靖國大宰相之子──歐陽子鑫,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卻有著和他的外表大相逕庭的倔強脾氣和熱血性格。
那名見到他失足落河的絕色男子,不喊救人也就罷了,那完全不屑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可惡啊,當他是紈?子弟,無聊買醉嗎?
不想被他看不起,信誓旦旦地挑戰卻輸得一敗塗地,慌張的是,那、那男人居然還有「斷袖之癖」?
夏國攝政王爺謝淩毅,性如鐵鑄,冷漠如冰,為在戰爭中取勝,他千里迢迢潛入靖國皇宮,卻在回國返航之時,惹到一個不小的麻煩。
不過,因為記憶裡那一屢遙遠的臘梅清香,他准他上了船,即使明知他對自己的糾纏不清,是別有目的……
第1章
臘月初八,天色黯然,五尺厚的積雪把靖國宮牆變為一道白脊背的巨蛇,向遠方蜿蜒著,迎向黃昏的淡雲,刺骨的寒風。
謝淩毅,年僅十二歲的夏國小王爺,披著一件黑色貂皮斗篷,獨自站在高聳宮牆前的雪地裡。
自他被夏國國王派來,參加靖國為慶賀皇帝六十九歲的誕辰國宴,已經有十多日了。
『淩毅,靖國乃我國勁敵,你這趟代表本王前去賀壽,切記要探查一下皇宮的底細,你是孩子,只要行事得體,他們是不會堤防你的。』
臨行前,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足足年長他了三十歲的夏國國王,用一貫命令的口吻道。
作為天下第一大國的靖國,國王說它是勁敵,實際上是抬高他自己了,前年才結束的戰役,要不是國王委屈求和,賠給靖國皇帝大把金錢和三座邊疆都邑,恐怕現在連王位都坐不住。
想當初,接到靖國皇帝燙金的請帖時,國王害怕遭遇暗殺,不敢前去,就想指派六王爺去,不料素來討厭官場的六王爺死活不肯,不僅如此,每個成年的王族都百般推託。
會要求年紀最小的十六王爺前去,是由於國師薛易極力的推薦,國王當即招來了這位只有在剛出生那會兒,才去見過一次面的王弟。
行了君臣之禮後,國王親自考他數十道精深的詩詞禮法,又比試了多種常見的兵器,最後還算滿意地點點頭,這件棘手的事情,總算是解決了。
…幾片雪花從謝淩毅的眼下緩緩飄落,他抬臉望向雪地另一邊的九曲迴廊,斗篷下的臉孔可謂秀色奪人,在那烏黑的眸子裡,又帶著幾分堅毅,給人以剛柔並重之感。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傻傻地站在這裡受凍,他更否認的是心中想要再看到那個男孩的渴望。
可望而不可及,因為思緒中的他,是見過多次面,卻依然不相識的靖國小孩,第一次偶遇在五天前,那時,這座輝煌的宮廷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謝淩毅的國度一年四季都不曾有這般寒冷,更別提雪花了,他略感好奇地走出大殿,漫無目的地散步到偏僻的宮牆下。
兩個被頂級綢緞棉袍裹得嚴嚴實實,一看即知是皇親國戚的十來歲少年,竟然異想天開地在雪地上,玩起了陀螺。
尚未結冰的雪自然無法轉起陀螺,他們掃興極了,罵罵咧咧地用力一扔,沒想陀螺飛向謝淩毅不說,還恰好被他抬起的腳尖踢到,又飛了出去,反擊中其中一個肥滿高壯的少年!
「哪來的野小子,竟敢砸本少爺,活膩了?!」少年舉起用來甩陀螺的鞭子,惡狠狠地罵道。
謝淩毅沒有答話,他冷漠得近乎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武程,他瞧不起你!打死他!」另外的少年起鬨道,不遠處站著一位伺候小主子的宮廷太監,他顯然不敢管他們的惡行,在打量衣著普通的謝淩毅後,他繼續低頭沉默。
暴力,在被甩起的皮鞭下打響,鞭子啪啪地抽在謝淩毅相對弱小的身體上,太監聽到這大力的響聲,頭更低了。
謝淩毅沒有躲閃,亦沒有反抗,他心裡清楚,現在哪怕做出些許冒犯之舉,也會造成兩國再度開戰的藉口。
武程正打得起勁,無意中瞄到男孩冷如寒冰的目光,如獵鷹般緊緊地盯著他,心裡竟猛打了個寒顫,高舉的肥壯手臂猶豫著還未放下,就聽得背後一聲憤怒的童音:「武程!你又欺負人!」
「才沒有,是他先用陀螺砸我的。」武程轉過身,不滿地回嘴。
「你爹爹武將軍到處尋你呢,誰知你練了一半武功又偷懶來了。」童音依然憤憤不平。
「好兄弟,你沒告訴父親我在這兒吧?」武程顯然有些慌神,他拉著男孩的手道。
「你再不回去,被你爹爹撞見在這打人,還不罰你一頓板子!」男孩甩脫了手道。
「我們這就走。」武程聽了,趕緊收起鞭子,和朋友快步離開了。
謝淩毅站在那裡,仍舊不動聲色,他並不關心那救他的男孩,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真是的,你怎麼都不反抗。」男孩絲毫不介意他的冷漠,相反,很熱心地上前幫他整理衣衫。
謝淩毅這才看到他的相貌,凝雪的肌膚,琥珀色的眼睛,說不上漂亮,但很秀氣。
當男孩發現謝淩毅手背上的血痕時,立即捧起他的手,一張粉紅色的小嘴,輕輕地吹著氣。
當溫暖地氣息,吹拂過冰冷發疼地手背,一股不該有的心悸,在謝淩毅早已鍛鍊得冰硬的心中緩緩蕩漾開去。
「不用。」抽回手,謝淩毅別過臉道,他不該受一個靖國男孩影響。
「如果不是穿得厚,你一定會皮開肉綻,武程可是學過功夫的。」男孩轉而伸手扣著謝淩毅被打散的裌襖繡扣。
男孩看上去比謝淩毅小幾歲,個子也矮大半個頭,他梳理得整齊的髮髻上,有股清新的臘梅的味道,謝淩毅清楚地聞到,略微失神。
「怎麼會這樣?」扣完後,男孩的臉上浮起了兩片緋色雲彩。
「嗯?」謝淩毅低頭一看,不由愣住,六顆繡扣令人啼笑皆非地上下錯開,裌襖下襬長出了一截。
「你別急,我再來過。」男孩根本不容謝淩毅開口,小手又去解繡扣,可他自己卻太心急,結果一顆都解不開,裌襖被捏得更皺了。
謝淩毅無言地拉開他柔嫩的手,自己一一扣好,男孩看著被理得平平整整的裌襖,羨慕極了。
「少爺,歐陽少爺!」這時,遠處的迴廊上,有個上了年紀的太監尖聲喊道。
「瑞公公,我在這兒!」男孩朝太監擺了擺手,想跑過去,但又記起什麼似地對謝淩毅說道:「下次他們再打你,一定要還手反擊,我爹常說,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就別提長大去護衛國家了。」
「你爹是……?」謝淩毅都來不及問出口,男孩已經蹦蹦跳跳地,跑向那位老太監,隨後老太監帶著他離開了。
謝淩毅看著他們一高一矮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朱紅迴廊的另一頭。
「王爺,原來您在這兒,您怎麼受傷了?!」
隨同十六王爺來的四名夏國護衛,不見了王爺,即刻出來尋找,見到尊貴的王爺,一身棉袍被雪水打濕,手背上又道道淤痕,很是驚訝和憤怒!
「摔了一跤,不礙事。」謝淩毅平靜地說道:「回去罷。」
儘管護衛們不相信習武天才的十六王爺,會在雪地裡摔跤,但也只得聽從命令。
「嗯?」謝淩毅才走出幾步,便踩到了那個雕刻精緻的陀螺,他彎腰撿起,在手心裡把玩著。
「王爺?」護衛不解王爺的舉動,這種小孩子的玩藝,王爺三歲以後就沒再碰過。
「以後不會再摔了。」謝淩毅看似自言自語道,接著,五指一收緊,那石製陀螺竟碎成兩半!
……雪花如扯碎的薄絮,飛飛揚揚地從謝淩毅的臉前飄過,他又想起接下來,和這位歐陽少爺接連四天的見面。
第二天,歐陽少爺穿著雪白的棉袍,看上去像小雪人般肥肥的,他和武程並排走在迴廊上,武程像在賠不是,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後來歐陽原諒了他。
第三天,歐陽少爺小跑著經過迴廊,看到一宮女捧著許多被縟,立刻停下來幫忙,宮女笑著不肯,他後來總算抱到一件,沒走幾步,卻摔個大跟頭,被縟髒了。
第四天,歐陽少爺和幾位小公子一起追逐著打鬧地經過迴廊,笑聲在他們消失後,也依然在迴廊裡徘徊不去。
第五天,雖然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歐陽少爺依然笑臉迎人,以至於每個向他行禮的太監和宮女,都會展露出一絲陌生卻動容的微笑。
第六天,也就是今天,謝淩毅看著越來越晚的天色,歐陽少爺還未經過遠處的那道琉璃瓦片,朱紅欄桿的九曲迴廊。
「呼……」喝出的熱氣,很快被冷風吹散,謝淩毅突然覺得自己每天有意無意地來到這裡,望著那傻乎乎的靖國男孩,是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明天,他就將圓滿地完成任務,回去夏國,天資聰穎,又熟知宮廷權術的謝淩毅知道,這次鋒芒初露,不會帶給他榮耀,反而是生性殘酷的國王的猜忌,稍有差池,就很可能命喪王宮。
所以,此刻的他更應該好好地考慮應對策略,沒有人可以相信,除了他自己……。
才想著該立刻離開這裡,前面的迴廊上,就傳來歐陽少爺的聲音,他拿著一本書,邊走邊背著,腦袋還不時跟著韻律晃兩下,很有趣。
就算不願承認,陰鬱確實一掃而光,謝淩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男孩,這回,歐陽少爺沒有著急著離開迴廊,他坐在欄桿前的臥板上,看著外面雪花下的臘梅樹。
而後,他很大聲地念了首詠梅的詩歌,謝淩毅發現,雖然他做事笨手笨腳,詩歌倒是背得挺有味道的。
歐陽少爺背完詩,朝臘梅笑了,笑得很開心,他的詩是送給梅花的。
謝淩毅竟然覺得吃味,他壓抑下前所未有的,不知名的惆悵心情,繼續看著男孩,背完詩歌後,男孩背靠柱桿,無視呼呼灌進來的冷風,打起瞌睡來……。
「果然是個傻瓜。」謝淩毅見他在風頭裡睡覺,很不快地想道,他走過去,歐陽少爺越睡越熟,身子一點點地往後移,最後竟失去支撐,往後仰倒下去!
「竟會睡得那麼死!」剛好趕到的謝淩毅,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他,發現男孩懷裡揣著個暖爐,難怪不覺得冷。
「醒醒。」雖然個頭一般大,但憑謝淩毅的臂力,還是較為輕鬆地抱起男孩,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移向有磚牆擋風的迴廊橫板上。
「呼。」歐陽少爺眉頭皺起,蜷緊身子,擺明著抗拒清醒。
謝淩毅無奈地嘆了口氣,把貂皮鬥蓬脫下,抖去上面的積雪後,蓋在男孩身上。
鬥蓬的溫暖,讓歐陽少爺更熟睡過去,謝淩毅靜靜地凝視著他,聯想起自己的休憩來。
他的母親嵐貴人曾告訴他,在他嬰兒時,老國王健在,未立太子,怕遭其他王子的毒手,就沒敢讓他單獨睡過。
懂事後,謝淩毅跟著國師薛易學會了淺眠的方法,一點動靜,都會讓他迅速清醒過來,起初很不舒服,時間久了也就成了習慣。
而他,就算不是靖國皇族,好歹也是貴族少爺,這樣無危機意識,無禮儀的,在任何人都會經過的迴廊裡酣眠,讓謝淩毅覺得既好氣又好笑。
雪越下越大,放眼外面,唯獨臘梅迎風盎然怒放,謝淩毅方才踏出的腳印,被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敵人?」在如此安詳的時刻,謝淩毅也無法忘記彼此的身份,他匍匐在男孩如貝殼般小巧的耳邊,呢喃道。
勻稱的呼吸聲,和謝淩毅微帶急促的氣息,交迭在一起,產生一種奇怪的現象,明明失去斗篷的呵護,他的身體卻越來越熱。
「掌燈。」忽然,迴廊的盡頭,出現了兩個提著燈籠的太監,他們用木叉子挑下迴廊上的宮燈,點燃,再掛上去。
昏暗,隨太監們的臨近,如一層一層春蠶剝繭似的退去,迴廊慢慢地洋溢出明緩的紅色光輝,謝淩毅低頭看了眼男孩後,站起身子,踱步離開。
沿著來時的雪地,身影隱沒在絕佳的黑夜之中,與此同時,迴廊裡響起太監驚訝的叫喚:「歐陽少爺,您怎麼睡在這裡?」
尖銳的嗓門吵醒了男孩,他揉了揉朦朧的睡眼,發覺到身上蓋著的貂皮斗篷,便展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謝謝。」
而後,太監們護送歐陽少爺回去寢宮休息,愈來愈大的寒風夾帶著雪花,把空無一人的迴廊欄桿都染得雪白雪白……。
緣之物,看不見,摸不著,卻深不可測地維繫著每個人的「相遇」、「交心」,就像萬物終有正反兩面,陰陽二極,「緣」有順,亦有孽。
彈指一揮,十年光陰轉瞬而逝,今日農曆五月十五,是靖國皇太子,年僅十六歲的郢仁,登基皇位的大喜日子。
作為侍奉先帝的宰相歐陽鶴,因為人謹慎,政績赫赫,被選為輔助新任皇帝的首要大臣。
宮廷裡越是張燈結綵,曲調隆重,歐陽子鑫就越是百無聊賴,身為歐陽鶴唯一的公子,已經是弱冠之年(按虛歲二十歲算,他實際是十九歲),他顯然要隨同父親一一拜見各種達官顯貴,以鞏固歐陽家族在朝廷裡的聲望。
但這也是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
在御花園裡兜走了一圈後,歐陽子鑫靜靜地打量著這座秀麗華貴的庭院,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輝煌的宮廷,他兒時就和皇子們一起讀書,還因此在皇家書院住過一段日子。
「子鑫,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喜歡在花園裡晃蕩。」爽朗的笑聲,打破了瑟瑟花鳴,來者是身材高大,面容硬朗的青年,他身加黃銅戰袍,說明是武將的身份。
「彼此彼此,武程,你父親每次議事,不是要到傍晚才結束?」歐陽子鑫薄唇一抿,笑道。
「呵呵,被你看出來了,我還是副將,老將軍們的話題可插不上嘴,所以出來透口氣。」武程站定歐陽身邊,看著這位身著藍色綢衫的俊秀青年。
他是特地出來找歐陽子鑫談天的,雖然他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但兩人所司職責不同,隨著年紀的增長,相處的時間就越來越少。
最近的一次聚會,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同一幫貴族子弟一起,東拉西扯了一兩個時辰,便匆匆散了。
「聽說夏國國王乘靖國換代之際,發起北疆戰爭,情況真得很嚴重嗎?」歐陽子鑫抬頭看著武程道。
「啊?」武程恍然回神,自己都不明為何會心虛地別開視線,他咳嗽一聲後,說道:「是啊,當初夏國國王不是割了三大座都城給我們,現在他又都搶了回去。」
「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竟然能奪回三座城池?」歐陽子鑫覺得很驚訝地問道。
「當年要不是夏國國王貪生怕死,北疆三大座城池也不會落入我國囊下,」武程道:「沒想到他如今都五十好幾了,才發了一次龍威,給我軍一個措手不及。」
「難怪前段日子,父親調撥了百萬兩黃金給北疆做軍費。」歐陽子鑫雙臂交迭前胸,若有所思地想:「夏國,是我從未遊歷過的國度,但從與商家所談來看,他近幾年國富民安,並不亞於靖國,這位主宰者當真清醒起來了?」
「子鑫,你不必多慮,我們已經重整旗鼓,很快能奪回失地。」武程自信滿滿地道。
「我倒不是在擔心這個……」
「對了,聽說你又在皇城開了一家頂級絲綢鋪,」武程打斷道,一臉地敬佩:「你可真行,三家鋪頭經營得遊刃有餘,哪像我們這些貴族少爺,還靠家裡養活。」
「呵,哪裡,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你已升為副將,受朝廷器重,在皇城書院這班子弟中,當數你官價最高呢!」歐陽子鑫笑著回敬道。
「如果你也參軍,哪裡輪到我陞官啊!」武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誰不知道,論武功,你高出我一截,論才學,我更無法和你相提並論。」
這些話恰好說中歐陽子鑫最感無奈的痛處,他是歐陽宰相的獨子,宰相年事已高,他不能這麼輕率地上戰場。
另一方面,他透過父親,看盡深宮大院裡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在宮內待得越久,他就越嚮往江湖上的自由自在。
棄官從商,他也算是朝廷的「異類」,宰相顏面上過不去,聲嘶力竭地反對,現在勉強答應了,是由於他出生時,一位著名的天相師說過:「貴公子五行缺金,命裡有金,才乃吉祥之照。」
經商後,憑他的聰慧誠信,童叟無欺,各種生意竟皆欣欣向榮。
「子鑫,」武程又道:「你記得我的妹妹倩蓉嗎,以前我們一起釣過魚的?」
「那愛哭的女孩子嗎?」歐陽子鑫有些印象。
「呵呵,正是,她如今從老家過來,長居皇城,」武程笑道:「她吵著要見你,我娘笑說這丫頭一過了十五歲,就留不住了。」
「呵呵,」歐陽子鑫也笑道:「好啊,我也想去見見她。」
「打擾了,兩位大人。」武程才想開口約個日子,一位太監便必恭必敬地來找他:「武副將,武將軍讓您立刻過去廣德殿議事。」
「知道了,父親真是的,明知我參合不了意見,卻還要我站著聽他們囉嗦。」要是往日,武程是絕對不會抱怨的,因為能和一班老將同為一席,可是莫大的榮耀。
只是今日,他和歐陽子鑫的會面,又要匆匆結束,覺得很不愉快,不過轉念想到妹妹倩蓉來了,子鑫往後說不定會常去武將軍府拜訪,心裡才舒坦些。
「時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宰相府。」歐陽子鑫看著暗下來的天色道。
「那日後再敘,子鑫,先告辭了。」武程朝歐陽子鑫抱拳告別。
「又是無所事事的一日。」待他們離開後,歐陽子鑫發出一聲長嘆,在皇帝登基的百日慶典裡,他必須陪同父親大人打點宮廷事務,所以無法去店舖幫忙。
但是他畢竟不是朝廷重臣,在武程熱烈地討論夏國戰事,在父親面對皇帝陛下的時候,歐陽子鑫卻像閒人一個,無事可做。
「回去罷。」甩去衣袖上的落葉,歐陽獨自回宰相府。
這座由深廣護城河,高大城牆所堅固的巨大帝都,富賈一方,容納著數以萬計的百姓,集市商舖也鱗次櫛比。
城內以象徵權威的皇宮為中心,東西南北朝向的四大座宮門,都延伸出一條專供貴族富人享用的青石禦道,寬敞連綿的禦道盡頭大多是景色優美的官府人家。
入夜,一襲青幔馬車從南宮門駛出,朝宰相府直行而去,南宮門的禦道是唯一可以看到城內運河的。
歐陽子鑫趴在車窗上,眺望遠處河邊碼頭上帆檣林立,舳艫相聯,來自五湖四海的各種船舶,在雲夜籠罩下,黑壓壓地連成一片。
他久久地凝望它們,直到產生不該有的念頭,一抹狡詰的笑容悄悄地浮上臉龐……。
「歐陽少爺,到了。」不出半個時辰,馬車已然停靠在朱門金釘,青琉璃瓦覆頂的建築前,大門兩側還立著兩樽青銅獅子,威武十足。
「歐陽少爺?」趕車的小廝清平,手打著燈籠,有些納悶車內毫無動靜,莫非今日少爺隨老爺面見了二十多位元官員,所乙太累,睡著了?
清平輕撩開車簾往裡探視,正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熏香繚繞的車內,竟空無一人!
怎、怎麼會這樣?!」差點沒有大喊出聲,弄丟了主子,清平嚇得渾身哆嗦:「明明看到少爺坐進來的呀!中途也未停車,不行,快去稟報夫人!」
天空像被濃墨渲染似地,月光和幾顆星星在烏雲的籠罩下,多少有些侷促,眼前的河水,亦是如黑色的綢緞,發出幽暗的亮光。
歐陽子鑫蹲在一插入河床的臺階上,凝視著緩緩流動的河水,偶然一聲魚躍,衝破河夜的寂靜,接著又陷入無邊的靜謐。
「武程要出兵北疆的話,說不定會走這條水路,雖說要繞一個彎路,但這是目前到達夏國最安全的法子。」
彎月隨浮雲的飄移時隱時現,歐陽子鑫端正秀氣的面容,也在波光與雲影中時隱時現。
「你到底在期盼什麼?」歐陽子鑫自我嘲笑地看著倒影道:「你還是不甘心罷,明明都是第一,卻難有作為。」
「男兒出征戰場,護衛國家,乃天經地義之事,」歐陽子鑫喋喋不休道:「但到了你頭上,想都別想!你上有列祖列宗,下有父母高堂……。」
「我到底在做什麼?」此刻的舉動簡直就像犯了錯,跪在歐陽祠堂裡,高舉著荊條背家訓。
歐陽子鑫想到這裡覺得好笑,更覺得無聊,他站起身,準備回去。
「啊!」哪知雙腿蹲的時間過長,早已麻痺不堪,突然的站起,加上腳下濕滑,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的往前衝,竟一頭栽入水中!
第二章
耳邊譁地一聲巨響,口鼻內儘是河水的味道,驚慌之餘,歐陽子鑫屏住呼吸撲騰雙臂,踢打水浪,憑本能飛快地浮出河面。
「千萬不要給人瞧見!」他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以至於動作太過猛烈,連髮髻上的瑪瑙簪滑脫下來也未察覺。
但事與願違這四個字,歐陽子鑫這次總算深切地體會到,剛才明明除了自己,什麼人也沒有的青石階梯上,竟出現了一雙做工精緻的黑面白底的靴子。
可以想像,明日一早,有關宰相府的歐陽公子誤墜河中的笑話,會怎樣如火如荼的傳播開去!
「不要管我!我沒事!」趁對方未亂喊救命,或出手搭救前,歐陽子鑫就厲聲拒絕道。
然而出乎意料的,來人不但沒有大呼小叫地引起騷動,更沒有救他上岸的意思,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臺階上,平靜得就像眼下根本無狀況發生。
歐陽子鑫不覺仰起臉,朝上望去——
「啊?」
彷彿有一道激流從心底迅速掠過,產生的震撼與顫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那一瞬間,歐陽子鑫簡直無法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氣勢厲害的人!
而一襲簡單的黑布長衫,遮掩不了他軒昂偉岸的挺拔姿態,他的臉孔很俊美,猶如鬼斧神工雕琢而成,但那雙無比深邃,無比冷酷的眼睛,只給美貌徒增冷意。
那是一股讓天地萬物都能在瞬間凍結的冷,無情得讓人禁不住打起寒戰,歐陽子鑫甚至有種身處冰水的感覺,渾身刺痛得難以呼吸。
黑衣人同樣打量著落入河中的青年:清雅的臉龐,分明的五宮,一雙琥珀石般的眸子很是清澈,散開的長髮如這江水般濃黑髮亮,並緩緩隨水蕩漾……。
有錢的貴公子,深夜買醉並失足河道,這種荒唐事在繁華的皇城內可算不上新鮮,顯然這位黑衣人也是這麼想的。
他繼而注意到青年一臉呆然地在水中仰望著自己,終報以極度蔑視和不快的一瞥。
「嗯?」平時就很在乎別人看法的歐陽子鑫,怎麼可能看不出對方瞧不起他的眼神,他從震異中清醒,才要爆發怒火,黑衣人已然轉身走開。
「你等等!竟敢小瞧我!」雙臂一收一壓,一股強勁的水柱從河內拔起,歐陽子鑫順水輕彈而起,穩穩地落定在石階上。
使出渾身解數,以如此鋪張的方式上岸,歐陽子鑫無非是想挫敗對方那股駭人的銳氣,落下來的河水,咂得碼頭嘩嘩直響,沿岸的人家,紛紛亮起油燈,探頭窗外,看個究竟,但那黑衣人居然連頭都不回一下,繼續前行。
「可惡!」歐陽子鑫二話不說,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前去,大喝道:「站住!」
先前不做理睬,但是這回黑衣人卻讓人難以琢磨地停下腳步,他站在一顆大樹下,回首看著歐陽子鑫。
「你不是皇城人?」雖然是問,歐陽子鑫的口氣卻很肯定,因為像黑衣人這種絕色容貌,不可能不引起城內的流言蜚語。
黑衣人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作答。
「你……嗯?!」歐陽子鑫便踏前一步,卻像刺到什麼似地,整個人反彈回來!
「嗚!」一股看不見的濃烈殺氣,如刀鋒般包圍在他周圍,地上的落葉頓旋起一陣狂風!
全身都撕裂開來般的疼痛,歐陽子鑫正苦苦糾纏,無法脫身之際,殺氣卻突然消失,毫無預兆。
「人呢?」月光皎潔,將青石板街道照得異常清楚,歐陽子鑫瞪著那空無一人的巷道,狠狠地跺了一腳!
距離皇城碼頭不遠,有一家頗具規模的,名為「香徹」的客棧,這座客棧不但提供來往旅客的吃喝住行,也教養了一批美麗的少女,或少年充當陪酒的下人。
越到子夜時分,「香徹」裡頭就越燈火通明,歌舞昇平,白色磚牆圍攏起的錯落有致的廂房,分為上中下三個等級,最好的自然是上房,除了裡面的裝潢擺設皆為精品外,還有單獨的院落。
「雪公子,這桌鮑魚宴可是我們鈺兒姑娘親自下廚做的,您請嘗嘗。」塗脂抹粉的老闆娘,站在桌邊,對一身著華麗錦服的男子熱情招呼道。
「只要由鈺兒的一雙柔夷所做出來的,就算是鹹菜苦瓜,本公子也會細細品嚐,何勞老闆娘辛苦介紹。」男子笑道,並舉起酒杯朝琴台前撫弄古箏的少女致意。
雪公子,全名雪無垠,自稱二十八歲,一雙狹長的眼眸,透出非凡,攝人心魄的氣質,在往來如此多的客人當中,是頭一個,能讓各位紅牌姑娘和少年爭得互相翻了臉的。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舉止非凡,性情體貼,同那些模樣端莊,卻行為庸俗的富家子弟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因此花魁鈺兒一眼相中了雪公子,並私下買通老闆娘,得到今夜相陪的機會。
「公子說的是,老奴不打攪公子的雅興,先退下了。」老闆娘不但收了雪公子的一錠黃金,還收到鈺兒的一錠白銀,這種只賺不賠的買賣,豈有不樂之理。
「雪公子……」鈺兒能與心儀的男子共處一室,原本嘗盡人間虛情的她,居然有心揣小鹿般的激動,一不留神,撥錯了琴弦。
「鈺兒,過來喝杯酒。」雪公子毫不責怪,反倒了杯酒,柔聲相邀。
「雪公子,鈺兒失禮了。」鈺兒有一雙桃花眼,此刻更含情脈脈地看著這位貴客,她故作矜持的起身,才邁開步履,走向木桌,廂房門忽地被推開了。
由院落後門直入上等廂房的,是一黑衣青年,他看上去比雪無垠年紀要小,頂多二十出頭。
鈺兒驚恐地紅唇大張,想要叫人來,在下一眼看清來者後,竟又怔然不知所措,來者雖然是一身夜行衣打扮,但是外表冷豔,銳氣逼人,絕非泛泛之輩!
黑衣人看到鈺兒,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表情,倒也沒猶豫,轉身就要離開。
「毅!」方才還柔情似水的雪無垠,突然大聲叫道,他起身上前,一把拉住黑衣人的手臂,挽留之意溢於言表。
黑衣人略微一怔,不得不停下。
「鈺兒,麻煩你下去廚房,再燙兩壺好酒來。」雪無垠鬆開手,語氣也恢復平和地吩咐道。
「是的,賤婢告退。」好事被攪,鈺兒心有不甘,但她更怕和這位冷面公子相處,於是乖乖點頭退下。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看著鈺兒關門離開後,雪無垠才開口問道。
「皇宮內舉行大典,四處都有重兵把手,禦書房更是嚴密,」黑衣青年深邃的眼睛盯著雪無垠道:「在出來的時候,聽到兩位太監談天說,收到匿名密報,會有人夜訪禦書房,所以增派了侍衛。」
「有這等事?」雪無垠微微一笑。
「下次不要做這麼無聊的事。」黑衣青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呵呵,不愧是夏國最令人聞風喪瞻的十六王爺,謝淩毅,那麼多御林軍都難不倒你。」雪無垠並不否認是自己故意走漏風聲,引起皇宮戒嚴。
謝淩毅不理睬他,逕自斟了一杯酒,正打算喝下,對面的雪無垠突然伸過手來。
「這是什麼?」白皙的手如風般輕拂過謝淩毅的臉龐,雪無垠的手指變戲法似地夾著一片枯葉。
「葉子。」謝淩毅瞟了一眼道。
「不,我是說很難想像最討厭髒東西的你,會連頭髮黏著枯葉都感覺不到。」
謝淩毅喝下手中的酒,「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又沒說有事發生。」雪無垠邪氣地一笑,樹葉飛出他的手中,劃破窗紗,掉落在院落中掃攏的落葉堆裡。
「一人獨酌,多沒勁。」雪無垠不等謝淩毅喝下再次斟滿的白酒,就擅自拿下他手中的杯子,含住那濡濕的杯口,品嚐似地慢慢喝下。
謝淩毅看著他,不加言語,只是另外拿了一個杯子,雪無垠笑了,笑得煞是迷人,恰巧端酒進來的鈺兒硬是看愣了神。
◇◆◇
「不可能的!」
歐陽子鑫在自己的房間裡來回踱步,他很急躁,因為整整過了五天時間,偌大一個皇城,竟然沒有一丁點有關黑衣人的消息。
「憑他的相貌和功夫,入城第一天就會招來百姓的側目,沒可能無人留意到的!」歐陽子鑫咬著嘴唇,心想:「莫非他喬裝打扮了一番?」
「還有奇怪的是他當時穿著夜行衣,可是官府那裡至今沒有任何盜竊或人員傷亡的……」
「歐陽少爺,」小廝清平站在敞開的門外通報:「武將軍府的武副將,武倩蓉小姐,在廳堂等候會見。」
「啊?」歐陽子鑫這才想起曾答應武程,去拜訪其家人的事,連忙應道:「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富貴人家總喜歡用「淡雅」來裝點自己的屋子,宰相府的廳堂更是如此,雕刻精緻的木桌木椅,栩栩如生的山水墨畫,再加上清新翠綠的文竹,使滿堂生輝。
廳堂漂亮大方,但更讓武家千金激動的是,從裡屋翩然走出來的歐陽子鑫,兒時的子鑫就備受女孩子喜愛,如今是越發俊秀了。
「武程,真不好意思,本打算前日去拜訪的,但是事情一多就……」歐陽子鑫邊走邊道歉。
「兄弟之間還計較這個!」武程笑著打斷他:「我也知道你最近很忙,本不想來打擾的,可是倩蓉堅持要見你。」
「哥哥!」武倩蓉的臉頰驀然漲紅,暗推了武程一把。
「果然是女大十八變,呵呵,」歐陽子鑫笑著看著武倩蓉,「既然來了,就到我新開的綢緞鋪看看吧,有很不錯的絹絲呢,武程,行嗎?」
「當然可以!隔壁不就是月華樓嗎?順道暢飲一番。」武程愉快地說。
在掛著「鑫」字招牌,人頭攢動、生意興隆的綢緞莊,歐陽子鑫盡著地主之誼,帶武家兄妹精心挑選上等的綾羅綢緞。
「老闆,這兩匹水絹已經有客人買下,晚些時候會派人送去。」掌櫃劉伯見歐陽子鑫拿著一匹頂級水絹反覆地看,以為他想送給武姑娘。
「劉伯,這水絹不是夏國商人送來的樣板嗎?」歐陽子鑫道:「在其他貨物沒送到之前,樣板應該留在店舖裡才是。」
「老奴也是這麼和客人講的,」王伯面露難色地說:「但是對方執意要這匹水絹,您知道,這種薄如禪翼的料子,最適合作夏季衣裳,眼看炎日就要到了……。」
「哎,還有這麼不講理的客人?」武倩蓉聽見了,好奇地追問。
「這……也說不上不講理,說實在的,這店裡南來北往的客人不下數百,可就是這位公子,老奴絲毫不敢多言,姑娘您是沒看見,他那淩厲的眼神,就像兩把刀似的!這種客人老奴可得罪不起。」
歐陽子鑫一震,立刻聯想到那位黑衣男子,急問道:「劉伯,你以前有沒有見過他?」
「從未見過。」劉伯搖頭道。
「那他是否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模樣俊逸非凡,穿著也很考究?」歐陽子鑫禁不住激動的心情,語氣急切,眼神更因期盼而顯得咄咄逼人。
「正是,老闆,有何不妥嗎?」劉伯從未見過歐陽子鑫在店堂裡這般大聲地問話,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事。
「……是他!」歐陽子鑫完全沒有聽到劉伯的話,也沒有注意到武倩蓉訝異的目光,他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黑衣人冰豔的容貌,蓋世的身手,爾後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幕幕景象,特別是對方冷酷的眼神,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以至於這幾天都無法集中精神幫父親做事。
「是他嗎?」雖然用膝蓋想也知道,劉伯口中的人就是「他」,但歐陽子鑫仍不敢相信,會是如此的湊巧?!
對於那晚的死裡逃生,歐陽子鑫至今仍心有餘悸!
「老闆?」劉伯看著歐陽子鑫手中緊緊拽著的水絹,很擔心它會被扯破。
「他住哪裡?」歐陽子鑫目光灼然地問。
「位址在這裡。」劉伯才拿出抄寫有客人送貨地址的簿子,歐陽子鑫便一把拿過,並動作很快地捲起兩匹水絹,二話不說地跑出店外。
「歐陽哥哥!等等我!」武倩蓉這才反應過來,追出去,可人早就跑不見了。
「啊呀,客人叮囑過傍晚送去才會有人在。」劉伯也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出了什麼事?子鑫呢?」這時,武程走了過來,劉伯搖了搖頭,表示不知詳情。
傍晚,烏雲一層層遮蔽著天空,一陣輕風吹過,雨就下了起來,雨不大,如片流動的煙霧籠罩在草地、樹葉上,又慢慢展開到皇城所有的大街小巷。
不知為何,謝淩毅覺得這薄薄的,好似細紗一樣的雨,讓他想起冬天紛飛的雪花,他一生中唯一見過的那場雪景。
「毅,雨雖然不大,但淋到也不是好事吧?」雪無垠打著一把油傘,出現在謝淩毅面前。
謝淩毅沒有回應,只是看著雪無垠手中沉甸甸的銀包,他們身後是一家規模頗大的錢莊。
「要的東西差不多都辦齊了,我還要去趟碼頭,你先回去罷。」雪無垠把傘塞到謝淩毅手裡,他沒有推辭。
兩人分手後,謝淩毅沿著濕漉漉的街道慢慢走著,轉過前邊的拐角,就能看到香徹樓的後門,後門連通著上房的院落,他每次都是從這裡回去。
幾個八九歲大的男童,手拿石頭追打一隻小黃狗,從他身邊喧鬧著跑過,他驀然想起那年他被貴族少爺鞭打的情形。
還以為早已忘卻的陳年舊事,就這樣出其不意地浮現在腦海裡,謝淩毅眼簾微垂,他不太習慣,也不喜歡這股從心底湧上來的不知所以的情愫。
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為人性的根本,但對於他,被夏國子民又驚又敬地稱為修羅之王的謝淩毅來說,是累贅!
十二歲那年,雖然知道鋒芒畢露會引來國王的猜忌和排斥,可他仍懷著一絲天真和善良,盡力去做,這畢竟是為了國家啊!
可他終於為此付出了代價,回到夏國王宮,迎接他的不是國王的賞賜,而是生母嵐貴人的屍首!
一個莫須有的,對國王不敬的罪名,強加在生性優柔的嵐貴人身上,她甚至來不及見兒子最後一面……。
身為掌權者,就能掌握所有人的生殺大權!殺雞儆猴,國王想借此恐嚇住年少的謝淩毅,就算百姓再怎麼稱頌十六王爺的聰明才智,他始終不過是國王的奴才!
寒酸冷清的葬禮,謝淩毅沒有哭,甚至連一絲常人應有的痛苦表情都無。
他冷冷地,如一尊石像一樣站在紙紮的白色奠祭品前,身後,是兩個神情麻木的老宮女。
如今他是國王的棄卒,無人再願意接近他。
半掩著殿門的祠堂外,是一片空曠草地,那裡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原來已到了王宮護衛軍日夜交接守衛的時候。
「總有一天,我會要你付出代價。」謝淩毅聽著他們赫赫威武的呼喊聲,嘴角顯出和年紀不符的,猶如修羅般冰冷的笑靨。
「快追!它逃到那邊去了!」一個孩童尖利的叫聲,打斷了謝淩毅的回憶。
「弱肉強食,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這個世道依然如此現實。」
經歷了十年的腥風血雨,性如鐵鑄的謝淩毅,已經掌握了夏國的兵權和經濟命脈,那個昏庸的老國王,成了名副其實的傀儡。
這還是夏國朝堂的機密,謝淩毅留住他的性命,而不是自己坐上王位,是為給靖國一個措手不及!
能輕鬆的奪回三座城池,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這才剛剛開始,夏靖兩國,敵對已久,謝淩毅從小就反感恃強淩弱的靖國,穩固他在夏國的地位後,就要邁開他反擊的步伐……。
「抓住它了!」伴隨一聲淒厲的吠鳴,男孩們個個興奮地大喊大叫,謝淩毅面無表情地轉出拐角,看見的卻是——
「住手!可惡的小鬼!」一個被細雨濡濕,眉清目秀的青年,左手抱著用外衣包裹得嚴密的布匹,右手則握成拳頭,情緒激動地呵斥那群孩子。
「這麼多人欺負一條小狗,算什麼男子漢!」見孩子們抓著小狗猶豫不決,青年進一步喝道:「信不信我打你們屁股!」
「快逃啊∼!」這句話倒起了作用,幾個頑童一呼而散,留下渾身污泥,眼神卻依然清澈的小黃狗。
見他們跑了之後,歐陽子鑫喟嘆一聲,蹲下身子。
「真是的,你該咬他們一口,給他們點數訓!」歐陽子鑫掏出絲綢汗巾,替小狗擦去泥水:「他們就不敢再欺負你了,好癢,別舔我!你的後腿跛了!要我抱你回去?也不是不行,我這次又沒有找到他,不過想來也是,哪能這麼容易就找到 ……」
正在喋喋不休地時候,一雙精製的黑布靴出現在歐陽子鑫的眼前,他一怔,又猛地抬起頭,如銅錢般圓睜的眼睛倒映出對方傾城的容貌,「是他!黑衣人!」
接著,他又意識到對方並未穿著夜行衣,而是一身華貴的,繡著珍禽的真絲長衫,容貌越發地冷傲逼人。
歐陽子鑫不覺吞了口唾沫,眼睛一動也不動,確切地說,是無法多做動彈,他傻傻地凝視著那具高大的身影,一邊拚命忍住胸口的狂跳,和陡然加深的呼吸,他知道對方同樣也在打量自己。
銳利的黑眼睛,在以極強的注意力,掃視過歐陽子鑫後,又瞄向他胳膊夾住的那包東西。
「我是『鑫』字綢緞鋪的老闆,歐陽子鑫,」歐陽子鑫也注意到男人的視線所向,與其一味被對方的氣勢所壓制,不如主動開口,打破僵局,他問道:「這兩匹夏國水絹是你定的吧?」
被歐陽子鑫脫下來的綢布外衣所保護,雪白的水絹上沒有一滴雨水,但歐陽子鑫看上去就狼狽了,他不僅渾身濕透,掛在烏黑頭髮上的水珠,還不時地從他白裡透紅的臉頰滑落。
謝淩毅聞言,微眯了眼睛,這端正秀氣的臉龐,這姓氏,讓他想起了某個人,某個……在靖國皇宮裡阻止貴族公子鞭打自己的……
不過這怎麼可能?謝淩毅暗嘆,那男孩被宮廷的奴才尊稱為少爺,那個鞭打自己的貴族少年更與他稱兄道弟,可見不是皇族之後,便是重臣之子。
像這樣的皇親國戚怎麼可能在市井間作買賣,還冒雨給人送貨?
「但是,」謝淩毅濃睫微斂,就算他不是皇宮裡的歐陽少爺,總好像在哪裡見過:「在哪裡……不記得了。」
他從不費心去記和自己苦心經營的夏國政務無關的事。
對方只是微微蹙眉,這小到不易察覺的神情變化,卻讓歐陽子鑫不覺看愣了神,他真的很美,那無以倫比的五官,總能透出奪人心魄的魅力。
歐陽子鑫曾經以為,除了當今剛登基的聖上,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如此絕色的容顏了!
「要不是周身煞氣逼人,相信早就美女成群地跟隨在後了。」歐陽子鑫不禁發出這般感嘆。
「等等!」由此及彼,一個念頭突現在歐陽子鑫腦中:「難道因為他氣勢太嚇人,所以,與其說是查不到他的行蹤,倒不如說是沒人敢提起他?」
「既然如此,我就要更好地把握住這次機會!」無論是他神秘的身份,深夜可疑的行蹤,還是……。
「貨我已經送到,現在該解決我們的私人恩怨了吧?」那抹完全被鄙視的冰冷眼神,一定要他收回!歐陽子鑫燃起前所未有的鬥志。
「私人恩怨?」冷酷男子終於開口,語氣似乎困惑。
「那晚在碼頭上是我太大意,但是這次我一定不會再讓你逃脫的!」得到對方的回應,歐陽子鑫的心裡湧起莫名地興奮。
「在碼頭……。」原來是他,經過提醒,謝淩毅才想起那晚從皇宮出來,路過碼頭時,遇見一頭栽進河中的青年,因為姿勢太狼狽,不覺注意了一下。
「果然不是那個歐陽少爺。」不知為何,在清楚地知道那種眼熟,是因為有過一面之交,而非兒時的「他」後,心底竟有些失望。
「那麼我們出去外面比試。」歐陽子鑫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他答應了,這裡是僅容人走路的小巷道,束手束腳的怎麼打得了。
謝淩毅沒有回應歐陽子鑫的挑戰,他甚至視若無睹地穿過他身邊,徑直走向香徹樓的後門。
「喂!你等等!」又是那種視人如糞土的態度!這極度的輕蔑激怒了歐陽子鑫,他一個箭步跨上前,攔住他道:「你就這麼害怕輸給我?!」
認真而專注的眼神,讓人無法迴避,除雪無垠外,還是頭一次有人用如此強硬,而非膽怯的目光注視自己。
「若是你輸呢?」謝淩毅的美眸緊緊凝視著歐陽子鑫。
「呃……」這五天來,歐陽子鑫就連睡覺也做著如何打敗黑衣人的夢,至於輸……真是沒有考慮過,他一時間竟答不上來。
謝淩毅不耐煩似地伸手想推開這堵肉牆。
「若我輸了,隨你處置!」不可以放走他!歐陽子鑫沉下臉,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嚷道:「但是若是你輸了的話,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你的身份,和你來靖國的目的。」
第三章
「來靖國的目的……」謝淩毅在心底重複道,有些意外歐陽子鑫能一針見血地提問,被懷疑了麼……那天晚上的行動,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就去前邊吧。」歐陽子鑫看了看小巷前面的一塊空地,不會有人經過。
「在這就行了。」謝淩毅開口道,聲音低沉柔緩,很是動聽。
「這裡怎麼……啊?!」左手腕被一股驚人的勁道擒住,歐陽子鑫立刻掙扎,並提起膝蓋,但當他眼角的餘光瞟到腳邊的小黃狗後,他飛起的腳略一停頓。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腳踝被對方往前一勾,歐陽子鑫朝後打了個踉蹌,猛地撞上磚頭牆壁,頓痛得頭暈目眩。
對方力道大得恐怖,且出手很快,歐陽子鑫來不及掙脫左手,就連右手也一併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雙手臂被不留情面地反剪,禁錮到自己腰後,生疼!
「仁慈可不適合用在決鬥的時候。」謝淩毅指的是他為避開小狗,而錯失反擊的時機。
「少囉嗦!這算什麼比試!」稍緩過神,歐陽子鑫就掙紮著扭動手腕,對方亦加重下手的力道,根根手指如同鐵鉗一般,牢不可摧。
「嗚!」手腕骨快要被捏碎般,激烈的疼痛直達心口!
「你聯手勁都比不過,還憑什麼打得過我?」謝淩毅淡然地說道,和歐陽子鑫痛苦的神情相比,可謂反差強烈。
「你……可惡!」萬分不甘的歐陽子鑫瞪著他,突然抬高頭,使勁往上撞去,但是謝淩毅反應更快,他往旁邊一側頭,輕鬆地避過,然後上半身更壓緊歐陽的胸膛,兩人溫熱的氣息,傾吐在彼此的臉頰上。
「認輸麼?」謝淩毅緩緩說道,局面再清楚不過了。
「休想!」比頂級琥珀石還要耀眼的眼眸,倔強地瞪著謝淩毅,黑黝黝的睫毛向上翹著,鑲嵌在明眸四周。
臘梅的味道……?
謝淩毅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不是此刻季節會有的味道,那股脫俗的清香,沁人心脾。
為什麼會有這種味道?謝淩毅睜著眼睛,愕然了。
「放開我!!」歐陽子鑫才不管對方為何突然的發怔,從胳膊到腿,全身上下都被禁錮得很痛,真是窩火極了!
如果說臘梅的香氣,是自己的多心,那麼此刻青年惱怒的神情,就帶給謝淩毅更大的震撼!
曾經,那個小小的歐陽少爺,也是這麼生氣地板起臉,阻止那個貴族子弟的行兇。
已經十年了,在這漫長的歲月裡,謝淩毅從未想起過那個靖國男孩,可如今,他俏麗的模樣,是如此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或許,自己從未真正地忘記過他,又或許……。
謝淩毅定定地凝視著眼下的臉,那挺直的鼻樑,微微上翹的鼻翼,英俊中透著一股子秀氣,鮮明得如同畫筆勾勒出來的唇線,非常迷人,而且……
記憶中的歐陽小少爺,和這張充滿秀氣的臉孔不斷重疊著,甚至連那種擁抱的觸感,也格外相似起來。
那份暖暖的燥熱,就算在下雪的冬天也……。
「你放不放手……哎?!」
微啟的雙唇,被看似冰冷,卻異常火熱的嘴唇衝擊,完全陌生,卻又無比清晰的唇瓣摩擦的感覺,讓歐陽子鑫的身體猛地一顫,思緒嘎然而止!
柔軟飽滿的唇,清新淡雅的氣息,並沒能滿足謝淩毅那從未有過的,並且越來越激烈的渴求,下個瞬間,他不假思索地挑開紅唇,竄入濕暖的嘴內。
柔韌的舌頭,時重時緩地搔過內唇和貝齒,舔上隨主人微微發顫的上顎,歐陽子鑫受到如此刺激,本能又驚嚇地往後別開頭,但是男人近乎狂野的唇舌,不依不饒地追了上去!
歐陽子鑫仍在竭力躲開他,謝淩毅壓制在他腰後的手稍稍往前一拉,歐陽子鑫的腹部就貼上了謝淩毅的,兩人的身體就像此刻緊密交合的雙唇般,不留一絲空隙。
歐陽子鑫的體溫急劇升高,臉孔漲得通紅,一種說不出的驚懼和震撼感攀上他空白一片的頭腦。
這是在……難道真的是在……親吻?!
「不!」歐陽子鑫突然如夢方醒地掙扎,但絲毫沒有作用,全身都被禁錮得死死的,唯一可以活動的,似乎只有那被對方吮吸搔弄的舌頭。
霧氣瀰漫他的眼睛,耳邊迴蕩著令他羞恥得無法自己的唇舌絞纏聲,男人濃密的睫羽偶會輕觸到子鑫的肌膚,搔起一陣輕微的麻癢,但很快被吻所帶來的強烈感觸給淹沒。
一種很強的泫然欲泣的感覺,不斷代替恐懼沖上歐陽子鑫的腦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遭受這般羞辱,竟被一個男人……?!
當淚水終於按耐不住地奪眶而出時,歐陽子鑫還沒有意識到那熱熱的流淌下臉頰的東西,是自己的眼淚,倒是那男人有所察覺地睜開眼眸,爾後放開了他的唇,和他被壓制到麻痺的雙手。
「呼……呼!」通紅的雙眼,顫抖的嘴唇,歐陽子鑫很是狼狽地靠在牆壁上,內心抑制不住地湧起強烈的憤怒!
歐陽子鑫憤恨的瞪著謝淩毅,拚命站直無力的身子,如同一頭受了傷的獅子,隨時會作出不顧一切的反擊!
謝淩毅低頭看著歐陽子鑫,那雙令人驚豔的,比夜晚的蒼穹更為深邃的眼眸中,帶著難以明狀的驚訝、和近乎鬱卒的迷惘,好像整個人都陷入無底的泥沼中,越想掙扎開去,就陷得越深……。
這種令人無法透氣的鬱悶情緒,甚至感染了眼前的歐陽子鑫,他原本可以乘機揍出一拳,狠狠地回擊男人的,但是爭頭始終抬不起來,兩人像木頭樁子一樣佇立著,周圍除了淅淅瀝瀝飄落的細雨聲,寂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小黃狗突然嗚嗚地叫了幾聲,歐陽子鑫不由低頭看去,這時,男人一言不發地揀起方才扔到一邊的兩匹水絹布,也沒有看歐陽,就徑直走進香徹樓的後院大門。
在門扉砰地被關上的同時,歐陽子鑫竟有種想追進去的衝動,但是……
雷聲隆隆,烏雲在大風的鼓動下堆疊起來,天空裡除了灰暗,還是灰暗,細雨大有執拗地轉變成暴雨的趨勢。
歐陽子鑫忽然大步走出屋簷下,高仰起頭,任憑雨水嚏哇地滴在臉上,劃過微啟的唇瓣,流入唇內,儘管雨轉瞬間下得很大,可是依然沖刷不了男人留下的味道
◇◆◇
「你怎麼渾身濕透?我不是把傘給你了麼?」雪無垠比謝淩毅更早些回到香徹樓,因為走的是前門,所以彼此沒有遇見。
「雪公子好溫柔呀。」坐在雪無垠身邊,替他斟茶的鈺兒盈盈笑道。
「呵,你不是知道我在……更溫柔。」雪無垠含笑地在鈺兒耳邊低聲呢哺著什麼。
「討厭,有謝公子在這兒呢。」不知道雪無垠說了什麼,就算是花魁的鈺兒,也經受不住羞怯地低下了頭。
「鈺兒,下去給謝公子拿些乾淨衣裳來,你看他的衣服都可以擰出水來了。」雪無垠親暱地低語後,又看著謝淩毅道。
「是的,雪公子。」心情大好的鈺兒很順從地離開了。
「這次可不是因為我的陷阱而耽擱了吧?路上出了什麼事?」雪無垠走到謝淩毅的身邊,挨近他問道,一點也不在乎他濕嗒嗒的衣裳。
「或許……」兩人的身高差不多,但是謝淩毅沒有回應雪無垠近在咫尺的眼神,反而看向空無一人的臥榻,剛才雪無垠和鈺兒兩人就親密地依偎在那裡。
「或許什麼?」雪無垠不解地問。
「或許我是受你的影響。」謝淩毅喃喃地答道。
「哈哈,這算什麼話?」儘管雪無垠一直摸不透謝淩毅的心思,但是這也太……才想問得仔細些,就被謝淩毅打斷。
「無垠,計畫要提早實施。」唇邊仍然有著歐陽子鑫的氣息,謝淩毅渾身的燥熱不降反升!
「提早到什麼時候?」雪無垠意外地問。
「明天。」謝淩毅伸手解開外衣的扣子,不避諱旁人的一件件脫下濕漉漉的衣袍。
「知道了。」雪無垠雖然很想知道提早的原因,但無論是命令,還是請求,只要是謝淩毅說的,他從不拒絕。
當謝淩毅裸露出,擁有著完美肌肉紋路的脊背,雪無垠漂亮的眼睛,還是無法克制地露出貪婪的光芒,這眼神和注視鈺兒的,截然不同,充滿了令人心驚肉跳的狂野的慾望!
除了漂亮完美的肌肉,謝淩毅背脊上遍佈著深淺不一的鞭痕,哪怕經歷了歲月的冼禮,淡褐色的痕跡依然如此清晰。
雪無垠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地觸摸著這一道道地舊傷痕,這些,是他過去的傑作。
「你當心著涼,我去叫人準備熱水來。」須臾,雪無垠低沉地說道。
「嗯。」仍舊背對著雪無垠,一向敏感的謝淩毅,因為此刻紛亂的心情,而忽視了這份灼然目光所包含的意思。
雨斷斷續續地,直到翌日清晨,才完全停歇,伴隨麻雀的鳴叫,宰相府內儘是掃帚嘩嘩地掃除積水的響聲。
「歐陽少爺,您已經起來啦。」看到歐陽子鑫打開朱紅房門,清平立刻放下毛竹掃帚,進去伺候少爺梳洗。
「夫人關照了,要讓少爺您多休息一會兒,昨天您突然抱一隻小狗回來,還淋了個透濕,可嚇壞夫人……咦?」
清平邊說邊在床前的紅木衣櫃中,拿少爺更換的華麗錦袍時,赫然發現床鋪和昨晚睡前的一樣,整潔筆挺,一看即知沒被動過。
「晚上看書看過頭,所以在桌上睡著了。」未免清平喋喋不休地發問,歐陽子鑫先開口道,聲音有些沙啞。
「哎呀呀,您的臉色很蒼白呀,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清平嚷嚷著說。
「打擾了,歐陽少爺,老爺問您準備好了沒,今日入宮見駕,是寧可早到,也不能耽誤的。」另一位小廝在門口說道。
「知道了。」歐陽子鑫強打起精神,點點頭,清平雖然擔心,但他更瞭解少爺固執的個性,所以還是動作俐落地替少爺更衣梳洗了一番。
在出到大門口時,歐陽子鑫意外地遇見了身著青銅戰袍的武程,他今日也被皇帝欽點接見,所以他們同乘一架馬車,歐陽宰相就先行在前。
「昨天很抱歉,突然離開……。」歐陽子鑫在看到武程後,才想起昨天自己有多麼的失禮。
「因為有點急事……。」
「呵呵,子鑫,無須在意的。」武程爽朗地打斷歐陽子鑫的話,「倩蓉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而且你送她那麼多昂貴的錦緞,她可高興著呢。」
接著,武程又關切地察看了一下歐陽子鑫的臉孔和血色,「倒是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嗯,昨晚沒睡好。」是根本無法入睡!歐陽子鑫垂下眼簾,原本想趁夜深人靜之時,好好考慮這整件事的前前後後,倘若沒有一個合理的,可以讓他解釋自己當時為何不反擊的理由,他是不會甘休的。
但是,很令人沮喪的,他還真找不到理由,難言的憤怒和羞恥的熱潮,一波波地攻佔他全部的心思,眼前不斷浮現出男人冷豔輕蔑的面容,當毛筆折斷在掌心,墨汁不被察覺地流了一手時,天都已經濛濛亮了。
「武程!」歐陽子鑫突然雙手啪地撐在武程的軟座扶手上,面對面地,神色極度認真地問道:「我長得像女人嗎?」
「啊?」武程先是被嚇了一跳,在聽到問題後,又禁不住豪爽地大笑道:「呵呵,子鑫,你怎麼看都是個男人呀,如果說你像女人的話,恐怕全靖國都是女人啦!你怎麼會……哈哈哈!」
「你慢慢笑罷。」歐陽子鑫看到武程笑到抱緊肚皮,眼角還沁出淚水,頓沒好氣坐回座位。
「好、好啦,我不笑了,誰叫你說出這麼奇怪的話。」武程依然低聲笑著。
只比歐陽子鑫年長一歲,兩人自幼稱兄道弟,交情很深,武程當然清楚他的才幹,他令眾臣敬畏,不僅僅因為他是宰相大人的公子,還因為他年紀輕輕就能獨當一面,替宰相大人從容地接待外國來訪的使節、官吏。
在皇上面前,歐陽子鑫亦無常人的畏縮之態,不卑不亢,通文知禮,更能侃侃而談,所以深得皇帝的喜歡和看重。
「家父下月末就會率三萬大軍去和北疆的駐軍會合。」武程見歐陽子鑫把臉轉向窗外,知道自己笑過了頭,於是轉換話題道:「皇上召見我,也是為了此事。」
「咦?連武將軍都要奔赴北疆?」會派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出馬,可見戰局並不像朝廷官員說的那麼簡單。
「別緊張,派家父去主要是為了穩固軍心,畢竟對方連打三場勝仗,大軍會合,說到底也只是兵力上的防備而已,」武程笑了笑道:「常言道,『有備無患』嘛。」
「嗯。」歐陽子鑫點了點頭,默默回想著幾日前皇上詢問他,他對於夏國有什麼看法,想著想著,他竟然聯想到那個自命不凡,還好看到讓人動氣的男人身上,心情立即轉壞。
「無論如何,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至於見到之後,該怎麼做,歐陽子鑫還未有答案,或許根本不用考慮,狠狠地揍上他一頓就成,只是……
抬眼看著車窗外明媚的陽光,他心想:「和皇上的會面,不會那麼快就結束吧。」
皇城碼頭街,香徹樓。
當正午的陽光直入寬敞又華麗堂皇的花廳,香徹樓才打開雕花大門,開始今日的經營,比起晚上的嚶嚶纏綿,笙歌聒耳來說,白天要冷清許多。
數十張紅木嵌大理石的圓桌上,只有不足十位客人在用餐,琴臺上也只有一位姑娘彈琵琶助興。
「老闆娘!上等貴賓廂房在哪裡?我該怎麼走?」突然,在大門左側的掌櫃前,有個約摸十五來歲,濃眉大眼,深色肌膚的少年很大聲的詢問道。
「去、去,小兔崽子打聽貴賓房作甚?打擾到老娘的貴客,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老闆娘見少年一身粗布衣的打扮,就已厭惡起來,更何況他的大聲惹來食客的注目。
「老太婆!」少年顯然脾氣更暴躁,他吼道:「我要找我家主人!」
「老、老太婆?!」老闆娘臉上那層厚厚的脂粉因為怒氣而一抖一抖的,食客們發出竊竊笑聲,無疑是火上澆油!
「你這兔崽子!老娘我今天不教訓你……!」
「天澧,我老遠就聽到你這把聒噪聲。」柔柔美美的嗓音,並沒有透出多大怒氣,雪無垠從半月形的樓梯上,緩緩踱步而下。
他穿著淺白色,底邊繡著金蝶的錦袍,束髮上扣著白玉鑲金環,眉若墨畫,眼若秋波,嘴唇看似怒卻又帶著幾分柔和。
眾食客頓時被他脫俗的美貌所吸引,眼珠子緊緊隨著白衣美男子的移動而移動,還時不時地發出「噢,好美的人!」的讚嘆。
但這份騷動並沒持續太久,在眾人看到白衣男子身後的,身著顏色猶如黑珍珠般深亮,底邊繡著飛禽的華貴長袍,腰間懸著一把精緻長劍的冷眸男子時,一切聲音嘎然停止。
他的外貌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好似不存在這世間一般,冷酷的眼神,自上而下地掃視粉紗縹緲的花廳內的情況時,眾人竟都覺得後背冷汗直冒,握住木筷的手,亦不禁僵硬。
這兩位容貌出眾,氣質非凡的男人,一前一後的步下樓梯,那老闆娘本想招呼雪公子,但看到謝公子後,同樣畏懼得喉頭哽住,無法出聲。
「首領——」只有這濃眉少年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候,毫不在乎地大叫著,與此同時,他像一隻野兔般,一蹦三跳地迎向雪無垠。
「真是的,不是叫你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吵吵嚷嚷的有失體統嗎?」雪無垠抬手敲了一記天澧的腦門。
「我是太想念首領了嘛!」天澧一點也不記教訓,仍然中氣十足地說話。
「不就是十五天的功夫,有什麼好掛念的,船上的事情都打點好了?」雪無垠問道。
「因為事出倉促,有些準備還不全面,不過糧食囤積了三大艙,足夠了。」天澧邊數著手指邊說道。
「嗯,毅,我們走吧。」雪無垠拿出一錠黃金放在不敢說話的老闆娘的面前。
「謝謝兩位公子!」直到他們走出好遠,老闆娘還不停地握著金錠致謝著。
在離開香徹樓不遠的一條青石板路上,一架馬車正往前奔走,裡頭坐著的是歐陽子鑫和武程。
「不是去月華樓吃酒麼?怎麼跑到碼頭上來了?」經歷了整個上午,和皇上嚴肅的議論朝政後,武程很想和歐陽子鑫暢飲一番,鬆鬆精神,可這裡同月華樓相去甚遠,他正想罵車伕,歐陽子鑫便道:「我們去香徹樓。」
「呵呵,真沒有想到歐陽兄也有這等興致!」武程笑道,誰都知道香徹樓與其說是客棧,倒不如說是買笑追歡的場所。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只是去喝酒。」歐陽子鑫開始後悔為何要帶武程一起來,不過那種地方,一個人去了,肯定難脫身,別提向老闆夥計打聽消息了。
「呵呵,別不好意思,宰相大人又不會責怪你。」武程興致勃勃地說。
「都說不是了。」在歐陽子鑫反駁的同時,馬車停在丁香徹樓的門前。
「兩位客官,快裡邊請!」老闆娘在門口熱情招呼道。
「我們用樓上雅間,無需歌女伺候。」歐陽子鑫拿出一錠白銀放在老闆娘的手裡,出手大方得讓武程直瞪眼。
「喲,今兒老娘我才送走兩位福星,就又來兩位。」老闆娘見錢高興得合不攏嘴。
「還有這麼闊綽的?」武程笑了笑。
「怎麼不闊氣,那位主兒給了咱一錠金,」老闆娘比劃著說道:「那麼大一個,都不眨一下眼,要不是他後面的那位俊俏公子太冷面,咱要講上幾句好話,說不定能拿下兩個金錠呢。」
「你這老娘可真貪心,哈哈,」武程權當是笑話,他回頭看向子鑫時,發現他整個人發怔地佇在原地。
「老闆娘,他們可是這裡的住客?」歐陽子鑫回過神,忙問道。
「是啊,在這住了十多天,日日都是最好的伺候,」老闆娘道:「可就是不見那冷面公子笑過一笑,那雙眼睛凶得很呢!」
「果真是他!但是……」歐陽子鑫又掏出一錠白銀,焦急地問:「他們去了哪裡?一共多少人?」
「人不多,才三個,」看到又有入賬,老闆娘自然答道:「至於去哪,公子們可沒說,不過聽那小廝的話,好像要上船,怕是要遠行。」
「可惡!」想溜走嗎?!歐陽子鑫聽到這裡,氣上加急,連招呼都不打,就扭頭跑了出去。
「子鑫!你又要去哪?」武程想要阻攔,可哪裡叫得住他,碼頭熱鬧的街市,很快隱沒了歐陽子鑫的背影……。
皇城碼頭像一個巨型的「丫」字,橫跨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大到貴重的黃金、玉器,小到尋常百姓手中的針線、碗碟,都通過碼頭的商船來來往往,貿易多了,市場自然也興盛,這裡,已經是靖國重要的財富來源之一。
在夏天颶風季到來之前,來自靖國五湖四海的各種船舶,進行著最後的卸貨裝貨、計價等事,所以碼頭上要比往常更擁擠,已到了水洩不通的地步。
歐陽子鑫從沒出過河道以外的地方,綢緞莊裡的舶來品大多是貨商主動賣上門,或是掌櫃劉伯僱傭船隊去海外買回來的。
「在哪裡?嘖!人太多了!」歐陽子鑫就像逆水行駛的小舟一般,拚命地扒開人群,才能移動到碼頭的前方。
「嗯?」忽然,前面的人流停滯不動了,人群裡發出嘈雜的議論聲,歐陽子鑫抬頭望去,原來港內慢慢地駛進一艘近年罕見的六桅遠洋海船,那粗壯的桅杆頂端,深紅色的定風旗,像能感受百姓們的驚讚般,傲然地迎風飛舞。
「抓賊啊!」就在大夥為巨輪徨神時,在歐陽子鑫後方,一婦人慌張地大叫,緊接著,一個身著灰色布衣的高個青年,猛地撞開他,往前面逃去。
「啊!」這一衝撞,歐陽子鑫身不由己地往旁邊摔去,卻很快被人扶住了。
「小心呀。」溫柔的聲音,在耳後響起,有力的雙手握著歐陽子鑫傾斜的臂膀。
「謝謝。」站穩腳,歐陽子鑫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發現好心人戴著一面垂白紗的斗笠,所以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從聲音和裝束來看,是個男人。
「不客氣。」含笑地低語後,斗笠稍抬起,似看著前面混亂的人群,喃喃道:「真危險,他腰上帶著把短刀呢。」
「什麼?!這怎麼行?!站住!」歐陽子鑫聞言,毫不猶豫地追趕上去。
「咦,看他長得這麼俊秀,脾氣卻和天澧一樣。」斗笠男人頗覺有趣地一笑,然後轉過臉,朝後邊隔開數步的,戴著黑紗斗笠的男人說道:「對吧?毅。」
黑斗笠的男人不予置評,只是邁開腳步,往前面的碼頭走去。
第四章
兇惡的賊人在碼頭上橫衝直撞,跌倒的百姓有的壓在其他人身上,有的撞翻小販的攤子,亂作一團,還有更多的人躲至在一邊,而不是去抓賊。
「站住!」怕竊賊用短刀傷人,歐陽子鑫故意把他逼向無人的防風堤,沒想到一旁也衝出一個大喊捉賊的……少年。
「別跑!」褐色肌膚的少年,揮舞著拳頭,氣勢比盜賊還要凶。
「你回去!」歐陽子鑫朝他喊道,他擔心少年會受傷。
「沒門!」少年乾脆地回絕道,然後像要顯示自己的本領似的,更加快步伐。
「老子不怕,有種的就過來!」不等歐陽子鑫再勸,身材高壯的竊賊看到後面的追著的人只是一個書生般的青年,和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時,立刻來了勁頭。
「放下刀。」歐陽子鑫喝道,他和少年幾乎同時停下腳步,他們離開竊賊只有十步。
「哼,你要老子放,老子就放,豈不是很沒面子?」賊人比劃著手中銳利的短刀,臉上露出齷齪的表情。
「對這種人,用不著廢話!」少年掄起拳頭,就直衝過去。
「臭小鬼!來送死麼!」竊賊的動作比想像中的更敏捷,他狠狠朝少年刺出一刀!
「小心腳下!」歐陽子鑫見狀吼道,因為防風堤是用細圓的沙石堆砌起來的,少年跑這麼快,很容易腳下打滑。
「啊!」少年靈巧的身子避開了竊賊的直面攻擊,但是正如歐陽子鑫所擔心的,他腳底一滑,竟一屁股摔坐在地,疼得他哧牙咧嘴的。
「哼!」賊人趁機立刻一手揪住少年的頭髮,把刀鋒橫在少年裸露的脖子上。
「你放開他!」連少年都不放過,歐陽子鑫的怒火被真正的挑起。
「要是不放呢!呀!」竊賊還在洋洋得意時,幾顆石子像離鉉的箭般,從歐陽子鑫的手裡飛出,分射向賊人的臉面和手腕。
「哇啊!」臉和手的皮都破了,眼角還流出血來,竊賊大叫著「好痛!」頓鬆開了對少年的箝制。
少年很快搶下賊人手中的刀,並在他的肚子上狠踹了一腳。
「救命啊,我要瞎了!」賊人在地上打著滾道。
「放心,射中眼角而已。」歐陽子鑫嘲笑道,他走過去,問候少年:「有沒有受傷?」
「哼。」少年像是很不滿一般,別過頭,不理睬歐陽子鑫。
啪、啪啪,陡峭的堤岸下傳來清脆的鼓掌聲,歐陽子鑫尋聲望去,是那個先前攙他一把的白斗笠男人。
「首領!」少年看到來者後,態度判若兩人,滿臉燦爛的笑容。
「天澧,為何不向這位公子道謝呀?」斗笠男人語帶責怪的說,讓歐陽子鑫驚訝的是,這麼陡峭易滑的坡,男人竟如履平地般,腳下絲毫不打顫。
「要他多管閒事,剛才只差一點,我就可以殺……」天澧的下半句話,在目光移到斗笠下的,隨海風起舞的面紗時,即刻停止。
「殺?不會是殺人吧?」歐陽子鑫驚愕地認為道,不過,轉念一想,怎麼可能嘛,他還是個孩子,而且偷竊行為,雖可惡,但罪不致死。
「謝謝閣下救了我的屬下。」白斗笠男子作揖道。
「不、不客氣。」被人這麼正式的道謝,歐陽子鑫倒覺得不好意思。
「對了,在下雪無垠,」白斗笠男子撩起那層白色的面紗,微微一笑道:「敢問閣下是?」
「啊……。」在那一瞬間,歐陽子鑫還以為裱裝在宰相府裡的,被父親大人視若珍寶的絕色仙女,從畫裡跑出來了呢。
「公子,我家首領,問你的名號呢!」天澧沒好氣地說,怎麼每個人看到首領,都是這副痴呆樣。
「對不起!鄙姓歐陽,名子鑫,因為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所以……。」歐陽子鑫趕忙道歉,但是他又不能向人家坦白說,你像我家水墨畫裡的仙女吧。
「瞎說,這世上除了謝王,咳……謝公子,沒人能和我家首領一樣出眾。」天澧不滿地說道。
「咦,真有人和在下這麼相似?」雪無垠露出驚訝且饒有興致的表情。
「這……」雖然漂亮,但畢竟是男人,氣質和仙女的嬌柔相去甚遠,歐陽子鑫正頭痛著該怎麼回答,才不顯得那麼失禮時,天澧叫道:「首領,官兵來了。」
一隊穿著藍色布衣,手持長矛的巡邏兵,在失竊婦人的帶領下小跑著趕到,雪無垠放下了面紗,他們捆綁了竊賊,並把歐陽子鑫方才收查到的銀袋交還給失主。
在婦人千恩萬謝,巡邏兵表示嘉許之後,歐陽子鑫就和雪無垠、天澧一起離開了堤岸。
「海這麼平靜,很難想像風暴會來臨。」雪無垠一邊走,一邊陶醉於海岸壯麗的景色。
「糟!」被這麼一提醒,歐陽子鑫猛然想起自己是來找那個冷酷男人的,不知道他離開了碼頭沒有。
「雪公子,在下先告辭了。」歐陽子鑫作揖辭別他們。
「等等,」雪無垠忽然拉住了歐陽子鑫的手腕,微笑道:「歐陽兄,我們的船就在碼頭前邊,去瞧瞧怎樣?」
「下次吧,我還有事。」
「下次你可就看不到了,放心,耽擱不了你多少時候的。」不由分說地,雪無垠笑著強拉住歐陽子鑫的手腕就朝前面大步走去。
「唉,首領的老毛病又犯了。」看著因盛情難卻,而不由自主跟著首領走的歐陽子鑫,天澧雖然很不開心,但最終也只能嘆了口氣。
雪無垠所說的船,居然就是剛才歐陽子鑫為之發怔的巨型平底帆船,它的船身足有半個碼頭那麼長,精緻地繪畫有魚鱗的紋路。
船首繪飾著圓形的,怒目似的金紅色眼睛,它的姿態,像在威風凜凜地接受其餘足比她矮了一大截的船舶的注目禮。
「雖然是艘高貴的船,卻總有種說不出的憂鬱和神秘感,到底是怎樣的人,才可以在暴風雨中駕馭這匹暴躁的駿馬?」
歐陽子鑫凝望著船上淺黃色的帆,出神地想像著乘風破浪的豪壯場面。
陽光照耀在海面上,縷縷金輝如浮在海浪上的光影,簇擁在船身上,船愈發顯得眩目多姿,所以剛開始,當歐陽子鑫看到那直入雲霄般陡峭的船梯上,出現的黑色身影時,以為是自己眼花。
但後來,他便否定了,那雙狹長地,絕麗的黑眸,就連陽光都不敢接近般的冷冽,讓人即刻瞭解到:「是他!」
「毅!」雪無垠沖船梯上揮手招呼道。
「毅?」歐陽子鑫驚訝地看著雪無垠,難不成他們認識?
「謝淩毅,他是這艘大浮號的船長。」雪無垠微笑地介紹道。
「什麼……。」他原來叫謝淩毅,原以為永遠不可能知道的名字,就被這樣簡單地告知,歐陽子鑫覺得難以置信。
「果然是他。」在謝淩毅緩緩地走下船梯時,歐陽子鑫明顯地感覺到比那天空更要犀利上萬倍的霸氣,壓得他動彈不得。
天澧也乖乖地垂手待在一邊,恭敬得很。
「毅,抱歉,讓你久等了,」唯獨雪無垠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問道:「檢閱過新招募的水手了?」
「人數上還是不夠。」謝淩毅的黑眸很快地掃過雪無垠身後的歐陽子鑫和天澧,然後又把目光聚集到雪無垠身上。
「嗯,招了一百人,加上原先的九十人,才剛過半,確實少了些,」雪無垠說道:「但是,就算再加酬勞,在這種暴風雨將臨的時候,能找到一百個水手,也是不錯的了。」
在他們談及船務的時候,歐陽子鑫拘束地站在那兒,剛才他是想開口說話,或者說是在等黑衣人,也就是謝淩毅的反應,可是沒想到謝淩毅只是看了他一眼,並很快忽略了他。
「難道困擾的只有我而已嗎?」歐陽子鑫憤憤不平地想,臉孔有些脹紅。
「反之,食物的囤積就綽綽有餘了。」雪無垠笑了笑:「只是船務方面,就有勞船長多辛苦了。」
「風已開始朝著入海的西南面吹,等會兒會更強吧。」
「明白了,等下就趁順風啟航。」
聽到他們快要離開,歐陽子鑫心裡愈發地又急又氣,急得是插不上嘴,氣得是那可惡的男人竟然裝作不認識他!
「就想這樣逃掉嗎?沒那麼容易!我一定要做些什麼……阻止他!」這樣想著,歐陽子鑫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大嚷道:「雪公子,我也要上船!」
「什麼?」雪無垠立刻調轉頭,很驚訝。
「我想應徵水手……。」回過神,歐陽子鑫亦被自己的打算嚇了一大跳,他連他們要去哪兒都不知道呢!
「不行。」謝淩毅乾脆的拒絕:「船上不需要閒雜人。」
「誰是閒雜人?!」
「你。」
「可惡!」
「別這樣,歐陽兄,」雪無垠見狀況不妙,立刻拉住了歐陽子鑫的手臂,然後很認真地問:「你真的願意上船嗎?」
「當然。」這次,歐陽子鑫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
「可這是很危險的。」雪無垠的眼神變得複雜難懂,他沉吟道:「而且是各方各面的……危險。」
「我不怕。」歐陽子鑫把堅定、且充滿挑釁的目光投向謝淩毅,你能做到,我也行!
「哼。」謝淩毅不屑地冷笑一聲。
「既然這樣,我以舟師的身份,推薦歐陽兄上船。」雪無垠朝謝淩毅微微一笑。
「他是舟師?!」歐陽子鑫滿臉意外地看著雪無垠,很難相信這位舉手抬足,都儒雅襲人的美男子,竟是風雨交加的航海中,臨危不亂,善於辨別方向的領航水手。
「毅,就用老方法決定。」雪無垠又道。
「正。」謝淩毅俐落地說。
「那麼我就是反。」雪無垠掏出一枚銅板,刻有「通天」二字的是正面,刻著「正寶」字的為反面。
只見銅板在雪無垠白皙的手中被彈起,在空中劃下漂亮的豎線,然後又掉落在他合攏的手背上。
「這是在……以銅錢決勝負嗎?」歐陽子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雪無垠的手,就在他看見那壹字時,耳邊傳來天澧的叫喊:「從現在起,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了。」
「真的可以嗎?」
「當然。」雪無垠笑了,那種迷人的姿態,讓歐陽子鑫好久都緩不過神。
◇◆◇
在踏上大浮號甲板的那一刻起,歐陽子鑫才真正體會到這艘船的宏偉,從船頭到船尾,如山一般高的六根桅杆,依次排開,張著用黃麻布做數十道巨帆。
船舷那裡,隔開大約六步,就安插著一柄巨大的櫓,就像配合這大櫓,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們,個個虎背熊腰,精神得很。
「譁,好多人!」歐陽子鑫心裡不免驚嘆,從碼頭上根本看不到原來船上有這麼水手,他們有條不紊地搬運各種東西,有看上去很重的木桶、麻袋,還有足有他們手臂粗的大捆棕繩。
「歐陽,看你的樣子,應該沒出過海吧?」立在他身旁的雪無垠,微笑道:「這艘船上,加上你共有二百五十四人。」
「這多麼人?!」
「呵呵,不算多,因為這裡總共有六十一間船艙,可容納四百人呢,只是在這種颶風頻繁的季節裡,人手不好找。」
「六十一間?!」歐陽子鑫低呼,他看到過的最大的內河船也只有二十間船艙。
海上的船隻果然不同啊!
「是啊,十大間貨艙在船首,船長室在中後處,水手室則在底下幾層,此外還有水艙,糧倉等等,雖然你想做水手,但是我們現在緊缺的是侍者。」
「侍者?」歐陽子鑫不解地問。
「就是管理全船人的飲食起居,有時還要幫忙船上的財務,起草文書的人,不過你只要跟著船長就行了。」
歐陽子鑫想了想問:「就像大宅院裡的貼身小廝?」
「是。」雪無垠莞爾一笑。
「船長是整艘船的權威,全權指揮一切,」雪無垠接著說道:「絕對不可以違抗船長的命令,這是大浮號首要的規矩。」
「是嗎?」歐陽子鑫擰著眉頭,那個冷面人……
像看出歐陽子鑫心中所想,雪無垠笑了笑,換了個話題道:「那我帶你下甲板轉轉,要知道,六十一間艙室,每層每間的結構都差不多,要記住哪裡是哪裡,對一個新手來說可不容易。」雪無垠準備帶歐陽子鑫去船艙參觀一下。
「好,嗯?」歐陽子鑫覺得腳踝那裡涼涼地,起初以為是海風吹著自己的緣故,他低頭看去……「啊——!」
慘烈的叫聲讓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呀,那是天澧的……」雪無垠驚訝地叫道,一隻頭頂長著三個角,渾身翠綠色,且非常大個地,好像壁虎一樣醜陋的東西,一動不動地趴在歐陽子鑫的腳背上,吐著紅色的舌尖。
「它會咬人的。」天澧不但沒去幫歐陽子鑫,反而在一邊嚇唬道,水手們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啊啊,走開啊!」歐陽子鑫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東西」,加上天澧的恐嚇,完全陷入恐慌中,他緊閉著眼睛,飛起一腳,只為甩脫靴子上的「綠皮怪物」!
噗!好像踢到什麼軟軟又硬硬的東西,管不了這麼多了,他接連踹了兩腳,靴子上的「怪物」才被振飛出去。
這時的歐陽子鑫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圍的水手們,不但即時噤聲,還倒吸了一口冷氣。
「呼……」大大地鬆了口氣,歐陽子鑫睜開眼,「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驚愕得連嘴巴都忘記合攏。
「莫非……」眼睛盯著爬在謝淩毅腦門上的「怪物」,然後很快發現謝淩毅的腹部,那昂貴的絲綢上,清晰地留著他邋遢的靴印。
就算知道眼神是殺不死人的,歐陽子鑫還是被那兩道淩厲的視線灼痛了臉頰。
「毅,你還好吧?」雪無垠走上去抓下變色龍,關切之餘,難掩笑意。
「我不是故意的。」雖然我討厭你,歐陽子鑫吞了口唾沫,伸手去拍灰,卻被謝淩毅一把扣住手腕,反折到腰後。
「痛、痛!」手要斷了!
「在我回來之前,所有的貨都要搬運妥當。」謝淩毅冷冷地下令,所有人立刻埋首勞作起來,其中數天澧最勤力。
「毅?」雪無垠感到意外,因為謝淩毅不是這麼容易動怒的人。
「好痛!你幹什麼?!」歐陽子鑫疼礙無法掙扎,謝淩毅押著他,邁開步子走向船艙。
被人拎下梯子的感覺是絕對的恥辱,但這也比不上一路磕磕碰碰的疼痛,歐陽子鑫的膝蓋都不知道是第幾次撞到堆放在走廊的木箱子上。
「進去。」一扇木頭艙門被打開後,歐陽子鑫隨背後蠻橫的推力,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板上,慶倖的是地上鋪了一條手織的羊絨地毯,所以他秀氣的臉孔不至於擦傷。
「你幹什麼?!」歐陽子鑫惱火地轉過身,正好看見謝淩毅關上艙門,還上門閂的情形。
「能一路追上船,是我太小看你了嗎?」微起黑眸,謝淩毅彎下腰,指頭扣住歐陽子鑫的下頷,抬起。
「放開!」手腕痛,膝蓋痛,現在連下頷都痛,歐陽子鑫瞪著他。
「在皇城四處打探我消息的人,是你吧?」謝淩毅稍稍加重了力道,滿意地看到歐陽子鑫難受的眼角泛起水霧。
「不做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歐陽子鑫忍住疼痛,理直氣壯地說。
「哦……。」謝淩毅露出寒冷徹骨地,令人不敢直視的殘酷眼神,那一刻,歐陽子鑫以為自己會被滅口,最淒慘的是,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只怕到時候,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謝淩毅言畢,就放開歐陽子鑫,站起身,解開衣領的紐扣。
「你不用嚇唬我,我懂得保護自己。」歐陽子鑫起身,揉捏著發紅的手腕。
「就憑你那幾兩力氣?」謝淩毅不屑地說道。
「混蛋!」不提也罷,一想起所受到的羞辱,歐陽子鑫就揮拳出去。
「哼。」謝淩毅躲也沒躲,一掌就接住了歐陽子鑫的拳頭。
「喝!」吃過幾次苦頭,歐陽子鑫不再只依賴拳力,他紮穩馬步,借此施展柔韌性較強的拳法,試圖以柔克剛地掙脫束縛。
謝淩毅察覺到對方招數改變了以後,毫不遲疑地做出最快的回應,他伸手無情地往後一拽,又一甩,結果歐陽子鑫整個人都給摔了出去。
砰!再一次臉孔和地毯的親密接觸,不同的是,這回謝淩毅壓在了他的身上。
「放開我!」頭頂的頭髮被揪住,歐陽子鑫被迫朝後仰起頭,這不自然的姿勢,讓他動彈不得,也更加惱怒地瞪著逼近的冷豔臉孔。
這個表情,又讓謝淩毅想起了歐陽小少爺,雖然心明白這是兩個人,可是……。
有些煩躁為何老想起過去的事情,謝淩毅不耐地道:「無垠應該提醒過你,不要冒犯我。」
「大混蛋!明明是你先……!」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吻」字,歐陽子鑫只有乾瞪眼。
「哦?看來先要教導你如何尊敬船長。」又被罵混蛋,而且還升級到「大混蛋」,謝淩毅表情雖然沒什麼變化,可是動作卻犀利起來。
他毫不留情地抓住歐陽子鑫的手臂,把他從地板上拖了起來。
「好疼,放手!」從左臂上傳來的強勁腕力,頓時讓歐陽子鑫吃痛地吼道。
「在啟航前,就讓你先適應一下海風罷。」謝淩毅冷冷地道。
——半個時辰後。
午後的陽光白亮得有些刺眼,腥澀的海風颳著帆布和索具,不斷地發出喀喇喇地噪響,今天的風向和風力,都非常合適大浮號的啟航,順利地行駛出這片呈漏斗形的海域。
但是,就在大夥為出航做準備的繁忙時刻,在主桅杆上,卻出了另一番前所未見的景象。
「走開!別啄我!」歐陽子鑫羞惱地吼道,可是在他腳邊飛翔地海鷗依舊是徘徊不去。
「可惡!快放我下去!謝淩毅!」歐陽子鑫竭力地扭動身子,但仍無法掙脫,因為他的雙手被一條粗麻繩反綁在身後,而雙腳亦被一條手腕粗的帆繩捆住,頭朝下地倒吊在主桅杆的帆桁上。
他扭來扭去的樣子,讓甲板上的水手們,不禁聯想起懸掛在桑樹上的蠶寶寶,一個個既驚愕不已,又覺得非常好笑,但是誰也不敢表露出來。
謝淩毅一臉陰沉地站在主桅杆樓下,監督著水手們的工作,同時,他也聽了半個時辰的歐陽子鑫的吼叫。
「你這可惡的傢伙!竟敢這樣對我……嗚!」倒吊在高空的滋味,就已經夠受了,再加上日曬和風吹,從未受過這種折磨的歐陽子鑫,忍耐力似乎已經到了盡頭。
他勉強地忍著暈眩的感覺,可是胸口卻悶得發慌,每當強風吹打他,就有種墜入深淵的窒息感,難受極了!
「糟糕,我好像……。」眼前忽然一陣發黑,歐陽子鑫的額頭上浮起豆大的汗珠,如果現在開口說:「船長,是我出言不遜,多有冒犯。」相信立刻就會被放下去,可是……。
「我才不要……道歉……明明是他先不對……唔……頭好暈!」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甲板上的景物變得朦朦朧朧地,他好像看到謝淩毅那張絕美地臉孔,抬起來,正注視著他。
「是因為意識變得模糊不清,所以腳上的繩索也變得輕飄飄了?」歐陽子鑫隱約感覺到腳踝上的麻繩不再緊勒住自己。
實際上,在經受歐陽子鑫莽撞地掙扎扭動後,麻繩有些鬆脫,加上謝淩毅打的是活結,所以現在正一點點地鬆脫開。
在歐陽子鑫認識到這一點時,只見繩索嗖地一下,便完全散開了!
「哇啊!」身體不受控制地朝下急速墜落,雙手被縛,無法施展輕功,歐陽子鑫驚得大叫!
甲板上堆滿了大小不一的載貨木箱,就在他落地前的一剎那,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並且因為衝擊力,他們兩人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頭後,才穩定了下來!
歐陽子鑫臉色蒼白,剛才怦怦砰砰地一串撞擊聲,他的心臟也跟著砰砰狂跳,不過,他一點也沒有受傷,那溫暖的,且散發著淡淡麝香氣息的胸膛,一直緊摟著他,承受了木箱的撞擊。
「船長……船長沒事吧?」
「快叫舟師!」
甲板上水手們的驚呼是此起彼伏,「這到底是……?」歐陽子鑫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看到謝淩毅那張被痛楚侵襲,而鐵青的臉。
「為什麼?」歐陽子鑫不禁愣住了,無數個疑問浮現在腦子裡。
「起來。」謝淩毅輕輕地吸了口氣後道。
「誒?」
「你很重。」謝淩毅緊擰著眉頭。
「啊!抱歉!」歐陽子鑫趕忙想離開謝淩毅的胸口,可是雙手仍舊被捆在身後,行動非常不便。
掙紮了幾下,臉還是壓在謝淩毅的胸膛,樣子非常地狼狽。
謝淩毅伸出手,解開了他手腕上的繩索。
「謝謝。」歐陽子鑫紅著臉道。
「船長!你們沒事吧?!」大驚失色的水手們,趕緊搬開被撞翻一地的載貨木箱,跑過來幫忙。
「毅!」一道銀色的身影,比水手們更快一步地竄至他們面前。
「雪公子。」歐陽子鑫抬頭就看到表情冷峻的雪無垠。
「你太亂來了,毅!」雪無垠顯然在生氣,而他的眼裡只有謝淩毅。
「我沒事。」謝淩毅看了他一眼,然後目光投向呆坐在一旁的歐陽子鑫,把他從頭到腳都掃視了一遍。
「真的……沒事嗎?」被那雙迷人的黑眸盯住,歐陽子鑫不由囁諾地道。
謝淩毅沒有回答他,只是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看樣子是真的沒事。
「衣服破了。」雪無垠看著謝淩毅的背後,這件極品絲綢罩衫,被扯爛了一個大口子。
謝淩毅脫了下來,然後扔給了歐陽子鑫。
「嗯?」
「補好它,還要洗乾淨,這是侍者該幹的活。」說完,他就轉身吩咐其他的水手,要把甲板上散落的貨物清理妥當。
「毅,我還是幫你看一下吧?」雪無垠還是不放心,他跟在謝淩毅身後,一臉擔心。
「都說沒事了。」謝淩毅冷淡地拒絕。
雪無垠站在原地,只得作罷。
歐陽子鑫雙手抓著謝淩毅脫下來的,仍留著餘溫的外衣,不知為何,心跳得比剛才身陷危險時還要厲害。
◇◆◇
農曆五月廿二,午時,經歷了上午驚心動魄地一幕後,大浮號終於順風順水地啟航了,滔滔波浪簇擁著這艘擁有六桅巨帆的大船,離開了碼頭,徐徐駛向一望無際地雲險海。
啪啦∼!
甲板上,歐陽子盡挽起衣袖,在一個木盆裡,揉搓著一件昂貴的黑色綢衫,那是謝淩毅扔給他洗的。
歐陽子鑫盯著水中糾結成一團的綢布,以他絲綢鋪老闆的眼光,清楚地知道這種高級蠶絲不是有錢就可以買到的。
「他到底是誰?」雖然這是一艘載滿貨物的商船,可是歐陽於鑫怎麼也不相信謝淩毅只是不同的運送貨物的商人。
「呀,燒起來了!」突然出現在歐陽子鑫背後的雪無垠低叫道。
「啊?哪裡?」歐陽子鑫趕忙撈起綢衣細瞧,可它濕漉漉的,怎麼可能著火。
「呵,我是說你的眼神,在瞪下去,它真的會著火哦。」雪無垠一臉惡作劇得逞的壞笑。
「哦……。」紅霞飛滿歐陽子鑫的臉,他尷尬地,低頭繼續揉搓衣服,哪怕它已經乾乾淨淨的了。
「他們很崇拜你。」雪無垠又道。
「什麼?」
「水手啊,」雪無垠微微一笑:「敢踢船長的,你可是第一個,看上去清秀文弱,就這麼刷地一腳踢去!」
「呵呵呵。」雪無垠說到這,終於忍不住笑起來:「他們以為你有絕學呢。」
「我又不是成心的。」歐陽子鑫咕噥道。
後來,據天澧解釋,那是一隻會隨環境改變膚色的爬蟲,是只吃蟲子,不咬人的,好像是因為船艙裡太悶,所以就自個兒爬出籠子散步來了。
「你真的很有趣。」雪無垠好不容易止住笑,柔和地說。
「他們真的這麼認為?」歐陽子鑫不相信,一直以來,綢緞鋪的小二們都說他是個嚴格的老闆,宰相府裡的家眷們,稱他是舉止得體的貴公子,還有就是皇宮裡變那更是不苟言笑了。
「是啊。」雪無垠美眸一眯,凝視著歐陽子鑫。
「起風了。」自從船離開碼頭後的一個時辰裡,海風明顯地增強了不少,歐陽子鑫突然想到:「風這麼大,衣服晾在哪裡好?」
「歐陽。」雪無垠彎下腰,正好和歐陽子鑫平視。
「什麼?」
「我可以叫你子鑫麼?這麼叫很順口。」
「當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呵呵。」
「你笑什麼?」
「沒有,子鑫,你想知道嗎?這艘船的來歷。」
「想啊。」歐陽子鑫如實說道。
「大浮號……曾經裝載著你無法想像的金銀珠寶,還有無數的冤魂,在海上張揚跋扈的航行,它是……海盜的船。」
「什麼?!」在雪無垠凝重的眸子裡,歐陽子盡彷彿真看到了恐怖的鮮血和屍體。
「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雪無垠又是眯眼一笑:「現在只是商船。」
「……難怪它有一種憂鬱的氣息!」歐陽子鑫喃喃地說。
「沒想到你的直覺也挺準,」雪無垠笑道:「毅他……看到這艘船的第一眼,就決定要奪下它,我們直到很晚才發現那就是官府懸賞已久的大浮號。」
「是你們消滅海盜的?」
「是啊,雖然解救了一些俘虜,但是因為死去的人太多,所以每當晚上還能聽見冤魂嗚嗚哭泣的聲音。」雪無垠壓低聲音道。
「這樣啊……。」並非因為害怕而眉頭凝結,歐陽子盡的心裡,是對海盜屠殺擄掠的深深厭惡和對那些被害者的無限悲哀。
第五章
歐陽子盡搭過的商船隻跑內河,從沒有去過海上,所以當他看到那火紅卻並不刺眼的夕陽,像在烈火中燃燒成一團的鳳凰似的,壯觀地將海洋變成了煉鐵的熔爐,就震驚地闔不攏嘴。
胃部還沉甸甸地痛著,從昨天起就不怎麼舒服的身體,在這片恢弘的景色前彷彿也得到休息。
歐陽子盡貪婪地看著,腦海中是萬馬奔騰,短兵相接的魄力情景,戰場就是這樣的氣勢吧。
「幹什麼啦?」天澧不耐煩地聲音從前邊的主桅杆下傳來,打斷了歐陽子盡的思緒。
「嗯?」歐陽子鑫看到四個身材一般高大的青年水手,笑著圍在天澧的周圍,其中一人還狀似親熱地伸出手臂,攬在天澧像對之下纖弱許多的肩頭上。
「晚上帶小妖來我房裡玩,我捉了許多蟲子。」那個水手神色親暱地說。
「到時候再說吧,我還有事。」天澧一把揮開水手的手臂,不快地道:「重死了。」
「我們不是已經幫你擦完甲板了嗎?」那個水手不依不饒地說。
「小妖?大概就是那隻變色爬蟲吧。」歐陽子盡這樣猜想時,天澧逕自朝他走來。
「廚房說,讓你去給船長送晚餐。」天澧搔了搔被水手弄亂的頭髮,以一種「幹嘛要我來傳話」的口氣道。
「知道了。」歐陽子鑫點頭道。
「哎?你怎麼還不走?」天澧見歐陽子鑫動也不動地望著海洋,不知道他在磨蹭什麼?
「夕陽……好像燒起來一樣,真漂亮。」歐陽子鑫喃喃道。
「小心被人罵,你以為是吉兆啊!」
「哎?」
「現在是風暴比較頻繁的季節,那巨浪快要來臨前,太陽就是這樣鮮豔。」天澧對著天空嘆了口氣,「只有你還會對著它詩情畫意!」
「是這樣,你懂得真多。」歐陽子鑫的臉不由發燙,天澧年紀小他四歲,閱歷卻要比他豐富得多。
「算什麼。」天澧不以為然道,走向船艙,「你動作快點啊,船長要生氣了!真是的。」
沒想到歐陽子鑫的加入,本該是他做的工作全被搶走,天澧很生氣,除了上下跑腿就是清理甲板,他也想服侍謝王爺和首領啊!
「等等。」歐陽子鑫突然想到什麼地叫住天澧。
「又怎麼啦?」天澧皺著眉頭道。
「廚房在哪裡?」歐陽子鑫很不好意思地問道,之前聽雪無垠提及大浮號有大小艙室六十間,但除了剛才被謝淩毅拉進去的船長室,歐陽子鑫對其他地方一點都不清楚。
「廚房不就在……」明明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傢伙,竟也能伺候主子們,天澧越想越不滿,他信口胡言起來:「下艙口後,往左邊的過道走,再轉右邊,直走,再轉右手邊就是。」
「左邊,然後右邊。」歐陽子盡默唸著天澧的話。
天澧在一旁暗暗盤算著:「就算你找到了,也要好些時候,看船長怎麼收拾。」
「我記下了。」歐陽子鑫看著天澧微笑道: 「謝謝。」
「哼。」天澧一抿嘴巴,跑開了。
從甲板上四方形的,連接著梯子的艙口一路爬下,歐陽子鑫立刻被一股瀰漫存幽暗船艙內的桐油氣味所包圍。
雖然在內河做買賣的時候就知道,船以桐油作清漆,塗滿艙壁來防水,但是滿鼻子都是這種不太好聞的氣味時,一股酸澀的東西堵上他的胸口,有些難受。
「還是快點找到吧。」眼下是一小段筆直的走廊,艙壁上釘著一盞昏暗飭油燈,雙腳明明踏在很厚實的艙板上,卻仍因波動的海浪,感覺踩不踏實。
走廊上是一排五間的小艙室,裡頭大概住著船工和僕役,歐陽子鑫經過時,隱約聽到他們核算著今日裝上船的布蓬和席篷的數量。
「左轉……」穿過走廊,是個前後左右皆暢通的四岔口,而且有著更大的室,歐陽子鑫按照天澧所說的轉過左邊,發現那個過道很長,且更加的黑。
「如果帶火石來就好了。」看著艙壁上並未被點亮的油燈,歐陽子鑫無奈抑想,邁開步子,他朝船的采處走去。
在歐陽子鑫摸黑行走船艙時,海面隨夜幕的降臨,掀起翻天覆地的變化。
天上濃雲翻滾,眨眼功夫間,就抹黑了暗紫色的夜幕,狂風怒吼之下,深藍的大海陡然變色,烏黑得可怕。
謝淩毅站在船頭上,極目望去,遠處的一座座島嶼,完全不見了蹤影,唯有海水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狂暴地翻騰,海浪氣勢洶洶似地拍擊過來。
若不是這大浮號的巨大和堅不可摧,相信第一個浪頭拍來時,就已經夠嗆了,八十個水手,分成四人一組,在整齊的口號聲中奮力地搖著大櫓,他們知道東南向的風暴會讓船隻偏離航線,而撞上附近危險的暗礁。
「放下後帆,斜移主、前帆於東南。」風雨中,謝淩毅大聲喝令道。
後桅杆的硬帆在大風的驅使下,繞著桅杆轉動,發出嘎嘎的噪響,船工們按昭船長的指令,放下後帆,使它不阻擋前帆受風。
於此同時,其他斜移的帆面各自迎風,儘量讓船頭保持在原有的方向上。
「紮緊小船!」謝淩毅看到船舷旁,兩艘被麻布遮蓋的小舟,在甲板上不住滾動,即刻命人去捆緊一切的東西。
此時,雪無垠獨自坐在船長室,儘管艙室有些搖晃,但並不影響他泰然自若地喝茶。
白暫的手指端著那盞原本他泡給謝淩毅的人參茶,輕抿了一口,人參的苦昧,頓在他的唇內瀰漫。
雪無垠很悠然,因為這場風暴,早在大浮號駛出皇城碼頭前,他就靠占星術得以知道。
而且在這瞬息萬變的茫茫大海上,這點風浪實在算不上什麼,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曾率領過千艘戰船征戰大洋的謝淩毅,是不會被這種風暴打敗的。
「風浪並不太急,應該很快會平息的。」這樣想著時,有人給他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舟師,新來的船艙侍者不見了,大家擔心是不是給浪捲走了。」因為左等右等,都不見歐陽子鑫來廚房拿食盒,廚子就派僕人去找,結果發現人竟然不知去向。
「哦?」雪無垠放下釉彩茶杯,起身問道:「多久了?」
「都有一個時辰。」
「嗯……」雪無垠思考了片刻,道:「甲板上沒有傳來有人落水的消息——你們再去船艙仔細找找,或許他因為害怕風暴,躲在某個角落也不一定。」
「是的。」男僕轉身離開,正好對上從甲板下來的,渾身濕透的船長,趕忙讓開路,垂手站在門扉邊。
「出了什麼事?」看來船已經受到控制,謝淩毅大步邁進艙室,雪無垠上前遞給他桌上的幹手巾。
「那小子呢?」不等男僕彙報,謝淩毅就略顯不快地問雪無垠,這端茶遞水的活兒,不是該由船艙侍者負責的?
「事實上,我們正在談子鑫的事。」雪無垠露出無奈的表情道:「他好像走丟了。」
◇◆◇
「沒什麼好怕的,這有什麼?迷路而已嘛……經常的事了……」越嘀咕就越暴露出內心的恐懼,而眼前又出現一道被木板釘死的艙門。
「好燙!」指頭尖捏住的那一小截蠟燭,再也堅持不住似的嗖地熄滅,不知是青煙的熏味,還是突然降臨的黑暗,歐陽子鑫不禁打了個寒顫。
海浪的聲音,嘩嘩的在耳邊鼓噪,他曾不止一次感覺到腳下的船艙板高高湧起,又驟然回落!
那把五臟六腑提到嗓子眼的噁心,和根本無法站穩腳跟的暈眩,折騰著又冷又累的歐陽子鑫!
狹窄的僅容兩人通過的通道里,還混雜著海水熏人的鹽味,好幾次,特別是在那劇烈的顛簸之後,歐陽子鑫都會心驚肉跳地想船是不是漏水了?否則海水的鹹腥味怎麼會這麼濃?!
「好噁心!你別舔我的臉啊!」正所謂福無雙降,禍不單行,剛才在堆放著木材和繩索的走廊狠狠絆了一跤,手掌,膝蓋都受了傷,現在又——
肩頭趴著一隻醜陋的冷冰冰的爬蟲,它怎麼會在那堆疊得高高的木材頂端的,歐陽子鑫弄不明白,在聽到唏嗦的響動時,他抬起頭,愕然看見那渾圓的尾巴左右艱難地搖動著,那個架勢……在往下爬?
「我什麼都沒看見。」低下頭,歐陽子鑫嘟噥道。
啪!一捆劈好的木條不堪受重的掉落下來,差點砸中歐陽子鑫的腦袋。
「你幹什麼?」心有餘悸地抬頭喝道,正好對上那傢伙岌岌可危的狀況。
「不、等等!」地上隨處可見粗糙的石頭,如果掉在上面,說不定就是皮開肉比了。
「我可不會接住你的!」想到爬蟲那冰冷粗糙的皮膚觸覺,讓歐陽子鑫直起雞皮疙瘩,可這絲亳阻止不了它笨拙的身子在空中劃下不太優美的曲線。
「——躲開!」還是接住它?歐陽子盡慌亂的在下面遊移,最後高仰起頭,伸出手臂,狠心的眼睛一閉,噗!爬蟲卻不偏不倚地掉在他的俊臉上……。
「唉。」現在只要一回想起來,臉頰上被它爪子抓開的兩道紅印就會隱隱作痛,這一鬧騰,身子更加不舒服,也越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船的何處。
遭遇「死胡同」,只得摸黑往回走,才走出幾步,他就突然看見前面有兩個魑魅身影,水手嗎?
「喂,我……」剛想問路,那兩個人就一驚一跳,然後猝不及防地往前跑去。
「怎麼回事?」歐陽子鑫愣愣地站著,好不容易忍下去的作嘔感又湧了上來,他一手捂著嘴,一手難受地想抓住什麼穩固身體,忽然——
凹凸不平,手掌觸摸到的艙壁佈滿一道道狹長的,銳利的縫隙,有些罅隙深得可以陷進整根手指。
『大浮號曾是一艘無惡不作的海盜船。』
「搏鬥過的痕跡……到處都是。」歐陽子鑫怔怔地想起雪無垠的話,而這面沒怎麼修復的艙壁上,正是刀斧相互砍殺的鐵證。
「能染紅大海的鮮血……葬送無數無辜的生命。」
瑟瑟發抖的手撫摸過這此一觸目驚心的痕跡,耳邊似乎迴響著人們的慘叫與苦苦的哀求聲口,如同身臨其境,歐陽子鑫的心如刀割般地痛著。
「嗚!!」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似的激烈噁心,讓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跪倒在地,大吐特吐起來。
自船啟航後,身子就不大舒服,現在那種搜腸刮肚般的反胃,很快變成掏心掏肺似的急促幹嘔,太陽穴的脈動就像擊鼓一樣砰砰直跳。
「咳……咳咳!」好不容易克制住嘔吐的衝動,歐陽子鑫已冒了一頭冷汗,胃痛到無法忍受,他竭盡全力也只能扶著艙壁,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誰來……」嗚嚥著想要尋求幫助,但他很快想到這裡可不是宰相府,而且又這麼偏僻,就算叫也不會有人來的。
突然,肩膀上那隻爬蟲自個兒爬了下來,左右甩動著粗尾巴消失在前方的黑暗裡。
「你去哪……咳!」歐陽子鑫大叫的同時,又想嘔。
「好難受。」腦袋昏沉沉的,他貼著艙壁,意識逐漸迷離。
「你到底在這做什麼?」晴天霹靂地一聲低喝,轟然響徹在幽暗濕氣的船艙過
「啊?」歐陽子鑫緩緩地抬起頭,看到謝淩毅氣勢洶洶地站在自己跟前,氤氳的眼睛陡然瞪大。
「連船艙侍者都做不穩當,還敢說上船做水手!」如悶雷般低沉的訓斥,含著連聲音主人都未察覺的焦躁。
「我……」又不是我願意迷路的!更何況我有努力地找過廚房!要不是喉嚨苦澀疼痛,歐陽子鑫一定會這樣反駁回去。
「過來。」看到歐陽子鑫蹲在原地不動,謝淩毅想也沒想的就彎下腰,伸手去拉他。
「嗚?」秀眉頓然皺起,手肘早就擦傷了,現在被謝淩毅這麼用力一抓,很痛啊!
兩人挨得那麼近,謝淩毅自然聽到歐陽子鑫喉嚨裡的一聲悶哼,就一手握著他的手腕,另一手一把撩起他的真絲袖子,直到手肘上方。
「你幹嘛?」歐陽子鑫有些惱火,卻怎麼也抽不回手。
「這是?!」儘管過道里很幽暗,但謝淩毅還是清楚的看到歐陽子鑫盡手肘的下方,有一道很嚴重的淤痕!
烏青裡泛著紫紅,靠近手腕的地方還凝結著血塊,再仔細看手指,竟也是烏跡斑斑,好幾處像被鐵釘紮破了皮。
「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摔了一跤。」幽暗之中,被那雙冷魅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視,歐陽子鑫的心莫名其妙的鼓噪,但他相信這只是被冒犯的不愉快,於是抬起頭,瞪視著男人。
不抬頭還好,他一抬起來,謝淩毅的臉色就陡然一沉,原來,歐陽子鑫蒼白的臉頰上有一長一短的兩道紅印,雖傷口淺沒流血,但也鮮紅得刺目。
「你、你要做什麼?!」錯覺嗎?看到謝淩毅彷彿要噬人一般的駭人眼神,歐陽子盡鑫大吃一驚。
「我可不想開船還不到一天,就要往海裡扔屍體。」謝淩毅慍怒地說著,牢牢地抓著他的手臂。
「呸呸!我才不會……哇啊……你幹什麼?」腳底下突然懸空,緊接著上半身已經越過謝淩毅的肩膀,向前方衝下去,這摔人過肩的姿勢嚇得歐陽子鑫哇哇大叫!
「呃?」沒有想像中悲慘的「狗吃屎」,因為一雙大手有力的支撐,他的腹郭輕輕地落到了男人寬大結實的肩膀上。
原來是被扛起來了……。
「不過這樣太丟臉了,為什麼我要像山羊一樣被他扛在肩頭?」歐陽子鑫惱火地想,可是又無可奈何,腰被手臂壓制,動彈不得,雙腳一晃蕩,擠壓著腹部就是一陣強烈的反胃!
「可惡!」唯一慶倖的是,因為背對的緣故,謝淩毅看不到他此刻極不甘心而深深懊惱的神情。
◇◆◇
「真可憐啊,左手臂都腫起來了。」雪無垠以充滿憐惜的眼神!看著背靠在棉布枕頭上的歐陽子鑫。
「不怎麼疼。」歐陽子鑫咧嘴一笑,卻因抽動面部的傷痕,而痛得嘴角微微抽搐。
「抹上這個貂油創傷膏,到明早就會消腫的。」雪無垠從織錦衣袖裡拿出一隻精巧的陶瓷瓶,輕拔下紅綢塞子,倒出了些金黃色的軟膏。
「多謝雪舟師,我自己來就行。」儘管全身都在痛,歐陽子鑫仍伸手去接,說到底,還是不想被那斜倚在門邊的謝淩毅看扁。
回想方才,在眾水手目瞪口呆,一副想叫又忘記叫的驚愕注視下,他被扛進一間不大也不小,看得出做過一番簡單裝飾的客艙。
一張鋪著藍色綢緞被縟的單人床,很顯眼的佔據艙窗下的位置,或許是剛才起了風浪的關係,艙窗是關閉著的。
木床邊的矮桌上,有一盞罩著綠色薄紗的臘台,一面邊緣雕花的銅鏡,房間其他角落的東西,歐陽子鑫剛才還沒怎麼看清,就眼前一陣繚亂的旋轉,身子往下直墜,他幾乎是被謝淩毅「扔」在了床上!
床腳吱嘎的好大一聲,聞訊趕來的雪無垠恰好看到這一幕,誤以為他們在打架而嚇了一跳。
「你有些暈船,所以才吐得這麼厲害。」雪無垠從床邊的矮桌上拿起一青瓷碗,說道:「這是廚子特意用人參、紫蘇葉加上多種草藥熬製而成的,據說對正胃安神有奇效。」
藥混濁烏黑,非常苦,歐陽子鑫從小最怕的就是喝藥了!可是……
抬眼就看到謝淩毅那冰冷又銳利的眼神,火冒三丈!
「看什麼看!」咬咬牙,歐陽子鑫接過藥碗,仰起脖子就往下灌,一不留神,苦液就猛地嗆進了喉嚨。
「咳、咳!」
「慢點喝。」雪無垠趕緊拿下他手中的碗,手指不小心碰到歐陽子鑫的嘴唇柔軟得不可思議。
不由自主的盯著他俊秀的臉,一陣劇烈的咳嗽讓蒼白的臉頰變得緋紅,因為體弱,俊秀裡又帶著一股無力支撐的嫵媚,很是動人,雪無垠思忖道:「像這樣的人,一定沒吃過苦頭吧。」
「我沒事了。」歐陽子鑫擦了擦嘴巴,抬起臉,雪無垠挺驚訝,那雙如溪澗般清澈明亮的眸子裡,並無難受和害怕的神情。
看他身體的狀況,明明那麼辛苦。
「是麼……。」雪無垠笑了笑,道:「那我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
歐陽子鑫微笑著點頭的同時,目光又追逐向門邊:「嗯?不在了?」那筆挺偉岸的身影不知是何時離開的?
帶上艙門後,雪無垠若有所思,幾縷華髮垂下來,遮住他斜細的魅眸。
「毅,他已經睡下了,你好歹去換身乾爽的衣裳,船長傷風可就不妙了。」
原來謝淩毅並沒有真的離開,他靠在門外左側的艙壁上,一臉地沉寂。
「毅,在想什麼呢?那麼嚴肅。」雪無垠走到他面前,看著比自己矮了小半個頭的謝淩毅。
謝淩毅微垂著眼簾,在長而密的睫毛襯托下,黑亮的眼睛發出炯炯地神采,讓雪無垠的呼吸不覺加重。
「他讓你覺得棘手嗎?」雪無垠低沉地問。
「不。」沉默了許久的謝淩毅終於說話了。
「可你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安,很擔心的樣子。」雪無垠輕撩開垂在謝淩毅臉邊的黑色長髮。
「我不安?開玩笑!」謝淩毅一把推開雪無垠搭上來的手,轉過身。
「毅!」忽然,雪無垠從背後抱住了企圖走開的謝淩毅。
「你做……?」謝淩毅才開口,雪無垠就吻住了他。
謝淩毅的眉頭緊擰成一個「川」字,但是他並未推開雪無垠的吻。
「毅……別再做這樣的事情,早上在桅杆上也是,太莽撞了,不像是你。」須臾,雪無垠在他耳邊低語道。
「給他端藥,又噓寒問暖,也不像你。」謝淩毅拉開雪無垠的手臂:「無垠,我是船長,下次再有這種輕率的舉動,我也會把你扔下海裡去」
說完,謝淩毅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毅。」在空無一人的過道里,雪無垠執拗地看著謝淩毅離開的方向,那雙夜間變得銀灰色的眸子,此刻因為某種情緒而顯得格外妖冶。
「毅,你有察覺到嗎?」雪無垠的拳頭不覺握緊了:「真正不安的,是我啊。」
「首、首領。」天澧突然出現在過道的那頭,艙壁上搖曳不定的油燈光芒,印在他身上,使他本就不太壯的少年身材,看上去猶如少女一般纖細。
雪無垠看了他一眼,但無搭理之意,他不緊不慢地走回自己的艙室。
這層船艙是屬於大浮號包括船長、舟師,舵手長等高等海員的住宿縮,加上三間並排的客艙,共有十二間。
裝飾最為考究的船長室的斜對面,便是雪無垠的艙室,它和歐陽子鑫所住的僅一牆之隔。
「您在生氣嗎?」在雪無垠站定著的深棕色木紋艙門前,天澧加快了步子,咚咚地直走到雪無垠面前。
雪無垠再度看向少年。
那種曖昧的眼神令天澧的心砰砰直跳,他古銅色的臉頰上,情不自禁地湧起兩抹紅暈,臉色便顯得越發暗沉。
雪無垠微微凝眸,然後他伸手,扣住了少年的纖腰。
「首領,我……。」和膚色相比,那雙蠻大的褐眸就格外地炯炯發亮,雪無垠攬著他進去,砰地關門聲掩去了少年的言語。
第六章
臉頰上似有羽毛在輕輕拂掠,癢癢的,略帶疼痛的,勾起胸前不安分的躁動。
「好……熱。」豈止是臉頰發燙,脊背,腰腹,雙腿,都悶熱極了,歐陽子鑫覺得自己像是穿裘皮戴絨帽地,泡在澡堂的熱水池中,渾身熱烘烘,濕漉漉的,難受得夠戧。
他想爬出「熱水浴池」,可腳底下卻怎麼也踩不塌實,「啊!」地驚慌之下,雙手滑脫池壁,竟然墜得更深!
在遭受池水滅頂的瞬間,霧氣騰騰的浴池邊緣居然出現謝淩毅高頎挺秀的身影。
與此同時,他低頭一看,身上的帽子衣服不知何時不翼而飛,赤身裸體的……!
「哇!」猛地睜開眼睛,歐陽子鑫緋紅的臉上,掛滿了虛驚的冷汗。
「喝……呼……」不由自主地加深吐息,歐陽子鑫氤氳的淡琥珀眼瞳,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頭頂幽暗的,由數道木樑橫穿過的天花板,良久才意識到剛才不過是做夢。
「噩夢。」他喃喃道,依然耳熱心跳。
「都怪那個傢伙,居然對男人這麼輕薄!」
完全清醒後,歐陽子鑫咬著嘴唇,被謝淩毅強吻的記憶重又浮現眼前!
「謝淩毅一定有弱點吧?」要他放棄挑戰,是不可能的!
「雪舟師或許知道他功夫上的死穴。」
歌場子盡尋思著可以向雪無垠討教,但很快又否決:「這樣做太卑鄙了!大丈夫處世,氣節為先,靠弱點去戰勝他,就算贏了,也不光彩!」
「唉……。」那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戰勝那個冷冰冰的鐵塊?
「冷冰冰的鐵塊……」這個名詞突然就跳進腦子裡,歐陽子鑫不覺重覆了一遍:「那傢伙是嗎?」
被謝淩毅注視的時候,全副身心都會被他的目光吸引過去,而忘掉週遭的環境。
不顧一切地追他到船上,不顧一切地跟著他出航,這麼魯莽的行為,是歐陽子鑫從未想過的。
「倘若比作鐵的話,那傢伙絕對是赤紅色的熔鐵,擁有非常高的熱度,在任何人都無法接近的深處燃燒著。」
謝淩毅的眼神,就是給歐陽子鑫這種感覺,也許是他藏得太深,所以別人才覺得他冰冷。
撩開身上的綢緞被子,歐陽子鑫走下床。
等到下地,他才發覺床前還鋪著一張軟軟的墨綠色地毯,當然了。他之前是被謝淩毅給「扛」進來,然後直接「丟」在床上的麼……。
在燭臺散發的銅黃光輝指引下,歐陽子鑫走到一個三尺見方的艙窗前,窗子糊得可不是一慣的紙或綢,而是一塊平滑的木板,嵌滿整個木頭窗框。
摸到木板低端凸出的木條,歐陽子鑫用力往上推,唰地一聲,木板被移入窗框上端的凹槽內,頓時一股沁人心脾的涼爽海風,迎面撲來!
「真美!」放眼望去,月下大海,碎浪點點,宛如一塊隱藏在薄紗之下的晶藍石,充滿誘人的魅力。
面對如此神秘綺麗的景色,歐陽子鑫連呼吸都忘卻了,正恣意其中時,突然聽到一聲輕輕的「唔」的低嚀。
「嗯?」起初以為是自己幻聽,潮水的聲音,猶如人們的輕聲耳語。
「悟……嗚……」夾在在海浪聲中,低嚀顯得有些突兀,所以在歐陽子鑫確信不是浪花或自己的氣息,一股奇異的驚竦立即在他心口蔓延。
「難道是雪公子說的——半、半夜冤魂的哭泣?!」他面色鐵青,連連倒退三步,一邊不信,一邊卻像兔子一樣,豎耳傾聽,、心難免惶惶不安訴——
細碎之聲,在海浪平靜的深夜,單憑耳朵就能捕捉得到。
「果然,那是種斷斷續續,似有還無的『語音』!」歐陽子鑫在心中默嘆,但是他可沒有聽過這麼奇怪的調調,這到底是……?!
隔壁艙室——
燭,一盞由圓滑飽滿的珍珠穿成,高三尺,華蓋和飄帶皆用白玉綴成,帶下複綴以流蘇的極為貴重的珍珠燈,被高懸在這間紅木傢俱的寢室中央。
那珍珠折射出的五彩光澤,無疑變為另一種「懸月」,不僅把掛在艙壁上的飛彩流金的「百花怒放」織錦圖照得非常明亮,連下方一張足容納四人睡下的紅木床榻的床腳細紋,也看得真切。
為防止傢俱在風浪中移動,床四角鑲以四神獸銅雕,牢牢釘在地板上。
薄紗帷帳輕輕攏在床四周,雪無垠坐在床沿上,一頭華髮隨意地披散在肩頭,敞開的雪白色真絲長袍,露出他成熟的胸膛,和比女人更加白皙的肌膚。
床裡,是全裸的側躺在雪綢床單上的少年,麥色肌膚在汗珠的襯托下,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首領……」此刻,少年微微捲曲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您生氣了嗎?」
「還……沒有。」雪無垠唇角微動,轉身,手像撫琴一般沿著少年的腳踝直到線條優美的股丘。
「沒有我指示,你就去碰子鑫,是你的錯,不過倒讓我看到有意思的東西。」雪無垠綻開一抹令人失魂的微笑,「所以我還沒有生氣。」
「真的?」天澧欣喜異常,他不明白首領所說的「有意思的東西」是指什麼,但只要首領沒有生氣就好,他既不想也不敢逾規發問。
「不過可沒有下次。」雪無垠依然保持著微笑,但與先前不同,這是一抹讓人明知是飛蛾撲火,卻還心甘情願葬送進去的充滿魅惑地笑顏,把他本就絕麗的容顏,更加發揮個淋漓盡致!
雪無垠的手指,沒入那誘人的股丘。
「啊……啊……」天澧呻吟著,纖長的手指在他體內恣意攪動,說不出是因為期待,還是羞怯,他的身體輕微地顫慄不已。
濡濕的指尖緩緩抽出的時候,還帶出一隻金色指環,那是天澧為了贖罪,在來找雪無垠之前,自己放入體內的,雪無垠一早就看出他的不安,但他面不改色,仍與他交歡。
「剛才疼麼?」雪無垠爬上床,一把柔和的嗓音,吹拂在少年頭頂。
「不疼。」天澧的臉上噴射出比朝陽還要火熱的紅酡,他抬起頭,微微吐息時,恰好對視上男人的美顏,剎那間,他像被整個地吸進男人深不可測的銀眸,難以自拔,積聚在下半身的熱力,也腫脹到無可忍耐的地步!
雪無垠不僅清楚地看到天澧那愛慕與畏懼並存的眼神,更覺察到他勃發的慾望,光線如此明亮,根本就藏不住。
雪無垠翻身把天澧壓到身下,如玉的手指撫摸著天澧發燙的耳垂,爾後挺腰而入。
「啊……首領!」天澧激動地叫著,大張開腳,想得到眼前的,主宰他一切,甚至包括生命在內的男人的讚許。
雪無垠就按住少年肩膀的姿勢,由淺入深地擺動窄腰。
「啊……嗯啊……啊……」
貫穿內庭的強悍力,無可比擬,那越來越激烈的抽送,令天澧很快失去了思考力,任其擺佈。
「首領……哈……」
無數津液從不斷呻吟的嘴角流徜下來,濡濕少年急劇起伏的胸膛,亦在珍珠燈的光明下,閃閃躍動。
「嗚!」隨一個大力頂進,一股熱燙的瓊漿直送入天澧內庭的深處,少年的叫聲,迴蕩在充盈著活色生香的艙室裡……
天澧喘息著仰起頭,水濛濛的眼睛裡,卻只看到了男人一如既往的美麗容顏。
「果然……除了那個人,誰也無法真正地滿足首領吧。」天澧深覺悲哀的想,但是又很慶倖能待在首領身邊。
「影守」,一個神秘悠久的暗殺者幫派,聞者色變,人人自危,它的一點風吹草動,說能左右一個國家的大局也不為過。
從來沒有人能掌握住他們的身份與人數,雪無垠,作為「影守」的第九代首領,有著遍佈各國各地,身懷各種絕技的殺手,卻只讓一個十五歲的,看上去沒什麼特長的少年伺候在側……。
天澧非常高興雪無垠挑選了他,掩人耳目也好,一時興起也好,只要每每想到雪無垠身邊的侍者此刻只有他,就會覺得像在做夢,而偷笑上好久。
「嗯?」走神的片刻間,天澧已被雪無垠抱在膝頭上,腳也被他大大地拉開。
「首領?」不過,總覺得今晚的首領有些不大一樣,那充斥慾望的氛圍,妖豔得讓他不敢直視。
「首……啊!!」少年話音未落,一個堅實的自下而上的挺進,所帶來的衝擊感,讓他情不自禁地叫出聲,同時,少年所噴灑出的熱液,濡濕了兩人緊密貼合的小腹。
「毅……。」儘管沒有透露出半點聲音,雪無垠柔美的薄唇依然輕輕吐吶著。
◇◆◇
五月廿三,太陽尚未從海中升起,潮水微漾,淡白微青的海空,還嵌了稀疏的幾顆白星,大浮號和遠處的一座孤島,皆包裹在青色的曉霧裡,大有睡猶未醒的樣子。
吱嘎,深色木紋的艙門悄然打開,雪無垠悄然而出,一身古紫色繡服,外罩鏤空紗羅,出顯得英挺瀟灑,門再度關閉時,裡頭昏黃的燭光,依稀照見蜷縮在淩亂床單中熟睡的少年。
「早……。」未及轉身,一聲有氣無力的問候在雪無垠腦後飄響,他一愣,很快地轉身,看清來者後,臉上嫻雅的神情一掃而光。
「子鑫?你這是……」雪無垠狹長的細眸,難得地瞪大,他驚訝地看著肩上耷拉著白綢手巾,手裡端著空銅盆,無精打采地打招呼的歐陽子鑫。
蒼白的臉色,烏黑的眼圈,看上去一夜未眠的疲倦樣,雪無垠喃喃地問,「暈船還沒好麼?」
照理說,趙老廚子秘製的治療暈船的藥湯不會沒用啊。
「啊,暈船好多了,沒再吐了。」歐陽子鑫露出一抹稱不上笑容的淡笑。
「那是傷口疼?我看看,不會是發炎了?」雪無垠走前一步,他知道歐陽子鑫的淤傷沒有十日八日的敷藥,是很難康復的。
「不,傷口沒事,就是晚上船裡太悶熱,沒有睡好。」歐陽子鑫趕緊推託道,總不能說自己是害怕奇怪的聲音才一晚沒睡的。
「哦。」雪無垠原來如此地點了點頭,然後又道:「你這是想服侍船長梳洗吧,領水簽了嗎?」
「水簽?」
「就是用來領淡水的竹籤,每天每天可以拿一小盆,不過船長是特例,一張簽可以領雙倍的水。」雪無垠耐心地解說道。
「……是這樣。」海上的淡水果然是很珍貴的,歐陽子鑫點點頭,問道:「謝淩……船長還沒醒嗎?」
急急地轉變稱呼,差點讓他咬到舌頭,歐陽子鑫眉頭略擰,又抿了下紅唇,這明顯的動作,在雪無垠看來,非常有趣。
「他已經醒了,不過你不用急著替他梳洗,現在的毅,是很有看頭的哦。」眨了一下細眸,雪無垠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要不要跟我來?」
「嗯……好。」無法抗拒雪無垠的邀請,歐陽子鑫頷首應道。
跟著雪無垠踏上船梯,走出艙口,來到甲板上,一陣海風颼颼地拂過臉面,宛如一泓清水,沁人肺腑,歐陽子鑫的倦意,頓時少了許多。
遠眺海平線處,柔軟的,霞光泛泛的海水,映照著透明的,綾羅似的羽毛狀雲彩,美不勝收!
昨晚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風暴,但從那淒厲的風聲和急劇顛簸的船身,可以知道它有多可怕,然而不到一宿的功夫,大海竟然變得這麼平靜優美,歐陽子鑫不免詫異得很。
「昨晚只能算是一場烈風,有狂瀾,低空充滿著飛沫。」雪無垠微笑著注視著歐陽子鑫,似乎光看著,就能讀懂他的心思。
「還不是風暴嗎?」歐陽子鑫更加驚訝地問。
「呵呵。」雪無垠只是笑了笑,然後柔聲道:「我們去船尾吧。」
◇◆◇
「哇……。」因為還沒有到過船尾,所以當歐陽子鑫看到位於船欄桿中間,立著湛藍大旗的將台時,發出了不小的驚嘆。
船尾甲板通常抬高,分三層,兩邊有扶手樓梯,最底下的艙室是放指南針的針房,中間是神堂,神堂上方的一整座平臺,就是將台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將台耶!」歐陽子鑫露出異常興奮的臉。
將台是船長發號施令的地方,凡是男兒都很期望能站在這上面,威武地指揮一艘船的行進,所以將臺上除了大旗外,還設有銅鑼,更鼓和小鼓。
「好威風啊!」歐陽子鑫目光炯炯地發現將臺上有一座圓形藤牌,藤牌下方的架子上掛著一把巨大的漆亮的弓箭。
此外,他並沒有看見謝淩毅,奇怪之餘,他想走近些,卻被雪無垠拉住了手臂。
「先別過去。」
順著雪無垠的視線所向,歐陽子鑫仰頭眺望,將台後方,直立著船尾帆,雖不及主桅杆粗壯,但那粗厚軒昂的帆布,錯綜複雜的連接桅杆的棕繩,亦如高塔般「睨視」著他們。
「啊?!」
桅杆上稍傾斜的圓桁,坐著一個身著灰藍色華服的男人,他穩如泰山,閉目冥想,幾縷黑色如緞的華髮,繞過他鑲著黑珍珠的立領,如柳枝般隨風輕揚……。
「是謝淩毅!」歐陽子鑫訝然,事實上,桅杆上坐了一個人,這麼顯眼的事情,為何他來了那麼久,現在才留意到?
歐陽子鑫直勾勾地盯著謝淩毅,就算他現在看見了,也絲毫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氣息,面前的人物,宛如幻影。
「怎麼會有這種事?!」歐陽子鑫駭然!不覺後退了一步,卻不小心撞上雪無垠。
「影術。」雪無垠扶住他的肩,語氣溫婉,似早已預料到他的反應。
「什麼?」歐陽子鑫的神色依舊怔然。
「習武之人,慣用體內真氣提高殺傷的能力,毅他現在做的,正相反,不是發,而是收,精神完全融入週遭的事物中,用它來保護和偽裝自己,誠然,這與一般的屏息靜氣是不同的,奧義艱深,不容易做到的呢。」
狹長的細眸透出瑩瑩神采,雪無垠相當出神地凝望著謝淩毅。
「好厲害!」歐陽子鑫對這種逆向鍛鍊內力的方法,打從心底地佩服,就算在靖國皇宮,這樣人才備出的地方,都不見誰可以如此自然地「消失」在晴天白日之下!
「嗯?」雪無垠忽地銀眸微沉,露出意外的神情。
風聲未變,桅杆如常,歐陽子鑫清澈的瞳仁裡飛閃過一道灰藍色的光芒,除此之外,謝淩毅是怎樣移動的,他完全不知道。
「居然能隨風息而動?!」歐陽子鑫的驚訝可想而知!
雪無垠的目光則緊隨其直上將台,眨眼間,橡木架子上的弩弓和利箭隨那抹灰藍不翼而飛。
等歐陽子鑫發覺這點時,將臺上已出現謝淩毅碩長勻稱的身段,他手持一把丹漆弩弓,已拉滿弦,三角扁翼的黃銅箭頭遙指前方藤牌中央的紅心。
只聽得颼地一聲銳響,離弦之箭,以雷霆之勢,深刺入厚厚的藤牌,圓形紅心被不偏不倚地一分為二。
「……!」難以用語言描繪,歐陽子鑫雖知道謝淩毅非泛泛之輩,可也沒想到他如此厲害,一直沒有比武機會,今日總算看到冰山一角,他握拳頭,與其說不甘心,倒不如說是欽慕和終於找到對手的血氣沸騰!
不過顯然謝淩毅不那麼認為,他黧黑的眸子,冷冷地,飛快地掃過將台下並肩而立的雪無垠和歐陽子鑫,再度回到藤牌上。
全身不禁一悚,那被人狠瞪一眼的刺痛,讓歐陽子鑫清醒了不少:「沒錯。」他不滿地抿了抿嘴,心中暗嘆:「功夫雖然好,性格就差勁透了!」
「呵呵……『隱匿』不過是道幌子,真正的目的在於尋找最佳的進攻時機,毅,你的影術果然到了瞞天過海之境界。」雪無垠也注意了謝淩毅的睨視,可他非但不介意,還笑臉迎了上去。
「作為影術宗師的你這麼說,我該笑麼?」謝淩毅嗓音低沉地說道,手上的強弩,又搭上箭,拉滿了弦。
「如果你會的話,我自然歡迎。」雪無垠笑眯眯地說,言外之意,謝淩毅是個不懂「笑」為何物的男人。
謝淩毅沒有答話,取而代之的是,利箭急飛而出,速度快得無法目測,嗖!地一聲,只見箭頭竟然擊中原先插在靶心中間的箭,自末端箭羽瞬間劈開直到箭頭,裂兩半的箭桿掉下,而後來者氣勢淩人地牢佔靶心!
「我看還是算了。」雪無垠立即舉手表示投降。
「……傳聞夏國信奉射日的后羿,每當家中有男兒誕生,都要制弓箭,並朝天地四方射箭,而夏國製弓箭的技藝又是全天下最厲害的!」歐陽子鑫專注地審視著謝淩毅手中的強弩和箭,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陳述某件事實。
「凸脊,三角扁翼,箭頭刺入身體後,兩翼的倒剌會牢牢鉤住合攏的傷口,難以拔出,血槽就會吸進敵人的血液……」琥珀色的眼睛彌漾著異樣的神彩,歐陽子鑫呢喃道:「用上品雕翎為箭羽,這是夏國特製的擎日箭。」
「你們是……夏國人?!」結論得出,抬起臉,歐陽子鑫目光灼然地注視著謝淩毅,想從那張精緻且冷酷的臉上,看出一些肯定的蛛絲馬跡。
第七章
夏國,按其地理位置分為西夏和南夏,西夏在內陸上,與靖國相隔一條巍峨起伏的龍嶺山脈,北面還接壞堯安、虞、利丹等小國,南面臨雲險海,西夏面積較小,居民多為嬈等少數民族,可因為它戰略位置顯要,邊疆建有大大小小的城池、要塞近百。
它割給靖國的三座城池,是其中最好的。
百姓口中所說的夏國,通常是指穿越過雲險海,土地古老而豐饒的南夏。
據古籍記載,其肥沃的大地是由媧女娘娘的光芒孕育而成的。
南夏上地遼闊,四面環海,漁業豐富,同靖國兩度易主的歷史不同,夏國開國至今,一直都是「天撫政權」掌控全局。
六百多年來,夏國無疑是一個強國,但正所謂龍生九種,種種有別,王朝運勢在接連出現窮兵黷武,又驕奢淫逸的君王后,元氣大傷,盛景不再。
「但帝國畢竟是帝國。」歐陽子鑫非常嚮往它那充滿神話色彩的大地。
為此,他還特地閱讀有關夏國人文風情的書籍,可惜自古靖夏兩國互不往來,所知甚少。
而百年來的初次照面,又是互相廝殺的敵人,靖夏兩國百姓間的隔閡一直很深,生意交流都淡如白水。
歐陽子鑫仍清楚記得九歲那年,有夏國的使節拜訪過靖國皇宮,他們居住的地方是人跡罕至的小宮殿,當他想去看望使節的時候,教導貴族子弟學識的李師傅阻止了他。
『不要去,那裡住的可是夏國人!』
『為什麼不能去?李師傅,我聽說夏國的使節也是個孩子呢。』
『那可是個壞小孩,子鑫你不見最好。』
『唉?師傅您已經見過他了嗎?』
『沒有。』
『那為何說他壞?』
『因為他是夏國人,好了,快回去私塾,默寫的時候溜出來玩,我要打你手心了。』
——因為是夏國人,所以是壞人!花白頭髮的師傅這樣下定論,歐陽子鑫聽了,反而非常想要見見那個夏國男孩。
不僅要見,還要和他做很好的朋友,這樣師傅就不會反對他去小宮殿了。
可惜的是,這番行動還未及實施,那個夏國少年使節就已經回國去了。
這件事情,也隨著歲月推移而漸漸淡忘。
然而在這段歲月裡,夏國的境況是非常悲慘,因國庫空虛和暴政,大有「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像。
事隔十一年,夏國國君突然發兵征討回了原來割讓的城池,這不僅讓靖國朝堂一片譁然,大呼意外,歐陽子鑫也深感疑慮,並重新關注起夏國來。
他積極與不受歡迎的夏國商人交易,聊天,又拜訪近年去過夏國的使者,但是再怎麼樣,都比不上他眼前就站著兩個夏國男人來得震撼,因為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們絕非普通商人。
「莫非是夏國派來的秘探?」這危險的念頭在腦海中忽閃而過,卻讓歐陽子鑫震愕欲絕,眼眸陡然瞪大,肩頭亦隨之微顫。
謝淩毅那對深邃而迷人的眸子,睨視著歐陽子鑫,除此之外,並無其他變化。
「一點破綻都沒有!」這無疑讓歐陽子鑫垂頭喪氣,謝淩毅的心思,就像他冷冰冰的外表,讓人無法琢磨。
「噯呀。」一聲拖長尾音,好似相當吃驚的低吟,打斷了歐陽子鑫的沉思。回過臉,他看見一向從容不迫的雪無垠,竟然罕見地收起笑臉,眼神拘謹。
「果真被我猜中了?!」歐陽子鑫的心口猛地一沉!
「毅,看樣子瞞不下去了呢。」雖然叫著謝淩毅,雪無垠卻看著歐陽子鑫:「你說的沒錯,這正是夏國的擎日箭,而且是出自名匠之手的一等品。」
「然後?」歐陽子鑫秀眉微擰地問。
「沒了。」
「咦?!什麼沒了?」歐陽子鑫不禁提高了嗓門。
「沒了就是沒了。」雪無垠故意與他貧嘴。
「戲弄我嗎?我可是很認真的!」果然,歐陽子鑫像被惹急的貓般吹鬍子瞪眼!
「我知道,你別急啊。」話是這麼說,雪無垠那笑眯眯的顏面全無悔過之意。
「毅使用擎日箭,是因為……」雪無垠正準備說明原委,以打消歐陽子鑫的警惕時——
「是夏國人。」突然,謝淩毅那低沉如磐石的聲音插嘴道:「那又怎樣?」
「怎樣……」面對突來而又坦白的詢問,歐陽子鑫反而不知如何作答,一時怔住。
「毅,你何必冒這個險?」雪無垠在心中默念。
「像你這樣的人,在夏國,恐怕連十歲都活不到。」謝淩毅劍眉深鎖,語氣惡劣,那雙黑若點漆的瞳仁,亦浮現出比以往更冷上千百倍的寒氣。
歐陽子鑫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謝淩毅注意到雪無垠既納悶又擔心的視線,無語地將弓箭置於兵器架上,轉身欲離開將台。
「什麼叫十歲也活不到?!」說時遲,那時快,歐陽子鑫一個箭步,躥至謝淩毅身前。
謝淩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你憑什麼那樣說我?」歐陽子鑫那琥珀色的眸子裡,滿溢著憤怒!
「哦?」謝冷冷地反詰,「你還不服氣?」
「沒錯!」歐陽子鑫大吼。沒想到兩人會爭執起來,雪無垠吃驚地摀住嘴。
「我是輸給過你,但也不是你說得那麼差勁!」歐陽子鑫表情慎重地深吸一口氣,鏗然有力地道:「而且習武是用來殺戳的嗎?!你就那麼了不起?!」
「放肆!」
「子鑫。」雪無垠連忙勸阻。
謝淩毅看上去很生氣,可是,餘音繚繞的瞬間,他的眼前居然浮現出那臘梅花開,漫天飛雪的冬日,那張小小的可愛的臉蛋,和眼下的俊俏容顏重迭在一起,不過,僅有那麼一瞬而已。
弱肉強食,人心向背,要在暗潮洶湧的宮廷中活著,心必須要冷。自身強悍,才能獲得其他王侯權貴的認同!
國王昏庸年邁,各王子王爺勾心鬥角,朝野腥風血雨,慘烈得如同修羅地獄。
從那種地方撐出一片天下的謝淩毅,已不記得,有多少魂靈死於他刀劍之下了。
「毅……。」雪無垠輕喚出聲,銀眸透著複雜難明的神色。
謝淩毅如夢初醒,輕嘆一聲,如果他真像歐陽子鑫那樣,對敵人抱有憐憫之心,恐怕早就暗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了!
謝淩毅不想理會緊瞪著他的歐陽子鑫,徑直越過他,走下將台。
「我可不只是說說而已!」歐陽子鑫急了,伸手去拿兵器架上的弓箭。
「子鑫,等等!」雪無垠見了,立即出言阻止。
謝淩毅則停下了腳步,高仰起頭。
「我的射藝,雖不及一箭雙鵰,但也能百步穿楊了!」歐陽子鑫自信滿滿的說,自幼他便是習武天才,在武將軍的教導下,刻苦練習,武功居然超過了更早學習的武程。
「可是……」雪無垠看他鬥志昂然的左手抓弓,右手架起箭羽,不知當說不當說。
「只要箭頭瞄準紅心……」歐陽子鑫雙目透出晶亮的神采,站穩身姿,正待拉弦時——
「嗚!」指腹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像被鐵片劃開一般,那使出去的臂力頃刻消散,才拉開的弓弦,又彈回原狀,箭因此啪地掉落在地。
「好緊的弦!」遠遠超過普通人可以負荷的重力,要拉動它,還必須戴皮扳指,歐陽子鑫估算它至少達七十公斤!
「有沒有受傷?」雪無垠走上前,關切地問。
歐陽子鑫攤開右手掌,中指關節上有一道豔紅的血痕,好在不是很深。
「擎日箭可不那麼容易拉動的。」雪無垠苦笑著。
「那男人的力氣怎麼這麼大——啊!?」歐陽子鑫這麼感嘆著,突然意識到一件非常難堪的事。
「哼。」果然!冷冷地,怎麼聽都帶著不屑意味的低嘆,從將台下方油然傳來。
歐陽子鑫額冒熱汗,困窘得連脖子根都紅了!
「毅,子鑫畢竟是第一次用擎日箭,你看,他剛才還拉開了一點呢!」雪無垠見歐陽子鑫窘得快鑽地洞了,打著哈哈道。
「雪舟師……」怎麼聽都不像是在稱讚,歐陽子鑫嘟噥著。
「無垠,還有許多事要做呢。」謝淩毅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傳來,雪無垠只得走—下將台。
「等等!」如果就這樣讓他離開,那一定會永遠被他看不起,歐陽子鑫心裡別提有多急了!
「我下次絕對能拉滿弦!而且還會射出許多箭!」歐陽子鑫大叫著,目光追逐著謝淩毅走向船右舷的身影。
海天一線的乳白色朝霧,漸漸被紫紅的朝霞瀰漫,翻騰著向甦醒的海洋投去萬紫千紅的光芒。
不知謝淩毅是聽見了歐陽子鑫的叫嚷,還是被此刻的美景所吸引,他停下腳步,微側過臉面,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了。
歐陽子鑫的呼吸,頓急促起來。
「隨便你。」凝眸注視了片刻,謝淩毅開口道。
「好!你就等著看吧!」沒想到謝淩毅真會應承自己,歐陽子鑫感到意外的同時,也興奮不已,直嚷嚷著,「我一定能贏你!」
謝淩毅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沐浴在朝陽下,那優美且充滿陽剛之氣的輪廓線,如畫一般深深刻入歐陽子鑫的腦海,難以磨滅。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0-28 08:25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