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X光很快就照完了,葉理從暗室走出來,暗紫立即給他披上外衣,仔細扣好扣子。
「吃飯啦吃飯啦!」喬歆高興地叫著,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撥了幾個號碼,「京哥,我跟暗紫哥和冉冉哥去石頭城吃火鍋,你來不來?來不了啊?沒關係,我知道你一向沒口福……再見!」
葉理失笑地搖頭:「他總是這麼開心麼?」
「是啊,歆歆一向樂觀,雖然對他來說命運這個東西……」暗紫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此時他們正走過醫生的書桌,葉理無意向醫生剛剛填好的檢查報告上瞄了一眼,竟看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一句話。
「單……單腎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只有一個腎,而我居然不知道?」葉理怔怔地問,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問暗紫,好像他那裡一定會有答案的樣子。
暗紫沉默了一下,用手臂繞過葉理的肩頭,輕聲道:「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慢慢給你講,好不好?」
沒有拒絕的理由,葉理無語地低下頭。三人一起出了醫院的大門,在停車場開了暗紫的車,照原定計劃來到石頭火鍋城,找了一個安靜的小包廂坐下。
「先喝點茶,」暗紫將一個竹製的小杯湊到葉理嘴邊,再用餐巾包住茶壺,把葉理的兩隻手放上去,「暖暖手,都冰涼了。」
熱熱的茶水從喉間滑向胃部,透過餐巾傳來的溫度也很適宜,不會很燙,葉理把發冷的手指緊緊貼在上面。
「你說吧。我聽著呢。」
「……這是我十八歲時的事……那年我考上大學,學費很貴,但你……我的意思是說冉冉……堅持要我去念。因為不忍心冉冉為了幫我攢學費超負荷地工作,所以我也趁著假期到一家工地上打工,誰知發生了意外,從鷹架上摔下來……」
「砰地一聲摔下來!」小恐龍插嘴道。
葉理嚇得驚跳起來,暗紫安撫般地摟住他,繼續道:「送到醫院,傷很重,醫療費用也十分昂貴,又沒有保險。你賣掉了爸媽留下的房子,還是湊不夠,無奈之下竟然想起賣血……」
說到這裡,暗紫用粗糙的指腹撫過葉理的臉,氣息有些不穩。葉理反過手也摟住了他,輕輕拍拍。
「當時喬爺爺得了很嚴重的腎病,如果不及時換腎的話,就會有生命危險。喬氏動用了在醫界的所有力量,在所有的血樣資料裡尋找血型相符的人,最後,就找到了你。」
「然後你就把腎賣給我爺爺了!」小恐龍再次插嘴。
「別說的那麼難聽!」暗紫敲了一下他的頭。
「更正,是捐。」喬歆吐了吐舌頭。
暗紫輕輕在葉理臉頰上啄吻了一下,柔聲道:「就這樣,你為了救我,就把自己的一個腎移植給了喬爺爺……」
葉理摀住了他的嘴,「別說傻話,那種情形,就算你不急需用錢我也會捐的,再說切除一個腎對我的身體也沒造成什麼傷害……」
安慰的話就這樣自自然然的出了口,等到發覺時,自己都吃了一驚。這種說法,不就等於是已經承認,那個名叫蘇冉的人,就是自己嗎?
暗紫緊緊抱住他,眼睛裡流露出驚喜的神色,幾乎是想將他整個人,全部揉進自己身體裡去,再也不放開,再也不分離一絲一毫一時一刻。
「冉冉哥,」喬歆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你走了以後,暗紫哥好可憐啊,京哥陪他去認遇難者的屍體,每認一具,確認不是你時,他根本站都站不穩。因為沒有找到屍體,所以你被宣告失蹤,暗紫哥就堅持你還活著,常常為了等你回來,在客廳裡整整坐一個通宵,一點點響動就會跳起來。我和京哥陪他住的時候,經常碰到他半夜起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打開來看,說是聽到你的聲音。有一陣子,堂哥差點狠一狠心送他去看精神科了。」
暗紫的臉已深深埋進葉理的頭項間,有滾燙的液體滲到皮膚表面,慢慢浸得三年來平平靜靜的心一陣難以抑制的絞痛。
當他如此痛苦的時候,自己在做什麼?復健、上班、交女友,過著安詳的生活……
那麼到底又是誰,硬生生將蘇冉的身份從他身上剝離,再套上葉理的外皮?
「我今天……之所以到維康醫院來,是因為……」葉理深吸一口氣,慢慢把這一天的大致情況說了出來。也許,真的可以,稍微依賴一下暗紫吧。
「那個瞿修,真的很可疑耶!」喬歆搶先道,「據我推論,我覺得一定是他為了某種目的,刻意把你改造成葉理的!」
「你推論?」暗紫想把氣氛弄得不那麼凝重,有意笑道:「偵探先生,那你說看他這個『某種目的』究竟是什麼?真正的葉理又到哪裡去了?」
「我想啊,真正的葉理一定已經被他殺掉了,而他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殺了葉理,剛巧冉冉哥遇到海難,受傷失憶,又跟葉理長得非常相像,他就順水推舟把冉冉哥改造成葉理的樣子,好掩人耳目!」喬歆搖頭晃腦,說得煞有其事。
暗紫微微一笑道:「你每次推理,聽起來都好有道理的樣子,可惜從來就沒對過,不知道這次會不會例外啊?」
「我的直覺,這次就算不全對也差不了多少了,不信咱們打賭!」
「賭什麼?」
「我贏了的話,叫冉冉哥做一大桌菜請我吃;我輸了的話,叫京哥做一大桌菜請你們吃!」
「什麼請我們吃,論吃的誰搶得過你?無論輸贏你都有一大桌菜吃,想得挺美!」暗紫輕輕敲了他的頭一下,葉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剛剛冷肅的氣氛略略和緩了下來。
「不管怎樣,先點些東西來吃吧。你的胃不好,餓著的話又會疼了,別跟那小恐龍比,他可是個鐵胃。」暗紫起身拿了菜譜翻看,喬歆立即跳到門外去叫服務生。
正吃著,葉理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拿起來看了看號碼,先是楞了一下,才慢慢按鍵放到耳邊。
「葉先生嗎?我是吳棟。」
「是,我是葉理。」
「葉先生,我現在在離島,查到了一些你一定想知道的事,資料都收集齊了,我今天下午晚些時候回市裡,你看什麼時間方便見面?」
「你查到了什麼?」
「這個嘛……我覺得還是當面談為好……」
「那好,明天中午十二點,還是天和茶樓。」
「OK,我會準時到的。」
葉理放下手機,抬頭遇上暗紫關切的眼神,淡淡一笑:「是我請的私人偵探,好像查到了一些什麼。」
「偵探耶--」喬歆叼著一塊小羊排睜圓了晶亮的眼睛,「明天我也去吧,我一直想當個偵探,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是,雖然這個願望不太可能實現……」
「怎麼會?」葉理疼愛地揉揉他的頭,「你小少爺喜歡做的話,你家裡可以馬上開一個偵探事務所給你啊。」
暗紫眉頭一皺,轉過頭,喬歆眨了眨眼睛看著葉理,過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是啊,你連暗紫哥都不記得了,當然不記得這個。不過忘了也好,有時候我也想忘呢。」
葉理迷惑地看著又塞了一筷肥牛在嘴裡的歆歆,正要問,暗紫遞了一個香菜肉丸在唇邊柔聲道:「快吃吧,再不吃就全被歆歆搶光了。」
張嘴接住肉丸,葉理低下頭沒再多說,大家的話題慢慢也就轉向歆歆的校園趣事上去了。
飯後暗紫開車送喬歆回家,又帶著葉理到據說是以前常去的小公園坐了一下午,看樹葉,聽鳥叫,給鴿群餵食,弄得就像少年少女在談蹩腳的戀愛一樣。葉理起先還忍著,到後來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暗紫便抱怨他沒情調,抱怨了沒幾句,也跟著笑,一直笑倒在他的腿上趴著,緊緊攬著他的腰。
「我們以前,應該是不做這些事的,我們沒時間這麼奢侈的浪漫。」葉理把手插進他的頭髮裡,輕輕撫摩著。
「雖然沒做過這樣的事,但以前我們的確是常來這裡的。那時候你大學剛畢業,每天下班,就會順路到學校找我,然後我們兩個抄近路走這個公園,從後門出去回我們租的房子。後門那個地方有很多小販,如果那個月手頭有些寬裕,你就買東西給我吃,夏天買雪糕,冬天買烤蕃薯或者炒栗子……」
「是嗎?……我全都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會一直記著,這本來就是應該由我來記的事情。不管你忘記多少次,忘記到什麼程度,我都可以讓你重新想起來,想起我有多愛你,想起我們曾經多麼幸福……」
葉理垂下眼瞼,看著靠在自己腿上那顆黑髮的頭,用指尖摩挲著他的額角,胸口隱隱作痛。
幸福,果然是最容易遺忘的事啊。
「你不在的這三年,我也常到這兒來。」暗紫握住他一隻手,貼在自己臉頰摩擦,似乎是想要貪婪地感受那種溫度,那種活著的溫度。「不過都是在夢裡,我牽著你的手在這兒散步,幫你拿著外衣;如果停在樹陰下,就把外衣給你披上,如果你覺得累了,就扶你坐在長椅上,我還可以幫你去買飲料,買你最喜歡喝的綠茶,讓你靠在我懷裡,聽你輕輕地哼唱那首媽媽常唱的歌。來來往往的人,全都羨慕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這樣快樂地相愛……」
掌心貼著的臉頰浸出溫熱的液體,暗紫半跪著身體緊緊地抱住葉理,那種痛苦的恐懼感仍然不能得到消除,仿若略鬆一鬆手,就會回到半夜驚醒時孤獨的床頭。
然而對於葉理來說,他並不能給出實質性的安慰。即使懷中緊抱著的已是與眾不同的存在,這也只是一個不久前才認識的男人,他仍然不記得是如何與這個男人相遇,如何與他依偎著成長,如何彼此交付出靈魂與肉體,不記得所有煩惱與幸福的細節,不記得曾經愛過他,也曾經被他愛過。
他所能做的,只是回抱著他,不讓自己象空氣一般地消失。
不過這對於暗紫已經夠了。雖然恐懼感仍時不時襲來,但已不像最初時那樣,每天早上都會冷汗淋淋地驚醒,非要飛奔到他樓下,守著他的車,看著他從樓梯口出現,一顆心才會重新安定下來。
正因為這份幸福曾經失去過,所以才更為珍貴。
日色漸西,涼意漸起,暗紫脫下外衣披在葉理肩上,準備帶他去吃晚餐。
「不了,我得回家吃晚飯。爸爸……葉理的爸爸會等我的。雖然我還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我敢肯定爸爸和媽媽一定沒有做過什麼錯事。」暮色裡葉理的容色淡淡,卻很堅定。
暗紫點了點頭,沒有多說,只是道:「那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葉理一直沒有說話,閉著眼睛靜靜地靠在椅背上,神色略顯疲憊。車窗沒有關嚴,絲絲的風吹進來,有些寒意,但他仍是一動不動。暗紫伸手幫他搖上了車窗,前面是紅燈,踩下剎車,轉頭看著他的側臉。
多麼、多麼地愛這個人,愛他。
綠燈,後面有人按喇叭,啟動了車子,心裡顫顫的。
「你放心……」葉理合著雙目,幽幽地道,「我不會再死第二次了……」
暗紫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有些發熱,沒有忍,讓那液體流下來。可以在他面前落淚,兩個月前還是想想都奢侈的事。
「暗紫……」
「不用說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好高興……」
「暗紫……」
「就算沒有記憶,你也是最瞭解我的人。當我們兩人在一起時,比較堅強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你。」
「可是暗紫……」
「我太害怕失去你,到現在仍然那麼地怕。不過沒關係,只要你回來了,一切都會好的,就算你只是坐在我旁邊什麼都不說,我也會覺得全身都是勇氣。」
「你這麼說我也很高興,」葉理輕輕地轉過頭,用手指掠掠他的頭髮,蒼白的唇邊含著淺淺的笑,「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你走錯路了,送我回家應該向右轉。」
暗紫猛地踩下剎車,車子扭扭地停在路邊。路燈幽暗,兩人在車內對視了片刻,突然都笑了起來。
「也許我是故意的。」暗紫慢慢收淡了笑容,「我不想送你回家,我想讓你留在我身邊,一分一秒也不分開。」
「傻孩子……」葉理把頭向後仰,放鬆了肩膀,路過的汽車燈光從他臉上一晃而過,使眼睫下的陰影更黑更深。
暗紫傾過身子,俯在他的上方,溫熱的鼻息流過肌膚。葉理側了側臉,乾燥的嘴唇壓了上來,火一樣的燙,唇舌的交纏熟悉而又陌生。
「你還不愛我……」暗紫喃喃道,「但我一定會讓你重新愛我的。」
「也許……你並不愛我,」葉理低低地道,「你只是愛蘇冉而已,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永遠也變不回以前的蘇冉。」
「我失去了你整整三年,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個?」
暗紫吻著他的眼睛,「你知道嗎?我幾乎沒有追求過你,我們從未分開過,相愛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從兄弟到情人,你一直都在包容我所有任性的要求。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你一手撫養長大的人,你是否還會答應做我的戀人?所以京生說,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讓我重新追求你,也讓你重新選擇我。不是因為我們相依為命,而是因為你愛上了我……」
「說的真動聽,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再愛你?」葉理振作了一下精神,揉揉他的頭,心裡泛起一些奇異的感覺。一個月前暴雨之夜遇到的這個陌生男人,現在看起來竟然就像是自己家裡撒嬌的小孩。
「如果我這點把握都沒有,我就不會放你回去,而是直接綁回家裡,一輩子也不放開。」暗紫表情一鬆,開起了玩笑。
「果然,剛才說什麼讓我重新選擇都是騙人的。再說你這也叫放我回去了?我現在離家裡越來越遠!」
暗紫哈哈笑了起來,發動起車子,掉轉方向。雖然已是晚上,但車流仍然很多,暗紫又開得出奇地慢,明明是台高檔跑車,卻被一輛又一輛的車子刷刷刷地超過。
葉理歎了一口氣,看著車道旁悠然超到前方去的又一輛機車,道:「你還想不想讓我回家吃晚飯?」
暗紫皺著眉頭,半晌才道:「說真的,我不想讓你回去。不是因為剛才說的那些有的沒的,而是……那個地方根本不是你的家,我怕你有危險。」
「沒認識你之前我也在那兒住了兩年了,不會突然就有危險的,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人。」葉理拍拍他放在排擋桿上的手臂,安慰道。
暗紫沒再多說什麼,默默地加快了一點車速,到了小區停車場,兩人一起下車走到社區大樓門口。
「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你快去吃飯吧。」
「那明天我也去吧?」
「什麼?」
「那個偵探,我也去參加那個會面吧?」
「……」
「不行嗎?」
「……好,你來吧。」
暗紫表情很高興,握了葉理的手,低頭準備來一個告別之吻,社區大樓的鐵門突然一響,一個人衝了出來。
「小理!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瞿修急急地跑過來,「也不打電話,曼湘也說沒跟她在一起,你知道姨父有多擔心嗎?」
葉理怔了怔,站定了腳,暗紫伸手扶住他的後腰。
瞿修的目光移到暗紫身上,打量了兩眼,問道:「小理,這位是……」
「我朋友蘇暗紫,」葉理介紹道,「暗紫,這是我表哥瞿修。」
暗紫的眉頭輕輕一跳,想起葉理今天所說的與瞿修有關的事情,但臉上神色未變。
兩個男人淡淡地點頭打了個招呼。
「暗紫,我已經到了,你就先回吧。」葉理輕輕說了一聲,暗紫點點頭,沒有多說,轉身離開。
瞿修搭著葉理的肩頭,兩人默默地進房,葉父擔心地迎上來嘮叨了兩句,葉理也沒辯解,倒是瞿修替他分辨了兩句,餐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勉強吞下了一碗飯,葉理藉口累了,起身進浴室洗澡。嘩嘩水聲中似乎聽到手機聲響,忙擦了身體出來看,卻沒有未接來電,問父親,說沒有聽見有鈴聲響。有些失笑地搖頭,重新回到浴室擰開水龍頭。真傻,暗紫知道家裡的電話號碼,他一定會打家裡那只的啦。
洗完澡出來瞿修已經回去了,葉父像是順口問道「你跟表哥,沒有吵架吧?」
「沒有啊,表哥有說什麼?」
「沒、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我看你們兩個,神色有些不對的樣子……」
葉理本想跟父親解釋兩句,又覺得無從解釋起,只得低了頭,默默進房間睡了。
躺下沒多久電話就響了,一把抓起時卻聽見父親的聲音。
「爸,是我的電話。」
「喔。」葉父慌慌張張地把分機掛上。
葉理吸了一口氣:「暗紫,我都睡了,什麼事兒明天再說不行嗎?」不知不覺,語氣變得很親切自然。
對方沉默的一下:「……小理,是我……」
「表哥 !?」葉理的臉不自禁地紅了一下,「對不起,你有事嗎?」
「小理……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問我的?」
葉理沉吟了一下,道:「你記得喬京生嗎?」
「嗯。」
「他對我的病例很感興趣,要我把病歷影印給他看,我就給他了,你沒什麼意見吧?」
瞿修嚥了咽,問道:「喬京生不是外科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感興趣,也許醫生都有些怪怪的,有什麼問題嗎?」
「沒……」瞿修囁嚅了一陣,又道:「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了啊,怎麼啦?」
「呃,是這樣……」瞿修吞吞吐吐,「那個……關於曼湘她……」
葉理頓了頓,其實對於瞿修和曼湘之間的關係,不知為什麼他既不意外也不生氣,就算沒有冉冉和暗紫的事情,他想他也不見得會介意。也許從一開始,他所付出的就只有溫柔,沒有激情;從這方面來說,是他對不起曼湘。雖然很想就這樣把這段感情了結,但在目前這種複雜情勢下,有些話又不能急於說破,所以猶豫了一下,葉理還是道:「她又找你抱怨?也是我不好,最近手頭有件離婚案子,主任讓我收集一些資料,未免忙了一些,所以冷落她,表哥幫我說兩句好話吧。」
也許是沒料到他這樣說,瞿修怔了一怔,「我聽曼湘說你今天給她打電話……」
「是她同事接的那個電話?我不會亂猜疑的,叫她不要多心。」
「小理……其實我……」
「什麼?」
電話那頭默然半晌,洩氣般地道:「沒什麼,時候不早了,你休息吧。」
放下話筒,心裡沉沉的,剛倒在枕上,鈴聲又滴滴大作,反射般提起來,「喂」了一聲。
「冉冉……呃不,小理……」
失笑了一下,把被子拉過肩頭,「嗯。」
「我算好你吃飯和洗澡的時間,才打過來佔線。你困麼?」
「有一點兒。」
「明早想吃什麼?我帶給你。」
「快十一點了,打電話就為說這個?」
「是啊,這也是要緊事呢。你想吃什麼?不許說隨便。」
「我剛吃過飯,你就逼著我說下一頓,哪有胃口?再說明天是週日,跟吳先生約的是中午,你早上來幹什麼?」
「你週日一般十點起床,我十點半來接你好不好?我們去吃上午茶。」
「……」
「好不好?反正我來,你不下樓,我就等著,你至少十一點也會出來的。」
葉理有些好笑,但心裡卻軟軟糯糯的,很舒服的感覺,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暗紫又絮絮地說了好些話,都是無關緊要的,葉理聽著,時不時答一句,漸漸的也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六
早上葉父敲門叫起時,葉理才驚跳起來,看見話筒仍擺在枕上,不由有些好笑。若是短短一個月前,可曾會料到竟有一天,接一個男人的電話聊到睡著呢。
藉口趕時間,推掉父親的早餐,葉理匆匆奔下樓來,邊走邊穿上外衣。
伸手推開社區大樓冰涼的鐵門時,心裡突然一跳。怎麼,怎麼會這樣?居然像是在戀愛一般。
刻意放慢了步伐,握緊公文包,緩緩走出來。停車場上那個人立即揚起手,綻開了笑顏。進車裡坐下,繫好安全帶,忍不住地笑問:「你這麼閒,好像是不用做事的?」
「我當然也有工作,不過我是老闆,比起你來,算是自由得多;何況,今天還是週日。」暗紫輕聲道,側身過來在頰邊淺淺一吻。
葉理沒有避開,但也沒有回吻,低下頭。
「我也查了一下那個襲擊你的男人,他居然是葉理在離島時的鄰居。」
「我的鄰居!?」
「不是你的鄰居,是葉理的。」暗紫有些孩子氣地說。
葉理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也許是以前有什麼爭執和舊怨吧。」暗紫道,「不過恨到要殺人的地步,想來也不是尋常事。」
葉理靠在椅背上,轉頭看窗外,這個記憶,沒有,模模糊糊只記得,鄰家,有個小女孩,梳著小辮子,平板的印象,如同一張照片。
車子平穩地停下,溫熱的大手蓋在額上,輕輕捋著鬢角。
視線緩緩轉回,落在男人關切的臉上,這不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但對於他的記憶,也只有清晰的一個多月而已。
除了那些朦朦朧朧不知何時會湧出的感覺外,並不曾記得分毫在他口裡如此珍貴的過往,每每強迫自己在腦海深處挖掘時,無力的焦躁感變會瀰漫全身。
「不舒服?」暗紫低聲問,「我把椅背放下來,你歇一會好不好?」
葉理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茶樓到了,我們上去坐吧,再過一個多小時,吳棟也就來了。」
暗紫一向依從他,停好車,兩人找了個二樓臨窗的茶座,點了新茶和一些點心,邊吃邊閒聊。約到十二點的時候,樓梯一陣響動,滑板車少年咚咚咚跑了上來。
「那個偵探還沒來嗎?」喬歆端起葉理的茶一飲而進,又抓了塊點心塞進嘴裡。
「玩什麼呢,髒成這樣!」葉理招呼茶樓服務生拿了熱毛巾來,給喬歆擦臉。
「跟哥兒們比賽滑板車,我又贏了!好餓,那偵探什麼時候來啊?」
「快了。」葉理看看表,「約的是十二點。你先吃點蛋糕墊底。」
「你堂哥呢?沒跟你一起?」暗紫問。
「他早上做好飯就出去了,又在跟我爸媽研究法術呢。」
「法術?」葉理有些不明白,「你們是醫生家族,居然會研究法術?」
喬歆咯咯笑了起來,「冉冉哥,以前告訴你的時候你就不信,當時的反應跟現在一樣。我們家啊,其實是巫醫世家呢,以巫為主,以醫為輔。」
「哦,」葉理是無神論者,像聽笑話一樣,「那麼說你也是個小巫師了?」
「我不是,我爸媽說我一點巫靈的氣也沒有,堂哥才是這一代最棒的。」
葉理實在想像不出一身書卷氣的喬京生拿劍做法會是什麼樣子,笑了起來。
「時間也差不多了,你跟那個吳棟聯繫一下吧,看他到哪兒了?」暗紫過來岔開話題。
葉理再看看表,十二點過一分,於是拿出手機來,調出吳棟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打不通,發出嘟嘟的茫音,葉理短了線,過了幾分鐘再打,還是不通。等小恐龍配著茶吃完了七塊蛋糕,茶樓牆上的掛鐘也指向兩點時,大家都有些明白這個私家偵探今天可能不會出現了。
「他會不會已經被人殺人滅口?」喬歆危言聳聽。
「你偵探小說看多了?」葉理擰擰他的臉,「殺人有那麼容易?」
「可是這個是最可能的情節啊。從他的電話中我們知道,他發現了冉冉哥的秘密,急於告訴你,但有人不想讓他說出來,於是……在他動身的前夜,一個黑影閃進了他在旅館的房間,走近他的床邊,他被驚醒了,還來不及呼喊,刀光一閃,一下子就割斷了他的喉嚨,血『唰』地濺了出來,染在白色的牆壁上……」
「嗯,死得乾脆,這個是職業殺手版。」暗紫微笑道。「還有嗎?」
「或者,當他開車回城的時候,正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彎道,他想減速,可是踩了踩剎車,一點效果也沒有,他拚命地踩、拚命地踩,可是車卻越來越快,眼前出現了一個急彎,他猛打方向盤,可是對面卻來了一輛重型貨車,車子打著旋兒,腳剎車、手剎車,統統不起作用。他尖叫著,跟車子一起衝下了懸崖,隨著一聲爆炸聲,火球騰空而起……」
「這個是機械師版。下一個?」
「再或者,他安全到了城裡,趕著要來赴約,正走在大街上,人來人往,陌生的面孔一張接一張地從身邊擦肩而過。突然,有個漂亮的女孩子摔倒,他去扶她,女孩抬起頭,他看見了她的眼睛,那雙催眠一般的眼睛,他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爬上了一棟三十層的大樓,翻過欄杆。等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凌空,隨著淒厲的叫聲,他像顆石頭一樣撲向大地,霎時變成一張肉餅……」
「這是沒大腦版的。然後?」
葉理苦笑:「拜託你們兩個了,這麼無聊。歆歆啊,你到底是歷史系的還是文學系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一點吧?」
「我敢肯定,逃不過我這三個推測之一的。」喬歆喝了最後一口咖啡,站起來,「該吃下午茶了吧?」
葉理暈:「歆歆,你剛剛吃的算什麼?」
「那個是……」
喬歆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鄰座有幾個人高聲叫起了茶樓的老闆:「意大利甲級同城大賽要開始了,快來開電視啊。」
茶樓服務生急匆匆跑過來把遙控器遞給那一桌客人,很多人都移了座椅圍了過來,可一開電視,還在放廣告。那個客人嘀咕著抱怨了兩句,隨手換了一個頻道,是新聞。
「以下是社會新聞。昨天下午七時,離島發生一起重大車禍,一輛公共汽車墜落九龍盤山崖,起火爆炸,車上二十三名乘客全部遇難。這輛公車是開往入城輪渡碼頭的,乘客大部分是週末度假後準備乘渡輪返城的遊客。事故原因尚在調查之中……」
葉理按住胸口,那裡怦怦地跳,要說歆歆的話沒有一點影響,那是騙人的。
「你別自己嚇自己,歆歆一向喜歡胡思亂想,你會不知道?」暗紫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握了他的手,在耳邊低聲道。
葉理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心裡還是沉甸甸的,突然想起可以打到吳棟的事務所去問問,忙翻出電話本來。找了一會兒,找到所需要的號碼。
電話接通,葉理清了清嗓子:「請問吳先生在嗎?」
「抱歉他不在。」
「請問他在本城嗎?我是他的一個客戶,聽說他前一陣子去了離島,回來了嗎?」
「他昨天就應該回來了,但沒有來事務所裡。」
「小姐知道他大概是乘哪班車到渡口嗎?」
「應該是六點半發車的那一班吧。」
葉理覺得身體內的血液一涼,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六點半發車,開到九龍盤,多半就是七點左右……
暗紫聽不到電話裡的應答,但從葉理的臉色上,約莫猜到了大概的內容,他立即攬住葉理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皺著眉頭道:「冉冉,這件事比我們設想的還要詭異,你聽著,我不許你再追查下去了,所有的一切,由我來弄清楚,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再讓你遭遇任何危險,你明白嗎?」
葉理慢慢轉過頭,目光凝注在這張關切的臉上,那深邃的眼睛所流露出的恐懼,來源於三年傷痛的沉澱,真實入骨。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淡淡的一句話,淡淡的笑。雖然記憶還漂泊在未知的虛空,但冉冉的神情、氣韻已慢慢地凝集。暗紫心頭一緊,一點點痛,一點點酸楚。
「我們還是先走吧。堂哥有一些人脈,拜託他先查一下,就是我也可以查啊,難得有當偵探的機會呢。」小恐龍過來活躍氣氛。
「歆歆!你絕不准插手,這件事明顯是有危險的,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暗紫嚴厲地喝道。
喬歆嘟起嘴聳了聳肩,卻沒有頂嘴。暗紫付了帳,三個人一起出門。
剛剛還有一些太陽,如今都收入了雲層,光線陰陰的,但照在白花花的地上卻有些刺眼。
葉理抬手搭在眉前,無意識地四處看了看,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暗紫立即抱緊了他,一面問著:「怎麼啦」,一面順著他的眼光看去。
一個留平頭的年輕人跑了過來,不停擦著汗,到了近前,喘著氣道:「不好意思,塞車,遲到這麼久,還以為你走了呢,但不來看看總歸不好的……」
葉理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暗紫挑了挑眉,沉聲問道:「吳棟先生?」
「是……」
「你就是那個偵探吳棟?」小恐龍跳了起來。
「怎麼了?」
「你居然……你知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
暗紫打斷了喬歆的話:「沒什麼關係,既然來了,就坐下好好談吧。」
「不用了。」吳棟抹了一下眉間,眼神遊移,「是我不好,我弄錯了,其實在離島沒什麼新發現,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
「你說什麼?」最先抗議的當然是小恐龍,「你當我們是小孩子那麼好哄啊?昨天剛剛說有重大情報,今天就把自己的話又吞回去,你知不知道這樣很有損私人偵探的光輝形象啊?」
吳棟沒有反駁,只是低著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張支票遞給葉理,小聲道:「對不起,這是你上次付的費用,我全部奉還。」
葉理沒有接支票,只是定定地看著額頭上還有汗跡的私家偵探,半晌後方道:「你來見我之前,是不是見過我表哥了?」
「沒有!」吳棟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否認,「我沒見過瞿先生!」
「我又不止瞿修一個表哥,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他?」
「呃……我理所當然就這樣想了,因為你平時好像只跟瞿先生走得比較近嘛。」
暗紫用手圈著葉理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然後轉向偵探道:「既然吳先生沒什麼要告訴我們的,那就以後再會吧。這筆費用是吳先生這幾天辛苦的酬勞,還是請收著吧。」
吳棟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是把支票塞進葉理手裡,轉身快步離去。
「他一定是被人收買了。」喬歆肯定地道。
葉理輕輕歎一口氣:「別說了!走吧。」
「去哪兒啊?」
「這也用問?當然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去找瞿修了。」暗紫伸手敲了敲喬歆的頭。
小恐龍噘起嘴:「為什麼不問?我又不是你們兩個,會心有靈犀。找瞿修就找瞿修,咱們走。」
「不是咱們,是我們,你得乖乖回家。你也知道京生這一陣子緊張得不得了,他回家看不見你,一定會擔心死了。」
「打電話告訴堂哥我跟你們在一起嘛。」
「不行,只要你不在眼前,他就會牽腸掛肚的,是誰答應過要非常聽話的?」
喬歆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腳底蹭了蹭地,咕嚕了兩句,也就沒有繼續反對了。
送喬歆回家後,葉理打了電話給瞿修,約他到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見面。可在公園長椅上坐著等瞿修的時候,葉理的神情卻越來越不安。
「怎麼了?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直接問他的嗎?」暗紫把手掌覆蓋在他冰涼的手上,柔聲問。
「是。我只是忍不住想起受傷出院後復健的日子,那時他每天都來陪我練習走路,跟我聊天,開導我,從來沒有不耐煩過,不管從哪方面想,他都不像是對我有惡意的。」
暗紫顯然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一向很尊重冉冉的感受,所以並沒有反駁,只是勸道:「就是這樣才要問清楚啊,如果是誤會的話,越早解釋越明白,總是猜疑,也會傷感情的。」
葉理淺淺一笑,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麼,看見瞿修急匆匆跑進公園,便站了起來。
瞿修見到暗紫,楞了一下,但還是禮貌周到地打了招呼:「蘇先生也在啊。」
暗紫點頭回禮,沒有說話。
「小理,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嗎?」
葉理先示意瞿修坐下來,才慢慢地道:「有些事,想問問表哥。」
瞿修的神色有些微的不安,但總的來說,表情還算鎮定地點頭道:「咱們兩個誰跟誰啊,你有話就直說。」
葉理長長吸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暗紫站在他身後,輕輕把手放在他肩上,儼然一個護衛者的樣子。
「表哥,我想問一下,當年我受傷失憶的原因,真的是車禍嗎?」
瞿修呆了呆:「怎麼突然說這個,當然……」
「瞿先生,你也知道小理已經找了私人偵探,可是查了很久,都沒有發現任何交通事故的記錄,所以我們認為車禍這個說法,可能有些問題。」暗紫道。
瞿修勉強笑了一下:「那也許是……也許是記錄被遺失了吧。」
葉理與暗紫對視一眼,換了一個問題:「表哥,你能不能告訴我,當時我車禍入院,第一家收治我的醫院是哪一家?」
「是……是愛知……」
「不是,是聖聲醫院,那裡的入院登記簿上有我的記錄,但沒有病歷,表哥,我再問一次,我受傷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瞿修皺著眉頭後推了幾步,胸口劇烈起伏著,狠狠地瞪了暗紫一眼道:「小理,你不要聽那些別有用心的朋友胡說八道,你要相信表哥是不會害你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葉理挺直了背脊,臉上浮現出堅定的表情:「我明白了。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能勉強,也許回一趟離島,能發現一些事情吧。」說著回頭看暗紫,「你願不願意陪我去一下聖聲醫院?」
暗紫握著他的手,掌中緊了緊:「當然可以。」
兩人相視一笑,葉理再面向瞿修:「表哥,就不麻煩你了。我回家收拾行李。」
瞿修呆了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直到葉理與暗紫走了好遠,才猛地驚醒,追上去阻止。
公園與葉家的小區是隔壁,所以儘管有瞿修的阻攔,糾糾纏纏的三人還是很快就到了葉家門前,葉父聞聲出來開門。
「小理?這是怎麼啦?」
「爸,我想出一趟門,所以回家拿點換洗的衣服。」葉理平靜地說。
葉父看了看臉漲得通紅的瞿修,再看看一直扶著葉理雙肩的暗紫,嘴唇抖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來。
「小理!」瞿修焦急地喊了一聲,抓住他的一隻胳膊,「你為什麼一定要追查呢?難道這些年,你生活得不幸福嗎?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嗎?失去那段記憶,帶給你什麼痛苦了嗎?」
葉理搖了搖頭,輕輕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而已,這個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
葉父與瞿修同時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小理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你是葉理,是我的表弟,是姨父姨母最心愛的兒子,你還會是誰?你以為自己是誰?」瞿修有些控制不住地大叫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記憶,所有的記憶都是你給我偽造的,我只知道,我已經經過的歲月,不是我現在腦海中的這一段,我所需要的,只是真相而已。」
葉理喃喃道。
葉父臉色灰敗,一連向後退了兩三步,幾乎站立不穩,瞿修一面伸手扶住他,一面對葉理吼道:「你簡直是瘋了!姨父姨母這麼疼愛你,你就是這樣回報的?
暗紫踏前一步,用十分沉穩的語調道:「你們如果沒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瞞著他,又何必怕他追查呢?把真相尋找出來,會對誰有壞處呢?」
瞿修怒目瞪著他:「你是誰?我們家裡的事情,幾時輪到你來管?」
「你們家裡的事,我並不想管。可是他不一樣,」暗紫用滿含愛意的目光看著葉理,「他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他是我的哥哥,不是你們葉家的兒子。」
「你胡說!」葉父氣得渾身亂顫,上前就要把葉理拉到他身邊去。
暗紫想要阻止,卻被葉理用力按住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動,只好鬆了手。
「小理,不要站在走道上,跟爸進屋,有什麼話,咱們父子進屋談。」葉父拉著葉理的手,用力朝屋里拉。
站在一旁的瞿修突然驚呼了一聲,葉理剛訝然地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上一層的樓梯上猛撲下來,利刃的閃閃亮光在眼前一晃,本能地向後急退。而與此同時,瞿修飛快地撲了過來,用身體護住了葉理,那刀光就直向他招呼了過去。
葉理驚叫了一聲「表哥」,還未及有任何動作,閃亮的刀鋒已在空中凝滯,定神一看,暗紫緊緊捉住了行兇者的手腕,一用力,像鐵鉗一樣生生將那隻手腕捏得握不住刀柄,桄榔一聲跌落在地。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已經是第三次襲擊葉理的這個男子知道此次的行動仍然失敗,臉色白得像紙,咬著牙恨恨地叫著。
暗紫一把將他推到在樓梯上,摸出手機來準備報警。
「先不要報警!」瞿修按住他的手,回頭又看看那個癱在地上的男子,「何雄,這一切都不是小理的錯,你要我說多少遍才會明白?」
「不是他的錯是誰的錯?他害死我妹妹,他是兇手!」
「你妹妹?你妹妹是誰?」葉理低頭問他。
何雄恨聲大笑起來:「我妹妹是誰?你居然問我妹妹是誰?你當年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你成打成打給她寫情書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你把她從懸崖上推進海裡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
「你住口!你妹妹不是小理推下去的,是她自己跳的!」
「哈哈……」何雄仰天大笑了一陣,用充血的眼睛瞪著葉理,「那一晚,阿西也到海邊去了,他親眼看見你推爽兒到海裡的!雖然你那個表哥用錢封了他的口,但我從監獄裡回來後,他還是忍不住跟我說了!姓葉的,只要我活著,我就要為我妹妹報仇!」
葉理看著他那雙血球似的眼睛,心裡一陣陣發冷,暗紫用手環住他,對在場的人道:「看來每一個人都有很多要說的,大家再站在這裡大喊大叫,鄰居也要幫我們報警了,還是進去的好。」
瞿修與葉父對視了一眼,默然不語地走進屋內,暗紫抓住何雄的手臂,也將他拎了進去丟在地上,回身將一直圈在懷裡的葉理輕輕扶坐在沙發上,環視一下屋內,在飲水機處拿了紙杯,倒了一杯熱水遞在他手裡,柔聲道:「先喝一口。」
葉理抿了抿,覺得一股暖流順喉而下,剛剛有些痙攣的胃部慢慢放鬆了下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瞞得住了,該說的話,是不是最好全部都說出來?」暗紫淡淡斜了瞿修一眼,語氣雖平淡,無形中卻帶給他很大的壓力。
瞿修皺著眉頭,看了在地板上呼呼喘氣,隨時好像要撲向葉理的何雄一眼,又看看滿面悲傷,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的葉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好吧。小理,如果你一定要聽,我就告訴你。」
「修兒!」葉父著急地叫了一聲,手臂顫抖著抬起來。
「姨父,事到如今,也瞞不住了。」瞿修向姨父投過無奈的一眼,緩緩轉身面向何雄,「你第一次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爽兒不是被小理殺的。不管你信不信,這句話是真的。而小理他之所以不記得爽兒,也不是負情薄意,他只是失去了記憶。不光是爽兒,他當初,連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父母家人,甚至怎麼走路怎麼說話都忘了,而他失憶的原因,就是為了爽兒。」
何雄喘息著抬頭,狠狠地瞪著瞿修。
暗紫在葉理身旁坐下,一隻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背部,另一隻手將他的兩個手掌全都握在手心裡,緊緊地攥著。
「小理,」瞿修又轉向他,「你不記得爽兒,她是你在離島的時候,住在隔壁的一個女孩子。」
「鄰家的小女孩兒?」
「是,在你的記憶中,我只輸入了鄰家小女孩的印象,因為我希望,你只記得這個就好。」瞿修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而實際上,她對你而言,當然不僅僅是這樣的存在……爽兒,她是你的戀人。」
「戀人?」
「對。平心而論,爽兒並不是一個壞女孩[幸福花園],但可惜,她生在那樣一個家庭裡。」
說到這裡,瞿修瞥了何雄一眼。「說是鄰居,但實際上何家只是在葉家大院後面有一間小瓦房。在離島,他們的名聲很壞,父親酗酒,母親好賭,大哥吸毒,二哥……就是何雄……因為傷人罪鋃鐺入獄,爽兒才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被父親逼著,開始做一些接客的事情。可儘管如此,你唸書回來見到長大後的爽兒,仍然像是觸動了什麼孽緣一樣,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但是……這份感情,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人支持的。葉家在離島,也算有名有姓的大家,姨媽又是一向爭強好勝,要她接受一個這樣的媳婦,還不如直接殺了她比較快。」
「所以就分手了?」
「對。你們分手了好幾次,卻怎麼也分不開。爽兒,早已不像是她的名字那樣清爽了,她變得煙視媚行,變得風塵味十足,但你就是著迷於這樣的她,而她居然也真的愛上了你,你們愛得那麼深,寧願死,也不願意離開彼此。」
「但是媽媽……」葉理轉過頭,去看母親睡的那個房間,房門關得很嚴,牆壁的隔音效果也很好,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姨媽以死相逼,你很痛苦,無法作抉擇。於是爽兒提議,不能生為夫妻,那就一起死吧。你答應了她,寫了一封遺書,沒有留在家裡,而是寄給了我,遺書上說準備和爽兒一起,到崖旁投海。我拚命地趕過去,但仍然沒有來得及。爽兒有懼高症,所以你先推她下去,然後自己也跳了下去,我當時幾乎抓住了你的衣角,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能夠改變。」
「爽兒死了?」
「死了。屍體八天後才找到。而你比較幸運,被海浪沖上沙灘,很快就被我找到了。當時你頭部傷得很厲害,容顏也有損毀,生還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我把你從聖聲醫院轉到愛知,盡我所能救你。最終雖然保住了命,但你的記憶已經全部喪失。」
瞿修深深吸了一口氣,靠在牆上。葉父用手掩著眼睛,指縫間似有淚水沁出。
「對我們來說,你喪失記憶是一件好事。因為它可以使你不用面對戀人已死而自己獨活的現實,它可以讓我們不失去你,讓我們有機會再次看到你平靜安寧地生活在我們身邊。所以我和姨父姨母做出了決定,我們重新整理你的記憶,消除掉了爽兒的存在;我們編造出一個關於車禍的謊言,讓那個瘋狂的暴風雨之夜從此消失;我們離開老家,離開舊宅遷居到城裡,做萬全的準備要開始新的生活,我們的這個計劃並沒有失敗!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不是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突然之間懷疑起這一切了呢?」
瞿修白皙的雙頰因激動而泛紅,他猛地撲過來緊緊抓住葉理的手:「小理……小理……是我們騙了你,可你要相信,姨父姨母……還有……我,我們是真心愛你,為你著想的,難道為了一個女人的愛情,你真的要狠下心拋下我們嗎?」
葉理的手指被捏得發疼,暗紫衝過來,幾乎是粗暴地扯開瞿修的手,將葉理奪回自己的懷裡。
「是為了這個男人嗎?就是因為他的出現,才讓你懷疑起我們,甚至找私人偵探嗎?」瞿修瞪著暗紫憤怒地問。
「表哥,你怎麼知道我找了私人偵探?」
「昨天晚上,你洗澡的時候手機響了,我就替你接,那人以為接電話的是你,直接就說,他又在離島發現一些新情況,所以要把中午的約會推遲兩個小時,我這才知道雇了人調查。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記下的號碼打過去找他,說有重要的情況跟他講,直接就在碼頭與他會面。其實他查到的只是一些關於爽兒和你的傳言,並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給了他一大筆錢,把你和爽兒的故事告訴了他,求他幫我繼續隱瞞。不知道是那筆錢起了作用,還是他被我的苦心所感動,這人最終倒真的信守承諾,什麼也沒告訴你。我以為你既然查不到,事情就算完了,沒想到你會這麼死心眼,一定要到離島去,挖開那個不應該再碰的傷口……」瞿修說著說著,好像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在了暗紫身上,瞪著他的眼睛漸漸發紅。
暗紫看著葉理的表情越來越悲淒,顯然已經被瞿修的講述所打動,急得額頭都沁出汗來,上前一步就要理論,被葉理死死拖住,推到身後。
「爸,表哥,我全明白了。都是小理的錯,不應該這樣懷疑你們,我答應,以後再也不查過去的事,也不再提要離開的話了,你們放心。」葉理一邊說,一邊努力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不過暗紫還是我的朋友,我出去跟他說幾句話好嗎?」
葉父與瞿修對視了一眼,雖然心裡老大不樂意,也不好反對,默默點了點頭。
葉理用力拉著暗紫的手臂出門下了樓梯,來到小區的中心小花園。
兩人一停下來,暗紫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地道:「小理……」
「叫我冉冉。」
「嘎?」暗紫一時沒反應過來,登時呆住。
「我想你是對的,葉理已經死了,而我,應該就是蘇冉。」
「那……」暗紫有些吃驚地道:「你剛才……」
「我自己明白自己是誰,這就已經夠了。可是他們,爸爸媽媽和表哥,這三年來一直是他們在照顧我,他們什麼錯都沒有,一直相信我就是他們的親人,這時候突然對他們說,葉理早就死了,而我是一個跟他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不是太殘忍了嗎?」
暗紫漸漸有些明白他的想法,慢慢放鬆了緊抓著他的手指。
「我已經承認了,我是蘇冉,是你的冉冉。我們可以慢慢重新建立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我必須繼續住在葉家,繼續當葉家的兒子,我不能向兩個叫了三年爸爸媽媽的人心上砍刀,你明白嗎?」
「那你的未婚妻呢?」
「曼湘既然和表哥有那麼親密的關係,說明她已經不愛我了, 會主動提出分手的,她一定不會反對。」
暗紫默然片刻,伸手將面前的人擁進了懷裡,「冉冉,冉冉……」
回抱著他,埋進他溫暖的懷裡,縈繞在鼻間的氣息縱然沒有儲存在記憶當中,也仍是那麼熟悉,親切得使人想掉淚。
其實,這也算是最不傷人的真相了,既可以順從自己一點點淪陷的真心,回應暗紫如海般的深情,又能繼續維持幸福溫暖的家庭,不需要忍痛放棄早已習慣的日常生活,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最兩全其美的了。
為了安撫暗紫,也為了讓曼湘和瞿修不用再顧忌自己,蘇冉在兩天後就約見了曼湘。
坐在茶坊臨窗的木椅上,看著對面優雅美麗的女子,雖然只有幾個星期未見,卻恍恍然猶如隔世。
「我們……還是分手吧。」淡淡地說著,沒有抬頭,有點擔心傷害她,卻也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也許和她有感情,但卻沒有愛情,從來都沒有。
就算暗紫未曾出現,心境也早已透明,看她,仿若只是一個熟悉的人,這個人曾經是葉理的女友、未婚妻,而他,卻是蘇冉。
「你大概發現了吧?」曼湘平靜地問:「我和瞿修……」
蘇冉低下頭,仿若做錯事的人是他。
「你不恨我嗎?」女人輕聲地問。
恨?蘇冉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為什麼要恨?
「不恨?」曼湘淺淺地笑著,「那大約也就是不愛。你說的對,分手吧。」
女人站了起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你真是一個好男人,但我好像是只適合壞男人的。」
「表哥也不是壞男人啊,他……」
曼湘止住了他後半句話,拿起手提袋,「不要提他了,我和他之間,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女人姿態優雅的轉身離去,雲淡風輕得就好像不是剛與一個戀愛兩年準備結婚的男人分手。蘇冉弄不太懂她最後一句話的含義,想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瞿修談一談,並且開始考慮怎麼樣應對家人聽說他與曼湘分手後的反應。
而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使葉家人根本無暇顧及他與曼湘之間發生了什麼,他也沒來得及找到機會與瞿修詳談。葉母的病情突然惡化,而且來勢洶洶,送進醫院後就立即轉入了加護病房,次日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雖然已經知道她不是[幸福花園]自己的母親,但蘇冉的感情上仍當她是媽媽一樣,跟事務所請了假,整夜陪在床邊,只要她神智略有清醒,便伏在枕邊跟她說話,柔聲安慰,不到一個星期,人就瘦了一圈兒。
見他這樣,暗紫自然是心疼的,也曾提議過由自己替他分勞,蘇冉聽了卻笑:「哪有這個道理?陪母親是盡孝心,如是可以找他人代替,那找個專職護士也比你強啊。」說著便趕他回去,不許他整日整夜陪自己待在醫院裡。
儘管現在蘇冉的記憶仍然沒有要復甦的樣子,但對待暗紫的態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哥哥加戀人的模樣,有時柔情婉轉,有時又會板起臉來訓人,讓素來都不會勉強他依從自己的暗紫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縱然心裡百般擔心,也只能盡量想辦法調劑他的飲食,滋補一下身體,夜裡若葉母情況不危急,便會逼他去睡上幾個小時。
可是儘管家人悉心照料,但葉母畢竟年事已高,中風後的身體狀況又積弱已久,主治醫生換了兩套治療方案,都沒收到太大的效果,已向蘇冉暗示準備後事。
三年來和她母子情深,蘇冉心中很是難過,但見霜色染鬢的葉父顫巍守在老伴兒床邊又急又痛的樣子,又只得將一團傷心收在心裡,強顏勸解。
漸漸葉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數日昏迷,最近一次凶險的發作,連心跳都曾停止。蘇冉擔心葉父的身體,托了瞿修送他回家休息,自己留在醫院守夜,連三餐也是拿到病房來吃,不敢離開半步。
黃昏時暗紫送了晚飯來,蘇冉扒了幾口,覺得有幾分嚥不下去,又怕暗紫擔心,勉強吃了一些,喝了一碗湯。剛放下碗回頭看母親,卻看見禁閉多日的眼睛竟張了開來,不由嚇了一跳,趕快湊過去柔聲地問:「媽媽,媽媽,你可好些?」
葉母的眼珠已經黯然到呈現淺灰色,如玻璃球一樣毫無光澤,在眼眶中艱難地移動著,也不知還看不看得清面前的景象。
「理……小……理……」
蘇冉緊緊抓了她枯瘦的手,「我在,我就在您身邊,媽媽,你別怕,小理一直都在……」
葉母卻好像根本聽不見他的話,粗粗地喘息著,胸口急劇起伏,彷彿喉間卡著痰一樣聲音渾濁,仍是不停地叫:「小理……小……理……媽媽……對……不起……你……」
蘇冉溫柔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和額角,安慰道:「沒事,媽,什麼事都沒有,您安心養病,小理陪著您。」
葉母的眼珠緩緩轉向他的方向,卻渾然沒有焦距地透過他看向更遠處,嘴唇翕動著,劇烈地喘息。
「媽……」蘇冉著急地撫弄著她的胸口,看了看心電圖的螢幕,幸好軌跡還算穩定。
「小理……是媽媽……逼死了你……」葉母痙攣的手指突然用力抓住蘇冉的手,嘶啞著嗓子道:「媽媽就要……到你……身邊去……了,不要……不要恨……媽……」
蘇冉心頭一跳,臉色白了白,暗紫低下身從背後擁住他,手掌安撫地繞過肩頭,輕輕摸著他的脖子。
葉母的眼皮慢慢垂下來,口中仍呢喃有聲,但已經聽不清在說什麼,片刻後屋內又歸於寂靜,只有重新陷入昏迷的老人重重的呼吸聲。
「畢竟是母親,她大概早就知道,葉理已經死了,而你,不是她的孩子。」暗紫凝視著床上的老婦人,心頭的感覺十分複雜,似乎有一些怨恨她到現在還佔著冉冉那麼多關愛,也有些感謝當年冉冉傷重時她如待親子般護理他康復。
蘇冉輕輕向後靠在暗紫懷裡,歎了一口氣道:「也許葉理已死這件事,她根本不願接受,所以寧願強迫自己相信我就是她的兒子,強迫自己對所有的疑點視而不見,直到生命將要終止,才終於開始正視這個事實。」[幸福花園]
暗紫心頭一動,好像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不知他……」
「爸爸應該不知道吧,」蘇冉察覺出他心中所想,轉過身來,「做父親的,總沒有母親那麼細心,我相信他和表哥,都從沒有懷疑過我不是葉理。」
暗紫略略有些抱怨地道:「總之你還要繼續在他們面前當葉理就是了……」
蘇冉微微一笑捧起他的臉,用指尖輕輕拍了拍,柔聲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以後我保證除了工作和陪爸爸的時間以外,我都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暗紫想了想,提議道:「不如我把你家隔壁的房子買了,我們住在一起吧。」
蘇冉嚇了一跳:「住一起?那爸爸……」
「他就在隔壁啊,你還是可以隨時照顧,跟以前沒什麼改變的。」
「可是跟一個男人同居,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反對?」
「反對?」暗紫有些哭笑不得,「我們在一起十多年了,他三年前才冒出來,有什麼好反對的?還是你自己仍然不願面對我們之間的關係?」
「當然不是!」蘇冉看到暗紫眼眸深處泛起一絲受傷害的表情,胸口一緊,立即大聲否定,話音剛落,暗紫的氣息已經逼近,整個身體被嵌入了他的懷裡。
「別這樣,我媽媽……」蘇冉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強迫自己轉過視線去看病床。
「她睡著,很穩定。」暗紫的嘴唇貼了上來,吮吸著那淺色的溫軟唇瓣,細細磨蹭。「答應我吧,難道我在你心中,連這點份量也沒有?」
蘇冉一怔,心尖微微地顫。自從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以來,一直在要求暗紫退讓,彷彿是把葉父和葉母,放在更重的位置上,但此刻被他這樣明白地問出來,第一次思量排位的問題時,心底最真切的聲音卻是:「不……」
最愛的那個人,最重要的那個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底,就好像是自己本體的一部分一樣,只不過作決定時,總是先拋開自己考慮旁人,所以一不小心,也就拋開了他。
「等媽媽的事……過一陣子,爸爸心情好一點,我就跟他說。」
暗紫的面容一亮,唇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抱緊懷中人跳起來,在房中轉了好幾個圈兒。見他高興成這個樣子,蘇冉心中卻略略有酸楚,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許諾,許諾一件本就該答應他的事,就可以讓他如此的快樂。也許從相愛的那一天起,彼此的幸福就已交到了對方的手上,還回去一點,他才能感受一點,他是那樣慷慨地恨不得拿幸福包裹住自己,而自己卻為什麼如此吝惜,竟不可以多給他一些?
七
半個月後的一天夜晚,葉母在昏迷中無聲無息地去世,葉父、蘇冉和瞿修都守在她的身邊。辦理完後事,蘇冉向事務所又續了一個星期的假,專門在家陪伴父親。
相伴大半輩子的老伴兒離去雖然悲傷,但葉父畢竟是一位通達世事的慈祥老者,不願兒子為自己耽誤工作過多,所以努力振作精神,免得小輩們擔心,一周的假剛到,就催著蘇冉快去上班。
蘇冉所供職的律師事務所業務一向都很忙,一個助理連續請假超過一個多月,本不會被容許的,好在老闆為人很好,又一直比較喜歡蘇冉的勤快肯干,見他來銷假,還關切地問了幾句家中的情況。
暗紫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居然真的買到了葉家的那套房子,重新裝修佈置了一下就搬了進來。他在醫院時跟進跟出的,每次看著蘇冉都深情地快要溢出來,葉父怎會瞧不出端倪?再看看自家兒子與他在一起時的情形,想想他前一陣子與曼湘分手的事,就知道那個年輕人不只是一相情願而已。經歷了當年葉理自殺事件後,原本就很寬容的他心緒改變更大,只要兒子好好的就行,其他事應該都不重要。所以當蘇冉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的時候,他只是拍拍兒子的肩,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喜歡跟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只不過搬到隔壁住而已,跟在家裡換個房間有什麼區別?爸爸仍然可以每天給你做飯就行了。」
同居生活開始不久,歆歆就登堂入室,常常跑來蹭飯,沒多久就跟葉父混得很熟。京生也來過幾次,只是每次見他,容色似乎都再沉鬱幾分,蘇冉問他時,卻又淡淡笑著說沒事。
對於蘇冉和暗紫的關係,最難接受的人似乎是瞿修。他每次來,待蘇冉依舊關懷體貼,常拉著他問長問短,對他的情緒和記憶狀況也仍然保持一個主治醫生應有的關注。但對於暗紫的存在,卻採用根本不承認的態度。不僅只肯在葉家這邊坐,甚至面對面遇到了也絕不跟他說話,暗紫偶爾視線所及,還會看到他用敵意與審視的目光盯著自己。只不過對於他,暗紫還沒怎麼放在眼裡,畢竟他與蘇冉之間那麼深的羈絆,一個小小的瞿修又能怎樣呢?[幸福花園]
銷假上班後的第二個星期五下午,離打卡下班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蘇冉就收拾好了桌面,只留了張律師急用的文件,等他回來交給他。
隔壁桌的蔡小姐伸過頭來,「阿理啊,你前一陣子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嗎?怎麼每天還是那麼急著回去?是不是有了新女友了?」
蘇冉朝她淡淡一笑,神色柔和,卻沒有回答。這時大門一響,張律師匆忙跑了過來,急著問:「小葉,我讓你做的資料弄好了沒?」
蘇冉趕緊站起來把文件夾遞過去,張律師一面翻看,一面就勢坐在了桌子上,看了一陣,很滿意地合上,收進自己的公文包裡。
「張律師,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蘇冉問道。旁邊已有人陸續走向打卡機。
「沒事了,謝謝你啊。」張律師抬起頭,一看蘇冉竟是站著的,再看看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面,失笑道:「耽誤你下班了,是不是約了女朋友過週末啊?」
蘇冉淺淺笑著,不緊不慢地拿起自己的東西,「有個小朋友明天過生日,我答應了今晚做飯給他吃,所以急著去買菜,再見了。」
張律師用手指摸著下巴側了側頭,突然叫了一聲:「等一下。」
蘇冉訝然停步,回過頭來。
「總覺得……」張律師上下打量著他,若有所思地道,「你最近好像變了……」
「變了?」
「對,而且說不清楚怎麼變的,總之你的說話、神態、氣韻跟你剛進所裡時比,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也這麼覺得。」蔡小姐拎著她的包包插言道,「你好像變得更溫和,更穩重了些,但真的說不太清楚。」
蘇冉輕輕笑了一聲,溫言道:「年齡在長嘛,總不成還是那麼毛毛躁躁,總跟大家添麻煩?其實每一個人都在變啊,蔡小姐不也是越變越漂亮?」
與蔡小姐臉上湧起得意的紅暈同時,門邊傳來清朗的少年笑聲,「冉冉哥,你好會說話哦。可不可以下班了?我特意來接你一起去買菜的,我有好幾樣想吃的,能走了嗎?」
蘇冉忙向張律師與蔡小姐道別,拉著小恐龍的手走向電梯間。
「買隻豬腿做東坡肘子給我吃吧?」喬歆在電梯內就開始點菜。
「等會到超市你自己選。」蘇冉揉揉他的頭,兩人一起走出大摟,來到最近的一家超市。儘管有蘇冉的篩選和淘汰,小恐龍仍蹦蹦跳跳選出山一樣的食物堆在手推車裡,彷彿打算要吃上一個月。
手機鈴響,是特屬於他的音樂,微笑著接起,話機裡傳出那低厚的嗓音:「在哪裡買菜?跟歆歆在一起吧,我來接你。」
報出超市的名字,蘇冉匆匆的說了兩句就急忙掛掉,因為不過就這麼一小會兒的時間,小恐龍好像就要幫超市搬家了。
拖著大包小包的兩人結帳出來時,街面上擺著車陣的長流,定睛一看好像動也未動,想來暗紫不知堵在什麼地方,只好站在街邊等。小恐龍從紙袋裡翻出果凍來吃,順便考慮今晚的菜單,不知不覺就吃了十幾個,才被蘇冉強行禁止。
「堵車真是煩人哪,要不咱們去坐地鐵吧?」又等了十多分鐘,喬歆不耐煩了。
蘇冉看了看上下班高峰期車陣的洪流,也皺了皺眉,摸出手機給暗紫發了簡訊讓他直接回家,自己跟歆歆一起拖著食物的小山向地鐵口走去。
路上的行人也不少,手裡提著那麼多東西,兩人便免不了側著身子東讓西讓的,眼看著前面走來個大肚子的孕婦,蘇冉趕緊貼著行道樹讓出她通行的空間,誰知有個年輕人急驚風似的不知什麼事,突然飛奔而過,孕婦的肩頭被他一擦,整個身體控制不住平衡,驚叫著搖搖欲倒,蘇冉嚇得把手頭的東西一扔,飛快地伸手抱住她,雖然沒摔下去,那年輕小媽媽的臉色已經嚇得雪白。
「喂!你撞到人了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搶了銀行正被人追啊?」喬歆衝著那年輕人身後罵了幾句。
「這位太太,你沒事吧?」蘇冉扶著孕婦的手臂,柔聲問道。
「…沒…好像沒事…」小媽媽定了定神站穩身體,「謝謝你啦。」
蘇冉一笑,放開手,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食品袋。歆歆側了側頭,奇怪地問:「今天什麼日子啊,好像有幾聲鞭炮響?」
話音剛落,街上的人突然開始四散奔逃,蘇冉探起身子一看,大約幾十米遠有兩個男人奔來,手裡握著黑乎乎的手槍,更遠處有幾個警察追在後面,與此同時,刺耳的警車聲從遠方傳來。
「歆歆!丟下東西快跑!」蘇冉急聲大叫,伸手扶住身邊孕婦的手臂,「太太,妳能走快些嗎?我扶著妳!」
歆歆把手裡的食品袋一扔,也奔了過來,與蘇冉一左一右,扶著年輕太太的手快速地避開,以免遭池魚之災。
跑了沒十幾米,小媽媽開始喘氣,斷斷斷續續地道:「不……不行了……跑……不動了,到……那裡……去躲一下……」
她手指指的地方,是路邊一個小小的便利商店,三人跌跌撞撞跑進去,裡面已經躲了約十個人了。有個小女孩在哭泣,還有兩三個人抱成一團蜷在貨架下。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驚慌的店主左張右望地問。半天才有人回答他:「有人搶銀行,好像三個人,跑了一個,還有兩個正被警察追,手裡有槍!」
喬歆捧著自己的頭搖了搖,向蘇冉吐著舌頭道:「難道我是金口玉言嗎?」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近,又有兩人跑了進來,緊跟著「砰砰」兩聲槍響,一個人倒在便利商店門口,屋內一片驚呼聲。
蘇冉心頭湧上不祥的預感,用身子擋著歆歆和那位年輕太太,退到小店最遠的角落,把手機轉換成靜音。
果然,隨著幾聲尖叫,兩個戴頭罩的粗壯青年握著手槍衝了進來,槍口直對著店內的人,凶狠地大叫著:「滾!都給老子爬到裡面去!」
警笛聲中,有警察在外面喊話:「裡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放下武器,不要傷害人質,再說一遍不要傷害人質!」
蘇冉環視了一下周圍。被困的人質中,只有三四個年輕男子,其餘都是婦孺老人,小店裡有充足的水和食材,在這麼有利的條件下,匪徒絕對不會輕易向警方妥協的。
所有人被趕到屋子的一角後,一個搶匪脫下面罩,用紗布包紮了額前的傷口後才重新戴上,另一個在室內煩躁地踱著步,時不時踢一下貨架,零零碎碎的小百貨紛紛掉了下來。
大約幾分鐘後,雙方在拉鋸的喊話中開始談判,匪徒要求一千萬美金最高面額的現款和逃匿使用的交通工具,而警方態度強硬,表示需要時間調度,還必須先釋放一批人質。
匪徒最後只同意釋放三人,先調了兩個青年男子,眼光慢慢掃到蘇冉身上,指著他道:「你,也出去!」
歆歆立即放開緊握著他的手,推著他的背道:「冉冉哥,你快走!」
蘇冉看看這孩子緊張得發白的臉,咬了咬牙,道:「這位太太快生了,留在這裡也是麻煩,請讓她先出去好嗎?」
頭罩眼洞中射來兩道陰冷的目光,冰針一般刺在蘇冉臉上,再在那個一直哭泣的年輕媽媽身上瞟了一眼,思考了幾秒鐘,用力扯住孕婦的手臂拖拉到門邊,「滾!快滾出去!」
半個小時過去,天色有些暗了,警方仍沒有讓步的意思,匪徒有些不耐煩,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打斷了一個三十來歲女子的腿,將她丟出門外,聲稱午夜前沒看到所要的東西,就每隔半個小時殺一個人。
蘇冉將歆歆的頭摟在懷裡,兩個相偎著靠坐在貨架旁,腰裡的手機無聲地顫動起來。匪徒為了安全不許室內開燈,蘇冉怕被他們瞟見手機屏幕的微光,將身體背轉過來,歆歆也移動著遮擋。
打開手機的翻蓋,不是來電,而是封簡訊:「怎麼還沒到家?東西太多吧?我們來地鐵口接。」
蘇冉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暗紫,可憐的暗紫。在幽幽的光線中,斟酌著語句回信:「遇搶匪,被困便利店,兩人都好,未傷勿念。」
短消息發出後,想著他現在的憂急和無能為力,心裡軟軟的疼。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死。
約半個小時後,警方的態度突然變得異常合作,極力安撫著兩個匪徒,表示錢款與去機場的車輛都在準備過程中,會在晚間十一點送到,大概是因為已經得知有喬氏家族的人在裡面,壓力猛然倍增的緣故。
可是就算警方給了錢和車子,未必就會換來安全,匪徒一定會帶幾個人質護身,看看剩下的幾個人中,有三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兩個哭成一團的七八歲小女孩,一個被抱著的兩三歲男童和他體態肥胖的媽媽,外加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女,要說帶起來行動方便快速又安全,似乎就只有這個少女和……
蘇冉看看懷裡抱著的身材嬌小的少年,喉嚨突然緊得幾乎不能呼吸。
一個匪徒從貨架上拿了罐裝咖啡喝,抓了抓頭,一把扯下面罩,在臉上也撓了幾下,過了幾分鐘,才重新戴上。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一個多小時後,簡訊再次發來:「錢,車快到,你們小心。」
五分鐘後第二條消息出現在屏幕上:「搶匪現在的位置?」
蘇冉仔細看了看,回信:「一個在臨街右數第一個窗口旁,一個在屋子西北角櫃台裡。」
十五分鐘後回音到達:「盡量離開南牆的氣窗口。」
蘇冉扭頭一看,所說的那個位置果然有一個氣窗口,只是被綠色籐葉裝飾物纏繞著,不易看出來,便拉著歆歆無聲地移開,又憑著哭泣聲和模模糊糊的視線將兩個小女孩柔聲哄了過來。
十一點正,警方喊話錢車均已送到,並將錢箱放在店門前的人行道處,一個匪徒出去將錢箱拎了回來,兩個人驗看了一陣。
「動手,帶兩個人隨身走吧。」一個人興奮地道。
「萬一他們在車上動了手腳呢?」另一個人冷冷道,「你守在這裡,我去驗看一下。」說著便仔細地檢查自己的手槍。
喬歆向蘇冉靠了靠,身體一直顫抖著。
蘇冉收緊了環著他的手臂,在他耳邊柔聲道:「歆歆,你冷嗎?」
喬歆在黑暗中搖搖頭,喃喃道:「再過一個小時,就是十七號了……」
蘇冉怔了怔,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對啊,再過一個小時就是你的生日了。」
喬歆輕輕笑了一聲:「沒錯,我的生日,十九歲的生日……冉冉哥,我有一個生日願望,你肯不肯答應我?」
蘇冉摸索著捧起他的臉,溫柔地道:「只要我做得到,當然會答應你。」
喬歆坐直了身體,卻半天沒有說話,黑暗中只聽到他的氣息有些不穩,有冰涼的手指摸索著伸過來,蘇冉忙攥住了,掌心與掌心相貼。
「我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他們殺掉了,可是冉冉哥,你不要反抗他們,我希望你能活著,等暗紫哥來救你。」少年的語調顫顫的,卻非常清晰。
「你在說什麼!」蘇冉握住他的肩膀,壓著嗓子責怪道,「怎麼突然之間這樣悲觀?我們都能活下去的,活著去見暗紫,見京生,警察已經答應給他們錢和交通工具了,我們很快就會被釋放的。」
喬歆用手揉揉眼睛,撲進蘇冉的懷裡,聲音有些發抖:「我好想回家,想京哥,想爹地媽咪,可是……可是我知道自己今天一定會死的,所以冉冉哥,你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等見到京哥,你告訴他……」
蘇冉一把摀住了喬歆的嘴,將這個孩子更緊地摟在懷中,安慰道:「歆歆,你別怕,想想京生,他在外面一定已經急得發瘋了。再忍忍,一切都會變好的,等從這裡出去後,我親手做你最喜歡的菜給你吃,好不好?」
喬歆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掃過蘇冉冰涼的手指,就像一片羽毛拂過心頭,帶來異樣的慌亂感。對話不過稍稍停下來,心裡就一陣陣地發慌,急著想再開口說些什麼,哪怕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只要能安撫這個小孩,也給自己增添一點勇氣。
一個匪徒大聲通告警方後慢慢走了出去,鑽進停放在店前的汽車裡檢查了一會兒,又躬著身子進了門,沒有回到牆邊的窗戶,兩人一起趴在櫃台上嘰嘰咕咕起來。
蘇冉乘機再發簡訊:「他們都在店西北角的櫃台旁。」
大約十多分鐘後,一個高個兒匪徒站起來,在槍管上安裝了什麼東西,提在手中,隱隱看到腦袋轉動了一下,大概是在環視店內。
喬歆輕輕吸了一口氣,「消音器?難道他們要把不帶走的人全部殺掉?」蘇冉也猛然想起兩個搶匪都曾脫下過面罩,他們不願留下活口是非常可能的。
大約屋內的人都感覺到了異樣的恐怖,大家驚慌萬分地擠作一團,蘇冉瞟了眼氣窗,好像沒什麼動靜。高個兒匪徒走近過來,一把扯住那個高中女生的手,將她的身體甩到門邊的地上,在他黑乎乎的臉部,只看見兩小簇亮光轉動著審視著其餘的人。接下來他似乎挑中了喬歆,仍然是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從蘇冉懷里拉了出來,向後拖了幾步。
喬歆嘶喊了一句什麼,拚命掙動著,蘇冉心急如焚地叫道:「歆歆,不要反抗!不要!」
匪徒反手抓住歆歆的頭髮,怒沖衝向地面一摔,手中的槍管頂上他的太陽穴,啪地一聲打開了槍栓保險,蘇冉撲過去撞開他的手臂,抱住歆歆的頭,兩人跌跌撞撞向櫃台方向逃了兩步,那人也不急著追,慢條斯理地跟過來,緩緩將槍口仍然瞄準了喬歆頭部。
蘇冉緊擁著孩子發抖的身體,閉上發燙的眼睛,喃喃叫了一聲:「暗紫……」
槍聲響起,屋內一片驚恐的叫聲,接下來就是身體沉重倒地的悶響,歆歆在懷裡掙動,用顫顫的聲音叫:「冉冉哥,冉冉哥……」
外面警哨聲大作,蘇冉剛茫然地抬起頭,就已有無數的人影衝了進來,有人身手攙扶他們,將一條毯子裹在他的身上,並試圖分開他與歆歆緊抓在一起的手。
手指絲毫不敢放鬆,低頭看著懷裡的小恐龍,惴惴地問:「歆歆,傷到沒有?」
喬歆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已經被旋風一樣捲進來的人裹進了懷裡,蘇冉本能地想要阻止,剛剛抬起手臂,也被擁進了一堵寬厚的胸膛中,有個聲音在耳邊暖暖地叫著:「冉冉……」
被暗紫扶著走出便利商店,迎面就是白花花的車燈燈光,雖然有溫熱的手掌伸過來擋在眼前,但蘇冉仍然覺得刺目地偏過頭去。走在旁邊的堂兄弟兩個仍靠得很緊,小恐龍被京生用一件大衣裹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見臉,讓蘇冉覺得莫名其妙有些擔心。街面上橫七豎八停著一大片的警車,還有幾輛閃動著頂燈的救護車。穿制服的人們跑過來跑過去,也弄不清楚他們在忙什麼,除了早就被拖走的那個斷腿的女子,人質中並沒有人受傷,被抬出來的,只有兩個匪徒的屍體。
一個略略有些發福的警官跑到他們面前,很有禮貌地問:「是蘇先生和喬少爺嗎?兩位要是身體沒什麼問題的話,方不方便到警局講述一下事件經過,我們需要這份記錄。」
蘇冉抬頭看了看暗紫的臉,重重的疲倦感突然湧了上來,幾乎有些站不太穩,整個人都靠在他的身上,反而是一旁的喬歆,在大衣的縫隙中冒出一句:「好啊,沒問題。」
喬京生沒有出聲,好像只要已經牢牢地把歆歆圈在臂間,到什麼地方也無所謂。蘇冉安撫地向暗紫微笑了一下,也向警官點了點頭。
也許是因為喬震在這個城市有莫大的影響力,完成這份調查記錄的整個過程中喬京生與暗紫都沒有迴避,仍是無語地守在一旁。小恐龍只講了一會兒人就困了,靠在京生懷裡睡去,只有蘇冉堅持著把事件經過重新詳述了一遍。
走出警局時天色已經大亮,已有不少的行人在街上穿梭,整個城市像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已經開始了另一輪的運行。蘇冉揉了揉因睏倦而有些麻木的臉,回頭向歆歆笑道:「生日快樂!」
歆歆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喬京生卻在那一剎那血色盡失,然而在清晨的冷光中,迷迷茫茫地看不真切。
小恐龍在原地活動了一下腿腳,覷了覷堂哥的表情,見他沒有要罵自己的意思,立時又恢復了原有的活潑,興高采烈地指著對街的一間冷飲店提議道:「我們去吃冰淇淋慶祝吧!」
蘇冉失笑道:「你的胃口這麼快就恢復了?都冬天了,還那麼喜歡吃冰淇淋,你不是最怕冷的嗎?」
「吃完冰淇淋咱們再去吃火鍋,這樣就不冷了!」喬歆鬧著,捉住堂哥的胳膊搖。「京哥,好不好?我們去吧?」
喬京生面色蒼白,嘴唇上一分顏色也沒有,怔怔地看著喬歆,沒有說話。蘇冉擔心地想問一句,被暗紫按了按肩膀阻止住。
「京哥,你不要這樣嘛,我現在不是挺好嗎?這些年你們跟我說的那個事,我嘴上說不信,可心裡還是有七八分相信的,所以剛才在裡面的時候,真有點害怕,以為自己劫數到了,會被人家打成蜂窩呢。不過現在好了,我既然已經被救出來了,就說明我不會有事的。去吃東西吧,我過生日,你總得給我慶祝一下!」喬歆環抱著堂哥的腰,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
喬京生緩緩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嘴角淡淡地彎起一個笑容,聲音有些沙啞地道:「好,我們去慶祝,你想吃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
小恐龍歡呼一聲,在街上來了個後空翻,又衝著路過的美女姐姐吹了幾聲口哨,過往的行人被引得都忍不住轉頭看他。
「歆歆真是可愛,這一夜驚魂,對他的情緒竟好像沒什麼影響,還是吃飯皇帝大。」蘇冉一面笑著看喬歆拉著京生衝過對街,一面對著暗紫說。
暗紫的神情卻有些凝重,什麼也沒說,只是握著蘇冉的手,帶著他也跟了過去。
「我要吃幻境森林,還要火焰山!」喬歆興沖沖地跳上人行道,身子滴溜溜轉了一個圈,目光無意中捕捉到一個飄動的紅色球體,「京哥,好漂亮的氣球,不知道哪裡有賣啊……」
大家都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天空,那的確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紅色氣球,悠悠蕩蕩地飄向淺藍的天空,明明是那麼鮮亮和諧的色彩,卻讓京生的眼膜陡然被刺痛,倉皇地移開視線,卻驚恐地發現心愛的小孩已不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喬歆歡笑著仰頭看著氣球轉圈兒,淡淡的初日照在臉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帶著清寒涼意的晨風拂過髮際,讓皮膚微微地緊繃。視野裡有美麗的藍天、艷紅的氣球、道路邊常青樹綠色的樹梢,還有另一抹移動的紅色。
那是一個身著紅衣的小女孩,搖搖擺擺地跑向街心,「我的……我的氣球……」
在喬歆身形移動的一剎那,京生已經本能地向他撲過去,然而伸手,卻只抓住一抹空氣。
刺耳的剎車聲中,心底一片冰涼,那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時間中一點一滴被浸透的冰涼。
涼意透骨,帶著渾不著力的無奈,十幾年堅持不懈的努力,最後留下來的,竟還是只有十幾卷黑色的錄影帶。
那是一個孩子成長的軌跡,如今嘎然終止在自己面前。
抱住柔軟的身軀,撥開垂落額前的茶色髮絲,雪白的面頰在掌心仍透出暖暖的溫度,卻不知那抹魂靈,還能再停留多久。
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的蘇冉,足足愣了好幾秒才嘶聲大叫著,撲倒在喬歆身邊。
暗紫摸出手機飛快地撥著急救電話,手雖然穩定,眼睛卻已顫抖著閉上,緊緊地閉,緊緊地閉,也關不住湧上的滾燙液體。
喬京生的眼中卻沒有淚,他只是抱住堂弟的上半身,緊緊摟在胸前,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臉。
那是他最心愛的小孩的臉。
小孩慢慢睜開眼睛,呼吸雖淺,目光卻清澈異常,隱隱透著五彩瑩光,烏潤的眼珠緩緩轉動著,從一旁呆呆站著的紅衣小女孩,看向淚流滿面的蘇冉,再看向深深凝注著自己的堂哥。
「歆歆,歆歆,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蘇冉顫顫地檢視著他,雖沒有血跡,但孩子的面色白得嚇人。
「哪裡……都不痛……」一開口,聲音卻那麼低,看著圍在身邊的這些人,明明不痛的,胸口卻突然絞動了起來。一十九年的緣分,原來竟是真的,真的要斷在今天。
「爹地……媽咪……」仰望著天空,二十世紀的天空,捨不得、丟不下的親人,還有那突然湧上心頭的惶恐。喬歆掙扎著抱住堂哥的手臂,眼角劃過溫熱的水痕,流到耳際,已是冰涼。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京生伸手撫上歆歆還微睜的雙眼,將他的頭擁進自己的懷裡,慢慢搖著。
「歆歆,你先去……京哥一定會想辦法……也跟你過去,繼續照顧你……」喃喃的話語,輕不可聞,但聽在蘇冉的耳中,卻令他從頭到腳,都開始顫抖起來。
八
喬歆的心臟,在救護車上停止跳動,送到維康醫院後,直接被推進了一個特殊的房間。他的父母家人很快出現,雖然悲傷,卻並不顯得震驚,彷彿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這樣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結局。
蘇冉靠在暗紫的肩頭,坐在家屬休息區的長椅上,看著空蕩蕩的走廊。
隱隱似乎覺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這樣相依著坐在這裡,等待醫生走出來,企盼聽到想聽的好消息。
「不是這裡。」暗紫低聲地說,嘴唇貼上他的額角,輕輕地吻,「但很像,也是這樣的走廊,長椅,空落落的沒有人。爸媽推出來的時候,你捂著我的眼睛不讓我看……一眼也不讓……那天晚上,你跟我說,不怕,還有哥哥……」
蘇冉慢慢抬起頭,看著走廊盡頭染著暮色的窗戶。不記得,仍然不記得他口中所說的這些細節。但是有什麼關係?他們都還活著,他們在一起。
「京生……恐怕要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了……」歎息著,兩人對視一眼,都做好了準備。
因為疼愛那個陽光般的孩子,所以要振作精神,替他安慰守護那些被拋下來的人。
走廊的另一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滑輪轆轆滾動,一張病床被推了出來,床上的小孩安靜地睡著,並沒有像一般的逝者一樣蓋著頭,天使般的臉露在外面。
暗紫摟著蘇冉迎上去,輕聲地問:「走了?」
喬京生木然地點頭:「走了。」
站在病床旁邊的,還有一對中年男女,悲淒的神色和紅腫的雙眼,說明了他們與剛剛離去的少年的關係。
京生面色如雪,臉微微側向一邊,手指抓緊了病床的欄杆,繼續向前推行。
「他不肯原諒。」留在後面的暗紫搖頭歎息,「他不肯原諒他們。」
「什麼?」跟著走了兩步的蘇冉回頭,「你在說誰?」
暗紫握住了他的手,看著推著病床緩緩前行的三個背影,「他不肯原諒歆歆的父母,他一直認為他們做錯了。愛他,所以搶奪了來,卻又守護不住。京生常說,父母之愛固然無可厚非,但歆歆,他不應該無辜地承受這種命運。」
蘇冉有些迷惑,聽不太懂暗紫的意思,後者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掌中緊了緊,簡潔地道:「先忙歆歆的後事吧,我找時間從頭解釋給你聽。」
喬家雖是大族,但歆歆的喪事,卻只有最直系的親屬參加。因為京生悲傷恍惚,早已失了常態,所有的雜務,便由蘇冉暗紫一手料理。
落葬,過了頭七,天使般可愛的少年,就只能在冰冷墓碑的照片上,向疼愛了他一十九年的爺爺、父母、堂兄綻露那陽光似的微笑。然而就算剛剛從墓園歸來,蘇冉仍是恍恍然,不能相信他真的已經離去,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電話鈴聲還會響起,還會聽到他爽朗地笑著說:冉冉哥,你今天請我吃雪糕吧。
「歆歆到了那邊,就沒有雪糕吃了。」暗紫歎息著,把外套披上蘇冉的肩頭。
「天堂裡什麼都有,他仍是最受寵愛的天使。」蘇冉握住愛人放在肩上的手,轉過身來,目光滑過暗紫的身側,落到牆上的照片上。
不僅是牆上,還有桌上的桌歷、小鏡架、電話機的小貼紙,都是歆歆燦爛的笑臉。
這是喬京生家的客廳,蘇冉因為擔心他,堅持要跟了來,守在京生臥室的門外。
暗紫當然跟著一起過來進行這種名為陪護實則監視的行動,儘管他並不認為像喬京生這樣理智成熟的男人會做傻事。但是歆歆死前京生說的那句話,實在是令蘇冉想起來就心悸,不能放心讓他一個人待在家裡。
「京生的意思,不是要自殺。」暗紫扶他在沙發上坐下,端過一杯熱紅茶,「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原本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忘了而已。」
蘇冉抬起頭,「在醫院你曾說過京生不肯原諒歆歆的父母,指的是同一件事嗎?」
「是。」暗紫點點頭,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你記不記得,喬家其實是巫醫世家?」
「巫醫?」蘇冉不以為然地搖著頭,「我覺得那不過是一些老傳統罷了,現在是什麼時代,難不成還有人真的相信巫術?」
「既然歆歆真的死在十九歲生日的這一天,就似乎不能不相信。」
蘇冉吃了一驚:「什麼意思?聽起來好像你們早就知道歆歆會死在這一天?」
暗紫表情認真地點頭,「對。喬家的人,早在歆歆三歲那年就知道了。所謂巫者,可通靈,可推演造化命數,當年歆歆父母算出命中無子,又非常希望有個孩子,就使用了一種名為『逆天奪嗣』的古老巫術,改變了一個靈魂的走向,得到了歆歆。」
「太荒謬了!」蘇冉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暗紫,你居然相信這種……這種毫無科學根據的說法?若是巫術真的有這麼厲害,當年喬爺爺生病,行巫作法就行了,何苦要吃上一刀,與我換腎?」
暗紫也站了起來,將手臂繞住他的肩,再次扶他坐下,解釋道:「按京生的說法,巫者使術,不過為了驅靈清世;巫者推命,不過為了趨吉避凶。大忌便是干涉命理,凡是與氣運、壽數、命像有關的事,若是強行作法使之改變,無論施術者何等高深,終會遭到反報。喬爺爺不過是換個腎就可痊癒,又何必要冒險施術呢?」
蘇冉怔了半晌,仍是搖頭,「太玄了,這些不過是些古老的說辭而已,誰知道是真是假,值不值得相信?」
「對我們而言是這樣,但對喬家,那是血液裡帶著的東西,他們從沒有懷疑過。京生是雙料醫學博士,也仍然是一個巫者,便是這個道理。當年歆歆父母施行這個干犯命理的法術時,京生雖然年紀還小,卻是極力反對的;可是歆歆父母求子心切,說甘願接受任何反報,只要能有一個孩子,可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反報,竟然會報在歆歆的身上。」
「難道這個反報,便是說他十九歲時會死?」蘇冉的指尖顫抖著,全身冰涼。
暗紫再次點頭,「是,而且不僅如此,死後還會魂消魄散。當歆歆三歲那年他們因天警而推出這個反報時,自然是既後悔又絕望。最後還是在喬家所有人努力下,重新施了一個補救的法術,但也只能保住歆歆靈魂不散,仍回到他原定要投去的那個肉身。」
蘇冉的手指猛然緊絞起來,覺得好像胸腔裡的血一下子湧了上來,呼吸有些急促地道:「你是說歆歆雖然死了,但他回到另一個人身體裡,我們還有機會再找到他,再看見他?」
暗紫緩緩搖頭,拇指輕輕抹過蘇冉不知不覺滲出眼角的淚水,「不可能再見到了。他不在這裡,他在明朝。」
蘇冉頓時呆住。
「歆歆天定的命數,本是降生在明朝。所以現在他已經在那裡,獨自一個人,在那個時代。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可憐的孩子是不是平安抵達,是不是孤獨,害不害怕,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像這邊一樣疼愛他,照顧他,保護他,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幸福,會不會快樂……」
「我不相信!」蘇冉閉上了眼睛,額頭垂下去,抵靠在暗紫胸前,「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說法,太可笑了,我絕對不會相信的!」
暗紫抱住他,視線落向遠方,喃喃道:「和當年一模一樣,那時你聽到這些說法後,也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當你得知歆歆從小就被訓練如何應對命運中殘酷的逆轉時,還會與京生吵得非常厲害,說他們作為成年人,居然會因為一個荒誕離奇的理由,就讓一個小孩子在那樣令人恐懼的陰影下生活,實在是太殘忍。」
「難道不是嗎?」蘇冉的眼眶中充盈著淚水,「歆歆,那麼可愛的歆歆,總是開開心心的樣子,為什麼不可以讓他輕輕鬆鬆地像普通男孩子一樣生活?」
「他不是普通的男孩子!」暗紫握住他的雙肩,「冉冉,歆歆死在十九歲的生日,這是一個事實!」
「這不過是巧合!什麼奪嗣,什麼魂靈,什麼莫名其妙的回到明朝,這所有荒誕不經的說法,全都只是迷信而已。」
「不,」暗紫緊皺著眉頭,溫和地反駁著戀人,「不是迷信,而是希望。就算這所有的說法真的是子虛烏有又怎麼樣呢?它們的存在,對於所有疼愛歆歆的人而言,仍然是希望。希望他還活在某個地方,希望他可以延續人生,希望有一天,還能有機會再次看到他。我是最明白希望對一個人而言有多重要,因為在你離開我的日子裡,唯一能支撐我活著的,就只有希望了。」
蘇冉用手掩住眼睛,向後靠在椅背上。京生的房內依然沒有一絲兒的聲響,不知那年輕的巫者,是否能在冥思中接觸到堂弟遊蕩的靈魂波。
沒錯,暗紫說的沒錯。真的也罷,假的也好,再離奇的說法都無所謂,想著歆歆還活在某個空間某個時間,對於被留在這個世間的人來說,就是一種希望。
人生的本色,仿若就是暗紫的名字一樣,似乎大多時候都是似亮非亮,,似暖非暖的紫色,比重總還是更傾向於暗淡。幸福彷彿永遠不能持久,總會被各種各樣的變故掩去她原本的明亮,命運之神是那樣的任性,總想要在每一個人的人生上,或多或少都抹上偏見、悲傷、背叛、離別和失去的痕跡才肯罷休。
就好像他和暗紫相濡以沫的生活卻不得不經受分離;葉理與爽兒真心相愛但逃不過世俗觀念的踐踏;而似乎是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那個可愛少年,卻承受著最沉重難測的命運。
若是沒有希望,人生的天平上,幸福還能佔據多少份量?
暗紫的手指,暖暖地在額角輕輕揉動著。蘇冉放下蓋在眉前的手掌,睜開眼睛,由於緊咬牙根而僵硬的兩頰肌肉慢慢鬆弛下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頭疼,好一點兒了嗎?」暗紫低低地問。
蘇冉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再去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剛剛頭疼,而是站了起來,努力振作精神。「我去廚房熬點米粥,做些清淡的小菜,你想辦法讓京生吃一些。」
陪同朋友一起悲傷,不如想辦法替朋友化解悲傷。暗紫最能體會到這一點,在失去冉冉的那段時間,喬京生已經充分展示過什麼是真正的朋友。
廚房裡已經傳來蘇冉淘米洗菜的聲音,暗紫把桌面上反扣著的歆歆照片扶正,來到京生臥房門前,敲了兩下。
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京生神色還算平靜看了他一眼,轉身返回到床邊坐下。
「冉冉在做飯,等會兒就可以吃了。」暗紫靠在床頭散放著好些白紙的書桌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謝。」京生看著天花板又發了一陣呆,突然翻身而起,跳到書桌旁在那些白紙上又寫下幾個符號。
「你真的在想辦法去歆歆那兒?」暗紫吃驚地問,「別傻了,這是不可能的,那裡不是離這裡有一兩百公里,而是將近一千年!」
「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的。」京生簡潔地說。
「可你說過干犯命理的巫術是必有反報的!」
京生翻看著桌上的白紙,停頓了片刻方道:「我只是去看他一眼就回來,我的人生依然在這個時代,不會改變任何命數的。」他抬起頭,想向暗紫笑一下,但嘴唇抖動了幾下,終於未能擠出笑容,聲音反而開始發顫,「我必須……必須去看他一眼,如果沒有親眼看到他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我的心就永遠也放不下來。」
暗紫抿了抿下唇,深深地看著京生的眼睛道:「要是他過得不好呢?要是他被人欺負無人照料呢?要是他根本不能適應明朝的生活呢?你還回得來嗎?你會忍心只看一眼就回來嗎?京生,歆歆的命運現在已經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了,他不會是永遠需要你照顧的小孩,你去看他也罷,你不去看他也罷,對他來說根本沒什麼關係。」
「可是對我來說,看不看他,卻有著莫大的關係。」喬京生靜靜地道,「暗紫,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不是嗎?」
暗紫突然說不出話來,有些沮喪的咬緊了牙。
是的,他非常理解喬京生的心情,十幾年來,大半的心思放在那個孩子身上,想著怎麼讓他吃好玩好,想著怎麼給他最快樂無憂的生活,想著怎麼解除他纏繞不去的宿命,想著永永遠遠把那抹笑聲留在自己的身邊。可是突然之間,一個包包裹裹藏在心頭的人就消失了,心裡那曾經安放過他的地方瞬間變成了一個空洞,他佔的位置有多重,那個空洞就越大,百般填補不上,反而一想起來就捲起絲絲的冷風,一直冷到骨頭裡。
蘇冉在門外叫他們兩個出去先吃點小菜,京生收好桌面散落的紙頁,無語地站了起來,走向門口。
暗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但是請你至少答應我,不要冒險。」
回手拍拍朋友的肩,京生淡淡地一笑,緩緩點頭。
一個月後,喬京生動身去了蘇州,他希望在那裡,可以找到實現願望的一些辦法。在他的影響下,蘇冉好像漸漸地也有些真的相信歆歆去了明朝,路過書店時,常常忍不住進去翻翻有關明代的典籍,盼著可以發現一些那個少年存在的痕跡。
一直到了夏天,京生仍然沒有回來,只是隔個兩三週一封平安的電子郵件,還表明他似乎尚在這個世間。蘇冉越來越擔心,連向來比較冷靜的暗紫也有些坐立不安,兩人商議了幾次,決定由暗紫前去蘇州親自看看京生的情況,蘇冉留在家裡照顧身體漸弱的葉父。
葉父雖然沒什麼大病,但屬於老年人的那種遲緩和健忘日漸嚴重,慢慢更發展到剛剛吃過晚飯他就忘了,要到廚房再給兒子重新做飯。蘇冉憂急之下,打電話給瞿修,想請表哥幫著在醫院安排一下徹底的診察。
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掛斷再撥手機,竟已經停機,細細回想,表哥似乎已有近兩個月沒有登門,心裡一慌,不知出了什麼事,正拿著話筒發呆,葉父又晃晃悠悠走出來,在冰箱裡找他的老花眼鏡。蘇冉跳起來在書架上拿下眼鏡,哄著葉父回床上躺著,泡了熱牛奶餵他喝了半杯,好不容易讓老人睡著,這才回到客廳沙發上繼續發呆。
第二天蘇冉趁午飯時間來到瞿修工作的愛知醫院,一問之下嚇了一跳,瞿修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出現,也沒有跟任何人說明缺席原因,院方幾番聯繫不上他,還派人去他的住處找過,屋子裡一切如常,只是人不見了,無奈之下在三周之前報了警,但目前沒有任何消息。
晚上回到家裡,蘇冉不敢向葉父談起表哥的失蹤,餐桌上只淡淡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八點整暗紫照常打電話來,他到蘇州已經一個星期,竟沒能找到喬京生,今天得到消息說可能京生去了北京,所以在電話裡讓蘇冉放心,明天就會追去北京。
蘇冉覺得心裡惴惴的,只是怕暗紫擔心,沒有多說什麼,隨口聊了幾句父親的病情。暗紫聽到他聲音疲憊,自然心疼,忍下自己想多跟他說幾句的慾望,催著他上床休息。
可是躺了近一個小時,蘇冉仍然了無睡意,猛地想起曼湘與瞿修之間應該一直有聯絡,忙跳下去翻出電話本,找到號碼撥過去。
結果竟是一樣的,曼湘的家裡電話無人接聽,手機停機。
赤腳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蘇冉突然覺得一陣陣的心悸,夏季炎熱的空氣被玻璃窗隔在外面,室內流動著人造冷氣的幽涼,在空調輕微的嗡嗡雜音中無聲地穿過背心,引起顆顆戰慄。
母親死了,父親神智時時糊塗,歆歆去了未知的時空,喬京生四處追尋根本不存在的痕跡,表哥和曼湘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更主要的是,暗紫竟然不在身邊。
自己原本平凡普通的生活,怎麼會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哪一時哪一刻,命運開始起了波瀾?
葉父在臥室裡輕輕地叫,蘇冉快速跑了進去,握住他伸出的手,按在胸前。
「小理.……小理,不要怕,有爸爸在……」老人模模糊糊地說著,撫摸他的頭。
蘇冉胸口一燙,幾乎忍不住眼眶發潮,忙控制住了,柔聲安慰道:「爸,沒事,我很好……」
葉父睜開眼睛看他,那一剎那的目光異常清明,但一瞬之後又立即變得渾濁,慢慢合上眼瞼,睡了過去。
蘇冉關上床頭燈,卻沒有離去,坐在屋角的沙發上,朦朦朧朧過了一夜。
次日清早,葉父先起床,在廚房高興地弄著早餐,蘇冉洗了個冷水臉,兩邊太陽穴仍是跳跳地疼。趁著雞蛋大餅還沒上桌,先給老闆打了個電話請了一整天的假,決定還是和父親去一趟醫院。
做完必要的準備工作後,蘇冉帶著父親比例行的上班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出門,剛一打開門,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外面好像正要按門鈴的樣子,一見他們,立即一笑,溫和地問:「是蘇冉先生吧?」
蘇冉怔了怔,沒有回答。儘管他已經接受自己蘇冉的身份,但對這個社會而言,他仍然是葉理,這個人不知為何竟會這樣稱呼他。
「我是蘇先生……呃……是蘇暗紫先生公司的助理,他昨晚打電話來吩咐給葉老先生在醫院安排身體檢查,所以來接您二位。」
蘇冉想起昨天確實跟暗紫提過父親身體不適的話,便點了點頭,扶著父親跟那年輕人下樓。一輛蘭色轎車停在樓梯口,車門已經打開,蘇冉遲疑了一下,問道:「哪家醫院?」
「仁和,掛的專家診。」
蘇冉皺了皺眉頭,「太遠了,我今天還要上班呢。」
「我可以幫你請假。」
蘇冉想了想,「也行,給老闆打個電話吧。」摸出手機翻了翻,突然一拍頭,「真是的,老闆昨天才換的新手機號碼,記在電話旁的雜誌上了。我回去查一查,麻煩等一下。」
那年輕人看了看表,和氣地笑了笑,道:「沒關係。我會照看葉老先生的。」
蘇冉看了葉父一眼,沒說話,轉身上樓,過了半分鐘後又折返下了半層樓梯,朝樓底下喊道:「爸,你把寫號碼的那本雜誌放在哪兒了?快上來幫我找找!」
葉父因為最近經常亂放蘇冉的東西,一聽到他這樣喊,立即朝樓上走,那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來,仍守在樓梯口。葉父剛走上三層,就被蘇冉一把拉進屋門,將門牢牢地鎖好,再快速地撥了暗紫的手機。
「冉冉?」兩聲響後暗紫接起,語氣有些意外。
「你今天有安排人來接我和爸爸看病嗎?」
暗紫是何等機警的人,怔了怔立即明白蘇冉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急急地問:「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家,他們在樓下。」
「他們幾個人?」
「我看到的兩個,一個年輕人,像個上班族,還有個是司機,沒看清樣子。」
暗紫在那頭略略沉吟了一下,緩緩道:「你別擔心,我馬上派人來,很快就會處理好的。」
蘇冉沉默了一會兒,看葉父又走進廚房開始煮東西,這才道:「來的人是誰?為了什麼?」
暗紫在那邊沉重地呼吸著,好像正在思考怎麼措辭。蘇冉也不逼他,拿了電話走到窗口朝下看,有幾個人從小區外進來,直接走到蘭色轎車旁,那個司機跳了出來,沒有廝打幾下就被制伏;與此同時假冒暗紫助理的年輕人也從樓道口衝出,只跑了幾步遠,還是被抓住拖進了車裡,蘭色轎車接著就駛出了小區大門消失了蹤影。整個過程快得好像不到一分鐘,那手法的利落程度連蘇冉也看得出是職業人士。
「來的真快。」蘇冉低低地說,「看來你原本就這附近安排了人手的。」
「冉冉,我只是不放心你的安全,」暗紫急急地解釋,「就像後遺症一樣,只要一不在你身邊,我就忍不住害怕你會出事。」
「我不會無緣無故出事的,你也不會無緣無故擔心我出事。一定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是希望我自己去查呢,還是現在就告訴我?」
蘇冉的聲音淡淡的,但透過電波傳到暗紫的耳中,卻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壓力。當他在那個雨夜按響門鈴時,還是一個溫和的名叫葉理的城市青年,除了帶著冉冉的身體外一切都是陌生的。而現在,蘇冉的靈魂正一步步地復活,不僅是言談笑貌,氣質神韻,還有他久經淬煉的敏銳與警覺。
「我想,」暗紫的聲音有一些乾澀,「這可能與你以前的職業有關,冉冉。海灘失蹤以前,你是一個國際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