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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主夫碰不得》作者:李葳【完結】

《主夫碰不得》作者:李葳【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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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踏在年代久遠的磨光碎石子長廊中,眺望著被滴滴答答的梅雨裝飾得詩情畫意的中庭。這名中等身高、體格苗條但絕非弱雞身材,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抬起了拎著側背包的右手與騰空的左手,比了個四角畫框的手勢,對著這可能是最後一眼的美景,按下了心中的快門。
  「喂,等一等,高以達!」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他轉過頭。
  拼命踩著矮高跟鞋跑到他面前,外文系的女助教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休學……真的嗎?」
  從支離破碎的話語中,自己拼湊出助教的語意,他漾開媲美陽光的燦笑回道:「嗯,我得去賺錢呀,實在沒有辦法再繼續上課了。本來我連這學期都不想上,但是註冊費已經繳了,不把這學期讀完就太浪費了,所以才會拖到期末。」
  「可是你還有一年就可以畢業了說!況且,你的成績那麼好,教授又喜歡你,考研究所也絕對沒有問題的,就這樣放棄,你不可惜我都替你可惜!」
  而且,女助教悄悄地在腦中補充,高以達可是系上唯一的治癒系名草,他不來上課,往後她的助教生涯就少了綠洲,沒了滋潤,她一定會在文學系的大沙漠中被曬成魚幹女的!
  「助教,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
  他眨眨濃長卷翹的睫毛,一雙琥珀水晶鑲著巧克力色棕邊的剔亮杏眼,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溫柔魔力,兩道纖細但線條很性格的眉往兩邊垂下,一張標準乖乖牌的秀氣俊臉,樂天知命地笑著。
  「雖然我以前也覺得畢業、進研究所,是我人生的下一階段目標,可是現在我必須先放下一切,為另外兩個人而活,讓他們過幸福的日子,這是我的新目標。為了他們,即使要放棄我最喜歡的西洋文學,也沒關係。」
  他口中的「他們」,女助教猜想,八成是幾個月前傳得風風雨雨的那個經濟系大一的正妹學妹跟她的貝比吧。
  「說、說到這件事……高以達,那個……我想你或許……沒聽過其它人是怎麼說的吧?」
  她一句輕輕的試探,在他和善秀氣的臉孔抹上困惑之色。
  「說什麼?」
  該講嗎?女助教理智與情感的天秤,在「背後說人壞話」的罪惡感,以及「保護純潔青年的未來」的責任感間左右震盪著。
  「有人說,你被她騙了,那個女生的私生活很亂,小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是你。」女助教踢開了對素昧平生的女孩產生的罪惡感,硬著頭皮,忠言逆耳地說。
  「我很雞婆我知道,可是像你這種過度樂觀的老實人,坦白說很容易上當受騙,我希望你能更慎重地決定自己的將來,不要輕率地放棄學業。」
  他垂下頭,視線定在地面上,雙肩抖動著。
  糟糕。女助教憂心地摀著嘴,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傷了他的自尊,把他弄哭了?
  「呵呵……」想不到從下方傳來的是陣陣輕笑聲,他終於抬起唇畔噙笑的臉龐,揩著眼角說:「『過度樂觀的老實人』,原來如此,助教真會形容。以後寫自我介紹的時候,可以借我引用一下吧?」
  這小子!她說的話真有這麼好笑嗎?女助教盤起雙手。「高以達,你要是對我說的話有所不滿,直接對我生氣也沒關係,但是不要把我的話當成空氣,這樣很不禮貌耶。」
  「我沒有生氣,也沒有不滿。」他仍是淺笑地回道。
  但,在這一瞬間,那雙總是給予人溫和印象的巧克力雙瞳,浮現過去從未有過的成熟男性獨有的色香,讓女助教怦然心動。
  「讓我們裝作沒有這段對話吧,助教。別人喜歡討論阿香過去有多少男人,或貝比的爸爸究竟是誰,我都無所謂。我認為貝比是我的孩子,我答應要讓阿香幸福,這樣就夠了,不是嗎?過去這三年,多謝助教的教導,如果還有機會重回校園,到時候再請您繼續指導我。」沉穩地說完,年輕男子揚長而去,毫無眷戀的背影有股說不出的灑脫。
  未婚的女助教長長一歎──
  多說無用,是嗎?
  唉,也許自己是在嫉妒那名大一女生吧。
  說什麼為了他著想、說什麼放棄前途太可惜,其實是沒有勇氣放下助教身段的自己,只能靠這種卑鄙的手段破壞他與那名女生的情感,藉助謠言的力量,把他留在自己身邊。
  不過,他居然一點都不動搖,真是可惡……太帥了,帥到讓人祈禱那個配不上他的女人,趕緊露出狐狸尾巴,快快和高以達分手,不要再繼續陷害在這個時代中該受到所有女人保護的稀有好男人了。
在這不景氣的年代,想在就業市場中找到一份養得起一家三口的工作,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起薪高的工作不是要看學歷,就是得靠人脈取勝,而一個大學文科肄業的學歷,在求職時根本派不上什麼用場。只要上網流覽幾個人力仲介網站,登錄的求職者名單無一不是落落長,競爭之激烈由此可見……
  淨是找理由自我安慰,也是填飽不了肚子的。
  雖然可以理解就職不順利的原因何在,只是帳單不等人,水費、電費、房租等種種開銷更是不會等人,總不能一天過一天,坐吃山空地等工作自己找上門。即使大人可以靠喝水過日子,嬰兒可不能沒有奶喝,在這種節骨眼,不能再挑三揀四的了,一切以賺錢為優先。
  沒有學歷、人脈,至少有二十郎當歲的過人體力,仗著這一點,高以達開始了一天兼三份差的打工生活。
  晚上七點到十一點,是在專門包辦公大樓打掃的清潔公司打工;深夜十二點到清晨七點是在加油站打工;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是在住家附近的超級市場打工。憑藉一天工作將近二十個鐘頭的毅力,才勉強讓家計平衡。
  「這只是找到工作前的過渡期,熬一下夜又不會死人,以前在準備報告時,我也經常一天只睡四個鐘頭啊!」高以達笑著對新婚沒多久的妻子,樂觀地拍胸脯說道:「放心,錢的問題和煩惱的事都交給找,你只要在家裡好好照顧貝比就行了。」
  聽到他的安慰,妻子那張原本青春貌美,卻被家務與育嬰的勞心勞力,折磨得疲態畢露的臉上,也沒顯出多大的安心神色。一雙無神的眼呆滯地望著他站立的方向,明明看著他,卻又像是什麼也沒看進眼裡。
  當時高以達已經嗅到一點不對勁,可是一肩扛起的生活重擔,讓他無心多替妻子的身心狀態著想。
  孰料,命運女神其實早已準備好,要向他拋出下一個更令人灰心喪志的挑戰關卡。
  高以達一手拎著便利商店賣剩的過期便當,另一手提著同事送他的舊嬰兒服,三步並成兩步地爬上這棟三、四十年屋齡的老公寓——不到十坪的小小頂樓加蓋屋,就是他們一家的棲身之所。
  「我回來了!今天運氣很好,有兩個賣剩的雞腿便當可以加菜。」
  把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兒放在客廳兼餐廳的方形雙人小餐桌上,高以達迫不及待地上前敲了敲妻子的房間門,小聲地喊道:「阿香,我進去嘍!」
  平常在這個時間,妻子都會陪著貝比午睡,今天她難得醒著。不只這樣,她還在小房間中翻箱倒櫃,將衣物丟入一個手提旅行袋中。
  「你要去哪裡嗎?」
  「我要離開,我己經受不了過這種日子了。」背對著他,蹲在破舊五鬥櫃前的妻子把抽屜推回去,並冷冷地放話。
  「……咦?」過度吃驚,高以達大腦慢了兩、三拍才吸收到資訊。
  妻子回過頭,略帶不屑地瞥他一眼。「你說說看,你最後一次為我買東西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阿香,對不起,現在手頭比較緊,等我找到薪水好一點的工作,一定給你買個名牌包,你不是最喜歡愛瑪——」
  「我有說我要名牌包嗎?」
  打斷他的話,妻子俐落地一扣,扣好旅行袋的拉煉,提著它站起身說道:「高以達,你真是太自私了。」
  妻子的怒火,就像一枚炸彈突然間全面爆開——說不定引線早已點燃,只是他一直沒注意到。
  「當初真不該被你洗腦的,說什麼生命有多寶貴、孩子想活下來,要我把孩子生下。結果呢,自從決定生下他之後,我一天天地後悔了,覺得自己活在一場一輩子都醒不過來的惡夢之中。」
  扭曲著唇,妻子直接而毫不遮掩的厭惡目光,自他的臉上移到床中央——她懷胎十月生下的,還未脫繈褓的三個月大嬰兒。
  「你是得到了你夢寐以求的家庭,但我得到了什麼?換不完的尿布、洗不完的奶瓶,還有一個眼中只有孩子,沒把我當成女人的丈夫。在你心裡我還是個女人嗎?或者我不過是餵養你寶貝兒子的一頭母牛?」
  妻子尖銳的詰間,像把刀刺入了他的心臟。
  瞥瞥他發白的臉,妻子接著迸出冷笑說:「你那是什麼表情?我不能抱怨嗎?母親真偉大,得體諒丈夫賺錢辛苦、得無條件地愛這塊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肉?真抱歉,我就是這麼膚淺,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當一頭母牛了!」
  不是這樣的。高以達苦澀地搖頭否認,可惜妻子並不當真。
  「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我很過分、很惡劣,是個最差勁的爛女人、壞母親吧?天底下所有的母親,哪個不是這樣把屎把尿地帶小孩子,又不是只有我吃這種苦頭,也沒人會像我這樣過分,打算丟下自己生的小孩不管,只顧著追求自己想過的人生。」
  「沒有,我發誓,絕沒有這麼想。阿香,我去泡杯熱茶,我們一起靜下心來好好地談。」
  他朝妻子伸出求和的手,她卻用力一甩,拒絕了。
  「不用!你們這些念文學的人嘴皮子有多厲害,我已經見識過一次,我不會再上第二次當了。」她滿臉嘲諷地冷笑。
  「阿香……」
  「何苦這麼委曲求全?別人都覺得是我配不上你耶,能擺脫我這種壞女人,對你也是好事吧?你想要的只是一個家庭,不見得非得要由我擔綱演出母親的角色。去找個溫柔又嫻淑的、更吻合你幸福家庭美夢的女人,當你的妻子吧,至於孩子就當作是老天爺送你的好了,我不要了。」妻子放完話,掉頭往大門而去。
  仿佛是看著電影中的場景,周遭的一切以慢速播放著,明知接下來會是什麼發展,依然阻止不了它發生。
  只有一句話能留住她,這是最後的殺手鐧……
  我愛你。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對一些人而言,這和其它字眼並無啥不同,隨隨便便地掛在嘴上,不犯法也不用花半毛錢,況且濫用這三個字的情歌、廣告、電視電影的範例,在街頭隨處可見。誰還會拘泥於這三個字的真真假假?誰還會相信這三個字有什麼魔力?
  然而就是這樣的三個字,他怎麼也無法說出口。
  ——說吧,快講出來。只有這麼做,才能把妻子留下。
  不,我做不到,我說不出口。
  妻子說的很對,並非她冷酷無情,自私的人是他。
  是他冷落妻子在先,又辜負妻子對愛的渴望在後,實在不能怪妻子看破他、離開他。到了今天,他才曉得女人的直覺原來是這麼地敏銳而可怕,只是朝夕相處了幾個月,就能嗅得出男人不可告人的秘密。難道這是種原始本能嗎?
  驀地,一陣陌生而倡狂的引擎咆哮聲傳到耳中,打醒他這個夢中人。他慌張地沖出大門,攀在欄杆邊探頭出去,恰巧看到妻子步出公寓大門,往一輛不知何時停放在門前的銀色法拉利跑車走去。
  「阿香——」人生中從未如此激動地大喊過。
  妻子的背影頓了頓。
  似短還長的一瞬,縱使看不見表情,他仍舊感受到了妻子內心的劇烈掙紮。就在他以為妻子不會回頭了,她卻緩緩地轉過身,仰望著他站立的窗口,蠕動著雙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喂,走了。」法拉利的駕駛,一名戴著墨鏡、頭髮挑染棕褐色的男人,鳴了一下喇叭催促她。
  妻子收回視線,婀娜地屈身坐入副駕駛座,毅然決然地與別的男人揚長而去。
  跟寶寶說,我死了。
  剛剛妻子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說明瞭她這一走,已經抱定了永不回來的決心——這不是單純的離家出走,而是她不要這個家了。
  呆若木雞地返回屋內,高以達渾身無力地坐在床畔,仰頭看著天花板。
  「啊哈哈,糟糕了,貝比,爸爸和你一起被媽媽拋棄了。哈,哈哈哈哈,傷腦筋,以後這個家就剩我們兩個了,哈哈……」
  這絕不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
  這是件很嚴重的事。
  可是「笑」總比「哭」來得讓人愉快。
  笑吧,一笑,再笑,不停地笑吧!笑到自己能平心靜氣地把淚水擦一擦,然後重新站起來,好好面對難關為止。
  三個月後
  隱藏式的強力投射燈,由下而上地照耀著繁瑣華麗的酒店金色招牌。
  刻著「裡多迪佛」字樣的招牌,閃爍出宛如黃金雕琢而成的紙醉金迷貴氣。這間獨棟、仿德國夢幻天鵝古堡造型——把名字譯為中文,就是「小惡魔」之意——的公關酒店,靜靜地佇立在鬧區一隅,低調地散發出高雅奢華的魅力。
  每到了夜幕低垂的時間,就是群魔亂舞的時刻。
  進入它的夢幻大門,那些經過一番嚴格考核、挑選過後的不同類型帥哥靚男們,會打扮得如同每位女性夢中的白馬王子,前來迎接。而依照貴賓們的願望,他們也可化身為女人渴望的「有點壞又不太壞」的惡男們,或是佯裝成蠻橫、愛吃醋的暴君,取悅每位帶點寂寞、帶點無聊、前來釋放壓力的淑女們。
  「裡多迪佛」,其實是一間專門為女性打造的男公關酒店。
  據說背後有中南部的某大幫派做靠山,因此打從開業迄今,酒店的作風始終保持低調、神秘。不只嚴格過濾來客,也不像一些強調大、氣派、豪華的酒店藉八卦媒體大肆宣傳,更拒絕所有的媒體進行採訪。
  光靠著淑女們口耳相傳的高回流率,「裡多迪佛」在男公關酒店圈內佔據了一方天下。
  急促的真皮鞋跟發出喀喀聲響,越過鋪著光可鑒人的仿黑色大理石磨光石英地板的走廊,霍地打開休息室的門。
  「啊?不會吧,只剩你一個人嗎?」蕭經理不死心地抬頭四望。
  這時,坐在沙發上的新人歪了歪腦袋,像是好奇這麼明顯的事(看也知道除了他,沒別人在的狀況下),為什麼經理還特地用嘴巴再問一遍。
  「其它人都陸續被叫出去了。」奇怪放在心裡,嘴巴照開地回復。
  傷腦筋,蕭經理擦擦額頭的冷汗。適逢情人節,今天店內生意特別好,不要說是NO.1了,幾個當紅的男公關全都忙得不能分身,稍微上得了檯面的新手公關也全部被派去幫忙他們了。
  只是,為什麼好死不死,偏偏剩下這個——來沒多久,已經在店內闖了不少禍,得罪了幾名熟客,也贏得幾名VIP客歡心——問題多多的新人?
  經理無可奈何地點頭。「那……就你跟我來吧。」
  「是。」新人聽話地放下手上的外文雜誌,從沙發上站起來。
  很難不去注意到他優雅從容的走路姿態,有如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交際舞蹈家、舉手投足有款有風。
  再論其外貌也有充分本錢能贏取女性芳心,尤其是那雙介於黑色與巧克力色之間、宛如混血兒般的剔透雙瞳,分外突顯出他兼具男人與男孩的氣質,能輕易喚起女性的母愛本能。若再加上他柔和秀氣的輪廓、中低微啞嗓音的和緩說話方式,走「療傷系男孩」的路線,一定能一炮而紅——這也是經理錄用他的理由。
  豈知,蕭經理內心一歎,在這行打滾二、三十年,無論挖掘男公關或女公關,在業界是名聲響叮噹的「識貨名人」的自己,這回卻在這名新人身上慘遭滑鐵盧,看走了眼。
  要說這名新人是「廢物」,倒也沒那麼誇張。
  問題的癥結點出在他太不瞭解女人,而且也不瞭解男公關的工作性質。
  雖然有些人講一講、教一教就會開竅,但是這傢夥完全不行。不是因為他太笨,而是他太笨拙,當一名男公關卻連怎麼搞公關都不懂,那真的就完了。
  「聽好了,等會兒你要招待的客人,是本酒店最重要的客人,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做出失禮的舉動、說出惹人不高興的話。」邊領著新人前往VIP區的包廂,蕭經理邊釘他。
  訝異一瞥。「最重要的?我記得經理曾經說過,每位客人都很重要,難道不是嗎?」
  該說這傢夥膽子大,還是沒神經?自己好歹也是上司,竟當面給他吐槽。
  蕭經理有點下不了臺階地咳一聲。「不要離題。重點是在裡面的是本酒店的最大股東,換句話說就是發你薪水的大老闆,而另一位則是她的好朋友。他們可不是你得罪得起的人物,最好是戒慎恐懼、小心謹慎地好好招待,千萬別再像上回那樣……比方人家問你有什麼書好推薦的,居然推薦客人去看名不見經傳的東歐作家的書!隨便介紹一本休閒書就行了,像你這樣乘機推廣自己偏好的冷僻文學,不要說是讓人放鬆了,反而使客人更有壓力,人家沒氣到來找我『扛不累』就很客氣了。」
  「會嗎?索爾仁尼琴的書挺好懂的,他又是諾貝爾獎得主,不會不知名。」
  「在臺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知名度,比偶像劇的路人角色更低!記住,這裡不是研究所,沒人會對你的冷門西洋文學有興趣。大家只是來這兒尋開心的,你只要配合客人的水準,坐在一旁陪笑裝作一隻可愛無害的寵物就行了。」
  高以達蹙起眉。「……經理,我可以講真話嗎?」
  經理以為他在求教,決定發揮有救無類的精神,給他上一堂課。「當然可以講真心話,但是你說話前要先修飾一下,也要懂得有時不把真心話全部說出來,並不等於要你說謊話。」
  「那我就直說了。經理剛剛說『配合』客人的水準,是不是有點不太禮貌?好象來這兒的客人們水準不高,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這樣的話被客人聽到了更不好吧。」
  哈啊?經理目瞪口呆。「你、你是在教訓我嗎?」
  「您誤會了,我是把『旁人聽到會作何感想』的顧忌,誠實地和您分享。」
  「免了!」
  雖然他說得沒錯,自己之前的發言是有問題,可是……可是這個小子……要不要緊啊?真的能讓他去接待老闆嗎?萬一出了差池,老闆可是會毫不猶豫地處分掉這個弄不清楚狀況的二楞子。
  ——唔,胃好痛。當經理這麼多年,還真是第一次遇到令他胃痛的傢夥。
  可是有招待總好過半個招待都沒有,萬一讓老闆等太久,倒楣的人會由這小子換成自己。
  「總而言之,你只要遞遞水、替貴賓們調酒,不要自作聰明地談起什麼人生大道理。一等阿燦與胖胖有空,我會把他們轉到這邊來坐台,到時候你就可以下去了,瞭解了沒?」
  新人點一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
  祈禱他是真的聽懂了,蕭經理整了整領帶,敲敲包廂門——裡面傳出「進來」的響應後,他仿佛謁見女王般地慎重開啟那扇門。
  「打擾了,黃老闆、龍老闆,這位『小高』是本店期望的新秀,我讓他來替二位調杯水酒,陪你們聊聊天。還有,店內的NO.1與NO.2也說等會兒務必要跟二位問個安,不知可不可以?」
  在蕭經理介紹的時候,站在後頭的高以達向兩名貴賓點頭打招呼。
  他聽說過「裡多迪佛」的大老闆是女的,由此可知,這位明眸中有著藏不住好勝光芒、輪廓深邃的豔麗美女「黃老闆」=大老闆。
  而坐在她身旁,個子就一般男人而言略微迷你,大約只有一百六十出頭,樣貌很年輕……像十幾歲少年的娃娃臉男子,便是她的友人「龍老闆」了。
  「你是新人啊?來多久了?」說著,黃老闆掏出了金質煙盒。
  「到今天為止剛好一個禮拜。」高以達笑著回道。
  咚地,蕭經理暗暗給他一拐子,還對他擠眉弄眼著。
  他痛得摸摸肚子,不懂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只見黃老闆指間夾著根香煙放在唇邊,她不知在等什麼,大聲地清了清喉嚨。
  「我幫您倒杯水吧。」高以達殷勤地在桌旁蹲下。「聽說煙抽多了,痰也會變多,需要多喝點水把它排掉。來,請用。」
  望著高以達捧到自己面前的水杯,黃老闆楞住了,旁邊的龍老闆卻呵呵呵地笑得好開心。
  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的蕭經理,臉紅了紅,小聲地朝高以達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還不快去幫黃老闆點煙。」
  原來黃老闆的那個姿勢是這個意思。「但是,我覺得為了貴賓們的身體著想,不應該主動勸進他們抽煙,有些人或許覺得少抽一、兩根煙沒啥影響,但往好的地方想,少抽一、兩根煙,也許就能多活十分鐘。」
  完蛋了。完、蛋、了。蕭經理臉上寫滿這三個字,惶恐到兩鼻孔都張開了。「笨、笨蛋,小高,你不要再說了!」
  「是,對不起。」被罵得有點莫名其妙,難道關心客人的身體也錯了?
  「唉呀呀,蕭經理,你找了個好有趣的新人進來呢。」龍老闆咧著嘴揶揄。
  這裡面唯一的女性,面無表情地、默默地,自己掏出打火機,自己點煙,自己抽了一大口「毒氣」之後,對著高以達的臉緩緩吐出煙圈。
  「我說……你叫『小高』是吧?」
  「是,黃老闆。」
  黑眸瞬也不瞬地瞅著,黃老闆豔麗的紅唇擰出一抹笑。「回答我,你怎麼會想來做男公關?應徵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時間與金錢,這兩方面的條件都是最好的。」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妻子離開之後,高以達得同時承擔照顧貝比及賺錢養家的責任,但是他負擔不起請全天看護的保母的費用,因此忍痛放棄了其中一份兼職,並找住在附近的保母,在他上班的時間代為照料貝比,他下班返家就去接貝比回來。
  想要父兼母職還要打工,遠比想像中更不容易,陸續出現很多狀況……有時為了處理貝比發生的問題(像是突然發燒、或保母請假之類的),他也會丟下手邊的工作飛奔出去,因此而遭公司開除。
  親身經歷過後,他實在太欽佩那些獨自把孩子扶養長大的單親父母,因為沒有人分擔辛勞,一切都要自己扛起,那真的需要過人的毅力,也一定會練出處變不驚的心臟。
  黃老闆嘲諷地說:「太好了,看樣子你還沒有糊塗到回答我,你是來『裡多迪佛』拯救迷路的羔羊,我差點以為你是哪個教會派來臥底的。」
  「……我不該關懷客人的身體健康嗎?」
  黃老闆翻翻白眼。「誰來教教這個大笨蛋!」
  「呵呵,黃柔你用不著發火,我想他只是需要有人點他一下。」娃娃臉的男子安撫著好友,然後轉頭面對高以達。
  「小夥子,假設你今天很想吃漢堡,可是當你點了漢堡後,店家卻送上了飯團,你會有什麼感覺?你會覺得這不是你想吃的東西,對不對?有的人會勉強吃下去,有的人會立刻發脾氣要求更換,可是無論是誰,一旦遇到這種事,一定都感覺很不愉快吧。你認為客人來到店裡,當她取出香煙時,她會期待聽到你說教嗎?」
  他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讓人保持愉快的心情是服務業的基本,而他卻搞砸了。「非常抱歉,黃老闆,方才是我僭越了,也非常謝謝你的指導,龍老闆。」
  「瞧,他還是很有潛力的。」龍老闆幫忙打圓場。
  但黃老闆眉一挑,不是很苟同。「不,頭腦聰明不見得能做個好公關,最根本的……」她瞥瞥蕭經理。「你也知道,自己可能挑錯人了吧?」
  蕭經理輕歎。「您真厲害,一切都逃不過老闆的法眼。」
  高以達有種不好的預感,或許是因為這種事情累積的經驗多了,很容易就能從周遭的氣氛中鹹受到——這份工作,恐怕是不保了。
  「小高,你被開除了。」
  果然!這下子又要回到原點再出發,而且這次應該不可能再有這類接近天上掉下來的高薪工作了吧?
  當初高以達會進入「裡多迪佛」,是在街頭物色新人男公關的蕭經理當街把他攔下來,硬塞給了他一張名片,「力勸」他到酒店上班。
  那時候對於特種行業的印象,不是打架鬧事,就是黑槍滿天飛,實在有點「小生怕怕」的感覺,因此他只收了名片,並沒真的打算進去做。
  誰曉得兩天后自己就丟了差……
  雖然一切只是順水推舟,假使不拘泥於世俗看法,這份工作不但鐘點費高,上班時間也短,除了有爆肝風險之外,還真是個一舉多得的好工作,可惜自己又被fire掉了。
  在妻子離家的這兩、三個月來頻頻更換工作,原本就已經不多的儲蓄也差不多見底了,接下來付不出保母費,他能找到一份允許他背著六個月大貝比去上班的工作嗎?
  「黃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困窘地紅著臉,高以達做出他這輩子最厚臉皮的請求。
  黃柔爽快地問:「你認為自己被開除的理由是什麼?」
  「……我太雞婆了,讓客人不愉快?」
  「不,是你沒有弄清楚,客人們花錢來公關酒店是要追求什麼。你說得出來嗎?我可以給你一個提示,答案是『兩個字』,如果你答對了,我就讓你留下。」
  自己的工作全賭在這兩字上頭了。快回想一下,平常蕭經理總是掛在嘴邊的……賓至如歸的感覺?不對,字太多了。快樂?放鬆?抒壓?每個好象都差不多,哪個才對?不管了,隨便挑一個!
  「『公主』!大家想追求變身為公主的滋味!」
  「不對,想體驗身為公主的滋味,買頂皇冠來戴也一樣很爽。為什麼客人們要花大把鈔票進入這間店,與你們聊天呢?她們要的只有一樣,那是得靠你們才能得到的感受,更明白地說,是『浪漫』。」
  蹺起二郎腿,黃老闆「開示」給他聽。
  「女人無論到幾歲,一直都渴望著浪漫。你們的工作便是把浪漫帶出來,讓女人得到浪漫的滋養,比方剛剛你演出的角色,那不是關心愛人身體健康的『浪漫』情人,而是成天嘮叨身體健康的母親大人。」
  她還親自示範給他看。「母親和情人有何不同?你給我看仔細了。」請好友掏出香煙之後,她一手握住了好友的手,深情款款地說:「你的身體是屬於我的,你只能呼吸有我在的空氣,連香煙也不許佔有半點你的身體。」
  高以達甘拜下風,要他臨時應變地說出這種令雞皮疙瘩全冒出來的甜言蜜語,他還真的做不到。
  「你看清楚了吧?當我拿出香煙的時候,你起碼要能給我一個不生氣的浪漫理由,而不是講那些『不中聽的實話』,你被開除的理由是你太笨拙了,不懂得怎樣演戲。本酒店只提供貴賓們『中聽、中看、也中用』的浪漫男公關,你的致命缺點是你太真了,完全夢幻不起來,所以我開除你。」
  心服口服,連一點點能反駁黃老闆的餘地都沒有。
  返回休息室更衣,高以達留下預先支領薪水買的西裝,走出了工作不過短短十天的「裡多迪佛」大門,站在街頭不知何去何從。
  他扳著手指開始算,一份、兩份……天啊,自己在這兩個月內竟換了十次工作。每一份工作他都很認真去做,卻得到這種結果,要不灰心喪志真的很難。
  不,不、不,現在才是開始,沮喪還太早了些,浩瀚世界上不會沒有半個適合的工作,一定會有的,只是他還沒有找到而已。
  「啊,真巧,居然又在門口碰到了。」是剛剛的娃娃臉男子。
  望著對方把號碼牌交給泊車小弟,高以達朝他點個頭,回道:「多謝你之前的大力幫忙。」
  「呵呵,但是你還是被黃柔炒魷魚了,真是遺憾。」
  摸摸自己的腦袋。「黃老闆說的也沒錯,經過她這麼一指點迷津,我也算是看透了自己,我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雖然我真的很需要這份薪水,但這也無法強求。」
  「你是為了還債還是……?」
  「我是單親爸爸,需要這份薪水是為了養家。」
  「哇,看不出來你有小孩子了,小孩多大了?」龍老闆眨眨眼。
  「六個月。」高以達還不忘掏出手機,秀出寶貝兒子的照片炫耀。
  「哇,好可愛喔!」
  龍老闆的一句讚美,讓高以達更是得意忘形,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兒子有多天才,才六個月大,已經開始學怎樣翻身了等等。講到忘我,連龍老闆的車子已經等在旁邊,他都沒注意到。
  「一個人帶小孩子已經夠辛苦了,如今又丟了這裡的工作,你一定非常頭痛吧?你有什麼打算呢?」看完所有照片,龍老闆同情地問。
  「……」眉飛色舞的臉頓時變成苦瓜臉,高以達笑了下。「當然還是得儘量找工作、想辦法混口飯吃,幸好貝比的奶粉錢還有。」
  「啊,小夥子,有份工作或許很適合你。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有這耐性熬到出頭天,你要不要試一試當個家庭主夫?」龍老闆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
  家庭主夫?意思是「幫傭」嗎?男人當幫傭有點奇怪吧?
  管他的,溺水之人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救生圈,難道會去挑三揀四地計較救生圈的花樣嗎?高以達毫不猶豫地牢牢捉住它,大聲地說:「什麼樣的工作我都願意!請讓我試一試!」
  龍老闆微微一笑,抽出一張便條紙,寫上一個位址和一個名字。「明天下午兩點你到這個地方,直接找這個人就行了,我會先幫你跟他聯絡的。」
  紙條上頭寫有「段昀」兩字。
  好古風的名字。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會需要幫傭,大概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希望是個好脾氣又容易相處的老人家。
  ——隔天事實揭曉時,高以達才知道自己的猜測錯得真離譜!
哇啊!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咽下一口口水,按圖索驥地到達目的地之後,高以達仰望著這棟座落在重劃區萬坪森林公園旁,高聳入雲,外觀氣派雄偉,令人望之卻步的摩天樓豪宅。
  「你只要在對講機上按下這串數位,大門就會開了。進去裡面的櫃檯,警衛會為你聯絡段昀,接著你就可以上電梯,同樣靠這組密碼,直達他所住的二十九樓。那裡每一層都只有一戶,不用擔心會敲錯門。」
  自己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一般人聽到昨天龍老闆的這番話,就應該想像得出對方住在一個很不得了的地方,他卻是此時此刻,人都已經站在這棟億萬級的豪宅前,還難以置信地拼命比對地址,暗暗祈禱是他看錯門牌了。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怎麼看就是這裡。
  「沒想到在二十二歲的這把年紀,竟能親身體驗童話故事中的愛麗絲誤闖奇異世界後,死也要回到原來世界的心情。」
  他自言自語著,再次眯眼遠眺這棟大樓的頂端。「住在這種地方,要聘請一位經驗豐富的專業幫傭是易如反掌才對,像我這樣笨手笨腳的大男人,接下了這份工作,會不會越幫越忙,反而增添了對方的麻煩?我真的可以勝任嗎?」
  「工作的時間,嗯,先暫訂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好了,中間可午休兩小時。至於工作內容,就像一般的家庭主婦,早、中、晚三餐的準備、幫忙購物補充冰箱裡的食品、洗衣與打掃內外、必要時到銀行跟郵局跑跑腿等等。」
  就昨天聽到的工作範圍而言,似乎沒有太大的困難,只是他感覺這位段昀老先生,好象不太愛走出家門的樣子。也許年事已高,所以行動不便?自己沒有看護老人的經驗,要不要緊啊?
  猛力地搖搖頭,高以達以雙手拍打自己的雙頰,趕走心中的膽小鬼。
  想想貝比可愛的臉蛋,想想這個月收入減去開銷的負成長,想想月底要支付的帳單,現在可沒餘力再讓自己當只推三阻四的軟腳蝦了!上吧,管他豪宅又如何,裡面住的還不是和自己一樣的,會吃喝拉撒睡的動物,又不是食人鬼!
  掏出手機。「貝比,快幫爸爸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好了。「高以達要為了兒子打拼下去!」的動力,充電完畢!
  壯膽跨出第一步後,他發現其實不要自己嚇自己的話,根本也沒什麼好怕的。按照指示,以密碼通過門禁,很平常地先在大樓警衛室登記資料,領了訪客證,最後搭上其中一座沒啥景色可看,卻有著透明觀景玻璃,豪華到爆的室內電梯,望著挑高大廳像通天塔般不停地向下飛逝,直達二十九樓。
  叮咚,電梯門開啟了。
  原本以為迎接訪客的玄關,會像樓下大廳一樣奢華貴氣,不料……
  什麼都沒有嘛!
  空蕩到讓人誤會這是一間空屋的玄關,既沒有什麼放置著植物盆栽、複製畫的角落,也不見什麼玄關桌或古董花瓶之類的東西。真的是什麼也沒有。
  過於空洞冷清、室如懸磬,相對於傳遞著高級感的建材,給人留下了很不協調的印象。他不禁懷疑這裡真的有人住嗎?
  大約十來坪的玄關(可惡,光是玄關就有他家那麼大),朝北方處有一扇內層是縱橫交錯的木制格子狀、外層有玻璃保護的典雅大門。他人一走到門的前方,竟自動地響起了啾啾鳥叫的門鈴聲,一盞小采照燈也叮地亮起。
  真有趣。高以達抬起頭找到類似便利商店感應裝置的玩意,感歎著「標準的有錢沒處花,把一個門鈴弄得這樣花俏,浪不浪費?」之際,面前的典雅大門已經無聲無息地向著他的右手邊滑開。
  門內漆黑一片,明明現在是大白天,室內卻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TWO2派遣來的人就是你嗎?」
  突然現身的男人讓高以達嚇了一大跳,一顆心臟險些從口中蹦出。
  對方穿了一身黑,走路也沒發出聲音,猛一看還以為從黑色牆壁中冒出了白晰的人臉,臉上並戴著一副細框墨鏡,說有多恐布就有多恐怖,怪到極點。
  「派、派遣?」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
  高以達必須替自己的名聲辯護一下,其實他腦筋的轉速絕對不慢,如果一般人的腦內硬碟是幾千轉,他好歹也有超過上萬轉的水準。
  問題是剛剛受到的驚嚇,讓他的腦內硬碟受到不該有的震盪;再者,眼前的高大男子,一點也不像是個行動不便、足不出戶的孤僻老人——綜合上述因素,導致他的大腦重整,反應遲鈍也是情有可原。 web.dlcom.org
  這傢夥是誰?
  老先生的親戚?孫子?
  話說回來,這傢夥的身高還真是驚人,自己的身高已經比平均多一點,但和這傢夥一比硬是差了一截。這傢夥目測起碼超過一百九,倘若體格再壯一點,站在一般人面前,就像是座壓迫感十足的黑色可移動式小山。
  「呃……我是來找一位段昀老先生的……」
  男人將眉心擰成丘陵。「慢吞吞的,是在幹什麼?竟然浪費我這麼久的時間!TWO2現在生意做大了,對熟客的服務也變得隨便得多了!」
  而且還是一座不時噴火的小活火山,高以達默默在心頭加上一句。
  這傢夥在生什麼氣?龍老闆說好九點,他也在九點之前到,這沒錯吧!
  喏,現在手錶上的時間,明明還不到……X的!以為時間才八點多,結果仔細一看,這支老石英表的秒針根本沒有在動!
  「對、對不起,我手錶壞了沒發現,我不是故意遲到的,請見諒!」
  「不要廢話了,你耽誤到的時間,當然要加倍延長補回來。」男人退一步。「進來吧!」
  「噢。」也罷,加班總比扣薪水好。
  高以達跟在他身後走入屋內,瞳孔多少習慣了四周黑暗的環境,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寬敞的空間中只有一組很大的沙發,少到不行的傢俱,只比外頭的玄關擺設好一點而已。最令他訝異的是,居然找不到電視!難道是老先生已經癡呆,所以不需要看電視了嗎?
  「喂,不要拖拖拉拉的,房間在這邊。」
  老先生人不在客廳啊?看樣子老人家不只是癡呆,還臥病在床離不開臥室,真是可憐。高以達不疑有他地往男人所站的方向移動。
  「呃,請問一下,為什麼你們不開燈呢?生活在這麼黑漆漆的地方,不是很不方便嗎?這是為了節約電費嗎?」就算老人家沒有活動力,也不能把他囚禁在黑暗中,缺乏陽光對身體健康不是件好事。
  「我不需要電燈,你的話也太多了!」站在門邊的男人口氣暴躁地扣住他的手臂,往房裡一帶,砰地關上門。
  「可是老先——唔啊!!」
  本以為男人是性急地輕拉自己一把而已,哪知對方使用的力道出乎預料地大,讓高以達整個人順勢往前沖,腳步顛簸了好幾下,最後一聲驚呼自嘴巴迸出,往前僕倒在臥室地板上。
  若不是地板上鋪著柔軟的高級地毯,他肯定會跌個鼻青臉腫,不會像現在只有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就了事。
  「你為什麼要那麼用力拉——唔啊啊!!」
  男人沉重的身體驀地壓上了他,一手像是探測儀一般地在他的素色T恤上游走,另一手摸到了他的脖子,沿著曲線往上,掌心像在確認形狀似地,包裹著他的臉頰摩擦,五指也在五官上又捏又掐。
  「骨架輪廓還不錯,皮膚很有彈力。」
  多謝讚美——才怪!
  高以達心中大喊別再鬧了,這些和幫傭扯得上關係嗎?又不是上菜市場挑魚,必須講究新鮮彈力。假如自己是女人,這傢夥講的話早就構成性騷擾了!
  進入這間豪宅後,四周的氣氛越來越詭譎,他到底是來到一個什麼樣的鬼地方?一片黑漆漆、空蕩蕩,也不知道這個脾氣古怪的傢夥是何方神聖?那個可憐的、行動不便的老人家,人又去哪裡了?
  高以達撥開對方的手,先厘清狀況比較重要。「對不起,我沒有時間讓你鑒定我的骨頭,我是來工作的,請告訴我段昀老先生在哪裡,我想開始工作了。」
  「你不是『正在』工作嗎?」些微冷漠、帶點取笑地,男人的磁性美聲轉為傲慢問句,擄獲了高以達的敏感中樞。
  他打了個哆嗦,有點狼狽地搖頭說:「可、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啊!」
  「那麼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壓在他背上的男人,騰出了個空間,扳過高以達的肩膀,促他翻過身。「喏,不用客氣,開始呀。」
  開……始?沒頭沒腦的,要他從哪裡開始呀?
  「你是不是第一次?」
  高以達點點頭。「我之前完全沒有經驗,麻煩下命令的時候說清楚一點。像是要我去洗碗或是打掃之類的,這樣我才會知道一整天要做些什麼。」
  「……喂!把時間耗在那種小事上,不是反而浪費了我付的高額鐘點費?你有沒有長腦袋!」咋咋舌,男人不耐煩地抱怨。「以後要告訴他們,絕對不准再派又蠢又笨的新手過來了,真是比處子還難搞。」
  高以達不由自主地脹紅臉。
  真是失禮,我不能像你肚子裡的蛔蟲,靠心電感應就知道你哪裡需要人幫忙。真是歹勢,一個沒有幫傭經驗的新手就是蠢、就是笨!
  對高以達的委屈不滿一無所知,男人火上加油地說:「這麼說我恐怕還侮辱了一部分的處子,因為他們一點都不難搞,至少比起你是好多了。」
  腦中有某部分的理智傳輸線,劈啪一聲,斷裂了。
  「我以為龍老闆有跟你說過我是新手,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看樣子是我誤會了。既然你這麼不中意新手,那也不用勉強,我這就告辭,你請龍老闆再幫你另覓高手就行了。」離出口成髒還有半步之遙前,高以達用盡體內最後一滴的文明因數把話說完,出手欲扳開對方壓在自己上方的身體。
  但對方毫無讓開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還反手扣住了高以達的手,說:「難得!想不到TWO2裡,還有你這種骨頭硬的傢夥存在。像你這樣的個性,想必很合一部分M族的胃口,他們最喜歡調教你這種好強的人為S族了,這也是尚志推薦你的主要理由吧。」
  為什麼他說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
  「看在這一點的分上,再給你一次機會。」
  接下來是不是該喊「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高以達在心裡好氣又好笑地想著:留在這裡工作真的沒問題嗎?他能在一個反復無常、壞脾氣的傢夥手下工作嗎?老實說,他沒啥自信。萬一真的在這邊工作,或許有天他會把這個跩得二五八億的傢夥活生生打死——不,樂觀一點,改為打個半死好了!
  「我想不必麻煩你了。」高以達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麻煩?」男人莞爾。「區區的鐘點男妓能麻煩到我也不容易,有空講那些有的沒的,不如表現得專業一點。說是第一次賣,但你總不會一點經驗都沒有,還要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教你怎麼做妓吧?」
  這番話的威力有如一道閃電,朝著高以達的腦門直劈而下,打得他視線前方一片白光,兩耳耳鳴不已。
  ——男妓?!我有……沒有……聽錯?
  在這當下,男人的臉已經接近到高以達的鼻端前,不到兩指的距離。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他絕對會注意到這一點,可是受到光線不足與大腦一時呆滯的狀況所影響,高以達少用了一點提防心,同時也給了男人很大的可乘之機。
  最先落在唇瓣上的輕碰,勾起了高以達吃驚的一顫,緊接著進攻的是企圖撬開他雙唇的濕軟軟物體……
  弓著身、扭著腰,以反綁在身後的雙手墊在身下,像蠶蛹般在床上摩擦移動。
  一心只想逃。
  逃離這股渴望、逃離全身發燙的刺激,最重要的是逃離這個以唇與雙手在他胸口、小腹與腰間上,挖掘著每一處敏感地帶,把他的身體當成玩具一般耍弄褻玩的男人。
  他受不了男人撫摸的方式。
  那種仿佛把他當成一塊可以自由塑形的粘土般,輕揉交錯,不放過任何一寸,細膩又執著的撫摸方式,讓他覺得男人不只有一雙手,似乎有成千上百的觸手在淩虐著他的神經。
  住手、住手!不要再碰了!
  ――倏地,一道刺眼的光線躍入了盈淚的眼眶中,差點照瞎了高以達的眼。
長時間禁閉在黑暗中,一下子大放光明,刺痛了眼。
  當高以達反射性地撇開頭時,房間裡多了一個不請自來的「冒牌」狗仔隊。
  一連串的喀嚓喀嚓聲,此起彼落的連續閃光燈,囂張地在眼瞼上方撞擊著。
  精密的光學鏡頭,將他與男人糾纏的肢體、曖昧的姿勢及手足無措的片段,钜細靡遺地納入快門裡。
  「我的天!段昀,你在對小高做什麼?」同一時間,一聲驚呼發自門邊,娃娃臉的男子說:「你、你還不快放開他!」
  「搞什麼……這聲音是……尚志!」男人後知後覺地從高以達的身上撤離。
  得救了。高以達如釋重負地拾回殘餘的自尊,滾動身體逃離男人的控制。
  「你是怎麼進來的!」段昀東張西望地對著空氣怒叱。
  咦?高以達不解地望了男人一眼。他看不見龍老闆就站在床邊嗎?莫非……那雙墨鏡並不是裝飾品,而是……因為他眼睛……看不到?
  此時娃娃臉的男子趕到高以達身邊。「你沒事吧,小高?」滿臉心疼地替他解開了手上的皮帶。「嘖、嘖、嘖,真可憐,手腕都破皮了。段昀,你居然把前來幫忙照顧你日常生活起居的小高壓倒在床上,這可是犯罪,該被捉去關的。」
  「我?」墨鏡下的鷹眉一蹙。「……更!你設計我。」
  「設計?你在說什麼啊。」娃娃臉的男子眨著眼。
  冷臉以對。「不要裝了,你那一肚子壞水能出什麼好主意?你背著我在玩什麼花樣,說!」
  無辜至極地拱高了眉,娃娃臉上淨是困惑。「我什麼花樣也沒有玩啊?我是來赴約的。我約了小高先生九點到你家,打算介紹他給你認識,順道讓小高熟悉工作環境,我哪知道你竟會對他下手!幸好我來得及時,阻止了你,不然你就鑄下大錯了!」
  「講得像真的一樣。」段昀不信地撇撇嘴。昨天在電話裡頭,尚志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有個很棒的男孩要推薦,還說什麼一定會讓自己滿意他的服務點點點。尚志很清楚他每週一次會找TWO2的鐘點男孩到家中,因而利用這一點——
  「本來就是真的,他是公司幫你新聘請的全職幫手,專門替你處理一些日常生活的瑣碎事務。未來他會幫你準備三餐、料理家務,打掃房子等等,還有他的薪水由我這邊支出,你完全不必擔心。」
  「我不需要!」男人像只暴躁的熊咆哮著。
  「但我並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你很需要幫助。」
  「我拒絕讓一個閒雜人等在我的房子裡晃來晃去,很礙眼。我的事,我自己就能處理得好,用不著外人來插手。」
  「駁回!首先,他不會礙到你的眼,因為反正你也看不見。再者,你說外人不可以插手,身為你的表哥兼合作夥伴,我應該不算是外人,所以這件事情我管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合情合理。」
  「這是我、的、家!我有權決定要讓誰進來、不讓誰進來!」
  雖然沒有地方讓高以達插嘴發問,但是他的疑問已經間接獲得證實。
  想不到……原來段昀真的是盲眼人士,這麼說來龍老闆也不算是騙他,段昀的確需要一名幫傭。
  龍尚志=龍老闆望著表弟固執的表情數秒鐘後,長歎口氣。「沒辦法了,寇仔,你說,剛剛的照片可不可以做為起訴的證據?」
  蓄著五分頭,體格高大,眼神兇悍,一眼即知「非善類」的男子,踏著一雙藍白拖鞋登場。
  他把插在耳朵上的香煙取下,用嘴巴叼住,邊掏打火機邊說:「不用照片,我也可以用現行犯逮他,我還會吩咐裡面的兄弟們,好好地給他關照一下我們龍二哥的可愛小表弟。我說,段昀,你這小子別太囂張了,二哥花錢幫你請男僕,你還挑三揀四個什麼勁!」
  二哥?高以達真想掏掏自己耳朵,他真的沒有聽錯嗎?這個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比龍老闆大上十歲的流氓老大,竟喊龍老闆為二哥?那……到底龍老闆幾歲了?真是不可思議。
  「寇仔,這年頭沒有人稱什麼僕不僕了,應該稱為『專業管家』,要不也可以稱他為這個家未來的『老媽子』或『男主夫』。」
  不管是哪一個稱呼,高以達都敬謝不敏、無法恭維。
  「是,謝謝二哥幫我上這一課。」明明外貌有如兇惡的鬥牛犬,可是主人一召喚,他就乖得有如哈巴狗猛搖尾巴……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幕。
  龍尚志重新對著表弟綻放一抹苦勸的微笑,說:「段昀,你明白了嗎?如果不想因為非禮小高的事而被關進拘留所裡,你還是放棄抵抗,乖乖接受我的安排就好,表哥不會害你的。」
  男人冷笑以對。「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吧,尚志。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逼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你硬塞給我的幫傭。可是你把我丟進拘留所也好、監牢也罷,都隨你的便,我不會改變心意的,我說不需要幫傭就是不需要!」
  龍尚志搖了搖頭,嘴巴念念有詞了好一會兒,閉了閉眼,再張開。「好吧,寇仔,把他帶走。」
  穿藍白拖的男子嚇了一跳。「咦?真的要這麼做啊,龍二哥?」
  「當然!他可是欺負了小高,得付出應付的代價,不讓他好好懺悔怎麼行。」龍尚志斬釘截鐵地說完,馬上擠眉弄眼,動著嘴巴不出聲地說:「笨,你不會配合一下,演演戲,嚇一嚇他啊!」
  男子恍然大悟地擺出兇狠的模樣,拿出手銬上前。「走,我帶你回局裡問話去。」
  段昀冷哼了一聲,任由他給自己上手銬。
  龍尚志驀地想起一件事,喊住表弟。「等一會兒,段昀,你欠小高一聲道歉,你剛剛差點非禮了他……」
  段昀停下了腳步,雙辱扭曲出譏諷線條,冷笑著。
  「要我道歡?」俊秀臉龐釋放出毒氣級的魅力。
  男人的五宮,從雙唇到眉、鼻樑、雙眼,每一部分都有著鮮明深邃的輪廓,一如他的言詞那樣犀利、醒目。「你當我是哪門子白癡?」
  之前無論是在幽暗的室內或昏黑的玄關,都只能看出個大概的形狀,所以高以達並未特別留意段昀的相貌——
  細看男人的長相,出乎意料地,會發現到無論是經常皺起的英眉、或不時有幾綹劉海掉落下來,遮住眼睛的打薄及肩細發,以及那雙異常細長、乾淨、白晰的十指,綜合起來,竟組成一個看似神經質的、完美主義的、不惜為藝術而瘋狂的,經常游走于常人與狂人邊緣,深具天才藝術家氣息的秀雅男子。
  ——與他的火爆性格恰成對比,無疑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代言人。
  磁性的美聲,劈哩啪啦地開罵道:「這傢伙不也是和你同一夥的!他和你聯手欺騙我,我為什麼要向他道歉?不想被我非禮就不要冒充應召男,憑這種逾期的、嚼也嚼不動的、啃到牙快斷掉的貨色,也跟人出來賣?不要丟人現眼了。」
  「段昀!你——」
  「不要緊的,龍老闆。」高以達開口介入。「我不希罕這種人的口頭道歉,與其聽他說得心不甘情不願,不如不要和解,我也不打算因為一句『對不起』就原諒這傢伙,大家扯平。」
  他的回答令段昀頗感意外地仰起下顎,對著天花板說:「看樣子你之前的那點骨氣,不是作戲演出來的。」
  「我要演戲也不會演給你看。」
  「是啊,因為我是瞎子嘛。」
  這傢伙……高以達瞪著他。「對,你的眼睛是看不到,不過有些人即使眼睛看不到,也不會自怨自艾,相反地會更努力用心眼去看別人對他的關心,不會因此而拒人於千里之外,甚至比一些有長眼睛的人,更看得清楚事情的本質,像你這種人恐怕一輩子也無法頓悟這一點吧。」
  呵地惡笑了下。「聽你說的,好象自己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那麼,我問你,你相信尚志是湊巧出現拯救了你嗎?」
  「我為什麼要懷疑他?」
  「天啊,好一個福音腦袋!在你腦袋裡面,是不是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著聖經,堅稱人性本善,世界一片祥和美好?」
  「我是福音腦袋,你又是什麼?撒旦腦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詛咒、咒駡著別人的腦袋。」心中對段昀的惡劣印象,除了惡毒、沒人性、粗暴、粗魯之外,再往上添了個「沒禮貌」的EST型。按照這速度發展下去,他要恭喜段昀,很快就可以破表,登上世界最討人厭王的冠軍寶座了。
  「嘿,福音腦袋也懂得怎麼罵人啊?」
  「撤旦腦袋除了詛咒之外,沒別的本事了嗎?」
  「想要見識我嘴上功夫以外的本事,把屁股洗乾淨了,到床上去等我。」
  「滾回你的地獄去吧!」
  「在我滾回去之前,我就好心地點醒你,真正的惡魔可是站在那傢伙那邊。仔細想想吧,一個湊巧出現的人,怎麼會知道要帶著條子上門?」
  高以達一愣。
  龍尚志含笑地說:「你們兩個鬥嘴得這麼開心,以後想必也能相處融洽,你真的應該接受我的建議,讓小高在這個家幫忙照料你,段昀。我以我的身家財產跟你保證小高的清白與無辜,他什麼也不知道。」
  言下之意,高以達默默地想著:我真是大白癡,被賣了還幫人數鈔票!
  神奇的是,那個一直與高以達唱反調,不曾把高以達的辯解聽進耳中的男子,竟能一下子說中了此時此刻高以達的心思,精准掌握住他的想法。
  「尚志,你是不是認定,只要我點頭,一切就水到渠成?很可惜,我想現在揭穿了真相之後,你需要說服的物件不再是我,而是他了。」
  段昀像個頑童似地想到了個壞點子,咧嘴笑說:「我改變主意了。尚志,你要替我聘請幫傭可以,但是只能找『他』——那個差點被我強暴的傢伙,倘若他不答應,以後你不准再重提此事。」
  高以達一瞬間曾考慮,要不要為了看段昀這張臉扭曲的模樣,乾脆利用他的話反過來對付他,故意答應接下幫傭一職。
  只是一想到如此一來自己不就得成天伺候這位任性、暴躁、未開化的大少爺,他馬上就打了退堂鼓。
  ……我已經受夠這些有錢人了。
  高以達寧可兼三份差,每天只睡四個鐘頭,也不想再和這幫人有啥瓜葛。
  「抱歉,我無意欺騙你,真的。」
  這句話,大概是騙子必備的教戰手冊中,寫在第一頁第一行的道歉範本吧。
  得知今天發生的「事故」,也許是眼前這名無論長相或身材,都像個不出十七歲美「少年」的娃娃臉男——一個完全無法與「心機」、「暗算」或「陷害」的負面字眼,連在一起的男子所策劃的,高以達的心都涼了。
  他一秒鐘也待不下去,轉頭就要離開段家,不想聽龍尚志的任何解釋,也沒有一絲一毫想留下來當幫傭的念頭。
  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搬出了之前拍下的數位相機記憶卡,微笑地說:「我不會用這個東西做為交換,威脅你接受這份工作。不,我不會這麼卑鄙。我有一個要求,就是希望你能聽我解釋我這麼做的理由——然後這張記憶卡就是你的了,任你想銷毀它或保存它都行。」
  僅僅是脅迫人留下來的這一點,就已經夠卑鄙了吧?一般人不是都會採取低姿態,拜託人聽他的解釋?哪有人像龍尚志這樣,用威脅的?
  段昀說得沒錯,自己這雙眼長哪裡去了?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沒長青面獠牙、沒長山羊角,但卻一樣(甚至可能更加地)邪惡的魔鬼。
  高以達可不想把那麼危險的記憶卡留在惡魔手中,於是勉強同意了龍尚志的提議,他們來到了客廳。
  好客地促他在沙發上坐下,龍尚志從冰箱取出兩罐咖啡,說:「真不敢相信,這小子的冰箱裡只放咖啡和啤酒,其它什麼也沒有。真不好意思,沒有別種飲料能招待你,只有這種的。」
  「『這種的』我已經很滿足了。」高以達歎口氣。「其實你無須浪費這個時間,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我很感激您給我這個工作機會,要是我有多問一下工作內容就好了,這樣也不會浪費您的時間,我一定會馬上告訴您,這份工作我沒有自信能做得好。」
  「你是沒有自信能做得好,還是沒有自信能與段昀相處得好?」
  高以達聳聳肩。兩邊都一樣吧?
  「呵,如果是工作上的自信,我幫不了你,但是沒自信和段昀相處的這一點,也許我幫得上一點忙。」扳開咖啡罐的拉環,喝了口過甜的市售咖啡,龍尚志做了個不敢恭維的表情。
  「從何說起才好呢……段昀的母親是我阿姨。我們的母親感情很好,婚後也常常到彼此的家串門子。我還記得段昀剛出生的時候,阿姨、姨丈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時候他們真是非常快樂的一家子。段昀在兩、三歲的時候,和現在完全不同,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見人就開口笑,到哪裡大家都非常疼愛他。」
  兩、三歲和嬰兒差不多,當然可愛了。萬一那麼小就像現在這樣脾氣暴躁,那還得了?天底下有誰見過一出生就懂得咒駡人的嬰兒?除非是怪物。
  「可是在他四、五歲的時候,他的眼睛出了狀況,檢查後才知道是一種遺傳基因造成的眼疾,自此之後,段家就被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
  「阿姨與姨丈為了維持段昀的雙眼視力,不知道跑遍了多少醫院、找了多少名醫,但是化學治療的效果,沒能殺死全部癌細跑,最終還是得摘除雙眼好保全性命。段昀就在那時變得極為暴躁任性,總是抓到東西就砸,有得摔就摔、有得扔就扔。阿姨照顧他到筋疲力盡,姨丈的公司在那陣子也幾乎倒閉。」
  事實上,那段日子是無法靠著口頭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便能道盡個中辛酸的一段血淚史。
  治療的過程,其艱辛痛苦不在話下。
  而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為了減少兒子受折磨,一定很想選擇最快速輕鬆的快捷方式,然而為了兒子的將來,又必須眼睜睜地見他吃苦受罪,段昀的雙親必定經歷過一番外人難以體會的椎心之苦。
  「不過段昀父母的辛苦是有代價的,好不容易段昀犧牲雙眼換回了身體康復,大家都為他們高興,認為他們的苦難終於結束了……」
  聽龍尚志的口氣,前途似乎多舛?
  聽到此處,高以達已經覺得自己能原諒段昀的暴躁與孤僻。雖然新聞總喜歡報導一些身處絕境中,還能維持樂觀向上精神的人們,但事實上,人並沒有那麼堅強,要維持住表面給大家看到的樂觀,那些生命鬥士不知道得煎熬多少個日夜、得掉多少滴眼淚才辦得到。
  「難道是……病又復發了?」
  「不是,繼失去了雙眼的光明之後,段昀失去了另一樣無可取代的東西……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阿姨。她發生車禍,意外身亡。」
  不幸總是一而再、再而三,仿佛呼朋引伴而來。
  想起以前自己常聽奶奶說這句話,奶奶總是告誡他千萬不可以存有悲觀的想法,要想得正面一點、樂觀一點,福氣自然會跟隨而來。
  高以達很感激老人家的先知灼見,讓他能一路保持樂觀的態度,哪怕是面對妻子拋子棄夫的打擊,他也沒有一蹶不振地深陷不幸的泥淖。
  「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如此接連的不幸,想必是難以承受的重荷吧?」
  「嗯……」娃娃臉凝重地沉下。
  龍尚志的表情仿佛還有下文。「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段昀的眼睛不方便,奪走的是他的光明,可是不是每個失去光明的人,都會像他一樣堅持待在暗處,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他不提,高以達也沒想到。光線的明暗對看不見的人而言並不重要,但他可以看得出來段昀對「黑暗」有股執著。
  「還有孤僻。不光因為失明而讓他的性格大變,他排斥人、不讓人靠近他,堅持以金錢換取性服務,也不與人發展任何情感上的關係,把自己徹底封閉在正常的人際關係大門之外的原因。」
  龍尚志靜靜地望著高以達。「點點點的這一些,我不會現在告訴你,免得你會開始以為這些都是我杜撰出來,為了博得你的同情而說的故事。如果哪一天你想更進一步地瞭解他,我很樂意再告訴你。」
  「你這是……在吊我胃口?」
  「有效嗎?」燦爛一笑。
  高以達歎口氣,有效,但他不能上鉤,也不會上鉤。
  「龍老闆,你帶著朋友闖進段家時,早已經知道段昀會對我做什麼了吧?他把我錯認為應召男,真的是偶然的意外嗎?」
  「段昀堅持不請幫傭,這你已經知道了。假使我老實地告訴他,明天會有個幫傭到你家,他一定會把你關在門外,所以我只好換個說法。」龍尚志毫無懺悔之意地笑說:「我告訴他明天有個驚喜,有個很棒的小帥哥會上門找他,我動的手腳就是這樣而已。」
  這已經足以讓段昀把自己誤認為是男妓了。「你算准他一定會對我出手?」
  龍尚志雙手一攤,責任已經撇得一乾二淨。「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料中,不過有備而無患,帶著寇仔和相機去『救』你,請把它當成我設想周到的性格使然,絕非我有意設計你。」
  假使一切都是「偶然」,自己也失去了生氣的理由,那就更沒有道理不接受這份工作吧?尤其現在他哈這份高薪哈得要命。
  ——恐怕這正是龍尚志所打的如意算盤。
  「龍老闆,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需要這份工作,非常地需要,昨天你給我這份工作機會時,我還感謝上天給我這個奇跡。」
  「這不是奇跡,只要你點個頭,這份工作就是屬於你的。」龍尚志勝券在握地微笑。
  「可是,請恕我再一次地慎重婉拒。」
  「為什麼?難道聽過我那番解釋,你還是不能接受,還要為我動了那點手腳而生氣嗎?有自我主張是好事,但不知變通就會變成像段昀那樣無可救藥的頑固怪咖了,那種怪咖的人生可是很痛苦的!
  「你想,如果你接下這份工作,有三個人的未來是光明的,而你推掉這份工作,至少有兩個人會不幸,一個是你——得再去找尋一份養得了家的新工作,一個是段昀——永遠繭居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孤僻孤獨孤單地過一生。
  「反觀罪魁禍首的我,即使讓你們遭遇不幸,我也還是我;你不答應這份工作,並不會懲罰到我,對我的生活也沒有影響。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很過分嗎?你有百分之百的權利接下這份工作,蹺著二郎腿領我的薪水來懲罰我。」
  聽他繞著圈子講了半天,意志不堅的人,說不定真會被他給說服了。不得不佩服龍尚志在操縱人心方面,確實有獨門妙法。
  高以達搖頭,認真地說:「剛剛我確實很生氣被你利用,但一碼歸一碼。我不接受的原因是,說實話,經過那場糟到不行的初次碰面,我和那傢伙已經給彼此留下最惡劣的印象,我沒自信能與他共處一室而不拿刀砍他,請原諒我的拒絕。」
  龍尚志似乎沒想到高以達真會這麼「堅決」地拒絕,張口無言了一會兒。「你最好再重新考慮一下。」
  「不必了,我沒有時間再蹉跎下去,我想儘快去找新的工作。」
  始終認為自己能說動高以達的男子,這會兒遊刃有餘的表情鬆動了,口不擇言地說:「你不覺得吃虧嗎?」
  「吃虧?」
  「你讓段昀摸也摸了、親也親了,可是換得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啊!好好的工作也不要,這樣不是虧大了,你能甘心嗎?」
  高以達瞠眼,龍尚志的話再度勾起了他的回憶,方才拋諸腦後的尷尬再度來襲,連帶著段昀的手在身上游走的觸感,也在皮膚細胞中蘇醒。
  雙耳一紅。
  「男、男子漢大丈夫,被摸一下也不會少塊肉,我會把它當成被狗咬,不會和那傢伙計較的。告、告辭了……」高以達像是屁股被針刺到般地跳起,囁嚅地道完再見,急急忙忙地越過客廳想離開。
  就在他通過起居室門前時,門內傳出了熱鬧的電子音樂,送入了高以達的耳中,他放慢了腳步。好熟悉的音樂,是在哪裡聽過……啊!這不是某個熱門的電玩遊戲背景音樂嗎!是誰在打電動?
  「高以達,你忘了帶走記憶卡了。」
  回頭,困惑地指著那道隱約跟著樂音震動的門。「這個不是電玩音樂嗎?他——段昀在打電動嗎?」
  「呵呵,怎麼可能。」龍尚志悄悄地把門打開一道縫,招招手,讓高以達自己親眼「求證」。
  房間裡的段昀正戴著單耳耳機,坐在一組複雜的電子鍵盤前方,十指飛快輕盈地在黑白相間的音鍵上彈動。那些魔力音符在空間裡相互撞擊、和絃出一段段既激昂又令人振奮的樂章。
  「你喜歡線上遊戲的話,也許你會聽過『巴娜娜國際』的名號?」
  年輕人不知道「巴娜娜國際」就太遜了。雖然高以達沒有玩線上遊戲,但大學裡面很多朋友都是他們公司的主力遊戲——「史魔大戰」的忠誠支持者,有不少人學科成績被當,還得怪在過度沉迷這款遊戲的頭上呢。
  「我聽過。」
  龍尚志繼續解說道:「『巴娜娜』是我在大學時代與幾位同好設立的遊戲公司,我們運氣好,趕上了這波十年的線上遊戲市場擴張期,先靠著幾款小遊戲占了一席之地,然後前年推出本公司的代表作『史魔大戰』。
  「那款遊戲會大賣,固然是因為情節緊湊、遊戲手法又徹底翻新,不過最不可或缺的,也是大受好評的部分,其實是遊戲的配樂。
  「它完美地結合了遊戲中每一個扣人心弦的關卡,光是這款遊戲的配樂,手機下載就創下全世界百萬次的佳績。而這款遊戲的全套背景音樂的創作者,就是段昀……他的音樂可以為一款遊戲注入靈魂,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
  好厲害,音樂如果有色彩,此刻他們一定像被七彩繽紛的彩虹所擁抱。
  雖然高以達不是很懂音樂,可是站在這邊所聽到的片段,每一段樂章既活潑又滿溢青春陽光,毫無段昀自身的陰暗感。那樣歡樂的音樂,誰會相信竟然是出自一個孤僻的盲友之手?
  「我拿一片他的CD給你帶回去聽好了。」
  「不、不用了。」
  但是龍尚志仍硬是去拿了張CD,塞給他。
  「我還沒有放棄說服你,小高。你回去聽CD的時候,順便回想一下我說過的話,假使一直放著段昀不管,這個才華洋溢的傢伙也許會死於營養不良、或是被一堆怪蟲咬死,希望你可憐可憐他,留下來照料他的生活吧。我等你的回音!」
  高以達拗不過他,只好帶著CD及記憶卡離開了段家。
  「真的有用嗎?龍二哥。」寇仔叼著煙屁股,走到龍尚志的身邊。「我感覺他不會再回頭了,你應該把記憶卡留著,當成最後籌碼的。」
  「傻瓜,真那麼做,他是絕對不會點頭的。他和段昀在某方面很像,頑固起來要人命,因此我才靈機一動,想到他很適合來照顧段昀。經過今天的交手,我更確信他是最佳的人選,搞不好還能打破段昀的隱居狀態,讓他走出去。」
  粼粼雙眸含笑地瞅著漸行漸遠的青年,低語著:「我不會看錯人的,我可以出一千塊和你賭,他一定會再打電話給我。錯不了!」
  寇仔拱了拱眉,一千塊真是誘人,但……龍尚志的賭運之強,可是有線上第一賭神封號掛保證的,笨蛋才會和他對賭。
  黑暗對他而言不是敵人,而是朋友。
  只有身在黑暗之中,他才可以和明眼人站在同樣的起跑點上——還超前了那麼一點優勢,他的耳力是他的第三隻眼,可以替代早已失去功用,如今只有兩顆裝飾品在其中的眼睛。
  在黑暗當中,是他感到最自在、放鬆的時刻。
  沒有突如其來的攻擊、沒有心血來潮的謾駡,只有他獨佔的一方黑暗。
  開口做著呼、呼呼、呼呼的規律換氣動作,這是他每日清晨必做的運動——在家中的健身房內,騎著單車型的健身器材,練個半小時,接著是跑步機上的半小時,及舉重訓練的半小時。
  靠著這分量不輕的運動菜單,讓他即使宅在家裡不出門,也無須擔憂身材會走樣。但他運動的理由和身材無關,而是為了健康。
  小時候的病痛跟著歲月的腳步漸漸淡去,施行眼部手術之後,他每年定期做身體健康檢查,也沒有任何異狀。可是他心中依然時時抱著恐懼,恐懼過去的惡夢會不會再度重演?他會不會再一次被隔離在無菌室內,過著與死神對望的日子。
  這份恐懼是他持續運動的動力,他不想再失去健康了,絕對不要。
  嘟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
  電話鈴聲中斷了他的運動時間,段昀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汗水,摸索著牆壁來到話機旁。「喂?」
  『早啊,親愛的表弟,你還是一點都沒變,起床時間就像老爺爺一樣精准,七早八早就醒了。』
  這個時間接到夜行性動物——龍尚志的電話,他才意外呢。
  「什麼事?」段昀冷淡一問。
  『這場較量,是我贏了!』
  「……」段昀皺起眉頭。「什麼較量?」
  「今天早上九點開始,段府的新管家即將報到。』
  握著話筒的手一緊掐,段昀全身上下的隱形尖刺根根豎起,宛如刺蝟進入了備戰狀態。
  竟然有這種事?!過了一個禮拜沒消沒息,段昀還以為自己賭贏了……
  『喂、喂、喂,你還在嗎?你不會已經忘了小高這號人物吧?』
  他沒忘。他的十指還記得那名男子的長相,他的皮膚也留有那名男子的觸感。他的耳膜還殘存著那名男子的音色。沒想到,那名應該是挺有骨氣的男子,終究還是屈服于龍尚志的詭計,笨得自己踏進地獄。
  「沒其他事,我掛電話了。」
  『呵,你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改變心意,答應我當你的管家的?』
  「何必問,那個白癡一定被你的甜言蜜語騙了。」
  「說服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段昀。他在聽過了你的CD之後,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呵呵,他真是個小甜甜,是不是?』
  「……」什麼鬼東西。
  『有一個男孩叫「小高」,從小生長在「好人院」,他還有一個小貝比,相親相愛又相憐。他家的人情最溫暖,他家的人們最和善——』
  段昀不等他唱完這首荒腔走板的怪兒歌,不留情地切斷了這通電話。他走出健身房來到餐廳,靠著腦中記憶好的方位,輕易地走到冰箱前,伸手想拿瓶飲料……手在冰箱裡撈了撈,空的。
  嘖,這下子又得打電話請樓下便利商店的店員送貨了,不知道那個店員這次又會拿什麼奇怪的飲料上來?
  每次店員都會問他要哪些飲料,但段昀對於飲料的廠牌完全不瞭解,充其量只知道台啤、可樂這種名稱,但即使店員送來海尼根及百事,他也照樣把它當成台啤與可樂喝下去。因此,他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的「隨便」,送個一千塊的各種飲料上來就行了。
  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最大的不便是他無法按照自己想喝的念頭,喝到自己想喝的東西。
  當他想喝啤酒的時候,手上拿到的可能是可樂;想喝咖啡的時候,卻拿到了奶茶。有一回心情不好,非常想喝啤酒又遇上這種鳥事,他索性把冰箱中的一罐罐飲料全搜出來,打開來聞味道,只要不是啤酒就全部倒掉。
  假如生活中有個人在,也許就不必這麼浪費了?冰箱裡的沁涼溫度,讓人聯想起那男子微涼的皮膚、顫抖的身體與些微的嬰兒香粉的味道。
  聽了我的音樂而改變了心意?為什麼?那不過是為了排遣無聊,便照著尚志要求的情境,隨便彈一彈的東西。
  在段昀的心中,幾百萬人次的下載,或者獲得電玩音樂大賞,這些都不具任何意義,他只覺得非常可笑。怎麼不可笑呢?這就像是一個人蒙著雙眼,在畫布上恣意亂塗的廢物,結果卻被人賞識,花了幾百萬買回去珍藏一樣地可笑。
  我不相信,這大概又是尚志信口胡謅的。
  錢,應該是錢吧?不知道尚志花了多少倍的薪水才又把那傢伙找回來,肯定是這樣沒錯。
  如果那名男子是為了錢而來,那麼想把他趕走應該也很容易。
  段昀抽回手,整間屋子中唯一的小小燈光,隨著冰箱關閉而消失,再度恢復漆黑的狀態。從小到大,他對付令人不愉快的東西,手段都是一樣的——
  把門關上就行了。
  一直以來,段昀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他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想有所改變,可是男子的出現讓他的直線有了變化,它開始上下震盪,呈現刺激的起伏,令人不安。
  爬升得越高,跌得也越深,既然如此,不要爬高不就行了嗎?
  人與人的關係也是如此。倘若到最後都要歸於水平線以下的世界,又何苦締結親密關係,在愛恨憎欲中痛苦不已?
  因為不想受到傷害,所以孤立自己又有何不對?
  好不容易維持住這個平靜的、只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入他的生活中搞破壞!
哈啊……一個禮拜不見,這棟大樓還是一樣氣勢宏偉。
  高以達故意搞笑地吐自己的槽:這不是廢話嗎?如果一棟大樓會在一個禮拜內風化頹廢,誰還要花上億元去買一戶?別說是一個禮拜了,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它也不會變矮一層。啊哈哈哈哈!啊哈哈……
  沒用!No use! inutile!!
  半點效果都沒有。
  原先以為大笑個三聲,能夠幫助自己放下緊張,然而笑也笑完了,他的心臟依然緊縮得像顆小鳥蛋,顫顫巍巍得像隨時都有可能罷工。
  老規矩地掏出手機,不中用的老爸向寶貝兒子尋求一點信心加持。
  「貝比,現在老爸就要進去大魔城和魔王對戰了,為了當個不丟貝比的臉的好爸爸,老爸我會傾全力打倒——啊,不、不對,使用暴力是不好的,取消、取消。我會講贏大魔王,不會讓大魔王把我嚇跑的,OK!讓我們前進吧!」
  再度跨進這棟他以為再也不會造訪的大樓,搭乘電梯的時候,他在裡面俯瞰著向下飛落的一層層景物,記憶也倒溯著這一周內發生的事。
  其實上次離開了段家之後,他忙著找下一份工作,幾乎忘了那片CD的存在。(不能怪他,誰教它那麼薄呢∼∼)
  找白天的工作比較容易,因為到處都有「您便利的好鄰居」,努力找一定有幾間是在應徵人的,但是基本工資級的薪水,別說養孩子了,就連養自己都有點困難。
  幸好,兩天后他又找到了一份在流動夜市中,幫忙擺攤賣童裝的工作。可別小看這份工作,不僅要大聲吆喝,還得在成堆如山的衣服中,迅速找出客人想買的尺寸與款式,對體力與喉嚨都是嚴格的考驗,不過薪水還不錯。
  有了這兩份工作,算一算勉強能糊口。高以達安心下來之後,想起了龍尚志給他的CD,便好奇地拿出來聽。
  他永遠也忘不了,從那個破爛的小收音機喇叭中,咚地流泄出來的音樂,驟然間盈滿了自己每個細胞的奇特感受。
  他不是靠文字就能精准地描寫出,這些行雲流水的音樂有何等價值的樂評人,因此無法給什麼高明的評語。
  但,連他這雙業餘者的耳朵都聽出了,在這些戰鬥時的激昂音符、開場時遼闊如雄偉史詩的樂曲裡面,使用了各式各樣、不拘泥於東西方的樂器,且巧妙融合得完美無瑕、天衣無縫,編織為支支動聽的組曲。
  創作單一樂器的曲子與交響樂樂曲,高以達不知道哪個比較困難,但他知道就算給自己一百年的時間,他連一首一分鐘的曲子也寫不出來,更別提寫出這種千錘百煉、變化多端的精彩樂章了。
  ……天才。沒有別的話說,段昀是個天才。
  高以達不禁想念起過去求學的時光。他或許沒有段昀這樣的音樂天分,可是談到了他如魚得水的文學領域,說不定甘拜下風的人就輪到段昀了。雖然他並不後悔為了貝比而延後自己的學習計畫,但他一直打算有一天要重新回到喜歡的西洋文學中,當一輩子的研究生。
  能夠把生命浪費在自己最愛的事物上,這是無上的幸福。
  然後這份幸福又能透過音符傳遞給更多的人,不就是無上的二次方幸福?
  真了不起。如果今天他替段昀整理家務、料理三餐,這個人就可以創作出更多更迷人好聽的音樂……感覺自己似乎也沾了那麼一點光榮。
  一整天不斷重複地播放著那片CD,聽了又聽,到最後高以達還是取出了龍尚志的名片,撥了那通「想都想不到」自己會打的電話。
  電話裡的龍尚志聽起來很開心,他問高以達為什麼過了一周才決定,高以達也誠實地告訴了他,關鍵就在那片CD。
  『呵呵,原來如此,那我真是未卜先知,料到你會抗拒不了他的音樂。挖掘出他這份天才的,可是我呢!』
  高以達有點不甘心。「難道你沒想過,我有可能不想聽那張CD嗎?」
  『可是我賭贏了啊。』嘻嘻笑著,龍尚志得意地說:『段昀的事就請你多多照顧了,以後他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專心創作,我也不用擔心他關在屋子裡會餓死,要是音樂產量能大增,幫「巴娜娜國際」賺更多業績的話,我還會包個謝禮小紅包給你的!』
  結論,龍老闆才是最大的贏家——幹……得好啊!高以達抖著唇角,握緊右拳,發誓未來一定會特別小心龍尚志這號人物。
  出了電梯,「魔王」家的大門就在眼前。不知道裡面會不會飛出幾把小刀,還是一桶瞬間可以毀屍滅跡的王水?哈哈,想太多,再怎麼說,段昀也不會做到這麼過分……吧?
  擦了擦緊張到冒汗的額頭,高以達望著格子門緩緩地開啟。
  「段、段、段……先生,你早。」
  緊閉著不悅的唇,表情冷漠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地杵在大門口,似乎無意讓高以達進去。
  「上次,我們對彼此的狀況都有些誤解,言談之間或許有失禮之處,我鄭重地向你道歉。呃,我想這次龍老闆已經有跟你打過招呼才對,我高以達受『巴娜娜國際』的聘請,前來照顧你的日常生活、料理家務,以後請多多指教。」
  ……
  沒有反應。怎麼辦?「我打算先由打掃房子開始進行,要是你有什麼地方要特別注意的話,請現在告訴我。」
  ……
  情況已經很明白了,段昀想藉著「把你當成空氣」的冷戰策略來逼退他。
  高以達微笑著。段昀拒絕與人接觸、拒絕上學、拒絕走出這個名為「家」的安全保護殼,所以縱使心智已經成熟,他能使出的對抗手腕,和賭氣的小學生仍屬於同一水準。看在「大人」眼裡,不僅不生氣,還覺得他彆扭的樣子倒挺可愛的。
  等了兩分鐘,得不到半點回音,於是——
  「看來你沒特別的意見,那我就擅自進行嘍。」
  他繞過段昀,就在準備進屋子的那瞬間,一隻手臂橫亙住他的去路。高以達錯愕地後退半步,段昀順勢捉住他的雙肩,推著他往後撞上玄關的牆,並以自己的身體壓制著他。
  痛得低哼一聲,高以達腦中晃過了「野獸就是野獸,表面再文明,不小心點就會被反噬一口」的念頭,口中粉飾太平地笑說:「你想跟我講話,用嘴巴講就行了,我不會跑掉的,段先生。」
  男人依然不理會他,卻把臉湊了上來。
  難道他想要……高以達一意識到這是接吻的距離,馬上扭開臉,閃躲著對方的唇。段昀的嘴向右,他就轉向左;嘴向東,他就轉往西,和他玩起臉的躲貓貓遊戲。
  幾次下來,男人總以些微的差距錯失目標,不是吻到鼻子就是臉頰,重要的雙唇始終沒法子親到。
  他火了,徹底被激怒。「少裝了,你應該從尚志那邊A了不少,既然這樣,服務就要周到一點。在老子想吻你的時候,就乖乖地讓我吻,如果連這點程度都做不到,那就快給我滾出去。」
  哈啊?!
  高以達張大眼,正要破口大駡的時候,男人一手扣住了他的後腦勺,像在訴說「不許你再閃躲」,雙唇以烙印似的力道,可說是毫無花俏技巧,全憑力量支配地壓了上來。
  「唔……唔唔……」
  口腔裡,宛如有蛇般的生物在裡頭擾動著。
  潮濕而些微微突起的粗糙舌葉,與自己的舌相互摩擦,越是想把對方推出去,兩人的舌便糾纏得更為親密……
  好不容易成功抽離了唇,高以達貼著牆扭動身軀,試圖在兩人緊貼的身軀中製造出一點縫隙,否則他只能動彈不得地卡在男人的腰間。
  「我就是不放,你又能拿我怎樣呢?」低聲淺笑,男人心情頗為愉悅地說:「繼續在我的腿上扭沒關係,你越扭越浪,我的小老弟就哭得越爽快!只要記得是你把我挑逗到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地步,並且不要逃避責任,好好地用你的小屁屁安撫我的小老弟,那我一點意見都沒有。」
  對,不能太過刺激一頭野獸,所以高以達停止了掙扎。
  「哈哈,你不掙扎,代表你是心甘情願的嘍?」段昀卑鄙地利用這一點,一手繞到他的腰後,揪住單邊彈性十足的豐臀,不客氣地揉弄起來。
  上當了,這傢伙居然騙他!「你……住手!」
  「真的要我住手嗎?上次我們沒做完,你是不是很遺憾?一定是吧,否則怎會明知道有我這種兇惡的人在這兒,又再度自投羅網送上門?」
  男人以咬著耳朵的距離,惡意地揶揄著他道:「真的討厭我對你上下其手的話,那就說出來,說『我不幹了!』,主動去跟尚志辭職,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然就代表你哈我的老○哈得要命,哈到自願免費提供幫我暖床的服務。」
  高以達一顫。
  男人露齒微笑,在這刹那,他深信自己成功逼退了,企圖插手擾亂他平靜生活的幕後魔手。
  「……小鬼就是小鬼,幼稚的思考加上萬年不變的猴子把戲。這種方式小時候或許還行得通,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別再玩這種把戲行不行。」
  男人臉上的微笑消失。
  「好了,數到三,你快把我放開。你應該還沒忘記,上次你沒有照我的話做,結果吃了什麼樣的苦頭吧!」
  扭曲著唇,段昀反諷地說:「現在是誰『萬年不變』了?憑我們現在的姿勢,你的『猴子把戲』這回是不可能辦得到的,除非你有第三只腿。」
  高以達一歎。「第三只腿我是生不出來,可是我又不像你只有一種把戲。」
  「好啊,讓我見識一下呀!我看你根本是個嘴炮王!」
  「你錯了,我不打嘴炮的。」
  高以達說這句話的同時,段昀聽見了細微的劈哩聲,不到一秒的差距,強烈的燒灼感像針刺入了他的頸邊。
  「唔啊啊啊——」
  一道電流猛地灌入,造成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抽搐,段昀彷佛一條被釣上岸的活魚,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張嘴呼吸。
  「更……你……居然拿電擊棒電我!」
  橫躺在地上的男人,逐漸恢復了行動控制力之際,率先做的事,就是忿忿然地抗議。
  「我調查過了,這款電擊棒的威力最小,也經過醫學檢驗證明對人體不會造成永久傷害,只會讓歹徒一時無法動彈,因此我才買下的。」
  高以達再度壓下電擊棒的紅色按鈕,看著那小小的閃電,邊發出啪啪啪的促音,邊在距離約三公分寬的兩極棒間,舞著青藍色的螢光線,扭動跳躍著。
  「這真是我這輩子花過最划算的一筆錢。」
  厭惡地皺起眉,段昀覺得往後自己只要聽見這個啪啪啪的聲音,就會像只受驚的小鳥般驚慌失措。因為海馬記憶體已經牢牢記住了,方才被電擊那一刻的刺激、觸覺及心理恐懼的反應了。
  「你的『划算』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堂堂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使用婦女同胞的防身電擊棒!快去丟掉它!」
  「不要。」
  「什麼?」
  「往後也許還有機會派上用場。」
  「你打算繼續拿它來對付我?!」
  「那麼,難道你願意發誓,不會再像個死小鬼一樣,拼命做些我最討厭的事,企圖把我逼出這個家門外嗎?」
  「……」段昀是有這個打算,但這小子怎麼會知道?
  「瞧,我留著這把電擊棒自我防衛沒什麼不對,尤其我身邊有個前科累累、喜歡動手動腳的傢伙,我怎麼可以不多提防一點。」
  高以達語調輕快地說:「我事前調查過了,聽龍老闆說,過去親朋好友因為擔心你獨居會發生問題,像龍老闆的母親及龍老闆都曾經搬來和你同住,可是你不但不接受人家的好意,還想辦法把人趕走……像阿姨討厭蟑螂,你就故意在家中放了好多隻假蟑螂;對付龍老闆,則是把他的衣服從二十九樓扔下去,謊稱是被風吹落的。」
  這些過去的「光榮戰績」竟全被龍尚志抖出來,段昀想都沒想到。紅著耳根,嘴硬地反駁道:「本來就是被風吹的,還有我就是喜歡假蟑螂玩具,有哪裡不對嗎?我在我家不能放我喜歡的東西嗎?」
  「不要再撒嬌了,你這長不大的豬腦袋!!」驀地,高以達大聲怒斥。
  已經多少年沒被人狠狠斥責?段昀甚至想不起來有多久。可能是母親死後的那些日子以來吧。
  「不要以為自己身體上有那麼一點點缺陷,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你沒有權利拒絕別人的關心,因為你的生命從來就不是你一個人的,除非你是變形蟲細胞,能夠自我分裂繁衍,否則你的生命是來自於他人的生命,不要自以為你能『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肯關心你這種壞脾氣又孤僻的傢伙,你實在該好好地感激才對。」
  頭一次遇到這麼敢講的傢伙,在這個自己一手打造的安心城堡中,段昀的氣勢頭一次被外來者壓過了。
  氣到渾身無力變成渾身都是力,他翻身坐起怒道:「你、你還不是看在錢的分上才跑來打雜的,用不著說得好像你有多關心我的死活。尚志花了幾倍的錢叫你回來的?我可以出同樣的錢——」
  啪!
  高以達用某種堅硬的、扁平的物體,拍打在段昀的臉頰上。
  某個東西跟著掉落在段昀的腿上,他以手摸了摸,是個圓盤狀物體,中央還有個洞,是CD?
  「不要把人看扁了!我回來的福利是天天得和一個長不大的笨傢伙鬥嘴,以及能在第一時間聽到他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僅僅這兩點而已。你這傢伙說的話是不怎麼中聽,可是你的音樂……值得一聽再聽。」
  段昀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率直地「讚美」自己的音樂,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撞擊了下,可是他羞於承認這是喜悅。「哼,不過是些垃圾罷了,有什麼好聽的。」
  「小鬼。」
  「你口口聲聲叫我『小鬼』,說不定我年紀比你大!」
  「這和年齡無關,有人說成家立業之後,才能算是獨當一面的『大人』,就這一點而言,我肯定強過你,因為我是個驕傲的父親。」
  什麼?這傢伙已經結婚,還有小孩子了?
  「奉勸你,別人稱讚你的時候,還是老實地接受比較好。只有小鬼頭才無法在別人稱讚他的時候,老老實實地說聲『謝謝』。」
  跩什麼跩?嘖!
  高以達以腳尖碰碰他的腿。「好了,不要賴在地板上了,起來。不管你高不高興,我往後每天都會來打掃、煮飯,我會儘量不發出任何噪音、儘量不讓你感覺到我的存在,希望你能早日適應我,讓我好好地工作。」
  自己是打架打輸的狗,可以不讓出地盤……嗎?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趕出去!」心有不甘地放話。
  「是、是、是,隨大少爺高興,小的和小的手上的電擊棒,一定會隨時候教的。希望您別忘了,您要是再碰我一根手指頭,屆時會有啥下場。」高以達笑笑回答。
  可惡。
咿咿呀呀地哼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歌,伸出了白白胖胖的小手,企圖想撈下不停在頭頂上旋轉著的粉紅小星星、金黃小太陽。
  「咿、呀、拔、發……」
  在嬰兒床內不停動著小身軀的貝比,因為那看似可及的玩具而興奮不已。
  「咦?你剛剛是不是喊了拔拔?貝比,你是不是在叫拔拔!」
  一張閃爍著感動淚光的臉出現在嬰兒床旁,湊近了小嬰兒的視界裡,把那色彩鮮豔、形狀可愛的玩具給擋住了。
  小嬰兒不滿地發出了「呀、嘎」的叫聲。
  「再叫一次拔拔給我聽,貝比!來,拔……拔……拔……拔……」
  圓滾滾的黑瞳從原先的興奮,轉為小小的不耐,接著不到兩秒鐘就眯了起來,哇地放聲大哭了。
  「哇!不哭不哭,貝比乖,貝比不要哭啊!」
  慌了手腳的笨老爸高以達越是焦急地哄,小嬰兒哭得越是大聲,一張小臉上的五官全揪在一塊兒,聲嘶力竭地哭著,整張臉全脹紅了。
  「怎麼辦、怎麼辦?乖乖,拔拔疼,貝比乖……」
  高以達拍拍寶貝兒子的胸口,拿起玩具來哄他,卻怎麼做都止不住兒子的哭聲。通常這種時候,別人會怎麼做?抱起來哄嗎?怎樣兒子才會不哭?每天晚上帶他回家時,貝比通常是熟睡的狀態,很少哭鬧,偶爾哭也只要給了奶瓶就會停止,高以達第一次碰到完全止不住兒子嚎哭的狀況,只能束手無策地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幸好兒子大約哭了十分鐘,哭到聲音沙啞、哭累了,終於停止了。
  只是被這一攪和,已耽誤了不少時間,高以達急急忙忙地替寶貝兒子更衣,換上保暖的外出裝,拎起裝有奶粉跟尿布的「媽媽袋」,以及自己的背包,三步並兩步地沖出大門,來到對街的保母家。
  呼呼地喘著大氣,把已經累到熟睡的寶貝兒子輕輕抱給保母,高以達乘機會跟保母討教。
  「他哭個不停,我快被嚇死了,我一直在想該不該去掛急診。」
  「呵呵,要是喝過奶、也換過尿布了,偶爾讓寶寶哭一下也沒有關係的。」
  笑口常開的保母,邊搖晃懷中的寶寶邊說:「現在寶寶越大,已經不像剛出生那樣吃飽睡、睡飽吃,活動的時間會漸漸增長,也會開始玩耍、哭鬧。其實我們大人不也是偶爾會靠哭來發洩壓力,寶寶們也是一樣啊,讓他哭一哭就沒事了。只有一種情況是需要注意的,探一下寶寶的體溫,看有沒有發燒,確認他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哭就行了。」
  噢,這點很重要,記下來。「還是老經驗的人厲害。」
  「呵呵,不要緊,誰沒有過第一次的經驗?連我們這種老經驗的人,偶爾也會馬失前蹄,更何況是沒經驗的人。沒經驗而鬧出的笑話,一點也不必覺得丟臉,高先生已經很努力了,我可以跟你保證,你是個好爸爸。」
  「謝謝,啊!時間不早了,我還得去上班,先走了。」
  保母點頭笑說:「路上小心,我會好好替你照顧寶寶的,你安心工作吧。」
  微笑地揮揮手,高以達小跑步地沖向公車站牌,沿途還和幾個熟識的鄰居太太們打了招呼。
  「吃飽了沒?歹勢,我還要趕公車,不多聊了。」
  「沒關係,你忙。」
  看他走遠了,大家就順便閒聊起他的話題。
  「高先生還是一樣,每天都看他匆匆忙忙的。」
  「單親爸爸是很辛苦的啊。」
  「聽說他現在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比以前一口氣打三份工已經好多了。之前我記得一天之內,我一大早去小七看到他、下午去車站前的超市又看到他,幾乎一整天就看到他在忙打工,忙整個人瘦了一圈不說,氣色又差到讓人擔心他能不能撐下去。」
  「說來說去,還不是老婆跑掉的關係,可憐。」
  「聽說那個女的當著高先生的面,坐上情夫的跑車離開耶,有夠不要臉的。像那樣的女人,分了也好,不然依高先生那種溫溫的個性,大概會被那個女人吃得死死的,成天賺錢給那個女人花,做到累死為止。」
  「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也說不準是誰對不起誰。」
  後來話題就轉移到街頭巷尾永遠的八卦主題——男女關係,而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當了三分鐘閒言閒語主角的男人,早已搭上公車離開。
  從三個月前開始,高以達每天早上重複著同樣的行程——
  六點起床,六點半梳洗完畢,七點享用早餐,而七點到八點則是他與寶貝兒子的孝子時間——孝順兒子的老爸,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親自充當兒子的玩具,而不被嫌棄,接著八點送兒子到保母家,然後搭車到森林公園旁的某棟豪宅大樓,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和過去的行程相比,不知道輕鬆了幾倍。加上能定時起床、定時回家睡覺,生活又規律……以及最重要的,充裕的薪水,令他不再需要餓著肚子省奶粉錢及保母費之後,他整個人容光煥發度也提升了許多,到了雙眼閃閃發亮、微笑燦爛到刺眼的地步。
  他也總算是從一個飽受貧窮與生活摧殘的骨瘦如柴、營養不良青年,恢復了昔日大學校園內,被全系女生細心保護,但不幸被他系之花橫刀奪愛的翩翩文學美青年的樣貌。
  只是上述這些事,對他本人而言,壓根兒沒放在心裡。
  嗡嗡的吸塵器聲音,佔據了整間隔音音樂室。
  段昀雙手枕在腦後,將蹺起的兩條長腿交疊地擱在混音機面板上,繃著一張臉,以蓋過吸塵馬達的音量「自言自語」地說:「啊∼∼啊!吵死了,這樣子要我怎麼工作啊!某人不是說過,不會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嗎?原來他的『感覺不到』是針對死人說的啊。」
  三個月來見多了段昀孩子氣的抱怨,高以達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耳。「忍耐一下,我很快就掃完了。」
  索性拋開隔靴搔癢諷刺,段昀挺起腰,不滿地說道:「在我想要工作的時候跑進來打擾,難道你的掃除會比我的工作重要嗎?」
  這個任性的大魔王。高以達挑挑眉,稍微停下吸塵器。「要不是每次我說要打掃這間音樂室,你就馬上把自己關進來,藉口說是工作,實際上是阻礙我打掃這個地方的話,我是可以趁其他空檔再來掃。不過等會兒,龍老闆和企劃小組要來和你開會,你要是覺得讓人看見了這間結滿蜘蛛網、滿是灰塵與丟了一地的飲料空罐,名為音樂室的垃圾屋也無所謂,我不打掃也行。」 耽戀免費資源站 www.dlcom.org
  「我就是喜歡在垃圾堆裡創作,不可以嗎?你是我的誰,老婆嗎?管得還真多!」
  「啊你明明是個GAY,哪來的老婆?!」
  「誰跟你說過我是GAY?我是不想有小孩子,所以才不和女人上床而已。」
  「……有『小雨衣』啊!去藥房問,避孕方式有很多。」高以達實在很難理解,為什麼「不想有小孩子」會直接跳到「找男人睡」這樣的結論。
  「不行!不管是吃小藥丸或是戴小雨衣,都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誰能保證那些女人真的有吃藥,或小雨衣上沒被戳洞?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無法允許。」段昀表情無比認真地說道。
  這傢伙還真夠自大的。要不是此刻四周沒有婦女同胞,不然他大概已經被她們一人一口口水吐到淹死了。
  「你用不著這樣自抬身價吧!」
  男人勾起唇角。「你又知道我的『身價』了。」
  高以達忽然想起這傢伙可是擁有這戶上億豪宅的「黃金單身漢」……
  「唉,真的,人不能太有錢,太有錢就會有一堆胡思亂想與顧忌、猜測與懷疑,能相信的與不能相信的,全部混在一塊兒。這樣的人生一點都不乾脆爽快,像是永遠活在陰陰濕濕的梅雨中。」
  「你知道就好,我誰也不信、誰也不需要。要我冒著生下一個和我一樣有缺陷的小鬼的危險,我寧可一輩子不碰女人。」
  高以達誤會他了,他以為段均不想要生小孩是怕被女人設計,生下一個「斂財工具」,原來……龍尚志曾說過,段昀的眼疾是基因遺傳造成的缺陷,因此段昀才會做出一輩子不生的結論。
  他明明有生育能力,卻不得不放棄,而自己則是以為沒有生育能力,卻意外得到了寶貝兒子。
  高以達有一點點想和段昀結為拜把兄弟,因為他們是「同被命運所捉弄的難兄難弟」——囧臉雙胞胎!
  重新啟動吸塵器。「為了不讓人家以為我是薪水小偷,你還是讓我打掃一下吧,我會儘快在十分鐘之內掃完,這樣可以吧?」
  貌似極為勉強地接受,段昀拋下一句:「十分鐘,多一秒都不行,還有……晚餐要附加那個凍飲。」
  他口中的「那個凍飲」,已經成了高以達收買他歡心的最佳武器。
  就像每位母親都必備一、兩樣終極點心,以「不乖就沒有○○可以吃喔」來對付頑劣的小鬼一樣。高以達在最初的幾個禮拜,拚命尋找一樣能征服段昀味蕾的食物,在三餐中特別下功夫,後來他發現段昀的口味偏甜,像是糖醋類的食物、夏威夷風的食物,都很合他的胃口,於是段昀決定從甜點著手。
  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最後他終於找到讓段昀讚不絕口、熱愛非常的飲品,就是這個別名為「魔王專用配方」的凍飲果汁。
  其實要做一杯魔王配方並不難。這款高以達獨門的豪華凍飲,是以哈密瓜汁為底,蜂蜜、蛋黃與鳳梨為輔,放入大量冰塊打成碎冰果汁狀的飲料,再添上一球香草霜淇淋,這樣就算大功告成。
  或許是從小沒了母親,未曾有過「點心時間」的段昀,似乎很少喝過現打果汁,也沒什麼機會吃冰。他一嘗到這杯飲料,立刻驚封它為「此飲只應天上有」的絕品飲料。
  甜蜜濃稠的滋味,加上冰沙狀的脆脆口感、入口即化的冰涼三重奏,在在都讓段昀無法抗拒。
  有了這張王牌,現在要馴獸也輕鬆多了。
  「好,我會幫你多加一球霜淇淋的。」
  段昀悄悄地揚起唇角,難掩高興的模樣。他以為高以達不會看到,但高以達注意到了,他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呵呵,仔細想想三個月前教人不怒也難的臭傢伙,如今、如今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一杯冰飲就這麼開心?!
  這一切全可以歸功於我高某人的耐心吧!我、我終於從媳婦兒熬成婆了!
  這一刻,漲滿胸口的成就感,讓高以達覺得自己不小小地臭屁一下都不行,或許他改行去當馴獸——不,教育家也能吃得開。
  事先龍老闆已經知會過他了,整個企劃小組都會過來開會,不過看到往常冷冷清清的段家,忽然間熱鬧非凡,擠滿了十幾名男男女女,他還是稍微吃驚了一下。還好自己先準備了大量的飲料,才不至於手忙腳亂應付不來。
  「各位辛苦了,這邊有咖啡與茶,喝完要續杯的請到廚房。」
  把飲料分配出去,接著得替所有人訂便當,正當高以達點著人頭,忙著統計便當種類之際,眼尾餘光驀地掃到一抹黑。
  在企劃小組成員們一片熱鬧和氣的氣氛中,段昀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像尊被遺忘的人偶似的,有種被隔離在外的感覺,身影顯得格外孤單寂寥。
  或許這不是企劃小組們有意造成的,可是……起碼該有個人注意一下,多少和段昀說說話,別讓他呆呆地坐在那兒啊!
  「那個,不好意思我走不過去,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飲料傳給段昀嗎?」想為他與成員們增加互動,高以達故意找其中一名女孩說道。
  女孩立刻換上「咦?要我去?」的表情,但是在高以達央求的微笑下,女孩心軟地點了點頭,笑著答應替他把冰咖啡送到段昀的手中。
  看到段昀終於和其他人有了互動,高以達終於放心,重新又回廚房去忙了。
  「不好意思,可以再給我一杯咖啡嗎?」
  下午那名女孩來到廚房,高以達還記得上午她的好心幫忙。「啊,好的,當然沒有問題。要不要加點鮮奶油,嘗嘗維也納式的咖啡?」
  「可以嗎?謝謝,我最喜歡維也納咖啡了。」女孩嬌媚地眨眨大眼睛,然後在旁邊等待著高以達煮咖啡。「你叫小高對吧?我叫芬。聽說現在是你在照顧段昀啊?他這個人很難相處厚……雖然很有錢,所以公司有些女生打過倒追他的主意,但是碰了幾次釘子之後,大家都放棄了。」
  「請幫我放三顆糖。啊,你一定覺得我這個女生愛八卦,很討厭吧?」
  如果怕人討厭,為什麼要聊八卦呢?高以達不解,不過他仍微笑地把咖啡杯遞回去給她。「來,你的維也納咖啡好了。」
  「噢,謝謝。」捧著杯子,女孩遲遲不肯離開廚房,欲言又止地頻頻看他。
  「還需要些什麼嗎?」於是高以達主動詢問。
  女孩紅了紅臉。「我……我是在想……你的……手機號碼可以給我嗎?」
  高以達求學時代在校內還算有點人緣,被問電話也不是頭一次了,因此他很熟練地搬出「我手機現在不在身上,你可以把你的號碼給我,我再把它輸入我的電話簿中」的說詞,藉此婉轉地拒絕。
  「哼,真是辛苦了,追男追到廚房來。不過你知道這傢伙年紀看起來不大,但已經有老婆小孩了嗎?這位追男大姊。」
  段昀的冷言冷語,讓女孩從面帶桃花變為面如槁木,她抖著唇有點指責地瞪了瞪高以達,扭過身,急急忙忙地退出廚房,只留下段昀與尷尬的空氣給高以達。
  「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人際關係,你巴不得大家都討厭你、遠離你,不過你起碼要給淑女們留點面子,這樣說話傷人很愉快嗎?」
  「怎麼,我趕跑了自動送到你面前的豔福,你很懊惱嗎?」
  高以達懶得跟他解釋自己一點接受的意思都沒有。「你的飲料沒了嗎?要喝什麼?」
  「你這樣對得起自己的老婆與小孩嗎?」可是段昀還緊捉著這話題不放。
  高以達並不打算隱瞞什麼,便直接說道:「我妻子已經離開我半年了,現在只有我和寶貝兒子相依為命。」
  一瞬間,段昀的表情空白了下。沈默持續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問:「你老婆和你離婚的理由是什麼?沒錢?還是外遇?」
  「這和你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我叫你講!」
  高以達蹙了蹙眉,真是莫名其妙的傢伙。罷了,反正也不是那麼難以開口的事。「因為她覺得我不愛她,所以離開了我。」
  「你們不是已經結婚了,為什麼她還會覺得你不愛她?」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鸚鵡,只會講這幾個字嗎?
  高以達快被這三個字煩死了,可是一抬頭,看到段昀一副不問到底不甘休的氣勢,索性給他一個痛快。
  「因為我無能。」
  「什麼意思?」
  「就是『無能』的意思。婚後可能是因為太忙、壓力太大,總之我喪失了男人的功能,所以沒辦法滿足我老婆對愛的渴望,因此她離開了我。這樣你滿意了沒?」為什麼他非得對另一個男人,講這種……有損男性雄風的事不可?
  花了幾秒鐘,段昀才重新整理好思緒地說:「你面對老婆……不舉嗎?你老婆醜到讓你舉不起來啊?」
  一股血液逆流,沖上腦門。「我老婆很漂亮!問題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是我無能,你聽到沒?」
  「你老婆都拋棄你了,你幹麼替她辯護?」
  「我沒有,她本來就很漂亮。話說回來,我幹麼跟你講這麼多,真是無聊。」
  高以達原以為只要回答他幾個問題,他就會心滿意足地離開,可是他一問再問,已經讓高以達的忍耐度量表衝破極限了。丟下手邊洗碗盤的工作,他想走出廚房,去陽臺收下晾乾的衣物,可是段昀利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廚房的出入口。
  「這種謊言真虧你說得出口,你是不是希望這樣,就能讓我對你失去興趣?」
  高以達抬眼瞪他——的墨鏡。
  對我失去興趣?意思是……他對我有興趣?
  他三番兩次對我性騷擾,不是為了想趕跑我?不是因為我近在咫尺很方便?而是對我「這個人」……有興趣嗎?
  幾次咀嚼,這條令高以達有點難以消化的「新聞」,慢慢滲透到腦中,身體彷佛冷熱失調一樣,有種熱爆了和冷呆了的兩種極端反應,在他的全身上下相互碰撞。
  「我才不相信你不舉或無能呢!」段昀咧著嘴,精准地扣住他一手的手腕,把他一寸寸地拉到自己面前。
  「你的身體是我摸過最有反應的,尤其是『那裡』,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的情況嗎?那時要不是尚志攪局,我已經解開你的拉鍊,你硬邦邦的那一根也會順勢跳出來了。那是一個有性功能障礙的人會有的反應嗎?連直接的撫觸都沒有,前端已經濕了一塊的人,會是無能的嗎?我不、相、信。」
  但是,自己說的是百分之百的事實啊,高以達在面對妻子的時候,就是無法有所反應,不管妻子的手怎麼碰觸,他寧可睡覺也不需要性欲。
  這點,又該如何解釋?
  「我看,問題還是在你妻子身上吧?」男人的臉湊到他的臉頰旁,揶揄地說:「要不是你的妻子醜爆了,就是……你的妻子生錯性別了,你根本不愛女人,你愛的是——被我這種男人侵犯。」
  段昀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舌頭探入他的耳洞中,舔繞了一圈,再以雙唇含吮住耳垂,輕齧了起來。
  哈啊地急抽了一口氣,高以達顧不得會不會傷到人,動手就往段昀的臉上推。兩人你推我拉之間,段昀的墨鏡掉在地上,露出了平常隱藏住的真面目……
  空氣凍結,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高以達屏住呼吸,張大眼睛,凝視著頭一次見到的段昀的「真面目」。
  他聽說過,沒有眼窩內容物之後,整個眼窩會日漸萎縮。因此為了美觀及不使臉型走樣,會在眼部裝置填充物——意即假眼。
  但段昀的眼窩即使裝置了義眼,仍比—般人的眼窩要凹陷,且眼皮也比臉部的皮膚乾癟了些。
  望上去彷佛一張俊美男子的臉部畫像,因為畫家的一時失筆,把眼睛畫壞了,教人扼腕又心疼。
  短暫的愣住後,段昀恢復了動作。「不要看我!」他怒吼著,蹲在地上四處摸索墨鏡。
  高以達趕緊把滑到櫥櫃下的墨鏡撿起來,遞給了他。
  「放心吧,雖然我是個不長眼睛的怪物,可是再怎麼想要你,我也不會強暴你的。」段昀戴上墨鏡,連句道謝也沒有,像只不喜見人的猛獸躲回他的巢穴去了。
  高以達一個人站在恢復平靜的廚房內,心臟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接著他看到自己擱在流理臺上的手抖個不停,這才恍悟段段昀要他「安心」的理由。
  應該是剛剛拿墨鏡給他的時候,段昀注意到他發抖的雙手,以為高以達是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因為太過害怕他而抖顫個不停。
  但,其實不是的。
  高以達雙膝無力地蹲在廚房地板上,雙手抱著自己,低著頭回想。
  我怎麼沒想到,原來也有這個可能性——我是GAY嗎?
  那麼,每次段昀碰我,我都有反應,也是因為我是個GAY……
  這種問題要怎樣才能得到正確的解答?他猜這種事應該找不到標準答案吧。
  傷腦筋,恐怕之後會有好一陣子,和段昀碰頭的時候,都免不了要一陣尷尬了。可是既然大家同在一個屋簷底下,也不可能永遠不碰頭,高以達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這一切沒發生過,只有用和過去沒啥兩樣的態度來面對段昀,才能使傷害降到最低。
  過了一周。
  接近高以達快下班的時刻,門鈴聲響了。
  到格子門前,只見門外是一名未曾謀面的青年。
  染著紅發,臉上好像還塗著薄薄一層粉,嘴巴也上了什麼油油亮亮東西的年輕人,一見到高以達就說:「您好,我是TWO2的強尼,我來找哈妮小甜心……段葛格。」
  「段先生正在工作室內,你先到客廳坐著等他一下。」這已經是本周第三位鐘點男孩,高以達早就從「訝異」到「耿耿於懷」,再到「沒什麼感覺」了。
  「好。」
  把花枝招展的鐘點男孩安置在客廳,接著到工作室門口敲一敲,告知段昀他有訪客,然後高以達便收拾自己的東西,像前幾次一樣,識相地提前幾分鐘下班。
  他搭電梯下樓時還在思考著,段昀這陣子突然叫了那些男孩來家裡,是不是和廚房發生的那件插曲有關。
  段昀是在用行動告訴自己,他有地方可供發洩,不會動腦筋到自己身上?
  假使是如此,他想自己該找段昀談一談比較好。告訴他,當天他發抖並不是因為見到「怪物」而害怕,而是……突然被揭穿有關自己性向的「另一個可能的真相」,讓他嚇了一大跳而已。
  可是,萬一段昀沒有那個意思,他就是純粹想花錢找樂子,那麼自己再去重提舊事,豈不是自掘墳墓?
  唉,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苦惱中,高以達已走到公車站牌,猛地想起自己竟忘記把繳費通知單帶下來,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
  看看手錶,才過了五分鐘,現在回去應該不會打擾到什麼吧?
  反正繳費單放在廚房,他們應該會在臥室裡,自己悄悄地溜進去再悄悄地走出來,應該不會被發現才對。
  抱著天真的想法,高以達回頭往段家走去,並以他的備用鑰匙,在不驚動任何人的狀況下打開了大門。
  一步又一步,有點忐忑地放慢腳步,接近廚房。
  「……唔……嗯……啊嗯嗯……」
  「啊嗯思嗯……好深喔……昀葛格……啊嗯啊嗯……」
  男人急促地喘息著。「不要亂動……讓我再更進去一些……『高……以達』……把我全部都含進去……」
  「啊嗯嗯嗯……」
  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高以達瞬間雙頰發燙,雙腳就像被三秒膠給黏住了般,動也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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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高以達一點記憶都沒有。
  不對,不是沒有記憶,而是腦海裡面被其他的——占光了所有空間,記憶體的容量有限,再也負荷不了其他的資訊。
  男人……或者說化身為野獸的男人,那股針對自己而來的強烈欲望,鮮明地燒在視網膜中、烙在嗅覺神經裡,纏繞著高以達不放。每個畫面、每個片段,清晰得宛如立體影像,快動作、慢動作,影像重播,倒帶重來,不停地放映。
  然後,他知道了答案。
  過去自己未曾在妻子美麗的胴體上尋覓到的欲望,今天卻活生生地在他的胸口中震盪著。
  直到上個禮拜之前,都不曾對任何人的裸體感受到一絲美麗、一絲佔有的欲望的自己,今天卻扎扎實實地感受到了。
  男人的身體非常雪白,未曾受過太多陽光洗禮的每一寸皮膚,白皙得像是初雪的大地。
  美麗,但絕對不是軟弱的。
  緊扣在獵物腰身的雙臂上,雄偉聳起的二頭肌,俐落的線條令人嫉妒。
  再由寬闊的雙肩往下滑,來到彷佛人類被上帝摘去羽翼後殘留下來的後背胛骨,覆蓋其上的美麗筋肉隨著男人的力道而起伏地張啟、縮起、舒開又糾結,當中滑下了顆顆盈滿生命力的汗珠,造出了一條又一條濕漉漉的水痕,水痕最後逗留在男人繃緊的雙臀間。
  哈啊、哈啊……
  那時候男人啞喊著自己名字、一邊喘息著的聲音,是世上最yin mi的音樂。
  活生生的、熱燙燙的欲望,赤裸裸地、毫無掩飾地呈現在高以達的面前。男人的激昂節奏像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從身體內蒸發出汗水淋漓的熱氣,把他對於自己的欲望,灌注在另一個男人的體內。
  最初幾秒鐘的錯愕,以及接下來數分鐘內自己跟著發燙的身體,在醒悟自己看見了「什麼」,而自己又真正希望著「什麼」之後,高以達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膽怯、羞澀、不知所措。
  無法面對事實,他選擇轉身逃離一切,一路逃回這個家中。
  然而躲回自己的家中,固然躲得過他人的視線,卻躲不了自己的真正欲望。
  高以達顫抖地撫摸起自己的雙唇,撫摸著自己的耳後,想像這並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屬於男人的。
  男人的手曾經粗暴地在他的胸口上擰弄過,當時被迫接受、學會的快感,如今再度在血液裡騷動。
  高以達遲疑地舔了舔唇,慢慢地把手探入襯衫下擺,往扁平的小突起按壓了下——
  鈴鈴∼∼鈴∼∼
  陡地,殺風景的電話鈴聲響起,高以達倏地驚醒,從邪淫國度中給召了回來。
  滿臉通紅地拉攏好襯衫,雖然誰也沒看到,但心中就是掃不去那種做了壞事的罪惡感。
  拿起電話。「喂?」
  『高先生嗎?我是林媽媽啦。你回到家了啊?怎麼沒來接貝比呢?我一直等你,還想說你今天是不是加班,怎麼特別晚?』
  「啊,抱歉抱歉,我馬上過去接。」聽到保母的聲音,宛如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地把他之前的過熱幻想,一口氣全澆熄了,還降溫到冰點以下。
  『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啞,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如果是這樣的話,不要跟我客氣,今天就讓貝比在我家睡覺,你好好地休息一晚上,不然把感冒傳給貝比就糟糕了。』
  「不、不,我沒事,謝謝你的關心,我這就過去。」
  掛上電話後,高以達雙手抱著頭,真想掄自己的頭去擂牆。真是丟臉丟到天上去了,萬一在天上的列祖列宗有知,他們不知道會多唾棄自己。
  我居然陶醉在那種「花癡級」的行為當中,而且還忘記了貝比!!
  身為一位父親,他徹底失格了。
  在五分鐘內沖到保母家,再三鄭重地道歉過後,高以達把貝比接回家。按照每日的習慣,先替貝比洗完澡,更衣,再去泡牛奶。
  「來,貝比,好好喝的捏捏來嘍。」
  高以達搖晃著奶瓶,一手把兒子抱起,平常總是迫不及待地吸著奶嘴,年紀小小就已經有挑戰快食大胃王潛力的兒子,今天喝起牛奶卻極為「淑女」,而且吸個兩口就停下,似乎不怎麼想喝。
  「對不起喔,拔拔今天去接你的時候遲到了,所以貝比氣都氣飽了是不是?來,拔拔陪你玩高高,不要生氣了。貝比不喝捏捏會長不大,要喝飽飽才行。」
  高以達想盡辦法逗兒子開心,結果花了比兩倍長的時間,辛辛苦苦地喂完兒子一瓶牛奶。有時想想,以奶瓶喂就這麼辛苦,喂母乳的母親們真的很偉大。
  「哇,貝比好厲害,拍拍手!」
  他一把兒子放回嬰兒床上,兒子隨即舞動肥嫩嫩的小手小腿,雙頰脹得紅通通地像蘋果,像在對高以達抗議說他不想睡,想要繼續玩耍。
  「不可以喔,好寶寶的睡眠時間到了。」
  高以達不是硬派老爸,會寵兒子、也愛兒子對自己撒嬌,唯獨堅持定時睡眠的好習慣,他從不因溺愛而縱容他,不想見兒子成了日夜顛倒的小小暗光鳥。為此,不顧兒子咿咿啊啊地,逐漸有發展為嚎哭風暴的危險,他硬著心腸關掉大燈。
  「唔哇哇哇哇——」果不其然,嬰兒床內一場鬼哭神號的風暴來襲。
  想起上次保母的建言,偶爾讓寶寶哭一下可以發洩情緒,因此他決定暫時不去哄他。
  趁這個時間去沖個澡好了!
  高以達捉起換洗衣物,逃入浴室避難,順便爭取一點整理思緒的空間。
  他扭開了水籠頭,站在嘩啦啦啦的水瀑下方。
  呼∼∼多希望這些水除了沖掉身上的髒汙之外,也能一併把他的迷惘帶走。
  讓頭腦冷靜下來後,高以達仔細地分析自己方才對段昀產生的欲望,會不會是一種腦內巴多胺的效果?畢竟看到一個熱情需索自己的男人,那樣火辣地擁抱著自己的替身,是誰都會受到影響而不正常吧?
  他的渴望是來自追逐快樂的肉體本能,或發自真心想要段昀的全部?
  前者的話,那種虛假的衝動遲早會消失的,這和觀看色的動作片時,對片中演員產生的欲望沒啥兩樣;後者的話……
  有了這幾個月的相處經驗,高以達並不討厭段昀這個人。
  雖然他說話狠毒,但有時說得一針見血。雖然他有暴君傾向,不過被甜飲收買的模樣卻像個小孩。雖然他有孤僻、頑固一堆的缺點在身,但是他的音樂才能足以抵銷一切,輕易折服了自己的心。
  他不討厭他。這是高以達可以很肯定地說出來的「結論」。
  直到上周之前,他都未曾特別意識到……或說壓根兒沒想到他們之間也有迸出火花的可能,甚至段昀對他的毛手毛腳=性騷擾,他也以為那是段昀企圖趕走自己的手段之一,哪曉得段昀別有「用心」。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享受著每天每天與段昀的對話、互動,當然不時還是會有巴不得砍他的氣憤(特別是他喜歡在高以達一不留神的時候,就把整間屋子的電燈全切了,害自己以為又停電了),但就連生氣也是一種樂趣(因為可以想辦法加倍討回公道)。
  忽然之間,這些很自然的、很日常的一舉一動,要他全部透過一層「柔焦」的鏡頭來看……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這真的不是因為覺得噁心或討厭,就是……很怪。
  唉,真希望時光能夠倒轉。可能的話,他想抹煞上周那一次擦槍走火的事件,好讓自己與段昀之間陷入的詭譎僵局能夠消失,早日恢復原本的自然狀態。
  而且講實話,這份好差事他還想繼續做下去,一直、一直留在這個愉快的工作場所中。倘若他們倆繼續往「危險的薔薇之路」前進的話,自己也許會面臨不得不辭職的一天。
  祈禱段昀上演「撞到腦袋失去記憶」的方便戲碼,是不是很鴕鳥呢?
  甩甩頭,高以達忍不住狂吼了一聲「啊!」,拍打著臉頰,把鬱積於胸口的煩惱逼出去。
  自己一個人悶著頭胡思亂想也不是辦法,感情的問題,不是一個人的問題,也要看對方的心意。現在他連段昀在想什麼都不知道,就在想著如何讓一切「恢復原狀」,實在太自私了。
  鼓起勇氣,找段昀談一談吧。
  告訴他,他這樣成天找「替身」來家裡……高以達紅了紅臉,也不是辦法。
  步出浴室,原本哭鬧不休的貝比已經安靜下來。
  大概是哭累了,睡著了。高以達猜想著,然後悄悄地打開嬰兒室的門,想在不吵醒寶貝兒子的情況下,偷瞧一眼他天使般的睡臉。
  但是——
  「貝比!!」
  看到兒子不但沒有在睡,反而因為哭得一臉涕淚俱下而呼吸困難,臉色由健康的粉紅色變為不健康的赭紅色,高以達的心臟像被人硬生生給掐住了。
  他趕緊把兒子抱起,安撫地拍打了兩下兒子的背,驀地兒子抽搐著把方才喝的牛奶全嘔吐出來。
  見狀,高以達慌亂了手腳,六神無主地抱著兒子在屋內團團轉。
  不,不得了了!一、一一九!一一九!不對,救護車太慢了,還是自己送去急診比較快!
  「昀葛格,那個『高以達』是誰啊?該不會是你的舊情人吧?」
  辦完事,鐘點男孩彎腰拉上被脫到膝蓋的底褲及牛仔褲,邊系著腰帶,邊問著上半身打赤膊,坐在地板上喝啤酒的男人。
  「……」男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題,握著啤酒罐,若有所思。
  男孩並不意外,這位VIP咖本來就惜字如金,依然是個問十句也不吐半字的悶葫蘆。但是這個在TWO2的鐘點男孩們眼裡,總是戴著墨鏡、俊秀、沈默寡言、個性有點怪的「他」,是最好也是最不好的熟咖。
  好的是他出手大方,小費豐厚,技巧又高超。
  不好的是他像一盤看得見、卻吃不到的草莓蛋糕。論外觀是一百分,論味道也是一百分,可是中間是空心海綿蛋糕……不論你怎麼吃,吃到的是一堆空氣。
  無論他們這些鐘點男孩再努力取悅他、表現出喜歡他的樣子,對他獻多少殷勤,他對他們只有「辦事」的需求。在他眼中,他們這些男孩才是和空氣沒兩樣的存在。
  不過這樣也好,男孩寧願他對每個人一視同仁,也不希望這個好咖被其他同儕獨佔——除非獨佔這位VIP的人是自己。
  話說,之前他有好一陣子都沒光顧TWO2,有人就推測他該不會找到了另一半?大家還在討論以後少了個好咖有多可惜之類的,突然間,這個禮拜他又打電話到店裡面,而且不像過去一個禮拜最多一回,光是這禮拜就有三次電話的紀錄,極端地反常。
  「一定是交了另—半,但又分手了。」
  「沒錯、沒錯,因為他在辦事的時侯,居然會喊別人的名字,這狀況以前從未有過。」
  「居然甩了這麼有錢又慷慨的咖,哪個人這麼笨啊?」
  「可能不喜歡瞎子吧?」
  「哈,你嘛幫幫忙,人家兩眼都閉著,你不是更自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根本看不到,沒有比他更方便好用的情人了啦!」
  男孩在見過今天段昀的怪怪樣子之後,也同意大家的意見——他八成是失戀了,要不然就是正在單相思中。
  「那個,你一直在喊什麼高……達的,他是不是發色像糖炒栗子的……啊,你看不見他的發色吧……怎麼辦?我該怎麼形容你才懂呢?」
  男人停下灌酒的動作,歪了下腦袋。「你問他的特徵要做什麼?」
  「剛剛啊,我們在親熱的時候,有個人站在玄關附近看著我們,時間是不長啦,但我想這是跟你講一聲比較好。」如果那人就是高什麼達的,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最好是VIP咖繼續失戀,自己才有錢賺。
  男人臉上像掛了兩個驚嘆號,接著又自嘲地抹掉。「算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反正他也不在乎。」
  「嗯,可是他是在你抱著我,喊『高什麼達』的時候出現的,所以我才想說,萬一他就是『高什麼達』本人,會不會很糟糕?」
  男人的表情與以手撐頭的動作,宛如在說著——糟、糕、到、爆、了。
  「你弄完了就快點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男孩吐吐舌頭,離開客廳。什麼嘛,沒有小費啊?他以為會有小費才打小報告的!早知道不講了。
  那傢伙即使看到了,也會像上禮拜那樣,裝作什麼也沒看到吧!
  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需要這份工作養孩子的高以達,到了明天早上九點仍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裝個沒事人的樣子,照做他該做的事。
  這樣就行了。
  段昀用不著跟他否認、或解釋他撞見的場景、他聽見的……因為事實就像他看到、聽到的全部。他能不能接受自己被段昀當成辦事時的幻想物件,那與段昀無關,因為這屬於段昀無法自我控制的部分。
  難道有人看到美食時,可以控制自己不流口水嗎?
  難道有人聞到了令人亢奮的香味時,可以控制自己不亢奮嗎?
  難道有人可以先設定好心動的時間,再按時加快心跳嗎?
  假如有人可以辦得到,那人鐵定不是屬於這個地球的生物,起碼不屬於跟段昀同類的生物。
  只是……段昀苦笑著,自己在高以達心中的地位,可能又要從怪物、醜陋的怪物,升等為醜陋的變態怪物了。
  這種方式的節節高升,不管是誰都寧可不要,奈何他扭轉不了這一切。
  ——明天,高以達應該、會來上班吧?
  他曾一心一意想快點把那傢伙趕出這個家門外,只想遠離「人類」這種反覆無常、會輕易背叛他人的動物,段昀沒想到自己現在竟會這麼擔心,萬一高以達不再來上班的話……
  段昀閉上雙眼,逞強地告訴自己:大不了,再回到從前最熱愛的「孤獨」狀態,那也沒什麼不好。
  只是今天晚上他恐怕難以成眠了……
  「下面音響十點三十分零秒,嘟,下面音響十點……」
  掛上報時台的電話,段昀知道自己不必再懷抱希望,一再碰觸著表面上的時間,以為是手上的時表壞了,說服自己現在不可能是十點。
  高以達偶爾也會「遲到」,但頂多是五分鐘、十分鐘,不像今天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了,還不見他的人影,連通電話也沒有。
  也許他真的打算不幹了?
  段昀張口咬住自己的拳頭,壓抑住那股想沖出去找人的衝動。
  找人?找誰?找高以達?我看是去自取其辱吧!
  情況一目了然,段昀天真地假設高以達會為了兒子而忍耐下去,繼續留在一個怪物的身邊賺錢養家,結果他錯了——
  倘若當初沒有答應尚志的蠢要求,今天就用不著痛苦了。
  每次每次都是如此,自己告訴自己,不要期望太高,卻總是愚蠢地想要再相信一次,下場就是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自己。
  段昀抖動著肩膀,自己真是口是心非得太可笑了,明明比誰都渴望被愛,還佯裝不希罕愛情這玩意兒,到頭來還在自導自演的單戀中失戀——好笑、好笑、太好笑了。
  「啊啊啊啊啊——」
  他怒吼著,一頭往面前的玻璃茶几撞去。
  醫院的急診室,是個交通流量不亞於繁忙市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像個戰場,忙碌又吵雜的地方。
  十幾坪大的診療室中,同時有好幾位急診醫師待命看診,再加上護理人員、偶爾還有員警,幾乎無時不刻都處於人來人往的狀態。
  經過段家的騷動、兒子的急病,整夜下來高以達的精神與體力都耗損得差不多了。在兒子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他終於可以偷空補眠,也顧不得身在宛如菜市場中心的急診室走廊上,就這樣趴在兒子的病床旁,倒頭就睡。
  沒想到……
  唔哇哇哇——他怎麼會一睡就睡到這個時間呢?糟糕糟糕,已經十一點了!
  慌慌張張地掏出手機,急急忙忙地撥打段家的電話號碼——
  『喂?』
  咦,這聲音是……「龍老闆,怎麼會是你接電話,那個……段昀呢?」
  『他正在包紮。』
  「包紮?!他,他出了什麼事嗎?」高以達胸口一窒。
  『你今天怎麼沒有來上班?』
  「啊,非常抱歉,我忘了打電話請假。我兒子昨晚突然哭鬧不休又嘔吐,我帶他到醫院急診,現在人也還在急診室這邊,必須等醫院的檢測報告出來,才能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所以我今天恐怕沒辦法過去了。」
  『……原來是這樣。』
  「真的很對不起,我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完全慌了手腳,自己一個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急得團團轉,才會什麼事都忘了,連該打電話請假也不記得……我這個失敗的父親,給大家增添麻煩了,請幫我向段昀說一聲抱歉。」高以達有點鼻酸地說完。
  『你在哪間醫院?』
  「段、段昀?!」電話什麼時候換人接了!
  『說,哪間醫院?』
  難道段昀懷疑自己是撒謊蹺班,還需要打電話向院方求證嗎?
  「新偕醫院。」
  『在那邊等著,在我到之前,不要離開!』
  也不等人回應,喀嚓一聲,電話已經斷線了。
  啊?高以達握著電話愣了愣。「在他到之前」的意思是指……他打算跑來這間醫院嗎?那個除非必要否則絕對不踏出門外半步的段昀,要來這裡?!
  ——為什麼呀?
  收起手機之後,高以達反而替段昀擔心了起來,剛剛問龍尚志,龍尚志也沒回答他段昀「包紮」的原因。很少出門的段昀,能不能平安抵達醫院?總之,有的沒有的胡思亂想了一堆,坐立不安地度過了十幾分鐘之後,段昀出現了!
  他額頭裹著繃帶,在龍尚志的帶領下,進入急診室。
  護士都以為他是來就診的「患者」,還上前引導他,可是他揮開了人家善意的手,叫喊著:「高以達,你在哪裡!」,一副心急如焚,像是來見某人最後一面的樣子,此舉也讓坐在走廊上的高以達,尷尬到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並不想在急診室出名,好嗎?
  「我在這裡啦!」
  高以達伸手碰了碰段昀的手臂,驀地,段昀以另一手緊緊地捉住了他的手心,像抓著救生索似地,緊握著不放。
  手心中感覺到男人的手在顫抖、冒汗,高以達一愕,不解地看向一旁的龍尚志,無聲地問:段昀怎麼了?
  「他以為你不做了,所以才沒有去他家。知道你不是辭職,而是請假,大概太高興了,所以有點激動吧。」龍尚志含笑地解釋。
  段昀耳朵泛紅,駁斥龍尚志說:「誰說我高興了?我、我是來罵人的——高以達,誰准許你曠職?我今天的早餐與午餐都沒有人準備,全是你隨意曠職造成的。要是你沒有養成我三餐準時吃的習慣,我不吃也無所謂,可是現在我的腸胃被你訓練成時間一到就會餓,你不準備好三餐,那我吃什麼!」
  被罵得一頭霧水,高以達向龍尚志求救,龍尚志卻很不夠意思地聳了聳肩,要他自己保重。
  「走,現在就跟我回去。」
  「等一下,我不能跟你走,我兒子的檢查報告還沒出來,即使不需要住院,我也得照顧貝比。很抱歉,我今天請假!」
  「你可以邊照顧貝比邊照顧我。」
  喂,老兄!高以達啞口無言地想著:別在這種人家憂心忡忡的時候,鬧這種笑話吧!居然跟貝比搶我的時間,你是幾歲啊!
  段昀又說了一次。「把你兒子和你的東西,全部都搬到我家來。以後你就住在我家,你可以邊帶小孩子邊工作,懂了沒?!」
  也、也就是說……「你的意思是,不是只有今天而已,你要我和貝比一起搬進你家,和你同住嗎?」
  「這樣子你不但可以就近照顧貝比,也不會曠職缺勤,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問題應該沒這麼簡單吧。高以達張口結舌地望著龍尚志,尋求第三者的意見。
  「噢,這樣挺好的,我怎麼沒想到,就這麼辦吧!」龍尚志毫不猶豫地替表弟收網。
  「我覺得應該再想一下比較好……」段昀不是喜歡孤單嗎?這會兒主動要求他帶著貝比去住,他一定是把腦子撞破了。
  「不必想了,就這麼辦。」
  復活的暴君挾持著高以達的手,任性地宣佈:「今天你就搬家!搬到我家!」
人生是一連串的意外,而他高以達的意外,大約只比平常人多了那麼一點點。好比,意外地有了兒子、意外地讓老婆逃跑、意外地發現也許自己喜歡的是男人、意外地住進了一輩子也賺不到的豪宅,還……意外地有了個新同居人。
  望著自己的大小家當被一箱箱地搬入段家,高以達除了佩服龍尚志調度人手的效率之外,還有種「以後我是插翅也難飛」的預感。這想必和沿途一直扣著自己的手臂不放的男人有關。
  「段昀,我們已經回到你家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吧?」
  抱著憨憨熟睡的貝比,高以達雙手已經酸得不得了,還得關照另一個身材比自己高大,亦步亦趨離不開他的「巨嬰」,他心想此刻的自己想必貌似天上聖母,背後扛著光環、還有天使在頭頂高唱哈利路亞。
  「反正我沒事。」
  意思就是他不要放就對了。「可是我有『急』事,你現放手一下。」
  「你有什麼急事?!」聞言,臉色緊繃的男子迅速加強握力。
  「痛!」高以達礙於手上抱著貝比,無力抵抗,只好抬起腳往男人的小腿肚上一踹。「老子內急,閃拉!」
  滿意地看著男人抱著小腿在玄關亂竄,高以達抱著貝比到盥洗室時,恰巧遇到正在裡面洗手的龍尚志。
  「你這樣上廁所不方便,我幫你抱一下吧。」
  「謝謝。」呼,暫時卸下甜蜜的負擔後,總算可以讓手臂伸展一下。
  「哪裡,我才要跟你道謝呢。」
  「我?有什麼好謝我的?」
  「很多。」龍尚志以令人意外的熟練度抱著貝比,還輕輕地搖擺,好讓貝比睡得更熟。「頭一件事情,是感謝你答應搬進來。」
  「……」默默地解放完,高以達回到洗手台前,對著鏡子裡頭(站在身後)的龍尚志說:「我當時如果不答應搬,段昀絕不會讓我離開醫院,所以我才點頭的,可不是因為我想點頭才點頭。」
  「不過後來你還是有機會可以強硬地拒絕,或者打電話報警,說有人強迫你搬家之類的。」
  高以達對他的提議啼笑皆非。「龍老闆你是不是想著總有一天,要把你表弟送入監牢裡啊?怎麼一天到晚都找條子當擋箭牌。」
  「呵,我認識的有力人士非白即黑,還是你覺得我找黑道會比較好嗎?」
  都忘了,這號人物有多可怕。
  高以達把手擦乾之後,想把貝比接回來,但龍尚志卻搖了搖頭說:「我抱上癮了,讓我繼續抱著吧,我們還可以再多聊一下。」
  「聊?」這背後該不會又藏著什麼計謀吧?
  「對,聊一聊。」娃娃臉的男人無邪的微笑。「你知道吧?自從你來到這個家,已經改變了他很多地方。」
  「那是因為我比一般人更死纏爛打,不容易死心啊。我念他一次還改變不了他的壞習慣,那我就念個十次他總聽得進去了吧。」
  「嗯,你的韌性真的很強,不過我想說的是……今天早上你遲到的時候,他在家裡氣得用頭去撞玻璃茶几,結果弄傷了自己額頭的事。那個非常討厭被人干涉、不喜歡人家介入他的生活、也不想與任何人建立深入關係的段昀,只因為你不在就做出衝動行為,我想都想不到。」
  高以達也一樣目瞪口呆,這是普通人會幹的事嗎?
  「還記得我曾跟你提過,他堅持不信任人、堅持躲藏在黑暗當中的事嗎?我一直等著你來問我,可惜你似乎對八卦沒什麼興趣。」言辭間頗有責怪之意。
  所謂的八卦都是過去發生的事了,小時候發生的事會影響一個人成年後的人格,可是高以達認識的是現在的段昀,需要去瞭解的也是現在的他。段昀自己願意告訴高以達過去的陰影的話,他會樂意聆聽,但如果段昀不想,他也不勉強。
  「呵呵,你是不是想挖人瘡疤嗎?好吧,就當我雞婆,我隨口聊聊、你也隨便聽聽。」龍尚志抱著貝比在洗手台邊,談談地述說著,段昀在失去了眼睛與母親之後的遭遇,這也可以說是影響他陰暗性格的最大關鍵。
  「在阿姨走後不到半年,姨丈就再婚,四周的人都能體諒,畢竟一個大男人帶著失明而且情緒不穩定的兒子,的確很辛苦,而且姨丈又擁有數間公司,不可能整天陪伴在他身邊。
  「姨丈那時再婚的物件,就是在阿姨走後,聘雇來專門照料段昀的女護士,她在照顧失明者方面有長期的經驗,會做點字書、也懂很多對段昀適應失明有很大幫助的常識。
  「在與姨丈結婚前,她對待段昀還算不錯,也許是因為對她而言這畢竟是個工作,而段昀是雇主的兒子。但誰也沒想到當她成了段昀的後母之後,原本溫柔和善的教育方式變成斯巴達的教育,她認為未來如果他生了姨丈的小孩子,那麼失明的段昀就會變成自己兒子的負擔。
  「以這個為藉口,她不停地替段昀增加學習的項目。雖然多虧如此,段昀對樂器的知識是普通人的好幾倍,靠著閱讀過大量的點字書也不至於變成文盲,但是段昀卻學習得很痛苦,而且認為自己受到背叛,由於後母前後不一的態度,讓他深深懷疑別人對待自己的真心。
  「大約是那個時期開始,為了躲避後母逼迫他學習不想學的東西,他養成了躲藏於黑暗中的習慣。因為在黑暗當中,他是可以自由活動的,反而是明眼人居於弱勢。他這個舉動反而更刺激了他的後母,她認為段昀需要『矯正』,因此以體罰的名義漸漸超出了控制,成了虐待。」
  龍尚志深深歎了口氣。
  「老實說,由於最初他們倆相處融洽,加上段昀後母是個很謹慎的人,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們的關係日益惡化。她還算准了失明後的段昀很怕生,他不會也不敢向不認識的人告狀,只要不讓像我母親這類關心他的人接近,她認為自己體罰段昀的秘密就不會拆穿。」
  高以達沉下臉來,他想要相信,其實段昀的後母並不是以虐待他為樂,可能是她求好心切、可能是她太會為自身的利益打算,因此把段昀的人生當成了犧牲品、踏腳石而不自知。
  失去光明。
  失去母親的溫暖。
  唯一能依靠的親人,不在身邊。
  留在身邊的是一天比一天更像惡魔的,曾經信任過、接著背叛他的人。
  高以達試著想像了一下,那會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給人什麼樣的感覺?然後浮現眼前的是——喜歡隱藏在黑暗中、喜歡孤單,不願意接納任何人的段昀。
  「整件事情被揭穿,已經是段昀十一歲的那一年,也就是將近有七年的時間,段昀都生活在體罰、毒打、各種淩虐下。通常受到施暴的小孩子,不是變得畏縮容易怯懦,就是相反地變得更加暴力,而段昀就是後者。
  「有一回在段昀不知又犯了什麼錯,後母要以竹條抽打他時,段昀搶下竹條,反過來發狂似地打著她,當時他們住在獨棟樓房,想逃離段昀的後母一個不慎就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她福大命大,扭傷腳而已,但是段昀抓狂的行徑,已經將他們之間長久積累的施虐與受虐的關係暴露了出來。」
  「段昀的父親也是在這麼久之後,才知道這件事嗎?」高以達覺得很不可思議,外人也就算了,同一個屋簷底下的一家人,怎麼會……
  「那幾年姨丈像是要忘記喪妻的痛苦回憶,傾全力投入公司經營,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在打拼,經常得到各地出差,留在家裡的時間寥寥可數。加上段昀後母有意隔絕父子倆,有時甚至對段昀下藥,讓他提早入睡,無法和自己父親碰上面,段昀也一直以為父親為了母親的死而怪自己、討厭自己,所以才很少探望他,兩人之間的隔閡也因此加深。」
  一聳肩,龍尚志搖搖頭。「事後想想,當然分離人心的手段五花八門,多不可數,但是我們都不夠堅持、不夠努力也是事實。我母親很懊惱,為什麼自己輕易就相信段昀後母的話,當她說段昀不想見任何人時,應該堅持見到他一面再說。假使有多堅持一點,也許能更早發現段昀的情況……」
  龍尚志苦笑了下。「這就是當年,有關我們這位孤僻暴君的最後一點八卦。」
  在還沒有聽到之前,高以達認為「過去」不重要,但是聽了之後,他才曉得自己想得太膚淺了。
  段昀身上所帶的傷口,遠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深、更古老的也更痛。
  「你說得沒錯,你是比一般人更不屈不撓。普通人碰了一、兩次釘子,就會放棄段昀,可是你沒有,你做到了當年我們沒能做到的事,你的堅持打開了段昀的心,他打死也不會在嘴巴上承認,但實際上他已經不能沒有你了。」
  開誠佈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高以達,不容逃避也閃躲不了。
  「要是當年我們也像你一樣,一定能夠早點拯救段昀、保護段昀,但這還不是最令我母親懊惱的。最遺憾的是當年我們的失敗,讓段昀日後即使遺忘創傷,在潛意識裡他還是無法完全地依賴我們、信賴我們。」
  龍尚志把貝比交回到高以達的懷抱。
  「有人說小孩子學走路時,最先跨出的那一步很重要,如果說現在段昀在人際關係上,好不容易從爬到了會走,這關鍵的一步也是拜你所賜,因此我要感謝你。」
  抱著兒子,高以達搖了搖頭。自己不曾刻意拯救誰,自己也沒那麼偉大,光是過日子就已經耗盡他的所有力氣了。
  「但我對你有個不情之請。」和氣的笑臉中,多了抹令人為之一凜的嚴肅。
  「珍惜你現在擁有的段昀對你的信任,不要讓他再受到背叛。我的意思是,只要把你的想法誠實地告訴他就好了。無法接受的事,就說你無法接受,辦不到的事,就告訴他辦不到。不用裝飾你的語言,也無需擔心自己的拒絕會不會傷了他,沒有什麼會比出發點為善意的謊言,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了。
  「當年他的後母已經說了太多『善意的謊言』,段昀沒辦法分辨那些『善意』,他只會記得『謊言』。好不容易他能信任你,但那份信任還非常的脆弱,希望你不要讓他再次因為『信任』人類而感到失望。這是身為親人的我,向你提出的自私請求,希望你能為了段昀而做到這一點。」
  最後在貝比的臉上香了一吻,龍尚志離開盥洗室。而從他的言談中,高以達聽到了一個表哥對表弟的關愛。
  雖然龍尚志口口聲聲說,一切都是為了維護巴娜娜的利益,希望能讓段昀生活在愉快的環境中。可是,說不定打從一開始龍尚志給自己工作機會,就只是希望他能改變段昀的封閉現狀,和利益根本無關。
  否則,他剛剛應該要求自己說謊也沒關係,只要能讓段昀開開心心地創作下去就行了。一個隻在乎自身利益的人,一定會做出這樣的請求。
  呵,看樣子有一點是不會錯的——這種彆扭的個性是來自家族遺傳。
  由於搬家搬得倉促,等到高以達想到自己有通電話忘了打,已經是用過晚餐,一般家庭闔家觀賞電視節目的時間。通常此時高以達已經下班了,但在段家,這時候是段昀盡情享受『孤獨』的時間。
  「我去打通電話,不打攪你了。」
  體貼地替段昀送上咖啡後,高以達就背著貝比離開了餐桌。他回到原本是留給親人專用的,現在成了他們父子住處的寬敞客房。
  說是客房,不如說是套房,裡面不但有專屬的衛浴,還有個起居空間能擺放書桌、沙發組。當然,沙發組已經被移開,佔據在房間最佳景觀窗前位置的,是貝比專用的寶寶睡床。
  解開背帶,將熱衷於啃大拇指牌雞腿的貝比,擱于嬰兒床上。高以達撥電話給貝比的保母,先告訴她貝比檢查後確定只是小感冒,已經可以回家休養,然後感謝她這幾個月來的辛苦,對貝比和他的諸多幫助,日後自己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帶著貝比,因此將不再勞煩她等等。
  「是這樣啊,雖然很遺憾和寶寶見面的機會少了,可是小孩子能跟在父母親身邊就是幸福,我很替你們父子感到高興。關於帶小孩子的部分,要是你有什麼不懂的,以後還是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部教給你。」
  「謝謝林媽媽,有空我可以帶貝比去找你玩嗎?」
  「這還用得著問,一定要來坐坐。」
  在他們寒暄之際,段昀出現在房門邊,轉動著頭在聆聽貝比的聲音。高以達掛上電話,朝他問:「怎麼了?」
  「……我可以看看他嗎?」
  說起來,到現在為止他們倆還沒正式「見面」呢!
  「可以啊,進來吧。他現在一個人自得其樂的玩耍,可是我剛剛已經喂過藥水,他可能很快就會睡著了。」
  因為不熟悉這間房間的擺設,段昀以手杖確認方向前進,慢慢摸索到嬰兒床畔,他有點緊張地握著嬰兒床的手把。「要、要用多大的力道摸?他……不會被我碰壞了吧……」
  高以達呵呵笑著。「你摸過小動物吧?和抱著貓貓狗狗一樣的力道就行了,嬰兒是很脆弱,但不是沙子做的,不會讓你一碰就壞了。」
  高以達捉起了段昀的手,引導他。
  「喏,這就是我的兒子,高莫比,小名是『貝比』。」
  段昀的手指在接觸到嬰兒臉頰時,仿佛突然觸電似地彈開,接著又緩慢地沿著寶寶的臉頰一一確認著他的小五官。
  段昀臉上浮現了驚喜的小小微笑。
  「我的兒子很可愛吧!」
  耳朵微紅。「哼,還算可以吧。他要是長的醜,那就更證明了你老婆生得不怎麼樣。」
  無論如何他就是不撤回「你老婆很醜」的理論,是吧?高以達又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喂,你不好好稱讚我兒子,以後可不讓你抱他。」
  段昀驚愕地停住手。「我……可以抱嗎?」
  高以達不回答他,僅是動手要段昀擺出雙手向上的姿勢。
  「喂,我看還是不要好了。你的寶貝兒子,萬一被我這個瞎子給弄傷了怎麼辦?你別戲弄我了,這不是開玩笑的。」
  「你不要動,不會有問題的,我就在你的旁邊,我知道你會很小心地抱著寶寶,不會讓他掉下去的。」
  高以達當然不會拿自己的兒子來跟他開玩笑,他希望段昀抱抱貝比,他想讓他明白一件事。
  「這邊稍微提高一點,OK,就是這樣。」
  一感覺到手中沉沉的幾千公克重量,段昀緊皺著緊張的眉頭,每當懷中的寶寶為了尋找可以窩靠的地方而蠕動時,他更是面露惶恐,只差沒出聲喊救人。
  「啊,不可以,不可以抓這個。」
  寶寶的手好奇地在男人的臉上拍打著,驀地把他的墨鏡抓下。
  「嘿!把它還給我。」
  寶寶格格笑著,把墨鏡丟到地上去了。
  無奈又無助地,段昀轉頭四望尋找幫助。雖然高以達都注意到了,但他只是靜靜地等待著貝比教會這個笨拙的男人,那件重要的事。
  過了五分鐘,貝比已經找尋到自己覺得最舒服的位置,玩也玩夠了,百般無聊地含著拇指、合著昏昏欲睡的眼睛,漸漸進入了夢鄉。
  「呃……他在幹麼?都……沒在動了耶……」段昀不禁求助。
  「因為他覺得很舒服、很放鬆,所以快睡著了。」高以達小聲地在他耳邊說:「等他再睡熟一點,就可以把他放下來了。」
  可是段昀好像沒聽到高以達的話,他喃喃自語著:「他……在我的手裡……睡著了?他……睡著了!」
  「讓我接手吧。」
  高以達熟練地將寶寶安置回睡床上,蓋好棉被,哄一哄讓寶寶睡得更熟之後,輕手輕腳地關暗燈光。「晚安,貝比,作個好夢。」
  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段昀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手臂。
  「第一次抱貝比的感想是什麼?」高以達笑問。
  「……不可思議。寶寶很小,又好軟,好像沒有骨頭的生物一樣。他身上有著和你一樣的奶香味,而且……那麼輕易就在我懷裡入睡,我嚇了一跳。」新奇的經驗,讓段昀也饒舌多了。
  「你給他安心的感覺,他自然會放心入睡啊。」坐在他身旁,高以達看著前方窗外的夜空,那一輪皎潔的月真美,可惜自己無法讓段昀看見。
  「自從貝比誕生後,我幾乎每天都從貝比身上得到新的發現。像是,想像一下我們也曾經像貝比一樣小、一樣什麼都不會,依賴著雙親,然後讓人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我們也曾經像貝比一樣,安心地在大人的手臂中熟睡,靠著大人們的全心呵護,從原本脆弱的模樣,一天天長大,活到現在。」。 up.dlcom.org
  段昀摸了摸手腕上的表,那是他的父親從國外特地訂制的盲人專用手錶,它不僅可以開語音報時,也可以靠觸摸表面上的刻痕得知時間。
  「無論是誰都無法一個人活下去的。不信任人,我們誰也無法從小貝比長大成人。不用每一個人都相信,但是我希望你試著去相信……一、兩個也好,你認為可以相信的人。」
  段昀扭了扭唇角。「你是不是聽尚志說了些什麼?」
  「你覺得我們背著你談論你的過去,讓你不愉快嗎?如果是,我以後不會再這麼做了。」
  想了想,段昀搖搖頭。「讓你知道……也好。那個,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我會儘量試著去……相信別人的。我可以……相信你……會對我說實話吧?高以達。」
  高以達拉著他的雙手來到自己的臉上,讓他摸著自己的表情。
  「假如你願意相信我,我也願意向你保證,再怎麼難以啟齒,或糟糕的、甚至是會打擊到你的事,我也絕不隱瞞你,不向你說謊。請你相信我會說百分之百的實話。」
  段昀嚴肅地蹙著眉,屏著呼吸,以手指尖的每一分觸感來感受高以達的每一個字、臉上的每一分真摯線條。
  慢慢地,像潮汐被月兒吸引似的,他的臉湊近了他,可是在他快要碰觸到高以達的雙唇之前,又戛然而止,並鬆開了手。
  「對不起。」
  高以達喘出了一口濃濃失望的呼吸。
  撇開頭,段昀移開身體,說道:「我忘了我把墨鏡留在你的房間裡了,你可以把它拿來給我嗎?」
  高以達想起一件自己很納悶的事。「你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戴著墨鏡嗎?」
  「……因為很醜。」
  「就因為這樣?」高以達上前以兩手左右固定住段昀的臉,不顧他詫異的表情,說道:「那是你榮譽的勳章,你應該覺的驕傲,而不是羞恥!」
  「這麼醜陋的……是勳章?」
  「也許它稱不上美麗,但它是你和死神搏鬥後留下的傷口,是你戰勝死神的勳章,有什麼好可恥的?就像對每個老兵而言,自己身上一個個用生命換得的傷疤,可是比任何獎章都值得驕傲,拿它當寶似的。你可以像他們一樣,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勳章,如果有人笑你,那個人才是可笑的!」高以達激動地說。
  段昀沉默了幾秒,伸手覆蓋住高以達的手。「那麼,你沒有覺得我很噁心,因此而嚇到發抖嗎?」
  這種時候要解開誤會,最快的方式是——
  抬起身,高以達緩慢地把雙唇壓在段昀乾癟的眼皮上,久久的一吻過後,移到另一邊,同樣地印上一吻……
  「我不討厭你,但是……」
  吞下害羞的口水,高以達逼自己一口氣說完。
  「要是我們現在做了,我一定會搞不懂,自己是真的喜歡你,或者是我的身體喜歡你而已。」
  吻到中指的男人停了下來。「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唉,非得要講得這麼明白嗎?「確實像你之前所言,我或許是個GAY也不一定,畢竟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機能顯然變得很正常——太正常了些。」
  「換句話說,你也知道你很敏感嘛!」男人的唇角揚起一抹邪笑,漸漸地捉到高以達想傳達的意思。
  「反正就是,萬一做了之後感覺很好,說不定我是喜歡上和你做……那種喜歡和你想要的,是不一樣的東西吧?」
  段昀想了想,他把高以達的無名指含入口中,在那應該是戴著結婚戒指的地方,輕咬一下。「這個,才是我想要的。」
  高以達望著自己的無名指上那一圈泛紅的咬痕,覺得自己的心也被他啃掉了一大口,但是因為太肉麻了,他絕對不承認。
  「那麼……你願意等到我能肯定地說出『我喜歡你』之後,再做那件事嗎?」
  段昀面露苦澀,好一會兒才說:「萬一過程當中你把我餓死了怎麼辦?又不能再找別人,你又不給我吃。」
  我是食物嗎?高以達好笑地退讓一步說:「只要不做到最後那一步,其他的就……隨你嘍。」
  自以為這提議很安全,但段昀色迷迷的笑容,馬上讓高以達後悔不已。
  「這是你說的,那麼在你說出『我喜歡你』之前,為了安慰苦惱的夜不成眠的我,往後每天晚上你都得負責哄我睡覺,在我滿足地睡著之前,你不能離開我的床!」
  媽啊,原來搬進來之後,他除了白天要工作,晚上還得繼續「兼差」啊,這也太辛苦了!
當男人叫他把這樣東西搬進房間的時候,他就已經起了疑竇,為什麼男人會需要這樣東西呢?
  ——現在答案揭曉,他覺得自己真是蠢斃了,簡直像是替劊子手磨刀的死刑犯!哪有人笨到親手把兇器交給惡徒的!
  「怎麼了?為什麼閉著嘴巴不說話?你這樣子我怎麼能『看見』現在你是什麼樣子呢?」
  輕咬著耳朵,身後的男人一手執著他的下巴,一手沿著他的鎖骨摸索,像是在確認每根骨頭的位置、形狀、大小般,細膩地檢閱著他。
  「……喂……非得這樣……這很……」
  鏡子中反映出的影像,令人羞於直視。
  「很什麼?很變態?很不好意思?很興奮?」
  這裡之有他與男人,能看見的只有自己一個,但是為什麼他卻有暴露在公眾前,被視線侵犯的錯覺。
  「我……不覺得這樣……你能『看見』什麼……和往常一樣,用你的手『看』不就好了。」總而言之,他只想逃離那面鏡子。
  「別忘了你說過『其他的就隨你』,難道你說話不算話?」
  微笑地,男人的雙手重回他的發海中,搔亂他的發,並在他耳畔催眠道:「用手欣賞你的一舉一動,這沒有什麼不好,可是我偶爾也想知道,比如說……鏡子裡面的你,臉頰是不是紅了呢?這微微蹙起的眉心,是不是在生氣?這微微分開、正在喘息的小嘴,裡面,那滑嫩的舌尖在做什麼呢?」
  鏡子裡的那個人,是一個仿佛是他、又不是他的生物。
  聽著男人的問話,高以達像被催眠似的,與鏡子裡水氣氤氳的雙眸四目相對。
  發中的手指給予的是那麼舒服的按摩,但又為什麼感覺這般情色。
  「我沒有在生氣……但是很……困擾。」
  自己注視著自己,還得描述自己的表情,虛實錯亂而yin
  mi的情景,令人口乾舌燥。甚至連吞咽口水的小動作,白頸間喉結的上下微幅震動,全都清晰地透過鏡子映入眼底。
  鏡內鏡外,哪一邊是真,哪一邊是實。要是那邊的空氣比較容易呼吸、比較容易過活,他還真想和對面的那傢伙互換。
  「很好,謝謝你,我現在可以想像得出來了——呵呵,你覺得很困擾是嗎?」男人頑皮的指尖來到左胸口。「但也不光只有困擾而已吧,你沒有說得很準確,你真的非常地困擾嗎?為什麼我的手心底下,可以感受到你激動的心跳節奏?好像在期待這我做些什麼。」
  是的,男人沒說錯。
  他怎麼能形容給男人聽,說鏡子裡面有一個皺著眉心、眼尾稍稍微紅、眼神迷離的怪人,正以一種發浪野貓的困擾表情,面對著他們呢!
  無論是鏡子裡雙頰泛著桃紅色光暈的自己。或是正悄悄地趁著男人沒有撫摸他雙唇的手,不停地以舌尖潤濕唇瓣的自己,他都不能描寫、述說給男人聽。
  「以達真是奸詐!鏡子裡的可愛人兒,你只讓自己欣賞,都不讓我看,就算是『看上一眼』也好,快點讓我看看啊。」
  「一、一點都不可愛!真的!」
  都二十多歲的人大男人,全身上下只套一件襯衫,被迫跨坐在男人大腿上的滑稽樣子——這樣也叫可愛的話,找遍全世界也沒有半樣不可愛的東西了。
  「你不可以說謊喔,以達。你忘了嗎?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對我講實話。」男人撥開了襯衫的前襟。「怎麼會不可愛呢?呐,你瞧仔細了,這顆在我指間的小巧寶石,最初還不是那麼突出,但是細心地摘個數次……」
  嗯嗯……高以達咬住自己的衣袖,低下頭強吞下喘息。
  狡猾的男人呵呵地低聲笑著,以高挺的鼻翼摩擦著他的後頸背。
  「現在這顆小寶石是不是非常可愛地挺立起來,渴望博得人家的主意了呢?說給我聽嘛,我想知道。」
  高以達矜持的一面直覺地想加以否認,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諾言——「變得好紅、充血的顏色……好像紅珊瑚……」
  「是嗎?我雖然沒見過紅珊瑚,但那是一種美麗的珠寶,對嗎?傳說中它是女妖的血變成的,要是把它吃下去,還可以治療人們瘋狂的毛病。」
  段昀以說書人的口吻揶揄著他的男人,兩手同時摘弄左右兩邊的珊瑚小果。「也許我應該把它們摘下、磨成粉喝下,來治療我的瘋狂才是。」
  充血發燙到腫脹的小小果實,被強弱交替的力道不規則地刺激著。成熟的果實裡裝滿了甜美的蜜液,等待著被吸吮。
  「你說好不好?讓我摘下它好不好?」
  「不要、不要……再說下去了。」全身在快感的浪濤下酥軟無力,連想要搖個頭,都得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才辦得到。
  再這樣下去,不是男人要瘋了,而是那個「平常」的自己快瘋了,瘋狂地掙開身上這件人皮,化身為和男人同一等級的野獸。
  「為什麼不給說?連這點幻想的快感都不給我,你要我怎樣忍耐下去呢?一整天二十四小時,每分每秒都在想著要怎樣才能、怎樣才能讓你答應讓我上,我都快瘋了……不,我早已瘋了,瘋狂地想要你、想愛你。」
  男人把臉埋進了他的頸間,口鼻間的炙熱氣息凝結成肉眼看不見的剔透小水珠落在肩膀的襯衫上,將他濡濕。
  那一瞬間,高以達幾乎要開口說:YES!
  ——你不必再等了,現在,立即,快點過來佔有我。
  可是他恐懼,恐懼當他真的跨出這一步,自己的人生……就再也不能回頭了。從二十幾年來自己所瞭解的世界,跨到一個未知的、男人所生存的世界中,把身為一個男人的矜持,身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全都丟下不管,只想與男人關閉在野獸的樂園,縱情饗歡。
  ——到那時,你會毀掉我。我,也將不再是我。
  「你說啊,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提得出勇氣,就不會這麼苦惱了。「我……隨時都可以搬出去,另外找地方住。」
  在一起痛苦的話,分開就可以解決了。他給了男人一個單純的,殘酷的,也是目前最誠實的解答。
  男人一震,表情凝重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了,我不再逼你,不過……後面還不行,前面總可以吧?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之前的每一天一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吧,是不是?」
  男人的手向下緊握住高以達的,半掩於襯衫下擺處,早已屹立的欲望。僅只是這樣一個動作,這陣子深埋於體內的快感晶片,早已做好暖機的動作,等不及要建立新的甜蜜檔案。
  高以達覺得自己真的很狡猾。
  明知段昀渴望往前進展,但自己沒有勇氣跨出這一步,又不想現在放開他的手,因此把他拉住,要他陪著自己留在這個不上不下的臺階上。
  「哈啊、哈啊……」越來越習慣被男人撫觸的身體,輕易地往歡愉的淫獄墜落。
  握住,摩擦。
  扭動的腰,痙攣的大腿,抽搐的下腹。
  「啊嗯嗯嗯……」
  一口氣被含住,深深地吸吮著,潮濕的感覺淹沒了感官。興奮到難以自持,發出不像出自自己的喉嚨,發浪發騷的媚音。
  空氣中逐漸散開來的愛液氣味,咕啾咕啾的,舌頭舔舐過私處的淫聲,明明是早已知悉的步驟,不但沒有厭倦,身體反而一天比一天發熱得更快,饑渴也一天比一天更強烈,腰身會擅作主張地扭動著,央求男人快點給予解放。
  但,仿佛在報復他先前的「誠實」,男人也一次比一次更壞心眼,不斷拖延、拉長這愛戲的節奏。
  想將寶囊中的精華一口氣榨幹似地,段昀細膩地揉弄,不錯失任何一處能增添快感的地帶。一步步把他逼上高潮的懸崖邊,在緊要關頭又將他拉了回來。一次、兩次,到了第三次來回時,高以達已經受不了了。
  「……把手放開……我想去……讓我去……」
  總要等到他以瀕臨哭泣的喑啞嗓音要求,段昀才會舔了舔不停流著透明淚滴的尖端,允許他在自己的手中或口中釋放。
  搬到這個家以後的夜晚,幾乎都是以這樣的方式作結束。
  高以達覺得自己像是活在成人童話版的一千零一夜裡,而段昀就是任性傲慢的蘇丹,為了不被砍頭(做到最後),每天都得想盡辦法讓段昀開心不可。
  不過當他對段昀如此抱怨時,卻換來一陣嘲笑。
  「我是蘇丹暴君?你弄錯了吧,每天晚上都在我手中嗯嗯啊啊叫個不停的人,可是你耶。我都沒抱怨了,你抱怨什麼?」
  氣得高以達當場給了他一記枕頭棒喝,擊沉他囂張的嘴臉。
  兩個大男人外加一個嬰兒的同居生活,剛開始是有些手忙腳亂。
  畢竟段昀才剛習慣生活中有高以達的存在,突然間又要他接納一個嬰兒,而且是無法以規矩束縛、經常不按牌出牌的嬰兒,可想而知會對他規律生活造成多大的混亂。
  小從動不動會踢到一包尿布或把奶粉當咖啡泡,大到睡眠時間經常性的不足(這有一部分得怪嬰兒的爸爸及他自己的好色),許多生活習慣都逐漸被顛覆,有時也會因此而不滿吵架,然後道歉、和好。
  對許多人而言,這就是一般人的「普通家庭生活」,但對段昀而言,這是他頭一次經驗到的一面。原來同住在一個屋簷底下,不是只有彼此傷害或相敬如賓的生活方式,也有這種吵吵鬧鬧、修修補補、彼此適應、彼此説明的相處模式。
  「喂,寶寶在哭了!」
  「我現在離不開爐子,你去幫我看一下。」
  兩個月前聽到這句話會嚇到臉色發白的段昀,現在已經很習慣地走入高以達的房間,抱起嬰兒床中的貝比,熟練地哄著他。
  「怎樣,他還在哭嗎?」過了一會兒,高以達邊以圍裙擦乾自己的手,邊走進房間裡問。
  「是沒有哭了,不過有股尿騷味。」段昀皺了皺鼻子說。
  「真的啊,那得換尿片了。」高以達從廁所中拿來尿片,想到了某件事而笑出來。「搬來這裡之後,有件事倒是很感謝你。」
  「才一件事而已嗎?」
  一件還不夠多啊。也不想想自己在家的地位是「大老爺」=只出一張嘴,什麼事都不做的。
  「有了你這個好鼻師,每次貝比一尿濕你就會發現,讓他的尿布疹不藥而愈,這可是很偉大的貢獻呢,謝謝你嘍。」
  「真是的,為了這種大材小用、雞毛蒜皮的事感謝我,我也不會高興的。」段昀抱起貝比,舉高高地說:「拔拔對叔叔好壞對不對?」
  「喂,我的年紀比你小吧,幹麼故意裝年輕,還叔叔咧。」
  段昀不理他,繼續對貝比說話。「瞧,就像這樣,不過差幾個月也要跟我計較。以後貝比不要學拔拔,對弱勢者要親切善良,不可以欺負我喔。」
  「弱勢者?!我第一次看到態度這麼傲慢的弱勢者。」高以達瞠大眼。
  「厚,你這是對弱勢者的歧視!」
  「啊,不,我沒有那個意思。你不要誤會,對不起!」
  「呵呵,貝比,你告訴叔叔,拔拔急得像豬頭的樣子,是不是也很可愛啊?唉,你怎麼不快點長大,這樣叔叔就可以多一雙眼睛了,錯過這麼精彩的畫面,真是可惜喲。」
  可惡!高以達紅著臉。「好了啦,別玩了,把貝比抱給我。」
  「不可以由我來換尿片嗎?你在旁邊教我就行了。」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確定你要嗎?有時候還到一半貝比會偷偷噴水,要是尿了你一身……」
  「聽說童子尿很補。」
  高以達拿尿片打他。「是、是、是,那以後都讓你換好了。真是的,人家巴不得可以不要做的事,你幹嘛沒事找事做。」
  段昀把寶寶平放在床上。「這樣子要是你不方便的時候,我也可以幫貝比換尿布,他就不必一直哭到聲音啞了等你來。」
  高以達噗哧一笑。「你以後會是個好老公的。」
  「我現在就是啦。」
  能不能再更惡一點,能說出這麼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對話,可真不容易——不過以後還是得收斂一點,這樣子狂放閃光給貝比看,身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將來頗感憂心。
  指導完段昀該怎樣替貝比換尿片——不愧是學習能力強的閱讀點字書高手,靠手完成的事都難不了他,三兩下就抓到訣竅了——高以達回到廚房,將剛剛已經燙好的義大利面放入平底鍋中,開始拌炒。
  「喔,今天中午該不會是奶油蛤蠣面吧,我最喜歡吃的。」陪貝比在客廳玩耍的段昀,喜孜孜地說著。
  「還有你喜歡的羅宋湯,再等一會兒就可以上桌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高以達聽到段昀接起後手了聲「喂?」,過了十幾秒——「這邊沒有這個人!」咚地一聲,段昀突然很用力地掛上電話,把他嚇了一跳。
  「怎麼了?」
  「沒什麼,打錯電話的。」
  那有必要這麼生氣嗎?高以達覺得怪怪的。他將平底鍋中奶油大蒜香氣四溢的面,分成兩份倒入兩個白色瓷盤。
  「好啦,完成了,到餐桌這邊準備吃午餐嘍。」他把餐盤端到桌上時,段昀也抱著寶寶來到餐桌旁。
  嘟嚕嚕嚕∼∼
  這回輪到高以達的手機響了,他從圍裙口袋中掏出手機,正要接起來聽時,段昀突然一手用力地往他的手打了下去。
  「不要接!」
  手機騰空飛到兩公尺外的地毯上,仍在嘟嚕嚕作響。高以達皺了皺眉頭,為了撿起它而走過去。
  「我叫你不要接,你沒有聽到嗎!高以達!」
  段昀突如其來地怒吼,而受到驚嚇的貝比開始狂哭,與手機的噪音較量起誰的聲音大。在兩種超級噪音的夾殺中,高以達撿起電話,鈴聲也湊巧中斷了,只留下一通未接來電的紀錄。
  望著陌生的電話號碼,聯想到方才段昀奇怪的行為——
  「剛剛那通電話,是不是一個女人打的?」
  「是啊,那又怎樣?就算是個女人打的,你不要接那通電話,永遠也不必知道是誰在找你啊!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把你的手機拿來,我幫你處理。」
  段昀鐵青著臉,但高以達覺得自己才是該「鐵青著臉」的那個人吧。
  「下次請你不要隨便亂掛斷找我的電話,也許對方有要緊事非找我不可。」
  「哪有什麼重要的事?那種拋棄你的女——嘖!」
  高以達淡淡一歎。「我就在猜想是不是她。她剛剛打電話來,有說她是誰吧?為什麼不讓我跟她講話?」
  「講話?有什麼好講的,拋家棄子的女人打電話給前夫,肯定沒什麼好事。用膝蓋想也知道,她大概是在外頭吃了虧,忽然又想到那個被自己拋棄的老實老公,所以打電話來重修舊好。」
  高以達想了想。「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要接她的電話。」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會……像那種女人,你該不會打算要和她破鏡重圓什麼的吧!」
  「……」
  「高以達,你還想繼續當那個女人的方便踏腳石啊!」
  「因為——都是我的錯!」閉上眼睛,高以達懊惱地握緊拳頭。「要不是我一心一意想要貝比、要不是我隱瞞妻子,我無法硬起來,也許她的人生就會不一樣。
  「她也許會把孩子拿掉沒錯,但是她可以繼續念大學、繼續過快樂的學生生活,而不必在二十歲就成了一個離婚一次的女人。我奪走了她的第一次婚姻,那本來可能是快快樂樂地在大家的祝福之下,過著和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段昀咬了咬牙,低聲地問:「那我呢?你和妻子複合的話,那我們呢?」
  回答不了他這個問題,高以達默默地走回餐桌前,從段昀手中抱走貝比。「先吃飯吧,這件事以後再講。」
  可是段昀賭氣地掉頭離開,把自己關進了這間屋子裡唯一一個能讓耳根子得到清靜,又完全不受人打攪的地方——他的音樂工作室中。
  幾個小時後。
  靠著音樂與工作,段昀氣消了,走出工作室。
  可是他立即察覺到,空氣裡有什麼東西不對了。平常總是可以感覺得到高以達在這個家的某個地方,不是忙著家事,就是陪貝比玩耍著的氣息,現在那股氣息不見了。
  「高以達!」他急忙地跨出腳步,卻踢到一台老式答錄機。是那高以達每回出門前,要是碰巧段昀在工作,他就會在裡面留言的答錄機!段昀立刻把它倒帶,播放出來。
  『我和妻子取得聯絡了,她想和我見個面,我們應該會在外頭吃晚餐。我把你的晚餐煮好了,就放在老地方,記得微波一下再吃。晚餐一定要吃!』
  段昀雙膝撲通地著了地。
  他去見前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們是一家人,沒有我介入的空間……
  早知道,就不給他半點考慮的時間了。
  用強的手段也好,反正高以達的力氣不敵自己,只要用強的,他是反抗不了的。強上了他,把他關起來,每天每天不分黑夜白天清晨地要他,讓他沒有力氣下床,讓他永遠無法離開這裡,永遠離不開自己——為什麼自己當初不這麼做!現在他走了,捶胸頓足地後悔、懊惱又有什麼用!
  『啊!還有外頭天氣有點秋涼了,剛好貝比又在睡覺,我想還是別冒險帶他出門,不然萬一感冒就糟了。』
  什麼?!段昀抬起臉,錯愕地對著收音機的喇叭處。
  『換尿布你沒問題吧?今天貝比大過了,應該不會再大了。如果是大的話,你不要弄,打電話叫我回來弄。還有貝比的牛奶和你的晚餐放在一起,也要溫一下再給他喝喔。我大概九點前就回來,這三、四個小時的時間,就麻煩你嘍,拜∼∼』
  他會回來!段昀有股想哭又想笑的衝動,心情像搭了一趟雲霄飛車,忽上忽下地繞了三百六十度。
  等高以達回來之後,段昀發誓要使出渾身解數,說服他選擇自己。他有自信,和那個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的女人相較,自己雖然沒有雙眼,卻一定更能讓高以達和貝比過著幸福的日子。
  高以達準時赴約,妻子已經先坐在餐廳裡等著他了。
  他看到她的第一個感想是:妻子也變了不少。
  青春的黑色長髮染成淺褐色,修剪到肩膀處,還燙起了波浪,登時從過去的二十歲女大學生,成為二十歲的少婦。臉上的妝也比過去濃了一點,尤其是雙唇抹的口紅,和過去的粉紅色系相差甚遠,豔麗的朱色醸出了熟成的女人香,令人有些卻步。
  「好久不見了。」見到他,妻子的明眸也上下掃了他一遍,冷淡地熄掉香煙說:「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嘛。」
  「……你變了很多呢。」高以達苦笑回應。
  「謝謝,我希望是如此,否則我花這些錢投資在自己身上,豈不是白費了。」妻子手指上戴著碩大的鑽石戒指,脖子上也系著條翠玉墜子。
  其實在來這裡之前,高以達也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倘若真如段昀所說,妻子希望與自己複合的話,他要不要接受?
  明知道第一次行不通,為什麼還要再試一次——顯然,理智的那一面並不贊成。
  因為第一次是自己拖累了她,公平地說,自己也該讓她有機會「拖累」一次。要是這次她是在外面累了、倦了,想重回家庭讓老公撫養、陪兒子長大,不再貪戀外頭的花花世界,自己必須答應她——然而,情感的那一面卻堅持要扛起對妻子的道義責任。
  兩邊的心意都一樣強烈,他無法決定哪邊才是最正確的。
  「聽說你現在住在人家家裡,當起了管家?」
  他們雙雙點好餐,在餐點送上來之前,妻子喝著餐前紅酒,隨口聊道。
  「嗯,因為這樣子比較方便帶孩子。」
  「……那現在貝比呢?」妻子似乎有點不情願地開口問道。
  「很好啊,今天留在家裡,和我的雇主在一起。他現在已經八個多月大,體重接近十公斤了,也會翻身、坐起來,正在學爬的階段,不過到現在還沒成功移動過,老是像只烏龜,在地毯上幹泳……」
  發現自己講得眉飛色舞,妻子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時,高以達才停下。
  「你有機會應該來看看貝比的,現在這個階段的寶寶是最可愛的了。當然之前也很可愛,可是睡的時間比較長,現在——」
  「說你沒變還真是一點也沒變。老好人一個,老是喜歡做些徒勞無功的事。然後又不肯放棄。明明我已經說過了,我並不喜歡小孩子……結果你仍在努力地想幫我『喜歡』上貝比。」
  高以達歉然地笑了笑。「你說得對,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這樣強灌我的思考方式,對你而言是種很大的壓力吧?抱歉,我不會再這麼做了。但只要你想,隨時都歡迎你來看看寶寶。」
  這時,妻子才面露一點吃驚。「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讓步,不再死纏爛打地要我多親近寶寶一點吧……你、你還算有點兒進步。」
  「因為有人給我上了一課,讓我知道過去的我很少站在你的立場著想。」
  服務生這時送上了餐點。妻子訝異地合起嘴巴,好一陣子兩人都保持沉默的狀態,專心用餐。不,應該說高以達一直在等著,等著妻子說出此次見面的主要目的,但是妻子一直不開口,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聊什麼?聊兒子,妻子已經表明她沒興趣,那麼聊他這個前夫,想必她更沒興趣吧。於是他們一路從沙拉、湯品、主菜吃到甜點,才重拾對話。
  「你一定想知道,我到底為了什麼而找你吧?」妻子抬起頭微微一笑。「呐,我把貝比用一千萬賣給你,你說好不好?」
  高以達擰起了眉。
  「一千萬。我這個當母親的發誓,未來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出現在兒子面前。之後你就算和別的女人結婚,要讓貝比認那個女人為母親我都無所謂,這個母親的地位賣給你,一輩子的份,應該算便宜了吧。」
  多麼不可思議,即使聽到這樣的話,高以達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痛苦悲傷了,有的只是無盡的憐憫。
返回家中,迎接高以達的是一幕令人不禁會心一笑的畫面。
  整個客廳中的沙發與桌椅全被移到牆壁角落,騰出了一個完整的大場地,接著不知道哪兒弄來的一堆衛生紙,堆出了四方城牆。一個既不怕小鬼翻牆,又可以自由活動的簡易「遊戲場」完成了。
  只不過現在場地中央沒有人在遊戲。
  一大、一小的身軀,像疊疊樂般躺在中間的地毯上面。上面的小只的,淌著口水、含著拇指雞腿,趴著呼呼大睡。被壓的底下的大只的,淌著汗水、捉著寶寶安全繩索,仰頭呼呼大睡。
  兩人神似的放鬆表情及有趣的姿勢,讓人不笑也難,溫暖了、也撫慰了高以達在返抵家門前的沉重心情。
  ——一千萬,我把寶寶賣給你。
  三十分鐘前,在餐廳裡面,前妻所說的這句話。所衍生的對談就像一塊重石擺在胸口。沉重、悲傷而且移不走。
  「阿香,你這麼需要錢嗎?」
  「我急需一筆大錢。」前妻也不汗顏地承認。
  高以達正色說道:「如果你要我買下貝比,我是不會付這一千萬的。假使我付了,萬一將來讓長大的貝比知道了,他會有多傷心?況且,我一點也不在意你來探視貝比,我甚至希望你能定期來看看他!」
  她扭曲了下唇角,悻悻然地諷刺說:「受不了,才誇你有點進步,不會強把你的價值觀壓在我頭上,怎麼又老調重提了?」
  「因為這不是喜好、也不是個性的問題,是對錯、是黑白。」沉著臉。他嚴厲地說道:「你喜歡自由的個性,讓你無法被束縛於家庭中,這我能接受。你不喜歡接近小孩子,讓你無法做好貝比的母親,這我也接受了。但是我到死都不會讓你把貝比當成商品買賣,這麼做是錯的!」
  前妻初顯狼狽,但很快又強勢地抬起頭說:「我以前就說過了吧,貝比是不是你兒子,連我也不知道。你不給我這一千萬,我就把貝比的DNA拿去鑒定,鑒定結果出爐,如果他真的不是你兒子,我就拿他去向另外兩人討養育費。萬一人家決定把兒子要回去,和你打養育權官司,你這個冒牌父親肯定會輸的,到時候你就別後悔!」
  「……」高以達想起這些日子裡,自己與貝比的點點滴滴。後悔?為什麼要後悔?即使貝比離開了他,他腦海中的寶貴回憶也不會消失。而且……
  「到那時,我會把貝比還給他『真正的父親』,這樣子貝比就有兩個父親的愛了,不是很好嗎?」他樂觀地說。
  前妻羞惱地嘲諷。「我看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會這麼輕易就回絕我,應該是懷疑貝比不是你的,你才不想為其它男人的孩子付出一千萬,對不對?」
  高以達無聲地一歎。「我一直很擔心,離開了我、也沒有回娘家,你在外頭做些什麼。那個開法拉利的男人對你好不好,你有辦法過日子嗎?」
  前妻哼了一聲,裝出春風得意的笑臉。
  「好得很,當然。你問這麼多做什麼?總不會事到如今,你還想挽回我吧?」
  時機到了,該是告訴她「那件事」的時候了。
  高以達就是為此而來的。
  他一直想再和妻子見上一面,將當初她離開時,自己說不出口的話,告訴她。如此一來,他們才能了無遺憾地結束過去,邁向各自的未來人生。
  高以達搖了搖頭。「阿香,那天在你離去之前,我有些話沒能對你說清楚。你是對的,我很自私,我欺騙了你的第一次婚姻,雖然我不是故意的,因為當時我自己也還不瞭解我自身的問題所在,才會讓你那麼痛苦,我對不起你。」
  「你騙了我什麼!」
  「……我想我大概是GAY。」
  前妻啞口無言,整整瞪了他三十秒鐘。「你是說,你和我結婚的時候,你在外頭有『男人』嗎?」
  「不是的!」高以達將自己多年的煩惱、他們婚姻過程當中缺乏肌膚之親的理由,一五一十地告訴妻子。「我是真心想和你共組一個家庭的,我以為只要結了婚,我們日久生情,那方面的問題也會自然解決。但,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好了,讓你對這段婚姻累積了那麼多的不滿,真的非常抱歉。我們分手後,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讓我知道,也許我不是無能,只是我要的是男人。你明白了嗎?阿香,你是個好女人,是我不該耽誤你的幸福。」
  前妻瞠大了眼,最後低下頭說:「這算什麼……我為了什麼那麼痛苦……一直以為自己引不起你的性趣……身為一個女人已經失敗了……呵、呵呵……原來一開始我就不是你要的人。」
  「沒錯。所以你有權怪在我的頭上。我雖然不會為了買貝比而付你一千萬,可是如果你要我賠償精神損失的話,無論花多少年的時間,我都會湊出這筆錢給你,這是我想給你的補償。」
  前妻放聲大笑。「啊哈哈哈,這個好,不能靠貝比要到錢,跟你要補償金也是一樣。是你親口說要給我一千萬的,你要遵守諾言,把錢給我。」
  「嗯,所以現在你是二十歲,我打算花四十年的時間付這筆錢給你。」高以達淡淡地說。
  前妻一愣。「四十——你白癡啊,我現在就要!」
  高以達看著前妻,微笑說:「這筆錢我不打算一次給你,如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是一輩子的,那麼起碼也讓我賠你一輩子。一千萬除以四十年、再除以十二個月,每個月兩萬塊,你必須親自到我家來拿,這樣可以順便探望一下貝比。」
  「不行,這樣子不行,我這個月一定要這一千萬,不然他……」啊地一聲,前妻遮住了嘴。
  當然是慢了一步,高以達已經聽得一清二楚。
  他擔心地問:「你說過得很好,是騙人的吧?阿香。你的穿著打扮看起來不愁吃穿,像過著很舒服的生活,可是你眼睛底下泛著黑影,也欠缺容光煥發的感覺,這不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會有的模樣,而是一個被生活所逼的女人。畢竟過去夫妻一場,我可以做你商量的物件,有什麼問題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之後前妻以雙手遮住臉,啪嗒啪嗒地掉下淚水,哭了。
  她哭的原因是什麼,高以達不清楚。是與情人有了摩擦、受了委屈,或是其它更嚴重的——像是欠了債之類的?可是一直哭泣的前妻,仍不肯說出原因。結果她是為了什麼而急需錢,甚至不惜前來勒索前夫,仍舊是個迷。到最後,她拋下一句「你不給就算了,問那麼多做什麼?煩死了!」便沖出餐廳。
  稱不上是愉快的分手方式,可是這一次已經比前一次好多了。高以達覺得能夠讓前妻知道自己的歉意,能讓前妻明白無論什麼事自己都願意幫忙,還有貝比現在很好,這樣就行了。
  以後的發展誰也無法預料,說不定前妻又會來找他,說不定下次真的拿了鑒定書來,這都是有可能的。但也有可能,自己所說的話能給前妻一點力量,掙脫她目前的困境與低潮——他想給前妻的,就是一股「我永遠會在你身後」的安心力量,起碼,這是他自私地破壞了她的人生道路後,能為她做的一件事。
  否則,高以達凝望著客廳中,這令他心臟漲滿了幸福的一幕,捫心自問著:
  我有資格接受段昀嗎?
  我沒能讓阿香幸福,自己卻想捉住幸福的日子……
  我有貝比、有段昀,可是阿香卻什麼都沒有。
  「嗚哇哇哇哇——」
  本在睡夢中的貝比,忽然間哭了起來,連帶地驚醒了段昀。
  「乖,怎麼了?尿片濕了?嘖,你這尿尿小童,一天要尿幾次才甘心啊,這回可別再噴到我臉上了!」
  出於一抹好奇,高以達藏身在牆角邊,偷窺著他們的互動。
  嘴巴罵著貝比愛尿尿,表情卻很愉快的段昀,以出乎意料的熟練手法,幫貝比脫下髒尿布。段昀緩慢地一邊確認位置,一邊替貝比換好尿布,並發出怪聲逗弄貝比,好讓貝比不無聊……他觀看著他們,「家庭」兩字也浮上了胸口。
  他想要的「家庭」,在這裡。
  需要他的人,也在這裡。
  他們需要自己的愛,就像自己也渴望被他們所愛。
  驀地,清晰的景象頓時變了形,一口氣湧現的多種情緒,哽咽在喉嚨處,有愛、有懊惱,也有開心與決心。
  我又笨了。
  不是我有沒有資格幸福,而是段昀和貝比過得幸福最重要。
  我明明能讓他們幸福的。只要我的一句話,我就可以讓段昀和貝比有一個更完整的家!一個由我們三個人組成的家!
  高以達覺得自己真丟臉。堂堂一個大男人,怕東怕西,怕跨出那一步的理由居然是怕自己無法回頭?
  無法回頭又怎樣?摔得粉身碎骨又怎樣?為了他所愛的——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也要愛的——這兩人的幸福,那根本不足為懼!
  他擦擦眼角,想要跨出藏身處……
  「你說拔拔是不是好慢啊,貝比?」抱著寶寶的段昀,搖晃著五彩繽紛的小搖鈴,吸引貝比的注意。「你說,拔拔和你麻麻在說些什麼呢?如果你麻麻說要重修舊好,叔叔猜你拔拔那個爛好人一定不會拒絕她。可是叔叔不打算放棄,反正拔拔註定是叔叔的人,就算他回去和你麻麻住,他也不可能滿足你麻麻——」
  「不要說得好像我很無能——雖然這是事實,可是被人這麼講,我還是很受傷的好嗎?」高以達笑著從藏身處走出來。
  段昀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呵呵,因為有某人可以代勞換尿片,我就躲起來偷懶一次。」蹲在他們倆身邊,高以達摸摸兒子的頭,笑說:「哪里弄來這堆衛生紙的?」
  「我叫樓下小七把所有存貨都送上來了。」
  哈哈大笑。「笨蛋,用不著圍成這樣,貝比又還不會爬。」
  段昀抬了抬眉,默默地把貝比放在地毯上,然後比了個噓的手勢,自己起身走到離貝比約有五步遠的距離,搖晃起手上的搖鈴。
  結果,原本仰躺在地上,對著拔拔手舞足蹈的貝比,嘿嘿嘿地使盡吃奶的力氣翻過身,像只軟腿烏龜撐起身體倒下,反復了幾次後,終於撐住了身體,發出呀呀啊啊的興奮叫聲,嘎嘎笑地慢慢向前爬行。
  「段昀!!貝比他、貝比他會爬了!會爬了!!」又哭又笑的,高以達沖過去把貝比抱起,轉著圈圈高喊。「我家貝比是天才!他會爬了!」
  回頭,發現男人正聆聽著他興奮的嚷嚷,微微笑著。
  刹那間,遠遠大過於遺憾的情感在心頭激蕩著,為了明明有參與、卻無法見證到貝比這重要階段的段昀而心痛。
  不過,除了心痛之外,還有更多是疼借、是想為他做點什麼的心。
  「段昀,摸我的臉。」抱起了貝比,高以達站在他身前。
  「……為什麼?」
  「不要問那麼多,你摸就是了……」閉上眼睛,高以達仰頭等待著。
  當男人的雙手慢慢地由臉頰爬到了自己的雙唇上。高以達動著口,無聲地說了一句話。他知道段昀感覺到了,停下了手,他以為段昀會立刻抱住自己的,可是他卻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兒動也不動,讓他有些不解地睜開雙眼。
  高以達愣住了。
  段昀的臉頰是濕的……那是淚水嗎?
  雙手被貝比佔據著,高以達只好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把雙唇印在段昀的臉頰上,啾吻那帶有鹹味的水分。
  「傻瓜,這有什麼好哭的?難道,你是哭我讓你等太久了?」
  段昀什麼話也沒說,這次終於如高以達所願地,以雙臂繞過他的肩膀,將他與小貝比抱入懷中。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段昀的心跳有多激動。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但是我現在可以沒有任何困惑地說……我愛你,段昀。」
  抬起了掛著水痕的臉,男人以輕得像空氣般的聲音,微小地說了聲「謝謝你」之後再度以雙手爬上了高以達的臉,探索到他的雙唇,緩慢地像在對待稀世珍寶般,慎重其事地印上誓約之吻。
  我會一輩子珍惜你的。
  ——在這一吻中,高以達仿佛聽到了他這麼說。
  唔……糟糕。現在自己比新婚之夜還緊張啊!
  窩在浴室中已經好一陣子了,要是再不出去,可能會被某人誤會自己落跑了吧?雖然一思及等會兒將要發生的事,他就有點腿軟想逃,但……高以達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振作自己的精神,他不希望讓段昀以為他還有所遲疑、還想要閃躲。
  喀地打開了門,只放置一盞小燈的寢室中,和自己同樣套著件浴袍的男人,坐在床尾。雙手擺在大腿上,十指在敞開的膝蓋處交握,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甚至連自己走出浴室了,他也沒抬起頭。
  高以達紅了紅臉,做個深呼吸,走到他的身畔,並肩坐下。「在想什麼,一臉嚴肅的樣子。」
  段昀依然沒抬頭。「在想我要不要假裝一下,問你。」
  「假裝什麼?問我什麼?」
  「假裝我是個成熟的大男人,問你……真的願意和我這個瞎子,一輩子在一起嗎?」段昀終於抬頭直視著前方的牆壁。「可是我一想到,你還是有可能會說『不願意』,我就決定不要當什麼成熟的男人,不想問你了。」
  緊張到想東想西的,原來不是只有他一個啊。高以達想起幾個月前,那個別說是問了,連尊重、聽取他人意見都不懂的男人、差點就強暴了他的男人,如今竟會思考這個問題……該怎麼說呢?
  超、可、愛?
  這傢伙是不是吃了什麼會與日俱增,變得越來越可愛的藥了?
  「段昀。」把手放在男人的大腿上,高以達發現自己的「緊張」,已經開始被「期待」打退;而「害怕」,已經被「想愛你」的渴望放逐到天邊了。「要是你不行的話,由我來吧。仔細想想,我的個性比較適合主動進攻,你就把一切交給我吧。」
  效果立刻出現。
  段昀馬上一個轉身,把高以達推倒在床上。「你這人還真是大意不得,這麼喜歡把我逼得變身為野獸。」
  高以達開心地笑著。「想要我嗎?」
  「這還用說。」
  很好、很好,誠實最重要。高以達舉起雙手,圈住段昀的脖子。「標準答案,值得一個吻為鼓勵。」
  男人聞言,含著笑低頭啄了他的唇一下。「超過一個吻,會被判出局嗎?」
  「不會,但得再加罰一吻。」
  男人也笑開了,哈哈地說:「喂,怎麼辦?這樣會吻不完啊!」
  「那就一直吻下去啊。」
  最後嬉鬧笑聲消失在男人黏人的、糾纏不放的、瘋狂的熱吻底下……
  這一個漫長的夜晚當中,高以達明白了人生當中,有些事還是不必知道比較好。像是如何在一個晚上把聲音哭到沙啞、或是怎樣的坐姿會讓屁股比較不痛,以及未來看見馬術師,都要佩服他們能一整天騎馬也不累,因為他才一個晚上就被擺平了。
  撇開夜生活不談,高以達對現在的生活沒有半點不滿,不,這應該是他人生中最美滿的階段。
  像今天,他們又跨出了一大步。
  「好了沒?要進電梯嘍!」
  高以達推著嬰兒車,車裡坐著等不及要出去散步的貝比。
  以盲人手杖左右確認有無障礙物的段昀,接著也跟著進入電梯之內。
  為了不錯過貝比學會走路的那一刻,段昀一改過去從不出門的習慣。主動跟他們到附近的公園閒逛。這個關閉於黑暗中的野獸,終於步出了家門。
  或許距離還不遠,但這已經是他們幸福的一大步。
  「OK,我們出發嘍。」
  從黑暗到光明,從不幸到幸福的旅途,現在才剛啟程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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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嗨嗨,再次相見的各位朋友,或是初次見面的你,葳子跟您請安嘍。
  謝謝大家翻開這本《主夫碰不得》。
  說到主夫,不曉得為什麼,總是會浮現一個穿著荷葉邊圍裙的西裝男,光是這樣子的背景,就可以讓葳子萌出一堆故事了。(笑)
  然後,葳子筆下年紀最小的配角,也在這本書隆重出場。
  可以他的戲分是睡著的多、醒著的少,而且臺詞只有「咿咿啊啊」。話說真正的小寶寶,光是這樣就可以擄獲一堆人心了。
  就不曉得我們家的貝比,會不會也受到大家青睞啊?
  說到每回寫後記,葳子都很傷腦筋,到底要不要寫創作時的心得與感想?因為有時候寫了這些東西,總會牽扯到前面主要故事,萬一有些人是先翻到後記來看,不就被「雷」到了嗎?
  可是完全都不寫心得,之後大概也沒啥地方可以寫了。(汗)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大家不要先翻後記啦!(不過這一點連我自己都做不到,哈。)
  那就來個比較不雷的心得吧!
  如果要葳子自己選,我會希望主夫高以達做我的老媽子,然後任性魔王段昀做我的寵物,貝比則是老公候選——畢竟有他父親的優良教育,應該會是個很棒的未來主夫。(如果不把可怕的婆婆計算進來的話,幾乎一百分啦!)
  不知大家會怎麼選呢?(^_^)
  今年夏季,大家有沒有什麼印象最深刻的事?
  對葳子而言啊,這是個很難減肥的夏季,幾乎每三兩天就是一罐涼涼的啤酒及可口的下酒菜,真叫我不胖也難啊!(泣)
  還有在觀賞「魚幹女又怎樣?」這出日劇時,除了照老規矩,看著藤木部長流口水之外,每次一看到女主角小螢拿起啤酒大灌一口的模樣,就很想沖去便利店搜刮啤酒。嘿嘿。
  沒辦法,誰叫葳子自己戒掉那個,手指當中夾著會冒煙的巧克力棒的壞習慣之後,現在完全沒有別的壞習慣,身體就會發癢,只好轉而投向小飲一杯的嗜好了。看樣子人在上年紀之後,興趣與習慣會越來越接近異性,果然是真的。
  按照這個速度,還不用到年,葳子的內在就已經完全歐吉桑化成功了啦!(轉圈圈,灑小花。)
  想到接下來又是秋蟹肥美的季節,嗚嗚,腹中酒蟲們可高興了,但我的肥胖細胞可就是剉著等。(嗚哇,救郎喔!)
  接下來,葳子打算挑戰一下久未挑戰的某類型書。呼呼,現在腦子裡已經裝滿故事中的人物,等不及要誕生呢。(笑)
  希望下回也能再與各位相見嘍!BYE∼∼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實施減肥計畫中的葳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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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
那個女人到底是怎麼了呢= =?!
口中說的他該不會是她的愛人吧?
有夠好奇的
沒想到段昀是那樣孩子氣的人。
不怎麼喜歡孩子氣的角色阿...
                        (\___/)
                       (.ˍˍ.) 給你一顆小心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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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高興他可以踏出自己的城堡一步
希望他們可以繼續幸福下去
好想知道貝比以後的生活憂
還有那個女人之後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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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wnn35因為發出問題難倒壇主,獲獎金現金50Ds幣.


很可愛的故事!!
很可愛的攻
很可愛的受
很可愛的小寶寶!!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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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愛啊∼
甜蜜加幸福
謝謝大大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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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rfv1984因為發出問題難倒壇主,獲獎金現金50Ds幣.


跟李葳大大之前的風格不太一樣 但是很好看喔~~
只是希望多一點後續拉~~
THANKS FOR YOUR SH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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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
很好看哦~
小攻的個性跟個小孩一樣超可愛的..
那個豬頭女人就讓他滾到天邊吧吧吧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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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向晴因為發出問題難倒壇主,獲獎金現金50Ds幣.


這一本走溫馨路線  不錯看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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