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踏在年代久遠的磨光碎石子長廊中,眺望著被滴滴答答的梅雨裝飾得詩情畫意的中庭。這名中等身高、體格苗條但絕非弱雞身材,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抬起了拎著側背包的右手與騰空的左手,比了個四角畫框的手勢,對著這可能是最後一眼的美景,按下了心中的快門。
「喂,等一等,高以達!」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他轉過頭。
拼命踩著矮高跟鞋跑到他面前,外文系的女助教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休學……真的嗎?」
從支離破碎的話語中,自己拼湊出助教的語意,他漾開媲美陽光的燦笑回道:「嗯,我得去賺錢呀,實在沒有辦法再繼續上課了。本來我連這學期都不想上,但是註冊費已經繳了,不把這學期讀完就太浪費了,所以才會拖到期末。」
「可是你還有一年就可以畢業了說!況且,你的成績那麼好,教授又喜歡你,考研究所也絕對沒有問題的,就這樣放棄,你不可惜我都替你可惜!」
而且,女助教悄悄地在腦中補充,高以達可是系上唯一的治癒系名草,他不來上課,往後她的助教生涯就少了綠洲,沒了滋潤,她一定會在文學系的大沙漠中被曬成魚幹女的!
「助教,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
他眨眨濃長卷翹的睫毛,一雙琥珀水晶鑲著巧克力色棕邊的剔亮杏眼,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溫柔魔力,兩道纖細但線條很性格的眉往兩邊垂下,一張標準乖乖牌的秀氣俊臉,樂天知命地笑著。
「雖然我以前也覺得畢業、進研究所,是我人生的下一階段目標,可是現在我必須先放下一切,為另外兩個人而活,讓他們過幸福的日子,這是我的新目標。為了他們,即使要放棄我最喜歡的西洋文學,也沒關係。」
他口中的「他們」,女助教猜想,八成是幾個月前傳得風風雨雨的那個經濟系大一的正妹學妹跟她的貝比吧。
「說、說到這件事……高以達,那個……我想你或許……沒聽過其它人是怎麼說的吧?」
她一句輕輕的試探,在他和善秀氣的臉孔抹上困惑之色。
「說什麼?」
該講嗎?女助教理智與情感的天秤,在「背後說人壞話」的罪惡感,以及「保護純潔青年的未來」的責任感間左右震盪著。
「有人說,你被她騙了,那個女生的私生活很亂,小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是你。」女助教踢開了對素昧平生的女孩產生的罪惡感,硬著頭皮,忠言逆耳地說。
「我很雞婆我知道,可是像你這種過度樂觀的老實人,坦白說很容易上當受騙,我希望你能更慎重地決定自己的將來,不要輕率地放棄學業。」
他垂下頭,視線定在地面上,雙肩抖動著。
糟糕。女助教憂心地摀著嘴,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傷了他的自尊,把他弄哭了?
「呵呵……」想不到從下方傳來的是陣陣輕笑聲,他終於抬起唇畔噙笑的臉龐,揩著眼角說:「『過度樂觀的老實人』,原來如此,助教真會形容。以後寫自我介紹的時候,可以借我引用一下吧?」
這小子!她說的話真有這麼好笑嗎?女助教盤起雙手。「高以達,你要是對我說的話有所不滿,直接對我生氣也沒關係,但是不要把我的話當成空氣,這樣很不禮貌耶。」
「我沒有生氣,也沒有不滿。」他仍是淺笑地回道。
但,在這一瞬間,那雙總是給予人溫和印象的巧克力雙瞳,浮現過去從未有過的成熟男性獨有的色香,讓女助教怦然心動。
「讓我們裝作沒有這段對話吧,助教。別人喜歡討論阿香過去有多少男人,或貝比的爸爸究竟是誰,我都無所謂。我認為貝比是我的孩子,我答應要讓阿香幸福,這樣就夠了,不是嗎?過去這三年,多謝助教的教導,如果還有機會重回校園,到時候再請您繼續指導我。」沉穩地說完,年輕男子揚長而去,毫無眷戀的背影有股說不出的灑脫。
未婚的女助教長長一歎──
多說無用,是嗎?
唉,也許自己是在嫉妒那名大一女生吧。
說什麼為了他著想、說什麼放棄前途太可惜,其實是沒有勇氣放下助教身段的自己,只能靠這種卑鄙的手段破壞他與那名女生的情感,藉助謠言的力量,把他留在自己身邊。
不過,他居然一點都不動搖,真是可惡……太帥了,帥到讓人祈禱那個配不上他的女人,趕緊露出狐狸尾巴,快快和高以達分手,不要再繼續陷害在這個時代中該受到所有女人保護的稀有好男人了。
在這不景氣的年代,想在就業市場中找到一份養得起一家三口的工作,並不如想像中容易。
起薪高的工作不是要看學歷,就是得靠人脈取勝,而一個大學文科肄業的學歷,在求職時根本派不上什麼用場。只要上網流覽幾個人力仲介網站,登錄的求職者名單無一不是落落長,競爭之激烈由此可見……
淨是找理由自我安慰,也是填飽不了肚子的。
雖然可以理解就職不順利的原因何在,只是帳單不等人,水費、電費、房租等種種開銷更是不會等人,總不能一天過一天,坐吃山空地等工作自己找上門。即使大人可以靠喝水過日子,嬰兒可不能沒有奶喝,在這種節骨眼,不能再挑三揀四的了,一切以賺錢為優先。
沒有學歷、人脈,至少有二十郎當歲的過人體力,仗著這一點,高以達開始了一天兼三份差的打工生活。
晚上七點到十一點,是在專門包辦公大樓打掃的清潔公司打工;深夜十二點到清晨七點是在加油站打工;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是在住家附近的超級市場打工。憑藉一天工作將近二十個鐘頭的毅力,才勉強讓家計平衡。
「這只是找到工作前的過渡期,熬一下夜又不會死人,以前在準備報告時,我也經常一天只睡四個鐘頭啊!」高以達笑著對新婚沒多久的妻子,樂觀地拍胸脯說道:「放心,錢的問題和煩惱的事都交給找,你只要在家裡好好照顧貝比就行了。」
聽到他的安慰,妻子那張原本青春貌美,卻被家務與育嬰的勞心勞力,折磨得疲態畢露的臉上,也沒顯出多大的安心神色。一雙無神的眼呆滯地望著他站立的方向,明明看著他,卻又像是什麼也沒看進眼裡。
當時高以達已經嗅到一點不對勁,可是一肩扛起的生活重擔,讓他無心多替妻子的身心狀態著想。
孰料,命運女神其實早已準備好,要向他拋出下一個更令人灰心喪志的挑戰關卡。
高以達一手拎著便利商店賣剩的過期便當,另一手提著同事送他的舊嬰兒服,三步並成兩步地爬上這棟三、四十年屋齡的老公寓——不到十坪的小小頂樓加蓋屋,就是他們一家的棲身之所。
「我回來了!今天運氣很好,有兩個賣剩的雞腿便當可以加菜。」
把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兒放在客廳兼餐廳的方形雙人小餐桌上,高以達迫不及待地上前敲了敲妻子的房間門,小聲地喊道:「阿香,我進去嘍!」
平常在這個時間,妻子都會陪著貝比午睡,今天她難得醒著。不只這樣,她還在小房間中翻箱倒櫃,將衣物丟入一個手提旅行袋中。
「你要去哪裡嗎?」
「我要離開,我己經受不了過這種日子了。」背對著他,蹲在破舊五鬥櫃前的妻子把抽屜推回去,並冷冷地放話。
「……咦?」過度吃驚,高以達大腦慢了兩、三拍才吸收到資訊。
妻子回過頭,略帶不屑地瞥他一眼。「你說說看,你最後一次為我買東西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阿香,對不起,現在手頭比較緊,等我找到薪水好一點的工作,一定給你買個名牌包,你不是最喜歡愛瑪——」
「我有說我要名牌包嗎?」
打斷他的話,妻子俐落地一扣,扣好旅行袋的拉煉,提著它站起身說道:「高以達,你真是太自私了。」
妻子的怒火,就像一枚炸彈突然間全面爆開——說不定引線早已點燃,只是他一直沒注意到。
「當初真不該被你洗腦的,說什麼生命有多寶貴、孩子想活下來,要我把孩子生下。結果呢,自從決定生下他之後,我一天天地後悔了,覺得自己活在一場一輩子都醒不過來的惡夢之中。」
扭曲著唇,妻子直接而毫不遮掩的厭惡目光,自他的臉上移到床中央——她懷胎十月生下的,還未脫繈褓的三個月大嬰兒。
「你是得到了你夢寐以求的家庭,但我得到了什麼?換不完的尿布、洗不完的奶瓶,還有一個眼中只有孩子,沒把我當成女人的丈夫。在你心裡我還是個女人嗎?或者我不過是餵養你寶貝兒子的一頭母牛?」
妻子尖銳的詰間,像把刀刺入了他的心臟。
瞥瞥他發白的臉,妻子接著迸出冷笑說:「你那是什麼表情?我不能抱怨嗎?母親真偉大,得體諒丈夫賺錢辛苦、得無條件地愛這塊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肉?真抱歉,我就是這麼膚淺,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當一頭母牛了!」
不是這樣的。高以達苦澀地搖頭否認,可惜妻子並不當真。
「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我很過分、很惡劣,是個最差勁的爛女人、壞母親吧?天底下所有的母親,哪個不是這樣把屎把尿地帶小孩子,又不是只有我吃這種苦頭,也沒人會像我這樣過分,打算丟下自己生的小孩不管,只顧著追求自己想過的人生。」
「沒有,我發誓,絕沒有這麼想。阿香,我去泡杯熱茶,我們一起靜下心來好好地談。」
他朝妻子伸出求和的手,她卻用力一甩,拒絕了。
「不用!你們這些念文學的人嘴皮子有多厲害,我已經見識過一次,我不會再上第二次當了。」她滿臉嘲諷地冷笑。
「阿香……」
「何苦這麼委曲求全?別人都覺得是我配不上你耶,能擺脫我這種壞女人,對你也是好事吧?你想要的只是一個家庭,不見得非得要由我擔綱演出母親的角色。去找個溫柔又嫻淑的、更吻合你幸福家庭美夢的女人,當你的妻子吧,至於孩子就當作是老天爺送你的好了,我不要了。」妻子放完話,掉頭往大門而去。
仿佛是看著電影中的場景,周遭的一切以慢速播放著,明知接下來會是什麼發展,依然阻止不了它發生。
只有一句話能留住她,這是最後的殺手鐧……
我愛你。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對一些人而言,這和其它字眼並無啥不同,隨隨便便地掛在嘴上,不犯法也不用花半毛錢,況且濫用這三個字的情歌、廣告、電視電影的範例,在街頭隨處可見。誰還會拘泥於這三個字的真真假假?誰還會相信這三個字有什麼魔力?
然而就是這樣的三個字,他怎麼也無法說出口。
——說吧,快講出來。只有這麼做,才能把妻子留下。
不,我做不到,我說不出口。
妻子說的很對,並非她冷酷無情,自私的人是他。
是他冷落妻子在先,又辜負妻子對愛的渴望在後,實在不能怪妻子看破他、離開他。到了今天,他才曉得女人的直覺原來是這麼地敏銳而可怕,只是朝夕相處了幾個月,就能嗅得出男人不可告人的秘密。難道這是種原始本能嗎?
驀地,一陣陌生而倡狂的引擎咆哮聲傳到耳中,打醒他這個夢中人。他慌張地沖出大門,攀在欄杆邊探頭出去,恰巧看到妻子步出公寓大門,往一輛不知何時停放在門前的銀色法拉利跑車走去。
「阿香——」人生中從未如此激動地大喊過。
妻子的背影頓了頓。
似短還長的一瞬,縱使看不見表情,他仍舊感受到了妻子內心的劇烈掙紮。就在他以為妻子不會回頭了,她卻緩緩地轉過身,仰望著他站立的窗口,蠕動著雙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喂,走了。」法拉利的駕駛,一名戴著墨鏡、頭髮挑染棕褐色的男人,鳴了一下喇叭催促她。
妻子收回視線,婀娜地屈身坐入副駕駛座,毅然決然地與別的男人揚長而去。
跟寶寶說,我死了。
剛剛妻子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說明瞭她這一走,已經抱定了永不回來的決心——這不是單純的離家出走,而是她不要這個家了。
呆若木雞地返回屋內,高以達渾身無力地坐在床畔,仰頭看著天花板。
「啊哈哈,糟糕了,貝比,爸爸和你一起被媽媽拋棄了。哈,哈哈哈哈,傷腦筋,以後這個家就剩我們兩個了,哈哈……」
這絕不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
這是件很嚴重的事。
可是「笑」總比「哭」來得讓人愉快。
笑吧,一笑,再笑,不停地笑吧!笑到自己能平心靜氣地把淚水擦一擦,然後重新站起來,好好面對難關為止。
三個月後
隱藏式的強力投射燈,由下而上地照耀著繁瑣華麗的酒店金色招牌。
刻著「裡多迪佛」字樣的招牌,閃爍出宛如黃金雕琢而成的紙醉金迷貴氣。這間獨棟、仿德國夢幻天鵝古堡造型——把名字譯為中文,就是「小惡魔」之意——的公關酒店,靜靜地佇立在鬧區一隅,低調地散發出高雅奢華的魅力。
每到了夜幕低垂的時間,就是群魔亂舞的時刻。
進入它的夢幻大門,那些經過一番嚴格考核、挑選過後的不同類型帥哥靚男們,會打扮得如同每位女性夢中的白馬王子,前來迎接。而依照貴賓們的願望,他們也可化身為女人渴望的「有點壞又不太壞」的惡男們,或是佯裝成蠻橫、愛吃醋的暴君,取悅每位帶點寂寞、帶點無聊、前來釋放壓力的淑女們。
「裡多迪佛」,其實是一間專門為女性打造的男公關酒店。
據說背後有中南部的某大幫派做靠山,因此打從開業迄今,酒店的作風始終保持低調、神秘。不只嚴格過濾來客,也不像一些強調大、氣派、豪華的酒店藉八卦媒體大肆宣傳,更拒絕所有的媒體進行採訪。
光靠著淑女們口耳相傳的高回流率,「裡多迪佛」在男公關酒店圈內佔據了一方天下。
急促的真皮鞋跟發出喀喀聲響,越過鋪著光可鑒人的仿黑色大理石磨光石英地板的走廊,霍地打開休息室的門。
「啊?不會吧,只剩你一個人嗎?」蕭經理不死心地抬頭四望。
這時,坐在沙發上的新人歪了歪腦袋,像是好奇這麼明顯的事(看也知道除了他,沒別人在的狀況下),為什麼經理還特地用嘴巴再問一遍。
「其它人都陸續被叫出去了。」奇怪放在心裡,嘴巴照開地回復。
傷腦筋,蕭經理擦擦額頭的冷汗。適逢情人節,今天店內生意特別好,不要說是NO.1了,幾個當紅的男公關全都忙得不能分身,稍微上得了檯面的新手公關也全部被派去幫忙他們了。
只是,為什麼好死不死,偏偏剩下這個——來沒多久,已經在店內闖了不少禍,得罪了幾名熟客,也贏得幾名VIP客歡心——問題多多的新人?
經理無可奈何地點頭。「那……就你跟我來吧。」
「是。」新人聽話地放下手上的外文雜誌,從沙發上站起來。
很難不去注意到他優雅從容的走路姿態,有如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交際舞蹈家、舉手投足有款有風。
再論其外貌也有充分本錢能贏取女性芳心,尤其是那雙介於黑色與巧克力色之間、宛如混血兒般的剔透雙瞳,分外突顯出他兼具男人與男孩的氣質,能輕易喚起女性的母愛本能。若再加上他柔和秀氣的輪廓、中低微啞嗓音的和緩說話方式,走「療傷系男孩」的路線,一定能一炮而紅——這也是經理錄用他的理由。
豈知,蕭經理內心一歎,在這行打滾二、三十年,無論挖掘男公關或女公關,在業界是名聲響叮噹的「識貨名人」的自己,這回卻在這名新人身上慘遭滑鐵盧,看走了眼。
要說這名新人是「廢物」,倒也沒那麼誇張。
問題的癥結點出在他太不瞭解女人,而且也不瞭解男公關的工作性質。
雖然有些人講一講、教一教就會開竅,但是這傢夥完全不行。不是因為他太笨,而是他太笨拙,當一名男公關卻連怎麼搞公關都不懂,那真的就完了。
「聽好了,等會兒你要招待的客人,是本酒店最重要的客人,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做出失禮的舉動、說出惹人不高興的話。」邊領著新人前往VIP區的包廂,蕭經理邊釘他。
訝異一瞥。「最重要的?我記得經理曾經說過,每位客人都很重要,難道不是嗎?」
該說這傢夥膽子大,還是沒神經?自己好歹也是上司,竟當面給他吐槽。
蕭經理有點下不了臺階地咳一聲。「不要離題。重點是在裡面的是本酒店的最大股東,換句話說就是發你薪水的大老闆,而另一位則是她的好朋友。他們可不是你得罪得起的人物,最好是戒慎恐懼、小心謹慎地好好招待,千萬別再像上回那樣……比方人家問你有什麼書好推薦的,居然推薦客人去看名不見經傳的東歐作家的書!隨便介紹一本休閒書就行了,像你這樣乘機推廣自己偏好的冷僻文學,不要說是讓人放鬆了,反而使客人更有壓力,人家沒氣到來找我『扛不累』就很客氣了。」
「會嗎?索爾仁尼琴的書挺好懂的,他又是諾貝爾獎得主,不會不知名。」
「在臺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知名度,比偶像劇的路人角色更低!記住,這裡不是研究所,沒人會對你的冷門西洋文學有興趣。大家只是來這兒尋開心的,你只要配合客人的水準,坐在一旁陪笑裝作一隻可愛無害的寵物就行了。」
高以達蹙起眉。「……經理,我可以講真話嗎?」
經理以為他在求教,決定發揮有救無類的精神,給他上一堂課。「當然可以講真心話,但是你說話前要先修飾一下,也要懂得有時不把真心話全部說出來,並不等於要你說謊話。」
「那我就直說了。經理剛剛說『配合』客人的水準,是不是有點不太禮貌?好象來這兒的客人們水準不高,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這樣的話被客人聽到了更不好吧。」
哈啊?經理目瞪口呆。「你、你是在教訓我嗎?」
「您誤會了,我是把『旁人聽到會作何感想』的顧忌,誠實地和您分享。」
「免了!」
雖然他說得沒錯,自己之前的發言是有問題,可是……可是這個小子……要不要緊啊?真的能讓他去接待老闆嗎?萬一出了差池,老闆可是會毫不猶豫地處分掉這個弄不清楚狀況的二楞子。
——唔,胃好痛。當經理這麼多年,還真是第一次遇到令他胃痛的傢夥。
可是有招待總好過半個招待都沒有,萬一讓老闆等太久,倒楣的人會由這小子換成自己。
「總而言之,你只要遞遞水、替貴賓們調酒,不要自作聰明地談起什麼人生大道理。一等阿燦與胖胖有空,我會把他們轉到這邊來坐台,到時候你就可以下去了,瞭解了沒?」
新人點一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
祈禱他是真的聽懂了,蕭經理整了整領帶,敲敲包廂門——裡面傳出「進來」的響應後,他仿佛謁見女王般地慎重開啟那扇門。
「打擾了,黃老闆、龍老闆,這位『小高』是本店期望的新秀,我讓他來替二位調杯水酒,陪你們聊聊天。還有,店內的NO.1與NO.2也說等會兒務必要跟二位問個安,不知可不可以?」
在蕭經理介紹的時候,站在後頭的高以達向兩名貴賓點頭打招呼。
他聽說過「裡多迪佛」的大老闆是女的,由此可知,這位明眸中有著藏不住好勝光芒、輪廓深邃的豔麗美女「黃老闆」=大老闆。
而坐在她身旁,個子就一般男人而言略微迷你,大約只有一百六十出頭,樣貌很年輕……像十幾歲少年的娃娃臉男子,便是她的友人「龍老闆」了。
「你是新人啊?來多久了?」說著,黃老闆掏出了金質煙盒。
「到今天為止剛好一個禮拜。」高以達笑著回道。
咚地,蕭經理暗暗給他一拐子,還對他擠眉弄眼著。
他痛得摸摸肚子,不懂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只見黃老闆指間夾著根香煙放在唇邊,她不知在等什麼,大聲地清了清喉嚨。
「我幫您倒杯水吧。」高以達殷勤地在桌旁蹲下。「聽說煙抽多了,痰也會變多,需要多喝點水把它排掉。來,請用。」
望著高以達捧到自己面前的水杯,黃老闆楞住了,旁邊的龍老闆卻呵呵呵地笑得好開心。
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的蕭經理,臉紅了紅,小聲地朝高以達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還不快去幫黃老闆點煙。」
原來黃老闆的那個姿勢是這個意思。「但是,我覺得為了貴賓們的身體著想,不應該主動勸進他們抽煙,有些人或許覺得少抽一、兩根煙沒啥影響,但往好的地方想,少抽一、兩根煙,也許就能多活十分鐘。」
完蛋了。完、蛋、了。蕭經理臉上寫滿這三個字,惶恐到兩鼻孔都張開了。「笨、笨蛋,小高,你不要再說了!」
「是,對不起。」被罵得有點莫名其妙,難道關心客人的身體也錯了?
「唉呀呀,蕭經理,你找了個好有趣的新人進來呢。」龍老闆咧著嘴揶揄。
這裡面唯一的女性,面無表情地、默默地,自己掏出打火機,自己點煙,自己抽了一大口「毒氣」之後,對著高以達的臉緩緩吐出煙圈。
「我說……你叫『小高』是吧?」
「是,黃老闆。」
黑眸瞬也不瞬地瞅著,黃老闆豔麗的紅唇擰出一抹笑。「回答我,你怎麼會想來做男公關?應徵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時間與金錢,這兩方面的條件都是最好的。」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妻子離開之後,高以達得同時承擔照顧貝比及賺錢養家的責任,但是他負擔不起請全天看護的保母的費用,因此忍痛放棄了其中一份兼職,並找住在附近的保母,在他上班的時間代為照料貝比,他下班返家就去接貝比回來。
想要父兼母職還要打工,遠比想像中更不容易,陸續出現很多狀況……有時為了處理貝比發生的問題(像是突然發燒、或保母請假之類的),他也會丟下手邊的工作飛奔出去,因此而遭公司開除。
親身經歷過後,他實在太欽佩那些獨自把孩子扶養長大的單親父母,因為沒有人分擔辛勞,一切都要自己扛起,那真的需要過人的毅力,也一定會練出處變不驚的心臟。
黃老闆嘲諷地說:「太好了,看樣子你還沒有糊塗到回答我,你是來『裡多迪佛』拯救迷路的羔羊,我差點以為你是哪個教會派來臥底的。」
「……我不該關懷客人的身體健康嗎?」
黃老闆翻翻白眼。「誰來教教這個大笨蛋!」
「呵呵,黃柔你用不著發火,我想他只是需要有人點他一下。」娃娃臉的男子安撫著好友,然後轉頭面對高以達。
「小夥子,假設你今天很想吃漢堡,可是當你點了漢堡後,店家卻送上了飯團,你會有什麼感覺?你會覺得這不是你想吃的東西,對不對?有的人會勉強吃下去,有的人會立刻發脾氣要求更換,可是無論是誰,一旦遇到這種事,一定都感覺很不愉快吧。你認為客人來到店裡,當她取出香煙時,她會期待聽到你說教嗎?」
他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讓人保持愉快的心情是服務業的基本,而他卻搞砸了。「非常抱歉,黃老闆,方才是我僭越了,也非常謝謝你的指導,龍老闆。」
「瞧,他還是很有潛力的。」龍老闆幫忙打圓場。
但黃老闆眉一挑,不是很苟同。「不,頭腦聰明不見得能做個好公關,最根本的……」她瞥瞥蕭經理。「你也知道,自己可能挑錯人了吧?」
蕭經理輕歎。「您真厲害,一切都逃不過老闆的法眼。」
高以達有種不好的預感,或許是因為這種事情累積的經驗多了,很容易就能從周遭的氣氛中鹹受到——這份工作,恐怕是不保了。
「小高,你被開除了。」
果然!這下子又要回到原點再出發,而且這次應該不可能再有這類接近天上掉下來的高薪工作了吧?
當初高以達會進入「裡多迪佛」,是在街頭物色新人男公關的蕭經理當街把他攔下來,硬塞給了他一張名片,「力勸」他到酒店上班。
那時候對於特種行業的印象,不是打架鬧事,就是黑槍滿天飛,實在有點「小生怕怕」的感覺,因此他只收了名片,並沒真的打算進去做。
誰曉得兩天后自己就丟了差……
雖然一切只是順水推舟,假使不拘泥於世俗看法,這份工作不但鐘點費高,上班時間也短,除了有爆肝風險之外,還真是個一舉多得的好工作,可惜自己又被fire掉了。
在妻子離家的這兩、三個月來頻頻更換工作,原本就已經不多的儲蓄也差不多見底了,接下來付不出保母費,他能找到一份允許他背著六個月大貝比去上班的工作嗎?
「黃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困窘地紅著臉,高以達做出他這輩子最厚臉皮的請求。
黃柔爽快地問:「你認為自己被開除的理由是什麼?」
「……我太雞婆了,讓客人不愉快?」
「不,是你沒有弄清楚,客人們花錢來公關酒店是要追求什麼。你說得出來嗎?我可以給你一個提示,答案是『兩個字』,如果你答對了,我就讓你留下。」
自己的工作全賭在這兩字上頭了。快回想一下,平常蕭經理總是掛在嘴邊的……賓至如歸的感覺?不對,字太多了。快樂?放鬆?抒壓?每個好象都差不多,哪個才對?不管了,隨便挑一個!
「『公主』!大家想追求變身為公主的滋味!」
「不對,想體驗身為公主的滋味,買頂皇冠來戴也一樣很爽。為什麼客人們要花大把鈔票進入這間店,與你們聊天呢?她們要的只有一樣,那是得靠你們才能得到的感受,更明白地說,是『浪漫』。」
蹺起二郎腿,黃老闆「開示」給他聽。
「女人無論到幾歲,一直都渴望著浪漫。你們的工作便是把浪漫帶出來,讓女人得到浪漫的滋養,比方剛剛你演出的角色,那不是關心愛人身體健康的『浪漫』情人,而是成天嘮叨身體健康的母親大人。」
她還親自示範給他看。「母親和情人有何不同?你給我看仔細了。」請好友掏出香煙之後,她一手握住了好友的手,深情款款地說:「你的身體是屬於我的,你只能呼吸有我在的空氣,連香煙也不許佔有半點你的身體。」
高以達甘拜下風,要他臨時應變地說出這種令雞皮疙瘩全冒出來的甜言蜜語,他還真的做不到。
「你看清楚了吧?當我拿出香煙的時候,你起碼要能給我一個不生氣的浪漫理由,而不是講那些『不中聽的實話』,你被開除的理由是你太笨拙了,不懂得怎樣演戲。本酒店只提供貴賓們『中聽、中看、也中用』的浪漫男公關,你的致命缺點是你太真了,完全夢幻不起來,所以我開除你。」
心服口服,連一點點能反駁黃老闆的餘地都沒有。
返回休息室更衣,高以達留下預先支領薪水買的西裝,走出了工作不過短短十天的「裡多迪佛」大門,站在街頭不知何去何從。
他扳著手指開始算,一份、兩份……天啊,自己在這兩個月內竟換了十次工作。每一份工作他都很認真去做,卻得到這種結果,要不灰心喪志真的很難。
不,不、不,現在才是開始,沮喪還太早了些,浩瀚世界上不會沒有半個適合的工作,一定會有的,只是他還沒有找到而已。
「啊,真巧,居然又在門口碰到了。」是剛剛的娃娃臉男子。
望著對方把號碼牌交給泊車小弟,高以達朝他點個頭,回道:「多謝你之前的大力幫忙。」
「呵呵,但是你還是被黃柔炒魷魚了,真是遺憾。」
摸摸自己的腦袋。「黃老闆說的也沒錯,經過她這麼一指點迷津,我也算是看透了自己,我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雖然我真的很需要這份薪水,但這也無法強求。」
「你是為了還債還是……?」
「我是單親爸爸,需要這份薪水是為了養家。」
「哇,看不出來你有小孩子了,小孩多大了?」龍老闆眨眨眼。
「六個月。」高以達還不忘掏出手機,秀出寶貝兒子的照片炫耀。
「哇,好可愛喔!」
龍老闆的一句讚美,讓高以達更是得意忘形,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兒子有多天才,才六個月大,已經開始學怎樣翻身了等等。講到忘我,連龍老闆的車子已經等在旁邊,他都沒注意到。
「一個人帶小孩子已經夠辛苦了,如今又丟了這裡的工作,你一定非常頭痛吧?你有什麼打算呢?」看完所有照片,龍老闆同情地問。
「……」眉飛色舞的臉頓時變成苦瓜臉,高以達笑了下。「當然還是得儘量找工作、想辦法混口飯吃,幸好貝比的奶粉錢還有。」
「啊,小夥子,有份工作或許很適合你。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有這耐性熬到出頭天,你要不要試一試當個家庭主夫?」龍老闆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
家庭主夫?意思是「幫傭」嗎?男人當幫傭有點奇怪吧?
管他的,溺水之人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救生圈,難道會去挑三揀四地計較救生圈的花樣嗎?高以達毫不猶豫地牢牢捉住它,大聲地說:「什麼樣的工作我都願意!請讓我試一試!」
龍老闆微微一笑,抽出一張便條紙,寫上一個位址和一個名字。「明天下午兩點你到這個地方,直接找這個人就行了,我會先幫你跟他聯絡的。」
紙條上頭寫有「段昀」兩字。
好古風的名字。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會需要幫傭,大概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希望是個好脾氣又容易相處的老人家。
——隔天事實揭曉時,高以達才知道自己的猜測錯得真離譜!
哇啊!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咽下一口口水,按圖索驥地到達目的地之後,高以達仰望著這棟座落在重劃區萬坪森林公園旁,高聳入雲,外觀氣派雄偉,令人望之卻步的摩天樓豪宅。
「你只要在對講機上按下這串數位,大門就會開了。進去裡面的櫃檯,警衛會為你聯絡段昀,接著你就可以上電梯,同樣靠這組密碼,直達他所住的二十九樓。那裡每一層都只有一戶,不用擔心會敲錯門。」
自己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一般人聽到昨天龍老闆的這番話,就應該想像得出對方住在一個很不得了的地方,他卻是此時此刻,人都已經站在這棟億萬級的豪宅前,還難以置信地拼命比對地址,暗暗祈禱是他看錯門牌了。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怎麼看就是這裡。
「沒想到在二十二歲的這把年紀,竟能親身體驗童話故事中的愛麗絲誤闖奇異世界後,死也要回到原來世界的心情。」
他自言自語著,再次眯眼遠眺這棟大樓的頂端。「住在這種地方,要聘請一位經驗豐富的專業幫傭是易如反掌才對,像我這樣笨手笨腳的大男人,接下了這份工作,會不會越幫越忙,反而增添了對方的麻煩?我真的可以勝任嗎?」
「工作的時間,嗯,先暫訂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好了,中間可午休兩小時。至於工作內容,就像一般的家庭主婦,早、中、晚三餐的準備、幫忙購物補充冰箱裡的食品、洗衣與打掃內外、必要時到銀行跟郵局跑跑腿等等。」
就昨天聽到的工作範圍而言,似乎沒有太大的困難,只是他感覺這位段昀老先生,好象不太愛走出家門的樣子。也許年事已高,所以行動不便?自己沒有看護老人的經驗,要不要緊啊?
猛力地搖搖頭,高以達以雙手拍打自己的雙頰,趕走心中的膽小鬼。
想想貝比可愛的臉蛋,想想這個月收入減去開銷的負成長,想想月底要支付的帳單,現在可沒餘力再讓自己當只推三阻四的軟腳蝦了!上吧,管他豪宅又如何,裡面住的還不是和自己一樣的,會吃喝拉撒睡的動物,又不是食人鬼!
掏出手機。「貝比,快幫爸爸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好了。「高以達要為了兒子打拼下去!」的動力,充電完畢!
壯膽跨出第一步後,他發現其實不要自己嚇自己的話,根本也沒什麼好怕的。按照指示,以密碼通過門禁,很平常地先在大樓警衛室登記資料,領了訪客證,最後搭上其中一座沒啥景色可看,卻有著透明觀景玻璃,豪華到爆的室內電梯,望著挑高大廳像通天塔般不停地向下飛逝,直達二十九樓。
叮咚,電梯門開啟了。
原本以為迎接訪客的玄關,會像樓下大廳一樣奢華貴氣,不料……
什麼都沒有嘛!
空蕩到讓人誤會這是一間空屋的玄關,既沒有什麼放置著植物盆栽、複製畫的角落,也不見什麼玄關桌或古董花瓶之類的東西。真的是什麼也沒有。
過於空洞冷清、室如懸磬,相對於傳遞著高級感的建材,給人留下了很不協調的印象。他不禁懷疑這裡真的有人住嗎?
大約十來坪的玄關(可惡,光是玄關就有他家那麼大),朝北方處有一扇內層是縱橫交錯的木制格子狀、外層有玻璃保護的典雅大門。他人一走到門的前方,竟自動地響起了啾啾鳥叫的門鈴聲,一盞小采照燈也叮地亮起。
真有趣。高以達抬起頭找到類似便利商店感應裝置的玩意,感歎著「標準的有錢沒處花,把一個門鈴弄得這樣花俏,浪不浪費?」之際,面前的典雅大門已經無聲無息地向著他的右手邊滑開。
門內漆黑一片,明明現在是大白天,室內卻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TWO2派遣來的人就是你嗎?」
突然現身的男人讓高以達嚇了一大跳,一顆心臟險些從口中蹦出。
對方穿了一身黑,走路也沒發出聲音,猛一看還以為從黑色牆壁中冒出了白晰的人臉,臉上並戴著一副細框墨鏡,說有多恐布就有多恐怖,怪到極點。
「派、派遣?」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
高以達必須替自己的名聲辯護一下,其實他腦筋的轉速絕對不慢,如果一般人的腦內硬碟是幾千轉,他好歹也有超過上萬轉的水準。
問題是剛剛受到的驚嚇,讓他的腦內硬碟受到不該有的震盪;再者,眼前的高大男子,一點也不像是個行動不便、足不出戶的孤僻老人——綜合上述因素,導致他的大腦重整,反應遲鈍也是情有可原。 web.dlcom.org
這傢夥是誰?
老先生的親戚?孫子?
話說回來,這傢夥的身高還真是驚人,自己的身高已經比平均多一點,但和這傢夥一比硬是差了一截。這傢夥目測起碼超過一百九,倘若體格再壯一點,站在一般人面前,就像是座壓迫感十足的黑色可移動式小山。
「呃……我是來找一位段昀老先生的……」
男人將眉心擰成丘陵。「慢吞吞的,是在幹什麼?竟然浪費我這麼久的時間!TWO2現在生意做大了,對熟客的服務也變得隨便得多了!」
而且還是一座不時噴火的小活火山,高以達默默在心頭加上一句。
這傢夥在生什麼氣?龍老闆說好九點,他也在九點之前到,這沒錯吧!
喏,現在手錶上的時間,明明還不到……X的!以為時間才八點多,結果仔細一看,這支老石英表的秒針根本沒有在動!
「對、對不起,我手錶壞了沒發現,我不是故意遲到的,請見諒!」
「不要廢話了,你耽誤到的時間,當然要加倍延長補回來。」男人退一步。「進來吧!」
「噢。」也罷,加班總比扣薪水好。
高以達跟在他身後走入屋內,瞳孔多少習慣了四周黑暗的環境,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寬敞的空間中只有一組很大的沙發,少到不行的傢俱,只比外頭的玄關擺設好一點而已。最令他訝異的是,居然找不到電視!難道是老先生已經癡呆,所以不需要看電視了嗎?
「喂,不要拖拖拉拉的,房間在這邊。」
老先生人不在客廳啊?看樣子老人家不只是癡呆,還臥病在床離不開臥室,真是可憐。高以達不疑有他地往男人所站的方向移動。
「呃,請問一下,為什麼你們不開燈呢?生活在這麼黑漆漆的地方,不是很不方便嗎?這是為了節約電費嗎?」就算老人家沒有活動力,也不能把他囚禁在黑暗中,缺乏陽光對身體健康不是件好事。
「我不需要電燈,你的話也太多了!」站在門邊的男人口氣暴躁地扣住他的手臂,往房裡一帶,砰地關上門。
「可是老先——唔啊!!」
本以為男人是性急地輕拉自己一把而已,哪知對方使用的力道出乎預料地大,讓高以達整個人順勢往前沖,腳步顛簸了好幾下,最後一聲驚呼自嘴巴迸出,往前僕倒在臥室地板上。
若不是地板上鋪著柔軟的高級地毯,他肯定會跌個鼻青臉腫,不會像現在只有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就了事。
「你為什麼要那麼用力拉——唔啊啊!!」
男人沉重的身體驀地壓上了他,一手像是探測儀一般地在他的素色T恤上游走,另一手摸到了他的脖子,沿著曲線往上,掌心像在確認形狀似地,包裹著他的臉頰摩擦,五指也在五官上又捏又掐。
「骨架輪廓還不錯,皮膚很有彈力。」
多謝讚美——才怪!
高以達心中大喊別再鬧了,這些和幫傭扯得上關係嗎?又不是上菜市場挑魚,必須講究新鮮彈力。假如自己是女人,這傢夥講的話早就構成性騷擾了!
進入這間豪宅後,四周的氣氛越來越詭譎,他到底是來到一個什麼樣的鬼地方?一片黑漆漆、空蕩蕩,也不知道這個脾氣古怪的傢夥是何方神聖?那個可憐的、行動不便的老人家,人又去哪裡了?
高以達撥開對方的手,先厘清狀況比較重要。「對不起,我沒有時間讓你鑒定我的骨頭,我是來工作的,請告訴我段昀老先生在哪裡,我想開始工作了。」
「你不是『正在』工作嗎?」些微冷漠、帶點取笑地,男人的磁性美聲轉為傲慢問句,擄獲了高以達的敏感中樞。
他打了個哆嗦,有點狼狽地搖頭說:「可、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啊!」
「那麼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壓在他背上的男人,騰出了個空間,扳過高以達的肩膀,促他翻過身。「喏,不用客氣,開始呀。」
開……始?沒頭沒腦的,要他從哪裡開始呀?
「你是不是第一次?」
高以達點點頭。「我之前完全沒有經驗,麻煩下命令的時候說清楚一點。像是要我去洗碗或是打掃之類的,這樣我才會知道一整天要做些什麼。」
「……喂!把時間耗在那種小事上,不是反而浪費了我付的高額鐘點費?你有沒有長腦袋!」咋咋舌,男人不耐煩地抱怨。「以後要告訴他們,絕對不准再派又蠢又笨的新手過來了,真是比處子還難搞。」
高以達不由自主地脹紅臉。
真是失禮,我不能像你肚子裡的蛔蟲,靠心電感應就知道你哪裡需要人幫忙。真是歹勢,一個沒有幫傭經驗的新手就是蠢、就是笨!
對高以達的委屈不滿一無所知,男人火上加油地說:「這麼說我恐怕還侮辱了一部分的處子,因為他們一點都不難搞,至少比起你是好多了。」
腦中有某部分的理智傳輸線,劈啪一聲,斷裂了。
「我以為龍老闆有跟你說過我是新手,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看樣子是我誤會了。既然你這麼不中意新手,那也不用勉強,我這就告辭,你請龍老闆再幫你另覓高手就行了。」離出口成髒還有半步之遙前,高以達用盡體內最後一滴的文明因數把話說完,出手欲扳開對方壓在自己上方的身體。
但對方毫無讓開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還反手扣住了高以達的手,說:「難得!想不到TWO2裡,還有你這種骨頭硬的傢夥存在。像你這樣的個性,想必很合一部分M族的胃口,他們最喜歡調教你這種好強的人為S族了,這也是尚志推薦你的主要理由吧。」
為什麼他說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
「看在這一點的分上,再給你一次機會。」
接下來是不是該喊「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高以達在心裡好氣又好笑地想著:留在這裡工作真的沒問題嗎?他能在一個反復無常、壞脾氣的傢夥手下工作嗎?老實說,他沒啥自信。萬一真的在這邊工作,或許有天他會把這個跩得二五八億的傢夥活生生打死——不,樂觀一點,改為打個半死好了!
「我想不必麻煩你了。」高以達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麻煩?」男人莞爾。「區區的鐘點男妓能麻煩到我也不容易,有空講那些有的沒的,不如表現得專業一點。說是第一次賣,但你總不會一點經驗都沒有,還要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教你怎麼做妓吧?」
這番話的威力有如一道閃電,朝著高以達的腦門直劈而下,打得他視線前方一片白光,兩耳耳鳴不已。
——男妓?!我有……沒有……聽錯?
在這當下,男人的臉已經接近到高以達的鼻端前,不到兩指的距離。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他絕對會注意到這一點,可是受到光線不足與大腦一時呆滯的狀況所影響,高以達少用了一點提防心,同時也給了男人很大的可乘之機。
最先落在唇瓣上的輕碰,勾起了高以達吃驚的一顫,緊接著進攻的是企圖撬開他雙唇的濕軟軟物體……
弓著身、扭著腰,以反綁在身後的雙手墊在身下,像蠶蛹般在床上摩擦移動。
一心只想逃。
逃離這股渴望、逃離全身發燙的刺激,最重要的是逃離這個以唇與雙手在他胸口、小腹與腰間上,挖掘著每一處敏感地帶,把他的身體當成玩具一般耍弄褻玩的男人。
他受不了男人撫摸的方式。
那種仿佛把他當成一塊可以自由塑形的粘土般,輕揉交錯,不放過任何一寸,細膩又執著的撫摸方式,讓他覺得男人不只有一雙手,似乎有成千上百的觸手在淩虐著他的神經。
住手、住手!不要再碰了!
――倏地,一道刺眼的光線躍入了盈淚的眼眶中,差點照瞎了高以達的眼。
長時間禁閉在黑暗中,一下子大放光明,刺痛了眼。
當高以達反射性地撇開頭時,房間裡多了一個不請自來的「冒牌」狗仔隊。
一連串的喀嚓喀嚓聲,此起彼落的連續閃光燈,囂張地在眼瞼上方撞擊著。
精密的光學鏡頭,將他與男人糾纏的肢體、曖昧的姿勢及手足無措的片段,钜細靡遺地納入快門裡。
「我的天!段昀,你在對小高做什麼?」同一時間,一聲驚呼發自門邊,娃娃臉的男子說:「你、你還不快放開他!」
「搞什麼……這聲音是……尚志!」男人後知後覺地從高以達的身上撤離。
得救了。高以達如釋重負地拾回殘餘的自尊,滾動身體逃離男人的控制。
「你是怎麼進來的!」段昀東張西望地對著空氣怒叱。
咦?高以達不解地望了男人一眼。他看不見龍老闆就站在床邊嗎?莫非……那雙墨鏡並不是裝飾品,而是……因為他眼睛……看不到?
此時娃娃臉的男子趕到高以達身邊。「你沒事吧,小高?」滿臉心疼地替他解開了手上的皮帶。「嘖、嘖、嘖,真可憐,手腕都破皮了。段昀,你居然把前來幫忙照顧你日常生活起居的小高壓倒在床上,這可是犯罪,該被捉去關的。」
「我?」墨鏡下的鷹眉一蹙。「……更!你設計我。」
「設計?你在說什麼啊。」娃娃臉的男子眨著眼。
冷臉以對。「不要裝了,你那一肚子壞水能出什麼好主意?你背著我在玩什麼花樣,說!」
無辜至極地拱高了眉,娃娃臉上淨是困惑。「我什麼花樣也沒有玩啊?我是來赴約的。我約了小高先生九點到你家,打算介紹他給你認識,順道讓小高熟悉工作環境,我哪知道你竟會對他下手!幸好我來得及時,阻止了你,不然你就鑄下大錯了!」
「講得像真的一樣。」段昀不信地撇撇嘴。昨天在電話裡頭,尚志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有個很棒的男孩要推薦,還說什麼一定會讓自己滿意他的服務點點點。尚志很清楚他每週一次會找TWO2的鐘點男孩到家中,因而利用這一點——
「本來就是真的,他是公司幫你新聘請的全職幫手,專門替你處理一些日常生活的瑣碎事務。未來他會幫你準備三餐、料理家務,打掃房子等等,還有他的薪水由我這邊支出,你完全不必擔心。」
「我不需要!」男人像只暴躁的熊咆哮著。
「但我並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你很需要幫助。」
「我拒絕讓一個閒雜人等在我的房子裡晃來晃去,很礙眼。我的事,我自己就能處理得好,用不著外人來插手。」
「駁回!首先,他不會礙到你的眼,因為反正你也看不見。再者,你說外人不可以插手,身為你的表哥兼合作夥伴,我應該不算是外人,所以這件事情我管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合情合理。」
「這是我、的、家!我有權決定要讓誰進來、不讓誰進來!」
雖然沒有地方讓高以達插嘴發問,但是他的疑問已經間接獲得證實。
想不到……原來段昀真的是盲眼人士,這麼說來龍老闆也不算是騙他,段昀的確需要一名幫傭。
龍尚志=龍老闆望著表弟固執的表情數秒鐘後,長歎口氣。「沒辦法了,寇仔,你說,剛剛的照片可不可以做為起訴的證據?」
蓄著五分頭,體格高大,眼神兇悍,一眼即知「非善類」的男子,踏著一雙藍白拖鞋登場。
他把插在耳朵上的香煙取下,用嘴巴叼住,邊掏打火機邊說:「不用照片,我也可以用現行犯逮他,我還會吩咐裡面的兄弟們,好好地給他關照一下我們龍二哥的可愛小表弟。我說,段昀,你這小子別太囂張了,二哥花錢幫你請男僕,你還挑三揀四個什麼勁!」
二哥?高以達真想掏掏自己耳朵,他真的沒有聽錯嗎?這個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比龍老闆大上十歲的流氓老大,竟喊龍老闆為二哥?那……到底龍老闆幾歲了?真是不可思議。
「寇仔,這年頭沒有人稱什麼僕不僕了,應該稱為『專業管家』,要不也可以稱他為這個家未來的『老媽子』或『男主夫』。」
不管是哪一個稱呼,高以達都敬謝不敏、無法恭維。
「是,謝謝二哥幫我上這一課。」明明外貌有如兇惡的鬥牛犬,可是主人一召喚,他就乖得有如哈巴狗猛搖尾巴……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幕。
龍尚志重新對著表弟綻放一抹苦勸的微笑,說:「段昀,你明白了嗎?如果不想因為非禮小高的事而被關進拘留所裡,你還是放棄抵抗,乖乖接受我的安排就好,表哥不會害你的。」
男人冷笑以對。「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吧,尚志。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逼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你硬塞給我的幫傭。可是你把我丟進拘留所也好、監牢也罷,都隨你的便,我不會改變心意的,我說不需要幫傭就是不需要!」
龍尚志搖了搖頭,嘴巴念念有詞了好一會兒,閉了閉眼,再張開。「好吧,寇仔,把他帶走。」
穿藍白拖的男子嚇了一跳。「咦?真的要這麼做啊,龍二哥?」
「當然!他可是欺負了小高,得付出應付的代價,不讓他好好懺悔怎麼行。」龍尚志斬釘截鐵地說完,馬上擠眉弄眼,動著嘴巴不出聲地說:「笨,你不會配合一下,演演戲,嚇一嚇他啊!」
男子恍然大悟地擺出兇狠的模樣,拿出手銬上前。「走,我帶你回局裡問話去。」
段昀冷哼了一聲,任由他給自己上手銬。
龍尚志驀地想起一件事,喊住表弟。「等一會兒,段昀,你欠小高一聲道歉,你剛剛差點非禮了他……」
段昀停下了腳步,雙辱扭曲出譏諷線條,冷笑著。
「要我道歡?」俊秀臉龐釋放出毒氣級的魅力。
男人的五宮,從雙唇到眉、鼻樑、雙眼,每一部分都有著鮮明深邃的輪廓,一如他的言詞那樣犀利、醒目。「你當我是哪門子白癡?」
之前無論是在幽暗的室內或昏黑的玄關,都只能看出個大概的形狀,所以高以達並未特別留意段昀的相貌——
細看男人的長相,出乎意料地,會發現到無論是經常皺起的英眉、或不時有幾綹劉海掉落下來,遮住眼睛的打薄及肩細發,以及那雙異常細長、乾淨、白晰的十指,綜合起來,竟組成一個看似神經質的、完美主義的、不惜為藝術而瘋狂的,經常游走于常人與狂人邊緣,深具天才藝術家氣息的秀雅男子。
——與他的火爆性格恰成對比,無疑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代言人。
磁性的美聲,劈哩啪啦地開罵道:「這傢伙不也是和你同一夥的!他和你聯手欺騙我,我為什麼要向他道歉?不想被我非禮就不要冒充應召男,憑這種逾期的、嚼也嚼不動的、啃到牙快斷掉的貨色,也跟人出來賣?不要丟人現眼了。」
「段昀!你——」
「不要緊的,龍老闆。」高以達開口介入。「我不希罕這種人的口頭道歉,與其聽他說得心不甘情不願,不如不要和解,我也不打算因為一句『對不起』就原諒這傢伙,大家扯平。」
他的回答令段昀頗感意外地仰起下顎,對著天花板說:「看樣子你之前的那點骨氣,不是作戲演出來的。」
「我要演戲也不會演給你看。」
「是啊,因為我是瞎子嘛。」
這傢伙……高以達瞪著他。「對,你的眼睛是看不到,不過有些人即使眼睛看不到,也不會自怨自艾,相反地會更努力用心眼去看別人對他的關心,不會因此而拒人於千里之外,甚至比一些有長眼睛的人,更看得清楚事情的本質,像你這種人恐怕一輩子也無法頓悟這一點吧。」
呵地惡笑了下。「聽你說的,好象自己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那麼,我問你,你相信尚志是湊巧出現拯救了你嗎?」
「我為什麼要懷疑他?」
「天啊,好一個福音腦袋!在你腦袋裡面,是不是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著聖經,堅稱人性本善,世界一片祥和美好?」
「我是福音腦袋,你又是什麼?撒旦腦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詛咒、咒駡著別人的腦袋。」心中對段昀的惡劣印象,除了惡毒、沒人性、粗暴、粗魯之外,再往上添了個「沒禮貌」的EST型。按照這速度發展下去,他要恭喜段昀,很快就可以破表,登上世界最討人厭王的冠軍寶座了。
「嘿,福音腦袋也懂得怎麼罵人啊?」
「撤旦腦袋除了詛咒之外,沒別的本事了嗎?」
「想要見識我嘴上功夫以外的本事,把屁股洗乾淨了,到床上去等我。」
「滾回你的地獄去吧!」
「在我滾回去之前,我就好心地點醒你,真正的惡魔可是站在那傢伙那邊。仔細想想吧,一個湊巧出現的人,怎麼會知道要帶著條子上門?」
高以達一愣。
龍尚志含笑地說:「你們兩個鬥嘴得這麼開心,以後想必也能相處融洽,你真的應該接受我的建議,讓小高在這個家幫忙照料你,段昀。我以我的身家財產跟你保證小高的清白與無辜,他什麼也不知道。」
言下之意,高以達默默地想著:我真是大白癡,被賣了還幫人數鈔票!
神奇的是,那個一直與高以達唱反調,不曾把高以達的辯解聽進耳中的男子,竟能一下子說中了此時此刻高以達的心思,精准掌握住他的想法。
「尚志,你是不是認定,只要我點頭,一切就水到渠成?很可惜,我想現在揭穿了真相之後,你需要說服的物件不再是我,而是他了。」
段昀像個頑童似地想到了個壞點子,咧嘴笑說:「我改變主意了。尚志,你要替我聘請幫傭可以,但是只能找『他』——那個差點被我強暴的傢伙,倘若他不答應,以後你不准再重提此事。」
高以達一瞬間曾考慮,要不要為了看段昀這張臉扭曲的模樣,乾脆利用他的話反過來對付他,故意答應接下幫傭一職。
只是一想到如此一來自己不就得成天伺候這位任性、暴躁、未開化的大少爺,他馬上就打了退堂鼓。
……我已經受夠這些有錢人了。
高以達寧可兼三份差,每天只睡四個鐘頭,也不想再和這幫人有啥瓜葛。
「抱歉,我無意欺騙你,真的。」
這句話,大概是騙子必備的教戰手冊中,寫在第一頁第一行的道歉範本吧。
得知今天發生的「事故」,也許是眼前這名無論長相或身材,都像個不出十七歲美「少年」的娃娃臉男——一個完全無法與「心機」、「暗算」或「陷害」的負面字眼,連在一起的男子所策劃的,高以達的心都涼了。
他一秒鐘也待不下去,轉頭就要離開段家,不想聽龍尚志的任何解釋,也沒有一絲一毫想留下來當幫傭的念頭。
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搬出了之前拍下的數位相機記憶卡,微笑地說:「我不會用這個東西做為交換,威脅你接受這份工作。不,我不會這麼卑鄙。我有一個要求,就是希望你能聽我解釋我這麼做的理由——然後這張記憶卡就是你的了,任你想銷毀它或保存它都行。」
僅僅是脅迫人留下來的這一點,就已經夠卑鄙了吧?一般人不是都會採取低姿態,拜託人聽他的解釋?哪有人像龍尚志這樣,用威脅的?
段昀說得沒錯,自己這雙眼長哪裡去了?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沒長青面獠牙、沒長山羊角,但卻一樣(甚至可能更加地)邪惡的魔鬼。
高以達可不想把那麼危險的記憶卡留在惡魔手中,於是勉強同意了龍尚志的提議,他們來到了客廳。
好客地促他在沙發上坐下,龍尚志從冰箱取出兩罐咖啡,說:「真不敢相信,這小子的冰箱裡只放咖啡和啤酒,其它什麼也沒有。真不好意思,沒有別種飲料能招待你,只有這種的。」
「『這種的』我已經很滿足了。」高以達歎口氣。「其實你無須浪費這個時間,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我很感激您給我這個工作機會,要是我有多問一下工作內容就好了,這樣也不會浪費您的時間,我一定會馬上告訴您,這份工作我沒有自信能做得好。」
「你是沒有自信能做得好,還是沒有自信能與段昀相處得好?」
高以達聳聳肩。兩邊都一樣吧?
「呵,如果是工作上的自信,我幫不了你,但是沒自信和段昀相處的這一點,也許我幫得上一點忙。」扳開咖啡罐的拉環,喝了口過甜的市售咖啡,龍尚志做了個不敢恭維的表情。
「從何說起才好呢……段昀的母親是我阿姨。我們的母親感情很好,婚後也常常到彼此的家串門子。我還記得段昀剛出生的時候,阿姨、姨丈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時候他們真是非常快樂的一家子。段昀在兩、三歲的時候,和現在完全不同,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見人就開口笑,到哪裡大家都非常疼愛他。」
兩、三歲和嬰兒差不多,當然可愛了。萬一那麼小就像現在這樣脾氣暴躁,那還得了?天底下有誰見過一出生就懂得咒駡人的嬰兒?除非是怪物。
「可是在他四、五歲的時候,他的眼睛出了狀況,檢查後才知道是一種遺傳基因造成的眼疾,自此之後,段家就被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
「阿姨與姨丈為了維持段昀的雙眼視力,不知道跑遍了多少醫院、找了多少名醫,但是化學治療的效果,沒能殺死全部癌細跑,最終還是得摘除雙眼好保全性命。段昀就在那時變得極為暴躁任性,總是抓到東西就砸,有得摔就摔、有得扔就扔。阿姨照顧他到筋疲力盡,姨丈的公司在那陣子也幾乎倒閉。」
事實上,那段日子是無法靠著口頭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便能道盡個中辛酸的一段血淚史。
治療的過程,其艱辛痛苦不在話下。
而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為了減少兒子受折磨,一定很想選擇最快速輕鬆的快捷方式,然而為了兒子的將來,又必須眼睜睜地見他吃苦受罪,段昀的雙親必定經歷過一番外人難以體會的椎心之苦。
「不過段昀父母的辛苦是有代價的,好不容易段昀犧牲雙眼換回了身體康復,大家都為他們高興,認為他們的苦難終於結束了……」
聽龍尚志的口氣,前途似乎多舛?
聽到此處,高以達已經覺得自己能原諒段昀的暴躁與孤僻。雖然新聞總喜歡報導一些身處絕境中,還能維持樂觀向上精神的人們,但事實上,人並沒有那麼堅強,要維持住表面給大家看到的樂觀,那些生命鬥士不知道得煎熬多少個日夜、得掉多少滴眼淚才辦得到。
「難道是……病又復發了?」
「不是,繼失去了雙眼的光明之後,段昀失去了另一樣無可取代的東西……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阿姨。她發生車禍,意外身亡。」
不幸總是一而再、再而三,仿佛呼朋引伴而來。
想起以前自己常聽奶奶說這句話,奶奶總是告誡他千萬不可以存有悲觀的想法,要想得正面一點、樂觀一點,福氣自然會跟隨而來。
高以達很感激老人家的先知灼見,讓他能一路保持樂觀的態度,哪怕是面對妻子拋子棄夫的打擊,他也沒有一蹶不振地深陷不幸的泥淖。
「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如此接連的不幸,想必是難以承受的重荷吧?」
「嗯……」娃娃臉凝重地沉下。
龍尚志的表情仿佛還有下文。「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段昀的眼睛不方便,奪走的是他的光明,可是不是每個失去光明的人,都會像他一樣堅持待在暗處,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他不提,高以達也沒想到。光線的明暗對看不見的人而言並不重要,但他可以看得出來段昀對「黑暗」有股執著。
「還有孤僻。不光因為失明而讓他的性格大變,他排斥人、不讓人靠近他,堅持以金錢換取性服務,也不與人發展任何情感上的關係,把自己徹底封閉在正常的人際關係大門之外的原因。」
龍尚志靜靜地望著高以達。「點點點的這一些,我不會現在告訴你,免得你會開始以為這些都是我杜撰出來,為了博得你的同情而說的故事。如果哪一天你想更進一步地瞭解他,我很樂意再告訴你。」
「你這是……在吊我胃口?」
「有效嗎?」燦爛一笑。
高以達歎口氣,有效,但他不能上鉤,也不會上鉤。
「龍老闆,你帶著朋友闖進段家時,早已經知道段昀會對我做什麼了吧?他把我錯認為應召男,真的是偶然的意外嗎?」
「段昀堅持不請幫傭,這你已經知道了。假使我老實地告訴他,明天會有個幫傭到你家,他一定會把你關在門外,所以我只好換個說法。」龍尚志毫無懺悔之意地笑說:「我告訴他明天有個驚喜,有個很棒的小帥哥會上門找他,我動的手腳就是這樣而已。」
這已經足以讓段昀把自己誤認為是男妓了。「你算准他一定會對我出手?」
龍尚志雙手一攤,責任已經撇得一乾二淨。「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料中,不過有備而無患,帶著寇仔和相機去『救』你,請把它當成我設想周到的性格使然,絕非我有意設計你。」
假使一切都是「偶然」,自己也失去了生氣的理由,那就更沒有道理不接受這份工作吧?尤其現在他哈這份高薪哈得要命。
——恐怕這正是龍尚志所打的如意算盤。
「龍老闆,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需要這份工作,非常地需要,昨天你給我這份工作機會時,我還感謝上天給我這個奇跡。」
「這不是奇跡,只要你點個頭,這份工作就是屬於你的。」龍尚志勝券在握地微笑。
「可是,請恕我再一次地慎重婉拒。」
「為什麼?難道聽過我那番解釋,你還是不能接受,還要為我動了那點手腳而生氣嗎?有自我主張是好事,但不知變通就會變成像段昀那樣無可救藥的頑固怪咖了,那種怪咖的人生可是很痛苦的!
「你想,如果你接下這份工作,有三個人的未來是光明的,而你推掉這份工作,至少有兩個人會不幸,一個是你——得再去找尋一份養得了家的新工作,一個是段昀——永遠繭居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孤僻孤獨孤單地過一生。
「反觀罪魁禍首的我,即使讓你們遭遇不幸,我也還是我;你不答應這份工作,並不會懲罰到我,對我的生活也沒有影響。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很過分嗎?你有百分之百的權利接下這份工作,蹺著二郎腿領我的薪水來懲罰我。」
聽他繞著圈子講了半天,意志不堅的人,說不定真會被他給說服了。不得不佩服龍尚志在操縱人心方面,確實有獨門妙法。
高以達搖頭,認真地說:「剛剛我確實很生氣被你利用,但一碼歸一碼。我不接受的原因是,說實話,經過那場糟到不行的初次碰面,我和那傢伙已經給彼此留下最惡劣的印象,我沒自信能與他共處一室而不拿刀砍他,請原諒我的拒絕。」
龍尚志似乎沒想到高以達真會這麼「堅決」地拒絕,張口無言了一會兒。「你最好再重新考慮一下。」
「不必了,我沒有時間再蹉跎下去,我想儘快去找新的工作。」
始終認為自己能說動高以達的男子,這會兒遊刃有餘的表情鬆動了,口不擇言地說:「你不覺得吃虧嗎?」
「吃虧?」
「你讓段昀摸也摸了、親也親了,可是換得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啊!好好的工作也不要,這樣不是虧大了,你能甘心嗎?」
高以達瞠眼,龍尚志的話再度勾起了他的回憶,方才拋諸腦後的尷尬再度來襲,連帶著段昀的手在身上游走的觸感,也在皮膚細胞中蘇醒。
雙耳一紅。
「男、男子漢大丈夫,被摸一下也不會少塊肉,我會把它當成被狗咬,不會和那傢伙計較的。告、告辭了……」高以達像是屁股被針刺到般地跳起,囁嚅地道完再見,急急忙忙地越過客廳想離開。
就在他通過起居室門前時,門內傳出了熱鬧的電子音樂,送入了高以達的耳中,他放慢了腳步。好熟悉的音樂,是在哪裡聽過……啊!這不是某個熱門的電玩遊戲背景音樂嗎!是誰在打電動?
「高以達,你忘了帶走記憶卡了。」
回頭,困惑地指著那道隱約跟著樂音震動的門。「這個不是電玩音樂嗎?他——段昀在打電動嗎?」
「呵呵,怎麼可能。」龍尚志悄悄地把門打開一道縫,招招手,讓高以達自己親眼「求證」。
房間裡的段昀正戴著單耳耳機,坐在一組複雜的電子鍵盤前方,十指飛快輕盈地在黑白相間的音鍵上彈動。那些魔力音符在空間裡相互撞擊、和絃出一段段既激昂又令人振奮的樂章。
「你喜歡線上遊戲的話,也許你會聽過『巴娜娜國際』的名號?」
年輕人不知道「巴娜娜國際」就太遜了。雖然高以達沒有玩線上遊戲,但大學裡面很多朋友都是他們公司的主力遊戲——「史魔大戰」的忠誠支持者,有不少人學科成績被當,還得怪在過度沉迷這款遊戲的頭上呢。
「我聽過。」
龍尚志繼續解說道:「『巴娜娜』是我在大學時代與幾位同好設立的遊戲公司,我們運氣好,趕上了這波十年的線上遊戲市場擴張期,先靠著幾款小遊戲占了一席之地,然後前年推出本公司的代表作『史魔大戰』。
「那款遊戲會大賣,固然是因為情節緊湊、遊戲手法又徹底翻新,不過最不可或缺的,也是大受好評的部分,其實是遊戲的配樂。
「它完美地結合了遊戲中每一個扣人心弦的關卡,光是這款遊戲的配樂,手機下載就創下全世界百萬次的佳績。而這款遊戲的全套背景音樂的創作者,就是段昀……他的音樂可以為一款遊戲注入靈魂,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
好厲害,音樂如果有色彩,此刻他們一定像被七彩繽紛的彩虹所擁抱。
雖然高以達不是很懂音樂,可是站在這邊所聽到的片段,每一段樂章既活潑又滿溢青春陽光,毫無段昀自身的陰暗感。那樣歡樂的音樂,誰會相信竟然是出自一個孤僻的盲友之手?
「我拿一片他的CD給你帶回去聽好了。」
「不、不用了。」
但是龍尚志仍硬是去拿了張CD,塞給他。
「我還沒有放棄說服你,小高。你回去聽CD的時候,順便回想一下我說過的話,假使一直放著段昀不管,這個才華洋溢的傢伙也許會死於營養不良、或是被一堆怪蟲咬死,希望你可憐可憐他,留下來照料他的生活吧。我等你的回音!」
高以達拗不過他,只好帶著CD及記憶卡離開了段家。
「真的有用嗎?龍二哥。」寇仔叼著煙屁股,走到龍尚志的身邊。「我感覺他不會再回頭了,你應該把記憶卡留著,當成最後籌碼的。」
「傻瓜,真那麼做,他是絕對不會點頭的。他和段昀在某方面很像,頑固起來要人命,因此我才靈機一動,想到他很適合來照顧段昀。經過今天的交手,我更確信他是最佳的人選,搞不好還能打破段昀的隱居狀態,讓他走出去。」
粼粼雙眸含笑地瞅著漸行漸遠的青年,低語著:「我不會看錯人的,我可以出一千塊和你賭,他一定會再打電話給我。錯不了!」
寇仔拱了拱眉,一千塊真是誘人,但……龍尚志的賭運之強,可是有線上第一賭神封號掛保證的,笨蛋才會和他對賭。
黑暗對他而言不是敵人,而是朋友。
只有身在黑暗之中,他才可以和明眼人站在同樣的起跑點上——還超前了那麼一點優勢,他的耳力是他的第三隻眼,可以替代早已失去功用,如今只有兩顆裝飾品在其中的眼睛。
在黑暗當中,是他感到最自在、放鬆的時刻。
沒有突如其來的攻擊、沒有心血來潮的謾駡,只有他獨佔的一方黑暗。
開口做著呼、呼呼、呼呼的規律換氣動作,這是他每日清晨必做的運動——在家中的健身房內,騎著單車型的健身器材,練個半小時,接著是跑步機上的半小時,及舉重訓練的半小時。
靠著這分量不輕的運動菜單,讓他即使宅在家裡不出門,也無須擔憂身材會走樣。但他運動的理由和身材無關,而是為了健康。
小時候的病痛跟著歲月的腳步漸漸淡去,施行眼部手術之後,他每年定期做身體健康檢查,也沒有任何異狀。可是他心中依然時時抱著恐懼,恐懼過去的惡夢會不會再度重演?他會不會再一次被隔離在無菌室內,過著與死神對望的日子。
這份恐懼是他持續運動的動力,他不想再失去健康了,絕對不要。
嘟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
電話鈴聲中斷了他的運動時間,段昀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汗水,摸索著牆壁來到話機旁。「喂?」
『早啊,親愛的表弟,你還是一點都沒變,起床時間就像老爺爺一樣精准,七早八早就醒了。』
這個時間接到夜行性動物——龍尚志的電話,他才意外呢。
「什麼事?」段昀冷淡一問。
『這場較量,是我贏了!』
「……」段昀皺起眉頭。「什麼較量?」
「今天早上九點開始,段府的新管家即將報到。』
握著話筒的手一緊掐,段昀全身上下的隱形尖刺根根豎起,宛如刺蝟進入了備戰狀態。
竟然有這種事?!過了一個禮拜沒消沒息,段昀還以為自己賭贏了……
『喂、喂、喂,你還在嗎?你不會已經忘了小高這號人物吧?』
他沒忘。他的十指還記得那名男子的長相,他的皮膚也留有那名男子的觸感。他的耳膜還殘存著那名男子的音色。沒想到,那名應該是挺有骨氣的男子,終究還是屈服于龍尚志的詭計,笨得自己踏進地獄。
「沒其他事,我掛電話了。」
『呵,你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改變心意,答應我當你的管家的?』
「何必問,那個白癡一定被你的甜言蜜語騙了。」
「說服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段昀。他在聽過了你的CD之後,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呵呵,他真是個小甜甜,是不是?』
「……」什麼鬼東西。
『有一個男孩叫「小高」,從小生長在「好人院」,他還有一個小貝比,相親相愛又相憐。他家的人情最溫暖,他家的人們最和善——』
段昀不等他唱完這首荒腔走板的怪兒歌,不留情地切斷了這通電話。他走出健身房來到餐廳,靠著腦中記憶好的方位,輕易地走到冰箱前,伸手想拿瓶飲料……手在冰箱裡撈了撈,空的。
嘖,這下子又得打電話請樓下便利商店的店員送貨了,不知道那個店員這次又會拿什麼奇怪的飲料上來?
每次店員都會問他要哪些飲料,但段昀對於飲料的廠牌完全不瞭解,充其量只知道台啤、可樂這種名稱,但即使店員送來海尼根及百事,他也照樣把它當成台啤與可樂喝下去。因此,他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的「隨便」,送個一千塊的各種飲料上來就行了。
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最大的不便是他無法按照自己想喝的念頭,喝到自己想喝的東西。
當他想喝啤酒的時候,手上拿到的可能是可樂;想喝咖啡的時候,卻拿到了奶茶。有一回心情不好,非常想喝啤酒又遇上這種鳥事,他索性把冰箱中的一罐罐飲料全搜出來,打開來聞味道,只要不是啤酒就全部倒掉。
假如生活中有個人在,也許就不必這麼浪費了?冰箱裡的沁涼溫度,讓人聯想起那男子微涼的皮膚、顫抖的身體與些微的嬰兒香粉的味道。
聽了我的音樂而改變了心意?為什麼?那不過是為了排遣無聊,便照著尚志要求的情境,隨便彈一彈的東西。
在段昀的心中,幾百萬人次的下載,或者獲得電玩音樂大賞,這些都不具任何意義,他只覺得非常可笑。怎麼不可笑呢?這就像是一個人蒙著雙眼,在畫布上恣意亂塗的廢物,結果卻被人賞識,花了幾百萬買回去珍藏一樣地可笑。
我不相信,這大概又是尚志信口胡謅的。
錢,應該是錢吧?不知道尚志花了多少倍的薪水才又把那傢伙找回來,肯定是這樣沒錯。
如果那名男子是為了錢而來,那麼想把他趕走應該也很容易。
段昀抽回手,整間屋子中唯一的小小燈光,隨著冰箱關閉而消失,再度恢復漆黑的狀態。從小到大,他對付令人不愉快的東西,手段都是一樣的——
把門關上就行了。
一直以來,段昀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他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想有所改變,可是男子的出現讓他的直線有了變化,它開始上下震盪,呈現刺激的起伏,令人不安。
爬升得越高,跌得也越深,既然如此,不要爬高不就行了嗎?
人與人的關係也是如此。倘若到最後都要歸於水平線以下的世界,又何苦締結親密關係,在愛恨憎欲中痛苦不已?
因為不想受到傷害,所以孤立自己又有何不對?
好不容易維持住這個平靜的、只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入他的生活中搞破壞!
哈啊……一個禮拜不見,這棟大樓還是一樣氣勢宏偉。
高以達故意搞笑地吐自己的槽:這不是廢話嗎?如果一棟大樓會在一個禮拜內風化頹廢,誰還要花上億元去買一戶?別說是一個禮拜了,再過個十幾、二十年它也不會變矮一層。啊哈哈哈哈!啊哈哈……
沒用!No use! inutile!!
半點效果都沒有。
原先以為大笑個三聲,能夠幫助自己放下緊張,然而笑也笑完了,他的心臟依然緊縮得像顆小鳥蛋,顫顫巍巍得像隨時都有可能罷工。
老規矩地掏出手機,不中用的老爸向寶貝兒子尋求一點信心加持。
「貝比,現在老爸就要進去大魔城和魔王對戰了,為了當個不丟貝比的臉的好爸爸,老爸我會傾全力打倒——啊,不、不對,使用暴力是不好的,取消、取消。我會講贏大魔王,不會讓大魔王把我嚇跑的,OK!讓我們前進吧!」
再度跨進這棟他以為再也不會造訪的大樓,搭乘電梯的時候,他在裡面俯瞰著向下飛落的一層層景物,記憶也倒溯著這一周內發生的事。
其實上次離開了段家之後,他忙著找下一份工作,幾乎忘了那片CD的存在。(不能怪他,誰教它那麼薄呢∼∼)
找白天的工作比較容易,因為到處都有「您便利的好鄰居」,努力找一定有幾間是在應徵人的,但是基本工資級的薪水,別說養孩子了,就連養自己都有點困難。
幸好,兩天后他又找到了一份在流動夜市中,幫忙擺攤賣童裝的工作。可別小看這份工作,不僅要大聲吆喝,還得在成堆如山的衣服中,迅速找出客人想買的尺寸與款式,對體力與喉嚨都是嚴格的考驗,不過薪水還不錯。
有了這兩份工作,算一算勉強能糊口。高以達安心下來之後,想起了龍尚志給他的CD,便好奇地拿出來聽。
他永遠也忘不了,從那個破爛的小收音機喇叭中,咚地流泄出來的音樂,驟然間盈滿了自己每個細胞的奇特感受。
他不是靠文字就能精准地描寫出,這些行雲流水的音樂有何等價值的樂評人,因此無法給什麼高明的評語。
但,連他這雙業餘者的耳朵都聽出了,在這些戰鬥時的激昂音符、開場時遼闊如雄偉史詩的樂曲裡面,使用了各式各樣、不拘泥於東西方的樂器,且巧妙融合得完美無瑕、天衣無縫,編織為支支動聽的組曲。
創作單一樂器的曲子與交響樂樂曲,高以達不知道哪個比較困難,但他知道就算給自己一百年的時間,他連一首一分鐘的曲子也寫不出來,更別提寫出這種千錘百煉、變化多端的精彩樂章了。
……天才。沒有別的話說,段昀是個天才。
高以達不禁想念起過去求學的時光。他或許沒有段昀這樣的音樂天分,可是談到了他如魚得水的文學領域,說不定甘拜下風的人就輪到段昀了。雖然他並不後悔為了貝比而延後自己的學習計畫,但他一直打算有一天要重新回到喜歡的西洋文學中,當一輩子的研究生。
能夠把生命浪費在自己最愛的事物上,這是無上的幸福。
然後這份幸福又能透過音符傳遞給更多的人,不就是無上的二次方幸福?
真了不起。如果今天他替段昀整理家務、料理三餐,這個人就可以創作出更多更迷人好聽的音樂……感覺自己似乎也沾了那麼一點光榮。
一整天不斷重複地播放著那片CD,聽了又聽,到最後高以達還是取出了龍尚志的名片,撥了那通「想都想不到」自己會打的電話。
電話裡的龍尚志聽起來很開心,他問高以達為什麼過了一周才決定,高以達也誠實地告訴了他,關鍵就在那片CD。
『呵呵,原來如此,那我真是未卜先知,料到你會抗拒不了他的音樂。挖掘出他這份天才的,可是我呢!』
高以達有點不甘心。「難道你沒想過,我有可能不想聽那張CD嗎?」
『可是我賭贏了啊。』嘻嘻笑著,龍尚志得意地說:『段昀的事就請你多多照顧了,以後他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專心創作,我也不用擔心他關在屋子裡會餓死,要是音樂產量能大增,幫「巴娜娜國際」賺更多業績的話,我還會包個謝禮小紅包給你的!』
結論,龍老闆才是最大的贏家——幹……得好啊!高以達抖著唇角,握緊右拳,發誓未來一定會特別小心龍尚志這號人物。
出了電梯,「魔王」家的大門就在眼前。不知道裡面會不會飛出幾把小刀,還是一桶瞬間可以毀屍滅跡的王水?哈哈,想太多,再怎麼說,段昀也不會做到這麼過分……吧?
擦了擦緊張到冒汗的額頭,高以達望著格子門緩緩地開啟。
「段、段、段……先生,你早。」
緊閉著不悅的唇,表情冷漠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地杵在大門口,似乎無意讓高以達進去。
「上次,我們對彼此的狀況都有些誤解,言談之間或許有失禮之處,我鄭重地向你道歉。呃,我想這次龍老闆已經有跟你打過招呼才對,我高以達受『巴娜娜國際』的聘請,前來照顧你的日常生活、料理家務,以後請多多指教。」
……
沒有反應。怎麼辦?「我打算先由打掃房子開始進行,要是你有什麼地方要特別注意的話,請現在告訴我。」
……
情況已經很明白了,段昀想藉著「把你當成空氣」的冷戰策略來逼退他。
高以達微笑著。段昀拒絕與人接觸、拒絕上學、拒絕走出這個名為「家」的安全保護殼,所以縱使心智已經成熟,他能使出的對抗手腕,和賭氣的小學生仍屬於同一水準。看在「大人」眼裡,不僅不生氣,還覺得他彆扭的樣子倒挺可愛的。
等了兩分鐘,得不到半點回音,於是——
「看來你沒特別的意見,那我就擅自進行嘍。」
他繞過段昀,就在準備進屋子的那瞬間,一隻手臂橫亙住他的去路。高以達錯愕地後退半步,段昀順勢捉住他的雙肩,推著他往後撞上玄關的牆,並以自己的身體壓制著他。
痛得低哼一聲,高以達腦中晃過了「野獸就是野獸,表面再文明,不小心點就會被反噬一口」的念頭,口中粉飾太平地笑說:「你想跟我講話,用嘴巴講就行了,我不會跑掉的,段先生。」
男人依然不理會他,卻把臉湊了上來。
難道他想要……高以達一意識到這是接吻的距離,馬上扭開臉,閃躲著對方的唇。段昀的嘴向右,他就轉向左;嘴向東,他就轉往西,和他玩起臉的躲貓貓遊戲。
幾次下來,男人總以些微的差距錯失目標,不是吻到鼻子就是臉頰,重要的雙唇始終沒法子親到。
他火了,徹底被激怒。「少裝了,你應該從尚志那邊A了不少,既然這樣,服務就要周到一點。在老子想吻你的時候,就乖乖地讓我吻,如果連這點程度都做不到,那就快給我滾出去。」
哈啊?!
高以達張大眼,正要破口大駡的時候,男人一手扣住了他的後腦勺,像在訴說「不許你再閃躲」,雙唇以烙印似的力道,可說是毫無花俏技巧,全憑力量支配地壓了上來。
「唔……唔唔……」
口腔裡,宛如有蛇般的生物在裡頭擾動著。
潮濕而些微微突起的粗糙舌葉,與自己的舌相互摩擦,越是想把對方推出去,兩人的舌便糾纏得更為親密……
好不容易成功抽離了唇,高以達貼著牆扭動身軀,試圖在兩人緊貼的身軀中製造出一點縫隙,否則他只能動彈不得地卡在男人的腰間。
「我就是不放,你又能拿我怎樣呢?」低聲淺笑,男人心情頗為愉悅地說:「繼續在我的腿上扭沒關係,你越扭越浪,我的小老弟就哭得越爽快!只要記得是你把我挑逗到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地步,並且不要逃避責任,好好地用你的小屁屁安撫我的小老弟,那我一點意見都沒有。」
對,不能太過刺激一頭野獸,所以高以達停止了掙扎。
「哈哈,你不掙扎,代表你是心甘情願的嘍?」段昀卑鄙地利用這一點,一手繞到他的腰後,揪住單邊彈性十足的豐臀,不客氣地揉弄起來。
上當了,這傢伙居然騙他!「你……住手!」
「真的要我住手嗎?上次我們沒做完,你是不是很遺憾?一定是吧,否則怎會明知道有我這種兇惡的人在這兒,又再度自投羅網送上門?」
男人以咬著耳朵的距離,惡意地揶揄著他道:「真的討厭我對你上下其手的話,那就說出來,說『我不幹了!』,主動去跟尚志辭職,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然就代表你哈我的老○哈得要命,哈到自願免費提供幫我暖床的服務。」
高以達一顫。
男人露齒微笑,在這刹那,他深信自己成功逼退了,企圖插手擾亂他平靜生活的幕後魔手。
「……小鬼就是小鬼,幼稚的思考加上萬年不變的猴子把戲。這種方式小時候或許還行得通,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別再玩這種把戲行不行。」
男人臉上的微笑消失。
「好了,數到三,你快把我放開。你應該還沒忘記,上次你沒有照我的話做,結果吃了什麼樣的苦頭吧!」
扭曲著唇,段昀反諷地說:「現在是誰『萬年不變』了?憑我們現在的姿勢,你的『猴子把戲』這回是不可能辦得到的,除非你有第三只腿。」
高以達一歎。「第三只腿我是生不出來,可是我又不像你只有一種把戲。」
「好啊,讓我見識一下呀!我看你根本是個嘴炮王!」
「你錯了,我不打嘴炮的。」
高以達說這句話的同時,段昀聽見了細微的劈哩聲,不到一秒的差距,強烈的燒灼感像針刺入了他的頸邊。
「唔啊啊啊——」
一道電流猛地灌入,造成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抽搐,段昀彷佛一條被釣上岸的活魚,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張嘴呼吸。
「更……你……居然拿電擊棒電我!」
橫躺在地上的男人,逐漸恢復了行動控制力之際,率先做的事,就是忿忿然地抗議。
「我調查過了,這款電擊棒的威力最小,也經過醫學檢驗證明對人體不會造成永久傷害,只會讓歹徒一時無法動彈,因此我才買下的。」
高以達再度壓下電擊棒的紅色按鈕,看著那小小的閃電,邊發出啪啪啪的促音,邊在距離約三公分寬的兩極棒間,舞著青藍色的螢光線,扭動跳躍著。
「這真是我這輩子花過最划算的一筆錢。」
厭惡地皺起眉,段昀覺得往後自己只要聽見這個啪啪啪的聲音,就會像只受驚的小鳥般驚慌失措。因為海馬記憶體已經牢牢記住了,方才被電擊那一刻的刺激、觸覺及心理恐懼的反應了。
「你的『划算』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堂堂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使用婦女同胞的防身電擊棒!快去丟掉它!」
「不要。」
「什麼?」
「往後也許還有機會派上用場。」
「你打算繼續拿它來對付我?!」
「那麼,難道你願意發誓,不會再像個死小鬼一樣,拼命做些我最討厭的事,企圖把我逼出這個家門外嗎?」
「……」段昀是有這個打算,但這小子怎麼會知道?
「瞧,我留著這把電擊棒自我防衛沒什麼不對,尤其我身邊有個前科累累、喜歡動手動腳的傢伙,我怎麼可以不多提防一點。」
高以達語調輕快地說:「我事前調查過了,聽龍老闆說,過去親朋好友因為擔心你獨居會發生問題,像龍老闆的母親及龍老闆都曾經搬來和你同住,可是你不但不接受人家的好意,還想辦法把人趕走……像阿姨討厭蟑螂,你就故意在家中放了好多隻假蟑螂;對付龍老闆,則是把他的衣服從二十九樓扔下去,謊稱是被風吹落的。」
這些過去的「光榮戰績」竟全被龍尚志抖出來,段昀想都沒想到。紅著耳根,嘴硬地反駁道:「本來就是被風吹的,還有我就是喜歡假蟑螂玩具,有哪裡不對嗎?我在我家不能放我喜歡的東西嗎?」
「不要再撒嬌了,你這長不大的豬腦袋!!」驀地,高以達大聲怒斥。
已經多少年沒被人狠狠斥責?段昀甚至想不起來有多久。可能是母親死後的那些日子以來吧。
「不要以為自己身體上有那麼一點點缺陷,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你沒有權利拒絕別人的關心,因為你的生命從來就不是你一個人的,除非你是變形蟲細胞,能夠自我分裂繁衍,否則你的生命是來自於他人的生命,不要自以為你能『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肯關心你這種壞脾氣又孤僻的傢伙,你實在該好好地感激才對。」
頭一次遇到這麼敢講的傢伙,在這個自己一手打造的安心城堡中,段昀的氣勢頭一次被外來者壓過了。
氣到渾身無力變成渾身都是力,他翻身坐起怒道:「你、你還不是看在錢的分上才跑來打雜的,用不著說得好像你有多關心我的死活。尚志花了幾倍的錢叫你回來的?我可以出同樣的錢——」
啪!
高以達用某種堅硬的、扁平的物體,拍打在段昀的臉頰上。
某個東西跟著掉落在段昀的腿上,他以手摸了摸,是個圓盤狀物體,中央還有個洞,是CD?
「不要把人看扁了!我回來的福利是天天得和一個長不大的笨傢伙鬥嘴,以及能在第一時間聽到他所創作出來的作品,僅僅這兩點而已。你這傢伙說的話是不怎麼中聽,可是你的音樂……值得一聽再聽。」
段昀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率直地「讚美」自己的音樂,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撞擊了下,可是他羞於承認這是喜悅。「哼,不過是些垃圾罷了,有什麼好聽的。」
「小鬼。」
「你口口聲聲叫我『小鬼』,說不定我年紀比你大!」
「這和年齡無關,有人說成家立業之後,才能算是獨當一面的『大人』,就這一點而言,我肯定強過你,因為我是個驕傲的父親。」
什麼?這傢伙已經結婚,還有小孩子了?
「奉勸你,別人稱讚你的時候,還是老實地接受比較好。只有小鬼頭才無法在別人稱讚他的時候,老老實實地說聲『謝謝』。」
跩什麼跩?嘖!
高以達以腳尖碰碰他的腿。「好了,不要賴在地板上了,起來。不管你高不高興,我往後每天都會來打掃、煮飯,我會儘量不發出任何噪音、儘量不讓你感覺到我的存在,希望你能早日適應我,讓我好好地工作。」
自己是打架打輸的狗,可以不讓出地盤……嗎?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趕出去!」心有不甘地放話。
「是、是、是,隨大少爺高興,小的和小的手上的電擊棒,一定會隨時候教的。希望您別忘了,您要是再碰我一根手指頭,屆時會有啥下場。」高以達笑笑回答。
可惡。
咿咿呀呀地哼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歌,伸出了白白胖胖的小手,企圖想撈下不停在頭頂上旋轉著的粉紅小星星、金黃小太陽。
「咿、呀、拔、發……」
在嬰兒床內不停動著小身軀的貝比,因為那看似可及的玩具而興奮不已。
「咦?你剛剛是不是喊了拔拔?貝比,你是不是在叫拔拔!」
一張閃爍著感動淚光的臉出現在嬰兒床旁,湊近了小嬰兒的視界裡,把那色彩鮮豔、形狀可愛的玩具給擋住了。
小嬰兒不滿地發出了「呀、嘎」的叫聲。
「再叫一次拔拔給我聽,貝比!來,拔……拔……拔……拔……」
圓滾滾的黑瞳從原先的興奮,轉為小小的不耐,接著不到兩秒鐘就眯了起來,哇地放聲大哭了。
「哇!不哭不哭,貝比乖,貝比不要哭啊!」
慌了手腳的笨老爸高以達越是焦急地哄,小嬰兒哭得越是大聲,一張小臉上的五官全揪在一塊兒,聲嘶力竭地哭著,整張臉全脹紅了。
「怎麼辦、怎麼辦?乖乖,拔拔疼,貝比乖……」
高以達拍拍寶貝兒子的胸口,拿起玩具來哄他,卻怎麼做都止不住兒子的哭聲。通常這種時候,別人會怎麼做?抱起來哄嗎?怎樣兒子才會不哭?每天晚上帶他回家時,貝比通常是熟睡的狀態,很少哭鬧,偶爾哭也只要給了奶瓶就會停止,高以達第一次碰到完全止不住兒子嚎哭的狀況,只能束手無策地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幸好兒子大約哭了十分鐘,哭到聲音沙啞、哭累了,終於停止了。
只是被這一攪和,已耽誤了不少時間,高以達急急忙忙地替寶貝兒子更衣,換上保暖的外出裝,拎起裝有奶粉跟尿布的「媽媽袋」,以及自己的背包,三步並兩步地沖出大門,來到對街的保母家。
呼呼地喘著大氣,把已經累到熟睡的寶貝兒子輕輕抱給保母,高以達乘機會跟保母討教。
「他哭個不停,我快被嚇死了,我一直在想該不該去掛急診。」
「呵呵,要是喝過奶、也換過尿布了,偶爾讓寶寶哭一下也沒有關係的。」
笑口常開的保母,邊搖晃懷中的寶寶邊說:「現在寶寶越大,已經不像剛出生那樣吃飽睡、睡飽吃,活動的時間會漸漸增長,也會開始玩耍、哭鬧。其實我們大人不也是偶爾會靠哭來發洩壓力,寶寶們也是一樣啊,讓他哭一哭就沒事了。只有一種情況是需要注意的,探一下寶寶的體溫,看有沒有發燒,確認他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哭就行了。」
噢,這點很重要,記下來。「還是老經驗的人厲害。」
「呵呵,不要緊,誰沒有過第一次的經驗?連我們這種老經驗的人,偶爾也會馬失前蹄,更何況是沒經驗的人。沒經驗而鬧出的笑話,一點也不必覺得丟臉,高先生已經很努力了,我可以跟你保證,你是個好爸爸。」
「謝謝,啊!時間不早了,我還得去上班,先走了。」
保母點頭笑說:「路上小心,我會好好替你照顧寶寶的,你安心工作吧。」
微笑地揮揮手,高以達小跑步地沖向公車站牌,沿途還和幾個熟識的鄰居太太們打了招呼。
「吃飽了沒?歹勢,我還要趕公車,不多聊了。」
「沒關係,你忙。」
看他走遠了,大家就順便閒聊起他的話題。
「高先生還是一樣,每天都看他匆匆忙忙的。」
「單親爸爸是很辛苦的啊。」
「聽說他現在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比以前一口氣打三份工已經好多了。之前我記得一天之內,我一大早去小七看到他、下午去車站前的超市又看到他,幾乎一整天就看到他在忙打工,忙整個人瘦了一圈不說,氣色又差到讓人擔心他能不能撐下去。」
「說來說去,還不是老婆跑掉的關係,可憐。」
「聽說那個女的當著高先生的面,坐上情夫的跑車離開耶,有夠不要臉的。像那樣的女人,分了也好,不然依高先生那種溫溫的個性,大概會被那個女人吃得死死的,成天賺錢給那個女人花,做到累死為止。」
「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也說不準是誰對不起誰。」
後來話題就轉移到街頭巷尾永遠的八卦主題——男女關係,而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當了三分鐘閒言閒語主角的男人,早已搭上公車離開。
從三個月前開始,高以達每天早上重複著同樣的行程——
六點起床,六點半梳洗完畢,七點享用早餐,而七點到八點則是他與寶貝兒子的孝子時間——孝順兒子的老爸,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親自充當兒子的玩具,而不被嫌棄,接著八點送兒子到保母家,然後搭車到森林公園旁的某棟豪宅大樓,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和過去的行程相比,不知道輕鬆了幾倍。加上能定時起床、定時回家睡覺,生活又規律……以及最重要的,充裕的薪水,令他不再需要餓著肚子省奶粉錢及保母費之後,他整個人容光煥發度也提升了許多,到了雙眼閃閃發亮、微笑燦爛到刺眼的地步。
他也總算是從一個飽受貧窮與生活摧殘的骨瘦如柴、營養不良青年,恢復了昔日大學校園內,被全系女生細心保護,但不幸被他系之花橫刀奪愛的翩翩文學美青年的樣貌。
只是上述這些事,對他本人而言,壓根兒沒放在心裡。
嗡嗡的吸塵器聲音,佔據了整間隔音音樂室。
段昀雙手枕在腦後,將蹺起的兩條長腿交疊地擱在混音機面板上,繃著一張臉,以蓋過吸塵馬達的音量「自言自語」地說:「啊∼∼啊!吵死了,這樣子要我怎麼工作啊!某人不是說過,不會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嗎?原來他的『感覺不到』是針對死人說的啊。」
三個月來見多了段昀孩子氣的抱怨,高以達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耳。「忍耐一下,我很快就掃完了。」
索性拋開隔靴搔癢諷刺,段昀挺起腰,不滿地說道:「在我想要工作的時候跑進來打擾,難道你的掃除會比我的工作重要嗎?」
這個任性的大魔王。高以達挑挑眉,稍微停下吸塵器。「要不是每次我說要打掃這間音樂室,你就馬上把自己關進來,藉口說是工作,實際上是阻礙我打掃這個地方的話,我是可以趁其他空檔再來掃。不過等會兒,龍老闆和企劃小組要來和你開會,你要是覺得讓人看見了這間結滿蜘蛛網、滿是灰塵與丟了一地的飲料空罐,名為音樂室的垃圾屋也無所謂,我不打掃也行。」 耽戀免費資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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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喜歡在垃圾堆裡創作,不可以嗎?你是我的誰,老婆嗎?管得還真多!」
「啊你明明是個GAY,哪來的老婆?!」
「誰跟你說過我是GAY?我是不想有小孩子,所以才不和女人上床而已。」
「……有『小雨衣』啊!去藥房問,避孕方式有很多。」高以達實在很難理解,為什麼「不想有小孩子」會直接跳到「找男人睡」這樣的結論。
「不行!不管是吃小藥丸或是戴小雨衣,都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誰能保證那些女人真的有吃藥,或小雨衣上沒被戳洞?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無法允許。」段昀表情無比認真地說道。
這傢伙還真夠自大的。要不是此刻四周沒有婦女同胞,不然他大概已經被她們一人一口口水吐到淹死了。
「你用不著這樣自抬身價吧!」
男人勾起唇角。「你又知道我的『身價』了。」
高以達忽然想起這傢伙可是擁有這戶上億豪宅的「黃金單身漢」……
「唉,真的,人不能太有錢,太有錢就會有一堆胡思亂想與顧忌、猜測與懷疑,能相信的與不能相信的,全部混在一塊兒。這樣的人生一點都不乾脆爽快,像是永遠活在陰陰濕濕的梅雨中。」
「你知道就好,我誰也不信、誰也不需要。要我冒著生下一個和我一樣有缺陷的小鬼的危險,我寧可一輩子不碰女人。」
高以達誤會他了,他以為段均不想要生小孩是怕被女人設計,生下一個「斂財工具」,原來……龍尚志曾說過,段昀的眼疾是基因遺傳造成的缺陷,因此段昀才會做出一輩子不生的結論。
他明明有生育能力,卻不得不放棄,而自己則是以為沒有生育能力,卻意外得到了寶貝兒子。
高以達有一點點想和段昀結為拜把兄弟,因為他們是「同被命運所捉弄的難兄難弟」——囧臉雙胞胎!
重新啟動吸塵器。「為了不讓人家以為我是薪水小偷,你還是讓我打掃一下吧,我會儘快在十分鐘之內掃完,這樣可以吧?」
貌似極為勉強地接受,段昀拋下一句:「十分鐘,多一秒都不行,還有……晚餐要附加那個凍飲。」
他口中的「那個凍飲」,已經成了高以達收買他歡心的最佳武器。
就像每位母親都必備一、兩樣終極點心,以「不乖就沒有○○可以吃喔」來對付頑劣的小鬼一樣。高以達在最初的幾個禮拜,拚命尋找一樣能征服段昀味蕾的食物,在三餐中特別下功夫,後來他發現段昀的口味偏甜,像是糖醋類的食物、夏威夷風的食物,都很合他的胃口,於是段昀決定從甜點著手。
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最後他終於找到讓段昀讚不絕口、熱愛非常的飲品,就是這個別名為「魔王專用配方」的凍飲果汁。
其實要做一杯魔王配方並不難。這款高以達獨門的豪華凍飲,是以哈密瓜汁為底,蜂蜜、蛋黃與鳳梨為輔,放入大量冰塊打成碎冰果汁狀的飲料,再添上一球香草霜淇淋,這樣就算大功告成。
或許是從小沒了母親,未曾有過「點心時間」的段昀,似乎很少喝過現打果汁,也沒什麼機會吃冰。他一嘗到這杯飲料,立刻驚封它為「此飲只應天上有」的絕品飲料。
甜蜜濃稠的滋味,加上冰沙狀的脆脆口感、入口即化的冰涼三重奏,在在都讓段昀無法抗拒。
有了這張王牌,現在要馴獸也輕鬆多了。
「好,我會幫你多加一球霜淇淋的。」
段昀悄悄地揚起唇角,難掩高興的模樣。他以為高以達不會看到,但高以達注意到了,他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呵呵,仔細想想三個月前教人不怒也難的臭傢伙,如今、如今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一杯冰飲就這麼開心?!
這一切全可以歸功於我高某人的耐心吧!我、我終於從媳婦兒熬成婆了!
這一刻,漲滿胸口的成就感,讓高以達覺得自己不小小地臭屁一下都不行,或許他改行去當馴獸——不,教育家也能吃得開。
事先龍老闆已經知會過他了,整個企劃小組都會過來開會,不過看到往常冷冷清清的段家,忽然間熱鬧非凡,擠滿了十幾名男男女女,他還是稍微吃驚了一下。還好自己先準備了大量的飲料,才不至於手忙腳亂應付不來。
「各位辛苦了,這邊有咖啡與茶,喝完要續杯的請到廚房。」
把飲料分配出去,接著得替所有人訂便當,正當高以達點著人頭,忙著統計便當種類之際,眼尾餘光驀地掃到一抹黑。
在企劃小組成員們一片熱鬧和氣的氣氛中,段昀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像尊被遺忘的人偶似的,有種被隔離在外的感覺,身影顯得格外孤單寂寥。
或許這不是企劃小組們有意造成的,可是……起碼該有個人注意一下,多少和段昀說說話,別讓他呆呆地坐在那兒啊!
「那個,不好意思我走不過去,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飲料傳給段昀嗎?」想為他與成員們增加互動,高以達故意找其中一名女孩說道。
女孩立刻換上「咦?要我去?」的表情,但是在高以達央求的微笑下,女孩心軟地點了點頭,笑著答應替他把冰咖啡送到段昀的手中。
看到段昀終於和其他人有了互動,高以達終於放心,重新又回廚房去忙了。
「不好意思,可以再給我一杯咖啡嗎?」
下午那名女孩來到廚房,高以達還記得上午她的好心幫忙。「啊,好的,當然沒有問題。要不要加點鮮奶油,嘗嘗維也納式的咖啡?」
「可以嗎?謝謝,我最喜歡維也納咖啡了。」女孩嬌媚地眨眨大眼睛,然後在旁邊等待著高以達煮咖啡。「你叫小高對吧?我叫芬。聽說現在是你在照顧段昀啊?他這個人很難相處厚……雖然很有錢,所以公司有些女生打過倒追他的主意,但是碰了幾次釘子之後,大家都放棄了。」
「請幫我放三顆糖。啊,你一定覺得我這個女生愛八卦,很討厭吧?」
如果怕人討厭,為什麼要聊八卦呢?高以達不解,不過他仍微笑地把咖啡杯遞回去給她。「來,你的維也納咖啡好了。」
「噢,謝謝。」捧著杯子,女孩遲遲不肯離開廚房,欲言又止地頻頻看他。
「還需要些什麼嗎?」於是高以達主動詢問。
女孩紅了紅臉。「我……我是在想……你的……手機號碼可以給我嗎?」
高以達求學時代在校內還算有點人緣,被問電話也不是頭一次了,因此他很熟練地搬出「我手機現在不在身上,你可以把你的號碼給我,我再把它輸入我的電話簿中」的說詞,藉此婉轉地拒絕。
「哼,真是辛苦了,追男追到廚房來。不過你知道這傢伙年紀看起來不大,但已經有老婆小孩了嗎?這位追男大姊。」
段昀的冷言冷語,讓女孩從面帶桃花變為面如槁木,她抖著唇有點指責地瞪了瞪高以達,扭過身,急急忙忙地退出廚房,只留下段昀與尷尬的空氣給高以達。
「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人際關係,你巴不得大家都討厭你、遠離你,不過你起碼要給淑女們留點面子,這樣說話傷人很愉快嗎?」
「怎麼,我趕跑了自動送到你面前的豔福,你很懊惱嗎?」
高以達懶得跟他解釋自己一點接受的意思都沒有。「你的飲料沒了嗎?要喝什麼?」
「你這樣對得起自己的老婆與小孩嗎?」可是段昀還緊捉著這話題不放。
高以達並不打算隱瞞什麼,便直接說道:「我妻子已經離開我半年了,現在只有我和寶貝兒子相依為命。」
一瞬間,段昀的表情空白了下。沈默持續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問:「你老婆和你離婚的理由是什麼?沒錢?還是外遇?」
「這和你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我叫你講!」
高以達蹙了蹙眉,真是莫名其妙的傢伙。罷了,反正也不是那麼難以開口的事。「因為她覺得我不愛她,所以離開了我。」
「你們不是已經結婚了,為什麼她還會覺得你不愛她?」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鸚鵡,只會講這幾個字嗎?
高以達快被這三個字煩死了,可是一抬頭,看到段昀一副不問到底不甘休的氣勢,索性給他一個痛快。
「因為我無能。」
「什麼意思?」
「就是『無能』的意思。婚後可能是因為太忙、壓力太大,總之我喪失了男人的功能,所以沒辦法滿足我老婆對愛的渴望,因此她離開了我。這樣你滿意了沒?」為什麼他非得對另一個男人,講這種……有損男性雄風的事不可?
花了幾秒鐘,段昀才重新整理好思緒地說:「你面對老婆……不舉嗎?你老婆醜到讓你舉不起來啊?」
一股血液逆流,沖上腦門。「我老婆很漂亮!問題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是我無能,你聽到沒?」
「你老婆都拋棄你了,你幹麼替她辯護?」
「我沒有,她本來就很漂亮。話說回來,我幹麼跟你講這麼多,真是無聊。」
高以達原以為只要回答他幾個問題,他就會心滿意足地離開,可是他一問再問,已經讓高以達的忍耐度量表衝破極限了。丟下手邊洗碗盤的工作,他想走出廚房,去陽臺收下晾乾的衣物,可是段昀利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廚房的出入口。
「這種謊言真虧你說得出口,你是不是希望這樣,就能讓我對你失去興趣?」
高以達抬眼瞪他——的墨鏡。
對我失去興趣?意思是……他對我有興趣?
他三番兩次對我性騷擾,不是為了想趕跑我?不是因為我近在咫尺很方便?而是對我「這個人」……有興趣嗎?
幾次咀嚼,這條令高以達有點難以消化的「新聞」,慢慢滲透到腦中,身體彷佛冷熱失調一樣,有種熱爆了和冷呆了的兩種極端反應,在他的全身上下相互碰撞。
「我才不相信你不舉或無能呢!」段昀咧著嘴,精准地扣住他一手的手腕,把他一寸寸地拉到自己面前。
「你的身體是我摸過最有反應的,尤其是『那裡』,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的情況嗎?那時要不是尚志攪局,我已經解開你的拉鍊,你硬邦邦的那一根也會順勢跳出來了。那是一個有性功能障礙的人會有的反應嗎?連直接的撫觸都沒有,前端已經濕了一塊的人,會是無能的嗎?我不、相、信。」
但是,自己說的是百分之百的事實啊,高以達在面對妻子的時候,就是無法有所反應,不管妻子的手怎麼碰觸,他寧可睡覺也不需要性欲。
這點,又該如何解釋?
「我看,問題還是在你妻子身上吧?」男人的臉湊到他的臉頰旁,揶揄地說:「要不是你的妻子醜爆了,就是……你的妻子生錯性別了,你根本不愛女人,你愛的是——被我這種男人侵犯。」
段昀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舌頭探入他的耳洞中,舔繞了一圈,再以雙唇含吮住耳垂,輕齧了起來。
哈啊地急抽了一口氣,高以達顧不得會不會傷到人,動手就往段昀的臉上推。兩人你推我拉之間,段昀的墨鏡掉在地上,露出了平常隱藏住的真面目……
空氣凍結,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高以達屏住呼吸,張大眼睛,凝視著頭一次見到的段昀的「真面目」。
他聽說過,沒有眼窩內容物之後,整個眼窩會日漸萎縮。因此為了美觀及不使臉型走樣,會在眼部裝置填充物——意即假眼。
但段昀的眼窩即使裝置了義眼,仍比—般人的眼窩要凹陷,且眼皮也比臉部的皮膚乾癟了些。
望上去彷佛一張俊美男子的臉部畫像,因為畫家的一時失筆,把眼睛畫壞了,教人扼腕又心疼。
短暫的愣住後,段昀恢復了動作。「不要看我!」他怒吼著,蹲在地上四處摸索墨鏡。
高以達趕緊把滑到櫥櫃下的墨鏡撿起來,遞給了他。
「放心吧,雖然我是個不長眼睛的怪物,可是再怎麼想要你,我也不會強暴你的。」段昀戴上墨鏡,連句道謝也沒有,像只不喜見人的猛獸躲回他的巢穴去了。
高以達一個人站在恢復平靜的廚房內,心臟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接著他看到自己擱在流理臺上的手抖個不停,這才恍悟段段昀要他「安心」的理由。
應該是剛剛拿墨鏡給他的時候,段昀注意到他發抖的雙手,以為高以達是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因為太過害怕他而抖顫個不停。
但,其實不是的。
高以達雙膝無力地蹲在廚房地板上,雙手抱著自己,低著頭回想。
我怎麼沒想到,原來也有這個可能性——我是GAY嗎?
那麼,每次段昀碰我,我都有反應,也是因為我是個GAY……
這種問題要怎樣才能得到正確的解答?他猜這種事應該找不到標準答案吧。
傷腦筋,恐怕之後會有好一陣子,和段昀碰頭的時候,都免不了要一陣尷尬了。可是既然大家同在一個屋簷底下,也不可能永遠不碰頭,高以達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這一切沒發生過,只有用和過去沒啥兩樣的態度來面對段昀,才能使傷害降到最低。
過了一周。
接近高以達快下班的時刻,門鈴聲響了。
到格子門前,只見門外是一名未曾謀面的青年。
染著紅發,臉上好像還塗著薄薄一層粉,嘴巴也上了什麼油油亮亮東西的年輕人,一見到高以達就說:「您好,我是TWO2的強尼,我來找哈妮小甜心……段葛格。」
「段先生正在工作室內,你先到客廳坐著等他一下。」這已經是本周第三位鐘點男孩,高以達早就從「訝異」到「耿耿於懷」,再到「沒什麼感覺」了。
「好。」
把花枝招展的鐘點男孩安置在客廳,接著到工作室門口敲一敲,告知段昀他有訪客,然後高以達便收拾自己的東西,像前幾次一樣,識相地提前幾分鐘下班。
他搭電梯下樓時還在思考著,段昀這陣子突然叫了那些男孩來家裡,是不是和廚房發生的那件插曲有關。
段昀是在用行動告訴自己,他有地方可供發洩,不會動腦筋到自己身上?
假使是如此,他想自己該找段昀談一談比較好。告訴他,當天他發抖並不是因為見到「怪物」而害怕,而是……突然被揭穿有關自己性向的「另一個可能的真相」,讓他嚇了一大跳而已。
可是,萬一段昀沒有那個意思,他就是純粹想花錢找樂子,那麼自己再去重提舊事,豈不是自掘墳墓?
唉,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苦惱中,高以達已走到公車站牌,猛地想起自己竟忘記把繳費通知單帶下來,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
看看手錶,才過了五分鐘,現在回去應該不會打擾到什麼吧?
反正繳費單放在廚房,他們應該會在臥室裡,自己悄悄地溜進去再悄悄地走出來,應該不會被發現才對。
抱著天真的想法,高以達回頭往段家走去,並以他的備用鑰匙,在不驚動任何人的狀況下打開了大門。
一步又一步,有點忐忑地放慢腳步,接近廚房。
「……唔……嗯……啊嗯嗯……」
「啊嗯思嗯……好深喔……昀葛格……啊嗯啊嗯……」
男人急促地喘息著。「不要亂動……讓我再更進去一些……『高……以達』……把我全部都含進去……」
「啊嗯嗯嗯……」
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高以達瞬間雙頰發燙,雙腳就像被三秒膠給黏住了般,動也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