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好熟悉、好令人懷念的味道。
濃鬱到化不開的仙香妙氣,鑽入了五臟六腑,通體舒暢、神清氣爽,力量源源不絕地灌入手腳中,讓人禁不住想放腿狂奔……
聽,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
瞧,山光水色盡在腳下飛逝而去。
的溪澗宛如騰雲駕霧般,他不停地向前奔、向前跑,越過了一重又一重的山巔,跨過一條又一條水流。
前方一道巍峨門樓,告訴他「家」就在前方,只要越過那道門,迎接他的是花團錦簇的美景、鳥語花香的寧靜、笑容可掬的鄉親。可是他知道,自己胸口的騷動並不是為了這些——
再奢華舒適的玉樓金殿、珠宮貝闕,也勝不了他家大人唇角一彎的燦爛。
再嘹亮動聽的天籟仙曲,也敵不過他家大人心情愉快時,低低在喉嚨中搔出的悅耳笑聲。再風和日麗、晴空萬裡的大好天氣,也沒有他家大人萬分之一的光彩耀目。
——嘿嘿,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他就可以回到他家大人身邊了。
「啊!」
焦急的心讓他有如一陣莽撞的疾風,失禮地竄過小丫鬟的裙底。
「哇!!」
又差點絆了捧花童子的腳。
「你這冒冒失失的東西,走路能不能小心點啊!另日讓我碰上了你家大人,小爺必告上你一狀!」火冒三丈的童子,在他身後舉高拳頭咆哮。
但他實在顧不了這麼多了,他一心想快點見到大人。
就是那兒,有著和大人美麗的金瞳相互輝映的金瓦琉璃頂,那座華貴高雅無與倫比的華屋,就是大人的居所,當然也是他的家。大人正在那棟屋宇裡頭,等著他返家。等等他一見到大人就要撲上去,還要熱情地在大人的腳邊繞來繞去,讓大人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
……慢著、慢著。
一腳放在門前臺階前,他猛然想起來一件事。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身體,他怎能帶著這一身的臭汗味去見大人呢?大人最痛恨髒兮兮的東西,不先弄得乾乾淨淨再進屋,鐵定會惹大人不高興!
壓抑住回家的渴望,改變方嚮往花木扶疏、一片鬱鬱蒼蒼、綠意盎然的廣大園林奔去,一直到了園裡那塘幽靜鏡湖邊才停下。
往湖面一照,止水如鏡般地映出了他漆黑黑、圓滾如曜石的大眼,高高豎起的雙耳與四肢強健修長、小腹平坦、體態勻稱的英姿。而自己光潔的短黑毛兒,也沒有想像中的骯髒,僅是經過一段風塵僕僕的旅途後,難免沾了些塵埃。
一個縱身,他躍入湖心裡,輕鬆地在澄澈的湖水裡擺動著手腳悠遊,洗滌這滿身俗世的累贅。
哈,這沁涼得恰到好處的水溫,真好。
當他快樂地劃繞了兩圈,全身放鬆地倘佯在湖心之中的時候……涼風徐徐吹拂,不知何處飄來了一股醉人花香,伴著艘遊船,慢慢地接近。
嘻嘻地揶揄輕笑,帶出一句。「我說宸龍妹子,妳家的池塘裡怎麼有條七分不像魚、三分倒像狗的黑毛魚怪,在裡頭游水啊?」
「……您別打趣我了,丹雀公子,誰看了也曉得,那分明不是魚。」溫婉的姑娘聲柔柔地拉長一聲「噯……」,說也奇怪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他耳中。「你是誰家的奴才,怎會闖進我的龍池裡了?」
站在甲板上朝他問話的紫衣姑娘,生得水靈水秀,被她甜美的嗓音勾動雄性本能,令他傻傻地搖著尾巴往船靠了過去。
姑娘身畔那名衣袍上繡著槿花的輕浮男子,見狀嘖嘖取笑說:「唉呀,看樣子窈窕淑女不光是君子好逑,連黑狗兄也識貨呢,呵呵呵。」
他發出低鳴,警告那傢夥,在淑女面前該把嘴巴放乾淨點。
「呵呵,看樣子我惹黑狗兄不高興了呢。」男子對著水中的他伸出一手。「來呀,要是你能把我從船上咬下水裡,我就向你道歉。但你要是輸了,別怪公子我扒下你那身漂亮的皮當紀念。」
「丹雀公子,你幹麼戲弄他呢?不過就是只畜生罷了。」
「呵呵,宸龍妹子此言差矣,要說是畜生,追本溯源在場的咱們全是畜生,不過是比別人早些窺得天機、一步升天而已。便是妳眼中的這頭畜生,也比下界中的螻蟻們高上一等,享有千年之壽,遠遠超脫畜生界之上了。」
真是討人厭的傢夥們。
雖然他知道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自己是再渺小不過的存在,但他們也不必當著自己的面討論這個「微小」是比沙子小、還是比沙子大吧。如果他們能乾脆地說「你就是小」,也許還不那麼傷人。
像他家大人,就不會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他甚至可以想像出主子以不怒自威的冷峻金眸,挑起氣概萬千的秀眉,一貫的毒舌評道:
要我們替一顆沙子裡頭,小之又小、小到不足掛齒的尊嚴著想一下?你也太強神所難了吧?
看,了不起吧。這種直接往心口上踐踏的狠度、不拖泥帶水的刁難,唯有他家大人能做得如此光明磊落、如此俐落暢快,宛如武學高手痛快的一招見血封喉,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
「咦?我認得這狗奴才!」
伴著稚嫩高尖的童音,兩人身邊又多了個前來湊熱鬧的。
這個有張巴掌大臉蛋、年約十歲的童子,五官生得玲瓏、擁有巧奪天工之美。他眨了眨扇狀的長睫,蘋紅的雙頰笑出小酒窩,轉頭朝著裡面一指。
「噯,大貓兄弟,你過來一下,這是不是你家的失物?」
同一時間泡在水中的他,也認出了這十歲娃兒——正是他家主人身邊,最值得高度戒備的損友、千年不死的老怪。別人都是越活越老,只有他是越活越年輕,據說每活一千年外貌就倒減十歲,迄今還沒有人算得出他到底活了幾千幾萬年的——黑骨大人。
既然黑骨大人在這艘船上,那麼他家主人不也可能……
「大貓弟,你看、你看,他是鎮日跟在你屁股後頭的那一隻,纏人到不行的狗兒沒錯吧?」
白袍公子一現身甲板,他馬上激動地在水中揮舞四肢,仰頭長嘯。
「嗚汪——汪汪!!」
樊虎大人!是我,我是狗兒啊!狗兒回來了!
他家大人晃了晃長泄而下、閃爍星光的白銀發,過分端正的超凡美貌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絲毫未變!分離的歲月顯然未曾在他家大人身上留下半點痕跡,連此刻大人臉上慣有的懶懶表情,都令他懷念到不行,淚水在眼眶中打滾著。
「凹嗚汪汪——汪汪汪!!」
除了熱情地再三呼叫他家大人外,他更是拚命地想爬上那艘船。
但是,白袍公子一雙琥珀色的金瞳,冰冷地瞥過湖水中的他,淡淡地說:「我不記得收過狗為家臣,我最討厭的就是沒事也愛亂吠、狂叫,吵得要死的犬類,又怎麼可能容許他跟著我。想必是你記錯了吧,黑骨兄。」
道完無情的話語,白袍公子翩然轉身。
等等——樊虎大人,您怎會忘了我?狗兒陪您遨遊七海的日子,您全忘了嗎?等我!您等等我啊!
他越是焦急,手腳越是麻痹而不可動彈,眼看船甲板越升越高,自己與樊虎大人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他豁了出去向船身猛地一撞。
咚——痛到地轉天旋,鋪天蓋地的黑暗一口氣罩了上來。
***
「唉喲!」
好痛!痛死了!男童發出一聲慘叫,張開了雙眼。
剛自夢中清醒,一時之間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覺額頭、背脊流下了大量的冷汗,心口悶得緊,眼眶中也還有淚水打轉。
瞧瞧左右,黑漆漆的簡陋屋舍中,兄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看看天花板上缺了一小塊茅草、直灌冷風,還可賞星鑒月的熟悉景象,他終於醒了過來,剛剛的一切全是夢啊。
「十郎,怎麼了,叫那麼大一聲?」淺眠的娘親半撐起身來問。
「沒啥事,作了個怪夢,夢見我成了一隻狗,還和一堆神仙說話,說著說著就自炕上給摔了下來。」摸摸腦袋,從地上爬起。
「吃飽撐著了才會作這種怪夢。」娘取笑地說道:「而且你這孩子還真傻,夢也該夢見自己當神仙,怎麼會是神仙旁邊的狗呢?真是個大傻子。好了、好了,回炕上來吧,明兒個一早還有許多活要幹,甭想東想西的,快點睡。」
回到娘親為他騰出的空位,男孩邊等著睡意重新來襲,邊閉上了雙眼。他發誓下次再作夢時,一定要記住娘親的話,這回不當狗,要當神仙。
一、 劫數
「青松屯」是在天下第一險山峻嶺——「巫豳山」的山腳下,最大的村落。
說是最大,其實真正落戶在村莊裡的,掐指算算不過兩、三百口人家。
但別小看青松屯,這兒最熱鬧的一條老街,日出到日暮、年初到年尾,一向是擠滿熙來攘往的旅人,繁華的程度不下於金銀淹腳目的臨海大城。每到吃飯時間,茶館、酒肆都是一位難求,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名高頭大馬、儀錶堂堂的紅發漢子,左等右等等不到飯館空出位來,又餓又渴,滿腹火氣都快炸開來了。這時,他發現對街的大榕樹下,有個擺攤賣涼茶的,決定先解解渴,便走了過去。
「老爹,給我來碗涼茶。」
「好,涼茶一碗,馬上來。」快手快腳地,老翁從裝著大冰塊的箱子中,舀出一大勺黑漆漆的沁涼茶湯,倒入碗中。「大爺請用。」
「謝謝。」
漢子咕嚕嚕地灌下這一大口以藥草熬煮的甘甜茶湯,喊了聲「爽快」,擦擦額上的汗水,搭訕道:「我以為青松屯是個小地方,沒想到人會這麼多,連找個吃飯的地方也難!」
「哈哈,爺兒想必是打自遠地來的吧!」老翁笑了笑。「青松屯自古就是銜接丁、元兩州,南來北往的必經要道。倘若你是販夫走卒,要把貨物運往南方,得打這兒過;倘若你是微服出遊的皇親國戚,想回北方,照樣得打這兒過。除非您是神仙,可以飛過這高聳入雲的巫豳山,否則只要是靠腿走路的尋常人、騎著沒翅膀的尋常馬,要上京、下江就非經青松屯不可,又怎會不熱鬧呢?」
漢子的確不是這一帶的人,他的家鄉離此地有十萬八千里遠。但被老翁這麼一指教,彷佛暗暗被對方嘲為土包子,漢子心頭隱約有些不快。
他速速喝幹了這碗茶,從腰間掏出一枚銅錢,丟給老翁。「零頭不用找了。」掉頭便走。
老翁從後頭追上,叫住了他。「等等啊,大爺!」
「我不是說零頭不必了嗎?」
老翁搖搖首,把銅錢遞還給他說:「不好意思,大爺。您給我的銅錢不是咱們天朝的銅錢吶。」
這下可糗了。漢子尷尬得紅了紅臉,急忙再取出錢囊,掏開來一看……誰曉得偏就這麼湊巧,手邊的天朝銅錢竟全用盡了,剩下一些銀元與大額銀票。
他也不囉唆,眉頭皺都不皺地,直接掏了一枚銀元塞給老翁,口中還是那句話。「不必找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一碗茶也才十文錢,怎好意思收大爺您這十兩銀元呢!大爺要是手頭不便,那就下回打青松屯經過時,再給老朽也行。」
老翁的推卻,反倒令紅發漢子擰起了眉、沈下了聲。
「喂,老頭,你不收下這銀元,是不是在瞧不起人呀?你以為番外來的人都窮酸得給不起這銀元嗎?」
天上掉下來的欲加之罪,令老翁錯愕地連連搖手擺頭。「不、不、不,老朽怎敢,老朽半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我也不知道您是番人……」
「沒那個意思就給我收下!」揪住老翁的領子,紅發漢子咄咄逼人的怒吼,引來周遭眾人好奇的目光。
驀地,一陣呵呵的笑聲,冷不防地自紅發漢子背後發出。
自己居然毫無察覺有人接近!想到萬一對方有意對自己不利的話,自己早吃了一記暗箭,漢子不由得心驚肉跳,顫了一顫。
「兄台,有話好說,對老人家動什麼手腳呢?」
這人敢挺身而出替這老翁說項,想必是有三頭六臂吧?紅發漢子好奇地回頭一窺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好事者。但一反紅發漢子的預料,對方既沒有三頭與六臂,連身高也不及自己的肩膀,只不過是個膚色黝黑、沒長幾塊肉的乾癟小子。
什麼呀!這副弱不禁風的鳥樣、憑這樣的「汗草」,也學人玩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把戲?也不一旁惦惦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存心找死嗎?
「你是哪根蔥,竟管起我木兒大爺的閒事!」
不僅沒退,黑膚小子再一咧嘴,走上前。
「爺兒,阿草伯是個窮賣茶的,全靠每天挑這茶擔子賺幾文錢養家。要是不小心給折傷了骨,沒辦法再挑擔子,一家幾口人可全要餓肚子。這次對您的冒犯,就請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地放了他,別計較吧。」
他正想回「我若不放,你又拿我怎樣?」,黑膚小子的右手不知何時已搭上了他的左腕,笑容未變地說:「喏,我代阿草伯跟你道聲謝了……」
小夥子的「了」都還沒說完,一股似要碎骨斷筋的強勁力道,從輕握住他手腕的五指上灌過來,紅發漢子整張臉刷地一白。
痛——痛死人了!!
不要說是與對方較量了,僅是這一掐,他便知道兩人之間的力氣有雲泥之差,自己根本不是這看似平凡的黑小個兒的對手。常聽人說中土人才濟濟,有許多深藏不露的高手,沒想到今兒個竟讓他碰上了一個。
痛到快失禁,冷汗也潸潸落下。忍了一會兒,他沮喪地一咬牙,羞辱地放棄掙扎。「我放、我放開……就是了。」
「哈哈,感謝兄台接納善言,日後必有善報。」
黑膚小子大力地拍拍他的背,並吆喝道:「大夥兒,快來、快來,有免錢的涼茶可以喝了!這位番人大爺先前用十兩銀元買下了阿草伯今日所有的涼茶水,招待大家喝免錢的喲,大家要好好謝謝爺兒的慷慨啊!」
頓時間街頭爆出了歡呼聲,人潮迅速聚攏,爭先恐後地搶著喝免錢涼茶,紅發漢子也被一堆不認識的「鄉親」熱情包圍住,因為人人都把他奉為「出手大方闊綽的外地大爺」,爭相攀交、推銷。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紅發漢子才狼狽地擠出重重人牆。
「喲,番邦來的大爺,謝謝你招待的涼茶!」
一手捧著茶碗,閃出一口潔亮白牙的黑膚小子,一副「殺人放火的不是我」的無辜模樣,坐在大樹下,揚起一手與他打招呼。
滿腹怒火早已被先前的沮喪澆熄,紅發漢子懊惱地瞥瞥他。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身手這麼了得?」
「我?我誰也不是呀。不過是區區一個小獵戶,專在巫豳山上打獵維生。對了,我今日獵得一頭花鹿,你要不要買個幾斤肉回去?保證肉鮮味美,曬一曬做成肉乾帶在路上,不但可解饑,萬一在山上遇到惡狼,還可把它丟出去當成誘餌解一解圍。賣價不多不少,就十兩銀元,你說如何?」
「不必了!」沒好氣地頂回去,其實紅發漢子心頭另有一層憂慮。
如果中土隨便一名獵戶都有此等的身手,想必天朝京城中更是高手雲集……他一個人可有能力突破高手層層戒備下的京城,直闖大內把「她」帶走?
「什麼小獵戶?!」
賣涼茶的老翁聽了直搖頭,插口說:「十郎大爺太謙虛了,他可是巫豳山上一等一的獵手、大英雄。他隻身與巫豳山的頭號惡霸獨眼大黑熊,單打獨鬥了三天三夜,講起這為民除害的事蹟,青松屯內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哈哈哈,阿草伯您說得太誇張了。那只是我遇上黑熊時,腳慢跑不掉,才不得不和牠纏鬥,要是跑得掉,我何必冒生命危險自找苦吃?幸虧最後是一陣雷擊落石把熊砸死了,不然死的人鐵定是我。」
「噯,十郎大爺就愛開玩笑,一般人遇上黑熊,能撐到半個時辰已是奇跡,您還僵持了三天呢!像您這樣不居功的英雄,才是真英雄。」
「阿草伯,您什麼時候不賣涼茶改賣起甜湯了?我喝不慣這一味,還是您的青草茶好喝。」黑膚少年淡笑地要老翁別再把「英雄」兩字掛嘴上了。
一方面,曉得了對方並非一介尋常的山野獵戶,多少讓紅發漢子釋懷了些。
老翁應少年要求,換了個話題。
「這次老朽不周到,讓紅發爺兒您這麼生氣,還驚動了十郎大爺,老朽深感過意不去。不如這樣吧,等會兒請兩位到寒舍一坐,我讓內人擺一桌酒菜向兩位謝罪,還望兩位賞我這個臉,務必接受我的招待。」
「噢,阿草大嬸的手藝比鎮上任何一間客棧都好!我可以跟你打包票,兄台,你非吃看看不可!!」黑膚小子粗魯直率地以手背抹抹嘴,垂著口涎笑說。
可惜紅發漢子原本饑腸轆轆的肚子早已氣飽了,於是以「趕路」為由婉謝了老翁的邀請。
「呃,爺兒,恕老朽冒昧,敢問您說要趕路,莫非您是打算現在出發,越過巫豳山嗎?」
漢子一頷首,老翁緊接著追問。「您一個人嗎?沒有其它同伴嗎?」
「是啊。」他順口答完後,看到老翁與黑小子兩人的表情瞬間凝重起來。「怎麼,我一人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躊躇地擰了擰手。「老朽接下來這番話,可不是在恐嚇爺兒。實不相瞞,近一、兩年來,不少夜宿巫豳山的獨身旅人離奇地死在路途上,他們被發現時,渾身上下無一處外傷痕跡,但全身骨頭卻是斷的斷、折的折,狀甚淒慘、恐怖。是什麼原因造成這些人的暴斃,至今連官府的人都說不清。」
渾身骨頭斷裂?聽來的確很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那些人是從高處落下,尚可理解,問題是陳屍地點的四周並無懸崖,也無滑落的痕跡。是什麼人、或什麼動物,不但有那麼大的力氣能折斷人全身的骨骼,還能不在死者身上留下傷痕、掌印?因為太詭異了,還有人穿鑿附會地說是巫豳山的鬼神在作祟呢。
「總之,此事早已搞得附近幾個村子人心惶惶。現在大夥兒越山時,必定覓同伴而行,像您這樣逼不得已的獨身旅人,也多半在晌午前就出發了。若騎快馬的話,一日應可越過山頭到元州的幛紗村,無須夜宿山中……」
老翁抬頭看看天色,好意地說:「我看今日時辰已過,勸您還是別勉強入山,何不在鎮上多住一晚,等明兒個再出發?」
紅發漢子依然提起了行囊,道:「多謝您勸告,但我有急務在身,不想為了這點鄉野怪事就耽誤行程。」
老翁以為不可地搖搖頭。「爺兒,這件急事有緊急到值得您賭上一條命嗎?您還是再考慮一下吧。」
「這事兒比我的生命還要緊。」
紅發漢子不聽勸地離開了。
「唉,年輕人啊,有什麼事會比命更要緊?命沒了,一切也沒了啊!」老翁在他身後不停喟歎。
黝黑的年輕獵戶上前拍了拍老翁的肩膀。
「阿草伯,能說的、能勸的,你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看他方頭大耳的招福臉,不像會短命的樣子,你就別替他操心了。」
老翁默默地點點頭,握著手中的十兩銀元,朝天拜了拜。希望老天看在這位出手慷慨、性子急的番人大爺,對他這老翁做了件大好事的份上,能夠保佑他平平安安地越過巫豳山。
一旁黑膚青年已經開始替老翁收拾涼茶擔子,嚷嚷著道:「我們快回你家吧,阿草伯,我要餓死了啦。」
「失禮失禮,老朽這就來了。」
老翁心想著家中的黃臉婆若看到這十兩銀元,不知會有多驚喜。今天真是個風和日麗、開心幸福的好日子。
***
「阿草伯、阿草嬸,謝謝你們的招待啦。」
飽食了頓遲來的午餐,再陪老爹喝了幾巡薄酒,黝黑的雙頰浮著酣紅健康色澤的颯爽青年,告辭這對樸實和善的夫妻時,已是日照西斜的時辰。
「哪裡,老朽不知寒舍裡連點像樣的好料都沒有,還誇口要煮大餐招待您,真丟臉。結果還是煮了您帶來的鹿肉,才弄出點東西上桌,讓爺兒見笑了。」
「不、不、不,我搬來到青松屯之後,已經好久沒吃過像樣的料理了,要不是拜阿草伯的慷慨,我哪吃得到這麼美味的一鍋肉湯。阿草嬸的手藝還讓我想起我娘親,教人感動到想哭呢!」
「若十郎大人不嫌棄,以後可以常常來,老身無論何時都很歡迎你的。」
「阿草嬸人真好!我可是很厚臉皮的,以後天天上門吃白飯,讓妳趕我不走,看妳怎麼辦!」黑膚青年咯咯笑道。
「老身歡迎都來不及了,我明兒起每天都會幫您準備好碗筷。」
青年笑了笑,揮揮手與兩人道別。
「真是個好孩子……模樣生得俊,和善又尊重老者,打獵的本事又是一流的。嫁給他的姑娘應該可以過著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惜咱們家的女兒全嫁人了,咱們沒這福分收他當女婿。」
「不要作白日夢了,像他這麼有本事的獵戶,不會久居於青松屯這小地方,早晚會往更大的地方去發展的。就算咱們女兒沒嫁出去,也是高攀不起這門親事啊。」
老翁撚了撚白須,凝望著遠去的青年身影,預言著。
「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的,苟十郎非池中物,他日必有一番大作為。」
渾然不知後頭的老夫妻正大力恭維他的青年,踏著微醺的醉意,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途上。
輕風徐吹,山歌慢哼,苟十郎混在傍晚的人潮中,心情好得不得了。大啖過數個月以來最有「家」的味道的一餐,那愉快全寫在臉上。
話說,他有多久沒見到家人了?一年、兩年……糟糕,居然算不清了。由此可見,自己真的太久沒回家一趟了,怪不得會這麼想念家鄉味兒。
不知道爹、娘和排行在自己上頭的九個兄姊們,可都安好?
十郎的老家是在離青松屯約百來裡的南方小農村中,光是要返家一趟,騎馬也得耗上十天半個月,並不是那麼容易能回鄉省親。而報平安與近況的書信,也是半年、一年才捎上一封。
但,出外打拚的人,哪個不是這樣?
反正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十郎相信家人們在老家過的日子,十之八九也沒啥改變。
苟家代代是連自家田地都買不起的窮佃農,村子裡的人常說,苟氏夫婦能夠拉拔大十個孩子,而沒讓半個孩子餓死,是奇跡中的奇跡。不過這也是他們「早也做、晚也做,從日出忙到日落,無一刻休息」的辛勞所換來的。
也許是從小看爹娘們揮汗如雨地辛苦耕種,卻還是窮得快被鬼捉走的模樣長大,讓十郎對務農沒什麼興趣。既然無意幫忙家裡種田、一輩子務農維生,自然沒道理留在家中吃白飯。
因此他十三歲就不顧爹娘的憂心,不聽兄長們的勸阻,款了款包袱,便隻身離家出外闖天下了。
他還記得自己的頭一份工是在有錢人家裡打打雜,雖然對方供吃供住,但不被當人看的感覺,讓他不到一年就走人了。之後又輾轉做了好幾份工,學了很多謀生技巧,他在繹站學會了如何照顧馬兒、在鏢行學會了點拳腳功夫,並在皮貨商那兒學到了如何制皮等等。
謀生本領學得快、有張討喜的長相,加上擅長與人相處的個性,十郎無論待在哪裡都過得如魚得水——起碼表面看來如此。
可是,往往在他得心應手、習得了竅門之後,他又會心生困惑——自己離家為的是過這種生活嗎?他苦苦追求的,是待在這個地方,把這兒當成家,然後像這樣一成不變地過日子?一旦這種念頭在心裡頭萌芽,每天他腦海中都會聽到……
我真的屬於這裡嗎?
不對、不對,我不想這樣子過一輩子。
我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我並不屬於這個地方。我不知道我屬於哪裡,但「那裡」絕對不是這裡!
通常「求去」的念頭一出現,它便一日日地在心中膨脹,過不了多久,他只好辭去那份活兒,前往下一個鄉鎮,並且期望著,這次他能找到一個令自己再也不想搬離開的村子、有份能讓他甘願做一輩子的差事,但他無可救藥的流浪癖總是一再發作。
半年多前,又一次歷經「捲舖蓋走路」的掙扎後,這次十郎來到青松屯。
起初他僅是打算路經此地,前往繁華、天下第一富庶的丁州。誰曉得,竟在巫豳山上遇到一頭足有兩人迭在一塊兒那麼高的兇猛黑熊,當下他以為自己小命休矣,但是經過了三天三夜的你追我逃生死鬥,他不但僥倖沒死,還陰錯陽差地在雷公槌的一劈助力下,神奇地解決了那頭兇惡的黑熊。他還記得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氣,拖著笨重的熊下山時,那轟動整個青松屯的場景。
原來這頭在巫豳山上出沒的黑熊,是令鄉民們頭痛多年的兇神惡煞。每到秋末冬初的季節,這頭熊為了補充過冬前的食糧,經常在山中殺氣騰騰地覓食。一遇上了人類,便把對方視為侵犯地盤的外敵,毫不留情地攻擊,這些年來不知造成多少死傷。
想當然耳,成功「獵」殺這頭熊的十郎,一夜之間成了青松屯這一帶人人崇拜的獵熊大英雄。
村長發給他賞金,還贈與他一棟村裡的房子,當作是「為民除害」的褒獎。
但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他當然明白村長送房子給他,主要是想借用他打獵的本領,繼續冒險賣命為青松屯除害。
不過被利用也無所謂,他生平第一次有機會「擁有」一樣東西,一棟屬於他的「房子」,一個他的「家」,代表他不再需要浪跡天涯了,這裡就是他的家!
十郎高興得立刻接受了村長的好意,決心在青松屯住下。
即使事後發現那棟房子是間搖搖欲墜、風一吹就快垮掉的簡陋茅草搭的房子,在十郎眼中它還是自己最寶貴的「家」。
況且,當一名「獵戶」比想像中更來得適合他。
靠著這五、六年來四處學來的本領,他可以自己整修屋子、設陷阱捕獵,再到市集上販賣,一切自給自足,填飽自己的肚皮沒問題。而且沒有了處處得聽令於人的拘束感,可以成天隨心所欲地過日子,自由自在地徜徉于山野叢林間。
這才是我想要過的日子……
當他在山中為了追逐獵物而賓士時,腦中經常會晃過這樣的念頭,自己是天生的獵人,這是最合乎他天性的生活方式。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裡還是有種美中不足的感覺?好像這樣子的生活,依然缺少了什麼?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
曾經十郎以為自己缺少的是一名紅粉知己,好一陣子都在紅粉堆中打轉。但是儘管和姑娘家們在一起時,魚水之歡能讓他短暫忘卻那股失落感,卻始終填補不了他胸口的「空洞」。
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
彷佛自己的三魂七魄中,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是不是失落的那部分在呼喚著他的靈魂,所以他才會克制不住自我放逐的念頭,流浪過一城又一城、一鄉又一鄉?
十郎想得發愣的時候,面前所見的一切突然間籠罩上一層紅紗。
「呵呵,抱歉啦,小哥。人家的手絹兒掉了下去,你能不能送上來給我啊?」
就著被薄紗罩面的模樣,十郎仰起頭,瞧了瞧這嬌滴滴聲音的主人,而從豔旗高掛的廂樓勾欄間,也正巧探出了一張撲著香粉、描著黛眉的臉蛋。
十郎認出了女子,笑著回道:「金芝姐兒,您的閨房裡想必堆滿了手絹兒吧?怎麼成天在掉手絹,簡直像是天女散花一樣。」
風騷的美娘子揚了揚手絹兒,格格笑說:「喲,我道是誰呢!今兒個又是被你撿到了呀,十郎。姐兒想死你了,你還不快上來,給姐兒我捧個人場,是你的話,我分文不取也沒關係。」
人不風流枉少年,十郎暫且拋下煩惱,取下紅紗手絹兒,放在唇邊一香,邪惡但不下流地說:「金芝姐兒這麼慷慨,我怎能辜負妳的好意呢?我馬上上樓讓姊姊疼,等我。」
一旁的鴇娘聽見了,立刻抗議地說:「金芝兒,妳不要亂作主張啊!」
十郎識趣地掏出錢袋。「孟嬤嬤,這些是金芝姐兒幫我省下的茶資,我就借花獻佛,請妳把它全分給其它姊妹們吃紅吧。」
見到那錠碎銀,臭著張臉的鴇娘才轉怒為笑。「我是跟十郎爺兒您開玩笑的,金芝兒和您的交情,我孟嬤嬤怎會不知道呢?您請上樓吧,我這就叫人把酒菜送過去。」
「有勞嬤嬤了。」
他人一進入這滿是濃濃胭脂味兒的空間,鶯鶯燕燕們一擁而上,左一聲「十郎哥好久不見」、右一句「十郎大人我一直在等你呢」,無不爭著要拉他到自己的包廂中一坐。能這麼「受」歡迎,大概沒有男人會不高興的吧?十郎苦笑,要是這些姊姊妹妹們別用尖尖的指甲,戳他、掐他、擰他的話,他會更高興的。
「好了,妳們這些小浪蹄,全給我閃開!也不想想是誰把十郎招進來的,他今天已經被我包下了,妳們誰也不許跟我搶。」連在上房中等待十郎上樓的金芝兒,都不禁要趕著下來捍衛自己的「獨佔權」了。
不過她的話反倒引起更強烈的抗議,眼看一場爭端要起,十郎只好以最大的笑容,輪流地左摟右抱著每位姑娘,在頰上一香地哄道:「這樣好不好,我發誓,我今兒個一整夜都不走,不捧完每位姐兒的場子我不回去,所以不要擔心,先讓我去拜訪金芝姐兒。」
好不容易終於安撫完全場子的姑娘,十郎才走到嘟著嘴、一臉不悅的金芝兒面前,執起她的柔荑親了一下。
「好姐兒,給十郎一個甜笑嘛,別氣了。」
「哼,誰像你這沒心肝兒的,對誰都笑、對誰都好!人家不理你了。」金芝兒作勢一推。
十郎笑了笑。「好吧,金芝姐兒今夜不想理我,我走便是了……」
「你敢!」好不容易擺脫那個難伺候的腦滿腸肥、挾著金銀財富就作威作福的鄉官,來了個年輕俊俏、溫柔體己的小哥。沒把十郎的青春精力吸光之前,她豈會輕易放他走。「走,跟我上樓去,讓姊姊我好好地疼你一疼。」
兩人才踏上樓梯,便聽見樓上傳來一聲殺豬般的嚎叫,以及巨大的斷裂聲響,緊接著就有人摔下了樓,尖叫聲此起彼落,場面混亂成一團。
十郎想也不想地把金芝兒護在身後,要她趕緊去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那你呢?」
上面持續傳出了混雜著尖叫聲與某種獸類嘶吼的噪音。十郎左右看了下,順手扳下一根斷裂的木頭扶手充當木棍。
「我去瞧瞧是怎麼回事。」有人喊救命,他無法置之不理。
「不要去,危險啊!」
他沒把嚇得一臉花白的金芝兒勸告聽進耳中,三步並兩步地往上爬,循著噪音來到那間不停發出尖叫聲,門戶洞開的廂房。
十郎握著木棍沖進去——凍住。
屋內一片狼籍。
原本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憑欄而座的窗臺,破了一個大洞,到處都是飛散斷裂的碎木屑,油燈掉在地上,桌椅也是翻的翻、倒的倒,酒菜灑了一地。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十郎根本無暇去注意這一切,他的眼中此刻只有一樣龐然大物佔據著,在離他不到十步的距離遠,「牠」就站在那兒——
被倒地油燈所點燃的火勢,所照耀出來的雪白獸王。
熒熒火焰下,濃煙中浮現出牠猛獰、凜冽的美麗姿態,彷佛不屬於這世界的生物。
魔魅的金色雙瞳冷冷地瞪視著十郎。
虎。白色的虎。足足有普通老虎的兩倍大的白虎,就在他的面前!
二、幫兇
「臭死了。」
黃玉雙瞳俯瞰著,腳底下險峻壯麗山峰間的潺潺溪壑,橫掃過散佈於沿岸、米粒般大小的屋瓦房舍之後,面無表情地吐出了這簡短的三個字。
「你第一次下凡,不習慣這味道是很自然的。凡間本來就是個狹小、臭味熏天的地方,這兒到處充斥著勾心鬥角、利慾薰心、貪嗔癡怨的惡念,而由這些七情六欲所衍生的沖天臭氣,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輪回、迴圈,從未有過消失的一日......恐怕未來也不會消失。」
身旁與他共搭一輛飛天軒車的秀麗童子,以老氣橫秋的口吻指點道:「你應該知道,咱們這趟遠行不是來玩的,你再怎麼討厭這股臭氣,也得忍一忍。至少在完成老君交給咱們倆的使命--把脫逃的妖孽帶回東天道,交由天公處置前,你是無法離開人間的。」
「黑骨,我不是在說凡間的味道,我說的是--」長指一點,指往下界中的某處山頭,「你沒聞到它嗎?有一股該死的臭妖味盤旋在那一帶森林的上空,也許那就是我們要捉的妖孽。」
黑骨立刻勒住了天馬的韁繩,停下車。的確,從他所說的方向隱隱飄來一股邪惡的妖氣。
「......樊虎,下回在我高談闊論前,你應該就把話說清楚,免得我一個尷尬過度,衝動地把你推下飛轡,湮滅我丟人現眼的證據。」骨溜的圓滾黑瞳眯成細縫,黑骨恨恨地指名道姓說。
白袍男子不見半點反省之色,聳聳肩回道:「打斷他人說的話,是失禮的行為。」
看別人活生生出醜,算是哪門於的禮數?黑骨在心裡嘀咕。
而這時白袍男子深皺起眉頭,低聲一呼。「啊--」
「又怎麼了?」
他一揮白袖,踹開車門說道:「我剛才所說的那股妖氣中,摻雜了一抹殺氣,八成是那妖孽在奪食人命。不如我去對付那妖孽,你去救那可憐人?我們兵分兩路進行吧!」
「什......」黑骨急忙伸出手揪住他的衣角。「喂,現在狀況未明,不許你擅自行動!誰說可以兵分兩路的?論長幼順序,發號施令的人該是我才--」
對他的「喊話」充耳未聞的白袍男子,雙臂一振脫去贅物,轉瞬間變化為一身雪白的龐然巨獸,越過冉冉白雲,消失無蹤。
望著手中僅剩的那件白袍,黑骨後悔不已。
當初在老君面前接下這個緝拿遁逃到人間界的妖孽的任務時,誰不好挑,偏偏挑到最我行我素的樊虎做幫手,分明是自找苦吃。
如果當初是挑愛耍嘴皮的丹雀,或手無縛雞之力的宸龍妹子,也許幫不上自己什麼忙,但也不必擔心他們會自作主張地行動、增添橫生枝節的危險。
可是,因為黑骨自詡為四天神獸中的大哥,覺得照料這些「小的」是他的天生使命--
黑骨也知道,他自身最大的致命傷就在於,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雞婆管家。一看到周遭的親朋好友誰有困難、誰有煩惱,往往用不著他們開口求救,他已經不由自主地在替對方衡量解決之道。
--而這次,也是同一股使命感,讓黑骨刻意指定樊虎做自己的助手。
其實這次要緝拿的妖孽,與樊虎有那麼一點未泯怨仇,因此在老君命黑骨下凡去擒妖時,縱使樊虎表面上對於老君沒指定他顯得滿不在乎,但金眸中一掠而過的失望,瞞不了黑骨的銳眼。
黑骨早巳看穿樊虎比誰都想親手捉到這次的惡妖,還有那親手消滅它的心意,而為了成全樊虎的心意,他才把以幫手之名,給了樊虎這次下凡的機會。
我會不會想得太草率了點?
黑骨有過幾趟下凡的經驗,曉得該怎麼做,才不會對下界造成不良的影響,甚或扭轉了天道運行的常軌。
怕就怕對人界不甚瞭解的樊虎,在擒凶急切的狀況下,衝動壞事。不能小看樊虎的冷漠外表下,隱藏的火烈性子,萬一樊虎真的失控,黑骨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擋得住他。
論身手,他二人若是認真動手過招的話,樊虎或許還在自己之上。
總而言之,不能放任樊虎恣意妄為,黑骨「駕」地一甩韁繩,催著馬兒轉往樊虎消失的方向前進。
***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話,是紅發年輕人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停駐在裝滿恐懼與痛楚的腦袋瓜子裡,最鮮明的一句話。
明明有人警告過他此路危險不可行,卻因為他的剛愎自負與心存僥倖的念頭,結果落得了一個壯志未酬身先死的下場。
滿心以為天色還亮著,就很安全。
滿心以為憑著自己的身手、智慧與快馬,無論遇上何種敵人都能對付,即使打不贏,也逃得了。
滿心以為自己沒那麼倒楣。他太愚蠢了,竟沒想到天底下有些「東西」是遠遠超乎常理而無法想像的......
他好怨啊!
他好不甘心呐!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成為受害者之一?為什麼要挑中他?他不能死在這裡,他不可以死在這裡,要是他死了,誰來拯救「她」?為了他的最愛......不、不、不,他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不能死在這裡啊!
噢,不!!
***
樊虎知道自己來慢了一步。
怨靈所發出的強大悲憤,在那一帶形成了一朵紫黑狀的蕈雲,遮斷了斜照的夕陽,陰森的死氣正被吸入妖孽所掌控的大地之中。
這株深受老君喜愛、種植於仙鄉百花園內已千年有餘的杜鵑花精,上個月因一次的丹爐意外而墜入魔道,搖身一變成為嗜血妖花。它聰明地利用老君外出之際,役使園內藤蔓為其爪牙,借此吸附于其他同伴的根莖部位,先後奪走了仙園內眾多花草樹木的純良精氣,迅速壯大了自己。
當老君重返百花園內時,大半的樹靈和花仙已瀕臨枯萎凋零、魂解魄散的地步,以一息尚存來形容絕不為過。
震怒的老君下令拘捕杜鵑花妖,不料早已算計到這點的花妖,刻意於仙鄉內引發一場大火,利用眾人注意力分散的空隙,火遁到人界藏匿。
老君雖然立刻派天兵天將到凡間捉拿它歸案,可是人界龍蛇雜處並不容易鎖定它的行蹤,而它又肆無己心憚地大開殺戒,以取之不盡的生靈作為後盾,累積了驚人的妖力。那些分批派出去追捕的天兵天將,不是反被它所傷落荒而逃地回到天界,便是為它所縛,迄今下落不明的還有數人。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
根據花妖逃到凡界尚未滿月推算,其累積的妖力競已淩駕神兵神將,老君深戚惶恐。按此速度,繼續放任它為所欲為下去,不出十日必在人間闖出大亂子。
他當機立斷地請出四天神獸對付......此舉在仙鄉還曾引起不小的騷動,大家都認為殺雞焉用牛刀,不過是個花妖罷了。
此時此刻,樊虎真想讓那些滿口指責老君「區區花妖都管不好,闖了禍就命令神獸下凡。太小題大作」的傢伙,親眼見證一下「這一幕」。
一名無辜遇害的枉死者,被不計其數的細小樹枝、柔軟藤蔓所纏繞,仿佛掉入蜘蛛網中的小蟲子。被高高舉至半空中,呈現令人不忍卒睹的慘狀。
從這狀態,可以想見受害者最初經過一番猛烈的掙扎,但是被橫七豎八的無數藤蔓勒住了胸口、塞住了喉嚨,根本動彈不得。那些宛如千百雙手腳的花妖觸手,絕不容許獵物竄逃,把他的四肢緊縛、斷筋、裂骨,強行扭轉成麻花狀。
最後當獵物發出慘絕人寰的最終哀號時,再喜孜孜地一口氣剝奪獵物的生氣,轉化為自身的妖力。
縱使再有膽量的人,見到此情此景,也不免頭皮發麻。
金色的獸瞳在望見那株已魔化到尋常樹種的三倍大、體積宛如一座移動小森林的杜鵑花妖木時,確實大吃了一驚。但樊虎轉瞬間把心神定下來,緩慢地繞著花妖,以神眼透視錯綜複雜地交疊在一塊兒的枝枝葉葉,鎖定花妖的弱點,接著縱身一躍--
咻、咻!
似有自我意識、並長著眼睛的頎長細枝,一察覺到外敵的入侵,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動作了起來,攻擊那不屬於凡界所有的雪白巨獸。
正在進食中的花妖主幹,也捨棄了獵物的肉體殘殼,數根粗大有一丈橫長的根一起行動,一寸寸地向下鑽動,沒入地底下。它似乎是採取了且戰且走的狡猾策略。
哼,本爺兒在此,你走得掉嗎!
樊虎發出一聲神吼,聲波所到之處,猶如利刃劈過,劈劈啪啪沒兩下,花妖所伸出的細枝,在半空中一根根從樹芯中央爆裂,炸出了朵朵血花。一時之間,空氣中籠罩了一層薄薄的紅色血霧。
花妖狀甚痛苦地劇烈搖晃,瘋狂地前後扭動著,而向下鑽動的粗根也更驚慌失措地刨開地面,急著想回到安全的巢穴之中。
此時樊虎已經躍上杜鵑花妖的主幹,伸出四隻前有尖鉤的銳爪,往那凹凸著許多肉瘤的樹皮深深一劃,大口一張咬下--從他的虎牙與尖爪中輸出了大量的淨化神力,灌到花妖體內。
一刹那間,大氣動盪,整座山都齊聲悲鳴似的,無數的鳥獸同時竄飛、狂風卷起了落葉,像飛鏢般往樊虎射來,可是樊虎緊咬住口中的花妖不放,全神貫注地進行淨化的工作。
漸漸地,瘋狂扭動的主幹,起了不一樣的變化。
乾癟斑駁的樹皮,一層層地剝落。怒張的枝幹,無力地垂落到地面。之前膨脹到像座小山高的軀幹分肢,這會兒也跟著縮水、枯萎。
樊虎若不放開它,照這情況看來,應當可順利解決掉它。但樊虎在解決它之前還有一個非查明不可的問題。
他心知肚明,想從妖孽口中問出那條笨狗兒的下落,無疑是緣木求魚,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在,他絕不輕言放棄。
不管那只笨狗兒在他身邊時,自己嫌他有多纏人,多煩、多笨,但是......
那雙棕色圓滾的雙瞳,始終不曾離開樊虎的腦海。
這些日子,每當他一回頭,總期待著像過往一樣,看到那如影隨形,總在自己身邊打轉著、吐著舌頭、甩著尾巴的小笨狗。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那一閃而逝的幻影。喚醒的只是更多的失落與倜悵。
更糟的是,只要他一閉上眼,笨狗沖向偷襲自己的花妖,緊咬著花妖雙雙墜落到天門外的場景又歷歷在目。
樊虎心底曉得,若自己不找到那笨狗的下落的話,這日思夜也夢的痛苦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非找到它,好好地訓斥它一頓、痛駡它一頓,然後......再帶著它一起回家。
片刻過後,腳掌底下的抵抗力道漸小,樊虎鬆開了口,將尖爪栘往花樹的靈核前。冷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既然老君已經派出我們四神獸來對付你,你是不可能與我們對抗的,我們之間力量的懸殊可比雲泥,你應該也有所戚吧。」
奄奄一息的妖樹微弱地顫抖著。
「你如果安分地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答應你,讓你留下一縷元神到鬼界接受輪回,否則我就打散你的三魂與七魄,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枝葉不再抖顫,妖樹顯得安分許多。
「還記得你從仙鄉逃跑時,咬住你不放的小黑犬吧?它應該跟你一塊兒墜落凡界了吧?它在哪裡?」
驟地,一切靜止下來,幽暗的森林仿佛進入了無聲的境地。
樊虎屏息,豎起每分警戒,爪於從肉掌中伸了出來,處於隨時可以攻擊的備戰狀態。
忽然,一片葉掉落到地面。
接著又一片、再一片。一片一片葉在地面上重疊,好似在排列什麼圖案。
四。這是一個四(死)字!
樊虎頓悟的刹那,整棵巨大的杜鵑花樹驀地倒下,深入泥土中的根幹橫倒朝天,而全部的樹幹、葉片、枯枝都化為乾裂的塵土,地底則被刨空了一個大洞。洞內隱隱傳來了陣陣高亢尖銳,聽了使人極端不舒服的笑聲。
失算了!!
低聲一咒自己的愚蠢,想不到自己竟沒看穿這狡猾妖孽的幻術。原來露出於土表上的樹身全都是妖孽的假殼,真正的花妖已經借著地道遁逃了。
居然能把握住我動搖的瞬間,巧妙地脫逃,這孽廝還有點腦子,不可小看。
不過......按照這「四」字來看,笨狗兒是凶多吉少了。他不用猜也知道,對狗兒痛下毒手的是誰。
這可惡妖孽,我樊虎絕不會放過你的!
縮小尺寸可變化自如的身軀,他緊跟在後跳進洞裡,吃驚地發現,裡面如同蟻窩般,有著無數的大小通道,錯綜複雜像是一座大迷宮。這可能就是平常妖孽在這座山頭中神出鬼沒用的地下通道,應當能通往它的巢穴。
要是追丟了,也許會永遠迷失在這數千尺長的地下洞穴中。但這不足為懼,他抱著「非消滅它不可」、「以祭狗兒在天之靈」的念頭,義無反顧地循著那股妖氣,追了過去。
***
紅衣的「妙齡女子」在地鼠的指點下,於四通八達的洞穴中拔腿飛奔,不時還回頭望一下追兵。
跑著跑著,赫然發現前面已經是洞穴的盡頭了,她困惑地放慢腳步,只見地鼠一溜煙地往牆上攀爬,不一會兒就由頭頂上方的出口離開地道。
「它」仿效地鼠也跟著爬出洞外......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座雜草蔓生的院子,而院子外頭就是附近村子的大街。
「女子」揚起恍然大悟的笑。
只要混入人潮之中,那大貓也拿自己沒轍才是!「它」滿意地掏出一顆從天界帶來的丹藥,打賞那只聰明的地鼠。之後,便整整衣衫,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大街上,模樣和一般姑娘別無兩樣。
「它」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一下子逛逛這攤的胭脂水粉,一會兒摸摸那攤的各色衣料。
凡界比起仙鄉不知有趣了千百倍。「它」絲毫不後悔離開那個除了活得久、活得枯燥乏味以外,其他什麼樂子都沒有的地方。「它」覺得那次的丹爐意外,算是「它」走運,有了那次的意外,「它」才能找到「活著」的樂趣。
「它」再也不要重回過去的生活了,「它」要一直留在這個地方,反正這兒多的是「糧食」,足以供給「它」源源不絕的力量,「它」照樣可以像身在仙鄉時,不老不死。
「它」最大的麻煩就是老君派來的--不除去那些神將,「它」也別想過高枕無憂的好日子。
你想往哪裡跑!!
恍若平地一聲雷,威力萬鈞的虎嘯劃破嘈鬧的大街,鞭向「它」的後背。「它」急忙往旁一撲,撲倒在一個賣菜的攤子上。如果「它」的動作慢一步,此刻「它」的人形化身早被這一吼給震斷數根骨頭了。
真的好險。
「它」回頭,大街上的人們陷入一片恐慌,大家逃的逃、散的散,連拉車的馬兒也受驚地狂奔。想也不奇怪,一頭大白虎在華燈初上的熱鬧街頭上亂竄,不把人嚇破膽才怪。
......他、他、他怎麼追來了?而且引起這樣大的騷動,他不怕觸犯了天條,反被打入凡間嗎?
難道用「四」字挑釁這頭瘋貓,鑄下了大錯?「它」在原形畢露的狀態時,已敵不過四天神獸,現在封印於人形化身內,更加無法與之為敵。如果不想被消滅,「它」只有一條路可走--快跑!
專往人潮集中處飛奔的紅衣女子身後,是急著追趕又受阻於亂成一團的人們而遲遲前進不得的樊虎。
雖然他很想大吹一口氣,把這些惱人的障礙全吹到半空去,但是現下自己製造的混亂,想必已經讓老君在仙鄉氣得吹鬍子瞪眼,要是再亂施法術,不知會不會連累到黑骨。有了這份顧忌,即使再耐不住性子,樊虎也不能為所欲為。
他衡量了下自己與花妖化身的紅衣女子間的距離,想要排開這麼多擋路人,直接逮到它,唯有一條路可走--空中。樊虎三兩下地爬上一棵老松樹,再躍上整排民房的屋頂,幾個大步一躍,已繞到女子前方。
吼地一聲,他朝路上的紅衣女子撲去。
紅衣女子的身手倒也俐落,刷地拋出一條衣帶纏繞在最近的樓房窗櫺上,一呼一吸、一躍一跳間,兩人以些毫之差擦身而過。
樊虎前腳到了地面,女子卻攀上了樓。氣得樊虎尾巴一揮,仗著柔軟的身軀,靈活地一個前滾翻轉過身,順勢再一蹬腳,身輕如燕地跳到離地三丈高的樓臺上去,看傻了一班凡間小老百姓。
而他才站上了扶欄,紅衣女子竟捉起一名屋內的小丫鬟,打橫朝樊虎扔了過來。眼看著小丫鬟就要撞上窗臺受傷,樊虎只好搶先破窗而入,大張口含住了小丫鬟的腰身,將她接下。
「呀--救人啊!老虎咬人了啊!」
房間裡的人尖叫著奪門而出,樊虎放下口中的小丫鬟,逼近化身為紅衣女子的花妖。這時它掀倒了桌椅,捉起東西就往樊虎扔去,一把從傾倒油燈中竄出的惡火,在他們之間的地板上引燃了一道火牆。
「赫!」
嗆人的煙霧與刺眼的火光中,有人倒抽了一口氣而吸引了樊虎的注意力,他斜著眼瞟了瞟門邊。
打哪來的一根穿著衣服的黑木炭站在那兒。奇了,這木炭還長眼睛的,眨巴眨巴地睜著雙圓眼,看什麼看!沒看過老虎扁人是吧?
「哇......」過了好一會兒,木炭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你好漂亮啊。」
樊虎低聲一咆。
漂亮?漂亮?!這根木炭是吃了熊心豹膽,竟然對堂堂四天神獸之一的本虎神,用「漂亮」這種娘兒們的字眼侮辱調戲!這小子該當何罪?!
仿佛一點都沒厭受到樊虎不爽到極點的怒火,那根木炭--不,是出言不遜的小子,竟又上前一步,還朝他伸出一手。
「啾啾,過來,你是不是迷路了?這兒不是你這種大貓該來玩兒的地方,我帶你回林子裡去,好不好?」
繼先前用娘兒們的形容詞羞辱他,這會兒竟又把他當成什麼小鳥般地任意使喚。這根木炭是在挑戰他好脾氣的尺度不成?
樊虎再一怒吼,警告那小子要他後退,不要多管閒事之後,重新頂住正鬼鬼祟祟想逃離房間的花妖。
哪裡走!
他發出了足以拆了花妖全身骨頭的神吼。但是--
「噓、噓,你的聲音好大、好嚇人我知道,但你是好大貓對吧?你不打算傷人的嘛!那就不要吼叫了,瞧你把人家姑娘嚇得渾身都發抖了呢!」
樊虎收了聲,也氣炸了。
這根該死的白目木炭,竟、竟、竟挺身而出護住了那佯裝成人的花妖--也可能是花妖順勢躲到這好事年輕人的背後。總而言之不管過程為何,這小子做了一件他以為是「善事」,實際上是大錯特錯的「壞」事。
「好了、好了,姑娘你別怕。我來安撫這只大貓,你先到樓下去避難吧!」
紅衣女子抬起了頭,搖了搖腦袋,還作勢揩了揩淚水。
「你還是會怕嗎?那我先陪你下去好了。」
樊虎又一吼:你這笨蛋。想找死啊!還不快點離開那妖孽!
但年輕人哪裡聽得懂他的「虎」語,他看到紅衣女子點頭,便好心地扶著她的腰,兩人一塊兒往外走去。
與其讓花妖在利用完年輕人的好意之後,還順道吸幹他的精力來報答他,樊虎一腳踹起地上的斷木,朝年輕人的方向踢過去。他心想,只要把這傢伙打昏過去就行了!
但紅衣女子迅速以手一指,把斷木揮開。
「咦?怎麼--唔!」
接著「它」突然扳住年輕人的肩膀,嘴對嘴地親住了他。
該死的!事情的突然轉變,令樊虎反應不及。
不出片刻,年輕人錯愕的表情漸漸消失,成了一隻雙眼無神的木偶,紅衣女子就直挺挺地向後倒下,化回原狀--成了根木頭。
這過程當中樊虎出不了手,他知道紅衣女子正在竊占年輕人的軀體,卻束手無策,因為自己若是莽撞出手,那年輕人的魂魄很可能就會在這段過程當中被打散了,成了名副其實魂飛魄散的冤死鬼。
「哈......真是舒爽呢。」
黑木炭般的年輕人,眨了眨眼,扭動了下脖子,以姑娘家的口吻說:「還是直接占了人體方便多了,起碼可以開口說話。用木頭做的人偶沒有舌頭,悶死奴家了。」
你這個囂張的妖孽,快從這個人的體內滾出來!
樊虎沖著他一陣狂嚎,換來的卻是對方一陣不以為意的奸笑。
「我怎麼會離開這身軀呢?要是我離開了這身軀,你馬上就會要了奴家的命吧!現在這個傻瓜還不算『死』,但你要是對我動手,我立刻把他的魂給解了,等同你殺了他,你敢動手就動手啊!呵呵呵呵。」
樊虎憤怒地以爪子在地上使力一摳,摳出了五道深痕。
「你動不了手,對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又怎能殺害一個無罪的凡人呢?」眨動著純真的滾圓黑瞳,露出可愛的酒窩笑臉,年輕人聳聳肩。「我真是同情這傢伙,明明是好心要救助我,卻反過來被我陷害了呢。」
這妖孽肯定又在動什麼歪腦筋了,看他那賊兮兮的樣子就知道。
「要我放過他,也不是不行喲。」
黑瞳閃爍著高度的興奮。「只要你願意把你體內那大量的精純仙氣,分一些給我的話,我就不必再吞食其他人類的劣等生氣。反正你有萬年的修為,分一杯羹給我也死不了,不是嗎?而且這麼做還可以拯救他和日後許多無辜的人,不是非常划算嗎?你用不著再考慮了才是。」
樊虎的金眸慍怒地發亮。
好個大膽的妖孽,竟貪婪到連神的氣都想竊走!
「快點下決定吧!」年輕人以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脖子。「你瞧,我可以輕易地掐斷這傢伙的脖子喔,你快點答應吧。」
樊虎把一口牙咬得喀喀作響,忿忿地一甩尾巴,在火光之中伏下身。
只見他長著白色體毛的手腳逐漸拉長、褪去細毛而轉變為光滑無瑕的皮膚,威武的虎軀變形為剽悍頎長的美麗男體,而五官也從猛獰到凜凜神俊。前一刻有著魔魅金眸的神獸,這一刻已成了有雙魔魅金眸的絕世美男子。
「妖孽,你會後悔的。」
藏身在人類體內的花妖,才不在乎神獸逞口舌之快的牛皮大話。
「它」贏了,神獸輸了。「它」開心地放聲大笑,「它」真感謝這傻瓜人類,竟能幫自己逆轉情勢,得到了千金難換的寶物。
「它」一定會好好享用這四天神獸的仙氣,慢慢地折磨這神虎到死為止,呵呵呵呵。
三、落難
「歡迎光臨寒舍,樊虎大人。真沒想到有一天,我這座『小廟』裡也會有『大神』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奴家感到無比光榮。」
身高只及高挑英偉的男子的肩膀處,體格也小了他一號的瘦弱黝黑青年,嘲諷地彎了彎腰,比了個「請進」的姿勢,陰險一笑。
這裡不是......樊虎臉色一沉,嚴肅地瞟了瞟「年輕人」=花妖。
「說是寒舍,但好歹也是這座小山山神的家,縱使比不上仙鄉您那大宅子的氣派,權充臨時的住處也還過得去就是了。」
為了拯救被花妖霸佔了身軀的這名年輕人的小命,樊虎應允了花妖勒索的條件,與花妖一起離開了人類的村子,又回到名為「巫豳山」的山中。
之前他猜測花妖會利用地下的某個洞穴當作巢穴,結果大錯特錯。
他們來到的竟是一座由附近居民以石塊建造,位於終年流水不停的水濂洞穴凹處,非常簡樸的山神小廟。
「你對這兒的山神做了什麼?」
「呵呵,我問他這附近有哪裡好、住起來最舒服,他就說沒有比他家更舒服的,我當然要借來住看看,看是不是真那麼舒服好住嘍。至於那個糟老頭要住哪裡,就不是我能管得著的了。」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不是隨隨便便設下的一條規矩,而是外來的鬼神再怎麼強悍,也有需要仰賴在地小神指引之處。想不到它卻無視於這些,胡作非為到這種地步,這惡廝當真以為沒有「人」能治得了它嗎?
花妖炫耀似地舉起手,拍了拍,上方一條瀑布所形成的水濂竟聽命地向左右兩側斷開,像一扇自動開啟的門,出現了一條肉眼看不見的暗道。
努了努嘴,花妖示意要他先行。樊虎悻悻然地率先進入潮濕幽暗的洞穴內,而他兩人一穿入水幕之中,便進入了一個與凡界隔絕的空間。
循著暗道走了不出百步,即可看到被雜亂無章的蔓草所佔領的臺階及閘廊,宛如鋪著綠色絨毯。樊虎的腳一踏上臺階,那些蔓草竟自有意識地纏繞住他的腳踝,且攀爬而上,就像蟲在腳上蠕動的觸感相當噁心。
不過搶在樊虎之前,花妖已經一腳使勁地跺下,並輕啐道:「閃開,他是我的。你們不是有那些殘渣了嗎?去吃你們的剩飯去,少妄想我的大餐。」
可能是痛(?)地一縮,那些藤蔓迅速地退回去,樊虎順著他們回去的方向一瞧--金眸瞬間不忍地眯起。
那些盔甲不是......那些穿在盔甲中的難道是......太過怵目驚心的情景,連親眼見識過冥府、膽識過人的樊虎,都不禁要撇開了臉。
「裡面有你認識的傢伙嗎?呵呵,天兵天將的滋味比起凡人又不知強了幾倍,而且因為他們的命比較硬,就算被我吸幹了,也還有些血肉可餵食我的手下,真有夠營養的了。」
舔舔舌,妖氣的雙瞳覷著樊虎的臉。「可是和你一比,他們就有如糞土般毫無價值。我真等不及要一嘗你的滋味了,神獸大人,呵呵,那一定會非常的美味吧。你用不著害怕,我不會像對待那些天兵天將一樣,那樣地狼吞虎嚥,我會一小口一小口,仔仔細細地品嘗你的,嘻嘻嘻。」
樊虎回以鄙夷地一瞥。
「噢,多淒美壯烈的眼神啊,教人不興奮都難。我該從哪裡下手?在你這身完美無瑕的肌膚上,割出千百個細小的傷口,血珠像紅寶石般從你每個毛細孔迸出來,我再一處處地舔吸你的神血如何?」
自己的任何一點反應,無論是恐懼、憎惡、不齒或作惡,全部會被妖孽視為一種樂趣與快感,因此他決定不再理會這妖孽,完全漠視它的存在。
得不到樊虎的回應,花妖笑得有些無趣地說:「快進去吧,從此這兒就是你的牢穴,你別再想重回仙鄉了。」
步入盈滿妖氣的山神廟內,樊虎迎向了「在劫難逃」的噩運。
***
十郎不曉得自己怎麼回事。
他只曉得雙眼一睜開,自己站在一個他不認得的地方。眼前是一道由崖邊奔流而下,恍若銀色水晶珠煉的瀑布,而四周則是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
我瘋了不成?我怎會晚上還在山裡頭鬼混?我是幾時走到山裡來的?
不懂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地方的,記憶亂成一團,不過這個問題可以等回家再去想,現在還是快點離開這個危險地方。急急地轉身,他摸索著道路前進,走了不知多久,他看到前方路邊有個人蹲在那兒,於是上前拍拍對方的肩膀。
「喂,你怎麼了?是不是迷路了?這山上晚上一個人很危險,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結伴下山?」
對方緩緩地回過頭,一張青筍筍的臉上,沒有了眼珠的兩窩黑洞,空蕩蕩地對著他,口一張幽幽問道:「你......來......帶......我......出山......的嗎?」
「唔啊啊啊!」
以為自己膽子夠大了,現在十郎才曉得自己只是「沒遇過好兄弟」而已。
他被嚇破了膽,沒命地逃,跑著跑著還被樹根絆到腳,整個人往前一摔,連滾帶爬地摔到一個斜坡底下,摔得他七葷八素,東南西北分不清。
他躺在地上呻吟了一會兒,才有辦法重新撐起身,摸了摸後腦勺,納悶自己明明摔得這麼慘,全身上下卻一點也不痛的理由何在?
......嗯?底下這軟軟冰冰的「東西」是什麼?
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的恐懼感在腦中交戰,最後他還是擠出最後一滴的勇氣,顫抖地轉過頭往自己的屁股底下看去。
「赫呀呀--」
那扭得像麻花的是手與腳吧?也就是說,這個動也不動的「東西」,其實是個人?!問題來了,人有分兩種,一種是會呼吸的,一種是停止呼吸的,而被他坐在下面的是哪一種人呢?
「我很能理解你想尖叫的心情,相信我,換成我是你,我也會尖叫的,因為這模樣還真有點不雅觀啊。」
耳邊聽到了說話聲,卻沒看到人影。十郎臉皮抽搐地問:「是誰?不要躲在那邊,給我出來!」
「我哪有藏?我就在你面前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咦?十郎再仔細地一凝視,總算於一片漆黑中,隱隱約約看出了個輪廓,而那輪廓也越來越鮮明。
「啊,你是那個找阿草伯碴的番人大爺!這個時間你怎麼還在這兒?」
「因為我走不了了啊。」
「你落了什麼東西在青松屯嗎?」
他指指十郎的屁股底下,道:「你坐著的,就是『我』呀。」
「我......」十郎兩眼瞪得像銅鈴,比了比自己的鼻子,再比了比下面。「你......你不是在誑我、嚇我的吧?」
「誑你我有好處可拿嗎?」
十郎靜了下來,他腿軟了。今兒個是吹什麼風?怎麼接二連三遇到......噢,糟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大不敬的行為,一聲「抱、抱歉!」急忙從番人大爺的冰冷身體上抬起屁股。
「不要緊、不要緊,你坐吧。反正我『現在』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沒差。難得咱們兩個同病相憐的傢伙又認識,大家作個伴,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十郎不好意思直接講,關於黃泉之旅,自己預備過個五十年左右再考慮去不去,現在他無法與男人作伴。
唉,可是說出口就太傷人了。
尤其和先前在村子裡那副跋扈帶刺、拒人於外的樣子相較,男人此時口氣疲憊而軟弱,八成受了不少折磨,實在不需自己再落井下石。
一股想為對方做點什麼的同情心湧上來。「我很遺憾你遇到這種鳥事,兄弟。那個......要是你有需要我幫你傳言給誰的話,不要客氣,儘管開口。」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委託你和我自己去又有何分別呢?」男人歎口氣,朝十郎伸出一手說:「之前沒有自我介紹,我是來自韃闃國的木疏兒•多坦。」
「我是苟十郎。」禮貌地一握--唔,還當真是一穿就過,一點實體都沒有。自己到底在幹麼呢?居然在這兒和好兄弟「握手言歡」?!還是早點離開這兒回家去吧。
木疏兒發出苦笑聲。「感覺很討厭,對不對?我也還不習慣沒有了形體的狀況,甚至也在想,為什麼不乾脆讓我當場魂飛魄散,也用不著困在這兒。我想一定是我太不甘心葬身於此,我的魂魄才在此徘徊吧。你呢?十郎兄弟,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的?」
「我?」十郎低頭。「我一直都是這副樣子啊?」
「哈,你少打趣我了。我講真的,你魂魄的樣子比我淡了點,應該沒有我脫離形體的時間久吧?莫非是剛剛脫離的?」
這傢伙,說什麼鬼話啊!
魂魄的樣子?為什麼他看得見我魂魄的樣子?我不就是--
事情怪怪的喔!聽說有些「不得善終」的人,在死不瞑目的狀況下,會變為厲鬼,到處去尋找替身......這個木疏兒是否在打什麼鬼主意?狐疑地一瞄。
「天啊!」木疏兒張大了嘴。「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他起身示意十郎也跟著他站起來。「來,你拍拍這棵樹的樹幹,用力地拍下去。」
「兄台,我想我該走了,明兒個一早我再找道師來替您超渡。」
「你超渡誰啊,超渡自己吧!你之所以看得到我,只有一個理由,因為你和我一樣,都是魂魄!」
「哈、哈哈、哈......」十郎乾笑兩聲。「我真的該走了。」
荒謬至極。我怎麼會是魂魄呢?我明明是好好的人,剛剛還從斜坡上摔了下來,有誰聽說魂魄會摔跤的?
可是一點都不痛......摔得那麼慘,為什麼一點痛楚都沒有?
木疏兒打橫雙手攔著他的去路。「你掐掐自己的臉頰,你有感覺嗎?不要說拍樹了,你真的能拍手嗎?有發出聲音來嗎?你大叫時有聽到山谷的回音嗎?我想是聽不見吧。我在......之後叫破了喉嚨,那聲音誰也聽不見,只有我自己聽得到......只有我的同類聽得到......只有同為魂體的我們......」
「不、不、不、不......」
十郎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他拒絕承認他說的有可能是事實。
「我沒死、我沒死、我沒有死!」
他拔腿狂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回家」的路奔去。
好遠,好遠,為什麼這麼遠,已經跑了這麼久,怎麼跑就是在這條路上,怎麼跑就是離不開森林裡,怎麼跑就是......十郎看見了站在路邊的木疏兒,一臉哀戚地看著他。
十郎放慢了腳步,心裡漸漸升起一股絕望,知道木疏兒說的是實話,自己已走不出這座山了。他來到木疏兒的面前時,整個人無力地趴跪在地,握著拳頭不停捶胸頓足地低吼。
「我不懂,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會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記不得了?我又為什麼會在這兒?」
無法理解、無法相信、記憶混亂,情緒失控。
木疏兒僅是無言地看著他發洩,他等到十郎從激動到認命,從大吼大叫到呆滯無神,才蹲在他身邊說:「你會慢慢想起的,剛脫離的時候,我也失去了一些記憶,過了一陣子自然會想起的,你不妨從自己還記得的事情去回想。」
還記得的事......啊!「巨大的、白老虎。」
「老虎?」
「嗯,非常、非常美麗的白老虎,凜凜威風,金色的眼睛像會吸魂一樣。」
「其他的呢?」
十郎搖了搖頭,還是想不起來。他想不起來,木疏兒也沒轍,兩人一起坐在路邊望著闃黑天穹的邊緣染了幾抹橘紫光彩......天,就快亮了。通常這代表充滿希望的另一天來到,可是對他們倆而言,希望兩字已經和他們絕緣了。
「對了,又是誰害你變成那樣子的?」十郎指指後面,那仍橫躺於原位的木疏兒的空殼。
「一個可惡卑鄙的女妖怪。」
木疏兒不提則已,一提起來,整張臉在深仇下扭曲、在痛恨中猙獰。
他離開了青松屯之後,拼命策馬趕路,哪怕無法在天色昏暗前離開山區,至少也能接近山腳。但是在他進入深山後不到半個時辰,山裡起了濃霧逼得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也因此讓他遇上了「她」。
「她穿著一身紅衣,比手畫腳地攔下了我的馬,拼命跪在地上央求我。我不知道她想幹麼,也不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管,只好跟著她一塊兒走,一路上也沒什麼異樣狀況,誰曉得走到了某棵巨樹下,那女妖就露出了真面目......『她』是專門食人生氣的樹妖。我猜你們所說的,那些離奇死亡的傢伙們,大概都和我有近似的遭遇吧。」
木疏兒雙手抱頭,懊惱地說:「我那時候要是不那麼鐵齒就好了,為什麼我不聽你們的,偏要一個人走呢?這下子可好,我死了,什麼都完了。我一個人完了不打緊,但是卻連累了我心愛的她,她還在傻傻地等著我去接她,我......」
十郎體貼地掉開頭,不去看一旁顫抖喑嗚的男人,給他留存點面子。與木疏兒相較,幸好自己沒有辜負了誰......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那只美麗的雪白大貓。好想再見一面,天底下竟有那麼美麗的生物。奇怪的是,雖是初次相見,自己卻對它有一種宛如隔世再見的熟悉感?
到哪裡去才能見到它?
他是在哪裡看到那只大貓的呢?那只大貓,現在在哪裡?
***
細長帶尖刺的皮鞭在空中咻咻地呼嘯著,然後啪地一聲舔過了赤裸、佈滿精實筋肉曲線的美背,留下一道滲血的朱痕。
「唔!」
痛楚將他的意識帶回現實。
「剛剛開始而已,你不會已經不行了吧?」拖著鞭子,臉上堆著嗜血虐待的狂笑,「它」走近樊虎。
如果不時而恍神一下,這種任人宰割的滋味--揚起一抹冷笑,確實不怎麼好受。
「還有笑的力氣嗎?我多替你擔心了。也許你還嫌這種程度像在幫你搔癢,根本不夠看呢?嘻嘻。」
潮濕的冰冷舌頭舔過了新生的傷口,緩慢而淫褻地,汲取那一滴滴從皮膚裂縫中迸出的紅色生命。
「多芳醇的極品呐,在裡面添加了『痛楚』這一味秘方過後,嘗起來更可口了,讓人想一再品嘗,痛快地啜飲。」
咂著舌,惋惜這一丁點的血很快就消失在舌尖上,「它」以手指來回玩弄著那光滑裸背上橫七豎八的鞭傷,然後舔舐著指尖上的血氣。
「嗯,不行,我不能太焦急。這麼好的極品若一口氣喝光,以後就沒機會再嘗到了。」
「它」暫時放下皮鞭。「外面的日頭出來了,我睡覺的時間到了。你不介意我失陪一會兒吧?等日落了,我會再來,我會趁作夢的時間好好地想一想,有沒有好法子,能讓我痛快地品嘗你,又不把你殺死,呵呵呵呵。」
隨著遠去的笑聲,樊虎總算獲得些許喘息的空間。
很可惜,他的雙手被捆綁於屋樑上,這姿勢太不舒服也放鬆不了,讓他不能把握時機假寐片刻--解開繩索、鐵鍊之類的束縛,本來是動動手指的雕蟲小技,可是那些喜不自勝「綁住」他的是吸血藤蔓,縱使自己掙開了,它們也會立刻再攀附過來,讓掙扎化作白費力氣。
合上雙眼,以目前的狀況判斷,只要花妖手上有「人質」,自己就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它為所欲為。換言之,他必須先想辦法把花妖從那名年輕人體內引出,釋放了人質的自由,自己也才有自由可言。
可是「說」得容易,問題是要「怎麼做」?那名青年的魂魄都不知道飄去哪裡了,喚不醒他,也別想要把佔領他體內的花妖趕走。
你、好漂亮啊!
雖然是個愚蠢的笨蛋,但對於那雙率直、老實的黑棕眼,樊虎並不反感,甚至感覺到一絲熟悉的親近。
對了,那雙眼和那只大笨狗很像!
無論自己怎樣凶他、冷漠對待他,總是毫無芥蒂地表達著他對自己的滿腔愛意的渾圓大眼睛。
這一定就是自己會覺得年輕人很眼熟的理由。原來,自己當時會不多做考慮,便接受了妖孽的威脅,是出於對黑狗兒的愧疚所產生的移情作用啊?目睹狗兒為保護自己而死,自己卻連他的屍首都找不到。
枉為四天神獸,徒有這莫大的神力,在天軌的航路上,他也無法扭轉乾坤。
樊虎扭曲了半邊的唇角,自嘲地想著:曾幾何時,我像個凡人開始婆婆媽媽了呢?
只因心中的一點廉價感傷,把自身的安危束之高閣,聽憑妖孽使喚。
這件事倘若讓黑骨他們知道了,可不是訓個一頓就能了事的。也許上面的人會認為他腦子壞了,不再能勝任四天神獸之一的重責大任,剝奪他的神階。
他願意承認自己的「不智」,卻一點也不後悔。
他這麼做不是為了撫慰自己的良心,也不是為了撫慰黑狗兒在天之靈。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從這股無力感中脫身。說得難聽一點,他想出手救這個青年,不過是間接利用這件事拯救自己崩潰的信心危機,重拾他能為狗兒做點什麼的信心。
當「神」自己不再相信自己,又怎能讓凡人相信他能拯救自己?
當「神」不再被眾人所相信,他等於不存在,不存在的神就會被人們淡忘,最終只有消失於無形之中。
聽來也許沒什麼說服力,但凡間的香火鼎不鼎盛,與仙鄉能否繁榮,兩者是緊密相連的。如同人們心靈渴望仙鄉,仙鄉也不能缺乏信仰上天的凡人。
過去樊虎不知道這一點,但最近這陣子他深刻地親身體會到了。他之所以從未有過質疑自己、或缺乏自信的一刻,理由無它--在他身邊有個比誰都虔誠的「信徒」。
他是一個縱使他的主人是個傲慢、冷酷又愛我行我素的王八蛋,也不曾改變過他的信仰的笨蛋。
可是等到這個笨蛋不見了,才察覺到自己有多依賴這個笨蛋的主人,是個更大的笨蛋。
「一對笨蛋主人與奴才,真是天生一對寶。」
淡淡地歎了一口氣,樊虎靠著腦海中那總是引人發噱的笨奴才身影,來忘卻肉體的虛幻苦痛,獲得一時的心靈休憩。
***
睡在這個盈滿純陽之氣的體內,醒來之後,通體一片舒暢。
花妖嘗到了人類青年的年輕健康身軀,這種隨心所欲、自由活動的舒服甜頭,對這身體「它」是越來越不捨得放手了。
這個身體的魂魄,幾乎全被擋在這山神廟的結界封印外,僅剩一縷遊絲般的氣系住。
按照天網,兩日二十四個時辰裡頭,若他的魂魄一直不回到身體內,就會永久地徘徊在天地之間,變成四處飄蕩的遊魂。等於「它」連搶都不必搶,只要一直霸住這個身體不放,那個青年再過數個時辰就等同死人,而這個身體也自動成了「它」的寄居殼。而唯一棘手的問題就是......
「它」貪婪而不懷好意的目光,溜到被自己用藤蔓捆住,高吊在大廳,姿態宛如一隻落入蜘蛛網的美麗蝴蝶的神獸身上。
自己一旦弄死這個人類,神獸也不可能再聽令於「它」了。「它」才不過享受了兩天神獸的滋味,哪裡夠本呢?如果有法子吸幹神獸的精氣又不殺了他,讓神獸不得不聽令於自己就好了。
「它」再三地以視線舔著神獸絕色出眾的外型。
仿佛一尊以金與銀所打造的華貴、高雅,無與倫比的精美人偶。
比白銀還輝亮的波浪披肩長髮,比金子還閃爍的水漾雙瞳,男子氣概十足的筆挺高鼻,嘲諷一笑時的性感厚唇與尖銳虎牙。
同樣在仙鄉中生活過,「它」曉得這頭大貓神獸的美即使在天界,也是數一數二,不知讓多少仙子、仙姑讚歎愛慕不已。
更不用提他源自地表上最為敏捷、剽悍、等同力量化身的猛獸體魄......那雙長腿是為了將天下踩在腳底而生,而那雙賁張的長臂生來是為了擁抱天下一切力量,當然也不能錯過他下腹處傲視群倫的「夢幻逸品」。
「它」倏地想到了個好主意。
過去「它」只能被動地等待著,等蜂兒在自己的雄蕊與雌蒂上傳遞著花蜜,從不知道主動摘采是什麼滋味,但是現在不同了!「它」有了手腳、「它」也有了能容納花蜜的內腔,「它」可以恣意地吸取神獸的體液而不愁殺死他!這比吸食他的「生」氣更有趣!
***
「啊嗯嗯......」原本靠在樹幹上睡著(或者自以為睡著了)的十郎,驀地被一股燥熱襲擊。凡人的魂魄,照道理說是沒有冷熱感觸的,也沒有痛與快感的,失去了五感與六欲的肉體,剩下來的,全是過去情感魂體的累積。
所以當這股莫名其妙來襲的燥熟,令他發出羞恥的呻吟時,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在他附近的木疏兒也好奇地瞟了他一眼。
「啊,對、對不起,我好像怪怪的。」
「兄弟,你在發光呢,雖然只有一點點,可是很明顯你發亮了!」
十郎嚇了一跳,慌了手腳。「這、這代表什麼?我要被鬼神帶到地府去了嗎?是不是?」
「你問我,我也不懂啊。」木疏兒以前又沒死過,哪知道「事情」是怎麼運作的。
十郎抱著自己的雙臂,現在他低頭也能看清,自己在黑暗中發出淡淡黃白光芒的身子。這種奇特的現象,讓他相信自己就快離開凡間了......地府的門是不是正在為他敞開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更強烈的白光從遠方如流星般殞落、墮下,就在十郎他們的附近。
不一會兒,草叢被人粗魯地撥開。
「樊虎,你這可惡的--」
一名紮著螺旋髮髻的美童沖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拄著拐杖、滿臉皺紋,白須白眉的白髮老頭兒。
他們看了看十郎與木疏兒,一副吃驚的模樣,過不多久,美童皺著眉逼近了十郎。「你,是哪兒來的孤魂野鬼,為什麼身上會發出樊虎的神輝?」
樊虎?神輝?啥米咚咚?
「快點招來!你在哪兒看到了、碰到了樊虎,為什麼他的神輝會出現在你的魂魄裡?再不說,我立刻滅了你。」
說也奇怪,十郎應該害怕的,但他卻有種得救了的預感,他知道這童子能救自己一命,他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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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2-25 08:33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