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灣,處於滿清統治邊陲的東南小島,與中國海峽相隔,遙遙相望。
被納入滿清版圖的台灣,於當時並不受朝廷的重視,關於台灣的棄留爭議頗多;有人言台灣「孤懸海外,易藪賊。欲棄之,專守澎湖。」,或曰「海外泥丸,不足為中國加廣。裸身文身之番,不足與共守。日費天府金錢於無益,不若遷其人而棄其地。」
但當時福建總督姚啟聖、施琅以及朝中大臣李爵卻主張留台,更提出其見解:「北連吳會,南接粵嶠,延袤數千里,山川峭峻,港道迂迴,乃江、浙、閩、粵四省之左護。」
多次朝會,多次議論,雙方各有主張,僵持不下。最終皇帝表態,采防台而治台之策,因此對於台灣開發多所妨礙,所設文武官員亦少--例如從大甲到淡水僅配備一百二十名駐防部隊人員。(注一)
也因此在朝廷管束薄弱的情況下,從大陸而來的移民與在台先住民共存一地,衝突時有,鬥爭平常,台灣百姓多結黨拜盟,尋求自保。
是時台灣先住民因為居住地帶不同而被外來者分為「生番」、「熟番」,居住平地淺山與移民接觸較多者稱「熟番」;居住半山或高山者稱為「生番」。
而由於飄洋渡海而來的移民越來越多,先住民的生活空間也受到壓迫。幾經衝突後,不堪其擾的先住民漸漸有往山區遷移的趨勢。
日子長了,這些外來移民被先住民稱為「平地人」,而先住民卻被這些外來者當成「番民」--意為不可理喻之人,是帶有污蔑意味之詞。
但實際上,這只是文化與立場的不同帶來的歧視罷了,可時人並不明瞭。
「馬努多斯,你去看看尤哈尼,那孩子……」
馬努多斯的父親歎了口氣,揮揮手趕開自家小鬼,又轉頭扎進大人的圈子裡。部落中三位領袖,部落頭目Lisigadanlus-an(巫師),Lavian(軍事領袖)都聚集在一屋。
十二歲就長得手長腳長的馬努多斯,看看幾個大人臉色凝重,撓撓頭,到屋外找父親要他「看」的人。
四處轉了一圈,打聽了半天沒個消息。事實上馬努多斯跟尤哈尼幾乎是沒什麼交集的兩個人--儘管他們是鄰居。
馬努多斯努力地回想他這位鄰居,只記得長得矮矮小小的,似乎有一對很黑很亮,好看得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除此之外,對這個人的記憶模糊得像個影子--似乎時常看見,但卻怎麼也記不清那人的五官模樣。
「迪樣,看到尤哈尼沒有?」
剛從馬努多斯身邊經過的黑瘦小孩被捉住肩膀,一臉納悶地反問:「尤哈尼?誰啊?」迪樣是常跟馬努多斯玩的一夥人之一,但他可不記得他們這夥人裡有叫尤哈尼的。
馬努多斯一拍腦門,換了個說法:「就我鄰居的小孩,個子矮矮小小的那個。」
「矮矮小小……原來那個悶蛋叫尤哈尼啊!」迪樣恍然大悟,「有啊!我看他往獵徑的方向去了,喊他也不理人!」
「獵徑?他去獵徑做什麼?」馬努多斯詫異道。
族人要滿十六歲,經過成年儀式才能跟著大人去打獵,所有的族人都是聽著老一輩人口耳相傳的禮俗典故長大的,尤哈尼不該不知道。
難道失去父親的痛苦,讓他忘了違反禮俗會招來惡運嗎?
馬努多斯不願意上獵徑,畢竟他也未成年,可是父親……
馬努多斯有點猶豫,但尊長敬老的思想根植在他的腦海裡,習慣遵從父親的馬努多斯還是決定去把尤哈尼找回來,相信山中的精靈看在他也是情有可原的分上,不會降下災厄到他身上。
雖然這麼安慰自己,但站在獵徑的入口,馬努多斯猶惴惴不安地喃喃自語:「山中的精靈,請諒解我,寬宥我,讓我能順利找回迷失在您土地上的朋友……」
從尤哈尼和馬努多斯真正認識彼此開始,眨眼過了九年。
已經成年的兩人,一個接任Lavian(軍事領袖),一個在Lisigadanlus-an(巫師)身邊學習,在族中都有相當優異的表現。
一如九年前一般,馬努多斯始終活躍,族裡面沒有不認識他的,同齡人裡一半以上都是他的朋友;相反的,尤哈尼一直都是獨來獨往--如果沒有馬努多斯在他身邊打轉的話。
族裡大多是三代以上的大家庭居住在一起,但尤哈尼卻是少數的例外。
他這一支氏族很早就沒落,從他曾祖父那代開始人丁稀疏,到現在只剩他一根獨苗--母親很早就病歿,父親也意外亡故。只剩下他一個人,住著大屋子,空下許多房,孤獨地度過許多的夜。
鄰里也勸說過,讓他搬去好有個照應,但尤哈尼卻不肯領情,寧願守著祖上留下來的空屋度日。
馬努多斯走進後院時,尤哈尼正背對著他坐在矮凳上,神情專注地將竹簍裡的藥草取出來分辨歸類。
「休息一下吧。」馬努多斯一掌拍上尤哈尼的背,另一手放下提籃,見周圍沒半張椅子,索性就地坐下。
「怎麼有空來?」尤哈尼一邊問,手上的活卻沒停下。
族中已經動員起來準備出草祭,身為主持的馬努多斯應該忙得沒時間過來才對。這幾天為了準備足夠的藥草,尤哈尼每晚幾乎過了三更才睡,一早又上山採集藥草,忙得眼眶下泛著青黑,神情也憔悴不少。
馬努多斯沒回答,只盯著尤哈尼的側臉,陽光下淡蜜色的肌膚像蜂蜜一般誘人,儘管那輪廓鮮明的五官寫滿冷漠,仍然引誘著人伸手去碰觸--
「做什麼?」
烏黑的眸子直視著馬努多斯。尤哈尼並不喜歡與人過於接近,但對於馬努多斯的碰觸,他並沒有拒絕,只是用淡淡疑惑的眼神回視。
「……你沒有聽我的話。」原本撫摸著臉頰的大掌,下滑,捏住尤哈尼的下顎,抬起。語氣是一點點的惱怒,一點點的疼惜。
尤哈尼眨了眨又翹又長的眼睫,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他別開臉,默默地將手中進行到一半的工作擱置:「今天的晚飯是什麼?」
「小米糕、筍湯,還有一些水果。」馬努多斯一臉悻悻然。
如果自己不來,他就只會草草解絕不會認真吃飯……如果是平時也就罷了,這麼忙碌的時刻還不好好吃飯補充體力,是想累垮自己嗎?
尤哈尼揭開姑婆芋葉,包覆在裡面的小米糕香氣撲面而出。
「你吃過了嗎?」就著小米糕咬了兩口,他才想起來要問。
「我可不是你,吃個飯都要人盯著,像小孩子一樣。」馬努多斯輕彈了下他的額頭,笑得寵溺。
小孩子?尤哈尼凝視著身材高大健碩的馬努多斯,淡淡地笑了。
也只有他……會把自己當個孩子。儘管自己確實比他小了兩歲。
「出草祭的事……準備得差不多了吧。」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語氣。連續半個月不見人,現在卻出現在這裡……
尤哈尼心情有些複雜。他明白馬努多斯並不喜歡殺戮,但為了自己,他當上Lavian,為他追查當年的事,甚至為了替他復仇舉行出草祭,展開獵首活動……
能夠報殺父之仇,也許他該高興吧?但尤哈尼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
前任的Lavian,為了盡量避免與官府衝突,獵首的對象一向是他族,而非「平地人」,因為部落之間的事情官府不管,但涉及同出本源的「平地人」,官府恐怕不會輕易袖手旁觀。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現在是Lavian,出草祭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你也不只是當年那個單純的要保護我、為我報仇的馬努多斯。
尤哈尼未將話說盡,不管如何,總是馬努多斯的一片心意……而他,是自己唯一不願傷害的人。
「尤哈尼。」原本盤坐著的馬努多斯半跪起身,雙手緊緊按住尤哈尼的肩膀,將瘦削的青年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下。
「我是為了你,才當Lavian。」如果不是為了尤哈尼,那麼他至今所作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平常顯得有些憨直的馬努多斯,此時的神情認真得可怕。
「……我知道了。」
別開了視線,尤哈尼聲音低啞,微弱得似一聲歎息。
日頭將落,部落裡所有的戰士進駐到部落共有的會所,為了明天的出草能順利成功而向天神祈禱。
在當時,以平地人的目光來說,認為先住民出草獵首是一種殘忍的活動,但對先住民而言,許多時候出草是不得已的舉動。為了保衛家園,為了討回公道,為了爭伐仇敵,他們義無反顧地舉起武器抗爭。
平時的他們溫馴如鹿,一旦被激怒,也可以勇猛如虎。
他們曾經以為退避到山中,便能減少與平地人的衝突,但一次又一次,到山下換取必需物資的族人或杳無音訊,或被拋屍於道邊;一次又一次,平地人伸出虛假的友誼之手,一杯下了毒的水酒,害死了淳厚善良的族人,奪走了他們帶到山下以作交換的皮草獵物。
壓抑許久的怨憤,終於爆發!
石板搭成的屋子頗為涼爽,但聚集在會所裡的部落戰士情緒高昂,三五成堆偶有私語之聲。
尤哈尼也在會所裡。
他換上了很少穿的鹿皮背心,敞開的領口露出胸口一大片蜜色肌膚,平時的腰裙又加上綁了護腿的鹿皮套褲,長及腰的頭髮紮成一束,簡單利落的裝束,讓他比平時多了幾分颯爽英姿,吸引著眾人的目光,但形於外的冷漠,卻又叫人不敢輕易接近。
他默默擦拭著火槍,偶爾有幾個同族試圖搭話,卻引不起他的注意。
他一心想著明天出草的事。
從小,尤哈尼就不似同齡人活潑好動;及長,對表現武勇的狩獵、獵首等活動也殊無興趣。他不似同族人的好戰,不像同齡人對出草、狩獵有所憧憬。
--但他,卻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仰頭,尤哈尼的視線定在橫樑上,心神卻飄得很遠很遠。
……用仇人的鮮血作為祭禮,相信父親的靈魂也能得到安息,成為善靈護佑子孫吧!尤哈尼有點恍惚地想著。
夜晚,舉行夢占儀式,判定明天出草吉凶,結果得到了好的預兆。
四十多個部落戰士在會所裡打地鋪,尤哈尼一側靠牆,另一側,是馬努多斯。厚實的臂膀橫過自己的腰,身軀像山一般隔開了自己與他人的距離--也像是對自己的護佑。
正要闔目而睡的尤哈尼又瞥了他一眼,馬努多斯平時剛硬的臉部輪廓此時放鬆下來,顯得有些柔和,結實的胸膛給人十足的安全感。尤哈尼向著馬努多斯窩近了些,溫暖的男人氣息籠罩過來……一夜好眠。
清晨時尤哈尼從睡夢中驚醒,身旁空無一人,身上卻披了兩件鹿皮披風--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片刻怔忡後,他緩緩扶地坐起,目光在屋裡巡視一圈,接著投向窗外。
屋內的人猶自酣睡著,外邊也仍天色濛濛。
他逕自起來,兩件披風,一件披著,一件挽在手裡,悄悄地走到會所外。
寬大熟悉的背影,正佇立在不遠的樹下……尤哈尼向前走了兩步,才發現隱蔽在樹蔭下的還有一人。
是個約莫二十七、八的精悍漢子,頭戴一頂瓜皮帽,身上一襲長袍馬褂,與本族人背心腰裙的打扮大相逕庭,也因此「平地人」的身份怎麼也不容錯認。
欲上前的步伐頓止。
他沉默著,等著馬努多斯回頭發現自己--卻不經意與那平地人視線交接。對方似乎有些驚訝,但眼神坦然,轉頭又跟馬努多斯交談幾句後,不慌不忙地走了。
馬努多斯對於尤哈尼的出現似乎也有所覺察,轉過身來看見他並沒有意外的神情,只是一句淡淡的招呼:「……起來了?」
尤哈尼嗯了一聲,走到他身旁,望著平地人離去的方向,目光深沉。
「……可信嗎?」
「能夠為了幾件皮草殺人……我想,大概也能為此出賣自己的同族吧。」
「是嗎……」
一起耕種、一起打獵,習於分享所獲的族人,大概永遠也不明白所謂殺人越貨,那樣貪婪的人性。
當暖日昇起,驅走秋晨的寒涼,戰士們也養足精神,整裝待發!
天未明時,馬努多斯帶領著戰士們抄小徑先目標一步到達定點,設下埋伏,然後,是耐心的等待。
靜謐的山林中,時間悄悄走過。破開雲霧的日頭冉冉升起,陽光穿過枝葉濃密的樹冠,灑下一地搖曳的碎金。
隱伏在山道兩邊的戰士們如同蓄勢待發的猛獸,淺淺的呼吸聲被林間的蟲鳴鳥叫掩過,自然的天籟似乎也在為他們合歌鼓舞。
作為前哨的戰士如同敏捷的雲豹,矮著身子竄到隱匿在草叢後的馬努多斯身邊做了個手勢:目標已出現。
馬努多斯瞇起眼,一手揣起火槍,一手揚起為訊號,埋伏在山道右側的戰士們紛紛拿起火槍;而另一側的同伴身軀伏得更低,避免等一會兒開火被誤傷。
車行轆轆之聲接連不斷,由遠而近,慢慢進入視野--一輛、兩輛、三輛……前後左右還有護衛約十來人,似乎是小型商隊,請了鏢局的人來押鏢。
戰士們的火槍整齊劃一瞄準了看起來最棘手的幾個護衛。
第一聲槍響,為血 腥的殺戮拉開了序幕!
一輪單方面的射殺後,商隊終於反應到己方被偷襲,馬車趕得更急,但一陣呼喝聲響起,兩側的戰士們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商隊前後包抄。
最前頭的馬車試圖衝破前方的人群,馬努多斯一聲虎吼,手中的山刀脫手而出,如一道迅雷,斬斷了狂奔中的馬腿!
一聲慘烈的嘶鳴,伴隨著的是馬匹重重倒地的沉悶聲響。
戰士拋出手中的長矛,將馬車伕射個對穿,一具具人體碰的一聲摔落地上,沒有餘息。
被包圍的商隊,包圍商隊的戰士們,雙方正面展開廝殺。
帶頭的馬努多斯,轉眼斬殺數人,身上濺滿鮮紅,鼻間嗅著的也是滿滿的血 腥氣,絢爛的紅佈滿了視野……殺紅了眼的馬努多斯長矛一挑,刺進車門之中,長矛入肉的感覺讓他亢奮莫名。
一聲聲的驚惶尖叫此起彼伏,靜謐的山間轉眼化為地獄的深淵……
一方大肆殺戮,一方殊死抵抗,濃濃飄散開的煙硝味漸漸摻雜進血 腥的氣息。
哀鳴之聲越來越微弱,地上、馬車上、草叢間橫臥著一具具屍首。
馬努多斯從一輛裝飾最為華美的馬車中拖出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一把甩到地上,後者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嚎,四肢並用試圖爬離死神的追捕,但由四面八方威嚇而來的長矛讓他逃無可逃。
「啊啊……為、什麼要殺我?你……你們想要錢是嗎?我有很多……給你們、統統給你們!拜託不要殺我……」
所有人無視富商的哀求乞憐,馬努多斯的視線穿過人群,筆直望著人後的尤哈尼。
不若出草前的齊整,尤哈尼綁束的長髮散亂,沉靜的臉龐沾上血漬,護手的袖套也有好幾處破損,衣褲上更滿是血污;但他的目光不因殺戮而沸騰,仍是如常冷漠,但馬努多斯卻看見那冷漠下隱隱燃燒著一簇暗火。
馬努多斯向他一個點頭,尤哈尼默默地從人群中走出。
一步一步,走到殺父仇人的近前。
「你辜負了父親付出的友誼。」他冷冷地說著。
沒有更多的話語,更不容對方分辯,銀光沒入矮胖男人的胸膛,穿過他的心臟,血雨迎頭灑下。
這些血,真的能平息亡者的怨嗎?
心中有著淡淡的質疑,但此時此刻,他已無法想得更多。
復仇並不能為人帶來快樂。
但這一刻,尤哈尼感覺到一直壓抑著,埋藏著的喪親之痛,得到了緩解……
驀然,握著山刀的手被溫暖的大掌所包覆,馬努多斯站在他身側,牽引著他的手拔出入肉的刀刃。
「可以了。」馬努多斯淡淡地撫慰他。在族人面前,他不能為他做得更多。
尤哈尼是理解的,他面無表情地收刀入鞘,向後退了一步,讓馬努多斯處理後續事宜。
馬努多斯一刀斬下富商的頭顱。按習俗,所有的戰士都要在那顆人頭上砍一刀。
一刀接著一刀,四十多刀,將人頭砍得血肉模糊。馬努多斯小心地用革衣將人頭包覆好收進網袋裡,命令全體撤離到部落附近的休息所。
出草結束,眾戰士自動收集乾草生火,以煙火為暗號,通知部落中的族人勇士們已凱旋歸來;馬努多斯高舉火槍,鳴槍三次,以示「敵首已授」的輝煌戰果。
部落裡的族人看見訊號歡欣鼓舞,緊鑼密鼓地準備迎接出征隊伍的饗宴。
回到村社時天色已暗,出征的戰士們各自散去,回家休息。
初秋時節,還能聽到秋蟬鳴聲。
馬努多斯和尤哈尼的家就在對門,並肩走了一段路,尤哈尼看著馬努多斯將人頭從網袋裡捧出來,放上敵首架。
敵首架上一排排白森森的骷髏頭,空洞洞的眼窩閃爍著綠芒。
馬努多斯將人頭放上架時,屹立在此百年之久的敵首架發出咿呀之聲,彷彿老朽得承受不起新鮮人頭的重量。微微晃動後,星星點點的綠芒從骷髏頭中飄出--原來是會發光的蟲子寄居在裡面。
他們一路沉默著,直到家門前。
「尤哈尼……」馬努多斯試圖握他的手,後者卻退了一步,並且縮回自己的手。
「回去洗手。」尤哈尼有點潔癖。
「我晚一點過來找你。」馬努多斯承諾似地說著。
尤哈尼沒有回應,逕自走進空無一人的家……
洗浴過後,尤哈尼換上平時慣穿的黑色長袖上衣與腰裙,又隨意弄了點飯菜上桌。
身心俱疲,卻了無食慾。
……即使回到家,也沒有人在等待。
手裡的木匙越舀越慢,偶爾與碗盤擦觸,不大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迴響。
慢慢將食物吞嚥完了,尤哈尼規律地收拾了碗盤,把夠十個人圍坐的桌子抹了一遍,又將屋子裡拾掇了一番,才到後院的矮凳上靜靜坐著。
……事實上並沒有太多事情可做。但孤獨的人容不得閒,總是想做點什麼,讓自己忽略掉附骨的寂寞。
馬努多斯進來時就見他一人獨坐在院中……彷彿要被孤獨的夜色所吞沒。
不過,這樣的尤哈尼,已經比他九年前看到的那個瀕臨崩潰的小孩好多了。
「母親又讓我帶一堆番石榴給你,我幫你放到棚架上了。」
尤哈尼抬眼淡淡一瞥:「……幫我說聲謝謝。」
馬努多斯一家對他都很照顧,尤其是馬努多斯的母親,但長年與人保持距離的尤哈尼總是不習慣別人的好意,儘管他心裡確實有一份感激,卻改不了冷漠待人的態度。
馬努多斯也明白他,但還是有點無奈:「說謝的話,親自去更好吧?」
尤哈尼沉默以對。
歎氣搖頭,馬努多斯坐到他面前,將他一把拉過來。猝不及防下,尤哈尼也只來得及以手撐地,人卻摔進對方懷裡。
馬努多斯這樣的舉動並不值得意外,但是……
「小心撞傷。」
事實上馬努多斯剛才那麼一拉,扯痛了自己上臂的傷口,但馬努多斯剛沐浴過的清爽又溫暖氣息讓他感到滿足。
他意圖忽略過去,馬努多斯卻沒錯過他那一剎那間神色的變化。
「你受傷了?」馬努多斯的眼神凝重起來,更多的是濃濃的關切,「為什麼不說?傷在哪裡?讓我看看……」
尤哈尼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但不可否認的,馬努多斯對他的重視讓他有一絲絲喜悅。
「只是小傷,也敷過藥了。」乾脆地解開襟口,褪下一邊的衣袖,裸露出大片肌膚與細緻的鎖骨……還有受傷的部位。
馬努多斯心無旁騖,托起他的手細心察看著。如尤哈尼所言,只是劃傷,傷口不深,但拉的口子有些長。
「會痛嗎?」
「過兩天就好了。」受傷哪有不痛的。
「原本還想……」馬努多斯欲言又止,神情明顯有些遺憾,「算了,等你傷好。」
兩人貼得極近,尤哈尼幾乎是坐在他懷裡……當然感受得到他下腹勃發的慾望。
已經半個多月都沒有……又都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尤哈尼表面上雖然看似清冷些,但這方面的需要……多少有的。
按在馬努多斯胸口的手輕輕地往下滑,尤哈尼抬起眼,彎起一抹淺笑,炯亮的眼眸氤氳著情慾的氣息。
「小心點就好……」他頓了一頓。
「或者,我主動?」
注一:參考自《台灣清領時期的經濟史》講義,作者張明宗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