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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被大地擁抱的男人(出書版)by 無心雲

被大地擁抱的男人(出書版)by 無心雲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5526個瀏覽者
  文案:
  山高水清,他們是山的精靈,是這片土地的子民。
  他極其剽悍,是族裡的勇士,
  為了幫尤哈尼的父親復仇,馬努多斯組織戰士;
  他清冷內斂,是名巫師學徒,
  為了保護馬努多斯,尤哈尼不得已觸犯了禁忌……
  
  從多年前擅闖獵徑、馬努多斯朝尤哈尼伸出手開始,
  他們相愛相知,知道對方就是此生唯一無悔的摯愛。
  純樸善良的族人,構成了他們的生活,
  卻也增添了無數的沉重責任與道德。
  堅守的愛,是要兩個人才能互相支撐,
  站在脆弱的愛情槓桿上,
  
  緊握的手,是否能堅守著他們的信仰,唱詠出最古老無悔的愛情歌謠……?
  
  
  楔子
  
  在一座島上有這麼一個部族:他們矯健如叢林雲豹,人人擁有美麗的歌聲,與自然為伍的他們勤懇也悍勇。
  馬努多斯,部族的軍事領袖,與巫師學徒尤哈尼是一對戀人。
  為了幫尤哈尼的父親復仇,馬努多斯組織戰士「獵人頭」;為了保護馬努多斯,狩獵時尤哈尼不得已觸犯了「禁忌」……
  他們相愛相知,但面對族人的不諒解,是否能堅守?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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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台灣,處於滿清統治邊陲的東南小島,與中國海峽相隔,遙遙相望。
  被納入滿清版圖的台灣,於當時並不受朝廷的重視,關於台灣的棄留爭議頗多;有人言台灣「孤懸海外,易藪賊。欲棄之,專守澎湖。」,或曰「海外泥丸,不足為中國加廣。裸身文身之番,不足與共守。日費天府金錢於無益,不若遷其人而棄其地。」
  但當時福建總督姚啟聖、施琅以及朝中大臣李爵卻主張留台,更提出其見解:「北連吳會,南接粵嶠,延袤數千里,山川峭峻,港道迂迴,乃江、浙、閩、粵四省之左護。」
  多次朝會,多次議論,雙方各有主張,僵持不下。最終皇帝表態,采防台而治台之策,因此對於台灣開發多所妨礙,所設文武官員亦少--例如從大甲到淡水僅配備一百二十名駐防部隊人員。(注一)
  也因此在朝廷管束薄弱的情況下,從大陸而來的移民與在台先住民共存一地,衝突時有,鬥爭平常,台灣百姓多結黨拜盟,尋求自保。
  是時台灣先住民因為居住地帶不同而被外來者分為「生番」、「熟番」,居住平地淺山與移民接觸較多者稱「熟番」;居住半山或高山者稱為「生番」。
  而由於飄洋渡海而來的移民越來越多,先住民的生活空間也受到壓迫。幾經衝突後,不堪其擾的先住民漸漸有往山區遷移的趨勢。
  日子長了,這些外來移民被先住民稱為「平地人」,而先住民卻被這些外來者當成「番民」--意為不可理喻之人,是帶有污蔑意味之詞。
  但實際上,這只是文化與立場的不同帶來的歧視罷了,可時人並不明瞭。
  
  
  
  「馬努多斯,你去看看尤哈尼,那孩子……」
  馬努多斯的父親歎了口氣,揮揮手趕開自家小鬼,又轉頭扎進大人的圈子裡。部落中三位領袖,部落頭目Lisigadanlus-an(巫師),Lavian(軍事領袖)都聚集在一屋。
  十二歲就長得手長腳長的馬努多斯,看看幾個大人臉色凝重,撓撓頭,到屋外找父親要他「看」的人。
  四處轉了一圈,打聽了半天沒個消息。事實上馬努多斯跟尤哈尼幾乎是沒什麼交集的兩個人--儘管他們是鄰居。
  馬努多斯努力地回想他這位鄰居,只記得長得矮矮小小的,似乎有一對很黑很亮,好看得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除此之外,對這個人的記憶模糊得像個影子--似乎時常看見,但卻怎麼也記不清那人的五官模樣。
  「迪樣,看到尤哈尼沒有?」
  剛從馬努多斯身邊經過的黑瘦小孩被捉住肩膀,一臉納悶地反問:「尤哈尼?誰啊?」迪樣是常跟馬努多斯玩的一夥人之一,但他可不記得他們這夥人裡有叫尤哈尼的。
  馬努多斯一拍腦門,換了個說法:「就我鄰居的小孩,個子矮矮小小的那個。」
  「矮矮小小……原來那個悶蛋叫尤哈尼啊!」迪樣恍然大悟,「有啊!我看他往獵徑的方向去了,喊他也不理人!」
  「獵徑?他去獵徑做什麼?」馬努多斯詫異道。
  族人要滿十六歲,經過成年儀式才能跟著大人去打獵,所有的族人都是聽著老一輩人口耳相傳的禮俗典故長大的,尤哈尼不該不知道。
  難道失去父親的痛苦,讓他忘了違反禮俗會招來惡運嗎?
  馬努多斯不願意上獵徑,畢竟他也未成年,可是父親……
  馬努多斯有點猶豫,但尊長敬老的思想根植在他的腦海裡,習慣遵從父親的馬努多斯還是決定去把尤哈尼找回來,相信山中的精靈看在他也是情有可原的分上,不會降下災厄到他身上。
  雖然這麼安慰自己,但站在獵徑的入口,馬努多斯猶惴惴不安地喃喃自語:「山中的精靈,請諒解我,寬宥我,讓我能順利找回迷失在您土地上的朋友……」
  
  
  
  從尤哈尼和馬努多斯真正認識彼此開始,眨眼過了九年。
  已經成年的兩人,一個接任Lavian(軍事領袖),一個在Lisigadanlus-an(巫師)身邊學習,在族中都有相當優異的表現。
  一如九年前一般,馬努多斯始終活躍,族裡面沒有不認識他的,同齡人裡一半以上都是他的朋友;相反的,尤哈尼一直都是獨來獨往--如果沒有馬努多斯在他身邊打轉的話。
  族裡大多是三代以上的大家庭居住在一起,但尤哈尼卻是少數的例外。
  他這一支氏族很早就沒落,從他曾祖父那代開始人丁稀疏,到現在只剩他一根獨苗--母親很早就病歿,父親也意外亡故。只剩下他一個人,住著大屋子,空下許多房,孤獨地度過許多的夜。
  鄰里也勸說過,讓他搬去好有個照應,但尤哈尼卻不肯領情,寧願守著祖上留下來的空屋度日。
  馬努多斯走進後院時,尤哈尼正背對著他坐在矮凳上,神情專注地將竹簍裡的藥草取出來分辨歸類。
  「休息一下吧。」馬努多斯一掌拍上尤哈尼的背,另一手放下提籃,見周圍沒半張椅子,索性就地坐下。
  「怎麼有空來?」尤哈尼一邊問,手上的活卻沒停下。
  族中已經動員起來準備出草祭,身為主持的馬努多斯應該忙得沒時間過來才對。這幾天為了準備足夠的藥草,尤哈尼每晚幾乎過了三更才睡,一早又上山採集藥草,忙得眼眶下泛著青黑,神情也憔悴不少。
  馬努多斯沒回答,只盯著尤哈尼的側臉,陽光下淡蜜色的肌膚像蜂蜜一般誘人,儘管那輪廓鮮明的五官寫滿冷漠,仍然引誘著人伸手去碰觸--
  「做什麼?」
  烏黑的眸子直視著馬努多斯。尤哈尼並不喜歡與人過於接近,但對於馬努多斯的碰觸,他並沒有拒絕,只是用淡淡疑惑的眼神回視。
  「……你沒有聽我的話。」原本撫摸著臉頰的大掌,下滑,捏住尤哈尼的下顎,抬起。語氣是一點點的惱怒,一點點的疼惜。
  尤哈尼眨了眨又翹又長的眼睫,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他別開臉,默默地將手中進行到一半的工作擱置:「今天的晚飯是什麼?」
  「小米糕、筍湯,還有一些水果。」馬努多斯一臉悻悻然。
  如果自己不來,他就只會草草解絕不會認真吃飯……如果是平時也就罷了,這麼忙碌的時刻還不好好吃飯補充體力,是想累垮自己嗎?
  尤哈尼揭開姑婆芋葉,包覆在裡面的小米糕香氣撲面而出。
  「你吃過了嗎?」就著小米糕咬了兩口,他才想起來要問。
  「我可不是你,吃個飯都要人盯著,像小孩子一樣。」馬努多斯輕彈了下他的額頭,笑得寵溺。
  小孩子?尤哈尼凝視著身材高大健碩的馬努多斯,淡淡地笑了。
  也只有他……會把自己當個孩子。儘管自己確實比他小了兩歲。
  「出草祭的事……準備得差不多了吧。」不是疑問,而是肯定的語氣。連續半個月不見人,現在卻出現在這裡……
  尤哈尼心情有些複雜。他明白馬努多斯並不喜歡殺戮,但為了自己,他當上Lavian,為他追查當年的事,甚至為了替他復仇舉行出草祭,展開獵首活動……
  能夠報殺父之仇,也許他該高興吧?但尤哈尼心裡卻沒有絲毫喜悅。
  前任的Lavian,為了盡量避免與官府衝突,獵首的對象一向是他族,而非「平地人」,因為部落之間的事情官府不管,但涉及同出本源的「平地人」,官府恐怕不會輕易袖手旁觀。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現在是Lavian,出草祭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你也不只是當年那個單純的要保護我、為我報仇的馬努多斯。
  尤哈尼未將話說盡,不管如何,總是馬努多斯的一片心意……而他,是自己唯一不願傷害的人。
  「尤哈尼。」原本盤坐著的馬努多斯半跪起身,雙手緊緊按住尤哈尼的肩膀,將瘦削的青年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下。
  「我是為了你,才當Lavian。」如果不是為了尤哈尼,那麼他至今所作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平常顯得有些憨直的馬努多斯,此時的神情認真得可怕。
  「……我知道了。」
  別開了視線,尤哈尼聲音低啞,微弱得似一聲歎息。
  
  
  
  日頭將落,部落裡所有的戰士進駐到部落共有的會所,為了明天的出草能順利成功而向天神祈禱。
  在當時,以平地人的目光來說,認為先住民出草獵首是一種殘忍的活動,但對先住民而言,許多時候出草是不得已的舉動。為了保衛家園,為了討回公道,為了爭伐仇敵,他們義無反顧地舉起武器抗爭。
  平時的他們溫馴如鹿,一旦被激怒,也可以勇猛如虎。
  他們曾經以為退避到山中,便能減少與平地人的衝突,但一次又一次,到山下換取必需物資的族人或杳無音訊,或被拋屍於道邊;一次又一次,平地人伸出虛假的友誼之手,一杯下了毒的水酒,害死了淳厚善良的族人,奪走了他們帶到山下以作交換的皮草獵物。
  壓抑許久的怨憤,終於爆發!
  石板搭成的屋子頗為涼爽,但聚集在會所裡的部落戰士情緒高昂,三五成堆偶有私語之聲。
  尤哈尼也在會所裡。
  他換上了很少穿的鹿皮背心,敞開的領口露出胸口一大片蜜色肌膚,平時的腰裙又加上綁了護腿的鹿皮套褲,長及腰的頭髮紮成一束,簡單利落的裝束,讓他比平時多了幾分颯爽英姿,吸引著眾人的目光,但形於外的冷漠,卻又叫人不敢輕易接近。
  他默默擦拭著火槍,偶爾有幾個同族試圖搭話,卻引不起他的注意。
  他一心想著明天出草的事。
  從小,尤哈尼就不似同齡人活潑好動;及長,對表現武勇的狩獵、獵首等活動也殊無興趣。他不似同族人的好戰,不像同齡人對出草、狩獵有所憧憬。
  --但他,卻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仰頭,尤哈尼的視線定在橫樑上,心神卻飄得很遠很遠。
  ……用仇人的鮮血作為祭禮,相信父親的靈魂也能得到安息,成為善靈護佑子孫吧!尤哈尼有點恍惚地想著。
  夜晚,舉行夢占儀式,判定明天出草吉凶,結果得到了好的預兆。
  四十多個部落戰士在會所裡打地鋪,尤哈尼一側靠牆,另一側,是馬努多斯。厚實的臂膀橫過自己的腰,身軀像山一般隔開了自己與他人的距離--也像是對自己的護佑。
  正要闔目而睡的尤哈尼又瞥了他一眼,馬努多斯平時剛硬的臉部輪廓此時放鬆下來,顯得有些柔和,結實的胸膛給人十足的安全感。尤哈尼向著馬努多斯窩近了些,溫暖的男人氣息籠罩過來……一夜好眠。
  清晨時尤哈尼從睡夢中驚醒,身旁空無一人,身上卻披了兩件鹿皮披風--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片刻怔忡後,他緩緩扶地坐起,目光在屋裡巡視一圈,接著投向窗外。
  屋內的人猶自酣睡著,外邊也仍天色濛濛。
  他逕自起來,兩件披風,一件披著,一件挽在手裡,悄悄地走到會所外。
  寬大熟悉的背影,正佇立在不遠的樹下……尤哈尼向前走了兩步,才發現隱蔽在樹蔭下的還有一人。
  是個約莫二十七、八的精悍漢子,頭戴一頂瓜皮帽,身上一襲長袍馬褂,與本族人背心腰裙的打扮大相逕庭,也因此「平地人」的身份怎麼也不容錯認。
  欲上前的步伐頓止。
  他沉默著,等著馬努多斯回頭發現自己--卻不經意與那平地人視線交接。對方似乎有些驚訝,但眼神坦然,轉頭又跟馬努多斯交談幾句後,不慌不忙地走了。
  馬努多斯對於尤哈尼的出現似乎也有所覺察,轉過身來看見他並沒有意外的神情,只是一句淡淡的招呼:「……起來了?」
  尤哈尼嗯了一聲,走到他身旁,望著平地人離去的方向,目光深沉。
  「……可信嗎?」
  「能夠為了幾件皮草殺人……我想,大概也能為此出賣自己的同族吧。」
  「是嗎……」
  一起耕種、一起打獵,習於分享所獲的族人,大概永遠也不明白所謂殺人越貨,那樣貪婪的人性。
  當暖日昇起,驅走秋晨的寒涼,戰士們也養足精神,整裝待發!
  
  
  
  天未明時,馬努多斯帶領著戰士們抄小徑先目標一步到達定點,設下埋伏,然後,是耐心的等待。
  靜謐的山林中,時間悄悄走過。破開雲霧的日頭冉冉升起,陽光穿過枝葉濃密的樹冠,灑下一地搖曳的碎金。
  隱伏在山道兩邊的戰士們如同蓄勢待發的猛獸,淺淺的呼吸聲被林間的蟲鳴鳥叫掩過,自然的天籟似乎也在為他們合歌鼓舞。
  作為前哨的戰士如同敏捷的雲豹,矮著身子竄到隱匿在草叢後的馬努多斯身邊做了個手勢:目標已出現。
  馬努多斯瞇起眼,一手揣起火槍,一手揚起為訊號,埋伏在山道右側的戰士們紛紛拿起火槍;而另一側的同伴身軀伏得更低,避免等一會兒開火被誤傷。
  車行轆轆之聲接連不斷,由遠而近,慢慢進入視野--一輛、兩輛、三輛……前後左右還有護衛約十來人,似乎是小型商隊,請了鏢局的人來押鏢。
  戰士們的火槍整齊劃一瞄準了看起來最棘手的幾個護衛。
  第一聲槍響,為血 腥的殺戮拉開了序幕!
  一輪單方面的射殺後,商隊終於反應到己方被偷襲,馬車趕得更急,但一陣呼喝聲響起,兩側的戰士們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商隊前後包抄。
  最前頭的馬車試圖衝破前方的人群,馬努多斯一聲虎吼,手中的山刀脫手而出,如一道迅雷,斬斷了狂奔中的馬腿!
  一聲慘烈的嘶鳴,伴隨著的是馬匹重重倒地的沉悶聲響。
  戰士拋出手中的長矛,將馬車伕射個對穿,一具具人體碰的一聲摔落地上,沒有餘息。
  被包圍的商隊,包圍商隊的戰士們,雙方正面展開廝殺。
  帶頭的馬努多斯,轉眼斬殺數人,身上濺滿鮮紅,鼻間嗅著的也是滿滿的血 腥氣,絢爛的紅佈滿了視野……殺紅了眼的馬努多斯長矛一挑,刺進車門之中,長矛入肉的感覺讓他亢奮莫名。
  一聲聲的驚惶尖叫此起彼伏,靜謐的山間轉眼化為地獄的深淵……
  一方大肆殺戮,一方殊死抵抗,濃濃飄散開的煙硝味漸漸摻雜進血 腥的氣息。
  哀鳴之聲越來越微弱,地上、馬車上、草叢間橫臥著一具具屍首。
  馬努多斯從一輛裝飾最為華美的馬車中拖出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一把甩到地上,後者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嚎,四肢並用試圖爬離死神的追捕,但由四面八方威嚇而來的長矛讓他逃無可逃。
  「啊啊……為、什麼要殺我?你……你們想要錢是嗎?我有很多……給你們、統統給你們!拜託不要殺我……」
  所有人無視富商的哀求乞憐,馬努多斯的視線穿過人群,筆直望著人後的尤哈尼。
  不若出草前的齊整,尤哈尼綁束的長髮散亂,沉靜的臉龐沾上血漬,護手的袖套也有好幾處破損,衣褲上更滿是血污;但他的目光不因殺戮而沸騰,仍是如常冷漠,但馬努多斯卻看見那冷漠下隱隱燃燒著一簇暗火。
  馬努多斯向他一個點頭,尤哈尼默默地從人群中走出。
  一步一步,走到殺父仇人的近前。
  「你辜負了父親付出的友誼。」他冷冷地說著。
  沒有更多的話語,更不容對方分辯,銀光沒入矮胖男人的胸膛,穿過他的心臟,血雨迎頭灑下。
  這些血,真的能平息亡者的怨嗎?
  心中有著淡淡的質疑,但此時此刻,他已無法想得更多。
  復仇並不能為人帶來快樂。
  但這一刻,尤哈尼感覺到一直壓抑著,埋藏著的喪親之痛,得到了緩解……
  驀然,握著山刀的手被溫暖的大掌所包覆,馬努多斯站在他身側,牽引著他的手拔出入肉的刀刃。
  「可以了。」馬努多斯淡淡地撫慰他。在族人面前,他不能為他做得更多。
  尤哈尼是理解的,他面無表情地收刀入鞘,向後退了一步,讓馬努多斯處理後續事宜。
  馬努多斯一刀斬下富商的頭顱。按習俗,所有的戰士都要在那顆人頭上砍一刀。
  一刀接著一刀,四十多刀,將人頭砍得血肉模糊。馬努多斯小心地用革衣將人頭包覆好收進網袋裡,命令全體撤離到部落附近的休息所。
  出草結束,眾戰士自動收集乾草生火,以煙火為暗號,通知部落中的族人勇士們已凱旋歸來;馬努多斯高舉火槍,鳴槍三次,以示「敵首已授」的輝煌戰果。
  部落裡的族人看見訊號歡欣鼓舞,緊鑼密鼓地準備迎接出征隊伍的饗宴。
  
  
  
  回到村社時天色已暗,出征的戰士們各自散去,回家休息。
  初秋時節,還能聽到秋蟬鳴聲。
  馬努多斯和尤哈尼的家就在對門,並肩走了一段路,尤哈尼看著馬努多斯將人頭從網袋裡捧出來,放上敵首架。
  敵首架上一排排白森森的骷髏頭,空洞洞的眼窩閃爍著綠芒。
  馬努多斯將人頭放上架時,屹立在此百年之久的敵首架發出咿呀之聲,彷彿老朽得承受不起新鮮人頭的重量。微微晃動後,星星點點的綠芒從骷髏頭中飄出--原來是會發光的蟲子寄居在裡面。
  他們一路沉默著,直到家門前。
  「尤哈尼……」馬努多斯試圖握他的手,後者卻退了一步,並且縮回自己的手。
  「回去洗手。」尤哈尼有點潔癖。
  「我晚一點過來找你。」馬努多斯承諾似地說著。
  尤哈尼沒有回應,逕自走進空無一人的家……
  洗浴過後,尤哈尼換上平時慣穿的黑色長袖上衣與腰裙,又隨意弄了點飯菜上桌。
  身心俱疲,卻了無食慾。
  ……即使回到家,也沒有人在等待。
  手裡的木匙越舀越慢,偶爾與碗盤擦觸,不大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迴響。
  慢慢將食物吞嚥完了,尤哈尼規律地收拾了碗盤,把夠十個人圍坐的桌子抹了一遍,又將屋子裡拾掇了一番,才到後院的矮凳上靜靜坐著。
  ……事實上並沒有太多事情可做。但孤獨的人容不得閒,總是想做點什麼,讓自己忽略掉附骨的寂寞。
  馬努多斯進來時就見他一人獨坐在院中……彷彿要被孤獨的夜色所吞沒。
  不過,這樣的尤哈尼,已經比他九年前看到的那個瀕臨崩潰的小孩好多了。
  「母親又讓我帶一堆番石榴給你,我幫你放到棚架上了。」
  尤哈尼抬眼淡淡一瞥:「……幫我說聲謝謝。」
  馬努多斯一家對他都很照顧,尤其是馬努多斯的母親,但長年與人保持距離的尤哈尼總是不習慣別人的好意,儘管他心裡確實有一份感激,卻改不了冷漠待人的態度。
  馬努多斯也明白他,但還是有點無奈:「說謝的話,親自去更好吧?」
  尤哈尼沉默以對。
  歎氣搖頭,馬努多斯坐到他面前,將他一把拉過來。猝不及防下,尤哈尼也只來得及以手撐地,人卻摔進對方懷裡。
  馬努多斯這樣的舉動並不值得意外,但是……
  「小心撞傷。」
  事實上馬努多斯剛才那麼一拉,扯痛了自己上臂的傷口,但馬努多斯剛沐浴過的清爽又溫暖氣息讓他感到滿足。
  他意圖忽略過去,馬努多斯卻沒錯過他那一剎那間神色的變化。
  「你受傷了?」馬努多斯的眼神凝重起來,更多的是濃濃的關切,「為什麼不說?傷在哪裡?讓我看看……」
  尤哈尼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但不可否認的,馬努多斯對他的重視讓他有一絲絲喜悅。
  「只是小傷,也敷過藥了。」乾脆地解開襟口,褪下一邊的衣袖,裸露出大片肌膚與細緻的鎖骨……還有受傷的部位。
  馬努多斯心無旁騖,托起他的手細心察看著。如尤哈尼所言,只是劃傷,傷口不深,但拉的口子有些長。
  「會痛嗎?」
  「過兩天就好了。」受傷哪有不痛的。
  「原本還想……」馬努多斯欲言又止,神情明顯有些遺憾,「算了,等你傷好。」
  兩人貼得極近,尤哈尼幾乎是坐在他懷裡……當然感受得到他下腹勃發的慾望。
  已經半個多月都沒有……又都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尤哈尼表面上雖然看似清冷些,但這方面的需要……多少有的。
  按在馬努多斯胸口的手輕輕地往下滑,尤哈尼抬起眼,彎起一抹淺笑,炯亮的眼眸氤氳著情慾的氣息。
  「小心點就好……」他頓了一頓。
  「或者,我主動?」
  
  注一:參考自《台灣清領時期的經濟史》講義,作者張明宗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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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廣場上,出征的戰士們圍蹲成一圈。
  他們頭上戴著綴飾著小貝殼、琉璃珠的帽巾,身上內著純白胸衣,外穿著白底背繡鮮麗百步蛇紋的長背心,下身穿著比平時多了細密織紋的腰裙,裸露出戰士們長年於艱苦生活中鍛煉出的強健雙臂與腿部。
  嬌艷多姿的少女們圍在外圈,黑色長衣窄袖長裙,肩部、袖口繡有滾邊刺繡,以黃紅黑紫調和而成,加上俯首沉吟之姿,襯托出少女們嘴角含春的含蓄羞澀。
  「哇--哦--」一名族中戰士從隊列中一躍而出,手舞足蹈,原始質樸不帶花俏的動作充滿武勇武豪放,吟誦的聲音如雷。
  「昨天的出草祭!」
  「出草祭!」少女們應和。
  「全殲了敵人!」
  「全殲敵人!」
  「我一個人!殺了五個平地人!」
  「殺了五個!」
  少女們面帶笑容,一句句地應和著,報戰功的戰士每落下一句她們便跟著有節奏地擊掌,苗條的身姿如同弱柳,微微左右擺動。
  頭名戰士報完戰功後歸列,另一名戰士又跳出來,如此循往,到馬努多斯這位Lavian出場時,將誇功宴氣氛推到最高潮。
  「哇--喔--」馬努多斯躍進場中,跳躍的身姿如獵豹般矯健且充滿爆發力,渾厚的聲音此時充斥原始粗野卻令人亢奮的魅力。
  「昨天的出草祭!」
  「出草祭!」少女們應和。
  「全殲了敵人!」
  「全殲敵人!」
  「我帶領著我們的出征隊!」
  「我們的出征隊!」
  「討伐了殺害過我族人的仇敵!」
  「討伐仇敵!」
  「敵首的頭顱!被我斬下!」
  「斬下敵首!」
  「一切歸功戰士們的英勇!以及祖靈保佑!」
  「戰士英勇!祖靈保佑!」
  ……
  出草祭隔日,必然舉行這麼一場慶功宴,誇示族中戰士武勇英姿與戰功,讓戰士們述說自己立下的戰績;待戰士們報完戰功,族中耆老手持灑瓢一一為戰士們倒酒,並加以慰問。
  等一切儀式完畢,各家取出釀製的小米酒暢飲,全族狂歡!或呼喝,或歌唱,悠揚的歌聲直上天際!
  馬努多斯與尤哈尼並坐著,取祭典儀式常用的連杯,兩人共飲小米酒。這樣親暱之姿在祭典時都是極為常見,因此並未引起族人懷疑。
  歡宴中,少女們與族中青年始終保持距離,即使愛慕也不敢吐露。
  由於民風過於純樸,相愛的青年男女若被族人發現,按習俗將會以棍棒打殺。他們只有為生子而成婚,沒有因相戀而結合。
  在這種處境下,且不說馬努多斯與尤哈尼皆為男性,就算一男一女,也不能被同族所容忍。在這次出草後,馬努多斯立下的輝煌戰果將為全族所知,他的父母大概也會很快找個賢淑貌美的女子與他匹配。
  這些尤哈尼都是早已設想過的,但以前總想著年紀還輕,馬努多斯不會那麼快成婚……但如今他已經二十一了,很快,在他身邊的會是另一個妖嬈美麗的女子--
  周圍一片歡樂激昂,尤哈尼卻神情漠然地望著周邊的同族飲酒高歌。
  這些快樂,充滿生命力的顏色……彷彿離他很遠很遠。
  酒,一杯接著一杯。不知不覺如冰塑玉雕的臉龐染上紅霞,深沉漆黑的眼眸醉意迷濛,酒液傾倒在身上也未有所覺,濕透的白色胸衣緊貼在看似單薄卻結實的胸膛。
  馬努多斯正與族人歡談,突然一個沉甸甸的重量壓上肩頭,柔軟的絲縷貼在手臂上撓得他心裡莫名地癢,扭頭一看,尤哈尼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酒杯滾落到一邊。
  坐在尤哈尼另一邊的同族好心要來扶,馬努多斯心裡一動,長臂一伸,將不勝酒力的尤哈尼攏進懷裡,笑道:「他醉了,我先送他回去,你們好好喝!」
  其他人未及挽留,馬努多斯已架著尤哈尼離開。
  「好熱……」醉得迷迷糊糊的尤哈尼小聲呻吟。
  把他扶抱在懷裡的馬努多斯看他臉頰燒紅,輕輕撫摸了下,指掌下的溫度高得嚇人。「不能喝就別逞強啊!」馬努多斯歎了口氣,乾脆一把將人扛上肩,快步往家的方向。
  
  
  
  好熱……好難受……
  躺在臥鋪上,緊閉雙眼的尤哈尼眉頭緊鎖,被汗水沾濕的長髮凌亂地披散開,一隻手無意識地抓在床沿。全身散發著高溫,體內熱得彷彿融化,迷茫睜眼,恍惚看見那一幕幕鮮明……
  大人們圍在身邊竊竊私語,「水酒」、「毒」、「平地人」……
  「死」。
  他慢慢地探出手。長輩們說這塊布下面蓋著的,是他的父親……
  「不……」床上的人囈語不止,汗水濕透了衣服。
  馬努多斯一邊為他除去衣物,一邊無奈地將視線向上,不去看身前極具吸引力的肉體--淡蜜色的身軀無一絲贅肉,胸膛上淡淡的乳暈令人忍不住想捻弄一番,但身體的主人意識不清,無法做出任何響應。
  父親緊閉著眼,表情扭曲痛苦。他們說父親死了,他卻不能相信。
  幫尤哈尼脫光衣物後,馬努多斯自己也是汗流浹背,渾身燥熱。將被子抖開蓋住床上春光,自己走到屋外吹著冷風降火。
  中毒?那只要解毒就好了吧?
  巫師說,夜交籐可以解毒……
  他從獵徑上山,尋找解毒的藥草。
  夜交籐、夜交籐……在哪裡?在哪裡?
  沒有……
  他焦急慌亂,但到處都沒有,怎麼找也找不到,不僅如此,還摔進捕獵用的陷坑裡,被竹刺劃傷了腿。他努力想爬出陷坑卻做不到,一次一次從坑壁上滑下來。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連采株藥草,為父親解毒都做不到!
  「欸……怎麼哭了?」馬努多斯捧著水盆回來,盡量放輕力道幫尤哈尼擦拭眼淚與汗水。冰冰涼涼的溫度讓昏睡的人發出舒服的呻吟,緊蹙的眉頭漸漸鬆開。
  「我找了你好久。」一個高大的少年從陷坑上方探出頭,臭著臉向他伸手。
  「你不知道獵徑是不能擅闖的嗎?何況你還沒成……你的腳受傷了!怎麼也不說?……你要採藥草?可是你父親……好、好,你別哭,我陪你找,但你的腳……好吧好吧我背你就是了……」
  他陪他找到了夜交籐。可是於事無補,藥草只對活人有用。
  「唉……你不要不哭也不笑的,我以後會當上Lavian,為你父親報仇!相信我!」
  十二歲的少年誇下海口,但認真的神情毫無虛假。
  「……我……」
  「體溫降下來了……」馬努多斯鬆了口氣,只是喝個酒就熱成這樣,差點以為他發燒了。
  定定地看著睡得不安穩的情人,做惡夢了嗎?一直說夢話。
  馬努多斯順手將他黏在額前、臉頰的髮絲往後撥,手勢輕柔。
  好好睡吧。
  「……我……相信你。」
  雖然馬努多斯、尤哈尼兩人的感情不能公開,但長年相處也跟夫妻相去不遠。
  馬努多斯還記得尤哈尼以前並不是現在這麼冷漠的樣子,只是怕生,所以安靜不多話;矮矮的個子,皮膚要比現在白,感覺小小的很可愛。
  馬努多斯曾經很是懷念地說起他當年的樣子,還一直強調「小小的」、「很可愛」,被正在漿洗衣物的尤哈尼橫了一眼:「那是你長得太快了。」
  當年十二歲的馬努多斯身量已經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並且在成年之前一直以異於常人的速度生長--還好後來緩下來恢復正常,不然非得讓族人當怪物看了。
  馬努多斯又接著說:「那時候背你,感覺就像馬哈趴在背上一樣。」
  --馬哈,馬努多斯家養的土狗,十二年前還是只剛出生不久的小小狗。
  尤哈尼聽到自己被比喻為狗,沉默,繼續搓洗衣物。
  感慨完了,馬努多斯往往不理會尤哈尼手邊正忙著什麼,一把挾住尤哈尼的腋下把他托起離地,哈哈大笑:你現在也還是這麼輕!一點也沒變!
  「……是你力氣變大了。」這次,是一個沒好氣的白眼。
  還未滿十六成年前他們有比較多時間在一起,那時候尤哈尼比較常笑--雖然通常是馬努多斯干了蠢事的時候。
  比如有一回馬努多斯半夜偷偷從家裡溜出來找尤哈尼,後者睡眼惺忪,看著他背後鼓鼓的網袋一時無語。
  「現在很晚了。」
  馬努多斯傻笑:「這個時候正好,摸黑上山才不會被人發現。」
  「……這個時候?去哪裡?」
  「七彩湖。我們一起去朝拜聖地!」
  尤哈尼一聽,立即倒回床上,側身面向牆壁。
  馬努多斯推了推他:「走吧?」
  「不去。」尤哈尼堅定地拒絕。聖地七彩湖在高山上,白天去就嫌有些溫涼,半夜上山不冷死了?
  「你不跟我去?」馬努多斯聲音裡滿是失望。
  尤哈尼以為他會試圖說服自己,結果沒想到馬努多斯坐在床邊半天沒說話,讓他覺得有些不安,於是又轉過身來對著明顯沮喪的馬努多斯。
  「為什麼?」他問。
  馬努多斯撓了半天頭,愣是說不上來。
  那時候他還不曉得為什麼自己不找其他人,單單找尤哈尼。其實原因很單純,就兩個字:喜歡。當時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只是聽說七彩湖很美,但他們從沒去過,他想去,也想尤哈尼一起去。
  喜歡,是一種分享。
  被眼巴巴地盯著,尤哈尼莫名心軟,跟著傻了一回。
  那天他們看到了美麗的日出映在湖面上,領略了七彩湖為何名為七彩的景致;朦朧的雲霧籠罩著近山遠黛,鹿群聚在湖邊俯下優美的頸項飲水,美得不似在人間。
  不過代價是返家後兩人都染了風寒,高山清晨的寒風畢竟不是那麼容易抵禦。馬努多斯內疚了,因為他幹的蠢事,還拖累尤哈尼一起。但這卻是尤哈尼從父親過世後,笑得最為開懷的一次。
  這樣的事,從九年前,馬努多斯向掉在陷坑裡的尤哈尼伸出手後,層出不窮。
  但不管幾歲,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彼此就會變得比較孩子氣,甚至很蠢。然這樣的感覺並不壞,馬努多斯覺得很自然,很放鬆。
  他希望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不成婚也沒關係,沒孩子也無所謂,只要能和尤哈尼在一起。
  馬努多斯看著體溫降下來的情人睡顏安穩了,把人往裡邊挪了挪,輕手輕腳爬上床躺到他身邊。
  
  
  
  慶功宴之後的兩天,是一些關於出草所獵得的敵首處理事宜。
  由村社中的耆老處理獵得的首級,將頭骨外的穢物處置妥當,隔日再將此次出草的所有人聚集在一起,舉行敵首慰靈祭。
  慰靈祭其意義在於撫平亡靈的怨氣,讓惡靈轉為善靈,護佑族人們以及後代子孫。
  祭儀在敵首架前舉行,由族中的Lisigadanlus-an(巫師)主持,一直跟著Lisigadanlus-an學習的尤哈尼則協助進行儀式。出征隊員們則以敵首架為中心排列呈弧狀,人人神情肅穆,遵守著祭儀中的秩序。
  年邁無力的老Lisigadanlus-an向著尤哈尼點頭示意,後者面無表情卻小心翼翼地從敵首架上將還帶著一股腐屍味的頭骨以雙手輕捧,不急不徐地走到老Lisigadanlus-an面前立定。
  老Lisigadanlus-an從酒罈裡舀起一勺子美酒,灌進頭骨的後腦部,聲音嘶啞地說:「歡迎你來!你是很重要的客人。所以你應該把你的家人都叫來,你一個人在此總是很寂寞的。」
  一勺又一勺地舀著,一回又一回地念誦,彷彿如此反覆,語言即有轉化靈魂善惡之力。
  由頭骨口部溢出的酒液流入下方盛接的木桶,直到將滿,老Lisigadanlus-an才停止了念誦,讓尤哈尼用乾淨的白布將頭骨擦拭乾淨,放回敵首架上。
  「善靈護佑,拔邪祛穢……」
  老Lisigadanlus-an從木桶中舀起從頭骨中流過的酒汁,抬高了蒼老如枯木的手臂,手中的酒勺微微抖著,似乎連這麼一個輕巧的舉動,對於這麼一位長者來說都極為艱難。
  站在老Lisigadanlus-an身旁的尤哈尼扶住了酒勺,垂下眼,俯下頭,率先飲完一勺後退開到一邊,戰士們也依序上前飲著祛除邪穢的酒液。
  敵首祭結束,尤哈尼負責收拾善後,馬努多斯也留下來幫忙。
  「你的臉色很不好……這麼討厭那酒嗎?」雖然尤哈尼沒有明顯的表情,對他瞭解甚深的馬努多斯還是看出來了,不覺有些好笑。
  在最後喝酒的儀式中尤哈尼完全沒表露出猶豫,但事實上他心裡是覺得噁心的。儘管信仰虔誠,但一想到那酒從頭骨中流過……稍有潔癖的他還是難以忍受。
  尤哈尼一臉不豫:「……頭骨上有一股死人味,酒裡也有。」
  「出草的時候也有很多死人,怎麼不見你嫌?」馬努多斯有點不能理解。
  「不一樣。」
  回家的路上尤哈尼克制不住從胃裡氾濫起來的噁心感,在路邊吐了一次,臉都白了,卻不讓馬努多斯扶他。
  「我沒事。」尤哈尼這話說得一點不逞強,吐過之後他確實覺得舒服許多,但馬努多斯只以為他倔脾氣又犯了。
  「都吐了還沒事?」馬努多斯有點著惱。
  尤哈尼挺直背脊默默往前走,腳步一點不晃,馬努多斯半信半疑地走在他旁邊,走了一段路看他確實沒事,才放下心來。
  「你那愛乾淨的毛病真該改改……對了,過兩天我們那夥人要上山打獵,你也一起來吧。」馬努多斯順口提起。
  由於今年種植的小米已在夏季收成,入秋後一直到年底都屬農閒時候,這段期間族人常以一個氏族為單位進入家族獵場打獵--最少也是三五成群的上山。
  然而尤哈尼這一支氏族早已人丁凋零,每到打獵季節馬努多斯就邀他加入隊伍。
  起初尤哈尼總是拒絕,因為他感覺得到馬努多斯那些朋友對他沒有好感,甚至隱隱排斥;只是最後還是被磨得沒辦法,答應下了來。
  時間長了,跟馬努多斯領導的獵隊談不上融入,倒也勉勉強強算得上和睦相處。
  尤哈尼應了他的邀約,默默打算著過冬的儲糧該儲備多少,該打多少獵物。
  一般出獵,長則半月,短則五天,較多時候是一個家族的家長帶著成年的男兒們去自家的獵場。
  他們一族在狩獵方面有許多禁忌,年輕的獵人若有父輩在場,難免有莽撞冒失挨拳頭巴掌的時候。所以年輕的獵人往往會另外組成一個獵隊,推舉狩獵技巧最優秀的人為領導,到山上進行較短期的狩獵。
  尤哈尼加入馬努多斯帶的獵隊,是十七歲那年的事。
  在年輕一輩裡,尤哈尼並不受到歡迎,他的冷漠寡言往往被視為高傲,但實際上他只是不擅於與人打交道。
  剛加入時獵隊裡有許多排擠他的聲音、舉動,他也曾偶然聽見有人到馬努多斯面前質疑他的加入。
  並不是不難堪,但在他面前,馬努多斯總是一臉若無其事,從來不提那些人說過的話。
  其實他是很為難的吧?因為自己的加入。
  ……但乾脆的退出,會讓他更苦惱吧。
  因為這樣的想法,尤哈尼才堅持了下來,而不是毫不在乎的退出獵隊。他對旁人的話並不那麼介意,他真正在意的,只是馬努多斯的想法而已。
  
  
  
  出獵那天,雞一鳴,一身獵裝打扮的尤哈尼出門走到馬努多斯家門前--事實上也就幾步路的距離。
  高大健壯的男人已經等在門前,爽朗一笑,把人拉進屋裡。
  這時已有四人圍在爐灶邊,談笑正歡,卻在瞥見尤哈尼時瞬間沒了聲音,但不一會兒又神色自若低聲交談起來,彷彿那一秒的尷尬並不曾存在。
  這樣的情形尤哈尼已經習慣了,一如往常地無視。
  馬努多斯看在眼裡暗暗無奈,他一直希望他的夥伴們能敞開心胸接納尤哈尼,但這顯然還需要時間。
  「人都到了,Lavian大人快生火吧!」四人中的一個笑嘻嘻地說。迪樣,幾人裡面最愛笑的一個,黑膚短腿矮個,頭髮像亂草,笑起來有兩個甜甜的酒窩,跟馬努多斯最為熟稔,也是對尤哈尼較為友善的一個。
  他們一族的人,在出獵前還有生火儀式,必須一次性點燃火苗,若是點不起來或是火苗熄滅,則代表凶兆,不宜出獵。
  馬努多斯熟練地點起火苗,按著習俗將要帶上山的物品--例如刀具--逐一過一遍火,嘴裡唸唸有詞,都是一些保佑打獵順利豐收的吉利話,最後再以酒灑祭武器,六人安安靜靜地出發上山。
  途中沒遇上其他獵人,順利在中午前就到了他們的目的地--野獸常出沒的地點。
  六人分成兩組,馬努多斯、迪樣、霍斯曼負責帶著獵狗驅趕獵物,槍法較好的尤哈尼和另兩人留守原地,等著獵物出現後射殺。
  尤哈尼習慣性地檢查一遍火槍,確認沒問題後伏在地上,讓長草隱蔽自己的身形。
  另外兩人看見他的動作,對望一眼,也照做一遍後趴下。
  這兩人分別叫薩魯、伊藍。薩魯體態微胖,笑起來一雙眼彎得似月牙,挺可親的樣子,卻是性情純樸的族人中少見的精明人;伊藍長了一副傻樣,平時也常常反應遲鈍、神遊物外的,怎麼看怎麼傻,但能跟馬努多斯這夥人走到一塊自然也不是笨人。
  他們都曉得尤哈尼是他們幾個人裡槍法最好的,每回出獵總想讓他開第一槍討個吉利,卻都沒好意思開口,個個話到嘴邊又都吞了回去。
  薩魯這會兒估摸著這幾年雖然沒跟尤哈尼說上什麼話,但感覺也沒那麼陌生了,以肘推了推趴在旁邊的伊藍,要他去跟尤哈尼開口。
  那遲鈍人被他一推霎時回了神,兩人小聲交談幾句,你推我推的都不好意思去開這個口,最後還是伊藍敗下陣,往尤哈尼挪了挪,傻笑道:「等一下就麻煩你開第一槍,行嗎?」
  尤哈尼睨了他一眼,點頭。
  另外兩人看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霎時鬆了口氣,暗想這人原來也不難說話,挺爽快的。
  
  
  
  一天下來收穫了一隻山羌、兩隻水鹿,還有幾隻野兔,算是挺不錯的成績。
  日頭將落時,六人停止狩獵活動,趕到山中打獵過夜用的木棚子做過夜的準備。
  薩魯和伊藍負責撿拾作為燻肉之用的松枝,剩下的人忙著處理收穫的獵物:掏空動物的內臟,用火燒掉毛,連皮帶肉灑上鹽。
  很快地收集了足夠的松枝,馬努多斯搭起兩個木架子,一個燒烤今晚的晚飯,一個把多餘的肉煙熏保存起來,避免F.B。
  狩獵期間中午是不吃東西的,因此一天活動下來幾個年輕人都餓得狠了,尤其傻里傻氣的伊藍更是蹲在木架旁口水直流。
  馬努多斯把動物內臟扔遠,幾隻健壯的黑色獵狗搖著尾巴一陣飛奔,圍攏在一塊搶食。
  最愛吃的胖子薩魯熟練地翻轉烤肉,慢慢地,木架上的山羌肉泛起金黃的光澤,濃濃香氣飄散開來,油脂沿著木架滴落在柴火裡,發出劈啪響聲。
  伊藍拿著獵刀在山羌肉旁比劃著,最後眼睛盯在大腿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這只右前腿是我的……」
  迪樣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那左前腿就給我吧!」
  胖子薩魯正想嘲笑他們兩個貪吃,沒想到表情看起來總是很嚴肅木訥的霍斯曼同樣淪陷了:「胸肉,我的。」
  薩魯顫抖著手指著幾個貪吃的傢伙,一臉痛心疾首。
  「你……你們--你們就想吧,最後還是得按打獵出力多寡來分,要選也輪不到你們。」語氣明顯地幸災樂禍。
  迪樣看不慣他那模樣,悻悻然道:「那你不也一樣!」
  胖子笑呵呵的:「我不挑啊。」
  兩人鬥嘴鬥得正熱鬧,馬努多斯突然打岔進來,聲音含笑:「薩魯,再烤肉要焦了。」
  迪樣一聽,馬上取笑:「你不是不挑嗎?焦了你就負責吃下肚吧哈哈……」
  雖然互相取笑打鬧,但誰也沒因此紅了臉。尤哈尼看得出他們感情甚篤,彷彿有無形的圈把他們攏在一塊,而自己只是站在圈外旁觀的路人。
  羨慕嗎?也許有吧。但與人保持距離對他而言已是一種習慣,他沒有改變的意思,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習慣了排擠,習慣了疏離,習慣了不能融入別人的圈子裡。
  習慣了,就不會因此受傷、痛苦。
  什麼都可以成為習慣,只要時間夠長,一切的感覺都會麻木。
  尤哈尼知道馬努多斯想把他從自己的世界拉出來,融入其他人的圈子裡。
  但他已經忘了該怎麼與人正常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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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幾年觀察下來,薩魯發現除了話少不太搭理人外,尤哈尼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但正因為話少,也更難讓人深入瞭解他。
  「你的箭術和槍法都挺好的。」打獵難免有苦悶無聊的時候,胖子薩魯試著和尤哈尼搭話,當然好奇心也佔了大多數。
  「嗯。」尤哈尼低應了聲,完全沒有第二句話。
  既不驕傲也不謙遜、理所當然的態度讓薩魯一時噎住,不知道怎麼把話接下去。
  一般人被誇總免不了得意或謙遜幾句,你一句我一句三兩下打開了話題,說的話多了,認識自然也就深了--可尤哈尼卻不按他所想的來。
  薩魯腦筋一轉,很快又把話題延續下去:「能有這種準頭,不容易吧?」
  這句話稍稍引起尤哈尼的注意,瞥了他一眼,卻仍是一言不發。
  薩魯看他有點反應了,看來多少也是有些感觸,只是指望他說幾句看來有那麼點難度,薩魯乾脆自顧自地感歎起來。
  「弓箭也就罷了,練習時箭枝用完還能從靶子上拔回來;槍就麻煩了,發一槍火藥就消耗一分,火藥這玩意兒製作起來容易歸容易,材料也不難收集,但怎麼也跟不上練習時百來發的消耗速度……要不是威力大,用弓箭還省事些……」
  不知怎地平時神遊物外的伊藍突然也回了神,跟著木呆呆地接了幾句:「就是說啊,做個火藥還得收集陳年雞糞和木炭,研磨好了還得弄些硫磺硝石添進去……麻煩啊!還是弓箭好啊!」
  尤哈尼悶不吭聲,他用的黑火藥都是跟人換的。
  人一感慨起來,如果剛好有人接話,原本幾句話的時間長度馬上就翻上三五倍。
  尤哈尼從頭到尾沒吭一聲,但胖子薩魯卻對他有點不錯的印象了:實在是個不錯的聽眾。
  有了如此的重大發現,愛噴口水的胖子沒事就倒豆子似地在尤哈尼旁邊說東說西,尤哈尼不怎麼理會也不怎麼在意,只偶爾在薩魯口乾的時候遞過水袋。
  其他幾人自然也發現這微妙的變化。
  下午趁著尤哈尼與馬努多斯去山溪邊取水的時候,迪樣湊到薩魯旁邊,一臉神秘兮兮:「什麼時候跟那小子好上了?也不跟兄弟招呼一聲?不過那小子可真受得了,聽你說了整天話也不嫌煩。」
  胖子薩魯思索了下,故做深沉:「其實他人挺不錯的。」
  迪樣眨了眨眼,拍了拍薩魯豐潤的圓臉。「你跟伊藍一樣傻了?」
  薩魯白了他一眼,繼續深沉:「人不能看表面。」
  
  
  
  一個個乾癟癟的水袋浸入清澈的山溪中,沒一會兒就圓鼓鼓的,盛滿了微甘的溪水。
  淡蜜色的手將沉了不少的水袋從水裡撈了出來,一個個繫緊袋口,另一隻黝黑的大手將大半接了過去,輕鬆地提在手裡。這兩人自然是尤哈尼與馬努多斯。
  裝水的工作已經完成,尤哈尼掬起水在臉上潑洗兩下,又解開護腿的綁腿褲,用水在手腳處輕抹掉沙土。被潤濕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動人的光澤,尤其那輕柔擦拭的動作更是充滿難以言喻的誘惑。
  一邊的馬努多斯看得失神,下身蠢蠢欲動。可夥伴們還等著他們歸隊,此時顯然不是讓他們「做什麼」的良好時機。
  馬努多斯鬱悶地歎口氣,強迫自己從尤哈尼身上移開目光。
  狩獵期間除了早晨六人會到溪水邊略作梳洗,缺水的時候裝水,基本上沒什麼洗浴的機會,因為一旦下到山溪裡,初覺清涼,稍久便覺冰涼入骨,容易致人於病。
  累積幾天塵垢,素有潔癖的尤哈尼此時簡直感到渾身發癢,但為了不耽誤時間,只能略略擦洗一番。還好難受歸難受,倒也不是不能忍耐。
  將身上稍做清潔後,又理齊了衣物,尤哈尼正要轉身站起,忽然抬起的目光對上馬努多斯的腰腹間,頓時愣在原地。
  雖然馬努多斯勉力壓抑著腰裙下的男性象徵,不特別注意並不會察覺比平常略微鼓漲,但好巧不巧被還半跪著的尤哈尼抬起的目光一眼撞破,偏偏轉眼看向別處的馬努多斯還沒察覺眼前的窘況。
  尤哈尼無聲地笑了,深邃的眼眸目光柔和下來。
  馬努多斯聽見一點動靜,想他已經好了,要喊自己一起回去。扭過頭,卻發現人幾乎貼到自己身上來,近得能感覺得到彼此的吐息。
  馬努多斯顯然沒預料到眼前的情景,微微愣住。
  看到馬努多斯呆愣的樣子,尤哈尼平靜的眼眸掠過淡淡笑意,雙手捧住情人的臉吻了上去。
  
  
  
  迪樣眼珠骨碌碌地在剛回來的兩人身上打轉,總覺得他們有哪邊不太一樣,又說不上來。
  恍然又回神的伊藍呆呆盯著兩人,注意到尤哈尼的嘴唇有點紅……
  胖子薩魯看過來又看過去,覺得氣氛好像不大對勁?
  而習慣板著臉的霍斯曼只抬起眼皮瞄了兩人一眼,好像什麼也沒留意。
  馬努多斯對幾人古怪的視線視若無睹,清了清嗓子道:「明天是最後一天,今天提早回休息地好好休息!」
  雖然有轉移眾人注意的嫌疑,但聽到明天狩獵完就可以返家,幾個人還是大大歡呼一番。
  
  
  
  維持七天的狩獵幾乎可以稱得上豐收。但六人的好運顯然到了盡頭,居然在最後一天遇到了狗熊,而且是受傷的狗熊!
  狗熊,又稱白喉熊,體長約一百二十公分至一百六十公分,全身體毛深黑,胸前有白色上勾型斑紋。體型壯碩,掌粗厚肥大,以覓食植物葉片、地下莖、果實、蜂巢或腐肉為主。
  狗熊平時也會循著獵徑活動,但會主動避開人類,一般情況下不主動攻擊人,四肢貼地走路的狗熊看起來憨厚,受到威脅或主動攻擊時站立的姿態卻非常兇猛。
  很不幸地,在六人面前的正是一隻呈站立姿勢的狗熊!
  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
  他們一族的人只能在冬季獵熊,入冬前熊是禁止獵捕的,因此眼前的情況特別棘手,可再棘手也得面對。
  習慣協助打獵的幾條獵狗主動上前在狗熊周邊騷擾,因傷失去理智的狗熊發出瘋吼,震得狗兒們發出咽嗚聲,露出怯意。
  馬努多斯原本打算讓獵狗將狗熊引到遠處,六人趁機離開,但情勢卻不太妙,他手提長矛大喝:「迪樣、霍斯曼,我們繞過去把熊引到一邊!剩下的人遠遠跟在熊後面觀察情況!沒有必要不要開火!」
  馬努多斯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行動,被叫到的兩人反應也快立即跟上,三人小心翼翼繞到另一邊,與狗熊保持一段距離,然後開始做出挑釁的動作吸引狗熊注意。
  一聲響徹山林的咆嘯後,狗熊被徹底激怒了!猛然加快的速度讓周邊的獵狗反應不及,力道十足的一掌將狗兒們掃飛!
  尤哈尼的臉色愀變,露出微微焦慮的神色,以及絲絲猶豫。另外兩人正全神貫注留意情況的變化,沒察覺他的異常。
  獵狗是牽引熊的主力,最後馬努多斯三人的逃脫也離不了這幾隻狗兒,但剛剛那一記熊掌已經把原訂計劃打破。尤哈尼不清楚馬努多斯接下來做何打算,但他瞭解眼前情勢看似還有餘地,實則到了緊迫關頭。
  馬努多斯三人失去獵狗的掩護,只能憑借森林地形以及敏捷的身手進行抵禦,勉強將狗熊引開一段距離,但遭受越來越瘋狂攻擊的三人越來越吃力。
  薩魯和伊藍看三人幾乎無法招架,從遠處開火瞄向狗熊旁的地面射擊,目的只為爭取三人逃脫的機會,但陷入瘋狂的狗熊毫不理會!
  兩人因為獵熊的禁忌而陷入為難,正在此時身旁卻響起接連不斷的槍聲!
  一篷篷血花從狗熊身上噴灑而出,痛苦的熊吼震耳欲聾。
  薩魯和伊藍震驚地回頭,離狗熊最近三人也驚詫莫名。
  「你瘋了!」薩魯喃喃道。他沒想到尤哈尼居然毫不遲疑地開槍!難道他一點也不怕長老會的懲罰?
  尤哈尼仍是那樣的沉默,手上的動作卻一點沒停。
  劇痛果然讓狗熊瞬間轉移目標,四肢貼地狂奔而來!但劇痛也同樣降低了狗熊的速度!
  短暫的震驚過後,伊藍端起了火槍,瞄向狗熊,卻聽到一聲阻止。
  「你不用,我一個人就夠。」
  尤哈尼的聲音很冷靜,神色也很冷靜,甚至握著槍的手也很穩--一直到狗熊發出臨死前的淒厲哀鳴且砰然倒下,他鬆開槍柄的手才微微發顫……
  
  
  
  六人回到村社後,長老會議經過激烈爭辯後對六人--實際只有一人--做出懲處:開槍射殺熊者將被驅逐出村社七天,這七天必須待在山中小屋不能跟任何族人接觸,並且剝奪來年參與打耳祭的權利。
  除了尤哈尼,另外五人都愣了。
  宣佈完結果,各氏族的長老紛紛散去,老邁的Lisigadanlus-an經過尤哈尼身邊時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發出深長的喟歎,不知是對他失望或感到遺憾。
  被驅逐固然嚴重,但更嚴重的事實上是後一條--不能參加打耳祭!
  他們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祭典就是打耳祭,主要活動除了祭儀就是村社集體狩獵活動,未成年的孩子通過打獵表現自己已成年,對成年男子而言是展現武勇,提高聲望地位的機會。
  但這樣的機會,尤哈尼明年注定要錯過了。
  打耳祭對他們族人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被剝奪參與權是極度嚴厲的懲罰,但遭受懲處的尤哈尼神色仍是那般淡漠,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會所。
  他一句話也沒說,更沒抱怨懲處不公,但隻身離開的背影看在其他人眼裡說不出的難受,馬努多斯更是立即追了出去。
  「……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被處罰?」迪樣對長老會的懲處感到不可置信,且說不出的憤怒,「為什麼只有他被驅逐?為什麼只有他被剝奪參與打耳祭的權利?他明明是為了我們才--」
  平常不蹦半句話的霍斯曼一下堵住他:「因為他開槍了。」
  迪樣一下僵住,半晌接受不了現實地大叫:「可他是為了救我們!」
  向來笑咪咪的胖子薩魯也臉色陰沉:「不管什麼理由,長老會做出的決定都不會改變。」
  四人頓時沉默下來。
  「……難道就這麼算了?」迪樣氣得快咬碎了牙。
  「他既然敢開槍,也應該敢於承擔後果。」霍斯曼語氣嚴肅,眉頭卻也皺得死緊。
  「……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會開槍!」胖子薩魯無奈地道。
  「那現在怎麼辦?」迪樣煩躁地問。
  「不怎麼辦。」霍斯曼一本正經。
  「別開玩笑了!」迪樣瀕臨崩潰邊緣地大叫,「難道你打算眼睜睜看著尤哈尼受罰?雖然我們跟他沒什麼交情,但好歹他也是為了我們受罰!」
  「那你以為我們能做什麼!」霍斯曼驀然大吼,「一半以上的長老都通過了對他的懲處!包括你們家族的伊弩安基長老!你以為我們能動搖他們的決定嗎?」
  眾人再次沉寂。
  各氏族長老在自己的家族中長有絕對的話語權,會議中決定的事更是從沒更改過。
  他們確實什麼也改變不了。
  伊藍一直沒說話。他一直想著當時尤哈尼說的話。
  
  你不用,我一個人就夠。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種結果吧。
  所以沒跟他們商量過就開槍,一人承擔所有罪責……
  
  
  
  馬努多斯跟著尤哈尼一路沉默回家
  一進門,馬努多斯再也克制不住脾氣,掐住情人的肩。
  「……為什麼要開槍?我明明說過沒有必要不要開火!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壓抑的聲音逐漸爆發出來轉為怒吼,「我是Lavian!是獵隊領導!你為什麼、為什麼沒有按我的話去做!」
  掐在肩上的大手彷彿要將他的肩胛骨捏碎,尤哈尼緊緊咬住下唇,不肯呼痛,更不肯與他視線相對。
  他不後悔,早就料到後果的尤哈尼不後悔。
  就算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開槍。
  肩上的指勁漸漸鬆開。他聽見他最愛的人彷彿要哭出來一般地說著:「……你為什麼總是不聽我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我恨不得長老們連我一起驅逐了!」
  聽得尤哈尼心頭柔軟一片……他主動擁抱住比他高大的情人,這個時而像個大孩子的男人,這個生命中能讓他付出一切的人。
  「……我知道……
  「但是我不後悔。
  「我曉得你比我強大得多……你一直在保護我。
  「但我……也想保護你。」
  
  
  
  馬努多斯身邊的幾個朋友發現,雖然不明顯,但他們一向爽朗豪邁的頭兒有些消沉。很明顯地,尤哈尼受罰的事讓他受到了些打擊。
  比如話說到一半突然走神--
  「頭兒?頭兒?」丟魂啦?喊半天了。
  「……頭怎麼了?」猛然回神的某人居然來了這麼一句,令人無語。
  等思維回復正軌,馬努多斯歉意一笑,拍拍對方的肩,一句沒事就此揭過。
  對方通常很能理解,帶出去的獵隊裡居然有人觸犯族中禁忌,這是多麼大的事,事後舉止稍有失常也是難免。
  但熟悉馬努多斯的親朋好友就覺得不太正常了。
  以前不管遇到大事小事從未見他如此,難道是因為覺得自己身為獵隊領導,在他管束之下還有隊員觸犯禁忌而心生愧疚?
  ……沒人知道他與尤哈尼私下的關係,自然想破頭也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欸,你們說,」迪樣醞釀著措詞,「等尤哈尼回來,我們到他家歡迎他如何?」
  此時迪樣、薩魯、霍斯曼、伊藍正聚在迪樣的臥房。幾個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男人把本來就不大的房間擠得感覺更加窄小,所以迪樣乾脆就躺自己床上了,剩下三個有椅子坐椅子、沒椅子自然就站著。
  坐在木椅上的胖子薩魯斜睨他,嗤了一聲才說:「這還用你說。」
  「--什麼意思?」
  原本平躺在臥榻上的迪樣一下彈坐起來,睜大眼睛瞪人。
  薩魯懶得說了,拍拍伊藍的肩,後者很好心地給他解釋:「就是說我們都想到了,還打賭你什麼時候會提。」
  霍斯曼嚴肅剛正的臉龐也流露出一絲笑容。
  「我們過來就是要討論這件事。」
  改變不了現實,就只能接受。
  他們無法更改長老的決定,但可以對尤哈尼表示感激。
  「你們這些傢伙,居然最後才通知我!」
  迪樣氣呼呼的,原本就黑的臉看起來更黑了。
  
  
  
  空曠的庭院沒有半點點綴,除了一些曬乾還未收起、放在牆邊的藥草,屋簷掛著一排排的玉米、小米束,但屋裡屋外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人氣。
  一張矮凳放置在院中,該在矮凳上的人影卻不見在。
  夜晚的風涼了。
  馬努多斯走到院子裡坐在矮凳上,平常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坐在地上,盯著某個人吃飯。
  不知道他正在做什麼?有沒有好好吃飯?
  這七天……似乎會很漫長。
  儘管被情人安撫過,馬努多斯仍然難以釋懷。
  馬努多斯覺得自己能為他做的太少,至少在這件事上,他連為尤哈尼爭取減輕罪責都做不到。
  「哥!」
  不知何時,嬌小的身影悄悄地貼在牆邊探頭,小聲叫著。
  「……慕娃,怎麼過來了?」看到妹妹出現在這裡,被打斷思緒的馬努多斯顯得很驚訝。
  小姑娘皺著小巧可愛的鼻:「因為哥這兩天很奇怪嘛。」
  慕娃蹦到兄長面前問:「哥,你那個朋友又不在,你幹麼坐在這裡呀……母親叫你回去吃飯。」
  馬努多斯站起來,摸摸妹妹的頭:「你先回去,我再坐會兒。」
  小姑娘眨了眨眼,把空出來的矮凳佔據了:「那我也坐會兒。」
  烏溜溜的大眼睛沿著牆轉到屋子裡,因為屋主不在,所以儘管天晚了,卻一盞燈火未點,暗沉沉的讓慕娃有點露怯。
  「哥……這麼人這麼多的屋子,只有一個人住嗎?」
  「嗯,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會很寂寞吧?」慕娃想起他們長得很好看卻冷冰冰的鄰居,又說:「不過哥的朋友好像不喜歡跟人說話。那種孤僻的人,一個人住在這裡也沒關係吧。」
  馬努多斯聽著不快,但對著妹妹沒有發作,聲音沉了幾分:「慕娃,你也覺得他孤僻嗎?」
  慕娃大力點頭,語氣有些異樣:「哥是同情他所以才常常來的吧?」
  「不是。」馬努多斯皺了皺眉,「為什麼這麼想?」
  慕娃嘟起小嘴,不高興的樣子:「我討厭他。」卻沒說明理由。
  馬努多斯背過身,慢慢沉下臉。
  他知道不喜歡尤哈尼的人很多,但沒想到有一天會從自家聽見討厭他的聲音,而且那個人還是自己妹妹……馬努多斯感到很無奈。
  「……慕娃,你沒有跟他說過話吧。」
  「哥……」慕娃看著兄長高大的背影,擔心地站起來。
  哥生氣了嗎?
  「……回去了。」
  
  
  
  帶著足夠的食糧,尤哈尼獨自入山,花了一天時間,抵達了讓受驅逐懲戒的人暫住的山中小屋。
  七天的驅逐對尤哈尼來說並不算什麼。
  他本就少與人接觸,除了馬努多斯三不五時來找他,他其實也習慣獨處;獨自一人到小屋居住,也不過比平時更清靜些。
  而他當時開槍射殺熊觸犯禁忌的行為,也並非衝動的結果。
  大部分的族人都以個人的武勇為榮耀,所以非常重視個人在打耳祭上的表現,若是被剝奪參與權必然落落寡歡。
  但尤哈尼本身就不是爭強好勝的人,也不似其他族人狂熱崇拜武力,所以被剝奪參與權,他並不像其他人所想的受到打擊,除了觸犯禁忌本身讓他有絲悔意,之後的懲罰可以說一點影響也沒有。
  但他沒想到馬努多斯對這件事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甚至發了脾氣,情緒近乎失控。
  馬努多斯這麼重視他……尤哈尼是很感動沒錯,但這反而讓他有些說不出口--事實上他並不在意這些懲罰。
  而且以當時的情況來看,說出來馬努多斯恐怕還以為自己在寬慰他……
  被驅逐的頭一天,尤哈尼在打掃滿是灰塵、結起蛛絲的小屋中度過。
  然後第二天開始,日子清閒到無趣的境地--本來驅逐七日就只是為了讓受懲戒的人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
  尤哈尼找不到事做,想起第一天在整理屋子時翻到一張五絃琴,索性拿來打發時間。
  五絃琴的構造十分簡單。在一塊平面的木板上,一端釘上五支成排的鐵釘,另一端則安置五個弦軫,五條弦即在這兩端上繫緊。
  尤哈尼手執竹枝輕輕撥弦,錚的一聲,音色清麗純美。這張看起來很有年頭的琴,琴弦顯然並未因歲月流逝而鬆弛。
  尤哈尼並不擅於彈奏五絃琴,他更擅長弓琴。但作為消遣,他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去摸索。
  原本斷斷續續的錚錚琴音,經過半天的練習,慢慢連貫出高低起伏。
  隨著竹枝撥動的力度或輕或重,琴音忽強忽弱,漸漸演繹成一曲幽微,有若鬼靈低吟;清冷低沉的歌聲亦隨之揚起,在山間迴盪--
  
  祖靈慈藹的守護善靈無聲的庇佑
  邪靈遠離罪惡赦免
  獨行山中
  迎著月光穿過迷霧
  謙卑匍匐
  感恩懺悔
  解脫一切善惡
  回歸潔淨本身
  在偉大的祖靈之前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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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半個月前,出草祭結束了;半個月後,事情還不算完。
  砰!砰!砰!砰!
  「好吵……」
  「誰啊?大半夜的?」
  「唉,睡得正舒服呢……」
  他們一族的人,父母子女都睡在一個通鋪上,中間只以木板分隔,所以若是其中一人被吵醒了,其他人自然也不能倖免。
  「馬努多斯,你去看誰敲門。」
  一家之長發話了,馬努多斯無奈地翻身起床,拿過上衣套上就出房門,摸黑穿過前院。
  「Lavian大人!」
  才開大門,來者似乎迫不及待地撲上來抓住馬努多斯雙臂,一臉驚慌失措。
  「我父親、我父親……還有斯因家的,還有、還有……都被捉起來了!怎、怎麼辦?他們、他們會不會……」
  來的人是基爾家的哈達斯,是個勤勤懇懇的老實人。
  馬努多斯看他滿頭大汗神情焦急,又聽他說得結結巴巴不知所以然,立刻把他拖進屋裡。
  「別急,慢慢說!先喝口水。」
  馬努多斯把人按到椅子上,哈達斯捧著杯子的手一抖一抖的,但看上去總算鎮定了點,也能說出個來龍去脈了--
  出草祭過後,馬努多斯雖然讓族人們把戰場收拾善後了,沒露半點痕跡,但商隊的人無緣無故失了蹤,官府用腳趾頭想也曉得這中間有問題。
  追查一番後發現商隊是入山後才沒了蹤影,又多少瞭解他們先住民多有獵人頭的習俗,因此懷疑是附近幾個村社幹的好事。
  可懷疑歸懷疑,證據就是找不著,也因此拖了大半月沒個動靜。
  官府的人也都是飄洋過海來的平地人,自然對自己人偏袒些,幾番琢磨,不如捉幾個住山裡的先住民盤查一番,說不定能有些收穫。
  於是下山採買東西的幾個族人統統撞到槍口上,只有哈達斯僥倖溜了回來。
  說到這裡,老實人一張臉都皺成了苦瓜。
  馬努多斯指節分明的大手在桌面上輕叩,思索了半晌才道:「沒事,你別擔心,我找人疏通一下,你父親過兩天就回來了。」過後又好言安撫哈達斯。
  等出了門,老實人眉眼間的愁苦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放心和滿眼對馬努多斯的信任。
  馬努多斯話說得很滿,心裡也有點想法,但事情真能像他說得那麼容易解決?他自己也不十分肯定。
  因為出草一事,馬努多斯跟平地人也打過交道,就是出草當天一早被尤哈尼撞見的那個精幹漢子袁宵明。
  袁宵明是個生意人,人脈廣闊,跟官府關係也好。馬努多斯請他幫忙追查殺害尤哈尼父親的兇手,代價是一樁買賣的成立。
  山裡先住民狩獵所得的毛皮,質好量佳,轉幾手就能賣出高價,只是平地人向先住民收購皮草的價格都壓得極低,所以村社的人都不曉得自己擁有的東西真正的價值。
  袁宵明要求買斷馬努多斯他們村社裡族人的皮草,同時願意提供較合理的收購價格,並且在每年狩獵季節的月中到村社裡來取貨。
  這樁交易,不管對馬努多斯族人或者袁宵明這個商人來說都不虧,所以兩人很順利地達成共識。
  過兩天就是交易的日子,馬努多斯打算請袁宵明這個知情人幫忙他們出面跟官府斡旋,能不能辦妥姑且不提,不把事情辦砸就行了。
  先住民與平地人的關係素來衝突時起,馬努多斯只希望別弄得更僵。
  「剛剛是基爾家的哈達斯?」馬努多斯的父親出來剛好看見兒子送基爾家的哈達斯離開,這位老父親一看兒子的模樣就知道有事情發生,但馬努多斯已經是個成年人了,還是族中的Lavian,由他去吧。
  馬努多斯點了點頭,也不多說。
  過了兩天,袁宵明親自來了,與馬努多斯相談一番後很爽快地答應幫忙。袁宵明與不少先住民打過交道,曉得這些人是相當排外的,趁這個機會賣個人情,以後要做點什麼也方便說話。
  這精幹漢子辦事很利落,當天跟馬努多斯談妥,隔天官府就放人了,手腕不可謂不厲害。
  袁宵明還托人傳了個口信,讓他們村社的人這幾個月盡量少下山,官府雖然不打算再追究下去了,但暫時避著點,面子上才不會太難看。
  馬努多斯承了他的情。雖然原本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關係,但在他提出請求時袁宵明並沒有趁火打劫的要求什麼,豪邁大方的處事態度博得了馬努多斯的欣賞,是個值得一交的人物。
  
  
  
  沒有設置穀倉的家屋一般被他們的族人稱為工寮。
  尤哈尼來的第一天將食糧都放在棚架上,偶爾出門拎著弓背背著箭打點野味加餐。沒兩天他就發現有小老鼠在工寮裡出沒,他沒看見卻能肯定,因為他每次打獵回來都會發現乾肉的實際份量少了。dmfq
  他們族人一般以小米為主糧,搭配一些乾肉、蔬果。尤哈尼這天刻意多搗了一些小米,煮成米粥,自己吃完還有剩,就隨意將盛小米粥的鍋放在桌上,兀自出門去了。
  沒多久,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被米粥的清香所引,躡手躡腳推開門溜進屋裡,揭開鍋蓋,一匙一匙地舀,最後整個鍋子捧起來將米湯倒進嘴裡,狼吞虎嚥的樣子似乎是餓怕了,寧可撐死也不願作餓死鬼。
  吃飽喝足,小老鼠向門口張望了下,門邊忽然閃現的一道頎長身影讓他僵了脖子。
  尤哈尼抱臂而立,冷眼打量著這只偷食的小老鼠,矮矮小小,瘦巴巴又髒兮兮的,看起來像十一、二歲的孩子,臉髒得看不清模樣,衣衫破舊但還看得出是平地人的打扮。
  ……為什麼平地人的孩子會出現在這裡?他家大人呢?
  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沒能在尤哈尼心裡掀起多少波瀾。
  什麼人都好……與他無關。
  小孩原本瑟瑟發抖地縮在桌邊,看著尤哈尼一步一步走近--然後完全無視自己的從身旁越過。原以為會被揍被打,或喝罵一番……結果卻什麼也沒有,小孩驚呆了。
  小孩怯怯地看著他,尤哈尼兀自收拾了鍋碗,縱然視線不經意從小孩身上掃過,也視若無物。
  瘦小的孩童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蜷著身軀窩在牆角,大多時候將頭埋在膝上,偶爾偷偷窺視著陌生的大人,似乎在確認尤哈尼不會對他做出傷害性的舉動。
  幾天下來卻是相安無事。
  雖然不理會孩子,準備伙食時尤哈尼總會多留一點米粥乾肉。起初小孩還不敢吃,後來餓得不行,便也顧不得許多。慢慢他發現這些應該是留給自己的,雖然尤哈尼完全不理睬他,但總等他吃完才收拾餐具。
  這讓單純的孩子覺得他不是壞人,可是完全忽視自己、彷彿自己不存在的態度,又讓幼小的心靈有些隱約的失落。
  尤哈尼確實也說不上什麼好人。
  不開口驅趕,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多煮一些米粥,也不過舉手之勞。
  但也僅此而已。
  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單單只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待滿了七天,就可以回去……那個空蕩蕩的家。
  從微敞的窗洩入一線光亮,籠罩一室的濃黑略微變得淺淡。對比屋內隱約的呼吸聲,屋外颼颼的風聲、簌簌的秋葉,更襯托出夜的寂靜。
  角落裡傳來淺淺的呼吸聲,小孩像蝦米一樣蜷縮,身上裹著微有腥騷味的獸皮,睡得很沉。
  臥鋪上的人卻清醒無一絲睡意--山中秋夜的寒涼,更讓人懷念肌膚相貼的溫暖。
  這七天,尤哈尼並沒有刻意去想著誰。
  因為越是去想,思念越深。
  但寂寞的夜晚也更容易引動內心的念想,茫茫然的思緒,不知不覺又繞轉到情人身上。
  --過了這麼多天,他應該消氣了吧。
  --就算是消沉,也不會太久……他有一群很好的朋友。
  離開馬努多斯的身邊,靜下來的時間讓他能更深入地去思考--關於以後。
  他並不以為他們能一直這麼持續下去。
  馬努多斯不像自己孑然一身。他有父母,有長輩,他必須聽從父母娶妻生子繁衍後代,他必須為了他們家族考慮。
  他相信馬努多斯的感情,也相信他不會輕易改變。
  但他能為了自己拋棄一切嗎?
  拋棄家族榮耀,拋棄嬌妻美眷,拋棄親朋好友,拋棄身邊習慣的一切,到陌生的地方從新開始生活?
  ……不可能吧?
  蕭瑟的夜中,他無聲地笑。緊閉的眼,不讓一絲一毫的心緒流露。
  想得太多,徒讓自己難受。
  短暫的溫暖也好,片刻的歡愉也罷……喜樂本不恆久。
  半夢半醒間昏沉睡去,徹骨的冷令他一夜惡夢。
  母親倒臥在床,永遠地睡去了;父親也闔上眼,不再慈愛的關照自己;向他伸出手的少年一夜長大,擁著柔軟馨香的女子遠去……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只留下自己。
  痛苦……又有誰能聽他傾訴?
  
  
  
  「哥,吃!」
  慕娃笑嘻嘻地將盛著米粥的碗捧到兄長面前。
  馬努多斯手握著刻刀,在手掌大小的木頭上刻劃著,看到遞來的碗,猶豫了下,還是放下刻刀、拿起木匙舀了兩口,露出意外的表情。
  「放了樹豆?味道很特別。」
  慕娃眨著點漆般烏亮的大眼,掩著嘴笑:「哥喜歡嗎?」
  「不錯,你做的?」
  慕娃嘻嘻一笑,不答。
  馬努多斯本來也只是隨口一問,心思還在木頭雕刻上,於是又低下頭執起了刻刀,沒發現妹妹的笑臉變得氣鼓鼓的。
  「哥,你怎麼不繼續問?」慕娃不滿地嘟起小嘴。
  馬努多斯頭也不抬,敷衍得很:「問什麼?」
  「問這碗小米粥是誰做的啊!」
  「那還需要問,不是母親就是你,還能有誰?」
  慕娃氣結:「錯了、錯了!」
  馬努多斯也懶得問什麼錯了,以妹妹的個性很快就會自己說出來。
  「哥,你難道對布妮姊姊沒點印象嗎?」小姑娘氣得直跺腳。
  「……沒有。」馬努多斯順口答著,一邊站起來往屋裡走。小妹實在太吵了,不專心點他怕把木頭刻壞了。
  小姑娘很有毅力地跟在後頭:「剛剛你吃的,摻有樹豆的小米粥就是布妮姊姊煮的啊!還有上次誇功宴上布妮姊姊幫你倒了酒,你忘了?」
  ……那時候馬努多斯眼裡心裡根本只有尤哈尼,但小姑娘顯然不知情,自然也沒這個覺悟。
  但馬努多斯再怎麼遲鈍,心不在焉,多少聽出來小妹現在在做什麼了--
  他擰眉停步,轉頭板臉訓斥:「慕娃你還小不懂事,把自己管好就好,別到處胡鬧。」
  砰一聲便把門關了。
  「哥!」她哪裡不懂事了!
  門內的人置之不理。
  隨著刻刀劃過,木屑簌簌落下,圓圓的一截木頭慢慢出現人型。
  輪廓還很粗糙,只看得出隱約的模樣,離成品還遠著。
  但馬努多斯卻集中不了精神,額頭不自覺冒汗,沿著剛硬的臉廓、下巴滴落到未成形的木像上,汗漬在淺色的木頭上染出一片深色。
  抹了把汗,將粗糙的木像擱置,馬努多斯撓撓頭,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剛剛妹妹的話令馬努多斯感到煩躁,無法靜下心來刻好木像,但也提醒了他一件遲早要面對的事。
  馬努多斯還沒想到如何公開與尤哈尼的情人關係。
  族裡並不允許未婚的男女私情,但男男私情……?
  也不曉得父母能不能接受……
  他倒是很想把尤哈尼娶過門,但以往似乎沒有先例。貿然把兩人的關係說出去的話,可能在實踐之前會被族人打死吧?
  越想汗越多。本來就散亂的頭髮被馬努多斯煩惱的一抓,更是糾結成一團。
  ……實在想不出頭緒。也許尤哈尼會有些想法?他看事情一向比自己透澈許多。
  慎重地考慮半天,馬努多斯決定等尤哈尼回來,好好談一下這個問題。
  有了暫時的結論,心情輕鬆許多,馬努多斯拿起刻刀繼續刻劃著,細緻琢磨著各個部位:修長的手腳,瘦而不弱的身軀,深邃的眼細長的眉--
  那是他心愛的人的輪廓,灌注了他對情人全部的情感。
  
  
  
  第七天的夜,尤哈尼睡得很沉。
  也許是將要歸去讓他有一絲絲的安心,也或許是知道儘管那個家是空蕩的,但還有一個人在等待著自己。
  前幾日睡到夜半便覺涼意,這晚卻是越睡越暖。
  依稀感到手碰觸到堅實暖熱的肌理,身軀被一雙健臂牢牢攏著,尤哈尼迷濛間往熱源偎去,聽見一聲若有似無的低沉笑聲。
  馬努多斯?不,只是夢吧……
  太過熟悉的感覺讓尤哈尼在睡夢間有一絲懷疑,但濃重的睡意又席捲而來,於是迷迷糊糊地將所觸摸所聽見所感覺的,都歸於自己的錯覺。
  當他睡醒,睜開仍迷濛的眼,熟悉的憨厚笑臉突兀地放大出現在眼前,設想中不該出現的人一副理所當然地躺在身旁,大掌扶在自己敏感的腰上。
  神智未完全清醒的尤哈尼有瞬間的怔忡,素來清冷的目光因剛甦醒而蒙上一層薄霧,黑綢似的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肩,幾綹散在鬢邊、垂落胸口。
  褪去冰冷的外衣,初睡醒的模樣竟有些孩童似的純美。
  「……馬努多斯?」
  「是我。」男人愉悅地應答,並且親吻他的額頭。完全卸下防備的尤哈尼很可愛,可惜那不過是剛睡醒一剎那的迷茫。
  尤哈尼倚在他胸前,酸澀的眼眨動了幾下,慢慢恢復平日的清亮,溫涼的目光更冷了幾分。
  腦袋正常運作起來,尤哈尼一下就明白馬努多斯後半夜就爬上了他的床,難怪一點也不覺得冷。
  爬梳下頭髮,尤哈尼坐起身,跨過馬努多斯要下床。
  「外衣先穿上,早晨挺涼的。」馬努多斯順手拿過床邊的黑色長衫扔給赤裸著上身的情人。
  尤哈尼套上後扣好扣子,繞到屋後打水梳洗。馬努多斯看著他出去,也跟著翻身起來,隨意抹把臉,到棚架上拿了兩束小米。首先用石臼搗掉小米殼,再將殼篩掉,剩下的小米倒進鍋裡添水,端到爐灶上邊煮邊攪拌。
  馬努多斯的動作很流暢利落,拿著木勺均勻攪拌了一會兒,他想起前兩天加了樹豆別有滋味的小米粥,匆忙把樹豆剝洗好扔進鍋裡。
  米黃色的粥加入樹豆後,染成極淺淡的青草綠,馬努多斯愉快地將之攪拌到略微黏稠的程度,一鍋熱騰騰的小米粥上桌。
  角落的孩子注視著高大健壯的男人一舉一動,眼神有一絲戒備,一絲好奇,似怕人的小動物一般。
  馬努多斯佈置好碗、木匙,剛盛好粥,尤哈尼正好回來,逕自走到桌邊坐下。
  盯著淡綠色的粥,尤哈尼拿起木匙舀了舀:「樹豆?」
  馬努多斯誘哄道:「試試味道?」
  「嗯……」尤哈尼徐徐吹涼了,嘗了一口,「鹹鹹的。」
  「太鹹?」
  「不會……剛好。」
  尤哈尼吃了小半碗,突然道:「怎麼想到的?」
  馬努多斯遲疑了下,含糊回答:「剛好前兩天吃到,想讓你也嘗嘗。」
  尤哈尼停下舀動木匙的手,抬眼輕瞥,目光柔淡。
  吃飽後兩人開始收拾,準備回村社。原本蜷縮在角落的小孩站了起來,揪著自己衣角緊張又不安地看著他們。
  馬努多斯察覺了,皺了皺眉,湊到尤哈尼耳邊刻意壓低聲音詢問:「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他是平地人的孩子吧?」
  「是吧。我不清楚。」尤哈尼一邊隨意答著,一邊將這幾天使用過的器具歸回原位。
  「你沒問過?」
  「與我無關。」
  馬努多斯忍不住苦笑:「……你還真是老樣子。」
  尤哈尼這種除了自己在意的人以外完全漠視的態度,很多時候確實令人無力。
  「你打算把這個平地小孩扔在這裡?」
  馬努多斯感覺有些複雜,一方面慶幸自己是尤哈尼所重視的人,一方面又有些同情這個完全被漠視的小孩。
  「你想帶他回去?」尤哈尼反問。
  馬努多斯閉上嘴,族人排斥平地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要是把這小孩帶回去,長老們還不曉得會說什麼。
  
  
  
  尤哈尼回到家,發現家中多了不少東西--以吃的居多。
  前院中央擺了兩大個泛著深黑色光澤盛酒用的陶甕,上面堆了兩卷揉洗過的山羌皮;爐灶邊多了不少新鮮的燻肉,棚架上放了兩個鼓鼓的布袋,一袋裝滿各種豆類,一袋青黃飽滿的梅果,此外還多了兩個芋頭、五根玉米、一盒魚乾……等等。
  足夠他吃上大半個月。
  「……你帶來的?」淡淡的語氣微帶困惑。
  「我也很想,不過家中的食糧可不是只為我一個人儲備的。」
  就算他想,母親也不許啊。儲下的各種五穀雜糧都是為了度冬所用,為家族共有,他若隨意動用是會引起不滿的。
  馬努多斯拎起其中一卷山羌皮抖開,入手柔軟又堅韌,獸皮特有的騷味去得也很乾淨,還微微帶著一股花生味……揉皮的過程中為了讓皮革柔軟,會將煮熟的花生傾淋在皮上,使花生所帶的油脂進入皮孔。
  看來這是一張剛揉洗不久的新皮,特地送來給尤哈尼的。
  尤哈尼在族中的人緣談不上好,認識的人也不多,誰會特地送這些東西給他?就像是為了感激而上門送禮一樣……
  腦中念頭一閃,馬努多斯恍然大悟!
  「你想到是誰了?」尤哈尼注意到他的表情,瞇起了眼。雖然對許多事漠不關心,但尤哈尼還是想知道這些東西是誰送的。
  莫名其妙收到一堆東西,也不知道對方為了什麼目的,這樣只會讓收到東西的人感到不安而已。
  馬努多斯了然笑罵:「一群膽小鬼,送禮也不好意思親自上門,沒事,這些是你應該收的!」
  原本商議要迎接尤哈尼回來的四人,最後因為與之不熟,怕場面尷尬,決定心意送到便好。這些他們沒跟馬努多斯提過,但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尤其馬努多斯和他們又十分熟悉,自然能揣測到他們的心思。
  一群?尤哈尼隱約的念頭漸漸清晰,能讓馬努多斯用這麼親近的語氣談論的人,大概就是他那群朋友吧。
  「我沒有做過什麼能讓人感激的。」尤哈尼冷漠地說。但並沒有退還的意思。
  馬努多斯親暱地拉過他,揉亂他的頭髮笑著說:「有沒有可不是你自己說了算。」
  尤哈尼順勢放鬆地靠著身後寬厚的臂膀,神色倦懶;馬努多斯下巴抵在他的頭上,雙手環過他柔韌的腰肢,一派安然之色,像咬著心愛的骨頭,心滿意足的大狗,而懷中的人正是那塊骨頭。
  「對了,那個孩子……怎麼辦?」
  馬努多斯沒想到那平地小孩亦步亦趨跟著他們回來了,尤哈尼完全放任不理,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驅趕一個小孩子,儘管是向來招族人反感的平地人小孩。
  但一問出口他就知道白問了,以尤哈尼的個性,根本不會去想要拿這小孩怎辦,更不會感到為難,因為他直接當不存在。
  馬努多斯哀歎一聲,正苦苦思索,卻聽懷裡的人語氣平靜地說:「覺得麻煩的話,暫時讓他住我這裡也可以。」
  馬努多斯一下就明白了尤哈尼是不想他過於煩惱,不由有些感動,想了一陣道:「等會兒問問那孩子從哪來的,能的話過兩天送他下山,應該用不了多久時間。」
  尤哈尼沉默了會兒道:「他是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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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村社的附近有成片成片的楓林。由於小島氣候偏暖,本該在秋天染紅冬天凋零的楓葉,直到步入嚴冬才如火如荼地綻放,猶如烈焰,燒遍山野。
  每隔幾天,尤哈尼與馬努多斯會趁著出來撿拾柴薪的時候到楓林中賞楓,悠閒地沿著落滿枯葉的步道漫步,時不時扔些枯枝進背上的竹筐,筐滿了就循著來時路返家。
  之後馬努多斯就到尤哈尼的屋裡喝湯暖身,話點家常,多半是馬努多斯在說,尤哈尼靜靜傾聽;最後再被奉著母命的小妹催促回自己家。
  尤哈尼家暫時添了一名成員,秋天來的那個平地孩子。
  因為啞巴,問不出點什麼,又是在秋天來的,馬努多斯就用平地人的語言叫他秋。
  秋不懂先住民的母語,所以大多時候馬努多斯與尤哈尼的交談是聽不懂的,只有跟秋說話兩人才會刻意用到平地話。
  秋是個懂事的孩子,大概怕被趕出去,主動洗衣燒飯無所不包,勤快得像只小蜜蜂。
  秋的長相跟村社裡的孩子也有很明顯的不同,不像先住民輪廓較深、五官凸出,他的眼型較細長,兩道眉毛清疏淺淡,鼻子小小,嘴巴小小,洗淨後的皮膚是象牙一般的顏色,整個人看起來清秀小巧,個性也是安安靜靜的,來到尤哈尼家後就鮮少出門。
  不可否認,從秋來了以後,尤哈尼空閒的時間更多了。
  三不五時跟馬努多斯那群人出去打打獵,在附近散散步,在家彈彈還不太熟練的五絃琴,偶爾看見桌椅有灰塵就拂拭一下,每隔一段日子到老Lisigadanlus-an身邊學習各種祭儀,日子過得舒服得不得了。
  馬努多斯一邊喝湯,一邊看著正在整理棚架的秋,感慨:「這小孩真乖,反正你家這麼大,乾脆讓他一直住下來好了。」
  尤哈尼悶不吭聲喝著湯。
  每舀到一片紅蘿蔔,他就順手把紅蘿蔔挑出來放到馬努多斯碗裡。
  馬努多斯喝完一碗,放下木匙,拉住尤哈尼的手,一隻黝黑厚實,一隻修長偏白,交握在一起形成明顯對比。
  兩人都是山裡野民,而非富貴人家,指腹皆佈滿厚繭,握在一起自然談不上有什麼細膩感受。但尤哈尼的手心偏涼,馬努多斯的卻是偏熱,握在一起正好是溫暖適宜的溫度。
  尤哈尼停下喝湯的手,垂眼看著握住自己的大掌,反手握住,指掌貼合,暖融融的讓人心定。
  馬努多斯醞釀了半天,眉頭不自覺皺起來,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尤哈尼只是耐心等著。
  「尤……你覺得,我們的事應該先跟誰說比較好?」
  手一抖,尤哈尼手上正往嘴邊遞的木匙掉回湯碗裡,噗通一聲,濺起小小的水花。
  「……你剛剛說什麼?」尤哈尼的神情很冷靜,他懷疑他聽錯了什麼。
  萬事起頭難。第一句說出口,接下來的也就不難說了。
  馬努多斯直入正題:「你覺得我們先跟我父母談我們在一起的事怎樣?還是先找個人試試反應?」
  尤哈尼抿住唇,視線垂落在桌面,平靜的目光滲入些許慌亂,些許複雜。
  「……你是認真的?」
  「當然。」馬努多斯手心出汗,有點緊張,「難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當然想的,但……「為什麼突然想到要說?」
  他逃避似的反應讓馬努多斯有些失望,專注而焦灼的視線死盯著愛人冷淡的側臉:「你不願意?」
  不,不是。但說出口的話卻是:「說了又能怎樣?你的婚姻不是由你自己決定。」
  被握住的手像被鐵鉗夾住一般越握越緊。
  是錯覺嗎?相貼的掌心變得濕冷不再溫暖。
  尤哈尼分不清到底手心冒汗的是自己或馬努多斯,他的內心一點也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沉默的瞬間他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但思緒一片混亂的尤哈尼不知道有什麼可說。
  「……你在害怕?」馬努多斯抬起兩人交握的手,一語戳穿他的恐懼,「你怕我離開你,對嗎?」
  說著心灰意冷的話,卻將他的手捉的那麼牢。
  尤哈尼難堪地別過臉,鬆開了不自覺過於緊繃而指節泛白的手,卻沒有一句否認。
  馬努多斯歎口氣,站起來繞過桌子,坐到他身旁擁抱他。
  「就是不想分開,所以才要想辦法吧?……我不想輕易放棄。」
  全心全意的擁抱,牢牢的將尤哈尼困在懷裡--彷彿想藉著身體的靠近傳達內心同樣不安,卻不想放手的心情。
  尤哈尼閉上限,面容平靜,垂下的眼睫卻一顫一顫。
  有時候選擇繼續下去要比放棄難得許多。
  就像一場賭博,放棄或許不會輸得更多,繼續卻可能面臨更多的挫折,或者全盤皆輸。
  尤哈尼確實在害怕。
  他害怕馬努多斯離開他,害怕他成婚生子,害怕被人知道,害怕馬努多斯的親人不能諒解,更害怕……選擇和他在一起,有一天馬努多斯會後悔。
  --後悔因為他不能綿延子嗣。
  他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可是他不能不為馬努多斯考慮。
  也許他現在不後悔,可是到老呢?當別人子女承歡膝下,他仍然能不後悔嗎?
  不自覺間問出口,換來馬努多斯怪異的一瞥。
  「你已經想到那麼遠了?」
  馬努多斯一陣啼笑皆非,撓撓頭,正色道:「我只知道現在輕易就放棄了,我肯定會一輩子後悔。與其從現在開始後悔,我寧願老了再後悔……」
  「再說誰曉得到時候會怎樣?搞不好根本活不到我老了後悔的時候。那還有什麼好想的?」
  尤哈尼一愣,喃喃低語:「是這樣嗎?」
  他仔細思量一遍又一遍。馬努多斯說的或許是對的,但自己設想的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
  知道他還在猶豫,馬努多斯仰頭望著屋上的橫樑,一聲不吭,給彼此安靜思考的空間。
  畢竟,是關乎一生的大事。
  斜映入屋的暖黃一步步往門外退,屋內的光線漸漸昏暗下來,在擁抱的兩人身上蒙上一層陰影。
  「如果你不放棄……」
  尤哈尼抬頭,凝視的目光仍有猶豫,但一對上馬努多斯始終專注而深情的目光,心裡的結似乎被一雙靈巧的手輕輕解開,不再沉重得令人難以負擔。
  「……那就繼續談吧。」
  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不理會某個男人滿心期待答覆卻被敷衍而過的不滿。
  尤哈尼沉吟了片刻道:「我想……可以先試探看看你那幾個朋友的反應。」
  馬努多斯想了想:「你覺得誰比較合適?」
  「你的朋友,應該你最瞭解。」
  「瞭解啊……迪樣?不行,他根本守不住話。薩魯?要是告訴他,以後肯定被敲詐。伊藍?不行吧。霍斯曼……雖然話少,但他卻是最保守的……嗯?所以到底該跟誰說?」
  「……」
  --雖然兩人打算試探幾個朋友對於他們在一起的事所能接受的程度……但結果還是決定順其自然。
  其中一大半的原因,自然是對於如何入手、分寸的拿捏感到困難。
  如果知道的人能接受,自然很好;但若不能呢?
  若是知道了又不能接受,悶在肚子裡也就罷了,若傳出去……恐怕兩人會被族人當成鼠蟻,亂棒打死。
  對此,兩人皆是莫可奈何。族裡民情純樸,保守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可改,要讓所有人接受怕是不可能了,但總希望身邊親近的人能夠給予理解和支持。
  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
  
  
  
  屋外夜幕已垂,尤哈尼俯身到爐灶邊添柴,微弱的焰火劈啪一聲,跳出點點火星後燃燒得更旺,照亮一室,也帶來如春暖意。
  隨意吃過點東西,尤哈尼一手執羊皮卷,支肘側臥在榻上,前襟靠近領口的鈕扣鬆了幾顆,隱約可見細膩的鎖骨;一床被子原本搭在胸口,卻因為他時不時改換姿勢,慢慢滑落至窄瘦的腰間。
  素來清冷疏離的人,翻閱書卷卻是神色恬淡,意態慵懶。返家後又來的馬努多斯不請自入,悄悄在房門邊貪看一陣,才大步上前,跨上床由後往前擁住全神貫注在幾紙羊皮捲上的情人。
  見尤哈尼手不釋卷,馬努多斯好奇一問:「在看什麼?」
  「族裡古早傳下來各種疾病的治癒方法。」
  隨口答道,忽然憶起往事,尤哈尼翻找了下,指著羊皮捲上畫的一株草淺淺笑道:「看,這是當年讓你幫我找的夜交籐。」
  經過九年,馬努多斯早不記得當年那株藥草長啥模樣了,但當初背著小傢伙滿山走的情形,卻是印象深刻。
  他把玩著身前人柔軟的髮絲,感慨道:「當年你哭得慘兮兮的,傷了腳還要繼續,到現在愛逞強的毛病一點沒變……卻不怎麼見你哭了。」
  「都是大人了,哪能三天兩頭哭鼻子?」尤哈尼側頭橫了馬努多斯一眼,映著橙橘火光,素來凜冽如霜的眉眼隱隱帶出幾分旖旎風情。
  從來都是情人眼神一勾,馬努多斯就撲上壓倒,可這回卻反常的安分,手極其規矩地搭著尤哈尼的腰。
  這般溫存地抱在一起也不錯……馬努多斯暗想,下巴抵在尤哈尼肩上摩娑,孩子似的撒嬌。
  尤哈尼也由著他,高大的情人在兩人獨處時常有孩子氣的舉動,他習慣了。
  如果不是馬努多斯很會照顧人的話,他會覺得自己像養了只黏人的大狗……尤哈尼暗笑,凝神專注在正閱讀的事物上。
  夜漸漸深了,燃燒了一陣的爐火又黯淡下來。
  尤哈尼回神想到該再添些柴火,想下床身子卻像被重物壓住一般,扭頭卻見馬努多斯就著彆扭的姿勢抱著他睡著了。
  這麼睡一晚,明天他肩頸處必然會酸痛僵硬。
  尤哈尼悄悄從他懷裡挪出來,把他的頭輕放到枕上後才下床去,添柴,關窗。屋內漸又回暖。
  床上的人打著呼嚕,被子攤在一邊完全沒蓋到,睡夢中自然地翻了個身,四肢大張佔據了整張床榻。
  尤哈尼坐回床邊,上身略向前傾,注視著馬努多斯憨態可掬的睡臉。
  修長手指沿著堅硬的下顎反覆撫摸後悄悄上滑,摸到頰骨處,輕捏了下男人的臉頰。
  醒著的人彎起嘴角,柔和的笑容如冰雪消融,又似清寂的月華,可惜這難得一笑卻不被男人所見。
  --能夠一直這麼下去就好了。
  --如果你不放棄,那我也決不離開……就算最後的下場是死,也無所謂。
  --我本來也就只剩這條性命可惜。
  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容易鑽牛角尖,易於動搖。
  但下定決心,也有一往無回的氣魄。
  
  
  
  馬努多斯放下刻刀,往雕刻完成的心愛木像上輕吹口氣,還沾在上面的木屑紛落,細膩至極的刀工可見雕刻者傾注於其中的濃濃情意。
  心滿意足地在小木像上輕吻,馬努多斯小心翼翼地捧著在房裡轉來轉去,思考著要將心愛之人的象徵物擺在哪裡最恰當。
  「哥--」甜美的女聲越來越近,似乎就要進到屋裡。
  馬努多斯心裡一跳,匆忙將小木像塞到枕下藏起來。
  小姑娘一進屋,看見的就是兄長高翹的臀,不由一臉狐疑。
  「哥……你趴在床上做什麼?」
  馬努多斯翻身坐在床榻上,一臉憨厚地道:「沒事,有只蜘蛛掉到我枕頭上,我想把它捉起來。」
  小姑娘撇撇嘴,絲毫不信,卻順著他的話頭問:「那還沒捉到吧,怎麼不繼續?」
  這麼蹩腳的謊話也說得出來,把她當三歲小孩哄啊?
  馬努多斯顧左右而言他:「那是給我的?」
  指指小妹手上端的盤子。盤子裡躺著一尾去掉魚頭的qevang(土虱),魚肉表面被燒烤得非常漂亮。
  慕娃想起正事,也不再追究兄長怪異的舉動,但被哄騙的感覺還是有點悶,於是虎著臉道:「布妮姊姊特地為哥你烤的魚,你一定要一口不剩吃完啊!不准像之前一樣只吃兩口,不然太糟蹋布妮姊姊的心意了!」
  馬努多斯呻吟一聲,巨掌搗住半邊臉。
  「慕娃,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有姊姊了,母親只生了一個女孩!哥也不記得自己有個姊姊或妹妹叫布妮!」
  小姑娘鼓吹道:「那哥你趕快娶個漂亮姑娘,我就有姊姊啦!」
  「……那你一輩子也不會有姊姊了。」馬努多斯暗示著說。
  小姑娘卻沒把他的話聽進去,白了兄長一眼,硬是把盤子塞進馬努多斯手裡,指著他的鼻子說:「反正不准吃剩!」說完便噠噠地跑得不見人影。
  馬努多斯望著香噴噴的烤魚苦笑。
  真是燙手啊……扔了太浪費,吃了又怕被誤會……乾脆拿到隔壁給尤好了,這樣總不至於招人閒話吧?
  馬努多斯曉得慕娃能這麼大膽地為那個叫布妮的女孩送東送西,肯定也有父親母親的縱容,甚至是默許。
  這對想娶男子為妻的馬努多斯來說,前途非常不樂觀--或者可以說十分惡劣。
  正在前院打掃的秋聽見腳步聲,轉頭望向大門口,毫不意外地看見高大黝黑的男人如同進自己家門一般極其自然地走進來。
  馬努多斯注意到他,走過來拍拍身量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孩的頭,笑了笑。
  「秋,尤他今天在嗎?」
  小孩眨眨眼,搖頭。
  「不在啊……」看著直盯著自己的小孩,馬努多斯嘿嘿一笑,「來,這給你吃,算是你每天幫尤打掃家裡的獎勵。」
  秋看著盤子裡的烤魚,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最後還是仰頭靦腆地對馬努多斯回以一笑,似乎在說謝謝,然後端著盤子跑到屋裡。
  馬努多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小孩跑動時一拐一拐的右腳。
  
  
  
  自古以來,他們一族的人相信疾病是因為惡靈的作祟。所以一旦有人生病,就會請族中的Lisigadanlus-an(巫師)為患病者驅邪。
  尤哈尼跟著老Lisigadanlus-an來到依希恩家。
  這個家最小的孩子才六歲,不知道什麼原因前天玩耍回家後一病不起。開始只是輕微的咳嗽,到昨晚忽然高燒不退,之後一直沒有清醒的跡象。原本以為只是輕微風寒的家人早晨時才發現小孩情形不對,匆忙請來老Lisigadanlus-an。
  老Lisigadanlus-an駝著年邁的身軀,幾乎要閉上的眼皮掀開了一線,混濁的雙目注視著眼前的大屋,慢慢踱著步,沿著病者的家繞了一圈,最後停在屋簷下,老朽的面容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遠眺。
  病人的家眷焦急地站在一邊,等著老Lisigadanlus-an的垂詢。
  跟隨而來的尤哈尼專注地記憶著老Lisigadanlus-an的一舉一動,這是他作為未來的Lisigadanlus-an應該做的。
  良久,老Lisigadanlus-an用著沙啞虛弱的聲音,詢問在場的家眷小孩的病徵,以及小孩在生病期間是否有說自己做過什麼夢。
  在他們一族的認知裡,病因的診斷必須透過病徵與病人的夢境。
  但患病的小孩已然昏迷不醒。
  幾個大人面面相覷,小孩的父母更是愧疚自責自己的輕忽,最後一把稚嫩的聲音怯怯地道:「……哥哥說……他一直夢到有一個姊姊拉著他的手,往森林裡去……」
  眾人的視線唰地集中到出聲的小女孩身上,小女孩又緊張又害怕地躲到母親腳邊,只露出一對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
  「吉妮!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婦人尖銳的聲音響起,小女孩被人強硬地從母親身後拽出來,一群大人七手八腳圍在丁點大的小女孩周邊殷殷詢問,匯成一片嘈雜紛亂。
  「肅靜--!」
  老Lisigadanlus-an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的一聲厲喝鎮住了場面,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只留下被嚇壞的小女孩的嚶嚶啜泣。
  幾個大人發現自己的失態,紛紛露出尷尬窘迫的神情,小女孩的母親小聲安慰小女兒,換來的卻是越來越響亮的哭聲。
  老Lisigadanlus-an的視線移到作壁上觀的冷漠青年身上,喉頭彷彿含痰般重重地咳了一下。
  尤哈尼瞥了一眼老人,眉間不經意地擰了下旋又平復。他冷著臉排開眾人,蹲下與小女孩平視。
  「不要怕,」他淡淡地說:「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就好。」
  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聲調,卻彷彿有讓人心鎮定的魔力--哭聲漸止。
  小女孩眨著還閃著淚光的眼睛,捉住母親的衣擺,咬著小巧的拇指。
  「……哥哥說,他夢到一個很漂亮的姊姊,每到晚上就牽著他的手,到黑漆漆的林子裡去,一直走一直走,每次夢醒哥哥就很累很累……」
  小女孩斷斷續續地描述著,老Lisigadanlus-an的神情也隨之越來越凝重。老人嘶啞著聲音顫抖地呼喝:「披著漂亮的外皮出現的女孩就是帶來疾病的惡靈!」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
  尤哈尼悶不吭聲,內心卻有小小的疑惑:他跟隨老Lisigadanlus-an學習多年,卻從來不瞭解如何從虛無縹緲的夢境去判斷病況……
  他遞上有潔淨惡靈力量的芒草給老Lisigadanlus-an,退到一旁等待。
  老Lisigadanlus-an枯枝般的右手握著芒草的根部,骷髏般乾癟的臉靠近草莖,緩緩噓出一口氣,微弱的氣流拂動芒草的尖端。
  那一口氣,彷彿吐出的是老人微薄的生命力。
  尤哈尼發現老人混濁漆黑的眼珠,隨著那口氣吐出,變得更加黯淡無神。如同生命的火苗隨時要熄滅。
  老Lisigadanlus-an揮動著芒草,踩踏著奇異的步伐,沒有規律,沒有方向,緩慢而穩定。
  配合著動作的喃喃低語,是與鬼靈相通的咒言。
  所有人彷彿陷入虛幻迷離的夢,喃喃不斷的神秘咒語連通向另一個空間。
  --來了……
  蒼老而衰弱的聲音微弱地傳進尤哈尼耳裡,同時一陣冷風席捲而過,屋子附近的蘆葦隨之伏倒成一片,尤哈尼只覺一股寒意從背脊竄上頭頂,不由打了個冷顫。
  很多次,當老Lisigadanlus-an預警一般的話語落下,他就會感覺到一股異於平常的陰寒。可是當老Lisigadanlus-an招來致病的鬼靈時,他依舊什麼也看不見。
  是因為他不純粹的血統嗎?尤哈尼捫心自問。
  他的父親是先住民,母親……卻是平地人。
  混雜的血脈,讓他從小備受歧視。
  難道這樣的不純粹,也讓他「看不見」嗎?
  未能深入去想,尤哈尼的注意力完全被老Lisigadanlus-an的舉動、聲音所吸引過去。
  開始是沙啞卻平和的聲調,老人的目光膠著在虛空中的一點,乾裂蒼白的嘴唇快速蠕動;漸漸地,音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高,變得尖銳刺耳且急促,如同咒罵一般。
  從老人拿住芒草到發出咒罵一般的聲音,事實上只在須臾之間,但眾人卻覺像經過一整天般的漫長。
  尤哈尼感覺到那股異樣的冰冷漸漸消退,老Lisigadanlus-an的聲音也由大轉小,漸漸微不可聞。
  惡靈離開了,尤哈尼感覺得到。
  卻在這時,老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要咳出自己心肺一般的劇烈。
  微駝的身軀彷彿承受不起自己軀體的重量,更深地彎了下去。
  尤哈尼看見了,那蒼白透青的唇溢出近乎深黑色的濃稠液體。
  還未結束的儀式隨著老Lisigadanlus-an的昏厥而終止。
  所有人都慌了,有人跑進屋去看患病的小孩情況,有人急切地說著什麼,還有人歇斯底里的哭泣。
  尤哈尼思緒一片空白。
  老Lisigadanlus-an是在他的父親離世之後,最接近他的長輩,也是僅次於馬努多斯,最關心他的人。
  他從來沒有對老人說過,可是,於他而言,老Lisigadanlus-an確實是如同慈祥和藹的親人,他們一樣的沉默,一樣冷淡透澈的看著這個人間。
  不自覺捏成拳的手傳來刺痛,原來是指甲深陷進掌心,刺破了皮。尤哈尼恍然回神,三步並兩步來到倒下的老人身邊蹲下。
  他面無表情地為老人施救。
  他聽見屋子裡傳來哭叫聲。
  但他無暇他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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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尤哈尼盡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挽回不了上天要收回的命。
  代替老Lisigadanlus-an接續未完成的儀式,新上任的尤哈尼順利地將病重的小孩的魂魄招回。
  小孩的家人對他感恩戴德,對老Lisigadanlus-an突然離世惋歎。
  從頭到尾,尤哈尼只是木然地做完自己該做的事,然後等到老Lisigadanlus-an唯一的孫子前來為自己的祖父收屍便匆匆離開。
  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而他的腦中仍閃現著老人最後的話語……
  在尤哈尼竭力施救下,老人有短暫的清醒。看著目光炯炯臉色忽然轉為紅潤的老人,尤哈尼明白老Lisigadanlus-an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那已經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範圍……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人,在族人眼中神秘而尊貴的老者,在生命最後一刻透露出對後輩的慈愛。
  「孩子……你懷疑你的信仰嗎?」
  似乎早已看透他內心的疑惑,老人笑得意味深長,悠然道:「當我們犯錯的時候……他們等待我們的懺悔,從不因光陰流逝而不耐……因為我們來自相同的血緣,因為我們都是它們的後代子孫。在它們眼裡,我們都是孩子。」
  老Lisigadanlus-an那張乾巴巴的面皮上,滿是歲月累積下智慧的刻痕;那雙歷盡滄桑的眼眸,閃耀著最美的光輝--因為看過太多的生與死。
  「不管你的母親是平地人或其他種族,你的體內始終流淌著古老祖先的血,我所能見的,你必也能……不要懷疑這個事實……」
  枕在尤哈尼腿上的老人望著蒼茫天際,目光漸漸渙散。乾瘦的四肢,再也撐不起這副沉重的身軀。
  「當你相信……當你想看見……祖靈必然在我們身邊……我也同樣會在你的身邊……好孩子……」
  尤哈尼的眼裡倒映著凝固在老人臉上,最後那仿若透析一切的笑容。耳邊,迴盪著老人虛弱卻堅定的話語。
  「善待你自己……孩子……」
  那一剎那,尤哈尼覺得自己的一切一直都被老人看在眼裡。也許這個沉默的老人曉得許多,只是未曾說出口……
  因為自己的人生路,要自己去走。
  但不論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請善待自己。
  為了自己,也為了關心自己的人。
  
  
  
  搖晃的床板上,兩具肉體交纏廝磨著,分享彼此的快樂與痛楚。尤哈尼咬著下唇,神情迷茫、偶有痛苦之色閃現。修長結實的雙臂緊攀著身上寬厚的肩頸,雙腿時時纏繞在男人精壯的腰間,不管結合的姿態多扭曲、違反人體,都不肯鬆開一點。
  「再用力一點……」儘管在情交中,尤哈尼低沉的聲線仍是冷靜而--壓抑。
  「再粗暴一點也可以……」
  甚至把他撕裂也無所謂。
  如果身體的疼痛能掩蓋過胸口瀰漫的苦意,撕裂他也可以。
  恐懼失去,卻一再承受失去。
  從父親死去後,除了當時向他伸出手的馬努多斯,對待其它的人,尤哈尼將自己的心徹底冰封。
  不交朋友,不與人親近,漠視所有他不在意的人,把所有人當做陌生人。只要不在乎,不放在心上,那麼失去也並不可伯。
  但他始終不如自己所想像的冷漠.
  對於從小看他到大的老者,他始終存有一份感情,那份近似親人的感情卻一直被封閉內心的他所忽略、無視。
  直到這最後一位默默關心自己的長輩離世。巨大的痛苦終於破開那層堅硬的冰封,露出敏感又脆弱的心。
  然而袒露在表面的……仍是長久習慣的冰冷麻木。
  乾涸的雙眼沒有一絲淚意。
  馬努多斯看到了尤哈尼的掙扎,也很樂意用身體安慰他--但要他粗暴對待,他怎麼可能捨得
  輕柔的吻落在凹陷的性感鎖骨上,輾轉吮吸輕咬。馬努多斯將心愛的人緊緊擁抱在懷裡,讓兩具汗濕的軀體互相嵌合交融。
  馬努多斯喘著粗氣,下面還硬挺著,佔據在尤哈尼緊窄的體內,明明是情慾勃發的關頭,他卻偏偏隱忍住。
  「覺得痛苦,就說出來。」
  他將情人的頭顱往自己懷裡按,渾厚的聲音還充滿著壓抑著的情慾,但更多的是承諾般的堅定。
  「我會一直在這裡,聽你說!」
  身體由裡到外,都因為這簡單的幾句話酸軟酥麻。
  尤哈尼緊繃的腰肢莫名地軟化下來。
  明明痛苦還在……卻似乎又不是那麼的痛……
  尤哈尼眼神帶著絲絲迷亂,指甲掐進馬努多斯的寬背,挺身仰頭吻住男人堅硬的下巴。
  舌尖自口中探出,輕柔地在男人的下巴、喉頭舔舐打轉,帶出絲絲粘液。
  專注得近乎虔誠的姿態,身體些許的扭動,都足以引動男人深埋在體內的賁張。
  尤哈尼忍耐著體內隱隱的酸脹,親暱地咬咬男人的下巴,唇角抿出一點笑意。
  不管什麼話,都等做完再說吧。
  他們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盡情狂亂,一整夜的時間盡情傾訴……
  
  
  
  寒冬臘月的早晨總令人想貪睡片刻。
  秋蹭了蹭枕頭,沒忘了自己是小小的住客,躲在被裡穿起衣物,貪那床被裡的餘溫。等赤腳蹦下床,已是一身如常、入境隨俗的烏衣黑裙,外套一件保暖的山豬皮背心,簡單樸實的衣著足以抵禦外頭的凜冽寒風。
  一出房門,小孩勤快地奔裡奔外,弄了一桌熱騰騰的米湯、兩樣小菜,又把院子打掃一遍,發現平日這個時間起床的人居然還沒動靜。
  昨天傍晚兩個大人進房後,晚飯也沒吃就熄了燈,秋經過時還聽見一些奇怪的呻吟聲,讓人聽得臉紅又好奇。不過那門那窗關得嚴嚴實實。聲音也只是隱隱約約,雖然不知道兩個大人關在屋裡做什麼,秋也不好意思去窺探。
  將最近幾天的髒衣物扔進竹筐裡,秋背起竹筐提個木桶往村社外的小溪去。
  趁著天未大亮,一到溪邊,小孩便匆忙將衣物搗洗乾淨,再沿著小溪上遊走去,避開村社裡婦人家應該快到溪邊洗衣的時段。
  秋低頭邊走邊找,撿拾一些可食的螺貝,還有偶爾被衝上溪岸的活魚,裝進木桶裡方便帶回去。
  但今天走得不太遠,便因為紅腫的腳踝而暫停下來休息。秋原本以為休息一晚應該好多了,沒想到走沒多少路,腫得似乎比昨天還厲害。
  將腳浸泡到冰冷入骨的水裡,雖然冷得令人直打寒顫,但右腳也被凍得麻木無感了。
  小孩踢著水,趴在木桶邊,把白淨的小手伸進去攪了攪,耍弄著撿到放在裡頭的螺貝,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喂,你不是村裡的人吧」
  一名十三、四歲、古銅膚色的少年遠遠站在一棵樹下,朝著秋喊著,用的是平地話。
  習慣躲著人的秋,一看到陌生人立刻又升起戒備,不顧腳傷背起竹筐、抱著木桶就要離開。
  陌生少年卻追了過來,邊跑邊喊:「雖然你穿著我們的衣服,不過你是平地人吧
  長得跟我們村裡的人都不一樣,五官比較扁平,皮膚也很白,像小姑娘一樣--」
  秋不想搭裡他,加快了腳步。
  原本笑嘻嘻的少年垮下臉,有點惱怒地道:「喂,我正在跟你說話,你也應一聲啊!」說著順手推了秋一把。
  卻沒想秋因為腳傷本就站立不穩,加上兩人是沿著溪邊走,被少午這麼一推,瘦弱的小孩嘩啦一聲就落到溪裡,濺起水花無數。
  少年大吃一驚,伸手欲拉卻來不及,眼睜睜看著小孩沒進水裡,不一會兒又自個兒冒出頭來,卻沒馬上上岸,反而一直伸手去勾那些已洗好的、隨水流漂浮的衣物。
  濕了一身的秋看著那些衣服越漂越遠二心急得幾乎沒哭出來,也不覺浸泡在水裡身上僵冷,拚命要游過去把衣服撿回來。
  少年苦勸他上岸不果,只得趕緊找了一根臂長的樹枝,幫忙把那些從竹筐裡漂出來的衣服打撈起來。
  秋看衣服沒丟,默默游上岸,一身濕淋淋有如落水狗。冷風一吹,狠狠地打了個噴嚏,上下兩排牙齒咯咯直打架。
  瘦小的身軀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卻連一聲冷也沒喊,收拾妥當就要走人。
  那莽撞少年實在覺得對不起,又有些低不下頭,訕訕地跟在秋後頭走,想等他氣消再上前道歉。
  少年誤以為秋不說話是生他的氣,卻不知道他不說話,不是因為不願,而是因為不能。
  扶著額,剛睡醒的腦子還有些昏沉。
  身邊沒有人。尤哈尼側過頭,迎著晨曦而朦朧的視線映出桌邊男人的身影。
  似乎是剛回房,體魄強壯的男人躡手躡腳地端著一隻木碗,輕放到桌上不發出一點聲響,細心的程度跟粗獷外表形成微妙的對比。
  尤哈尼嘴角露出一絲淺笑,卻猶如雲煙過眼,轉瞬即逝。
  腰腿經過一夜勞動仍感酸軟,手臂也沉沉乏力。雖然腹中飢餓,但尤哈尼依舊又閉上眼,等著腦中的昏眩消退。
  除了疲倦,身體上倒沒有其它不適的症狀,也沒有一點粘膩感,渾身只有被清洗乾淨後的清爽。大概他睡過去後馬努多斯為他清洗過……這份體貼讓尤哈尼感覺自己被人珍重地放在心上。
  兩人彼此並不太說情話,也很少用言語袒露情意,但身體的渴望總是最誠實的,且從日常中一些微小的舉動,也能感覺得到對彼此的珍重愛護。
  「尤……你醒了吧」馬努多斯定到床邊試探地輕喚,剛剛好像瞥見尤醒了。
  聽到那溫和沉厚的嗓音,尤哈尼眼睫顫動了下,緩緩睜眼,漆黑的眼眸冷靜且清醒,定定地仰望著他。
  「還覺得累的話,等吃過東西再睡吧。」
  「嗯。」尤哈尼從暖被裡伸出一隻手,讓馬努多斯拉他起來。坐起身時私密部位受到的壓迫讓尤哈尼眉心不經意地皺了下,同時因為被子滑落腰間,微微的寒意讓赤裸的上身打了個哆嗦。
  馬努多斯注意到了,長臂一伸,把人摟得緊貼在身上,另一手拿過衣物往赤條條的軀體上裹。
  身體一下暖和起來,尤哈尼感覺像被浸泡到溫水裡,隔絕了一切寒冷。
  馬努多斯為了到桌邊端碗而鬆開他,但很快又折返回床邊。
  小米粥……一樣的味道,一樣的稠度,熟悉而溫暖。尤哈尼小口小口吃著,匆覺收留那個平地小孩似乎也不是壞事,秋不僅完全沒給他添麻煩,甚至比尤哈尼本人更勤於下廚、灑掃。
  馬努多斯摟著他的腰,指掌有力地按摩著酸痛的部位,舒緩他的不適。
  「……輕一點。」他低聲說,並不是因為馬努多斯太用力,而是那力道讓他太舒服……手一陣一陣發軟,幾乎要拿不住碗。
  「下次別這麼亂來了,身體吃不消了吧。」
  還要他粗暴一點……手下的勁道放得更輕,馬努多斯慶幸自己當時沒失去理智答應了他那種不合理的要求。
  尤哈尼匆地抿嘴一笑:「偶爾一次也不錯。」
  「唉……你啊!」馬努多斯無奈地歎道:「昨天是特殊情況,下不為例。想要安慰有很多方式,用不著折騰自己。」
  「我知道……」尤哈尼垂下視線,抬手,將碗中殘餘的米湯一飲而盡。
  --人的生命遠比想像中更加脆弱。
  雖然老Lisigadanlus-an早已風燭殘午,但從尤哈尼認識這位老者起,這位神秘的老人就一直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時間彷彿在這位老人身上停留了許久,讓他幾乎忘了這位老人早有百歲之齡,什麼時後突然一睡不醒也不奇怪……
  正因為毫無心理準備,所以老人突然地倒下,才會讓尤哈尼這麼難以接受。
  但經過了一夜,尤哈尼雖然仍感難受,卻釋懷許多。
  因為老Lisigadanlus-an走得毫無遺憾。臨去之前,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能夠活到百歲,在人生的最後安然離去,應該是最好的結束吧。
  尤哈尼捉住撫在腰上的大掌,輕聲請求。
  「再陪我睡一會兒吧。」
  今天一天,什麼事也不想做。他想好好悼念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這位在父親過世後,默默關心自己的長輩。
  回想起與老巫師學習時的情景,那些平淡近乎乏味的風景與記憶,到頭來卻在他的生命裡畫下重重的一筆。
  
  空曠的土地上,快有人頭那麼大的陀螺被樹皮一抽打,快速旋轉起來發出隆隆之聲。三、四個陀螺不停地轉動,大小各有不同,抽打時幾顆陀螺保持了一段距離避免了碰撞。
  在他們一族裡,打陀螺是一種休閒活動,同時也含有希望小米的成長能「快如陀螺之轉速」的意思。
  秋遠遠看著在空地上打陀螺的孩童,有年紀比他大的,也有才四、五歲的娃娃。歡笑聲連綿不絕,互相競賽誰的陀螺轉得更快更久。
  「哈啾!」秋揉揉發癢的鼻子。
  上午落水又被寒風一吹,雖然他一回去馬上把濕衣換下,身體卻還是發冷起來……腳的情況也更糟了,腫得像饅頭一樣……
  秋感覺身體非常不適。其實應該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可是……秋低頭看著地面。
  ……他不想自己一個人。
  一陣冬風刮過。秋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脖子更是縮起來。
  身體很冷,可是頭好像在發熱。
  還是回去吧……
  「哈哈我贏了!我的轉得最快最久!」
  「啊--再來一次!這次一定不輸給你!」
  「輪到我了、輪到我了!」
  「哥哥我也想玩……」
  有著古銅膚色的少年爽朗大笑,把手裡的大陀螺放到一個看起來比較害羞內向的小男孩懷裡:「來,給你!」
  一群小鬼頭圍在少年身邊起哄。
  「啊--怎麼可以贏了就換人!」
  「對嘛,繼續、繼續!」
  「喂--我也想玩啊--」
  少年笑嘻嘻地說:「好啦別鬧了,不是說好輪流玩的嗎」
  少年在一群小鬼頭裡似乎很有懾服力,三言兩語就哄得難纏的小鬼們自個兒玩去。
  「……你還真適合照顧小孩。不嫌煩嗎」一道男聲從樹上悠悠落下,從聲音裡不難聽出煩悶之感。
  而這個鬱悶中的人有著明顯的特徵--膚黑矮個鳥窩頭。
  根據習俗,村社中一旦有喪事,隔天全村社的人都要休息一日。
  因此無事可做的迪樣原本在逗狗玩,結果被母親打發去看顧一群小鬼,悠哉的時光眨眼破滅,心裡當然不能不怨。
  少年是迪樣的族弟,同樣被打發來看小孩。
  不過與之相反的是,少年三兩下就與小鬼們打成一片,大概還是年紀比較相近的緣故,十三歲的少年還頗有童心,因此與村中孩童玩耍並不覺煩悶。
  相對來說,早已成年的迪樣就有些耐心不足了。
  「怎麼會煩那些小傢伙挺可愛的。」沙力浪背倚著樹坐下來,雙手掌心交疊壓在腦後,一派悠閒的模樣。
  「小傢伙」迪樣嘿嘿笑道:「你自己也不大吧,小鬼頭。」說完,以為沙力浪會反駁他的話,卻等來不相千的話。
  「……迪樣,那個小孩你見過沒有」少年問得突然。
  視線落在距離頗遠的瘦小身影,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明明才見過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卻很在意……上午害他不小心落水,不曉得有沒有事
  那個時候沙力浪一路跟在秋後面,卻一直到小孩進屋關門前都沒聽見他一句響應。
  亂糟糟的鳥窩頭從樹冠上採出來,伸長脖子極目遠眺:「那個是……款見過啊,你怎麼會問起他」
  迪樣的語氣有點古怪,沙力浪沒多想,只問:「他是住在新上任的Lisigadanlus-an家吧」
  迪樣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是什麼時候來我們村裡的」沙力浪又問。
  「喔,有一個月了吧。」
  「一個月」少年仰頭往樹上看,滿臉詫異,「怎麼可能像他這樣的平地人住在村裡應該很顯眼吧可是我今天才看到他……」
  迪樣打斷他的話道:「我想那小孩也知道自己很顯眼,所以很少出門吧。」
  「是這樣啊……」沙力浪喃喃道:「他似乎不喜歡和人接觸上午碰見他想和他說幾句話,他卻一句話也沒說。」
  迪樣抓抓本來就亂的頭髮,停頓了下才說:「那小孩好像不能說話。」
  「欽」
  「嗯,聽老大說那小孩是啞巴,在遇見之前舌頭就被人拔了……挺可憐的。那些平地人老說我們獵人頭殘忍,事實上他們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吧」
  少年一陣啞然。
  他不能說話
  原來他一句話都不應、一點聲音都不出是因為--
  正遲疑著要不要過去,抬眼卻見瘦小的孩子已然轉身。
  啊……他走了……
  蹣跚離去的小小身影漸行漸遠,被殘陽映照出幾許蒼涼落寞。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炊事用的爐灶火還未點起,偌大的庭院廊上也少了那輕巧卻踏實的腳步聲響。
  尤哈尼側躺在榻上,一手支在腦後,一手執著陶杯,小口啜飲梅子酒釀。
  族裡的人一般只有在祭典才喝酒,也只喝小米酒或玉米甜酒,並不曉得梅子能拿來釀酒。
  尤哈尼之所以懂得以梅釀酒,則來自於他那擅於此道的母親。因此一聞到梅酒釀的香氣,就讓尤哈尼憶起那溫柔又美麗的生身之母。
  儘管母方帶來的平地人血統讓尤哈尼的童年備受排擠,他從來也沒有因此而對母親有所怨恨,或許有過困惑,更多的還是對親人的孺慕之情。
  淡淡的懷想,夾雜一絲隱約的疑惑。尤哈尼並不願承認,但安靜得出奇的院子讓他有些掛心。
  平時這個時候秋應該在做飯了,但今天卻毫無動靜。
  昨夜的繾綣讓尤哈尼有些倦於起身,慢慢飲盡那小半瓶梅酒釀才赤腳下床,拿過一件長衫披上推門出屋。
  一離開溫暖的屋內,週遭一片暗沉,朔風嚴寒刮骨。
  從簷下走出,在院中轉了一圈,昏暗中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麼,軟中帶硬,差點讓他絆倒。
  ……什麼東西?
  低下頭,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清了躺在地上的陰影,瘦瘦小小的非常眼熟。
  是那個平地小孩……為什麼會躺在這裡?
  如果是一個月前,尤哈尼大概會對倒在地上的小孩置之不理,因為那時他們只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一個多月同住一屋,生活被打理得妥妥貼貼的尤哈尼,如果還對小孩視而不見,未免過於冷酷無情。
  所以他停下了腳步,在小孩身邊蹲了下來,沉靜的眸子有些漠然地注視著腳邊。
  他發覺小孩呼吸急促,身體也在瑟瑟發抖。
  尤哈尼直覺伸出手撫上小孩的額頭,並不讓人意外的滾燙高溫。
  無法出聲的小孩不曉得昏厥了多久,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上一直吹著寒風。如果尤哈尼沒有發現他,到了明晨,也許躺在地上的就是一具屍體。
  尤哈尼忽然想起老LisigadanIus-an也是這樣毫無預警地倒下。
  冷淡的青年神色有瞬間的黯然,閉了閉眼,似乎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一手扶住小孩單薄細瘦的肩,一手穿過腿彎將瘦弱的孩童抱回屋裡。
  ……明天還是跟馬努多斯說一下吧,找不到小孩的父母,就找戶人家收養。小孩子還是需要人照顧吧。而尤哈尼不認為自己是適合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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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leungmon酒後駕駛, 被警察逮住罰款現金16Ds幣.


  第七章
  
  每年到了春夏之交,山上成熟的山桐子果實就會像成串的珠串,塗上亮麗鮮紅的色彩,一顆顆飽滿圓潤地掛在樹上,吸引著色彩斑斕的五色鳥或成排的白頭鶫採擷。
  新綠的草木,穿梭林間的飛鼠,一聲又一聲響亮清脆的鳥鳴,經過山溪邊時的流水潺潺,山間一片朝氣勃勃,令人流連忘返。
  但春夏時節也正是馬努多斯他們族人忙於農作的時候。土肥時趕著種小米、蕃薯等主糧,到地力衰竭時就讓村社裡的孩子們到林子裡撿拾赤楊木的種子灑到荒田上,到了來年又是一片欣欣向榮。
  不管如何,山上最鮮艷多姿的風景總是與他們的族人無緣。只有在秋收後農閒時,才有閒暇出遊,或者到山頂朝拜聖地。
  這塊海島即使在冬日也很少降雪,馬努多斯他們所在的村落在最酷寒的嚴冬中,也只有近半年關時會見些許雪花自天而降,但若行至山巔處,則遍地積雪皚皚。
  「後面的小心點,前面的路段結冰了,走起來挺滑溜的。」走在最前面的迪樣回頭高喊。
  就在他扭頭喊完的瞬間腳下一滑,所有人就見他腳板朝天、人往後倒,一聲悶響,結結實實四肢貼地。且似乎是摔重了,人倒在地上哼哼嘰嘰半天沒起來。
  後面的人都被他唬了一跳。霍斯曼板臉皺眉,和胖子薩魯趕忙奔過去,一左一右將人攙扶起來。
  「你喊話就喊話,自己都說路滑了還回頭做什麼,也不注意腳下,看這不摔了」薩魯捉住他就是一頓冷嘲熱諷,但仍聽得出隱約的關切。
  「還能走吧」高大魁梧的霍斯曼只消一提手,被挾住腋下的迪樣因為矮小,幾乎是掛在對方身上,看起來可笑又可憐。
  對胖子刺耳的話充耳不聞,迪樣齜牙咧嘴地對另一個同伴道:「沒事,不過就是滑了一跤……哎呦!」原來是薩魯很壞心眼地在他可憐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讓疼痛還未平復的迪樣差點沒疼得從地上蹦起來。
  「你做什麼!」迪樣大叫。
  「沒啊,我看你背後都沾了雪就幫你拍拍。我可是一片好意啊。」無視迪樣怒目以對,胖子笑咪咪一臉真誠地說。
  熟悉彼此的迪樣自然不信,於是兩人又打鬧起來。周圍的人看得都習慣了,沒人當一回事。
  霍斯曼看迪樣還有精神嚷嚷,立刻鬆手往旁邊挪了幾步,避免捲入兩人口角。
  迪樣的族弟沙力浪也跟了來,低頭看向身旁瘦弱孩童的右腳。
  雖然知道已經痊癒,但秋瘦小可憐的樣子總讓他覺得擔心記掛:「小心路滑,要不要我扶你」
  戴著帽子,穿著厚衣,緊裹著羊皮披風,包得密不透風的小孩搖頭,有意無意緩下腳步,跟少年拉開距離。
  這一段碎石路路面十分不平,加上積雪、冰面,即使小心翼翼扶著山壁也非常容易滑倒。
  他們族人平時習慣赤腳跑遍山野,因此腳板上厚繭硬實,不易被地上的石子、尖銳的樹枝劃傷,但天冷時卻免不了有皮膚凍裂長凍瘡的隱患。
  因此與平地人接觸後,他們也開始學用皮革做成靴子來保護腳,如此踩在雪地上便不覺得足部僵冷。
  但從迪樣那結實的一跤來看,這皮靴顯然沒有太大的防滑作用。
  馬努多斯與尤哈尼兩人落在一行人的最末,並肩緩緩前行。
  尤哈尼那一頭長髮鬆散地編成辮子,柔順地垂在胸前,整個人攏在厚重的披風裡,偶爾伸手扶住山壁凸出的石塊以穩定身體重心。
  馬努多斯則走在他的側邊靠後,時不時按在山壁上的手感覺就像從尤哈尼身後環住他的肩,彼此顯得極為親近。但因為前方的人沒回過頭,因此也未曾留意兩人異樣的親暱。
  「已經好多年沒來了吧。」馬努多斯一副懷念的語氣。
  尤哈尼漫不經心地道:「有四、五年了吧。」
  那時後摸黑上山,在看不清路面的情況下事實上是極危險的,那時兩人小心翼翼貼著峭壁前行,每踏出一步都要確認自己踩到的是實地。
  前往七彩湖有幾段斷崖特別險峻,甚至狹窄得只容一人通過,坍崩、落石更是時有發生。白天前往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更別提黑夜時視線不清了。
  兩人現今想起,仍覺當時的行為實在過於瘋狂。
  人不輕狂枉少年,大抵便是如此吧。
  越往前行,道路越窄。
  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斷崖,一邊是如同灑上白色細沙的落石坡,裸露在雪外的岩層皺折密佈,不時滾落碎石下來,打在眾人扶在峭壁上的手背,帶來微微刺痛感。而凹凸不平的路面也越來越陡峭濕滑。
  大半天的時間,眾人已行至以落石不斷、斷崖驚險的「父不知子」斷崖。
  在他們族裡有一個關於這個斷崖的傳說:曾有個獵人背著兒子上山打獵,但是走到這裡卻發現孩子走丟了。在自責之下,父親不願意一個人下山,最後也死在這裡。因此這斷崖得名「父不知子」。
  自下而上毫無地勢遮蔽的谷風呼呼作響,刮得人面目生疼。
  尤哈尼被吹得瞇起眼睛,分在耳邊兩側的瀏海也飛散開來,披風的邊緣翻飛響動,劇烈的風勢讓他不得不整個人貼在峭壁上橫走。
  艱難的道路讓時間顯得更加漫長。
  好不容易走過了斷崖,視野陡然開闊,一片雪坪出現在眾人眼前。
  「停,我們在這裡休整一下。口渴的喝水,流汗的擦汗,覺得熱的也不准貪涼脫掉衣服,一會兒馬上又要上路。日落前要趕到山頂,趁現在能休息盡量休息。」
  馬努多斯頗有領頭氣勢地喝令眾人在此停下,稍歇片刻,已經走得腳酸腿軟的眾人皆鬆了口氣,體力差些的更是軟倒在地,氣喘如牛。
  尤哈尼雖沒那般體力不濟,額頭卻也出了一層薄汗;反觀馬努多斯臉不紅氣不喘,幾個人暗暗佩服著他過人的體力。
  馬努多斯吁了口氣,在尤哈尼身旁坐下,掏出肉乾果脯咀嚼起來,吃得津津有味。尤哈尼也拈了一塊放進嘴裡,神色淡然。
  馬努多斯匆道:「那個孩子似乎走不動了。」
  尤哈尼聞言往眾人群集的地方瞥了一眼。
  大部分人都不怎麼喘了,畢竟在山裡生活慣了,體力好得很;但生活在平地的孩子顯然還不太適應長時間走在斜坡山道上,小臉紅通通的,胸口仍劇烈起伏,彷彿就要喘不過氣。
  尤哈尼冷漠地道:「走不動的就扔下……留個人照應就是。」
  馬努多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那要留誰」
  「有人會自願不是嗎」尤哈尼不加考慮地說。肘彎疊在曲起的膝蓋上,側頭靠上去閉目養神。
  兩人都看出來了,迪樣的族弟,那個有著古銅膚色的少年一直一臉關切地圍在秋身邊打轉。雖然不知道是基於什麼原因,但把人甩給他是再適當不過吧。
  不過考慮到沙力浪也未成年,馬努多斯讓迪樣留下來照顧這一大一小,結果得到不滿的抗議。
  「不要,我才不要留下來照顧小孩!」迪樣情緒很反彈地大叫。
  胖子猛地槌了一下他的肩:「其中一個好歹也算你弟弟吧,你就這麼把人扔下要是出事怎麼辦」
  迪樣梗著脖子,楞是不應聲。
  場面頓時僵住。
  「我留下吧。」霍斯曼驀然開口。
  馬努多斯盯了他一眼,並不見勉強之色,點頭道:「也好。」
  霍斯曼雖然話不多,但人卻比迪樣來得可靠,讓他留下來照應更讓人放心。
  
  一行人順利攀上頂峰,如明鏡般的湖泊展開在眼前。環繞在周圍的樹林掛滿霜雪倒映在湖裡,口照下湖底的結晶石一閃一閃地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充滿靈氣的悠然美景看得眾人呼吸一滯,眼睛都眨不動了。
  「太美了!」薩魯讚歎,其它人紛有同感。
  馬努多斯把帶上山的小米酒開封,吆喝眾人過來輪杯喝酒。
  他們族裡的傳統,喝酒要以輪杯的方式進行,喝第一杯時都要向天地、祖先、自己以手點酒,傳達對祖靈的敬意。
  傍晚時霍斯曼帶著沙力浪和秋前去會合。
  篝火升起後,氣氛漸漸熱烈。
  一夥人天南地北地聊著,聊起打獵的事,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諸如此類。
  那次獵熊觸犯禁忌後,薩魯等人已經能很自然地把尤哈尼看做他們的一分子,偶爾也會跟他搭個話,詢問他意見,雖然尤哈尼仍不太適應,但與眾人的關係似乎也融洽不少。
  喝了幾輪酒,尤哈尼一聲不吭起身往湖邊去,馬努多斯對其他人聳肩笑了笑,跟在他後面離開。
  夜幕低垂,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因為白天爬山疲憊不堪已然先睡。
  幾個成年男人圍在火邊說說笑笑,望著馬努多斯與尤哈尼走遠。除了感情方面遲鈍些的迪樣,霍斯曼、薩魯和一直呈現發傻狀態的伊藍心裡都有些難以言喻的感觸。
  「欽……你們說,老大跟尤哈尼是不是……」薩魯問得遲疑,向來充斥各種微笑、諷笑、冷笑、奸笑的笑臉難得地垮下來,冒出些許煩躁。
  伊藍仰著臉望著一閃一閃的星空,吞吞吐吐地道:「嗯……那次打獵,老大和他中途去裝水……回來兩人嘴巴都有些紅腫……」
  薩魯吃了一驚:「款,我只看出尤哈尼的嘴……原來老大也……你看的真仔細。」
  
  
  
  「剛才上山的路上,老大環著他的肩。」霍斯曼陳述著他偶而瞥見的事實,木然的表情讓人看不出對此有何想法。
  幾人面面相覷,還沒搞清楚狀況的迪樣大喊大叫:「你們在說什麼啊老大跟尤哈尼怎麼樣了我怎麼聽不懂。」
  胖子憐憫地斜睨了迪樣一眼,伊藍則睜大眼道:「迪樣你真遲鈍。」
  被遲鈍到有點傻的人說自己「遲鈍」,迪樣呆了下,叫囂得更厲害:「我哪邊遲鈍了!」卻看見素來正經不苟言笑的霍斯曼像是附和伊藍的話般點了點頭……
  被打擊得說不出話來的某人鬱悶地蹲到一邊狂灌酒。
  
  尤哈尼並不善飲,酒氣上來後臉泛起紅潮,連耳朵都紅了,頭也感到微微暈眩,於是到湖邊抹了把臉醒酒。
  白天湖水已經很冰,入夜後湖面漂著薄薄的一層浮冰,流動時發出嗤嗤脆響。
  剛探入水的手一下就被凍得泛紅。
  馬努多斯湊了過來,雙掌合住尤哈尼凍得發僵的手,又搓又揉。
  沒兩下手就暖和起來,但皮膚看起來更紅了點。尤哈尼沒把手收回,任由馬努多斯握住,神色沉靜地注視著倒映著蒼茫月色的七彩湖。
  「尤,你想他們看出來了嗎」馬努多斯不太肯定地問。
  「……多多少少吧。」
  以前在人前他們還會刻意保持距離,現在卻是不加掩飾。尤哈尼心裡隱隱約約有些不安,表面上卻維持著一貫的鎮定自若。
  沉默悄悄蔓延在兩人之間。
  另一邊,在薩魯夾帶嘲諷的解釋下,某人終於茅塞頓開。
  「你們說老大跟尤哈尼是--」迪樣吃驚得合不攏嘴,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模樣看著有點傻。
  「你終於懂了。」薩魯再次投以憐憫的眼神。
  「可他們都是男人!」迪樣呆呆地說。
  顯而易見,這是句廢話。他們都知道馬努多斯與尤哈尼是男人。
  「男人怎麼可以在一起」迪樣直覺地發出疑問,黑褐色的臉上寫滿不解。
  「我也不懂……」胖子歎氣,「所以,你反對他們在一起」
  迪樣一陣啞然,半晌,很是迷茫地道:「不知道……可是好奇怪啊。他們為什麼會在一起香香軟軟的女人不是比較好嗎」
  在場的幾人恐怕給不出答案,於是又是一陣安靜。
  「……他們在一起,會有什麼改變嗎」伊藍突然說:「老大還是老大,尤哈尼還是尤哈尼,他們在一起,對我們來說有影響嗎」
  他的話讓幾個人都陷入沉思。
  須臾,霍斯曼率先道:「看著不習慣……除此以外倒沒什麼。」
  事實上,那兩人在人前也不會有過分親密的舉動,只是那種親暱的氣氛很自然地流露……但除了不習慣,倒沒人覺得反感或尷尬,頂多是知道之後有些不知所措,不曉得該給出什麼樣的反應。
  薩魯遲疑了下,提議道:「還是我們乾脆裝作不知道就跟過去一樣。」
  「都可以吧。」伊藍隨口答道,令人懷疑他有沒有動過腦子。
  霍斯曼想了下,也點了點頭。
  迪樣抓抓頭,乾笑:「反正我從頭到尾都沒發覺過,就繼續裝不知道好了。」
  達成默契,眾人有志一同地換了話題很快聊開,似乎想盡快將之前的討論拋諸腦後。
  沒辦法一下子接受兩人的關係,又不願意將兩人排除在外,那麼視若無睹或許是最好的方法吧。
  裝作不知道,就不用明確表態。也許有一天能夠接納,但他們都曉得--不會是現在。
  他們現在最需要的一段時間,慢慢消化接收到的事實。然後,才能抉擇。
  接受,或者反對。
  
  「別想那麼多了。」稍微沉悶的氛圍中,馬努多斯從後擁住尤哈尼,低聲輕笑,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尤哈尼耳邊輕快地道:「來唱首歌吧!」
  尤哈尼順著他的話問:「唱什麼歌」心中卻暗歎,真的能夠不想嗎他曉得馬努多斯是不想讓兩人消沉下去,但對於那些朋友,他還是很在意的。
  「唱什麼啊……」馬努多斯仰頭想了下,莞爾道:「有了,你聽著--」
  月亮稍缺的四月石板屋的清晨(注二)
  尤哈尼一愣。馬努多斯唱的並不是傳統的歌曲,輕快的節奏與歌詞他從未聽過。
  婦女搗米釀酒織布用月桃葉包裹烤地瓜
  馬努多斯腳下輕跺著節拍,輕輕哼唱。尤哈尼恍然明白歌詞曲調都是馬努多斯隨性而編,不由一笑,思索一下跟著唱和。
  長老手拿弓箭蹲坐在薪火旁輕撫弓箭上的刻痕
  「唱得不錯啊!」馬努多斯一邊笑著說,一邊撓撓頭有些傷腦筋的樣子,「本來只打算隨意唱兩句,這下不接不行了--」
  長老吹小孩耳朵他祝福
  巫師揮動芒草來祈福……
  彼此交桕唱和,平日村社裡點點滴滴霎時歷歷在目,兩人有默契地同聲詠唱。
  抬頭唱著八部合音(傳說是野蜂教我們唱這首歌)
  虔誠的心唱給dihaning(注三)
  ……
  渾厚與清冷的歌聲迴盪在湖上,漸漸低迷消散。
  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回憶。
  那些最為尋常不過的風景,與純樸善良的人們,構成了他們的生活。或許平日不曾細想,但這些都是最值得珍惜的記憶,共同的記憶。
  這一刻的無聲,兩人的心似乎疊合在一起,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感情與生活背景。
  這讓尤哈尼有片刻的動搖。他沉澱下心緒,閉了閉眼,問出他一直想問卻不敢開口的話。
  「如果……最後沒有人能接受怎麼辦」
  他們可能會被亂棍打死。不……死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被理解、不被支持,還要接受所有親友的責難。
  箍在尤哈尼腰上的手臂緊了緊,一聲輕歎傳入耳中。
  「……那就只能離開了。」
  「離開」尤哈尼身軀一顫,捉住環在腰間的手臂。
  「離開好過被打死吧」馬努多斯頓了頓,又道:「但離開並不是不回來了,如果能得到諒解,當然……一輩子的時間那麼長,只要努力的話……不過這是最壞的打算。可以的話,還是想待在自己生長的地方啊。」
  「確實……」尤哈尼低聲附和。就算那個家只有自己一個人,他也不想輕易離開。因為那裡充斥了許多回憶。
  他的父親、母親都曾生活在那裡,祖先代代都守著那個家;所以再寂寞再孤獨……他也想留在那裡。
  馬努多斯玩弄著尤哈尼垂在胸口的髮辮,輕輕地說:「尤……不要輕言放棄。」
  因為是兩個人,才能互相支撐。
  一旦其中一人後悔、離開,脆弱的平衡就會立即塌陷。
  馬努多斯暗暗苦笑,正因為明白自己對尤哈尼的感情有多深,也因此更害怕對方起了抽身而退的念頭。
  他……已經不可自拔了。
  但並不是只有他這麼想的。尤哈尼比他更加恐懼對方的離開。
  因為失去馬努多斯,他身邊就真的再無一人了。
  尤哈尼緩緩闔上眼,放鬆身體倚靠著身後結實的胸膛與臂膀。
  「……我知道。」
  --他早巳下定了決心。
  
  回到營地,馬努多斯與尤哈尼都敏感地察覺到迪樣等人態度上微妙的變化--似乎一下子輕鬆起來,像回到最早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的時候。
  說不上是好或不好的變化,兩人既覺得懸著的心終於落到實處,又隱隱有些失落。
  儘管不抱太大的期望,仍是希望得到認同、支持,畢竟誰都不希望自己被歸為異類。
  但能不排斥也許也是好的開始
  山頂上觀看日出別有一種絢麗而盛大的美。
  濛濛霧氣模糊了視野,遠眺附近的山頭,群峰起伏的壯麗景致,映在眼裡卻是一片白茫茫的虛影。
  從東方兩山之間,灰蒙的天空漸漸亮起,翻成一片魚肚白,慢慢又染上橙黃暖橘。
  直到一線金芒破雲而出籠罩在眾人身上,燦爛又柔和的初陽緩緩升起,夜晚時靜謐深幽的湖泊由遠而近如同被柔光點亮一般,微微的漣漪泛著瀲灩的七彩,讓眾人看得目眩神迷。
  「如果不是過於寒冷,住在這裡也不錯。」迪樣一邊嚮往地說,一邊往合攏的雙手上呵氣。
  薩魯打著呵欠指出事實:「來這裡的路段一下雨便容易坍塌,你想連著幾個月都不下山嗎」
  這麼高的地方連耕種都不能,想憑著狩獵採集過日子,恐怕連肚子也餵不飽。
  清靜而美麗的地方並不一定是適宜居住的所在。
  幾人沉默而貪婪地將美景盡收眼底。能夠時時享受如此良辰美景固然是好,但回憶更美。
  第二次在七彩湖觀看日出,馬努多斯與尤哈尼仍被綺麗多姿的風景所迷。
  只有身歷其境,才能理解天地自然的變化帶給人的震撼多深。
  但令兩人最為貪戀的卻不是這一刻的美好,而是安寧不受外界紛擾喧囂的時光。
  在這一方人間淨土,沒有人捨得為了一點世俗之事而煩惱。
  但下了山,多變人心,風俗定見,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數的阻礙,許許多多風風雨雨,猶等著兩人來面對。
  安於這一刻的安適寧定,馬努多斯垂在身側的人掌悄悄地向著尤哈尼所在的方向靠隴。
  兩隻大小、膚色不同的手無聲無息緊扣,就像兩人之間難以斬斷的羈絆。
  旁人縱使看見了,又怎捨得出聲,破壞這一刻的美好。
  注二:歌詞引自王宏恩的「八部合音」,該曲目收錄於專輯「走風的人」。
  注三:dihaning,馬努多斯一族信仰的唯一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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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小姑娘死乞白賴,都沒能跟著馬努多斯等人一起去七彩湖,悶悶不樂地窩在家中一整天,拿著一吊色澤柔美剔透的琉璃珠坐在床邊編起手帶。
  絲縷交織成百步蛇身上鮮麗的紋路,串上一顆顆美麗的珠子,靈巧的手三兩下變出一條手工細膩色澤活潑的帶子。慕娃將編好的手帶甩到一邊,拖著鼓鼓的臉頰,心裡猶有不甘。
  哥越來越可惡了!什麼去的都是大男人、帶著她一個女孩子不方便,分明就是借口!就是有那麼多人去才方便互相照應嘛!何況連小孩都帶去了,難道她會比沒成年的孩子更麻煩嗎
  憤憤地敲了下房裡的隔板,慕娃匆地一愣,腦中閃過個念頭,掩嘴吃吃笑起來,像只小狐狸一樣地笑彎了眉眼。
  慕娃從臥榻上蹦下來,摸到馬努多斯住的小隔間,竄上床伸出白細的小手探到枕下摸索著。
  哼哼,說什麼捉蜘蛛……明明是藏了什麼好東西,她倒要看看什麼東西這麼重要,連她這個妹妹哥都不讓看!
  小手採啊探,指尖跟什麼碰上了。小姑娘手一抓,把藏在枕下的東西拿了出來。
  咦……是人的木像
  先看到的是小木像的背面,髮絲的線條,肩臂輪廓都十分清晰。
  一個木像的背面部刻得如此精細,可見雕刻者投入的心力。
  難道是哥喜歡的人慕娃腦中靈光一閃,越想越肯定。刻得這麼好,又藏起來不讓人看見,藏的地方還是自己枕頭下……哥該不會半夜睡不著覺就拿起來睹物思人吧
  一邊竊笑著,一邊手裡輕轉,將木像翻了面,袒露出小木像的臉廓與衣著服飾。
  小姑娘呆住了。這個雕刻怎麼看也不是女孩,是男人!而且……慕娃越看越迷惑。好眼熟啊,好像……好像……
  啊的一聲,慕娃終於想到這個木像肖似誰了。
  可是……怎麼會呢哥為什麼要刻那個人的木像,還要藏在枕頭底下
  先前的猜想眨眼被推翻。小姑娘一時沒想到正如自己先前的猜想,這個木像刻的正是自己兄長心愛的人。她只覺得又古怪又不解,又隱隱間有些不安和猜疑。
  慕娃心裡有些後悔,後悔不該擅自窺看兄長藏匿的東西。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她覺得白己似乎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
  癟癟嘴,慕娃把小木像放回原位,將枕頭挪正,看起來好像沒人翻動過一般。
  「哼,也沒什麼嘛!」小姑娘壓下心頭的怪異感,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溜下床跑走。
  但看見了就是看見了--已經看見的東西,並不會因為裝作看不見而不存在……
  
  寒冬悄悄走過,又是一年春回大地。
  打獵季節一過,又是辛勤農作的開始。他們族人的祭典有大半都跟農作、小米有關。
  新春伊始,尤哈尼就陸續主持了開墾、小米播種等等祭儀;在他們族裡,小米被視為財富的象徵,是最為重要的食糧,因此從開墾、播種、除草到小米收成進倉,都有一連串的相關儀式。
  一整個白天的忙碌後,夜間無事便看書、飲點小酒,有時是尤哈尼獨自一人,有時馬努多斯會過來過夜。兩人在一起時彼此的話不多,偶爾各自做自己的事,感覺也很好。
  他們生活裡並沒有太多消遣,日子過得單純而平淡。
  這日晚飯後,迎著落日餘暉,尤哈尼坐在院子裡拿著塊木板,在上面刻劃著簡單的抽像記號以記錄歲時祭儀與農耕時序。
  什麼時候開始墾田、播種,什麼時後舉行什麼祭儀,都有一定的規律,因此看起來瑣碎的日常記錄,對他們而言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窸窣的腳步聲在附近徘徊,尤哈尼頭也不抬,以為是秋在院子裡走動,直到一道猶帶青澀的少年嗓音期期艾艾地懇求尤哈尼教授漢字,才發覺不是那個借住在他家裡的孩子。
  尤哈尼停下手裡的動作,沉默地抬起頭來,望了望大敞的門戶,又看了看一臉誠懇的少年。
  少年有一身古銅色的健康膚色,端正的五官帶著隱約的稚氣,目光清澈明朗,神情卻略有侷促,大概自己也曉得,就算並沒有什麼不好的意圖,不打一聲招呼跑進別人家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妥。
  尤哈尼瞇了下眼,想起眼前少年的身份、名字,低頭繼續刻著木板,沒理會少年的懇求。
  被人忽略感到尷尬的沙力浪咬了咬牙,往前走了兩步,又一次大聲地請求:「請教我平地人的字!拜託……」
  尤哈尼皺起眉,將木刻畫歷拿起來端詳,刻歪了。
  「……我聽說您的母親是平地人,您一定會寫漢字吧,教我吧,我很想學……」
  「為什麼要學」尤哈尼漫不經心地說:「學了也沒有用處不是嗎」
  「我……」沙力浪一時語塞。
  他早已從迪樣那裡打聽到尤哈尼是非常冷淡難以接近的人,原以為只是像秋一樣不愛說話,但真正接觸到才曉得迪樣完全沒有誇大。
  擁有平地人血統的尤哈尼外表上較接近先住民,眼窩深,臉廓線條漂亮俐落,但仔細看卻能察覺五官較為細膩,少了先住民的粗獷樸實。
  相貌稱不上俊美,只能說清秀斯文,但也許因為個性孤僻冷漠,從骨子裡散發出一股清冷傲岸,清清楚楚地與人劃開了距離。
  這樣一個人,即使沐浴在暖陽殘照下,看起來仍是如霜雪般冰冷。沙力浪呆立了很久,才義鼓起勇氣。
  「對我來說有用,因為……」沙力浪猶豫地道:「住在您這裡的那個小孩叫秋對嗎他是平地人吧?我很想跟他說話,但是他是啞巴……我問過他會不會寫字,他寫了,可是我一點也看不懂……」
  因為那是漢字。平地人的話,族裡人多少有接觸,會聽會說,但讀寫就不行了。
  為了那個孩子尤哈尼頗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為什麼想和他說話你看得出來吧,他是平地人。」族裡的人向來排斥平地人,他不認為沙力浪會是例外,也因此有些好奇少年的理由。
  沙力浪臉上露出絲絲迷惑,似乎他自己也不怎麼明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在意,想和他說話。可是只有我說,他只能聽,我想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這跟他是不是平地人沒什麼關係吧」
  沙力浪遲疑了下,像在確認自己意思一般又說:「嗯,我想和他作朋友。跟他是不是平地人沒有關係。」
  朋友想跟平地人作朋友
  目光帶上探詢,尤哈尼吐字清晰一字一字地道:「不是因為同情」
  少年窘迫得好半天答不上話。確實,他對秋的在意很大程度上出於同情,但又不止於如此……沙力浪一時難以解釋得清,而這在尤哈尼看來更像是默認。
  尤哈尼轉了轉手裡的刻刀,又低下頭去。少年以為被拒絕了,失望之色立即反應到臉上。
  「……以後這個時間過來,紙筆白備。」
  尤哈尼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答應了。
  明明跟馬努多斯說了,盡快將那平地孩子送走……
  
  一向寂靜冷清的屋子裡,傳出朗朗讀書聲,馬努多斯饒富興味地倚在門邊往屋裡望。
  從前口齒流利的少年正坐在桌邊,手裡捏著一張密密麻麻的紙,笨拙地逐字逐字念誦:旁邊瘦小的孩子跪在凳子上湊過頭去,時不時敲敲少年的腦袋,露出有點氣惱的樣子。
  兩個孩子的右斜方,攤著一卷書冊,一隻修長的手貼在頁緣,每隔一段時間翻動著書頁。尤哈尼從頭到尾沒抬過眼皮看那兩個孩子,只在沙力浪發音有誤時冷冷地出聲糾正。
  馬努多斯看著看著,緬懷起當年,尤教自己漢語的情景漸漸與眼前重疊。
  日落西沉。
  尤哈尼書一闔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都明白他的意思,默默收拾起紙筆。一離開桌邊,就發現了門門的馬努多斯,沙力浪張嘴要喊,秋卻扯著他,捉著他的胳膊安靜地走了。
  馬努多斯悄悄走到尤哈尼背後,看著他點起了燈。
  熒微的燈火映照下,馬努多斯俯下身抱住尤哈尼,後者僵了一下,直到熟悉的氣息縈繞上來,身體漸漸放鬆往後靠去。就像歸巢的燕鳥,眷戀著身後的懷抱。
  「怎麼想到要教人漢語」馬努多斯忽然問。
  「是他自己要求的。」尤哈尼簡略地將沙力浪找上門的事說了一遍。
  「……這樣也好,」馬努多斯想了想,歎道:「秋不會說話,想找戶好人家收養也不容易,有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陪著也好。」
  尤哈尼沒吭聲,對馬努多斯以外的人他關心有限。
  馬努多斯又說:「其實那小孩住在這裡也好,你總不太照顧自己身體……我又不能時時刻刻陪你。」
  「我會照顧好自己。」尤哈尼淡淡地說。他還是不習慣跟別人住在一起。能讓他坦然接受照顧的,只有馬努多斯。
  「你真的這麼聽話就好了。」馬努多斯將頭埋在他的髮絲裡蹭了蹭,雖然是無奈的語氣卻滿含寵溺。
  耳鬢廝磨了一會兒,馬努多斯將尤哈尼一把拉起來去吃飯。
  熱騰騰的飯菜擺了一桌,秋卻不在桌邊。
  尤哈尼吃到一半,隱約聽見小狗嗚嗚叫的聲音,而且從方向判斷,似乎是從自己家後院傳來。
  他不會認為是自己耳朵有問題。尤哈尼放下碗,睨了馬努多斯一眼,後者自動招供了:「家裡的小狗太多了,這只剛斷奶。你訓練訓練,等養大了,打獵的時候能幫你追獵物。」
  尤哈尼沒表示意見。飯後兩人到後院去,秋正捉著小狗的兩條前腿玩耍。
  那是一隻通體黑色的小土狗,耳朵尖尖,尾巴短短的,看起來很是可愛。只是剛到新環境似乎不太適應,一直從喉嚨發出委屈的嗚嗚低鳴。
  原本蹲著的秋看到兩人一起出現,放開小狗,有些緊張地站起來。
  馬努多斯走過去摸摸他的頭,溫和地問:「喜歡小狗嗎」
  秋靦腆地點頭。
  馬努鄉斯把小狗抱起來塞進小孩懷裡,拍拍他的肩:「喜歡就好好照顧它吧。」
  秋拚命點頭,很開心的樣子,把不停掙扎的小狗抱得緊緊的,那種無比的喜愛珍視,好像懷抱著彌足珍貴的寶物。
  寶物尤哈尼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絲好笑,又莫名地有些感觸,冷冽的眸光倏地暗沉下來,幽幽地望著爽朗微笑的馬努多斯。
  --那雙在他最痛苦絕望的時候,向他伸出的手……
  --他唯一的珍寶,只有這個人吧。
  
  
  
  白天下田耕作十分勞累。原本馬努多斯安分地躺在尤哈尼身旁,不打算更進一步做些什麼,但躺下不久,身旁的人卻靠了過來,溫熱柔軟的唇貼了上來。
  「尤……」右手猶豫地撫上如薄綢般絲滑的長髮,確認著他的意思。
  雖然看上去冷漠寡淡,尤哈尼卻並不禁慾,甚至在情事上十分坦白直接。
  「我想要。」清冽如山泉的聲音吐露的卻是露骨的言詞,染上情慾的雙眸深沉地望著馬努多斯,並不細膩的掌心滑入他的上衣裡輕輕摩蹭挑逗。
  馬努多斯揚眉笑了下,翻身壓住尤哈尼,頭俯下深深地吻;尤哈尼被熾熱的吻刺激得臉上泛起潮紅,渾身熱了起來。
  扯了扯上衣的領口,他呢喃道:「熱……」烏黑的眼眸瀰漫一層朦朧水霧,顯然情動。
  馬努多斯親親他的臉頰,解開他的上衣,淡蜜色的肌膚一寸寸地裸露,從鎖骨、肩膀、胸膛到精瘦柔韌的腰,漂亮的身體線條讓馬努多斯喉嚨發乾。
  尤哈尼眼神閃爍了下,支起上身,騰出一手輕扯著馬努多斯的衣帶,慢條斯理的動作讓後者有些不耐,揉弄乳尖的力道粗暴起來。
  突然增加的力度讓尤哈尼低喘了下。他彎起嘴角,猛地扯掉馬努多斯下身的腰裙,指節分明的手撫弄著熾熱的昂揚,從根部往上一寸寸地愛撫。
  馬努多斯幾乎要呻吟出來--他喜愛尤在床上的主動,但過於主動也挑戰著他的自制力。
  手裡沉甸甸的重量讓尤哈尼心裡發燙。
  他細細把弄,感覺那朝氣勃勃的跳動,稱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說醜陋的肉塊,卻讓他說不出的愛憐,忍不住低頭親吻那敏感的根莖。
  輕柔溫潤的舌尖吮舔著那敏感的薄皮,馬努多斯粗喘了口氣,手掌按上了尤哈尼的後腦,卻只是輕輕撫摸,不想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傷了他。
  尤哈尼抬起眼,眼眸中情慾流轉,清越的聲音也變得低啞,充滿誘惑:「你喜歡嗎」
  馬努多斯被他一問,幾乎要喪失了理智,但對愛人無比的珍愛讓他勉強把持住了。他勾起尤哈尼的下顎,舔去沾在紅唇邊的濁液,又給予一個深入卻溫柔的吻。
  「喜歡,不過不要勉強。」沉厚的音線有一絲不穩,耳邊灼熱的吐息讓尤哈尼曉得他克制得相當辛苦。
  尤哈尼沒有多說什麼。比起言語,他更習慣用身體表達感情。
  因此他又重俯下頭,卻不再是輕柔吮吻,而是宛如膜拜著聖物,虔誠地捧起那勃發的慾望,深深含入。
  馬努多斯再也抑制不住火熱的衝動,在溫熱包覆自己的口腔內猛力抽送。
  尤哈尼承受著衝擊,直入咽喉的陽物讓他有些難受,但心中卻滿溢著能為情人帶來快樂的滿足。
  一陣抽刺後,馬努多斯猛然退出。
  健壯的胸肌劇烈起伏,因為慾望的焦渴而眼睛赤紅,他猛然按倒尤哈尼,將身下誘人的軀體翻轉過來,粗大的指節滑入股間,急促卻不失溫柔地揉弄。
  四肢趴伏的尤哈尼主動拾臀,放鬆身體,任由身後的野獸擺弄侵入。
  那是極其屈辱的姿勢,但尤哈尼明白馬努多斯對他的深愛,即使慾望幾乎失控,馬努多斯仍然溫柔開拓他的身體,不忍傷害他一絲半點。
  汗水從額際沿著剛毅的下巴滴落,滑到身下優美的背脊曲線。
  拓展著身體的長指益發深入,不斷探索著柔軟的內部。尤哈尼悶哼一聲,支撐上身的手軟了下,幾乎癱倒,馬努多斯長臂一攬,厚實的胸膛與尤哈尼的後背相貼,還埋在他股間的手指一下探得更深。
  尤哈尼扶住橫過前胸的手臂,轉過頭,微喘道:「可以了……唔。」
  猛然地長驅直入,炙熱的溫度,無比熟悉的形狀深埋在體內,帶來微微的酸脹與刺痛感,肉體上的疼痛傳到心底卻是無比的充實。
  尤哈尼緊扣住馬努多斯的於臂,努力適應著身體被撐開的感覺。
  「可以嗎」溫熱的氣息在尤哈尼耳邊吹拂,模糊了他的神智。尤哈尼不自覺地點頭。
  「啊……!」受激烈的慾望衝擊,尤哈尼低叫了聲,隨即咬牙忍住。習慣了沉默的人,儘管在情事上開放,卻不慣放縱呻吟。
  粗糙的拇指撫上尤哈尼的唇,愛憐滿溢:「別咬。我喜歡聽你的聲音。」
  尤哈尼抿了抿唇,忽然張口含住在唇上輕輕摩娑的指。
  馬努多斯倒吸了一口氣。柔軟的舌纏繞著指尖,舔一下後滑開,然後不一會兒又纏捲上來吮吸,反覆如此。
  尤哈尼是故意的,馬努多斯知道,卻無法抗拒這樣的誘惑。
  原本徐緩的節奏漸快,馬努多斯握住尤哈尼身前的勃起套弄,配合著越來越劇烈的抽插。
  身體因為汗水與淫液而粘膩潮濕,尤哈尼目光漸漸渙散,無法再思考地任由情慾牽動自己的身軀,抬臀迎合,尋找著讓彼此更加快樂的方式--
  雲收雨散。幾乎直不起腰的尤哈尼敞著身子讓馬努多斯擦拭清理,疲倦得眼睛都瞇成一線。
  馬努多斯有些懊惱,雖然有受到誘惑的因素在內,但沒克制住也是自己的錯。
  「明天好好休息,你的地我幫你耕。」理所當然地說著,卻被尤哈尼斷然拒絕。
  「我沒那麼柔弱,明天我會去田里。」明明聲音裡含著濃濃睏意,拒絕的話卻一點不含糊。
  馬努多斯希望他更依賴自己一點,但事實往往相背。他曉得尤哈尼的頑固,因此也只是無奈一歎:「我倒希望你柔弱一點,多依賴我一點……像小時候一樣。」
  過去的時光卻是不會回頭,兩人明白這點,所以同時沉默了。
  從肩頸、手臂一直到小腿,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讓馬努多斯擦拭了乾淨,只剩一處尚未清理。尤哈尼自覺地翻身趴著,微分兩腿。
  堅挺的臀瓣被輕柔掰開,粗長的手指探進去將精水導了出來。雖然習慣了情事,過於放縱仍讓穴口有些紅腫。
  「快一點。」尤哈尼低聲催促。被手指探入自己最敏感的部位,他很難不回味起剛剛的縱情。可惜白日並非無所事事,尤哈尼也不願因此耽誤了每日的勞作。
  他們一族的人向來是勤苦的。從初春開耕後,每日起早貪黑,只為了作物的生長良好。一整年的辛苦換來的收穫,也是度冬時最重要的糧食。
  每個人都是這麼過日子。尤哈尼不認為自己有例外的權力。
  
  隔日未聞雞鳴,天色猶黑,馬努多斯、尤哈尼兩人前半夜好一番折騰,後半夜都睡得沉了,竟不聞急促嘈雜的腳步以及撞門聲。
  帶頭闖人的是一名鬍子拉碴、面色鐵青的中年男人,身後領著七八個青年漢子,個個手裡拿著木棍,神情不善。
  兩人驚醒過來,正見這群人撞進屋裡,馬努多斯下意識反應拿了被子把尤哈尼裹得嚴嚴實實,尤哈尼一愣之後面沉如水……
  該來的還是要來。
  領頭的中年男人怒喝:「馬努多斯,你身為Lavian,damfq應為族人表率,卻犯下通姦大罪,難道不怕天神降怒嗎」
  在他們觀念裡,未婚男女相愛等同通姦,是重大的罪惡,不僅違反道德倫理,更容易引來天神震怒,導致災荒旱澇,因此通姦的男女一旦被發現,重則打死,輕則永遠驅逐出村。
  跟隨著領頭的頭目而來的年輕人在背後竊竊私語,怪異的、困惑的、充滿不屑的目光針扎一般。
  尤哈尼抿住唇,一語不發,默默地背轉過身穿戴衣物。
  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才曉得有多難捱。
  尤哈尼並不怕族人的目光,從小到大,被歧視、被排擠如同一日三餐,他只怕馬努多斯覺得難受。
  然馬努多斯只覺無奈。
  原本想一步一步讓周圍的人接受,沒想到會一下被揭發……不由苦笑。知道他們關係的僅寥寥數人,都是他的親朋好友,他不敢猜想是誰告了密,洩漏了兩人關係。
  沒法辯解,也無從辯解的情況下,馬努多斯眼神堅定依舊,大掌緊緊握住尤哈尼的手,健壯的身軀將愛人擋在身後。
  尤哈尼注視著他的舉動,卻是垂下眼,向前踏出了一步,從馬努多斯的身後轉出來,直接面對眾人的責難質疑。
  同樣是男人,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被人保護。
  從承諾了不放手開始,尤哈尼就曉得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而此時此際,他會選擇站在馬努多斯的身邊,而不是躲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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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窗被封了,門被鎖了。
  屋裡透不進一絲天光,漆黑暗沉得彷彿要將人拖入地獄深淵。
  死一般寂靜的屋內,只有一道淺促紊亂的呼吸聲。
  被人抬著扔進屋後,尤哈尼躺在地上很久很久。
  渾身上下部在痛。當胸的一棍更是讓他覺得內臟都悶痛起來。左手骨頭也彷彿裂開.般的疼,完全使不卜力。
  偌大的屋裡只有他一個人。
  極度的安靜,熟悉的無聲。卻頭一次,讓尤哈尼感到煩躁。
  ……骯髒、污穢……
  ……玷污了Lisigadanlus-an之名……
  ……老Lisigadanlus-an真是瞎了眼……
  一句一句的惡劣言語不經意間鑽入耳裡。
  然後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不停不停地提醒著,因為他,損害了老Lisigadanlus-an的身後之名。
  語言永遠比人所想的更加傷人。
  如冰一般堅硬的心,也能被幾句惡語戳出創門。
  躺了好半晌,尤哈尼扶著牆坐起,感覺後腦也疼得厲害,有一股濕膩感。
  抬手摸了摸後腦勺,隱約看得見暗紅顏色沾在掌心,黏黏稠稠的,沿著指縫滑落……
  
  打得真狠。馬努多斯背抵著門,盤坐著檢視身上的傷。他的身體強健,幾棍子打下來也就皮肉痛一痛,倒是沒傷筋斷骨……但瘀青紅腫是跑不掉了。
  馬努多斯暗暗擔憂尤哈尼的情況。被架開前,尤傷痕纍纍的模樣一直在他腦海裡徘徊不去。
  靠在門上聽了半天動靜,馬努多斯判斷出:門被鎖死了,卻沒留人看守,但出入的大門應該還是有人看著。
  不過就算大門沒人把守,他一個人也無法從這間石板屋裡逃脫。
  正懊惱著,門外傳來怯弱的女聲--
  「哥……」不是馬努多斯的小妹還能是誰
  「慕娃」馬努多斯整只耳朵貼到門板上,驚訝地道:「你怎麼會來是父親母親讓你來的嗎」
  小姑娘哽咽了:「不是……我自己偷偷溜來的……」
  馬努多斯聽了心裡有些複雜。
  現在家裡一定是大亂了吧……
  「哥……對不起……」小姑娘對著門哭了起來,「都是我害了你……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隔了一扇門,聲音聽來含含糊糊,但馬努多斯還是聽出不對了,不由沉下臉,動了動嘴,聽到妹妹的哭聲卻不忍苛責,最後還是只能歎氣。
  「我原本只是懷疑……就偷偷跟布妮姊姊說了,她也答應了不說出去……但是、但是……我和姊姊說話的時候被她父親聽到了……」
  小姑娘斷斷續續地說:「姊姊的父親很生氣……我很害怕,就自己跑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會找頭目來捉你們……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慕娃大哭起來,嘴裡卻還反覆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馬努多斯聽了卻鬆了口氣。
  他的朋友兄弟沒有出賣他--一切只是妹妹的無心。
  「沒事。」想開了,馬努多斯反過來安慰小妹:「反正大家遲早都會知道的,現在只是把事情提前。」
  ……也不會比這更糟了。
  安慰半天,小姑娘總算哭哭啼啼地走了。馬努多斯腦子裡一團亂。側身要躺下去,胳膊接觸到地的瞬間又嘶的一聲彈起來,齜牙咧嘴。
  --就算只是皮肉痛,也不是那麼好受的。
  妹妹走後,過了半天,先是叔叔伯伯嬸嬸姑姑舅舅輪番勸說,讓他放棄這段不正常的關係,家裡人還可以跟頭目求求情,把這回事當沒發生過,反正都是男的,通姦也不能做些什麼。
  家人想得單純……事實上,兩人已經什麼都做了。
  任由親戚朋友苦勸不休,馬努多斯心一橫,咬緊牙根,愣是不肯出聲。
  「……怎麼說也不聽嗎」
  馬努多斯心頭一震,失聲叫出來:「母親!」
  馬努多斯的母親一直都在,但隔著一扇門的他始終沒有察覺。
  「尤哈尼人雖然冷了點,但確實是個好孩子,」他的母親哽咽著說:「可是你們都是男人啊!男人怎麼能在一起呢」
  馬努多斯搗住臉。
  其他人的勸阻,他可以聽而不聞,但面對母親的質疑,他卻不能不放在心裡。他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他知道,他知道尤是男人,他愛的就是男人的他。但母親能懂嗎
  「……什麼愛不愛的我不懂,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娶妻生子,非要招惹個男的……
  你有沒有想過,尤哈尼家只剩下他一脈骨血啊!你跟他在一起,豈不是要他絕後嗎你讓你父親怎麼對得起他父親啊!」他的母親傷心得直流眼淚。
  馬努多斯看不見。但他曉得,從小到大沒讓父母擔過心的自己,這次真的讓他們難過了。
  用力捶了下地,拳頭幾乎砸出血來,馬努多斯卻渾然不覺。
  --掙扎在親情與愛情之間,他不願讓任何一邊失望,卻不能不有所抉擇……
  
  關了一天,隔日兩人被押到會所前的空地。
  平時和善的族人看到他們都轉變了態度,長老們的臉色頗為嚴峻,族中的頭目握著木棍站在他們面前怒目以對。
  馬努多斯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也在,女眷紛紛啜泣,男人們都擺著難看的臉色,壓抑的氣氛籠罩著周圍,卻擋不住其他人的冷言冷語。
  兩人被遠遠地分開,分別審判。
  雙手被扭在背後,整個人被壓制在地,尤哈尼的頭顱仍然昂揚,表情仍是漠然,那雙眼裡的冰冷,彷彿是對眾人的蔑視。
  每落下一棍,頭目就問他肯不肯向神靈懺悔,洗心革面。
  尤哈尼只是沉默。
  族中的律法毫不容情。尤哈尼被打了十來下,仍是哼也不哼。
  頭目看他越是倔,不自覺也跟他較上勁,下手的力道越來越狠,棍棒落在人體的擊打聲連旁人聽了都惶惶不安。
  尤哈尼的唇邊已經流出血沬。但看在旁人眼裡,那是他忍痛咬的。
  頭越來越昏,身體也越來越重,但憑著一股倔勁,硬是又忍了五十多棍,尤哈尼再忍不住湧至喉嚨的腥甜,從口噴出的鮮血淋漓了一地,駭住了周圍的族人。
  那優美的頸子已然垂下,長髮蓋住了他的臉,旁人發現他的胸口幾乎沒了起伏,一下子炸開了鍋,嚷嚷著死人了死人了!
  另一邊也被壓在地上的馬努多斯聽見這邊的動靜,腦袋轟然一聲,轉頭望了過來,目眥欲裂!
  
  
  
  兩人又被關了起來,但這回沒被分開。
  馬努多斯死死抱著尤哈尼不肯鬆手,眾人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沒人敢把尤哈尼從他懷裡拖出來。
  那樣一個大男人,族中頂尖的勇士,居然也會在大庭廣眾下,流淚。
  連幾個人男人都看著不忍,紛紛別過頭去。
  胖子薩魯趁著沒人注意時,偷偷往馬努多斯手裡塞了傷藥。他們幾個能幫的也不多,只能盡盡人事。
  黑屋子裡剩下兩人時,馬努多斯把尤哈尼的衣服剝了下來,一點一點幫他敷藥。摸著或腫脹或瘀青的傷處,心裡一酸,心疼得幾乎喘不過氣。
  最嚴重的還是昨日腦後那一棍,血早已止住,但創口不小。馬努多斯不曉得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環著尤哈尼的肩,摟住他的腰,已經昏厥過去的青年,安安靜靜地將頭靠在馬努多斯的肩上。
  馬努多斯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柔軟卻冰冷,不若往日的微溫。
  但這對馬努多斯而言已是天大的幸運--尤還活著,他還有呼吸……
  --活著,他們直到現在所做的一切才有意義。
  「尤,你要快點好起來……」馬努多斯在他耳邊輕輕說著,聲音幾乎哽咽。溫熱的掌心貼著他的髮絲,從頭頂到發尾,一下一下地撫順。
  尤有潔癖,如果他還醒著,一定不能接受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吧……
  他們一直被關在沒有光的地方。不管時間如何流逝,也無法從一片漆黑中判斷日夜。
  也許被關了很久。也或許只是短短的一剎--
  喀啦的窸窣輕響從門外傳來。
  「快點快點!」
  「噓!說話小聲些,不要讓人發現了。」
  喀啦喀啦。
  啪的一聲,接著是金屬鏈砸地的聲響,門咿呀一聲被人從外邊打開。
  綺麗的月色柔柔灑進屋內,幾道人影從屋外延伸進來。
  馬努多斯拾起頭,瞇了瞇眼,手裡下意識把人抱緊了,像怕被誰奪了去懷裡的珍寶。
  「老大,是我們。」迪樣一邊低聲說一邊竄進屋裡,其他幾個也陸續走了進來。
  馬努多斯一愣。
  嚴謹保守的霍斯曼來了,看起來傻里傻氣的伊藍來了,愛吃又會打算的胖子薩魯也來了,他的好兄弟都來了,一個也沒漏下。
  薩魯蹲下來看著他懷裡的尤哈尼,露出不忍的神色。
  「頭目真把人往死裡打,都是同族的,他怎麼就狠得下心呢哎,他還行吧」
  馬努多斯心裡一痛,靜了會兒才道:「還活著。」
  迪樣湊了過來,小聲說:「老大,我們都準備好了,你背著他跟我們走,我們送你到村口。」
  伊藍補充說:「走捷徑下山,會看到山口有輛馬車等著。我們特地下山雇的人。」
  薩魯接著道:「到時有多遠走多遠……別回來了。」
  回來等於找死,這話幾個人都沒敢說出口。
  馬努多斯聽得出他們言外之意,卻無話可說。
  幾個人趁著夜色翻出牆去,小心翼翼往村口溜。
  當然這一路不是沒被人發現過,但估計部被白日那慘烈的情況給嚇著了,沒人大聲呼喝招人來捉。
  迪樣想起傍晚去馬努多斯家時的情況,心裡一陣鬱悶。小妹妹慕娃哭得可淒慘了,馬努多斯的母親也是默默垂淚,一家之長僵著臉,家族裡一片愁雲慘霧。
  走的時候馬努多斯的父親托他轉達幾句話,他答應了。但見到本人,那話就梗在喉頭,愣是吐不出來。
  看老大的樣子已經是夠難受的了,他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那些話……
  馬努多斯背著昏迷的情人,一臉心事重重。
  他還想再回家看一眼,想再和家人說幾句話,想得到他們的諒解--又害怕被無情地趕出去,害怕對上他們傷心失望的眼神,害怕他們一句一句的質疑。
  迪樣掙扎了許久,一直到出了村子,要分別前才下定決心開口:「老大,伯父有話要我轉達給你知道。」
  馬努多斯倏地轉頭,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心裡又是期盼又是恐懼,兩種極端的情緒交錯在一起,矛盾萬分。
  迪樣低下頭,不敢對上他的充滿期待的眼神,遲疑半天才道:「伯父說,要你好好照顧尤哈尼……還有……」
  他話語一個停頓,馬努多斯心裡一跳,益發緊張起來。
  這話,迪樣說得艱難無比:「還有,他叫你離開之後……永遠別再回來了……」
  這短短兩句話,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劈在馬努多斯身上。
  他僵立在原地,一下子思緒空白,臉上也沒了表情。
  初春夜裡微寒的風迎面吹來,一直吹入他的心底……浸入骨裡的冷。
  向來意氣風發的人,一下變得慘淡落寞,再看那一身傷痕,紅紫交錯,滿身都是。
  幾人看著看著,心裡也都為他難過起來。
  霍斯曼搭上他的肩,安慰似地捏了捏他僵硬的臂膀:「到山下安定下來,記得跟我們說一聲。」
  「我們好去看你們。」薩魯故作輕鬆地說。
  儘管每個人心裡都是沉甸甸的。
  馬努多斯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下,心裡卻涼颼颼的,巨大的痛苦讓他一下子知覺麻木,完全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
  跟四人告別後,他背著尤哈尼,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這天的夜,顯得特別的黑:風,也特別的冷。
  每一步,都邁得艱難。
  但卻沒有絕望。
  再痛苦、再困難,也要堅持下去。早已經決定好的,早已作好承受的準備。
  尤沒有放棄,他也不會放棄。
  他還會回來。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他會不斷不斷地努力,去祈求家人們的諒解。
  --幾句言語,不能瓦解內心真正堅毅之人的意志。馬努多斯與尤哈尼都是這樣的人。
  一起扶持,一起面對,總有一天會見著雨後的彩虹。
  
  墮入一望無際的黑暗裡,尤哈尼恍惚地向前走著,走著,腳下不停。
  身體輕飄飄的,彷彿踩不著實地。
  他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卻也想不起在這之前的自己身在何方。零碎散亂的思緒飛掠而過,他努力想捉住一點,頭卻很疼很疼,疼得他無法思考。
  如同走在又深又長的山洞裡,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遠遠的一點光。
  尤哈尼加快了腳步。
  越是逼近光源,周圍越是明朗。
  直到盡頭,白色的光源,彷彿直視太陽一般刺眼奪目。
  尤哈尼直覺閉了下眼。
  再睜眼,感覺自己的頭墊在軟物上,那柔軟絲滑的感覺觸在臉上,有說不出的熟悉感。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如此。
  他抬起頭,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枕在人的大腿上--隔著柔軟的長裙。
  絲織長裙上不若族人所穿的顏色暗沉,而是雪一般的白,只有裙擺描著奼紫嫣紅的花紋,十分細緻精美。這在族裡是難能一見的,但奇怪的是尤哈尼越看越是眼熟。
  一隻雪白的手伸向他的頭,尤哈尼直覺要躲,卻在聽見女人的歌聲時頓住。
  他倏地看向女人的臉。那垂下拂照在身上的慈藹目光,令他渾身發顫。
  柔雅的歌聲,清麗的臉龐,會帶給他如此的熟悉感,因為那是賜與他生命後,早早離開世上的母親。
  他迷茫著,遲疑著,淡然的目光難得地出現了動搖。
  安放在長裙上,白皙柔軟的手吸引著他去觸摸。但會不會一個碰觸,眼前的母親就如同幻影一般消失無蹤
  於是,他仍舊沒有動,靜靜聆聽著母親溫柔的歌聲。
  柔軟的歌喉彷彿充滿撫慰人心的力量,安定、閒適。好似回到兒時,賴在母親身上,被抱著搖著,輕輕地哄著入睡。
  似乎回到最安心的所在。在母親的呵護下,沒有人會來傷害。
  不知不覺間,生命裡曾有的傷痛,都隨著流出的眼淚而消失。
  當尤哈尼感到昏沉,似乎將要睡去的時候,女人的雙手捧住他的頭,俯身在他的額上輕輕一吻。
  --孩子,不要睡。
  母親微微笑著,一如記憶中一樣的美。
  --還不到你來的時候。為了愛你的人,你應該回去。
  ……愛我的人
  朦朧的身影從記憶裡一閃而過,頭部的劇痛也一陣一陣襲來。好痛……他呻吟著,欲停止回想。
  女人卻捧起他的臉,湊到他耳邊,語重心長地說著。
  --活著,就會有許多疼痛,但承受這些疼痛,你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比如喜樂,比如志向,比如……心中所愛。
  忍著疼痛,他沉默了許久。
  ……我應該回去嗎
  女人點了點頭,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手。
  尤哈尼垂眼想了下,終於站起來默默往回走……
  從漫長的沉睡中起來,尤哈尼只覺得身體無一處不痛,尤其他的後腦更足痛得要命。
  但睜開眼,便覺得忍耐再多的痛、再多的煎熬,都是值得。
  迎上溫柔又擔憂的目光,尤哈尼淡淡地笑了一笑,看著馬努多斯長吁出口氣。
  轉了轉眼睛,發現兩人正身處在車廂裡。尤哈尼霎時明瞭了情況,笑容悄悄斂起,視線往下落。
  他沒有問,他也沒有說。
  兩人終究離開了土生土長的那塊地。
  
  那天晚上,慕娃撞見了剛把兩人送走的迪樣一夥人,單純的小姑娘忽然感覺敏銳起來,追問他們做什麼了。幾個人被纏得煩,終於把事情說了。
  小姑娘聽到哥哥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大驚失色,慌張地衝到村外,一路追下山,停著馬車的地方已經空了。
  小姑娘白了臉,直往馬車的方向追,遠遠看到了點影子,最後力竭跑不動了,軟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是她把哥逼走的!都是她的錯!她為什麼要那麼多嘴!如果她不說出去,就不會被人聽見,哥也不會離開了!
  淚眼模糊地看著馬車越行越遠,往日懵懂的少女,終於長大。
  小妹妹很是消沉了一陣子。
  開始家裡人還有些擔憂,日子久了,看小姑娘似乎漸漸淡忘了,又開朗起來,也就放心了。
  隨著時日推移,這件事慢慢也不再有人提起,畢竟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風波過去了,卻還有許多人心裡還未平復。表面上看起來都一樣,但少了馬努多斯這個領頭人,迪樣等人眾在一塊兒的時候也少了許多。
  改變是一點一點,不知不覺的。
  迪樣等人的獵隊永遠少了兩個人,一個總是照應著他們的老大,一個是存在卻始終沉默如影子的尤哈尼。
  對於前者幾人自然是惦念著,但後者卻讓他們感覺很是複雜。
  幾個人都跟馬努多斯較熟,想法總是偏向自家老大多點;有時難免怨尤哈尼怎麼就跟馬努多斯勾搭上了,但平常也不見對尤哈尼有啥好感的霍斯曼卻跳出來說話了--馬努多斯自己若是沒那想法,尤哈尼就是想勾搭也勾搭不上。
  兩人走後,不到半年,迪樣四人又結伴去了一次七彩湖。
  景色依舊,但感覺卻大不相同了,氣氛怎麼也熱鬧不起來。
  幾人想起去年一夥人選拖著兩個小的,夜裡除了兩個孩子,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興致可高了。
  這回卻是四個人圍著篝火飲酒緬懷,每個人或多或少有些感觸。
  「……你們說,老大什麼時候會來消息啊」迪樣大著舌頭問。一回想起馬努多斯、尤哈尼兩人離開村子的情景他就難受,酒也不自覺越喝越多。
  氣氛突然沉默了小半晌。
  「……誰曉得呢都說等安定下來了。」薩魯答。
  「什麼時候安定下來啊」迪樣又問。
  「你去問老大本人吧。」胖子送了一記白眼。
  「老大會回來的吧!」伊藍傻乎乎地說:「反正不管多久,我們總在這等著。」
  霍斯曼蹦了一句:「老大被他家族驅逐了吧。」
  那個時候,他們都聽到了。
  被自己家族所驅逐的人,還會回來嗎
  四人頓時又靜了靜。
  啪!
  六道視線倏地盯住在打蚊蟲的迪樣,黑矮子舉在半空合在一塊兒的手頓時一僵。
  「幹麼都盯著我看沒看過打蚊子嗎」迪樣沒好氣地說。
  山間夜裡蚊蟲多,不過,在這種氣氛下,還有心思打蚊子……幾人不知道該說他灑脫還是遲鈍
  最後,幾人也都被蚊蟲叮得受不了,紛紛打起蚊子來。山裡的蚊子可特別毒,被咬一門,好幾天都消不了腫。
  薩魯猛然想到,尤哈尼--族裡唯一的Lisigadanlus-an--走了,清涼消腫的藥膏跟誰拿還有以後若是有人生病可怎麼辦
  現在族裡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但很快,他們就會發現情況有多嚴重。
  一想到這裡,薩魯頓時煩惱起來了。
  至於馬努鄉斯和尤哈尼,兩人到底會不會回來
  這個問題,眾人依舊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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