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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碎風》作者:玥嶺 【完結】(刀匠系列之一)

《碎風》作者:玥嶺 【完結】(刀匠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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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嶺】碎風《刀匠系列之一》

內容簡介
  水見冬生在心裡立誓,等那把破刀鑄成,他一定要手刃這個羞辱自己的平民!但.蝦密﹖!他竟是傳說中人人聞風喪膽的劍豪﹖!好吧,要不是有拯救北野城的任務在身,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變成俗辣,瞧眼前這個男子,彷彿能夠看透他的想法,竟然令他產生陪在他身邊也不壞的念頭,讓他忍不住想逃離,卻又無法抑制內心莫名的騷動..

  曾是一代劍豪,現隱居山林當個打鐵刀匠的內司志朗,第一眼看到這個猖狂兼白目的小鬼時,心中天人交戰,不知道是直接拖來巴他的頭好,還是遣送出境比較痛快﹖聽到「劍豪」的虛名就讓這傲慢小子黏TT地纏上來,本打算從此澹泊度日,卻被這毛頭小子擾了一池春水,朝夕相處下,竟然萌生想將他留在身邊呵護的念頭,等等他是瘋了嗎﹖可是一見不到他時內心的失落又是怎麼一回事﹖


初次挑戰        玥 嶺

這是刀匠系列的第一本作品,也是玥嶺第一次挑戰套書!
雖然是這麼說,但其實之前的作品就算是套書了吧?
從下人難為開始,侍童的秘密和紫煙館的兩名夜華,就都是稻津國的故事,所以我私底下為這些發生在稻津國裡的小故事,偷偷取了一個總標題叫「稻津物語」。
不過這次的刀匠系列可不在稻津物語之內,它是稻津前傳,是發生於稻津國建國之前的故事。
關於三把開國祖先所用、三位名刀匠打出來的三把刀——碎風、落花、斷水。
看到這裡,不用多說,大家應該已經知道刀匠系列是什麼樣的故事了吧?
主線雖然都是刀匠與武士的愛情,但玥嶺想表現出三種不同的風情,所以之後的落花與斷水,應該不會有碎風這樣重的血腥味了,我想……
總之,不管如何,希望支持稻津物語的讀者們,也能支持稻津國的祖先。
在序文的結尾,玥嶺替這些孩子們,謝謝大家的愛護了!

序 章

夕陽的金光灑落原野,揮舞的長刀卻反射出鮮血的紅,各式軍旗更染上同樣的深褐色調。
為了領地、為了權力,戰場上的廝殺,掩蓋過了人民的歎息。
攻城略地是這片不知名的土地上不斷上演的戲碼,直到人們改變了大地的面貌,令焦黑的荒地與血紅的河流取代了原有的。
人們建起了城邦,卻也令其傾頹。
在城牆倒塌、田地荒廢、人民流離失所……一切的榮光都失去之後,唯一的欲望只剩下生存……

第一章

「你們說的人,真的住在這嗎?」一個年輕卻充滿魄力的聲音,打破了樹林裡的寧靜。
「這……小的也不清楚,只聽說那個刀匠住在林子裡,好像順著山道,繞過先前那塊大石,就能找到人了。」帶路的侍從支支吾吾的應道。
「好像?聽說?光是靠這些子虛烏有的傳聞,卻沒上來求證過?你們是怎麼辦事的!」北野城的少主水見冬生提高了音調,厲聲責罵辦事不牢的手下。
「少主,不如我們今天先回去,小的到附近村子裡打探一下,等確定了刀匠的住處後,再挑個日子上山。」另一名侍從趕忙上前安撫小主人的怒氣,免得小小的火星延燒,成了燎原大火,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我今天既然出了門,沒找到人我是不會回去的!」
水見冬生揮了揮手,要侍從扶他下馬,可在他踩上滿是落葉的泥土地,瞧見沾上鞋尖的軟泥後,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你們幾個現在就回山下的村子,找人問清楚路線再上來見我!」沒費心考慮他們花了多久的時間才走到這半山腰,更不去體諒侍從們沒馬可騎,個個是徒步陪他走上山,水見冬生冷著聲調命令道。
「少主,現在下山,再回來都天黑了啊,我們還是先回去比較妥當。」面對主子的無理要求,侍從們有些為難。
「天黑了又如何?總之我今天非找到人不可!」水見冬生拿起扇子,用力的敲了一下侍從的肩膀,「再說,迷路是誰的責任?如果你們先弄清楚刀匠的住處,現在哪來這個麻煩!」
聽著少主的訓斥,侍從們個個低著頭不敢說話,但其實大伙兒都知道,這起迷路事件,應該由水見冬生負責。
在聽到青嵐山上有個鑄刀名匠之後,水見冬生沒叫人打探虛實,反倒立刻下令上山,這叫他們做下人的,哪來的機會准備啊?
唉,當真是下人難為呀!
「你們幾個下山去,還有你們,到附近找找有沒有住家。」水見冬生將人分成兩邊,要侍從們分頭探查刀匠的住所。
「少主,我們必須保護您的安全,不能離開太遠的。」侍從們騷動起來,倘若他們依小主人的命令分開行事,回去之後不被城主處罰才是奇事。
「囉唆!」並著巴掌聲,水見冬生的怒吼在山林間響起,還驚動了周遭樹上的鳥兒,教它們一只只受了驚嚇飛離這個是非之地。
在雀鳥振翅的聲音逐漸遠去之後,他才接著續道:「我說什麼,你們就做什麼,這裡沒你們說話的份!」
「可是……」侍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人敢有什麼行動。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再不聽話就叫你們全部切腹!」水見冬生說著還抽出腰間的配刀往侍從扔去,甚至不偏不倚地敲中其中一人的下巴。
摸摸傷處,受害者忍著疼痛,恭恭敬敬的把刀交還給少主,其它人看水見冬生真的生氣了,只好無奈的依令行事。
一行人照著吩咐散開,只留下任性的北野城少主與任勞任怨的馬匹。
輕風吹過樹梢,令枝葉發出細碎聲響,而夏蟬也放聲高鳴,在隨侍都離開之後,這些聲音變得異常明顯,但聽進耳朵裡只叫水見冬生心浮氣躁。
「真是一群笨蛋,叫他們做點小事,卻拖拖拉拉的磨蹭半天!」被蟬鳴聲吵煩的少主沒等多久,便皺著眉頭抱怨起來。
「算了,我自己去找吧。」水見冬生牽著馬匹,隨便挑了個方向便往前走去。
至於他到底能否找到刀匠的住處,以及侍從們回來之後,見不到自己會有多緊張這些個問題嘛……
很顯然的,水見冬生連想都沒想過!

林子裡傳出鏗鏗鏘鏘的吵雜聲音,吸引了水見冬生的注意,順著聲音向前行,他先侍從們一步,找到了目的地。
隨著打鐵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一棟木造民房、幾個煉鋼的熔爐、一名赤裸著上半身的大漢,就出現在樹林間的空地上。
男子背對著訪客,只顧著敲打台座上的熔鐵,將它塑為刀形。
「你就是住在青嵐山上的名刀匠吧,我需要一把刀,刀背為真棟、刀身的坑紋要菖蒲造、刀文為砂流……」沒管對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水見冬生逕自指定著想要的武器細節。
「我給你十五天鑄刀,十五日後帶著刀到北野城來見我,只要你的刀讓我滿意,我會賞你黃金千兩。」
滔滔不絕的命令聲如流水般滑過空氣間,爾後穿越四周的林子,化為烏有。大漢像是沒聽見水見冬生的指定一樣,依然反復持續敲打著熔鐵,對於身後的少年,他連理也沒理,甚至可以說是忽視。
「你聽清楚了沒有?」面對這樣的反應,水見冬生不滿的皺起眉頭。
他跨步向前,用力抓住大漢的手臂,想令他停下動作,卻沒想到男子的力氣遠大過他許多,反而帶著他往前栽。
砰的一聲,大漢依舊持續著自己的工作,水見冬生卻失了重心,狼狽的跌倒在旁。
「你這個無禮者!」身為北野城的少主,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水見冬生拔了刀就往大漢砍去。
大漢對於水見冬生的攻擊一點也不在意,只是揮起手邊打得通紅的刀身回擋,不過就在他們雙方的刀刃相互碰撞時,自那燒得紅透的刀身上甩出的火花,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往外散去,甚至不偏不倚地掉在水見冬生的身上,燙得這片山林野地迸出了淒慘的叫聲。
「啊呀!」松掉了手裡的刀,水見冬生連忙甩著衣袖,但火星已將布料燒出些焦黑圓點,甚至穿過衣料,燙傷了他的手臂。
壓住受傷的右臂,水見冬生憤怒的瞪著一臉漠然的大漢吼叫:「我可是北野城的少主,你竟然敢對我如此失禮!」
「失禮?」大漢終於發出聲音,低沉而厚重的音調讓人感覺頗有威儀,甚至不輸給水見冬生的傲氣。「你這是求人鑄刀的態度嗎?真沒想到堂堂一個少主竟然這麼沒教養。」
「你……」這個大漢不說話就夠叫水見冬生討厭了,沒想到一開口,更是叫他氣結!
「我不是求人鑄刀。」水見冬生咬著下唇,燙傷的右臂痛到無法舉刀,害他不能好好教訓眼前的男子,只能憤恨不平的低嚷:「這是命令,北野少主的命令!」
既然大漢住在北野境內的青嵐山,就是北野的居民,身為這塊領地的百姓,就該尊敬他這個少主、聽他的命令。
「既是少主,就不是城主,等你當上城主,學些待人處事的道理之後,再來找我鑄刀吧。」大漢僅是瞄了水見冬生一眼,便拿著熱度漸退的刀身往回走去,打算繼續自己的工作。
「你這混蛋!」水見冬生失去耐性的大吼大叫起來,「既然知道我是少主,還不叩頭跪接?就算我現在不是城主又如何?我怎麼說都是城主的獨子,將來一定是我當城主,你不怕我到時命人砍了你的首級!」怒罵加上脅迫,滔滔不絕地自他的嘴裡迸出。
打從出生開始,他就是父母的寶,更是將來要繼承北野城的重要少主。眼前的家伙竟然無視他的身分,盡是給他難堪,還害他受傷,回城之後,非叫父親把人抓進牢裡治罪不可!
「如果你是這種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殺人的主子,那我替你鑄刀不過是助你傷害更多人,與其助紂為虐,我寧可死。」大漢沒去搭理開始咆哮的水見冬生,只是拿起了工具,准備敲打刀身。
「誰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殺人了?我找你鑄刀是要抵御宇方的侵略,如果沒有我們這些武士,你們早讓宇方那邊的人殺了!」水見冬生咬著牙,只覺得方才被火燙傷的右臂越來越痛,但個性高傲的他還是忍了下來,假裝自己一點事都沒有,對著眼前的大漢咆哮:「所以你應該要感謝我、尊敬我才對!」
「彼此彼此,如果不是我們這些人鑄刀鑄劍讓武士們用,恐怕世界上早沒有武士了。」大漢頭也不抬地舉起工具,開始用力地往刀身上敲打起來。
「你……」水見冬生沒想到會碰上這樣的人,他說一句、對方就應一句,甚至堵得他回不出話來。
看著男子依舊是一派悠閒,絲毫不受自己影響的模樣,他就覺得有氣。
忍著手臂上傳來的疼痛,水見冬生撿起了掉在地上的刀。
「武士不做背後偷襲這種事,所以你給我轉過身來!」他要把這個無禮的刀匠大卸八塊。
「原來你還有點良心。」大漢應是應聲了,但卻依然忙著自己的工作。「要我回頭,就乖乖坐在旁邊等我,如果傷口疼了,就去前邊的水缸裡自己取點水洗洗。」
語畢,打鐵聲再度猛烈地響起,震得山林間盡是回音,卻再無人聲。
傲慢!
這是水見冬生從陌生刀匠身上感受到的情緒。
不去反省是自己失禮在先,因而惹得別人生氣,他獨斷地認定大漢是個不知好歹的活老百姓。
哼!要不是從背後攻擊敵人是武士之恥,他一定動手砍下這個混蛋的首級,把他弄不清楚狀況的腦袋拿到前頭的水缸裡洗一洗,看看能不能變機伶一點。
「好,我就等你!」就讓男子完成這把刀,也算一了他的遺願。
水見冬生在心裡立誓,等那把破刀鑄成,他一定要手刃這個羞辱自己的平民!
大漢沒出半點聲音,也沒去理會水見冬生為什麼突然靜下來,他只是專心一意地敲打著刀身,仿佛那把刀便是他生命裡的全部。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寂靜與規律的節奏聲不知互相碰撞了多少次,就在陽光逐漸變得昏黃,晚霞染上天邊之際……
砰的一聲,大漢身後突然迸出物體落地的聲響,引得他不得不回頭。
「怎麼回事?」大漢納悶地瞧著不知為何昏倒在地上的北野少主,丟下工具朝他走去,扶起一身狼狽的水見冬生好好檢查後,他才發現這小家伙在發燒。
「真是……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小鬼,連清洗傷口都不會嗎?」
大漢稍稍拉開水見冬生的衣物,這才發現打他們見面到現在,小鬼都放著傷口沒去理會,所以燙傷的地方理所當然的發炎,甚至引起高燒,在這種情況下,昏倒也是正常的事情。
無奈之余,他將水見冬生抱起,轉回屋內,放到房裡唯一的床鋪上。
扯開北野城高傲少主的袍子和衣物後,混雜著傷口的白嫩肌膚暴露在大漢面前,他轉身到屋外去,取了些水替水見冬生擦洗傷處,又拿來平時就預備好治傷的藥草,塗抹在水見冬生的傷口上。
為了加速退燒,他還體貼的將濕毛巾放上水見冬生的額頭。
「唔……」前額傳來的冰涼感,讓水見冬生清醒過來。
勉強張開眼睛,確認了一下四周的狀況……
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進了屋內,上衣又為何被拉了起來,但這些事情都比不上身旁坐著那個差點把自己氣死的男子這點,更教水見冬生驚訝!
「你這個無禮者,我一定要殺了你!」猛然坐起,卻又在同時感到一陣暈眩,逼著水見冬生不得不倒回床上去。
「不想死就躺著。」大漢一把抓過棉被,替水見冬生蓋好。「你給我好好休息,免得我還得替你挖墳墓。」
他其實大可不管這個吵死人的小鬼,但是仔細想想,好人家的孩子幾乎都養尊處優慣了,不知禮貌算是常事,狗眼看人低對他們來說更是應該的,所以孩子終究沒錯,錯的只在教導他們的人沒好好注意,因此他還是將水見冬生帶進屋裡治傷。
不過如果這小鬼不受教的話,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怎麼?你怕死?」水見冬生推開棉被冷哼一聲。「告訴你,你怕死,我可不怕死,而且武士不受侮辱!」
努力撐起因發燒而頭昏腦脹的身子,水見冬生打算和刀匠來場公平決斗。
「怕死?我是不想你白死。」大漢單手一張,便將水見冬生又壓回床上。
「不管你想做什麼打算,現在只許睡覺!」
這小鬼到底是怎麼被養大的啊?開口閉口淨是這些煩人的禮節、教條和命令!
「我不用聽你的命令!」水見冬生扯開喉嚨吼道。
怎麼說他都是北野少主,要做什麼得由他來決定,根本沒必要聽這個老百姓的話!
「我想睡時自然就會睡了,現在……我得先教訓你這個無禮的平民才行,所以把你的髒手拿開!」
原本水見冬生是想爬起來的,但男子手臂的力氣大到超出他的想象,不但單手就能把他壓在床板上,甚至令他動彈不得。
面對這樣子的狀況,平時高高在上的水見冬生,也頂多只能逞口舌之快,躺在床上大吼大叫了。
「想教訓我也得掂掂你自己的斤兩。」大漢睨了水見冬生一眼,唇邊扯開一抹訕笑,「如果你爬得起來,再來跟我談教訓的問題。」
他就不信這個渾身上下看起來沒幾兩肉的小鬼,有什麼天生奇力能夠扳倒他。
「你……瞧不起我……」水見冬生努力想撐起身子,但不管他怎麼使勁,就是無法突破大漢的壓制,反而讓費盡了力氣的自己,連說話都變得斷斷續續。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是你瞧不起你自己。」大漢見水見冬生連說話都有困難,忍不住放輕了點力道,畢竟他原本為的只是叫小家伙休息,可不是要勒死他或壓死他。
「你沒資格對我說教……」感覺到加在肩膀上的力氣輕了一些,水見冬生下意識的跟著松了口氣。
真不知道這個男人哪來的怪力,竟然可以把他壓得死死的。
稍稍動了一下肩膀,覺得舒服許多的水見冬生,又不客氣的嚷嚷起來。
「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平民罷了,哪能跟我平起平坐,還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沒有我們這些平民,你這個少主又有何用?」大漢瞪了水見冬生一眼,開始覺得他或許是個不受教的蠢材。「你不知道主子的存在是為了保護家園和百姓嗎?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的你,有什麼資格拿少主的身分出來炫耀?」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會不知道?」水見冬生大聲的反駁,「所以我才命你替我鑄刀,我拿刀是為了上戰場,從宇方的侵略下保護北野,你也是北野百姓,就該聽我的命令,為我鑄刀!」
英勇的上陣殺敵、不畏死亡的沖鋒陷陣,絕不膽小的躲在士兵後頭,這就是好的將領!
這些是水見冬生自小受到的教育,對於這樣的信念,他也從不懷疑,所以面對無知刀匠的批評,自然讓他異常光火。
「就算你是為了百姓而要我鑄刀,該有的禮貌還是一樣都少不得!你以為強權帶來的服從能夠維持多久?像你這麼傲的少主,若是真當了北野城城主,只怕不出半個月,百姓就會起而反之,理由是暴虐無道、不知民間疾苦!」大漢仿佛是要一口氣吐盡心中的不快一般,聲調越提越高,音量也越來越大,幾乎要將水見冬生的耳朵給喊聾。
「我哪裡不知民間疾苦了?我就是知道大家生活困苦,才自願上陣的。我肯為北野犧牲,百姓還有什麼好不滿的?」第一次讓人這樣吼,水見冬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不服氣的喊了回去。
「別把自願上陣打仗說的那麼偉大,好像全北野只有你一個人是慷慨赴義。」
大漢對於水見冬生的論調完全是嗤之以鼻,「想想為北野城打仗的百姓們吧:你以為他們高興去打仗?若不是為了家人、為了妻小,為了一份和平的生活,誰想打仗?比起他們,你這個穿金戴銀,只知對百姓呼來喝去的少主,根本沒什麼了不起!在我看來,無法給人民安定生活,而迫使他們得上陣殺敵的主子,一點都不值得旁人尊敬!」
「我……」聽男子這麼一說,水見冬生頓時詞窮。
仔細想想,事實似乎正如眼前的討厭鬼所說。
統治、管理領地的人是他的父親,他看過父親大人為北野政務憂心、終日奔波就為了讓百姓過得更好,但自己僅是掛著好聽的少主稱呼,甚至還未元服,根本還是小鬼一個,從來沒替百姓做過什麼。
至於宇方的侵略,雖然他肯捨命上陣,的確能說是勇氣可嘉,但敗陣斷後的,永遠是他不放在眼裡的小士兵,他從未在戰場上落單,沒體會過即使只剩一人,也要為家園而戰的心情。
「不是我不想給人民安定的生活,是因為我還不是城主,不能管事,而且害百姓上戰場的是宇方城主,這可不是我的問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非和眼前的男子爭辯到底不可,不過水見冬生就是不想認輸示弱,即使說出口的理由牽強到令他心虛。
「現在又說自己無法管事來推卸責任了?就連問題都一並丟給自己的父親?」
大漢迸出狂笑聲,而且聲量大得足以震開屋頂。「真是妙!沒見過這麼沒用的少主!像你這樣的小鬼還想上陣殺敵?不如在家乖乖多吃點飯、多長點身高,免得打仗時給人添麻煩!」
他就知道這個小鬼沒見識又沒用,果然是個不受教的孩子!
「今天床就借你,明天燒退了就回去,別礙著我工作!」大漢說罷,也不管水見冬生是否要起床教訓自己,便直接將棉被扔到他身上蒙住他,然後轉身往屋外走去。
再跟這孩子鬼扯下去,他的刀身不知何時才鑄得完,不如早些著手,免得浪費時間!
望著門板被重重合上,水見冬生臉上寫滿了錯愕。
沒用的少主?
剛才那個大漢是這麼說他的吧?
這個粗魯無禮的平民,竟然敢嘲笑他,甚至用這樣鄙視的字眼來說他,不行!他一定要叫這個男子把話收回去。
努力撐著身子,艱困的伸直四肢,勉強從墊被上爬了起來,水見冬生使勁甩了甩頭,想叫發燒的自己清醒一貼,只是這個舉動,卻讓他原就昏沉的腦袋感到更加不適。
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感,讓他再一次昏倒在地,只不過這回,可沒好心人來扶他了。
於是這位高傲的北野少主,就這樣趴在地上,度過了他絕無僅有的一夜。 

第二章

冰冰冷冷的感覺,叫水見冬生在清晨醒了過來。
撐著酸酸疼疼的身體,他勉強從地上爬起。看了看四周,還有自己睡了一晚的地面,沒想到那個無禮的刀匠,竟然就這樣放著他不管。
可惡!他非給這個平民一點教訓不可!
拿起長刀,沒去感謝刀匠分了房間給自己,水見冬生怒氣沖沖的推開門板往外走去。
只是踏出屋子的他,意外的沒聽見打鐵聲響,也沒見到那高大的身影在窯邊工作,映入眼中的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孔,一群北野城的武士。
「少主!」武士們一看到水見冬生,立刻上前叩頭。
「昨天在山上找不到您,大家都很緊張,還好您到了這裡。」隨侍水見冬生的武士們,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早知道離開少主一定會出亂子的,偏偏這個小霸王就是這樣任性,非要他們下山找人問路不可,才會害他們回到集合地點之後,因為見不到水見冬生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少主誤打誤撞,尋到了刀匠的住所,讓他們這群武士不用切腹謝罪。
「你們是來找我的?」水見冬生提高了音調,因為找不到惹自己生氣的罪魁禍首,滿腹火氣只想找自家侍從遷怒。
都怪這些下人辦事不牢,害他昨天受氣又受傷,甚至在地板上躺了一夜!
正想開口責罵,跪在地上的侍從們卻給了一個令他驚訝的回答。
「事實上,城主也上山拜訪刀匠了。」
就在他們這群隨侍少主的武士們,回城向水見尚敬請罪後,城主並未對他們多加賞罰,反而先問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才下了自己也上山找兒子的決定。
幸運的是,當他們帶著城主循原路上山,也發現了傳說刀匠的住所時,竟從刀匠的口中得知,少主已在前一天先行抵達。
「什麼?父親大人他……」水見冬生愣了一會兒,心情卻在瞬間好了不少。
雖然不曉得父親為何上山,但既然父親也在此地,那他正好找人告狀,要父親好好懲治一下這無禮的打鐵平民。
「父親大人呢?」打定主意的水見冬生,向侍從們問了父親的行蹤。
「城主與刀匠往林子裡去了,不過城主吩咐我們在這等少主出來,然後送少主回城。」武士們說完,便將轎子抬了過來,打算把少主送回北野城。
「囉唆!我想回去時自然會回去!」水見冬生揮了揮手,踏出的步伐沒往轎子裡去,卻轉往侍從們所說的林子。
談話?父親大人和一介無禮平民有什麼話好談的?
該不會是那個男人拉著父親想惡人先告狀吧!
為了不讓刀匠在父親面前多說閒話,水見冬生加快了腳步,趕著尋找父親的身影去了!

「那孩子……給您添麻煩了。」水見尚敬踏著林子裡的落葉,有些歉疚的說道。
面對曾是一代劍豪,卻因故隱居山林當個打鐵刀匠的內司志朗,水見尚敬對其相當敬重,卻沒想到自己的任性兒子,竟然聽說山裡有打鐵的刀匠就一頭熱的沖上山來,在沒弄清楚眼前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物的狀況下,和內司志朗大吵一架。
聽著內司志朗說起昨日的事情,水見尚敬也只能為自己的兒子開口道歉了。
「麻煩倒是沒有,但是他很像刻意來搗亂的,說實在話,我不知道他上山到底為了什麼。」
內司志朗聳肩,對於眼前人人敬重的城主,他亦以平常心對待,語氣雖然尊重,但講的內容卻是宛如茶余飯後話題的兒孫小事。
「說真的,情況有糟到需要個孩子上場打仗嗎?」比起水見冬生的問題,內司志朗倒比較擔心這個,因此既然城主本人都在面前了,不如直接問他還比較清楚明白一點。
「雖說是孩子……」水見尚敬聽了內司志朗對兒子的形容,只是苦笑了一下。
因為不管怎麼說,水見冬生即將元服,盡管個性依然像個孩子一般,但再過不久,這個兒子就要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他生在水見家,就該為百姓做點事,沒理由要別人的孩子上戰場,卻只顧著自己的小孩,不想他犧牲吧。」
讓水見冬生上戰場,其實水見尚敬也是心疼的。但這就是北野少主的義務,不是躲在舒適的城裡享福,而是要挺身而出,守護百姓的生命和財產。
「近來戰況如何?隱遁這裡好些年,我已經不知世事很久了……」聽完水見尚敬的話,內司志朗只是歎了口氣。
他可以理解當父親的心情,想必要送孩子上戰場,水見尚敬心裡比誰都痛苦,但偏偏他是城主,對於這樣的命運是不能逃也不能躲,否則他就沒資格站在百姓之上、靠百姓喂養。
「到處都是戰事……想要擊敗他人,奪取利益的好戰之徒不少,所以便苦了百姓……」水見尚敬歎道,不只是北野城內的居民,對他城的百姓,他一樣感到心痛。
「只要不是你主動侵略、仁心尚在,百姓會諒解的,若有需要的話……」話聲頓了下,內司志朗打量著水見尚敬,然後指了指自己住處所在的方向。「反正我就住在這裡,如果是你這個城主,我願意替你鑄刀。」
他並不是全然不幫忙,只是對於水見冬生那個連刀都不知道怎麼拿的孩子,給他再好的刀都保護不了人。
好刀,就該給水見尚敬這樣足以保護人民的城主,這是內司志朗的看法。
聽著內司志朗的說詞,水見尚敬相當感謝,因為這表示著認可,不光是來自於劍豪,也是一名北野百姓的認同。
內司志朗視他為一名稱職的城主!
剛想點頭道謝,水見冬生的叫嚷聲便插進兩人的談話之間。
「你打的刀根本是廢物,父親大人不會用的!」水見冬生不客氣的吼道。
「冬生!」水見尚敬往聲音的方向看去,並開口制止兒子的失禮。
若非不想當著外人的面給水見冬生難堪,水見尚敬還真想當場教訓一下這個獨子。
唉,說來也是北野少主這身分惹出來的麻煩。
雖然水見尚敬請了不少師傅教導水見冬生,可這些人都礙於城主的獨子將來必定成為領主這一點,都沒敢對他說重話,所以才養成水見冬生這樣目中無人的傲慢個性。
「內司大人,還請您見諒……」水見尚敬再度開口,替自己的孩子向內司志朗道歉。
「沒關系,我想這九成九不是你的錯。」
瞧著父子倆天差地遠的性子,內司志朗不用想也知道,水見冬生八成是受了不少人的暗中疼愛,才會養成這般任性的脾氣,不然若是讓水見尚敬親自管教,又怎麼會如此驕傲?
「不,養子不教就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責任。」水見尚敬搖了搖頭,就算他為了北野政務勞心勞力,無暇分神照顧水見冬生,但這也不能當成借口。
「什麼責任不責任的,父親大人為何對這個平民那麼客氣!」讓父親喝阻的水見冬生不滿的叫嚷起來,父親不站在他這邊,好好懲治眼前的男子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說得一副是他這個少主有錯一般。
「若非有這些平民,你這個少主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水見尚敬瞪了獨子一眼,真不明白他聘請名師教水見冬生念書,可這個兒子都念到哪去了?
天下以民為本。不只是為了內司志朗有著劍豪的身分,而是因為他也是北野百姓中的一員,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民,才是撐起一國的基礎,對其禮遇也是當然的。
為何水見冬生就是不懂?
「父親大人……」
水見冬生張大了眼睛,沒想到父親會當著外人的面罵他,而且還是在惹他生氣,害他丟臉的男子面前!
想必這個看似遲鈍的大漢,一定和父親說了什麼,才讓父親誤會自己,認為他有錯吧!
「父親大人,您不知道這家伙……」
水見冬生剛想開口反駁、辯解,父親便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天生威儀,讓水見冬生不得不閉上嘴巴。
「你現在就跟侍從們回城!」一句命令,教水見冬生不得違反。
「父親大人……」水見冬生委屈的低下頭,眼角卻往害他挨罵的罪魁禍首瞪去,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
「這孩子多有得罪,還請您多包涵。」看兒子依舊對著內司志朗怒目相視,水見尚敬無奈的搖頭,看來只好自己親自出馬,把兒子押回去了。
「他無罪,只是沒人能好好教他。」內司志朗走近水見冬生,伸出大掌往他頭上拍了幾下,「若有人能夠重新教導他正確的觀念,令他明白百姓的重要,我想將來他會是個好城主的。」
只不過依水見尚敬忙碌的樣子,要管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不用你多事!」甩開了覆在頭頂上的大手,水見冬生更加不高興了。「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對我這樣失禮……」
「閉嘴!從頭到尾都是你失禮於人!」
水見尚敬拉住水見冬生,先是向內司志朗點了頭,接著沒管兒子的意願,便帶著吵吵鬧鬧的水見冬生離開。
內司志朗看著水見冬生不時回頭,還用惡狠狠的記仇眼光瞪著自己的生氣模樣,不知為何,突然有一種事情不會如此簡單了結的感覺。
「孽緣難解嗎?」內司志朗瞧著水見父子倆逐漸遠去的身影,那一大一小的背影令他不自覺地吐出了這句話。
雖說那孩子應該不至於公報私仇,暗中找人來對付他,但是有些緣分一旦結下,便是易結難解、千年糾纏不清了……

大隊人馬帶著米和布匹等禮物上山,在水見冬生的指揮下,送往內司志朗的住所,讓平時少有人煙的深山林野瞬間吵嚷起來。
「內司大人。」下了馬的北野少主,難得紆尊降貴的主動上前,向自始至終背對著眾人的內司志朗打了招呼。
「先前晚輩多有失禮,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接受晚輩的道歉。」與初見面時的態度完全不同,這一次水見冬生是恭恭敬敬的表達歉意。
說起來,水見冬生完全沒料到躲在這種地方的刀匠,居然是曾經創了御風流刀法的傳奇人物,是各城都想延攬的一代劍豪。若非父親在回城之後把這件事告訴他,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曉得,自己得罪了什麼樣的角色。
為了彌補自己闖下的禍、惹出來的麻煩,水見冬生特意帶著禮物上山,希望能讓內司志朗原諒自己。
可內司志朗依舊像前回一樣,只顧著敲打手裡的刀身,卻沒打算理會他。
其實就算不開口探問,內司志朗也明白水見冬生為何會有這麼大的轉變,想來八成是水見尚敬將他過去的事跡隨口說了出來,所以這個小鬼頭才會突然像變了個性子似的回頭討好他,只是他沒什麼興趣花心思搭理打擾了自己生活的麻煩家伙,否則也不會選擇這片人跡稀少的林野隱居。
不過,他不想理會身後那群陣仗的最大原因,是因為水見冬生還是個連刀都不會使的任性孩子,說出來的話又毫無建設性,只會顯得北野少主更沒本事、沒涵養罷了,所以他實在沒力氣去當水見冬生的奶娘,像旁人那樣哄他、疼他。
「大膽,少主說話,你竟敢當沒聽見!」侍從見內司志朗沒什麼反應,自然依照平時的慣例,想上前把不知好歹的平民押到水見冬生面前。
可這回,少主卻一反常態,在大伙兒朝內司志朗逼近時,開口制止了侍從們的行動。
「住手!誰讓你們妨礙內司大人工作了?」揮了揮手,水見冬生要侍從別打擾內司志朗鑄刀。「既然大人有要事在身,我們就在這裡等,這才是客人應有的禮貌。」
一段合情合理、煞有其事的吩咐,叫侍從們有些意外,不過既然少主人都這麼說了,他們聽令行事就沒錯,所以武士們抱著滿腹疑惑,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就當他們站直身子,打算繼續陪伴主子等待內司志朗的回應時,後半段的命令又從水見冬生口中吐了出來。
「你們幾個,把椅子搬過來吧,我要在這等!」
只能說積習難改吧,水見冬生……依舊是任性妄為的少主。
內司志朗高高舉起的錘子突然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他歎了口氣,有那麼一瞬間,他原本還覺得水見冬生有所改變,正在心裡對這個少年小小贊賞了一番,卻沒想到接下來的那句命令,立刻推翻了他剛才的正面評價。
唉,看來不早些趕這孩子回去,他根本不能專心鑄刀。
就算水見冬生肯等他,但是依小家伙的耐性看來,肯定等不了多久就會原形畢露,又會耍起任性來。與其等水見冬生發脾氣,再鬧場上回的風波,然後勞動城主大駕光臨,他倒不如早早把水見冬生轟回家去。
「你找我有什麼事?」有了決定後,內司志朗把刀往旁邊一攔,不然一心二用下鑄出來的刀,只肯浪費了上好的材料。
「當然是向您道歉了。」見內司志朗回頭,水見冬生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叫侍從們把禮物送上。
「由於不知道您的身分,上次才會對您那樣大呼小叫的,希望您別放在心上。」  
「你還是半點長進都沒有。」內司志朗對於水見冬生的回答只想搖頭。「你這話的意思是,倘若我只不過是個普通刀匠,你就打算取我人頭以示警惕?」
內司志朗希望水見冬生明白的是百姓的重要性,而不是身分尊卑帶來的差別待遇,不過……要習慣對下人大呼小叫的水見少主明白這事,恐怕是難如登天啊!
「這……」雖然水見冬生很想點頭,因為在他想來,事情就是如此,但面對內司志朗,他知道這個答案肯定會惹得對方不快。
「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心虛的應聲讓內司志朗歎了氣,果然小家伙還是不明白他生氣的原因。
「你回去吧,時間不早了,我不希望你父親擔心。」內司志朗認定水見尚敬是個好城主,所以他很樂意為城主分擔煩憂,但這個小鬼就免了,早點叫他回城還比較實際點。
「您不原諒晚輩,晚輩是不會回去的!」水見冬生堅決的嚷道。
「等你想通了,我自然會原諒你。」內司志朗對於水見冬生的纏人實在沒轍。「回去多想想吧,別老是給你父親添麻煩。」
「晚輩就是想不通,才上山請您指點。」
老實說,不管水見冬生怎麼想,都覺得問題出在下人身上,都怪那些蠢材沒先打探清楚,才會害他拿崇拜許久的劍豪當平民對待!
這就是水見冬生得到的結論。
「我不是你的師父,要知道為什麼,找你師父去。」他沒閒功夫教水見冬生待人處世的道理,因為水見冬生根本就不受教!
如果真要由他來教導的話,恐怕不出三日,這孩子就會嚷著要回家找父親訴苦了!
「內司大人……」水見冬生突然在內司志朗的面前跪下,「既然如此,就請您當晚輩的師父吧!」
雖然不曉得內司志朗不肯原諒自己的原因,也不明白他的顧慮及想法,但有一件事,是水見冬生確定的。
怎麼說他這個少主都親自上山找人道歉了,所以非叫內司志朗原諒自己不可,
否則就這麼收手下山,要他這個北野少主的臉往哪兒放啊!
得罪了一代劍豪又得不到認同,對水見冬生來說,可不是件小事,因此不達目的,他決不罷休。
「什麼?」內司志朗沒想到水見冬生會冒出這種結論來,「別開玩笑了,我沒空教你,你想學這些道理不如回城跟著你父親好好見習!」
「父親大人忙著北野政務,沒空指導晚輩,所以請您當晚輩的師父吧!」水見冬生用力的在地上叩了個頭,「能拜內司大人為師,一直是晚輩的夢想,如果是您的教導,晚輩一定會認真學習,並牢記在心的。」
「夢想?你連我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有什麼夢想可言?你所認識的我,充其量不過是個名號罷了!」內司志朗板起了面孔,想將水見冬生從地上拉起來,他可受不起這個大禮!
「就因為晚輩不知道內司大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更希望待在您身邊見習啊!」
雖然讓崇拜的對象這麼指責,水見冬生是有些不高興,不過如果承認自己有所缺失,就能換得留在山上的機會……
好吧,他就勉為其難的接受了。
反正他的確沒跟內司志朗相處過,在上山找人鑄刀前,他還不曉得內司志朗是個脾氣硬又愛生氣的人哪!
「算了吧,不出三日你就會嚷著找母親了。」內司志朗可不會傻到對這個小家伙抱太大的期望,因為水見冬生根本是打從心底裡就觀念錯誤,要矯正回來……難呀!
「不會的!」面對這樣的批評,水見冬生皺著眉頭、大聲的吼叫反駁。
說他像孩子一樣會哭著找母親?這是何等的侮辱,他怎麼可能乖乖接受,更何況還是在侍從面前這樣讓他丟臉。
水見冬生站了起來,回身對跟著自己上山的侍從們命令道:「你們全都給我回去,然後告訴父親大人我暫時要留在山上了!」
「少主!」大伙兒一看水見冬生又開始鬧脾氣,除了開口勸阻之外,還真不知道能怎麼處理。「您不回去的話,要我們怎麼向城主交代……」
「隨你們怎麼交代,反正我是留定了!」
水見冬生往前走了幾步,在瞪了出聲反對他的侍從一眼之後,舉起右手習慣性的想要教訓起下人來。
「想留下的話,就先改改你的壞脾氣。」內司志朗知道,要水見冬生改變不是沒有辦法,只是時機得抓准。「動不動就對下人發火,遲早給人反了都不知道!」
「你!」雖說想拜內司志朗為師,但第一時間的反應還是最為真實的,所以水見冬生在聽了內司志朗的話後,不是干脆的認錯停手,卻是回過頭來想和內司志朗爭辯。
只不過他還是忍了下來,咬著下唇,握緊了右手,水見冬生吐出生平第一句違反自身意願的話來,「晚輩……受教了……」
內司志朗僅是挑了下眉,老實說,剛才他多少是想激得這個少主發脾氣,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人趕回去,必要的時候就算把人敲暈,他都要送走這個麻煩精。
不過現在看來……小鬼倒還不難教。
怎麼說他至少還學會了口是心非,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是……等水見冬生當了城主,他就會明白吧!有很多時候,心裡話並不能直接說出口的!
「既然想留下,那麼就先學會禮貌吧。」內司志朗揮揮手,制止了水見冬生很明顯只是在忍住脾氣的回應。「先過來叩頭、喊聲師父,然後找個好理由對你的侍衛交代清楚,說明你留下的原因,再進屋寫封信給他們帶回去,免得你父親擔心。」
反正就算他現在把水見冬生留下,包准不到幾日,小鬼就會溜回城,因此內司志朗根本就不怎麼擔心水見冬生可能要長住的問題。
「是,師父。」雖然聽話的點頭照做,但水見冬生的表情卻是一臉的憤恨。
「你們幾個把信帶回去,就說我拜了內司大人為師,要在山上學習。」依著內司志朗的吩咐,水見冬生寫了信,讓侍從們回城後能夠對父親有所交代,還勉強好聲好氣的與下人說話。
只不過……他心裡卻做著不同的打算。
他現在忍氣吞聲,為的是讓內司志朗同意他留在山上,等過一陣子,內司志朗對他沒那麼排斥之後,他非想辦法讓這個高傲刀匠認同自己不可!
哼!御風流的創始者又如何?名滿天下的刀匠又怎麼樣?就算內司志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代劍豪,他也不允許內司志朗如此看輕他這個北野少主!

第三章

雖說是拜師學藝,但是水見冬生卻老有內司志朗借機找他麻煩、故意刁難他的錯覺。
因為他雖然已在山上待了好一陣子,可這個名滿天下的劍豪不但從沒拿正眼看過他半次,還擅自把他當下人使喚!
砍柴、挑水、做飯、洗衣……這些原該由下人們做的工作,內司志朗打從他上山的那天起,就全數丟給了他,讓他這個本來高高在上的北野少主,氣得只想拔刀手刃新拜的師父。
「哼!什麼刀法的根本在於心,磨練心性要從基礎開始……竟然叫我做這些雜事,根本是故意找我麻煩,想乘機整我而已!」提著兩個木桶來到河邊,水見冬生氣憤的把水桶往地上甩去,一邊吐著這段日子心裡的不滿。
「難得的鑄刀名匠,名滿天下的一代劍豪又如何?要不是有我在旁提水煮飯,這家伙早餓死了,哪能在那邊裝模作樣、擺架子!」
就算弟子侍奉師父是世間常理,但他怎麼說都是未來的城主啊!可不是他內司志朗專屬的下人!
憑他的身分,只消向師父敬上一回茶,就算是侍奉了!可偏偏這個內司志朗居然得寸進尺,不單把他當下人看,甚至有公報私仇、虐待他的嫌疑,等他回城之後,若是不給這個家伙一點教訓,他就不姓水見!
憤恨地瞪著桶子,水見冬生忍不住開始思索起如何讓內司志朗早點認同自己,然後才能早點結束修業、早些回城,再圖報仇一事,只不過……
「少主。」一個熱悉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水見冬生的思緒。
因為城主怎麼說都還是不放心獨子的安危,所以盡管水見冬生是為了學習才留在山裡,身邊還有內司志朗這樣的劍豪護著,但水見尚敬還是派了兩名武士隨行,工作是保護北野繼承者的安危,但是……城主一片的好心和身為人父的溫情,卻讓任性的兒子給誤用了。
「少主,菜園那邊我們已經澆過水了,劈好的木材也堆在林子裡。」
這就是兩名武士在山裡的日常任務——負責替小主人在內司志朗沒看見的狀況下,把師父交代的事情都做完,還得不著痕跡地閃避內司志朗。
「那就把這些衣服洗干淨,然後把水提回去!」毫不客氣的命令自水見冬生口中吐出,顯得絕對而傲氣。雖然這些都是內司志朗吩咐下來的,而兩名武士根本沒義務為他做這些事,可是水見冬生依然完全不覺得這些工作該由自己完成,也絲毫沒去體會內司志朗的用心到底為何,總之他只知道,他身為北野城的少主,就是不能做下人的工作!
「記得水桶就放在木屋後頭的柴房旁邊就好,別讓那家伙看到你們。」為了不讓內司志朗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師父吩咐的事他一件也沒做,水見冬生還特別多加叮嚀幾句。
將事情交代給侍從後,水見冬生步入林子,將放在地上的木材搬到內司志朗的住所去,雖然這些小雜務他其實沒出到多少力,但做做樣子還是必要的。
「真是……只會呼來喝去、叫人做事的家伙,一點都不曉得別人的辛苦……」
搬著侍從劈好的木材,在林子與柴房之間來來回回了幾趟後,水見冬生開始擦起不停自額上滴落的汗水,而在抱怨之余,他也忍不住斜眼瞪向放下工作,踱回屋子裡休息的內司志朗。
「哼!就只會坐著等吃飯,虧你還是劍豪,我看一點都不像!」
水見冬生的心裡,裝滿了對這個師父的埋怨,只想將他大卸八塊以洩心頭之恨!不過……現實總歸是現實,想起吃飯一事,他才惦起晚上的伙食還沒准備好。
為了張羅晚上的膳食,水見冬生只好再度快步回到河岸邊,想命令跟著自己的武士抓兩條魚上來,充當晚膳的材料,可就在他步回河邊時,卻不巧聽見了侍從的對話。
「真是!說什麼上山學劍,結果辛苦的都是咱們這些侍從,要不是有我們燒柴煮飯,那家伙早餓死了,哪能在那裡裝模作樣、擺什麼少主架子!」
「是啊!成天只會呼來喝去、叫人做事,完全不曉得別人的辛苦,老實說,北野有這樣不懂民間疾苦的少主,未來還真是令人擔憂啊!」
不知少主躲藏在身後的武士們,一個勁兒地抱怨著水見冬生的不是,嘴裡談的、罵的,淨是水見冬生的是非,讓聽見這些大不敬對話的水見冬生,差點就要沖出去好好教訓這兩名武士,只不過在他正想邁開步伐時,一股熟悉感卻突然往他的心口竄了上來,緊緊攀住他的思緒,讓他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這對話……怎麼會讓他覺得如此熟悉?他是否在哪邊聽過?
是了,剛才他不就是這樣在背後怒罵著內司志朗嗎?
這些根本就是他方才的心情啊!
沒想到自家的武士,居然是拿他對內司志朗的看法在評判他……
莫名的熱潮爬上水見冬生的腦袋,卻不是為著發怒,而是因為看見了自己丑惡的一面。
相同的情況、相仿的言語,不同的,只是對象。
原來,他與自己口中所埋怨的內司志朗其實差不了多少!
恨恨地一咬牙,水見冬生掙扎了好一會兒,才握緊拳頭,壓住了心裡極想教訓下人的沖動。
平撫了自個兒心裡的情緒後,水見冬生板著面孔踏步向前、跨出草叢,沒對那兩名侍從發火,倒是吐露出令兩人驚愕不已,連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在地上滾的難得命令——
「你們到旁邊去,別礙著我洗衣服!」

帶著一身熱騰騰的熱氣,剛沐浴過的內司志朗踏入了屋內,原本該直接走到桌邊等用膳,卻沒想到……
一桌子稱不上美味或好吃,甚至可說看起來很像失敗作品的晚膳,讓他停下了腳步。
首先是一盤烤得有些半生不熟,卻又有部分燒焦的魚,再來是一鍋色調偏茶,看起來頗為詭異的湯料,比起之前那陣子的晚膳,今天的餐點看來還真是駭人。
內司志朗毫不猶豫地把視線移向水見冬生正在擺碗筷的雙手,瞧他原本白嫩無瑕的十指,今天竟被魚鱗刺出不少小小的傷口,再加上有些紅腫的模樣……
看來,今天的晚膳真是水見冬生這位少主「親手」所做了。
雖然他沒說,但其實先前水見冬生瞞著他私自把工作丟給武士的行為,他老早看穿了。畢竟以水見冬生這樣的脾性,怎麼可能在初到山上的頭一天,就變出一桌美味,還將衣服洗得干干淨淨?
就算水見冬生努力的隱瞞,但是平時這些雜事,他向來是自己做的,所以水見冬生有沒有認真做過,或是在偷懶,他一眼就能看穿,只是懶得說破。
他原先是打算等水見冬生忍受不了這樣的苦難和磨練,自己找借口要下山,然後就能順理成章地趕他出門,這樣既算對他的父親有個交代,又不會讓這北野城少主太失面子。
可是……雖說老早就覺得水見冬生經不起訓練,也吃不了苦,但他心裡多少還是帶點惋惜,畢竟水見尚敬是個值得敬佩的好城主,能夠的話他也想為水見尚敬出點力,替他教教這個未來的城主,所以私心裡還是想讓水見冬生多少明白一下民間疾苦,磨掉他一點傲氣和任性,才會把一堆粗活都丟到他身上。
但是可惜啊!水見冬生一點也不明白他的用心,除了推托工作、偷懶不干活之外,頤指氣使的態度更是半點沒改,教他除了歎氣還是歎氣。
不過……今天的情況,似乎稍有點不同。
內司志朗打量著水見冬生不同於以往的行徑,心裡不由得猜測起來。
到底是什麼事刺激到這個任性少主,怎麼他今天突然開始學著自己動手做了?
雖然很想問個清楚,不過在他來得及開口前,水見冬生卻已經先瞄到他。
瞧見內司志朗踏入屋內卻站在門邊不動,只是不停地瞧著自己,水見冬生先是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復雜地像在考慮什麼似地,然後才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抬起頭面對內司志朗。
「師父,請用晚膳。」
盡管口氣還是沒緩和多少,語氣也帶著些許不情不願,但是水見冬生平時慣有的傲氣,卻硬是短少了幾分。
師父?請?水見冬生對他說了「請」字?
眼前的異樣轉變,令內司志朗忍不住挑高了眉。
「你怎麼了?」這孩子到底是遇上什麼刺激了?平時的水見冬生可不是這樣的!
「怎麼了?」水見冬生對這樣的問句感到疑惑,他瞧瞧自己,再看看內司志朗,渾然不覺自己有哪邊不對勁,只好照樣反問回去,「什麼怎麼了?」
他不過是照平常的樣子端菜上桌,然後伺候師父用餐啊!有哪邊錯了嗎?
「你不太對勁。」內司志朗走近水見冬生,毫不考慮地將手按上他的前額。「病了嗎?」
這山上說熱不熱,但夜風倒是挺冷的,而且水見冬生又沒什麼在山上生活的經驗,也沒吃過苦,跟著他在山上耗了這些日子,體力應該也耗去了不少才對,若說他病了,也算是應該的。
「沒病!」水見冬生皺起眉頭甩開內司志朗的大手,他就是討厭別人拿他當孩子看待,所以不管內司志朗的舉動是否出自關心,他都不想接受。「我好得很,也沒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要說與平日不同的地方,也只有外表看不出來的心情變化吧,一份突如其來的自我嫌惡,讓他高傲的少主氣勢少了許多。
「是嗎?」內司志朗甩甩手,沒再多問,反正水見冬生想說的話自然會說,只要確定他不是病了傷了,那他就懶得多事。
只不過……
「沒病就好,但是你手上的傷口還是要治一治。」
內司志朗一把拉過水見冬生,扯著他在床邊坐下,然後轉身取來藥盒,想替水見冬生滿是傷口的手指包扎一下。
雖說做這些粗活,受點苦是難免的,但內司志朗的本意可不是想叫水見冬生受盡傷痛。
「不用了,反正等會兒我還得洗碗,上了藥也是浪費。」水見冬生不以為意的甩了甩手,不但沒打算上藥,還到旁邊的櫃子裡,取了茶葉替內司志朗泡起茶來。「師父還是快點用餐吧,您要喝的茶馬上就好了。」
水見冬生並不知道,他性子上的劇烈轉變,倒讓內司志朗有些應付不及了。
「用不著,你先上藥,今天就休息吧。」內司志朗走近水見冬生,拿過他手裡的杯子和茶葉,跟著又推著他到桌邊坐下。「先吃飯吧。」
雖不知是什麼原因使得水見冬生變了性子,但是內司志朗不否認,今天的水見冬生,倒令他頭一次感覺到這孩子的可愛之處。
沒了任性之後,水見冬生其實還頗討人喜歡的。
盡管他硬壓著脾氣的模樣還是有些勉強,但是水見冬生願意自己煮飯做菜,甚至主動服侍他,已經讓他開始對這個昔日的任性少主改觀不少。
不過,水見冬生完全不曉得內司志朗對於自己的看法,已經因為這些異於平常的舉動而改變,他只是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所以當內司志朗推著他坐下之後,他順手就拿起筷子,將生平第一次下廚做的晚飯送進嘴裡。至於這難得的頭一次經驗嘛……
「唔!」一股怪味沖入喉間,讓水見冬生忍不住捂住嘴巴,卻怎麼樣也無法把烤得半生不熟、調味又詭異的魚肉吞下去。
「吐出來吧,吃不下就別勉強了。」內司志朗拍拍水見冬生的背,沒想到他真的把菜給送入口中,倒教他意外極了。
隨手拿過另一個空碗,內司志朗示意水見冬生把魚吐進碗裡,打算等等將這堆菜重新調理過,免得兩人吃壞肚子。
面對內司志朗的好意,水見冬生依照慣例沒肯收下,只是這回的理由卻和平時不太一樣。
「再難吃也得吃,我不想讓人說成浪費食物的少主!」他忍著想吐的感覺,硬是把魚肉給吞下去,然後才緊皺眉頭,喃喃自語似的說道,「倒是師父沒理由吃這些東西,我讓人重新做過,就請師父等一會兒。」
反正桌上的東西,內司志朗只要吃上一口,就會發現這些日子的膳食並非出自他的手,所以水見冬生很干脆的把那兩名武士的事招了出來。
「用不著。」內司志朗搖搖頭,「既然你有心,我就教你幾道料理,免得你日後還得多吃幾頓這樣的東西。」
這些日子以來,他什麼都沒說,為的只是等這孩子自己想通、轉變,現下既然水見冬生的性情有了變化,他就能好好教導他了。
拉起了水見冬生,內司志朗把茶塞進他手裡,「喝一點,先清掉你嘴裡的味道,然後把菜端到廚房來。」
看著師父遞過來的茶水,水見冬生的嘴角露出自嘲一般的苦笑,他搖了搖頭。「自己做的事就得自己負責,要學什麼明天再說吧,現在我只想把這頓飯吃下去,好叫自己記得現在的心情。」讓他記著自己有多任性,有多令下人……甚至是百姓厭惡。
「要記得教訓,並不一定要用這種方法。」
內司志朗意外地盯著水見冬生的笑容好半晌,過去他只覺得這孩子煩人,倒未曾好好正視過他,如今一看,那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看起來真是十足十的富家子弟氣息。
「來吧,與其吃壞肚子,倒不如乘機學習、把事情做得更好,讓人對你刮目相看。」內司志朗說罷,便推著水見冬生往廚房走去。
要改變性子,可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成就之事,應該要做長遠考量,而非急於一時,所以與其讓水見冬生拿身體健康去學習教訓,倒不如教他更多應該學習的事情。
「您不覺得人該受些懲罰,才會記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嗎?」瞧著內司志朗在爐灶裡生火的動作,水見冬生難得自動自發的搬了木材過來。
「我不知道你遇上什麼事,但是……你的心在那一瞬間,應該痛著了吧?」
內司志朗拍拍手裡的灰燼,接過水見冬生搬來的木材燃起火後,他開始在鍋裡裝水,打算將剛才的魚和飯菜燉成雜炊來吃。
水見冬生眨了眨眼睛,意外著內司志朗為何能看透他的心思,不過對方既然是年長他許多的劍豪,不問緣由就能察覺他的心情變化也算正常,反正他在內司志朗眼中,一定是個幼稚又頭腦簡單的孩子,而且和侍從們對他的評價相同,是個不配當上城主的任性少主。
「是痛著了……」反正都讓人看穿了,他也就不再隱瞞。
「很痛吧?」內司志朗沒回頭,只是徑自將菜倒入鍋裡,重新調味和蒸煮。
「嗯。」水見冬生簡單的應了一句,然後便盯著內司志朗的動作,努力記下雜炊的每一個步驟,想用其他的事情取代占據心口的這份疼痛。
想他任性妄為的活了十幾年,直到今日才發現過去的愚蠢,這對自視甚高的北野少主來說,可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啊!
「那個痛會烙在你的心上,只要你有勇氣正視它、接受它,那麼日後……你會很快的因那個痛楚而成長的。」
內司志朗難得多言了幾句,將鍋蓋蓋上悶煮後,他突然回過身來,探出雙臂便將水見冬生給摟進懷中,還往他背上拍了拍。
「還有……不管年齡幾歲、成年與否,當你想哭想撒嬌的時候,倘若情況允許,那就盡情發洩自己的情緒吧!因為哭跟撒嬌,都不是孩子的專利,真正讓人把你當成孩子的,是長不大的任性脾氣才對。」這些話,他原就想對水見冬生說的,只是當初就算他好意提起,水見冬生也不會接納,不過今天……相信情況會改變不少吧!
「長不大的任性脾氣……」低聲重復了幾次,水見冬生雖想忍住,但眼淚還是滑出眼眶之外,因為不想讓內司志朗看見自己掉淚的模樣,只好把臉埋在師父的臂彎裡抽泣。
雖然哭泣跟撒嬌並非孩子的專利,但對十多年來深信強者不流淚的水見冬生來說,要在人前哭泣,依然是件令他難以接受的事。
「我想,你已經稍稍長大些了。」內司志朗吐出溫和的笑聲,「任何年紀的經驗都是奠定你日後成功的基礎,所以別忘了讓你感到痛苦的這份感覺,希望你日後不會再讓旁人嘗到相同的痛楚。」
唉,孩子果然長得很快啊!倘若水見冬生留宿在他身邊的日子裡能有所成長,那麼他也算是幫上那可敬的北野城主一點忙了吧!
聽著內司志朗的叮嚀,水見冬生沒有回嘴,只是哭得更大聲了,像是要把從出生到現在為止的眼淚全倒出來一般,放任淚水沾濕了內司志朗的衣袖。
這些眼淚代表了他的悔恨,以及過去的不成熟,若是哭完之後能讓自己有所成長,他願意像孩子一樣把淚水給哭干。
「好了、好了,別哭得那麼急,瞧你眼睛哭成這般紅,外人見了還當我欺負你。」內司志朗沒想到水見冬生居然哭得這麼淒慘,一時之間倒還真不知要如何應付,畢竟他平時就鮮少與人相處,更別提是這個年紀的孩子了。
想了又想,他拍拍水見冬生把他拉離自己身上,然後回身打開鍋蓋,盛了碗剛熬好的雜炊遞上,又替水見冬生抹抹淚痕,柔聲道:「來,吃點,免得你把力氣都哭干了。」
水見冬生低著頭,看了看手中的雜炊,沒聽話的拿起筷子開動,卻提起衣袖,將臉上的淚痕擦干之後,以雙手將碗遞回內司志朗面前。
「請師父先用。」
「我們一塊兒吃吧,之前對你擺師父架子,裝得我也難受。」
內司志朗向來沒有擺架子的興趣,會在水見冬生面前那樣裝模作樣,不過是為了磨減他的傲氣罷了,現下既然兩人心結已解,也沒必要再這樣做作下去,不然辛苦的可是他。
跟著盛了碗雜炊,內司志朗推著水見冬生回桌邊去,打算跟好不容易想通的水見冬生一塊兒吃飯聊聊。
「那讓我替您泡茶吧。」水見冬生取了茶葉和熱水,雖然其他的雜事他做不來,但學過茶道的他,要泡杯好茶孝敬師父卻不是難事。
「雖然您的師父架子是裝的,但師父就是師父。」有模有樣的遞上茶水之後,他跪在內司志朗面前,真心誠意的磕了頭,「先前對您有諸多不敬,希望師父原諒。」
「好,只要有你這份心意,什麼不愉快都忘了吧!」內司志朗接過水見冬生的茶,仰首喝下,然後拉著他起身,「我這個人會的其實也不多,不過你留在山上的這段時間,能教你什麼我會盡量教的,希望你將來成為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城主,就像你父親一樣……或者該說,你要超越你父親,當個更出色的人!」
開了竅的孩子,從此將如枯竭的大地,只要一有雨水便拼命吸收;內司志朗相信,沒了任性相佐的水見冬生,應該足以成為北野城將來的希望。
「是,冬生謹記師父教誨。」跟著喝了杯子裡的茶,水見冬生下定決心,在跟隨內司志朗的期間內,他一定要好好學習!
雖然內司志朗自謙說會的不多,但是在他看來,眼前這名外貌粗獷,看來有如普通大漢的師父,卻遠比過去那些教導過他的人,更加有學問和涵養,而且……
深藏不露!

[ 本帖最後由 ebony 於 2013-11-14 17:2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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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首先將真砂和鐵砂煉成大鐵塊,期間爐火的溫度必須一直保持恆定,所以這火得燒上三天三夜;接著再把大鐵塊打碎,將碎鐵分類,其中只能找出不到十分之一的玉鋼,這才是鑄刀的真正材料……」
內司志朗對在一旁幫著搬柴薪的水見冬生詳細說明鑄刀的過程,表面上看來仿佛在教導他如何鑄刀,可事實上……
「師父,您的意思是想告訴我,人就和鑄刀一樣,要能經過千錘百煉,耐過各種逆境,才能成為其中的佼佼者,是這樣吧?」水見冬生看著窯裡的烈火,沉思了一會兒後,才轉向內司志朗笑道,「謝謝師父。」
在他拋下少主的無聊自尊和身分之後,才體會到內司志朗在各方面對自己的用心,原來在許多生活的小事情中都包含了為人處事的道理,內司志朗先前沒有明說,想來是希望他自己察覺,可惜他資質駑鈍,空耗了這許多日子,到頭來還是要人明說。
「冬生讓師父費心了。」他一邊道謝,一邊忙著往窯裡添柴,免得爐火溫度下降,讓煉鐵的工作功虧一簣,完全不在意爐火的高熱早讓他流了一身汗,喉嚨更感到口干舌燥。
內司志朗有絲意外,雖然明白水見冬生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是他敏銳的程度,遠超過他所能想像的。
但是,這樣的孩子教起來才有意思哪!能夠舉一而反三,才能在短時間內將他所學傾囊相授。
「只要你有學到,那就不叫費心了。」內司志朗走近水見冬生,提起衣袖替他抹了抹額上的汗水,「瞧你都讓汗濕透了,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吧,免得風一吹就染了風寒。」
小家伙原本就不是做粗活的孩子,如今見他一身汗,想必是累了。
「師父不也一樣嗎?」水見冬生搖搖頭,起身離開卻不是為了沐浴,反而從柴房抱來更多木材。
「您說今天是關鍵,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溫度降下來,所以我陪師父看著爐火,而且土窯旁邊這麼熱,不會染風寒的。」水見冬生朝內司志朗露出笑容,此時的他,臉上不再是高傲任性的少主面具,只是個尊敬刀匠師父的小徒弟,想陪著師父幫上一點忙。
「再說,哪有師父繼續忙著,但徒弟徑自休息的道理。」望向燃燒的烈火,沒管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水,水見冬生苦笑著歎氣,「要是我會的再多一些,就能幫您顧爐火,讓師父休息了……」
面對水見冬生的貼心,內司志朗只是揚起了不易察覺的笑容,那股發自真心的關懷和體貼,令他平靜多時的心滲入了些許暖意。
或許是一個人在山上待得久了,他幾乎快忘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可水見冬生的出現,倒教他憶起了忘卻已久的溫情接觸。
不管是先前抱著他、哄他,或是現在水見冬生開始無條件地為他付出的感覺,都是令他有點陌生、又有點懷念的情感。
這種溫暖、又帶些微甘的情緒,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他,讓他開始習慣與水見冬生的相處,習慣了與這小家伙一起研究晚上的菜色,甚至一起找食材,或是在桌子的對面有個人陪著吃飯和談天,在他累時會冒出一雙比他纖細的手臂努力捶背……
不可否認的,這種感覺,其實還挺不壞的。
「你啊……」內司志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半是說笑地應道:「若是你這麼快就把師父我的招式都學會了,那我的面子要往哪兒擺?」
「所謂青出於藍、更勝於藍,若是教出個好徒弟,師父您不也與有榮焉嗎?到時候這面子才大啊!」水見冬生笑了出來,語氣雖是輕松的,但他卻不覺得自己有能力習得內司志朗的畢生所學。
「而且就算師父鑄刀的工夫讓我學走了,您還是有獨創的御風流刀法啊!」
這原是他上山、留在內司志朗身邊的目的,但現在,這絕世武學對他來說似乎也沒那樣重要了,因為他從內司志朗身上,學到了更實際的東西,能讓他受用一生的謙虛和體貼他人的心。
「刀法……」內司志朗的思緒閃過一抹空白,那曾為他帶來名聲的御風流,其實也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只不過……
「那沒什麼了不起的,因為刀法也需要人心來操控,才能變得強大,倘若自己的心意都尋不定,又不懂得其中的本質,那即使刀法再強,終究還是會有破綻的。」
搖搖頭,內司志朗突然沉默下來。
因為水見冬生的話,讓他憶起自己的過往。
過去他一心鑽研武術,甚至創下了傳說中能斬斷風吹、比輕風還快的刀法,所以被人尊以劍豪之稱,但卻沒人曉得,其實這刀法並沒有外傳的那麼強。
因為他曾經敗給其他武者,而且對方還是個身材不高,看起來平凡普通的和尚。
那和尚的木棍比他的刀還快,若真要說「御風」的話,那位和尚所使的棍,才是真正的御風流吧!
「師父的刀法……有破綻嗎?」察覺了內司志朗的表情變化,水見冬生不自覺的順著師父所說的話語,推出這樣的結論。
指尖微震,內司志朗露出了難得的情緒波動。
他瞧向眼前這個小少年,眉梢微垂,吐出一聲混入歎息的苦笑。
「冬生,你真的是個……很纖細、很敏感的孩子。」
微風掃過林野,在兩人的身邊刮起呼嘯聲,內司志朗伸手牽起了水見冬生的手,那比起自己小上一大圈的白嫩手心,看起來宛如上好的白瓷茶器,他靜靜地瞧了許久,才續道:「那個人……他不似年輕的我那般愛慕名利,在贏過我後,他繼續雲游四海,臨行前只對我說了幾句諫言……」

無法御風,是因為沒認清握在手上的東西的本質。

就為了這句話,在冀望自己可以更上一層樓的意念驅使下,他躲入山中,開始學著鑄刀,希望能夠了解什麼才是刀的本質。
誰知道,這一待,竟讓十幾年的時光流逝,直到他成了名聞遐邇的刀匠,甚至是忘了原本的目的。
摸著水見冬生的手心,不期然地,內司志朗的心裡突然感到些許空虛落寞了。
他尋尋覓覓這許多年,結果還是找不著他所要的。
而這孩子的將來又會是如何?這白嫩的雙手,將來也會握著他所鑄的刀上戰場嗎?
水見冬生是否能超越他這個師父,尋得刀的本質、找到他探求多年的真諦?
「如果將來你找到我欠缺的事物,那就告訴我這師父,讓我了卻這畢生的志願吧!」
內司志朗沖著水見冬生吐出笑容,這埋在心底多年的事,他從沒對旁人提過,一來是年輕時放不下身段,二來是這荒山野嶺也沒人可傾訴,而今,水見冬生的出現,或許正好填補了他生命裡那段小小的空白。
能夠對他人傾訴這件事情的始末,是否代表著他自己也有所突破了?
看著內司志朗略帶嚴肅而落寞的表情,水見冬生突然把手抽了回來。
「師父,您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話沒說完,這個毛躁的小少主已經丟下爐火,鑽進林子裡跑得不見人影。
內司志朗愣了一下,這才發覺自己剛才不知不覺間拉著水見冬生說了許多,木材在爐裡燃燒的聲響提醒他正在鍛鐵的事實,讓他連忙回神往土窯扔柴火。

好不容易穩定了爐火,他再度坐回位子上休息,心裡還在惦著水見冬生不知上哪兒去時,突然有條沾了河水而顯得冰涼的巾子貼上了他的臉頰。
「師父,請用。」水見冬生氣喘吁吁的遞上布巾。雖然在木屋和樹林深處的小河間來回,害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張臉也紅了起來,但嘴角勾起的笑容卻能讓人也感染上同樣愉快的心情,忍不住想跟著他一塊兒笑、一起放松。
「你去了河邊?」內司志朗接過布巾,那涼透的感覺浸在充滿汗水的皮膚上,原該顯得舒服無比,可此時他卻覺得胸口深處,像是被一股暖流竄過,漲得他心口有些發疼。
水見冬生的笑拂去了他方才的陰霾,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與多年來的疑惑。看著那愉快的笑容,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尋不尋得到目標,似乎已不重要,反倒是瞧著水見冬生的欣喜模樣,讓他的心情更好!
「謝謝你,冬生。」一伸手,內司志朗把水見冬生摟進了懷裡,那股很久沒接觸過的人體溫暖突然讓他覺得懷念起來,而抱著這小家伙的感覺,更令他心裡充斥著前所未有的滿足。
「也許將來,你會成為我的師父也說不定……」喃喃自語似地,內司志朗突然沒來由地吐出了這麼句帶謎的回應來。
「師父,您想太多了。」水見冬生笑著離開內司志朗的懷抱,將抱在手裡的竹筒遞上,「我想師父大概是熱昏頭了,才會想東想西的,所以我替您拿了茶水過來。」
不只是回屋子裡替師父倒茶,因為知道內司志朗這幾日得顧著爐火,所以他事先砍下竹子,用竹筒裝了茶水泡在河川裡,好讓內司志朗口渴時有冰涼的竹筒茶可喝。
「你倒學得快。」內司志朗打開竹筒,仰首喝了幾口,看見水見冬生那紅撲撲的臉蛋,他將竹筒遞還給水見冬生,拿了方才的冰涼巾子往小家伙的臉上抹了抹,笑道:「擦擦臉,坐下來喝點水吧,你一定累了。」
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幾乎不需要考慮到旁人,可今天有了水見冬生,雖然令他在工作時會分神,但是水見冬生卻也會反過來細心地為他注意些小細節,這樣的默契讓他感到很是自然,所以也就更想照顧這個小家伙。
「不是我學得快。」接過竹筒跟著在內司志朗身邊坐下,但水見冬生的臉上卻沒有讓師父誇獎的喜悅。「以前,在大熱天裡,不涼的水我是不喝的。」所以下人們只得用同樣的方法,為他這個少主備上冰涼的茶水。
其實不光是喝茶,許多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他都處處刁難下人,只為了自己舒適,現在回想起來,還真覺得對不起旁人。
「十七年……這十七年中總是別人在服侍我,現在我大了,總要學著幫其他人做點事啊,替師父准備涼茶,只是個開始。」而且他用了十七年才學會這樣簡單的道理,怎麼算都是慢的了。
「是嗎?」內司志朗聽著水見冬生的回憶,突然輕笑著搖了搖頭,「那可不好,我會被你這徒弟給寵壞的,在這樣的大熱天給我涼水和巾子,以後若沒你在身邊,那我該怎麼辦?」
他原只是想逗逗水見冬生,好讓他轉換心境,就如同水見冬生暗地裡關心他一般,但是話一出口,他卻感到些許寂寞了。
是啊……小家伙終究還是背著北野城少主的身分,總有一天得離開他的,到那個時候,他又該如何?對於現在已經適應水見冬生存在的他,將來是該跟著下山、盡他之力留在水見冬生身邊當他的師父,還是獨自一人守著山、守著刀、守著他的鑄刀爐,甚至尋著那個不知在何方的目標?
驀地,內司志朗的腦海裡,竟直覺地興起了長伴這小徒弟身旁的念頭來了。
是因為有了溫情,所以他變得害怕寂寞了嗎?
還是……有著其他的緣由?
「到那時……我就派人上山代替我伺候師父。」
即使內司志朗不提,水見冬生也知道自己的身分和職責,雖然他也同樣習慣了身邊有個能領他成長的師父,但兩人的人生目標終究不同,是不可能永遠走在同一條路上的。
「我想很多人都會樂意服侍您這樣的一代劍豪。」為了遮掩心裡的寂寞,他跟著開起玩笑,「所以我就送想當師父妻子的侍女上山吧!」
「用不著了。」內司志朗眼神一黯,他發覺除了與他合得來的水見冬生以外,實在很難想像旁人陪伴著他的感覺。
「如果不是你,不如我一個人過活吧!那倒自在一點。」不知怎麼的,這帶幾分賭氣、又有些孩子心性的話,竟不自覺地從內司志朗的口中溜了出來。
水見冬生眨了眨眼睛,像這樣滿是任性意味的話語該是出自他口中的,怎麼這會兒卻是內司志朗開的口?
不過……相同的心情,他也是有的。
倘若不是提攜、包容自己許多的內司志朗站在身邊,那樣的感覺到底還是不同。
微微的歎了口氣之後,他轉向內司志朗認真地問道:「師父為何一個人隱居在山裡?」
如果不是必要的原因,他是否有可能說服內司志朗和他一起下山?
「我不是在隱居。」內司志朗苦笑道:「我是為了找尋刀的真正本質,只是至今猶尋不著,所以我才告訴你,若有一天你尋得了,就告訴師父我,讓我了卻這志願。」
若真是想隱居,他也不會成為名刀匠了,他應該更清心寡欲一點的。
聽了內司志朗的理由,水見冬生只是靜靜地點了頭。
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有超越師父,甚至是早一步悟出刀與武學本質的能力,但內司志朗與他所追求的,果然是不同方向的未來。
因此,要想請求內司志朗下山,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就回去練我的劍吧,如果哪天我領悟了師父所說的本質,我一定會告訴您的!」強壓下失望的情緒,水見冬生緩步離開了內司志朗的身邊,徑自回屋裡取了長刀,往林子裡踏步而去。
拔出明亮的刀身,水見冬生高舉著刀,令刀尖指向了萬裡無雲的晴空,刀法的本質在於心,這道理明明就是內司志朗告訴他的啊!
照理說,內司志朗早該是個沒有迷惑的人才對,為何他還會想尋求所謂的本質?
而且,比起這個問題,倘若他真的有天分,能找到內司志朗畢生追求的答案,是否就能將他敬仰許久的內司志朗留在身邊?
雖然是個渺茫又不確定的目標,但是……
水見冬生放下雜念、凝起思緒,開始專心練習起從前學過的每個刀法,希望藉由這些他從未認真練過的刀法,帶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第五章

清晨起床准備早餐,然後洗衣,打水、劈柴……這些已經成了水見冬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至於空閒下來的時間,他則是獨自待在樹林裡練劍,為的是找尋內司志朗和他都不懂的本質。
內司志朗雖然不明白小家伙為何會突然開始對練劍如此熱衷,卻也沒阻止他,對於水見冬生刻意磨練自己的行為,他認為只要在合理的范圍內練習,那都是好事,而且也能讓水見冬生從中體悟真正的武術和刀法,所以他依然像往常那樣打造著自己的刀,只不過……
原本黏著他的小家伙現在減少了跟前跟後的時間,總教他感到那麼一丁點兒的寂寞。
「內司大人!內司大人!」原本奉命偷偷跟著水見冬生的武士們,上氣不接下氣的從林子裡跑了出來,而且神情還一臉慌張,「少主……少主他掉到山溝裡去了!但我們不熟山路,沒法子下去找人……」
「什麼!」內司志朗聽了,立刻擱下刀具,拔腿便往平時水見冬生練刀的林子裡奔去。
那小家伙!怎麼會掉進山溝裡的!
心急如焚的內司志朗焦急地趕往侍從指引的地點,希望能夠早一步將水見冬生救回來。
一想到水見冬生有可能摔斷手腳或意外喪命……許久未曾品嘗過的恐懼突然攀上他的思緒,甚至緊緊縛住他,令他益發慌張。
冬生,希望你沒事!
「少主想做什麼,我們向來是攔不住的,所以也沒多問,哪知道少主會突然滑倒摔進山溝裡。」
帶著內司志朗來到出事的地點,侍從們看著陡峭的山壁,根本不知道該怎麼下去將昏倒在下頭的少主救上來。
「你們一個人在這邊等著,一個人回屋裡拿厚毯子來。」內司志朗慣了這山裡的大小路徑,所以他交代完畢後,便逕自脫去外袍,然後攀著一旁的老樹樹枝,沿著峭壁往山溝裡爬。
好不容易在艱難的情況下踏上山溝底,濕冷又滑腳的石塊和蔓生的草籐幾乎絆住內司志朗的去路,費盡辛苦找著水見冬生後,他連忙上前去檢視傷處。
「冬生?」內司志朗東看看、西摸摸,發現小家伙已經昏過去了,不過幸運的是腦袋沒傷著,但是……
瞧那腳骨,八成是骨折了!
歎了口氣,內司志朗抬頭瞧瞧山壁頂,心想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沒死還只是骨折,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冬生……」內司志朗按捺下慌亂的心情,努力忽視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畢竟前一刻,他還在擔心自己會失去這個小家伙。
見到水見冬生除了骨折外,其他部位看起來並無大凝,他總算松了口氣,並且伸手替水見冬生拂去身上的草葉。
那散落一身的翠綠說明他落下時受到的保護,想來應該是沿路勾著了樹枝,才減輕跌落時受傷的程度,所以小家伙算是幸運了。
七手八腳地把他背上身,再度攀回壁上後,武士們急著以毯子裹住水見冬生,將他運回小屋去,一臉憂心地瞧著內司志朗為水見冬生做治療。
「怎麼辦?這下子該怎麼向大人交代?」看著躺在屋內的少主,侍從們心裡急得要命,畢竟他們原就是受了城主之命,要留在山上保護小主人,可現在卻讓水見冬生受了傷。
內司志朗仔細瞧了瞧,雖說是骨折,倒也不算難治,而且還是他應付得來的傷勢,所以心疼歸心疼,卻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傷不算嚴重,你們回城通知城主,說少主只消休養一陣子便會康復,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照顧他,請城主不必操心。」
內司志朗摸摸水見冬生的臉頰,瞧上頭刮出了大小傷痕,把一張白嫩的肌膚都要劃成花布了,讓他看了實在有些心痛,畢竟這小家伙年紀還小,等他清醒後,大概會疼得叫不出聲音來吧!
但無論如何,這傷口還是得治。所以內司志朗在送走兩名武士後,干脆趁著小家伙還沒醒來,本人沒什麼知覺的時候,開始動手替他治療骨折的傷處。
取來清水洗過傷口之後,內司志朗將傷部拉直,令骨頭回到原位,然後以竹板替傷處固定,再用麻繩綁起。
原本一氣呵成的動作應該在水見冬生醒來前就處理好的,但也不知道傷口是否真的太疼,當內司志朗替水見冬生綁竹板時,輕聲嚶嚀傳來,令他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
「痛……」這是水見冬生恢復意識之後唯一的感覺,不只是來自骨折的傷處,而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連腦袋也又痛又暈的。
「冬生,你醒了?」內司志朗邊問,邊將繩子拉緊,免得將來骨頭長歪了,可另一方面,他又擔心水見冬生犯疼,只得開口安撫道:「再忍一下,我正在替你固定傷口,或許會有點痛。」
剛才水見冬生那一聲呻吟,聽得他心口微酸,想著若非自己沒看住他,水見冬生應該不會掉入山溝才是。
「我的腳……斷了嗎?」水見冬生皺起眉頭,忍著疼痛問道。
他記得自己摔下山溝,卻不曉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看看四周,再聞聞空氣裡的藥味,加上右腳傳來的疼痛感,想來是侍從們找了內司志朗救他吧。
「我又給師父添麻煩了……」帶著歉疚的語調,混著呻吟從水見冬生口中吐出。
「傷已經傷著了,用不著再去介意,倒是你怎麼會掉下去的?」內司志朗比較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倘若那附近有什麼太過危險的地方,那以後水見冬生還是待在他瞧得見的地方練刀比較妥當。
「因為……」水見冬生松開了自始至終緊握的右手,手掌裡抓的是這山裡難得見到的藥草,專門用來治療筋骨酸痛,這就是他冒險爬下山壁的原因。
由於前天晚上,聽見內司志朗說了肩膀酸,所以在看見這藥草時,他才起了摘回去讓師父揉揉肩膀的念頭。
「你……」內司志朗一見到那藥草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小家伙竟是為了他的一句話……
「傻瓜!」雖是感動於水見冬生的心意,但對內司志朗來說,水見冬生的性命還是最要緊的啊!
「師父……」水見冬生瞧著內司志朗,原本他是打算給師父一個驚喜,卻沒料到反而造成困擾,師父一定發火了吧!
「你或許不知道,剛才看見你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會失去你啊!」摸摸水見冬生凌亂的長發,內司志朗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孩子……唉!不只是貼心,還窩心到骨子裡去了。
可是體貼也要有個底限啊!像水見冬生這樣為他拼命,哪天萬一送了命可怎麼辦?他不願、也不想看見那樣的景像!
光是想到水見冬生日後要下山回城、與他分離,他就已經感到失落了,倘若水見冬生丟了小命的話……
不!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師父,您是擔心我,不是生我氣?」水見冬生的心情在瞬間自歉疚與失落變為欣喜,雖然腿傷仍痛,但他的心底卻感到一絲愉悅。
因為師父沒責備他,卻是在意他,而且還關心著他。
「就算你想盡點心力,也要量力而為!」內司志朗歎了口氣算是回應,然後才動手揉了揉水見冬生臉頰上的小小瘀痕,飽含關懷地沉聲道:「你將來會是城內的領導者,太過貿然行事,有時候會給很多人帶來危險的,而且……失去了你的話,你要身邊這些關懷你的人、等你領導的人們何去何從?」
這回答聽來冠冕堂皇,可事實上,有句話卻硬是哽在喉間沒出口,因為,他真正想問的是——
沒了水見冬生這個明顯影響到他生活和情緒的小家伙,他又該何去何從?

「我不想當城主!」許久未見的任性,又重新回到水見冬生身上。
在聽了內司志朗的提醒,要他為北野注意自己的安危時,水見冬生心裡忍不住起了怒意。雖然這些原本就是他該做的,也是身為少主的本分,但知道內司志朗對自己的關心原來是系在北野的未來上時,心裡還是免不了泛起沒來由的失落。
「反正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只會擺架子的無用少主,既然如此,不如把北野交給更有能力的人繼承。」
伸手把豁出性命摘回的藥草遞到內司志朗面前,像是在討主人歡心的幼犬,水見冬生懇求道:「師父,我不回城了,讓我跟著您好不好?」
「什麼?」內司志朗微微一愣。
雖然日後會失去水見冬生的陪伴讓他感到有些寂寞、也有那麼點落寞,所以水見冬生這句話無疑是勾起了他心底深處的一點自私,但是那不過是他私人的情緒,怎麼水見冬生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
「你要留下?」內司志朗先是一喜、而後一憂,因為他明白,無論是就現實而言,還是就理想而論,水見冬生都是不該留下的。
即使……他私心裡是希望他能多陪伴著自己。
「想!我想留下來陪著師父,因為……我喜歡師父啊!」
不知是掉到山溝裡把頭撞昏了,還是跌得太重把人摔傻了,水見冬生根本弄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反正腦袋裡跑出什麼詞,有什麼感覺想法,就一字不漏的全說出口,而情緒也就在沒法子壓抑的狀況下,隨著他原先的任性統統發洩出來。
「冬生!你……」
一句告白和示愛,像根針似地穿透了內司志朗的心,而後牢牢地釘在他的心口上。
內司志朗萬萬沒想到,水見冬生竟然會喜歡上他!
「你……我……冬生,你在說什麼傻話啊!」
雖然不是頭一回遇上旁人的示好,但是過去他遇上的可都是女人,水見冬生卻是個男人啊!就算他年紀尚輕,可還是個道道地地的男人,將來甚至會當上城主,統領大軍,所以他不可能、也不應該喜歡他的!
「你只是受了傷,想要人安慰,所以惦起父母來,希望父母陪你,是吧?」
怎麼說水見冬生都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若說他將自己當成了替身,倒也說得過去。
又或者……該說他如此希望。
「我不是孩子,不用父母陪著!」水見冬生不高興的嚷了起來。
「這陣子我想過了,我喜歡師父。」不只是單純對劍豪的景仰,或是對恩師的仰慕。
「剛開始我以為自己是尊敬師父,才想留在您身邊,但我認真想過了,還想了很多天,而且越想師父的事,我就發現自己越喜歡師父……」
知道內司志朗想追尋刀的本質,所以他一心替恩師找答案,怎知在練劍的時候,該是探求武術之源的心,卻清清楚楚的浮出內司志朗的臉,因此他明白了內心的真正向往。
「師父是唯一對我說真話的人,您不會明著對我笑,背後卻想反對我;您是唯一肯和我相處的人,所以我不會讓師父走的,您是我水見冬生一個人的師父……」水見冬生躺在墊被上,一邊吐著異於平時的熱氣,一邊道出真心,「不能跟著師父,冬生會一輩子遺憾,因為我喜歡師父啊……」抓住了內司志朗的衣袖,水見冬生的表情是過去從未有過的認真。
「冬生……」內司志朗沒料到,結果竟是他最不願去猜想的那一個。
瞧著抓住衣袖的水見冬生,內司志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狠心甩開他,還是好言安慰?
可是,不論他選擇哪一個,他都很清楚,自己心裡最惦著的,居然是開口叫水見冬生留下來。
就像他之前所思考的問題,他想與水見冬生相伴,是否真的只是寂寞而已?又或者其實他也喜歡這孩子,卻被諸多理由壓抑,因此渾然不覺?
沒理會內司志朗心裡的猶豫和顧忌,水見冬生見他沒反應,干脆忍痛坐了起來,一把勾住內司志朗的頸子,下一瞬間就貼上自己的恩師,吻上了內司志朗的唇瓣。
過度親密的接觸讓內司志朗有著短暫的迷惘,在他來得及為自己被水見冬生親吻的事做出反應前,那股源源不絕透出的熱氣,卻更叫他吃驚。
「你發燒了!」內司志朗顧不得水見冬生正在對自己示愛,慌忙將他壓回床上躺好,然後伸手探上他的前額。
火燙的感覺浸入他的掌心,令內司志朗渾身一顫。
是了,小家伙原本就不是山野孩子,在山上待這好些日子,體力早沒了,再加上這傷口,要想不生病也難。
怪不得小家伙說話顛三倒四的,也沒去分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該說,把心情一股腦兒的全倒出來,想來應該是傷口引起的吧!
「我去弄點熱水給你擦擦身子,你給我躺著好好休息!」
擔憂水見冬生一病不起的心情,遠遠超過了水見冬生的告白帶來的震憾,現下內司志朗只想早些令他恢復健康。
至於方才的吻……
內司志朗狠下心、別過了臉,徑自往廚房走去,想燒點熱水為水見冬生祛寒。
反正,無論他的心情為何,水見冬生對他又有多認真,他們倆都不該在一起的!所以與其給小家伙期待,不如在一開始就拒絕他還來得妥當些!
可是……他心口的痛又是怎麼回事?那股即使被敵人砍傷,也未曾如此嚴重的揪心疼痛,到底是所為何來?

第六章

陽光穿過枝葉,照著林子裡的一方小天地,可過了正午的小木屋卻依然門窗緊閉,仿佛外頭的時間流動和屋內一點關系都沒有似的。
或許是高燒耗去了體力,水見冬生一躺就到了第二天中午,直到燒退了,腳上的傷也開始消腫,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藉著窗縫流進來的微光,他看了看四周,想弄清自己跌下山溝,被人送回小木屋,迷迷糊糊沉睡下去之後,現下到底又是什麼樣的狀況,可他沒想到,在他動了動依舊發疼的右腳,然後稍稍轉頭之後,竟發現內司志朗坐在床邊,守了他一夜。
「師父……」他訝異的驚呼,卻又像想起什麼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把靠在牆邊合眼休息的師父給吵醒。
但為何是內司志朗在照顧他,父親派來的兩個侍從上哪去了?
他記得自己被帶回木屋後,內司志朗替他治療骨折的傷處,但在那之後呢?
一點一點的,不甚清楚的印象慢慢流回水見冬生的腦子裡,讓他記起了昨晚的荒唐告白……
「我……我竟然……」手掌照樣壓在嘴上,只是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他竟然吻了恩師!
水見冬生瞪大了眼睛,看著仍閉著雙眸熟睡的師父,整張臉瞬間紅了起來,臉頰和耳根也莫名地變得火燙。
一想起昨天夜裡的大膽言詞、無視禮教的示愛,他就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沒想到他居然對敬重的師父說了那樣的話。
但不可否認的,在他心底,確實藏有對內司志朗的仰慕,至於此種狀況是從何時開始的,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原本他以為這是因為內司志朗的高潔人品和得體的處世態度,讓他忍不住就將視線和心思定在內司志朗身上,因為這隱居山林的刀匠,是他向往、努力的目標,卻從未把自己對內司志朗的心情往男女之情想去。
可昨晚意識不清的自己,在毫不壓抑、拘束自己的思緒之後,竟讓內心的情感導向如此結果──
他,水見冬生,喜歡上自己的師父了!
倘若只是喜歡,那他偷偷將心情藏著也就算了,糟的是他居然當著內司志朗的面說出來,甚至還主動吻了恩師,這下該怎麼辦?內司志朗會拿什麼樣的眼光看他?
慌亂的心情讓水見冬生亂了步調,只能呆呆望著還在夢鄉的師父,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不過,就在他腦子裡依然呈現極度混亂的狀態時,內司志朗卻稍稍動了下身子,跟著張開了眼。
「師、師父……」水見冬生只知道自己的嘴巴正一張一合的,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出聲,又是說了些什麼話。
「早,你好些了嗎?」內司志朗抹抹臉,把視線定在水見冬生的傷處,「有沒有哪邊還在發疼?」
「沒……沒有。」為了不讓內司志朗發現自己的臉正紅得比美秋收之後的柿子,水見冬生連忙挪動身子,勉強起了身,避開仍傳來疼痛的傷口,正襟危坐的向師父行了禮,「這點傷不礙事,卻累得師父照顧冬生一晚,多謝師父。」
開口道歉和致謝,可他就是沒勇氣再提昨夜自己的荒唐言行。
「不打緊,你沒事就好,我去拿新藥來替你換上,順便弄點熱湯給你喝,你先休息吧,別再亂動了。」
內司志朗見水見冬生沒多提昨夜的事,於是也就避而不談,對他來說,小家伙的傷勢和將來,遠比兩人之間糾纏不清的感情還要來得重要。
昨天晚上他瞧著水見冬生的睡臉,將過去到現在的事一點一滴地堆疊起來,這才注意到自己對小家伙的在意程度,由一開始只覺得他是個傲氣任性的少主,到後來當成是貼心的伙伴,甚至進而想疼愛他、與他相伴,可是卻沒像水見冬生那樣,直接而明白地轉化為愛意。
只不過……對於水見冬生渴望的愛戀,就算他能回應,旁人也不見得會允許吧!
水見冬生身為北野少主,內司志朗相信城主寧可兒子將來娶妻生子,也不願見他跟男人廝混。
只能說水見冬生還太年輕,所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毫不考慮所謂的現實,可他已不再是十幾歲的小伙子,而是思緒成熟的大人了,因此在得到水見冬生的示好之際,他的心情完全是喜憂摻半,無法以欣喜或煩惱來論定。所以,無論他是否已經習慣小家伙在身邊的日子,或是希冀水見冬生的相伴相隨,現下他該做的事、該下的決定,卻與他的真心無關,只能有一個答案。
自廚房端來熱湯、取了藥草,內司志朗一邊不著痕跡地回避著水見冬生的眼光,一邊為他換藥,只是不時自水見冬生唇邊逸出的呻吟聲,還是令他的心裡泛起了刺痛感。
那感覺就像張又細又碎、綿綿密密鋪滿他心裡的網子,緊緊罩住了他的心,讓他每回不小心與水見冬生的視線相對時,都會感到一股酸疼。
只是……就像在與敵人對戰一般,即便傷口再疼、血流的再多,不舉起手裡的刀護住自己和攻擊敵人,那麼下場絕不會好過。
咬緊牙關撐過去,是他唯一的選擇。
「我想,城裡應該很快就會派人來探你了。」
內司志朗瞧著水見冬生靜靜喝湯的動作,眼神甚至無法往他細致的臉龐上多望一眼。
吞下了真心,內司志朗將自己正在掙扎的感情往幽黑的世界裡拋去,抬起頭、沉聲續道:「說起來你也到這裡好一段時間了,等城內的侍從回來,你就跟他們一塊兒回城去吧!」
這是無關選擇的答案,也是他認定對兩人都好的抉擇,至於其余的情感與心頭泛起的疼與痛,時間久了,終究會淡忘的。
「師父?」水見冬生手中的湯碗沒再往嘴邊去,卻停在了半空中。
他知道自己受了傷,父親一定會擔心,為此派人上山探視都算合情合理,但為何突然要他跟著下山?
「師父,昨天晚上……」想來想去,會讓內司志朗改變與自己應對的態度,還一反先前的和善,決意送他下山的理由只有一個,恐怕是他對恩師那份無法見容於世的感情!
「昨晚?怎麼了?你擔心自己想撒嬌的事被我講出去嗎?」內司志朗避開了水見冬生的眼光,起身准備往廚房收拾去。
不能看、不能想也不能回應,那是對水見冬生這個還有大好將來的小家伙最好的方法。
水見冬生一聽即知內司志朗是在避重就輕,不過這事原本就不是能搬上台面的話題,所以既然內司志朗將昨天夜裡的狀況解釋為撒嬌……
「師父是因為冬生想撒嬌,才要我下山的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水見冬生閉上眼睛,決心將那份依戀藏得更深一些。
「如果我不再向師父撒嬌……」不再對內司志朗表露傾慕,就像平時相處的態度那般,「能讓我留下來嗎?」
內司志朗頓住了腳步。
小家伙果然是靈敏聰慧的孩子,一聽就知道他在躲避什麼,甚至,就連隱藏真心這回事,他都反應的如此之快。
「你已經長大了,該回去看看城裡,也好幫著你父親了。」
這是實話,自從水見冬生變了性子,開始虛心受教之後,學習的速度便快到足以在短時間內超越他。所以早些放他下山去,讓他造福北野城居民、甚至是更多人,那才是最好的,至於他個人的情感,與天下大事相較,可就顯得自私而微不足道了。
「師父,冬生還不成熟,還需要您的指導!」
雖然平時討厭讓人當孩子看待,但此刻,水見冬生卻希望內司志朗拿他當孩子,甚至是個不了解人情世故、不懂所謂的情愛是怎麼一回事的孩子,如此他就能待在師父身邊。
而自己對內司志朗的愛慕……他知道那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依戀,所以他會學著漠視這份情動,只要內司志朗讓他留在山上,哪怕多一天也好。
「你的心到底成不成熟,你自己明白。」內司志朗搖搖頭,依然沒回過身去看水見冬生,「留在這裡,對你半點好處也沒有,你的任性脾氣和傲氣早已被你熱心學習和體貼的舉動取代了,所以此時的你,回去北野城將可以學到更多事情。」頓了一下,內司志朗作了個深呼吸,「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冬生。」
「師父……」看著內司志朗的背影,那副他追隨許久的寬闊背影此時竟不再令他安心,而是散發出沉重的氣氛,像是刻意要將兩人之間隔出一道無形的牆面,讓他永遠也跨不過去。
內司志朗的心意已經表示的夠明白了,就算他再不懂、再使性子下去,還是改變不了內司志朗的選擇與決定。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夠謹慎、洩露了真心,才會失去伴著師父的權利,甚至縮短了兩人相處相伴的時間。
痛,他的胸口、全身上下都感覺得到,但是卻與腳傷無關,因為他疼的是心、痛的是心,傷的……也是心。
可正如內司志朗所言,他已經成長了,所以就算旁人不明指,對於延展在自己面前的眾多道路,他也很清楚自己該選擇何路而行。
他是北野城的少主,將來要繼續父親的道路,帶領居民、保護百姓,那才是他應盡的義務,以及一輩子怎麼也拋不開的包袱。所以,盡管這場愛戀將他傷得再重,他都得忍住那份痛楚!
吞下了幾乎要湧出喉間的苦楚,水見冬生忍著腳疼,朝背對著自己的內司志朗下跪、磕了頭。
「冬生……受教了……」

一樣的樹影飄搖、山風清爽,打鐵的聲響依舊不變,只是這山林小屋的四周,今日似乎顯得寧靜過頭。
內司志朗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回身想取竹筒茶解解渴,卻在伸手撲空之際,才惦起他身後已少了個小家伙。
望著空空如也的四周,內司志朗突然覺得這林子似乎沒來由地空曠了許多。
「還是先吃飯吧。」擱下刀具,內司志朗往屋內走去,習慣性地煮飯作菜,只是刀與砧板相碰撞而引起的回響,今日似乎特別大聲。
有些出神地望著蒸氣冒出,內司志朗將飯菜端上桌,兩人份的碗筷像早已預備好一樣靜靜地擺放桌面,令他想也沒想就轉頭往外邊喊去──
「冬生!吃飯了……」話語剛到唇邊,他停住了。
瞪著屋外一片的風吹草搖,他陡然驚覺自己的生活與慣常,竟在水見冬生的伴隨下,改變得如此之大。
水見冬生早已離開他,不再是黏住他的小徒弟了,那一日的分別所代表的,恐怕是將來的再會已經遙遙無期了。
「冬生……」不自覺地,內司志朗吐出了一句飽含掛念的呼喚,只可惜,回應他的,只剩風拂過林葉的聲響。
轉回屋內,他有些發愣地在桌邊坐下,剛要盛飯,卻發現自己又不知不覺地放上兩人份的碗筷。
水見冬生總是盛滿一碗給他,自己盛了八分滿,說是個子小,吃得不多,偶爾給他整條魚,他會剩下半條吃不完,直嚷著肚子很飽……
內司志朗拿起水見冬生的碗,懷念地以手指磨蹭著邊緣。
「很快的,很快就過去了……」自言自語、像要催眠自己的話語,不停地自內司志朗口中迸出。
人啊,總在失去後才懂得什麼叫重要,什麼叫真理。
就像他現在一心掛著水見冬生而放不下,即使希望時間來沖淡,卻也是徒勞無功。
水見冬生的笑臉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浮現、擴大,笑聲在他的耳邊不停回蕩,就仿佛人還在他身邊一般。
可事實上,就像他心口從沒停歇過的痛楚那般,水見冬生早已回北野城去了。
「冬生……」內司志朗放下碗,再度吐露的呼喚劃破了空氣的寂靜,拆落了他的偽裝。
他還是惦著那小家伙的!
甚至,這樣的感情,以水見冬生的話來說,該算是愛意了吧,所以他日日夜夜想著、念著、掛著水見冬生,只是現實讓他卻了步。
相較之下,或許水見冬生還比他有勇氣,至少,小家伙對著他吐露過情感,而他卻將之埋藏了。
聽著不習慣的風聲回蕩,空曠的屋內只有他獨自用飯的聲響,內司志朗忍不住憶起水見冬生初次下廚的模樣,那布滿細傷的十指如今不知過的如何?是為了百姓拿起筆、處理政務,或是代父巡察、拉著韁繩?
又或者……
「我需要一把刀,刀背為真棟、刀身的坑紋要菖蒲造、刃文為砂流……」
停下了手邊的筷子,內司志朗的耳邊,突然響起水見冬生初上山時要求他鑄刀的條件來。
喃喃念著那幾項條件,內司志朗擱下了碗筷,露出堅毅的眸光,起身往屋外步去。
內司志朗注視著熔爐裡的火光,跟著便搬來柴薪往內添加,讓火燒得更旺盛。
「我會給你一把你要的刀,冬生……」
那是他對水見冬生的眷戀,也是他唯一該留給水見冬生的心意,甚至可以代替他,在水見冬生日後必需踏上戰場時,成為相輔相佐的左右手──
一把無人能敵、足以保護他所愛之人的利刃!

第七章

時光的流逝總教人難以察覺。尤其是在不知日與年過去多少的山林野地裡,除了鎮日打刀外,內司志朗幾乎沒去注意任何瑣事,也因此,他連自己為水見冬生打了幾年的刀都給忘了。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反覆鑄刀,塑出心目中理想的刀身,然後再進行調整,每日每夜,他都在敲打燒紅鐵塊與揮灑汗水交替的日子裡度過,而每當他因為汗流浹背,伸手想到一旁拿巾子擦臉時,也不再為水見冬生的離開感到不適應,只不過,今天放巾子的地方,似乎多了點什麼與平日不同,卻又令他感到熟悉的東西。
冰冰涼涼的竹筒觸上了他的指尖,讓他下意識地回首張望,卻沒料到竟會瞧見一張陌生又面善的臉龐。
「師父,請用。」
略偏低的嗓音帶些幽靜感,比起他自己的粗獷聲調細致許多,卻也較之前少年般的高音聽來沉穩了些。
「冬生?」內司志朗愣了一下,他完全沒注意到水見冬生是什麼時候來的,又在他背後站了多久。
打量著那張明顯改變不少的臉龐,以及抽高變壯的身材,內司志朗突然覺得有些不適應了。
因為在他的記憶裡,水見冬生依然是一張笑得開心的稚嫩臉龐,而不像現在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氣質沉穩、不再毛躁,纖柔臉蛋變得斯文許多,雖漂亮卻不減英氣,而他的雙手手指更因年歲增長而浮現了骨節,看得出來是雙長年握刀的手。
「請用。」水見冬生一臉笑意的遞上竹筒茶,面對內司志朗的遲鈍回應倒沒什麼明顯的質疑。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內司志朗接過茶喝了幾口,甘甜的滋味令他的記憶仿佛倒流多時,定眼瞧向水見冬生,他訥訥地反問道:「你長得還真快,到底下山幾年了?」
或許是因為不覺得自己會再與水見冬生重逢,所以內司志朗在看見水見冬生的時候,反倒不知該用何種態度去面對他。
是師徒?是父子?還是朋友?又或者是……
不期然的感覺悄悄爬上他的心底,讓他恍惚了一會兒,他是做了白日夢麼?否則水見冬生又怎麼會在這裡?他應該在北野城裡日夜忙碌,忙著人生、忙著政務,也忙著體恤百姓、照顧居民,而不是出現在他的山林小屋裡啊!
「四年了。」水見冬生淺笑著回答。
離開青嵐山整整四年。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歲月裡,他成長了,個性也穩定了,完全脫去與內司志朗初見面時的稚氣,但眼底似乎依然存有對內司志朗的傾慕,為了掩飾這樣的情愫,他隨口話家常,好淡化這樣的感覺。
「因為城裡有許多事得忙,一直找不到時間上山向師父請安,今天特地上山找師父聊聊,順道向師父報告幾個消息。」
「消息?」內司志朗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水見冬生真是來找他敘舊的,聽見他話中有話的回應,他斂起想探問水見冬生四年來近況的心情,沉聲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現在是城主了。」
這個消息是好也是壞,好的是水見冬生已經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壞的是少主繼位,也等於是前一任城主的噩耗──那位曾經令他尊敬、願意為之效命的水見尚敬辭世了。
「城主他……」內司志朗不由得稍稍提高了音調,「所以你才會這麼忙是吧?」
聽到這個消息,其余的事情內司志朗就算不問,也多少能明白。城主的替換,再加上要熟悉各項事務,想必對水見冬生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不過見他這副沉穩的樣子,想來應該是得心應手了。
只是沒想到時間一過就是四年,原來他與水見冬生分別,已經相隔四年了?可他年少稚嫩的笑臉,至今依然烙在他的腦海裡。
這只能說是時間不留情吧!不只帶走了水見尚敬,也帶走了水見冬生的年少歡笑。
但是,水見尚敬怎麼會突然走了?他記得四年前相會時,水見尚敬看來依然健壯,可轉眼間卻……
「我說冬生,你父親發生了什麼事?」內司志朗微蹙眉心,感覺有絲不對勁。
「是一年前的舊傷……」戰爭難免有人傷亡,面對死亡,不管是城主或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樣的。
「是嗎?」內司志朗斂眉沉道:「那麼,北野城近來可平安?」
他沒忘記四年前水見冬生上山是為了找他鑄刀、抵抗侵略,而水見尚敬也曾說過戰爭的事,所以在水見冬生繼任後,這些事想必都得由他來一肩扛起。
雖知是無可避免的現實,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一晃眼,他竟是與水見冬生在談論天下大事了。
「師父別擔心,雖然世事無奈,卻也沒這樣沉重。」水見冬生看了看內司志朗的嚴肅表情,像是要令師父安心似的,嘴角勾起淺笑,轉頭看了看空曠的林野,他閉上眼睛享受著撫過面頰的輕風。「就像父親大人,他是含笑走的,他認為我已經可以撐起北野,所以走得心安,而我也沒讓父親大人失望,接手北野這半年裡,我可做了不少事,師父眼前的水見冬生,早已非當年的毛頭小子了。」
「是啊,比起當年上山之時,你變得真多!」
內司志朗扯出一抹淡笑,不管水見冬生是為了讓他轉移注意力,還是真的放下了心頭煩憂,他這個師父總不好比徒弟還要緊張。
「進屋休息吧,正好是用飯時間了。」
轉過身,內司志朗擱下刀具往屋內走去,身後跟著水見冬生的感覺讓他的腳步不自覺的輕松許多,就好像這屋裡原就該有兩個主人。
「師父,讓我來吧,今天您就好好休息,然後嘗嘗我的手藝。」
水見冬生也跟著進了木屋,卻沒讓內司志朗下廚,他搶先一步進了廚房,拿了木架子上現有的魚干和醃菜,動手做起晚飯來。
雖然內司志朗也想擠進去,可是就在他發現廚房已無他容身之處的同時,他才注意到,因為水見冬生長大了,所以這小小的廚房,已塞不下他們兩個大男人,因此他只能待在外邊望著那道有點熟悉、有點陌生的背影,心裡則是五味雜陳。
「也許我應該把灶砌在外邊。」內司志朗在後頭探望著,「這裡太小了,如果我也跟著進去,只怕是沒辦法動手幫忙。」
當然他倒不是真要幫忙,只是難得相會,沒能瞧著水見冬生的臉龐,讓他有種兩人依然相隔很遠的感覺。
一點點孩子氣的任性和寂寞……可以這麼說吧!
「就算灶砌在外邊,也沒讓師父幫忙的道理。」
調好了味道,水見冬生盛了兩碗鹹粥,笑瞇瞇的回過身,將拿手料理遞給內司志朗,能夠重新站在這個山中小屋,再次為師父下廚,令他的心情大好,甚至先前與內司志朗談起政事的沉重感也一掃而空。
「看來你不只學著怎麼當城主,還學了煮飯。」內司志朗低頭嘗了一口,那與以往不同的味道令他有絲訝異。
「跟妻子學的。」
水見冬生推著恩師到了桌邊,還替內司志朗泡了茶,然後才跟著坐下一塊兒用餐。
「妻……」內司志朗猛地抬頭,「你成親了?」
過多的世事變化讓他差點無力消化這些事實,不過所有的事都比不上這消息來得讓他錯愕,但轉念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水見冬生可是一城之主,怎麼可能沒妻沒子?他將來還要訓練一個新城主出來照顧百姓呢!
內司志朗沒注意到自己突然低落下來的情緒,只是喃喃自語似地應道:「是啊,你是該有妻子和孩子了。」
昔日的大膽示愛,只不過是水見冬生年輕時的迷惘,所幸他推了水見冬生一把,讓他迷途知返,他的選擇果然是正確的。
只不過他的內心似乎並不這麼想,那股打自心底透出來的寂寞,依然纏附著他,揮之不去,即使在見著水見冬生之後,依然未曾消退。
面對這個話題,水見冬生的心情也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雖然他從沒忘記眼前的師父,更不只將內司志朗當成普通的恩師看待,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抹去他必須扛在肩上的責任,不代表他與內司志朗之間能有另外的一條路可走。
相仿的孤寂與不捨,只能和四年前萌生的愛戀一同深深的鎖在心底。

「我的兒子再過幾天就滿月了。」正視現實是讓人忽視不成熟感情的最好方法,為此,他繼續談論著自己的婚姻。
「名字取了嗎?」內司志朗配合水見冬生的話題繼續往下聊著,盡管他真正想問的並非這些,但他知道,說開了心底話,對現在的兩個人來說,都是沒有好處的。
「還沒,不過妻子卻已經拿小猴這樣的小名叫他了。」提起這不算好聽的乳名,水見冬生忍不住笑了,天底下哪有母親是這樣給孩子取名的。
「孩子剛出生都是這樣的吧!」望著水見冬生的笑臉,內司志朗還是跟著泛開了笑容。
也許他求的,就只是水見冬生的幸福吧!所以見著他這發自心底的笑,他倒心安許多了。
「不只是因為他的模樣像只小猴子,雖然還沒滿月,他的任性可不輸當年的我。」想起家裡不是哭就是鬧的小霸王,水見冬生就想搖頭,「我看,干脆讓他也拜您當師父吧,請您替我好好教訓一下這只野猴子。」
「那也要他適應得了啊!」內司志朗吐出笑聲,「不過有機會的話,看看他倒也不錯,我想多少可以從他身上瞧見你當年的模樣。」
一個與水見冬生相仿脾性的孩子啊……
如果有機會看著他成長,也許他會再一次見著當年那燦爛的笑臉吧!
「既然如此,我家的小猴就拜托師父了,到時還請師父不用手下留情。」水見冬生笑著看了看內司志朗,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倒是……師父沒打算成家嗎?」就算追求著目標而無法為其他事情分心,但一個人獨居山林,多少還是會寂寞的吧?
而且算算內司志朗的年紀,早該娶妻生子了,雖然他無法成為內司志朗的伴侶,但還是由衷希望內司志朗能尋得踏實的幸福,如此他才能打從心底,放下這段四年的思念。
「我曾經愛過……」不自覺地,四年前那場僅只維持一瞬間的愛戀,突然躍入了內司志朗的心頭,他很快地瞥了水見冬生一眼,「但是我親手將他往外推了……」
成家嗎?說實在的,他還真沒想過,但是唯有四年前那一次,他動了與水見冬生長相左右的念頭。
如果不是水見冬生,他怕是再也找不著這般契合的對象了,而且他也無法想像由水見冬生以外的人來陪伴他。與其勉強自己娶妻生子,倒不如守著那份愛戀一輩子,或許也是種幸福,又不會傷害另一個無辜的人。再者,水見冬生是城主,需要繼承人,可他沒這包袱、也沒這必要,所以還是獨自過活來得好。
「是嗎?」
不知道內司志朗口中的對象便是自己,在聽了這樣的回應後,水見冬生的心像是遭利刃刺穿,這份痛楚來得又急又快,讓他來不及逃躲或防備,雖然他是想著要幫師父找對象才提出這樣的問題,可在知道內司志朗心有所屬之後,還是免不了失落。
原來內司志朗早有意中人了啊!所以當初他才怎麼樣都無法陪在內司志朗身邊嗎?
「不過,我想時間能沖淡很多事,師父應該也可以忘了她,重新拾回自己的幸福。」吞下哽在咽喉的酸楚,隱瞞心底的歎息,水見冬生勉強扯出笑容,對著內司志朗勸道,雖然他明白這不過是空口白話,時間並不能淡去情感,卻能叫情動沉澱為更加深沉的眷戀。
「我曾經這麼想過,只不過這幾年下來,我才發現愛戀一生的對象,似乎真的只能用一輩子去守護。」內司志朗搖搖頭,「不過,知道他現在過得幸福,那也就夠了。」
即使心痛,但是至少他能繼續守著水見冬生,若水見冬生真把兒子送上山,他或許還能一慰相思之情。
明白內司志朗對意中人的用心,水見冬生只是沉默著,除了羨慕這個獨占恩師目光的人,卻不再勸內司志朗娶妻。
他靜默的吃著碗裡的鹹粥,眼神有些茫然的隨著桌上的燭光搖曳閃爍。
內司志朗不時打量著水見冬生,見他突然靜了下來,心緒也跟著沉默許多,只是這般沉悶的氣氛,卻是他不希望在水見冬生的身上見到的,所以他忍不住打破沉寂開了口。
「倒是你幸福嗎?冬生?」
聽著剛才的談話,內司志朗覺得水見冬生應該是幸福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為何偶爾會從水見冬生眼底瞧見一絲惆悵?莫非水見冬生有什麼不好說出口的煩憂嗎?
「北野百姓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水見冬生勾起笑容,說出口的應答卻巧妙的避過了重點,雖然不夠誠實,卻也說明了他的成長,他不再是什麼話都掛在嘴邊說的孩子。
但為了不讓師父擔心,也怕內司志朗察覺到他的心意,他還是補了句回覆,「不過,倘若是問我個人,現在的煩惱也唯有家裡那只小猴該取什麼名字了。」
「只有這個?」內司志朗看得出來,水見冬生應該只是避重就輕,幾年不見,他也學著不再事事表露於臉上了。「可是我瞧你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眼光常發愣。」
他希望這只是自己多心,因為以常人的情況來判斷,水見冬生除了擔憂北野的政務,應該沒什麼煩惱了,可在剛才那一瞬間,水見冬生確實流露出帶點憂愁的表情,就在他提起自己那場一生恐怕再尋不著的愛戀之際……
內司志朗微頓,腦海裡的思緒也乍然停止,因為這前後連貫起來,簡直就像是在說,水見冬生至今還掛念著對他這個師父的感情。
會嗎?會有這樣的事嗎?畢竟他已娶妻生子,而自己也殘忍地拒絕過水見冬生,僅將感情埋藏在胸口,打算隱藏一輩子,可是水見冬生呢?他是真的將一切都拋下了,還是像他一般,為了更遠大的目標而暫時斂起個人情感呢?
「找?發愣?」水見冬生眨了眨眼,接著便開懷的笑了起來,「師父多心了,我不是在發愣,而是在發呆。」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是心事滿懷,後者卻將腦子放空,什麼也沒想。
「因為最近忙著和其他城結盟的事,所以有些睡眠不足,不過這也是我特地上山來向師父報告的消息。」水見冬生將音量放低,小心翼翼的將軍情透露給內司志朗知曉,「為了抵御宇方的侵略,我和其他城主定下盟約,日後北野的百姓就能過著安和樂利的生活了,怎麼說宇方城主都不會傻到和擁有眾多盟友的北野為敵吧!」
「是嗎?」
既然水見冬生沒承認,內司志朗也不再追究,只是他的內心終究有著那麼一份莫名的渴望,希冀哪天能與水見冬生相伴,所以聽見水見冬生的否認,他反倒感到悵然若失。
「不過煩惱還是有的。」水見冬生看了看內司志朗,為了讓沉下臉色的內司志朗再展笑容,他回復到十七歲的調皮心性,和師父開起玩笑,「為了結盟,我納了友城送來的女子為妾,害我連晚上也忙得沒辦法好好睡覺。」
「妾?你納妾了?」內司志朗不以為然地挑眉,甚至是提高了音調。在他看來,水見冬生雖已成年,卻依然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想不到他除了妻子還有妾,這小家伙倒還挺懂得享受的嘛!
「那你這趟上山想必沒什麼空留下來敘舊了吧?」想到水見冬生在城內左擁右抱的景像,不期然的怒氣和孤寂湧上了內司志朗的心頭,口氣也不由得變沖動了些,「原本我是想問問你要不要留下過夜,現在看來,你還是早點下山回家陪妻妾比較妥當。」
「正好相反,我是專程上山找師父敘舊的,因為縱有嬌妻美眷伴隨身側,可師父到底是不同啊!」放下了空碗,水見冬生望著內司志朗笑道:「對冬生來說,能和您暢言一晚,勝過美人在懷。」
「你……哪兒學來的甜言蜜語,居然用在師父身上!」雖然知道這可能只是水見冬生的客套話,但不可否認的是,內司志朗還是覺得心口那道裂開的傷口漸漸被撫平了。
唉,沒想到他習慣清淡生活這麼多年,原本平靜的思緒卻被小家伙給完全打亂了!
「師父教過我要以誠詩人,所以這不是甜言蜜語,而是句句出自肺腑。」
水見冬生右手托腮地對著內司志朗報以笑容,逸開的笑意帶些甜蜜,又有著令人懷舊的感覺,幾乎要讓內司志朗看得出神了。
「師父,看在冬生如此有誠意的份上,您就收留冬生一晚吧!」
久違的師徒相逢與徹夜長談,讓內司志朗重溫四年前的舊夢,感受著枕邊不時傳來的溫和吐息,他度過了不知該算漫長還是滿足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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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晨光透入屋內,內司志朗發現原本該躺在身邊的水見冬生不見了!
「冬生?」
他有些焦慮地四下梭巡了一回,發現水見冬生並不在屋內,索性披上外衣往屋外尋去,沒料到才剛踏出門口,就看見水見冬生正在練劍。
瞧著那不同於以往的熟練刀法,不但沒了四年前的生澀,甚至展現出俐落又優雅的姿態,就如同他那輕盈纖長的身形,更像是在風中任意舞動的尖刃葉片,能夠隨心所欲地操控著方向與目的。
漸漸地,內司志朗也看得入迷了。
雖然不知道水見冬生這些年來,到底跟了哪個流派的師父學習這般優雅的刀法。但是他看得出來,比起他這個劍豪,水見冬生的刀法更貼近他的御風流。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刀子不合用的關系,他看了許久,老覺得水見冬生的動作沉重了點,幾乎是只差一步便能超越所謂的風。
「冬生,你先停一停,我拿把新刀給你。」
內司志朗喚停了水見冬生,回身進屋取出了一個沉重的木盒子。
那是過去四年來,他窮盡畢生所學為水見冬生打造的刀,只是未曾能親手交給水見冬生,裡頭包含著他的思念、眷戀,他曾經望著刀上的紋路來回憶水見冬生的動作與笑容,仿佛將它當成了替身,如今他總算有機會讓它到達應該被交付的主人手中。
「雖然我認為它還不夠完美,但應該比你手上的刀來得合適。」
即使這刀是依水見冬生從前所指定的條件鑄造的,但事隔多年,他想水見冬生應該是不記得了。
打開木盒,水見冬生有些受寵若驚的抽出長刀,在看見上頭的紋飾時,甚至驚訝的張大眼睛。
「師父,這刀……」瞧內司志朗把刀保管得如此之好,他還以為是師父愛用的武器,可仔細看過刀身的形貌,這把刀……不會是為他所鑄的吧!
「你試試吧。」內司志朗還當水見冬生只是驚訝他打刀的功夫,所以沒去多想便催促著他試刀。
以水見冬生的刀法配上這長刀,想必該會無比的契合,畢竟那是他精心為水見冬生所鑄的啊!
「刀背為真棟、刀身的坑紋是菖蒲造、刃文為砂流……師父,您還記著?」感動的心情哽在咽喉,讓水見冬生再也說不出其他話語。
沒想到內司志朗連他過去那難以讓人接受的任性也全盤包容,甚至依著他的希望鑄了刀。
內司志朗只是微愣,因為他根本不奢求水見冬生記得,他只是純粹想為喜歡的人打造一把足以護身的刀罷了!
「我記著。」既然物主都說出口了,內司志朗也沒什麼好不承認的。「你的事,我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當然,也包括了水見冬生對他的愛戀,那將是他守護一生一世的珍愛。
「師父!」水見冬生握著長刀,手指輕撫過刀身,然後抬頭望著內司志朗,自胸口滿溢出來的感動勾起了他心海裡的波瀾,令他差點將不該重新拾起的感情脫口而出。
「我……想保護你,所以才鑄了它。」內司志朗按上刀身,這上頭的每條紋路都費盡了他的心思。「如果日後,它能在你需要助力時為你防身,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內司志朗不奢求水見冬生要帶它上戰場,或是由他這個刀匠所鑄的刀替水見冬生揚名立萬,他只願這把刀在水見冬生身上尋得一處作用,代替他日日夜夜守護主子,令他心安。
因為想保護他,所以才鑄了這把刀……
水見冬生閉上眼睛,沒立刻揮刀試用,倒是將刀身打橫,感受著它在手中的重量,以及,內司志朗的用心。
雖然他無法與內司志朗相守,但若不將希冀局限在世人認定的禮俗與情愛表現的形式上,身邊長伴著內司志朗的心意,那他所求的這一份感情或許也是圓滿的。
一思及此,四年間壓在他心口的遺憾與痛楚,似乎在瞬間消散無影,留下的是無比的滿足與踏實。
舉起了內司志朗交給他的長刀,水見冬生返身、陡然一揮,霎時刀光掠過眼前,仿佛要將輕風分劈為二,呼嘯而出的刀氣更有如看不見的空氣之刃,在耳邊刮起了聲響。
閉眼、復張眼,水見冬生就地練起方才的刀法來,只是這回,他沒了遺憾,所以動作變得更為輕盈,甚至更加吸引人,只一剎那間,便勾住了內司志朗所有的目光。
更令內司志朗驚訝的是,水見冬生揮刀的速度在新刀的輔佐下,變得越來越流暢,甚至可說是突破了他的御風流,就像他當時見到和尚與他對打的棍法那般,讓他即使目不轉睛,亦無法跟上刀的速度,只能追隨著一道永恆的刀影。
眼前這情景,是代表水見冬生終於超越了他,而且如他所預測的,先他一步尋得了刀的本質吧!
「冬生……」一道呼喚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就連內司志朗自己都沒注意到他開了口。
聽見了內司志朗的聲音,水見冬生自然的停下動作,回頭望向恩師,對著內司志朗淺淺一笑。
「碎風。」沒頭沒尾的,水見冬生突然吐出這樣的詞來。
「碎風?」內司志朗先是一頓,而後又一驚。
是了,剛才那速度、那流暢感,確實宛若刀身碎風啊!
「倘若師父不介意,我想以碎風為這把刀定名。」水見冬生回到內司志朗面前,征詢恩師的意見。
碎風……師父鑄的刀、他起的名,宛如他倆在不自覺中的相守,說來,也算是種幸福吧!
「碎風嗎?」內司志朗瞧著那把因為有了水見冬生,因而顯得益發亮眼的長刀,唇邊也跟著泛起滿足的笑意,「是啊,確實很適合,那就叫它碎風吧!」
就不知道,這把刀除了碎風,是否也能為人斬斷迷惘?否則水見冬生為何一使了它,便能立刻掌握住刀的本質,使出超越風的刀法?
「因為碎風,我想我是超越了師父的御風流了吧?」
雖然在師父面前這麼說是有些不妥,甚至顯得過於驕傲,不過水見冬生還記得內司志朗說過,倘若有一天,他領悟了所謂的本質,便要將這武學的奧秘告訴內司志朗的事。所以此時水見冬生想說的,便是他弄懂了內司志朗畢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你果然是懂了。」內司志朗勾起驕傲的笑容,「果然是青出於藍。看來我沒有看走眼,你確實比我還早尋到刀的本質。」
將手按上刀身,內司志朗一邊撫著刀上的紋路,一邊問道:「那麼,你是悟得了其中道理吧?」
當初,他們曾如此聊過,倘若水見冬生先認清了本質,就轉達給他,令他了卻畢生願望。
「您說過刀法的本質在於心,可師父卻窮究一生追求刀的本質,而不是心的本質。」這是水見冬生握著內司志朗為他鑄的刀,所體會出來的道理。
「心……」內司志朗的眼對上了水見冬生,四目交疊的瞬間,他覺得腦子裡似乎閃過一抹快到令他來不及捕捉的光影。
「這意思是……我尋錯了方向吧!」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他或許就是最好的注解,因為他只顧著自刀上索求答案,卻忘了藏在背後的真理。
「倒也不是……」水見冬生有些困擾,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讓師父明白,最後,他伸手覆上內司志朗的掌心,「師父,刀法就是您的心念啊,所以請您再次握起刀,也握住自己的心吧!」
不是專心一意的鑄刀,在形體上做文章,而是體會握著刀、隨意揮舞的感覺,以及提起面對內心弱點的勇氣。
「對自己的心坦然,就能融入天地之間,也就能真正御風了。」

為了那無名和尚的一句話,內司志朗鑄了十幾年的刀,卻沒再使刀,若非水見冬生點破,也許他到現在還無法想透和尚的提醒吧!
當年他太過執著於手上握著的刀,而完全忽略了用刀的心,忘了使刀的一舉一動,都在於用刀之人的心思如何考量。
虧他當年還以沉穩內斂的心思創了御風流,怎麼後來卻完全抓錯了重點?
望著手中十來年沒提起的長刀,內司志朗再度握起了它,試著揮舞幾下,一股不算久違,但卻顯得有絲陌生的沉重感卷上了他的手臂,讓他徹底感覺到十幾年來空白的封刀生涯。
唉,他果然生疏了,即使現在回頭再使刀,恐怕也追不上那一日水見冬生御風而破的美麗姿態了吧!
想著,內司志朗忍不住感慨起來。
此刻他腦海裡想的念的,全都是那一日揮刀時優雅的水見冬生,不論是轉身、跨步,還是他令刀鋒在半空中劃過的模樣,都讓他難以忘懷。
不知不覺的,內司志朗覺得自己的身邊仿佛出現了水見冬生的幻影,而他與那道身影正相伴使刀,完美的默契令他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就連刀身都變得輕盈起來,跟隨著他的手腕轉動而隨心所欲。
風吹過,耳邊的驟然聲響勾起內司志朗的注意,他這才發現自己已在不自覺中分了心神,怎麼手裡拿著刀、心裡卻想著水見冬生?這下子方才的練習豈不是白費力氣嗎?
重新將注意力拉回刀上,內司志朗原本以為自己的動作應該比起十幾年前笨拙許多,可卻沒料到,由於他的分神、一心惦念著水見冬生,在沒有刻意將意念滲入刀法的情況下,反倒將長刀揮舞得流暢且自然。

無法御風,是因為沒認清握在手上的東西的本質。
對自己的心坦然,就能融入天地之間,也就能真正御風了。

突然之間,和尚的提點和水見冬生的諫言竄入了他的腦海,就像在他的思緒裡灌入一道強而有力的勁風,只一瞬間,便吹散了他十幾年來苦思不得其解的事物。
懂了……他終於懂了!
他自認瀟灑,斬去世間情感,才能以灑脫超然的心念,創下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的御風流,只是他沒想到,這卻也成了御風流的最大破綻。
他忘了,風……也是自然之一,他想要更上一層樓,重要的不是拋去一切,而是包容一切、接納一切,包括他對水見冬生的感情。
多麼可笑的錯誤啊!不但讓他完全弄錯追尋的方向,甚至絆住自己,還讓他失去了所有。
「冬生……」內司志朗松開了長刀,頹然地望向四周,在明白一切之後,他突然發現,沒了水見冬生的林野裡,竟是空曠的令他難以忍受。

原本烈火炙熱的熔爐如今只余灰黑色調,不再冒出耀眼紅光,內司志朗熄了火,不再打鐵鑄刀,而是重新舉刀,將他的御風流刀法發揮到極致。
因此,在這座青嵐山裡,能見到的不再是鍛鐵的名刀匠,而是聞名天下的一代劍豪。
也許現實令人難以抗拒,但是內司志朗突破了自己心裡的困境,再度揮刀,因為在他握住手裡的刀柄時、當他感受著重量之際,他等於是接納了自己懦弱的一面。
過去,他不敢承認自己擁有一顆喜歡上水見冬生的心,即使這份感情萬不可能在此世傳達,更不可以表現於外,但至少,他坦然面對自己的心了。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刀法終於突破了原先的境界,達到了他追求大半輩子的「御風」。
一邊感受著身邊輕風的流動,腦海裡惦著那一日水見冬生的身影,雖然他不能真的讓水見冬生伴在身邊,但他們師徒依然可以一起舞刀啊!
領悟到這一點後,內司志朗的每一天都變得充實而滿足。
練刀、觀景、休憩,在自然的情況下融入自然,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只不過世俗終究還是與他有所連繫,在他專心揮刀練習的某日,這山上再度來了訪客。
「內司大人。」一名手抱著嬰兒的女子,和背著木箱的少年,在落日之前踏入了青嵐山,在小屋前找到了內司志朗。
「你們是……北野城的人?」內司志朗從來人的衣服上瞧出端倪。
他打量著女子,心裡不禁感到有些納悶,因為女子身邊除了半大不小、看起來沒什麼作用的少年外,似乎沒有跟著任何人,可她卻又抱著一名嬰孩,就這樣徒步上山,不會太危險了點嗎?
照理說,水見冬生若有事尋他,就算無法親自前來,也該是派遣武士或侍從前來通報才是。
「是城主派我來的。」侍女將嬰兒抱到內司志朗面前,「水見大人說,少主要麻煩您照顧了。」
「他就是少主?」內司志朗有絲詫異,「只派了你們兩個來?沒別的人保護?」
這不可能!也太詭異了!
內司志朗抱過小少主,在訝於嬰孩身子的柔軟之際,也同時感受到了一股責任。
這是水見冬生的兒子哪!盡管見不著他人,抱抱這孩子,他也算心滿意足了。
不過疑惑歸疑惑,他還是得問個清楚。「你們城主確實提過想讓孩子拜我為師,但是如此匆忙……是城裡出了什麼問題嗎?」
他想來想去,眼前侍女與小少年的詭異行徑,和水見冬生突如其來的決定,只能讓他猜出這個結論,尤其前些日子水見冬生還與他提過結盟抗敵之事……
聽著內司志朗的問話,侍女輕笑了起來,「內司大人果然就如城主所言,是多慮的人哪。」
從衣袖裡取出信柬,侍女將水見冬生的親筆信交給內司志朗,信中的內容,完全解答了內司志朗所有的疑惑。
為何只遣侍女和不起眼的小少年上山,是因為水見冬生還記著自己當時上山的排場惹得師父不快,所以這次只敢令武士陪著兩人到山腳下,卻沒讓大隊人馬帶著禮物入山吵人。
而會在滿月之後就送兒子上山的理由,則是因為和妻子商量過後,擔心孩子自小養尊處優,養成與他年輕時同樣的壞習慣,所以才提前送幼子上山,希望這個新的北野少主能在內司志朗身邊度過幼年時期,不要像他一樣,白白浪費十幾年只學會了任性。
「水見大人吩咐過,希望我留下來一起照顧少主,畢竟女人總是比較會帶孩子,不過若是內司大人覺得不方便,城主會另派侍從上山的。」
「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那麼……為了避嫌,還是請?回去稟告,另行派侍從過來,若考量到照顧孩子的問題,請派個年歲較大、有帶孩子經驗的婦人來吧!我想這樣會比較周到。」內司志朗明白了水見冬生的心意之後,也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送個年輕侍女上山,只會讓他不由得聯想起水見冬生說要送女人給他的戲言,就算他無意,留個年輕女子在身邊也多少會惹人閒話,所以這是非還是能避則避。
「是,那少主就拜托您,我這就下山告知水見大人,可在奶媽上山之前,這孩子就留在山上,先幫著您處理雜事吧,免得一下子多了個小嬰兒,害您忙不過來。」侍女留下嬰兒和書信,隨即便轉身下山。
既是受人之托,內司志朗便順理成章地照顧起嬰兒來,雖然對於孩子的照顧方法不甚熱悉,初時有點手忙腳亂,但是接觸新生命的溫暖感覺,再加上是水見冬生的兒子,所以內司志朗倒是照料得挺開心的。
在這樣忙碌的日子裡,唯有留下打雜的小少年,讓內司志朗感到怪了些。
因為這孩子像是很討厭他似的,雖然會聽從他的吩咐幫忙做事,卻老擺張臭臉,平時也不太搭理他。
原本內司志朗是想,既然這小少年這麼討厭他的話,那等水見冬生另外派來的人手上山之後,就把這個小少年給送回去,只是沒料到自從侍女一走,他連等了好多日,都不見再有人上山,讓他的心裡忍不住開始起疑。
「也許還是問清楚點好……」內司志朗哄睡了小孩後,徑自出去尋找少年的身影,終於在河邊看見了他。
小少年正提著兩桶水搖搖晃晃的准備起身,見那瘦小身影一副快被壓垮的樣子,內司志朗連忙上前扶住他,然後一把接過其中一桶水。
「力氣不夠的時候,就不要逞強。」內司志朗解下小少年的擔子,指著四周滿溢出來的清水,「瞧,水都溢出來了,等你挑到屋邊,兩桶還是只剩下一桶,所以不如一次提一桶。」
「用不著你多管,反正我會把屋裡的水缸裝滿!」少年不但拒絕了內司志朗的好意,甚至還不高興的瞪著身邊人人尊敬的劍豪。
「你好像很討厭我。」內司志朗有絲無奈,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少年,但是由他的態度倒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怒氣。
對於這個問題,少年低下頭沉思了許久,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內心正在掙扎著什麼,只是一直勉強將想說出口的意志壓下來。
「有什么心底话就直接说出来!」

    而少年不知是让内司志朗推了一把,还是真的忍耐不住了,突然抬头就对着内司志朗大声吼叫起来。

    「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根本不值得人尊敬,说什么一代剑豪,在大家都拿着刀抵抗宇方时,你却一个人躲在山上过平静日子!」

    虽然水见冬生曾经交代他,不许他将这件事说出口,并且要他帮忙内司志朗,好好守着北野最后的希望——水见家仅存的血脉,但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少年就是忍不下这怒气,还把压在心里多时的不满全吐了出来。

    听着小少年没半点头绪和前因后果的咆哮声,内司志朗好不容易才从中整理出事情的真相——原来,之前水见冬生在山上与他再会时所提之事,几乎都是报喜不报忧!

    除了宇方从来都没停过对北野的侵略外,原来北野虽然和他城结盟,但由于各城的城主都暗怀鬼胎,所以这名义上的结盟依然无法令水见冬生安心,毕竟就连水见冬生自己都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人。

    至于水见冬生向内司志朗提过的侧室,其实也是来自另一座城的公主,表面上说的好听,称为联姻,可实际上却是要互相牵制,公主奉命前往北野监视水见冬生,并找机会夺取北野,而水见冬生纳妾的目的,则是以公主的性命确保两城的盟约;而和水见冬生较处得来的正妻,早在生下于屋里沉睡的小婴儿后,便难产去世了。

    不过这些骇人的消息,都比不上送孩子入山拜师的真相来得可怕。水见冬生之所以提早送他口中的小野猴上山,为的不是要这个新生少主拜他为师,而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活命,因为北野城早就已经求助无门,面临与宇方的最后一役了。

    所以,当天水见冬生上山找他,为的并不是叙旧,而是来诀别的!

    「冬生……」内司志朗万万没料到,真相竟远比他所能猜想的更加令人震惊!

    在水见冬生疲于奔命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山上怡然自得的过活,也怪不得小少年会对他如此不满了!

    虽然他明白水见冬生不肯讲出事实的理由,但是……

    他爱冬生啊!叫他眼睁睁看着水见冬生送死,他怎么办得到!

第九章

烽火連天。
北野城被宇方的手下團團圍住,只差城破投降。
「靜松的援兵還沒來嗎?」水見冬生望著城門,平靜的聲調倒不像在上戰場,而是在處理城內政務。
「還沒有消息。」幾名武士咬牙切齒地瞪向即將被攻破的城門,心裡滿是怒意。「靜松城的人根本是忘記盟約了吧!這些背信的小人!」
話語剛畢,城門應聲而破,嘈雜聲傳來,將北野城周邊的火光襯得更為猛烈。
「水見大人,請您快點離開吧!」武士砍倒破了城門之後闖入城裡的敵人,並轉頭對著水見冬生大喊。
可是水見冬生不但沒依著大家的願望上馬逃走,反倒看著即將被攻破的北野城笑了笑,跟著居然轉身往城內走去。
「大人!」武士們迸出驚慌的聲調,因為此刻回城,無疑是找死啊!
「我們還有多少人?」水見冬生冷靜地詢問著身邊的武士。
「一千……」這只是大略的估計,不過實際上或許還要再少一點,畢竟為了抵抗宇方的侵略,他們早已是傷亡慘重。
「是嗎?」水見冬生聽著回報,忍不住慶幸起自己提早下令讓百姓先一步離開北野,因為他早看出宇方城主心狠手辣,破城之後必定令百姓受苦。
因此,在少了還要守住居民的後顧之憂後,此刻他的煩惱就只剩下……
「你把人召集起來,叫他們從東門離開吧!」
揮揮手,水見冬生下了命令,希望大家能平安離去,至少能保住性命。
「水見大人?」看看可能守不住的北野城,武士們猜想水見冬生大概是要棄城離開,再找機會另起爐灶吧!
面面相覷一會兒,武士們下定了決心。
「遵命,不過先請水見大人上馬,我們會保護大人安全的!」對於這個可敬的城主,他們即使拼了性命也要護住。
「你們走,我回城去。」水見冬生邊說,徑自往城樓的方向走去。
「大人?」武士們個個面露震驚之情,甚至愣在原地。
城主若不出城,那與自殺無異啊!萬一被宇方的人抓到,下場絕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的。
水見冬生沒有武士們的緊張情緒,他只是淡淡應道:「只要我在城裡,宇方的人就不會去追你們了。」
怎麼說他都身為城主,只要他出現在城樓上,想取敵將首級立功的人,一定會丟下四散逃走的士兵,全部往城樓集中。以他一人之命換取這千人的將來,可說是很劃算的事。
「不!這萬萬不可啊!大人!」武士們紛紛擋住水見冬生的去路,在他面前跪下乞求:「大人,只要您活著,北野就還有希望的!請您別做出這種傻事!」
「有什麼希望?就算東山再起,也只是多打幾次仗,這些無謂的戰事可不是百姓的希望。」
水見冬生露出不符合眼前情景的笑意,表情看來煞是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目空一切,或許是因為他心頭的擔子放下,所以感到輕松了吧!
他努力守著北野城,為的是想守住父親的成就,給百姓一個安居樂業的棲身之所,不過既然北野無可避免的步上滅亡一途,那就順其自然地接受也未嘗不可。再怎麼說,這也是時勢所迫,更何況,這樣他也就無事一身輕了!
而他心裡真正希望的,是百姓能夠和平生活、不用再擔心戰事,人人幸福度日,倘若北野滅亡能因此減少一些戰爭,那也算是好事一件。
「大人……」武士們還想再勸,但話剛出口就給水見冬生打斷了。
「這是命令!」因為知道依武士們的死腦筋,最後就算不打昏他,也會硬是架著他離開,所以水見冬生只好擺出城主的架子來,「你們不准切腹、不准尋死,不可以用城破人亡這樣的話來替死亡找理由,而且你們要代替我活下來,因為你們才是真正代表北野的人,倘若你們死去,北野就真正滅亡了,懂嗎?」
以民為本、以仁治天下……這樣的道理,是他父親生前,以及內司志朗在那段日子裡,真正想教給他的吧,此刻,他深切地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意思了。
與武士們訣別後,水見冬生獨自一人跨上城樓,步上露台,在這兒,他能一覽整塊北野的領地,更能夠將敵軍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來。
所謂的回光返照,據說是人在死前,能夠看到一生的過往自眼前流過。聽著城下敵兵的喊叫,水見冬生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自然而然的,眼前也浮出了他二十幾年來的回憶。
除了前半生的任性,和後來的懊悔與自新之外,他的記憶深處,有更多的是那位相處短暫,卻令他眷戀不已的師父——內司志朗。
吐出有些無奈的自嘲輕笑聲,水見冬生僅是搖了搖頭,結果……他對內司志朗的感情,似乎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還要更深,否則在這種時候,為何他想的既非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父親,也沒惦掛著結發妻子與自己尚在強褓中的骨肉,而是只與他相處了短短時光的內司志朗?這不是已經完全證明了他的心之向往、心所懸念?
握了握帶在腰間的刀柄,水見冬生雖吐出歎息,但心裡卻感到無比踏實,因為這把刀,正是內司志朗親手打造、送給他的碎風。
身為城主,他明白自己若是被敵人抓到,那下場必定比死還淒慘,說不定還會被拿來做為引誘北野武士的誘餌,所以,他能選的路,自然只有一條。
拔出了碎風,水見冬生跪坐在城樓上的露台,然後將刀身打橫,最後一次仔細的看著這把長刀。
「是師父伴著我到最後啊……」水見冬生露出滿足的笑容,在旁人眼裡,也許他是因為承受不了城破落敗而發瘋,才能在切腹前展露笑意,可事實上,他是因為心裡已無牽掛才會如此輕松。
聽著敵兵踏過階梯飛奔上樓的急促聲響和大聲嘶吼,他將刀尖對准了自己的腹部,打算動手了結自己的性命,只不過就在刀尖即將觸上衣物的那一瞬間……
「冬生!」
一道熟悉得宛如夢境的呼喚聲,硬生生地喝止了他的自我了斷。
內司志朗一邊揮動手邊的長刀,一邊迸出嘶吼聲,將身旁的敵人砍倒,他跨著大步奔上樓梯,腳步聲重的像宇方的武士在推撞木門。
由於水見冬生站在引人注目的城樓上,所以內司志朗很快就找到了他。因為猜想到水見冬生既然留下,最後八成是切腹自盡,所以他在趕上樓的同時,還不停地喊著水見冬生的名字,希望能阻止他,只可惜宇方的人手太多,礙著了他的速度,也讓他的吼聲被淹沒。若非長年練刀,再加以超脫心境的刀法相佐,只怕他現在還被困在城下,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心愛的人自盡以終。
「師父?」水見冬生停下動作,回頭望向聲源。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身後推開木門的人,竟然是應該遠在青嵐山上的內司志朗。
只不過向來瀟灑的師父,此時的模樣看來倒顯得狼狽,不但衣裳上下全都濺滿了鮮血,而且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看見他,仿佛安了心似地,這才以左手扶住膝蓋,稍稍停步喘氣。
「冬……冬生!」內司志朗連著吸了幾口大氣,平撫胸口急促的躍動之後,才大跨步地奔向水見冬生,一把搶走他手裡的碎風。「我給你刀是要護著你,可不是讓你拿來自盡用的!」
「師父,您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沒對內司志朗搶走碎風一事有反應,水見冬生倒為恩師出現在眼前感到較為訝異。
當日上山他什麼都沒透露給內司志朗知道,所以城裡的狀況恩師應該不知情才對,就連送侍女上山時,他也避重就輕的隱瞞了真相啊!
照理來說,內司志朗此時應該待在戰事波及不到的青嵐山裡,替他將水見家最後的血脈養大,而不是淌這趟潭水,打破自己原本規律又怡然自得的生活,染上這沒有必要的血腥。
「我來保護你。」內司志朗將碎風遞還給水見冬生,應答得理直氣壯,「我希望你幸福,所以當然不能放任你走上切腹一途!」
他之前就說過,愛戀一輩子的對象要好好守護,為的只是要許給心儀之人一個幸福,如今水見冬生有難,他自然該挺身而出。
握著重新回到手中的碎風,水見冬生忍不住皺起眉頭,「我不需要師父的保護。」
就立場來說,他是徒、內司志朗為師,在面臨死亡之際,應該是他為師父挺身而戰,而不是躲在他人背後接受援助。
而且他之所以瞞著內司志朗,就是不希望恩師費盡心思教導他,甚至為他鑄了刀,結果卻看見北野斷送在他的手裡。
「那就讓我跟你並肩作戰。」內司志朗多少猜得出水見冬生的考量為何,「要我放你一個人去面對宇方,那是絕不可能的。」
若他真放得下,就不會趕來這裡,不會阻止水見冬生切腹。
「我來找你,是為了跟你一起活下去,聽著你家的小野猴叫你一聲爹、喚我一聲師父!」
這是內司志朗的決心,他沒有考慮到所謂的生與死的問題,更無暇去思考宇方的人馬到底有多少,他只知道,他要水見冬生活下去,而且不是拿他的命去換,是讓兩個人從此都幸福。
「師父……」這樣的說詞,總算打動了水見冬生。
和內司志朗並肩作戰,一起活下去……
「您願意讓冬生跟在身邊?」這是他放在心裡多年的願望,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實現。
「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你長伴左右。」
內司志朗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在戰場與水見冬生提起他四年前就存在的真心,不過……想想他其實早已面對過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非常眷戀水見冬生,所以在何時、何地承認這份心意,又有何差別?
「前些時候,我曾提過有個只能以一輩子去守護的人吧?」淡淡應聲,內司志朗這回再也不隱瞞,而是將心情完全表露,幽黑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定在水見冬生身上,那意味……可說是讓他話裡的答案呼之欲出了。
「是……」這段對話,水見冬生是記得的,因為他一直羨慕著這個讓內司志朗懸念不已的對象。
「你還不懂?真要師父一字一句講個清楚嗎?」內司志朗沒料到這個娶妻生子、已是一城之主的小家伙,居然比他還遲鈍!
張大的眼睛和微開的雙唇,說明了水見冬生的驚訝。
因為四年前內司志朗干脆的拒絕了自己,讓他以為這份感情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響應,可現在聽著師父的說詞,難道內司志朗所說曾經愛過……指的是他!
「師父……」水見冬生的嘴巴一開一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雖然他現在的心情只能用喜悅二字表達,但面臨城破之際,將興奮之情掛在臉上,似乎詭異了些。
「還叫師父?難得心情都如此坦白了,叫我一聲名字吧!」內司志朗可不想再讓那一聲師徒尊稱隔開他倆的距離了。
四年哪!若非城下兵馬湧入,他也許會緊緊摟住水見冬生,以表心裡積壓多時的思念和情感。
說也奇怪,人啊,一旦認清自己的本質,似乎講起話、作起事來,都格外地坦然無阻。
看著內司志朗大方的態度,水見冬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雖然他原本打算與北野城共存亡,拿自己一命換取千名武士逃生的機會,但此時既然從此能夠伴在內司志朗身邊,他可不想那麼快就走上末路。
從露台上起身,水見冬生以雙手握刀,只是這回刀尖對著的,不是自己的心口,而是即將闖入的敵兵。
「我們就並肩作戰吧,志朗!」
「我們會活下去的,冬生。」聽見那一聲呼喚,內司志朗不由得浮起了溫和的笑容,仿佛他等著這回應已經許久了……
是名,不是師父,亦非敬稱,在此刻,他們是情人、是伴侶,要相守、也要相隨!
一邊說著不知打哪兒來的自信回答,內司志朗一邊舉起長刀,做好了應戰准備。「我希望我們能有幸福的將來,而且我想與你相伴到老,可不是只伴隨這短暫的一刻。」
只要能與水見冬生在一塊兒相守相隨,那麼他絕不選擇末路而行!

就算是再高明的強者,要以區區二人的力量抵擋宇方大軍,以一般常理來說是絕不可能的事。
不過這兩名武士非但將闖入城樓的敵人一一砍倒,其氣勢之凌厲、刀法之高明,甚至令一旁仗著人多氣盛的宇方士兵不敢輕易挨近。
雖然他們未能突破重圍離開,可是宇方的大軍卻也無法輕易抓到兩人。
因為他們兩人,一位是自創御風流刀法、聞名天下的劍豪,另一個則是青出於藍,年紀輕輕就超越師父,掌握了心念的北野城主。
面對兩名毫不畏敵、意念極強,而且刀法利落的武士,要將其輕易解決,可說是難事中的難事。
也因此,宇方的大軍雖然已經破門而入,也將城占領,但唯有這個年輕城主,無論如何也無法捕捉,教他們苦惱不已。
年輕的水見冬生雖然經驗不足,卻是個刀法優雅利落、出刀速度其快無比,甚至足以令人不見刀影的武士,在揮刀斬殺敵人時猶如削風而落,就連自城樓上呼嘯而過的勁風都自他身邊分為兩路,若要將其氣勢作個完美譬喻,或許只能以他手上的長刀「碎風」來形容。
相較之下,另一名武士則與水見冬生是完全不同的典型。
沉穩的內司志朗使刀經驗豐富,獨創的御風流刀法使他手中的長刀流幅若行雲流水,利刃在他掌心之間不停變換方向,次次在要緊處指向敵人咽喉,卻又毫無破綻,令人還無法一窺其刀法之奧妙便已身首異處,而他依然迎風矗立、或又御風而行,讓敵人措手不及,無從防備起,刀法之迅速就如同「御風」之名。
一個碎風、一個御風,在城樓上與宇方軍抗衡許久,令人忍不住要懷疑他們是否為常人,亦或是有天神護佑,否則怎能將刀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甚至殺敵無數而不倒下?
宇方城主隔著些許距離在城樓下觀戰,看著兩人不停破壞他攻下北野的計晝,忍不住氣得咆哮起來,心口直冒怒火。
「哼,能使刀又如何?」
就這麼兩個武士,只要攻下這城樓,眼看著勝利就在眼前啊!這該死的兩名武士為何能獨撐大局這麼久?
等了又等,宇方城主終於無法忍耐,他氣憤的自侍衛手中搶了長弓,令人取來箭矢,毫不猶豫的瞄准了城樓上的水見冬生。
「我今日非奪下北野不可!」決心跟著箭矢劃破空氣,在瞬間直上城樓。
「啊!」箭矢不偏不倚地穿入後背,沖擊的力道讓水見冬生踉蹌的往前踏了幾步,手上的碎風也跟著插入地板,用以支撐主人的身子,使北野的年輕城主不至倒地,只是這樣的破綻在對戰時卻是大忌,也讓宇方武士抓住了機會,順勢又在水見冬生的右肩上劃了一刀。
「冬生!」
內司志朗砍倒眼前兩名武士,飛奔到水見冬生身邊,看也不看便往撲向水見冬生的武士揮刀劃去,剎那間鮮血在半空中翻出紅輪,在一地鮮紅上再添一筆幽魂。
扶住水見冬生的身子,內司志朗已經無暇分神怒罵城樓下的小人,他只惦著要擋住來襲的武士,免得水見冬生再受傷害。
那一箭、那一刀,與其說是劃在水見冬生身上,不如說是傷在他心坎上。
痛覺……已經不是問題,但是錐心泣血的揪痛,卻足以令他發狂。
無論是誰,都不准傷害水見冬生!
勉強從地上拔起碎風,酸麻的右臂讓水見冬生無法再次舉刀,僅能以單手握著碎風,架開些許攻擊。
鮮血自傷處汩汩流出,過重的傷勢令他連保持清醒都有些困難。
失去力氣的身子靠向牆面再順勢滑落,若非前方有內司志朗守著,恐怕他已是宇方武士刀下的亡魂。
「果然還是連累了你為我奔波啊……」水見冬生壓著不停滲出鮮血的肩傷,對著守在他和敵兵之間的內司志朗苦笑道。
「這不叫奔波。」內司志朗將長刀一橫,瞬間讓兩名武士的臂膀見血。「我說過,有些眷戀,得花上一輩子來守護。」
守護心愛的人,那既不累人、亦不擾人,而是幸福。
「雖說是如此,不過……現在的我,突然不希望自己是你的眷戀……如此一來,你也不會因我而身陷險境……」水見冬生眨了眨眼,只覺得眼前的影像開始有些模糊。
「冬生?」
內司志朗聽著水見冬生有氣無力的響應,心裡忍不住有些焦慮,可偏偏敵人就像潮水一樣不停地湧上,讓他連回頭照料水見冬生的機會都沒有。
「冬生!撐住!」內司志朗咬著牙將同時撲上前的武士砍倒在地,一邊對著身後吼道。「我來是為了讓你幸福,不是來送你最後一程的!」
聽著內司志良的聲音,水見冬生滿足的笑了笑,「那就別送……別回頭看我,就不用送我最後一程了……」
漸趨急促的喘息和出自口中的微弱音調,雖然讓他認清自己無可奈何的命運,但不管內司志朗為何而來,至少他和內司志朗一同揮刀過,為此,他也可以走得毫無遺憾了。
「冬生!」內司志朗往後退了一步,希望至少可以扶起水見冬生,但眼前的敵人卻依然以凌厲的攻勢,逼得他回頭不得。
「冬生,就算要送你最後一程,也絕不會是現在!你清醒點!」
內司志朗知道,依水見冬生的傷勢,不趕緊治療必有生命危險,可情勢所迫,他只能呼喚水見冬生的名字與他說話,保持他神智清醒。
「你走了,還有誰能站在我身邊?我說過我們要並肩作戰啊!」
「並肩作戰……」甩了甩頭,水見冬生勉強張開眼睛。
或許這樣的話語比起單純的鼓勵更有魔力,為了一份與內司志朗同在的資格,水見冬生再度撐起身子,想重新舉起碎風。
不過,欣喜也只在一瞬間。
纖長身子一軟,由於體力早已耗盡,這舉刀的動作反而令他暈眩,所以立刻因虛弱而癱在地上,就地昏死過去。
「冬生!」內司志朗瞥見身旁橫倒的身影,差點就丟開長刀去拉住水見冬生,若非下一名不怕死的武士又大吼著沖上來,或許他真會直接轉身去接住水見冬生。
瞧見碎風脫離了水見冬生的手,銀光不再、血跡卻沾滿刀身,內司志朗心急如焚,思緒與反應也漸漸地脫離了他的控制,變得混亂起來。
「大人!水見大人!我們回來了!」
震天響的呼叫聲自城樓下傳來,驚動了越打越吃緊的內司志朗,他趁隙瞄了一眼,才發現是北野的武士們折了回來。
而且,在他們的後頭還跟著遲到的靜松援軍,以及在水見冬生的安排下先行出城的百姓。
一把把算不上武器的鐮刀與鋤頭緊握在百姓的手中,他們大聲吆喝、揮舞,口中還不斷喊著水見冬生的名號,因為,他們是為了水見冬生這位城主而回來的!
「冬生……」內司志朗沒空為這天賜的神跡歡呼,但是胸口倒是漲滿了新生的力氣,令他忘卻疲累,重拾方才的御風刀法。
「冬生,起來啊!那是你的百姓、你的盟友啊!」
內司志朗的唇角泛開了微酸的笑容,在感動百姓與盟軍的相助之際,他只希望身旁的水見冬生能夠醒來,用他的美麗眼瞳,親自看看這令人泛笑,卻又鼻酸不已的景像!
只不過水見冬生終究沒能醒來,雖然百姓們不顧危險,跟著盟軍撲向了宇方大軍,即使他趕出城的武士們為了他的安危再度踏上北野的土地,甚至在人心的協助下反敗為勝,成功地守住北野城,可他這個城主,卻很遺憾地未能親眼見到足以令他動容落淚的畫面。
「冬生,你瞧,那暗算你的小人一看兵敗如山倒,立刻丟下大軍逃得不見人影哪……」
好不容易將宇方軍擊潰,宇方城主也拔腿逃難去,內司志朗替水見冬生止了血後,便抱著昏過去的北野城主坐在恢復平靜的城樓上,讓水見冬生倚著他的肩頭,迎著灑入城樓的夕陽余暈,喃喃自語地為水見冬生述說方才令人感動的反撲。
「你真的是個了不起的城主哪,冬生。瞧百姓們雖然不懂刀、不懂弓、不懂劍,卻一個個拿了農具,為了你把命拼上……」內司志朗替水見冬生將散落額前的亂發拂去,溫柔的吐露著自己的心聲。
「冬生,你知道嗎?唯有讓人民認可的城主,才能在戰場上擁有不滅的生命,因為,所有敬愛他的百姓軍民,將會自願成為他的盾、他的刀,甚至賭上性命為他犧牲,只有這樣的主子,才叫受人敬仰、受人愛戴,所以冬生……我想,你父親在天之靈,一定也為你的成就引以為傲!」
帶笑的聲調混入夕陽映射的空氣裡,在北野的城樓上飄散開來,那是內司志朗與水見冬生以命相搏、所換來的一幕永恆。
他們相守、相隨,也相伴、相依。
「我們、真的很幸福。是吧?冬生……」

第十章

震天響的哭聲像是要將屋頂給掀翻,床榻上的嬰孩手腳並用地揮舞,想引起一旁大人的注意。
「怎麼了?要叫我也用不著這麼大聲吧?」內司志朗把視線從水見冬生身上調回來,抱起小野猴似的嬰兒哄了哄。
「我說你啊,你爹為了戰爭受傷昏睡,你這小不點,能不能讓你爹安靜睡覺?」
由於北野和宇方之戰已經平息下來,所以內司志朗便將寄養在青嵐山的小少主帶回城中,一邊顧著這小野猴,一邊照料因受重傷而昏睡了兩天的水見冬生。
「小猴子也在啊?」有些虛弱的聲調自躺在床上的水見冬生口中吐出。
「冬生!」內司志朗又驚又喜地回頭坐到水見冬生身邊,「你還好吧?」
這些天幫著水見冬生不停地換藥、包扎,那傷痕令他感到心痛至極,偏偏水見冬生一睡兩天,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更是讓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感到不安。
「除了小猴子的聲音吵得我睡不好之外,其它還好。」水見冬生像是要讓內司志朗放心似的,開玩笑地說道。
「也許他就想把你這個父親吵醒吧!」內司志朗緊抱著小少主,免得他太調皮,手腳亂動去踢到水見冬生的傷口。
不過見到水見冬生的黑瞳終於張開望著他,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內司志朗終於松了口氣。
「大概是因為我睡得太久,沒能陪他玩,所以不高興了吧。」水見冬生笑了笑,然後抬眼看看四周,雖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宇方和北野的戰爭又是如何結束的,但見自己躺在房間內,身邊又有神情輕松的內司志朗與吵人的孩子相伴,想來……北野是守住了吧?
「御風流果然驚人,你確實是一代劍豪啊。」因為沒見到北野反敗為勝的那一幕,水見冬生還以為宇方大軍是被內司志朗一人給擊退的。
「驚人的是你。」內司志朗一聽,就知道水見冬生誤會了。「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我只是比你多撐了點時候,真正救了你的人,是愛戴你這個主子而回城幫你的百姓,武士,以及靜松援軍。」
內司志朗露出笑容,傾身挨近了水見冬生,柔聲道:「他們個個拿著農具,一邊嚷著你的名字,可惜你都沒聽見哪……」
那是足以令人感動落淚的軍民同心,只可惜水見冬生卻錯過了。
「靜松援軍?百姓?」水見冬生有些驚訝的眨了眨眼睛,好半晌,他才弄懂了是怎麼一回事。
「這些百姓真是……」可愛到讓人忍不住就想為他們多出點力、盡點心,給他們好日子過啊!
「那宇方呢?」
若說有靜松援軍相助,宇方想必是大敗而歸,不過這並不代表宇方未來不會再侵略北野,等他們休養生息,沒多久之後又會對北野揮刀相向,所以水見冬生想弄清楚狀況,好做下次對抗宇方的准備。
「你啊,才剛睡醒,連傷口都沒復元,這些小事就別操心了,反正宇方那邊已經用不著你去勞心勞力。」內司志朗回身將小野猴放回床位上,然後替水見冬生稍稍拉高被子蓋穩,一邊叮嚀著他要休息。
畢竟,在水見冬生昏睡期間,外邊的情況還真是改變不少,真要一件件說起來,恐怕得聊上一天一夜。
不過為了讓水見冬生安心,他還是簡單的告知戰況。
「總之,靜松援軍代替北野,往宇方討伐去了,而且還捷報連連,今早甚至傳來就快抓到宇方城主的消息。」
所以,從今以後,北野就不用再防著宇方了,想必水見冬生心中的大石也能落定了吧……
「這樣啊……」
水見冬生沒想到自己不過是睡了幾天,醒來後就什麼事都解決了,這點令他有些歉疚,因為他這個城主好像什麼都沒做到,不過北野能從此平安穩定下來是最重要的。
在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之後,現在掛在他心上的煩惱,就只剩下……
「你呢?」轉頭望向陪伴在身邊的內司志朗,「還回山上去嗎?」
「如果你想跟我回去的話。」內司志朗不答反問,應的甚是干脆。
現在的他,心裡已無任何芥蒂,所以不但是自由之身,就連腦子裡的思緒都自由得很,一切的牽掛,就只系在他認定為終生相伴的情人水見冬生身上了。
「在那只小猴子長大,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城主之前,我想我是走不掉的。」怎麼說,水見冬生的肩上還是有份責任,「所以……你可以為我留下來嗎?」
身為北野的領導者,他將一切都給了北野,包含他的婚姻與自由,可這並不代表他的心裡沒有自私。
將吹拂青嵐山的輕風留在身邊,就是他盼了四年的願望!
「少了你的青嵐山,說實在的,真有些空曠過頭了。」內司志朗沒有正面回答,卻給了個肯定的答復,「偶爾熱鬧一點,身邊有伴,其實也是很不錯的。」
與水見冬生分開,內司志朗的心裡可說是百般不願,如今既已定下自己的心意,自然要跟隨在情人身邊。
人生苦短,浪費四年的時間已經夠多了!
「那就留在城裡吧。」水見冬生凝視著內司志朗淺笑道,「只是城裡人多,就怕你到時會嫌熱鬧過了頭。」
「只有要你在,我就不嫌熱鬧,只會覺得開心。」內司志朗搖頭反駁著,「到時候怕是你會渾身不自在吧!因為我的視線會天天跟著你。」
聽著內司志朗的話,水見冬生知道自己的感情已得到回應。
「謝謝你,志朗,唔……」動了動右手,想將手掌探向好不容易能以情人相稱的內司志朗,但肩上的傷卻讓他停下動作,疼痛更令他發出呻吟。
「別亂動!」內司志朗連忙上前制止水見冬生,「你傷得不輕,沒康復之前可不許再隨意扯動傷口了。」真是的,小家伙就是不懂得保護自己!
「這點傷,不礙事的。」忍著背部和肩膀傳來的疼痛,水見冬生再度朝內司志朗伸手,因為比起這些,他更想碰碰真實存在的內司志朗。
畢竟他可是耐著寂寞四年才得到情人的相伴相陪,和這四年間的孤寂與心痛相比,現在這點小傷哪算得了什麼!
「想碰我,出個聲就好,別自己動手。」內司志朗握住水見冬生的手,順勢就壓著他躺回床上。「不然,我陪你躺著也好。」
沒等水見冬生開口,內司志朗便逕自側躺在水見冬生的床邊,一手還握著情人的手掌磨蹭著。
「我有點冷……」看了看內司志朗近在咫尺的臉龐,水見冬生仍覺得不滿意。要說他不知足也好,得寸進尺也罷,他希望能碰觸到更多的內司志朗。「你再躺過來一點好嗎?我想兩個人睡,應該比一個人暖。」
「我沒異議。」內司志朗當然願意與水見冬生再靠近些,畢竟他們之間這段感情互相沉積了四年之久,自然想在心結打開後與對方更親密一些。
他挪動身子往水見冬生挨近,小心翼翼地在不碰觸到水見冬生傷口的位子上躺好,大掌跟著覆上水見冬生的胸前,隔著被子輕輕磨蹭著。
可水見冬生卻沒接受這份溫柔體貼,當內司志朗往他靠近時,他扯起一抹笑容,接著便吻上內司志朗的唇瓣,就如當年他傷了腳,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奪了恩師的吻那般,瞬間就偷了個吻!
「唔!」內司志朗作夢也想不到,水見冬生的手腳比當年更快了,只不過這回他不像當年,未能認清自己的心意,反而非常清楚自己愛戀水見冬生的事實,所以在短暫的發愣後,他立刻轉守為攻,捧住水見冬生的臉頰,將舌尖竄入他的唇間,結結實實地給了水見冬生一個遲來四年的熱烈親吻。
唇瓣相貼、身軀相擁,兩人盡情的釋放自己的愛意與熱情,雖是達成了心願,但卻完全忘了水見冬生還負傷在身。
「冬生?」內司志朗突然感覺有些詭異,怎麼他的手掌會摸到一灘微濕、微熱的東西?稍稍分神將視線下移,內司志朗才發現到水見冬生的傷口又裂開了!而且這回連血都滲了出來!
「冬生,你的傷!」內司志朗慌得沒了心情,連忙讓水見冬生躺好,起身便要去喚大夫來。
「別叫人來,別讓他們擔心,我躺好不動就是了。」說是這樣說,可水見冬生卻忍著疼痛,硬是撐起身子,拉住了內司志朗。
「就是因為你不想讓他們擔心,才得叫人來,何況你的傷得重新上藥了。」內司志朗不怎麼贊同地瞪著水見冬生拉住他衣袖的舉動。「若是不讓大家數落一番,你大概也不會好好休息。」
雖說剛才的熱情,自己多少也有點連帶責任,但是傷是傷、吻是吻,兩個不能一概而論!
「我看不如這樣,你若是再逞強,在你康復前我就與你保持距離。」為了水見冬生著想,內司志朗強壓著想多碰觸他的希望,丟下一句要脅。
「志朗……」情人的狠心讓水見冬生忍不住皺起眉頭,「好、好、好,我不逞強,但是你別叫人,你直接替我換藥吧!」
怎麼他想著兩人獨處,可內司志朗卻硬是要找人來,他的傷又不是太嚴重,瞧他不是就這麼活下來了嗎?真不曉得內司志朗在瞎操心什麼!
「我瞧你是不知道這傷對武士影響有多大,才會這麼散漫……」內司志朗搖搖頭,對於水見冬生不怎麼在乎傷勢的反應感到歎氣。
取來藥草和清水、紗布,內司志朗將小少主抱到一旁,免得他去玩藥草,然後坐到床邊,開始替水見冬生脫去衣物。
「我是城主,你才是武士,所以你別受傷就好,因為這些傷對武士的影響太大了。」雖是玩笑話,但水見冬生卻說得認真。
老實說,他是打從心底慶幸受傷的人是自己,否則這傷要是落在內司志朗身上,他的心八成會比內司志朗身上的傷還痛吧!
「少來,你真以為碎風那麼好控制?」內司志朗輕輕彈了下水見冬生的前額,不以為然地反駁道:「你的傷要是沒完全康復,日後要想與我一同揮刀練習,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們是情人,同時也是伙伴,這相生相隨的關系,遠比普通的愛侶和夫妻還要更上一層樓,所以內司志朗可是萬般捨不得水見冬生傷著半點的。
「刀法的根本在於心,只要心念夠專、夠坦然,不只是碎風,要想御風都成。」看著內司志朗為自己換藥、包扎的體貼,水見冬生有些傲氣的笑道:「看我不就成功的鎖住了你這道只吹在青嵐山上的風?」
「你是切斷我的迷惘,哪是御風!」內司志朗將眉一挑,順勢把藥裹上,半是玩笑地應道:「我看,你這心法再加上刀法,應該稱為碎風流,再配合上我的御風流,別稱就叫天下無敵!」
聽著內司志朗開心談笑,令水見冬生的心情既輕松又愉快,也終於不再亂動,好讓內司志朗替他重新包扎。
水見冬生為了能留下內司志朗陪伴,這回可是乖乖躺在情人身邊,既不動手動身子,也不再逞強想起身,只是拉著他天南地北地聊天。
幸福的話題總是令人忘卻時光,兩人不停聊著以往沒機會提及的各種興趣、經歷,以及各自對刀法的見識,即使睡眼惺忪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聲,仿佛多一點睡眠都捨不得,直到兩人都疲累了,才在不知不覺間懷抱著幸福的笑容逐漸淡入夢鄉……

留在北野城的內司志朗,就此成了北野城主的隨侍、家臣、師父,同時兼具多重身分的他,得以順理成章地跟在水見冬生身旁。不過城內並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情人,大伙兒只當兩人是對投緣的主僕,以及感情深厚的師徒,所以形影不離地陪著水見冬生巡視領地、議事,以及處理政務的內司志朗,便成了北野城的日常景象之一。
不過也因此,水見冬生這個城主平日到底有多疲累、有多勞心勞力,內司志朗可說是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他很高興水見冬生當年那股任性孩子的脾氣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位再稱職不過的城主,而且倍受人民愛戴,但也因為他太幫百姓著想,日日夜夜都忘了要休息,只是一心懸念百姓福祉,倒讓內司志朗希望他能偶爾休息一下,免得累垮了自己的身子。
某日夜裡……
內司志朗將哄睡小少主的奶媽送出房後,便回到徹夜點著油燈查看地圖,以及與其他城主通信的水見冬生身邊,打算要這個情人休息一下,省得讓他看了心疼。
「冬生,信寫好了嗎?」內司志朗一手搭上水見冬生的背,順道替他揉了揉肩膀,跟著悄聲問道。
感受著情人的貼心,水見冬生雖然還未處理完信件,但仍是將工作暫時放下。
「別顧著擔心我,您老人家的身體可不比年輕人啊,師父!」稍稍提高了音調,水見冬生以惡作劇似的表情和早沒必要的敬稱,捉弄著內司志朗。
「你是暗指我老?我倒覺得成天坐這兒看公文的你,體力一定比我差多了!」內司志朗稍微不滿地瞇起了眼。
小家伙幾年下來雖然任性脾氣收斂了,但調皮的樣子還是一點沒少!
「我是看信、寫信,又不只是光看公文,所以還是有活動的。」往後一靠,水見冬生順勢栽進內司志朗懷裡,然後把手提高、甩動著手腕,表示自己還是有在動。
「你以為我沒在注意嗎?你呀,除了寫字、動動手指之外,其它地方都沒動。」內司志朗伸手往水見冬生的臂膀捏了捏,又道:「喏,你瞧瞧,手臂這兒的肉都松了。真是的,到底是些什麼樣的大事,讓你從戰爭結束,自靜松那邊接手宇方後就成天忙著寫信,不會是又有戰爭了吧?我記得你還特地征兵,甚至費心訓練更好的軍隊……」
起初內司志朗還以為這是水見冬生的遠見,希望有一批精良的軍隊在危難時保住領地,可如今瞧情人忙成這般模樣,令他忍不住猜測起水見冬生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你注意到了啊?」既然被內司志朗發現了,也就沒必要再隱瞞,水見冬生幽幽的歎了口氣,然後調了下位置,讓自己舒服的躺在內司志朗懷中,臉上的表情總算能表現出疲累。
「怎麼可能不注意到,我成天瞧著你的。」內司志朗見水見冬生一反剛才的笑臉,此刻淨是疲倦之態,心裡跟著焦憂起來。「有什麼亂子嗎?」
「說起來是宇方的事讓我有所體悟……」水見冬生伸手拿了桌上還未寫完的信,遞給內司志朗,其中的內容正是情人所猜測的戰爭,而且規模看起來比宇方侵略北野的兩城對戰要大多了。「所以我決定接受靜松城主的建議,參加這場戰爭……」
「等等,你的體悟?」內司志朗越聽是越迷糊了。「一般人經歷過生死之戰後,不是應該斂起侵略與爭戰的心情嗎?怎麼你卻想跟著靜松一塊兒打仗?」
這怎麼想怎麼不對啊!水見冬生到底從宇方那場戰爭得到了什麼樣的結論啊?
「一是還靜松城主人情,因為他幫北野平定宇方,二來,宇方城主的野心讓我明白了眼下的和平不長久,城與城的爭戰在沒有強勢又賢明的君主和統一的理念之前,是永遠打不完的。」水見冬生看了眼放置於刀架上的碎風,說不定再度揮舞它的日子就快到了。
「靜松城主想創建一個國家。」不是一個個互相討伐的小城邦,而是所有的城盡屬於同一個國家,不再彼此侵略爭斗。
「國家?」這倒鮮了!內司志朗被勾起了興趣,「那麼,一旦目標達成後就沒有爭戰了吧?」
雖然在那之前也許他們要打上幾場仗,但是他會守住水見冬生的,畢竟一個和平的盛世,總比終將會動蕩不安的未來好得多。
「是啊……」水見冬生轉頭瞥了眼熟睡的幼子,「靜松城主想給百姓和樂平穩的生活,我則是想留給孩子沒有戰爭的未來。」
「也是個看向遠方的人,只不過……」內司志朗微頓,伸手撫上水見冬生的臉龐,他終究還是有著普通人的私心。「要上戰場啊……雖然我懂其中的道理,也頗認同這樣的遠見,可是……」
誰都不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踏上戰爭這條路的。
「別想著是打仗,就當我們是一同揮刀練劍如何?」知道內司志朗在憂心些什麼,水見冬生柔聲安撫情人。
「而且,會參加這場戰爭,是因為我也有理想,有對國家的期待,我想建立……」話語到了嘴邊,卻有些說不出口,直到他握住情人的手掌,才像是得到了勇氣,淺笑著續道:「建立一個即使是男人,也能相守相伴的國家。」
「冬生……」內司志朗瞪大了眼,半天說不出回應來。
原來,這就是水見冬生的私心。
「冬生!冬生……」內司志朗緊摟住情人,欣慰的心情化不成言語,只能以擁抱和名字的呼喚來代替。
一個即使是男人,也能相守、相伴的國家。
從此,相愛沒有阻隔的土地……
「不管你上哪,我都跟著你走,你的夢也是我的夢,因為我知道,讓你幸福並不是只有愛你就好,而是愛你所愛,並將你包含其中……」
也許,在北野的領地裡,有人與他們一樣,分明相愛,卻因為這刻板的觀念而不得不分離,因而造就了不幸。水見冬生的理念,等於是為相愛的人尋得一個圓夢之所。
「嗯,不只是為了百姓,也為了我們自己。」吹熄了油燈,水見冬生在黑暗中捧起內司志朗的臉,給了他一個溫柔卻又滿藏熱情的親吻。「總有一天,我們可以自然的相擁,大方的互吐心意……」
「我想,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的。」內司志朗摟住水見冬生的腰身,將臉貼上他的胸口,細細地吻著、親著,最後來到情人的唇,淺淺地啃咬了幾下。「所以,你可以開始考慮要怎麼對大家表明我們的感情了。」
等到夢想成真,他們將不用再躲藏,而是宛若真正的夫妻、情人那般,擁有互訴情意的權利,以及與對方相伴一生的機會。
那……會是個怎麼樣的國家?
除了生活安和樂利、沒有戰爭之憂以外,想必在他們將要建立的國度裡,不論男女老幼,人人臉上應該都洋溢著幸福之情,就如同他與水見冬生此時此刻所冀盼的心境。
一個沒有終結,不用擔心被毀壞,而且永恆存在的美夢!

《全書完》

[ 本帖最後由 tree 於 2009-3-9 01:33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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