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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謝佩錡-尋妻啟事

謝佩錡-尋妻啟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his001 您是第790個瀏覽者
謝佩錡-尋妻啟事

媽媽的秘密日記

據說,這樣的戀情,如今已經不流行。那麼,怎樣的愛情才符合時代潮流呢?我左手托住下巴,咬筆思考著,仍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千喜可真給我出了個難題。我都一把年紀了,對「轟轟烈烈」、「捨生忘死」這類字眼可是敬謝不敏。

我對千喜這麼說,誰知她白了我一眼,一副我很不上道的表情說:「誰願意對一個臭男人捨生忘死?又不是純蠢的古代女人!」

唉!這孩子對長輩一向沒啥敬意,只怪我這個母親做得有點失敗,因為我正是她口中又純又蠢的「仿古」時代女人。年輕時給人騙大了肚子,直接從青澀的少女時代,連跳三級的先做了媽媽,所以難免經驗不足,而沒教育好女兒,還請未來的女婿多多包涵。

又想到哪兒去了?真是不應該!我就是改不掉會神遊太虛的壞毛病,怪不得千喜總說我是不可靠的媽媽,還說有必要替自己找一個爸爸照顧我,省得她將來被我拖累。

十五歲的孩子說這種話,果然是教育的失敗。

千喜常怪我「欠」她一個爸爸,她當然是有爸爸的,只是……他跑掉了。

「人都跑了,妳還有勇氣生下我,妳不只是蠢,是蠢蠢蠢,連三蠢。」千喜一副指責的模樣。

「因為……我怕死。」我尚知羞恥,小小聲的說。

千喜笑翻了,歪倒在沙發上。

太誇張了!有那麼可笑嗎?真是的,有誰不怕死呢?

我從來沒告訴過千喜有關於她生父的事。不是怨、不是恨,我欠缺那樣激烈的性格,只是……只是懶吧!懶得去深究那一段青澀的初戀為何無疾而終?懶得去追問他當年為什麼不告而別?人都跑了,再好的解釋都是藉口,都成了善意的謊言。

其實,我一直知道他人在哪裡,但卻不想去找他。

已經不愛了嗎?呵,天知、地知。

只是覺得對不起小千喜,無法給她一個圓滿的家,但是我真的盡力了。

千喜,加油喔!母親無能,父又不可靠,妳能夠不變壞真是太好了,媽媽很感激妳這麼懂事,能知輕重。

只是那個「他」呀,只怕到死,都不知道他損失了什麼至寶。

對於這一切,我是有點遺憾,但卻不後悔。

就當作是我對負心人的一種懲罰吧!

朱麗兒很滿意她目前的生活,因為她可以把時間花在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寫作上。

她是個小說家,而且是唯美派的。雖然她天馬行空的幻想力遠遠超出她寫作的速度,但勉強還算是擁有一樣糊口的本事──強調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好保住她身為母親的一點點尊嚴。

她時常面對著一大片落地玻璃窗,面對著稿紙胡思亂想了一下午,卻仍然寫不出一行字。

在其他同行老早改用電腦寫作時,她這個「仿古」的小女人,只有在他人的取笑聲中,努力地發出小小聲的抗議:「以我寫作的速度,使用電腦無疑是浪費電力。」

「老媽,妳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最常取笑她的人,首推她的女兒朱千喜,一點兒都不懂得「敝帚自珍」的道理。

「千喜,妳太護短了,妳媽是不長進!」毒舌派第二號是同行秋必娜。相對於朱麗兒以「拖稿女王」聞名於千象出版社,秋必娜則被尊為「快手」,平均兩個月就出一本書,又很懂得捕捉善變讀者的口味,口袋自然麥克麥克。

「要是每個寫小說的人都像妳『朱九華』,我們這些畫封面的畫家上哪兒混口安穩飯吃?」說話慢條斯理的毒舌派第三號叫徐巧盈,人長得宛如她畫的封面美女那麼唯美浪漫,連罵人也同樣有氣質的不帶髒字。

根據少數幾位好友(損友)的統計,朱麗兒的所作所為,到目前為止,唯一可以算是跟得上流行的,就是替自己取了一個筆名:朱九華。

朱千喜一向勇於發表高見:「朱九華這名字太老氣橫秋了,跟妳寫的書不搭嘛!說不定,當初妳若拿我的名字『朱千喜』去當筆名,銷售量會突飛猛進。」

「千喜說得好!」秋必娜自信她人如其名,夠亮眼出色,所以不屑取筆名,結果她的成果也一如她所希望的那樣。「朱麗兒,朱麗兒,這名字跟妳的風格比較貼切啊,妳根本不需要取筆名嘛!何必多此一舉呢?」

「朱麗兒這名字,聽起來太孩子氣,我喜歡人家覺得我成熟穩重,如山嶽九華一樣,可以依靠……」朱麗兒小聲的解釋著。

噗哧!千喜很不給面子的大笑出聲:「拜託妳,老媽,要說笑話娛樂大家也撿點別的,請妳不要殘害民族幼苗。」

徐巧盈含笑附和:「就是說嘛!不小心把千喜給『笑死了』,妳上哪兒再找一個男人生出這樣美麗出眾的女兒?」

這是大夥兒心中共同的疑惑,她們不止一次的或明示或暗探的想套出「那個男人」究竟是誰,但始終沒有人成功。

朱麗兒十七歲給人弄大了肚子,十八歲生下小千喜,十九歲再度復學唸五專,同一年開始提筆寫作。同樣十九歲,她少了可以理直氣壯花父母錢的勇氣,有千喜綁著又無法外出打工,只有選擇投入自己最熟悉的小說世界。她希望人世間的愛情都圓滿如意,了無缺憾,千萬別跟她一樣呵!

端看朱麗兒的外型,教人打破頭也無法相信,她竟有勇氣搞「未成年懷孕」的那一套把戲。不像嘛!要形容朱麗兒的長相,只需一句話:一尊放大的古典洋娃娃。時髦流行的套裝穿在她身上,只讓人覺得不倫不類。

她永遠記得,當年的「他」總是以溫柔的聲音低喃喚她「白瓷娃娃」。他喜歡牽著她的小手逛街,為她挑選著符合她清靈氣質的飄逸洋裝,以及典雅的髮飾、墜鍊。

她總是乖順的任由他裝扮,一顆心沉浸在蜜海中;直到父母下班回家前,才脫下那一身貴氣的服飾,換回契合公務員家庭氣息的棉布洋裝。

她的父母都是明星國中的老師,父親已升為教務主任,兩人夫唱婦隨,日子美滿,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孩子。

在婚後第五年,夫妻倆領養了一名女娃,因為他們說這樣便很快能帶來子嗣。但這一等便是十多年,直到朱秀曼報考高中的那年春天,麗兒才姍姍來遲的降生朱家,剛好趕上父親做四十五歲生日。

老來得女,疼惜自不在話下,但麗兒的童年依然是孤獨的。她唸小學時,大姊便已嫁人生子去了;等她到了青春期,老邁的父母又怎能了解她的少女心事呢?

在這種情形下,她偷偷的談起戀愛來了。

一直到現在麗兒也只記得他的好,忘了他的惡意失蹤。

即使東窗事發,再也掩飾不住她凸起的肚腹當時,她也是咬緊牙關,不管老父如何咆哮,抽下腰間的皮帶威脅著要「打」出實情,也不理會白髮老母抱著她哭泣哀求,她怎麼樣也不肯透露出「他」的名和姓,她僵直著身子,跪坐在父母面前,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任何反應。

教她該說什麼呢?他早走了,且走得好遠好遠,存心讓她追不上的。

這教他如何負責呢?如果他肯負責,他也不會如同泡沫一般突然失蹤,任她流乾了淚也找不回他。

別問她為什麼這麼傻?你們都沒瞧見他那一雙盈滿愛意的眼眸有多動人!你們自然也感受不到他對她百般的呵護有多醉人!雖然他有點「貴公子」的傲性,卻在她面前收斂得不著痕跡。

他是真心愛戀她的,她深信。雖然最後,他選擇背叛了她。

終於,她的沉默引來老父更大的怒火。「把孩子拿掉!立刻拿掉!」

她的心震了一下,不假思索的說:「我會去死。」

父親崩潰的掩面哭嚎,他抱住她哭了起來。「為什麼不聽話?孩子生下來,妳這一生怎麼辦?」

她無言以對,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她內心的感受。如果說,把孩子拿掉是對的,那不就等於證明她的愛情是錯誤的?她純潔無私的奉獻也是可恥的?

不,不,不要!她不願親手抹煞她的愛、她的奉獻。

最後,父母讓步了,帶著大腹便便的她,離開熟悉的生活圈,搬到郊區小鎮,買下一幢近街的四層樓房。房子很寬敞,一家人住在頂樓,餘下三層樓則分別出租,以收租金渡日。

在千喜上小學的前一年,父母雙雙棄世,這時她才知曉,房子是以她的名義買下的,是為了保障他們這個單純又沒能力的笨女兒,下半輩子不至於餓死。

她一直是個沒用的人。朱麗兒始終確信這一點。

※※※

千喜對阿公阿媽沒什麼印象,她唯一記得的是,阿公臨終前曾緊緊拉住她的手,叮囑說:「好好照顧妳媽媽,答應我。」

千喜本能的點頭答應,但小小年紀的她無法理解阿公的意思,不是應該媽媽照顧她才對嗎?

事後證明,她的媽媽不僅是個教人頭疼的女兒,更是一個不可靠的媽媽。

像今天,千喜氣沖沖的拿著郵局簿子衝進和室──同時也是麗兒的書房,大聲質問:「媽,家裡只剩下一萬元家用,妳知不知道?」

朱麗兒收回雲遊窗外的目光,困惑地朝女兒看了一眼,然後粲然一笑:「妳放學啦!千喜,我都不知道這麼晚了,夏日的陽光總是駐足不去……」

「老媽!」千喜真想搖醒她的責任感。「今天星期六,我讀半天,放學後到同學家比賽玩電腦遊戲,我贏了五百元,我早上出門前有跟妳說一聲。妳呢?妳中午有沒有記得吃飯?一整天又寫了幾個字?」辟哩啪啦一口氣說完。

「千喜,妳是怎麼搞的?十五歲的孩子像個管家婆似的。」麗兒笑道,鎮靜自若得像個沒事人。「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六了,當然,我中午有吃,我泡了一壺花茶,配上妳大姨拿來的餅乾,很可口……」

「大姨今天有來?」千喜搜尋著餅乾的蹤跡。

「是啊!她早上來過。」麗兒從矮桌下取出一個小小長條形的鐵盒子,盒上有秀氣而典雅的圖案。「大姊說,這盒子拿來裝讀者信件很合適,所以特地買來給我的。」

「還真是好『大』一盒!」千喜嗤之以鼻,有錢人就是小器!想想,不對!她連忙追問:「大姨找妳有什麼事?」有錢人同時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奉行者。

「也沒什麼,」她嬌俏的笑。「妳表姊也二十五歲了,明天中午她約好要和一位青年才俊相親,本來應該妳大姨要陪她去的,不巧她已訂了機票要飛去美國看治邦。大姊說,對方的條件好到她不敢挑剔,所以也不好意思請對方更改相親時間,只好由我陪夢美出席明天的相親午宴囉。」

「哦──」千喜感興趣的說:「那一定是一條特大號的肥魚。」

「唉!我都忘了,夢美也二十五歲啦!」麗兒輕輕嘆了一口氣。

「是啊,妳這位小阿姨才三十三歲,又未婚,她不怕妳到時搶了她的鋒頭?」千喜斜睨著她打趣說。

「妳胡說什麼啊?我女兒明年都要升高中了,夢美再笨也不會拿我當假想敵。」麗兒慢慢的說,心中一片坦然。

千喜最了解媽媽的「軟麻薯」性格,注定是一輩子吃虧而不自知,所以,當年祖父才會要求千喜保護她。

「媽,大姨就只送妳這盒餅乾?」千喜有些無力的問著母親。

「是啊!」麗兒高興的說。

「那妳到台北的車資、治裝費,她怎麼沒幫妳出?」千喜心裡已猜到答案。

「千喜,她是我大姊,難得拜託我一次,我怎能開口向她收錢呢?」麗兒神態輕鬆自若的道。

「難得?」千喜挑起一邊眉毛數落道:「老媽,妳夠健忘的了!妳忘了以前每年放寒暑假,不是夢美來搜刮妳的新衣服,就是勤業、治邦來白吃白喝,還要出錢出力帶他們四處遊玩。如此勞民傷財,誰感謝妳了?沒有!他們私心以為,這房子是阿公阿媽的退休金買的,所以他們也有權利享用,若非學校開學,妳還請不走那三隻癩皮狗!」

「千喜,妳怎麼說得這麼難聽?我以為,有表哥表姊來陪伴妳,妳會很快樂。」麗兒皺起眉頭問。

「我怎麼可能會快樂?」千喜有些生氣的噘噘嘴:「大姨會不明白妳的經濟情況嗎?妳的稿費時有時無,每個月的固定收入也只有租金三萬元,如何養得起這多餘的三個人?最氣人的是,夢美老愛炫耀他們家有多麼富麗堂皇,但等我說真要到她家住時,夢美馬上面有難色的拒絕我。我看這有錢人的財富根本是佔人便宜來的。」

「千喜!」麗兒拍拍千喜的肩膀道:「大家都是親戚,妳就不要計較那麼多嘛!」看女兒還是嘟著嘴,她忍不住笑了。「好了啦!別生氣。反正如今他們都大了,再也沒興趣來我們家長住了,搞不好想請他們來都請不動呢。」

「那最好。」千喜掀掀眉毛。「誰企圖佔妳的便宜,我都會生氣的。」她不忘此行的目的,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郵局存款簿。「樓下那兩個又忘了交房租,妳知道不知道?家裡都快沒錢了,妳還有能力『自費』上台北?我們下星期就要喝西北風了啦!」

「不是還有一萬多?」麗兒溫柔的問。

「正確的說法是,一萬一千三百七十九元。但我星期一要交午餐費和補習費,差不多五千塊,所以妳只剩下六千多元可以運用。扣除來回車錢不算,如果夢美又邀妳上街走走,吃定妳是『阿姨』,到時候妳身無分文的回來,我可沒錢替妳出計程車費。」

不是千喜杞人憂天,而是這個媽媽呀!曾經兩次被夢美姊弟榨乾了身上的現金,連買火車票的錢都沒有,最後只好包計程車回家,再叫千喜拿錢來贖人。

朱麗兒吸了口氣,瞇起眼睛看看女兒,怎麼這孩子的記性如此地好?

「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我保證。」麗兒信誓旦旦的說。

「妳用什麼保證?」千喜根本不相信她。

「夢美如今是個女強人,薪水多多,不可能會佔我便宜。」

「我倒覺得她和大姨是一個鼻孔出氣,一輩子吃軟怕硬。老媽,妳就是太好欺負了。」千喜連在心裡都嘆了口氣。

「千喜,好歹我是妳媽耶!」真是不給她面子哦。

「就是因為妳是我媽,我才傷腦筋,怕妳被人欺負而不自覺。」

麗兒拍拍她的頭。「妳想太多了啦!」

她的笑容把千喜的氣惱掃走了一半,認命地說:「算了,我去催討房租,順便……」

「別一天到晚錢呀錢的,人家手頭不方便也是真的,我們不是還有……」

千喜豁然轉身,目光炯炯,「妳休想動用定期存款!那是阿公阿媽留給我唸書的錢。我若是沒人栽培,將來妳老了誰有本事養妳?」

朱麗兒驚訝的張大眼睛,為她的「童言童語」而失笑。「妳不用擔心我,我會養我自己。」

「就是因為妳有這種念頭,我才擔心。」千喜搖搖頭,也不等麗兒有任何反應便出門去了。

她不懂,像媽媽這種古典美人,合該是生來給男人寵的,怎麼至今還沒一個歸宿?是她害的嗎?但願不是。而且她知道其實有人想追求媽媽,只是她都不動心。

「對,一定是小鎮上的男人都不出色,至少比不上我那個狠心的老爸,所以老媽才興趣缺缺。」千喜想著想著,也就不再反對媽媽上台北,心想說不定她會有艷遇呢!不過,也不能太便宜大姨那一家人。

她首先下樓通知兩戶房客別忘了把租金匯入帳簿,要不,馬上交給她帶回去也行。果然千喜一出馬,兩家人異口同聲表示明天交租。

這附近的人家都曉得,朱家實質上的戶長是朱千喜,不是朱麗兒。朱麗兒只是用來充門面、簽租約時蓋章用的。

交代清楚,千喜馬上到對面郵局打公用電話給大姨朱秀曼,要她明天匯五千元「車馬費」下來,否則她不給媽媽上台北。

「五千元?」朱秀曼失聲尖叫。

「五千元不夠阿姨買一件上衣啦!」千喜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要不然,我打電話到姨丈公司,他若是曉得妳『忘了』拿車馬費給我媽,教我媽出錢出力做白工,他一定會很感羞愧的立即匯一萬元下來,還叫司機到車站接人。」

朱秀曼倒吸一口冷氣,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江福生是個厚道人。

「明天休假,郵局沒開啦!」朱秀曼隨便找個藉口搪塞。

「總局星期日上午有營業,我都替妳打聽好了,『親愛的』阿姨。」千喜笑咪咪的說。

「朱千喜!」她咬牙切齒的聲音由話筒傳入千喜耳中,「妳這個小討債鬼,一點都沒有妳媽可愛。」

「我要是像我媽就慘了,一輩子存款空空。」朱千喜看著人來人往,笑容在唇邊盪漾,用嬌氣但堅決的聲音一字字道:「五千元,記得匯入我媽的帳戶,明天上午我會到郵局查帳。對了,別忘了提醒表姊,既然已釣到凱子,就放我媽一馬吧!『小阿姨』只剩一把骨頭,沒有油水可榨了。」

「妳在說什麼屁話……」朱秀曼已在那頭開罵。

千喜掛了電話,拒絕被人荼毒自己高尚的耳膜。

她從沒喜歡過大姨那一家人,除了姨丈江福生,勉強再算也只有大表哥江勤業。

朱秀曼嫁得早,大學一畢業馬上踏進結婚禮堂,不曾賺過一毛錢給養父養母,倒是帶走了一筆嫁妝。不過她很有幫夫運,原來只算小康家境的江福生,在娶了她之後便開始發達,尤其長女江夢美出世後,替江家帶來更多的財富,她自然備受寵愛,就連後來出生的兒子勤業和治邦,都不如大姊夢美受到父母最多的關注。

江福生是個誠懇、厚道之人,只專心於他的印刷事業王國,家務事全都委任妻子。千喜也是到最近才得知,江福生根本不清楚朱秀曼喜歡佔小妹便宜的毛柄,他一直以為朱秀曼很照顧「身世可憐」的麗兒和千喜。

千喜也明白大姨不是壞人,只是每個人處世待人的心態各有不同,因此她也沒有拆穿她「長姊如母」的假面具。只不過,千喜已懂得反治之道,不再輕易容忍有人亂佔老媽的便宜,尤其大姨不知比老媽富有幾百倍。

仔細想想,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大姨產生反感的呢?

那是國小二年級的某一個休假日,成功後的姨丈為家人買下第一幢渡假別墅。朱秀曼迫不及待的邀請麗兒和千喜來大開眼界,在場的還有幾位江家的親友,少不得嘴上抹蜜的恭維朱秀曼很有幫夫運又善於持家,只有少根筋的朱麗兒不會奉承人,比千喜更加好奇的四處參觀。

等大家都坐下來喝茶時──當然是在戶外庭園,頂上有遮陽傘的那種休閒坐椅──朱秀曼用眼尾瞟著在不遠處欣賞玫瑰花圃的麗兒,用一種傲慢的口吻對江家親友說著:

「雖然我沒有從養父母手中得到半分遺產,但是,我一點兒都不計較,我深信憑著我和福生心手相連的共同奮鬥,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江家親友想必已聽過很多次類似的宣言,便異口同聲道:「是啊,是啊!同樣是女兒,妳父母明顯偏袒自己親生的。好在妳肚量大,不計較。」

「秀曼啊,妳那個妹妹也是可憐……」

「妳這做大姊的不擔待些,教她怎麼生活?平常我們都不時捐款救濟旁人,何況她是妳的妹妹……」

「……」站在不遠處的千喜,將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

一群三姑六婆都當千喜是小孩聽不懂,口沒遮攔的不知避忌。搞不好,朱秀曼以為有必要將自己寬宏大量的「施恩之舉」,講給逐漸長大的千喜明瞭,教她知道,沒有大姨的「吃虧」,她們母女的日子沒今天這樣好過。

可惜當事人不這麼想。

千喜是個敏感的孩子,她感覺得到這些女人話裡的偽善、鄙意。

她跑到母親身旁,扯著母親的袖子,帶著賭氣的口吻說:「媽,我們回家了啦。」

「妳怎麼突然想回去了?妳不是也覺得這裡很漂亮嗎?」朱麗兒不知女兒在生什麼氣。

「就算是皇宮,我也不稀罕,又不是我們的。」千喜皺著眉頭生氣道。

「哦,原來小千喜在吃醋呀!」朱麗兒微微笑了笑。「很抱歉,媽媽這輩子都買不起豪華別墅給小千喜住。」

「誰要妳買啦?」千喜扮了個鬼臉說道:「我長大後會賺很多很多錢,然後買棟最棒的別墅送給妳。」

「是嗎?」麗兒唇邊漾起一絲笑意,若有所思道:「可是媽媽不希望妳送別墅。」

「那妳希望我送妳什麼?」千喜親熱的問道。

「妳長大後,送我一個好女婿吧!」她緩緩說出心願。

「好女婿是什麼東西?」千喜歪著頭不解的問。

「以後妳自然會明白。」朱麗兒笑著撫摸她的秀髮,便牽著她的手回到眾人身旁,一同飲茶。

千喜當時便立下志向,一定要完成母親的心願,不管「好女婿」這東西有多貴、多難買,她都要想辦法弄來給母親,博她一笑。

她喜孜孜地想著,不過,很快的又給大姨弄擰了好心情。

「麗兒,」在客人都告辭後,只剩下她們姊妹倆,朱秀曼又以那副理所當然的口吻道:「暑假快到了,叫夢美姊弟他們去妳那兒和妳作伴,千喜的功課也有人指導……」

「大姨!」千喜不可思議的瞪著她,「我剛才還在想,暑假要到你們的新別墅渡徦,這裡的房間也夠住。又可以游泳……」

「那怎麼行?」朱秀曼面容堅定的搖搖頭說:「這別墅是買來招待妳姨丈生意上的客戶用的,被你們這一群小鬼糟蹋一個暑假,還能見人嗎?更何況,妳來我家,留妳媽一個人,也太寂寞可憐了,不如讓夢美他們去陪妳們住,有事也可以叫他們幫忙做。麗兒,妳說我這樣安排好不好?」她親親熱熱的對妹妹說。

「好啊。」麗兒是出了名的心軟好說話,而且她也捨不得千喜。

朱千喜對晴空翻個白眼。沒轍了!

朱秀曼露出滿意的神情,又故作苦惱的說:「不過,妳也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最古怪,妳如果沒開口邀請他們,他們會賭氣不肯去,很煩人的。」

不去才好!千喜心想。

麗兒溫和地笑笑,「別擔心,我見到他們會親自邀請他們暑假來玩的。」

什麼呀?千喜為母親竟能如此平靜地接受這種燙手山芋而感到驚訝。

難道老媽已忘了她最心愛的一件白洋裝,花了她半本書稿費才買到的蕾絲袖洋裝,在春假期間才被夢美A走,到今天仍找不到第二件相同的。

朱秀曼像是很識大體的說:「妳一向疼愛晚輩,怪不得夢美他們都喜歡妳,每次放假都留不住人,非去妳那兒住不可。其實,我也很不喜歡他們去打擾妳,可是孩子有他們自己的主見,我只是覺得對妳很抱歉。」

「自己人幹嘛說這種話呢?」麗兒沒心機的笑道:「小孩子放假期間到親戚家住一住、玩一玩,也是很平常的事,我反而高興千喜多了玩伴。」

「我也是為千喜著想,才不得不同意夢美他們放假就往妳家跑;要不然,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把孩子栓在身邊呀?」朱秀曼得了便宜又賣乖。

「妳啊,有什麼家事要做,或者是跑腿的工作,儘管叫他們做沒關係。尤其是夢美,到今天連一個碗都沒洗過,以後怎麼嫁人呢?查某囝仔在家裡做公主是沒關係,她命好嘛,一出世老爸就發達。不過,誰知道以後婆家是何種環境……」

朱秀曼又開始把江家的發達史細細重述一遍,而麗兒向來都是最有耐心的聽眾。

千喜不滿的看著母親,完全無法了解,她怎會連一點心機也沒有?不懂得如何擺脫麻煩就算了,還由著別人佔盡便宜還一副施恩者的嘴臉,她居然一絲火氣也沒有?

大姨又何嘗不知,以朱麗兒比透明紙還薄的臉皮,怎麼會好意思叫別人的小孩幫忙做家事?

千喜已經可以預言,這個暑假,老媽一定又交不出一本稿子,然後接下來的幾個月,她們又須省吃儉用,不要作出遊之想了。

沒救了!看著老媽在大姨舌燦蓮花的攻勢之下,連連點頭的天真面孔,千喜再一次確信:我的媽媽沒救了。

於是,那年才八、九歲的她,已領悟到一件事:我必須自力救濟!

※※※

朱麗兒的腦容量大概很小,沒辦法同時容納兩件煩惱的事。每當有什麼事情煩擾著她,她往往會把另一件正事──寫作,暫擱到一旁去。

從大姊拜託她陪夢美去相親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斷在煩惱,她該穿什麼好呢?

還記得大姊有交代,「要穿得正式一點、氣派一點,別讓對方看輕了江家。當然,也不需要穿得太華麗啦!畢竟眾人的目光都應落在夢美身上,妳是陪客嘛。」

好難哦!麗兒輕輕吐出一口氣。

千喜從郵局回來,就瞧見她對著拉開門板的衣櫥發呆,心神恍惚的不曾查覺有人進屋。她嘆口氣,心想若媽媽哪天給人暗殺了,她可能糊里糊塗地也不知兇手是誰。

「媽,」千喜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拜託妳別再發呆啦,反正妳也沒幾件外出服可挑,隨便找一件最新的套上去就好了,大功告成。」

麗兒攤開那一雙纖弱的手,做了個動人的無奈手勢。「大姊說對方來頭很大,不可以穿得太隨便,會被人瞧輕身分。」

「哈!她幹嘛不乾脆幫妳打點行頭,畢竟那事關江家的面子,而不是朱家的。」千喜講起大姨就是有氣。

「助人為快樂之本,不可以附帶條件。」

千喜不太認同的哼了一聲,不過想到明天就有五千元進帳,再加上房租,她的心情也大好了起來,回復了屬於她真實年齡的好奇天性。

「那條肥魚尊姓大名?是哪家公司的大老闆啊?」千喜好奇的問。

「什麼肥魚?」麗兒仍在煩惱她的衣服太少。

「要跟夢美相親的那個人。」真是的,媽媽老是心不在焉。如果她當年談戀愛也是這麼不專心,可就怪不得狠心老爸會丟下她落跑。

「別叫人家肥魚,大姊說是了不起的青年才俊,家世一流,家裡是經營跨國企業的大公司……做哪一行的?我忘了,大姊有跟我說嗎?」

「老媽,大姨在跟妳聊天的時候,妳心裡都在想什麼?妳連男方姓什麼都不知道,到時候怎麼稱呼人家?又拿什麼話題作開場白?」千喜對她的迷糊深感吃不消。

「那很重要嗎?」麗兒在床沿坐下,輕飄飄的,好似天使坐在雲端。

「天哪!大姨可能眼睛脫窗了才叫妳去。」千喜將她健美的軀體朝後仰倒在床上,放聲大笑。

她擁有比母親更耀眼奪目的完美外表,但全身上下無一絲如夢似幻的色彩。她相信她遺傳父親較多,真是謝天謝地!

不過,她取笑歸取笑,仍然很迅速的幫媽媽挑妥一件羅曼蒂克淡紫色的洋裝,有著薄紗飄逸的裙子。江夢美現在可是江福生的得力助手,所謂的女強人,對朱麗兒所愛穿的長裙或洋裝,應該是不會想要了。

「唉呀,千喜,妳的眼光真好。」她吞下一句:真像妳爸爸。他從來不曾挑錯適合她本身氣質的衣服。

「媽,別再作白日夢了。現在幾點妳知道嗎?」

「很晚了嗎?」麗兒根本毫無時間概念。

「我都快餓扁啦!」千喜終於發出抗議的叫聲。

麗兒攤開那一雙雪白輕飄的手,喃喃道:「噢,對不起,寶貝,我忘了。妳出去買麵或便當回來吃好嗎?」

看她毫無悔悟的表情,千喜實在生不出氣來。多麼教人受不了的朱麗兒!為什麼阿公阿媽輕易地原諒她未成年懷孕?為什麼左鄰右舍沒人會恥笑她做未婚媽媽?千喜已經知道了答案。當她一次又一次的忍受著媽媽所造成的不便或困擾時,她同時也感受到專屬於朱麗兒的魅力。

就因為這股魅力──那隱含著孩子般的無心機,和純真的性情──就連與她性情南轅北轍的秋必娜,都寧願忍受她的不成熟行為,也捨不得和她保持安全距離。

千喜愉快的聳了聳肩,誰教她是我老媽呢!

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小作家,膽小、安靜、羞怯、生平無大志,只做得出一件驚世駭俗的事──生下朱千喜。

雖說不是理想媽咪,但看在她有勇氣生下她的份上,千喜發誓要愛她一輩子,即使在最生氣的時候,也不曾動搖過愛她的決心。

這個家充滿了富裕的氣氛,但是並不是財大氣粗。

辜鴻宇和康淑貞這一對企業界的模範夫妻,年過六十,但是從他們挺直的背脊和一絲不亂的烏髮中,顯示出他們精力充沛,似乎光輝燦爛的人生才正要展開。

他們共同生育了三子一女。

上個月才學成歸國的辜以儂,明天正式上班。當她走進餐廳時,父母親均以讚賞的眼光打量她簡單而高雅的裝扮,珍珠耳環和俐落的髮型,呈現出女性嫵媚的一面,也使她的臉龐清晰而明亮。

「爸媽,早安。」辜以儂微笑著打招呼,高挑而苗條的身材優雅地走到辜重鳴身旁的位置坐下,心中有一絲不安的說道:「二哥,從明天起,請你多指教。你看我這身打扮還像女秘書嗎?真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辜重鳴保持靜默,臉上冷然無情。

以儂抬頭望向爸媽,臉上閃過一抹驚愕與無奈。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傻子也寧願跟在三哥辜重德身邊學習,她最不喜歡單獨面對二哥了,偏偏爸媽一致認為,跟在重鳴身邊才能學到真本事,日後方能獨當一面。

至於辜重德,辜鴻宇夫婦更是有志一同,決心為他挑個可以管住他的能幹媳婦。保守而又重面子的兩老,已經受不了這個不肖子一再傳出緋聞,唯恐「鷹羽集團」的形象,有一天會毀在辜重德手上。

以儂卻認為三哥遊戲人間的生活態度沒什麼不好。他並沒有因此而荒廢工作,一樣做得有聲有色。她喜歡辜重德平易近人、幽默風趣,跟他一起工作,鐵定不會產生「職業倦怠症」;但對辜重鳴,她則是像尊敬國父遺像般敬重他,因為她實在不了解他。

回國後,偶然看到一本女性雜誌將辜重鳴和元正則、衛東陽、柏雅器封為「台灣四大花花公子」,她簡直差點笑掉大牙。其他三位男士花不花,她是不了解啦!但是辜重鳴怎會雀屏中選呢?應該是辜重德才對嘛!只因為辜重鳴是「鷹羽集團」的下一任總裁嗎?還是為了他那一張好看極了的皮相?

以儂看了看重鳴。沐浴在由窗口射進來的晨光之中,以儂覺得老天真是不公平,所有最好的遺傳基因,似乎全聚集在二哥身上,辜重鳴是她所見過最漂亮的男人了。在以儂眼中,他總有一種睥睨眾人的神氣。

她不安的動了動。「二哥,你對秘書的表現有什麼特別要求?」

辜重鳴的臉色仍是沉著不變,一開口,聲音意外的渾厚有力,並不冰冷。「第一,在公司不許叫我二哥;第二,不准比我慢到公司,即使遲到一秒也不成;第三,別把自己當女人看待。」

以儂咋舌道:「二哥,我是你的親妹妹呢!」

「妹妹?」他皺皺眉梢。「在公司我需要的是能幹的秘書,不是妹妹。」

「媽,」以儂不依地喊著,「妳看二哥啦!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康淑貞張嘴欲替女兒聲援,辜重鳴已搶先一步道:「第四,不准亂告狀,更別想拿人情壓我。妳想清楚,受得了再來上班,要不,乾脆留在家裡做妳的大小姐。」

辜以儂注視著他那張嚴肅而沉思的臉龐,突然領悟到她所面對的,是一種深不可移的意志。好多年不曾生活在一起,如今再重新面對那張堅定不屈的男性面孔,使她心中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著尊敬、驕傲、懼怕和愛。

辜重鳴用完早餐,和父母打個招呼,準備出門。

康淑貞問道:「你晚上回來住嗎?」她最看重這個兒子,偏偏他的心卻離她最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他為什麼會改變如此之鉅?

「不,我回我的住處。」他面無表情的回答。

昨晚要不是奉命回來商討辜以儂的工作,他是一個月也難得在家住一夜的。打從辜重鳴回國接掌「鷹羽企業」後,他便習慣一個人住在外面,反倒是浪蕩子辜重德住在家裡,自然被父母挑毛病的機會也就多了。

「重鳴,」康淑貞的聲音極為慈靄,「今天中午重德要相親,如果你沒事,也一起去如何?幫重德選一個溫柔又能幹的好妻子。」

「媽,妳確定重德需要相親?」重鳴挑眉卻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那個重德?

「當然需要。」康淑貞兩道秀眉緊緊蹙在一起。「你看他所交往的女人,不是女明星就是交際花,我可不喜歡有那種媳婦。重鳴……」

「抱歉,媽,我中午和雅器有飯局。」他勾起的嘴角又抿成了一直線。

辜以儂自告奮勇。「媽,我陪妳去啦!問題是三哥昨天玩到半夜才回來,妳確定他中午以前醒得過來嗎?」她心想好玩的三哥要相親?那場面一定精彩極了。

辜鴻宇出聲了,「他十點以前不起床,我一巴掌打醒他。」

辜以儂吐吐小舌,連忙上樓通風報信。辜鴻宇的巨掌不僅僅是拍桌子罵部下時聲勢驚人,小時候被他打過屁股的兒女們都記憶猶新,少說要趴著睡三天。

康淑貞搖頭笑道:「以儂還是跟老三合得來。」一回頭,已沒了辜重鳴的身影,她問丈夫:「重鳴呢?」

「早出門了。」辜鴻宇沒好氣的說。

「這孩子,難道就沒有一個讓他中意的對象?」康淑貞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好失敗,她居然不敢作主替辜重鳴安排相親飯局。

「淑貞,我勸妳不要自討沒趣了,重鳴不比重德。」辜鴻宇很重實際的說:「我們想抱孫子,只有把希望寄託在重德和以儂身上。」

康淑貞點了點頭,遺憾地、感傷地自語著:「若是重信還在,不知有多好?」

辜鴻宇別過臉去,是不願回憶,也是無言以對。

※※※

在大飯店十七樓的法式餐廳一隅,優雅靜謐的環境,美味道地的法國佳餚,氣氛果然是浪漫極了。

來自法國的白蘆荀,上面點綴著深灰色的伊朗裡海魚子醬,搭配有「香檳王」之稱的唐培里儂香檳,一場色、香、味俱全的相親宴開始登場。

朱麗兒注視著男方一家人,對他們排場之隆重感到驚喜與忐忑。這就是所謂的豪門吧!夢美從小就幻想著能當豪門少奶奶,養尊處優、受人奉承,今天可是邁出了一大步。

相對於麗兒古典而細緻的五官,江夢美的美是絕對現代的。深刻的五官,自信的丰采,加上傲人的學歷和不錯的家世,無疑是嫁入豪門的最佳人選。

麗兒樂觀其成著。事實上,也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女方的介紹人程夫人,同時也是朱秀曼牌桌上的死黨,自然會將夢美從小到大的一切美好品德做一番詳述,比她這位阿姨所了解的更多出十倍。

吃著陸續送來的鵝肝龍蝦派、法式洋蔥湯、香烤乳鴿羊肚菌、嫩煎洛克福乳酪仔牛肉和鴨胗沙拉,最後的甜點是莫札特巧克力蛋糕和法式咖啡。朱麗兒想著,就算相親不成功,也賺到了一頓美食。

難怪新時代男女又流行起古老的相親活動,使寂寞男女在休假時,有地方可打發光陰,大膽些的就上電視表白自己想要的對象條件,那自然是條件愈佳者愈搶手。

而她眼前的這一位男主角──辜重德,看來就是不需要上電視徵婚,自有一票名門淑媛爭著想和他交往的幸運兒之一。

辜重德外貌風流瀟灑,二十八歲,是媒體王國「鷹羽集團」的三少東。由於有興趣有野心,以及無限的活力,他自組一家唱片公司,搞得有聲有色,不但自己栽培新人,還引進不少國外的名唱將;另外,他的大名更常出現在娛樂版,和女明星的緋聞是一個傳過一個,少有間斷。

江福生沒有出席這次的相親宴,聽說是不太放心夢美嫁給這種花心丈夫,但他拗不過朱秀曼的堅持,而且夢美本身的意願也極強,於是只有勉強讓他們自由發展。好在男方主人辜鴻宇也沒現身,所以不算太失禮。

辜重德愉悅隨和的天性使桌上笑聲不斷,所以席間的氣氛一點也沒有初相會的尷尬,反而像一家人在聚餐似的。而江夢美臉上的笑容是甜美的,她那對未來充滿希望、神采飛揚的表情,使她看起來更加鮮麗嫵媚。

姨甥並排而坐,辜以儂的目光卻不時投射在朱麗兒身上。她在國外見多了像江夢美這種急於表現自己、一心想出人頭地的美女,她反而欣賞清麗柔婉的朱麗兒,她意態嫻靜優雅,教人瞧著怪舒心的,直覺她是很單純的小女人,但不是意指她笨,看得出她美麗的鳳眼中充滿了智慧。

「朱小姐的話好少。」以儂輕聲說,像怕嚇著她。

「是啊,這麼年輕的小阿姨可不多見,就不知妳結婚了沒?」康淑貞很熱誠的說,眼光十分溫柔。她明白兒子需要能幹的妻子才能裡外兼顧,但她私心裡其實還是比較中意性情溫順的媳婦。

「不,還沒。」麗兒的頸部及臉頰透出一股淺淺的紅暈,嘴唇微微分開。她對她們突然改變話題感到有些茫然。夢美事先一再叮嚀她別提未婚生女的事。

「妳幾歲了?」康淑貞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好奇。

「三十三。」麗兒不安了。

「大了一歲,不過看不出來,我原以為妳和江小姐差不多年紀呢!」康淑貞輕聲細語,很自然的繼續說:「我介紹我第二個兒子……」

「媽,」辜重德笑著打岔:「今天我是男主角,麻煩妳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好嗎?」他眼尖的看穿麗兒的不自在。開玩笑!二哥活該找一個厲害老婆來治他,誰忍心殘害小鳥依人的朱麗兒。

康淑貞畢竟世故,很快感受到現場氣氛的詭異,以她多年在社交界的手腕,化解了尷尬,笑著對兒子說:「重德,你是不是該邀請江小姐去散散心?」

重德欣然道:「我們就到中庭花園走一走,江小姐肯賞光嗎?」得到夢美的頷首應允,他又補充:「大家各自方便吧!」說著便向母親眨眨眼。

康淑貞會意,笑道:「你們年輕人聊得投機,儘管去玩;不過,別忘了你的紳士風度,記得要送江小姐回家。」

一旁的程夫人自然樂見其成,不斷鼓舞,直到目送辜重德和江夢美遠去,仍一再的向男方家人吹噓女方家庭的高尚,教養出的子女是如何優秀,而夢美更是為江家帶來天大的福份,日後必能旺夫蔭子……

辜以儂絲毫不理會媒婆的誇大之辭,她的興趣是在朱麗兒身上。感覺她話少又挺神秘的,三十三歲的女人怎會有如此清新的氣質,甚至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韻味呢?人類已經邁向二十一世紀,物慾橫流的土地裡仍開得出一朵清馨蓮花嗎?

剛才瞧她微微臉紅的模樣,可真是迷人。以儂有些迷惑,她發覺自己都快被迷住了,外邊的男人怎麼可能放過這樣清麗的女人呢?

「朱小姐,在哪兒高就?」她開門見山的問。

「我不上班,我在家裡寫小說賺取些生活費。」麗兒很誠實的說。即使大姊和夢美都曾撇撇嘴說,她寫的愛情故事上不了檯面,也登不上暢銷排行榜,不提也罷。朱麗兒才不在乎呢!更不曾妄自菲薄,況且,每回她出新書,大姊她們反而都爭著先睹為快呢!由此可見,女強人同樣嚮往童話式的浪漫愛情。

辜以儂問了她筆名,她老實告知。

「唉呀,我也很喜歡看文藝小說呢!」以儂傾身向前,熱切地說:「等一下我就去書店買幾本妳的作品來欣賞。」

麗兒淺笑。「恐怕很難買到。」即使知道辜以儂只是說客氣話,但她依然感到欣侻。

「為什麼?」以儂有些疑惑。

「因為我的名氣不大,新書上巿不到三個月,就可能被書店拿下來,換上剛出版的作品。通常在一家書店能看到一、兩本『朱九華』的書,就算不錯了。」

辜以儂有些訝異她輕鬆自如的態度,顯現出她的不在意,並安於現狀。

現代人都是急功近利的,有一點小才華便巴不得路人皆知,若是受到忽略,就埋怨別人沒眼光、嫉妒他,而她似乎真的非常淡泊名利,完全不在乎世人眼光而滿足於自己恬淡的生活。

朱麗兒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以她散漫的個性,也寫不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因為那太誇張了!通常是作者本身也具備那種激烈的性格,才能寫得出來。而朱麗兒天性隨遇而安,從不積極,她筆下的女主角自然不會為男主角捨生忘死。

「妳跟我認識的人很不一樣。」辜以儂瞇起眼睛看著她。「妳不會要求出版社多多為妳宣傳嗎?這可是廣告重於一切的時代。」

「為什麼?如果他們想做,自然會做。」

「別傻了!作家多如牛毛,程度差不多的隨便抓一把也有幾十個,自然是較會為自己要求更多廣告機會的作家佔便宜些。難道妳從來不做任何要求嗎?」以儂不敢置信的說。

朱麗兒搖搖頭,她是真的想都沒想過。「我不喜歡為難別人,反正日子過得去就好。」她說得好像那都不關她的事,該由出版社去煩惱才對。

「唉呀。妳這種個性不行啦,應該找個經紀人才對。」以儂可替她心急了。

「經紀人?」麗兒好奇的問。

「在歐美,作家也有經紀人幫著爭取權益呢。」

「我總以為銷售量不好,是我自己捉不住讀者的口味,可怪不得別人。」麗兒喝口咖啡,對她微微一笑。

讀者的口味變來變去,猶記得唸五專時,西方翻譯的愛情小說大量流行,如今已不見蹤影。代之而起的是台灣出版社積極培養的新一代本土作家的文藝小說,到最近可說是全盛時期。但或許是因為競爭激烈,結果現在又開始流行描述「色色的」場景,不管劇情需要與否,反正只要將色男色女推上檯面,多少能刺激銷售量吧!

但朱麗兒是不長進的,跟不上流行的腳步。她只要一想到她寫的書,親朋好友全會看到,教她如何為男女主角加上激情的情節?那多難為情!也不知別人背後會怎麼想?

秋必娜曾笑她傻,「日子是自己在過,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像我是個超現實派,只要能使讀者掏錢出來買,我就敢寫出來賣。」

朱麗兒不為所動。「不是每位讀者都患有『性饑渴症』,我仍有支持我的忠實讀者,所以不願寫些沒必要的情色場景。」

「日本的渡邊淳一,不也成為一代大師。」秋必娜繼續跟她辯。

「那種不倫之戀,我看完之後,心裡很不舒坦。」欣賞歸欣賞,不代表她真心認同他的創作。

秋必娜嗤笑:「拜託,妳自個兒未婚生女,才是真正不倫呢!」

可不是!麗兒幽幽嘆了一口氣。

「朱小姐!朱小姐!」一雙明媚的眼睛正關心地凝視著她。

朱麗兒不情願地回過神來,和辜以儂的視線相接。糟了!她又神遊太虛,忘記他人的存在了。

她很不好意思,臉部也不禁發燙。「抱歉,我在想事情。」

「作家嘛,難免腦子裡隨時在構思劇情。」辜以儂笑著為她打圓場,遞過一張新印好的名片。「如果出新書,記得通知我去買。」

麗兒笑了起來。「我送妳一本吧!」她伸手接下名片。「反正出版社會寄二十本給我,有時還送不完。」

以儂輕笑。「妳好單純。」

「為什麼?」麗兒有些奇怪她的反應。

「妳不會虛張聲勢,一般作家總是故意說:『我的書很搶手,早被索取一空』,彷彿這樣說才能凸顯出他的價值。」以儂心想自己認識的作家似乎都是這樣。

「我的作家朋友中,沒有這麼無聊的人。」

「這不是事關作家的尊嚴與面子嗎?」

「對出版社而言,可能銷售量愈高,代表作家的面子愈大;而對作家來說,不要亂寫一些有的沒有的,就是最有尊嚴的一件事。」朱麗兒有些正色起來。

辜以儂不覺肅然起敬。人必自重後,人家才會尊重你,朱麗兒做了很好的詮釋。

真遺憾,要不是大哥早夭,以他溫文儒雅的丰采,堅強宏毅的性格,最配這種弱質美人了。

※※※

社交界最有價值的兩位單身漢,辜重鳴和柏雅器,恰巧也約在同一家飯店的日式餐廳小聚。

「真難得!」辜重鳴啜飲一口清酒,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柏雅器的思緒飛馳,有點心不在焉的回應:「什麼東西難得?」

辜重鳴眼裡閃過一抹嘲笑的光芒。「你呀!難得的休假日,居然沒陪小妹子吃飯,還想到要找老朋友,真難得。」

柏雅器不屑地說:「我是日行一善,陪你這個沒女朋友的老男人吃頓飯,好凸顯出我的雅量與器度。」

辜重鳴絲毫不為所動,一臉酷酷的表情。「早知道你會這麼說。」他是很了解他的好友的,說不定比柏雅器自己還要了解些。

「你見鬼的憑什麼這樣自信?」見辜重鳴一副自信滿滿的表情,他有種被人看透了的不悅與無措。

「為了你神色間隱藏的焦慮。」辜重鳴和對方互相瞪視一眼,不識相的往下說:「你是怎麼了?是小妹子情竇初開,有了愛人?」

柏雅器故作冷漠地朝他看了看。「女孩子長大了,總要談戀愛,我焦慮什麼?」

「那你究竟是怎麼回事?」辜重鳴謹慎地望著他,「我們一夥朋友中,你最年輕,而且父母先後去世,也沒人管你,再加上英俊的外表,有財有勢……憑心而論,你最具備風流的本錢了,卻為著一個小妹子,甘心過著僧侶般的生活。大夥兒全在猜測,你如果不是被閹了,就是同性戀,要不然,只剩一個解釋……」

「很好,男人不風流花心就是同性戀,這是什麼謬論?那麼,頭一個該被懷疑的人該是你辜重鳴吧!」柏雅器冷然笑笑,「另一個解釋該不是謠傳我愛上了我的被監護人,孫巧靈小姐吧?!」

「只是謠傳嗎?」辜重鳴挑起一邊眉問他。

「當然是謠傳。」柏雅器用確定的語氣說:「你別忘了,我們只差一點就要成為繼兄妹了。」

他大學畢業那年,鰥居數年的父親決定再婚,對象就是孫巧靈的母親,卻沒想到在結婚前一星期,雙雙死於旅遊事故。孫巧靈因為沒有親友願意收養,柏雅器便義無反顧的當起她的監護人。

看他說得這樣有把握又堅決,辜重鳴也不為己甚,他不大願意使朋友難堪。

「既然如此,那你焦急什麼?」

「她忽然說要搬出去住,我焉能不心煩?」柏雅器有些憂心的說。

「她要和別的男人同居?」

「她敢?」柏雅器瞥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忿怒的表情。「要是有男人不安好心眼,企圖佔巧靈的便宜,我會敲斷他全身每一根骨頭。」

「可憐的小妹子,等著當老處女吧!最後被送進博物館當古董。」辜重鳴不禁笑出聲。

柏雅器微笑起來。「不用你操心,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介紹幾位青年才俊給巧靈認識,讓她從中挑選一位如意郎君。」

「我可以算上一份嗎?」辜重鳴故意笑得邪邪的。

「作你的春秋大夢!你想老牛吃嫩草?」說著還朝他瞪了瞪,眼睛裡面露出一種警告的神色。「我可不在乎敲斷老朋友的賤骨頭。」

辜重鳴笑得更大聲,「我明白了,為什麼小妹子突然想搬出去自立?原來是家中有你這個暴君,生活在你的威權之下,教青春期的女孩子如何受得了?」

柏雅器對他的挖苦一笑置之,只把眉毛聳了聳,以示自己不受人激將。

他們吃飽付完帳後,決定到樓下的中庭花園喝杯咖啡,順便聊些有的沒有的。這兩個男人每次聚餐,都很有默契的不談工作上的事。

中庭花園的噴水池邊,就是露天咖啡座。

今天的天氣說得上是風和日麗,初夏時節仍不大熱。咖啡座已坐了八成滿,柏雅器看到一張小桌子仍空著,正欲招呼辜重鳴過去,卻突然看見了熟悉的人影。

「咦,那不是伯母嗎?旁邊跟著的是你妹妹吧?」

辜重鳴也看到了。「不會這麼巧吧?他們就約在這家飯店相親?」

「相親?以儂嗎?」柏雅器好奇的轉頭問他。

「不,是重德。」辜重鳴說完又勾起了嘴角的笑意。

「那個重德?」怕雅器的聲音帶著笑意,分明感覺荒謬。

笑歸笑,兩名男士仍是很有風度的走到康淑貞一行人面前──這包括了程夫人和辜以儂、朱麗兒。

「嗨,柏雅器。」以儂活潑的向他打招呼。「好難得看到你,你最近好嗎?怎麼沒看見你的小妹子和你在一起?」

柏雅器苦笑,「怎麼每個人看到我,都在問我的小妹子呢?」

「不對嗎?我可沒忘記,在我出國之前,只要看到你柏雅器,旁邊必定跟著孫巧靈。對於那些愛慕你的女人而言,這實在是非常沉重的打擊。」以儂笑意可掬,並無諷刺之意。

「這次回來見到二哥,我頭一件事情便是問他:『柏雅器和他的小妹子仍舊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嗎?』對不對?二哥。我就是這樣問你──二哥?」以儂奇怪二哥並無回應,便轉頭看向他。

辜重鳴根本沒在看她,也沒聽見她在喳呼些什麼,從頭到尾,他的眼睛只盯在一個人身上,那是朱麗兒。她雖然天生一副幽閒貞靜的風度,但也沒必要見了帥哥就忙著把自己藏起來,怪只怪辜以儂的身形不夠高大。

朱麗兒站在以儂背後,一動也不動,低頭凝視自己的鞋尖,比古代的大家閨秀更加中規中矩。只有她自個兒知道,她的心呀怦怦地在狂跳,她的腦袋也開始眩暈,渾身突然麻木了。她動彈不得、開口不得,只巴不得能立即從這世上消失了才好,偏偏只能呆站著任人打量,心裡焦急,無奈已是身不由己。

辜重鳴一確定是她,立刻緊迫盯人:「麗兒!妳是朱麗兒,我一眼就認出妳來了。妳好嗎?麗兒,妳看起來沒什麼改變,只是頭髮長了……怎麼?妳為何不敢抬頭看我?」他伸出右手,將她的下巴抬高。

兩人的目光終於相觸。她的心跳得更快而呼吸急促起來,臉上漫上一層淺淡的紅暈,眼裡跳躍的是驚喜、慌亂、無奈和滿滿的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麼巧呢?他居然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之下?

「嗨!」她有氣無力的發出這一聲,好不容易的。

他微笑起來,將她從頭到腳掠過了一眼,停在她白裡透出一抹嬌紅的臉上。他的目光變得軟柔柔地,聲音也不自覺地溫柔起來。

「妳就只會說這一句嗎?」

「你好。」她的心神緊繃而無措,有些神不守舍。

「很好,多了一個字,再來呢?」辜重鳴更往前靠了一步。

「呃,再見。」麗兒猝然轉過身,以異於平常的快速腳步從他身旁走開,目標直奔飯店大門。她想,大庭廣眾之下,他應該會很有風度的讓她走吧!

辜重鳴有一瞬間的錯愕,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就這樣的逃開。

「麗兒,妳站住!」他提高聲音,腳步隨之移動。

聽到他這一句,她嚇得回頭一望,哇!他追來了!她不得已只好用跑的,一種悚然的懼意流過她全身,讓她的雙腳有些發顫起來。

她不懂自己在怕什麼,當年負心的人是他,狠心一走了之的人也是他,憑什麼在過了長長的十六年之後,又對她麗兒長、麗兒短的?但她就是緊張,只知道自己不能再面對他,也不願意再面對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

唉,她無暇多思了,腳步加快,活像後面跟著的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魔鬼。

「麗兒,妳不要跑──」辜重鳴緊跟在她身後,高聲喊著她。

你不要追來,我自然不跑!她心裡這樣狂喊著。不過,沒關係,飯店大門已在望了,一旦跑出去跳上計程車,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但她顯然遺忘了,辜重鳴人高腿長,他不願在飯店裡太過於引人側目,但一旦追出了飯店大門,不等朱麗兒有機會招來計程車,旋即捉住她的臂膀,強使她轉身來面對他。

他厲聲責問:「妳為什麼看到我就跑?」

麗兒止住呼吸,一副被嚇傻的模樣。「我不知道,我很抱歉。」她喃喃道,知道自己此時的蠢相一定醜斃了,但她就是表現不出瀟灑的風度。

天哪!就讓她化為一股蒸氣馬上消失吧!要不然,挖個地洞將她掩埋起來也可以!就是別教她繼續在他面前丟人現眼。

她筆下的女主角何其瀟灑,與舊情人重逢,是有那麼一剎那的錯愕,但隨即撫平情緒,輕鬆自如的閒話家常,互道別來無恙,互許別後多珍重。從此,不再有糾纏、牽扯,多好!

怎麼事到臨頭,她卻學不來呢?

還是她筆下的女主角,只是她的理想化身?

儘管,她活似掉了三魂七魄般的忘神,但她依然可以看清昂然佇立在她跟前的辜重鳴。他瞳孔裡的專注依舊,宛如他不曾消失掉這長長的十六年,他的眼、他的唇角,一樣漾出自信又自負的笑容。

就像電光石火般,記憶裡那張年少的俊臉,跟眼前這張精明、冷靜、成熟又世故的俊顏迅速重疊。

意識迷濛間,她不自覺地用手按住胸口,彷彿有人要捏碎她的心,好痛!

「麗兒,妳不舒服嗎?」辜重鳴輕喚她,因為她眼神怔忡,臉上的表情是泫然欲泣的。

瞬間,她人回過神來。「我沒事。」

她費了很大的勁,按捺住胸口的顫動,故做成熟世故的說:「很高興再見到你,只是……太意外了!真的,作夢也沒想到,以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面……」講到末尾,她的聲音已含糊不清,自己都不知道在講些什麼,只有再陷入長長的沉默。

為何不告而別?為何在對她許下山盟海誓之後,又狠心一走了之?纏繞在心頭好多年的困惑,幾乎要突兀地衝口而出。

倏地,她明白了,明白自己並不像外表所表現得那樣不在乎。

長久以來的無怨無悔,原來只是一層華麗的包裝紙,根本經不起面對面的解剖。

她曾臆想當年的他或許是厭煩了她的愛嬌與依賴,看透了她終究是配不上豪門的平凡女孩,但是,她從來不奢求高攀的呀!對於他的真實身分,她還是在最近幾年他回國接掌鷹羽集團後,才偶然從報上得知的。

純純的初戀,是只看得到理想、夢幻,而看不清現實的。

奈何,人終究要面對現實,活在現實裡。

她曾自苦,她曾自閉,直到她認清自己的愛情已死滅了。於是,她強迫自己當個沒心沒肺的人,一天活過一天,等待時間解決一切。

誰知,人生總是在意料之外。

「又閃神了?」辜重鳴帶著愛戀的眼光,用手環住她的肩:「妳老是若有所思的,教我又好笑又迷惑。妳仍然是我的白瓷娃娃,一點都沒變。」

她原本耽溺的思潮被打斷,整個人的魂魄全清明了。沒有變嗎?不、不,是十六年,不是十六天哪!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了。

她頭一個想到的是小千喜。她是朱家的血脈,老父生前最遺憾大姊沒讓小兒子過繼姓朱,而千喜的出生彌補了老父胸口的黑洞。萬一,辜重鳴知道了千喜的存在,他有可能會奪回親骨肉,強迫千喜改姓辜。

想到這,朱麗兒的心又在淌淚了。她這一生最愧對的是老父老母,她唯一能補償的,就是讓千喜延續朱家的香火。

往事如夢,原是不用再追憶。

她突然想掙脫這一切,回到原點,回到只有她和千喜的安寧日子。

「先生,你認錯人了!」麗兒突然冷起一張臉對他說。

然後,她撇開臉,掙脫出他的掌握,往前跑開。

耀眼的陽光像要將人蒸融了似的,她的心慌慌,她的眼花花,穿越馬路時還差一點給機車撞上,她可憐的右腳登時扭傷,跪坐在地上。怎麼會這樣呢?是天意不可違嗎?她在心中哀戚的想。

辜重鳴走來她跟前,從鼻孔裡哼出氣:「妳一定要逃開我,是嗎?」

她只是低下頭,盯住那正狠狠發痛的足踝,再也不吭一聲。陽光遍灑全身,她的思緒亦晃漾不已。


站在小洋房的鏤花鐵門前,辜以儂猶豫著要不要按電鈴。

裡頭的主人如果是三哥,她老早就按下去了,但想到要面對的人是冷面冷心腸的辜家二少,總教人猶豫啊猶豫!

時近黃昏,以儂看看手錶,她居然就站在太陽底下磨菇了一、二十分鐘,她心想真是太荒謬了,「從明天起,我就是他的貼身女秘書了,朝夕相處已是不可避免,碰釘子的事早晚都要習慣,現在有什麼好遲疑的?」

好歹是親兄妹,他總不能把她給吃了。

做好心理建設,辜以儂終於鼓起勇氣的按下電鈴,以便達成使命。

沒錯,她此番正是奉母命而來的。呃,說是毛遂自薦也可以啦!她的好奇心實在沒有辦法讓她忍耐到明天,不弄個明明白白,她今晚肯定睡不著,或許,她比較適合當採訪記者?!

果不其然,辜重鳴一看到她,馬上露出不歡迎的表情,「妳來做什麼?」

這不是廢話嗎?以儂伸長脖子想窺探裡面的情形,卻教辜重鳴高大結實的身軀阻擋得視線不良,不由得抗議道:「哥,你不請我進去坐嗎?」

「不請。」辜重鳴冷冷的回答。

「喂,你是我哥哥耶!」以儂撒嬌期待能博取同情。

「是哥哥也沒義務讓妳來打探我的隱私。」辜重鳴乾脆連看都不看她。

「我無意打探你的隱私,只是關心一下。」她突然理直氣壯起來,「是媽派我作代表,來了解一下你和朱小姐的關係。你也不能怪媽多事,在飯店裡和飯店外的幾幕好戲全教媽瞧見了,她的冷血兒子居然會對一名女子窮追不捨,你教她如何不耿耿於懷?自然是想要來關心一下。」

辜重鳴不為所動,「晚上,我會打電話跟媽解釋。現在,妳可以回去了。」

「啊?」以儂傻眼了,搬出母后大人依然不得其門而入?

無功而返,多失面子呀!

她給了他一個嫣然的淺笑,盼能扳回劣勢,誰知他依然不給面子的閤上大門,冷酷極了。以儂對於明天開始要在他手下工作這件事,更加覺得沮喪。

「我不要這種哥哥了!」她忿忿地邊走邊罵,對「兄妹之情」感到失望。

假使以儂能洞悉酷老哥冷硬的面具下,心中的挫折感有多深的話,她可能會反過來同情他了。哪個男人不愛面子呢?擺不平一個小女人的糗樣豈能公諸於世?

辜重鳴反身走回客廳,陳設簡明的佈置有一種柔和、優雅的美。無論他的心情有多麼複雜,只要瞧見麗兒正美美的半躺在義大利皮沙發上,跟他呼吸著同一間房子的空氣,他的心自然的化硬為軟了。

可怎麼,她竟變得有點難以捉摸?!

然而,如今他除了盼念能重新得回她之外,已經百事無心了。

十六年來熱烈慘痛的想念她,原以為連和她再見一面的指望也沒有了,想不到竟能如此意外的重逢。甜美初戀的一切點點滴滴,頓時都重回到他的記憶中來,就連最細微的一些小瑣事都清楚得使人心痛。

只是,她的態度閃閃爍爍,彷彿一逕的要躲避他,這不禁讓他有些懷疑起來,他們的重逢是真的嗎?他在一種絕望的情緒中,忘情的將她一把摟在懷裡。

誰知她的反應並不像他記憶中如貓兒一般安詳恬靜,反而像見了鬼似的嚇了一跳,身體更縮向沙發,擺明了「生人勿近」的姿態。

「麗兒?」他發狂般的愁惱了。

朱麗兒在飯店外扭傷腳後,他不顧她反對的抱起她上車,在護送她去給醫生診治過後,便直接把她帶回家來,完全不理會她這之中的一再抗議。

「我想要回家!麻煩你幫我叫一部計程車,好不好?」好甜好軟的聲音,就算是罵人也沒什麼威力呢!

辜重鳴委婉道:「麗兒,妳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妳父母能照顧妳嗎?」

「我爸媽去世好多年了。」提到父母,她不免黯然。

「可憐的麗兒,妳是怎麼度過的?我真替妳難過。」他誠懇的語氣似乎使麗兒的不安減輕了些,但他的下一句又使她心慌了起來,「我記得妳大姊早已出嫁,妳家裡不就只剩下妳一個人?還是,妳結婚了?」最後那一句話似乎隱含火藥味。

「不,我沒有結婚。」她想,這是騙不了人的,不如從實招來。「可是,這跟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係,妳的腳受傷了,不方便照顧自己。」他知道她沒結婚,心情好得不得了,自然的坐過去想貼近她。「怎麼還沒結婚?妳這麼惹人憐愛。」希望她對他的思念如同他對她的,而且對他親口說出來。

「我能再嫁給誰?」她不禁含怨帶嗔的瞪了他一眼,可惜火力不夠,他當成她是在拋媚眼,差一點就要黏貼到她身上。她挪一下身子,以手排拒他說:「你不要一直靠過來啦,很擠的。」

「我不靠過去,那妳靠過來。」他清朗瀟灑的風度,在她面前自然展現。他這模樣若是讓康淑貞、辜以儂等深愛他的女性瞧見了,只怕會是目瞪口呆吧!

天哪!麗兒暗暗的想著,相隔了十多年,他的魅力竟是有增無減。

當年的他俊美得若希臘少年神祇,但只有十六歲,再怎麼早熟也欠缺了一些沉穩的魄力。看來成熟瀟灑的風度畢竟是需要歲月的歷練,就像現在的他性感得讓人捨不得移開眼。

「我不想跟你開玩笑,也請你尊重我的意願。麻煩你幫我叫一輛計程車,我要回家。」朱麗兒決定漠視他的存在。他們之間隔著漫長的十六年,應該像陌生人一樣才合理。對,就這麼辦!

辜重鳴搖搖頭。「這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應該做的。」在她訝異的目光下,他出人意料地說:「麗兒,妳知道我會照顧妳的,直到妳的腳傷痊癒為止;或者,妳想馬上到法院公證,以後再補請喜酒。」

朱麗兒瞪大眼睛。

他繼續說:「我十六歲就想跟妳結婚,這個念頭至今沒變。」他微微一笑。「妳也一直沒結婚,我是不是可以當做妳也跟我一樣不改初衷,心裡自始至終只有我一人?麗兒,妳能否回答我,這不是我在妄想?」

她再度感受到他深情的湧現。「我……」

辜重鳴聽出她的意外,也看到她眼裡和臉上都閃爍著緊張的神色。

「我不明白,」事實上,她是瞠目結舌的,「你為什麼這樣子……」她雙眼低垂,臉上一片紅暈,畢竟,這是第一次被人求婚。

「我向妳求婚很奇怪嗎?」

她快速瞄了他一眼。「如果我不覺得奇怪,那才真是奇怪。」

他握住她的手。「妳要我重新追求妳嗎?麗兒。」

她抬頭看他,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不,不應該這樣的。」

「那應該怎麼樣呢?」他以平靜且極富耐心的聲音說:「十六年了,我以為我可以忘掉妳,可以讓自己去接受另一個女人,可是,沒用的。麗兒,妳仍然是我最想要的女人,我只想跟妳結婚,我只想跟妳生活在一起。」

麗兒慢慢把臉轉開,深怕自己再次被蠱惑而泥足深陷。「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

她頓了一下,再開口以低低的聲音說:「你走了十六年,並不是十六天呀!這活生生的殘酷現實橫亙在我們之間,你沒辦法一言抹煞。而且就算你沒變,我也變了。我不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我也不再天真爛漫,經歷生離死別和現實生活的洗鍊,我已經沒法子再以當年的目光和心態看待你了。如今的你,猶如一個陌生人啊!」

「陌生人?!」辜重鳴倒吸一口冷氣。「怪不得,妳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抱歉。」她低垂下頭,強迫自己的聲音保持鎮靜。

「為什麼要道歉?該死的是我。」他的臉色沉重起來。

麗兒感到不安。她沒有一絲想使他難受的意思,只不過──對了!她不是一心想回家嗎?怎麼說著說著又扯上當年的舊帳了?

看他面色凝重,她覺得自己真是太不厚道了,畢竟當年他也只有十六歲,即使他想負責也沒能力一肩挑起,說不定反倒誤了他光明的前程。

她心裡多年的幽怨不吐不快,但說出了,卻又反悔,自覺多餘。「我不是怪……」她想減輕他的自責。

「妳聽我說,麗兒。」辜重鳴的行動力一向比她快,猛然說道:「那年我一走了之,絕非負心,我絕不是存心拋下妳不聞不問。」

他激動的握住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教她不能掙脫。「是家裡發生驚變,使我身不由己。妳記不記得我向妳提過我的家人?我的大哥辜重信是父親預定的接班人,他性情穩重可靠,思維又很靈活。我父母都十分看重他,認為他足以克紹箕裘,所以很早便送他出國求學,以期培養國際觀。可惜天不從人願,那年,大哥在英國被一群不良少年搶劫,竟被打成重傷,等我們趕到英國時,大哥已經去世了。」談起往事,依然讓他唏噓不已。

麗兒一臉驚愕與痛惜的轉向他。「怎麼會?」

「我最崇拜的大哥死了,家人寄予厚望的辜重信竟客死異鄉,父母哀痛逾恆,同時也改寫了我的人生。」他深吸一口氣,繼續以渾厚的聲音說:「沒有徵求我的同意之下,父母便將我送出國求學,他們要我取代辜重信成為『鷹羽集團』的接班人,所以我連向妳告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送出國去了。」

她聽出他聲音中的真誠與感傷,也不禁暗自感嘆命運無常。

「我在國外待了十年又八個月,終於奉調回台,等一切安定下來後,我立即尋找妳,卻怎麼也沒有妳的消息。」他苦澀地笑笑。「當時年少輕狂,自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天地間也唯有妳我是彼此的知己,一切盡在不言中。等到真正面對命運的考驗,想再重新擁有妳時,我才愕然發現自己對妳其實並不了解。我不知道妳大姊的名字,不知道妳有哪些朋友,因此根本不知道該向誰打聽妳的消息。」

「當初,我們瘋狂地愛戀著對方,只珍惜著我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忙著交換彼此的心事、理想、抱負;那時候,妳眼裡所見的只有我,我心心念念的也唯有妳,絲毫沒有感到了解對方家庭的重要性。直到我出國回來後,才頓悟到當年的錯誤。我氣自己的自負,我氣自己對命運的無能為力!麗兒,我絕非有心負妳,妳一直在我心底。我單身至今,為的就是等待今日的重逢。」他深情真誠的對她說道。

這話重逾千斤,使她感到一種奇異而甜美的暈眩,內心震盪不已。再也沒有比這更甜蜜醉人的情話了。

「我愛妳,麗兒,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心中對妳的愛意。」他低語著,以最輕柔的聲音問道:「妳為什麼不來找我呢?妳可以輕易的從報紙上得知我在『鷹羽集團』上班,妳可以找到我的,即使是來向我這個『負心人』興師問罪也好;但卻始終不見妳來。我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為的就是巴望著妳能瞧見,等待妳來敲我辦公室的門。六年了,我不信妳一次都沒瞧見,而妳,為何避之不見?」

「是的,我知道。」她低喃道。

「妳知道,那為什麼不來找我?妳已忘了我們的那一段情嗎?」有一抹痛楚掠過他的眼底。「所以妳一見到我就假裝不認識,一心的要逃開我?」

「重鳴!」她終於喊出他的名字,她的臉色極其蒼白。「我不是存心逃開你,若說我有意逃避,我想逃開的也是初戀幻滅的傷痛。當初你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的解釋,你教我如何寬懷自處?在你離開後一個月,我們就搬家了,也不太和親戚朋友往來。慢慢的,我對你死心了,即使過了十多年又得知你的消息,也像在觀賞一部懷舊影片,沒有真實感。」

她嘆了口氣,繼續道:「我不再是純真浪漫的無知少女了,我的年齡已足夠教我懂得現實生活的差距,你是豪門貴公子,而我只是生在尋常百姓家,我不想去高攀你,一點都不想……」

「妳胡說!」辜重鳴迅速的擁她入懷,他霸道地親吻上她的唇,麗兒只覺得渾身酥軟,在感官的快樂中迷失了。她的手指不自主地輕撫他的頭髮,辜重鳴把她抱得更緊,在她耳旁輕語著:「說高攀太可笑,我只是一隻苦命的工蟻。」

他們緊抱著滾倒在沙發上。他小心的不壓到她受傷的腳,撫摸她如瀑布一般的長髮,她的美讓他心動,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放她走了。

「多年來,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深情的對她說。

麗兒仰望著眼前這張渴慕的臉,他熱切的眼光使她迷醉,感受到彼此的吸引力和渴望,即將一發不可收拾。

辜重鳴的眼光在她身上梭巡,親吻她的前額、眼瞼和紅唇,撫摸她的面頰、肩頸和酥胸,他有力的手熨貼在她柔滑的肌膚上。

麗兒瞪大了眼睛,看見他深邃熱烈的棕眸中那抹飢渴與焦慮,她感到一股熱流遍佈了全身,在體內燃燒著。

於是她明白,自己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他充滿愛意的眼眸,仍然令她窒息;他在她身邊低語的情話,仍能教她臉紅,令她的心急遽跳著。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從前。

「麗兒,我對妳的愛從未止歇。」

她眨著淚水盈眶的眼睛,溫柔地在心中低語:「我也一樣,重鳴。」但是,她就是說不出口來。

可憐她爸媽的晚年過得憂心忡忡,至交老友幾乎絕了跡,到老才狂飲寂寞,而這一切,全是她造成的。如今,笨拙的她無以為報,唯一能補償的就是要使千喜能承繼朱家的香火。

她不能再自私的以愛為名,傷害了她至親的人。

想到這,她抑制住內心的激情,拒絕了他。「重鳴,我們不能這樣子,這是不對的。」她溫柔地推開他坐起來。

「怎麼了?麗兒。」他有些錯愕的望著她。「我們相愛不對嗎?」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她的聲音緊繃著說。

「為什麼?我們當然要在一起。」

「知道你不是狠心絕情的人,這樣就夠了。」她別開臉。

「什麼叫這樣就夠了?」他的臉色發青,焦慮地叫著:「妳是在告訴我,妳無意重拾舊情,妳不想嫁給我嗎?」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麗兒眨著帶淚的眼睛說。

「什麼叫作妳無能為力?妳當然可以嫁給我,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左右我們。」

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麗兒獨自在內心苦笑著。千喜對於拋下她一走了之的「生父」是充滿不屑的,甚至言談間也習於把男人貶得低低的。

今日方知,不是重鳴負麗兒,是麗兒負重鳴。她沒有把女兒教好。

辜重鳴看著她無助的表情,知道自己不應該大聲咆哮,他從來不兇她的。

「讓我們好好談一談。」他平靜一點後說道:「麗兒,在離別十六年後重逢,我未婚,妳未嫁,足以證明我們的心中仍彼此相屬,緣份也未盡。我很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緣份,我希望能用我的一生來珍惜妳、愛護妳,補償我虧欠妳的心靈傷害。」

見她仍然不回答,辜重鳴繼續說道:「是不是妳不在乎?妳不像我這樣期待重逢?」

朱麗兒把自己整個縮在沙發上,把臉埋進膝間,她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辜重鳴呆呆地望著她怪異的舉止。「麗兒,回答我呀!」

她猛搖頭。「拜託,我們不要再談了。」

「妳好歹給我一個理由。」他仍堅持著。

她搖頭,沒有理由。

「妳忽冷忽熱、忽熱忽冷,究竟想怎麼樣?」

「我想回家。」麗兒平靜地說。

「作夢吧!」他憤怒地叫著。「如果妳以為我會輕易放掉妳,由著妳去自生自滅,那麼我不是沒心沒肺,就是真正該死。」

「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

「算了吧!如果有人天生不會照顧好自己,妳朱麗兒絕對榜上有名。」

真是的!他們父女雖然素未謀面,說話的口吻倒是一模一樣。麗兒為之氣結。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辜重鳴從電眼中知道辜以儂仍未放棄希望,知道不出去打發她不行。他目前並不打算滿足家人的好奇心,除非他需要主婚人。

但他會有婚禮嗎?他挫敗地想著,回首看看麗兒略帶倦意的臉。

「我再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看著他走出大廳,堅定的步伐更加說明了他已今非昔比,意志力勢必十分驚人,若是不能教他死心,只怕他會不肯輕易罷手,那她能怎麼辦?

從以前她就拿他沒辦法,總是順著他。想不到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洗鍊,她沒長進多少,他倒已是一家跨國企業的接班人了,相差又何止數里?!看來,只有採「拖」字訣,再見機脫身。

麗兒的主意一打定,馬上打電話給好友秋必娜,幸好秋必娜沒在趕稿,回答她的不是電話答錄機,而是本人。

「必娜,我是麗兒啦!」她講話的速度超乎平常的快,是怕辜重鳴很快的回來而緊張的緣故吧!「妳聽我說,我今天可能回不去了,千喜就拜託妳了。」

「等一下,等一下,妳人在哪裡?」

「我在台北……」

「妳跑去台北幹嘛?什麼叫做妳今天回不來?」秋必娜的疑問比她多,說話的速度更比她加倍快。「不過,千喜倒是不用人操心,平常也是她在照顧妳,很少輪得到妳照顧她,不過,我還是會過去一趟,那妳要我怎麼跟千喜說呀?」

「妳就說……」哇,她好像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於是急忙細聲丟下一句:「我遇到她爸爸了!」說完火速擱下話筒,歪躺在沙發上。

幸虧大門和客廳之間隔著玄關,有屏障效果,辜重鳴重回大廳時就只見她在閉目養神,心動之餘,想將她抱在懷裡,感受一下她真實的存在;卻唬得麗兒本能地閃避他,其實是她心虛怕他看穿心事的緣故。然而,她的反應卻教辜重鳴懊喪欲死。

「麗兒!」他坐在一旁,有些洩氣。

她警戒性的看了他一眼,發覺他沒發現她打了電話,便喘了口氣兒,聲音也恢復正常,「是推銷員嗎?你那麼快就回來。」

「是我妹妹。」

「你妹妹?」她想了一下。「是辜以儂小姐?」

「沒錯。妳們中午不是一道用餐嗎?」他微笑,心想轉換一下話題也好。「對了,妳怎麼會跟我母親和妹妹走在一起?」

「我陪外甥女去相親。」

「原來重德相親的對象是妳的外甥女,叫什麼名字?」辜重鳴回答的聲音和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平靜。

「江夢美,我大姊的女兒。」朱麗兒沉思地望著重鳴。「你想,他們會是理想的一對嗎?夢美和大姊都很滿意這門親事。」

「我沒見過江夢美,如何下結論?」

麗兒失望地抿抿唇。其實,心裡也知道相親很少一次成功的,只是怕大姊會嘮叨吧?!

「但你是辜重德的親哥哥。」

「重德嗎?我想他不到三十五歲,是不肯被套上婚姻枷鎖的。」

「那他為什麼要相親?」

「為了安撫我爸媽,他從小就是個孝順的孩子。」

「但是,我看他對夢美有說有笑的,似乎很喜歡她。」

辜重鳴露出莞爾笑容。「他對誰都是一個樣,談笑風生、彬彬有禮,這可是他混入娛樂界最大的本錢。如果對方是位美人,那麼他的表現就愈發可圈可點。」

麗兒的嘴微張。「那夢美豈不是上了他的當?」

「說上當就傷人了,他只是表現出他最好的一面。舉止有禮、幽默風趣,不算騙人吧!江夢美又不是小孩子,上頭還有父母督導,妳就別操心了。」

「其實,也輪不到我來操心,大姊和夢美都能幹得不得了。」

他聳了聳肩膀。「那是可想而知的。」

麗兒抬起眼來看他,臉上帶著嫣然的微笑,詢問他:「你弟弟都忙著相親,你呢?你爸媽都不著急嗎?」也不知是天真或是狡猾,問這麼敏感的問題,她都不懂得轉彎一下,而他想狡猾的品性是她肯定不會有的。

她追問:「你才是名符其實的『金龜婿』,大姊怎麼會捨你而取辜重德呢?」

辜重鳴給了她一個傷感的微笑,「我是一個自私的人,被迫出國讀書學習當一位接班人是我這輩子最顧念父母、最不自私的一次,當他們要求我學成回國的同時,我就和我父親談好了條件,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更別想企圖左右我的感情世界,所有與名人千金的飯局我一概不參加。我父親答應了,因為他需要我為『鷹羽集團』賣命。」

「可是你很有名呢!『台灣四大花花公子』之一。」

「那是雜誌社搞噱頭亂寫的。四人之中,最花的要算元正則,不過也已改邪歸正,老老實實的守著他尋覓已久的真愛,如今是個標準丈夫和標準爸爸。其餘三人,就別提了,全部加起來的羅曼史都不及重德的『族繁不及備載』式的戀情。」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族繁不及備載?他那麼神啊?」

「可不是嗎?」他深思地注視著她。「妳不再吵著要回家?」

「有用嗎?」麗兒苦笑一下,「你肯幫我叫計程車嗎?」

「不肯,麗兒,我做不到。」

「那又何必多問呢?」她喃喃道,有點心不在焉的看著前方,心中湧上了思緒。

不知道必娜會如何同千喜說?剛才若不是教必娜搶去了說話的寶貴時間,她一定會找出更恰當的藉口,而不至於衝口說「我遇到她爸爸了」這種沒大腦的話。但願必娜沒聽清楚,要不然,回去後該如何面對千喜探詢的目光?更慘的是,一想到秋必娜窮追究底的本事,她不禁毛骨悚然。

「麗兒!」他呼喚:「愛作白日夢的朱麗兒,我的白瓷娃娃。」他移坐到她身旁,她渾然未覺,他禁不住偷襲她白嫩的面頰一下。

她「啊」的一聲,雙手掩面,然後放開手,抬起一張暈紅、欲怒還羞的臉。「你……變得好不正經。」

「誰教妳又神遊太虛。我很好奇,妳究竟在想些什麼?」

「沒有啊!我只是發呆一下。」

「那我是不是該檢討一下自己的魅力?」他說笑。

「你也知道,這是我一直改不掉的壞習慣嘛!」她好心的安撫他。

當然啦,像辜重德那種陽光型的男子,自然有一大票條件優秀的美女主動靠過去;而辜重鳴則天生了一張顛倒眾女的俊顏,可惜氣質峻冷,一雙冷眼彷彿可以照透人性虛假的一面,教人既想接受他無邊法力的蠱惑,又深怕遍體鱗傷。

麗兒有些憐憫的想,他真是老天爺「暴殄天物」的代表作。

「怎麼了?麗兒,妳又在空想些什麼?」

她搖搖頭,「沒有啊。」她能說她很可憐他嗎?當然不行!

辜重鳴輕輕地笑了一笑。「算了,我應該早點重新習慣妳才行。」他的聲音是柔和而悅耳的。「對了,麗兒,妳仍然住在台北嗎?」

「不,不在台北。」

「妳到底住哪裡?很遠嗎?」

「很遠啦。」她才不要告訴他地址。

「那就不方便到妳家收拾衣物好應急。」

「所以我說叫……」

「妳不用擔心,我有辦法。」他猛地打斷她的話,一通電話打給開設女性精品店的朋友白凡筠,一個他膩稱「筠筠」的美麗女老闆,由她替朱麗兒打點好了過夜須備的盥洗用具、睡袍和替換衣物,還親自送到家裡來。

麗兒滿心懷疑白凡筠在辜重鳴的生活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看似熟稔卻又銀貨兩訖,而且只收現金,不讓他刷卡簽帳;看待麗兒和辜重鳴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見慣了。

臨走前,白凡筠還向麗兒眨眨眼,「希望妳多住幾天,辜重鳴是個好顧客。」

「筠筠!」辜重鳴發出警告聲。

白凡筠甩也不甩他一下,只逕自對麗兒說:「記得哦,有什麼需要,記得找我白凡筠,包妳從頭美到腳,由裡到外均無可挑剔。」說完還不忘遞一張名片給麗兒,似乎知道辜重鳴雖是出錢的大爺,真正的衣食父母還是朱麗兒。

麗兒眼花撩亂的看著好幾袋子的生活用品,均是精美的高級貨,不禁納悶著,他打算留我住幾天啊?灰姑娘當久了,突然被捧成白雪公主,還真是不習慣呢,不如繼續當灰姑娘自在些。

好在她天生沒什麼金錢觀念,從來只有別人在她耳旁叨唸「錢錢錢」,她自己倒從不以為花錢有什麼罪過。賺錢不花,又何必努力工作呢?──這種歪理只適用於「理財高手」,這一點卻不是她那顆單純腦袋所能理解的。

只是,看人花錢是一種享受,但當這些錢全花在自己身上,就有點兒受寵若驚而難以心安了。不過,也只是一下子,她很快又被轉移了注意力。

「麗兒,」辜重鳴對她微笑,那是一個成功男人充滿自信的笑容。「妳仍然喜歡吃日本料理嗎?」

「太貴了,不常吃。」麗兒輕快地說。

辜重鳴打電話訂餐,麗兒心想他的生活可真方便,他需要的東西都有人送到家裡。不過,這樣一來,也少了逛街的樂趣,未免可惜。

美少年一變為大男人,顯得無趣多了。她胡思亂想著。

她站起來,小心移動腳步──雖然腳踝扭傷,但醫治後還勉強能走,她朝裡頭走。

辜重鳴收了線,臉上閃過一抹驚悸。「麗兒,妳在做什麼?醫生不是吩咐妳少走動?快坐下來。告訴我,妳需要什麼?」

「我想喝開水。」

「我幫妳倒,純果汁好嗎?」好大的差別待遇,妹妹站在門外曬太陽,求喝一杯白開水都免談,即使動機不夠高尚、純正,但也差太多了吧!

「隨便,可以解渴就好了。」

他走進設備齊全、全套原木廚具的廚房,一瞟眼,看她仍在晃盪走動。

「麗兒!」

「我在找廁所。」她的聲音像個無助的孩子。

天吶!他一個人幹嘛住這麼大一棟房子?哪是什麼小洋房?她光是走到浴室就好麻煩,還不如回自己的家休養比較容易痊癒。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狗窩。

辜重鳴放下倒了一半的果汁,扶她到浴室門前。等她出來後,乾脆先帶她去參觀一樓的客房,裡頭也有全套的衛浴設備,委婉告訴她。「妳先在客房住幾天,等妳的腳傷好了,再搬到樓上去。」

「不用了。」她本能的拒絕道:「我不習慣住別人家……」

「妳聽著!」他傾身向前,瞇著眼睛,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的家就是妳的家!妳不能拒絕,我也不允許妳拒絕!上蒼既然安排我們重逢,就顯示我們一定會在一起,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妳懂嗎?」

「你變迷信了。」

「我不迷信,麗兒,但在這件事上,我十分樂意迷信。」他扶她坐在餐桌椅上,把果汁擺在她面前,自己坐在一旁靠著椅背,緊緊凝視著麗兒,「還有,妳叫我的名字叫得太少了,我很喜歡聽妳叫我的名字。」

她嚥下一口果汁,差點嗆到。「呃,重鳴……」

「什麼事?麗兒。」

「沒事啊,是你要我叫你的名字。」

「妳可以多叫幾次。」

好無聊哦!她的思緒又開始跳脫,眼睛四處亂看。

他傾身拍拍她的手,「說一說妳這些年都是怎麼生活的?妳上班嗎?」

她原神歸位,眨了眨眼。「上班?當然不。我爸爸說如果我去上班,沒有一個老闆可以忍受我三天。爸爸大概認為我很笨吧!」

他失笑。「妳當然不笨,只是很容易心不在焉,又缺乏時間觀念。」他辜重鳴可以愛上一個如夢似幻的女子,卻絕不會愛上一名蠢女人。「那妳從事哪個行業?」他記得她的家境只是小康,不可能十多年吃老本度日。

「我寫小說,這是我唯一擅長的。」她眼中充滿神采地說:「小說世界是最美麗的一塊園地,我總是竭盡所能地使這塊園地充滿鳥語花香,成為幻想中的仙境。我寫美麗的故事,要有圓滿的結局,每次寫完一本書,都好像又實現了一個美夢而快樂無比。」那迷人、幾乎令人昏眩的微笑再次出現。

辜重鳴隱隱感到欣慰。「妳是天生的幻想家,合該寫小說的,的確很適合妳。」知道她在父母過世後,沒有吃什麼苦、受什麼罪,他比做成一筆交易還高興。

「是嗎?你也覺得我適合寫小說?」

「當然。」

她快樂地笑著,如果只是單純的約會,和重鳴在一起的感覺簡直棒呆了!他從來不會潑她冷水。

後來,他們就在餐桌上邊吃日本料理邊談天,除了千喜的事不能說之外,可以告訴他的,麗兒也不吝惜讓他知道,也從他那兒聽到不少有關他的生活點滴。

「我們的生活模式南轅北轍。」她不在乎地說:「我過得很優閒,你過得很忙碌,我們根本不適……」

「正好互補,麗兒。」他的聲音清晰又不容抗拒地接上去。「我努力賺錢,正好可以讓妳優閒地寫小說,妳不用在意銷售量,只管去編織妳的夢幻世界吧。」

她無法不感動,偏偏心有顧忌,不能再一次敞開心胸接受他的愛。

梳洗後,她留在客房裡休息,辜重鳴上樓去了。

她穿著粉色睡袍,背靠著床頭板,腿上蓋著涼被,眼睛盯著小螢幕上的日本偶像劇看。如果不是換了環境,跟她平常的生活也沒兩樣。

咚咚!有人敲門。

她嘴說:「請進。」又忙低頭打量身上的睡袍,還好,並不暴露。

辜重鳴一身輕便的走進來,手裡端著托盤,有一壺水和一只玻璃怀。

「你怎麼猜到我想喝水?」她有些驚訝的問。

「今天的菜有點鹹。」他把托盤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床頭櫃上,倒了半杯水給她。

她一面喝,一面眼巴巴的瞪著他在床沿落坐,和她四目相交,只差沒接吻。「我不跟你一起睡。」她可是醜話說在前,不能再傻傻的為愛獻身。

他笑出聲來,「雖然我很想,但是我不想把妳嚇跑。」

「那你幹嘛還不上樓去?」

「我要妳答應我一件事情,麗兒。」

「什麼事?」

「我要上班,尤其明天是以儂第一天到公司報到,所以我不能不去,以免她記恨我一輩子。」重鳴凝視著她的臉,目光極為嚴肅。「妳必須答應我,妳會留在這裡等我下班回來,不能趁我不在時溜走。」

麗兒猶豫著。

他溫柔地撫著她的肩。「如果妳不能保證,我只好帶妳一起去上班。」

「那多惹人非議啊!」她發現他臉上流露出一抹焦躁,心又軟了,接著說:「去你公司枯坐一整天多無聊,不如待在屋裡。好啦!我不會偷跑。」

「我好愛妳,麗兒。」他臉上掩不住熱情。「我相信妳不會欺騙我。明天下午我會回來一趟,帶妳去醫院復診。」

「好吧!」想到自己「欺騙」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她便愧疚地想什麼都聽他的。

「妳留在家裡,屋內的一切都可以自由參觀、取用。」說完,他便起身出了房。

聽到他的話,朱麗兒的「愧疚感」一閃而逝,代之而起的是滿滿的好奇心。他屋裡真的沒有女人留下過夜的痕跡嗎?明天可要仔細查一查,說不定可以作為「分手」的憑證。

不過,到時候只怕頭一個心碎人又是她吧?!

還是算了,反正她到了明天又會忘了自己曾經打過這個餿主意。

她躺在床上翻個身,再翻個身,就睡著了,連電視都忘了關。

第二次下樓的辜重鳴,在與母親通過電話後,又回到客房看到這情形,才搖著頭幫她善後。

當然啦!睡美人不可能自動獻上「晚安吻」,那就自己偷一個吧!

辜以儂第一天到公司,就見識了老哥「前任秘書」的厲害。

她知道自己半途插隊,形同搶了別人的飯碗,更杜絕了對方親近黃金單身漢的絕佳途徑,但這並非她自己選擇的呀!

李衣雲自認為有資格鄙棄眼前這位,靠裙帶關係來擠掉她秘書寶座的千金小姐。她可是憑實力考進來的,在秘書室待了一年,又陸續在經理、副總經理身邊待了幾年,最後才憑藉實力由辜重鳴親自點名,成為董事長的左右手。

「鷹羽集團」名下的公司有一半都由辜重鳴掛名董事長或總經理,接班的局勢已定。可想而知,成為他的貼身女秘書是多麼光采的事,連以前曾經是她上司的經理都對她客客氣氣的。

如今,卻莫名其妙失去她曾擁有的優勢,教她如何心服口服?

她當然清楚辜以儂是老總裁的掌上明珠,但她何不老實的待在家裡當她的千金小姐,等著吃相親飯,等著嫁入另一個名門世家當好命的少奶奶就好了?

千金小姐拿工作當打發時間的玩意兒,卻不知道這是人家費盡心血才努力得到的職位。可以每天待在俊帥的董事長身邊,即使已經二十八歲,思想十分成熟的她,也忍不住要幻想上演一齣「台北仙履奇緣」。

如今,尚未「入夢」就被人敲醒腦門,她怎能甘心?

李衣雲的父母都在大學任教,也算出身書香世家,自覺並不辱沒辜家;況且,康淑貞來公司幾次,都與她相談甚歡。看得出來,她並不排斥李衣雲接近她兒子。

李衣雲不是愛作白日夢的女子,但「得隴望蜀」是人的本性之一,鳳凰棲高枝更是美女的特權,因此不能說她對辜重鳴只是單純的上司下屬關係。

在她奉令調回副總經理辦公室之前,有一星期的時間和辜以儂共事,協助辜以儂能完全接手她目前的工作,包括接收她身邊的兩名助手。

即使心有不甘,李衣雲也不得不討好這未來的「小姑」──雖不知成功率有多少,但至少不要被倒扣分數;最好能與辜以儂結為好友,以便親近她的家人。

所以,李衣雲的心情縱然複雜,教導辜以儂倒是竭盡所能、善用秘書親切怡人的笑容,企圖收攏辜以儂。

殊不知這位千金小姐自幼得寵於父母,加上上頭有三個比帥比酷的哥哥,多的是女孩子想藉由討好她來釣金龜婿,使她早已練就一身金鐘罩,免疫力超強。

不過世故的富家千金通常教養良好,人家笑臉巴結,她也笑著接受。在她眼裡,李衣雲只是另一個江夢美,差別只在相中的獵物不同罷了。

「董事長習慣喝茶,很少碰咖啡。」在說明一天的工作流程,李衣雲開始簡述辜重鳴在上班時間的飲食細節,「根據我的經驗,董事長只有在碰到很煩心的事,才會點一杯黑咖啡。」突然想到對方是他妹妹,她笑笑說:「當然,這是妳早知道的事。」

「不,我不知道。」辜以儂誠實道。

李衣雲即使驚訝,也絕不會表現出來。「等一下到茶水間,我試泡一次符合董事長口味的茶,請妳學起來。」

「泡茶的事,交給助手就好了。」以儂皺了皺眉說。

李衣雲挑高了眉,「當然,妳可以叫助手去做,只不過,董事長一向稱讚我泡茶的濃度剛好。」其實是可以親近董事長的機會,她都一手包辦了。

「我的哥哥我了解,我情願讓他稱讚我的工作效率好。」辜以儂也許不了解辜重鳴愛喝什麼愛吃什麼,卻明白他鐵面無私的一面都用在工作上。

李衣雲的眼神一冷,皮笑肉不笑,「這也是大家拭目以待的。」

「哦?」對於她的暗示,辜以儂不改她一貫明快的口氣,「我最喜歡接受挑戰了,這也是我們辜家人的血統。」

「真教人羨慕。」李衣雲笑嘻嘻的說,「我們面對董事長無一不是戰戰兢兢的,唯恐出差錯被炒魷魚,當然,辜小姐是例外的。」

辜以儂搖搖頭,不想再逞無謂的口舌之快,她有心以時間來證明她是有實力的,她配坐這個秘書寶座。不單單因為她是辜鴻宇的女兒,更不因為她是辜重鳴的妹妹──笑話!別人如果知道他對待妹妹是什麼態度,只怕再也不會把她當寶了。

「啊!」李衣雲突然換了一副臉色,「董事長來了。」

辜以儂也不由得一本正經起來,她老哥就是有這種本事。可是,左看右看,也沒見著辜重鳴的影子。

「我哥在哪兒?」她一肚子的疑問。

李衣雲聞言,老實不客氣的把驚疑、訝異寫在臉上。「妳不知道嗎?董事長辦公室裡面有一座私人電梯,直接通往他的停車位。」此刻,她可真有點瞧不起辜家小姐了,呸!她是做假的呀?

「那妳怎麼知道他來了?」

「董事長會按電話,而我桌上的電話顯示燈會亮,發出嗶的一聲。」

辜以儂注意看,果然,是自己疏忽了。「然後呢?」她不恥下問。

「進去報告今天的工作行桯,包括幾點開會,跟誰有飯局等等。」李衣雲也不多說了,抱起行事表便去敲董事長的門。

「請進。」果然是辜重鳴的聲音,在李衣雲打開門時,又傳出第二句指令,「請辜秘書一起進來。」

李衣雲向她使個眼色,辜以儂終於有機會一睹董事長辦公室的真貌。

如她想像中的,就是一間董事長辦公室,妳不可能把它聯想成別的。

紫檀木的櫃子,L型的大辦公桌,前可面對整個大辦公室,而另一側的透明玻璃窗則可觀賞市容;這裡的設計及佈置都是現代化的,卻呈現出一種古典而高尚的品味,鋼腳皮椅配上義大利沙發,椅面全是黑色皮製,而沙發上兩、三個色彩鮮明的靠墊及名家畫作、雕塑品,沖淡了些許嚴肅氣氛。

辜以儂突然想起歌德曾說過:「每一座高山頂上便是安靜。」

辜以儂敢言,沒有人走進這間辦公室還能夠嘻笑怒罵,因為它正代表著「鷹羽集團」的最高權力中心。而她的哥哥在二十九歲那年,便坐上這個位置,教人刮目相看。

許多世伯、世叔均盛讚他是天才,他聽了只是莞爾,「依據蒲豐的說法,天才只是長期的忍耐、工作;卡萊爾說得更直接,天才就是忍受無限痛苦的能力。」辜重鳴戲稱自己是一隻苦命的工蟻,白白生在富貴人家,卻無福安享榮華,工作量奇大,常常累得比人家做三天泥水工還累。

他沒想過要逃避責任,但有時不免會譴責辜重德另外創業,不肯替他分擔,卻又毫無顧忌的利用「鷹羽集團」的人脈,充份凸顯出么兒的任性、自私。

今天,他如往常一般準時抵達辦公室,準備接見他的新任秘書。對於自己的親妹妹,倒也沒辦法太板著臉。

聽完李衣雲報告完今日的工作行程,辜重鳴皺眉沉默著,李衣雲也同樣沉默地站著一動也不動,不敢多言,免得打斷他的思緒。

他終於下了決心。「把下午的時間空下來,我有事要出去。」他忘了今天下午要和元正則見面,洽談一項合作方案,但應該可以延後。

「什麼事呢?」李衣雲厚著臉皮說:「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他平靜地接著說:「妳先出去,我有話對辜秘書說。」

李衣雲看著他親自撥電話給元正則,將約會時間改在明天早上,只有轉身離去。她覺得自己已漸漸自辜重鳴的生活中退出,他們之間的鴻溝也會不斷擴大。或許,她該接受他堂叔的追求,雖是繼室,又是老夫少妻,但好歹也算是嫁入豪門,勝過當一輩子女秘書。

辦公室內只剩下兄妹倆,辜以儂可忍不住了。

「我不介意在公司裡叫你一聲『董事長』,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辜秘書長辜秘書短的,叫名字應該沒關係吧!這也不是沒有先例。」

他望著她半晌。「上班第一天就向老闆發威,妳果真與眾不同。」

「我無意享受特權,卻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緊張。」她無懼地迎向他睿智探詢的眼眸,即使那冷靜安定地看著她的眼神中沒有熱情,她一樣不怕。她的哥哥雖談不上與她兄妹情深,但也不是吃人老虎。

「事實上,妳已經在享受特權了。」他抬手阻止她抗辯,冷淡地說:「生為辜家人,妳有權享受一切,即使妳開口說不要,妳身邊的人也會把特權捧到妳面前,而妳也會很自然的接受。因為這是妳從小習慣的,妳已經不覺得它是『特權』了。」

「就算如此,是我的錯嗎?」她隱忍住怒氣說。

他搖搖頭,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冷傲的笑。「妳必須承認,妳當秘書不大適宜,我在爸媽面前也是這麼說。妳當我是妳哥哥,妳就無法忍受我對妳呼來喝去,支使妳去泡茶,替我買東西。」

辜以儂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怒氣。「你會發現我是個極為稱職的好秘書的,董事長。你有什麼吩咐?儘管告訴我就是。」

「是嗎?」辜重鳴揚揚眉,「我就暫且試用妳幾天。現在,妳去買最新的推理雜誌和幾本女性雜誌回來;另外,再帶一盒妳常吃的巧克力和小蛋糕。」

「這要做什麼?」緊繃的她乍聽他這些吩咐有些錯愕。

「好秘書的條件之一,就是少發問。」他冷冷的說。

辜以儂為了證明自己是好秘書,只有很快地達成使命。直到買好他交代的東西,重抵公司大門時,她才猛然想起,「我是不是中了他的激將法?」另一個疑問隨即浮上檯面,「這些東西是為誰買的?打死我也想像不出二哥一邊吃蛋糕、一邊看女性雜誌的模樣。」

她極聰慧,馬上想通前因後果,連忙奔回董事長辦公室,連門也不敲,便直接闖入。辜重鳴不在座位上,難道在洗手間?

她知道她如果不想在上班的第一天就和老闆起衝突,那麼她最好馬上退出門外。但她畢竟不是普通的女秘書,她同時也是辜家人,所以她毫不避忌的走向那扇虛掩的房門,輕輕推開三吋寬,探頭一看──

裡面是一間十六、七坪大小的套房,一名年輕女子坐在床沿,雙手朝後支撐著,纖長的頸項朝天仰成一弧形,一頭秀髮垂落於背上。一瞬間,她看起來猶如盪在鞦韆上的小女孩,如鈴的聲音也如孩子般舒坦、自在。

「這天花板好高啊!重鳴,空間又大,一點壓迫感也沒有,舒服極了,而這居然只是你上班時的一個休息空間,真奢侈!」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低頭俯視她,毫無保留的對她敞開心胸,「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忙得像個奴隸,可不是游手好閒的紈褲子弟。」

她失笑。「重鳴……啊!」將視線從天花板往下平視,正好瞧見呆愣在房門口的辜以儂。

辜重鳴旋即轉身,目光如鷹逮著偷窺的人。「辜以儂,妳以為妳在做什麼?」

「作偵探啊!」辜以儂將推理雜誌舉在面前,索性大方地走進房裡,用參觀者的口吻道:「厚軟的地毯、高雅大方的佈置、舒適宜人的床、粲然怒放的一盆鮮花,真不愧是董事長級的享受。看來,我得加把勁,把董事長的位置給搶過來才是。」

「歡迎之至,而且最好快點。」辜重鳴可不會就此被她打混過去。「然而,在妳還沒『鳩佔鵲巢』之前,妳最好解釋一下妳的偷窺行為。」

「偷窺?」辜以儂的眼中露出好戰不馴的光芒。「我哪有?我只是遵循董事長的命令去購物,買齊了好回來交差;誰知你人不在座位上,我當然要四處尋找,以防你被人綁架啦或出了什麼意外……」她一緊張就烏鴉嘴。

朱麗兒在一旁噗哧笑了出來。

辜以儂立即逮住機會向她詢問:「朱麗兒小姐,昨天中午我們一道用餐時,我可不知道妳認識我二哥。」

「我並不曉得他是妳二哥,而且作夢也沒想過會在飯店中巧遇。」麗兒溫柔的回望她,又對著辜重鳴露齒一笑。經過一夜,她對他的態度已恢復了她平時輕鬆自如的模樣,她一向隨遇而安。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是最近相識的,還是老相好?」

「以儂,」辜重鳴警告道:「我不喜歡妳問東問西的態度,況且,現在是上班時間,妳馬上給我出去工作。」

「你為什麼不把她留在家裡?老闆不須以身作則嗎?」

「我是打算讓她在家裡休息,但想到媽會趁我不在時去『拜訪』麗兒,而她比妳更令人難以招架,我只好帶她來公司。」辜重鳴也是一早起床,突然改變主意的。他唯恐剛自雪封寒巖中冒出一朵嫩芽的愛情,在尚未茁壯時就被人揉散了。

他的護衛姿態,隱含著寵愛的味道,辜以儂心想,他們之間絕非一天兩天的事,但看眼前這情勢,酷老哥絕不會再容許她追根究柢了。

辜以儂轉念一想,唉,管他的!如果朱麗兒有一天將成為辜家人,那麼她早晚有機會弄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辜重鳴不可能沒日沒夜的護衛左右。

「好吧,我出去上班了。」辜以儂很乾脆的放下手上的東西,退出房外。

她想,至少朱麗兒比李衣雲強,也比江夢美好些,她喜歡這樣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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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文豪伏爾泰說:「當人類沒有什麼話可說時,老是說人壞話。」

屋裡的三個女人都嘴巴不閒,不過,她們可不承認自己在說人壞話。

正確的說法是,二名未婚女子和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

朱家的和室,也是朱麗兒的書房,與客廳相鄰,是家裡視野最好、空氣最暢通的地方。有一扇落地玻璃門,門外是蒔花惹草的寬敞陽台,夏日太陽正毒時,必須放下細密的竹簾子遮陽。而此刻,夕陽西下,涼風習習,合該敞懷相迎。

和室裡擺著一張長條形的矮桌,黑色木頭,樸實耐看,朱麗兒習慣在這張桌子上面發呆、寫作、喝茶、待客,女兒不在家時,也在這張桌上吃飯。

秋必娜和徐巧盈也是這張桌子的常客,兩人都愛咖啡,秋必娜慣喝黑咖啡,徐巧盈比較愛嚐鮮,今年流行拿鐵就喝拿鐵,前一陣子則愛用卡布奇諾。兩人都把煮咖啡的器具和咖啡豆寄放在她家廚房,方便隨時來都能喝到香濃的咖啡。

朱千喜為自己沖了一壺母親慣喝的藥草茶,依照心情選了薄荷茶,再搜出母親珍藏的杯盤──用藍色為花邊,並繪上牡丹花,藍白對比,充滿東方氣息與美感的一組珍品,並要兩位「阿姨姊姊」不用客氣的選用她老媽的收藏品。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徐巧盈眼波流動,輕笑道:「必娜,今天妳就等著吃現成的吧!不一樣的心情要來點不一樣的咖啡。先煮好兩杯藍山咖啡,把專用的皇家咖啡匙架在咖啡杯上,在咖啡匙裡倒上一點白蘭地後點燃,看它冒出藍色的火焰,如何?好迷離奇幻的氣氛吧!喝的時候把咖啡匙裡的白蘭地倒入杯中,慢慢享受其中的滋味,這就是道地的『皇家咖啡』。」

「我也帶了好東西來,有巧克力糖、杏仁餅,還有六色花式小蛋糕。」秋必娜把點心用美麗的花草盤子裝好,擺在長桌上,剛好配咖啡或花茶吃。

朱千喜揀起一塊水果蛋糕便往嘴裡送,像跟誰有仇似的大力咀嚼,一臉談不上愉快的表情,又像在跟誰賭氣似的。

「妳是怎麼啦?小千喜。」徐巧盈巧笑倩兮地端著她的咖啡傑作加入她們。

「千喜在想媽媽啦!」說著,秋必娜又補上一句:「雖然,這個媽媽不可靠。」

千喜蹙起眉心,兩眼發愁,「妳們想,我家的笨媽咪會不會再一次的被騙失身?」她愈想愈煩惱,萬一老媽大著肚子回來怎麼辦?

「失身?」這似乎是十多歲少女終結童貞的專用詞,秋必娜差一點就把口中的咖啡噴出來。「拜託哦!千喜。妳媽老早失身於妳爸爸,要不,這世上怎會多一個妳?」她眼中開始閃射出精光,壓低嗓音說:「如果說是『一時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我就很難保證了。妳媽雖然三十好幾,但比妳好騙多了,最受不得別人對她使出軟磨工夫。」

「必娜,妳就別逗她了。」見千喜擔憂的瞪大眼睛,徐巧盈不疾不徐道:「虧妳成天在編織愛情故事,就不能想得浪漫些嗎?」

「怎麼個浪漫法?」秋必娜問。

徐巧盈的聲音軟如棉絮,「這要問妳呀,妳才是作家。」

「大小姐,浪漫的愛情是用來騙稿費的,現實生活中可沒有。」秋必娜沒好氣道。如果小說中的故事情節能發生在她身上,她享受戀情都來不及了,還寫這什麼小說?

瀟灑多金的男主角,或許有一點霸氣,更多的是對女主角的溫柔體貼。傳奇性的相遇,戲劇性的情節,充滿了浪漫、玄妙的氣息,教男、女主角深陷在愛情漩渦中而不可自拔,而這份愛是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表達的。

他們只需要盡情的享受生命、享受愛情,沒有煩人的工作壓力,沒有老死,不用害怕癡肥。男主角永遠的氣宇軒昂、出類拔萃,女主角永遠的麗質天生、靈巧慧心,他們之間至情流露,情意彌堅,是永遠教人羨慕的一對。

這就是愛情故事的經典。他只會待她以柔情,愛她以蜜意。洗衣、煮飯、拖地板、刷馬桶、換燈泡……多麼不浪漫,是愛情故事中沒有的。

「現實生活中有可能嗎?」秋必娜喃喃道:「又不是在編故事。對呀!我就是一個編故事的女人,自己卻不曾熱戀過,真夠悲哀。」

「妳在叨唸什麼呀?」徐巧盈斜睨她,自然流露出嫵媚的女人味。秋必娜最嫉妒她這點,只因嫵媚的氣質是天生的。

「妳這位好命的大小姐,哪裡知道爬格子的辛苦。」必娜沒好氣的說。

「妳以為我畫圖就像喝咖啡一樣輕鬆嗎?死沒良心的,枉費我把最性感的美女封面都印在妳的作品上。」徐巧盈不服氣的道。

「是是是,妳的大恩大德,我銘感五內。」

「這還差不多。」

朱千喜失去耐心地說:「兩位『阿姨』好像離題了。」

秋必娜受不了的叫道:「千喜,麻煩妳叫我『姊姊』就好,我還不夠德高望重啦。」

千喜不在乎的露齒一笑。「妳們是我媽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徐巧盈熱切地說:「我們關愛妳不亞於關愛妳的母親,各人交各人的嘛!而且,以前妳都叫我們『阿姨姊姊』,不是很好聽嗎?」

「可不是,我也比較喜歡妳那樣叫我,很親切。」秋必娜也退而求其次。

千喜翻了個白眼。「妳們不覺得叫『阿姨姊姊』很囉唆嗎?」

「一點也不會。」兩位美女異口同聲。

真服了兩位大美女,斤斤計較,就怕被叫老了一歲。

秋必娜抬起頭,對千喜微微一笑。「妳不用擔心妳媽。朱麗兒是過慣了單純生活才顯得好騙些,但她絕對不是傻瓜。傻瓜可寫不出好看的小說。」

千喜突然惡狠狠道:「那個老色鬼如果敢再一次佔我媽便宜,我絕對要他好看。」

兩女同時傻眼,「哪個老色鬼?」

「我那個沒緣的生父。」千喜語氣充滿了不屑。

兩女互視一眼,秋必娜挑起眉,頗不以為然。

徐巧盈慢條斯理道:「千喜啊,妳媽凡事都沒啥心機的坦白相告,唯獨有關妳爸的事,她咬緊牙關不肯吐露些許蛛絲馬跡;所以囉!妳爸是不是色鬼已『不可考』,但應該跟『老』字扯不上關係吧!」

「我偷看過我媽的日記。」這句話從千喜唇間滑了出來。

「啊?」她們兩人驚訝的瞪大了眼。

「我必須保護我媽,這是阿公臨終之前交代的。」好像這個理由足以解釋她的偷看劣行。

千喜哼口氣繼續說:「她的日記裡沒有寫明我爸的年齡、長相,但我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在他們那一段短暫的戀情中,我爸是十分寵愛我媽的,他曾牽著我媽的小手去逛街,看到適合她穿戴的美服、首飾,他都不吝惜的買下來妝扮美嬌娘,還會有些霸道的不允許她拒絕。他曾帶著我媽去看過淡水落日、去陽明山賞櫻、到圓山飯店吃飯……」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我媽是個愛浪漫的小傻瓜,他就寵著她過一段不知人間疾苦的浪漫時光。」

好羨慕啊!兩位大美女在彼此眼中都讀到同樣的訊息,哪個女人不愛浪漫?不喜歡備受寵愛的感覺?難怪麗兒一直沒有再交男友,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啊!

「這種大男人哄騙小女生掏心掏肺的伎倆,是千古不變的絕招。」千喜的聲音有點氣憤。「我媽當年才十七歲,能夠為她製造浪漫氣氛的男人,少說也要比她大上十歲吧?才有那種經濟能力來哄女孩開心。同樣十來歲的少年,是沒錢又加沒耐心,一個個都是自以為是的痞子。」她為自己倒第二杯藥草茶,繼續道:「我媽今年已經三十有三,照我推算,我爸少說四、五十歲,不是『老色鬼』是什麼?」

兩女同時點頭,「有理。」

千喜頗以自己的金頭腦為傲。「嘿嘿,我媽買的推理小說,我也看了不少。」

「原來如此。」徐巧盈不禁好笑,「我想不到麗兒會欣賞比自己大很多歲的男人,我記得她欣賞的是湯姆克魯斯,而不是勞勃瑞福。」

秋必娜卻說:「男女之間相差十歲也不算什麼,別忘了,妳上上任男友──」

「好啦!好啦!」徐巧盈舉手投降,「好朋友就是這麼討厭,對妳過去的歷史一清二楚,人家早忘了,她還記得。」

千喜好奇的眨眨眼。「必娜『姊姊』,妳把徐阿姨的故事說詳細點給我聽好嗎?或許,可以作為我處理我父母問題的參考。像是在何種情況之下認識的啦,約會的地點大概不同於少男少女吧,約會幾次就開始上床啦……」

徐巧盈瞪眼道:「千喜小鬼,對別人的隱私感興趣是不道德的。」

「就是啊。」秋必娜也不以為然,「居然還好奇人家約會幾次就上床,妳媽知道了不尖叫才怪。小小年紀,思想太不純潔了。想當初我們……」

「少來!」千喜嗤之以鼻,「兩位『阿姨』若是有一個月沒來我家,我媽就猜到妳或她又陷入情網了。我就不相信以兩位豐富的戀愛經驗,至今還沒有『第一次』,現代不流行做老處女啦!」

兩女面上掛不住,同時反攻。「妳以為我們是很隨便的女人嗎?」

「當然不。」千喜馬上見風轉舵,以免慘死於兩位美女手下。「妳們的心仍在飄揚擺盪中,因為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開啟妳們的心門,駐進妳們的心田,所以,妳們只好不斷的談戀愛,又不斷的分手。」

「妳果然是懂事的,怪不得麗兒稱讚妳有一顆水晶般剔透玲瓏的心。」徐巧盈覺得幸遇知音,千喜懂得她一直在期盼令人靈魂醺醉的愛情。

秋必娜則揚眉道:「像妳這樣一身機伶水靈的女孩,再過幾年,我們全都要靠邊站了,小心避免與妳同行。」

「怕什麼呢?各人命中自有一位真命天子。我媽說的。」

徐巧盈輕喟。「麗兒是太早遇到了,以至可惜了十多年的青春歲月。」

千喜卻知曉母親從來不後悔,因為她讓自己生活得很恬適,也因為她為女兒取名「千喜」,便是滿心歡迎這個「意外」的降臨,陪伴她身畔,用初戀的餘溫來潤澤自己。

只是,往後呢?

那個「負心人」再一次闖進了母親的生命,那個「沒種的爹」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她眼前?千喜真等不及母親回來,好早點弄明白平靜的生活會起波瀾嗎?她真不習慣教一個「陌生男人」介入她們母女之間。

千喜並不怕事,她比母親勇敢,甚至更有應變能力。她擔心的是,母親會再一次受騙,受傷害。

雖然,那個男人是她的生父,她是該叫一聲「爸爸」的人,但卻沒有半分真實感。人家搞不好早有老婆孩子,早有一堆異母兄弟姊妹,單純的朱麗兒肯定怎麼樣也搶不來別人的老公的,她只會黯然神傷的走開,獨自躲起來舔傷口。

「我可憐的媽媽。」她想著,縮脖子做了個苦相。

「怎麼啦?」秋必娜輕拍一下她的後腦勺,慧黠的看著她說:「可憐的小千喜,妳的年紀還有權利活得無憂無慮,卻老是為妳媽操心。朱家兩名小女人,彷彿妳才是當家作主的那一個。」

「我是被逼上梁山。」千喜無奈的說。

「妳以後可以放下擔子,不用再操心了。」徐巧盈的聲音是那麼的輕柔,「妳爸爸很快會發現麗兒是個雪膚花貌的大美人,依然一身的清靈柔美氣質,他將迫不及待的迎娶麗兒入門,妳有了爸爸,就不用再煩惱妳媽的事啦!」

「可不是?」秋必娜咯咯的笑了起來,「人呀,最懂得珍惜『失而復得』的寶貝。只要麗兒動了凡心肯結婚,她想再嫁十個丈夫,都不愁找不到對象。」

徐巧盈笑一笑。「妳這麼說,我也想起來了。兩年前,有一對父子搬來她們隔壁,真不得了!父子倆,老的帥、少的俊,雖然住不到半年,我的印象卻很深刻。必娜,妳記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我只知道姓潘。」

「老的叫潘鼎元,小的叫潘化智。」秋必娜的記性一流。「說老也不老,大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渾身充滿了男性的成熟魅力。那少年和千喜差不多大吧!看來,早婚族也不少。千喜,潘化智還給妳寫情書嗎?」

千喜繃著臉,把頭甩向一邊,「我才懶得理他。」

徐巧盈笑呵呵,「你們本來挺談得來的,後來潘鼎元起意要追求麗兒,妳就不理人家了,只記得要捍衛母權。」

秋必娜同意道:「這鎮上有房有業的無家累男子,垂涎麗兒的不知凡幾,麗兒卻始終不動心,我看她也不是偉大到怕傷了千喜的心,而是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我猜想,她心裡始終忘不了妳爸爸,會在心中做比較,一比,就比下去了。」

「現在可好了。」徐巧盈一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神情說,「初戀情人有緣千里來重逢,麗兒將再度啟開心門,我們等著喝喜酒吧!」

「可惜,她所愛的男人偏偏是個負心漢。」千喜提高聲音,帶著嘲弄的味道。「親愛的阿姨姊姊,不要把現實和小說情節混淆在一起。在愛情故事裡,男主角會為女主角守身如玉十幾年,等待兩人的重逢。但生活是現實的,男人是感官的動物,他當初拋棄我媽,自然是為了投入另一個條件更好的女人懷抱,說不定如今早已兒女成群──這還算是好的。更糟的是,他已結婚離婚好幾次,而我媽仍是一張白紙。」

兩位成熟又知性的時代女性,聞言簡直呆愣住了。

她們基於朋友立場,自然為朱麗兒的未來設想完美,就像秋必娜隨心安排她小說中的人物走向圓滿的結局,卻忘了現實人生中是充滿變數的。

捫心自問,她們周遭的男人有哪一個會為了守住一段情而不婚不娶?沒有。最癡情的也不過兩年就淡忘了,而且很快就結婚了。

遺忘,是人類最大的救贖。否則,老是淚珠亂彈、觸景傷情,這漫長的一生如何心平氣和的走下去?

「千喜,」秋必娜收斂了笑容,認真又嚴肅的說:「我相信妳媽不是傻瓜,她已經從生活中得到經驗和教訓,而且,她是個成年人,她有她的選擇,不管她選擇走哪一條路,我們都應該支持她,不要隨便左右她。」

「即使她的選擇錯誤?」千喜皺皺眉。

「那也是一種經驗啊。」秋必娜含有深意的說:「忘了誰曾說過,『唯一不犯錯的人,就是那些從來不做任何事的人』,寧可她放膽去愛,即使再次失戀,也總比一輩子沒戀愛過的人強多了。」

徐巧盈跟著輕唸:「Life is like a bowl of cherries──some are sweet,some are sour」那是說,一碗櫻桃裡總是有酸有甜,生命也是苦樂兼備。

千喜一陣默然,她想起母親常常吟唸古今中外的情詩。

為此,朱麗兒永遠保持著一顆純淨無垢的心,只求再結一段塵緣。

千喜恍然明白了母親的心,不覺有點淚濕。

吃過晚飯,秋必娜留下來陪千喜過夜,徐巧盈對此不無懷疑道:「妳最近有點懶哦,該不會想趁機躲開老編的催稿電話吧?」

「別小看我,我可不是拖稿女王。」秋必娜眨眨眼,不怎麼理直氣壯。

「隨妳啦。」徐巧盈拿起皮包,臨走前不忘關懷千喜,「好女孩,我明天再來看妳,需要我幫妳帶什麼東西嗎?」

千喜喟然,「幫我帶一本書吧!」

「沒問題。書名呢?」

「『教妳如何作月子』。」

砰鏘!兩女同時作昏倒狀。

朱麗兒陶醉著、暈眩著,沐浴在夢中。

辜重鳴張開眼睛俯視她,額頭上的血管跳動著,眼睛又大又亮,臉上充滿了愛慕、喜悅的表情。他看到一張純然無邪的臉,不自覺的熱淚盈眶,忍不住再次溫柔的輕吻她,把她拉近,發誓再也不讓她離開。

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充實平和的感覺,彷彿胸腔上某一個凹洞被填滿了,覺得自己已不同於往昔了。

他靜靜地凝視,這份感受如此強烈、如此幸福,甚至他希望自己能夠長出一對翅膀,帶著她展翅飛舞於天將破曉之前深沉的寧靜天空。

每天和她在一起,令他愈來愈難捨,使他愈來愈滿足,只願每個夜裡能擁她入眠,自然得就像他們已是老夫老妻。

他最喜歡她那軟綿綿的語調和秀雅的微笑,相信連女性都會感到為之心動,何況是男人,必然神魂顛倒。

這麼多年來,她的身邊居然沒有一個男人陪伴,簡直不可思議,大概是她閉鎖的生活模式所造成的,她原本就是屬於文靜型的人。

這次多虧了他靈機一動,到北投溫泉鄉回味初戀的風情,終於使她打開心防,重回他的懷抱。

中午拜訪北投溫泉博物館,那是一座揉和英國鄉村別墅風格的東洋建築,檜木的長廊,隱約透光的日式拉門和榻榻米,濃郁的日本安靜美學。

從麗兒的凝神一晌,和她無意中透露得知,她家裡也有一間和室。那是她在家中最常待的地方。辜重鳴開始考慮把他家面對後院庭園的那間休息室改成唐風和室的可能性,八、九坪大小,足夠麗兒在裡面寫作、發呆。

晚上下榻附近的溫泉旅館,他特地要了一間日式房間,還有私人溫泉浴室。中國人畢竟不習慣與陌生人裸裎相見。

「打開水龍頭就有溫泉可泡澡,真不錯。」麗兒的眼睛略顯出疲勞的樣子。

她腳傷剛好,走了一下午的路。除了溫泉博物館外,還順道拜訪了民俗文物館。

仿唐式的黑瓦日本房舍,樹木聳天、曲徑通幽、小碎石子路、古老的八角窗;有傳統的服飾刺繡展覽,有青花瓷碗、傀儡偶戲的民俗文物,也有原住民的傳統生活用品陳設,還有茶館、餐廳可供歇腳。

她真喜歡這些古老的建築,那股古樸幽雅的情調隱含著寧靜心湖的力量,很遺憾她出世得太晚了,只能來參觀。

泡過澡,可以取用冰箱裡的冷飲,感覺通體舒暢。

「可以一起泡澡嗎?」他這樣坦白,她根本沒法子拒絕。雖然有些不自在,甚至忸怩,但洗溫泉真的可以放鬆神經,同時也鬆弛防備心。

在狹窄的浴缸裡,免不了碰手碰腳的。

「妳的身體跟我記憶中的一樣漂亮。」辜重鳴很滿足的打量她。

「討厭啦!」麗兒把臉孔扭過去。

「真的,很美。」他捧住她的臉,那眼神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如果我模樣全變了,在飯店你一定不會出聲相認吧?」

「哦,反過來我變得癡肥臃腫,妳也會大失所望吧!」辜重鳴輕輕的說:「妳是天生的娃娃臉,我知道妳不會有太大的改變,而且我一直相信,只要我們有緣重逢,我一定能一眼就認出妳來。我抱著這樣的信念而活,自然不敢老。」

「成功的男人從來不嫌老,何況你比我小一歲。」

「我的心比妳老十歲。」他像在嘆息似的。


「不,你的見識增長、閱歷豐富,只會加添你的魅力。我很好奇,那些名門閨秀怎麼肯放過你呢?」麗兒覺得胸口發癢似的這樣調侃他。

「不要把我說得好像獵物一樣。這種事情,一個銅板是拍不響的。」

她心一甜,用手去碰觸他下巴的鬍鬚碴兒。「我很意外,也很感動。」

「不要只是感動,愛我,從『心』愛我!」他輕吮輕咬她的耳後、頸窩,捧著心說:「好嗎?麗兒。我想愛妳,好想好想,天知道我有多麼想。」

她且喜且懼,把臉藏入他的胸懷裡,他握住她腰身的兩手勁道更猛了,很自然很溫存的在她身上游走著。

她早已脫離了如夢似幻的年齡,生活於她,平凡中見真實,淡泊裡現溫馨;而這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巨龍,存心把她平靜清閒的心湖激活。

她愛他,他愛她尤烈。

十六年的空白都不能改變他的深情與溫柔,教她怎麼忍心拒絕呢?

暫且拋開所有的羈絆和那無形的禁制,享受片刻或許永遠不再的激情與滿足,世俗的眼光,女兒的想法,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別說她不負責任,她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

※※※

千喜放學後,騎著腳踏車回家。

今天的體育課是跑一百公尺,要記分數的,所以大家都全力以赴。她不太擅長短跑,一百公尺跑了十九秒。也好,至少運動會輪不到她為班上爭光榮,不像體育優良的幾位同學還要留校練習,她可沒那份閒情。

她除了要為行蹤不明的媽媽操心,又要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潘化智傷腦筋。那痞子居然轉學到她就讀的學校,還昭告天下說她是他的馬子,害她大失面子。她朱千喜雖然名花無主,還不至於腦袋不清的去愛上一個痞子吧!

更何況,有老媽這樣一個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她一丁點也不想太早談戀愛,然後給人騙大了肚子,把所有的前程、理想全化為空談!

就算她比老媽聰明一點,男生肯定騙不了她好了,她也不打算去談一場不符合經濟效益的戀愛,因為,不管是甩人或被甩都挺傷神的,不適合她現在這年紀。

朱千喜雖是朱麗兒所生,但骨子裡則遺傳了那男人本家的基因,天生精明難自棄,三千機智在一身。

「潘化智,識相點,十年後再來追我吧!」她一面掏鑰匙開門,一面自言自語。

屋裡一如她早上出門時的模樣,看樣子,老媽顯然樂不思蜀了。

「討厭!我愈來愈羨慕陳芷蘭每天放學回家,面對的不是一間空盪盪的屋子,餐桌上永遠擺著有媽媽味道的三餐。而我家老媽有多久沒下廚了?更過分的是還棄女不顧。真可惡,活該報警捉去槍斃!」

千喜把書包扔向沙發,心裡不斷聲討不負責任的媽媽,一邊拉開冰箱,要喝一杯冰水消消氣,卻突然愣住了。

冰箱裡有一玻璃皿的生菜沙拉;有兩份乳酪焗海鮮,只等放進烤箱裡烤便可吃;還有幾隻醃雞腿,可以油炸也可以火烤;另有切片的牛柳、魚排,和現成的火鍋料。一旁的流理檯上,有一鍋燉肉和一鍋她最愛喝的羅宋湯,手摸還溫溫的。

「我的天,她回來了!」

她快步走到寢室推門而入,年輕的媽媽正睡得香甜,彷彿她不曾失蹤了九天八夜,睡得心安理得。這就是朱麗兒,好像那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媽媽!」千喜想搖醒她,問她這些日子以來都在幹些什麼?她身為一個母親,怎麼可以拋下幼女,一下子音訊全無?

「媽媽,妳起來!」千喜更用力、更大聲的搖喊著。

但朱麗兒像是被詛咒的睡美人,睡得好香好甜。

「我忘了,妳一旦睡著就很難叫醒。」千喜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聳了聳肩說道:「看在妳做了好多我愛吃的菜份上,暫時放妳一馬。」她說完便轉身回到客廳。沒辦法,在朱家,「好命」兩字歸屬朱麗兒,她比女兒無憂無慮,因為她生性缺少憂患意識。

做女兒的唇上掛著一絲笑意,嘲弄自己的笑。「老天爺跟我有仇嗎?找了這樣一個人做我媽媽,笨到連死纏住一個男人叫他負責任都不會,我看我這輩子真的前途『無亮』了,被一個笨女人拖累的嘛!」

朱千喜不愧是毒舌派第一高手,明明心裡高興得要命──老媽沒有把陌生男人帶回家──但嘴巴不虧她兩句,這些天的煩惱不都白受了?

她輕鬆愉快的把羅宋湯移到電磁爐上加熱,想盛一碗白飯配燉肉吃,又頹然放棄。果然是朱麗兒的傑作,佳餚滿桌,就是忘了煮飯。

「我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在乎。」她故作愉快地大聲說。

她改變主意,把冰箱裡的乳酪焗海鮮拿出一份放進烤箱,給自己盛一碗生菜沙拉,再搭配羅宋湯,也夠飽餐一頓。跟一個少根筋的母親同住一屋簷下,不學會隨機應變、中西餐合併,遲早餓瘦了自己。

千喜深愛著母親,卻不免時常感到無奈。

千喜無法對這樣的母親生氣,因為她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站了起來,從烤箱梩拿出熱騰騰的乳酪焗海鮮,香氣誘人食指大動。朱麗兒做菜一向隨心所欲,管它中國菜、日本菜、西洋料理,不依規章的自行創作,但無疑的,她是一個富有想像力的好廚娘,只是不常下廚而已。

面對一屋子的寂靜,千喜的思緒開始飛揚。「『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以讓媽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完全忘了家有未成年少女需要她保護。」

千喜的嘴巴嚼動著,腦子轉動得更快,「還是我平常表現得太不需要老媽煩心了,所以她樂得放牛吃草?總之,那男人的魅力可想見的,我真想見他一面……當然不是和他相認,只是好奇自己的親生父親長什麼模樣,他從事什麼行業,他住在哪裡,為什麼他不要媽媽?」

「他一定結婚了,所以媽媽才獨自一個人回來。」她愈想愈深入,「如果他們之間有一絲結婚的可能性,媽也不會倒頭就睡,她會興奮的等著我回來,告訴我這些天的奇遇。我可憐的媽媽,她把悲傷藏在心底,什麼都不說出來,如同當年她大了肚子,外公外婆怎麼問也問不出『那個男人』是誰!算了,如果媽媽醒來後什麼也不說,我也不多問了,反正問也是白問,何必揭痛她心底的傷疤呢?」

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她始終不忘外公臨終的叮嚀:好好照顧妳媽媽。

「知女莫若父」,她的媽媽是多麼教人操心阿!

可憐的外公外婆,願他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

「為什麼是她?」元正則幾乎是同情的看著辜重鳴一張俊美、憂慮的臉。「她究竟是哪裡好,這麼多年了你居然忘不掉?」

辜重鳴沉重緩慢地說:「我不知道,是姻緣天注定吧!我十六歲就想跟她結婚,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曾動搖改變過,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她。」

「世紀末最後一名情聖。」元正則莞爾地搖搖頭。

「你說什麼?」

「我在想,會不會是你當年不得已的負心,加深你的愧疚感,在此種心理壓力之下你才無法忘記她,自然也無法接受別的女人。」

辜重鳴淡然一笑。「誰會要求一名十六歲的少年對初戀負起完全責任?更何況,我向來自私。」他搖搖頭。「我們都曾經是『放洋的孩子』,你應該很清楚,在異鄉討生活是最容易為環境所迫而變心,因為距離太遙遠,因為『她』沒法子用眼淚聲討你,自然而然便疏遠了。」

「那麼,你是動了真情了?」

「只有真情不會改變,而我,從來不質疑自己對她的愛。可是──」問號在辜重鳴眉宇間跳動著。「她為什麼要離開我?我相信她依然是愛我的,可是她卻拒絕我的求婚,不願意留下來和我一起生活。」

「她不告而別?」元正則有些驚訝的問。

辜重鳴眉心微蹙,點了點頭。

元正則歪著頭,十分懷疑的思考著。

會有女人拒絕黃金單身漢的求婚?她若不是蠢斃了,只剩下一個理由。

「會不會是她結婚了?」元正則不慍不火的問。

「她說沒有。」辜重鳴簡短的說。

「你就這樣相信她?」元正則望住他,看得出來他深信不疑。真不可思議,他是一家大企業的接班人,竟然輕信一名女子所說的話。

「麗兒不會騙人。」辜重鳴的眸子對著老友。「歲月一向善待心地單純的人,她的改變微乎其微。」

元正則不得不讚同,因為他「兒子的媽」也是一位純良女子。

說到心上人,辜重鳴古井似的冷眸裡也浮現出淡淡笑意。「我明白她也有固執的一面。不想說的、不能說的,她會避而不談,或乾脆把嘴巴閉上,絕不會花言巧語地耍弄人,因為她不屑為之。」

「有個性。」元正則深沉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過,沒有結婚,不表示她沒有情人──尤其她是那麼有魅力,能教你魂牽夢縈十多年。」

辜重鳴瞪起眼,銳利得令人心寒的視線從元正則臉上刮過。「麗兒不是三心二意、水性楊花的女人。我甚至敢說,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如同我生命裡只容得下她一個女人。」

「了不起。」元正則小心的問道:「請問,她是從古書裡走出來的淑女?」

「她父母是很傳統的,她天性亦然。」辜重鳴寒著臉。「當初我為了獨佔她,根本是『直達本壘』的。分開這十多年,除非她結了婚,必須獻身給合法丈夫,否則,以她帶點兒遺世獨立的性子,沒有一個男人近得了她的身。」

元正則大笑。「終於,我讓你說出來了。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不可能談那種純純的初戀。」

辜重鳴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這有什麼?我是一個身心正常的男人,只是挺挑嘴的,獨鍾一女;不像你一向標榜『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是個名符其實的花花公子。」

元正則急切地說:「你少扯遠了!多久以前的事了,你還念念不忘?」

「沒多久嘛,你兒子才剛滿周歲,誰也不敢肯定你元老大不曾『舊病復發』,趁公務之便到外頭享齊人之福。」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嗎?」

「你須負什麼責任?星月又不是你的合法妻子。」

「原來,你是在替星月打抱不平。」元正則頭往後一仰,高傲地一笑。他的髮妻是社交界女王吳貞良,與他撕破臉後便避居日本,至今仍不肯簽字離婚。

「你在笑什麼?」

「笑你表裡不一。」元正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這個人啊,有著一張最迷人的面孔,卻有一雙最冷漠的眼眸,對誰都冷冷淡淡的,教女孩子想愛你都唯恐被你凍僵!又有幾個人真正明瞭,其實你骨子裡熱情如火,專情得連我都為之動容。你是一座沉睡中的火山,辜二少!我很期待,急著一睹火山爆發後的情景。」

辜重鳴冷笑。「你先想法子解決自個兒的難題吧!」

元正則不自覺地點點頭。「有道理!說別人容易,說自己可難了。」

辜重鳴有點兒心酸的想,元正則畢竟比他幸福多了,他的愛人心甘情願的待在他身旁,和他分享只屬於他們之間的秘密。

難道麗兒不明白我的心意嗎?辜重鳴失了神。

在飯店重逢的那一刻,他是多麼地陶醉;她企圖溜出他的生命時,他又有多麼的憤怒;看到她扭傷了足踝,他是多麼地心痛,而因此同居了那一段時光,更是讓他神魂顛倒。這個精靈一般的女人,在他心坎裡住了有一輩子那麼久,想忘掉她,除非把心挖掉。

把杯底的酒一口飲盡,他起身,說要回公司。元正則也跟著站起來,和他並肩走出門外,沐浴在午後的天空下,這才又開了口。

「加把勁,把她找出來吧!」

「嗯。」辜重鳴堅定的對他點點頭。

「找到她,記得帶她來參加我和星月的婚禮。」

這才是大爆冷門的新聞!「婚禮?」吳貞良肯離婚?

元正則一臉詭計得逞的表情:被我嚇住了吧?!

「貞良終於在日本尋覓到一位『懂得真愛』的謙謙君子,她告訴我,那個男人對她只有無盡的愛心與耐心,不像我是個急色鬼。」他的髮妻真敢損他,而他也不在乎,只要能擺脫掉有名無實的婚姻,順利迎娶賀星月,他便滿足了。

「什麼時候的事?」

「今早剛簽字離婚。」

「老小子,你真沉得住氣!」辜重鳴一掌打在他肩上。

「所以我抱得美人歸,你仍在作繭自縛。」

「客氣點,不要一朝得勢就把別人瞧低了。」辜重鳴冷哼一聲。「若是姻緣未到,你勉強得來?不過,也活該教你誇口,半生得意情場,可說所向披靡,但願星月有能耐剪掉你『黑豹子』的利爪,從此安份度日。」

「假使你做慣了救美的英雄,也不要把矛頭指向星月,她從來就不是落難佳人。」元正則可沒忘記,從頭到尾,賀星月才是決定他們要不要共度一生的關鍵人。他們外表看似男強女弱,實際上,直到生下孩子,她的一顆心才真正歸屬於他。

「你太抬舉我,我一不救美,二非英雄,只不過看在星月的性情有幾分神似麗兒,才多少關心些。」辜重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算我多事吧!」

元正則溫和地笑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星月和麗兒會結為好友也說不定。」

「會有那麼一天的。」辜重鳴肯定道,擺擺手,走了。

回到公司,他的秘書妹妹突然遞給他一張便箋,上面記載一個地址。

「這是什麼?」他懷疑的問。

「你最需要的,」辜以儂悲天憫人道:「朱麗兒的地址。」

「妳從哪裡得來?」

「我拜託三哥去詢問江夢美,她是朱小姐的外甥女。當然啦!三哥對江夢美說的另有一套,說是感謝朱小姐陪同她來相親,要寄張謝函。」

辜重鳴喜怒不形於色。「老三打算跟江夢美來真的?」

辜以儂噗哧一笑。「放心吧!總不能兄弟倆一個娶阿姨一個娶外甥女吧?那輩份不亂得一塌胡塗了。你也知道三哥向來野慣了,談情至上,結婚免談。」

「我們兩個真的是兄弟嗎?」他愈發懷疑。

「絕對是。」辜以儂笑道:「因為,你們都『極端』。」

「謝啦,小妹。」辜重鳴揚揚手中的紙條道。

「不客氣。」她一笑,又忍不住好奇的問:「你預備什麼時候去找她?」

「還不知道。」他三緘其口。

太不知感激了,居然守口如瓶。辜以儂小心眼的想,「那好,我也保留一個小秘密。」這樣就扯平了,但嘴巴上仍要激將一下。

「你很不上道哦!哥,我是真心的想祝福你們,你怎能拒人千里?」

「以儂,妳為我做的,我會報答妳──幫妳介紹一位青年才俊如何?」

「不必了!光是老媽那一票婦女會阿姨就夠我受的了。」辜以儂適時打退堂鼓,「記得告訴朱麗兒,說我是她登記第一號的伴娘兼媒婆,紅包要兩個。」

「沒問題。」他肯定的說。

她覺得他肯定中帶有一絲霸道,這霸道親切得很,她相信他說到做到。

※※※

千喜覺得自己真偉大。明明心裡好奇得要死,居然能忍住不問,並且有效地阻止了秋必娜和徐巧盈兩人「三姑六婆式」的詢問。

她多希望媽媽主動告知,就算是盡一點義務嘛!可惜朱麗兒似乎不打算滿足她們的好奇心,她們要裝風度、裝善解人意,她樂得成全她們。

千喜心癢難搔,不免有點後悔,「我裝什麼乖女兒嘛!做個『小惡女』不是輕鬆多了嗎?有話就說,有牢騷就發,多痛快!我才十幾歲,還有任性的權利,為什麼要冒充大人,硬是裝出成熟懂事的模樣,憋死自己!」

朱麗兒看起來和過去沒什麼不一樣,她仍然是截稿期限迫在眉睫才終於兩夜沒睡的把小說趕出來,然後大睡一天。精神飽滿後才曉得要盡一點為人母的責任,重新點燃一星期沒用的爐火,變些好菜出來堵住女兒抱怨的嘴。

不過,不變之中,似乎又有一點小小的、細微的變化。

千喜覺得,母親沉默的時候變多了,常不自覺地在嘆息,又不自覺地啟唇輕笑,問她也是白問,她總是推說在構思下一本書的大綱。她心裡明白,母親是在思念著那個男人。

古井不生波的朱麗兒,又動了凡心。

千喜也不禁好奇,「那個男人」果真有那麼好嗎?教活色生香的媽媽甘心任青春流逝,杜絕所有企圖追求她的男人近身,只為了守住初戀的餘輝?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值得女人為他信守一生?

世紀末最後一則癡情神話,完全跟不上時代潮流,卻教人由衷地嚮往。

千喜也不由得神往之。

就像浦洛特底斯的格言:當愛情找到它的家時,它就永遠不會再變了。

果真如此,「那個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所以她一直打不定主意,「我該不該大公無私一次,鼓勵老媽放膽去追求真愛?」她不想看母親為情所困,又害怕失去母親。

然而,她又很迷惑,「那個男人」對母親是有情還是無情?冷觀母親低眉淺笑的模樣,答案是不言自明,既然如此,兩人何以不再聯絡了?她開始有點兒不了解老媽那一顆似單純又複雜的腦袋。

朱千喜真是被媽媽打敗了。

好像正值「青春期」的人是朱麗兒,不是朱千喜。

回到家,她自己用鑰匙開門,迴身將門反鎖時,突然詫異的停下所有的動作,張開耳朵傾聽一個陌生卻悅耳的男聲在悠悠唱著情歌。

她呆站了好一會兒,這歌聲使人心頭蕩漾,是發自內心的呼喚。誰唱的?

順著歌聲來到朱麗兒的睡房,門沒關,而朱麗兒顯然聽得癡了,千喜輕拍她的肩膀,她嚇一跳的轉過頭來,面上竟掛著兩行淚珠。

「媽媽,妳怎麼了?」千喜不敢置信的望住她,而後指著錄音機又問:「這歌是誰唱的?這個男人是誰?」

麗兒被女兒撞破情事,有點不好意思的拿面紙拭臉。

「媽,這次妳一定要回答我。」

「他是──妳爸爸。」情知逃不了,索性直言。

「我爸爸?!」雖有幾分直覺猜是那個男人,但一旦證實,震撼仍不亞於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也有爸爸。

千喜第一次聽到爸爸的聲音,忍不住倒帶重聽一次。多麼年輕有力的嗓音,多麼溫厚深情的歌聲,絕不是她想像中的「色老頭子」。

「妳從來沒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很抱歉,千喜。」麗兒嘆了口氣說:「我以為這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再見面了,畢竟他是那麼地……高高在上。」

「他是政客?」

「不是,」她吐了口氣。「幸好不是。」

「那他究竟是誰?」千喜有些酸楚地埋怨:「我連自己的生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妳自己說可笑不可笑?」

如果她企圖引發朱麗兒的愧疚心,十五年來首次出現一絲效果,因為麗兒已撤除心防,她知道辜重鳴其實無心負她。

朱麗兒躊躇了一秒後說:「你爸爸是辜重鳴,辜鴻宇的次子,『鷹羽集團』的下任接班人。妳有一個叔叔叫辜重德,一個姑姑叫辜以儂,都是親切的好人。」

「原來我的『至親』還挺多的。」千喜聳聳肩,挑高一彎秀眉。「那麼,他們知道我的存在嗎?」十五歲的年紀,仍不清楚「鷹羽集團」這四個字象徵何種意義,一心都在「情感」兩字上發揮。

麗兒搖搖頭,胃部翻了個觔斗。

「妳存心隱瞞,對不對?」千喜的口氣略含一點辛辣。

她宛如被針刺了一下。「其實,事情沒有妳想的複雜。我只是跟妳爸爸重逢,那些天我們都是單獨相處,各自述說十六年來的遭遇,根本沒去見他的家人。」

「可是妳連爸爸都不告訴……」千喜不禁提高了音量。

「我不敢說啊!」

「為什麼?他結婚了嗎?」

「沒有。他甚至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如同我不會去愛另一個男人。」

「如此說來,你們仍深愛著彼此,又為什麼要分開?為什麼不敢告訴他妳生下我的事實?說出真相,會破壞你們之間的關係嗎?」

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縷罕見的脆弱,她責備的口吻教麗兒大吃一驚。

「千喜!」麗兒忙不迭地抓住孩子的手,竟是如此冰冷,她幾乎痛恨起自己的殘忍。「我很抱歉,寶貝,妳的懂事常使我忘了妳也是一個需要人呵護的小孩。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好母親……」

「不,妳是一個好媽媽。」千喜眨眨眼。「最起碼,妳不嘮叨,不像我其他同學,每回老媽一張嘴,就得學著裝聾作啞。」

「在我聽來,這一點都不像讚美,小鬼。」

「哪裡,別的媽媽想要都還得不到呢!」

麗兒寵愛地摟摟女兒的肩膀,讓步道:「我明白,妳不願見我傷心,故意逗我玩。謝謝妳,小千喜,妳真是善解人意。」

「我怕見妳的眼淚。」她老實承認。「不過,我先聲明,別想再利用我的善解人意來逃避我的問題。」

「我自知也是逃不了了。」

她忸怩地取出那捲錄音帶,放在手掌心裡溫著,千喜好奇地瞥向她。

「他唱歌很有感情呢!」

「嗯,」麗兒的笑容有些恍惚。「他十六歲就同我求婚,真是一個癡情的傻子!可是,傻得多可愛、多教人感動哪!」

「他認識妳的時候才十六歲?老天,我們都在猜『那個男人』少說比妳大上五歲,比妳成熟十倍,所以才受得了妳。沒想到,他比妳還小。」

「用不著妳再次提醒我。」麗兒飛快地咕噥著。

千喜怪腔怪調的往下說:「可是,十六歲就說要跟人結婚,不是早熟得驚人,便是怪胎一個!天啊,我有一個怪胎老媽,再來一個怪胎老爸,我懷疑我吃得消嗎?我到二十六歲都不會想結婚,我是個正常人。」

麗兒流利地笑道:「『你可曾想到過,失去了愛,你的生活就離開軌道了。』」

「大作家,請別在節骨眼上賣弄妳的常識,這一點都不好玩。」

「連拿破崙都認同愛情與婚姻,妳遲早也要投降。」

「這不是一個正常母親該說的話。」千喜十分清楚,陳芷蘭的媽媽絕不會和女兒討論愛情或婚姻,她們才十五歲!

「千喜?」麗兒迷惘地盯著她。「如果妳因為生在單親家庭而導致心理不平衡,從此不信任異性,我會痛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拜託!我沒有心理不平衡,我和大多數十五歲的少女一樣正常,讀書至上,戀愛且慢。我說老媽,妳知不知道一位中學生的課業負擔有多重?我們可不像日本漫畫卡通『庫洛魔法使』或『神風怪盜』裡頭的女主角一樣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簡直是半人半神。」

「真的嗎?多麼教人羨慕的想像力,難怪日本漫畫家賺翻天。」

「我要跟妳討論的不是作者的想像力。」千喜控訴道。

「那是什麼?」朱麗兒張著充滿疑惑的大眼睛。

有一會兒,千喜似乎愣住了。真是教人受不了的朱麗兒!

她決定了,既然爸爸仍是單身,那麼,把媽媽「還給」爸爸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怪胎對怪胎,一定很合得來!

接下來兩天,千喜逮住機會就挖出一段愛情插曲,拼拼湊湊的也大約得窺全貌,總之不脫「命運捉弄人」的老調,上帝也太缺乏想像力,老是製造離別、誤會來考驗一對有情人,很少成人之美。

而千喜決定不惜一切要成全父母。

「妳不想跟爸爸復合嗎?」她抓住機會導入正題:「如果妳從此不再和爸爸見面,妳甘心嗎?妳真的受得了一生孤獨?」

她得把握良機不讓她開口反駁。「媽媽,妳可以欺騙所有的人,但是,請妳不要欺騙自己,假使妳已經不愛爸爸,我很樂意陪伴妳一生。但如果妳還愛他,請妳真實面對自己的心,大膽的去愛吧!」

「真的可以嗎?」見千喜如此鼓吹,麗兒陷入沉思中。

「當然,你們相愛,並且都是自由身。」

「我有妳了。」麗兒微笑而堅定的說。

「妳怕他不要我?」千喜猜疑的問,她的心往下沉。

「不是。」麗兒急急的說:「我保證他的父愛絕不亞於我的母愛。」

千喜扁扁嘴,自語:「那我可慘了。」

「什麼?」

「沒有,不重要的。」千喜清清喉嚨說:「我不明白,妳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很對不起妳外公外婆,從沒盡過孝道,反而教他們臨老才飽嚐煩憂的滋味。」麗兒低低地說:「我答應妳外公,讓妳這一生都姓朱,好承繼朱家的香火,就算我結婚也不能使妳改姓。」

「我明白了,妳怕辜家不答應。」千喜恍然大悟。

「我直覺會有麻煩。」

「妳不能說服爸爸嗎?他若是愛妳,當能設身處地為妳著想。只要爸爸同意,其他人也就沒有反對的餘地。」

麗兒靠著椅背,美麗的臉上露出柔情萬種的甜笑──只有他是唯一進入她生命、和她息息相關的男人!而他也是唯一真正讓她愛戀、渴望的男人。

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欺世瞞人都容易,惟有此心難昧。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這簡直是人間慘事,做母親的居然被女兒驅逐家門。

千喜再也受不了媽媽只會神遊太虛卻拿不出一點行動力。真是有夠沒路用,便火大的將她踢出家門,並撂下狠話說:「去,去找爸爸,或任何一個男人,總之,把自己嫁掉,否則別回來!」

麗兒目瞪口呆:「千喜,我是媽媽耶!」

千喜甩甩頭。「放心好了,我會去投靠兩位『阿姨姐姐』的其中之一,暫時解除妳做媽媽的一切責任、義務。」

「可是……」麗兒還想再說。

碰的一聲,大門已經無情的關上,她真的就這樣被女兒趕了出來。

「怎麼可以這樣子?」麗兒一時沒了主意。「妳教我到哪裡去呢?」

顯然千喜比她狠心多了,決定不管她的死活,也不在乎她一時半刻上哪兒去找一個新郎倌將自己嫁掉。

「真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想急著擺脫我呢?我是媽媽耶,從古至今只有逼嫁的母親,哪來逼嫁的女兒?活像她是我的後母似的!」

麗兒在大門外呆站了十分鐘,鑰匙被沒收,按電鈴也沒人理,身上只有一個平常逛街購物時慣用的大皮包,裡面不外塞一些錢包、面紙、濕巾、手鏡、口紅、蜜粉……等零碎物品,至於現代人出門不可或缺的手機和信用卡,她則沒有。

只帶這麼一袋東西,她能上哪兒去?

幾乎沒有選擇性的,她來到台北辜重鳴家附近那間複合式餐飲店。

麗兒實在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重鳴,明知道他歡迎都來不及,但總覺得人家沒有義務要收留她,畢竟他跟她之間,什麼都不是。

說穿了,她是害怕要去面對重鳴逼供她當年生下千喜的事。

她生性討厭麻煩的事,光用想的,她就感覺頭皮發麻。

重鳴會不會很生氣?她沒看過他發火的樣子,但能為一家大企業掌舵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強才對!他一定會很生氣她的欺騙,很憤慨自己的父愛被剝奪了;最糟的情況是,他會把千喜搶走,卻將她一腳踢開。

不會吧?重鳴會那樣狠心嗎?

麗兒想得一個頭兩個大,這才發覺自己對重鳴的了解其實不夠深入,雖然他們相愛多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並不多,中間又隔著漫漫十六年,別說外表會改變,心理層次的變化才足以翻天覆地。

好煩!她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倦怠,用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面上彈Do Re Mi。

「嗨,愛幻想小姐!」

麗兒迷惘的抬起頭,看見重鳴就站在她面前,他的西裝外套掛在手臂上,活生生的,不是幻覺。她的眼皮倏地張開,直勾勾的迎上他饒富興味的表情。

「我經過這兒的櫥窗,一眼就看到妳,還想會不會看錯?」

他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老板親自來招呼:「你很不應該哦,讓這位美麗的小姐等了一下午。不過,總算來了,你喝點什麼?」

「一壺茶和三明治,我有點餓了。」

老板記下。「下回別再讓小姐空等,否則你真的會娶不到老婆。」

「我會記住的。」辜重鳴的眼睛始終盯在麗兒臉上,怕是眨一下眼她就會不見了似的。

麗兒看著老板離去,吶吶不知所措,「唔……你們很熟?」

「離家近,我常來光顧。」重鳴研究著她的臉龐,他的表情高深莫測。「他說妳坐了一下午,都在想些什麼?」

她低笑。「他太誇張了,我坐不到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還不夠妳下定決心來找我?」

她似乎聞到一絲火藥味,「也不是。」她努力想出一個理由。「你還在上班嘛!」

「妳知道我上班的地點,我還抄了所有的電話號碼給妳……算了!」他嘆口氣,越過桌面輕輕地按住她緊張的手指。「麗兒,妳決定好了嗎?」

她意識到他的手掌所傳來的力量。「重鳴,當我收聽到你的歌聲的時候,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向你飛去,感動得流淚了,我知道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你這般深情的男子,我為我沒有愛錯人而深感幸福;我更深深地明白,你正是我心底的『永恆』。」她的眼睛會說話,深邃含情而感人。

「麗兒,能聽到妳這番心聲,我心滿意足。」

「可是,重鳴……」

「不要『可是』。」重鳴打斷她的話。「這回,不許妳再猶豫不決了。」

「對,對,對。」老板適時出現,端來茶和三明治。「愛要勇敢,不能猶豫,稍一猶豫就給人追跑了。」他悄聲道:「想當初我老婆追我,可是死纏爛打,日夜追著我跑,一個月便搞定!」

麗兒噗哧一笑。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要說出千喜的事,又給笑跑了。

逗笑美人兒,是男人最感得意的一樁事。老板反過來提醒辜重鳴。「記住這句老話:『怯懦』永遠不能贏取美人的心。」

重鳴揚起一道濃眉。「我的愛情守則裡,沒有『怯懦』兩個字。」

「很好,再奉送你一則愛德門的箴言:『所謂永恆的愛,是從紅顏愛到白髮;從花開愛到花殘。』謝謝,不用小費。」老板鞠躬下台,馬尾一甩一甩的。

「這個老板真有趣。」她輕笑。

他定睛注視著她,和緩地說:「妳等一下就跟我回家,過兩天,我帶妳去見我父母。」他說得好自然,順手把三明治拿起來吃。

「不用這樣急吧?」麗兒有些慌。

「急?」他停嘴注視著她。「麗兒,我們已經慢了十多年了。」

「我知道,但我們應該先重新認識彼此,畢竟分開十六年,不可能像過去一樣熟悉對方的心性,甚至生活作息也可能完全顛倒不相容。」

「妳又在逃避問題。」他有些生氣的蹙起眉。

「我逃避?」她覺得自己才是在面對問題呢!

「我爸媽結婚快四十年,都仍然要互相容忍,學習適應對方新的轉變。」

她咬咬嘴唇。「是嗎?」

「相信我,雖然我沒有結過婚,但每一對夫妻都是結婚後才學習如何作丈夫作妻子的,因為誰都無法預測『未來』。」重鳴凝視著她,目光深沉。「只要彼此坦誠相愛,沒有過份令人難以忍受的惡習,一定可以白頭偕老的。」

「噢!」她睫毛往上一揚,雙眸柔得似乎可以滴出水來,甜甜的笑:「我餓了,想分食你手上的三明治,算不算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惡習?」

他一怔,笑了。「當然算,不過是很可愛的惡習。」他把手上的三明治湊過去,她就著他咬過的地方不客氣的咬上一大口。

「哇,妳真狠,吃得比我多。」他趕緊張大嘴猛咬,兩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的解決掉那塊三明治,辜重鳴從來不覺得這裡的餐點特別好吃,直到現在,還意猶未盡呢!

「原來,搶來的東西最好吃。」麗兒好久沒這麼單純的開心過了。

「苦等來的愛情也是最甘美。」

「你變成詩人了,句句動聽,你的下屬聽了保證會目瞪口呆。」

「放心,他們一輩子也聽不到。」

「聽起來,你頗吝於讚美下屬。」

「優渥的月薪和獎金,就是最好的讚美。」

「多傲慢的上司,幸好我不在你手底下辦事。」

「也幸好不是。成天面對妳這張楚楚可愛的臉,我什麼事也辦不了。」他盯著她冒出問號的雙眼,低聲道:「像現在,我只想著把妳抱到床上去……」

「哦,閉上你的嘴巴吧!」她一下子臉紅了,心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沒說我有什麼歪念頭。」

「你眼睛說了,你滿腦子的『黑暗中無羞恥』的事。」

「厲害,能看穿我的心事。那咱們走吧!」

「什麼?去哪裡?」她嚇了一跳。

「別擔心,天還沒全黑。」重鳴望著她笑。「我們先去散步,等肚子餓了,再找家餐廳吃飯。對了,朋友新開了家PUB,不去捧個人場也說不過去。妳放心,我會找機會帶妳早些脫身,衝回家做『黑暗中無羞恥』的事。」

麗兒朝他白了白眼,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重鳴,你平常若也這樣沒正經,一定當不上董事長。」

「如果我對妳也一本正經的,只怕妳會逃之夭夭,不肯當董事長夫人。」

「我像是董事長夫人的料嗎?」

「我也不是天生的董事長。」他輕拍她的小手。「妳只須展露妳迷人的笑靨,大家便會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

「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不,我沒那麼大魅力。」

「妳自己不知道而已,妳極富女性魅力,一個純女人。」

「有不純的女人嗎?」她怪道。

「有啊,變性人多得是。」他扯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討厭,又開玩笑。」她斜睨他一眼,嬌嗔了一聲。

他的笑意放縱地加深,深奧的眼神使他更加動人。

「因為,我喜歡看妳笑。」

麗兒聽了想掉淚,但又忍不住歡笑。

教她如何停止愛他?是他讓她封閉的世界再度明媚、閃亮了起來,像是回到初戀的少女時代,再一次地,他悄悄地、完完全全地佔據了她的芳心。

※※※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太陽毒,天氣悶。

千喜從補習班出來,苗條的身影、輕盈的步子,臉上愉快的微笑絲毫不受氣候影響。她哼著一首西洋老歌「我行我素」,正適合她現在的心情。

她當然有輕鬆愉快的理由啦!昨晚接到老媽打來的電話,那甜柔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陷入熱戀中女人的聲音,顯然好事已近。

棒呆了,終於她可以從外公的「臨終托孤」裡解脫出來,不必再為笨媽咪傷神。千喜私下決定,只要父母順利結婚,她高中要住校,享受獨立生活的滋味。

她走路回秋必娜的住處。比較的結果,她最後還是去投靠秋必娜,感覺較為自由自在。除了秋必娜和朱麗兒是同行,生活作息大同小異外,她到徐巧盈住處才發現,徐巧盈有些千金小姐習性,一看家居擺設就知不是凡種。

千喜好奇的詢問必娜,必娜反而瞪她一眼,「什麼?妳不知道?」

「我該知道什麼?」千喜的大眼睛豈會瞪輸人。

「我以為麗兒會告訴妳。」

「我媽沒說,拜託妳快告訴我吧!」

「我跟妳講沒關係,但妳不能去找巧盈問東問西的。」得到千喜的點頭保證,必娜才帶著一臉古怪笑容的說:「妳知道台灣有一個『富山集團』嗎?名下有許多事業群,包括營建、金融、保險……」

千喜搖頭。她連自己老爹做什麼工作都不清楚了,何況別人?

「也難怪,我在妳這年紀只對劉德華有興趣。」必娜體諒的說。「總之,『富山集團』非常富有,跟妳生父家的『鷹羽集團』不相上下。說到這裡,我不得不佩服自己挑朋友眼光之高明,一個是辜家未來的『當家夫人』,一個則是富山王國的落難公主。」必娜目前正在寫一本古代愛情小說,有時說話滿「古典」的。

千喜果真愕然。「徐巧盈是『富山集團』的千金?」

必娜不直接回答,只說:「富山王國的『老當家』姓衛,巧盈姓徐。」

「這算什麼?」

「傻瓜!妳終究是個孩子,所以不明白很多有錢人不只一個老婆。」必娜慢吞吞的說:「巧盈的媽是衛老頭的『二號』,懂了嗎?就是小老婆的意思。」

千喜的眼中掠過一抹意外。

「衛老頭總共有四個老婆,元配、二號、三號、四號,分別住在不同的地方,聽說彼此還算相安無事。他有點重男輕女,一開始就言明在先,生兒子納入戶籍姓衛,生女兒除非是原配所生,否則從母姓,所以巧盈姓徐。」

「真是可惡!」千喜鼓起腮幫子,氣得哇哇大叫:「這對巧盈阿姨姐姐太不公平了!有錢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一夫多妻嗎?」

「倒也未必。聽說『鷹羽集團』的老總裁就是一夫一妻的奉行者,對妻子非常忠實。千喜,妳的親祖父是個好男人。」

千喜笑一笑,也不好多說什麼。

「巧盈阿姨姐姐的內心一定很不平衡吧!」

「即使有,也是過去的事了。」必娜的眼光一閃,帶有嘲弄的意味道:「衛老頭作夢地想不到,四個老婆之中,只有巧盈的媽生下她這麼一個女兒,所謂『物以稀為貴』,弄得現在他想見女兒,還得看巧盈高興不高興。人老了,才想有個女兒在身邊撒嬌,可是,妳別看巧盈人長得嬌滴滴的,她是絕不曾向父母撒嬌的,她從小就不會,如今長大成人更不知如何跟父母溝通。」必娜頓了一下,又說:「她高中就開始離家住校,我跟她當了三年室友才弄清楚她的身世,我一度很同情她,尤其那時我們班上有一位家世頂好的『正牌公主』,天天由司機、保鏢接送上下學,我心裡就代巧盈遺憾,所以才封她為落難公主。」

她嘆了口氣,輕撫千喜的秀髮,淡然道:「難怪麗兒不告訴妳巧盈的事,因為小千喜也是個落難公主。」

「少來了!」千喜不安的移動了一下,呶起嘴。「不過是個企業家,稍為有錢一點,也還不到富可敵國的地步,就什麼公主不公主的,肉麻死了!私生女就是私生女嘛!又不會少一塊肉。又不是古代,還怕被丟石頭不成?」

「妳果真看得開就好。」

「必娜阿姨,我是很重實際的。」

「叫姊姊!」

千喜吐吐小舌,聳聳肩,丟開巧盈身世的問題。

可是從那天起,她對徐巧盈就多了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似乎兩人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反而使徐巧盈有點莫明其妙,不知自己何以得到她青睞。

路上,千喜走進一家超巿買些晚餐的材料。想到這裡就嘆氣,秋必娜只會煮很好喝的咖啡,其他的就不行,甚至比她老媽更白癡。

千喜吃怕了下水餃、冷凍披薩和一鍋煮(把能吃的全丟進一鍋熱水裡煮,隨便加點鹽、味精、沙茶醬的克難火鍋),後來又吃了兩天便當,不得已只好自力救濟。

「妳這樣也算女人嗎?」在摸清楚對方的「底細」後,千喜忍不住搖頭譏道:「我現在才知道,每回我媽趕完稿後的那半個月,妳們兩個就頻頻來我家吃免費飯,我還曾感動妳們之間的友誼深厚呢!原來是自己太白癡了,巴著我媽要吃好料理。我家的笨媽咪和妳一比,簡直是天才一個!妳老實說,巧盈阿姨姊姊是不是和妳半斤八兩?」

「呵呵,呵呵,」必娜避開她的視線。「比我好一點啦!」

意思就是一樣笨啦!

千喜忍耐的嚥下一聲嘆息,只差沒高歌「世上只有媽媽好──」

付完帳出來,必娜住的公寓就在一百公尺前的住宅區,千喜腳步輕快地走,忽然感覺後面好像有人跟著,回頭看,卻不見任何行跡詭祟的人。

「大概是我神經過敏。」千喜聳聳肩。

太陽尚未下山,路上行人又多,她心裡也不覺得害怕,只是下意識的加快腳步,直衝上A棟2樓的秋宅,自己用鑰匙開門進屋──這點秋必娜和她媽一個樣,明明人在屋內,也懶得為她開門,因為她們隨時可能在白天睡覺。

「妳回來啦!」

一進門就聞到咖啡香,必娜難得優閒地半躺在沙發上看報紙,觸手可及的桌上自然擱著她生命中的鴉片──咖啡。

「妳今天沒工作?」

「做完啦!」必娜閒閒的說:「今天寫得好順,提早寫完第六章節,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順便構思下一個高潮情節。」

「真羨慕妳有『快手』的文筆,我媽若有妳一半成績,我會樂死。」

「我每個月要繳房租,妳媽不必,差別就在這裡。」

「妳父母不是希望妳搬回去住嗎?」千喜見過秋母親自來拜託女兒回家。

「我就是受不了一大群親朋故舊都住在同一條街上,出門買瓶醬油少說會和五、六個長輩打照面,每個都問妳『有沒有男朋友?幾時請吃喜餅?』誰吃得消啊?」必娜輕蹙起眉梢。「我這個人最討厭攀親帶戚一大堆,所以才故意投考離家遠須住校的高中、大學,耳根子也清淨多了。」

「我懂了,妳媽要妳回去相親,雖然她沒明講。」

「聰明小孩,答對了。」

千喜笑了笑,把買來的材料放在餐檯上。單身公寓嘛!除了臥房、浴廁會隔間之外,客廳、餐廳都呈開放式的在同一空間,以免顯得過於侷促。

這時,叮咚!有客來訪。

「一定是巧盈阿姨姊姊。」

「我來開,我來開。」必娜跳起來。「看她有沒有帶『糧草』來,最好是吃現成的,不用動手煮……」

她滿懷希望的打開木門,卻見鐵門外站著一名男孩。

你是誰?她還來不及問哪!

「這位姊姊妳好。」男孩嘴很甜的主動先說明:「我是朱千喜的朋友,我叫潘化智。請問姊姊,千喜在裡面嗎?」

必娜眼睛一亮,笑道:「你又出現啦!千喜──」

「我早聽見啦!」千喜一臉臭臭的走來,先阻止秋必娜說:「不要給他開門。」憑她女性的直覺,指著鐵門外的俊小子控訴:「剛才就是你跟蹤我對不對?」

「妳沒跟我說妳搬家了。」他一臉無辜的表情。

「我搬家關你屁事!為什麼要告訴你?」

必娜瞠目結舌。千喜說粗話!

潘化智以寬容的口吻說:「妳放心,我已經鼓勵我爸爸去追求他公司裡唯一的女性主管,兩人已進入狀況,決定在年底結婚,他不會再去追求妳媽了。」

千喜聽了,心情略好一點點,卻又不願坐實自己是因潘父的關係才憎惡潘化智,那顯得自己太不成熟懂事了,而她這年紀,最怕被冠上「幼稚」的污名。

她不大熱心的說:「你真是個好兒子,懂得成全老爸下半輩子的幸福。」

「我的理由沒這麼冠冕堂皇,私心倒佔了大半。」潘化智略為眨眨眼。「我不想將自己的青春耗費在照顧他的三餐上,雖然我很會煮菜,……」

「你會做菜?!」必娜馬上露出崇拜的目光,一雙手不自主的把鐵門打開,延客入內,用比千喜多一倍熱情的口吻說:「潘化智,你真的很會煮菜?」

「我媽只生我一個,她生前最大的樂趣就是教我做菜。一開始我也排斥過,我媽就讓我看國興日片的『電視冠軍』節目,有一次播放『小學生料理賽』,冠軍是一名國小六年級的男生,才徹底顛覆了我對女生做菜的想法,原來男生也一樣行。我媽還說,我外公生前是飯店的大廚呢!」

潘化智的外貌遺傳母親多些,十分斯文俊逸,像古代的美書生;然則,他的「牛皮糖」性格是連朱千喜也感到頭疼不已,一旦認定了就絕不更改。

秋必娜卻喜出望外。「原來是系出名門,太好了,我們正愁沒人做菜。」

「我會做。」千喜沒好氣道,圓睜杏眼死瞪著必娜:見風轉舵的傢伙,枉費我連續煮三天飯給妳吃。

「別這樣,小千喜,偶爾換個口味也不錯嘛!」必娜宅心仁厚,不想給千喜出洋相:妳是煮一鍋咖哩充作三天的晚餐。

潘化智也不在乎第一次拜訪「女朋友的家」,不但沒受到招待,反而要替人下廚。來日方長嘛!他是個很有耐心的男孩子,不比一般毛躁小子。

他把千喜買的材料一樣樣拿出來擺在餐檯上,看了看,又打開冰箱檢查剩餘材料,不禁眉鋒微皺,搖了搖頭。

「千喜,妳買菜都沒計算嗎?」他用怡人的男中音說:「妳買一顆大白菜,是要炒還是要滷?妳買之前要想一下,然後別忘了把蔥、大蒜、蝦米、肉絲、紅蘿蔔等配料買齊全,煮出來才色、香、味俱全。」

千喜咕噥道:「你喜歡逞強就乖乖的煮,不要嘮嘮叨叨的煩死人。」

潘化智斟酌了一會,便開始洗手作羹湯。

「他真的會做菜哩,小千喜。」拉開高腳椅,必娜把整壺咖啡移過來,隔著餐檯看他的手藝。因為一個人住的關係她沒有買餐桌,把空位用來放她的大桌子,安置電腦和雜物,而長條型的餐檯間隔著客廳和流理檯,正好權充吃飯的桌子。

千喜坐上另一把高腳椅。這兩位小女子真的存心等吃現成飯。

必娜喜孜孜地道:「妳看他動作多麼熟練,真不簡單。」

「妳也多少學一學吧!」千喜把臉轉向她,神色古怪的笑一笑。「難得家裡來一位現成師傅,妳應當站到他旁邊充當下手,一來妳是屋主,不好意思只看不做,二來也藉這個機會學做幾道菜,不然,妳秋大小姐憑什麼嫁人?」

「啥?」必娜低嚷:「誰規定女人不會做菜就不能嫁人的?」

「社會規定的。」千喜理所當然的道。

「我怎麼不知道台灣社會有這樣規定?」

「不信的話,我替妳問。潘化智──」

潘化智回頭。「千喜,叫我『大智』,否則我拒絕回答妳所問的問題。」

「好吧!」千喜忍耐的嚥了一口口水。「大智,我問你,你說你很會做菜,那麼你將來娶的妻子是不是可以完全不會做菜?」

他沒有猶豫的搖了搖頭。「我會做並不表示我喜歡每天做,最好兩人都會,輪著做比較公平。」

「妳看吧!」千喜發出勝利的笑聲。「會做菜的男生都希望老婆也會幫忙,更何況大多數的台灣男性屬於『白吃族』,妳什麼都不會的嫁過去,教妳老公天天陪妳吃下水餃或巷口的牛肉麵,不出半年準完蛋。」

「妳危言聳聽。」秋必娜不怎麼擔心。

「想想,將來妳老公要外遇多方便,理由多堂皇:老婆連煎蛋都不會,家庭生活沒有溫暖,我回去做什麼?」千喜索性毒她一番。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因老婆不會做菜而訴請離婚的。」

「是嗎?怪不得拿破崙也說:『美婦娛目,供半生之玩好;良婦娛心,作終身之伴侶。』妳是前者。」

必娜啼笑皆非的望著她。「既然妳如此在意,何不過去磨練妳的廚藝,畢竟在場的女生不只我一個,將來要為人妻子的也有妳一份。」

「笑話,我本來就會了。」

「妳那點本事啊,日後也會是餐館的常客。」

「好過妳只會泡麵、下水餃。」

妳三日我一語,妳來我往的唇槍舌戰,兩女什麼忙也沒幫上,在口水戰中,潘化智已做好了蒸蛋、醋溜魚片、炸豬排、炒白菜和蕃茄豆腐湯。

「我好久沒有吃到這麼正式的一餐了。」必娜感動得直眨眼,自動自發的盛了三碗飯,隨便招呼一下兩位小嬌客,便自個兒先吃了起來。

「真丟臉!」千喜取笑她,「妳的讀者如果知道所謂的『浪漫女作家』是這副德行,不抱著妳的書來砸妳才怪,欺騙社會大眾嘛!」

「所以我從來不辦簽名會。」必娜反頂回去。出版社所舉辦的宣傳活動,她一概舉雙手贊成,就是不肯與讀者面對面接觸,什麼簽名會、書香茶會,她一概否決,怕讀者的浪漫細胞一下子死滅了,以後誰來買她的書?

在必娜眼中,最適宜辦書香活動的人就屬朱麗兒,她的形象完全符合讀者心目中『浪漫女作家』的標準,可惜她的讀者群不廣。

「千喜,」潘化智不是專程來做白工,他自有一套追求術。「妳怎麼突然搬到秋姊姊家來?妳家一個人都沒有,發生了什麼事?」

「我媽不在家。」有道是吃人的嘴軟,千喜沒送他衛生眼。

秋必娜突然露出有點奸詐的笑容。「我告訴你,大智,千喜的媽媽好可憐,因為,她被千喜趕出家門,現在正不知流落何方。」

「啊?」潘化智怪怪的瞄向千喜。

「你別聽她胡說,我媽和我爸二度來電,本來就應該在一起的,所以我就催著她去了。」千喜不願被誤會,不知不覺解釋一堆,「我媽一輩子沒主動過,若不是我爸死心眼,她永遠也結不成婚。我光想到這一點就頭皮發麻,所以趕緊踢她出門去找我爸,早早霸住『太座』的寶位,我才好無事一身輕!」

潘化智笑容和煦。「原來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真幸運,老天保祐我們沒變成『兄妹』,我爸和妳媽都需要人家照顧,果真結婚,他們快樂,我們會很慘。」

他們相視微笑,惺惺相惜啊!

必娜打岔──美女受不了遭人冷落。「說真的,千喜,昨晚妳接到麗兒的電話,她有說她已經跟妳爸談到有關妳的事了嗎?」

「我沒問。」其實是不敢問。千喜神色黯然。

「麗兒這個縮頭烏龜該不會不敢講吧?!」必娜愈想愈肯定其中的答案。「這樣拖下去對你們三人都不好。千喜,或許該妳主動出擊了。」

千喜眨眨眼,等待下文。

必娜神秘一笑。「吃完飯,我陪妳去找巧盈。」

「找她做什麼?」

「巧盈的異母大哥叫衛東陽,是元配所生的『世子』。」必娜放下湯碗,拂一下及肩長髮,說道:「我沒見過他本人,不過我知道他是辜重鳴的好朋友,女性雜誌還封他們是『台灣四大花花公子』,被巧盈罵死了,說是台灣最有價值的單身貴族還差不多。總之,巧盈和衛東陽感情不錯,妳可以透過衛東陽去接近妳爸爸辜重鳴,給他一個驚喜。」

千喜有些躍躍欲試,又有點為難。「我怕他只『驚』不『喜』。」

「不試試看怎知喜不喜?他不喜,妳就給他『千喜』嘛!」必娜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回眸見潘化智有點怔怔的,她詭秘一笑:「恭禧你,千喜很快將成為『正牌公主』,你想預約『駙馬』一職嗎?」

「千喜的生父是『鷹羽』的辜重鳴?」潘化智的父親在辜家旗下一家報社當主管,他當然清楚辜重鳴這三個字的份量有多重。

「怎麼樣呢?」必娜追問。

千喜也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她仍舊不明白有爹跟沒爹差別在哪裡,因為沒體驗過,但卻很好奇別人對她的態度會不會因此而改變?

潘化智搔搔腦門。「傷腦筋!我最怕跟有錢人打交道。千喜,妳以後是姓朱還是改姓辜?我真傻,這不是妳能作主的事。」

「我當然姓朱,我叫朱千喜。」千喜大聲的說。

「真的?太好了。」潘化智一把抓住她的手。

「神經!這關你什麼事?」千喜沒好氣的甩開他的手,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必娜看在眼裡,暗暗思忖:想來,又是一對早婚族!

不管千喜嘴巴多硬,大智這孩子更不簡單,遲早會將千喜拐進禮堂。不過,也不是沒有變數,辜家那幫人畢竟是「未知數」,無法加以預測。

辜家有後了。

這些日子以來,辜重德每次想到都忍不住想狂笑三聲,忍得好不辛苦。

他最近頻頻約會江夢美,話題三兜四轉,總會繞到麗兒和千喜這對母女身上。

「妳小阿姨真是偉大,守著女兒不肯嫁人,想必對初戀男友眷戀難捨,這在現代可是很難得的。男人一生最美好的夢,就是被一名深情女子所愛著。」在他想來,麗兒是一朵為情所苦、為愛執著的「苦情花」。

夢美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一個女人婚前失足,又帶著一個拖油瓶,縱然長得還不錯,她皮膚白嘛,一白遮三醜,然而,肯娶她的男人畢竟少之又少。」她滿心不是滋味,不明白辜重德是什麼意思。

當初他向她詢問麗兒的地址,她便起了警覺心,生怕他「移情別戀」,她知道麗兒是深富女性魅力的,所以便主動說出了家醜:朱麗兒未婚生女,敗壞家風,致使老父老母無顏見人,帶著她躲起來生產,她可不是什麼清純玉女。

就這樣,辜重德是第一個意外知道辜家有後代的人,他內心忍不住的暗爽。辜以儂是第二個知道,卻故意知情不報,誰教辜重鳴酷味十足,捨不得給老妹些許溫柔。

江夢美作夢也想不到,小阿姨的初戀情人竟是辜家二少,小千喜會是辜家的長孫女。誰想得到呢?一干親戚們都以為朱麗兒單純好騙,那個「沒良心的人」不是同齡的慘綠少年,就是好色的中年叔叔。

辜重德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自然不肯對夢美點破。

「我那個小阿姨最近很反常,聽我媽說她好像失蹤了,突然連絡不到人。她上回失蹤一個禮拜,這次又無緣無故走人,身為人母卻不思以身作則,我們都很擔心千喜會受到她的影響,步上她的後塵,朱家真的會完蛋了。」夢美故作悲天憫人狀,希望重德不要受「壞女人」吸引,畢竟她才是「身心清白」的好女孩呵!

重德明知故問:「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失蹤?總該有一個理由。」

「能教女人突然反常的不顧一切,總不脫一個『情』字。」夢美心想這次他非死心不可。「你想,她把女兒丟給朋友照顧,自己跑去追情郎,像話嗎?」

「是啊!」重德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照理說她有事出門,一去好幾天,應該把女兒託給親人照顧才對。」

夢美忙撇清。「不是我們不願意,而是事先根本不知情,況且,千喜要上學也不方便。」她的聲音透著委屈。「你不知道我媽為了小阿姨和千喜犧牲了多少,總說要報答養父養母的養育之恩,凡事委屈些也是應當的。」

重德連忙說:「這才叫長姊風範嘛!」其實他指的是千喜可以給祖父母照顧,康淑貞想要一個孫子想得快瘋了,才會逼著他去相親。

重德雖然放蕩些,卻是個孝順兒子,住在家裡以便兩位老人家想嘮叨就嘮叨,想罵人就罵人,還風度一流的嘻笑娛親;但是,他真的沒有一絲一毫想結婚的意願,所以一聽小妹說起二哥有意中人,他馬上、迫不及待的拔刀相助,只要辜重鳴肯娶,三年內老媽會暫時放他一馬吧!

等到由江夢美口中得知千喜的存在,他更加喜出望外,萬歲,萬歲!辜家有後,他不用再背負「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了,可以多談幾年戀愛,享受美好的單身生活。

過去,他曾不平。論長幼有序,要逼婚也該去找重鳴才對,為何爸媽不敢對重鳴以親情相逼?論身價,重鳴才是鑽石單身漢,身旁豈無美女?

到今天他才明白,當年大哥意外亡故,措手不及、哀痛逾恆的父母當機立斷地把重鳴送出國求學,無意中造成重鳴對朱麗兒的負心,使無辜的千喜不幸成了私生女。雖說是無心的,但傷害畢竟造成了,死心眼的辜重鳴才會「虛席以待」。

他暗自笑嘆:「沒想到那個冷血漢居然是個癡情種!」他又回想初見朱麗兒的那一幕,那麼文靜雅緻,飄然若仙,彷若一彎春溪,不艷卻醉人。

雪膚花貌的朱麗兒,是一潤羊脂白玉,有教男人癡情的本錢。

「重德,」耀眼亮麗的江夢美柔聲道:「我媽請你明天過去吃中飯,我爸難得休假,你們可以見個面,聊一聊。」

「很遺憾,」重德彬彬有禮的說:「明天要為『狂愛三人組』開慶功宴,他們的新專輯銷售破三白金。」

夢美小心翼翼的說:「你是老闆,不去不行嗎?」其實是等他開口邀請她共赴慶功宴,趁機向外界公開兩人的關係,若能上報就更完美了。

重德自然查覺到她充滿期待的眼神,故作不識,話鋒一轉扯上別的。

開玩笑!他辜重德到目前為止,還沒遇見讓他渴望拜訪「女方父母」的異性呢!他對結婚的態度可是很保守的,「拜見雙方父母」相當於要籌辦婚禮,豈可兒戲!

就算不考慮這一層,他也絕對不敢娶江夢美!前兩天,辜重鳴已向他聲明:「我是一定會娶麗兒的,假使你有意改口叫我『姨丈』,我也不反對。」

真是欺人太甚,想佔他便宜?門兒都沒有!他拒絕成為社交界的一大笑柄。

所以,只好對不起夢美做的美夢了。

※※※

濃濃的夜,似一杯宜慢慢品嚐的香茗。

麗兒很享受被重鳴摟在懷裡看電視、那種備受呵護的感覺。

他的雙臂摟著她,邊說邊吻她的秀髮。「麗兒,妳想到巴黎訂製結婚禮服,還是請香港的設計師做?」

「台灣沒人會做嗎?」

「當然有。只是,我以為妳會希望趁這個機會到國外走一走,開開眼界,我可以叫以儂陪妳去。」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笑著補充,「蜜月旅行一定是我們結伴同去,可是到國外採購新衣,以儂比我熟門熟路。」

麗兒搖了搖頭,把臉埋在他懷裡。「若真要買,在台北就買不完了,而且,還不急嘛!」

「胡說,訂製一件結婚禮服少說要一、兩個月的時間,若要找世界知名的設計師,拖個半年更是常事。」他的語調安詳,卻充份流露出他的執著。「麗兒,我們一定要在今年完成結婚典禮,從現在算起,最多我只再等三個月。怕只怕,是妳等不及。」

「你亂講。」麗兒輕敲他的胸膛。

「我是有根據的。」

他說得那麼肯定,麗兒不禁以訊問的眼光望了他一眼。

「搞不好妳現在肚子裡已經有寶寶了。」

「啊?」剎那間,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重鳴低語:「我沒避孕,妳也沒有,記得嗎?」

「我……忘了。」麗兒愈說聲音愈小。「不行,我不能再一次未婚產子。」想到千喜會有的反應,還有擺在她床頭的那本「教妳如何坐月子」的書,她便感到「老臉」無光,羞愧極了。

「再一次?」重鳴追問,彷彿小孩子怕聽錯話一樣。

麗兒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不覺坐正了身體,怕他氣憤之下將她揉碎了。

「麗兒──」他拖長聲音,似乎在考慮要採取何種態度。「怎麼回事?妳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他淡然地問道。

「如果是呢,重鳴?」她以問題代替回答。

「妳想現在坦白,或是再隱瞞下去?」

她不希望有任何小疙瘩存在他們的關係裡,不管這疙瘩有多微小。

「對不起,重鳴!」她歉然說道。「那年你走後,我發現我懷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幸虧我父母明理,讓我生下千喜,今年十五歲了。」

一顆炸撣,她親手引爆了!

「千喜,我的──女兒?」辜重鳴深受震撼。

「是你的女兒,我為她取名千喜,朱千喜。」

「我居然不知道我有一個女兒……」

「對不起,重鳴,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

「不要說了。」他熱切地吻住她的唇,環著她的腰,激動的說:「傻瓜,是我對不起妳,讓妳一個人撫養孩子,害妳吃苦了。」

麗兒感動得淚眼婆娑,過去的種種在心頭翻湧不已。「千喜很乖、很懂事,我爸爸又留下房子給我,談不上吃苦,只是──」

回到生命裡最混亂的那一段日子,她的聲調中呈現了幾許悲哀。「我爸媽才真的被我拖累了,因為我未婚懷孕又未成年,他們飽受譏評的眼光,把一班親朋故舊全疏遠了,到老才知曉寂寞的滋味。我半生從不欺人,只覺得對不起生我養我的父母。我答應過爸爸,讓千喜永遠姓朱,以承繼朱家的香火,即使我日後嫁人,千喜一樣姓朱,不能更改。」她凝視著愛人,眼裡有千種柔情,都要化成盈盈珠淚。

重鳴定定看了她許久,才開口道:「這就是妳拖著不敢說的原因吧?」

「我怕千喜被搶走,因為父親有這個權利。」她仰起臉來,哀求道:「重鳴,你是千喜的生父,求求你就讓千喜姓朱吧!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只會瘋狂盲目地愛,卻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讓父母一下子白了頭髮,鎮日愁顏相對,到老才飽嘗辛酸痛苦的滋味,每次想到這裡,都像一把尖刀深狠地割裂我的心!」她渾身顫慄,聲音裡含著強烈的自責。

重鳴受不了她痛苦的模樣,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摟著,親吻她的頭髮、額頭、耳垂。

「有罪的是我。我是男人,我才是該負責的那一個。」他那種費解瘖啞的聲音她從來沒聽過。「我自私的只想要霸佔妳,使出渾身解數誘妳上床,完全沒有考慮結果,忘了女孩子是會懷孕的。」

「我們都欠缺考慮,被愛沖昏了頭。」她面色蒼白,費力地說。

「但是我從來不後悔,我一心一意只希望佔有妳,從來沒有一個人或一樣東西讓我如此渴望佔有,只有妳。」他的聲音很低。「我以為我有能力保護我們的愛情,我以為我們會有美好的結局,我以為我不會傷害到妳。老天作證,我不想要妳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作夢也想不到,最後傷妳最深的居然是我;我的私心,我的鹵莽,竟使妳全家受連累……」

「重鳴!重鳴!你不要自責吧!」她低喊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父母非常疼愛我,看到我平安地產下千喜,他們皺起的眉頭也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而逐漸舒展開來。他們傷心的是我將因此而斷送幸福,更難過我對人生的理想提早幻滅!我從來不敢說出你的名字,除了怕愛女心切的老爸爸會去找你拚命外,更不想讓父母察覺出我心底有多麼絕望,多麼想再問你一聲:為什麼?」

她緊緊閉上眼睛,而後又睜開。「我很高興我終究沒有愛錯人,更慶幸自己堅持留下千喜,不曾造成另一個遺憾,這樣就夠了。」

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祥和及眼裡的柔情,深深地感動,再次擁她入懷。

「謝謝妳相信我,麗兒,謝謝妳願意生下我的孩子。」

「我才應該謝謝你帶給我一個孩子,讓我有活下去的力量,不敢輕生。」麗兒的天性不願使人為難,對重鳴尤其如此。

「我真的很愛妳,麗兒。」他憐惜地說。

「你同意讓千喜從母姓,承繼朱家香火嗎?」

「只要能使妳寬心,也安慰岳父岳母在天之靈,我當然同意。」頓了頓,他加註說:「千喜那孩子知道嗎?」

「知道,她也希望如此。」麗兒這才感受到真正地安心。「她和外公情份很深,外公說十句她聽十句,比我這個女兒還貼心。」

重鳴把她抱在懷裡,對她熱切地微笑著。「跟我多說一點女兒的事。」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父親。

麗兒看到他那麼自然地接受突然多出一個女兒的事實,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更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好男人。早在十七歲就看出他的好,果然敢做敢當的「好男孩」長大後也會是一流的好男人。

那個夜晚,她叨叨絮絮地描述著他們的女兒──千喜的一顰一笑,生活點滴。

辜重鳴也從話語中,逐漸勾勒出女兒的形貌、個性、人品。果真沒錯,是他的女兒,知道要保護媽媽,他應該給她一個嘉獎。

「聽起來,她是個很獨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事準則,很像我。」重鳴有感而發。

麗兒愉快地笑了。「你們一定很合得來,千喜連外貌都遺傳你較多。」

「是嗎?我倒希望她更像妳一點。」

「你不許批評她哦,千喜是個貼心的好女兒,從不做讓我皺眉的事。」

「我開始擔心了,妳愛女兒勝過於愛我,這我可受不了!」重鳴半開玩笑地說,心底卻認真地計算要把女兒送去讀寄宿學校,寒暑假在家就夠了,平時是他和麗兒的兩人世界。這不是他欠缺父愛,而是他自己也是這樣長大的。

「你真傻,愛丈夫和愛女兒是不一樣的。」她從不杞人憂天,甚至有點兒思無邪。交代完千喜的事,心中的寧靜感又回來了,感到輕鬆而安適。每件事都會很好的,她開心而篤定的這麼想。

等到要上床睡覺之前,她才想到要問:「我明天就連絡千喜,讓你們早一點父女相認,好嗎?」

「不用,我等她來找我。」

她似乎感到詫異。「她怎麼可能來找你?她不知道你的住處。」

「她會找到我的。」他緩緩地道:「如果她像妳所形容的那麼『酷似我』,一旦她得知我是她的生父,而妳又一直不敢跟我挑明了說,她會採取行動的。」

「是嗎?」麗兒的星眸睜得很大。

「老實說,我也想看看她能做到什麼程度。」重鳴輕笑道:「既然她已經不是三歲小娃娃,不可能讓我抱到膝上疼愛,我這做父親的也不能用洋娃娃和巧克力糖哄騙她,那反而會遭到恥笑!我只有等著──見招拆招。」

她伶俐地說:「千喜非常善解人意,她會體諒你的。」

「我相信她會,但要等她對我心悅誠服之後。」他是很重實際的,換了是他,也不會輕饒了拋棄媽媽的男人。

麗兒輕嘆:「都怪我十多年來不曾向千喜透露有關你的事,我以為我們不可能再見面,說也無用。」

「的確,說也無用。一個不在身邊的父親,就算貴為國王又如何?」

「重鳴……」

「不要緊的,麗兒,我們都還年輕,有機會補救的。」他擁著她,笑得高深莫測。「記得哦,妳和女兒通電話時,千萬不可說出我已知道有朱千喜這號人物。」

「你真要玩?」

他執拗地說:「所以妳要站在我這邊,暫時不要點破真相。」

「你們兩個哦!」麗兒悠悠一笑,心想,有何不可!沒人規定「父女相認」要像小說戲劇裡的情節拚命灑狗血,或兩人相擁痛哭;或一人尖叫不認、一人涕泣懺悔,氣氛濃重得宛如走進靈堂。

那種「真情流露」或許賺人熱淚,卻十分耗損精神,不是朱麗兒所樂見。

往事如煙。

當年的一場轟轟烈烈,只盼能換得如今的嫣然一笑。

※※※

一聽說有機會看辜重鳴出洋相,竟是響應者眾,一個個迫不及待的出餿主意,身先士卒的要配合演出。

千喜不免懷疑:「原來我爸的人緣這麼差?!」

在場的除了秋必娜、徐巧盈,徐巧盈的大哥衛東陽,再由衛東陽召集元正則、賀星月這對準夫妻;辜重德和辜以儂則是聞風而來,他們心裡藏著「秘密」,需要和衛東陽合作共同玩弄辜重鳴一下,不想朱千喜自個兒先出現。

兄妹倆喜出望外,爭著自我介紹。

「我是妳叔叔!」辜重德先喊出聲。

「我是妳親姑姑!」以儂利用同樣是女性的方便將千喜攬到身旁細瞧,讚道:「好標緻的小美人兒,活生生是二哥小一號的翻版,五官鮮明,但線條較為柔和,妳媽媽真的好會生!妳叫千喜對吧,我是妳姑姑。」她期待的看著姪女。

「姑姑。」千喜嘴巴可甜了。

重德在一旁叫囂:「我呢?我呢?我是妳叔叔。」

「叔叔你好,希望以後不必改口叫你『姐夫』。」

知曉內情的人都在噴笑,當然以辜以儂笑得最大聲。

「妳果然是二哥的女兒,嘴巴一樣毒。」重德搖頭嘆氣。「妳怎麼不多像妳媽一點呢?妳媽多溫婉、多有氣質!」

千喜嘿嘿一笑,暗想:「我媽又沒跟你生活在一起,你怎會了解『氣質』不能當飯吃!不行,需為老媽留點形象,將來在婆家才好做人。」

在得知朱麗兒一直不敢對辜重鳴坦白生下千喜的事,辜重德擊掌道:「都是二哥不對,他身上一分毫和藹可親的氣味也沒有,楚楚可憐的朱麗兒一開口試探,鐵定又被他嚇得倒退三步、啞口無言。」

千喜為難道:「我不要媽媽被他兇。」

「妳放心好了,」重德正義感十足的說:「我偷偷帶妳回去見祖父祖母,先把老人家的心抓牢了,妳爸敢多放一個屁嗎?想想看,妳媽有勇氣生下妳,又把妳養這麼大,辜家上下都應該對她鞠躬敬禮,感謝她的大恩大德。」

千喜怪道:「我媽有這麼偉大嗎?」

「有,當然有。」重德想到自己不必再慘遭母后大人逼婚,便對朱麗兒感激得不得了。「妳不用擔心妳媽會被妳爸欺負,我絕對站在妳媽這邊的。以儂,妳也一樣是吧?畢竟妳也是二哥手底下的受害者之一。」

以儂不置可否。她可是親眼見到重鳴和麗兒的相處模式,他們互相疼惜都來不及了,誰也不忍欺負了誰。

「千喜,妳要原諒妳姑姑,她如今是妳爸身邊的秘書,拿人薪水,不敢放肆。」重德一本正經、輕快地說。

「你少挑撥離間。」以儂揚一揚頭。「千喜,以後大家相處久了,妳就會明白,妳這位三叔時常口沒遮攔,而且自命風流,怪的是,女孩子都喜歡他。」

「現在是誰在挑撥離間了?」重德挑眼道。

千喜眉宇一清。她感覺心頭暖洋洋的,渾身舒暢,她喜歡她的「家人」。

「我說,你們的『認親儀式』還真是與眾不同,比較像吐槽大會。」衛東陽身為主人,有責任把話拉回正題。「現在你們都互相介紹過了,也該言歸正傳了。要如何把千喜的身世公開,給辜重鳴一個大驚喜!」

元正則突然出聲:「妳確定妳母親還沒有向重鳴坦白?」他一手摟著星月的香肩,眼睛卻盯住千喜說。

他記得很清楚,重鳴對麗兒迷戀至極。

「我確定,因為她不敢說。」千喜的語氣是平和但肯定的。

「為什麼不敢?」元正則正色說:「妳不要被重德所誤導,妳的父親其實是個外冷心熱的人,我敢說他對朱麗兒依戀情深,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女兒。」

「因為,」千喜慢吞吞的、不大情願由自己的口中說出:「我媽是獨生女,我必須從母姓,絕不可能改姓辜。」

辜重德等人都呆了一呆。心想這確實難了。

辜以儂想到老闆那自傲的性格,搖了搖頭。「怪不得麗兒隱瞞至今。」

元正則自問,換了是他肯讓長女或長子從母姓嗎?答案是免談,除非生到第三個「保障名額」。有錢人最怕沒後代,使一干外戚在旁虎視眈眈。

辜重德猛然說:「妳怎麼可以不姓辜呢?妳姓朱,我怎麼辦?」

千喜瞪眼。「跟你什麼關係?」

重德一時語塞,以儂則笑著大爆內幕,「他被母后大人逼婚、逼著傳宗接代,苦兮兮地熬忍了許多年,一知道二哥有了後代,最高興的人就是他。妳姓朱,辜家一樣沒後代,除非麗兒馬上再生一個,否則,他仍舊要把『相親飯』繼續吃下去,直到母后大人抱到孫子為止。」

「真是的,千喜姓什麼都是千喜,她是辜家人這點事實會因此而被否決嗎?」徐巧盈的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味道。「我是衛東陽的妹妹,我不姓衛,我姓徐,難道你們會因此而否決我是衛冷泉的女兒嗎?」

「當然不會。」重德忙打圓場。「可是,衛叔叔不缺兒子哩!」

「你們辜家哪一代缺過兒子啦?」徐巧盈笑咪咪地反問。

「就這一代。」重德索性皮到底。

「難得你如此憂心忡忡,足見你的孝心,那麼,你就努力的生吧!要知道,孝順不是孝順在嘴巴上,要化為實際的行動。」

被將了一軍的辜重德也不是省油的燈,涎臉笑道:「我是很想努力,問題是我一個人生不出來!不然,我們兩家聯姻吧!」

如此煽情,聽來毫無誠意。

徐巧盈由俏鼻孔哼出一聲訕笑,算是回答吧!

這樣子針鋒相對,幾時才能商討出一個好法子讓千喜認親?有錢人似乎都太閒了,因為事不關己吧!

秋必娜有感於此,不得不出聲,快言快語的說:「千喜,妳自己有沒有什麼好主意?」言下之意是這些叔叔、阿姨、姑姑都不可靠,自求多福哪!

「我不知道。」千喜的眼眸泛出憂鬱,迥異於平日的敏銳、靈動。「我完全不了解我爸的個性,不像對待我媽時曉得要怎麼做才對。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樣討厭自己的出身!媽很愛我,可是她卻給了我一個很糟糕的難題。」

以儂責無旁貸的說:「這樣吧,揀日不如撞日,我們現在全體殺到你爸的住處,教他面對現實!他那個人啊,愈是在人多的地方愈是冷靜如鋼,絕不會感情用事,想必能夠很自然、很心平氣和的接受女兒的出現。」

秋必娜不以為然。「聽起來好像在推銷一項產品,讓人非接受不可似的。父女親情應該至為感人,用推銷術這一招相信雙方都很不自在。」

千喜暗暗點頭。她沒有「馬上」去見生父的心理準備,倒期盼生父突然跑來相認,求她原諒十多年的不聞不問──感覺上比較有面子。

徐巧盈也道:「我同意必娜說的,想想我們十萬火急的把千喜推到辜重鳴面前,在場的麗兒該有多尷尬?」

千喜忙道:「對、對、對,我媽是經不起打擊的膽小鬼。」

以儂感嘆道:「我真羨慕朱麗兒,身邊的人都想法子要保護她。」

「人家朱麗兒是我見猶憐,妳呢?」重德也微笑起來。「我看這樣好了,讓千喜到公司去找妳,由妳們耍弄一下『董事長』怎麼樣?」

說到要耍弄辜重鳴,每個人都像吃了興奮劑,餿主意紛紛出籠。

「千喜可以冒充愛慕名人的小花癡,到公司裡宣誓要倒追辜重鳴,還四處廣播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造成辜重鳴的困擾,一直搔擾到他抓狂為止。這時候,千喜才恢復清純形象與他父女相認,保證辜重鳴記憶猶深,一輩子不敢小覷了女兒。」秋必娜不愧是作家,整人花招最狠。

「以後誰若是愛上妳,都得小心一點。」衛東陽忍不住咕噥。

「反正沒你的份兒。」必娜斜斜地睨了他一眼。

「換我說,換我說,」重德想到可以光明正大的欺負老哥,簡直要狂笑。「設計一場假綁票案──當然事先要與麗兒串通好,使二哥不去報警──寄出威脅信函,通知二哥拿出三千萬元的贖金。一開始他自然莫名其妙,我們可以逼真一點將千喜五花大綁,然後拍下照片寄給他。千喜的容貌那麼像他,他一定會開始將信將疑;這時候,換麗兒登場了,她以悲情的姿態開始娓娓述說生下千喜、撫養千喜的辛酸過程,痛哭著要二哥負起責任救回千喜……啊!多麼感人。」

「是很感人,但『救回』千喜後呢?你等著他追殺你!」以儂啐道,又繼續說:「還是我的主意好,請出爸媽來作主,尤其老爸在我們心目中是一位最正派、最明理的威嚴長者,二哥見了他也要俯首聽命。」

「大哥,」巧盈不高興的嘟囔著:「我們大老遠跑來找你,就是看中你足智多謀,你也拿出一個主意來,別讓我的朋友笑話姓衛的全是飯桶!」

又褒又貶又損,反把衛東陽給逗笑了。「難得妳有求於我,豈能讓妳空手而返?不過,妳別忘了,我是生意人,總要給我一點應得的報酬,我才肯賣命。」

「你在說什麼呀!」兄妹開始內訌。

「親兄弟,明算帳。親妹妹呢,答應我一件事便足矣。」

「說話別吊文,有屁快放!」

「嘖,認識妳至今,妳對衛家男人從來沒溫柔過,真不知道妳哪根筋出毛病了?」衛東陽語氣淡淡的,眉頭也不皺一下,嘴角似有若無的還留一抹挑釁的笑。「我要妳答應我幫衛家做一件事情,不是現在,也不會太教妳為難的某一件事。妳肯和我立下約定嗎?」

「若是政策婚姻,免談。」

「當然,衛家還不至於要賣女求榮。」

「你不能挑明了說嗎?」

「時機未到。」

巧盈默想了一會,緩緩的說:「好,我答應你。」

「一言為定。」衛東陽也不拖延時間,笑嘻嘻的直言:「其實,在接到妳的電話後,我心中已有了腹案,否則,我請元老大和星月一起來做什麼?」

大夥兒的目光一致轉向那對準夫婦,他們禮拜天就要正式結婚了。

元正則自衛地嚷道:「衛東陽,你休想設計我!」

「我怎麼敢設計你呢?元老大。」衛東陽揶揄著老友。「我是想和你跟大嫂商量一下,在你們的婚禮中加一齣戲,也算喜事連連。」

「你想怎麼做?」賀星月是比較好說話的,機靈的衛東陽才堅持要求元正則攜伴前來,果然有遠見。

當衛東陽把他的計畫和盤托出,大家都鼓掌贊成,做成結論。

元正則還要做垂死掙扎,罵道:「你們這些損人利己的傢伙!有種都別結婚,否則換我玩你們!」

大家都裝作沒聽見,好奸詐。

千喜的心篤定下來,回想大夥兒的言談,便鼓起勇氣問:「請問,平時我爸的人緣很差嗎?」

「妳怎會這麼問?」以儂怪道。

「因為,你們似乎都很樂於看他出洋相。」

一陣緘默。

辜重德首先爆笑出聲:「說到妳爸爸那個人,是一個沒有任何『娛樂價值』的人。」

「形容得太好了。」元正則也忍不住道:「他不鬧緋聞,工作努力,私生活嚴謹,『好』到讓人討厭,想看他出一次洋相也好。」

衛東陽附和說:「雖然『克己乃最大之勝利』,但做得太完美不是人生無趣嗎?平常都是我們出洋相被他看到,偶爾也該換他出一次洋相給我們瞧瞧吧!」

重德笑得狂妄。「對、對、對,否則大家都心理不平衡。」

星月以最和善的笑容告訴千喜:「記得我第一次見到辜重鳴,還以為自己看見神話故事裡的俊美男神而驚嘆不已呢!他很出眾,感覺上卻很難以親近。正則、東陽、雅器跟他是至交好友,不會存心整他的,無非希望他像個『凡人』。」

千喜終於逐漸明白父親的形象,與母親所描述的他截然不同。

難怪「朱九華」無法揚名立萬,原來媽媽欠缺描繪、造句、形容的天才!


在美國,新娘禮服都是用買的,很少有人用租的。有人貧嘴的說,美國人「再婚率」很高,一件新娘服可以穿好幾次,也不算太浪費。

其實,在經濟能力許可下,買下一件專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新娘禮服,是許多女人的美麗夢想。

賀星月的新娘禮服就是專程飛往紐約,請知名的婚紗設計大師量身訂做的,沒有複雜的珍珠亮片,只以簡單的剪裁、淡雅的蕾絲花邊來襯托她宛如出水芙蓉的清雅氣質,像花兒用羞澀的微笑傾訴幸福。

在飯店的新娘休息室裡,辜重鳴將朱麗兒介紹給賀星月,兩名聰慧女子是一見如故。

星月頭一回見到宛如愛情小說裡面女主角化身的麗兒,充滿了如夢似幻的色彩,卻又矛盾的擁有聖母般寧靜而安祥的氣質,星月一見到她便覺得麗兒和她以前所見的人都不相同,她會是現實上流社會裡的一股清泉。

星月拉住她的手,輕柔的說:「我們一定要做好朋友,時常相約見面,喝茶也好、吃飯也好,相信我們會很談得來。」

她的眼中流露著信任,麗兒鬆口氣點頭微笑。「我喜歡喝花草茶,妳呢?」

「我也是,不說它的味道有多迷人,在視覺上就勝過烏漆抹黑的咖啡。」星月曾是西洋飲茶空間「仲夏茶座」的老闆之一,自是推崇飲茶文化。

「妳說得太好了,奇怪的是我的朋友都嗜喝咖啡。」

「那也無妨,各人喝各人的,不同的喜好可以激盪出異樣的話題。」星月的微笑真誠又甜美,「有機會的話把我介紹給妳的朋友,我也是一名小說迷,可惜欠缺才能,只有欣賞的份。」

麗兒有點羞怯地說:「我聽重鳴說元先生有個外號叫黑豹子,能使他傾心相許的女子絕對是個了不起的女性。」

星月笑得合不攏嘴。「我才要對妳甘拜下風呢!眾人傳說辜重鳴是個冷血漢、老冰魚,每一位自負貌美如花的千金小姐莫不想融化他冷傲的外表,點燃他心底的愛苗,那將是女人一生中最崇高的勝利獎盃!」

「是嗎?」麗兒沉思地望向愛人。

辜重鳴輕咳一聲,同新郎埋怨:「我不得不承認『近墨者黑』這句老話,星月和你在一起之後,嘴巴也變毒了。」

「有嗎?」元正則揚起雙眉。「我以為她在奉承你,她可從來不奉承我。」

星月非常迷人地說:「我委身於你,就是對你最大的奉承了。」

「說得好。」元正則欣賞她溫柔的自信,附送熱吻一個。

重鳴奇怪道:「重德最愛湊熱鬧,怎麼沒看到他人?」

這下子換元正則咳嗽清喉嚨了,忙道:「你何不出去找一找?這樣吧,我陪你出去看人都到齊了沒?麗兒,妳在這裡陪星月。」

「好啊!」麗兒不明所以,隨口應道。

重鳴並不急於和家人見面,反正隨時碰得著,只是看一對新人「肉麻當有趣」,他可不想繼續當觀眾,只好轉移目標。可是,想不到元正則居然很認真──可以說是急切的,將他請出了新娘休息室。

新郎的通病吧!容易著急。重鳴憐憫地想,一邊自我警惕:換自己當新郎時,要灑脫些,保持安然自得的風度,絕不能露出「拙樣」受人訕笑。

「你喜歡孩子嗎?」元正則突兀地說:「你和麗兒有沒有計畫生小孩?」

「目前沒有。」重鳴快速地瞄了元正則的臉一眼。「你自己當了爸爸,嚐到教養孩子的辛苦滋味,所以想把我們全拉下水?」

「有一個愛情結晶是很美妙的事。」元正則幫他洗腦。

「我承認,不過有一點我比你幸運,我不是獨生子,還有重德和以儂承歡膝下,努力地傳宗接代。因此,我沒有這方面的壓力。」

「重德老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元正則含糊其辭。

所謂兄弟就是想法不謀而合吧!都想擺脫掉傳統加諸於男人身上的壓力。不過,幸運之神是站在辜重德這邊的,沒辦法啦!只有將辜重鳴「交出去」,希望他們別搞砸他的婚宴就是了。

若不是一早已在教堂接受牧師福證,元正則才不會答應衛東陽的喧賓奪主計畫。等蜜月旅行回來,他將與星月聯手計畫一連串整人花招,一旦衛東陽或辜重德發出紅色炸彈,好馬上派上用場,小小回報一下。

他們最好別忘記,黑豹子在娶妻生子後,也仍然是一隻不吃素的黑豹子。

喜宴大廳佈置得富麗堂皇,男女賓客儷影雙雙、衣香鬢影的點綴其中,應該來的差不多全到齊了,在開席之前先聊聊八卦,互通情誼。

重鳴正奇怪怎麼左右不見父母、弟妹出席。這時候,主牆面的上方突然垂下一巨幅投影布幕,輕柔的音樂流瀉而出。

「做什麼的?」他問元正則。相信在場佳賓都有同樣的疑問。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燈光由明燦轉為幽暗,有如電影螢幕的放映出一幕幕的絕美影像。

眼前,覆滿了少女美麗的倩影,她正走出門庭,走近花園,看見一片巧笑的薔薇,舉袂迎風,幽柔地婆娑著,兜滿一襟燦然的麗紅。

辜重鳴一眼便看出。「是千喜!我的女兒。」他在內心深處吶喊著,激動不已,但幽暗的環境掩飾了他所受到的震撼。

少女──千喜徜徉在花園裡,慢慢地轉動著身子,極目向四周望去,看到了天空那流浪的雲,在絮聒著遠方的美麗。

一朵如鳥兒般的雲說:「婚禮要開始啦,我們得趕緊一點。」

一朵蝴蝶模樣的雲說:「我將是喜宴中最美麗的焦點!」

一朵白馬形狀的雲邀請千喜,「快騎上我的背,由我護送妳去。」

於是,一片一片奇妙的雲不停地從她身邊滑過,少女千喜轉眼換了一身小禮服,更顯得她姿顏姝麗,絕異於眾。

她騎著白雲馬兒赴宴,飛越山巒橫翠,穿過如茵的草坪,草坪的那一端是莊嚴的教堂,教堂的鐘聲響起,一對備受祝福的新人──元正則及賀星月在親友擁簇下步出教堂,一臉幸福洋溢的美麗新娘拋出了她手中的捧花,恰巧飛落在少女懷中。

少女捧花微笑,醉緬於良辰清景,一串串詩情畫意。

──短短數分鐘的畫面,吸引了在場每一個人,一半歸功於電腦動畫技術。

當宴會廳的大燈重新亮起,巨幅布幕已升上去,主席台上巧立著方才畫面中的艷色少女。她是誰?貴賓們議論紛紛,然則,站在她身旁的居然是赫赫有名的辜鴻宇、康淑貞夫婦,這其中的含意絕對非同小可。

辜重鳴有個感覺:他被自己的家人擺了一道!

一隻溫暖的小手滑入他掌中,是麗兒,他緊緊握住。她亦是一臉茫然。

「各位佳賓,」辜鴻宇聲如洪鐘地開場:「首先,我必須感謝元公夫婦,他們兩位是我們夫妻幾十年來的老朋友,慷慨地讓我們在如此重要的場合佔用一點時間,公開向各位介紹辜家的長孫女──朱千喜小姐,今年十五歲,是犬子重鳴的嫡親骨肉,為了尊重已仙逝的親家翁,這孩子從母姓。」

他簡單的略述當年一場陰錯陽差,不但使一對愛人分散多年,也使辜家骨肉流落在外,言下有些悵然,卻有更多的欣喜,流露出為人祖父的慈愛。

來賓掌聲如雷。

這掌聲是帶有搧動性的,鼓勵辜重鳴上前和女兒骨肉重逢。

順水推舟的,辜重鳴牽住麗兒的小手步向主席台,奇怪,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女兒不同於一般的少女,能幹得很,居然能教辜鴻宇答應她永不改姓。

躲在一旁看好戲的辜重德樂不可支,暗笑:「瞧他模樣,像要步上斷頭台似的。」等不及要看他哼哼哈哈、說話結結巴巴的蠢相。

突然,江夢美捉住他手臂,以顫抖的聲音說:「千喜是你家的人?小阿姨怎麼會跟辜家扯上關係?你們是不是被她騙了?」

辜重德不得不承認,江夢美真是挺差勁的。

「我替妳感到羞愧,」他銳利地說:「妳就這麼看不慣麗兒得到幸福嗎?」

「沒這回事,我只怕你們受騙。」夢美一心想表明自己是站在他這邊的,絕不護短,可惜,卻弄巧成拙。

「枉費妳們姨甥一場,妳不知道麗兒從不騙人的嗎?」

「這才叫謊言。她若不騙人,我們這些親戚怎會不知道千喜的親生父親是誰?」

「她若要騙人,大可捏造一個故事,可是她沒有,她只是三緘其口。」重德嘆了一聲。「我真替麗兒感到難過,妳居然一點也不了解她。」

江夢美真的感到驚奇了。「她果真是你二哥的情人?千喜是你的──姪女?」

「如假包換。我並不胡塗,不至於隨便認姪女。」

她不敢相信地說:「你早已曉得,卻不告訴我?」她意識到自己和他之間已不可能,有點傷心,更多的是難堪。

「我很抱歉,一切只因情勢逼人。」

夢美氣得想摑他一巴掌,驀然響起的一陣掌聲拉走了她的注意力,凝視台上,辜重鳴正彎腰親吻女兒的面頰,博得來賓鼓掌祝賀。

辜重德趁機會溜走,不敢與夢美同桌吃飯。

※※※

新月灑著淡淡的光輝。換下隆重的禮服,梳洗過後,雙雙把疲憊的身子拋向舒服的大床。

麗兒嬌嘆一聲。「今天好累!」

重鳴以手支頤,撐起上半身,俯視著她笑道:「是參加婚禮累,或是應付我們那一家子親戚更累?」

「都有。」她老實承認。

「等過一段時間大家都不那麼好奇了,即可重拾平靜的生活。」他的手指玩弄她的長髮,盡量放柔了聲音安撫她。

她如夢似幻地喃喃說道:「不知道千喜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住?」

「她在爸媽那兒會過得更好。」重鳴發出安慰的聲音。

婚宴後,他們不約而同的湧向父母住的大宅,經過討論,決定在他們正式結婚之前,千喜跟祖父母住。

「我曉得她向來跟祖父祖母輩的人投緣,但我們是她的父母,跟我們住在一起不是比較好嗎?」她有點沮喪。原以為多日不見,千喜會迫不及待的投入母親懷抱,不過看情形,千喜似乎很樂於擺脫她。

「不要胡思亂想,那孩子非常精明,她留在祖父母身邊才能夠吸引我們常常回去報到,我爸媽開心之餘,自然加深對妳的好印象。」他顯得出奇的輕鬆、愉快。「麗兒,我們的女兒不同凡響,她果然將了我一軍。」

「真的耶,我也嚇了一跳。」麗兒很快拋開愁緒,又開心起來。女兒是她生的,又跑不掉。「她怎會那麼聰明,找來一群軍師助陣。」

「我看不用十年,她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哦,是嗎?」她的笑容是不在意的,不以為那很重要。

他給她一個深深的吻,「順其自然,往後的事不必計畫太多,我看她也不大需要人家管。我管妳一個就夠啦!」她尚未反應過來,他的唇又堵住她的。

被愛情餵飽的朱麗兒宛如慵懶的小貓咪。

初戀的回憶成真,相思的苦惱變成快樂,一場陰錯陽差的戀情終於修得正果!他們在慾望、喜樂中融合為一。曾經為愛所苦、為情癡迷,使他們對彼此有更深的了解,更曉得要珍惜,感情的濃度也增加了。

「親愛的麗兒,我再也不離開妳了,只要我活著,絕不離開妳。」當一切復歸平靜,他凝視那張紅暈的臉龐和迷亂的眼睛,心中充滿激情。

「我相信你,重鳴,我相信你永遠對我不離不棄。」她甜蜜快樂地回應著。

彷彿窗外的月光全湧進了她的懷抱,她覺得輕飄飄的,幾乎可以凌空飛舞,與天上的星辰同歡──她多想把這種感覺記錄下來,寫進她的秘密日記裡。

她記得「敦煌曲子詞」裡有一首這樣寫著:

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破裙。蟬鬢朱簾亂,金釵舊股分,紅妝垂淚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

是啊!為什麼對他情有獨鍾?為什麼對他癡情不悔?為什麼好男人那麼多,她古井不生波?因為,即使重鳴不在,他的影像一樣塞滿了她整顆心,縈繞在她的四周。

因為此心已屬檀郎,所以,無心戀別人。

是啊,這便是隱藏在她心底十六年的秘密解答──

朱麗兒,無心戀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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