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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文豪伏爾泰說:「當人類沒有什麼話可說時,老是說人壞話。」
屋裡的三個女人都嘴巴不閒,不過,她們可不承認自己在說人壞話。
正確的說法是,二名未婚女子和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
朱家的和室,也是朱麗兒的書房,與客廳相鄰,是家裡視野最好、空氣最暢通的地方。有一扇落地玻璃門,門外是蒔花惹草的寬敞陽台,夏日太陽正毒時,必須放下細密的竹簾子遮陽。而此刻,夕陽西下,涼風習習,合該敞懷相迎。
和室裡擺著一張長條形的矮桌,黑色木頭,樸實耐看,朱麗兒習慣在這張桌子上面發呆、寫作、喝茶、待客,女兒不在家時,也在這張桌上吃飯。
秋必娜和徐巧盈也是這張桌子的常客,兩人都愛咖啡,秋必娜慣喝黑咖啡,徐巧盈比較愛嚐鮮,今年流行拿鐵就喝拿鐵,前一陣子則愛用卡布奇諾。兩人都把煮咖啡的器具和咖啡豆寄放在她家廚房,方便隨時來都能喝到香濃的咖啡。
朱千喜為自己沖了一壺母親慣喝的藥草茶,依照心情選了薄荷茶,再搜出母親珍藏的杯盤──用藍色為花邊,並繪上牡丹花,藍白對比,充滿東方氣息與美感的一組珍品,並要兩位「阿姨姊姊」不用客氣的選用她老媽的收藏品。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徐巧盈眼波流動,輕笑道:「必娜,今天妳就等著吃現成的吧!不一樣的心情要來點不一樣的咖啡。先煮好兩杯藍山咖啡,把專用的皇家咖啡匙架在咖啡杯上,在咖啡匙裡倒上一點白蘭地後點燃,看它冒出藍色的火焰,如何?好迷離奇幻的氣氛吧!喝的時候把咖啡匙裡的白蘭地倒入杯中,慢慢享受其中的滋味,這就是道地的『皇家咖啡』。」
「我也帶了好東西來,有巧克力糖、杏仁餅,還有六色花式小蛋糕。」秋必娜把點心用美麗的花草盤子裝好,擺在長桌上,剛好配咖啡或花茶吃。
朱千喜揀起一塊水果蛋糕便往嘴裡送,像跟誰有仇似的大力咀嚼,一臉談不上愉快的表情,又像在跟誰賭氣似的。
「妳是怎麼啦?小千喜。」徐巧盈巧笑倩兮地端著她的咖啡傑作加入她們。
「千喜在想媽媽啦!」說著,秋必娜又補上一句:「雖然,這個媽媽不可靠。」
千喜蹙起眉心,兩眼發愁,「妳們想,我家的笨媽咪會不會再一次的被騙失身?」她愈想愈煩惱,萬一老媽大著肚子回來怎麼辦?
「失身?」這似乎是十多歲少女終結童貞的專用詞,秋必娜差一點就把口中的咖啡噴出來。「拜託哦!千喜。妳媽老早失身於妳爸爸,要不,這世上怎會多一個妳?」她眼中開始閃射出精光,壓低嗓音說:「如果說是『一時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我就很難保證了。妳媽雖然三十好幾,但比妳好騙多了,最受不得別人對她使出軟磨工夫。」
「必娜,妳就別逗她了。」見千喜擔憂的瞪大眼睛,徐巧盈不疾不徐道:「虧妳成天在編織愛情故事,就不能想得浪漫些嗎?」
「怎麼個浪漫法?」秋必娜問。
徐巧盈的聲音軟如棉絮,「這要問妳呀,妳才是作家。」
「大小姐,浪漫的愛情是用來騙稿費的,現實生活中可沒有。」秋必娜沒好氣道。如果小說中的故事情節能發生在她身上,她享受戀情都來不及了,還寫這什麼小說?
瀟灑多金的男主角,或許有一點霸氣,更多的是對女主角的溫柔體貼。傳奇性的相遇,戲劇性的情節,充滿了浪漫、玄妙的氣息,教男、女主角深陷在愛情漩渦中而不可自拔,而這份愛是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表達的。
他們只需要盡情的享受生命、享受愛情,沒有煩人的工作壓力,沒有老死,不用害怕癡肥。男主角永遠的氣宇軒昂、出類拔萃,女主角永遠的麗質天生、靈巧慧心,他們之間至情流露,情意彌堅,是永遠教人羨慕的一對。
這就是愛情故事的經典。他只會待她以柔情,愛她以蜜意。洗衣、煮飯、拖地板、刷馬桶、換燈泡……多麼不浪漫,是愛情故事中沒有的。
「現實生活中有可能嗎?」秋必娜喃喃道:「又不是在編故事。對呀!我就是一個編故事的女人,自己卻不曾熱戀過,真夠悲哀。」
「妳在叨唸什麼呀?」徐巧盈斜睨她,自然流露出嫵媚的女人味。秋必娜最嫉妒她這點,只因嫵媚的氣質是天生的。
「妳這位好命的大小姐,哪裡知道爬格子的辛苦。」必娜沒好氣的說。
「妳以為我畫圖就像喝咖啡一樣輕鬆嗎?死沒良心的,枉費我把最性感的美女封面都印在妳的作品上。」徐巧盈不服氣的道。
「是是是,妳的大恩大德,我銘感五內。」
「這還差不多。」
朱千喜失去耐心地說:「兩位『阿姨』好像離題了。」
秋必娜受不了的叫道:「千喜,麻煩妳叫我『姊姊』就好,我還不夠德高望重啦。」
千喜不在乎的露齒一笑。「妳們是我媽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徐巧盈熱切地說:「我們關愛妳不亞於關愛妳的母親,各人交各人的嘛!而且,以前妳都叫我們『阿姨姊姊』,不是很好聽嗎?」
「可不是,我也比較喜歡妳那樣叫我,很親切。」秋必娜也退而求其次。
千喜翻了個白眼。「妳們不覺得叫『阿姨姊姊』很囉唆嗎?」
「一點也不會。」兩位美女異口同聲。
真服了兩位大美女,斤斤計較,就怕被叫老了一歲。
秋必娜抬起頭,對千喜微微一笑。「妳不用擔心妳媽。朱麗兒是過慣了單純生活才顯得好騙些,但她絕對不是傻瓜。傻瓜可寫不出好看的小說。」
千喜突然惡狠狠道:「那個老色鬼如果敢再一次佔我媽便宜,我絕對要他好看。」
兩女同時傻眼,「哪個老色鬼?」
「我那個沒緣的生父。」千喜語氣充滿了不屑。
兩女互視一眼,秋必娜挑起眉,頗不以為然。
徐巧盈慢條斯理道:「千喜啊,妳媽凡事都沒啥心機的坦白相告,唯獨有關妳爸的事,她咬緊牙關不肯吐露些許蛛絲馬跡;所以囉!妳爸是不是色鬼已『不可考』,但應該跟『老』字扯不上關係吧!」
「我偷看過我媽的日記。」這句話從千喜唇間滑了出來。
「啊?」她們兩人驚訝的瞪大了眼。
「我必須保護我媽,這是阿公臨終之前交代的。」好像這個理由足以解釋她的偷看劣行。
千喜哼口氣繼續說:「她的日記裡沒有寫明我爸的年齡、長相,但我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在他們那一段短暫的戀情中,我爸是十分寵愛我媽的,他曾牽著我媽的小手去逛街,看到適合她穿戴的美服、首飾,他都不吝惜的買下來妝扮美嬌娘,還會有些霸道的不允許她拒絕。他曾帶著我媽去看過淡水落日、去陽明山賞櫻、到圓山飯店吃飯……」她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我媽是個愛浪漫的小傻瓜,他就寵著她過一段不知人間疾苦的浪漫時光。」
好羨慕啊!兩位大美女在彼此眼中都讀到同樣的訊息,哪個女人不愛浪漫?不喜歡備受寵愛的感覺?難怪麗兒一直沒有再交男友,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啊!
「這種大男人哄騙小女生掏心掏肺的伎倆,是千古不變的絕招。」千喜的聲音有點氣憤。「我媽當年才十七歲,能夠為她製造浪漫氣氛的男人,少說也要比她大上十歲吧?才有那種經濟能力來哄女孩開心。同樣十來歲的少年,是沒錢又加沒耐心,一個個都是自以為是的痞子。」她為自己倒第二杯藥草茶,繼續道:「我媽今年已經三十有三,照我推算,我爸少說四、五十歲,不是『老色鬼』是什麼?」
兩女同時點頭,「有理。」
千喜頗以自己的金頭腦為傲。「嘿嘿,我媽買的推理小說,我也看了不少。」
「原來如此。」徐巧盈不禁好笑,「我想不到麗兒會欣賞比自己大很多歲的男人,我記得她欣賞的是湯姆克魯斯,而不是勞勃瑞福。」
秋必娜卻說:「男女之間相差十歲也不算什麼,別忘了,妳上上任男友──」
「好啦!好啦!」徐巧盈舉手投降,「好朋友就是這麼討厭,對妳過去的歷史一清二楚,人家早忘了,她還記得。」
千喜好奇的眨眨眼。「必娜『姊姊』,妳把徐阿姨的故事說詳細點給我聽好嗎?或許,可以作為我處理我父母問題的參考。像是在何種情況之下認識的啦,約會的地點大概不同於少男少女吧,約會幾次就開始上床啦……」
徐巧盈瞪眼道:「千喜小鬼,對別人的隱私感興趣是不道德的。」
「就是啊。」秋必娜也不以為然,「居然還好奇人家約會幾次就上床,妳媽知道了不尖叫才怪。小小年紀,思想太不純潔了。想當初我們……」
「少來!」千喜嗤之以鼻,「兩位『阿姨』若是有一個月沒來我家,我媽就猜到妳或她又陷入情網了。我就不相信以兩位豐富的戀愛經驗,至今還沒有『第一次』,現代不流行做老處女啦!」
兩女面上掛不住,同時反攻。「妳以為我們是很隨便的女人嗎?」
「當然不。」千喜馬上見風轉舵,以免慘死於兩位美女手下。「妳們的心仍在飄揚擺盪中,因為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開啟妳們的心門,駐進妳們的心田,所以,妳們只好不斷的談戀愛,又不斷的分手。」
「妳果然是懂事的,怪不得麗兒稱讚妳有一顆水晶般剔透玲瓏的心。」徐巧盈覺得幸遇知音,千喜懂得她一直在期盼令人靈魂醺醉的愛情。
秋必娜則揚眉道:「像妳這樣一身機伶水靈的女孩,再過幾年,我們全都要靠邊站了,小心避免與妳同行。」
「怕什麼呢?各人命中自有一位真命天子。我媽說的。」
徐巧盈輕喟。「麗兒是太早遇到了,以至可惜了十多年的青春歲月。」
千喜卻知曉母親從來不後悔,因為她讓自己生活得很恬適,也因為她為女兒取名「千喜」,便是滿心歡迎這個「意外」的降臨,陪伴她身畔,用初戀的餘溫來潤澤自己。
只是,往後呢?
那個「負心人」再一次闖進了母親的生命,那個「沒種的爹」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她眼前?千喜真等不及母親回來,好早點弄明白平靜的生活會起波瀾嗎?她真不習慣教一個「陌生男人」介入她們母女之間。
千喜並不怕事,她比母親勇敢,甚至更有應變能力。她擔心的是,母親會再一次受騙,受傷害。
雖然,那個男人是她的生父,她是該叫一聲「爸爸」的人,但卻沒有半分真實感。人家搞不好早有老婆孩子,早有一堆異母兄弟姊妹,單純的朱麗兒肯定怎麼樣也搶不來別人的老公的,她只會黯然神傷的走開,獨自躲起來舔傷口。
「我可憐的媽媽。」她想著,縮脖子做了個苦相。
「怎麼啦?」秋必娜輕拍一下她的後腦勺,慧黠的看著她說:「可憐的小千喜,妳的年紀還有權利活得無憂無慮,卻老是為妳媽操心。朱家兩名小女人,彷彿妳才是當家作主的那一個。」
「我是被逼上梁山。」千喜無奈的說。
「妳以後可以放下擔子,不用再操心了。」徐巧盈的聲音是那麼的輕柔,「妳爸爸很快會發現麗兒是個雪膚花貌的大美人,依然一身的清靈柔美氣質,他將迫不及待的迎娶麗兒入門,妳有了爸爸,就不用再煩惱妳媽的事啦!」
「可不是?」秋必娜咯咯的笑了起來,「人呀,最懂得珍惜『失而復得』的寶貝。只要麗兒動了凡心肯結婚,她想再嫁十個丈夫,都不愁找不到對象。」
徐巧盈笑一笑。「妳這麼說,我也想起來了。兩年前,有一對父子搬來她們隔壁,真不得了!父子倆,老的帥、少的俊,雖然住不到半年,我的印象卻很深刻。必娜,妳記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我只知道姓潘。」
「老的叫潘鼎元,小的叫潘化智。」秋必娜的記性一流。「說老也不老,大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渾身充滿了男性的成熟魅力。那少年和千喜差不多大吧!看來,早婚族也不少。千喜,潘化智還給妳寫情書嗎?」
千喜繃著臉,把頭甩向一邊,「我才懶得理他。」
徐巧盈笑呵呵,「你們本來挺談得來的,後來潘鼎元起意要追求麗兒,妳就不理人家了,只記得要捍衛母權。」
秋必娜同意道:「這鎮上有房有業的無家累男子,垂涎麗兒的不知凡幾,麗兒卻始終不動心,我看她也不是偉大到怕傷了千喜的心,而是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我猜想,她心裡始終忘不了妳爸爸,會在心中做比較,一比,就比下去了。」
「現在可好了。」徐巧盈一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神情說,「初戀情人有緣千里來重逢,麗兒將再度啟開心門,我們等著喝喜酒吧!」
「可惜,她所愛的男人偏偏是個負心漢。」千喜提高聲音,帶著嘲弄的味道。「親愛的阿姨姊姊,不要把現實和小說情節混淆在一起。在愛情故事裡,男主角會為女主角守身如玉十幾年,等待兩人的重逢。但生活是現實的,男人是感官的動物,他當初拋棄我媽,自然是為了投入另一個條件更好的女人懷抱,說不定如今早已兒女成群──這還算是好的。更糟的是,他已結婚離婚好幾次,而我媽仍是一張白紙。」
兩位成熟又知性的時代女性,聞言簡直呆愣住了。
她們基於朋友立場,自然為朱麗兒的未來設想完美,就像秋必娜隨心安排她小說中的人物走向圓滿的結局,卻忘了現實人生中是充滿變數的。
捫心自問,她們周遭的男人有哪一個會為了守住一段情而不婚不娶?沒有。最癡情的也不過兩年就淡忘了,而且很快就結婚了。
遺忘,是人類最大的救贖。否則,老是淚珠亂彈、觸景傷情,這漫長的一生如何心平氣和的走下去?
「千喜,」秋必娜收斂了笑容,認真又嚴肅的說:「我相信妳媽不是傻瓜,她已經從生活中得到經驗和教訓,而且,她是個成年人,她有她的選擇,不管她選擇走哪一條路,我們都應該支持她,不要隨便左右她。」
「即使她的選擇錯誤?」千喜皺皺眉。
「那也是一種經驗啊。」秋必娜含有深意的說:「忘了誰曾說過,『唯一不犯錯的人,就是那些從來不做任何事的人』,寧可她放膽去愛,即使再次失戀,也總比一輩子沒戀愛過的人強多了。」
徐巧盈跟著輕唸:「Life is like a bowl of cherries──some are sweet,some are sour」那是說,一碗櫻桃裡總是有酸有甜,生命也是苦樂兼備。
千喜一陣默然,她想起母親常常吟唸古今中外的情詩。
為此,朱麗兒永遠保持著一顆純淨無垢的心,只求再結一段塵緣。
千喜恍然明白了母親的心,不覺有點淚濕。
吃過晚飯,秋必娜留下來陪千喜過夜,徐巧盈對此不無懷疑道:「妳最近有點懶哦,該不會想趁機躲開老編的催稿電話吧?」
「別小看我,我可不是拖稿女王。」秋必娜眨眨眼,不怎麼理直氣壯。
「隨妳啦。」徐巧盈拿起皮包,臨走前不忘關懷千喜,「好女孩,我明天再來看妳,需要我幫妳帶什麼東西嗎?」
千喜喟然,「幫我帶一本書吧!」
「沒問題。書名呢?」
「『教妳如何作月子』。」
砰鏘!兩女同時作昏倒狀。
朱麗兒陶醉著、暈眩著,沐浴在夢中。
辜重鳴張開眼睛俯視她,額頭上的血管跳動著,眼睛又大又亮,臉上充滿了愛慕、喜悅的表情。他看到一張純然無邪的臉,不自覺的熱淚盈眶,忍不住再次溫柔的輕吻她,把她拉近,發誓再也不讓她離開。
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充實平和的感覺,彷彿胸腔上某一個凹洞被填滿了,覺得自己已不同於往昔了。
他靜靜地凝視,這份感受如此強烈、如此幸福,甚至他希望自己能夠長出一對翅膀,帶著她展翅飛舞於天將破曉之前深沉的寧靜天空。
每天和她在一起,令他愈來愈難捨,使他愈來愈滿足,只願每個夜裡能擁她入眠,自然得就像他們已是老夫老妻。
他最喜歡她那軟綿綿的語調和秀雅的微笑,相信連女性都會感到為之心動,何況是男人,必然神魂顛倒。
這麼多年來,她的身邊居然沒有一個男人陪伴,簡直不可思議,大概是她閉鎖的生活模式所造成的,她原本就是屬於文靜型的人。
這次多虧了他靈機一動,到北投溫泉鄉回味初戀的風情,終於使她打開心防,重回他的懷抱。
中午拜訪北投溫泉博物館,那是一座揉和英國鄉村別墅風格的東洋建築,檜木的長廊,隱約透光的日式拉門和榻榻米,濃郁的日本安靜美學。
從麗兒的凝神一晌,和她無意中透露得知,她家裡也有一間和室。那是她在家中最常待的地方。辜重鳴開始考慮把他家面對後院庭園的那間休息室改成唐風和室的可能性,八、九坪大小,足夠麗兒在裡面寫作、發呆。
晚上下榻附近的溫泉旅館,他特地要了一間日式房間,還有私人溫泉浴室。中國人畢竟不習慣與陌生人裸裎相見。
「打開水龍頭就有溫泉可泡澡,真不錯。」麗兒的眼睛略顯出疲勞的樣子。
她腳傷剛好,走了一下午的路。除了溫泉博物館外,還順道拜訪了民俗文物館。
仿唐式的黑瓦日本房舍,樹木聳天、曲徑通幽、小碎石子路、古老的八角窗;有傳統的服飾刺繡展覽,有青花瓷碗、傀儡偶戲的民俗文物,也有原住民的傳統生活用品陳設,還有茶館、餐廳可供歇腳。
她真喜歡這些古老的建築,那股古樸幽雅的情調隱含著寧靜心湖的力量,很遺憾她出世得太晚了,只能來參觀。
泡過澡,可以取用冰箱裡的冷飲,感覺通體舒暢。
「可以一起泡澡嗎?」他這樣坦白,她根本沒法子拒絕。雖然有些不自在,甚至忸怩,但洗溫泉真的可以放鬆神經,同時也鬆弛防備心。
在狹窄的浴缸裡,免不了碰手碰腳的。
「妳的身體跟我記憶中的一樣漂亮。」辜重鳴很滿足的打量她。
「討厭啦!」麗兒把臉孔扭過去。
「真的,很美。」他捧住她的臉,那眼神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如果我模樣全變了,在飯店你一定不會出聲相認吧?」
「哦,反過來我變得癡肥臃腫,妳也會大失所望吧!」辜重鳴輕輕的說:「妳是天生的娃娃臉,我知道妳不會有太大的改變,而且我一直相信,只要我們有緣重逢,我一定能一眼就認出妳來。我抱著這樣的信念而活,自然不敢老。」
「成功的男人從來不嫌老,何況你比我小一歲。」
「我的心比妳老十歲。」他像在嘆息似的。
「不,你的見識增長、閱歷豐富,只會加添你的魅力。我很好奇,那些名門閨秀怎麼肯放過你呢?」麗兒覺得胸口發癢似的這樣調侃他。
「不要把我說得好像獵物一樣。這種事情,一個銅板是拍不響的。」
她心一甜,用手去碰觸他下巴的鬍鬚碴兒。「我很意外,也很感動。」
「不要只是感動,愛我,從『心』愛我!」他輕吮輕咬她的耳後、頸窩,捧著心說:「好嗎?麗兒。我想愛妳,好想好想,天知道我有多麼想。」
她且喜且懼,把臉藏入他的胸懷裡,他握住她腰身的兩手勁道更猛了,很自然很溫存的在她身上游走著。
她早已脫離了如夢似幻的年齡,生活於她,平凡中見真實,淡泊裡現溫馨;而這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巨龍,存心把她平靜清閒的心湖激活。
她愛他,他愛她尤烈。
十六年的空白都不能改變他的深情與溫柔,教她怎麼忍心拒絕呢?
暫且拋開所有的羈絆和那無形的禁制,享受片刻或許永遠不再的激情與滿足,世俗的眼光,女兒的想法,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別說她不負責任,她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
※※※
千喜放學後,騎著腳踏車回家。
今天的體育課是跑一百公尺,要記分數的,所以大家都全力以赴。她不太擅長短跑,一百公尺跑了十九秒。也好,至少運動會輪不到她為班上爭光榮,不像體育優良的幾位同學還要留校練習,她可沒那份閒情。
她除了要為行蹤不明的媽媽操心,又要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潘化智傷腦筋。那痞子居然轉學到她就讀的學校,還昭告天下說她是他的馬子,害她大失面子。她朱千喜雖然名花無主,還不至於腦袋不清的去愛上一個痞子吧!
更何況,有老媽這樣一個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她一丁點也不想太早談戀愛,然後給人騙大了肚子,把所有的前程、理想全化為空談!
就算她比老媽聰明一點,男生肯定騙不了她好了,她也不打算去談一場不符合經濟效益的戀愛,因為,不管是甩人或被甩都挺傷神的,不適合她現在這年紀。
朱千喜雖是朱麗兒所生,但骨子裡則遺傳了那男人本家的基因,天生精明難自棄,三千機智在一身。
「潘化智,識相點,十年後再來追我吧!」她一面掏鑰匙開門,一面自言自語。
屋裡一如她早上出門時的模樣,看樣子,老媽顯然樂不思蜀了。
「討厭!我愈來愈羨慕陳芷蘭每天放學回家,面對的不是一間空盪盪的屋子,餐桌上永遠擺著有媽媽味道的三餐。而我家老媽有多久沒下廚了?更過分的是還棄女不顧。真可惡,活該報警捉去槍斃!」
千喜把書包扔向沙發,心裡不斷聲討不負責任的媽媽,一邊拉開冰箱,要喝一杯冰水消消氣,卻突然愣住了。
冰箱裡有一玻璃皿的生菜沙拉;有兩份乳酪焗海鮮,只等放進烤箱裡烤便可吃;還有幾隻醃雞腿,可以油炸也可以火烤;另有切片的牛柳、魚排,和現成的火鍋料。一旁的流理檯上,有一鍋燉肉和一鍋她最愛喝的羅宋湯,手摸還溫溫的。
「我的天,她回來了!」
她快步走到寢室推門而入,年輕的媽媽正睡得香甜,彷彿她不曾失蹤了九天八夜,睡得心安理得。這就是朱麗兒,好像那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媽媽!」千喜想搖醒她,問她這些日子以來都在幹些什麼?她身為一個母親,怎麼可以拋下幼女,一下子音訊全無?
「媽媽,妳起來!」千喜更用力、更大聲的搖喊著。
但朱麗兒像是被詛咒的睡美人,睡得好香好甜。
「我忘了,妳一旦睡著就很難叫醒。」千喜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聳了聳肩說道:「看在妳做了好多我愛吃的菜份上,暫時放妳一馬。」她說完便轉身回到客廳。沒辦法,在朱家,「好命」兩字歸屬朱麗兒,她比女兒無憂無慮,因為她生性缺少憂患意識。
做女兒的唇上掛著一絲笑意,嘲弄自己的笑。「老天爺跟我有仇嗎?找了這樣一個人做我媽媽,笨到連死纏住一個男人叫他負責任都不會,我看我這輩子真的前途『無亮』了,被一個笨女人拖累的嘛!」
朱千喜不愧是毒舌派第一高手,明明心裡高興得要命──老媽沒有把陌生男人帶回家──但嘴巴不虧她兩句,這些天的煩惱不都白受了?
她輕鬆愉快的把羅宋湯移到電磁爐上加熱,想盛一碗白飯配燉肉吃,又頹然放棄。果然是朱麗兒的傑作,佳餚滿桌,就是忘了煮飯。
「我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在乎。」她故作愉快地大聲說。
她改變主意,把冰箱裡的乳酪焗海鮮拿出一份放進烤箱,給自己盛一碗生菜沙拉,再搭配羅宋湯,也夠飽餐一頓。跟一個少根筋的母親同住一屋簷下,不學會隨機應變、中西餐合併,遲早餓瘦了自己。
千喜深愛著母親,卻不免時常感到無奈。
千喜無法對這樣的母親生氣,因為她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站了起來,從烤箱梩拿出熱騰騰的乳酪焗海鮮,香氣誘人食指大動。朱麗兒做菜一向隨心所欲,管它中國菜、日本菜、西洋料理,不依規章的自行創作,但無疑的,她是一個富有想像力的好廚娘,只是不常下廚而已。
面對一屋子的寂靜,千喜的思緒開始飛揚。「『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以讓媽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完全忘了家有未成年少女需要她保護。」
千喜的嘴巴嚼動著,腦子轉動得更快,「還是我平常表現得太不需要老媽煩心了,所以她樂得放牛吃草?總之,那男人的魅力可想見的,我真想見他一面……當然不是和他相認,只是好奇自己的親生父親長什麼模樣,他從事什麼行業,他住在哪裡,為什麼他不要媽媽?」
「他一定結婚了,所以媽媽才獨自一個人回來。」她愈想愈深入,「如果他們之間有一絲結婚的可能性,媽也不會倒頭就睡,她會興奮的等著我回來,告訴我這些天的奇遇。我可憐的媽媽,她把悲傷藏在心底,什麼都不說出來,如同當年她大了肚子,外公外婆怎麼問也問不出『那個男人』是誰!算了,如果媽媽醒來後什麼也不說,我也不多問了,反正問也是白問,何必揭痛她心底的傷疤呢?」
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她始終不忘外公臨終的叮嚀:好好照顧妳媽媽。
「知女莫若父」,她的媽媽是多麼教人操心阿!
可憐的外公外婆,願他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
「為什麼是她?」元正則幾乎是同情的看著辜重鳴一張俊美、憂慮的臉。「她究竟是哪裡好,這麼多年了你居然忘不掉?」
辜重鳴沉重緩慢地說:「我不知道,是姻緣天注定吧!我十六歲就想跟她結婚,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曾動搖改變過,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她。」
「世紀末最後一名情聖。」元正則莞爾地搖搖頭。
「你說什麼?」
「我在想,會不會是你當年不得已的負心,加深你的愧疚感,在此種心理壓力之下你才無法忘記她,自然也無法接受別的女人。」
辜重鳴淡然一笑。「誰會要求一名十六歲的少年對初戀負起完全責任?更何況,我向來自私。」他搖搖頭。「我們都曾經是『放洋的孩子』,你應該很清楚,在異鄉討生活是最容易為環境所迫而變心,因為距離太遙遠,因為『她』沒法子用眼淚聲討你,自然而然便疏遠了。」
「那麼,你是動了真情了?」
「只有真情不會改變,而我,從來不質疑自己對她的愛。可是──」問號在辜重鳴眉宇間跳動著。「她為什麼要離開我?我相信她依然是愛我的,可是她卻拒絕我的求婚,不願意留下來和我一起生活。」
「她不告而別?」元正則有些驚訝的問。
辜重鳴眉心微蹙,點了點頭。
元正則歪著頭,十分懷疑的思考著。
會有女人拒絕黃金單身漢的求婚?她若不是蠢斃了,只剩下一個理由。
「會不會是她結婚了?」元正則不慍不火的問。
「她說沒有。」辜重鳴簡短的說。
「你就這樣相信她?」元正則望住他,看得出來他深信不疑。真不可思議,他是一家大企業的接班人,竟然輕信一名女子所說的話。
「麗兒不會騙人。」辜重鳴的眸子對著老友。「歲月一向善待心地單純的人,她的改變微乎其微。」
元正則不得不讚同,因為他「兒子的媽」也是一位純良女子。
說到心上人,辜重鳴古井似的冷眸裡也浮現出淡淡笑意。「我明白她也有固執的一面。不想說的、不能說的,她會避而不談,或乾脆把嘴巴閉上,絕不會花言巧語地耍弄人,因為她不屑為之。」
「有個性。」元正則深沉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不過,沒有結婚,不表示她沒有情人──尤其她是那麼有魅力,能教你魂牽夢縈十多年。」
辜重鳴瞪起眼,銳利得令人心寒的視線從元正則臉上刮過。「麗兒不是三心二意、水性楊花的女人。我甚至敢說,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如同我生命裡只容得下她一個女人。」
「了不起。」元正則小心的問道:「請問,她是從古書裡走出來的淑女?」
「她父母是很傳統的,她天性亦然。」辜重鳴寒著臉。「當初我為了獨佔她,根本是『直達本壘』的。分開這十多年,除非她結了婚,必須獻身給合法丈夫,否則,以她帶點兒遺世獨立的性子,沒有一個男人近得了她的身。」
元正則大笑。「終於,我讓你說出來了。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不可能談那種純純的初戀。」
辜重鳴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這有什麼?我是一個身心正常的男人,只是挺挑嘴的,獨鍾一女;不像你一向標榜『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是個名符其實的花花公子。」
元正則急切地說:「你少扯遠了!多久以前的事了,你還念念不忘?」
「沒多久嘛,你兒子才剛滿周歲,誰也不敢肯定你元老大不曾『舊病復發』,趁公務之便到外頭享齊人之福。」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嗎?」
「你須負什麼責任?星月又不是你的合法妻子。」
「原來,你是在替星月打抱不平。」元正則頭往後一仰,高傲地一笑。他的髮妻是社交界女王吳貞良,與他撕破臉後便避居日本,至今仍不肯簽字離婚。
「你在笑什麼?」
「笑你表裡不一。」元正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這個人啊,有著一張最迷人的面孔,卻有一雙最冷漠的眼眸,對誰都冷冷淡淡的,教女孩子想愛你都唯恐被你凍僵!又有幾個人真正明瞭,其實你骨子裡熱情如火,專情得連我都為之動容。你是一座沉睡中的火山,辜二少!我很期待,急著一睹火山爆發後的情景。」
辜重鳴冷笑。「你先想法子解決自個兒的難題吧!」
元正則不自覺地點點頭。「有道理!說別人容易,說自己可難了。」
辜重鳴有點兒心酸的想,元正則畢竟比他幸福多了,他的愛人心甘情願的待在他身旁,和他分享只屬於他們之間的秘密。
難道麗兒不明白我的心意嗎?辜重鳴失了神。
在飯店重逢的那一刻,他是多麼地陶醉;她企圖溜出他的生命時,他又有多麼的憤怒;看到她扭傷了足踝,他是多麼地心痛,而因此同居了那一段時光,更是讓他神魂顛倒。這個精靈一般的女人,在他心坎裡住了有一輩子那麼久,想忘掉她,除非把心挖掉。
把杯底的酒一口飲盡,他起身,說要回公司。元正則也跟著站起來,和他並肩走出門外,沐浴在午後的天空下,這才又開了口。
「加把勁,把她找出來吧!」
「嗯。」辜重鳴堅定的對他點點頭。
「找到她,記得帶她來參加我和星月的婚禮。」
這才是大爆冷門的新聞!「婚禮?」吳貞良肯離婚?
元正則一臉詭計得逞的表情:被我嚇住了吧?!
「貞良終於在日本尋覓到一位『懂得真愛』的謙謙君子,她告訴我,那個男人對她只有無盡的愛心與耐心,不像我是個急色鬼。」他的髮妻真敢損他,而他也不在乎,只要能擺脫掉有名無實的婚姻,順利迎娶賀星月,他便滿足了。
「什麼時候的事?」
「今早剛簽字離婚。」
「老小子,你真沉得住氣!」辜重鳴一掌打在他肩上。
「所以我抱得美人歸,你仍在作繭自縛。」
「客氣點,不要一朝得勢就把別人瞧低了。」辜重鳴冷哼一聲。「若是姻緣未到,你勉強得來?不過,也活該教你誇口,半生得意情場,可說所向披靡,但願星月有能耐剪掉你『黑豹子』的利爪,從此安份度日。」
「假使你做慣了救美的英雄,也不要把矛頭指向星月,她從來就不是落難佳人。」元正則可沒忘記,從頭到尾,賀星月才是決定他們要不要共度一生的關鍵人。他們外表看似男強女弱,實際上,直到生下孩子,她的一顆心才真正歸屬於他。
「你太抬舉我,我一不救美,二非英雄,只不過看在星月的性情有幾分神似麗兒,才多少關心些。」辜重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算我多事吧!」
元正則溫和地笑說:「如果有那麼一天,星月和麗兒會結為好友也說不定。」
「會有那麼一天的。」辜重鳴肯定道,擺擺手,走了。
回到公司,他的秘書妹妹突然遞給他一張便箋,上面記載一個地址。
「這是什麼?」他懷疑的問。
「你最需要的,」辜以儂悲天憫人道:「朱麗兒的地址。」
「妳從哪裡得來?」
「我拜託三哥去詢問江夢美,她是朱小姐的外甥女。當然啦!三哥對江夢美說的另有一套,說是感謝朱小姐陪同她來相親,要寄張謝函。」
辜重鳴喜怒不形於色。「老三打算跟江夢美來真的?」
辜以儂噗哧一笑。「放心吧!總不能兄弟倆一個娶阿姨一個娶外甥女吧?那輩份不亂得一塌胡塗了。你也知道三哥向來野慣了,談情至上,結婚免談。」
「我們兩個真的是兄弟嗎?」他愈發懷疑。
「絕對是。」辜以儂笑道:「因為,你們都『極端』。」
「謝啦,小妹。」辜重鳴揚揚手中的紙條道。
「不客氣。」她一笑,又忍不住好奇的問:「你預備什麼時候去找她?」
「還不知道。」他三緘其口。
太不知感激了,居然守口如瓶。辜以儂小心眼的想,「那好,我也保留一個小秘密。」這樣就扯平了,但嘴巴上仍要激將一下。
「你很不上道哦!哥,我是真心的想祝福你們,你怎能拒人千里?」
「以儂,妳為我做的,我會報答妳──幫妳介紹一位青年才俊如何?」
「不必了!光是老媽那一票婦女會阿姨就夠我受的了。」辜以儂適時打退堂鼓,「記得告訴朱麗兒,說我是她登記第一號的伴娘兼媒婆,紅包要兩個。」
「沒問題。」他肯定的說。
她覺得他肯定中帶有一絲霸道,這霸道親切得很,她相信他說到做到。
※※※
千喜覺得自己真偉大。明明心裡好奇得要死,居然能忍住不問,並且有效地阻止了秋必娜和徐巧盈兩人「三姑六婆式」的詢問。
她多希望媽媽主動告知,就算是盡一點義務嘛!可惜朱麗兒似乎不打算滿足她們的好奇心,她們要裝風度、裝善解人意,她樂得成全她們。
千喜心癢難搔,不免有點後悔,「我裝什麼乖女兒嘛!做個『小惡女』不是輕鬆多了嗎?有話就說,有牢騷就發,多痛快!我才十幾歲,還有任性的權利,為什麼要冒充大人,硬是裝出成熟懂事的模樣,憋死自己!」
朱麗兒看起來和過去沒什麼不一樣,她仍然是截稿期限迫在眉睫才終於兩夜沒睡的把小說趕出來,然後大睡一天。精神飽滿後才曉得要盡一點為人母的責任,重新點燃一星期沒用的爐火,變些好菜出來堵住女兒抱怨的嘴。
不過,不變之中,似乎又有一點小小的、細微的變化。
千喜覺得,母親沉默的時候變多了,常不自覺地在嘆息,又不自覺地啟唇輕笑,問她也是白問,她總是推說在構思下一本書的大綱。她心裡明白,母親是在思念著那個男人。
古井不生波的朱麗兒,又動了凡心。
千喜也不禁好奇,「那個男人」果真有那麼好嗎?教活色生香的媽媽甘心任青春流逝,杜絕所有企圖追求她的男人近身,只為了守住初戀的餘輝?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值得女人為他信守一生?
世紀末最後一則癡情神話,完全跟不上時代潮流,卻教人由衷地嚮往。
千喜也不由得神往之。
就像浦洛特底斯的格言:當愛情找到它的家時,它就永遠不會再變了。
果真如此,「那個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所以她一直打不定主意,「我該不該大公無私一次,鼓勵老媽放膽去追求真愛?」她不想看母親為情所困,又害怕失去母親。
然而,她又很迷惑,「那個男人」對母親是有情還是無情?冷觀母親低眉淺笑的模樣,答案是不言自明,既然如此,兩人何以不再聯絡了?她開始有點兒不了解老媽那一顆似單純又複雜的腦袋。
朱千喜真是被媽媽打敗了。
好像正值「青春期」的人是朱麗兒,不是朱千喜。
回到家,她自己用鑰匙開門,迴身將門反鎖時,突然詫異的停下所有的動作,張開耳朵傾聽一個陌生卻悅耳的男聲在悠悠唱著情歌。
她呆站了好一會兒,這歌聲使人心頭蕩漾,是發自內心的呼喚。誰唱的?
順著歌聲來到朱麗兒的睡房,門沒關,而朱麗兒顯然聽得癡了,千喜輕拍她的肩膀,她嚇一跳的轉過頭來,面上竟掛著兩行淚珠。
「媽媽,妳怎麼了?」千喜不敢置信的望住她,而後指著錄音機又問:「這歌是誰唱的?這個男人是誰?」
麗兒被女兒撞破情事,有點不好意思的拿面紙拭臉。
「媽,這次妳一定要回答我。」
「他是──妳爸爸。」情知逃不了,索性直言。
「我爸爸?!」雖有幾分直覺猜是那個男人,但一旦證實,震撼仍不亞於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也有爸爸。
千喜第一次聽到爸爸的聲音,忍不住倒帶重聽一次。多麼年輕有力的嗓音,多麼溫厚深情的歌聲,絕不是她想像中的「色老頭子」。
「妳從來沒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很抱歉,千喜。」麗兒嘆了口氣說:「我以為這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再見面了,畢竟他是那麼地……高高在上。」
「他是政客?」
「不是,」她吐了口氣。「幸好不是。」
「那他究竟是誰?」千喜有些酸楚地埋怨:「我連自己的生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妳自己說可笑不可笑?」
如果她企圖引發朱麗兒的愧疚心,十五年來首次出現一絲效果,因為麗兒已撤除心防,她知道辜重鳴其實無心負她。
朱麗兒躊躇了一秒後說:「你爸爸是辜重鳴,辜鴻宇的次子,『鷹羽集團』的下任接班人。妳有一個叔叔叫辜重德,一個姑姑叫辜以儂,都是親切的好人。」
「原來我的『至親』還挺多的。」千喜聳聳肩,挑高一彎秀眉。「那麼,他們知道我的存在嗎?」十五歲的年紀,仍不清楚「鷹羽集團」這四個字象徵何種意義,一心都在「情感」兩字上發揮。
麗兒搖搖頭,胃部翻了個觔斗。
「妳存心隱瞞,對不對?」千喜的口氣略含一點辛辣。
她宛如被針刺了一下。「其實,事情沒有妳想的複雜。我只是跟妳爸爸重逢,那些天我們都是單獨相處,各自述說十六年來的遭遇,根本沒去見他的家人。」
「可是妳連爸爸都不告訴……」千喜不禁提高了音量。
「我不敢說啊!」
「為什麼?他結婚了嗎?」
「沒有。他甚至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如同我不會去愛另一個男人。」
「如此說來,你們仍深愛著彼此,又為什麼要分開?為什麼不敢告訴他妳生下我的事實?說出真相,會破壞你們之間的關係嗎?」
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縷罕見的脆弱,她責備的口吻教麗兒大吃一驚。
「千喜!」麗兒忙不迭地抓住孩子的手,竟是如此冰冷,她幾乎痛恨起自己的殘忍。「我很抱歉,寶貝,妳的懂事常使我忘了妳也是一個需要人呵護的小孩。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好母親……」
「不,妳是一個好媽媽。」千喜眨眨眼。「最起碼,妳不嘮叨,不像我其他同學,每回老媽一張嘴,就得學著裝聾作啞。」
「在我聽來,這一點都不像讚美,小鬼。」
「哪裡,別的媽媽想要都還得不到呢!」
麗兒寵愛地摟摟女兒的肩膀,讓步道:「我明白,妳不願見我傷心,故意逗我玩。謝謝妳,小千喜,妳真是善解人意。」
「我怕見妳的眼淚。」她老實承認。「不過,我先聲明,別想再利用我的善解人意來逃避我的問題。」
「我自知也是逃不了了。」
她忸怩地取出那捲錄音帶,放在手掌心裡溫著,千喜好奇地瞥向她。
「他唱歌很有感情呢!」
「嗯,」麗兒的笑容有些恍惚。「他十六歲就同我求婚,真是一個癡情的傻子!可是,傻得多可愛、多教人感動哪!」
「他認識妳的時候才十六歲?老天,我們都在猜『那個男人』少說比妳大上五歲,比妳成熟十倍,所以才受得了妳。沒想到,他比妳還小。」
「用不著妳再次提醒我。」麗兒飛快地咕噥著。
千喜怪腔怪調的往下說:「可是,十六歲就說要跟人結婚,不是早熟得驚人,便是怪胎一個!天啊,我有一個怪胎老媽,再來一個怪胎老爸,我懷疑我吃得消嗎?我到二十六歲都不會想結婚,我是個正常人。」
麗兒流利地笑道:「『你可曾想到過,失去了愛,你的生活就離開軌道了。』」
「大作家,請別在節骨眼上賣弄妳的常識,這一點都不好玩。」
「連拿破崙都認同愛情與婚姻,妳遲早也要投降。」
「這不是一個正常母親該說的話。」千喜十分清楚,陳芷蘭的媽媽絕不會和女兒討論愛情或婚姻,她們才十五歲!
「千喜?」麗兒迷惘地盯著她。「如果妳因為生在單親家庭而導致心理不平衡,從此不信任異性,我會痛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拜託!我沒有心理不平衡,我和大多數十五歲的少女一樣正常,讀書至上,戀愛且慢。我說老媽,妳知不知道一位中學生的課業負擔有多重?我們可不像日本漫畫卡通『庫洛魔法使』或『神風怪盜』裡頭的女主角一樣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簡直是半人半神。」
「真的嗎?多麼教人羨慕的想像力,難怪日本漫畫家賺翻天。」
「我要跟妳討論的不是作者的想像力。」千喜控訴道。
「那是什麼?」朱麗兒張著充滿疑惑的大眼睛。
有一會兒,千喜似乎愣住了。真是教人受不了的朱麗兒!
她決定了,既然爸爸仍是單身,那麼,把媽媽「還給」爸爸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怪胎對怪胎,一定很合得來!
接下來兩天,千喜逮住機會就挖出一段愛情插曲,拼拼湊湊的也大約得窺全貌,總之不脫「命運捉弄人」的老調,上帝也太缺乏想像力,老是製造離別、誤會來考驗一對有情人,很少成人之美。
而千喜決定不惜一切要成全父母。
「妳不想跟爸爸復合嗎?」她抓住機會導入正題:「如果妳從此不再和爸爸見面,妳甘心嗎?妳真的受得了一生孤獨?」
她得把握良機不讓她開口反駁。「媽媽,妳可以欺騙所有的人,但是,請妳不要欺騙自己,假使妳已經不愛爸爸,我很樂意陪伴妳一生。但如果妳還愛他,請妳真實面對自己的心,大膽的去愛吧!」
「真的可以嗎?」見千喜如此鼓吹,麗兒陷入沉思中。
「當然,你們相愛,並且都是自由身。」
「我有妳了。」麗兒微笑而堅定的說。
「妳怕他不要我?」千喜猜疑的問,她的心往下沉。
「不是。」麗兒急急的說:「我保證他的父愛絕不亞於我的母愛。」
千喜扁扁嘴,自語:「那我可慘了。」
「什麼?」
「沒有,不重要的。」千喜清清喉嚨說:「我不明白,妳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很對不起妳外公外婆,從沒盡過孝道,反而教他們臨老才飽嚐煩憂的滋味。」麗兒低低地說:「我答應妳外公,讓妳這一生都姓朱,好承繼朱家的香火,就算我結婚也不能使妳改姓。」
「我明白了,妳怕辜家不答應。」千喜恍然大悟。
「我直覺會有麻煩。」
「妳不能說服爸爸嗎?他若是愛妳,當能設身處地為妳著想。只要爸爸同意,其他人也就沒有反對的餘地。」
麗兒靠著椅背,美麗的臉上露出柔情萬種的甜笑──只有他是唯一進入她生命、和她息息相關的男人!而他也是唯一真正讓她愛戀、渴望的男人。
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欺世瞞人都容易,惟有此心難昧。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這簡直是人間慘事,做母親的居然被女兒驅逐家門。
千喜再也受不了媽媽只會神遊太虛卻拿不出一點行動力。真是有夠沒路用,便火大的將她踢出家門,並撂下狠話說:「去,去找爸爸,或任何一個男人,總之,把自己嫁掉,否則別回來!」
麗兒目瞪口呆:「千喜,我是媽媽耶!」
千喜甩甩頭。「放心好了,我會去投靠兩位『阿姨姐姐』的其中之一,暫時解除妳做媽媽的一切責任、義務。」
「可是……」麗兒還想再說。
碰的一聲,大門已經無情的關上,她真的就這樣被女兒趕了出來。
「怎麼可以這樣子?」麗兒一時沒了主意。「妳教我到哪裡去呢?」
顯然千喜比她狠心多了,決定不管她的死活,也不在乎她一時半刻上哪兒去找一個新郎倌將自己嫁掉。
「真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想急著擺脫我呢?我是媽媽耶,從古至今只有逼嫁的母親,哪來逼嫁的女兒?活像她是我的後母似的!」
麗兒在大門外呆站了十分鐘,鑰匙被沒收,按電鈴也沒人理,身上只有一個平常逛街購物時慣用的大皮包,裡面不外塞一些錢包、面紙、濕巾、手鏡、口紅、蜜粉……等零碎物品,至於現代人出門不可或缺的手機和信用卡,她則沒有。
只帶這麼一袋東西,她能上哪兒去?
幾乎沒有選擇性的,她來到台北辜重鳴家附近那間複合式餐飲店。
麗兒實在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重鳴,明知道他歡迎都來不及,但總覺得人家沒有義務要收留她,畢竟他跟她之間,什麼都不是。
說穿了,她是害怕要去面對重鳴逼供她當年生下千喜的事。
她生性討厭麻煩的事,光用想的,她就感覺頭皮發麻。
重鳴會不會很生氣?她沒看過他發火的樣子,但能為一家大企業掌舵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強才對!他一定會很生氣她的欺騙,很憤慨自己的父愛被剝奪了;最糟的情況是,他會把千喜搶走,卻將她一腳踢開。
不會吧?重鳴會那樣狠心嗎?
麗兒想得一個頭兩個大,這才發覺自己對重鳴的了解其實不夠深入,雖然他們相愛多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並不多,中間又隔著漫漫十六年,別說外表會改變,心理層次的變化才足以翻天覆地。
好煩!她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倦怠,用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面上彈Do Re Mi。
「嗨,愛幻想小姐!」
麗兒迷惘的抬起頭,看見重鳴就站在她面前,他的西裝外套掛在手臂上,活生生的,不是幻覺。她的眼皮倏地張開,直勾勾的迎上他饒富興味的表情。
「我經過這兒的櫥窗,一眼就看到妳,還想會不會看錯?」
他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來,老板親自來招呼:「你很不應該哦,讓這位美麗的小姐等了一下午。不過,總算來了,你喝點什麼?」
「一壺茶和三明治,我有點餓了。」
老板記下。「下回別再讓小姐空等,否則你真的會娶不到老婆。」
「我會記住的。」辜重鳴的眼睛始終盯在麗兒臉上,怕是眨一下眼她就會不見了似的。
麗兒看著老板離去,吶吶不知所措,「唔……你們很熟?」
「離家近,我常來光顧。」重鳴研究著她的臉龐,他的表情高深莫測。「他說妳坐了一下午,都在想些什麼?」
她低笑。「他太誇張了,我坐不到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還不夠妳下定決心來找我?」
她似乎聞到一絲火藥味,「也不是。」她努力想出一個理由。「你還在上班嘛!」
「妳知道我上班的地點,我還抄了所有的電話號碼給妳……算了!」他嘆口氣,越過桌面輕輕地按住她緊張的手指。「麗兒,妳決定好了嗎?」
她意識到他的手掌所傳來的力量。「重鳴,當我收聽到你的歌聲的時候,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向你飛去,感動得流淚了,我知道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你這般深情的男子,我為我沒有愛錯人而深感幸福;我更深深地明白,你正是我心底的『永恆』。」她的眼睛會說話,深邃含情而感人。
「麗兒,能聽到妳這番心聲,我心滿意足。」
「可是,重鳴……」
「不要『可是』。」重鳴打斷她的話。「這回,不許妳再猶豫不決了。」
「對,對,對。」老板適時出現,端來茶和三明治。「愛要勇敢,不能猶豫,稍一猶豫就給人追跑了。」他悄聲道:「想當初我老婆追我,可是死纏爛打,日夜追著我跑,一個月便搞定!」
麗兒噗哧一笑。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要說出千喜的事,又給笑跑了。
逗笑美人兒,是男人最感得意的一樁事。老板反過來提醒辜重鳴。「記住這句老話:『怯懦』永遠不能贏取美人的心。」
重鳴揚起一道濃眉。「我的愛情守則裡,沒有『怯懦』兩個字。」
「很好,再奉送你一則愛德門的箴言:『所謂永恆的愛,是從紅顏愛到白髮;從花開愛到花殘。』謝謝,不用小費。」老板鞠躬下台,馬尾一甩一甩的。
「這個老板真有趣。」她輕笑。
他定睛注視著她,和緩地說:「妳等一下就跟我回家,過兩天,我帶妳去見我父母。」他說得好自然,順手把三明治拿起來吃。
「不用這樣急吧?」麗兒有些慌。
「急?」他停嘴注視著她。「麗兒,我們已經慢了十多年了。」
「我知道,但我們應該先重新認識彼此,畢竟分開十六年,不可能像過去一樣熟悉對方的心性,甚至生活作息也可能完全顛倒不相容。」
「妳又在逃避問題。」他有些生氣的蹙起眉。
「我逃避?」她覺得自己才是在面對問題呢!
「我爸媽結婚快四十年,都仍然要互相容忍,學習適應對方新的轉變。」
她咬咬嘴唇。「是嗎?」
「相信我,雖然我沒有結過婚,但每一對夫妻都是結婚後才學習如何作丈夫作妻子的,因為誰都無法預測『未來』。」重鳴凝視著她,目光深沉。「只要彼此坦誠相愛,沒有過份令人難以忍受的惡習,一定可以白頭偕老的。」
「噢!」她睫毛往上一揚,雙眸柔得似乎可以滴出水來,甜甜的笑:「我餓了,想分食你手上的三明治,算不算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惡習?」
他一怔,笑了。「當然算,不過是很可愛的惡習。」他把手上的三明治湊過去,她就著他咬過的地方不客氣的咬上一大口。
「哇,妳真狠,吃得比我多。」他趕緊張大嘴猛咬,兩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的解決掉那塊三明治,辜重鳴從來不覺得這裡的餐點特別好吃,直到現在,還意猶未盡呢!
「原來,搶來的東西最好吃。」麗兒好久沒這麼單純的開心過了。
「苦等來的愛情也是最甘美。」
「你變成詩人了,句句動聽,你的下屬聽了保證會目瞪口呆。」
「放心,他們一輩子也聽不到。」
「聽起來,你頗吝於讚美下屬。」
「優渥的月薪和獎金,就是最好的讚美。」
「多傲慢的上司,幸好我不在你手底下辦事。」
「也幸好不是。成天面對妳這張楚楚可愛的臉,我什麼事也辦不了。」他盯著她冒出問號的雙眼,低聲道:「像現在,我只想著把妳抱到床上去……」
「哦,閉上你的嘴巴吧!」她一下子臉紅了,心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沒說我有什麼歪念頭。」
「你眼睛說了,你滿腦子的『黑暗中無羞恥』的事。」
「厲害,能看穿我的心事。那咱們走吧!」
「什麼?去哪裡?」她嚇了一跳。
「別擔心,天還沒全黑。」重鳴望著她笑。「我們先去散步,等肚子餓了,再找家餐廳吃飯。對了,朋友新開了家PUB,不去捧個人場也說不過去。妳放心,我會找機會帶妳早些脫身,衝回家做『黑暗中無羞恥』的事。」
麗兒朝他白了白眼,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重鳴,你平常若也這樣沒正經,一定當不上董事長。」
「如果我對妳也一本正經的,只怕妳會逃之夭夭,不肯當董事長夫人。」
「我像是董事長夫人的料嗎?」
「我也不是天生的董事長。」他輕拍她的小手。「妳只須展露妳迷人的笑靨,大家便會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
「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不,我沒那麼大魅力。」
「妳自己不知道而已,妳極富女性魅力,一個純女人。」
「有不純的女人嗎?」她怪道。
「有啊,變性人多得是。」他扯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討厭,又開玩笑。」她斜睨他一眼,嬌嗔了一聲。
他的笑意放縱地加深,深奧的眼神使他更加動人。
「因為,我喜歡看妳笑。」
麗兒聽了想掉淚,但又忍不住歡笑。
教她如何停止愛他?是他讓她封閉的世界再度明媚、閃亮了起來,像是回到初戀的少女時代,再一次地,他悄悄地、完完全全地佔據了她的芳心。
※※※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太陽毒,天氣悶。
千喜從補習班出來,苗條的身影、輕盈的步子,臉上愉快的微笑絲毫不受氣候影響。她哼著一首西洋老歌「我行我素」,正適合她現在的心情。
她當然有輕鬆愉快的理由啦!昨晚接到老媽打來的電話,那甜柔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陷入熱戀中女人的聲音,顯然好事已近。
棒呆了,終於她可以從外公的「臨終托孤」裡解脫出來,不必再為笨媽咪傷神。千喜私下決定,只要父母順利結婚,她高中要住校,享受獨立生活的滋味。
她走路回秋必娜的住處。比較的結果,她最後還是去投靠秋必娜,感覺較為自由自在。除了秋必娜和朱麗兒是同行,生活作息大同小異外,她到徐巧盈住處才發現,徐巧盈有些千金小姐習性,一看家居擺設就知不是凡種。
千喜好奇的詢問必娜,必娜反而瞪她一眼,「什麼?妳不知道?」
「我該知道什麼?」千喜的大眼睛豈會瞪輸人。
「我以為麗兒會告訴妳。」
「我媽沒說,拜託妳快告訴我吧!」
「我跟妳講沒關係,但妳不能去找巧盈問東問西的。」得到千喜的點頭保證,必娜才帶著一臉古怪笑容的說:「妳知道台灣有一個『富山集團』嗎?名下有許多事業群,包括營建、金融、保險……」
千喜搖頭。她連自己老爹做什麼工作都不清楚了,何況別人?
「也難怪,我在妳這年紀只對劉德華有興趣。」必娜體諒的說。「總之,『富山集團』非常富有,跟妳生父家的『鷹羽集團』不相上下。說到這裡,我不得不佩服自己挑朋友眼光之高明,一個是辜家未來的『當家夫人』,一個則是富山王國的落難公主。」必娜目前正在寫一本古代愛情小說,有時說話滿「古典」的。
千喜果真愕然。「徐巧盈是『富山集團』的千金?」
必娜不直接回答,只說:「富山王國的『老當家』姓衛,巧盈姓徐。」
「這算什麼?」
「傻瓜!妳終究是個孩子,所以不明白很多有錢人不只一個老婆。」必娜慢吞吞的說:「巧盈的媽是衛老頭的『二號』,懂了嗎?就是小老婆的意思。」
千喜的眼中掠過一抹意外。
「衛老頭總共有四個老婆,元配、二號、三號、四號,分別住在不同的地方,聽說彼此還算相安無事。他有點重男輕女,一開始就言明在先,生兒子納入戶籍姓衛,生女兒除非是原配所生,否則從母姓,所以巧盈姓徐。」
「真是可惡!」千喜鼓起腮幫子,氣得哇哇大叫:「這對巧盈阿姨姐姐太不公平了!有錢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一夫多妻嗎?」
「倒也未必。聽說『鷹羽集團』的老總裁就是一夫一妻的奉行者,對妻子非常忠實。千喜,妳的親祖父是個好男人。」
千喜笑一笑,也不好多說什麼。
「巧盈阿姨姐姐的內心一定很不平衡吧!」
「即使有,也是過去的事了。」必娜的眼光一閃,帶有嘲弄的意味道:「衛老頭作夢地想不到,四個老婆之中,只有巧盈的媽生下她這麼一個女兒,所謂『物以稀為貴』,弄得現在他想見女兒,還得看巧盈高興不高興。人老了,才想有個女兒在身邊撒嬌,可是,妳別看巧盈人長得嬌滴滴的,她是絕不曾向父母撒嬌的,她從小就不會,如今長大成人更不知如何跟父母溝通。」必娜頓了一下,又說:「她高中就開始離家住校,我跟她當了三年室友才弄清楚她的身世,我一度很同情她,尤其那時我們班上有一位家世頂好的『正牌公主』,天天由司機、保鏢接送上下學,我心裡就代巧盈遺憾,所以才封她為落難公主。」
她嘆了口氣,輕撫千喜的秀髮,淡然道:「難怪麗兒不告訴妳巧盈的事,因為小千喜也是個落難公主。」
「少來了!」千喜不安的移動了一下,呶起嘴。「不過是個企業家,稍為有錢一點,也還不到富可敵國的地步,就什麼公主不公主的,肉麻死了!私生女就是私生女嘛!又不會少一塊肉。又不是古代,還怕被丟石頭不成?」
「妳果真看得開就好。」
「必娜阿姨,我是很重實際的。」
「叫姊姊!」
千喜吐吐小舌,聳聳肩,丟開巧盈身世的問題。
可是從那天起,她對徐巧盈就多了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似乎兩人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反而使徐巧盈有點莫明其妙,不知自己何以得到她青睞。
路上,千喜走進一家超巿買些晚餐的材料。想到這裡就嘆氣,秋必娜只會煮很好喝的咖啡,其他的就不行,甚至比她老媽更白癡。
千喜吃怕了下水餃、冷凍披薩和一鍋煮(把能吃的全丟進一鍋熱水裡煮,隨便加點鹽、味精、沙茶醬的克難火鍋),後來又吃了兩天便當,不得已只好自力救濟。
「妳這樣也算女人嗎?」在摸清楚對方的「底細」後,千喜忍不住搖頭譏道:「我現在才知道,每回我媽趕完稿後的那半個月,妳們兩個就頻頻來我家吃免費飯,我還曾感動妳們之間的友誼深厚呢!原來是自己太白癡了,巴著我媽要吃好料理。我家的笨媽咪和妳一比,簡直是天才一個!妳老實說,巧盈阿姨姊姊是不是和妳半斤八兩?」
「呵呵,呵呵,」必娜避開她的視線。「比我好一點啦!」
意思就是一樣笨啦!
千喜忍耐的嚥下一聲嘆息,只差沒高歌「世上只有媽媽好──」
付完帳出來,必娜住的公寓就在一百公尺前的住宅區,千喜腳步輕快地走,忽然感覺後面好像有人跟著,回頭看,卻不見任何行跡詭祟的人。
「大概是我神經過敏。」千喜聳聳肩。
太陽尚未下山,路上行人又多,她心裡也不覺得害怕,只是下意識的加快腳步,直衝上A棟2樓的秋宅,自己用鑰匙開門進屋──這點秋必娜和她媽一個樣,明明人在屋內,也懶得為她開門,因為她們隨時可能在白天睡覺。
「妳回來啦!」
一進門就聞到咖啡香,必娜難得優閒地半躺在沙發上看報紙,觸手可及的桌上自然擱著她生命中的鴉片──咖啡。
「妳今天沒工作?」
「做完啦!」必娜閒閒的說:「今天寫得好順,提早寫完第六章節,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順便構思下一個高潮情節。」
「真羨慕妳有『快手』的文筆,我媽若有妳一半成績,我會樂死。」
「我每個月要繳房租,妳媽不必,差別就在這裡。」
「妳父母不是希望妳搬回去住嗎?」千喜見過秋母親自來拜託女兒回家。
「我就是受不了一大群親朋故舊都住在同一條街上,出門買瓶醬油少說會和五、六個長輩打照面,每個都問妳『有沒有男朋友?幾時請吃喜餅?』誰吃得消啊?」必娜輕蹙起眉梢。「我這個人最討厭攀親帶戚一大堆,所以才故意投考離家遠須住校的高中、大學,耳根子也清淨多了。」
「我懂了,妳媽要妳回去相親,雖然她沒明講。」
「聰明小孩,答對了。」
千喜笑了笑,把買來的材料放在餐檯上。單身公寓嘛!除了臥房、浴廁會隔間之外,客廳、餐廳都呈開放式的在同一空間,以免顯得過於侷促。
這時,叮咚!有客來訪。
「一定是巧盈阿姨姊姊。」
「我來開,我來開。」必娜跳起來。「看她有沒有帶『糧草』來,最好是吃現成的,不用動手煮……」
她滿懷希望的打開木門,卻見鐵門外站著一名男孩。
你是誰?她還來不及問哪!
「這位姊姊妳好。」男孩嘴很甜的主動先說明:「我是朱千喜的朋友,我叫潘化智。請問姊姊,千喜在裡面嗎?」
必娜眼睛一亮,笑道:「你又出現啦!千喜──」
「我早聽見啦!」千喜一臉臭臭的走來,先阻止秋必娜說:「不要給他開門。」憑她女性的直覺,指著鐵門外的俊小子控訴:「剛才就是你跟蹤我對不對?」
「妳沒跟我說妳搬家了。」他一臉無辜的表情。
「我搬家關你屁事!為什麼要告訴你?」
必娜瞠目結舌。千喜說粗話!
潘化智以寬容的口吻說:「妳放心,我已經鼓勵我爸爸去追求他公司裡唯一的女性主管,兩人已進入狀況,決定在年底結婚,他不會再去追求妳媽了。」
千喜聽了,心情略好一點點,卻又不願坐實自己是因潘父的關係才憎惡潘化智,那顯得自己太不成熟懂事了,而她這年紀,最怕被冠上「幼稚」的污名。
她不大熱心的說:「你真是個好兒子,懂得成全老爸下半輩子的幸福。」
「我的理由沒這麼冠冕堂皇,私心倒佔了大半。」潘化智略為眨眨眼。「我不想將自己的青春耗費在照顧他的三餐上,雖然我很會煮菜,……」
「你會做菜?!」必娜馬上露出崇拜的目光,一雙手不自主的把鐵門打開,延客入內,用比千喜多一倍熱情的口吻說:「潘化智,你真的很會煮菜?」
「我媽只生我一個,她生前最大的樂趣就是教我做菜。一開始我也排斥過,我媽就讓我看國興日片的『電視冠軍』節目,有一次播放『小學生料理賽』,冠軍是一名國小六年級的男生,才徹底顛覆了我對女生做菜的想法,原來男生也一樣行。我媽還說,我外公生前是飯店的大廚呢!」
潘化智的外貌遺傳母親多些,十分斯文俊逸,像古代的美書生;然則,他的「牛皮糖」性格是連朱千喜也感到頭疼不已,一旦認定了就絕不更改。
秋必娜卻喜出望外。「原來是系出名門,太好了,我們正愁沒人做菜。」
「我會做。」千喜沒好氣道,圓睜杏眼死瞪著必娜:見風轉舵的傢伙,枉費我連續煮三天飯給妳吃。
「別這樣,小千喜,偶爾換個口味也不錯嘛!」必娜宅心仁厚,不想給千喜出洋相:妳是煮一鍋咖哩充作三天的晚餐。
潘化智也不在乎第一次拜訪「女朋友的家」,不但沒受到招待,反而要替人下廚。來日方長嘛!他是個很有耐心的男孩子,不比一般毛躁小子。
他把千喜買的材料一樣樣拿出來擺在餐檯上,看了看,又打開冰箱檢查剩餘材料,不禁眉鋒微皺,搖了搖頭。
「千喜,妳買菜都沒計算嗎?」他用怡人的男中音說:「妳買一顆大白菜,是要炒還是要滷?妳買之前要想一下,然後別忘了把蔥、大蒜、蝦米、肉絲、紅蘿蔔等配料買齊全,煮出來才色、香、味俱全。」
千喜咕噥道:「你喜歡逞強就乖乖的煮,不要嘮嘮叨叨的煩死人。」
潘化智斟酌了一會,便開始洗手作羹湯。
「他真的會做菜哩,小千喜。」拉開高腳椅,必娜把整壺咖啡移過來,隔著餐檯看他的手藝。因為一個人住的關係她沒有買餐桌,把空位用來放她的大桌子,安置電腦和雜物,而長條型的餐檯間隔著客廳和流理檯,正好權充吃飯的桌子。
千喜坐上另一把高腳椅。這兩位小女子真的存心等吃現成飯。
必娜喜孜孜地道:「妳看他動作多麼熟練,真不簡單。」
「妳也多少學一學吧!」千喜把臉轉向她,神色古怪的笑一笑。「難得家裡來一位現成師傅,妳應當站到他旁邊充當下手,一來妳是屋主,不好意思只看不做,二來也藉這個機會學做幾道菜,不然,妳秋大小姐憑什麼嫁人?」
「啥?」必娜低嚷:「誰規定女人不會做菜就不能嫁人的?」
「社會規定的。」千喜理所當然的道。
「我怎麼不知道台灣社會有這樣規定?」
「不信的話,我替妳問。潘化智──」
潘化智回頭。「千喜,叫我『大智』,否則我拒絕回答妳所問的問題。」
「好吧!」千喜忍耐的嚥了一口口水。「大智,我問你,你說你很會做菜,那麼你將來娶的妻子是不是可以完全不會做菜?」
他沒有猶豫的搖了搖頭。「我會做並不表示我喜歡每天做,最好兩人都會,輪著做比較公平。」
「妳看吧!」千喜發出勝利的笑聲。「會做菜的男生都希望老婆也會幫忙,更何況大多數的台灣男性屬於『白吃族』,妳什麼都不會的嫁過去,教妳老公天天陪妳吃下水餃或巷口的牛肉麵,不出半年準完蛋。」
「妳危言聳聽。」秋必娜不怎麼擔心。
「想想,將來妳老公要外遇多方便,理由多堂皇:老婆連煎蛋都不會,家庭生活沒有溫暖,我回去做什麼?」千喜索性毒她一番。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因老婆不會做菜而訴請離婚的。」
「是嗎?怪不得拿破崙也說:『美婦娛目,供半生之玩好;良婦娛心,作終身之伴侶。』妳是前者。」
必娜啼笑皆非的望著她。「既然妳如此在意,何不過去磨練妳的廚藝,畢竟在場的女生不只我一個,將來要為人妻子的也有妳一份。」
「笑話,我本來就會了。」
「妳那點本事啊,日後也會是餐館的常客。」
「好過妳只會泡麵、下水餃。」
妳三日我一語,妳來我往的唇槍舌戰,兩女什麼忙也沒幫上,在口水戰中,潘化智已做好了蒸蛋、醋溜魚片、炸豬排、炒白菜和蕃茄豆腐湯。
「我好久沒有吃到這麼正式的一餐了。」必娜感動得直眨眼,自動自發的盛了三碗飯,隨便招呼一下兩位小嬌客,便自個兒先吃了起來。
「真丟臉!」千喜取笑她,「妳的讀者如果知道所謂的『浪漫女作家』是這副德行,不抱著妳的書來砸妳才怪,欺騙社會大眾嘛!」
「所以我從來不辦簽名會。」必娜反頂回去。出版社所舉辦的宣傳活動,她一概舉雙手贊成,就是不肯與讀者面對面接觸,什麼簽名會、書香茶會,她一概否決,怕讀者的浪漫細胞一下子死滅了,以後誰來買她的書?
在必娜眼中,最適宜辦書香活動的人就屬朱麗兒,她的形象完全符合讀者心目中『浪漫女作家』的標準,可惜她的讀者群不廣。
「千喜,」潘化智不是專程來做白工,他自有一套追求術。「妳怎麼突然搬到秋姊姊家來?妳家一個人都沒有,發生了什麼事?」
「我媽不在家。」有道是吃人的嘴軟,千喜沒送他衛生眼。
秋必娜突然露出有點奸詐的笑容。「我告訴你,大智,千喜的媽媽好可憐,因為,她被千喜趕出家門,現在正不知流落何方。」
「啊?」潘化智怪怪的瞄向千喜。
「你別聽她胡說,我媽和我爸二度來電,本來就應該在一起的,所以我就催著她去了。」千喜不願被誤會,不知不覺解釋一堆,「我媽一輩子沒主動過,若不是我爸死心眼,她永遠也結不成婚。我光想到這一點就頭皮發麻,所以趕緊踢她出門去找我爸,早早霸住『太座』的寶位,我才好無事一身輕!」
潘化智笑容和煦。「原來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真幸運,老天保祐我們沒變成『兄妹』,我爸和妳媽都需要人家照顧,果真結婚,他們快樂,我們會很慘。」
他們相視微笑,惺惺相惜啊!
必娜打岔──美女受不了遭人冷落。「說真的,千喜,昨晚妳接到麗兒的電話,她有說她已經跟妳爸談到有關妳的事了嗎?」
「我沒問。」其實是不敢問。千喜神色黯然。
「麗兒這個縮頭烏龜該不會不敢講吧?!」必娜愈想愈肯定其中的答案。「這樣拖下去對你們三人都不好。千喜,或許該妳主動出擊了。」
千喜眨眨眼,等待下文。
必娜神秘一笑。「吃完飯,我陪妳去找巧盈。」
「找她做什麼?」
「巧盈的異母大哥叫衛東陽,是元配所生的『世子』。」必娜放下湯碗,拂一下及肩長髮,說道:「我沒見過他本人,不過我知道他是辜重鳴的好朋友,女性雜誌還封他們是『台灣四大花花公子』,被巧盈罵死了,說是台灣最有價值的單身貴族還差不多。總之,巧盈和衛東陽感情不錯,妳可以透過衛東陽去接近妳爸爸辜重鳴,給他一個驚喜。」
千喜有些躍躍欲試,又有點為難。「我怕他只『驚』不『喜』。」
「不試試看怎知喜不喜?他不喜,妳就給他『千喜』嘛!」必娜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回眸見潘化智有點怔怔的,她詭秘一笑:「恭禧你,千喜很快將成為『正牌公主』,你想預約『駙馬』一職嗎?」
「千喜的生父是『鷹羽』的辜重鳴?」潘化智的父親在辜家旗下一家報社當主管,他當然清楚辜重鳴這三個字的份量有多重。
「怎麼樣呢?」必娜追問。
千喜也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她仍舊不明白有爹跟沒爹差別在哪裡,因為沒體驗過,但卻很好奇別人對她的態度會不會因此而改變?
潘化智搔搔腦門。「傷腦筋!我最怕跟有錢人打交道。千喜,妳以後是姓朱還是改姓辜?我真傻,這不是妳能作主的事。」
「我當然姓朱,我叫朱千喜。」千喜大聲的說。
「真的?太好了。」潘化智一把抓住她的手。
「神經!這關你什麼事?」千喜沒好氣的甩開他的手,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必娜看在眼裡,暗暗思忖:想來,又是一對早婚族!
不管千喜嘴巴多硬,大智這孩子更不簡單,遲早會將千喜拐進禮堂。不過,也不是沒有變數,辜家那幫人畢竟是「未知數」,無法加以預測。
辜家有後了。
這些日子以來,辜重德每次想到都忍不住想狂笑三聲,忍得好不辛苦。
他最近頻頻約會江夢美,話題三兜四轉,總會繞到麗兒和千喜這對母女身上。
「妳小阿姨真是偉大,守著女兒不肯嫁人,想必對初戀男友眷戀難捨,這在現代可是很難得的。男人一生最美好的夢,就是被一名深情女子所愛著。」在他想來,麗兒是一朵為情所苦、為愛執著的「苦情花」。
夢美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一個女人婚前失足,又帶著一個拖油瓶,縱然長得還不錯,她皮膚白嘛,一白遮三醜,然而,肯娶她的男人畢竟少之又少。」她滿心不是滋味,不明白辜重德是什麼意思。
當初他向她詢問麗兒的地址,她便起了警覺心,生怕他「移情別戀」,她知道麗兒是深富女性魅力的,所以便主動說出了家醜:朱麗兒未婚生女,敗壞家風,致使老父老母無顏見人,帶著她躲起來生產,她可不是什麼清純玉女。
就這樣,辜重德是第一個意外知道辜家有後代的人,他內心忍不住的暗爽。辜以儂是第二個知道,卻故意知情不報,誰教辜重鳴酷味十足,捨不得給老妹些許溫柔。
江夢美作夢也想不到,小阿姨的初戀情人竟是辜家二少,小千喜會是辜家的長孫女。誰想得到呢?一干親戚們都以為朱麗兒單純好騙,那個「沒良心的人」不是同齡的慘綠少年,就是好色的中年叔叔。
辜重德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自然不肯對夢美點破。
「我那個小阿姨最近很反常,聽我媽說她好像失蹤了,突然連絡不到人。她上回失蹤一個禮拜,這次又無緣無故走人,身為人母卻不思以身作則,我們都很擔心千喜會受到她的影響,步上她的後塵,朱家真的會完蛋了。」夢美故作悲天憫人狀,希望重德不要受「壞女人」吸引,畢竟她才是「身心清白」的好女孩呵!
重德明知故問:「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失蹤?總該有一個理由。」
「能教女人突然反常的不顧一切,總不脫一個『情』字。」夢美心想這次他非死心不可。「你想,她把女兒丟給朋友照顧,自己跑去追情郎,像話嗎?」
「是啊!」重德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照理說她有事出門,一去好幾天,應該把女兒託給親人照顧才對。」
夢美忙撇清。「不是我們不願意,而是事先根本不知情,況且,千喜要上學也不方便。」她的聲音透著委屈。「你不知道我媽為了小阿姨和千喜犧牲了多少,總說要報答養父養母的養育之恩,凡事委屈些也是應當的。」
重德連忙說:「這才叫長姊風範嘛!」其實他指的是千喜可以給祖父母照顧,康淑貞想要一個孫子想得快瘋了,才會逼著他去相親。
重德雖然放蕩些,卻是個孝順兒子,住在家裡以便兩位老人家想嘮叨就嘮叨,想罵人就罵人,還風度一流的嘻笑娛親;但是,他真的沒有一絲一毫想結婚的意願,所以一聽小妹說起二哥有意中人,他馬上、迫不及待的拔刀相助,只要辜重鳴肯娶,三年內老媽會暫時放他一馬吧!
等到由江夢美口中得知千喜的存在,他更加喜出望外,萬歲,萬歲!辜家有後,他不用再背負「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了,可以多談幾年戀愛,享受美好的單身生活。
過去,他曾不平。論長幼有序,要逼婚也該去找重鳴才對,為何爸媽不敢對重鳴以親情相逼?論身價,重鳴才是鑽石單身漢,身旁豈無美女?
到今天他才明白,當年大哥意外亡故,措手不及、哀痛逾恆的父母當機立斷地把重鳴送出國求學,無意中造成重鳴對朱麗兒的負心,使無辜的千喜不幸成了私生女。雖說是無心的,但傷害畢竟造成了,死心眼的辜重鳴才會「虛席以待」。
他暗自笑嘆:「沒想到那個冷血漢居然是個癡情種!」他又回想初見朱麗兒的那一幕,那麼文靜雅緻,飄然若仙,彷若一彎春溪,不艷卻醉人。
雪膚花貌的朱麗兒,是一潤羊脂白玉,有教男人癡情的本錢。
「重德,」耀眼亮麗的江夢美柔聲道:「我媽請你明天過去吃中飯,我爸難得休假,你們可以見個面,聊一聊。」
「很遺憾,」重德彬彬有禮的說:「明天要為『狂愛三人組』開慶功宴,他們的新專輯銷售破三白金。」
夢美小心翼翼的說:「你是老闆,不去不行嗎?」其實是等他開口邀請她共赴慶功宴,趁機向外界公開兩人的關係,若能上報就更完美了。
重德自然查覺到她充滿期待的眼神,故作不識,話鋒一轉扯上別的。
開玩笑!他辜重德到目前為止,還沒遇見讓他渴望拜訪「女方父母」的異性呢!他對結婚的態度可是很保守的,「拜見雙方父母」相當於要籌辦婚禮,豈可兒戲!
就算不考慮這一層,他也絕對不敢娶江夢美!前兩天,辜重鳴已向他聲明:「我是一定會娶麗兒的,假使你有意改口叫我『姨丈』,我也不反對。」
真是欺人太甚,想佔他便宜?門兒都沒有!他拒絕成為社交界的一大笑柄。
所以,只好對不起夢美做的美夢了。
※※※
濃濃的夜,似一杯宜慢慢品嚐的香茗。
麗兒很享受被重鳴摟在懷裡看電視、那種備受呵護的感覺。
他的雙臂摟著她,邊說邊吻她的秀髮。「麗兒,妳想到巴黎訂製結婚禮服,還是請香港的設計師做?」
「台灣沒人會做嗎?」
「當然有。只是,我以為妳會希望趁這個機會到國外走一走,開開眼界,我可以叫以儂陪妳去。」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笑著補充,「蜜月旅行一定是我們結伴同去,可是到國外採購新衣,以儂比我熟門熟路。」
麗兒搖了搖頭,把臉埋在他懷裡。「若真要買,在台北就買不完了,而且,還不急嘛!」
「胡說,訂製一件結婚禮服少說要一、兩個月的時間,若要找世界知名的設計師,拖個半年更是常事。」他的語調安詳,卻充份流露出他的執著。「麗兒,我們一定要在今年完成結婚典禮,從現在算起,最多我只再等三個月。怕只怕,是妳等不及。」
「你亂講。」麗兒輕敲他的胸膛。
「我是有根據的。」
他說得那麼肯定,麗兒不禁以訊問的眼光望了他一眼。
「搞不好妳現在肚子裡已經有寶寶了。」
「啊?」剎那間,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重鳴低語:「我沒避孕,妳也沒有,記得嗎?」
「我……忘了。」麗兒愈說聲音愈小。「不行,我不能再一次未婚產子。」想到千喜會有的反應,還有擺在她床頭的那本「教妳如何坐月子」的書,她便感到「老臉」無光,羞愧極了。
「再一次?」重鳴追問,彷彿小孩子怕聽錯話一樣。
麗兒馬上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不覺坐正了身體,怕他氣憤之下將她揉碎了。
「麗兒──」他拖長聲音,似乎在考慮要採取何種態度。「怎麼回事?妳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他淡然地問道。
「如果是呢,重鳴?」她以問題代替回答。
「妳想現在坦白,或是再隱瞞下去?」
她不希望有任何小疙瘩存在他們的關係裡,不管這疙瘩有多微小。
「對不起,重鳴!」她歉然說道。「那年你走後,我發現我懷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幸虧我父母明理,讓我生下千喜,今年十五歲了。」
一顆炸撣,她親手引爆了!
「千喜,我的──女兒?」辜重鳴深受震撼。
「是你的女兒,我為她取名千喜,朱千喜。」
「我居然不知道我有一個女兒……」
「對不起,重鳴,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
「不要說了。」他熱切地吻住她的唇,環著她的腰,激動的說:「傻瓜,是我對不起妳,讓妳一個人撫養孩子,害妳吃苦了。」
麗兒感動得淚眼婆娑,過去的種種在心頭翻湧不已。「千喜很乖、很懂事,我爸爸又留下房子給我,談不上吃苦,只是──」
回到生命裡最混亂的那一段日子,她的聲調中呈現了幾許悲哀。「我爸媽才真的被我拖累了,因為我未婚懷孕又未成年,他們飽受譏評的眼光,把一班親朋故舊全疏遠了,到老才知曉寂寞的滋味。我半生從不欺人,只覺得對不起生我養我的父母。我答應過爸爸,讓千喜永遠姓朱,以承繼朱家的香火,即使我日後嫁人,千喜一樣姓朱,不能更改。」她凝視著愛人,眼裡有千種柔情,都要化成盈盈珠淚。
重鳴定定看了她許久,才開口道:「這就是妳拖著不敢說的原因吧?」
「我怕千喜被搶走,因為父親有這個權利。」她仰起臉來,哀求道:「重鳴,你是千喜的生父,求求你就讓千喜姓朱吧!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只會瘋狂盲目地愛,卻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讓父母一下子白了頭髮,鎮日愁顏相對,到老才飽嘗辛酸痛苦的滋味,每次想到這裡,都像一把尖刀深狠地割裂我的心!」她渾身顫慄,聲音裡含著強烈的自責。
重鳴受不了她痛苦的模樣,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摟著,親吻她的頭髮、額頭、耳垂。
「有罪的是我。我是男人,我才是該負責的那一個。」他那種費解瘖啞的聲音她從來沒聽過。「我自私的只想要霸佔妳,使出渾身解數誘妳上床,完全沒有考慮結果,忘了女孩子是會懷孕的。」
「我們都欠缺考慮,被愛沖昏了頭。」她面色蒼白,費力地說。
「但是我從來不後悔,我一心一意只希望佔有妳,從來沒有一個人或一樣東西讓我如此渴望佔有,只有妳。」他的聲音很低。「我以為我有能力保護我們的愛情,我以為我們會有美好的結局,我以為我不會傷害到妳。老天作證,我不想要妳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作夢也想不到,最後傷妳最深的居然是我;我的私心,我的鹵莽,竟使妳全家受連累……」
「重鳴!重鳴!你不要自責吧!」她低喊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父母非常疼愛我,看到我平安地產下千喜,他們皺起的眉頭也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而逐漸舒展開來。他們傷心的是我將因此而斷送幸福,更難過我對人生的理想提早幻滅!我從來不敢說出你的名字,除了怕愛女心切的老爸爸會去找你拚命外,更不想讓父母察覺出我心底有多麼絕望,多麼想再問你一聲:為什麼?」
她緊緊閉上眼睛,而後又睜開。「我很高興我終究沒有愛錯人,更慶幸自己堅持留下千喜,不曾造成另一個遺憾,這樣就夠了。」
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祥和及眼裡的柔情,深深地感動,再次擁她入懷。
「謝謝妳相信我,麗兒,謝謝妳願意生下我的孩子。」
「我才應該謝謝你帶給我一個孩子,讓我有活下去的力量,不敢輕生。」麗兒的天性不願使人為難,對重鳴尤其如此。
「我真的很愛妳,麗兒。」他憐惜地說。
「你同意讓千喜從母姓,承繼朱家香火嗎?」
「只要能使妳寬心,也安慰岳父岳母在天之靈,我當然同意。」頓了頓,他加註說:「千喜那孩子知道嗎?」
「知道,她也希望如此。」麗兒這才感受到真正地安心。「她和外公情份很深,外公說十句她聽十句,比我這個女兒還貼心。」
重鳴把她抱在懷裡,對她熱切地微笑著。「跟我多說一點女兒的事。」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父親。
麗兒看到他那麼自然地接受突然多出一個女兒的事實,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更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好男人。早在十七歲就看出他的好,果然敢做敢當的「好男孩」長大後也會是一流的好男人。
那個夜晚,她叨叨絮絮地描述著他們的女兒──千喜的一顰一笑,生活點滴。
辜重鳴也從話語中,逐漸勾勒出女兒的形貌、個性、人品。果真沒錯,是他的女兒,知道要保護媽媽,他應該給她一個嘉獎。
「聽起來,她是個很獨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事準則,很像我。」重鳴有感而發。
麗兒愉快地笑了。「你們一定很合得來,千喜連外貌都遺傳你較多。」
「是嗎?我倒希望她更像妳一點。」
「你不許批評她哦,千喜是個貼心的好女兒,從不做讓我皺眉的事。」
「我開始擔心了,妳愛女兒勝過於愛我,這我可受不了!」重鳴半開玩笑地說,心底卻認真地計算要把女兒送去讀寄宿學校,寒暑假在家就夠了,平時是他和麗兒的兩人世界。這不是他欠缺父愛,而是他自己也是這樣長大的。
「你真傻,愛丈夫和愛女兒是不一樣的。」她從不杞人憂天,甚至有點兒思無邪。交代完千喜的事,心中的寧靜感又回來了,感到輕鬆而安適。每件事都會很好的,她開心而篤定的這麼想。
等到要上床睡覺之前,她才想到要問:「我明天就連絡千喜,讓你們早一點父女相認,好嗎?」
「不用,我等她來找我。」
她似乎感到詫異。「她怎麼可能來找你?她不知道你的住處。」
「她會找到我的。」他緩緩地道:「如果她像妳所形容的那麼『酷似我』,一旦她得知我是她的生父,而妳又一直不敢跟我挑明了說,她會採取行動的。」
「是嗎?」麗兒的星眸睜得很大。
「老實說,我也想看看她能做到什麼程度。」重鳴輕笑道:「既然她已經不是三歲小娃娃,不可能讓我抱到膝上疼愛,我這做父親的也不能用洋娃娃和巧克力糖哄騙她,那反而會遭到恥笑!我只有等著──見招拆招。」
她伶俐地說:「千喜非常善解人意,她會體諒你的。」
「我相信她會,但要等她對我心悅誠服之後。」他是很重實際的,換了是他,也不會輕饒了拋棄媽媽的男人。
麗兒輕嘆:「都怪我十多年來不曾向千喜透露有關你的事,我以為我們不可能再見面,說也無用。」
「的確,說也無用。一個不在身邊的父親,就算貴為國王又如何?」
「重鳴……」
「不要緊的,麗兒,我們都還年輕,有機會補救的。」他擁著她,笑得高深莫測。「記得哦,妳和女兒通電話時,千萬不可說出我已知道有朱千喜這號人物。」
「你真要玩?」
他執拗地說:「所以妳要站在我這邊,暫時不要點破真相。」
「你們兩個哦!」麗兒悠悠一笑,心想,有何不可!沒人規定「父女相認」要像小說戲劇裡的情節拚命灑狗血,或兩人相擁痛哭;或一人尖叫不認、一人涕泣懺悔,氣氛濃重得宛如走進靈堂。
那種「真情流露」或許賺人熱淚,卻十分耗損精神,不是朱麗兒所樂見。
往事如煙。
當年的一場轟轟烈烈,只盼能換得如今的嫣然一笑。
※※※
一聽說有機會看辜重鳴出洋相,竟是響應者眾,一個個迫不及待的出餿主意,身先士卒的要配合演出。
千喜不免懷疑:「原來我爸的人緣這麼差?!」
在場的除了秋必娜、徐巧盈,徐巧盈的大哥衛東陽,再由衛東陽召集元正則、賀星月這對準夫妻;辜重德和辜以儂則是聞風而來,他們心裡藏著「秘密」,需要和衛東陽合作共同玩弄辜重鳴一下,不想朱千喜自個兒先出現。
兄妹倆喜出望外,爭著自我介紹。
「我是妳叔叔!」辜重德先喊出聲。
「我是妳親姑姑!」以儂利用同樣是女性的方便將千喜攬到身旁細瞧,讚道:「好標緻的小美人兒,活生生是二哥小一號的翻版,五官鮮明,但線條較為柔和,妳媽媽真的好會生!妳叫千喜對吧,我是妳姑姑。」她期待的看著姪女。
「姑姑。」千喜嘴巴可甜了。
重德在一旁叫囂:「我呢?我呢?我是妳叔叔。」
「叔叔你好,希望以後不必改口叫你『姐夫』。」
知曉內情的人都在噴笑,當然以辜以儂笑得最大聲。
「妳果然是二哥的女兒,嘴巴一樣毒。」重德搖頭嘆氣。「妳怎麼不多像妳媽一點呢?妳媽多溫婉、多有氣質!」
千喜嘿嘿一笑,暗想:「我媽又沒跟你生活在一起,你怎會了解『氣質』不能當飯吃!不行,需為老媽留點形象,將來在婆家才好做人。」
在得知朱麗兒一直不敢對辜重鳴坦白生下千喜的事,辜重德擊掌道:「都是二哥不對,他身上一分毫和藹可親的氣味也沒有,楚楚可憐的朱麗兒一開口試探,鐵定又被他嚇得倒退三步、啞口無言。」
千喜為難道:「我不要媽媽被他兇。」
「妳放心好了,」重德正義感十足的說:「我偷偷帶妳回去見祖父祖母,先把老人家的心抓牢了,妳爸敢多放一個屁嗎?想想看,妳媽有勇氣生下妳,又把妳養這麼大,辜家上下都應該對她鞠躬敬禮,感謝她的大恩大德。」
千喜怪道:「我媽有這麼偉大嗎?」
「有,當然有。」重德想到自己不必再慘遭母后大人逼婚,便對朱麗兒感激得不得了。「妳不用擔心妳媽會被妳爸欺負,我絕對站在妳媽這邊的。以儂,妳也一樣是吧?畢竟妳也是二哥手底下的受害者之一。」
以儂不置可否。她可是親眼見到重鳴和麗兒的相處模式,他們互相疼惜都來不及了,誰也不忍欺負了誰。
「千喜,妳要原諒妳姑姑,她如今是妳爸身邊的秘書,拿人薪水,不敢放肆。」重德一本正經、輕快地說。
「你少挑撥離間。」以儂揚一揚頭。「千喜,以後大家相處久了,妳就會明白,妳這位三叔時常口沒遮攔,而且自命風流,怪的是,女孩子都喜歡他。」
「現在是誰在挑撥離間了?」重德挑眼道。
千喜眉宇一清。她感覺心頭暖洋洋的,渾身舒暢,她喜歡她的「家人」。
「我說,你們的『認親儀式』還真是與眾不同,比較像吐槽大會。」衛東陽身為主人,有責任把話拉回正題。「現在你們都互相介紹過了,也該言歸正傳了。要如何把千喜的身世公開,給辜重鳴一個大驚喜!」
元正則突然出聲:「妳確定妳母親還沒有向重鳴坦白?」他一手摟著星月的香肩,眼睛卻盯住千喜說。
他記得很清楚,重鳴對麗兒迷戀至極。
「我確定,因為她不敢說。」千喜的語氣是平和但肯定的。
「為什麼不敢?」元正則正色說:「妳不要被重德所誤導,妳的父親其實是個外冷心熱的人,我敢說他對朱麗兒依戀情深,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女兒。」
「因為,」千喜慢吞吞的、不大情願由自己的口中說出:「我媽是獨生女,我必須從母姓,絕不可能改姓辜。」
辜重德等人都呆了一呆。心想這確實難了。
辜以儂想到老闆那自傲的性格,搖了搖頭。「怪不得麗兒隱瞞至今。」
元正則自問,換了是他肯讓長女或長子從母姓嗎?答案是免談,除非生到第三個「保障名額」。有錢人最怕沒後代,使一干外戚在旁虎視眈眈。
辜重德猛然說:「妳怎麼可以不姓辜呢?妳姓朱,我怎麼辦?」
千喜瞪眼。「跟你什麼關係?」
重德一時語塞,以儂則笑著大爆內幕,「他被母后大人逼婚、逼著傳宗接代,苦兮兮地熬忍了許多年,一知道二哥有了後代,最高興的人就是他。妳姓朱,辜家一樣沒後代,除非麗兒馬上再生一個,否則,他仍舊要把『相親飯』繼續吃下去,直到母后大人抱到孫子為止。」
「真是的,千喜姓什麼都是千喜,她是辜家人這點事實會因此而被否決嗎?」徐巧盈的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味道。「我是衛東陽的妹妹,我不姓衛,我姓徐,難道你們會因此而否決我是衛冷泉的女兒嗎?」
「當然不會。」重德忙打圓場。「可是,衛叔叔不缺兒子哩!」
「你們辜家哪一代缺過兒子啦?」徐巧盈笑咪咪地反問。
「就這一代。」重德索性皮到底。
「難得你如此憂心忡忡,足見你的孝心,那麼,你就努力的生吧!要知道,孝順不是孝順在嘴巴上,要化為實際的行動。」
被將了一軍的辜重德也不是省油的燈,涎臉笑道:「我是很想努力,問題是我一個人生不出來!不然,我們兩家聯姻吧!」
如此煽情,聽來毫無誠意。
徐巧盈由俏鼻孔哼出一聲訕笑,算是回答吧!
這樣子針鋒相對,幾時才能商討出一個好法子讓千喜認親?有錢人似乎都太閒了,因為事不關己吧!
秋必娜有感於此,不得不出聲,快言快語的說:「千喜,妳自己有沒有什麼好主意?」言下之意是這些叔叔、阿姨、姑姑都不可靠,自求多福哪!
「我不知道。」千喜的眼眸泛出憂鬱,迥異於平日的敏銳、靈動。「我完全不了解我爸的個性,不像對待我媽時曉得要怎麼做才對。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樣討厭自己的出身!媽很愛我,可是她卻給了我一個很糟糕的難題。」
以儂責無旁貸的說:「這樣吧,揀日不如撞日,我們現在全體殺到你爸的住處,教他面對現實!他那個人啊,愈是在人多的地方愈是冷靜如鋼,絕不會感情用事,想必能夠很自然、很心平氣和的接受女兒的出現。」
秋必娜不以為然。「聽起來好像在推銷一項產品,讓人非接受不可似的。父女親情應該至為感人,用推銷術這一招相信雙方都很不自在。」
千喜暗暗點頭。她沒有「馬上」去見生父的心理準備,倒期盼生父突然跑來相認,求她原諒十多年的不聞不問──感覺上比較有面子。
徐巧盈也道:「我同意必娜說的,想想我們十萬火急的把千喜推到辜重鳴面前,在場的麗兒該有多尷尬?」
千喜忙道:「對、對、對,我媽是經不起打擊的膽小鬼。」
以儂感嘆道:「我真羨慕朱麗兒,身邊的人都想法子要保護她。」
「人家朱麗兒是我見猶憐,妳呢?」重德也微笑起來。「我看這樣好了,讓千喜到公司去找妳,由妳們耍弄一下『董事長』怎麼樣?」
說到要耍弄辜重鳴,每個人都像吃了興奮劑,餿主意紛紛出籠。
「千喜可以冒充愛慕名人的小花癡,到公司裡宣誓要倒追辜重鳴,還四處廣播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造成辜重鳴的困擾,一直搔擾到他抓狂為止。這時候,千喜才恢復清純形象與他父女相認,保證辜重鳴記憶猶深,一輩子不敢小覷了女兒。」秋必娜不愧是作家,整人花招最狠。
「以後誰若是愛上妳,都得小心一點。」衛東陽忍不住咕噥。
「反正沒你的份兒。」必娜斜斜地睨了他一眼。
「換我說,換我說,」重德想到可以光明正大的欺負老哥,簡直要狂笑。「設計一場假綁票案──當然事先要與麗兒串通好,使二哥不去報警──寄出威脅信函,通知二哥拿出三千萬元的贖金。一開始他自然莫名其妙,我們可以逼真一點將千喜五花大綁,然後拍下照片寄給他。千喜的容貌那麼像他,他一定會開始將信將疑;這時候,換麗兒登場了,她以悲情的姿態開始娓娓述說生下千喜、撫養千喜的辛酸過程,痛哭著要二哥負起責任救回千喜……啊!多麼感人。」
「是很感人,但『救回』千喜後呢?你等著他追殺你!」以儂啐道,又繼續說:「還是我的主意好,請出爸媽來作主,尤其老爸在我們心目中是一位最正派、最明理的威嚴長者,二哥見了他也要俯首聽命。」
「大哥,」巧盈不高興的嘟囔著:「我們大老遠跑來找你,就是看中你足智多謀,你也拿出一個主意來,別讓我的朋友笑話姓衛的全是飯桶!」
又褒又貶又損,反把衛東陽給逗笑了。「難得妳有求於我,豈能讓妳空手而返?不過,妳別忘了,我是生意人,總要給我一點應得的報酬,我才肯賣命。」
「你在說什麼呀!」兄妹開始內訌。
「親兄弟,明算帳。親妹妹呢,答應我一件事便足矣。」
「說話別吊文,有屁快放!」
「嘖,認識妳至今,妳對衛家男人從來沒溫柔過,真不知道妳哪根筋出毛病了?」衛東陽語氣淡淡的,眉頭也不皺一下,嘴角似有若無的還留一抹挑釁的笑。「我要妳答應我幫衛家做一件事情,不是現在,也不會太教妳為難的某一件事。妳肯和我立下約定嗎?」
「若是政策婚姻,免談。」
「當然,衛家還不至於要賣女求榮。」
「你不能挑明了說嗎?」
「時機未到。」
巧盈默想了一會,緩緩的說:「好,我答應你。」
「一言為定。」衛東陽也不拖延時間,笑嘻嘻的直言:「其實,在接到妳的電話後,我心中已有了腹案,否則,我請元老大和星月一起來做什麼?」
大夥兒的目光一致轉向那對準夫婦,他們禮拜天就要正式結婚了。
元正則自衛地嚷道:「衛東陽,你休想設計我!」
「我怎麼敢設計你呢?元老大。」衛東陽揶揄著老友。「我是想和你跟大嫂商量一下,在你們的婚禮中加一齣戲,也算喜事連連。」
「你想怎麼做?」賀星月是比較好說話的,機靈的衛東陽才堅持要求元正則攜伴前來,果然有遠見。
當衛東陽把他的計畫和盤托出,大家都鼓掌贊成,做成結論。
元正則還要做垂死掙扎,罵道:「你們這些損人利己的傢伙!有種都別結婚,否則換我玩你們!」
大家都裝作沒聽見,好奸詐。
千喜的心篤定下來,回想大夥兒的言談,便鼓起勇氣問:「請問,平時我爸的人緣很差嗎?」
「妳怎會這麼問?」以儂怪道。
「因為,你們似乎都很樂於看他出洋相。」
一陣緘默。
辜重德首先爆笑出聲:「說到妳爸爸那個人,是一個沒有任何『娛樂價值』的人。」
「形容得太好了。」元正則也忍不住道:「他不鬧緋聞,工作努力,私生活嚴謹,『好』到讓人討厭,想看他出一次洋相也好。」
衛東陽附和說:「雖然『克己乃最大之勝利』,但做得太完美不是人生無趣嗎?平常都是我們出洋相被他看到,偶爾也該換他出一次洋相給我們瞧瞧吧!」
重德笑得狂妄。「對、對、對,否則大家都心理不平衡。」
星月以最和善的笑容告訴千喜:「記得我第一次見到辜重鳴,還以為自己看見神話故事裡的俊美男神而驚嘆不已呢!他很出眾,感覺上卻很難以親近。正則、東陽、雅器跟他是至交好友,不會存心整他的,無非希望他像個『凡人』。」
千喜終於逐漸明白父親的形象,與母親所描述的他截然不同。
難怪「朱九華」無法揚名立萬,原來媽媽欠缺描繪、造句、形容的天才!
在美國,新娘禮服都是用買的,很少有人用租的。有人貧嘴的說,美國人「再婚率」很高,一件新娘服可以穿好幾次,也不算太浪費。
其實,在經濟能力許可下,買下一件專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新娘禮服,是許多女人的美麗夢想。
賀星月的新娘禮服就是專程飛往紐約,請知名的婚紗設計大師量身訂做的,沒有複雜的珍珠亮片,只以簡單的剪裁、淡雅的蕾絲花邊來襯托她宛如出水芙蓉的清雅氣質,像花兒用羞澀的微笑傾訴幸福。
在飯店的新娘休息室裡,辜重鳴將朱麗兒介紹給賀星月,兩名聰慧女子是一見如故。
星月頭一回見到宛如愛情小說裡面女主角化身的麗兒,充滿了如夢似幻的色彩,卻又矛盾的擁有聖母般寧靜而安祥的氣質,星月一見到她便覺得麗兒和她以前所見的人都不相同,她會是現實上流社會裡的一股清泉。
星月拉住她的手,輕柔的說:「我們一定要做好朋友,時常相約見面,喝茶也好、吃飯也好,相信我們會很談得來。」
她的眼中流露著信任,麗兒鬆口氣點頭微笑。「我喜歡喝花草茶,妳呢?」
「我也是,不說它的味道有多迷人,在視覺上就勝過烏漆抹黑的咖啡。」星月曾是西洋飲茶空間「仲夏茶座」的老闆之一,自是推崇飲茶文化。
「妳說得太好了,奇怪的是我的朋友都嗜喝咖啡。」
「那也無妨,各人喝各人的,不同的喜好可以激盪出異樣的話題。」星月的微笑真誠又甜美,「有機會的話把我介紹給妳的朋友,我也是一名小說迷,可惜欠缺才能,只有欣賞的份。」
麗兒有點羞怯地說:「我聽重鳴說元先生有個外號叫黑豹子,能使他傾心相許的女子絕對是個了不起的女性。」
星月笑得合不攏嘴。「我才要對妳甘拜下風呢!眾人傳說辜重鳴是個冷血漢、老冰魚,每一位自負貌美如花的千金小姐莫不想融化他冷傲的外表,點燃他心底的愛苗,那將是女人一生中最崇高的勝利獎盃!」
「是嗎?」麗兒沉思地望向愛人。
辜重鳴輕咳一聲,同新郎埋怨:「我不得不承認『近墨者黑』這句老話,星月和你在一起之後,嘴巴也變毒了。」
「有嗎?」元正則揚起雙眉。「我以為她在奉承你,她可從來不奉承我。」
星月非常迷人地說:「我委身於你,就是對你最大的奉承了。」
「說得好。」元正則欣賞她溫柔的自信,附送熱吻一個。
重鳴奇怪道:「重德最愛湊熱鬧,怎麼沒看到他人?」
這下子換元正則咳嗽清喉嚨了,忙道:「你何不出去找一找?這樣吧,我陪你出去看人都到齊了沒?麗兒,妳在這裡陪星月。」
「好啊!」麗兒不明所以,隨口應道。
重鳴並不急於和家人見面,反正隨時碰得著,只是看一對新人「肉麻當有趣」,他可不想繼續當觀眾,只好轉移目標。可是,想不到元正則居然很認真──可以說是急切的,將他請出了新娘休息室。
新郎的通病吧!容易著急。重鳴憐憫地想,一邊自我警惕:換自己當新郎時,要灑脫些,保持安然自得的風度,絕不能露出「拙樣」受人訕笑。
「你喜歡孩子嗎?」元正則突兀地說:「你和麗兒有沒有計畫生小孩?」
「目前沒有。」重鳴快速地瞄了元正則的臉一眼。「你自己當了爸爸,嚐到教養孩子的辛苦滋味,所以想把我們全拉下水?」
「有一個愛情結晶是很美妙的事。」元正則幫他洗腦。
「我承認,不過有一點我比你幸運,我不是獨生子,還有重德和以儂承歡膝下,努力地傳宗接代。因此,我沒有這方面的壓力。」
「重德老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元正則含糊其辭。
所謂兄弟就是想法不謀而合吧!都想擺脫掉傳統加諸於男人身上的壓力。不過,幸運之神是站在辜重德這邊的,沒辦法啦!只有將辜重鳴「交出去」,希望他們別搞砸他的婚宴就是了。
若不是一早已在教堂接受牧師福證,元正則才不會答應衛東陽的喧賓奪主計畫。等蜜月旅行回來,他將與星月聯手計畫一連串整人花招,一旦衛東陽或辜重德發出紅色炸彈,好馬上派上用場,小小回報一下。
他們最好別忘記,黑豹子在娶妻生子後,也仍然是一隻不吃素的黑豹子。
喜宴大廳佈置得富麗堂皇,男女賓客儷影雙雙、衣香鬢影的點綴其中,應該來的差不多全到齊了,在開席之前先聊聊八卦,互通情誼。
重鳴正奇怪怎麼左右不見父母、弟妹出席。這時候,主牆面的上方突然垂下一巨幅投影布幕,輕柔的音樂流瀉而出。
「做什麼的?」他問元正則。相信在場佳賓都有同樣的疑問。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燈光由明燦轉為幽暗,有如電影螢幕的放映出一幕幕的絕美影像。
眼前,覆滿了少女美麗的倩影,她正走出門庭,走近花園,看見一片巧笑的薔薇,舉袂迎風,幽柔地婆娑著,兜滿一襟燦然的麗紅。
辜重鳴一眼便看出。「是千喜!我的女兒。」他在內心深處吶喊著,激動不已,但幽暗的環境掩飾了他所受到的震撼。
少女──千喜徜徉在花園裡,慢慢地轉動著身子,極目向四周望去,看到了天空那流浪的雲,在絮聒著遠方的美麗。
一朵如鳥兒般的雲說:「婚禮要開始啦,我們得趕緊一點。」
一朵蝴蝶模樣的雲說:「我將是喜宴中最美麗的焦點!」
一朵白馬形狀的雲邀請千喜,「快騎上我的背,由我護送妳去。」
於是,一片一片奇妙的雲不停地從她身邊滑過,少女千喜轉眼換了一身小禮服,更顯得她姿顏姝麗,絕異於眾。
她騎著白雲馬兒赴宴,飛越山巒橫翠,穿過如茵的草坪,草坪的那一端是莊嚴的教堂,教堂的鐘聲響起,一對備受祝福的新人──元正則及賀星月在親友擁簇下步出教堂,一臉幸福洋溢的美麗新娘拋出了她手中的捧花,恰巧飛落在少女懷中。
少女捧花微笑,醉緬於良辰清景,一串串詩情畫意。
──短短數分鐘的畫面,吸引了在場每一個人,一半歸功於電腦動畫技術。
當宴會廳的大燈重新亮起,巨幅布幕已升上去,主席台上巧立著方才畫面中的艷色少女。她是誰?貴賓們議論紛紛,然則,站在她身旁的居然是赫赫有名的辜鴻宇、康淑貞夫婦,這其中的含意絕對非同小可。
辜重鳴有個感覺:他被自己的家人擺了一道!
一隻溫暖的小手滑入他掌中,是麗兒,他緊緊握住。她亦是一臉茫然。
「各位佳賓,」辜鴻宇聲如洪鐘地開場:「首先,我必須感謝元公夫婦,他們兩位是我們夫妻幾十年來的老朋友,慷慨地讓我們在如此重要的場合佔用一點時間,公開向各位介紹辜家的長孫女──朱千喜小姐,今年十五歲,是犬子重鳴的嫡親骨肉,為了尊重已仙逝的親家翁,這孩子從母姓。」
他簡單的略述當年一場陰錯陽差,不但使一對愛人分散多年,也使辜家骨肉流落在外,言下有些悵然,卻有更多的欣喜,流露出為人祖父的慈愛。
來賓掌聲如雷。
這掌聲是帶有搧動性的,鼓勵辜重鳴上前和女兒骨肉重逢。
順水推舟的,辜重鳴牽住麗兒的小手步向主席台,奇怪,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女兒不同於一般的少女,能幹得很,居然能教辜鴻宇答應她永不改姓。
躲在一旁看好戲的辜重德樂不可支,暗笑:「瞧他模樣,像要步上斷頭台似的。」等不及要看他哼哼哈哈、說話結結巴巴的蠢相。
突然,江夢美捉住他手臂,以顫抖的聲音說:「千喜是你家的人?小阿姨怎麼會跟辜家扯上關係?你們是不是被她騙了?」
辜重德不得不承認,江夢美真是挺差勁的。
「我替妳感到羞愧,」他銳利地說:「妳就這麼看不慣麗兒得到幸福嗎?」
「沒這回事,我只怕你們受騙。」夢美一心想表明自己是站在他這邊的,絕不護短,可惜,卻弄巧成拙。
「枉費妳們姨甥一場,妳不知道麗兒從不騙人的嗎?」
「這才叫謊言。她若不騙人,我們這些親戚怎會不知道千喜的親生父親是誰?」
「她若要騙人,大可捏造一個故事,可是她沒有,她只是三緘其口。」重德嘆了一聲。「我真替麗兒感到難過,妳居然一點也不了解她。」
江夢美真的感到驚奇了。「她果真是你二哥的情人?千喜是你的──姪女?」
「如假包換。我並不胡塗,不至於隨便認姪女。」
她不敢相信地說:「你早已曉得,卻不告訴我?」她意識到自己和他之間已不可能,有點傷心,更多的是難堪。
「我很抱歉,一切只因情勢逼人。」
夢美氣得想摑他一巴掌,驀然響起的一陣掌聲拉走了她的注意力,凝視台上,辜重鳴正彎腰親吻女兒的面頰,博得來賓鼓掌祝賀。
辜重德趁機會溜走,不敢與夢美同桌吃飯。
※※※
新月灑著淡淡的光輝。換下隆重的禮服,梳洗過後,雙雙把疲憊的身子拋向舒服的大床。
麗兒嬌嘆一聲。「今天好累!」
重鳴以手支頤,撐起上半身,俯視著她笑道:「是參加婚禮累,或是應付我們那一家子親戚更累?」
「都有。」她老實承認。
「等過一段時間大家都不那麼好奇了,即可重拾平靜的生活。」他的手指玩弄她的長髮,盡量放柔了聲音安撫她。
她如夢似幻地喃喃說道:「不知道千喜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住?」
「她在爸媽那兒會過得更好。」重鳴發出安慰的聲音。
婚宴後,他們不約而同的湧向父母住的大宅,經過討論,決定在他們正式結婚之前,千喜跟祖父母住。
「我曉得她向來跟祖父祖母輩的人投緣,但我們是她的父母,跟我們住在一起不是比較好嗎?」她有點沮喪。原以為多日不見,千喜會迫不及待的投入母親懷抱,不過看情形,千喜似乎很樂於擺脫她。
「不要胡思亂想,那孩子非常精明,她留在祖父母身邊才能夠吸引我們常常回去報到,我爸媽開心之餘,自然加深對妳的好印象。」他顯得出奇的輕鬆、愉快。「麗兒,我們的女兒不同凡響,她果然將了我一軍。」
「真的耶,我也嚇了一跳。」麗兒很快拋開愁緒,又開心起來。女兒是她生的,又跑不掉。「她怎會那麼聰明,找來一群軍師助陣。」
「我看不用十年,她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哦,是嗎?」她的笑容是不在意的,不以為那很重要。
他給她一個深深的吻,「順其自然,往後的事不必計畫太多,我看她也不大需要人家管。我管妳一個就夠啦!」她尚未反應過來,他的唇又堵住她的。
被愛情餵飽的朱麗兒宛如慵懶的小貓咪。
初戀的回憶成真,相思的苦惱變成快樂,一場陰錯陽差的戀情終於修得正果!他們在慾望、喜樂中融合為一。曾經為愛所苦、為情癡迷,使他們對彼此有更深的了解,更曉得要珍惜,感情的濃度也增加了。
「親愛的麗兒,我再也不離開妳了,只要我活著,絕不離開妳。」當一切復歸平靜,他凝視那張紅暈的臉龐和迷亂的眼睛,心中充滿激情。
「我相信你,重鳴,我相信你永遠對我不離不棄。」她甜蜜快樂地回應著。
彷彿窗外的月光全湧進了她的懷抱,她覺得輕飄飄的,幾乎可以凌空飛舞,與天上的星辰同歡──她多想把這種感覺記錄下來,寫進她的秘密日記裡。
她記得「敦煌曲子詞」裡有一首這樣寫著:
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面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破裙。蟬鬢朱簾亂,金釵舊股分,紅妝垂淚哭郎君。信是南山松柏,無心戀別人。
是啊!為什麼對他情有獨鍾?為什麼對他癡情不悔?為什麼好男人那麼多,她古井不生波?因為,即使重鳴不在,他的影像一樣塞滿了她整顆心,縈繞在她的四周。
因為此心已屬檀郎,所以,無心戀別人。
是啊,這便是隱藏在她心底十六年的秘密解答──
朱麗兒,無心戀別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