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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于晴 鬥妻 1

于晴 鬥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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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晴   鬥妻 1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1
  他,今年十一歲,膚白發也白,個頭小小的,沒有名字,爹娘每見他一次,都喚他可憐的孩子,而其他人則叫他——
  「喂,小老頭,要不要一起逃?」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在井邊喝水的男孩停下動作,抬頭看向這幾個月來,一路相伴卻陌生的「夥伴們」。
  「小老頭,你不會不知道吧?」問話的黑發男孩聳肩,指向身後衣衫半舊的小男孩們。「那些人口販子在京師待了快半個月,人也賣得差不多,就剩咱們幾個。我們年紀不是過小,就是跛腳沒人要,你呢……」瞥向他的白發藍瞳。「沒人會買個快死的小老頭回家當僕人,你也偷聽到了麼?明天再沒有人買咱們,一出京師就會被丟棄,那時想再進京師就難了,不如先逃再說。」
  白發男孩遲疑一陣,輕聲道:
  「我可以做很多事的。」
  「嗤,你能做什麼?日頭一出來,你就畏光。幹嘛,買你回家當夜賊啊?」
  「明天……明天一定會有人要我的。」
  「明天你會被遺棄在城外。」黑發男孩斬釘截鐵道:「京師是皇朝國土內最繁華的城市,這裡不會有人要你,就算你死皮賴臉跟著販子到下個城鎮,也不會有人要你!我姓程,你叫什麼?我當老大,你跟著我,以後我們就在京師裡想辦法過活吧!」小小年紀,已展露未來領導氣勢。
  「我……」他避提自己姓名,勸道:「京師一向嚴管,沒有編戶入冊,留在京師也不會有人用咱們的。」到頭來只能當乞丐。跟著人口販子上京師,他不是要謀求自己的未來,而是、而是……
  「管什麼編戶入冊!與其被人丟棄,不如先逃走!自己的命運得自己來開創!我們四更走,你想來就在這裡會合,不來我們也不會等你!」
  白發男孩咬牙半晌,終究沒有再多說什麼。喝完水,他默默走回馬車附近,就地躺下。
  他出身窮鄉僻壤。從一出生,娘就叫他「可憐的孩子」,年紀漸長後,他發現自身與兄弟姊妹大有不同。
  他天生白發藍眸,膚色極白,眼畏光,日頭一毒,他就很容易被曬傷,在這種情況下,要幫爹下田根本是癡人說夢,尤其這幾年收成不易……
  他不懂,為什麼人人都說現在已是皇朝的盛世,他的家鄉卻這麼窮困,窮困到……他的爹娘決定家裡少一個人吃飯。
  他的身價是零,因為每年來鄉間買孩子的販子認定他活不過幾年,城裡不會有人要他,還是爹娘塞了幾文錢,他才能擠上這輛馬車。
  不求賣兒子賺錢,只求少一個人搶飯吃。
  他……已經不能回家了吧。
  他的夢想很簡單,就是人人認定的太平盛世,有一天也能包括他的家鄉,那麼他回家……爹娘也許會欣喜若狂……
  躺在涼涼的草地上,十指握拳,暗自祈禱明天就有善心老爺買下他,他可以有未來,可以每年送點錢回家,他不是老頭,真的不是。
  他不會短命的……雙眸不敢合上,四更天到了,他心跳得好快……
  不能走,不能走,一走就是乞丐了,他不能走……

  今天一早,人口販子氣得哇哇大叫。
  因為昨晚有一批小孩趁夜逃走,同時帶走一袋食物跟一箱衣物。
  只剩他了。
  「老子官也不報,把他們的戶帖都給燒了,看他們在京師怎麼混下去!」販子瞪他一眼,罵道:「要滾的不滾,專給老子惹麻煩!」
  他當作沒有聽見,在毒辣的日頭下挺直身子,表現出自己最有朝氣的樣子。
  在京師,都是販子去聯絡大戶人家來挑孩子,孩子愈來愈少,少到好幾戶人家挑了幾回都空手而回後,販子索性在大街上叫賣。
  每天天一亮,他就得在街上站著,站到入夜才能回車上睡一覺。這些日子,他的臉、他的手,甚至藏在衣下的肌膚都痛得要命,但他不能吭聲,也不敢吭聲。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的機會了。他不是快死的老頭,真的不是,所以,老天爺,請不要這麼快捨棄他吧!
  不知不覺,晚霞籠罩了整座京師,他的內心開始發抖了。
  「收拾收拾,趁還沒有天黑出京。」販子說道。
  「等等,大叔,再等一下……」拜託,誰來買他吧!他可以做事的!可以的!
  「再等也是白費工夫,待會出去,我把你的戶帖還給你。」
  一還給他,就要丟棄他了吧?
  他還是個孩子,會連份工作都找不著啊!怎麼辦?怎麼辦?
  驀地,他想起昨晚那句「自己命運自己開創」,他也想自己開創啊!可是,老天爺在他出生時就已經不給他機會了,他不想當乞丐!他還有夢想,還有——
  「走了。」販子收拾完畢。
  腦袋轟轟作響,半失焦距的藍眸映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京師是金碧皇朝最繁華的地方,難道連這裡也容不下他嗎?
  人口販子急聲催促著,他腦袋一片空白,慌亂之中,他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用力抓住路過的青年,嘶啞叫道:「公子,買我好不好?我能做事的!我不老,真的!我能做事的!」
  「你……」被抓住的錦衣青年受到驚嚇。
  「喂,你做什麼你!」青年身邊的隨從要拉開他。
  他死抓著最後一線希望不放,幹啞叫道:
  「我真的可以做事的!公子,你買下我吧,多少錢都行,你要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不偷懶也不會生病的!你買我吧!」
  「你這侏儒幹什麼你?再拉著不放,我押你去見官了!」那隨從罵道。
  「等等,他不是侏儒,他還是個孩子……」錦衣青年遺憾地微笑:「小兄弟,我府裡不缺人,沒法買你,再說,我家老爺不在京師,我沒法作主的。」
  他叫他小兄弟……這人看得出他只是個孩子嗎?只有這個人看得出來啊!
  「你不要我,就沒人要了……」
  「阮府真的不缺人,況且你太小了……」青年壓低聲音,沒讓那販子聽見。「你身子不適合做粗活,還是快回家吧。」
  回家?回家?他想回家,好想好想。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他好想他們,他想回家,真的好想。
  可是,他家把大門關上了,他回不去了。
  他爹說,天下之大總有他容身之處,只是他的家鄉太小了,容不得他。京師夠大了,還是容不下他,他實在不知道天下還有哪裡比京師更大,能容得了他這副模樣?
  「小兄弟……小兄弟!寧兒,快抱住他!他暈倒了!」

  天下之大,哪裡才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也有頭發啊,只是白了點,為什麼一直不給他機會?為什麼他一出生就是小老頭的樣子?他偷聽過學堂裡的夫子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才幾歲?為什麼這麼快就老了?
  「好奇怪喔……鳳總管,這小孩……你確定他是小孩嗎?」
  「嗯,是小孩。要說起來,應該只比咱們小姐大不了幾歲吧?唉,這小孩曬成這樣,一定很痛,你去取藥來。」
  「如果他是小孩,怎麼會是白發白眉?你瞧,他連身上的毛都是白的呢,會不會是白猿妖怪?」
  「你胡思亂想到哪去了?我聽老爺說過,確實有這樣的人。他跟小姐沒有兩樣,只是毛發是白色而已……是不是我塗藥塗得太用力,怎麼他掉起眼淚來了?」
  他聞言,連忙張開藍眸,低聲叫道:「鳳總管,我沒事,謝謝……」面前是兩名大姑娘。他呆了一呆,明明剛才是之前公子爺的聲音啊。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鳳春微笑。
  「我……我……家裡排行第二。」被曬傷的臉頰發熱了。
  「那我叫你二弟好了。你幾歲了?」
  「我……十五歲了。」
  鳳春跟身邊的丫鬟對看一眼,笑道:「我差點忘了,明天就要拿你的戶帖去登記,上頭也有你的出生年月日。」
  他猛地抬頭瞪向她,小小的胸口劇烈起伏,喉嚨發不出聲音。
  「我家鳳總管買下你了。小鬼頭,你真的有十五了嗎?我看你跟我家小姐一樣,了不起快六歲吧?能做什麼事?」
  「不,我十一了!能做事!」他叫著,不顧身上疼痛,急急掀被下床。「我可以馬上做事!小姐,現在我要做什麼事?」
  「等等,我不是小姐。」鳳春趕緊壓住他。「阮府在永昌,不在京師。府裡有一個老爺,一名少爺跟一名小姐,我姓鳳,只是負責府裡內務,蒙府裡家僕看得起,叫我一聲鳳總管。」
  「鳳總管……」這位置多麼崇高啊。
  「你要有能力在府裡好好做事,將來你也能坐上這位置的。好了,明天我們出發回永昌,現在先跟你介紹主子們。買下你的這戶人家姓阮,你的老爺是生意人,常年在外走動,少爺任官職,也不在永昌。在僕人裡,你的年紀最小,要懂得長幼有序、先來後到的道理。」看他一直點頭,她也沒撂下什麼重話,柔聲道:
  「你要記得,在府裡絕不能欺上瞞下,尤其是對小姐……如果你騙她,她絕對會信的,而我絕不允有人騙她,你明白嗎?」
  「我會規規矩矩我會規規矩矩的!」
  「還有,我想那販子東折西扣,也不會留下多少錢給你爹娘,所以我跟他只買下你三年契,三年後他多半也不會專程來帶你走……」
  「三年……」那販子只會當他短命,不會回頭帶他了。只有三年,那時他才十四歲,不知道能不能在永昌找到謀生工作……
  「那時你想簽終生契也行,咱們私下做。」見他從極度沮喪轉為欣喜若狂,她面露憐惜。「話先說明白,頭一年你不支薪,後頭每年會給你固定的工資,你要托人帶回家鄉的話,只要府裡收田租有路過,可以順道幫你帶回去。」
  他聞言,啞口無言。好半天才低喃:
  「我也能送錢回家嗎?我也能嗎?」
  「如果你在府裡乖乖做事,你愛怎麼用你的工資,沒人會吭聲的。」

  三個月後
  「女人掌事,終究還是太心軟了。」
  「那小鬼天生的富貴命,三天兩頭倒在床上不能做事,再這樣下去,鳳春也很為難吧。」
  「鳳春不該買下他的,連半天活都幹不了,在府裡白吃白喝的,誰會服氣?」
  他忍著渾身燒灼般的疼痛,眼睛幾乎快瞇成一直線,也要拚命拔著野草。
  美夢太早成真了!
  他以為他可以在這麼好的府裡、這麼好的內務總管下頭幹活,後來才發現他真的跟快死的老頭沒有兩樣。
  在太陽下工作一天,他全身曬傷,不理會紅腫的傷再做事,結果只會躺在床上更多天。
  他好害怕,明明他是窮人命,為什麼有富貴的身體?
  再這樣下去,他會被趕出這裡的。他連錢都還沒有寄回去啊!背部隱隱作痛,他有點想吐,就算抹了藥,他的身體還是快裂成兩半一樣——
  周邊的雜草拔光後,他抬起頭,要移向另一頭拔,突然瞧見有個小姑娘蹲在地上托腮看著他。
  他呆住,脫口:
  「你、你是誰?」
  「老頭,老頭。」她叫,然後轉身跑了。
  哪裡來的小姑娘?沒多久,那小姑娘又跑回來,打開紙傘撐在他頭上。
  他又是一怔,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眸。
  「哥哥說,敬老尊賢。」
  「你到底是誰?」
  她雙手叉腰,挺起胸,叫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阮臥秋!」
  「……我見過少爺,他叫阮臥秋。」他從來不知道少爺是女扮男裝。
  她點點頭,咧著小嘴,爽快地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阮冬故!」
  「小姐!」他失聲叫著,連忙接傘遮向她。
  進阮府後,他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小姐,他只當大戶人家重男女之別,沒有想到阮家小小姐好……好隨便,一身衣物完全不像富貴人家。
  「哥哥說,老吾老以及、及……」小臉苦惱,捧頭回憶。
  「人之老?」
  她擊掌,大聲叫道:
  「老伯說得對!老伯跟哥哥一樣聰明,冬故五體投地。」
  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濃濃的童音,但說話偏愛學大人。
  他記得她才快六歲而已吧。
  「我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伯,我不撐傘,你才需要。」
  「我不是老伯,我一點都不老。」他低聲說著。
  她眨了眨眼,看著他的白發,再看看他藍色的眼睛,接著,她「哦」了一聲,道:「不是老頭不是老伯。」她低頭摸摸自己的黑發後,又抬頭望向他。「不是老伯。這位兄台,為何我沒見過你?」
  他有點啼笑皆非。鳳春曾說阮家小姐太容易被騙,她真的很容易信任人呢。
  「我是府裡長工,叫二弟。小姐,大熱天的,你要去哪兒,我送你過去吧。」
  「我、我……」她吞吞吐吐。「我……想去大哥房裡。」
  「少爺房裡?少爺現在不在府裡啊。」
  她點頭,小臉認真。「大哥已去為民謀福,冬故想他……想他背書的能力,所以……想去沾點……」
  他一頭霧水。她想去沾少爺背書的能力?
  「小姐!」迎面而來的鳳春吃了一驚,喜道:「你回來了!懷寧呢?」
  「他在打呼呼,鳳春,抱。」
  鳳春高興地抱起軟軟的小身體,而阮冬故兩手攤得開開的,一點回抱的意思都沒有。
  「小姐,我正在打點你愛吃的食物,等你這兩天到家呢。」
  阮冬故笑瞇了眼,頰面不住磨蹭鳳春的臉。
  「鳳春,我學了一套拳,明天給你看。」
  「不成不成,你回來的日子有限,我得趕緊安排夫子來教你念書。」鳳春喜孜孜地放下她。
  他注意到阮冬故一聽要念書,整個人就縮水成小老頭了。
  「鳳春,懷寧會背三字經,不用念書了。」
  「那小姐呢?」
  「……」阮冬故突然轉向他,認真問道:「這位兄台,你會背三字經嗎?」
  「我……我會一點。」
  他話才說完,不僅贏得她崇拜的眼光,連鳳春都詫異地看向他。
  他吶吶道:
  「我家鄉有學堂,有一次我經過,聽見那夫子念過一回,就、就記住了……」
  阮冬故張大嘴。「這位兄台,你也要赴京趕考嗎?」
  「不,小姐,我怎麼可能會去應試呢?」
  「喔……」她撓撓頭。
  「小姐丟臉了。」鳳春輕聲說:「他叫二弟,不是『這位兄台』,連二弟都會背三字經,你念了一年還背不到兩句,比二弟還不如。」
  阮冬故的頭垂得低低的,就快掉下來了。
  鳳春牽起她的小手,柔聲道:
  「老爺一直很希望你多念點書,小姐,我帶你去梳洗,今天先好好吃一頓,等明天再談上課的事,好不好?」
  「喔……」阮冬故看向他。「二弟兄,告辭了。」
  鳳春多看他兩眼,低聲道:
  「瞧你曬成這樣。你先去陰涼處站站,我晚點有事跟你說。」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
  書房裡,他盡量無聲息地擦拭桌椅,如果師傅渴了,他立即奉上溫熱茶水。
  他只是一個家僕,能夠聽師傅講課,簡直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他珍惜都來不及了,哪像——
  那個據說是小小姐的「師弟」,雙臂環胸,雖然眼睛張得大大的,疑似認真聽課,但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個叫懷寧的已經進入睡眠階段。
  他輕輕撣著花瓶上的灰塵,走到竹簾之後,果然瞧見每天上演的同樣場景。
  阮府的小小姐趴在小桌子上打呼呼,完全沒在聽課。
  他偷覷正講得口沫橫飛的師傅,悄悄閃進竹簾後,輕搖著她的小肩。
  她揉揉睡眸,看見是他,正要張開小嘴喊人,他連忙食指舉至嘴間,指指簾外的師傅。
  她回神,立即垮下小臉,再度化身為小老頭,整個身體縮得好幹扁。
  那無比委屈的樣子,讓他差點笑出來。
  其實,他能被安排到書房工作,全是鳳春的恩德。
  讀書呢,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只是……如果是給懷寧上課也就算了,為何鳳春會逼小姐來念書,而且才六歲,就強迫她聽這種深奧的道理?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來,與她平視,壓低聲音問道:
  「小姐,你聽不懂麼?」
  苦瓜小臉頓時被壓扁了。她學他的聲量回答:
  「二弟兄,學生資質駑鈍,一無所獲。」
  他忍著笑,輕聲說:
  「小姐,師傅在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是指,老天爺保佑我們老百姓,同時還賜給我們皇帝跟師傅。瞧,有皇帝爺爺,才有國土,才有阮家,才有你啊。」
  她皺起細細的眉頭,古怪地看著他。
  「二弟兄,你這樣講,學生就明白了。可是,怎麼我跟懷寧不懂,你就懂?莫非你就是老天爺賜給學生的師傅嗎?」
  「不不不,我只是阮家的家僕,不是師傅。」他有點恐慌,這個小姐的想法跟人似乎不太一樣,真怕她突然跪地拜師。
  「原來老天爺賜給學生的是一個家僕。二弟兄,你學問飽飽,為何不上京趕考,為百姓做事?」
  他呆住。這個小姐才幾歲啊?怎麼這麼愛裝小大人?
  「我……我書讀得不多。」見她一臉疑惑,他低聲答道:「我只懂幾個字,懂一點三字經,我跟小姐說的這些道理,還是這幾日待在書房裡才明白的。」
  她小嘴大張,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道:
  「二弟兄,莫非你是天生讀書料?你愛讀書嗎?」
  「我想,應該是吧。」他笑容隱有苦澀。
  她一擊掌,叫道:
  「既然喜歡,那書房很大,再搬桌椅一塊讀書。二弟兄將來必平步青雲,乃朝中棟梁,為民謀福,再造太平盛世。」很驕傲地再補一句:「跟我大哥一樣。」
  「跟你大哥什麼一樣?」師傅在竹簾前怒聲問道。
  她被嚇得彈跳起來,整個小身體跟著椅子翻倒在地。
  他也驚跳起來,急步上前扶起她。她是身份尊貴的小姐,如果跌傷了,倒楣的肯定是他!
  「阮少爺如今為朝做事,乃頂天立地的真漢子。」那師傅語有不悅:「小姐只是個小女子而已,既然無心讀書,何必聘請老夫?聽說鳳姑娘主管府內一切。一個女人出了頭,連帶帶壞小姐,這種總管還不如不要!」
  阮冬故攏起細眉,不太高興道:
  「學生駑鈍,師傅是不是在罵鳳春?」
  「小姐讀書,學些風花雪月也就夠了,何必聽鳳姑娘安排,讓老夫淨教些你不該懂的東西呢?」
  她眉頭打結更深,轉向二弟,求教道:
  「二弟兄,學生還是駑鈍,師傅在講話,每個字我都懂,但變成一句話我就聽不懂了。我問他是不是在罵鳳春?師傅的回答到底是還是不是?」
  「這……」他直覺覷向懷寧。懷寧是清醒了,但抬頭看這裡一眼,又合上眼皮繼續裝睡。
  他也想裝睡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老師傅滿面不快,忘了跟他對話的是年僅六歲的小娃娃。
  「如果師傅不是罵鳳春,那學生誤會師傅,學生一定要賠罪;師傅要是真罵鳳春,學生還盼師傅還鳳春一個公道,否則學生不服!」她十分認真地說道。
  「你在老夫門下受教幾日,也算是老夫學生,難道不懂什麼叫尊師重道嗎?」
  剎那間,她整張小臉皺起。顯然尊師重道在她內心起了巨大矛盾,最後,她大聲說道:
  「學生確實要尊師重道,但鳳春是我阮家人,老天爺賜給我一個師傅;也賜給我一個鳳春,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為什麼師傅要罵鳳春?為什麼師傅要瞧不起鳳春?」
  「你你你……」老師傅脹紅臉,怒聲斥罵:「這是逆師啊!」
  「學生並非逆師。傳道授業解惑也,還請師傅開解學生內心疑惑!」
  「因為她是女人!因為她誤導你的想法!因為她想在阮府裡當武則天!」
  阮冬故非常仔細聆聽。當老師傅說到武則天時,她充滿茫然,但也明白這絕不是好話,遂不開心道:
  「師傅是老頭,我聽懷寧說,有時老頭是不講理的。」沒察覺懷寧從椅子上滑下。「師傅有錯,沒有關系,學生一定要指責,師傅才能繼續走正確的道路。所以,師傅,你錯了,你誤會鳳春了!鳳春姓鳳,不姓武,待會我叫她來,你當面跟她賠個罪就沒事了。」
  「???——」
  「師傅何以吹鬍子瞪眼?」她不解。
  「小姐!」鳳春匆匆進書房,二弟尾隨其後。「師傅,我家小姐年紀小小,不懂事,還盼師傅原諒。」
  阮冬故從竹簾後走出來,滿面疑惑地盯著鳳春。
  「鳳春,我何錯之有?」
  「小姐……」鳳春咬咬牙,一時顧不了是非對錯一定要分明白的小姐,轉向老師傅討好道:「師傅,我家小姐脾氣稍大,不懂世事,得罪師傅,請師傅千萬別跟小孩計較。這樣吧,您先到廳裡喝茶消個氣,下午就別教了,我雇轎子送師傅回家休息。」
  阮冬故來回看著他們兩個,小小的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老師傅沉著臉,道:「鳳姑娘,恕老夫無能也無力,阮小姐只是名女子,才氣完全不如阮少爺,教也是白費工夫。聽說,是你執意要小姐學這些,難道你要她步上阮少爺的路子?」
  鳳春臉色大駭,連聲道:「不不,當然沒有!小姐是女子,怎能入朝為官?」
  「既然無心禍國殃民,那小姐還是別讀的好。」
  「何以師傅說我禍國殃民?」阮冬故不解道。
  「小姐!」鳳春低叫。
  「鳳春說過,不懂之事該問,我問錯了嗎?」小腦袋瓜裡打滿了結。
  鳳春一時啞口無言。
  「鳳姑娘,你好自為之吧。在阮府當差,能坐上這內務總管之位,你已用盡三生福氣,你再得寸進尺,小心阮府一家人遲早因你受累!」老師傅道。
  阮冬故聞言,一臉怒氣,叫道:
  「誰說鳳春會害我們?師傅為何再三抵毀鳳春?」她畢竟年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氣憤之下,一拳用力擊向竹簾,那竹簾立時迸裂。
  頓時,老師傅被嚇得魂飛魄散。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2
  天黑黑,蟲鳴蛙叫不絕於耳。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雖然跪著的膝蓋有點痛,但他絕對能忍。
  找個事情分神好了。他開始一字不露默背老師傅教的一切,同時一心二用想到早上書房裡發生的事。
  小姐的力氣真可怕,才小小一個拳頭,竟然將沉重的竹簾打得四分五裂,當場把老師傅嚇得厥過去。
  所以,他領罰了。
  他很明白大戶人家都是這樣的,明明不是他的錯,但小姐犯錯,鳳春不能罰她,只能罰地位低微的他。
  他無所謂,以前他挨過餓,差點流露街頭當乞丐,全是鳳春心軟帶他回阮府,現在在祠堂跪一夜,他絕對能撐過。
  他閉眸默背,身邊似乎有什麼在搖動,他也不害怕,多半是風吹的,因此,當他張開眼時,發現綁著兩個可愛圓辮子的小姐跪在一邊,他一臉錯愕。
  「小姐,你這是做什麼?」他失聲叫道。
  「二弟兄,好久不見,我來罰跪。」她低聲說著,小臉垂得低低的。
  「鳳總管知道你在這嗎?你快起來,你是千金之軀啊!」
  「鳳春不知道。我跟她說過了,如果我有錯,罰我就好了,為什麼要罰你?鳳春說,以後我做錯事都罰你,因為我不怕罰。」
  他只能瞪著她看。
  她繼續說著:
  「二弟兄,你受罰,我當然也不能睡大覺,所以,我來陪你了。還有,我把懷寧拖來了,他上課偷睡覺也有錯,都該罰。」
  他直覺轉過頭,驚駭地發現懷寧正跪在左側。小姐的師弟何時出現的?為什麼他沒有察覺?
  「小姐……你真的不用跪……你這是會折煞我的!」
  「為什麼?」
  這個小姐真的很愛問為什麼啊。他苦笑:
  「你是主子,我是僕人,我為你受罰是天經地義,你為我而跪,那根本無理可談。」
  她聞言,搖頭晃腦想半天,想到腦中又開始打結。她瞄到懷寧跟她眨了一隻眼,立時想起懷寧簡潔有力的法子。
  她一擊掌,道:
  「二弟兄,你博學多聞,今天師傅才講,你馬上就能明白前後道理,冬故佩服。二弟兄可願意趁這時候,多教點給冬故?」
  他一怔,答道:「說教不敢當。只要小姐不累,我一定說個翔實。」
  「說簡單點,我跟我大哥不一樣,我很笨的。」
  「小姐一定有幾分天資,鳳總管才會請師傅過府教書的。」他安慰道。
  她搖搖頭,迅速站起來,跑到供桌前拿過木魚,然後回到他身邊跪下。
  「二弟兄,實不相瞞,鳳春要我讀書,是因為我這個——」她輕輕一打,木魚頓時碎成數片。她扮個鬼臉,小聲道:「力氣大得像條牛。」
  他瞠目結舌。
  原來下午的竹簾不是意外……
  「鳳春請師傅過府,是要冬故修身養性。今天她很生氣,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要生氣,但我想,她不是對師傅生氣,而是氣我,二弟兄,你就幫幫我,教我一點,我懂了之後去跟鳳春說,她一定高興。」小臉認真無比。
  「鳳總管知道小姐這麼用心向學,一定氣消。」他道。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雖然懷疑自己會在中途睡著,但為了鳳春,她還是得強打精神。
  想到一事,她又問:
  「既然二弟兄博學多聞,一定知道今天我哪裡做錯了?鳳春說,我該尊師重道,這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師傅無故罵鳳春,他有錯,鳳春沒有錯,那我叫師傅道歉,以後他不再犯這錯,對師傅也是好事。我何錯之有?鳳春是冬故心裡重要的人,明明她沒有錯,我卻要任她被師傅辱罵,這就是尊師重道嗎?」
  顯然這個對錯問題,造成她的困擾。
  「這……」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在這個小姐心裡,似乎沒有地位尊卑之分,只有是非對錯的想法。這到底是誰教她的?「我想……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有僕人說小姐錯了,小姐心裡當然會不高興,這跟你師傅生氣的原因是一樣的。」
  她一怔,脫口:「為何我要不高興?」
  他也跟著一楞。
  「只要說出道理來,讓我以後不再犯,冬故感激都來不及,為何要不高興?二弟兄,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
  「這……小姐將來長大就明白了。」
  她認真的「哦」了一聲,道:「原來要像二弟兄這麼大,才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二弟兄,敢問今年你貴庚?」
  「……十一歲了。」
  她扳著手指頭數道:「還要五個寒暑啊……難怪鳳春、大哥都明白這道理,我跟懷寧就不明白。」
  「我明白。」懷寧閉著眼插嘴。
  阮冬故嚇了一跳,連忙數著懷寧的歲數。「原來再過兩個寒暑,我就能明白了。」她松了口氣:「還好,不算太久,不然冬故的頭都要想破了。」
  她放心了,他也暗籲口氣。
  她又一擊掌,嚇得二弟立刻提起精神,以防她再丟出莫名其妙的問題。
  「對了,二弟兄,我跟鳳春說過,下次別的師傅來教書,懷寧、我,還有你,一塊讀書,你的桌子就搬到我旁邊,我不懂的你教我,這樣子一來,就算我是笨蛋,也勉強可以像大哥一點點。」
  他聞言驚喜萬分,激動得難以言喻。
  「我、我只是個家僕……也能讀書嗎?」
  「為何家僕不能讀書?」她又是一臉疑問。「既然喜歡讀書,那一定要讀書,二弟兄比我適合讀書,說不定將來赴京趕考,為民謀福,就跟我大哥一樣。」
  這個小姐,真的很熱中讓他赴京趕考。二弟有點好笑,又有點感動,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他也能讀書。
  現在的他,就算跪上十天半個月,也心甘情願,只求老天不要把這小小的福分帶走!拜託!

  四個月後
  「二弟兄!二弟兄!」
  二弟迷迷糊糊地張眼,看見有個小小可愛的姑娘爬上他的床。
  是他的妹子嗎?
  以前,他小妹跟他沒有這麼親的,她年紀跟阮小姐差不多,但怕極他的蒼白跟白發……倏地,他瞪大眼,看見阮家小姐跪坐在床邊。
  他立刻坐起來,低叫:
  「小姐,你到我房裡做什麼?」老天,這小姐是不是太不知禮數了?
  本來他是跟傭人們同住一間,但自他成為伴讀之後,必須把其他工作集中在下午跟晚上,往往一回房睡覺就驚擾到別人,鳳春特例撥了間小小的房給他,雖然破舊,但能住人。
  他不怕苦,只要能多看點書,就算讓他睡柴房,他也甘之如飴。
  她認真道:
  「今天二弟兄的故事還沒說完,我特地來聽。」小臉意猶未盡,小眼睛亮晶晶的,充滿光彩。
  「你是說……呂不韋的故事啊,咱們不是說好,『奇貨可居』的典故,明天再說嗎?」
  「明天我要出門,新年才會回家,那時才能再聽到二弟兄的故事,我會天天想天天想,不如二弟兄先告訴我吧。」
  「小姐要上哪去?怎麼一去半年?」
  她張口欲言,然後又憋住,小臉脹得鼓鼓的。「我答應鳳春不講。鳳春說,這是秘密。」
  這個秘密讓她忍得好辛苦。
  「我討厭秘密。」她咕噥,又笑著用力拍小胸。「我跟鳳春說過了,等我離開後,師傅照樣教你讀書,以後你就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講給我聽了。」她喜歡聽這個白發兄說故事,比師傅說的大道理有趣而且易記多了。
  他激動得握住她的小手,道:
  「小姐,謝謝你!」
  她低頭看著自己被握緊的小手。
  他連忙鬆手,惱自己的失態。「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冒犯什麼?」她撓撓頭,傻笑道:「在府裡只有鳳春敢抱我。二弟兄,冬故在此道歉,你握著我的手,我卻不能碰你。」
  「小姐,你是千金之軀,怎能碰我這種下人?」
  阮冬故想了下,小聲問:
  「二弟兄,上次你在祠堂是看過我力氣的。你不覺得我力氣很大很大嗎?」
  「還好吧,只是個木魚而已。」一個小孩子就算力氣再大,也絕不可能離譜到哪裡去。
  她皺眉。「二弟兄,切莫瞧輕我的力氣,不然你遲早會受苦的——這是我爹說的。」她爬下床,東張西望,確定鳳春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她才繼續道:「二弟兄,今夜之事只有你我知道。」她攀上椅,用力擊向桌面。
  「小姐,小心——」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厚重的桌面被她劈成兩半。
  他目瞪口呆。
  她像個小大人一樣搖頭歎氣,然後跳下椅子,走到床邊。
  「不瞞你說,我並未用盡全力。以前我曾試過用盡全力推大樹,大樹竟然連根拔起。」又攤了攤手:「你瞧,我不敢碰二弟兄,就是怕不小心把你弄得四分五裂。」
  「……小姐,現在你已經開始懂得控制力道,這是件好事啊。」他吞了吞口水,暗自注意她的舉動,以免她突然撲上前抱他。
  她詫異地看他。「你不怕嗎?」
  「我……為什麼要怕?」他鼓起勇氣笑道。阮府的小姐,他不敢得罪。
  她開心地咧著小嘴,小眼睛又充滿光彩了。
  「?完蛋了。」冷冷的聲音自角落響起。
  二弟受到驚嚇,直覺看向發聲處。不知何時,小姐的師弟竟然出現在床尾旁!懷寧何時來的?為何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笨蛋都看得出這裡少了一張桌子。」懷寧冷聲道。
  阮冬故張大嘴,顯然沒有想到今晚的秘密會因為少一張桌子而破功。
  「笨蛋。」懷寧面無表情。
  「不、不礙事,就、就說我打破的。小姐,你別擔心。」
  「不,多謝二弟兄的好意。說謊是不對的,我領罪就是。」她垂頭喪氣,掃過這間簡陋的小房間。「二弟兄,鳳春說你有時半夜會讀書,對不?」
  「是的。」
  「你都在哪讀書?」
  二弟默默睇向那已五馬分屍的木桌,苦笑:「我在床上看。」
  她轉身跟懷寧說道:
  「反正明天我們就走了,我房裡的桌子也用不著,你跟我回去搬!」
  「等等,小姐……」
  「你放心,待會我去領罪時,會跟鳳春說好的!」一眨眼她就消失在門外。似乎忘記自己力大無窮,但個頭太小,根本不能憑一己之力扛起大桌子。
  懷寧閉上眼,忍耐地說:「笨蛋。」雖然這樣罵他的師姐,他還是跟了上去。
  跨出門檻的剎那,懷寧突然回頭,冷冷盯他一會兒,才道:
  「她是個笨蛋,你說什麼她都信,不要騙她。」語畢,頭也不回地離開。
  二弟聞言,臉色微變。他、他不是騙人,只是……身為一個家僕,哄小姐開心,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如果不哄她,他怎能在阮府裡生存下去?
  不騙她,難道要坦白說,她的力氣真的很嚇人,請她學會控制力道後再接近他……如果他實話實說,這個小姐一定很難過,所以,有時善意的謊言是必須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一大早,他起床准備洗臉上工。
  一開門,鳳春竟然已經在等著他了。
  「鳳總管,我、我——」
  「沒事。」鳳春微笑:「晚點小姐要出門,在她出去前,我想跟你談談。」
  他心裡緊張,回頭看了眼那貴氣十足的桌子。
  鳳春笑道:「那不幹你的事。小姐做事一向沖動,下午我差人把桌子搬回去,換另一張來。」
  「是。」他連忙跟在她後頭,不敢越前。
  「我記得你家有個兄長,還有弟妹,是不?」她問。
  「是。」
  「三年結束後,你還想做下去嗎?」
  「想,當然想!」除了阮府,沒有人要他了!
  鳳春回頭看他一眼,柔聲道:「你打算何時衣錦還鄉呢?」
  「我……沒想過。要衣錦還鄉也很難,而且我家鄉……並不能容我……」阮府裡有鳳春壓著,日子一久,大夥都習慣他長相,明白他不會害人,但回到家鄉……
  「那,你想不想永遠留在府裡呢?」她試探地問。
  他一怔,停住腳步。
  鳳春道:
  「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不栽培下去太可惜了。現在你只是家僕,就算讀了再多的書,身份依舊低人一等。你想不想成為我的義子呢?」
  他還是傻著眼,呆呆地瞪著她。
  「我不打算成親,也不需要你來養老,就純粹是個義子。將來你有能力,也可以坐上阮府內外務總管的位置。」頓了下,她意味深長:「也許,到頭來你選擇的是其他你不曾想過的路子。」
  「……鳳總管收我為義子,是為了小姐嗎?」他低聲開口。
  她柔聲笑道:
  「你真的很聰明。我收你為義子,以後你不必在府裡工作,只要當小姐的伴讀就好了。她不笨,只是性子直,是非對錯分得很明白,再加上她十分崇拜臥秋少爺,所以……總之,我不是要你隨時教她,只要能潛移默化點,我就萬謝了。」
  他夠聰明,就該立即答應!
  這正是一個大好機會啊?從家僕躍升為鳳春義子,以後他想讀多少書都行!甚至,只要他想讀,小姐也會幫他找來!
  他的野心愈來愈大了。從一開始,他只求有個工作就好,現在他卻渴望能過更好的生活,鳳春開的條件,他求之不得,這是一個錯過就不再有的機會——
  「你好好考慮吧。在此之前,你跟我去送小姐出門吧……對了,小姐離家的事,你別跟外人說起。」
  外人?那意思是,小姐離家是秘密,而他已經被鳳春視作親信了嗎?他總覺得鳳春對小姐的態度充滿異樣,嚴厲督促她讀書,卻又心疼她讀書,她讀的也不是風花雪月的東西,而是紮紮實實的道理。
  見鳳春暫時結束這個話題,他脫口喊道:
  「我願意!我願意!」天知道下一刻鳳春會不會改變主意?既然能過好一點的日子,為什麼他要拒絕?
  接下來他沉浸在老天爺賜的美夢裡。他隱約聽見小姐在叫:
  「鳳春,你要收二弟兄當義子?那我留下觀禮!現在他是不是奇貨可居了?」
  「奇貨可居」不能這樣用,以後要當小姐的伴讀,恐怕是辛苦了點,但他不怕吃苦,真的。
  阮冬故興高采烈在旁觀禮,跑來跑去像是自己被收養一樣。
  「從今天起,你姓鳳,就叫一郎吧。」鳳春笑道。
  等他敬過茶水,行跪拜之禮後,阮冬故沖上前,抱拳作揖道:
  「二弟兄,不,一郎兄,恭喜你喜事臨門,認鳳春當娘。上次我叫鳳春娘,她還打我呢。」語畢,開心地想要上前抱住他。
  鳳一郎回神,脫口驚叫一聲,狼狽地退後數步。她的力氣嚇人啊!
  剎那間,一片死寂。
  廳裡的家僕個個噤聲,有看好戲有同情有譏笑的,還有懷寧的冷眼,全往他這裡看來。
  阮冬故迷惑地望著他,小臉隱約有抹受傷。
  鳳一郎急中生智,勉強笑道:
  「小姐是千金之軀,雖然一郎已是鳳總管的義子,但小姐抱我,總是不妥。」那聲音帶點微顫。老天爺……不會故意給他一個美夢後又狠狠砸碎它吧?
  鳳春適時化解廳裡尷尬的氣氛,開口道:
  「小姐,將來你可就有個伴讀了。」她笑著抱起小小的身體。「你老愛學臥秋少爺的語氣,這可不好,別再叫一郎兄了,以後叫一郎哥好不好?」
  阮冬故點點頭,看了鳳一郎一眼,接著,心無城府地喊道:
  「一郎哥!」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3
  三年後
  十四歲的少年,飽讀詩書,已非當年那個瘦弱卑微的孩子。
  一頭銀發與雪白的膚色,在人群裡依舊格格不入,但他已經學會表面功夫,以微笑來面對無知百姓的眼光跟脫口而出的「老頭」。
  他的五官還帶點稚嫩,但因長年沉浸在書香裡,氣質逐穩,幾次府裡出了點事,都是他在第一時間拿主意渡難關,僕人們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尊敬了。
  他想,他是聰明的吧。
  這些年來習得的知識如同一把鑰匙,逐一開啟他的智慧。時常,他不經意想到的法子,外人嘖嘖稱奇,外人心裡所想的,他輕易看穿,從無例外。
  鳳春為此而無比欣喜,為他找來各式各樣的書籍,甚至動用她私錢,同時請上好幾個師傅教他。
  鳳春這麼栽培他,背後定有原因,只是她遲遲不肯說。
  唯有一次,他聽見鳳春低喃:
  「但願,你的未來在府裡,哪兒也不去。」
  他還能去哪兒?
  不管是阮府或者鳳春,對他簡直恩從再造。賣身契在認她為母時,已經撕毀,但每逢過年遇節時,她還是送給他一個紅包,他不愁吃穿,所以將紅包原封不動地寄回家鄉。
  只是,這幾年阮府的運勢不佳。阮老爺與外務總管在經商途中客死異鄉,接著,阮臥秋遭人毒瞎雙眼,他不笨,自然明白那是阮臥秋為人太過正直之故。
  正因正直,所以阮府想要東山再起,絕無可能。
  正直的阮臥秋,為官鐵面無私,不講人情,如今雙眼皆盲又辭官,誰還會念舊情?現在府裡權力最大的是鳳春,但她畢竟是女子,小姐又太小,將來的阮府……
  他已有心理准備,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棄阮家而去。
  「一郎哥。」書房的門口,一顆可愛的小頭探進來。
  他回神,面露驚喜地擱下書,上前道:
  「小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早上回來的,剛去看大哥……」笑顏略斂,她沮喪說著:「大哥沒發現我。」
  「少爺眼睛還沒復原,當然不會發現小姐。你喊他一聲,他就知道你在場。」
  她搖搖頭。「大哥現在一定心煩,我還是不要吵他好了。」
  「懷寧呢?」
  「他肚子餓,先去廚房吃飯。鳳春說,有名醫來看大哥,我在秋院不方便,所以,要我過來找一郎哥。」
  哪來的名醫?鳳一郎暗自納悶,隨即暗叫一聲——東方非來了!
  自阮臥秋目盲後,每到秋天,朝官東方非必會帶著名醫來阮府。
  鳳春叫她過來,定是要他留住這個莽撞的小小姐。
  思及此,他不動聲色地微笑:
  「既然小姐還不餓,那就讓我說幾個故事給你聽……小姐,為什麼你這樣盯著我看?」她應該早就習慣他的異貌才對。
  阮冬故偏頭打量他一陣,搬了張凳子到他面前,當著他微疑的神色,跳上凳子,與他平視。
  「一郎哥,半年不見,你變高了耶。」真不公平,明明一郎哥以前比她高一點點,現在她站在凳子上,才能跟他同高。
  鳳一郎撇開視線,很想笑出聲,又不想讓她傷心,遂抱起她小小軟軟的身體,放到書桌後的椅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從他認鳳春為義母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主動抱過他了。
  「我高是理所當然,今年我快十五了,若是矮個兒,要怎麼照顧小姐?」
  「那我十五歲,也會跟一郎哥一樣高嗎?」
  「也許。」頓了下,他笑問:「好了,小姐,你想聽什麼故事?」
  她開心道:
  「我想聽一郎哥上次說的那個家家戶戶敞開大門,也不會有小偷的故事!」
  鳳一郎也不意外,笑道:
  「好,小姐,那你記得上次我教你背的《禮記•禮運》裡頭的那段話嗎?」
  「記得!」她精神十足地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歸……」背到最後,聲音愈來愈小。
  「小姐能背到這裡,已經很了不起了。」他贊美道。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說道:
  「一郎哥,我是笨蛋,這你是知道的。我討厭讀書,師傅講得我都不懂,連我寫一篇文章,我都寫不好。如果我有一郎哥的聰明才智有多好。」她很羨慕,語氣也隱有驕傲。
  他保持溫柔的笑,道:「像我有什麼好?」下意識地撫上白發,又說:「小姐生在阮府,足抵我的聰明瞭,再者,小姐不是笨蛋,只是時常心不專而已。」
  她看著他,沒有再多說什麼,專心傾聽她百聽也不厭的傳說故事。
  他特意放慢速度,花了一盞茶細細說完。
  故事完結後,她意猶未盡,悠然神往地說道:
  「一郎哥,如果咱們皇朝也能這樣子就好了。」
  他對她的想法早見怪不怪,敷衍答道:「遲早會的。小姐還想聽故事嗎?」
  「想!想!我要聽青天大老爺!」
  「小姐,其實我的故事,都是從書中得來的。如果你用心讀書,不必聽我說故事,你也會有滿腹故事經的。」
  阮冬故聞言;本來抬頭挺胸的小身體,自動又縮水成幹扁小老頭了。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准備逼她讀書了。
  她趕緊跳下椅子,說:
  「一郎哥,我想我還是去偷看大哥幾眼好了。說不定,這次他的眼睛真的有希望呢。」
  「不,小姐,名醫多半是不喜歡外人打擾的!」
  「沒關系,我會在秋院外等著,等鳳春拿藥方子出來,我陪她去抓藥。」
  鳳一郎抿起嘴,惱她多事。東方非每次前來,必有大批武士跟隨,冬故性直又莽撞,難保不會起沖突。只要東方非有心,阮府隨時都能自永昌城消失。
  思及此,他極力鎮定,道:
  「小姐,有鳳春在場,你又何必過去?不如我再說個故事吧。」
  阮冬故看著他半天,內心起疑。剛才鳳春似乎在掩飾什麼,一郎哥說故事時也心不在焉,這些她都看在眼底,只是沒去多想,現在仔細一想——
  「是大哥出了什麼事嗎?」她脫口,瞧見一郎哥面露剎那古怪,她心一急,轉身就往秋院跑。
  「小姐!」可惡!
  今年的第一道秋風剛起,夏日烈陽還沒褪盡,他咬住牙根,忍著炙熱的高溫追上去。
  小姐她個頭小,但腳程奇快,他追得好辛苦,又不能大喊叫她。
  狼狽的追逐戰中,他瞥見懷寧自轉角處走來,但他無暇顧及。秋院在前,他好不容易要抓住她了,偏她沖力太快,他力氣遠不及她……就差這麼一點點啊!
  驀地,懷寧飛身至他的身邊,與他雙雙用盡力氣拽住她。她一時不察,三人同時栽進樹叢裡。
  鳳一郎眼明手快,才?住她的小嘴,一名年輕俊美的青年就從秋院裡出來。
  那名青年身穿錦衣,頭戴玉冠,眼角眉梢帶著邪氣,面色雖然愉悅,但鳳眸顯銳,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名青年心性殘忍且城府深沉。
  鳳一郎從未接近過東方非,今日一見,他遍體生寒。
  「太醫,臥秋兄的雙眼有救嗎?」東方非手持摺扇,含笑問道。
  「這……大人,下官無能。當年阮爺中毒沒有立即就醫,就算如今毒素排盡,也是來不及了……」太醫搖搖頭。
  東方非依舊噙笑,但語氣已帶陰冷,道:
  「太醫啊太醫,你能進太醫院,憑的是什麼?十天後,本官再來,要是聽不到我要的好消息,你也不必回京,本官就在永昌為你買塊好地!」年輕俊眉一挑,目光移向樹叢後頭,懶洋洋問道:「誰在那裡偷窺?」
  鳳一郎聞言,幾乎魂飛魄散。如果讓冬故跟東方非碰面,她不識大體,惹火了東方非,難保阮府不會被安上個冒犯朝官的罪名。
  「大人!」鳳春匆匆繞過三個小孩,走出樹叢。「是民女鳳春。」
  東方非盯著她一會兒,認出她的長相,哼聲道:
  「原來是你啊,阮府的女總管,你來得正好,你帶我去瞧瞧那塊『浩然正氣』的匾額吧,我要看看這一年來,它是蒙塵了,還是歪了斜了?」
  「請大人隨我來吧。」鳳春領路,帶他離開秋院。
  鳳一郎這才大鬆口氣,抹去滿面的汗水。
  懷裡的小身體俐落地跳起來,奔出樹叢。
  「別追!」他脫口大喝。
  阮冬故頓時止步,轉身看向他。
  「?追上去了又如何?」他又惱又恨,失控怒罵:「你惹火東方非,阮府不會有好下場的!」
  「……一郎哥,我不明白……東方非不是壞人嗎?壞人不是該有報應的嗎?」
  她大哥為國為民,卻沒有好下場。她不懂,真的不懂啊!
  「你以為這世上好人真有好報,壞人必得惡報?」他發洩地罵道:「你是千金之軀,從未吃過苦,從未有過啃樹根的日子!你根本不瞭解這世道!太平盛世根本是騙人的,阮臥秋正直為民,到頭誰會記得他?東方非封了阮府,有誰會為他出頭?東方非有權有勢,他才是世間正道,你懂嗎?懂嗎?」
  阮冬故一臉茫然又迷惑。
  鳳一郎深吸口氣,勉強維持平靜,咬牙道:
  「是我不好。小姐,你年紀這麼小,當然不明白這些道理,將來等你長大了……會明白的。」
  「……等我跟一郎哥一樣大了,你說的這些……就會成為冬故的道理嗎?」

  白天在烈陽下追著小姐跑,又被她的莽撞嚇出一身冷汗,讓他不小心犯了點風寒,入了夜早早就寢去。
  雖然可以請大夫,但他能省則省。他成為鳳春義子,三餐溫飽,還能隨意讀書,有一間獨房,已經是蒙上天恩賜了,如果再享用少爺般的待遇,他怕會有閒話,會遭老天罰的。
  昏昏沉沉裡,他作了一個夢,夢見小姐長大了,懂得世間道理,是個合乎常理的千金小姐了。
  但,也開始有了主僕尊卑之分的觀念,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輕蔑……
  驀地,他嚇醒過來。
  滿身大汗。
  是夢,是夢!鳳一郎不停地重復,安撫著自己。
  他的自卑,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裡,明明他氣小姐不懂世事,但又怕有一天她也會用嫌惡的眼神看他!
  「一郎哥……」
  戰戰兢兢的低叫,嚇得他差點神魂出竅。他定睛一看,床邊有個小臉垂得好低的駝背小老頭,一雙小手高高捧著溫熱的茶杯……
  「小姐,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失聲叫道。
  「鳳春說一郎哥生病了,所以我來守夜。一郎哥,你渴了嗎?大夫說你醒了,一定口渴,要多喝幾杯水。」
  鳳一郎怕她捧得累了,連忙坐起接過杯子。
  「小姐,你是千金之軀,不該熬夜看護著我啊!」
  她輕抬小臉,小聲地說:
  「一郎哥,冬故生在阮家,覺得很高興。有大哥、有鳳春、有懷寧,還有一郎哥,可是,一郎哥好像不喜歡冬故是千金之軀,難道冬故不能就只是冬故嗎?」
  鳳一郎內心一震。這小小姐不是很笨的嗎?怎能看穿他部份的心思?
  他不動聲色,改變話題,柔聲道:
  「你半夜待在這裡,待著也是無聊,不如回房……」
  「冬故不無聊。」她指著桌面上的文房四寶,有點委屈地說:「鳳春說,既然我惹一郎哥生氣,那就得討你歡心。我想,白天的《禮記•禮運》沒有背好,我多默寫幾次總會背了吧。」一想到還要繼續默寫,她就很想再駝背下去。
  他歎了口氣:「小姐,你是小姐,我只是僕人。你不必花心思討好我。」
  她看著他,小臉疑惑。
  鳳一郎閉了閉眼,撚過自己一撮白發。
  「小姐,你看見了嗎?」
  她不解答道:「一郎哥是白發,我早就知道啊。」
  「那你記不記得,後羿射下九個太陽的故事?」
  「一郎哥說過。」她也把這故事背給懷寧聽。雖然懷寧老是一臉無聊,但她想,懷寧是聽進去了。「一郎哥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十個太陽在欺負土地上的百姓,所以,百姓裡的英雄自告奮勇,出面射死九個太陽。」
  他微笑,苦澀地說: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小姐,每天你一早起床,就有一個太陽天天照著你,可是當你走進屋裡的角落裡,太陽是無法照在你身上的,對不對?」
  她想了下,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當年,天空有十個太陽,所以連躲在角落裡的百姓,也能得到溫暖。但這世上終究是無視少數人的。後羿將九個太陽射下,天天站在太陽下的百姓因此而歡喜,角落裡的百姓卻永遠只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你明白嗎?」
  她一臉困惑。良久,她才小聲問:
  「一郎哥,我不懂。角落裡的百姓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
  他聞言,幾乎氣暈了,不由得痛罵道:
  「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你這種話,跟『何以不食肉糜』有什麼區別?這就是你是千金小姐,而我是僕人的分別!小姐,你自幼生長在眾人憐惜的環境裡,怎會瞭解一個乞丐的心理?你一頭黑發,怎會瞭解少年白發的痛苦?」
  「何以不食肉糜」的故事她聽過。一郎哥這樣說,等於明示她跟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是一樣的。
  她小臉脹紅,很想跟他抗議:一郎哥就是一郎哥,跟頭發有什麼關系?
  如果她長大了,就能懂得一郎哥心中的痛苦嗎?如果她長大了,就不會惹一郎哥生氣了嗎?她討厭千金之軀,每次一郎哥說出這四個字,神色就充滿了怨恨。
  一郎哥恨她嗎?她很想問,卻又不敢問。
  鳳一郎歎了口氣,輕聲道:
  「小姐,夜深了。你回去吧,人各自有命,老天爺本來就不公平,明天師傅還要過來講課呢。」
  阮冬故看著他一會兒,低聲說道:
  「一郎哥,你好好休息。」語畢,垂頭喪氣地走出去。
  她的背影像個縮水小老人,但這一次他笑不出來。
  他抹了抹臉,本想攤平再睡,但他天性見不得浪費,下床熄掉桌上燭燈。
  桌上是她默寫卻寫得七零八落的《禮記•禮運》,她的字醜,教了她好幾次毛筆的拿法,她還是學不來一手好字。
  厚厚一迭的紙全是她默寫過的,他可以想見她在這裡至少待上兩個時辰。
  就因為他陪著她念了幾年書,她就這麼看重他嗎?
  她怎能體會他的心情?他已經要十五了,這些年來他很努力地活命下去,可是,一想到他必須以這副異於常人的相貌繼續活下去,他又痛苦到幾乎想重新再來一次!
  她是千金小姐,一生一世就這麼一帆風順,她怎能瞭解?她怎能瞭解?
  當他走進那扇知識之門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的才智遠勝於常人。師傅講課一遍,他已全盤瞭解透徹,甚至舉一反三,見師傅臉色不對而立即識相收口。
  他讀一年書,等於他人苦讀十年。
  老天爺賜給他天生的才智,卻也給了他一副異軀,給了他在這世間最低等的出身!
  如果他一輩子只是個農家子,不曾察覺自己的聰明,那麼他不會有所怨恨,不會有所不滿。
  但,正因他有了滿腹知識,才真正明白,在這世上他再如何拚命,也永遠不如個出身良好但蠢如豬的公子貴爺。
  那,老天爺賜給他這種才智又有什麼意義?
  他咬住牙根,瞪著她默寫出的文章,視線逐漸朦朧起來……
  就算他不肯示弱,老天爺也早就將他狠狠地踩在腳底了吧!

  一早起來,他的精神總算好些。
  梳理過後,他注視著鏡中永遠不會改變的白發雪顏,一語不發地換上衣物,准備去賠罪。
  他很清楚小姐不會在意昨晚他的冒犯,但鳳春在意,他也在意。
  「何以不食肉糜」,對她來說,委實過重了點。就算她一輩子當個小晉惠帝,府裡誰敢吭聲?
  這時候,她跟懷寧應該還在書房學習吧?一年中,冬故有半年會待在府裡讀書習字,學習速度慢了點,只要他有空,一定陪讀,記下師傅的進度,回頭再慢慢教她。正好,現在可以瞭解她的進度……思及此,他加快腳步,走在陰涼的小道上。
  對了,回頭還得找鳳春談一談。
  這幾個月來,他已經換過三個師傅,每個師傅都已經沒有東西教他了,前兩天,鳳春甚至請了一名前任官員來講課。
  那名官員日子過不下去,只好賣官回故裡教書。
  鳳春請他教的是,官場生態。
  他早已起疑,但沒有針對此事質問鳳春。阮臥秋已辭官,府裡根本無人可以赴京應考,鳳春總不可能叫他去考吧?
  他來到書房,眼前一陣兵荒馬亂,師傅的怒罵跟鳳春的道歉隱隱傳出書房。
  不用說,小姐又惹火師傅了。
  他暗歎口氣,正要進房一塊賠罪,忽地傳來——
  「她不在裡頭。」
  鳳一郎循聲瞧見躲在涼亭打盹的懷寧,客氣問道:
  「那小姐在哪兒?」難道躲起來了?不對,他家小姐時常惹師傅不快,但絕不會躲避責罰。
  「不知道。」懷寧張開眼,冷淡地說:「裡頭只有鳳總管跟老頭師傅。」
  懷寧一向沈默寡言,鳳一郎是知道的。與其要等這孩子說明原委,不如他進書房問個究竟算了。
  「你還是別進去,省得惹老頭不快。」懷寧又道。
  「我……是主因?」鳳一郎疑聲道,睇向這個老成不多話的小孩兒。
  「府上鳳一郎,白發雪膚,藍眼畏光,可以說是異於常人。」明明是蒼老的聲音,卻是出自於懷寧的嘴裡。
  鳳一郎一呆,立即明白懷寧是在仿屋內師傅的口吻。他從不知道上課老打瞌睡的懷寧,竟然有此長技。
  「學生駑鈍,不知道我一郎哥是何處得罪師傅?他的相貌確實異於常人,但可曾對師傅不敬?可曾害過師傅?還是他背地裡辱罵師傅?」
  「……」鳳一郎歎了口氣。這種語氣,自然是出自冬故的。
  「那鳳一郎不僅相貌異常,年僅十四,才智已不屬世間所有,老夫懷疑他這等相貌是鬼神附身!阮小姐,你資質低劣,也許正是被他所害!」老師傅的聲音。
  懷寧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鳳一郎,繼續仿阮冬故的腔調說著:
  「胡說八道!我是笨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一郎哥沒來之前,我就是這樣了!你是師傅,有學生青出於藍勝於藍,有學生才智勝於師傅,師傅該感到喜悅啊!何以背後說他閒話?如果師傅已經沒有東西教給一郎哥,您不是該感到驕傲嗎?」
  「……小姐她太過火了。」鳳一郎垂下視線。這種事他常遇見,那個直性子的小姐何必為他出氣?
  「然後她就跑了。」懷寧換回自己的口氣,平板道。
  「跑去哪兒?」這不像冬故的所作所為,有錯就認就是她的好性子之一。
  「她問我一件事,然後,我就給她一樣東西。」
  鳳一郎警覺地問:「什麼東西?」
  懷寧老成的搖搖頭,走出涼亭,遙望遠方,沉痛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故作大人的搖頭,踏著練武人的步伐飄然而去。
  幸虧他鳳一郎有點聰明,才能從懷寧這番沒頭沒尾的暗示裡找到曙光。小姐有意要傷害自身?
  為什麼?就因為她跟師傅吵架?他有些惱火。阮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還來搞什麼麻煩?即使是為了他……他咬咬牙,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尋人。
  她是千金之軀,自幼過慣好日子,就算是傷害自己也不會多嚴重,了不起就是……一聲尖叫,劃破他的思緒。他心一驚,不顧烈陽奔向懷寧的小房間。
  「發生什麼事了?」鳳一郎眼明手快,扶住跌出門的丫鬟,語氣微急:「是小姐出事了嗎?」
  那丫鬟抬頭要開口,看見是他,又是尖叫一聲,連連避開他的扶持。
  鳳一郎頓覺不對勁,不再理會說不出話來的丫鬟,連忙奔進房內。
  「小……」他嚇得瞪大眼。
  「一郎哥!」白發小冬故大聲回應。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4
  銀白色的長發曳地,小臉是黑眼黑眉,膚色白裡透紅,膝蓋有點痛,但她可以忍。
  只是……她有錯嗎?
  因為染白頭發,她就錯了嗎?這個問題,她百思不得其解。鳳春看見她,嚇得眼淚掉出來;一郎哥看見她,氣得差點摑她一個耳光……
  想來她是錯的,但她錯在哪裡呢?
  沒人願意告訴她,鳳春只押著她,逼她洗頭,發現怎麼洗也無法褪色後,便化身母夜叉,冷冷說了句:「誰讓她弄成這樣的,就去祠堂吧!」
  所以……
  她轉向身邊也在罰跪的懷寧,問道:
  「懷寧,我哪兒錯了?」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但鳳春跟一郎哥就知道,可見……我們兩個還算是小孩,不成熟到連自己的錯誤都無法發現。」她歎了口氣:「白頭發就白頭發嘛,為何大家如此大驚小怪?」
  正要摸自己染白的頭發,忽地有人低喝:
  「別碰!」
  她跪著轉身,驚喜叫道:「一郎哥!」
  鳳一郎抿著嘴,瞪著她那一頭白發良久,才半蹲在懷寧身側,盡力放柔聲音:
  「懷寧,我請人問過藥鋪了,沒有一道藥方可以染白頭發而洗不掉的。你一定有法子,讓小姐發色變回黑色,對不?」
  「沒有。」
  「一郎哥,我不介意……」遭來狠狠的一瞪,她立時閉上小嘴。
  鳳一郎極力保持耐性,哄著懷寧:
  「小姐是千金之軀,跟咱們不一樣。她頭發不變回黑色,別人會異眼看她,你是她師弟,應該明白……」
  「有什麼不一樣?」她不太高興插嘴:「一郎哥!我是千金之軀,有手也有腳啊,我白頭發有什麼關系?冬故還是冬故,白頭發跟黑頭發不都一樣!」
  「怎會沒有關系?」鳳一郎被她挑起了火氣,罵道:「你以為阮冬故就是阮冬故,你要不要試試走出大門,看看有沒有人會丟你石頭?看看有沒有人追打著你?」見她一怔,他以為她被嚇著,遂吸口氣安撫道:「小姐,你還小,不懂世事是理所當然,只要你明白這些道理,以後不再犯就好了。」
  她緊緊抿著嘴,不發一語。良久,她才低聲問道:
  「一郎哥,以前你告訴我的故事都是假的嗎?」
  鳳一郎皺起眉頭,不知為何她會把話題轉到這上頭。他說的故事太多,哪知她指的是哪一個?
  她輕聲問:
  「一郎哥故事裡公平正義的天下,有情有義的百姓,這都是假的嗎?」
  「你……怎麼問起這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大哥眼睛看不見了,但遲早會有名醫出現治好他;百姓裡偶有惡徒,但也會很快省悟,因為人性本善,最終世間太平。冬故一直以為老師傅只是有成見,並非惡意,這樣的人在世間屈指可數……一郎哥,為什麼有人要拿石頭丟你?」
  她的聲音輕如軟風,卻像銳利的針,戳進了他的心窩裡。
  鳳一郎老羞成怒,幾乎要撲上前去用力搖晃她的小肩膀,但理智告訴他,錯不在她錯不在她!他只是一個既自卑又貪戀自尊的人,世上許多人可以踐踏他,但他就是不想要眼前的小小姐看穿他的悲慘。
  「被丟石頭是常事。」懷寧蹦出一句。
  鳳一郎迅速看向那個老愛當悶葫蘆的懷寧。後者並沒看向他,只是冷淡地對阮冬故道:
  「我沒上山前,討個飯也被人丟石頭。」
  阮冬故盯著他,沒有答話。
  懷寧又道:
  「你不對我丟就好了。」語畢,繼續跪著睡覺。
  鳳一郎心一跳。懷寧短短一句話,為何令他渾身直流冷汗?
  冬故小臉垂著,看不見她的表情。他歎口氣,撩過衣角,陪她跪在祠堂裡。
  她的長發全數染白,得花多久才能回到原來的模樣?鳳春被她氣哭了,他很清楚鳳春那是心疼的哭;他的白發呢……到他老死都跟著他,誰為他哭過了?
  「對不起,一郎哥。」低微的懺悔從垂下的小頭顱傳出來。
  他閉上眼,柔聲問道:「你知道你哪裡錯了嗎?」
  小頭顱搖了搖,低聲道:
  「冬故駑鈍,只知一郎哥跟鳳春為此而生氣,但冬故想以親身證實,即使冬故一頭白發,才智還是跟以前一樣毫無長進,師傅理應道歉。」
  「你是要讓我內疚嗎?小姐。」鳳一郎歎息。
  門外,女聲跟著歎氣。
  「你是阮家千金小姐,就算要染白頭發,隨便指一個丫鬟,誰敢不聽?為什麼偏要親身嘗試?」
  「鳳春!」阮冬故跪著回頭,迅速又垂下小臉。
  甫進門的鳳春,瞧見她一閃而逝的紅眼眶,抿著嘴上前,輕聲道:
  「好了,小姐,你跪了大半夜,該上床了。」
  「……懷寧跟一郎哥呢?」她小聲問。
  鳳春看了兩名男孩一眼,道:「你們都回房睡覺吧。」
  阮冬故這才起身,悶不吭聲地走到鳳春面前。鳳春瞅她一會兒,才抱起她軟軟的小身體,任著她的小臉埋進自己的肩窩裡。
  「小姐,你在弄白你的頭發前,就知道洗也洗不掉了嗎?」鳳春問道。
  「冬故知道。」阮冬故悶聲回答。
  鳳春閉了閉眼眸,深吸口氣,輕聲道:
  「那好。你告訴鳳春,為什麼不隨便找府裡丫鬟家僕去染,偏要自己來?」
  小臉終於抬起,跟她對視,忍著眼淚的小眼珠充滿疑惑。她問道:
  「鳳春……為什麼要找其他丫鬟染?一郎哥是我的一郎哥,並不是其他丫鬟的一郎哥啊。就像鳳春生病,冬故一定要照顧鳳春,鳳春是冬故的鳳春啊!」
  這個傻瓜小姐!鳳春暗自感動,卻更加擔心她的未來。在冬故眼裡,地位尊卑的觀念太淡,她真怕,冬故的未來……會是少爺現在的下場。
  阮冬故見鳳春一臉發愁,小聲問:
  「鳳春,冬故頭發是黑是白,不都還是冬故嗎?以後冬故長大了,鳳春還會疼我嗎?」
  「當然會!」
  「那如果冬故跟大哥一樣,眼睛看不見了呢?」
  「呸呸呸,童言無忌,小姐,你眼睛好好的,怎會看不見?」
  「鳳春會不會不喜歡我了嘛?」她直追問著。
  鳳春歎了口氣,柔聲道:「不管小姐變成什麼模樣,鳳春都會喜歡你。」
  她聞言,破涕為笑地蹭著鳳春的頰面,道:
  「那冬故頭發是白是黑,都無所謂了嘛。將來鳳春老老,頭發也白白,冬故也會一直喜歡鳳春,一直一直。」
  鳳春終於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她的視線越過懷裡小小的身體,瞧見鳳一郎撇臉做了個不屑的口形:傻瓜!
  她並沒有當場責難鳳一郎的不敬,只微笑道:
  「小姐,明天是阮府在廟前行善發粥的日子。雖然府裡最近不順,但只要咱們有能力,這種事就不能擱下。你也要十歲了,應該明白的總要明白,跟鳳春一塊去好不好?」
  「好,我也一塊去!」
  「鳳春!」鳳一郎脫口叫道。
  阮冬故回頭看他,小聲問:
  「一郎哥不想我去嗎?」
  你頭發是白的,出去只會被人恥笑而已!鳳一郎咬牙切齒。這種經驗他多得數都數不完了,她這個從未嘗過羞辱的千金小姐,如果因此而一蹶不振,因此對這世間失望,那他、他……
  鳳春放她落地,牽起她的小手,笑道:
  「你一郎哥是怕你趕不上讀書進度。沒關系,還要幾天新師傅才會來,這幾天你想做什麼都行。今晚,鳳春陪小姐一塊睡,好嗎?」
  小頭顱點了點,又看鳳一郎一眼,道:
  「一郎哥、懷寧,明天見。」語畢,乖乖地跟著鳳春回房。

  一早,鳳一郎平靜地來到鳳春的房前,聽見裡頭——
  「小姐,這是少爺小時候的衣物。咱們不能讓外人知道阮府有個小小姐這麼頑皮,今兒個你就扮小小男子,當是府裡的……嗯……小家僕好了。」
  「鳳春,我真的很頑皮嗎?」童稚的聲音很苦惱。
  鳳春沒正面回答,只笑著:
  「還有,你別亂抓你的頭發,誰知道會不會一抓就掉,你記得,這幾天,要沐浴洗頭都找鳳春,懂嗎?」小心翼翼地將阮冬故的銀白細發束起。
  當鳳春牽著她出來時,鳳一郎看見的是一個小小男孩,五官柔美又可愛,一頭束起的銀發跟他一模一樣。
  「早啊,一郎哥!」阮冬故中氣十足喊道,完全忘記昨晚鳳一郎對她的惱火。
  「一郎,你怎麼來了?」鳳春意味深長地問道。
  「我……我想,到時你忙著主持發粥,小姐沒人照顧,我在她身邊有個照應。」鳳一郎平日膚色已是雪白,如今在太陽底下,更顯慘白。
  「一郎哥,你身子不好,冬故幫你撐傘!」
  「你這麼矮,怎麼幫你一郎哥撐傘?」鳳春笑道,迎上鳳一郎極力鎮定的眼神,她柔聲道:「一郎,你不用去,沒有關系的。」
  「不!」鳳一郎沙啞道:「小姐年紀這麼小……我在一旁,能多擔點。」
  他較顯目,就算有人要打,也是打他這個較大的。
  他走上前,朝笑容滿面的阮冬故伸出手,溫聲道:
  「小姐,我牽著你走吧。」
  鳳春笑道:「瞧你倆,真像一對小兄弟。」
  阮冬故看看他有些大的手掌,萬分小心地把軟軟的小手擱進他的掌心裡,不敢使半分力道。

  他緊緊握著那軟綿綿的小手。
  炎炎高溫,路人異樣的眼神,仿佛回到當年他在大街上毫無尊嚴地被人叫賣,那時他顧不了羞恥,只求活下去;現在的他,只想掩面奔回阮府躲起來。
  「一郎哥,你手心發汗了,是不是太熱了?」她關心地問。
  掌裡的小手如浮木,他不肯放手,勉強笑道:
  「我沒事,只是,我在想……小姐,這是咱們第一次一塊上街,是不是?」沒有人在看他沒有人在看他,他說服自己。
  她開心點頭。「對,這是我跟一郎哥第一次上街。一郎哥,現在我扮成小小男子,你不能再叫我小姐,如果讓人知道阮府裡有個頑皮的小姐,大哥會丟臉的。」
  「那叫你小公子好了……」迎面路人特意避開他倆,鳳一郎裝作不知,故作向口在地走在街上。
  「不成不成。鳳春說今天我跟一郎哥是一對兄弟,你就叫我冬故好了。」小臉明顯流露得逞的表情。
  鳳一郎舔舔唇,輕聲說道:
  「好啊,就今天,我喊你一聲冬……冬……」
  喉口略幹,心跳加快,試了好幾次才將藏在內心的名字喊了出來——
  「冬故……」頰面微紅。
  她開心地笑著,大聲回道:「一郎哥!」
  鳳一郎聽到她的童言,不由得淺笑,暫時拋開緊繃的心結。
  兩人來到廟前發粥處,他輕掃四周,撿了一處陰涼的角落。
  「一郎哥,平常廟前人有這麼多嗎?」她東張西望,終於在人群裡找到鳳春。
  鳳春正在指揮大局。領粥的隊伍好長,長到她快看不見尾巴,而廟前人滿為患,似乎在等待什麼。
  鳳一郎內心的糾葛又起,不禁淡聲道:
  「永昌城的乞丐愈來愈多了。冬故,每個月總有幾戶富家輪流行善發粥積陰德,這些乞丐才不致於餓死。你看——」他指著遠方十名壯漢拉車,車板上是一尊金光閃閃的巨大佛像。「那也是永昌富豪積的陰德,純金打造,阮府也有一份。」
  在烈日下,純金的大佛像讓阮冬故無法直視,她不得不以小小的手臂遮眼,疑惑問道:「寺廟的佛像不夠嗎?」
  鳳一郎輕哼一聲,道:
  「官府要的永遠不嫌多。半年前,官府嫌永昌乞丐太多,『認定』真神並未進駐廟裡,無法護佑永昌太平,所以官廟勾結,強制城裡大富共同打造純金大佛。」
  「官廟勾結?」她一頭霧水。
  鳳一郎低頭注視著她,平靜道:
  「這四個字對你很陌生嗎?我從沒跟你說過這種故事,是不?冬故,鳳春要你出門,就是要你看見真相。我說的那些包青天審大案,惡有惡報,全是假的。在金碧皇朝裡,這些事完全不存在。」
  她聞言,小臉輕皺,但並沒有大受打擊。
  他狠下心繼續道:
  「每年正旦,官府發布公告,承天之恩,皇上聖明,五穀豐收,國泰民安,皇朝盛世永享。但是,你瞧,明明嘴裡說是盛世,卻有這麼多的乞丐,為什麼呢?」
  她咬著唇,想了很久,才低聲說:
  「懷寧說,他上山前是小乞丐,連爹娘都不知道是誰。」
  「他爹娘多半是養不起他。他跟我,都不像你一樣好命,冬故,你好好記住,在這世上什麼努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出身。有好的出身,遠勝過一輩子的拚命,為此你要感謝上天。」
  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在輕諷她了。近年這種事常發生,明明上一刻一郎哥疼她入骨,下一刻就對她充滿敵意。她是一頭霧水,為何這麼溫和的一郎哥,偶爾會瞧她不順眼?
  鳳春曾告訴她,一郎哥太聰明瞭,正因聰明,想得太多,才會看不見他最在乎的事情。
  但,對她來說,一郎哥就是一郎哥,不管出身如何、黑發白發,鳳一郎就是鳳一郎啊。
  她果然很笨,總是無法多拐幾個彎去想。如果大哥沒有出事,她一定求大哥幫她想個法子,讓一郎哥明白她的心意。
  她暗歎口氣,忽然瞥見隊伍裡的老人家被擠倒在地,她直覺要沖出去扶人,鳳一郎卻將她拉了回來。
  「你忘記你力氣了嗎?如果你力道控制不好,拉傷他了,到時你拿什麼賠?」他罵道。
  她一怔,低叫:「幸虧一郎哥提醒我!」她瞧見有人扶起老人家才放心了。
  「一般百姓忙著求溫飽都來不及,只有出身大戶的人家,才有這個餘力來發粥求功德呢。」他又忍不住道。
  好像又在諷刺她了,她搔搔軟軟的銀發,不敢多說一句話。那尊被拉近的大佛像,足足有兩個大人的高度,金光逼人,跟旁邊領粥的窮苦百姓形成極端的對比。
  雖然官廟勾結的意義,她還不太懂,但她隱隱覺得不舒服。當官的,不是應該跟她大哥一樣,為國盡忠為民謀福嗎?各戶人家捐錢打造佛像,真的能改變大家的生活嗎?
  她百思不得其解,打算回家後再問鳳春。她摸摸肚子,朝鳳一郎討好笑道:
  「一郎哥,我餓了。出門前,鳳春給我幾文錢,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鳳一郎聞言,一抹嫌惡閃過藍瞳。他難以克制自己冷淡的聲音,答道:
  「人家乞丐只能喝白粥,你命真好,才幾歲就能動用錢在外頭吃喝。」
  她一呆,想了下,改口:
  「那,一郎哥,我去跟鳳春討兩碗粥來喝好了。」
  「你是千金之軀,跟個乞丐搶粥喝做什麼?你拿了兩碗粥,就有兩個人因此餓肚子,你懂嗎?」
  剎那間,阮冬故細細的眉頭攏成一團。
  鳳一郎見狀,真想賞自己一巴掌。「冬故,是我不好,你還太小了……」
  「我不小了,我九歲了。」小臉十分慎重。「一郎哥,冬故駑鈍,還不能明白一郎哥的道理,但,冬故想講自己的道理。如果照一郎哥的話,冬故不能在外頭花錢吃飯,也不能跟人搶粥,那我豈不活活餓死?」
  鳳一郎有抹狼狽。「我並不是……」
  「我聽鳳春說,爹是白手起家,他老人家是個童叟無欺的務實商人,冬故肚子餓,用爹賺的錢吃飯,應該是理所當然,冬故自認並未揮霍無度,何以不能花錢吃飯?」
  他滿面通紅,雖然明白她試著解釋,但他總免不了幾分難以下臺的尷尬與惱怒。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小小眉頭還是擠在一塊,像個小大人一樣地負手而立。
  「一郎哥,昨天晚上睡覺,鳳春一直抱著我……」
  鳳一郎一楞。她扯這做什麼?
  「她好像怕我突然不見,抱得我很不舒服,可是冬故又不好意思驚擾鳳春,只能一夜無眠……早上是睡了一下下,但一晚上,冬故一直在想一郎哥說的故事。」
  「……故事?」
  「後羿射日的故事。」她正色道:「冬故左思右想,想了很久,明明後羿兄台射下九個太陽,讓一些人照不到陽光,為什麼他還能被後世稱作英雄呢?」
  這也要想?她未免太笨了點吧。「因為多數人感激他……」
  她搖搖頭,道:
  「如果只是這樣,怎能流傳這麼久呢?依我想,因為後羿也是少數人之一。」
  「什麼?」鳳一郎錯愕。
  「因為後羿兄台就是一郎哥說的,只能躲在陰暗處的少數人之一。一定是他跟那些少數人商量好,寧願一生一世都照不到太陽,也不能讓世上多數人活活被曬死。一郎哥,有一次,我在門外聽見大哥跟鳳春說,如果再來一次,明知自己眼瞎一輩子,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去挽回那條人命,冬故認為,大哥跟後羿兄台一樣,都是真正的英雄。」
  鳳一郎瞪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小小白發孩子,是那個很笨的小姐嗎?
  「一郎哥,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但如果在你眼裡,我像他,那就是我的不好,我該改進。」她坦率地說道:「雖然我是千金之軀,但我也是只想要一郎哥快樂的冬故,一郎哥的頭發白,可是你不是老伯,你是冬故的一郎哥,是鳳春的一郎,是懷寧的鳳一郎,這樣是不是還不夠?你還想成為誰的一郎呢?」
  鳳一郎還是瞪著她。
  她見狀,抓抓白發,小臉苦惱。「冬故還是太笨了,無法清楚表達,是不?」早知如此,她就多塞點書進肚子了。
  「……冬故,你別抓頭發,小心掉發。」他沙啞道。
  她很想說:她掉發也沒有關系啦。但她不敢說,不然傳到鳳春那裡,她此生完蛋也。
  她偷偷覷著一郎哥,看他沒那麼惱火了,不由得暗籲口氣,這氣她才吐到一半,可怕的叫聲就嚇得她嗆咳起來。
  她抬頭一看,臉色大變。不知何時,十名壯漢拉著的粗繩竟崩裂開來,大佛像因為車板的傾斜而倒向粥攤。
  她大叫一聲,如箭矢般的彈出去。
  「冬故,別去!」鳳一郎撲了個空。
  粥攤前還有來不及逃生的百姓,阮冬故用盡一身所學,及時滾進黃金大佛像下,以小小的背扛起了那巨大的重量。
  「小姐!」鳳春驚恐叫道。
  小臉憋成一團,咬牙低喊:
  「快出去!快!」好重!她推倒百年大樹輕而易舉,要她推翻幾箱黃金也不是問題,但她個子太小,以背扛著這大佛像實在很吃力。
  本來會被壓死的乞丐群連滾帶爬地奔離。阮冬故眼花花,小背脊愈來愈彎,整個人已經快被壓垮了,她沙啞嘶喊:
  「鳳春鳳春,都走開都走開!」
  鳳春眼淚已經掉下來了,還沒有開口,鳳一郎就沖上前大喊:
  「四周的人全讓開!若是被波及了,別要怨人!」
  話一出口,廟前的百姓紛紛走避閃躲。
  「冬故,可以了!」他迅速拉著鳳春,退出危險的範圍內。
  阮冬故一咬牙,運氣全身氣力,將背上大佛像甩出的同時,小身體朝反方向滾了幾圈,想要爬起,但腰骨如被刀斧劈下般,難以承受的劇痛讓她整個人趴倒在地。
  「小姐!」鳳春的叫聲淹沒在佛像落地的巨響裡。
  「好痛好痛,鳳春別扶。」她臉白如紙,氣弱地說:「等一下,我背痛痛。」
  「一郎,快,快去叫大夫!」
  「我已經差人去叫了!」鳳一郎急聲道,在她身旁蹲下來。「冬故,別亂動,我怕是傷了腰骨,等大夫來再說。」他心急如焚。
  「傻瓜傻瓜,你來擋什麼?」鳳春罵道,一臉著急。「少爺已經出了事,你要再出事,要我怎麼面對九泉下的老爺?」
  阮冬故很想安慰她,但背痛震得她喉口陣陣發麻,吐不出一字半語來。
  「原來是阮府的人啊!」
  有人在說話,但她無力仰起頭看,只在一陣痛霧裡聽見那人說道:
  「你們把專程請來的佛像摔成這樣,這是對神佛不敬,如果摔壞了,你們賠得起嗎?」
  鳳春咬牙,忍著滿腔著急,低聲下氣地說:
  「她是為救人,還請官爺見諒。」
  官爺?原來是身有官職的人……阮冬故暈沉沉地,內心疑惑。為什麼眼前這個官,跟大哥完全不一樣?
  「救人?幾個乞丐的命比得過這尊佛嗎?如果今年永昌出了大災大難,你們阮府的人要如何賠?你們這等於是把神佛踐踏在腳底下,看看這個……這個……這是什麼啊?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藍眼睛的人,這是什麼人?該不會是災星吧?這麼奇怪……」
  這官爺在說一郎哥嗎?她很想抬頭,卻沒有辦法做到。四周百姓愈來愈鼓噪,她聽見一郎哥喊道:
  「讓大夫進來!先讓大夫進來,別圍著啊!」
  她從來沒有聽過一郎哥這麼大聲的說話。他是為了她嗎?
  不打緊,她的背還好,痛一痛忍一忍就過了!她是千金之軀,但她有練武強身,算是銅筋鐵骨,一定能站起來的!
  只是,她還是笨到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
  人命為先,不是嗎?她所學所聽所聞,人命理當為先,為何這些人,卻認定佛像比較重要?
  還是,乞丐的命不重要?懷寧曾是乞丐,但在她心裡,懷寧是很重要的人啊!
  突然間,她看見眼前的官靴朝她的小臉踢來。她根本避不開,只能做好准備任他踢一腳,但靴尖還沒碰到她,就被一郎哥擋下。
  那一腳,踢的是一郎哥的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被背痛牽連,她的心也跟著好痛,不由得拳頭緊握,咬牙切齒,大喝一聲,即使痛死了也要逼自己一躍而起,跳上附近的桌子。
  「冬故!」鳳一郎瞪著她過份僵直的小身體。
  她忍著劇痛,一一掃過聚集在四周的百姓,再看向已避到遠處的乞丐,她強迫自己發出聲音,大聲嘶叫道:
  「摔開佛像的是我,不必扯到我一郎哥!為何各位要說,佛像落地,老天爺就會賜給我們災難?我一郎哥曾教過我,老天爺賜給我們師傅,賜給我們皇帝爺爺,在場的各位兄台全是老天爺賜的。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祂當然不會看著祂老人家的佛像害死人,我救人有什麼不對?我一郎哥白發藍瞳,但他也是老天爺賜的,為何各位要如此辱罵我一郎哥?老天爺賜他白發藍瞳,必有祂正面的道理,你們辱罵他,不也是在污辱老天爺嗎?」她生氣著,小小的身體筆直立在桌子上,一頭白發迎風飛揚,理直氣壯,毫無所懼。
  鳳一郎呆住了,四周的百姓也呆了。
  突然間,人群裡有個動作吸引了鳳一郎的注意,他臉色遽變,叫道:
  「小心!」
  一抹黑影及時竄上桌子,擋在她的面前。咚的好大一聲,一顆石頭紮實地擊中懷寧的額面。
  在一片死寂裡,阮冬故是最後一個呆掉的人。
  她瞪著跟她一樣高的小背影。
  「懷寧,你做什麼?」她做的事,應該由她來承受啊!
  懷寧抹去額頭直冒的鮮血,頭也不回地聳肩。
  「我被人砸過,再多砸幾次也無所謂。」過了一會兒,血還流不止,他索性用衣袖擦個幹淨。
  等到袖子上全是血了,他也懶得再擦,轉過身面對她。她小臉充滿難受跟內疚,他也不以為意,淡聲說道:
  「你沒被砸到就好了。」簡短一句話,道盡他真實的心意。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5
  夜裡的涼風送來了輕淺的腳步聲。
  門輕輕被推開,夜風趁隙鑽入,頓時滿室涼快許多。他行至床緣,默不作聲地盯著趴在床上的小人兒。
  一頭白發散在背上,小臉委屈地側壓在枕上。黑黑的小眉微攏,桃色的小嘴緊抿著,五官可愛又稚氣……真是奇了,他天天照鏡,只覺這種異貌令人生厭,為什麼她一頭白發,卻無損他心裡對她的喜愛?
  她動了動眼皮,看見來人,嘴角淺揚,輕聲喊道:
  「一郎哥。」
  「你背痛得睡不著嗎?」他輕撫她有些發熱的小額面,不由得憐惜:「大夫說得沒錯,半夜你果然會盜汗,若是不注意,一定病上幾天。」
  「我還好,沒有像白天那樣疼……」
  她說話有氣無力,看見一郎哥主動坐在床緣,她本以為他要說故事讓她好入睡,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是——
  「你知道你今天做錯了什麼嗎?」
  又到認錯的時候了,她內心歎氣,沮喪道:
  「知道。懷寧說,我是笨蛋,不該說那些話。他說,硬碰硬沒好處,我應該說:落地開花,富貴圓滿,佛像落地,表示上天樂於與人親近,這是大喜之兆,我跟一郎哥乃上天派來的人,老天爺為了將我倆跟凡人區別,所以賜給我們白發童顏,如果百姓將我們視作災星,老天爺會生氣的……一郎哥,懷寧這叫油嘴滑舌吧?說這種話,廟前的百姓真的就會聽得進去嗎?」
  鳳一郎傻眼。「懷寧平常話少,我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沈默一陣,小聲答道:
  「他剛上山時,只對師父油嘴滑舌,後來,師父不吃他那一套,他話就少多了。我想,油嘴滑舌這一套,是他在當乞丐時不得不學會的。我不懂油嘴滑舌,因為我是千金之軀,用不著對人這樣說話,是不是?」
  鳳一郎瞪著她的小臉。
  她靠著他的扶持,忍著背痛坐起。迷惘的濕眸直視他,輕聲問道:
  「一郎哥,如果今天我不出手,廟前就會死人……我是不是救錯了?」
  「沒有。」他沙啞道:「你沒有救錯人。」
  「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並未發出任何飲泣,但小臉早已布滿了淚痕。「為什麼鳳春要動用府裡家產去低聲下氣的賠罪?因為我救了人嗎?」
  他抿緊嘴,無言以對。
  「如果冬故沒有錯,鳳春卻要代我賠罪,那是哪裡出了問題呢?這世上的道理冬故不懂。一郎哥,冬故想要拋棄認定的道理了,請你告訴我你的道理,我不要再讓鳳春、一郎哥,還有懷寧代我受罪了!」她哽咽道。
  鳳一郎聞言,用力抱住她軟綿綿的小身體。「不要!你不要變!我不准你變!現在的冬故就很好了!」
  「可是冬故的道理只會帶來災難,我想改……」
  「我只要原來的冬故!我只要那個我說我不是老伯,她就信的冬故!」他難得激動地:「我不要一個跟我有距離的冬故!我不准你變!」
  他緊緊摟著她,等到情緒有些平復,才發現懷裡的小身體過份僵硬,他嚇得連忙松開雙臂。看她一臉忍痛,他又是氣惱又是憐惜地抹去她滿面的淚水。
  「你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不好。疼了就要喊出來,想哭了就哭出聲,你這樣怎能算是千金小姐呢?」
  「……一郎哥,你也掉眼淚了。」她有點困惑。這一次,一郎哥說她千金小姐,語氣好像帶點寵溺,跟以前不太一樣。
  「我也流淚了嗎?」他不在乎地抹去自己的淚珠,微笑:「我這是為過去的自己掉淚。冬故,以後我不喊你小姐,就叫你冬故好嗎?」
  她驚喜萬分,怕他反悔似的猛點頭。「好!好!」
  他繼續擦著她控制不了的淚水,正色道:
  「你還記不記得,今天你說我是鳳春的一郎,也是冬故的一郎哥?」
  「記得。」
  「那麼,你也是一郎哥的冬故了?」見她肯定點頭,他語氣放柔:「好,我希望我的冬故,永遠不會變……不,你先別說話,我要讓你明白事實真相。我曾告訴過你,夜不閉門亦無盜賊,這是太平盛世最理想的境界,是不?」
  「嗯。」她垂著小臉應道。
  「其實,在達成那樣的理想盛世前,強盜橫行,官員貪贓枉法,正如現在的金碧皇朝。」
  「一郎哥,你是說……以後,我們也會有那樣的盛世嗎?」
  他堅定地點頭。「會有的。」
  沒有官廟勾結,沒有看不起一郎哥的百姓,沒有強迫認錯……真會有這樣的時候嗎?她沈默一陣,輕聲問道:
  「那要等多久?」
  他面不改色:「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那就是……有可能冬故老死前,也看不到真正盛世了?」
  「這難說,也許,你才及笄,盛世就已經出現了。」
  她默然無語。以往,她總以為事出必有因,懷寧曾是乞丐出身,是因爹娘遺棄他;廟前的乞丐背後也必有其心酸的原由,遲早官府會妥善安置。
  她從來沒有想到,最大的主因是在官員身上。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皇朝裡不止一個東方非。
  自幼,她就認定官員們都該像大哥這樣為民謀福,原來……
  「冬故!」鳳一郎有點急了:「你還小,應該快樂地過你的童年,不必想這麼多。」
  她沒有答話,乖乖地任他輕撫她的白發。
  突然間,她抬眼又問:
  「一郎哥,大哥的眼睛當真沒有救嗎?」
  他遲疑一會兒,選擇誠實告知:
  「沒有救了。」
  她小小的肩頭微軟,整個人失去生氣。
  「如果我跟一郎哥一樣,是男孩就好了。」她喃著。
  他輕輕摟過她非常沮喪的小身體,笑道:「如果你是男孩,那你一定赴京應試……」忽地,一抹奇異的警訊突兀地跳進腦海裡。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窩在他懷裡歎道:
  「一郎哥曾教過我,與其等待,不如想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如果冬故是男孩,一定應試科舉,讓理想盛世早點出現。」
  鳳一郎不動聲色地低笑:「就算你是男孩,你一定落榜,瞧你念書這懶模樣,怎麼應試八股文?」是啊,這才是重點。她書讀得差,絕無可能成為官員,他用力抹去內心那股可笑的警訊。
  懷裡的身體迅速縮成小老頭,他不由得失笑。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輕聲道:「冬故,?想不想抱一郎哥?」
  她激動地抬起小臉,背傷頓時抽痛不已。
  「瞧?莽撞的!」他直勾勾地望著她,毫不退縮。「你不去嘗試,永遠不知自己該放幾分力氣,是不?我不怕你力氣,折了我的手也好,讓我躺在床上三個月也好,我明白你並無傷我之心那就夠了。」
  她猶豫不決。今晚的一郎哥,明明跟以前沒有兩樣,但多了點……她說不出來的感覺。
  「咱們是要相處很久的,還是,你跟我之間永遠都要有這個距離?」他神色嚴肅地問。
  她用力搖搖頭,遲疑一會兒,終於伸出小手臂,萬分小心地環抱住他的腰身。
  「一郎哥……十四歲就會變大人嗎?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呢。」一郎哥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全身放鬆任她抱耶。她小臉微紅,有點開心了。
  「因為我認清了什麼是最重要的事吧。」下顎輕輕磨蹭她的發旋。
  只要他是她的一郎哥,只要她永遠不看輕他,為什麼他還要去在乎那些陌生人的鄙夷?世上的人都遺棄他都無所謂,只要老天爺賜給他的這個小姑娘不遺棄他就好了。
  「將來,你一定會遇見一個一開始就沒被你力氣嚇到的好夫婿。」他輕喃。
  她似懂非懂,跟著他重復:
  「一郎哥以後也會遇見一個不會嫌棄你白發藍眼的好姑娘。」
  他聞言,失笑,沒點破她,眼前不就有個沒嫌棄他的小姑娘了嗎?
  「一郎哥……」
  懷裡的小身體帶著可愛的香味,如今他只覺眼前一片清明,屬於自己的那條道路自霧中現形。他未來的道路,依舊被人輕視,但只要那條路上有她相伴,他不再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
  「等我能下床後,你幫我備禮,我想去跟師傅道歉。」軟軟帶困的童音從他懷裡傳出來。
  「道歉?」
  「一郎哥並沒有被鬼神附身,這一點我絕沒有錯。可是……我嚇到很多人了,是不?我躺在床上時左思右想,我染白頭發,旁人只會認為我是被你害的,那麼我想為一郎哥澄清,反倒害了一郎哥。師傅雖然飽讀詩書,但已經很老很老了,觀念不容易改。那冬故努力多讀點書,師傅就不會把矛頭指向你,我的想法對不對?」
  「……?想得真多。」他輕輕摟緊她。
  「冬故一定要想,非要想通不可。既然有錯,一定要改,下次,我不要再這麼莽撞……」
  懷裡的小姑娘已經累得睡著了,但還是抱著他不放。虧她這樣也能睡,但只要不扯動她的背傷,他保持這吃力的姿勢一晚上也不打緊。
  原來,這就是他一直認定很笨又享盡好命的阮冬故……這個冬故,這個冬故……她常毫不保留地對他說:能認識一郎哥真好!
  現在,他最渴望的,就是不管經過多少年,她還是真心這樣認定。
  他鳳一郎,想成為她一輩子的一郎哥,永遠不變。

  半夢半醒,微掀的藍眸注意到床邊有黑影。
  他一驚,立即轉醒。
  冬故還在他懷裡熟睡,緊緊抱著他不放。
  他有點疼,但暗自高興她這麼依賴他。直覺往黑影看去,他不由得脫口:
  「懷寧!」
  「你完了。」懷寧冷聲道。
  鳳一郎有點發窘,解釋道:
  「冬故不宜移動,再者,她還小……」千萬別誤會啊!
  「反正不是我要負責就好了。」懷寧看他一眼。「她頂著白頭發跟老師傅賠罪,老師傅只會火冒三丈而已。」
  鳳一郎一怔,點頭稱是。「你說的對……」
  懷寧掏出藥包道:
  「要去賠罪,就得裝像點。把藥分三份,連著三天煮沸,再塗到頭發上,就會恢復她的發色。」
  鳳一郎大喜道:「懷寧,你是說,冬故的黑發能回來?」
  懷寧注意到他毫不保留的喜悅,不再多費唇舌,准備閃人去。
  「等等,懷寧,冬故知道發色能回來嗎?」
  懷寧回頭看他一眼,聳肩,消失在夜色裡。
  不用再追問,鳳一郎也知道答案了。冬故一向不說謊,當初她是鐵了心去染白發……真是個令他又氣又憐惜的笨蛋!
  他注視她有點傻氣的睡顏半天,想起白天懷寧為她擋石頭時的那句話——
  沒砸到你就好了。
  像木頭的懷寧,這麼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意,震得他頭昏腦脹,當頭棒喝。
  他既聰明又愚蠢,竟然這麼晚才明白他人生中最在乎的是什麼。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必會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自卑跟驕傲,他都不要了!他只要這個從不看輕他的小姑娘活得好好的,一直留在他的身邊。
  他輕輕碰著她嬰兒般的頰面,低聲道:
  「下一次,若有人拿石頭砸你,我一定擋在你的面前。」

  十七歲的鳳一郎,已有男子的身形,白發白膚藍瞳依舊,但溫文儒雅的氣質令人如沐春風。
  偶爾與他正面對視,會發現他似海藍眸有著驚人的睿智與沉穩;跟他對談幾句,驚覺他聰明過人,既不自卑也不恃才傲物,不鋒芒外露也無任何野心。他始終面含微笑,樂於與府裡人親近,但卻有意無意在彼此間劃下一段距離。
  府裡的家婢都在惋惜,如果他的外貌與普通人無異,早就不知有幾個小孩了。
  他年紀輕輕,待人處事圓融遠勝秋院的盲眼少爺,人人都以為鳳一郎就是阮府下一任總管了。
  今晚的他——
  頓失平日的從容,滿面大汗了。
  他渾身被冷汗浸透,下意識地站在秋院外頭,聽著屋內的對談。
  「二官一商?那是什麼?」心不在焉的聲音,出自阮臥秋的。
  「我也問過鳳春啦,偏她不肯說。」小二郎活潑搞怪的叫道。
  「小二,住口!快替少爺更衣,這裡由得你多話嗎?」鳳春輕斥。
  「我只是好奇啊,少爺,你瞧,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阮府只有一對公子小姐,就算改日小姐從商,那還剩這一官,是哪兒來的?莫非阮老爺有私生子?」
  「二郎!」鳳春動怒了。
  「……二官一商?」阮臥秋終於回神:「我想起來了,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嗎?怎麼還在傳?」
  「少爺,你也知道?」鳳二郎好奇問道。
  阮臥秋有點不耐,仍是應了聲:「以前聽過,風水師的話聽聽就算了。」
  「可是,聽說那風水師奇准無比耶,少爺,你的官已經靈了,那剩下的一官一商……依據二郎所見,莫非少爺將來重返朝堂,而小姐成為獨霸一方的商賈?」他笑嘻嘻隨口胡謅著。
  「二郎!」鳳春怒聲叫道。
  「我想休息了,都出去吧!」
  屋內的燭火熄了,鳳春跟二郎先後出了秋院。
  這幾年,阮臥秋雙眼失明,幾乎不出秋院,雖然偶有克制,但脾氣仍然暴躁。
  僕役經鳳春遣散,如今只剩十來名,府內也僅剩幾座樓閣定時清理,阮府可以說是半個廢墟了。
  他不介意,只要這裡是他的家,是冬故的家,他絕不會離開,能夠低調過活,其實是件好事。
  直到今晚!直到今晚!
  鳳春這樣的低調,是為阮臥秋?還是為了冬故?
  二郎活蹦亂跳地去洗澡了。鳳春才出秋院,鳳一郎輕聲喊道:
  「鳳春。」
  鳳春幾乎彈跳起來,仔細搜尋樹下的人影。
  「一郎?」舉高燈籠看個分明。
  他走出陰影之外,任著燈籠照著他。
  「是我。」他回答。
  「你嚇到我了。」鳳春很快地鎮定下來,笑道:「你上秋院做什麼?找少爺借書嗎?他剛睡,你明天再來吧。」
  「鳳春,我沒有聽過你提及阮府的傳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輕笑,但笑意並未傳達到眼裡。他道:
  「我來很久了,久到聽完一個傳說。府裡大小事情我都清楚,唯獨不知道阮府是永昌福地,在老爺生前曾有高人算過,這代阮家人會在朝堂占上兩名。」
  鳳春抿了抿嘴,道:「這種風水之說,哪當得了真呢?」
  他鎖住她的眼眸,沉聲道:
  「二官一商,我不管那是不是真的,鳳春,你卻當真了。為什麼要讓冬故學那些大道理?她是個小姑娘,怎能當官?」
  「一郎,你失態了。阮府只有一對兄妹,哪來的二官一商?」
  鳳一郎定定地注視著她,直到鳳春撇開視線,他才平靜道:
  「不止一對兄妹,還有一個,她不姓阮,卻是阮家人。鳳春,少爺的眼睛看不見了,不表示我的眼睛也瞎了,將來冬故到你這年紀,必與你有六、七分相像。」
  鳳春不發一語。良久,她才低聲道:
  「一郎,你真聰明。你直接挑明瞭說,就是要我也以同樣的誠實回報你。好,我承認,我跟老爺都信這風水說法,少爺這一官已經靈驗了,接下來,該輪到小姐了。這些年來,我是撐起阮府,可我能力有限,被迫結束多數商行,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承上那個商字,但我希望,如果將來小姐走上其中一條路,你能以你天生的才智去輔助她,保全她。」
  果然如此!
  這幾年,他隱有不祥預感,但總是粉飾太平地告訴自己,冬故是女兒家,鳳春又疼她,怎會把她推向一條不歸路去——他咬牙,恨聲道:
  「她是你妹妹,你這樣待她,良心安否?」
  鳳春並未動怒,只輕聲道:
  「一郎,你跟二郎都是我名義上的孩子,但你跟我始終有距離,這是你的聰明所致,也是我刻意這樣對你,如果將來小姐嫁了人,我一定待你如母子,將你留在阮府裡……」她笑了笑,忽然改變話題:「小姐三歲左右,已像一頭小頑牛,事事求公平,無尊卑之分,這樣的天性,將來走商路,當個守住家業的小商人也就算了,但我跟老爺怕極她會成官。」
  「金碧皇朝歷代以來,並無女官,從不例外。」他靜靜提醒。「既然你跟老爺都怕她走上官路,為何還要替她打下基石?」
  「一郎,這就是為人父母的心情啊!不要她走最艱難的那條路,但又怕她毫無准備的上路,到最後,只希望她真的上路時,能成為一個俯仰無愧的正直好官。」
  一陣陣麻感鑽上他的皮南門,他咬牙道:
  「你知不知道,你們等於在害她?」
  「知道。」
  「你知不知道,依她牛脾氣的性子,如今的朝堂會毀了她?」
  「知道。」
  他張開眼,恨恨瞪她。「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那個官字由你去頂嗎?」
  鳳春聞言,不氣不惱,反而欣喜他為冬故如此著想。她道:
  「如果我能,早代她頂下官位,保她一生順遂,就當個快樂的千金小姐,一郎,你說,我有這個官才嗎?」
  「她也沒有。」他咬牙切齒。
  她只是笑了笑,沒有針對這事辯駁。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
  「一郎,當年我收你當義子,正是為了這一刻。但你我之間並不是毫無感情,如果有一天,她真走上為官之路,你可以自由選擇,我絕不強迫你跟她同走一條路,可是,也請你答應我,不要告訴她阮府福地的傳說。」
  「我絕不會主動告訴她。」鳳一郎聲音略冷:「我也不會左右她的未來,她的未來,該由她自己決定。」語畢,不再理睬鳳春,徑自離去。
  他拳頭緊握,盲目地走在府裡小徑上。
  難怪鳳春長年刻意隔開冬故與她大哥!幾次他注意到鳳春以阮臥秋讀書不喜人吵的理由,打發了冬故,他總有疑心,阮臥秋不像是拒絕妹子於千裡外的人,鳳春為何老找理由推託?
  原來這也是鳳春矛盾的行徑之一,教冬故大道理又不願她太沾染阮臥秋正直的硬性子!
  這幾年,冬故斂起幾分莽撞,但遇有不公之事,她依舊無法忍受,她這種性子哪能當官?
  朝市甲有尚鬥閣首輔東方非在,百官猶如東方非的狗一樣,無人敢反抗,如果冬故真走上了這條路,必死無疑。
  「一郎哥!」
  他心一跳,驀地停步。
  「一郎哥,我回來了!」朝氣蓬勃的叫喊響起。
  他一轉身,如他預料,小小個頭的小少年撲進他的懷裡。
  他退了幾步,又笑又歎地:「冬故,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男女有別,要被人瞧見,是會誤會的。」
  小少年搔搔頭,搖頭晃腦地想了一下,扮個鬼臉,開朗笑道:
  「一郎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話是你教我的。」她有點得意。
  「萬一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那時還什麼清者自清?」他有點火。
  哎,原來今天一郎哥心情不太好,她得收斂點,阮冬故陪笑道: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我跟一郎哥知道我們之間清白就好了嘛。」
  鳳一郎聞言,只得暗自苦笑,轉移話題:「你回府,第一個來見我?」
  她興高采烈地點頭,然後朝他作一長揖,道:
  「一郎哥,還沒到子時,你生辰還不算過完。冬故在此祝你年年開心,年年都是老天爺賜的,年年的今天,冬故都能陪一郎哥過。」
  他聞言,溫暖的笑意湧進藍眸,柔聲說:
  「未來每一年你都要陪我過生辰,那你可不知要陪上幾十年呢。」
  她秀眸遽亮,喜聲道:
  「陪多久都不是問題,只要冬故活著的一天,一定陪一郎哥過!」她開心不已。一郎哥說出這種話來,表示他對未來不是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這讓她心情大好,連忙轉向懷寧,問道:
  「懷寧,懷寧,咱們帶回來的禮物呢?」
  鳳一郎看著自夜色中現形的黑衣少年。懷寧依舊是一臉木頭,但越發俊美,可以想見當他成年後,會有多少芳心遺落在他身上,倒是冬故這小小姑娘……
  阮冬故迎上他的打量,遞上茶罐。「一郎哥,這是我跟懷寧送的。你呢,平常無欲無求,冬故實在無法看出你的喜好,所以我想,你愛讀書,那邊讀邊喝茶挺合適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過,算不上好茶葉就是了。」
  鳳一郎珍惜地接過,柔聲道:「你有這心意就好了。對了,如果你們不怕熬夜,不如就一塊上亭子煮茶夜聊吧。」
  「好啊!」她拍著很平的胸:「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吃的!」
  「等等!」鳳一郎叫住她,道:「瞧你這樣子,我還當真是跟個小少年在說話呢,你先去換回女裝,免得府裡人以為鬧賊了。」
  一郎哥的話,她不敢不聽。暗自扮個鬼臉,她領命而去。
  鳳一郎目送她小小單薄的背影。她出門在外多有不便,當年是他提議她出門扮男孩以防身,沒想到她愈來愈有男孩子氣……
  今年她十二歲,稚氣滿面,個頭只勉強到他的胸前,一身男裝穿出去,誰會當她是女孩家?
  他煩心一會兒,見懷寧還站在原地,遂道:「懷寧,咱們先上亭裡去吧。」
  夜風拂面沁涼,半是廢墟的阮府暗影幢幢,全仗燈籠才能辨視眼前景物。兩人並行進亭,鳳一郎取出火摺子,點起桌上燈台,狀似不輕意地問道:
  「懷寧,當年你是怎麼上山學藝的?」
  懷寧看他一眼,隨他入座,冷聲道:
  「被撿上山的。」
  「原來是撿上山的啊……你沒有想過離開嗎?」
  「有飯吃,為何要走?」
  「……這倒也是。」懷寧跟他同是窮人家出身,他能明白有飯吃就是一切的心理。他輕聲再問:「將來你學成之後,打算往哪兒發展?」
  懷寧慢吞吞地答道:「不知道。」
  「你也十四了,難道對未來沒有期望嗎?」
  「你呢?」懷寧很少主動反問人,但今晚,他問了。
  鳳一郎一怔,緩緩垂下眼,掩去眼色。
  懷寧也沒執意等到答案,只是掃過阮府荒蕪的花園。突然,他又主動開口道:
  「我被撿上山時,才知道我被冠上師弟的稱號。我的師姐,年紀小、個頭小,童言童語令人討厭到想踹她一腳,可惜她力氣過大,我不敢偷襲。」
  「……那時冬故幾歲?」
  「四歲。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學武控制力道,難搞定的是老頭子,討好他就夠了,只是,我偶有奇怪,一個千金小姐跟我搶什麼飯吃。」
  鳳一郎聞言,笑出聲:「冬故的胃口很好。」
  懷寧沒理會他的話,徑自說道:
  「那時,我很久沒有吃過新鮮的白米飯了。我才狼吞虎嚥塞了兩碗,回頭一看飯桶空了,她還意猶未盡地吃著最後一口飯,我火大,罵她只懂搶飯吃,我長那麼大沒見過那滿桶子的飯,就算飯發黴也夠我吃上兩個月了。」
  鳳一郎並未打岔,想像著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餓,卻一臉迷惑委屈的樣子。
  「後來,她每天吃了兩口飯就跑了,我以為她鬧意氣,懶得理她,直到有一天,她餓到爬不起床來,我才發現原來她是一個喜歡公平的千金小姐。她在數我自出生後吃了幾頓飯,她也得少吃幾頓,就因為我跟她是師姐弟。」嫌棄歸嫌棄,但他語氣倒有些懷念。
  鳳一郎抿著嘴,不再吭聲。四歲就懂是非公平,這令他感到憂心。尤其……
  第一個,是懷寧。
  第二個,就是他鳳一郎了。
  與她出身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讓她自幼體會到盛世下的假像。這仿佛是冥冥中註定……如果沒有他倆,也許,冬故就真是一個力氣大點的千金小姐。
  倘若他在她接下來的日子,左右她的思想,會不會讓她避開為官之路?
  明知自己也開始在多想了,但他總是害怕有一天她真會……
  腳步聲由遠而近,鳳一郎抬眼看去——
  十二歲的冬故,還是個小孩子。雖然懂事多了,但外表上仍是一個充滿稚氣,根本沒有發育的小姑娘。
  她穿上女裝,嬌俏可愛,但眼神正派直率,眉宇神似阮臥秋的英氣,乍看之下,確實有點像鳳春,只是,鳳春沒有她這麼積極,這麼清徹。
  「一郎哥!」她開心地走進亭裡。「我在廚房找到幾個包子,一塊吃吧……一郎哥,我沒穿好嗎?你這樣看我。」
  鳳一郎面帶微笑。「我在看,你何時才會長大?」
  「快了快了,我已經追過當初一郎哥來府裡的年紀了,接著就要再追過一郎哥現在的年紀了。」她笑道。
  「等你追到我現在的年紀,也該是出嫁的時候了。」他低喃。嫁給懷寧是最好,懷寧明白他跟冬故間的情誼,自然不會狠心斬斷,但如果嫁給其他男子,那他倆之間的緣份怕是盡了。
  她抓抓頭,小聲地問:
  「一郎哥捨不得我嗎?」
  「是有點兒。」他含笑。
  「那……」她一擊掌,笑道:「我也捨不得一郎哥,如果一郎哥不嫌棄的話,等我十五、六歲,一郎哥隨便把我娶娶就好了。」
  鳳一郎本想岔開話題,但正好懷寧在場,遂道:
  「我年紀比你大了點,身子又不好,太委屈你了。這樣吧,懷寧身強體壯,跟你長年相處,一定十分喜愛你。不如——」他信心滿滿引導她的視線,一塊轉向懷寧。
  一身黑衣的懷寧已支手托腮,裝睡中。
  鳳一郎一怔。懷寧這擺明瞭是避她如蛇蠍嘛!他趕緊解釋:
  「冬故,你才十二歲,還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愛的差別。瞧,你對我,是不是跟對你大哥一樣的感情?你能想像跟你大哥成親嗎?」
  她搖搖頭,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歎道:
  「冬故難以想像。可是,師父說,我這性子萬分不討喜,如果不是看著我長大的人,可能無法接受我。我想,反正人都是要成親的,那一郎哥或懷寧,隨便將就我一下好了。」她的想法很簡單,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就不用費心另謀什麼心愛的男子了。
  「真是胡來!」鳳一郎臉色微沉:「這種事哪來的將就?如果你對你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那才真正糟蹋了你。現在你還小,不懂這種事兒,等將來你明白,就會瞭解我不適合你,倒是懷寧他外在條件極好,你一定很容易喜歡上——」
  「我喜歡安靜、乖巧、溫柔、力氣小、笑起來不會露齒,十二歲已經發育完成的姑娘。」平板的聲音忽地響起,阻止鳳一郎的鼓吹。
  「懷寧……」她懷疑地轉向忽然清醒的師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麼?」
  懷寧自行倒茶,道:
  「補充,我只想要一個我一輩子不說話她也懂我,不會專問我廢話的老婆。」
  「……」她可以確定懷寧在某句話裡諷刺她了。
  「算了,你們都還小,現在談……都太早了。」鳳一郎拉著冬故坐在石凳上,輕笑問道:「冬故,我正想知道這次你回來,路上可有趣事?」
  「沒有什麼趣事,不過,冬故想請教一郎哥一事。」
  「你直問無妨。」
  「我跟懷寧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見衙門審案,於是停下半天看看,我不明白為何縣太爺要如此判案,請一郎哥指點……」開始說起整個案情的經過。
  鳳一郎暗自一怔,瞪著她訴說案子的嚴肅神色。
  他渾身有些發寒,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驗證,還是她本身性格所致?是鳳春的潛移默化逼她走上官路,還是他影響了她?
  他該怎麼做?
  「一郎哥?」她有點擔心:「你是不是受風寒了?」
  小手關切地撫上他的額面,他輕輕拉下,注視她良久,終於開口:
  「冬故,你先告訴我,你在山上練武時,可有做我交代的功課?」
  「有!我答允過一郎哥做的事,一定會做到的!」語畢,她又有點心虛地答道:「只是……冬故太笨了,有很多地方,都不懂。」
  「那好。你何時回山上?」
  「年中才回去。」
  他盤算時間,沉吟道:
  「雖然阮府已無往日榮景,但也開始步上正常的生活,府裡有我沒我都一樣了。冬故,我去跟鳳春說,等你回山上時,我跟你一塊走。」
  她錯愕得瞪大眼。
  鳳一郎心意已決。「回山上後,你照樣練武,剩餘時間我再教你功課,如此一來你有疑惑,我當下也能為你解說。再者,回府路上,你所見所聞如有不解,我亦能在旁說明,弄到你清楚為止。」
  她有點嚇到,很含蓄地問:
  「一郎哥,你身子挨得住嗎?」明明一郎哥不喜歡外出,不喜歡有人盯著他瞧啊。
  鳳一郎笑了聲,輕揉她的頭發。「我還沒有你想得這麼不濟。」
  他十七年的歲月裡,從未下過如此重大的決定,但他不怕不慌,反而鎮定平靜,開始計畫起他該做的事。
  她的未來,將會有許多條可能性,不管她選哪一條,他都不會主動插手,但他必須先將碎石自其中最艱難的一條路上除去。
  到時,她才不會毫無准備的上路。
  在今天之前,他始終無法理解,為何老天爺要罰他以異樣的外貌在世間苟延殘喘,又賜他奇高才智來睥睨眾人,但現在,他明白了。
  如果他這一身才智,是為了保住冬故的未來,那麼……
  他心甘情願,願傾盡所能去輔助她走上正確的道路。
  「一郎哥……半年不見,你好像又變深奧了點。」阮冬故坦白道。
  鳳一郎笑了聲,睇向始終不發一語的懷寧。
  懷寧功夫比他倆都好,若冬故真走上艱險官路,懷寧絕對是冬故的保命符之一,他該如何示好,才能留下這孩子的未來呢?
  他沉思。
  懷寧則悶不吭聲喝著他的茶,吃著他的包子。

  阮冬故十六歲那年,偕同鳳春義子鳳一郎、師弟懷寧,自山上回府途中失蹤。
  隔年,阮府收到遠方捎來短信——
  均安,勿憂。但盼國泰民安。
  並未署名,但醜醜的字很容易就被認出下筆者的身份。





  《感情篇》鳳一郎的冬天 6
  金碧皇朝•聖康二年•春
  樂知縣——
  遠遠地,阮冬故就看見那名年輕的男子站在巷口。
  她拎著活蹦亂跳的母雞,走到這男子的身後,偏頭順著他視線往巷內看去——
  沒錯啊!那是一郎哥跟懷寧的鳳寧豆腐鋪嘛。
  要吃豆腐,走幾步路就到了,為什麼老是站在這裡偷窺?
  她想了想,直接輕拍那人的肩,開口問道:
  「這位兄台,你站在……」話還沒問完,那名男子受到驚嚇,直覺揮拳過來。
  她趕緊彎身避開,老母雞振翅自她手裡逃生去,一陣手忙腳亂,她才抓回今晚的大菜色。
  「這位兄台,我是豆腐鋪的人,我瞧你站在這裡好幾天了,如果想喝豆腐湯,請進來啊。」她笑。
  「不,我沒要喝豆腐湯……」那名年輕男子掂掂袋裡的銅錢,改口:「好啊,我想、我想來一碗好了。」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領著他走進巷內的豆腐鋪,對著鋪內的懷寧叫道:
  「懷寧,一碗豆腐湯!」她沖進鋪裡,東張西望,找個籠子蓋住老母雞。
  「你買的?」懷寧頭也不回地問。
  「不,不是。」她走到他身邊擠眉弄眼,暗示地說:「這是賣雞的小姑娘送的,她說你幫樂知縣一個好大的忙,鏟除常年滋事的強盜,所以,這老母雞是老了點,但聊表她小小的心意。」
  「我負責動手而已。」他面無表情地說。
  「你是負責動手,一郎哥負責設下陷阱,偏偏人家對你比較有意思,懷寧,你在樂知縣裡滿能吃得開……我來我來!」她接過豆腐湯,主動招待顧客。
  懷寧瞪著她的背影一會兒,才瞇眼注視那有些局促不安的男子。
  阮冬故爽朗地笑道:
  「這位兄台,咱們豆腐鋪剛開張,但我保證幾年內絕對會是鄰近幾個縣裡最出名的豆腐湯,你嘗嘗看吧。」
  「好好,謝謝,我、我姓路……」舉起湯匙,卻不就口。
  阮冬故連眼皮也不眨一下,拉過凳子坐下,笑道:「原來是路兄,我叫懷真。路兄是外地人?」
  「是是。」他連忙應道,很高興她願意閒聊。「我聽過你的大名,你跟你義兄三人曾幫樂知縣緝捕一批強盜,現在你在縣太爺那裡當親隨……對了,前一陣我路過這裡,看見一名白頭發的男人在顧鋪子,怎麼這兩天不見他的人影?」
  阮冬故恍然大悟。原來他的目標是一郎哥啊……這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般百姓總是注意到懷寧的俊美跟功夫高強,很少人會發現一郎哥內有滿腹智計。
  她還來不及開口,姓路的男子又主動問:
  「我瞧他,白發藍瞳,膚色白晰如雪……皇朝中土裡,很少有這種異樣長相的人呢。」
  「是啊,這樣的長相是少有,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一郎哥年紀輕輕,已擁有老人家累積數十年的智慧,他的白發,很美,也救了許多人。」她驕傲道。
  那姓路的年輕男子聞言,深深看她一眼,輕聲道:
  「原來如此。請問……他有才智,怎麼不去做一番大事業?偏屈就在這間小鋪子呢?」
  她抿笑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理想。」她初時也覺得很浪費一郎哥的才智,但一路走來,她開始懂得他那小小心願——兄妹三人平安順遂,相伴到老。
  「那……最近沒見到他……」
  「一郎哥沒在鋪子,是因為他身體微恙。」
  他訝異而後點頭。「是,依他那種體質,三天兩頭都得躺在床上的。」
  阮冬故聞言,極力掩飾臉色,笑道:
  「路兄,你跟我一郎哥相識嗎?不如這樣吧,我正要回家,你一塊去?」
  「不不不,我不認識不認識!」他匆忙起身,有抹狼狽。「我先走了……對了,這是豆腐湯的錢。」銅板擺在桌上,才離開幾步,又遲疑道:「懷真你……跟他在一起久了,是否會被感染?」
  「什麼?」阮冬故不明所以。
  「你臉色蒼白,看起來有病在身,是不是……」
  「路兄切莫誤會!」她正色道:「雖然我有傷在身,但如果不是鳳一郎,今天的我,只怕早過奈河橋。他是小弟一生的兄長,也是一生的恩人!」
  那姓路的男子滿面通紅,點頭道:「我明白了……告、告辭了……」
  「請慢走。」她目不轉睛,直到送他出巷口,她才若有所思起來。

  她回到鳳宅後,先安置老母雞,再來到鳳一郎的房前。
  她從窗外往山鬥看去,一郎哥正半躺在床上讀書。他看書的神態老是令她百看不厭,小時候每次看見一郎哥,他不是在讀書就是教她功課,他讀書時總是一臉如獲至寶,害她曾有一陣子很擔心,如果這麼聰明的一郎哥,讀完了全天下的書,那時,他找不到寶了該如何是好?
  如果世上沒有她,他應該會是天下最快樂的讀書人,會是阮府最好的總管。
  屋內的輕咳,讓她回神。她連忙推門而入,說道:
  「一郎哥,書別看了,先合個眼吧。」
  鳳一郎一見是她,輕笑道:
  「冬故,平常不到日落你是不回來,今天才下午你就回家了,看來,我偶爾有點不適,就能見到你了。」
  她滿面愧疚,搬來凳子坐著,低聲道:
  「我並不是有意……」
  「你當然不是有意。」他柔聲道:「我見過縣太爺,明白你的處境。樂知縣縣太爺膽小怕事,你要暗中幹預的事將會不少,不過,冬故,你傷勢未愈……」
  「我好得差不多啦!」
  「是誰半夜咳個不停?」
  她摸摸鼻子,認罪了。「是,我會努力照顧好自己,所以,一郎哥你也不必太擔心我,以免病情加重,到時家中兩個病人,懷寧可辛苦了。」
  他笑出聲。「我哪來的病?只是春夏交接,氣候不定,我一時無法適應。往年不都如此嗎?」
  阮冬故看他心情愉快,心想正是提問的好時機,遂親熱地改坐在床緣上。
  「那個……一郎哥……」
  「嗯?」打她一進門,他就發現她有心事,鳳一郎面不改色地等著下文。
  「你……可有一個朋友姓路?」
  他臉皮微些抽動,幾乎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路啊……」鳳一郎故作沉吟:「這種姓少見,你說說他的長相。」
  「他年紀跟我差不多,方頭大耳,衣著老舊但十分幹淨,是外地人……」她遲疑一會兒,笑著:「說起來,他的眼形跟一郎哥挺像的。」
  「五官要相似,在這世上隨處可找。」鳳一郎自然地接話。
  她眨了眨眼,配合地笑道:
  「這倒是。對了,一郎哥,懷寧收鋪子順道送豆腐,至少要半刻鍾以上才會回家,你想瞇個眼嗎?」
  「不,我不困,我再看看書吧……」他有點心不在焉,嘴裡應著:「冬故,你去忙你的,用不著陪我。」
  「……好。一郎哥,你慢慢看。」她走到門口,回頭看他一眼。
  鳳一郎正看著書,神色雖然專注,但始終沒有翻到下一頁。

  她好煩惱啊!
  從小到大,讓她苦惱的事很多,但多半是為他人煩惱,為擋在前頭的巨石煩惱,而這一次……
  是為了她的自私自利!
  這天,天色過午,她本想回鋪吃飯再回縣府,沒想到會遇見令她掛心的某人。
  她出於本能,直接跳進樹後。
  「等等,我躲什麼?」她自問,強迫自己走向某人,滿面假笑道:「路兄!」
  「懷真,是你啊……」那年輕男子有點發窘。
  「是我啊。今兒個你怎麼不上豆腐鋪呢?」她繼續假笑,笑得肌肉有點僵。
  「不不,不用了……」
  「我一郎哥已經好多了,今天他在鋪子做事,昨天你不是問起他,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面色大驚,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阮冬故皺皺眉,沒有再說什麼。順著他之前的視線瞧去,一戶富宅的外牆上貼著征人紅紙。
  「路兄,你會畫圖?」她好奇問。
  他搖頭。「我怎會畫圖?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她指向紅紙上的字。「這戶人家在征百子圖啊。」
  他頓時臉紅,紅到連耳根都發燙了。「我……不識字。」
  她看了他一眼,和氣地微笑:
  「正巧,路兄不識字,我也不會畫圖,咱們都缺點那麼文人氣息。」
  他聞言,終於抬起眼,沒有之前那麼羞愧了。「我是聽人說,這裡有外快可撈,所以過來瞧瞧。」
  「原來如此。」她細讀公告一陣,對他笑道:「這戶人家以二十兩銀征百子圖,但不是每幅百子圖都收的,必須要這家老爺中意了,才有賞銀拿。」難怪最近她常看見有人拿著畫軸到處跑,想來這戶老爺至今都不滿意送進去的百子圖了。
  他歎了口氣。「我還以為能帶點錢回家呢。」
  「路兄,你……」她深吸口氣,該問的還是要問。「為何來樂知縣,小弟可有幫上忙的地方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說來見笑,其實我家住在鄉下地方,這一次是探我妹子……我家三男一女,小妹前幾年嫁到遠方,前年生孩子後,就沒了音訊。這一次趁著鋪裡剛雇學徒,我趕去探探她,順道替她做點面子,據說樂知縣仿京師,京師有的這裡一定有,價錢卻便宜許多。我待在這裡幾天,就是想挑些便宜又不丟臉的禮品……我看有外快可賺,還想幸運點,二十兩就可以撥些給小妹撐撐面子呢。」
  她搔搔頭,笑道:
  「這真是可惜了,這二十兩是我兩、三年的工資,我也不擅畫……路兄,如果你有空,不妨我陪你走幾間店鋪挑禮,我可以幫你比比價。」
  他雙目一亮,喜道:「多謝懷真,我正愁沒個商量的人呢。」
  「那走吧……路兄作何營生?」她隨口問,與他並肩走在街上。
  「不瞞你說,我家本是務農,我記得小時天災,實在養不起孩子,就將我二哥賣了,這十多年來全仗著二哥托人送錢來,家裡才有餘錢改開香燭鋪子。」
  她聞言,努力保持臉皮不變色。
  「……你二哥都沒跟你們聯絡嗎?」她悶聲問道。
  「可能他太忙了吧,聽送錢來的阮家家僕說,他被阮家總管收養,阮家小姐十分喜愛他的異樣,也許阮小姐不准他跟我們聯絡吧。」
  「……路兄,我挺好奇的,那個……」真不想問,但她咬牙一定要問。「你二哥叫什麼?」
  那年輕男子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說道:
  「因為家兄他……長相異於常人,當時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我爹娘一直沒有為他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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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背後一直有兩個頂天立地的好兄長,所以這一路上,她放膽往前走,因為,她很清楚兩位義兄會盡全力扶住她,不讓她充滿遺憾的倒下。
  這樣的手足情份,對她來說,已經如同呼吸那樣自然了,如果世上有心意相通的手足,那絕對非他們三人莫屬。
  她根本沒有想過是不是親兄妹,只想著天地之間有鳳一郎、有懷寧,她這一生,值得了!
  相攜到老,理所當然。
  而現在——
  她食不知味,夜難入眠!
  她翻來覆去,最後終於忍不住躍身而起,直接越過小院子跟客廳,來到兩位義兄的房前。
  她用力抹了抹臉,故作爽朗地叫道:
  「一郎哥睡了嗎?」
  「還沒,不過……」
  「還沒就好,我有事請教一郎哥!」她直接推門而入,鎮定地走到鳳一郎的面前。
  房內有片刻的安靜,而後——
  正在看書的鳳一郎,不動聲色地瞟向正打赤膊擦澡如今僵硬無比的懷寧,再徐徐瞧住眼前這個多少學會手腕但就是不會用在他們身上的美麗大姑娘。
  他暗歎口氣,嘴角上揚,柔聲問道:
  「冬故,你有事盡管問。」
  阮冬故未覺背後凶神惡煞的殺氣,全神貫注在鳳一郎表情的變化上。
  「一郎哥,當年我買官時,曾問過你一事,你還記得麼?」
  「記得。你問我可有牽掛的人?我答你,世上唯一能讓我牽掛的,只有那個魯莽正直、不知留後路的小冬故。」他應答如流。
  她咬咬牙,低聲道:
  「你存心讓我認定你是孤兒,早無家累!」
  鳳一郎毫不介意地說:
  「你想知道我本姓嗎?」見她猛然抬頭,他笑道:「我確實本姓路,冬故,我明白你還要問什麼,今兒個懷寧送豆腐時,看見你們走在一塊,就多注意了點。」
  「一郎哥,你有家人,既然如今無事,為何不回家?」她輕聲問道。
  「你要我回家嗎?」
  「……」她張口欲言,最後卻緊抿著嘴。
  她能說什麼?說她不捨一郎哥,但一郎哥這些年來為她盡心盡力,就算她還上一輩子的恩情,也難以還清,她怎能強留他?
  鳳一郎不疾不徐地擱下書,溫聲道:
  「原來你是要趕我回家啊。」
  「不!一郎哥,你該明白我沒這意思的!」
  他微微一笑:
  「你確實沒有這意思。這幾年,你已學會圓融手腕,但凡事關己則亂。正好,我也有事要問你,你聽了之後,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她怔了怔,點頭。「一郎哥請問。」她嚴陣以待。
  他臉色一整,問道:
  「冬故,你認為我回家當真好嗎?你認為路家思念我,我就該回去嗎?我回去後,路家能接受得了一個正值青年卻一頭白發的人?你該明白鄉間眼界有限,我回去會惹來怎樣的閒言閒語。當年我離開阮府後,鳳春年年送錢給路家,他們因此感激因此感傷,但真正見了我,只怕無言以對。再者,你認為我一身才智,適合回鄉間下田過活嗎?還是你認定那躲在一角偷看的路家男子,在認了我之後,會感動得痛哭抱住我?你認為,他敢不敢抱?敢不敢認?敢不敢跟我一輩子共同一個屋簷下?它日他娶妻了,他的妻子敢不敢直視我?敢不敢喊我一聲大伯?敢不敢像你一樣,毫不介懷地接納我?」
  她聞言,秀眸微張,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鳳一郎見狀,也不感傷,只柔聲笑道:
  「瞧,你都沒有想到這一層,是不?並非你愚蠢,而是從頭到尾這些事根本不在你考量範圍之內。在你心裡,一郎哥是這麼好的人,路家不但不會嫌棄我,還會以我為傲,但你曾任縣官,看過案子形形色色,雖然百善孝為先,但其中也有無法跟家人共處的案例,不是嗎?」頓了下,他又道:「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冬故愚鈍,一郎哥請問。」她沙啞說道,目光不離他溫和自然的臉孔。
  「阮臥秋是你親生大哥,你可曾因為跟兩位義兄長年相處,而淡了跟親生兄長的親情?」
  她閉上眼,輕聲道:
  「一郎哥,自始至終,我是捨不得你,卻又不忍你因我而有家不得歸。」深吸口氣,張眸直視他,扮個鬼臉,展顏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妹厚顏,但求一郎哥留在冬故身邊,為莽撞的冬故勞心勞力。」神色俏皮,卻流露最深的真心誠意。
  鳳一郎見狀,不免動容,微微施禮道:
  「這哪是問題?老天爺賜給我一身白發異貌,也賜給我一個冬故。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那我理該全盤接受珍惜,否則豈不辜負老天爺的美意?」他仿著幼年冬故的口吻。
  阮冬故聞言,內心湧上一股熱氣,直竄上喉口。
  是她不好。她心裡總想著,這些年來一郎哥為她絞盡腦汁,傾囊出智,讓她在一條險路上走得安穩,如今她已自官場脫身,縱然她萬般不捨,一郎哥也該跟親人團聚,共用天倫。
  他一直是她的驕傲,所以,她時常忘了一郎哥的異貌……如果她再為了內心負疚,以為他著想為名,將一郎哥推回路家,那她才真正是個愚不可及的大笨蛋了。
  一郎哥要的,正是她的自私!
  思及此,她正要開口,大掌忽地從身後遮住她略為發熱的眸子。
  「……懷寧,你這是做什麼?」她疑聲問著。
  「剛才我在做什麼?」冷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你好像在……打赤膊吧?」隱約是有這印象。
  「現在何時?」
  「初更剛過。」她一頭霧水。
  「我是男是女?」
  她失笑:「懷寧,你當然是男兒身啊!」
  「那?是男是女?」
  「……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她歎道。其實,她很想說,在邊關那一陣子,她看過赤身裸體的男人不少,懷寧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但如果她如實說出,下場可能會被兩位義兄訓到天明,唉。
  她的眼睛還是被大掌蒙著,毫不客氣地被拽到房門,隨即被人一推,徹底趕出門。
  「早點睡覺,今晚再有咳聲擾人,我就扁人。」懷寧冷聲著。
  接著,門被關上了。
  她有點委屈。男女差別就在這裡,一郎哥跟懷寧可以共處一室夜談,她卻得回房睡大覺。
  屋內燈火通明,內有兩名她此生最重要的義兄,重要到即使拿她的四肢換他們的性命,她也絕對不會猶豫半分……這種事理所當然,即使它日各奔前程,她也不會擱下這樣的手足感情。
  她輕輕說道:
  「是我庸人自擾,沒事了。晚安,一郎哥、懷寧。」

  灰色的雲層聚攏在樂知縣的天空,帶來陣陣涼風與濕氣。
  「一郎哥!」
  豆腐鋪前的鳳一郎抬眼,一見她澄眸晶亮,神色興奮,就知道那幅百子圖正中了對方的心意。
  下午無客,他索性停下手頭工作,笑著上前,主動開口問道:
  「二十兩銀?」
  「已入路兄錢袋。」她開心道。
  「你去一上午,是順道送他出縣了嗎?」他問道。冬故愛屋及烏,這幾日處處關照他的小弟,以致工作順延,三更才能歇息。
  她點頭,嬌顏綻笑。
  「一郎哥,平常我已經覺得你的腦袋滿滿了,今天才知你簡直是天人再世,連素昧謀面的富家老爺心思,你都能揣測得神准呢。」語氣佩服至極,也不免歎氣連連:「其實,這些年來我遇見的聰明人不少,但要像一郎哥腦袋轉一轉,就能變出七十二計,這實在……令我望塵莫及啊。」
  鳳一郎將她心折的神情盡收眼底,失笑:
  「冬故,你何時也學會油嘴滑舌了,我哪來的七十二計?所謂的聰明人,也只不過是大膽揣測對方心思,再謀良策而已。」
  阮冬故不好意思道:
  「我受一郎哥潛移默化,但還是不及你的一半。我壓根沒料到富商老爺要百子圖,是因膝下兒孫早逝,而你,卻能在言談間洞悉一切,這實在令小妹汗顏。」
  當日,一郎哥只問了兩個問題,一是上門送圖者的功力如何?二為富商老爺家庭的狀況。隨即,他出門一炷香後,回家便開始繪起百子圖來。
  她在旁磨墨,順道貪看一郎哥妙筆下蹦出一個一個小小子。她本以為一郎哥打算與其他畫師一較長短,哪知他在畫紙上添了一名含飴弄孫的富家老爺……剎那間,她恍然大悟。
  富商老爺早年失去子孫,年老之後只能將天倫夢想投射到百子圖裡,那麼……
  一郎哥呢?
  懷寧外在條件極好,她不怕他沒有人緣,但一郎哥……在她心裡,一郎哥是天下間最有奇智的男子,可老天爺賜給他的外貌並不被一般人所接受。
  幼年,她對成親一事懵懵懂懂的,反正她粗枝大葉、力氣無窮、脾氣倔直,能接受並且喜歡她的,怕只有一郎哥跟懷寧了,他們願意將就,她求之不得。
  現在的她,逐漸懂得分辨兄妹情感跟男女情愛。一郎哥跟懷寧待她如妹,而她敬他們為兄,他們絕不該屈就在這個妹妹身上,理當配個真心相愛的嫂子才對。
  現在他們還很年輕,她卻隱隱煩惱起來。
  如果,只是如果,老天爺忘了賜給一郎哥一個能夠深愛的女子,那……一郎哥也會像那富商老爺一樣,只能將天倫之樂的夢想投射在畫中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苦惱,不由得親暱地輕敲她的額面,笑道:
  「怎麼了,冬故?」
  她搖搖頭,打起精神笑道:
  「我在想,一郎哥,你到底喜歡什麼性子的姑娘呢?」
  他一愣。
  她扮個鬼臉,笑道:
  「我送路兄出樂知縣時,才發現原來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他曾捎信到阮府報喜,但只收到禮,並無你的隻字片語。我想,是鳳春代你送禮,而你根本不知情吧?」
  他搖頭,沒有多大的遺憾。「我確實不知道。」離開阮府那天,他就徹底切斷他自身的後路。
  她笑著繼續說:
  「路兄的妻子是青梅竹馬,聽他說力氣很大,在他十八歲那年以武力脅迫他迎娶。他身子單薄,只好認了呢。」
  「……」雖然知道是她有意問些路家事,讓他安心。但這種話題,他還是不要隨便亂接的好。
  「這是路兄說笑的,但由他的神色看來,路家父母子女夫妻相處應該很融洽呢。」她微笑著。
  「那不是挺好的嗎?」鳳一郎淡淡笑著。
  阮冬故抓耳撓腮,她學不來拐彎抹腳,索性直接說了:
  「一郎哥,等過幾年,我們在縣裡的生活都穩了,豆腐鋪也有盈餘,我們兄妹三人一塊回路家探親,讓義爹義娘都知道你多了義弟跟義妹,好不好?」
  鳳一郎迎上她直率又憐惜的眼神,頷首道:
  「好,就這麼辦。」
  她聞言,驚喜交加,正要開口,忽然間,柔軟細綿的小東西落在她的睫毛上。二人一怔,同時抬起臉——
  「下雪了?」她驚詫脫口,攤開掌心接住細白的飛雪,不可思議道:「現在正值春夏交替,怎會下雪?難道有冤情?」
  鳳一郎同樣驚異,但他反應極快,故作不在意地說道:
  「冬故,你小時候看的戲曲也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老天爺要下雪就下雪,天氣異常的例子在歷代史錄上比比皆是。這雪……你何不想,這是一個預兆?」他暗示著。冬故全副心神盡耗在天下百姓上,他以她為傲,但也怕她……會走得早。
  「預兆?」她有點不明白。
  他不動聲色,笑道:
  「白雪覆蓋樂知縣,豈不是暗示樂知縣的未來,將如同一地銀雪,潔白無垢。理想盛世,總要從一處起頭,你就當老天爺選中了樂知縣,給了個預兆吧。」他意味深長,深深看了一眼這有冬故存在的小仿縣。
  她抿著嘴一會兒,歎道:
  「一郎哥向來聰明,所言必有道理。」陪他負手而立,仰望漫天飛舞的細雪。老天爺為何在這種時刻下雪,她不清楚,但有樂觀的想法是好事。不過,她還是要多注意點縣內案情,以免冤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
  忽然間,她想到一事,視線移到身邊的義兄,笑道:
  「一郎哥,以前你在阮府裡,可曾聽過『二官一商』的傳說?」
  鳳一郎修長的身軀猛然震動,藍眸瞪向她。
  她見狀,訝道:「一郎哥,你沒有聽過嗎?」
  「……有,我曾聽過,只是驚訝你在府裡的日子少,怎會聽過這種傳說呢?」
  她不疑有它,笑道:
  「我忘了是哪一年,是懷寧聽來告訴我的。說來真是奇怪,我當官的時候,壓根沒想過這事兒,倒是現在,我才發現這二官是指我跟大哥呢。」
  鳳一郎靜默一會兒,暗示道:「這種事隨便想想就算了,倒也不必去深究。」
  阮冬故見他神色嚴肅,無所謂地笑道:
  「一郎哥,這種風水之說,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出自我的意願,與風水無關。就算是風水促使我走上這條路,只要我所做的有益百姓,那又何妨呢?」隨即,扮個鬼臉。「幸好有你跟懷寧幫著我,不然這條路我斷然走不到這裡來。」
  鳳一郎凝視著她,嘴角隱有柔軟的笑花。
  懷寧收拾好鋪子,走到他們的身邊。異常春雪並未引起他的驚慌,他連抬眼賞雪都懶,直接把披風塞進她懷裡。
  「穿上。」
  身為三人中最小的義妹,她只能含冤……不,含著感動的眼神穿上。是她太沒有用,雖然在應康養了一個月的傷,但半夜還是有久咳的毛病。
  「下雪了,提早回家吧。」懷寧面無表情地說道。
  「是是,今天要提早回家!」阮冬故眼一亮,眉飛色舞抱拳行禮。「一郎哥,今天是你生辰,祝你年年都心想事成,豆腐鋪天天生意興隆!」
  鳳一郎頓住,瞪著她。
  她眨眨眼,討好地遞上老舊的茶葉罐,笑道:
  「這是我跟懷寧一塊送的。我們有多窮你也是明白的,所以裡頭的茶葉跟往年一樣,都不算上等。」
  鳳一郎掩飾眸裡激動,撫著罐身感慨道:
  「這茶葉罐跟了我十多年呢。」
  「是一郎哥念舊,才會把我幼年送的禮一直留在身邊。既然是空罐,就該物盡其用才有價值。對了,往年的這一天我忙於朝政,冬故也只能匆匆陪你吃頓飯,今天我有空,咱們三兄妹,就這樣回家吃飯喝茶聊到半夜也不睡。」
  鳳一郎掩不住喜色,微笑:「就聽你的。」
  她笑瞇瞇地,幫著懷寧提過豆腐桶,三人沿著積有輕淺細雪的街上散步回家。
  「懷寧,今兒個的桶子重了點呢。」她道。
  「剩很多。」懷寧答。
  「剩很多啊……那是賣不好嘍?」
  「不。」
  阮冬故睇向他,疑惑道:「懷寧,你的句子可以稍微再拉長一點,我沒那麼聰明。」
  「特地留給你加菜的。」
  鳳一郎敢發誓,剎那間他看見冬故抖了一下,似乎很想拔腿就跑。他撇臉輕笑,聽著她假心假意假音道:
  「懷寧,你每天辛苦賣豆腐,實在用不著再拿豆腐為我補身,這樣吧,你辛苦,理應多吃點,我餓點沒關系。」
  「不行,今天晚上陪鳳一郎喝茶的小菜就是炸豆腐、炒豆腐、蒸豆腐,涼拌豆腐……」
  每說一道豆腐菜,鳳一郎就見到冬故的肩縮了點,到最後,他仿佛見到幼年那個一聽到讀書就縮水的駝背小老頭。
  轉眼間,她已經亭亭玉立,還是個徹底實踐自身抱負的奇女子。
  他出身農家,照說,他應該繼承父業,走上農民之路,但因他異樣的外貌,迫使他賣身入阮府,成為阮家長工。
  照說,一個阮府的長工,最了不起的未來,應該是鳳春那總管之位,而他曾有一度確實認定自己的未來極限就只有這樣了。
  照理,他的外表讓他一輩子鎖在阮府裡,連帶著,他一身才智也如荒蕪的阮府廢墟一樣,任它藏在他的腦中,直到老死。
  但,他的冬故,讓他推翻這些常理,徹底地運用他一身的才智,走遍大江南北,行上萬裡之路,讓他鳳一郎沒有白活。
  這些,他從未跟他身邊這個小姑娘提過。他賣身入阮府時,曾渴求真正的太平盛世會降臨在天下每一處地方,但長年下來,他發現世上絕無真正盛世。他心中自成的盛世與理想……就在他最親近的小姑娘身上。
  他又看了眼身邊已經苦著臉的冬故。
  如果可能……不管跟東方非也好,跟其他男人也好,甚至,只有他們三兄妹共度餘生都好,他都希冀她能快快樂樂地過活,然後,等到他們三人老死後,能夠平靜安詳地並葬在邊關下,任由四季交替,任由無垢冬雪覆滿他們的墳地,不再有外人打擾,不再讓她憂國憂民,到那時,他與懷寧陪她睡一場真正的好覺……
  他們三人的情誼,永遠相攜。這一路上,他跟懷寧,不會鬆手。
  「一郎哥……」她的臉可比苦瓜了。
  「嗯?」他笑著應聲。
  「那個……我們還有沒有點錢,今晚買點便宜的小菜,好不好?別吃炸豆腐、蒸豆腐,烤豆腐了……」
  「不行。」懷寧存心逼她進死角,平板地開口:「茶葉錢我代墊,你還欠著,沒有錢。」
  阮冬故雙肩一軟,沮喪歎道:
  「沒有錢,真是……好痛苦哪!」
  鳳一郎聞言,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當晚——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老天爺賜給了我一郎哥跟懷寧,阮冬故這輩子再無所求了。」她舉杯向明月,情意真切朗聲道。
  「老天爺也賜給我了。」喝了一夜茶的俊俏男子,終於開口:「老天爺未經我的同意,就賜給我一輩子的麻煩了。」
  「……」阮冬故故作不知,假裝喝茶,吃著買來的便宜小菜。
  「……懷寧,你還是繼續喝你的茶吧。」鳳一郎一反他的性子,開懷大笑著。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1
  聖康二年
  鳳寧豆腐鋪——
  「我家主人送上請帖,請懷真今月十五過府賞月。」青衣恭敬遞出精美帖子。
  正在清理桌面的阮冬故,連忙擦幹淨雙手,接過帖子,笑道:
  「真是麻煩你了,青衣兄。東方兄要找我賞月,直接說了就是,何必專程送帖子來呢?」
  青衣面不改色,如數轉答:
  「我家主人說,八月十五那天,懷真借東方府邸一用,本要與他培養晉江工程,不料被放鴿子。懷真向來重諾,盼勿再失約。」
  「晉江工程」是她用來比喻她跟東方非之間感情進展工程,青衣一提,她立即淡酡抹頰,低聲道: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會准時赴約。」小心收好帖子,以表慎重。
  今年八月初,她想,花前月下很容易加溫感情,遂與東方非約定十五賞月,但鳳宅實在太小,兩人賞月可能得擠在充滿豆腐味的小院子裡,只好借東方府一用。
  她發誓當天絕對沒有忘記,只是臨時有案子,到天亮她才趕赴約會——
  當她到東方府時,東方非早已就寢不見客,她只好摸摸鼻子回家補大覺。
  事後,她帶了一鍋豆腐去賠罪,原以為沒事了,沒有想到……東方非比她這小女子還記仇啊。她暗自歎息,抬眸對青衣爽快笑道:
  「青衣兄,如果下午無事,留下來喝碗豆腐湯吧。」
  「多謝懷真好意,小人心領。」青衣施禮告辭,甫至巷口,忽然聽見身後——
  「冬故,現在沒客人,你去洗碗吧。」一家之主鳳一郎溫聲道。從頭到尾,他就坐在桌前,攤著帳本,精打細算這個月的伙食費,完全沒有動勞力的打算。
  「沒問題!這種小事交給我!」阮冬故拐過短凳,直接坐下洗碗去。
  青衣直覺回頭,臉色微變,急忙回到鋪前,低聲道:
  「小姐,你是尊貴之身,怎能屈身洗碗?」隆冬洗碗,如浸在冰水裡啊。
  阮冬聞言一怔,低頭看看鍋碗瓢盆,失笑:
  「青衣兄,洗碗是小事。我現在遊手好閒,總不能讓我一直吃白飯啊。」
  鳳一郎打著算盤,頭也不抬地插話:
  「記得,別再把碗洗破了。」
  她扮個鬼臉,小心地洗起碗來。
  青衣瞪那白發青年一眼,無言地坐下,開始洗起堆積如山的碗筷。
  「青衣兄,這真是不好意思,你又不是豆腐鋪裡的人……」
  「小姐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再者,小姐做完事,就可以分點心神在賞月的准備上。」
  准備?她需要准備什麼嗎?她面皮未動,但開始懷疑東方非的約會跟她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如果她收買青衣,不知道青衣願不願意透露一點點?
  「對了,今晚懷寧不回來吃飯了。」鳳一郎又忽然道。
  她應了一聲,跟青衣笑瞇瞇地解釋:
  「最近家裡缺錢,懷寧去應征有限期的護衛。唉,可惜我功夫還未到火候,要不然我也去應征了。」
  「你剛被革職,縣太爺盯你盯得緊呢,你去應征誰敢用?」鳳一郎難得又插嘴了:「再說,那種護衛夜裡都是睡在一塊的,你怎能去?」
  阮冬故歎了口氣道:
  「一郎哥說得是。看來,我只能乖乖在豆腐鋪裡任憑一郎哥使喚了。」
  「小姐……豆腐鋪的生意沒法為你存下嫁妝嗎?」青衣試探地問道。
  鳳一郎輕笑一聲,代她答道:
  「冬故的嫁妝有兩份,一份由阮臥秋負責,一份定是我跟懷寧給的。不過,嫁妝可以慢慢存,不急於一時。」換言之,東方非想娶他家小妹回家,繼續等吧。
  青衣臉色微沉,閉口不言。
  鳳一郎有意無意瞟了他一眼,溫聲解釋道:
  「其實,咱們手頭緊,是因為房租高漲。豆腐鋪生意日漸興隆,但房租一漲,還是入不敷出。對了,青衣兄,你可知從何時開始,樂知縣的地價上漲得離譜?」
  「……約莫半年前吧。」青衣小心翼翼,以不變應萬變。
  鳳一郎仿佛不知他的心思,苦笑道:
  「青衣兄答對了。那麼,你也知道樂知縣地價直逼應康等大城的原因了?」
  「……我家主人並沒有從中操控。」
  阮冬故將洗好的碗筷收進鋪裡,再出來時拿著幹淨的帕子,聊道:
  「當然不是東方兄暗中操作,但他也脫不了關系。半年前他在縣裡定居,皇上回京後下了一道聖旨,舉凡七品以上江興官員,皆可向這名經驗豐富的前任內閣首輔請教。」頓了下,她長歎口氣道:「從此,地方官員忙著在樂知縣購買房捨土地,競相巴結……樂知縣繁榮是很好,但不該是這種方式,小老百姓要買屋買鋪,難了。」
  鳳一郎收起帳本,柔聲道:
  「冬故,有些事是你我無法左右的,如果你被這些無能為力的事左右了,你如何往前走?」
  「一郎哥說得是。」她用力點頭。
  鳳一郎微笑,將注意力轉回青衣身上,說道:
  「皇上下這道聖旨,正是要東方非忘不了身居高位的權貴滋味,它日東方非要重返朝堂,就不會百般推辭了。」
  青衣閉嘴沈默。因為鳳一郎的說法,跟當日他家主人的嗤聲揣測不謀而合。
  「我想,皇上是不瞭解東方非吧。」阮冬故當茶餘飯後在閒聊:「如果東方非戀棧權位,非富貴不能活,他也不會決定住在這個有點落後的樂知縣了。」
  青衣聞言,驚喜交集道:
  「我家主人,必然欣喜小姐的知心。」他家主子在這些日子花的心思,沒有白費。
  阮冬故笑了笑,將帕子遞給他,道:
  「青衣兄,快擦幹手吧,要凍著了,我就對不起你了。」
  青衣不敢收下,輕聲推拒著:
  「不用了,小人豈能用小姐的帕子,我隨便擦擦即是……」
  「這是一郎哥的帕子。我想你們都是男人,應該不介意吧?」
  他沈默地瞪著那男人的手帕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接過,硬聲道:
  「多謝小姐了。」
  阮冬故正要笑著跟他聊幾句,忽地覷到一郎哥的大拇指重復輕扣著帳本。
  她內心一驚,秀眸一抬,正好對上鳳一郎的視線。
  「怎麼了?冬故。」他親切笑著。
  「……不,沒事沒事,我……去攪攪豆腐湯……」退退退,非常自然地退回鋪後,再連忙拿過大杓子,低頭攪動鍋裡的湯湯水水,假裝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反正她個兒是現場三人中最矮的,只要一郎哥不要往下看,她想,她這個小矮人可以消失得很徹底。
  一郎哥眼神溫暖,笑容溫暖,就像往常一樣,是她的好兄長,但,他有個習慣——每當他在算計時,大拇指總會重復輕敲著東西。
  古有曹植七步即成詩,她的一郎哥敲七下就能出奇策,她在官場上全仗他的算計來保身,她敢起誓,一郎哥的算計從來不會算到她身上……嗯,那就是說,一郎哥目標是青衣了。
  青衣兄,請小心了。
  她消失了她消失了……
  下一刻,鳳一郎發動攻擊了——
  「對了,青衣兄,咱們認識都要十年了吧,我還不知你的家世呢。」
  青衣賣身葬父,十二歲那年成為東方非的隨從。她在內心默念,但不敢代答。
  青衣暗自斟酌這個話題無害,才小心答道:
  「我早已無家累,如今身任何職,鳳兄也該知道。」
  「原來如此。東方非曾位居朝中高官,你跟著他十多年,想必早就小有積蓄了吧。」鳳一郎淺笑,拿著帳本走進鋪後,其動作自然,令人完全察覺不出他任何可疑的意圖。
  我消失了我消失了……阮冬故頭垂低低,繼續攪動鍋裡的豆腐湯,任著鳳一郎走過她的身側。
  她偷偷把耳朵拉得長長的。青衣不像東方非那樣隨心所欲,他為人沈默寡言,除非是為了保護東方非,否則青衣不會動手傷人,那一郎哥到底所圖為何?
  鳳一郎收好帳本,取出較厚的外衣,走到她的身邊,輕聲道:
  「冬故,愈晚天氣愈冷,先穿上再做事。」
  「好。」連忙穿上,繼續「韜光養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你盛碗豆腐湯,請青衣兄用吧。」
  「是是,馬上來。」她充當跑腿,趕緊送出豆腐湯見客。
  「小姐,真是麻煩你了……」青衣恭敬接過。
  她面露歉疚,道:
  「青衣兄,你幫我洗碗,這點小謝禮是一定要的……你慢用吧,慢慢用吧,不急。」退退退,再度退回鋪後,繼續裝忙。
  一郎哥會留青衣喝湯,那表示他的算計正在展開。雖然她猜不出一郎哥的目的,但她想,一郎哥還不致於會毒殺青衣吧。
  鳳一郎完全沒有想到她的心思,徑自坐下,磨硯攤紙,抬起藍眸笑道:
  「青衣兄,坐啊。反正午後沒人,咱們聊聊也算打發點時間。」
  青衣默不作聲,撩過衣角,坐在鳳一郎的對面,慢吞吞地喝著豆腐湯。
  其實,他可以看見鳳一郎提筆寫些什麼,但他選擇不看。鳳一郎詭計多端,他是警惕在心,就算是閒話家常,也難保其中不會有讓人自動跳下的陷阱。以不變應萬變,不多動作不多話,他應該可以全身而退。
  鳳一郎頭也不抬,笑著問:
  「對了,方才咱們聊到哪兒了?說來見笑,我們兄妹三人,雖然在外闖了十來年,但手頭根本存不了多少錢呢。」
  「阮東潛為官清廉,鳳兄與懷寧為她在官場殺出血路,自然沒多餘的心力存下老本。」青衣客氣地回答。
  「是啊,咱們兄妹年紀都不小了,所以來到樂知縣後,無論如何都得開間鋪子存老本才是。」
  「鳳兄有理。」
  「青衣兄,你年紀也不小了,將來打算以何為營生呢?」鳳一郎終於抬起眼直視他。
  「……」青衣目視前方。
  「你別誤會,我並非鼓吹你離開東方非。我是在想,現下你身強體壯,可以隨時保護東方非,但你也有老的時候,到那時,你總不能再當他的護衛吧?」
  「……我自有打算。」
  「哦?」鳳一郎也不窮追猛打,笑著點頭。「能有打算是最好。」眼角一瞟,瞟向不小心對上他視線的大兔子。
  大兔子默默收回耳朵,摸摸鼻子,慢吞吞地走出鋪後,小臉充滿虛偽的開心,笑問道:
  「青衣兄,你平常花費很凶嗎?」眼角回應鳳一郎,瞥到一郎哥微不可見的頷首,阮冬故確定自己沒有問錯問題。唉,早知剛才就不要對上一郎哥的目光,現在,她也淪為幫凶了。青衣兄,我對不起你了。
  阮冬故有問,青衣必答:
  「小人平日並無用到多少,每月薪餉多半是存進錢莊裡。」
  「原來如此,那……青衣兄將來老了之後,就是靠存在錢莊裡的銀子過活,對吧?」
  「小人從沒想過,但多半是如此了。」
  鳳一郎笑道:        「青衣兄,你這樣是會坐吃山空的,總得為未來打算打算,不然它日你有了妻兒,那時再想攢錢可就辛苦了。」
  阮冬故與青衣同時望向鳳一郎。前者恍然大悟,籲了口氣:
  「原來一郎哥是想為青衣兄談親事麼?」還好,她這個幫凶還算值得。
  鳳一郎楞了下,失笑道:「我壓根不識附近姑娘,哪有親事為青衣兄談?我又不是媒婆。」
  「哦……」是她猜錯了。看見青衣面露懷疑,她趕緊笑道:「我再去盛一碗豆腐湯吧。」
  「不,小姐,這樣就夠了,我該回府了。」
  「等等!青衣兄,再吃一碗吧。」
  「不……」
  「再吃一碗吧!」她堅持,拳頭緊握。
  「……那就麻煩小姐了。」青衣見她逃難似的遁進鋪後,瞇眼注視著鳳一郎。「鳳兄,你有話就直說了,莫讓小姐為難。」
  鳳一郎笑道:
  「青衣兄,是你想太多了。我對東方非素無好感,但也知道將來他成為我妹婿的機會大了點,你是他身邊人,我當然要多多關照你。」
  「……」青衣不言,全身充滿戒備。
  鳳一郎再笑,聲音放淺,不讓鋪裡的大兔子偷聽去。
  「你瞧我這鋪子,做了快一年,我跟懷寧的願望是,這間鋪子能生意興隆,長久經營,才能成為冬故最有力的後盾。」
  「後盾?」
  「東方非定居在樂知縣,將來冬故嫁過去,出了什麼問題,應康城阮府是遠水,樂知縣的鳳宅與鋪子才是她的保障,是她真正的娘家。」
  「你是在暗示,我家主人會對小姐不利?」青衣沉聲道。
  鳳一郎泰若自然道:
  「未來的事很難說。你該明白你家主人喜新厭舊的性子,也許冬故會是例外,也許不會,更或許,是哪天冬故忽然找到她的真愛,對東方非始亂終棄了。許多事總是要時間來證明,但這裡是她的娘家,她心頭總是安了點。」
  「……」他無從反駁,他家主子確實喜新厭舊,性喜挑戰。
  鳳一郎微笑著: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讓你知道,有個背後的靠山,多少安心點。不管將來你有沒有妻兒,老了之後,只靠錢莊的銀子是不夠的,不如趁早買間鋪子什麼的,慢慢花點心思經營。」
  「……多謝鳳兄提醒。」明明就是在閒話家常,青衣還是覺得內情不簡單。
  鳳一郎依舊保持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道:
  「如果你真下定決心要選鋪子什麼的,我也可以幫忙。」聲音略大,喊道:「懷真,豆腐湯呢?」
  「來了來了。」阮冬故笑著端湯出來。「青衣兄,你多吃點。」
  「多謝小姐。」他起身接過。
  鳳一郎叫住阮冬故。「冬故,正好,我有事跟你說。」
  「一郎哥請說。」她硬著頭皮,立正站好。
  鳳一郎沒看向青衣,對著她道:
  「昨晚我跟懷寧談過了,我預估這兩年樂知縣的地價還會上揚。與其繼續付上漲的房租,不如狠點心,不再承租,直接買下鳳宅跟這間鋪子。」
  阮冬故一楞,直覺說道:
  「咱們錢夠嗎?」
  鳳一郎歎息:「是不夠,所以懷寧去當護衛了。」
  「可是……懷寧就算當上一年護衛,也不夠買下這兩塊地吧?」她道:「一郎哥,我白吃白喝實在不是法子,我也去找個工作好了。」
  「甭說縣太爺盯你盯得緊了,你能找什麼?搬運工?洗碗工?你賺來的錢,連買一塊小地都不夠。」
  青衣默默地聆聽著。
  阮冬故一臉煩惱,搬過凳子坐下,直率地問:「那一郎哥,你有法子嗎?」
  「也不是沒有。」鳳一郎還是神色自然道:「這間豆腐鋪是我們兄妹三人合開,如果再多找一個合夥人……當然,他要明白這間鋪子是我們三人的,最好還能瞭解你女扮男裝,也能體諒你未出資僅出力。平常他可以不理鋪子,每年照樣可分紅……冬故,這種人實在太難找了。」
  「……」她不敢接話。
  就算她資質不如一郎哥,此時此刻她也明白一郎哥的詭計了。現在,她要怎麼接話才妥當了?不管接哪句話,不是對不起青衣,就是對不起一郎哥吧?
  她眼珠悄悄睇向青衣,青衣正面無表情地打量一郎哥,看起來情況不太好;她又移向一郎哥,一郎哥也面色不動喝起茶來,笑著與青衣對視——
  她張口欲言,忽然瞄到一郎哥以鎮石壓住的紙張,這是他方才寫的……她倏地張大眼,發現那是一張合夥契約,擺明瞭今天非吃下青衣不可。
  她對家務事最沒轍了,早知道她去哪兒送豆腐都好。
  青衣終於開口了:
  「鳳兄,我是東方府的人。」
  「鳳某知道。」鳳一郎笑道:「青衣兄是在說,你是東方非身邊的人,事事以東方非為主,斷然不可能站在冬故這一頭來。」
  青衣瞇眼。「鳳兄,你此話何意?」
  「不,沒什麼意思。青衣兄千萬別誤會,只是,我想到,你是東方非身邊的人,而冬故真嫁過去,她又有誰可以真心信任呢?」
  「……」青衣咬牙。「小姐若嫁給我家主人,我對她同樣忠心。」
  「你忠心的是東方非的妻子,而非冬故本人,這要她怎麼對你付出信賴?」
  阮冬故默默背過身,小臉用力無聲地歎了口氣。
  誰先動氣誰先輸,青衣兄你多保重了。
  平常她對這間鋪子可以說是沒有什麼貢獻,她實在不敢插嘴打壞一郎哥的計畫,何況,她明白一郎哥為何選中了青衣……難怪有人常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清官連自己家裡的家務事都不敢插手了,哪能去判定其他人的家務事?
  她的個兒小,如果她的背再駝一點,她能離地面更近點。她想,只要這兩個男人不把視線往下移,她應該可以躲過這一劫。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2
  「……相貌英俊,身任官職,前途不可限量……縣裡難得一見的好郎君……」
  遠遠地,阮冬故就聽見巷口的賣花姑娘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似在對某人品頭論足。
  她剛送完豆腐,鑽小巷回鋪……她是該借路而過,還是等著她們「耳語」完?
  她想了想,反正不急著回鋪,索性偷偷探頭張望街上疑似「好郎君」的人選。她任職親隨時,曾跟一郎哥走遍縣內,盡力在最短時間內瞭解此地風俗民情,她應該可以一眼看穿誰是她們嘴裡的「好郎君」吧。
  她瞇眼,注視著對街屬於男性的百姓們……有名黑膚俊臉的男子走過……
  她驚訝,脫口道:
  「原來是指懷寧啊。」
  「懷寧……就是那個賣豆腐的,是不?他長得很俊,可惜就只是一個賣豆腐的。」賣花女沒有察覺多了一個新人,開始吱吱喳喳評論起懷寧,從頭到腳無一倖免,優點只有一二,缺點倒是處處皆是。
  阮冬故忙著低聲抗議:
  「那個……賣豆腐也很好啊。至少,天天吃豆腐,保證餓不死。」
  她的話聲太小,完全沒有人搭理,賣花姑娘繼續閒聊:
  「說到有權有勢,還有一個,那個半年前來縣裡定居的什麼內政大官……」
  這一次,阮冬故聲音稍大了點,強調道:
  「前任內閣首輔,不是內政大官。東方非辭官之後,承蒙皇上恩德,領不世襲爵位。」也是啦,東方非有權有勢又有宋玉面貌,難怪未婚姑娘們心花朵朵開。
  雖然,她心裡認定懷寧跟東方非是一樣的俊俏……
  「對對,就是內閣首輔!」另名姑娘接道:「上回他出酒樓時,我曾看過一眼,雖然好看,但還是差了縣太爺一大截。我聽人說,他年紀大,至今沒有家室,八成是有說不出口的隱疾呢。」
  阮冬故秀眸微地張大,無言地聽著她們將東方非從頭到腳貶上一回。她有點傻眼,開始懷疑她的眼睛出了問題。
  這些姑娘們說到最後,一致同意目前樂知縣裡玉樹臨風、俊美無儔,最佳良婿非新任縣令莫屬。
  「啊,出來了!出來了!」
  「大人往這兒看來了……老天……」
  阮冬故還搞不清楚狀況,就瞧見這些賣花女孩羞怯地反身就跑。
  她們一轉身,就跟她撞個滿懷。
  「小心!」還好她學過功夫,左手抓一個,右手再撈一個,以免全都跌得慘兮兮。
  她只來得及讓這些女孩家站穩,卻不及搶救花籃。一時間,只見百花偷襲,砸得她一身狼狽。
  「懷真!」有女孩認出她了。
  「是,是,失禮了……」她滿面通紅:「我並非有意摸你們的手,吃你們豆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趕緊幫忙拾花入籃。
  那些小女孩紅著臉吃吃笑著,接過她裝滿的花籃,便往反方向跑走了。
  冬天裡的冷風撲上她的頰面,帶來了這些賣花女孩身上的香氣,也順道帶來斷斷續續的「耳語」。
  「……懷真也不錯,可惜沒錢又太矮了……」
  她摸摸鼻子,當作沒有聽見,轉身出巷,正巧對上新任縣太爺侮蔑的眼光。
  她十分有禮,隔街作揖,然後,含笑地走回鋪。

  那股香氣一直盤旋在她的鼻間。原來,女孩家身上的香味這麼好聞啊……
  小時候,她喜歡鳳春抱她,鳳春給她娘親的香味兒,跟這些女孩不太相同。
  這些女孩的味道很香,有點像、有點像……
  她赫然止步,接著倒退數步,停在攤前。
  「公子,買胭脂水粉給心儀的姑娘嗎?」胖胖的攤老闆討好地問。
  她湊近聞了聞。是有點像這種味兒……說起來,她真是對不起東方非,平常只要進了他府裡,她扮回女裝,雖然略施淡妝,但這些女孩家的點綴物品,全是青衣打點的,她很少管她身上帶了什麼味道……
  「公子,如果你不喜歡,還有其他種。瞧,這花露香得很,保證迷死人呢。」
  「呃……老闆,這種香氣真的很迷人?」她有點遲疑。
  賞月之約,她能准備什麼呢?平常見面,她一定以豆腐湯為禮,東方非也沒有拒絕過,她實在想不出還要准備什麼……這次她盡心點,自己打點脂粉花露好了。
  「豈止迷人!保證聞了之後心猿意馬,共度香宵都不是問題……」見這名小公子臉露驚駭,胖老闆改口:「說笑的說笑的。小公子,我為您介紹介紹,這花露胭脂膏子、花露頭油、花露面皂、花露水,一組帶回去,保證全身香噴噴,我這兒貨品琳琅滿目,去別家絕對找不著。您想想,讓您意中人抹上這味兒,您會不心動嗎?」
  「老闆你說得是。」她未覺身後有轎子停下,喃道:「只是心動,應該不會沖動吧?」想著想著,不敢再幻想下去,以免全身發顫。
  她挑了一盒胭脂膏子跟迷你瓶花露,再三確認的聞聞味道。這種便宜攤子,賣的貨絕不高級,但聞起來還不錯。
  一名錦衣男子出了轎,鳳眸一瞟,俊美的臉龐流露驚喜。來到她的身後,無視胖老闆的呆若木雞,俯下頭輕咬一口她細白的美耳。他聲音輕滑誘人,帶著難掩的興奮,笑著:
  「懷真,我還當我認錯人了呢。我認識的懷真,一向粗枝大葉,一件舊衣可以穿上三、五年,如今你終於懂得打扮自己,這真是教我又驚又喜又期待啊!」
  頓時,背對他的嬌軀僵硬無比,連細白的耳輪也迅速染紅。
  「……東方兄,好久不見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敢在光天化日下不顧其他人眼光,做出這種、這種調戲的舉動。
  雖然與他有白首之約,他這種無視旁人的舉動她也早就清楚,但就是會渾身僵硬,很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她舉起僵化的雙腿,挺著僵化的背脊,硬生生地往左移動兩步。
  東方非也不以為意,輕掃過攤子便宜的貨色。這不懂情趣的姑娘會停在這種攤子買胭脂,這讓他信心大增了。
  「東方兄,聽青衣說,最近你十分忙碌,怎麼有空上街呢?」她在老闆異樣的眼光下付了錢,本要送他回轎,但看他動也不動,她也只好停在原地跟他「大眼對小眼」。
  自從皇上下旨,江興一帶七品官員遇有疑難雜症,皆可向前任首輔請教後,東方府前簡直是門庭若市,每天都有人求教上門,但多數是送重禮拍拍馬屁求官運。
  當然,其中也有認真來求教的少數官員,好比樂知縣新任縣令。
  幾個月前她將久懸未破的重大案件謄回家研究,一郎哥是有指點一二,但大部份是東方非解決的,她也從不遮掩破案的是誰;…從此,新任縣令對這名前任內閣首輔大為改觀,三不五時登門求教。
  這是件好事,她樂見其成。東方非聰明過人,如能對此縣有所助益,那是樂和縣百姓的福氣,只是……
  「釣大魚,就要懂得放足魚餌,冬故,以往我教你兵法時,不就跟你提過嗎?」鳳一郎不以為然地說道。
  那時聖旨剛下,她一臉疑惑,問他:
  「一郎哥,我跟東方兄是、是談情說愛,他把我當大魚釣,這……」
  鳳一郎注視她半晌,淺笑:
  「為了把你這條大魚吃入腹,他可是用盡心機,處處備好上等魚餌。你也不必擔心聖旨一下,東方非會隨心所欲興風作浪。在十年之內,他不會有所動作,理由很簡單……」見她還認真等著下文,鳳一郎笑歎:「冬故,他不想你因此對他分心,又想你對他傾心相許,所以,這段日子他必定安份守己,收斂他的行為。」語氣難掩對東方非的不屑之意。
  一郎哥確實料中。
  因為,這幾個月來,她曾幾次試探,東方非的「指點」地方官員,確實收斂許多……既然他付出甚多,她也不能落後。
  她抿了抿嘴,深吸口氣,拿出剛買的胭脂膏子跟花露,厚顏問道:
  「東方兄,你聞聞這味兒,你喜歡嗎?如果不喜歡,我現在換也省事點。」熱氣又開始竄面。
  她的言下之意,胭脂花露確實為他而買,為他而打扮。東方非心花怒放,不理會徹底傻眼的胖老闆,拉她入懷。
  「懷真,哪怕你一身豆腐味兒,我都喜歡。咱們的花前月下之約,你就用這些味兒來誘惑我,我等著?啊。」他別有用意道。
  「東方兄,你別想得太歪,小弟怕到時沒法配合。」她笑出聲,瞄一眼天色,道:「如果你不打算回府,那就讓小弟請你喝一碗豆腐湯,放鬆一下心情。」
  東方非暗喜她愈來愈主動,笑道:
  「好啊!」他示意轎夫先行回府後,愉快地與她一塊並行在街上。
  樂知縣的冬天,比起皇城來得溫暖許多。她身子纖細,雖然穿著冬衣,但身形還是略嫌嬌柔,完全不符合她剛直大氣的性子。
  說不垂涎是假的。每每看見她,總是想嘗嘗她的味道,想一口吞下她,但,如果真能鯨吞她,她也不就是阮冬故了。
  這些日子,他到底蠶食她多少了?她的心,被他吃了多少呢?他多饑渴啊,多想看著她為自己深陷情網,不可自拔,難以抗拒的樣子。
  「東方兄,怎麼不見青衣兄呢?」她完全沒有察覺他貪婪的眼光,只當今天冬風略強,讓她有點發冷而已。
  「我差他辦事去。」他不動聲色道。
  「說來真不好意思,我們兄妹三人在樂知縣定居,東方兄你也因我擇此縣而居,青衣兄不知適應這有點落後的中縣了嗎?」
  「這世上只有肯不肯去適應,絕沒有適應不來的事兒。冬故,就好比你對我,從一開始的深惡痛絕,到如今情意綿綿,全都是你一步一步接近我,適應我啊。」
  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任他拉起她的小手貼向他的心口。
  他的掌心偏暖,帶點酥麻,尤其一配他親熱的話語,她全身習慣性的發毛,但正因習慣也就不會閃避了。
  「東方兄,我一郎哥就這點不如你。」她有點遺憾道。
  「哦?」這又幹殺風景的鳳一郎有何關系了?
  「從我十二歲那年開始,一郎哥就不再主動拉我的手。」她笑歎:「是男是女有那麼重要嗎?只要我們自己清楚之間的清白,不就夠了嗎?」
  東方非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
  「世人眼光淺薄,鳳一郎也不過是個俗人,自然會在乎。」
  她看他一眼,搖頭苦笑。以前她跟一郎哥、懷寧很少有過爭吵,但她想……以後家務事會很令她頭痛了。她用了一分力抽回手,他卻挑釁似的不放人。
  「東方兄,在街上……兩個大男人這樣子很難看呢。」她低聲暗示。
  他輕笑:「冬故,你非俗人,又豈會在乎?」
  「東方兄,耍嘴皮我耍不過你。這樣吧,我出一題,你要能猜中,小妹就隨便你了;你要輸了,就請規矩一點。」
  他俊眸微亮,道:「好啊!」他最愛她的挑戰。
  她想了想,笑道:「這半年來地價上漲,我一郎哥有心要買下鋪子跟鳳宅,但手頭的錢不夠……」
  「自然是想找人合夥了。」
  她嚇了一跳,瞪向他。「青衣兄跟你提過?」
  東方非笑道:
  「青衣的私事,我不理會,他也不會提。鳳一郎想找人合夥,絕不會找上我。因為找上我,你的娘家將會被我這外人幹預,又怎能成為你強而有力的後盾呢?他一心一意為你,要找的合夥人,必是明白內情的人,那就非青衣莫屬了。」
  阮冬故還瞪著他。
  「怎麼了?冬故,你小手發涼呢。」他笑得愉快。
  她深吸口氣,惱聲道:
  「東方兄,你總令我感到驚奇,如果你不是那麼隨心所欲,你一定能輔佐皇上成為當世明君。」
  「哈哈,人不盡興活著,在世也不過就是螻蟻白活而已。輔佐皇上,這種挑戰我已做過,不好玩了,一看見他我更生厭,要看他不如看著你。冬故,你到底要我猜什麼?」他對她,絕對一心一意,全神貫注。
  「你猜,青衣兄答應我一郎哥成合夥了沒?」
  嘴角掀起邪氣的笑,東方非忽然松開她的小手。
  「冬故,下一回你拿難點的問題來。你這樣簡單直性子,我如何忍心對你下毒手呢?」他笑得十分歡暢。
  她非常有耐心的等著下文。
  他索性直接解答了——
  「合夥是幌子,有沒有青衣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青衣是我的人,如果他成為豆腐鋪的合夥人,就等於是你的人,它日你在我這裡受苦了,青衣多少能出點力。」他一點也不在意鳳一郎耍的這種小花招。他繼續笑說:「青衣能怎麼做呢?他確實是我的人,但我從不干涉他的想法。現在,你們鋪子已多了一個合夥人,明年就能擴大營業吧。」
  她聞言,用力歎了口氣,道:
  「東方兄,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嗯?」
  「那個……請問,你是獨子嗎?可有失散的弟弟?」她試探地問。照東方非與鳳一郎的年紀排列,一郎哥確實有可能是弟弟。
  他輕蔑地哼道:「如果不是你,冬故,我是壓根不會將鳳一郎放在眼裡的。」
  她暗自扮了個鬼臉,對他展顏笑道:
  「好吧,願賭服輸,東方兄,請了。」伸出手等著他。
  東方非俊目炙熱地注視她。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他一生中嘗敗績是屈指可數,而她只是普通人,在他面前她常輸,卻沒有絲毫的沮喪跟不服氣。
  這樣的氣度是令他心折的原因之一,雖然偶爾午夜夢回時,總是抱憾自身不夠狠心,不能將這個正直的小傻瓜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多想看見她既痛苦又死命往前爬的模樣,但心知一旦真讓她痛不欲生了,他反而會心生憐惜。
  哼,這種復雜的情感他早就明白了,晉江工程她還沒走完,他卻走得過快,到了盡頭,這點令他十分不甘。
  「東方兄?」她揚眉,笑瞇瞇地等著他「出手」。
  他挑起眉,親熱地執起她的小手。
  她開心一笑,忽然反客為主,改握住他的手,道:
  「東方兄,我拉著你走吧。你我第一次肢體主動互碰,是在皇城雪地上,當時你深陷雪地難以行走,我礙於性別,只能讓你抓著我的臂袖。如今,我對你觀感已改,你也不是世間俗人,那就讓冬故拉你的手吧。」
  鳳眸乍亮,他喜聲道:
  「多少年前的事,你還點滴記心頭。冬故,如果不是熟知你性子,我真要懷疑你是存心欺我,你這晉江工程,走得真是緩慢啊。」
  「……快了快了。」她臉紅道,跟他再度並行回鋪,無視來往百姓異樣眼光。
  「哼,我的耐性有限。冬故,別教我癡等。」
  「是是是。」她非常順從地說,嘴角不自覺地含笑。
  冬風一直輕吹,帶來陣陣的冷意,偶爾,她好像還聽見附近的酒樓裡,賣曲小姑娘低柔地唱著: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晉江工程啊……她不清楚工程前進了多少,但她很清楚這幾個月是自她十六歲之後,最輕鬆快樂的日子。
  這些輕鬆快樂的日子,絕對不是她一人獨自得來的,而是承於一郎哥、懷寧、東方非,有他們,她才會有今天的好日子……
  東方非、東方非,她反復在內心低喃著。東方非啊……她心愛的男人……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3
  一陣急時雨,嘩啦啦的傾盆而下。
  只離鋪子幾步,她趕緊推著東方非入鋪,再奔出來將遮雨棚拉長,徹底遮住桌椅。
  她渾身濕淋淋的,抹去臉上的雨水,走進窄小的鋪裡,喊道:
  「一郎哥!一郎哥!」
  東方非撢了撢身上的水珠,懶洋洋道:
  「冬故,你義兄不在吧。」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見杓子壓住兩張紙條,一張是懷寧寫的,他不吃午飯只順路送來飯桶;另一張則是一郎哥寫的,豆腐不夠,他回家去拿,要她顧著鋪子。
  「都不在啊……」她抬眼看東方非一身濕透,想了下,走到布簾後取出一套衣物,笑道:「還好,你體形跟我一郎哥像。東方兄,今日又要委屈你當一日兄長,換我一郎哥的衣物了。」
  東方非隨遇而安慣了,笑道:
  「我求之不得呢。上哪兒換?」
  她摸摸鼻子,默默指向短短的布簾後。
  鳳眸微瞇。「鳳一郎不敢拉你的手,卻忘記鋪裡也該有男女之別嗎?」
  她立即答道:
  「東方兄,你非世間俗人,自然不會在乎這點小事。何況,布簾雖短,但平常我也不會在此換衣物,了不起就……不小心瞄上兩眼。」反正男人不都那個樣子。
  他瞪她一眼。「你沒衣物留在這兒?」
  「有。」她取出較為厚重的上衣。「是一郎哥擔心,他認定我自燕門關受傷後,大補小補也補不回原來的身子,所以總是多留件衣物在這裡讓我禦寒。東方兄,你先請吧,你換完後,我也要換上衣了。」
  他這才暫時滿意,回布簾後去換衣了。
  她眼珠子轉了轉,拿過大杓子攪動豆腐湯。
  嗯……有點心不在焉。
  嗯……其實東方非跟一郎哥的身體都差不多,都是偏文人型,也不是沒有看過……
  嗯……她攏起秀氣的眉頭。正所謂,非禮勿視,這一點她是學過……她放下杓子,轉身目不斜視地要拿抹布,她真的有心不斜視,但眼珠卻不受控制地睇向短短的布簾——
  正巧,布簾被掀起,她看見完好的元青色長衫穿在東方非的身上。
  東方非未覺她的心思,道:
  「冬故,你快去換吧。」
  「喔……」她抱著外衣,不自覺地帶點遺憾。
  東方非看她一身濕,難得沒有逗她,便任她入內去換。
  他走到杓子旁,看見鳳一郎的字條。哼,這個義兄真貼心,連義妹的身子都百般顧著,難怪她一心一意以義兄為重,真是兄妹情深過了頭。
  不過……自他來到樂知縣,曾不動聲色注意過她的身子。她身子似是無恙,整個人朝氣蓬勃,鳳一郎還擔心什麼?
  他五指微攏,細細尋思。他想起來了,以前朝中有大臣大病一場,經休養後看似無恙,但五、六年後在朝堂上莫名一倒,就這樣走了,連太醫都束手無策,找不出病因來。
  思及此,他不悅地抿起嘴來。
  布簾後的阮冬故不知他的想法,連忙換下濕衣。外頭腳步聲來來去去,東方非大概又在用他驚人的腦袋思索些事情吧。
  他跟一郎哥都太聰明,聰明到有時令她懷疑,這兩人在前輩子八成一個是諸葛亮,一個是曹操……那她是誰?張飛嗎?
  她扮個鬼臉,停止胡思亂想,先打散一頭長發,讓雨水滾落。
  忽地,她聽見有人喊道:
  「爵爺!」
  糟,不妙!她立即站直身子,以免春光外洩。
  「下官姚並謙,拜見爵爺!」
  是新任縣太爺!她只手遮住胸前布條,單手往後撈撈再撈,終於撈到乾爽外衣的同時,瞧見一抹熟悉的衣角擋住布簾的縫隙。
  是剛讓東方非換上的那件衣衫!
  她暗籲口氣,抬起小臉,然後僵住。
  為她擋住布簾縫隙的人,不是背對著她,而是光明正大地面對她。
  東方非神采飛揚,視線慢吞吞地從她僵化的小臉,移向她裸露的嫩白鎖骨,再毫不保留地往下移……鳳眸燃燒著火焰,不疾不徐地以目光「欣賞兼愛撫」過癮後,才滿意地回到她的小臉上。
  她瞪著他。
  東方非目光與她交纏,眸露挑釁,頭也不回地問道:
  「是誰准你進鋪子來了?」
  她緊緊抱著外衣,護著胸前。就算是未婚夫妻,但他這樣未免太過火了點吧?
  「爵爺,下官昨日持拜帖,約定今天這時辰登門求教,但爵爺不在……」
  「你是什麼東西?你說要來,本爵爺就得在府裡迎接你嗎?朝廷養了一堆廢物白領薪俸嗎?」東方非不耐煩道,目光依舊不離她。
  阮冬故聞言,分了點心神在他們的對話上。
  姚並謙恭聲道:
  「下官不敢打擾爵爺,只是忽然想起鳳一郎在此,他的小弟懷真相貌似女,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用場?什麼用場?她一頭霧水,看見東方非俊臉微沉,語有薄怒道:
  「姚並謙,你的膽子挺大的,本爵爺的話你也敢違背?」
  「不,下官不敢,只是……」忽地,新任縣太爺瞧見布簾後的地上有一團濕衣,這個顏色很像是方才在街上驚鴻一瞥的……
  阮冬故聽出異樣,也顧不及東方非徹底放肆的眼光,一咬牙,緊護在胸前的雙手松開,索性讓他在剎那看個夠好了。
  她乘機穿上幹淨的外衣,束好長發,再紮緊腰帶,動作一氣呵成,然後上前一步,仰臉瞪著他。
  東方非掃過她帶濕的小臉跟長發,哼了一聲,反身往外走去。
  她馬上跟著出來,朝姚並謙作揖道:
  「難得大人來草民鋪子,有需要小人效勞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要你效勞什麼?」東方非不悅道:「一個人來豆腐鋪還會做什麼?不過是吃豆腐而已。懷真,你別忘了你尚有工程要顧,若是惹怒本爵爺,我可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抿了抿嘴,道:
  「我從未忘了屬於我的工程。」
  外頭雨勢驟小,東方非挑了個近鋪子的桌椅坐下,沒有回頭道:
  「一根蠟燭兩頭燒的下場是什麼?你仔細想想,這幾個月你的工程進展快些,還是過去幾年快些?」
  她微地一怔。他不說,她確實不會察覺,這幾個月她卸下重擔,除了顧鋪子外,豆腐鋪也招攬代寫家書、狀紙等文書雜事,如遇有狀紙,她跟一郎哥會先查清楚,再明示受害家屬該如何行事,她被姚大人明令不得步進縣府,但一郎哥可以,所以,有時候,是一郎哥陪同受害家屬上縣衙的。
  現在她不算忙碌,自然能夠專心在晉江工程上。以前她與東方非是聚少離多,承諾重於情意,但現在他倆時常見面,說是日久再生情也不為過……
  東方非再道:
  「再說,懷真,你以為這世上非得要你事事插一手,天下方能太平嗎??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默然無語。再抬起眼時,朝姚並謙笑道:
  「來鋪裡的,都是來喝豆腐湯的。大人,請。」她領他來到東方非這一桌,沒有對上東方非的視線,趕緊回去盛豆腐湯。
  「爵爺……」
  「既然是來喝豆腐湯的,就不必談公事,坐吧。」東方非語氣冷淡。他怎會不知鋪裡那個小傻瓜在想什麼呢?
  他一向記仇,這筆帳就算在這姚什麼的上頭去。
  未久,阮冬故端上兩碗豆腐湯,眼珠子轉了一圈,厚著臉皮拍馬屁道:
  「大人,近日樂知縣安和樂利,可以說是大人的功勞啊。」
  東方非哼了一聲,打開摺扇。
  姚並謙看在東方非的面子上,勉強答道:
  「本官蒙受皇恩,自當盡心盡力。前任縣令容許貪贓枉法,懸案久積不理,幸而縣官三年一任,否則這樂知縣還真教一些小人害了。」
  這個小人指的就是她吧?她撓撓頭,腦袋再轉,無視他的暗諷,又問:
  「大人說得是。大人是樂知縣百姓再造父母,草民相信就算近日發生什麼大案子,大人也絕對能破案的。」
  姚並謙一臉嫌惡。
  東方非道:「懷真,你乾脆直接問姚大人,到底是什麼案子你能效勞吧?你這張嘴拿去拍馬屁,真是令人難以入耳,過來。」
  她非常聽話地走到他的身側。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了,何況她是個小小女子呢。
  東方非又起興致,笑問:
  「懷真,你想知道些什麼就問我啊。」
  「……爵爺,敢問近日到底發生什麼大事?」她小心翼翼問。
  「想知道答案?」
  「非常想。」千萬別跟懷寧一樣玩她啊。
  「那就親自喂本爵爺一口豆腐。」輕滑帶誘的聲音出自他的喉口。
  「……」
  「原來,在你心裡,采花賊的案子遠遠不及你的薄臉皮……」盛著小塊豆腐的湯匙,迅速送到他的唇畔。
  他唇角微勾,笑意盈盈鎖住她的美目,嘴一張,被動地任著她餵食。
  她用衣袖毫不曖昧地幫他抹去嘴角湯汁,神色正經地問:
  「請爵爺明示。」
  「哼哼,懷真,要耍你還真容易。」他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但一股興奮之情卻不停地盤旋在心底,累積累積再累積,幾乎要讓他失控吞下她了。
  「爵爺盡量耍沒關系,只要別誆懷真就好。」
  東方非嘴角輕掀,道:
  「姚大人,你就把采花賊的案子給懷真說上一遍吧。」
  姚並謙從眼前的「喂豆腐」中勉強回神,道:
  「本官收到通報,鄰縣采花賊逃往本地,該賊手段殘忍,不但專挑將要出嫁的新娘下手,也曾有殺人滅口的紀錄。」
  「既由鄰縣逃往本地,那鄰縣公門應該有畫像才對,大人,近日衙門並無通緝的公告啊。」她疑惑問道。
  姚並謙再一楞,沒料到她會追根究柢,不由得重新打量這個前任貪汙親隨。他回答著:
  「鄰縣公門並未逮住那賊廝,無法細繪模樣,目前只知他相貌如女,極有可能男扮女裝混進市井之中。」他遲疑一下,再道:「你義兄沒告訴你嗎?」
  她臉色微凝。
  東方非輕搖摺扇,笑容可掬道:
  「懷真,你在想,是哪位義兄嗎?兩位都是。鳳一郎為姚大人獻策,鎖住三名剛入大戶人家當丫鬟的外地姑娘,那戶人家的女兒將要出嫁,你那個義兄懷寧明為送嫁隊伍的護衛,其實是保護新娘子,同時看守那三名嫌疑犯。怎麼?很驚訝你的義兄瞞著你?」他笑問。
  「我沒料到一郎哥跟懷寧會插手公門中事。」她有點喜又有點疑,有一郎哥跟懷寧出手,她不怕出事,只是,以往他倆對這種事一點也不熱中,為何會……
  東方非看穿她的疑問,很好心地給了答案——
  「這都是因為你啊。當初,姚大人的計畫是,找一個底子不錯的男子男扮女裝混進去,但樂知縣唯一似女的美面青年,除了你還會有誰?」
  「我?」她呆住。她本是女子,要她再扮回女裝,這……
  東方非忽地臉色一變,冷聲道:
  「不就是你嗎?樂知縣新任縣令的膽子真大,這種事也敢動到本爵爺的人!」顯然這事讓他餘怒未消。
  姚並謙立即起身作揖道:
  「樂知縣安危人人有責,雖然懷真是爵爺的人,但也該為樂知縣盡一份心力,何況他是男子,比起安排女子混進去,於情於理總是妥當些。」
  東方非不止聲音冷了,連面色也冰如寒霜,道:
  「姚大人何不說,懷真是男,即使受了委屈,也好過女子受屈。再者,一個貪汙前任親隨要真出了事,樂知縣也不痛不癢,是不?」
  「下官不敢!」
  她在旁聆聽始末,終於搞清楚狀況。原來一郎哥與懷寧會插手此事,是為了她……縣太爺不知她是女兒身,當然認定最佳人選是她男扮女裝混進去。
  東方非瞟她一眼,譏諷道:「這事你也想干涉?」
  她認真思量一會兒,搖頭,道:
  「該我做的我一定不會逃,但一郎哥已布了局,我再插手,怕會破壞他的計畫,那就得不償失了。」
  東方非聞言,俊眸有詫有喜,更有幾分贊賞,他喜道:
  「懷真,多年前的你,無論如何一定沖在前頭,現在倒是會想了。你這樣的性子,又教我心頭癢了起來呢,你說,這癢意無法克制,我該如何是好呢?」
  她偷瞄姚並謙一眼,努力維持面皮不動,道:
  「爵爺、大人,你們繼續用湯吧。想必姚大人一定有許多要事跟爵爺討論。」當作沒有看見東方非瞪她。「國事不可荒廢,請一定要繼續討論,我退下了。」正好有客進巷,她連忙上前去招呼。
  雨停了,客人愈來愈多,豆腐湯快見底了,一郎哥卻還沒有回來,她忙得團團轉,偶爾替東方非那一桌添個茶水,反正他們心不在豆腐。
  直到客人較少了,她才收拾碗筷,搬個凳子坐在鋪後頭偷覷他們。
  她注意到姚大人神色認真,嘴巴幾乎沒有停過,而東方非……唉,他優雅地托腮,完全不當回事,偶爾應個兩句,姚大人就面露驚喜,仿佛得到高人指點。
  奇了,明明東方非俊美如他倆相識之初,完全看不出他的「高齡」,為何在其他姑娘眼裡,東方非比不上姚大人呢?
  上回下棋時,她還故意靠近他,仔細觀察他的膚色。他的膚色不像一郎哥天生雪白,也不是懷寧那種黑中帶俊,他的皮膚白裡透紅,色澤極美,不輸懷寧,而她怎麼看姚大人,都覺得相貌堂堂,僅此而已。
  明明人人都贊美的姚大人,卻不那麼入她眼,難道……
  她霍然起身,瞪著東方非。
  難道,西施終於出現了?撲通,她猛然心一跳,額面竟然薄汗。
  她連忙背過身,裝作忙碌的收拾,右手悄悄地撫上心口。
  那一聲劇烈的跳動後,緊跟著是現在短促雜亂無法控制的心跳。不會吧?莫非這就是東方非說的心跳加快?
  會不會是她搞錯?沒道理西施住在她心裡這麼久,現在才讓她發現吧?
  其實她仔細想想,賣花姑娘們對姚大人的評價高於東方非的原因很簡單。
  東方非已辭官,即使皇上設計下旨處處暗示,但在樂知縣百姓心中,哪懂得這麼多權謀之事?離他們最近的官威就是樂知縣縣太爺,東方非只能算是隱居在樂知縣的退休「老」官員,當然不比姚並謙的身價跟「俊美」。
  她又回頭偷偷覷著東方非。
  西施、西施……糟了,平常她不會刻意去想,但現在仔細一看,東方非愈看愈像她的西施,順眼得不得了,內心角落裡似乎還有抹她不太懂的火花跟期待……
  她偷瞄良久,才默默地捧著懷寧送來的飯桶,躲在鋪後角落猛吃。
  「懷真!」
  「我在!」她立即捧著飯桶跳起來,轉身瞧向東方非。「姚大人呢?」
  「早走了。」東方非懶洋洋地說:「盛碗飯來。等你義兄回來顧鋪子,你再陪我步行回府吧。」
  「好啊!」她答得很爽快,幫他盛碗白飯,再把剩餘的豆腐全淋在上頭,拿出一郎哥醃制的醬菜送過去。
  她拉過凳子坐下,笑著說:
  「東方兄,你嘗嘗,這是我一郎哥醃的醬菜,如果喜歡,就帶點回府吧。」偷瞄他隨遇而安又帶點天然貴氣的神色……西施西施,算了,就算是貂蟬跑出來,她也當是西施好了。
  「你的生命裡,難道沒有一刻不能離開鳳一郎的嗎?」
  她聞言,毫不猶豫地說:
  「我希望我這一生中,永遠有一郎哥跟懷寧的陪伴。但如果他們有各自的未來,我也不會阻攔……當然,東方兄在我心中亦然。」
  「哼,你老是這麼說,卻不見你有表態。如果我不是熟知你性子,真要以為你才是玩弄人心的那個,你再這樣僵持下去,我就主動為你完工了。」
  她秀眸微露好奇,硬是幫他夾了醬菜上飯。
  「東方兄如何為我完工?」
  他盯著她好半晌,故意說道:
  「將你幽禁在府裡,日日夜夜面對我,你的意志總有磨損的一天,動作快些,不出兩個月,你有了身孕,我不手到擒來?」
  「……」她繼續埋首吃飯。原來「幽禁」是這個意思啊……她憋憋憋,終於憋不住,捧腹大笑。
  東方非由得她盡情的笑著。
  她掩嘴咳了兩聲,美目亮晶晶地說:
  「這麼說來,東方兄遲遲不敢下手的原因,是因我力大無窮,你怕幽禁不成,反被我推倒,那可就大失你顏面了,是不?」
  他諷笑道:
  「那也要你懂得怎麼推倒一個男人。」
  她笑瞇瞇地扒了幾口飯,又抬眼看他這個西施一眼。
  他如晉江,能夠帶給百姓無窮生機,卻也隨時禍及人命,她沒有想過改變他的個性,只希望他能顧及人命……晉江不知不覺完工,沒有她預料的驚濤駭然、當頭棒喝。她還是她,那個如果與他無緣,便繼續跟義兄們過著平凡日子的阮冬故。
  到底,他是何時完全入侵的呢?
  她細細思索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博學多才一如一郎哥,但兩人給她的感覺相異甚大。跟東方非在一塊時,她十分放鬆也很愉快,也清楚她的女兒味在他有意的引導下逐漸散發……甚至,她開始習慣只在他面前表露專屬她的女兒情懷。
  她喜歡與他相處,如果在她未來的生命裡,有他的加入,她想,這應該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吧。
  她瞄著他,再瞄,暫時無法拉開視線。她的心跳早已恢復平靜,無法像他一見她就老是心跳加快,但眼下她的心卻十分充盈。
  迎上他帶疑的視線,她開懷笑道:
  「東方兄……小妹現在非常期待你我的花前月下之約呢。」

  同時間,鳳寧豆腐鋪隔壁的巷子裡——
  「鳳老闆,您吃飽了?」
  「吃飽了,張老闆的手藝真好,難怪縣裡第一飯鋪非張家飯鋪莫屬。」
  「哪兒的話,多虧懷真四處宣揚。鳳老闆,你不用回去顧鋪子嗎?」
  鳳一郎淺淺一笑:「不用,現下有懷真顧著呢。」
  他討來剛沸騰的熱水,取出珍藏多年的茶葉罐,泡上一壺茶。
  茶質並不算好,但他喝著津津有味,從下大雨到雨停了,他還是難得悠閒地在飯鋪打發時間。
  一身黑衣的俊俏男子忽地進鋪落坐。
  「懷寧,你怎麼來了?」鳳一郎訝聲道。
  「我不放心,再回豆腐鋪,看見他倆在,就離開了。」
  鳳一郎聞言,微笑地為他斟茶,柔聲道:
  「中午我送豆腐時,看見她在攤前停下,本要與她一塊回鋪,沒想到東方非先我一步,我索性就過來吃個飯。懷寧,你知道她停在什麼攤前嗎?」
  懷寧搖頭,喝了一口茶。
  「賣胭脂水粉的。」鳳一郎瞧見懷寧臉皮抽動,不由得失笑:「這是一件好事啊。你想想,她打小到現在,何時停在這種攤子前了?」
  懷寧悶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問:
  「快了吧?」
  「快了。」鳳一郎神色溫暖地回答:「應該在過年前吧。冬故談不來太激烈的感情,感情也粗枝大葉,東方非聰明,懂得適時讓冬故體驗男女感情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如果沒有他跟懷寧在旁適時幫一把,哼,東方非想贏美人心,那再花個幾年也難。
  「那就是說,我們終於逃過這劫,不必擔心以後被強迫了。」懷寧平聲道。
  鳳一郎笑出聲。「是啊,逃過此劫了。對了,懷寧,那件事……」
  「你料得沒有錯,其中一名正是男扮女裝。」
  「那鎖定他就不會出錯,我預估明天喜宴他定出手。只是……」鳳一郎懷疑著:「我總認為這事太容易,鄰縣始終逮不到此人,我們卻能在半個月內找到他,我怕內情不簡單。」
  「鄰縣沒有鳳一郎,自然逮不到這人。」懷寧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鳳一郎點頭,送他出飯鋪,心思轉向隔巷的豆腐鋪。
  忽地,他叫住懷寧,笑道:「懷寧,以後鳳宅還是有她一份。」
  懷寧看他一眼,平靜道:
  「這是當然,那是她的房間,就算她出嫁,她何時來何時睡,都隨她。」
  等懷寧離開後,飯鋪老闆上前好奇地問:「鳳老闆,你們有妹子要出嫁了?」
  「是啊,咱們有妹子要出嫁了。」他輕聲道,而後歎道:「相互扶持十多年,終於要分離了。」
  「這是常事啊,鳳老闆,兄妹遲早要分開,父女不也這個樣兒?」
  鳳一郎沈默半晌,隨即抹上輕松的笑:
  「嫁人是件好事啊,我當然開心。我這妹子性情偏男孩兒,如今懂得情愛之樂,對她只有好處。」東方非對冬故的偏執,能讓冬故放緩腳步,他求之不得。
  現在他只求,在下一次天下異變前,東方非有足夠的情愛留住冬故的身心。
  剛進飯鋪的客人插嘴道:
  「你談到你妹子,我就想起你的義弟懷真。剛才我路過豆腐鋪時,瞧見他跟那個什麼大官在幫個小夥子寫信呢。」
  「可能是家書吧。」豆腐鋪有代寫書信,只是冬故字醜,多半由他來下筆。
  「不不不,好像是情書呢,我瞧見那大官念得露骨,懷真紅著臉寫,呃……鳳老闆,不是我要說,那個男人跟男人,總是不太好……」
  藍眸精光微閃,暗喊聲卑鄙。鳳一郎面不改色道:
  「我馬上回去。」不用說,冬故一向不擅寫風花雪月,必是東方非故意幫忙,裝作他念她代寫,實則是將那些露骨的情意說給冬故聽。
  他放行給東方非,不表示他一切都得視若無睹。思及此,他小心地收起茶葉罐,直接回鋪去。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4
  賞月這一天,她特地提早在日落時抵達東方府。
  府裡僕役照慣例已暫遣它處,她直接進入女眷房,換下一身的男裝。
  她攬鏡細心上了胭脂,讓長發垂腰,順道摸摸肚兜,確定遮得好好的。
  這半年她時常換女裝跟他見面,已能習慣女裝的穿法,但有時東方非的眼神……嗯,讓她自覺肚兜掉了,那種感覺真的很可怕。
  明月當空,她拐到廚房,端著幾樣小菜跟一壺溫酒,直接去找東方非。
  今天她難得提早到,他一定驚喜。不過說實話,冬天的夜,實在有點冷,在這種夜裡賞月,她從不認為有什麼情調可言。
  今晚,是大戶人家的喜宴,懷寧功夫高強,應該可以成功緝拿采花賊吧,她心神不定,來到東方非的寢房,正要敲門的時候,一股香氣驀然撲鼻。
  香氣極淡,幾乎被冷風覆過。她仔細聞了聞,確定這是女子身上的花露味兒……阮冬故徐徐瞇眼,五味雜陳地瞪著這扇門。
  門後,除了東方非,還有一名女子。
  東方非的飲食起居全由青衣包辦。雖然府裡有僕役,但絕不會共處一室。
  可是,現在房內確實有女子在。
  這……她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她尋思片刻,猶豫不絕,最後,她終於決定敲門時,屋內的人開口了。
  「進來吧。」
  她聞言,捧著食盤推門而入。
  房內,並沒有任何燭光,窗子是關上的。她僅能仗著微弱的月光,瞧見東方非坐在床緣,而他的身邊……確實有一名婢女。
  東方非瞇起眼,也借著月光看清來人,他眸內有抹惱怒,嘴裡平靜道:
  「把酒菜擱下,出去吧。沒我的允許,別再進來。」
  「是。」她機靈地回答,放下酒菜,毫不遲疑地打開門。
  「你是懷真吧!」那婢女忽地叫道。
  阮冬故還不及出門,咚的一聲,門被彈上。她轉身出招,但每天只練一套拳強身的下場,就是技不如人。她招數未出,腰間即被一物擊中,瞬間身子軟跌在地。
  東方非神色未變,看著跌在他腳邊的阮冬故,搖頭笑歎:
  「懷真,你有個功夫高強的義兄,我當你也不弱,沒料得連招功夫都沒使,就輸給一個重傷的人了。」他暗示著。
  阮冬故咬牙忍著腰部劇痛,暗自運氣,身子能動,但一時酥麻,得忍一會兒。她抬眼,往那婢女瞧去,樂知縣裡功夫高的不多,正好最近有一個——
  「你就是男扮女裝的那個采花賊?」來采東方非?是不是搞錯對象了?
  <待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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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SF 現金 +4 這算是番外嗎? 2009-3-30 06: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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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s,she has 2 books for  番外

book name is鬥妻番外 1 & 鬥妻番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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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喜歡一郎喔~
真是一個好細心好有智慧的人~
有這樣的人在身邊而且是有善的話~
那真是太棒了~我希望他能找到一個伴~
雖然一個人很快樂~但有一個伴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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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y021368
好看,番外篇還能出到上下集的,于晴大大很厲害呢!只可惜沒有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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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異姓兄妹  相互扶持  感情真的很好啊

東方非對冬故也是  情有獨鍾  啊      
愛 從來都不是讓人肆意妄為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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