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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于晴 一鳴天下

于晴 一鳴天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blovebl 您是第1992個瀏覽者
文案


吃吃吃……吃、吃太多了?
唔,她也不想這樣一直吃一直吃啊!
吃得這般圓滾滾,吃得如此沒形象……
想她還奢望能當個威風的「數字公子」呢!
她也不想這樣的,可是,她不能不吃啊……
而且,就算她不吃,某人也會強逼她吃呀!
也不想想,她可是長輩呢!
瞧,她只是還想多聊一下下,還不想又無夢睡去,
隨即——
嚼嚼嚼……唔,某人又餵她食了!
唉!有時就連在那樣「親密」的節骨眼上,
她也不忘吃吃吃……真是破壞了那份美感。
但是——她還能奢求更多嗎?
他說可以!還一臉篤定……
好想相信他呀,雖然明知道他老是騙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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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要白!公孫要白!」十歲的男孩尋遍整座莊園,一條條青筋開始爆裂,讓他天生偏冷的臉龐變得些微猙獰。
  最後,他在偏僻的側院裡找到她。
  她身著紫綢短衣嫩黃湘裙,黑亮亮的青絲扎著同色緞帶,正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
  這身打扮他見過,就在前兩天,她穿給他看過。他以為女孩貪漂亮,常換新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男孩的烏瞳輕瞇,走到畫師身後,盯著躍然紙上的妙齡佳人。
  「怎樣怎樣?像我嗎?」公孫要白秀眸閃閃發光。
  男孩面色無波,多看畫師兩眼,狀似自然地來到她的身側。
  她連動也不敢動,維持著最最優美端麗的姿態。
  「妳干什麼妳?明明才十二歲,找個畫師擬畫妳二十歲的模樣做什麼?」他斥聲責怪,漆黑的瞳眸隱忍著怒意。
  「再一個月我就十三,不小了呢。」她抗議,小嘴撇了撇,馬上恢復含笑姿態。她輕聲道:「還有,對我客氣點,雖然不是親的,但名份上我是你姑姑。」
  他充耳不聞。
  「我知道你不服。明明我們年紀只差兩根指頭,但輩份上你就是差上這麼一大截……咳咳,畫師畫師,請不要把我剛才的神情畫進去。」她要她的畫美美的,像仙女一樣,不能太驕傲的。
  畫師微笑地點頭。「如公孫小姐所願。」語氣含溫,十分有禮。
  男孩不動聲色掃過四周,暗自打量看似斯文的畫師。他低聲問著身側的姑姑:
  「怎麼挑上這裡作畫?妳挑的,還是他挑的?」
  「我挑的。」公孫要白早覺得這個侄子老是防東防西,一點柔軟的情調也沒有。她淡色小嘴努努天邊變化多端的雲朵。「我想,畫人像總要好幾個時辰,呆坐著好悶,干脆出來曬曬太陽。你看,那朵雲像不像魚在天空飛?」
  他抬頭看看天空那朵只像雲的白雲,決定不要理會她過頭的想象力,又問:
  「怎麼院子裡沒人?」
  「再兩天就是傅哥哥的生辰,莊裡來來去去許多人,戲班子、廚工、雜耍團,大伙忙裡忙外,我便挑了這處安靜的地方。」她明白他言下之意,小聲再道:「畫師也是莊裡人請來的,本來是為傅哥哥繪人像,我先搶了人來。你放心,莊裡請來的人都是經過身家調查的,畫師的名氣也是長年累積,絕不虛假。」
  男孩聞言,遂不再多話。反正他無事,就陪陪她打發時間也是好的。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耐不住寂寞,追問著他道:
  「你剛才看過那畫,美不美?美不美?」
  「丑。」
  小臉一沉,又勉強擠出微笑,黑不溜丟的瞳子拐到眼角瞪著他。
  「哪丑?哪丑?你懂不懂敬老尊賢,就算丑……我是說,假如真的丑,你哄哄我會怎樣啊?」
  他連看也不看的,直視前方。「我哄小孩,不哄長輩的。」
  她很想咬牙切齒,但面皮必須保持美美的,只能忍氣吞聲,好想把她的拳頭送到他身上喔,她忍忍忍。
  畫師聽他倆斗嘴,笑道:
  「公孫小姐,小人畫人像也有好幾年了。雖然小姐尚未及笄,但月蛾星眸,清麗脫俗,似一世也難得一見的絮白雪梅,」幾不可見地頓了下,繼續笑道:「如此絕顏風采,不出五年,怕是天下男子都要踏破『雲家莊』的門檻了。」
  她聞言,俏臉淺紅,垂下眸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察覺她的侄子盯著她看,才扮個鬼臉,跟他擠眉弄眼道:
  「管誰來求親,我都不嫁。顯兒,到時你幫幫我說好話,我就待在公孫家裡,當個數字公子,等將來你娶妻生子,讓個娃娃奉養我就好了。」
  她的聲音嬌滴滴的,像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卯起來還會跟晚輩耍無賴。
  明明大他兩歲,卻比他還孩子氣,身子也弱得令人害怕,害他每每以為這個小姑娘不是他姑姑,而是他得時時看顧的侄女。
  他低聲說了句:「胡來。」隨即閉口,不再跟她斗嘴。
  「公孫小姐生在雲家莊,與江湖密不可分,將來長大了,必入江湖美人冊裡的第一人。」畫師插嘴笑道。
  她聞言,本來燦爛的笑靨剎那凍結。
  男孩瞇眸,凜聲道:
  「上什麼美人冊,江湖的美人多半無腦,如果妳真入了美人冊,我可不認妳是公孫家的人,丟人現眼。」
  她繃不住小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畫師眉目含笑,聽著這兩個小孩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他不間斷地擬繪她雙十嬌容,直到殘陽西下,他下筆更是奇快。當天色第一抹黑影落地時,他笑道:
  「差不多了。明天再修幾筆就好了。」
  她面色一喜,沖動地起身道:
  「我能不能先看一眼,哎喲……」慘叫一聲。腿麻了腿麻了。
  男孩非常忍耐地扶住她的小腰。他不敢使太大力,這個小姑姑年紀是比他大,但身骨實在是……有時候他一碰,真懷疑她身上到底有沒有骨頭。
  「小姐不必急於一時,這畫總要十全十美的才能交給妳。」畫師卷起畫,上前遞給男孩。「畫擺在我這裡,難保小姐不會偷看,不如擺在小少主那兒才安全。」
  男孩一怔,直覺雙手接過畫卷。畫師的語氣帶笑,說得也很有道理,但莫名地,他背脊竟打起寒顫。他眼角一瞟,瞧向身邊笑瞇眼的要白。
  一切如常。
  她很安全,也沒有任何不適,這才讓他放下心來。
  然後……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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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公孫顯,父為雲家莊閒雲公子,母為魔教中人,五歲入莊,十七歲出莊,從此下落不明,二十有一歸莊,武藝極佳,被尊封為先生之名。
  ──公孫家史·春香公子
  最近江湖事件很多。
  打打殺殺、爭排名、奪異寶,連各門各派新舊交替都挑上這個時機。
  誰最累?
  不是正在廝殺對決的人,也不是為了搶門派之位,設下層層殺局的弟子們,而是雲家莊的數字公子們。
  沒有這些數字公子,就算爭到排名,天下人誰知道?沒有這些數字公子,就算坐上掌門位子,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天下誰知道?更甚者,奪了異寶,想要炫耀一下,人嘴只有一張,要多少年才能傳遍天下?
  換言之,這些數字公子身負重任,記載著江湖上大小事件,他們神出鬼沒,無孔不入,哪怕是去年有人搶走邪教秘笈,打算躲起來練個十年、八年,一舉奪下聞人盟主之位,結果──搶走秘笈的當月十五,雲家莊的數字公子忠實公告天下,同時將這一段過程記錄在江湖秘笈冊後,收錄在雲家莊汲古閣裡。
  這名盜秘笈的無名小子,連秘笈都還來不及瞄上兩眼,就正式進入逃亡末路。
  這就是江湖上的雲家莊。
  忠實的記錄江湖每一件人事物,不偏不倚,公正無私,留傳後世江湖。
  江湖奪寶冊、江湖美人冊、江湖掌門冊……應有盡有,光看雲家莊汲古閣裡的書籍已破十萬冊,便可知其詳盡的程度。
  因此,江湖上有一句話──
  皇帝老子的史官,寫的是宣揚皇帝老子的史冊;雲家莊的公子們,寫的是真實江湖。
  絕無虛言。

  說起公孫顯,江湖中人總是不約而同想起一句話──時也、命也、運也。
  他年僅二十三,相貌偏俊,骨骼奇佳,武藝冠群,具備江湖最正派的血統,照說,人中之龍,前程不可限量,如果潛心修練,未來成為一代宗師也不無可能。
  可惜,他體內有一半是魔教血統。
  他的父親公孫雲,為歷代雲家莊中最為博學多聞的公子,別號「閒雲公子」,在二十七歲那年,被某個太識貨的魔教女人看中,將他囚禁在天壁岸上三天三夜行非常徹底不道德之事──白玉遭玷,依舊不減其輝,公孫雲本著一派高風亮節,正派磊落風范──即使是受害者身份也要負起男人該擔的責任,與魔教禍害拜了天地,從此退出江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
  至今,許多已婚的江湖大嬸想起這事,無不捶胸頓足,淚干腸斷。
  而公孫顯,即為他們獨子。
  曾經,江湖上名門宗師願收他為徒,引導他步向光輝燦爛的正派之路,但遭他推辭。
  他五歲入莊,十七歲離莊,二十一那年再度歸莊,這其間他蹤跡何在,一直是個謎。
  如今,他年二十三,功夫超群不凡,可惜武習旁門邪道,唯一喜好便是收集稀有毒物的知識,離一代正派宗師之路愈來愈遠……
  時也、命也、運也。
  每當江湖人說起雲家莊的公孫顯,內心總是浮現這麼一句話。
  有點惋惜,有點感歎,也有點……幸災樂禍。

  「公孫先生,請。」天罡派的大弟子程琤接過燭台,走進昏暗不明的密道。
  公孫顯一語不吭,跟隨在身後。
  程琤心跳如鼓,第一次跟傳說中的公孫顯如此接近。
  平常江湖發生大事件時,十之七八都是數字公子出動,少少幾次事關重大才由公孫顯出面,這一次還是掌門師父六十壽誕,他才有機會近身與公孫顯近身接觸。
  他偷瞄公孫顯一眼。此人膚色淺蜜,長相生俊,但面廓偏冷,眼神蘊冽,連帶著,連偏黑的嘴唇都是帶冷的。乍看之下,給人一種他渾身上下無一不冷的錯覺。
  程琤有些緊張,來到陣陣寒氣的密室門前,解釋道:
  「裡頭是冰窟,得先將燭火熄了。」語畢,吹熄燭火,四周霎時陷進黑暗裡。
  他身後的公孫顯呼吸平靜,似乎毫無防備。程琤推開密室大門,將四顆碩大的夜明珠一一擺至四角,才回頭看向公孫顯,客氣道:
  「家師吩咐,公孫先生只能內看,不便帶出。」
  「這是自然。」公孫顯淡聲道,跟著步入寒氣逼人的冰窖。
  冰窖四牆皆是寒冰天然自成,裊裊白煙幾乎影響視線,沒有一定的內力抵寒,只怕出了這扇門就會大病一場。
  公孫顯瞥了眼四角無比珍貴的夜明珠,沒有多說什麼,便跟程琤來到角落裡。
  「公孫先生,這就是金綿綿。」程琤指著一塊塊排列有序的小冰石。
  公孫顯凜眸輕瞇。這塊冰石跟一般冰塊並沒有什麼差別,他正要伸出手──「等等!」程琤急聲道:「公孫先生,這不能碰。人的體溫會影響到寒石裡的金綿綿,要有差錯,我無法面對家師!」
  「金綿綿真在寒石裡?」
  「正是。家師說,金綿綿遇熱即醒,所以終年以寒石鎮壓。我們肉眼看不見,但事實上,它是在裡頭冬眠著。」
  公孫顯沉目不語,思量著這句話的真實性。
  程琤注意著他漠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
  「家師吩咐,如果公孫先生執意要它,這金綿綿也不是不能交給公孫先生。」
  公孫顯抬眸注視著他。
  程琤回避他清冷的目光,輕聲道: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公孫先生喜聞毒物,愈是稀有的您愈是興趣,放眼中原,公孫先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擁有金綿綿的人了。」
  公孫顯還是沒有作聲。
  程琤只得硬著頭皮再道:
  「家師說,雲家莊主子成雙,公孫先生正是其一。金綿綿送給您,您絕不會挪作害人之物,只要您答允三件事……」
  「請說。」
  程琤見他終於開口了,喜色躍上年輕的臉龐。
  「家師乃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曾有意傳授公孫先生武藝,無奈您與他老人家沒有緣份,他至今引以為憾。今日金綿綿算是再度結緣,其實三件事很容易,只要您答應有生之年,絕不透露金綿綿來自何處、不得作為害人之物,還有……還有……」說到這第三件事,程琤不由得吞吞吐吐著:「此次家師壽誕,承蒙公孫先生與八公子前來祝賀,敝派實感榮幸……說起雲家莊,向來以忠實記載江湖事件為己任,從不徇私,這個……」是不是他看錯了?公孫顯俊美的臉龐似乎出現青筋?
  「程兄但說無妨。」聲音還是一貫的清冽。
  程琤深吸口氣,趁著勇氣還沒有背叛前,一鼓作氣道:
  「家師明年年初將傳位於門下弟子,從此雲游四海不問世事,唯一心中掛念不下的是……是……」欲言又止。
  公孫顯耐心等待下文。
  程琤暗惱他不肯接話圓場,咬牙道:
  「四十年前家師曾做過一錯事,至今仍耿耿於懷,所以……所以,如果公孫先生能將雲家莊汲古閣內有關家師錯事的部份刪去,家師便能留下千世佳名。」
  「公孫雖是雲家莊裡的人,但向來不寫史,你該找的是春香公子。」公孫顯平靜回復。
  「雲家莊主子成雙,春香公子寫史,公孫先生護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今天只是刪,並非寫,公孫先生……一定能明白一個人名譽的重要性。」他暗示著。
  春香公子出身名門正派,必然循規蹈矩,公平公正;而公孫顯身份特殊,行事也不見得正當,一定好談,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冰窟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過一會兒,公孫顯才徐徐開口道:
  「在下曾聽說金綿綿接觸人體後,可以使人痛不欲生,它以人體為食,逐日吞噬?」
  「正是。金綿綿入體之後,會以宿主的肉體為食,由內食外,直至破體而出,前後只須三日。」
  公孫顯面色罩上寒霜,再問:
  「金綿綿如何接觸人體?」
  「金綿綿為活物,放入溫酒供其滋生,於午後飲之,毒性最強。」為了師父聲譽,他如實告知。公孫顯到底想拿它去害誰?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不是它。」
  「什麼?」
  公孫顯恢復神色,道:
  「令師正當壽誕,公孫理應上樓祝賀,多謝程兄帶公孫一睹金綿綿真貌。」
  「公孫先生不要金綿綿嗎?」
  「公孫從未說過要它。」
  程琤完全傻眼,追問:「那、那家師的請求……」
  「雲家莊內,負責修改江湖史冊的並非公孫,公孫無能為力。」
  「公孫先生喜聞毒物,金綿綿已是中原上等毒物,您絕對找不到更厲害的。」
  公孫顯閃過一抹難掩的惱恨,隨即隱去,反身走出冰窟。
  驀地,身後傳來程琤一句──
  「公孫先生不想獨占雲家莊,獨霸先生與公子之名嗎?」
  公孫顯腳下一頓,慢慢轉身,薄美的俊皮如同人皮面具般,連點細微的表情都沒有。
  程琤臉色發白,掩著不安,供出師父教的最後一招,道:
  「雲家莊重文公子不重武先生。春香公子以及手下數字公子們,專錄寫江湖史,而公孫先生雖是主子之一,卻因血統之故,無法承襲閒雲公子之名,如果您願意,天罡派可以暗中助你除掉春香公子,並推舉你成為雲家莊唯一的公子與先生,從此公孫家獨霸雲家莊,再無分支了。」
  公孫顯垂眸不語。
  冰窟彷佛連降幾度,程琤實在熬不住這種氣氛,遂輕聲叫道:
  「公孫先生,等你能成為『公子』後,就算你假造你的背景,刪去令母的出身,也不會有人發現,後世江湖只知有個出身名門正派的公孫顯,不會知道你正邪難分的難堪背景!」
  公孫顯聞言,終於正視他。
  接著,轉身就走。
  程琤立時傻眼。這是什麼意思?話多一點給個答案會死人嗎?這是不是表示……交易破裂?

  甫入江湖門,便知江湖事;一成江湖人,終生江湖味兒。
  她深吸口氣,舉步一跨──
  跨過城門那條線,便是江湖城,再次吸氣……嗯,跟剛才的空氣沒有什麼不同,照樣是一般百姓呼吸的新鮮空氣,但一股熟悉感打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裡。
  不行,連深吸口氣也絕不能忘記喂食自己。她捧著一籃小棗子,挑了一顆酸酸甜甜小棗,小口小口享用著。
  「胖子,別擋路!」有人喝道。
  她聞言發窘,連忙側身讓開,讓剛進城裡的江湖人通過。
  她力持鎮定,低頭看看自己稍胖的體形。其實,她只是有點肉,多點點點肉而已,也用不著叫她胖子吧……
  她含怨打量著這些江湖人。這些江湖人特色非常好認,不是身上攜著槍刀,就是虎背熊腰肌肉僨張到可以吊十個小孩還能行動自如,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姑娘,妳擋住我賣菜啦!」身後有人抗議。
  她嚇了一跳,趕緊再閃到一旁,繼續用一雙眼兒感受這座江湖城,同時,不忘再接再厲,絕不容許自己停下吃食的動作。
  那賣菜的看她一身江湖兒女的打扮,司空見慣地問道:
  「姑娘第一次進城?」
  「是,我第一次來。」她靦腆道。
  「妳也是江湖人?」
  「我……我是江湖人沒錯。」她承認,嘴角有點傻氣地上揚。
  「那一定是沒有名氣的江湖人!」賣菜的打包票。
  「……」有點難堪,但確實如此。
  「姑娘是來湊熱鬧的嗎?」
  「湊熱鬧?」
  「天罡派老掌門壽誕,連開三天宴席,廣邀各方豪傑,不請自來的江湖俠客實在過多,便臨時在宅門外那條街再加桌席,只要是江湖人都可以入桌。」賣菜的見她不停吃喝,好心道:「姑娘可以上門去飽食一頓。」
  有點肉肉的臉紅了。她點頭淺笑:「多謝。」她以食為命,繼續吃,反正臉皮厚點,什麼都當沒有看見。
  江湖人不約而同打一處而去,她閒來無事,不如去開開眼界。
  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有機會可以一睹江湖盛會,她一定不能錯過。錯過這一次,她肯定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有這個機緣了。
  她極力要維持符合她年紀的沉穩,但實在沒法克制自身的好奇,黑色的眼瞳溜來轉去,忙著打量這個江湖城。
  江湖城並非朝廷命名,但地方官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百姓叫去。這座城裡一般百姓也不少,但多半是做生意的,店面攤子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簡直是專門來誘惑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來到大街上,她更是傻眼以對,第一次瞧見如此壯觀驚人的場面。
  大街川流不息,各地雄壯威武的英雄豪傑齊聚一堂。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偶有光禿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人人寒喧相互引見,如果不是確定這些人是江湖人,她真會以為她走錯街。
  這……跟她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時重心不穩,懷裡的小籃子騰空飛了出去,連帶著棗子散落一地被人踐踏。她面色微白,硬是在人群裡擠出去,看見角落有空位,及時撲前入座,搶過一碗飯,埋頭就吃。
  八寶飯的主人,連頭也不抬,疾筆振書,道:
  「在下不介意分食,女俠不必吃太快,反正這桌沒什麼人,妳可以慢慢吃。」
  心跳聲逐漸平穩,她覷向身邊的白衣少年,同時暗暗把桌上點心掃到自己面前,確定無人會搶,這才安心下來,小口小口吞食著。
  這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以說是非常賞心悅目……至少,很養她的眼。她養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瞄向桌上的冊子,上頭寫著:
  「天罡派掌門人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她念出聲。
  然後,她看見少年收了筆。
  「你……」她打量這少年一身讀書人的扮相,腰間還掛著很眼熟的牌子,上頭刻個「八」字。她心一跳,喜叫:「你是雲家莊數字公子裡的八公子?」
  「正是。女俠如何稱呼?」
  「我、我復姓公孫。」彎彎的眼兒驚喜交加,難掩興奮崇拜。「傳說雲家莊數字公子神出鬼沒,江湖上沒有任何一個秘密可以逃過你們眼下。請問、請問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少年微笑:「公孫姑娘絕不是第一個問,在下答案也只有一個,恕難奉告。」
  「喔……」也對,莊裡絕學怎麼能讓外人得知?連她幾次追問某人,某人也是拒絕回答。她悶悶吃著飯,又忍不住好奇問道:「數字公子專記載江湖大小事件,八公子既然出現,那天罡派掌門壽誕算是大事了?」
  「可以這麼說。」
  「既然是大事件,為什麼只有兩句話就收筆了?」不是該洋洋灑灑、巨細靡遺,至少寫上千字文嗎?
  少年一怔,笑道:「雖然只有兩句話,但這兩句話是收錄在一代宗師冊裡,這已是至高光榮了。」見她始終沒放下筷子,他再道:「妳慢慢吃吧,江湖英雄來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外桌,沒人會搶的。」語畢,衣袂飄飄瀟灑離去。
  她有點失望地目送他的背影。數字公子呢,在她認知裡,他們應該是視記載江湖大小事件為畢生己任,翔實描寫當時盛況,哪像這個八公子,隨便兩句話就結束一切,一點也不盡忠職守。
  「……公孫顯……」
  有人提到雲家莊的公孫先生,她心一顫跳,毫不考慮捧著一碟酸梅糕湊過去,假裝自己也是很有門道的江湖中人。
  「……公孫顯這小子不簡單,才二十出頭,就已經讓老掌門奉為上賓,真了不起!」某位江湖人道。
  她聞言,贊同地點點頭,暗自與有榮焉,非常驕傲。她嘴裡是酸酸的糕點滋味,心頭卻是甜滋滋的,某人果然闖出名堂來了!
  「因為是雲家莊,天罡派當然要細心招待。聽說公孫顯渾身是毒,走的也不是名門正派風,如果不是有雲家莊當靠山,只怕他在中原混不下去,得回去他那個魔教娘的懷抱裡呢。」
  說話的是初入江湖的年輕少俠。他話一出口,正等著人附和呢,哪知在場的江湖豪傑個個沉默,隨即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紛紛背身另成一圈繼續喝酒。
  留下他跟她面對面。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比較小眼,嘴裡還塞著酸梅糕的那個開口了:
  「公孫顯渾身無毒,練的是純陽正派,少俠你不要誤會他。」
  「敢問女俠名號是?師承何處?」
  「沒有師父,也沒有名號。」她話尾才落,就見這名少俠迅速轉身,也將她視作隱形人。
  沒名號這麼可憐?她暗自委屈,只覺這些江湖人跟她幼年所見大不相同。
  她悶不吭聲,正想退出人群,忽地有人瞪著她,脫口:
  「雲家莊九公子?」
  她一愣,瞧見方才背對她的所有江湖豪傑——包括那少俠,又很一致地回到她面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
  她退了一步,澄清道:「我、我不是……」
  一名江湖人朗聲大笑:
  「九公子,別瞞了,妳的腰牌露餡啦!雲家莊果然厲害,數字公子一向都是男子,不曾有過姑娘家,這一次雲家莊真是用盡心機,讓九公子混進咱們之間,厲害厲害!」
  她低頭看看腰間刻有「九」的腰牌。她真的不算是數字公子,這是某人送給她的……她掛在身上睹物思人用的。
  「九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請多見諒。」剛才跟她對話的那名少俠面色青白。
  「不會。」她盡力保持她年紀該有的老練,但,在眾目睽睽下,繼續食著糕點,真的有點小丟臉。
  「九公子在人群裡,可記到什麼?」有人試探地問。
  「呃,記了點記了點。」她有點心虛。
  「願聞其詳。」不知道有沒有將自家門派還有他的名號一塊記進冊裡?
  「這個……天罡派掌門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借用借用。
  「然後呢?」大伙興致勃勃。
  還有然後?果然兩句話是不夠的。「呃……天下英雄們千裡迢迢來到天罡派祝賀,於是其它地方很缺乏各位英雄行俠仗義,導致宵小之輩乘機坐大……」如果是她,她大概會這樣寫吧。
  每雙眼珠都瞪著她。
  「妳哪來的腰牌?」人群裡,有人詫異喊著,這人正是那位八公子少年。他一臉錯愕,執起她腰間系著穗子的腰牌。「數字公子有九位,但這一代只到我而已,妳哪來的?是春香公子,還是公孫先生給的?」
  「我……」
  「公孫顯就在前頭,妳跟我來!」少年愈想愈不對勁。腰牌分明是真物,想要拿到它,不是從春香公子就是公孫顯手上,後者機會絕少,因為公孫顯向來少管莊裡的數字公子。
  他一把攥過她的手,擠進人群裡。人群如潮,一見腰牌,紛紛上前打招呼。
  她那碟酸梅糕落了一地,要彎身去撿,但被圍上來的江湖人給踩爛在腳底。她驀地一寒,啞聲道:「等等,別踩!我要吃……」
  那少年只當她貪吃,不肯放手,一徑拖著這個小胖子走。

  「貴派還有事要忙,程兄不必再送。」公孫顯隨著程琤跨出門檻,冷聲辭別。
  「那我就不送了……公孫先生今晚還是住在龍升客棧裡?」
  「嗯。」
  「那……如果公孫先生臨時改變心意,隨時可差人傳話,程某立即送上金綿綿。」程琤低聲說道。
  公孫顯抿嘴應道:「公孫記下了。」
  程琤再把握最後機會,道:
  「還盼公孫先生能夠改變主意,這對你與敝派百利而無一害。」他往前來祝賀的人群看去,驕傲道:「您瞧,家師數十年的名望,中原哪個勢力不賣幾分薄面?現在知道家師四十年前那樁丑事的前輩皆已仙逝,只剩汲古閣內那冊子,如果外流出來,對家師的名號固然是一項打擊,但何嘗不也破壞了江湖平衡?它日如有門派再起爭執,天罡派即使有意維持公道,但誰還會再賣咱們薄面呢?」
  話中的威脅明顯可見。公孫顯順著程琤的目光,居高臨下,將街上一切盡收眼底。終於,他說話了:
  「就算江湖平衡瓦解,也不干公孫……」黑眸遽瞇,注意到人群裡起了小小的騷動。一抹小白影是莊裡的八公子傅玉,他一眼就能認出。
  還有一抹白,有點圓有點矮……是個姑娘,被傅玉拖著走。
  拖著拖著,那女子系著長發的發帶滑落,一頭黑亮秀發如絲綢,在陽光下散了開來,那女子的身形愈來愈低,往下滑去——
  那頭發、那頭發……俊顏立變,疾奔躍起。他的輕功偏邪,身無扎實之勢,但快若疾電,眨眼間,他已掠過重重人群,擠身在傅玉身側,施掌逼傅玉松手,同時勾住女子的腰側,一看她蒼白的圓臉,清冽的臉龐抹上鐵青。
  「公孫先生,你這是……」傅玉有點火,正要開罵,但下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公孫顯搶過外人懷裡的餅,毫不憐惜地撬開她的嘴,然後用力塞進去。
  「吃啊!」
  她慢慢地、細嚼慢咽著,一口、兩口、三口……她吞進腹裡,才逐漸回神。
  「妳來這裡做什麼?」他咬牙,面色不豫。
  「我……」她心虛。眼角直觀著他,兩年不見他,他似乎成熟許多。
  「她是誰?」傅玉上前質問:「她有九公子的腰牌,又姓公孫,是你給的?」
  「是我給的。」
  傅玉畢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滿腹疑惑,當著眾人面前問起自家事來。他道:
  「為何你要給她?在雲家莊的數字公子都是長年訓練,我自入莊後,從未見過她,就算她是你的親人……不對,公孫家一向一脈單傳,要白小姐也失蹤多年,你哪來的血脈親人,為何她會復姓公孫?又跟你如此親密……」靈光乍現,脫口:「公孫顯,難道你成親了?」
  公孫顯冷然的俊顏突地抹上異色,直覺將她往身後塞塞塞。
  好像想把她塞到不見一樣,可惜公孫顯身形偏屬修長,實在遮不了身後的胖姑娘。同時,那一雙向來如寒冰的黑瞳,正以犀利尖銳的怒光釘住傅玉,仿佛恨極他說出事實來。
  「我、我不知道你成親了……前兩天你才說你還不想談婚事,誰知道你早就已經、已經……」
  一個男人絕口不提自己已有妻子,多半是不滿意這樁婚事,不願公諸於世,而他現在不小心代公孫顯公開,這個……傅玉瞄著四周的江湖人。
  完了,他想,最晚明天,城裡的每一個江湖人,都會知道雲家莊公孫先生已婚,而且不是很喜歡這個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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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公孫顯,十八成親,二十三時方為人知。元配山風,身世不明。琴瑟不調,公孫遂淡之。隔年春,春香公子為該女作主,收為義妹,重作婚事,聯姻之喜,江湖佳話也。
  ——雲家莊史·八公子
  門輕輕被推開了。
  她坐在床緣,吃著杏仁餅,見他端著果盤進來,她垂下臉,含糊嘀咕著:
  「陳世美。」
  即使聽見了,他也未作辯駁。盛滿鮮果的果盤放在床側的茶幾上,他覆上絲帕後,才將注意力轉向她,淡聲道:
  「三更天,該歇息了。」
  她振作起來,暗暗吸口氣,笑道:
  「你說的對,該睡了。」請吧。她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劍眉微不可見地攏了下,他神色不動地注視她,沉聲道:
  「把衣服脫了,進去。」
  她聞言一愕,故作沉穩的面具立時垮了。「脫、脫什麼衣服?」
  「妳身上衣服有幾件就脫幾件。」
  他像一座山杵在面前,她的氣勢很沒用地全軍覆沒,只能滿面暈紅,迅速脫下短衣長裙,鑽進棉被裡,繼續委屈地啃著她的杏仁餅。
  接著,不出她意料,他未脫衣衫跟著上了床,然後,又出乎她意料的,他竟然從身後抱住她的腰。
  她屏住氣息。
  「為什麼要出島?」他問。
  鼻間滿滿是他的氣味,她不受控制地輕抖,發現自己被摟得更緊。
  「我……想你兩年沒回島上,所以、所以……」
  「所以,就來找我嗎?」
  她垂下眼,模糊地應了聲。
  男人溫熱的掌心,順著她嫩白的背脊,滑至肚兜的細繩,停留半天,最後移到她右下方的「紅色胎記」上。
  「妳回到中原有多久了?」
  「半個月而已。我想,不會有人認出我的。」她細聲道。是她身子太燥熱,還是他的掌心太高溫了?
  背後的男人緘默不語,她只好主動打圓場轉話題,低聲問:
  「那個……這兩年你過得還好麼?」
  「嗯。」
  「有沒有……有沒有……」
  「沒有。」
  她話都還沒說完呢,他就搶答了!她只是想問,有沒有遇見好玩的事兒,有沒有新起的江湖女俠……有沒有稍微順眼的姑娘……而已。他搶話這麼快做什麼?
  「有事明天再說,我要點妳睡穴了。」
  「等等,等等!」她不敢回頭,吞吞吐吐:「你、你最後一次碰、碰……跟女子同居一室是什麼時候?」她很含蓄地問。
  背部頓時慘遭兩道高溫烘烤,她想如果她不馬上解釋,她很快就會被燒出兩個大窟窿,今晚死不留屍了!
  「咳,我是說,你畢竟年輕,那個,我一睡著,你、你不會……不小心夢游到我身上吧?」她說得夠白了吧?這種事,要她啟齒,真丟臉。
  她皮膚白,一發窘,耳根、頸項,雪白的肌膚便泛著桃色的光澤,從不例外,這他是最清楚的,他盯著她的嫩背半晌,才道:
  「妳可以放心。」
  他說的話她能放心,那今天也就不會是這種局面了。她食不知味地嚼著餅,輕聲咕噥:「明明輩份不一樣的……」她卻像是那個矮人一截的。
  「我點穴了。」他自認已做到警告,於是毫不留情動手點她睡穴。
  她眼前立時一黑。失去意識的剎那,他竟埋進她的頸窩,徹底利用她取暖……真過份,他老是欺她無法反擊,接下來他還會做什麼她可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她內心微惱,但其實還是有些雀躍的,他能認出她呢,不管她變化多少,他總是能在第一眼就認出她來。
  這讓她腮面不自覺發燙,很安心地入睡去。

    每一天,每一天,神智一清明,就要吃。
  吃得她天昏地暗,吃得她食無味,但她還是得清醒,還是要吃。
  當意識聚集時,她知道一天又要開始了。她摸索著床側茶幾上的鮮果,一股壓力隱隱襲面,緊跟著,有人吻上她的嘴。
  她一怔,倏地張眸。「陳世美」近在咫尺,正吻著她的唇,趁著她唇瓣微啟要說話,以舌尖遞過一口瓜果。
  她傻眼了。
  眼前的男子,漂亮劍眉入鬢,面色承襲他的親娘,帶著天然健康的蜜色,發色淺淡,襯著他那雙夜瞳異樣的璨亮,只是他的神色依舊清冷,細密的視線停駐在她的臉上,完全感覺不出他的投入,鼻尖幾乎相貼了……等等,她的臉比他還大耶!
  一想到這,她慌亂地推開他。
  他定定凝視著她,同時端過果盤,平穩地開口:
  「還要喂嗎?」
  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她不知該羞該怒,悶著氣搶過沉重的盤子,低聲答著:
  「我自己來。」埋頭吃著,不敢正視他。
  「今天起程回雲家莊,妳跟我一塊回去吧。」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遲疑一會兒,又聽見他冷漠的問話:
  「妳有別的地方要去?」
  「沒有。」她答得很快:「我跟你一塊回莊。」
  在她面前的男人一直沒有動作,她不敢抬頭迎向他的審視,只能瞪著他的衣角跟他耗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收回視線,下床更衣去。
  她默默吃著當季盛產的瓜果,聽見他衣料摩擦——中衣、長衫,腰帶……換得這麼慢,害她連頭都不敢抬。
  忽然,他又開口道:「出發前,我帶妳到城裡走走。」
  聞言,她驚喜抬眸,撞見他正攏著外衣系著腰帶子。她紅著臉轉移視線,輕咳一聲:「好啊。」
  幽深的黑眸定定注視她半晌,才道:
  「晚點,我過來接妳。」
  等他一離開,她立即跳下床,邊吃邊換衣裙。
  這些年她早就練成單手換衣的好功夫。銅鏡裡的女子紫色短衣長裙,依稀可見她十二歲那年的影子,就是有肉了點……過往的回憶,讓她秀眸起霧,帶點圓的手指頭不由自主摸過唇瓣。
  她二十歲成親,那時他才十八,直到他離島前,兩人一直沒有太過親熱的舉止,這種嘴碰嘴的舌吻是頭一遭。唔,是她的第一次、他倆的第一次,是不是他的第一次,她就不清楚了。
  只是,男人的唇都是這麼冷的嗎?他的唇色偏黑了點,唇溫比她吃的瓜果還要寒涼……她小有疑惑但很快拋諸腦後,此刻惦在心裡的是剛才他吻著她時的影像。
  她撫著滾燙的雙頰,自言自語著:
  「也對,今年他也二十三了,這種沖動絕對會有。」這種事她還懂得的。她十二歲開始與世隔絕,但在那之前她也是很有少女情懷的。這兩年他在外奔波,見識自然不同他年少那樣清純,不像她……
  她神色有點落寞,順手推開窗。從窗口往下望,就是大街。
  一早,已有販夫走卒,有粥攤設在窗口的正下方。一勺米、些許鹽,來回攪動著,粥販子手肘斜抬,兩指緊扣勺柄,非常有規律地攪拌稠湯汁。
  她心不在焉,看著粥販的一舉一動,過了一陣才驚嚇回神,馬上關窗搗眼。
  她沒看見她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嗚,剛才的粥販竟然在她腦海重復煮粥,有沒有搞錯?她跟這粥販很熟嗎?十年之內,她會很刻骨銘心記住他的一舉一動。
  她咬著唇,非常不甘心,突然發狠開窗,瞪著樓下的粥攤。
  干脆把煮粥密技全記下來,下次煮給某人吃好了!
  她記她記她記……實在太容易記住了。反正她一生是沒有什麼精采的日子可以永記不忘,不如就把過目不忘用在這上頭好了。
  某人對她有情有義,她當然懂得知恩圖報。
  她又想起他之前的「喂食」,不由得傻氣偷笑,而後神色逐漸發軟,低低歎息呢喃著: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啊……」

  馬車躂躂躂的,離城了。
  說什麼帶她到城裡走走,也不過就是從客棧徒步到干糧店,把老板叫出來,跟她詳細介紹各式各樣的點心,全是她沒有見過的。
  這十年來她未曾踏上中原一步,真的錯失好多哪……結果,車內堆滿幾天份的干糧,當時老板瞠目結舌的表情令她覺得好丟臉。
  她也不是很想吃,但她必須吃一定要吃啊!她恨恨地咬著據說是這幾年風行的豆沙角翅,什麼東西在她嘴裡吃來都是一個味道,哪來的特殊風味?老板騙人!
  車外,偶有私語飄來。她撩開車窗一角,首先入她眼的,當然就是有情有義的某人。他身著淡紋黑衫,腰間系著暗色扣玉帶子,雖然離虎背熊腰還有漫漫長路要走,但她力挺自家人,公孫顯絕對是最出眾的那個。
  與他並騎的,是天罡派的首席大弟子程琤,堅持率人護送他們一段路。
  她還記得,某人介紹時,程琤的神情很震驚,仿佛某人的老婆不該像她這樣。
  不像她這樣,要像哪樣?她下意識摸摸圓臉,含怨瞪著某人的背,試著以灼熱的目光烘烤他的背,最好燒出兩個洞來。
  他背後長了眼睛,回頭冷冷瞥她一眼,她嚇得縮回車裡,洩恨地吃著點心。
  駕著馬車的傅玉,將一切看在眼裡,更篤定這對夫妻有問題。他趁著公孫顯與程琤在前頭領路交談時,半拉布簾,側身問道:
  「公孫夫人,妳……」
  「叫我山風就好。」
  「呃,妳是什麼時候嫁給公孫先生的?」他不是包打聽,實在是公孫顯成親一事保密得太神秘,令人起疑。
  有人跟她說話,她絕不拒絕,尤其對方是她崇拜的數字公子。她坦白告知:「算一算,今年正好第五年。」
  「五年?」傅玉回頭仔細看她面容一陣。「敢問公孫夫人今年芳齡?」
  「二十五了。」
  傅玉震驚地松了韁繩,幸虧馬車走的是平坦道路才沒有出事。他甩甩頭回神,拉回韁繩,一時口舌不順道:「我、我以為妳才二十上下……」
  「我哪這麼小!」她有點不悅,最恨有人暗示她的孩子氣。
  「這麼說來,九公子的腰脾就是公孫給的定情信物?」傅玉試探問道。
  原來,這就是定情信物啊!她恍然大悟。她記得,她收到寶貝小腰牌時,天天配著它睡覺,雖然醒來後腰骨酸痛,但她還是樂得好幾天都忘了自己的慘況。
  「妳在傻笑什麼?」
  她面色一正,道:
  「我哪傻笑?我二十五,很沉穩了。」索性爬到車前跟他共坐。前頭的公孫顯背後真的長了眼睛,忽然又回頭賜她一記冰冷的眸光。
  她視若無睹視若無睹,眼兒閃閃發亮對著傅玉崇拜道:
  「八公子,既然我們都是自己人了。請問,數字公子到底是如何神出鬼沒的?我曾聽說每回江湖有大事件發生時,數字公子總是及時出現在現場,從不例外。」
  這種單純的崇拜,讓傅玉很受用,他微微一笑:
  「這很簡單,不就是……等等,公孫先生沒跟妳提過嗎?」
  「他天生話少,總說我以後就會知道了。」
  「呃,是啊,以後妳就會知道了。」他盜用公孫顯的話敷衍她。公孫顯不說,他也不能說。傅玉見她一臉失望,遂道:「妳對數字公子了解有多少?」
  她笑瞇瞇的,略帶得意地說:
  「雲家莊挑選的數字公子都是些沒勢力沒背景的人,以防記史有所偏頗,這一直是江湖公開的事實,並藉此婉拒各門派送上門的弟子。」
  他點點頭,道:
  「妳倒是了解不少。這一代的數字公子加妳就是九人,大公子雲游在外,不定時寄冊回莊,自我入莊後一直沒看過他,但二到七公子妳遲早會見著的。另外,如果我們數字公子要放棄名號,只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死,一種是自動放棄,腰牌自然回歸給雲家莊主子。」傅玉瞧見她一臉認真聆聽,不由得大為滿意。
  他排行數字公子裡的尾巴,難得有機會逞逞師兄威風,感覺實在很好,雖然這個九師妹年紀老了點。
  他再細說道:
  「我們這一代的數字公子,有老也有少,就是這個原因。歷代,大部份的數字公子一過四十,就放棄名號歸隱去,至今沒有人明白這些人為何甘心放棄這得來不易的名號,而絕少部份的幾人不肯頤養天年,死霸著這個名號。上一代的數字公子們,年紀輕輕便隨閒雲公子歸隱,唯一一個守著名號不放的,就是早過天命之年的三公子,以後妳也會有機會看見他的。」
  「三公子嗎……真希望能早點見到他呢。」她輕聲道。
  「還有啊,雲家莊的數字公子,清一色絕對面目清秀,上得台面,學富五車,各有長才,在歷代的數字公子裡,還曾有進士身份的呢。」重點來了。「好了,現在告訴我,妳有什麼才能?天象?易容?才女?飽讀詩書?曹植之才,七步成詩……廚工?」他等著等著,等不到答案,轉頭一看她,她正裝模作樣左顧右盼。
  他瞇起眼。
  她裝不下去了,就指著天邊的雲,道:
  「那朵雲挺像是馬車的,對不?」迅速埋頭啃食。
  「……」不用說,此女一點長才都沒有!公孫顯到底是被灌藥了,還是瞎眼了?
  傅玉吸氣再吸氣,干笑道:
  「公孫夫人,偶爾,妳也可以停一停,一刻不吃不會死人的。」
  「……我也想停下來啊。」她有點委屈。
  「那就停下啊!」他忍不住破口低斥:「妳沒有看見先前程琤的眼光嗎?」
  「看見了。」而且看得很明白。人人一知她是公孫顯的老婆,就露出同樣眼神,她想忘也忘不了。
  「妳知道為什麼嗎?」
  「……你可以不用說。」說出來就太傷人了。
  傅玉送她一記白眼,說道:「那是因為人人都以為公孫顯眼光極高,至少得挑一個不輸他姑姑公孫要白的姑娘才是。」
  她一怔,直覺抬眸看向公孫顯的背影。
  「公孫先生可跟妳提過他有姑姑?」
  「……有。」她低聲道。
  「那妳也知道雲家莊汲古閣裡有公孫小姐的畫像?」
  「畫像?」她疑聲道。他沒提過啊,
  「哎,一見妳的表情就明白妳被蒙在鼓裡。算了,當我好心,先給妳心理准備,免得妳回莊後羞慚至死。公孫要白是公孫顯的姑姑,雖然是姑姑,但也只長他兩歲,十二歲那年被人偷襲,生命垂危,幸得天降奇緣,有高人在場相救。」
  「……」她聽到傻住。有高人相救?她怎麼一點也不知情?
  「高人脾性都是古怪的,當晚他老人家就帶走公孫要白,從此不知所蹤。這十幾年來雲家莊始終尋覓未果,當年春香公子非常疼惜她,於是繪下她的畫像。」
  春香公子為她繪像?某人也沒告訴過她啊,怎麼她全一無所知?
  傅玉再道:
  「春香公子以她十二歲相貌,擬畫出她雙十芳華的傾城美貌,就掛在汲古閣的第一扇門後。江湖人一向可以自由出入第一扇門後的汲古閣,所以,這十多年來,適婚的英雄豪傑都在期盼她能早日現身。算算年紀,她今年二十多,還不算老,只要她沒成親,各方少俠都是有機會的,我也坦白告訴妳,那畫像我看過,就算是列入江湖美人冊的首位,也絕無人抗議的。」說到最後,就連才十幾歲的傅玉也忍不住一臉夢幻,只盼在公孫要白年華老去前,能一睹她的美貌。
  「擬畫,都是假的。」她語音低微,只有自己聽見。
  傅玉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再歎:
  「其實公孫小姐天生病弱,乃是朝露之骨,公孫家極力為她延長年命,誰知這一切費心費力全滅在她過目不忘的長才上。當時,江湖聞名的暗殺組織血鷹看上她的長才,本要趁著春香公子生辰擄走她的,哪知公孫顯在場,她才逃過這劫數,只是,也正因公孫顯在場,公孫要白替他挨了一掌,這才致生命垂危了。」
  一聽到血鷹,她渾身開始發抖。
  「別看現在江湖很平靜,其實近年朝廷跟江湖關系緊繃,這幾年血鷹連殺數名朝官,讓朝廷瞧江湖瞧得很不順眼。」他咬牙:「雲家莊的弟子可以神出鬼沒在任何地方,偏就是無法滲透血鷹,唯一得知的,就是暗殺者身上必有老鷹血痣。」
  「山風!」
  清厲的低吼,震回她的心思。她渾身一顫,連忙塞食物進嘴裡,回神瞧見傅玉正一臉疑惑,而她的某人相公不知何時來到馬車身側,正盯著她吞下東西。
  「我……我沒事了,只是突然有點不舒服。」她結結巴巴。
  「既然不舒服,就進車裡去,別在外頭吹冷風。」他冷聲道。
  她依言乖順的爬進車內,手一抹,滿面都是冷汗。原來她的膽子還是很小,一聽見「血鷹」兩個字,就打從心裡發抖懼怕。
  她真沒用真沒用真沒用,有什麼好怕的?不過就是一個殺人組織而已她的目光落在正要送進嘴裡的豆沙角翅。裡頭包的是豆沙,外頭裹著面粉,吃起來真的很無味,但她必須吃,一直吃,吃到死為止,而這一切都是那個殺人組織害的,所以她害怕應該是理所當然,不算膽小吧?
  「公孫先生,嫂夫人還好麼?」程琤的聲音近在車外頭。
  不知是不是怕她再出馬車,公孫顯始終不離車側,他淡聲道:
  「可能是她一夜沒睡好,受了涼,不礙事的。」
  沒睡好?她被點了穴,要睡不好才是奇事呢,她心裡嘀咕著。
  「坦白說,公孫先生成親,真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這喜酒是一定要補請的啊。」程琤笑道。
  「若有機會,定會補請。」語氣不甚熱絡,甚至算是冷淡了。
  程琤壓低聲音又道:「公孫先生成親一事傳出去,只怕許多姑娘要失意了。」
  他的聲量雖低,但她又不是耳聾,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裡了嘛。她很不甘心地從窗縫裡偷瞪公孫顯,哪知他早就料到她的舉動,精銳的黑眸定在她的臉上。
  她心虛了虛,默默拉妥簾子。他了不起,只要用那雙漂亮的眼瞪瞪就能震住她!她也太沒用了點吧,明明輩份上他比她還小的。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吃定她了?
  她滿腹委屈,躲在車裡吃吃吃,任著外頭的男人們在閒聊,忽然間,一陣爆裂巨響,震得馬車劇烈晃動,車內包好的食物四散,砸在她的身上。
  「山風!」
  她掙扎地爬起來,拉開前頭車簾,狼狽道:
  「我沒事。」
  公孫顯正幫著傅玉牽制住馬匹,看她沒事,這才瞳眸微松,抬頭看著不遠處七彩繽紛的煙火。
  「是這煙火嚇到馬了嗎?」她訝道。
  「這是雲家莊的求救訊號!」傅玉叫道:「公孫先生,就在前頭!」
  公孫顯抿起偏黑的嘴,當機立斷道:「傅玉,你跟山風在這裡等我。」
  「可是……」
  「你去只是累贅。」公孫顯直言,看了山風一眼,迅速撇開視線,轉向程琤道:「程兄,事不宜遲。」
  程琤神色嚴肅,留下一名弟子後,快馬策奔,領著自家弟子追上公孫顯。
  很快地,一干人馬消失在林子裡。山風爬下馬車,愣愣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
  剛才他的眼神……沒人發現嗎?雖然一閃而逝,卻是可怕的勢在必得,他知道前頭發生了什麼事?
  傅玉有點焦躁,但還是安撫她:「妳放心,公孫顯功夫奇高,不會有事的。」
  「這種事常發生嗎?」她細聲問。
  「也還好。雲家莊在江湖上的地位眾所皆知,除非不是正道……血鷹雖是暗殺組織,但真正負責暗殺的,多半是各行有長才的人物,功夫都不算最佳。」
  聽到血鷹,她還是會微微發著抖,於是她抱緊懷裡裝滿點心的小籃子。
  「我聽過。正因各行各業的長才,才不會有人懷疑,下起手來更方便。」
  「是啊,當年就是一時不察,讓一個天下聞名的畫師走進雲家莊,才害得公孫要白命危。」傅玉見她垂首輕輕踢著地上石頭,似乎神游他方,遂建議著:「哎,咱們慢慢走過去,妳意下如何?」
  「好啊!」正合她意。她也等得有點急了,他是雲家莊武先生,一定會有跟人打斗的時候,這她都是知道的,但以前在島上她會擔心,卻不會像現在親身面臨後,手足無措,內心不安。
  眼珠老是不受控制往林子瞟去,期盼盡頭能早早出現他的身影來。
  「妳懂不懂武?」傅玉突然問道。
  「不懂。」她搖頭。
  「那妳到底是怎麼跟公孫顯認識的?」
  「唔……這不太方便說……」
  「咳,妳是公孫顯認可的九公子,即使沒有長才,但只要他不反悔,雲家莊也沒有權利反對,說起來,妳算是我師妹,妳該稱我一聲八師兄才對。」
  「……八師兄?」不好吧,輩份好像有點錯亂耶。
  傅玉笑容滿面。「乖。九師妹,師兄我就不要妳行揖了,來,師兄的話師妹一定要聽,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快,告訴我,妳到底是怎麼認識公孫顯的?」
  「……就是有一天,我看見他,然後上前抱住他軟軟的身子……」
  傅玉瞪大眼。
  「……然後就一直在一塊到現在了。」她非常坦白。
  「那……公孫顯沒有抗拒?」
  她想了下,回憶讓她的眼兒彎彎。「我想,當時他沒有辦法抗拒吧。」
  這一次,傅玉不只瞠目,連嘴巴都扭曲難以說話了。公孫顯功夫奇高,在江湖上早是一流高手,怎麼可能沒法抗拒?除非被下藥了,或者被威脅了……
  公孫顯成親,果然是被迫的!
  前頭林子有了聲響,她又急又喜,眼巴巴地盯著林子。未久,公孫顯一干人等果然出現在林子的那頭。
  他果然平安無事!
  這念頭才浮現,她又發現歸來的人裡多了一男一女,男的坐在程琤背後,而女的,則跟有情有義的某人共乘一騎。
  「是老七!」傅玉急步上前,喊道:「七師兄,出了什麼事?」
  山風慢騰騰地踱過去,目光始終不離公孫顯,可惜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也看不見那女子的長相。
  那坐在程琤身後的陌生青年一躍下馬,好奇看她一眼,笑道:
  「幾名盜賊而已。幸虧有程少俠跟公孫顯先生及時相救,否則我這三腳貓的功夫一定保不住公孫小姐呢。」
  公孫小姐?誰?山風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公孫顯身上,現在才發覺不管是程琤或傅玉,甚至天罡派的弟子都有些失神……而且,面容都有些緋色。
  「這位就是公孫夫人嗎?剛才我聽程少俠提了,夫人,我是傅棋,在數字公子中排行老七。」青年笑得爽朗,向她抱拳作揖。
  明知她應該回禮,但她就是忍不住瞧向那個有情有義的某人。某人下馬後,竟然主動扶著那女人下地,即使不小心碰到那女子的身子,他也不怎麼避諱。
  一對未婚男子有這樣的舉動,這叫郎才女貌,未來可能有點佳偶天成的譜了,但一個已有老婆的還不避諱,就未免太……
  她迅速扯離目光,非常專注地盯著左邊的草地,仿佛那裡生出奇珍異草來。眼不見為淨,有譜最好有譜最好有譜最好……
  不知為何,她的牙兒發癢,好癢好癢,只能發洩在不知叫什麼名稱的甜食上。如果這是某人的背,她咬下去一定很過癮。
  「山風,妳過來。」某人的聲音,似有不悅。
  她本想充耳不聞,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只好不情願地上前。
  走近之後,她才看見這名女子半面蒙著紫紗,僅露出一雙似水翦眸。
  驀地,她心髒猛地一縮,瞬間心冷。
  這女子的眼眸如清晨朝霧,璨光耀人,面形姣美,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面紗下必是動人的容顏,連同是女子的她,也不由得心跳加快,何況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呢?
  某人在看她,她知道。她暗吸口氣,燦爛朝他笑道:
  「這位姑娘是?」她非常乖巧地等著介紹。
  公孫顯眼神復雜,注視她半天,才淡淡說道:
  「山風,妳可還記得我跟妳提過,我有個失蹤多年的姑姑要白?」
  她一怔,瞪著他。
  他平靜道:「傅棋,也就是妳七師兄找到她了。」
  「哎,不算我找到。」傅棋笑容滿面的:「是我運氣好,公孫小姐剛入中原,正要回雲家莊就教我遇上。」
  「公孫要白?」粗啞的聲音出自她的。怎麼可能?
  公孫顯微地頷首,目光不離她。「她跟畫像中的女子十分神似。」
  畫像?山風對上那女人的眼。差太多了吧?明明公孫要白的眼眸不是這樣的!
  「是是,沒錯!」傅玉終於找到他的舌頭,熱情地說:「我天天看畫,這眼睛簡直跟畫中人如出一轍。沒有想到要白小姐能在我有生之年出現,這實在是……」
  胡扯胡扯!她看著公孫顯,企圖在他的眼裡尋找答案,但他眼如深夜汪洋大海,不見真意。
  突然間,有人拉住她的右手,她直覺想抽手卻發現對方力氣比她還大!
  「妳就是顯兒的媳婦嗎?」那女子開口,語氣有些低啞。
  顯兒?這女人怎麼知道公孫要白都是這樣叫公孫顯的?她簡直一臉茫然了。
  「山風,妳不必先叫她姑姑。」公孫顯語氣微溫道:「等回雲家莊,春香公子跟三公子認定後,才能確定她的身份,到時妳再叫不晚。」
  「其實用不著確定了。」傅棋笑道:「我都一一確認過了,公孫小姐的眼睛跟畫像一模一樣,連右掌心裡有一顆紅痣都分毫不差。」
  紅痣?山風低頭一看,看見那女子攤開的右手掌心裡,確實有一顆朱紅小痣,而她自己……她慢慢打開,掌心有點胖,白裡透紅,卻是一點小痣都沒有。
  四周似乎還有人在說話,但她腦袋熱轟轟的聽不真切。
  哪裡來的紅痣?公孫要白根本沒有紅痣!
  哪裡來的畫像?公孫要白根本不是長這樣!
  哪裡來的女人?公孫要白根本一直在這裡啊!
  她才是真正的公孫要白,才是公孫顯的姑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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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公孫要白,兄為閒雲公子,侄公孫顯,世交春香公子,可謂江湖天之驕女。該女其性驕縱、膽小、愛美,喜賴幼齡侄兒公孫顯。一日,江湖前輩來訪,不由得贊道:「公孫小姐身似無骨,閉月羞花,秋水似霧,傾城美人也。」。春香公子但笑不語,年方十歲公孫顯忽問:「前輩所言,出自真心?」。前輩答曰:「自然。老夫見識甚廣,一代美人非小姐莫屬。小姐生於江湖,實為江湖少俠,之幸。」。公孫顯冷笑:「前輩見多識廣,當知此等相貌乃薄命之相。美物人人喜之賞之贊之,卻無人體會美物心情。這等美貌,不要也罷!」。語畢,拂袖離去。公孫要白適躲於窗台之下,淚痕滿面。
  成親後數年,她反復思量,從未有人如此為她出聲,十之八九,公孫顯當時已有不良情意。
  ——雲家莊第十代先生公孫顯情史·九公子
  此文後經公孫先生之手,收於汲古閣第三道門後,永不見天日。
  有沒有搞錯,她才是正牌的公孫要白啊!
  目前唯一有力證人陣前倒戈,支持那個假公孫要白,明明兩人相貌不同……
  借著十五月光,她看著湖面裡的倒影。有點肉肉的圓臉,眼眸是圓的,跟那女人細長的水眸完全不同,光看眼形也知道那女人絕不是公孫要白,為什麼這些人如此篤定她就是公孫要白?
  就因為畫像嗎?
  傅玉說,她失蹤不久後,春香公子以她幼年相貌為底,擬畫她成長後的秀顏,但,就算春香公子把她的模樣忘了大半,也不可能完全畫成另一個人吧?
  想了想,始終沒有一個結論,再看看自己肉肉的模樣,跟那個美人胚子的假貨天差地遠,她心裡頗惱,於是攪亂湖面,脫鞋泡腳去。
  未久,系著暗色扣玉腰帶的黑衫男人,無聲無息地落坐在她身側。
  「妳累了麼?」
  她抱著她的食籃猛啃,沒抬頭看他。「不怎麼累。」
  他靜靜地注視她泡在湖裡的雪足,淡聲道:
  「有外人在,下次別這樣。」
  她愣了愣,回頭看看離湖畔甚遠的篝火。程琤回天罡派了,而他們趕了一陣路,不及進城,只能露宿野外。傅玉跟傅棋忙著跟另一個公孫要白說話,誰會來偷看她泡腳?
  她實在滿腹疑惑,不由得低喊:
  「顯兒……」
  「現在別這樣叫我。」
  是是是,另一個女人可以這樣叫,她就不行。她暗自惱他,但又不能作聲,只能悶著氣繼續吃。
  「妳別跟她太接近。」
  她扁扁嘴。「她是你姑姑,我跟她接近也不是壞事。」
  「妳別跟她太接近。」他再度重復,語氣有了嚴厲。
  「不接近就不接近吧。」她咬咬唇,瞄他一眼,他的黑眸帶著一貫的漠然,但在看她的眼裡卻多了點熱度。
  她垂首,想了想,咳一聲,吞下喉間的澀感,笑瞇瞇地問他:
  「那個要白小姐……你跟她很熟?」
  他盯著她,不回答。
  她舔舔唇,眼神游移,看看天上的圓月,又笑:
  「我覺得呢,不管她是公孫要白也好,是其他姑娘也好,正所謂那個……該出手的時候就要出手,如果錯失了就真的太可惜了。」
  湖畔一陣寂靜,完全沒有人回答她。她實在忍不住,偷瞄他一眼,他還是在看著她,但眼裡的溫度已經消失無蹤了。
  她心虛地來回撫著籃子,輕聲說: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天經地義,其實你跟我的情……也還好……不是很……很……」心口有點酸涼,實在說不出她背好的台詞。
  「別泡在水裡太久。」他突然道。
  她遲疑一會兒,點頭。反正她還有時間,多多湊合他跟其他女人的機會還是有的。
  於是她縮起赤裸的雙足,正摸來繡鞋要穿上,他又道:
  「腳濕穿鞋不舒服,要我抱妳回去嗎?」
  「不,不要!」她勉強笑道:「我現在比那時還胖了點,我怕你抱不動。」
  「是嗎?」他沒有多說什麼。
  她一直低著頭,不想看他。鞋子攏在赤足前,她正要套上,視線內突然出現男人的手,一把拉過她的足踝,拖她過去。
  她嚇了一跳,連忙手肘撐地,止住滑動。「你干嘛啊?」
  他神色自若,拿出帕子,冷冷瞄她一眼。「擦腳。」
  擦誰的腳?那是她的腳耶!她輕輕施力想抽回來,他的力道卻恰到好處,讓她的腳卡死在他手裡。
  她滿面通紅,低聲叫著:
  「公孫顯,你這是做什麼?」萬一真的有人來,那真是丟臉丟死了。
  他沒理會她的抗議,慢吞吞地擦拭她的雪足,慢到她以為他在擦拭什麼奇珍異寶,慢到她以為他是故意整她。
  如果現在有地洞,她一定把自己的臉埋進地洞裡,但她又無法控制地偷瞄他。他俊美的臉龐毫無表情,如同石雕,但半垂的眼眸在月光銀輝跟微卷的睫毛下,顯得十分神秘,帶抹清冷中的妖魅。
  她微地一怔。這真不是她的錯覺,自從他倆成親後,偶爾她會覺得她這個輩份小一截的丈夫帶點逼人的妖氣,讓她在遍體生寒的剎那,又無法克制心髒的跳動。
  他面貌似大嫂,但出身魔教的大嫂從未給人這種邪魅的感覺啊……
  他擦了一陣,終於放下她的腳,她連忙縮回雙足入裙,准備當個縮頭烏龜,往後退去。哪知,他動作極快,一眨眼就壓住她可憐的裙襬,非但如此,他一腿壓在她的雙腿間,如毒蛇般竄到她的面前。
  她嚇得手肘一軟,整個身子攤軟在草地上。她瞄瞄抵在她兩側的雙臂,再抬臉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吞了吞口水,結巴道:
  「……顯、顯兒,不,某人,也不對,公孫顯,有人在,你不要亂來啊!」
  他俊美的臉龐微微俯下,她屏住氣息,雙眸大瞪,直到他的鼻尖幾乎碰到她了,他才止住來勢。
  「我想怎麼亂來?」他開口了。聲音帶點沙啞,冷漠的瞳眸專注地盯著著她。
  「也、也沒什麼亂來……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她悶悶啃著蜜餞棗子。
  「山風,這次妳出島,變得安靜了。」他說話清冷冷的。
  她沉默一會兒,想要撇開視線,但他完全攏住她的視野,她只好改瞪著他的耳垂,輕聲答道:
  「我年紀也不小了,總要學會沉穩的。」
  「那個老是愛撒嬌的丫頭,哪可能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他慢條斯理說道。
  她立即瞪著他。
  他嘴角輕掀,又道:
  「我跟那個公孫要白很熟嗎?」
  「我怎麼知道!」她扁嘴。
  「我跟馬車裡的公孫要白很熟嗎?」他語氣加重。
  她頭皮微微發麻,抿抿嘴,仍是嘴硬說著:
  「我想,是很熟,非常熟,熟得都可以生米煮成熟飯了。」
  他瞇起黑瞳,無形的怒氣自他身上散發,她啃著蜜餞棗子啃得有點發抖了。
  「我、我覺得再怎麼熟……生米也不見得要煮成熟飯……」真惱,她氣得差點扔了維持生命的食物,但在他的逼視下,她只能恨恨縮回手,咬牙道:「公孫顯,你在做什麼,明明有個大美人在身邊,你不去把握,纏著我做什麼?你的眼長到哪了?」
  「她不是我妻子,妳才是。」
  「又沒圓房,什麼妻子!」她耍賴。
  「妳想圓房,我可以成全妳。」他答得極快。
  「我不要!」她回得比他還快。
  「我的妻子是誰?」
  「……」
  他只手撫過她的額面,引起她的輕顫。「今晚並不冷。」
  「什麼?」他的撫摸異樣的輕柔,令她有些不安。
  他嘴角竟然浮起詭異的笑來,柔聲道:
  「咱們走遠點,找處隱蔽的地方,就地圓房也是可以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聽得滿面通紅,連忙道:「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他故作無知,黑眸不再深不見底,反而帶著令人生懼的寒意。「咱們成親五年,早該有個娃兒了。沒有圓房,這反倒是我的不是,方才不是有人說,該出手的時候必要出手,省得錯失良機嗎?」
  「……」
  「我的妻子是誰?」
  「是我。」她歎道,靜靜地瞅著他。「你真是死腦筋。」
  公孫顯對上她的視線,寒意略減。「現在,妳可以選擇做一樣事情。」
  「我……想抱抱你。」她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渴望,輕聲說道。
  他神色柔和,取過她的棗子,任著她環住他的腰,然後一口一口喂她。
  雖然被這樣喂著很沒氣氛,但她還是閉上眼,感受他的體溫。沒道理白天讓假貨這樣近他身,她卻只能跟他保持距離吧。
  他身上的氣味令她留戀,他的體溫令她安心,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還能讓她放不下心的,就只有她的顯兒了。
  甚至,她有點兒懷疑,當年他是為了讓她心有牽掛,才把他自己送上門的。
  「想睡了,我就點妳睡穴。」他溫聲道。
  「不不,再一下,再一下,我很久沒抱你了。」她乖乖張嘴,像只小雛鳥般被喂食。
  然後她側臉貼在他的左胸上,低聲問道:
  「顯兒,我想,如果真的找不著,你就用不著再多費心思了。」
  他的身體微硬,連語氣也變硬了:「只要有人,就一定找得著。」察覺她的不安,他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量道:「這十幾年來,不只是雲家莊在找,血鷹如江湖芒刺,哪個人不想找?它是個組織,不是一個人,必有疏漏之處。山風,妳認為連雲家莊都找不著的組織,是三頭六臂的怪物麼?」
  她一怔,直覺答道:「這世上哪來的三頭六臂怪物?」
  他微微一笑。「是啊,又不是神怪。只要是江湖人,只要是市井平民,雲家莊皆有眼線,這妳是知道的。妳說,除此外,還有什麼能從雲家茌的眼皮下脫逃?」
  她傻眼,不由得看向他。「是……是……京師那個……」不會吧?
  他點頭。「聞人盟主跟春香都有同樣推論。朝廷跟江湖的關系一向微妙,國泰民安時削減江湖勢力;天下大亂時反倒靠咱們。每六年一次武科舉,這十幾年來卻再無下文,而近幾年間,朝官因血鷹而死有十名,我懷疑血鷹背後是高官主使,前殺江湖人只是混淆視聽,後殺朝官才是真正目的,到頭來嫁禍江湖,一舉數得。」
  她聞言一陣寒涼。「那、那……不就沒希望了嗎?」
  他凝視著她,柔聲道:
  「誰說沒希望?被我揪出了這條線索,接下來,我想要的一定會拿到手的。」
  她默然不語,將他抱得更緊。
  「想睡了麼?」
  「還不想。」她喃道。
  「那妳就想想,咱們的未來好了。」
  她跟他的未來?她偶爾會偷想,但不敢深想,只當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夢。她會想,等他跟她有孩子承下雲家莊的重擔後,她就可以跟他回島上,跟著兄嫂一塊過隱居生活。每次想到這裡,她就傻笑一陣,然後眼淚就掉下來了。
  也偶爾,她會想,夢想不能太大,否則老天爺是不理的。那只要,顯兒帶著他的妻小回島,讓她看看他,玩玩他小孩,過幾天平靜的日子就好了。
  公孫一家能夠平安最重要了。
  雖然每次想到這個夢想,心頭肉總是會一陣陣的痛到難以自制,但她寧願實現這個夢,不想再毀了他的未來。
  突地,她腰間一微疼,意識頓時撲滅,雙手緩緩地攤軟垂地。
  公孫顯望著她的睡容半晌,才起身替她穿妥鞋子。
  他就坐在她身邊,凝望夜色,直到夜裡冷風遽起,他才抱起她走向營地。
  不知何時,傅棋就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他迎面而來,立即道:
  「公孫先生……你真娶妻了嗎?」
  「嗯。」
  「可是……」他瞄瞄正在熟睡的山風。「公孫小姐該怎麼辦?」
  「那干我什麼事?」
  「聽說,先生與公孫小姐青梅竹馬……」傅棋搔搔頭,爽快地笑道:「傅棋本以為先生有師娘的血統,不管輩份呢。既然你娶妻了,那就是說,公孫小姐……雲家莊人人都有機會了。」他可是躍躍欲試呢。
  「隨你。」
  公孫顯正要走過他時,傅棋又有點擔心地說:
  「現在公孫小姐出現了,消息勢必很快傳出去,萬一血鷹不放棄她,這……」
  「如果再讓他們得逞,雲家莊也不用在江湖立足了。」語畢,舉步回營地去。
  傅棋摸摸鼻子,咕噥:
  「聽起來,好像有點殺氣……你功夫雖高,但他們也不是好惹的啊。」
  他歎氣,跟著回到營地。
  公孫顯似乎不打算讓他妻子跟公孫要白共睡一輛馬車,只從車內取出薄毯,又跟公孫要白說了幾句話,兩人客氣中帶著幾分熟悉,這一切全落入傅棋眼裡。
  後來,他又看到公孫顯拿著薄毯回到樹下,妻子就睡在他身邊動也不動的,一籃食物擺在她的面前,這女人……被點穴了吧?
  被強點的嗎?為什麼?他正滿腹疑問,聽見傅玉輕喊:
  「七師兄,還不快養神,明天還要趕路呢。」
  傅棋笑著點點頭,跑到小師弟身邊坐下,一塊閉目養神。
  「老八,公孫顯跟他老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傅棋非常好奇地問。
  傅玉瞄瞄那對夫妻,回以同樣的低音道:
  「我瞧不算好,這裡頭應該是有什麼內幕,至少,公孫顯不太高興她出現。」
  「哦……」傅棋正要閉目,忽地瞧見公孫顯疾身而起,朝他們擺了個手勢,他愣了下,趕緊推推傅玉。「快起,有人來了!」
  他用力瞇著眼,黑暗裡的林子毫無動靜,完全察覺不出有任何人正在接近,這讓他背脊起了陣陣寒意。公孫顯的武藝遠在數字公子之上,今天他算是見識到了。
  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公孫顯身後的妻子上頭,而後,他又移向載有公孫要白的馬車上頭。
  這兩者間,為什麼維持一段安全距離呢?到底是誰在受保護?
 
  一覺醒來,身在異處。
  她早見怪不怪。顯兒在島上的那幾年,不管她睡在哪兒,隔天保證她只穿著中衣在床上醒來。
  但這一次,她面色微異,啃著食籃裡的水晶糕,垂目看看自己整齊的衣衫,再瞧瞧坐在床緣的蒙面女子。
  「侄媳,妳醒了啊,真准,顯兒說妳這時候醒,果然他料中了。」
  「嗯……」她實在喊不出姑姑那兩個字。「請問……公孫顯在哪兒?」
  蒙面女子掩嘴在笑,笑得眼兒彎彎,笑得她臉紅心跳。顯兒到底在哪兒認識這樣的姑娘,連同性都迷,顯兒這種年輕男人沒有入迷,真是……可以當和尚去了。
  蒙面女子淺笑道:「昨晚有人夜訪顯兒,也難怪妳不知道,那時妳睡得正熟,所有人都被驚動了,就妳還在睡呢。」
  她聞言,薄面更加紅透。「我……一睡就沉了……」
  「看得出來。顯兒抱妳上馬車時,妳連動都沒動,那時我還以為妳是不是昏迷了,嚇我一跳呢。」
  山風掩嘴咳了咳,轉移話題:「這是哪兒?」不像客棧,更不像是雲家莊。
  「我聽傅棋說,這是鐵拐魏林的府邸,侄媳妳聽過嗎?」她親熱地問。
  她搖搖頭。
  蒙面女子一笑,柔聲道:
  「鐵拐魏林在三十年前小有名號,後來退出江湖,不再過問江湖事。我想了一夜,為什麼魏林會找上顯兒?就是想不出個答案來。等他回來後,咱們就知道答案了。」語畢,突然抓住山風的小胖手,道:「我叫妳山風,可好?」
  「……好啊。」她暗自想抽手,但真的不是她錯覺,這個假公孫要白的手勁不小。「是公孫顯請妳陪著我嗎?」
  「是啊。我瞧妳跟我年紀差不多,讓妳叫我一聲姑姑,想必妳也不甘願,這樣好了,我小名延壽,妳叫我延壽就好。」
  山風怔住。她的小名正是延壽,是顯兒的爹取的,希望她能延長年命,她嫌太難聽,從不允莊裡的人這樣叫她。
  這女子連她小名都知道,可見顯兒下足了功夫,決心拿公孫要白誘出血鷹來。
  他一向過份小心。只要一出島,絕口不提她的下落,不提他心中關於公孫要白的那部份,不提他的計畫,甚至,即使是面對她,也絕口不喊她的真實閨名,不把她當真正的公孫要白看待,因為他怕隔牆有耳。
  在這種情況下,他要找人冒充公孫要白,此人必得他無比的信賴,才會……
  她咬咬唇,偷偷打量眼前的女子,不料對方目光微厲也在觀察她。她暗暗受驚,勉強笑了笑。
  清厲的目光立即隱去,延壽裝作無事笑道:
  「顯兒自幼跟我親近,我一直以為他不喜女色,要論婚嫁恐怕得憑媒妁之言,哪知他早成親多年,你們……你們夫妻感情挺好?」
  「……還好吧。」她很含蓄地答。
  延壽攏起細眉。「只是還好?那妳……是不是真心喜歡顯兒?」
  山風眨眨眼,有點驚詫她的問題,但還是答道:
  「嗯,我喜歡他。」
  她聞言,既高興又失意。「喜歡就好,喜歡就好……顯兒真是好福氣呢。」
  山風就算再粗心,也聽出那濃濃的失意。那失意分明是對著顯兒的,只怕這女子早就喜歡顯兒,卻沒料到他早已成了親。
  延壽淺笑,又道:「顯兒話不多,卻是一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呢。」
  山風注視著她,慢慢點頭,突然間她笑顏燦爛道:
  「妳說得對。只要他娶了妻便會一心一意的對待她,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他又娶妻了也一定會一心一意的待另一名女子,這一點請妳一定要記住。」
  延壽聞言,美目流露驚愕。「山風,妳在說什麼啊?」
  她扮個鬼臉。「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說一點點實話而已。妳別瞧我有點圓兒,可我身子不太好,這種事很難說的。」
  「那也別把這種話說出口,多穢氣。」延壽緊緊握住她胖胖的手。
  山風笑著點頭。
  兩人閒聊著,多半是繞著鐵拐魏林請顯兒過府的原因打轉,但山風隱約察覺這名女子似乎很喜歡跟她相處,哪怕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一陣,這女子也引以為樂。
  這麼開朗又大膽的女子,應該很適合顯兒的……
  「妹妹,我叫妳妹妹好不好?」延壽突然道。
  她瞪著她。
  「妳是顯兒的妻子,照輩份於理不合,尤其雲家莊最重倫理輩份,但妳我一見如故,我叫妳一聲妹妹,妳還是喊我一聲延壽就好了。」
  山風簡直傻眼。有沒有必要跳級跳得這麼快,就算對顯兒有情,也用不著這麼快以姐妹相稱吧?她還沒死耶……
  延壽見她沒有拒絕,開心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妹妹,以後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讓我喊妳一聲妹妹,絕不能反悔。」
  「……」這女子的意思是,在她還沒死前就出手搶顯兒,也請她見諒就是了。
  「妹妹?」
  「……說不得妳年紀還比我小呢。」山風低聲咕噥著。
  「不管誰年紀大小,妳瞧起來就是比我小,喊妳一聲妹妹也理所當然。」
  換句話說,這女人就是想當大的。以後公孫家的牌位上,她也要排在這女子的後面就是……有沒有必要這樣逼她啊?
  牙又開始蠢蠢欲動,很想奔去咬顯兒的背,讓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痛:很想推開這女人的手,要她懂得先來後到的禮貌。她人還活著,就要跟她搶顯兒,是不是有點過份?
  正當她悶啃著食物時,叩門聲遽起,延壽立即捏捏她的小胖手,要她小、心點。
  「請進。」延壽道。
  推門而入的,是魏府的僕役。「公孫先生請公孫小姐過去書房,有事相談。」
  「是嗎?」延壽沉吟一陣,笑著對山風道:「妹妹,妳還是跟我一塊過去吧。昨晚顯兒跟魏老爺進書房,就沒再出來過,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他把妳交給我,現在我不能讓妳獨自一人,總得把妳交還回去才是。」
  「當然。」山風聽出她的弦外之意,連忙下床抱過她的食籃。同時,她注意到延壽轉身取出另一籃食物,以備不時之需。這女子,真細心,細心到……她很想開門見山地問:妳這麼照顧我,是不是對公孫顯很有意?
  她能問嗎?就算她能問,她也不想聽,至少,不想這麼快聽到。
  鐵拐魏林的府邸如同普通富戶,沒有沾染半分江湖氣息,一路行來,府內竟然沒有半個寄住的江湖人物,甚至僕役也不多見。
  「鐵拐魏林果然已經成為一般平民百姓了。」延壽低聲道。
  兩人跟著僕人來到書房,還沒有敲門,就聽見傅棋氣惱地喊道:
  「我不同意!這般危險的事,托給公孫小姐去做,公孫先生未免太過薄情!」
  屋外二人對望一眼,都是一臉疑惑,延壽輕輕在她耳畔道:
  「那公孫小姐指的是我,不是妳。妹妹放心,凡事有我擋著呢。」
  山風有點愕然。人家是烏雲罩頂,她是霧水淋了一身,這女子總在言語間對她很好,但實在太過親熱了點吧?
  她不及回答,魏府家丁已報聲道:
  「老爺,公孫小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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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書房內,除了公孫顯、傅棋、傅玉外,還有一名眼生的老人家。
  這名老人家,拄著鐵拐,眉目依稀有著江湖塵味,體態比她還圓潤可親,可以想見這三十年來的百姓生活,讓他過得十分安心無憂。
  她與延壽一進書房,正好聽見這名老者道:
  「老夫不在江湖多年,但也聽說過公孫小姐的事,今日有緣目睹小姐芳容,也算是老夫運氣……」笑著往門口看來,一怔,目光在她倆臉上來回游移。「早……敢問,哪位是公孫小姐?」
  傅棋跟傅玉同時背過身咳了咳,公孫顯眉頭微地一攏,神色自然道:
  「山風,妳過來。」
  山風慢吞吞來到他身旁。那名老者還在盯著她直看,讓她尷尬不已。
  「這是內人山風。」公孫顯狀似隨意的介紹,指著蒙面的延壽又道:「這位姑娘才是公孫要白。」
  「原來公孫先生已成婚了,老夫還以為有兩位要白小姐呢。」魏林哈哈笑道。
  山風聽見傅玉又掩嘴咳一聲,更加發窘,不由得偷偷狠瞪傅玉一眼。
  傅玉朝她扮個鬼臉,那表情像在說:魏林人老眼花,竟把妳誤認成公孫要白!
  真是過份,她記得上一代數字公子個個溫和有禮,令人如沐春風,哪像這一代,連遮掩一下情緒也不肯!
  她眼角瞄到傅棋,本以為他也在忍笑,哪知他正打量她,眼神古古怪怪的。
  眾人重新落坐,公孫顯清冷的聲音響起:
  「魏老爺,我也不瞞你。公孫要白失蹤時,我年僅十歲,對她印象並不深,現在這真假之分,恐怕還是要等三公子跟春香親自驗證了才算數。」
  傅玉低聲叫:「公孫先生,要白小姐在場呢!」這樣豈不是會傷人家心嗎?
  延壽微微一笑,道:「真金不怕火煉,要白是不介意的。何況,我此次重返中原,也沒有要貪圖雲家莊什麼,只是拜訪故人而已。」
  傅玉噫了一聲,道:「雲家莊算是要白小姐的家,怎麼不留下呢?」
  「我十多年來長居海外,早已習慣那樣的生活,再者……」她苦笑:「我十二歲那年發生過什麼事,在座各位是清楚的,如今血鷹未除,實在難保我的安危。」
  山風低頭默默吃著她的棗兒糕,再翻翻籃子裡各式小糕點都有。嗯,交錯吃好了,她剛才沒聽見血鷹,沒聽見沒聽見,沒什麼好怕的……
  桌上輕微的聲響引起她的注意。她抬眸平視桌面,有人正拎著茶壺倒水,那位子應是傅棋,他就坐在延壽身側,茶水果然移到延壽面前,接著,細白的玉手伸出,將那杯茶水改挪到她的面前。
  山風暗詫,抬頭看向身側的女子。延壽朝她笑了笑,她的臉又不爭氣的紅了。
  魏老爺一句話拋了過來。他道:
  「這麼說,公孫小姐果然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嘍?」雙目微亮。
  延壽聞言,美目透著苦惱道:
  「這得看魏老爺的過目不忘是指什麼了。江湖傳言誇大,若要強記幾頁書文,要白是做得到的,但江湖傳我一見招式,即能默寫口訣,這就真是無稽之談了。」
  「老夫也認為如此,可惜血鷹誤信江湖傳言,這才連累了小姐。」瞄一眼公孫顯,魏老爺起身作揖道:「還望公孫先生成全,保全魏府一家老小。」
  公孫顯跟著起身,抱拳道:「公孫盡力便是。」
  「顯兒,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延壽好奇問道。一個個望去,除了山風悶不吭聲的吃東西外,人人都神神秘秘的。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誰說大不了?」傅棋難得與公孫顯起沖突。他語氣不悅道:「要保住魏府一家老小,有許多方法,何必連累要白小姐?」
  公孫顯定定地注視他,黑眸內完全讀不出任何情緒來。傅棋咬咬牙,終於閉嘴憤而坐下。
  公孫顯跳過坐在他旁側的山風,視線落在公孫要白,平靜道:
  「今年年初,朝廷命官遭毒殺,屍身上繪著紅色的老鷹,這已經是第十個慘遭血鷹暗殺的朝廷命官。這名朝廷命官姓齊,與魏老爺交好……」
  「今日之事,請在場諸位切莫外傳。」魏老爺急聲說道,等到眾人一一點頭,他才松口氣。
  公孫顯再道:
  「齊大人與魏老爺交好,這事鮮有人知,才能在一時間保住魏家老小。我也不遮自家丑,雲家莊雖能掌握江湖大小消息,但恐怕遠不及血鷹,也許,正在當下,早有人潛伏在魏老府裡。」他接過傅玉遞來的黑玉扁盒,盒子中有一鎖孔,又道:「他們為的恐怕是盒裡的名單。」
  名單?山風終於抬起圓臉,詫異地瞪著那黑色的扁盒。
  「齊大人在臨死前半年,托人秘密送來這扁盒,並在書信上提及他若出事,這盒內之物就是殺他之人。在他死前幾個月,府裡曾數次遭竊,料想正是血鷹圖謀此物。現在魏老爺乃一介平民,此物絕不能久留府裡,這才連夜請我過來密商。」
  「是是是,」魏老爺插嘴道:「這盒子沒有鑰匙,我連開都沒有開過,裡頭不論是什麼東西,老夫從未看過,這點公孫先生自是清楚。」瞧見眾人看他的異樣眼神,他撇開目光當作不知。
  「顯兒,你要我做什麼?」延壽小心翼翼地問。
  公孫顯沉默一會兒,不看向山風,專注地望著延壽道:
  「我要妳,將盒子裡的東西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也不能遺漏,回莊裡之後,再行默抄。」
  「我不明白,盒子帶著走就好了啊。何必讓公孫小姐惹禍上身?」傅玉忍不住插嘴。
  「盒子是一定要帶走的。到時放出風聲就說這盒子在我身上,但盒內之物定要銷毀。」
  「為什麼?」傅玉不解。
  「如果此物真是血鷹名單,你道有多少有心人要搶它?仇人也罷,血鷹也好,只怕人人都想搶到它,到時名單一搬上台面,必掀江湖大亂,朝廷師出有名,你說,武林中人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
  傅玉一怔。
  傅棋接口:「我總覺得不妥。或者,秘密將盒子送回雲家莊,也是個方法。」
  「不,不成!」魏老爺道:「我找公孫先生來,正是盼他能在世人眼下帶盒子離去。只要傳出風聲,說這盒子打不開,沒人得知內容,公孫先生帶回雲家莊去解鎖,從此與魏家毫無關系!」
  傅棋瞪他一眼,罵道:「你魏府的人命是人命,咱們就不是人命麼?」
  公孫顯道:「也不必帶回雲家莊。過幾日,平寧城有一場平寧大會,以盟主為首,在聞人莊舉辦,到時武林人士必會到場,咱們明的把盒子帶給盟主,私下再請要白默寫交給盟主,雲家莊可省了麻煩。」公孫顯看著延壽道:「妳可要試試?」
  「公孫先生!」傅棋抗議。「如果要白小姐背了名單,那等於是增加她的危險,你這分明是逼要白姑娘上絕路。」
  「不必等三公子跟春香驗證,公孫要白是真是假,現在即能驗實。」公孫顯話一出口,傅棋便閉上嘴了。
  延壽終於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如果能揪出當年害我之人,我當然願意。」
  「那好。老七,開鎖。」公孫顯注意到山風驚詫的表情,道:「數字公子各有長才,傅棋的長才是開鎖,這是他的天份,也可以說是天下沒有他開不了的鎖。」
  傅玉點點頭,隨口道:
  「要真有傅棋開不了的鎖,那鐵定是他徇私。」遭來傅棋狠狠一瞪。
  傅棋專注在開鎖上,魏老爺暗吁口氣,瞧見山風還在吃,不由得笑道:
  「夫人胃口真好,這棗泥糕打哪買的,瞧妳吃得起勁,可否分老夫一塊?」
  「這……」食籃只剩幾塊,延壽那裡還有一籃,只是不知夠不夠撐她回房?
  公孫顯面不改色地說:「這種小玩意,女人家貪愛,不合魏老爺的口味。」
  魏老爺也沒生氣,看看山風,忽道:
  「夫人是不是生病了?」
  山風一頓。
  傅棋跟傅玉聞言,好奇地回頭看著她。
  「哪來的病?」公孫顯不經心道:「就是貪嘴了點。」
  「老夫指的就是這事啊,夫人可不是得了暴食吧?」
  山風圓臉微紅,嘴角勉強掀了掀:「我只是貪嘴了點,跟暴食無關。這世上好吃的美食太多,若是一天漏了不吃,我總覺得遺憾呢。」
  魏老爺點點頭。「能吃就是福,可惜夫人若是瘦了些,定是傾城佳人呢。」
  「是魏老爺謬贊了。」山風滿面通紅,尷尬到底了。
  「是不是美人都是小事,身體健康才重要。」公孫顯閒聊道。
  「哈哈,這幾年老夫幾乎不涉江湖,但多少也聽說雲家莊有個少年英雄,想不到這個少年英雄年紀輕輕,擇妻竟不論美丑。想當年,老夫娶妻非得娶個大美人才甘心,可今天呢?她老了丑了,我也老了。」魏老爺看向延壽,再道:「如果老夫再小個三十歲,定想看看公孫小姐的相貌。」
  「可惜魏老爺生不逢時,要白這面紗,不想在外頭取下,省得招惹麻煩。」延壽微微笑道。
  她話才說完,就聽見「喀」的一聲,傅玉叫道:「打開了打開了!」
  傅棋面色不豫地拿了過來,扁盒裡果然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公孫顯取出後只翻了第一頁,立即合上。
  「是名單嗎?」傅玉心跳加快。
  公孫顯點頭,道:「去取筆硯來。除了公孫要白外,誰也不准看。」
  傅棋瞠目,道:「為什麼……」
  「想保命就不准看。」
  傅棋臉色沉下,盯著公孫顯道:
  「公孫先生,你這是懷疑我們會傳出去?還是懷疑在場的人裡有血鷹暗樁?」
  「公孫並無此意。這是不是血鷹名單還有待確定,但你們敢說,你們看了後,走出這扇門,瞧見名單上的人,臉色不會古怪?不會一時脫口而出?」黑眸變得深沉冷厲。「血鷹雖然殺人,但也不會無故屠殺,即使在場真有血鷹的人也或者隔牆有耳,在看見你們未碰到這名單後,自然不會傷你們。」
  傅玉吞了吞口水,一一掃過魏老爺、山風跟延壽,結巴道:
  「公孫先生說得極是。但我想,應該沒有臥底的細作,隔牆有耳倒是有可能。」語畢,取過筆硯後攤在桌面後,拉著傅棋退離三步遠的距離外。
  「有勞妳了。」公孫顯將薄冊遞給延壽。
  山風看著那薄薄的冊子,突地伸手想搶過來,但公孫顯動作極快,手腕一翻,緊緊扣住她的皓腕,制住她任何可能的舉動,接著,薄冊落入了延壽的手裡。
  從頭到尾,山風就在他的右側,不到半臂距離,只有延壽目睹她搶冊的一幕。
  延壽看了公孫顯一眼,抿嘴笑道:
  「你們這樣看著我,倒讓我緊張了。」語畢,慢慢翻開薄冊。
  薄冊約有十來頁,她翻得速度較常人快上許多,但還不及一目十行的功夫,令在場的人深深覺得謠言的誇大。等她合上冊時,山風已經吃完一塊紅豆糕了。
  公孫顯見她已默背完了,遂道:「請試默吧。」
  「好啊,顯兒想我默第幾頁呢?」
  傅棋脫口說道:「就第七頁好了。」
  延壽一連默寫了好幾個名字才停下,吹干墨跡。
  「公孫先生,我可不怕血鷹找我麻煩,我來對!」傅棋沖動道。
  公孫顯看著他,沉默地翻開第七頁,傅棋默記了幾個名字,與延壽剛寫的姓名相對半天,才道:「一字不差,連順序也一樣。」
  公孫顯取出火折子,直接燒了延壽記下的人名,再一並燒掉薄冊,直到燒為灰燼,不留任何蛛絲馬跡後,才沉目掃過傅棋跟傅玉,嚴厲道:
  「從現在開始,這盒子就在我身上,與魏家無關,懂嗎?」
  傅棋二人點頭。
  延壽的臉色有些發白,雙手也開始發抖。「我想,我先回房好了。」
  「這是當然。傅玉,你送要白回去休息吧。」
  傅玉領命,小心翼翼地護送出門。
  「魏老爺,晚點公孫還有事請教,但最遲傍晚一定走。」
  魏老爺苦笑:「就算公孫先生住上個二、三日,老夫也不敢多言……但你願意提早走,老夫感激不盡。」
  「這也不算什麼。魏老爺如今不算江湖人,還願意將這扁盒交給雲家莊,實見魏老爺依舊如當年鐵拐魏林一樣,為正道行正義之事。」公孫顯淡笑道。
  這句話為魏林留下十足面子,但兩人心知肚明,魏林選擇將它交給雲家莊,是看中雲家莊百年來不偏不倚,從不貪及江湖利益,如果交給其他江湖人,難保魏府一家平安。何況,寧願交給公孫顯而不交給春香公子傅臨春,一來是公孫顯功夫高超;二來是公孫顯血統並非完全正派,若要私下說項,成功的機會也大了些。
  「傅棋,你去准備馬車,下午就守在那,不准外人接近。」
  「等等,既然夫人愛吃點心,我吩咐廚房多做幾道,讓夫人在路上帶著吃吧。」魏老爺討好道。
  「多謝魏老爺美意。」公孫顯婉拒:「車裡多的是內人愛吃的點心,再添下去,可就要浪費了。傅棋,還不快去?」
  傅棋遲疑一下,點頭離去。
  魏林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只有公孫顯的妻子,硬著頭皮道:
  「公孫先生可會將此事記載下來?」
  「魏老爺請放心,這事將收入汲古閣第二道門後,只允數字公子進入,不會有外人看見。」見魏老爺欲言又止,他又道:「但這畢竟涉及魏府一家老小安危,我不會讓公子在冊裡提及魏府只字片語,也不行暗示之語。」
  魏老爺聞言,大喜笑道:
  「多謝公孫先生了,它日如有老夫幫忙的地方,但說無妨。」
  公孫顯微地頜首,拉著山風要走出書房。
  魏老爺又叫住他,道:
  「公孫先生,你可會瞧不起魏某?」
  山風一怔,抬眼瞄向公孫顯。他回頭看了魏老爺一眼,靜靜說道:
  「魏老爺所作所為都是為一家大小,公孫自認如果遇上相同的事,定會先保自家親人,公孫又怎會瞧不起魏老爺呢?」

  一回到客房,山風便把門窗全打開,一回身正要問清楚,哪知他已半褪外衫坐在床緣,兩人四目交集,她圓臉泛紅,把視線調開。
  嗯,她覺得窗外景色也不錯啊……
  「山風,妳開窗做什麼?」
  「唔,也沒有。」怕他著涼,她只好合上門窗,咕噥道:「小時候,五叔不是教過咱們,要防隔牆有耳的方法,就是把門窗打開,誰要進來院子一目了然。」
  公孫顯凝視她一會兒,嘴角若隱若現的揚起。「我還記得。不過他忘了告訴妳,若是有人躲在屋頂偷聽,那該如何是好?」
  這話是在取笑她,她還聽得出來。她恨恨瞪他一眼,惱聲道:
  「我孩子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算你倒楣了。」
  「山風,妳過來。」
  她歎了口氣,輕聲道:「『妳過來』,這話我常聽,明明是我年紀長些,輩份也高些,但總要聽著你的話。」雖然在抱怨,還是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頭輕攏,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是妳相公,妳自然該聽我的。」頓了下。「以後別在外頭提什麼輩份的事了。」
  她隨口應了聲。相公大如天,她當然知道,從她嫁了之後,她就發現,她的相公理所當然放棄了侄子之名,徹底實行相公權利,不像以前任她耍賴撒嬌。
  她內心正腹誹著呢,突地感覺腰間被他的雙臂抱住,而後他微微施力,逼得她往前兩步,完全陷進他的懷裡。
  她站得筆直,他抬眼看她,道:
  「要讓人聽不見秘密,還有個方法,我教妳,妳彎下身來。」
  她一時掩下住好奇,彎著身與他平視。
  他的臉龐抹著倦意,但黑眸燃著高溫,輕輕壓下她後腦勺,在她耳畔輕聲道:
  「山風,妳道咱們這樣說話,有人聽得見麼?」
  她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他的聲量極輕,她沒有仔細聆聽是聽不清楚的,但他幾乎是咬著她耳朵說話,這又讓她懷疑他居心叵測。
  「魏府不管誰給妳食物,都別碰。」
  她心下一凜,聽出他言下慎重之意。
  「我們在明敵在暗,魏府至今無事,不表示無人在暗處監視。如果真如我與春香所料,血鷹是朝廷某名高官飼養的組織,那麼絕對得高估對方勢力。」公孫顯發覺她渾身僵硬,淡聲道:「我說過,魏林想保住一家老小,這無可厚非,我要是遇見相同的事,首要便是保住我的妻小,多余的事我顧不了,魏林得自求多福了。」
  她垂下視線,低聲問道:「我都有些迷糊了,你到底安排了什麼?」
  「我只安排一個誘餌,魏林之事跟妳的出現,在我意料之外。」他靜靜地說。
  那就是,只有延壽才是他安排的。她跟鐵拐魏林都打壞他的計畫嗎?
  「一開始,你就要延壽出現在江湖城,讓天下江湖人都知道她出現,是不?」
  「我本意確實如此。哪知傅棋先一步找到她了……」語畢,他微有沉思。
  「延壽她……真能過目不忘?」
  「她確實過目不忘,但那是長年練來的,三刻鍾內不默下,她定忘掉五成,一日再不默下,她只能詳記一成。」
  所以剛才延壽才找借口匆匆離去嗎?這對延壽來說太危險,沒有一定的交情或者愛慕,是無法付出這麼多的吧?山風默然不語。
  「她身為誘餌,隨時有危險,妳別跟她太靠近,除非我不在場,妳才能跟她求助。我妻子的真正身份,除了三叔跟春香外,沒有其他人知道,妳也暫時別告訴她。」
  這話聽起來真冷漠,當延壽是工具似的一樣利用,她聽了百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憂,難道在他眼裡,真的只有她嗎?心口有點甜又有點酸澀。
  「山風,現在咱們已經進了一大步,有名單又有公孫要白,也許下一刻就是妳的解藥,妳該感到高興才對。」
  「嗯……」她輕輕應著。
  他目光一厲,忽道:
  「如果妳出島,是為了以身引血鷹,同歸於盡,那妳可以停止這個想法了。妳要敢破壞我的計畫,我絕不原諒妳。」聲音雖輕,卻是十足的警上口。
  她心頭一跳,沒想到他竟然看穿她的心思。她只是想,拖了這麼多年,沒有結果,不如由她犧牲,反正她也不想撐了……難道她就這麼藏不住心事嗎?
  「山風?」聲音更為嚴厲。
  「真的……會有解藥嗎?」她囁嚅著,不敢看他。
  「這是當然。」他斬釘截鐵道:「若沒有解藥,我何苦布局這麼多年?」
  她低低應了一聲,小小的希望在圓臉萌芽。「如果有解藥……如果有解藥……」那該多美好啊!她的未來可以繼續跟他交融在一塊,如果有解藥的話……
  見她拾回一點信心了,他柔聲道:「想休息一會兒嗎?」
  她搖搖頭,微笑道:「現在還不到中午呢,我不困。」
  「那好,我有些累了,妳別離開我。」他在她耳畔輕呵著氣。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這兒,哪兒也不去,你不必擔心我。」她本要站直,後而發現他竟然開始吻著她的耳輪。
  她面色淡酡。「顯兒,你不是要睡了嗎?」
  「嗯。」
  還是吻著她的耳朵。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耳畔的熱氣蔓延至側頸,她有點惱他老是趁其不備,於是輕輕俯前,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耳輪。
  他顯然怔住了。過一會兒才讓她退離自己的懷抱。他瞅著她,摸著自己的左耳,年輕的臉龐抹上真心俊朗的笑意。
  「妳咬得真狠,我當妳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洩恨。」
  她滿面通紅,不敢抬頭了。
  他又是微微一笑,拉過她空著的小胖手,這才躺下。「妳有事叫我一聲。」
  「好。」她坐在床緣,舔舔唇道:「那個……你、你覺得延壽如何?」這話很殺風景,她知道。
  本要閉目的公孫顯忽地一張,注視著她。
  「我、我是說,延壽真是漂亮。我也是個姑娘家,一見她的眼兒,我也會臉紅心跳。」
  公孫顯臉色一沉,冷聲道:「也不過是一雙招魂的媚珠子,妳臉紅心跳什麼?」語畢,閉目養神,不再搭理她。
  有必要這麼氣嗎?她連話都還沒說完呢。她沉默一陣,也不敢亂動,就這樣發呆似的看著他的睡顏。
  當然,還是要一口接著一口塞食物……嘴裡不知在吃什麼,毫無味道,能看看心愛的男人當佐料也是不錯。
  心愛的男人啊……她偷偷傻笑,她很難得看著他入睡呢。往日他在島上時,怕她藥物服久無效傷身,都是點她睡穴作為一日結束。
  她想半夜醒來看看他的睡顏都不成。
  現在,她可以看個過癮,等將來……如果她不幸薄命,至少還有個美好回憶。
  至於延壽對他的情意,就暫時讓她視若無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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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他已經待在延壽房裡一刻鍾了。
  江湖兒女本不拘小節,又確認是姑侄關系,所以……
  她當然很明白顯兒在延壽房裡做什麼,也很信任他目前一心只在血鷹上頭,對延壽還不怎麼有興趣。只是……
  「都一刻鍾了,是吧?」同房的傅玉道。
  「嗯。」她心不在焉,坐在窗檻上面向房內,看著自己裙襬下輕踢著的雙足。
  「都已經確定是姑侄,江湖兒女也不拘小節,但是不是待得稍微久了點?」
  「會嗎?」她不在意地應著。現在他們在做什麼呢?
  他允諾傍晚出發,為的就是讓延壽在第一時間內默寫名單,現在快傍晚了,他轉醒後,硬是留下她,自己去延壽房裡。
  顯兒要的只有那份名單,那現在延壽是在用什麼眼光望著他呢?迷戀的,還是心酸的?
  一只手突地偷襲她兩塊糕點,她驚嚇回神,立即抬頭叫道:
  「還給我!」
  傅玉舔舔手指,笑道:
  「味道挺甜的。九師妹,妳成天吃吃吃,偶爾也要跟人分享一下嘛。」
  她瞪著籃子裡最後兩塊糕點。從來沒人跟她搶食物,在島上誰都知道她以此維生,即使吃到哭出來,她還是必須吃,顯兒很少跟她共食一籃的食物,怕她臨時出意外,少了幾口就等於少掉一條命。
  她緊張地跳下地,結巴道:「我、我回馬車那拿!」
  「咦,干嘛?妳少吃點會怎樣?」傅玉瞪著她。
  「我一定要回去拿!」她臉色開始發白,轉身往門外走。
  「好好,我幫妳拿我幫妳拿!」傅玉一頭霧水,但還是推著她回房。「妳就在這裡等我,要有事喊一聲,公孫先生就在隔壁院子。」
  她遲疑一下,點頭。見他要出門了,連忙道:「拿兩籃,兩籃好了!」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張口想要說什麼,但最後歎了口氣,道:
  「好。」
  她有點發抖,死命抱著那小籃子,雙腳有些站不穩,但還是焦慮地來回走著。
  她就討厭這樣就討厭這樣!她怕得這樣吃一輩子,更怕有一天她食物沒了的恐懼感,顯兒沒有明言,但她很清楚他不願她出島,就是怕外頭意外太多,永遠不知道明天她會不會連一口食物都吃不到。
  剩下兩塊,她珍惜點吃……也不能吃太小口,喂不了她肚裡的蟲子。忽地,她想起上午延壽帶了一籃點心上書房,但回來時是兩手空空的……
  魏府的食物不能碰,更顯得車裡的食物彌足珍貴,傅棋守在那裡等著出發,現在仔細想想,車裡的食物應該可以再撐個幾天,但如果臨時出意外,食物不足呢?
  她愈想愈害怕,決定回書房找那籃食物。她速去速返,一籃食物都不要浪費,才是保命之道。
  現在她非得保住命不可,顯兒已經拿到名單,她有機會跟平常人一樣活下去,所以,現在她得好好保住自己。
  她幾乎是奔到書房的。
  書房內無人,她邊吃最後的糕點,邊四處尋找,桌下也沒有,椅下也沒有,她確定延壽忙著記名單,忘了拿籃子出去。那會在哪呢?
  她緊張兮兮地找了一會兒,終於看見籃子的巾角,她一喜,忙爬到角落的矮櫃後,果然不知是誰踢到籃子,籃子便滾到這裡,裡頭的糕點散了一地。
  還好,當初她買時,顯兒讓店家兩塊一份用油紙包著,她連忙一一拾起,率先拆開一份,塞進嘴裡就吃。
  還在輕顫的手指這才穩了下來。
  忽然間,門「喀」的一聲,有人進來了。
  她面色一窘,不知道該不該起身打招呼。她躲在人家書房裡吃東西,真有點丟臉……還是,等來人走後,她再趕緊離去吧。
  「……應該還有。」
  來人不止一人,因為有人開口了,其聲音低微異樣,像是刻意改變語氣,她一愣,只覺這聲音有點耳熟……
  她是過目不忘,但聽力則是一般,如果可以讓她看見那人的身影,她多半可以認出來是誰的。真是奇了,她認識的人並不多啊!
  她小心探頭,從矮櫃邊冒出一雙眼,只見有兩名蒙面黑衣人在尋找什麼。
  「……我確實看見……魏林從這拿……公孫顯得到的名單,不算重要,我自會對付……」
  這身影……這身影……
  是他!
  他在這裡做什麼?像個小偷一樣在魏府書房!
  「找到了……那姓齊的書信正是這封……」另一耳生的蒙面男子一喜。兩人湊在一塊迅速讀著書信上的文字。
  「奇了……怎麼只是普通書信?」耳熟的聲音疑惑著。
  「會不會是那姓齊的臨死前,將兩份名單分送兩人?我在這裡三年多,很清楚鐵拐魏林膽小怕事,卻又處事謹慎的個性,這次如果不是他找來公孫顯,我還真看不出他竟藏著名單。」語氣有點咬牙切齒。
  「鐵拐魏林確實膽小怕事,趁著公孫顯路過此地,將他請了來,就是要不動聲色地把這大麻煩托給公孫顯,他若有兩份名單,應該一塊遞交才是……」話還沒說完,輕微的滾動聲勾起他們的注意。
  那耳熟的黑衣人循聲看去,瞧見一粒飽滿的芝麻球從矮櫃那裡滾了過來,滾啊滾的,仿佛滾了一輩子,終於停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拾起,然後慢慢抬起一雙俊目,看向躲在矮櫃後的山風。
  此刻她臉色驚懼,幾乎是像軟綿綿的白糖球。第一次看見她,他不明白公孫顯的擇妻標准,但鐵拐魏林的老眼看見他所看不到的事實。
  汲古閣後的天仙畫像是死的,他們所找到的公孫要白則讓那幅畫的艷美活了起來,即使蒙著面,但那雙勾魂媚眼如畫中人一樣,讓他們臉紅心跳起來。
  而公孫顯之妻,如蒙塵珍珠,再瘦一些,就是貨真價實的似水美人,只是……這樣的美色,他幾乎不曾在年長姑娘身上見到……啊,是了,因為那些薄面美人如朝露,少年皆因身弱而逝,不見白頭,正是老天爺心憐,留下她們最美的一刻。
  而公孫顯之妻,則是個例外。

  山風見他直勾勾地瞪著自己,心一顫,立即縮回矮櫃。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她渾身發抖,拚命吃著害人命的芝麻球。她該不該出去,該不該?還是、還是她要呼救?
  她再怎麼求救,書房離延壽那兒有一段距離,顯兒再怎麼功夫高強,也是聽不見的。
  一道冰冷的視線驀然由上落下,淋在她的頭頂上,她僵直無比,不敢抬頭。
  她根本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卻感受到有人正站在矮櫃後看著她。
  恐懼之中,她瞄到身邊地上的影子。
  影子有她,還有另一個人的,離她非常的近。那影子立在那裡動也不動,如果不注意,幾乎要以為那只是像人形的某個擺設而已。
  他、他到底想怎樣?
  她聽到了這麼多不該聽的事,還有命在嗎?
  仿佛呼應她內心的疑問,她看見那影子徐緩地抽出腰間軟劍,高高舉起來。
  她用力地閉上眼。
  算了算了,就這樣死吧,好過她毒發而死!
  不不,現在她不想死!她還有美夢,就快找到解藥了,那時她可以活下去,可以跟顯兒一塊,跟他生兒育女,跟他一塊歸隱,跟他一塊白頭相見,她還不想死!
  「嗤。」低微的笑聲,刺耳地劃破她緊繃的恐懼。
  那笑聲似是不屑,又寒涼如冰。
  接著,門輕輕地合上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強迫地張開眼,瞄向身邊的影子。
  影子只剩一個,一個正在發抖的圓影子,是她自己。
  她傻眼半天,而後不受控制地軟攤在櫃旁。
  一抹圓臉,全是冷汗。為什麼他會放過她?因為他蒙著面,不怕她認出他來?還是他認為她不足為慮?
  她一時不解,只能盯著自己緊抱的籃子。連生死瞬間,她還是不忘往嘴裡塞東西,她真是怕死到連自己都羞愧了。
  難怪他不下手,他覺得她是個廢物,對他起不了任何作用吧。
  房內有些熱了,她記得黃昏時陣陣大風,吹得她都冷了,書房怎會熱成這樣?
  她雙腿還有些虛軟,只得扶著矮櫃起身,一回頭,隨即呆住。
  她想,她知道為什麼他不一劍殺了她了。

  橘紅色的火焰,從易燃的書籍、桌巾開始燒起,當她發現時,已經燒了大半,她直覺奔向房門,卻發現門把一陣高溫,怎麼推也推不開來!
  她呆了呆,看見地上門縫鑽進一絲黑煙,下面鏤空的門板已有著火的跡象,而且迅速往上竄燒。
  她嚇得退後幾步,踩到剛才他們看的書信。她蹲下拾起讀著信,這封信是齊大人寫給魏老爺的,寫得十分隱晦,說是有重要證物可以證明凶嫌……
  「好燙!」她連忙松開籃子,看見火苗竄上她的籃底。她顧不得疼痛,用手拍著籃底,裡頭油紙包著的糕點全散了出來,她手忙腳亂地撿起放進懷裡,能撿多少是多少,嘴裡鼓滿糕點,有點噎,但顧不了了。
  眼角瞥到丟在地上的書信也遭火苗侵蝕,她愣了愣,看見那信紙忽然出現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來。
  才這麼一眼,她發現信中有異,盡是人名,要踩滅火苗,哪知薄紙燒得透快,一眨眼就燒成灰燼。
  「……救命……」她低低叫著,而後大聲喊著:「救命救命!顯兒!顯兒!」她用盡全身力量大叫著,隨即喉口嗆住,拚命咳著。
  火花濺上她的外衫,她驚跳地扯下來,懷裡的食物又散了一地。
  「顯兒!顯兒……」熱氣熏上她的圓臉,她趕緊蹲下再撿起沒著火的油紙包,眼前有些昏、有些霧氣。「顯兒……」
  一次喊得比一次還小聲,不時咳著,濃煙讓她喉口像火燒的,火勢愈來愈大,她最後只能抱著保命的糕點,縮在角落的櫃壁上。
  「顯兒……我在這裡……」她小聲喊著,眼淚掉了出來。
  她想,她以後不必再害怕食物夠不夠吃了,也不用煩惱她在死前要不要湊合延壽跟顯兒了。如果她走了,顯兒還年輕,理應再娶的,但她又自私,多希望他能一直記著她,現在可好,什麼也不必煩了……
  「等等……」還不行,她至少得幫上顯兒一個忙。雲家莊已經有血鷹的人滲入,即使不為她的解藥,也要鏟除血鷹,否則難保哪日不會危害她心愛的人。
  她視線模糊,扣著櫃上不知什麼東西,正要藉力起來,去尋找能留字的筆硯,哪知她才起身,就隨著櫃子的傾斜,整個人狼狽斜撲上去。
  她太重了,所以連櫃子都被壓倒了嗎?這是她的第一個想法。
  接著,她想起櫃後頭是牆壁,除非是紙糊的,不然她再胖也不可能壓垮牆的。
  迎面撲來的涼氣,讓她本能地深深吸氣,而後猛咳起來。她發現眼前一片盡黑,直覺回頭一看,她的下半身還在書房內,火苗快要燒到她的裙襬。
  她迅速爬進疑似密道的地方,內心還有點茫然。剛才,她也看見那兩個蒙面人在這附近找書信,怎麼就不見他們尋到這密道?
  倏地,她腦海浮現魏老爺頗有重量的虎軀……該不是她的重量救了她一命吧?
  這密道不知通往哪兒?但有命就好!她吃力地爬起來,摸黑往前走。
  「咚」的一聲,她撞上牆。
  這一次,她緊緊守住她寶貴的食物,寧願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要再丟掉一包食物了。等她出去後,把她看見的另一份名單背給顯兒,一定大有幫助,說不得能早日拿到解藥……這次能夠死裡逃生,老天爺是眷顧她的,她的夢還沒有碎。
  思及此,她定定神,回頭看看那仿若隔世的火場,然後摸著牆,低低咳著,順著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密這是彎彎曲曲的,中途還有岔路。
  她記住分岔口,選擇其中一條往外走。如果這是魏老爺的逃生之路,她得說,這個魏老爺真是下了重重設計,先是重量夠才能開密道,密道內又有岔路,即使敵人來尋也能拖住一時半刻。
  她走了一陣,忽見前頭有月光,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有點開心,明亮的月光仿佛暗示她的未來,只要有解藥、只要有解藥,就算短幾年壽命都無所謂,不不,她還想活久一點,她比顯兒大兩歲,如果她再短命幾年,搞不好顯兒五十幾,她就走了,那多虧啊……再多一點點就好……
  前頭已經脫離密道,借著光她看見密道的尾端是假山內壁,一出去,就是魏府的院子。
  她才來到假山內側,正要出去,一個耳熟的聲音令她毛骨悚然,立時止步。
  「……公孫顯進去救人了,可能救得了嗎?這火勢可大了。」耳熟的聲音近在咫尺,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輕輕跨了半步,從假山後探出一雙眼。
  隨即屏息。
  有必要這麼有緣嗎?那黑衣人已換上平日穿的衣服,就站在假山面前,正背對著她,距離近到她可以細看他衣袖的繡工。
  她立時搗住口鼻,強壓住喉口湧上的咳聲。
  她該不該回去走另一條岔路?
  正這麼想的時候,她又看見這人像是下意識地撫著上臂的某個地方,問道:
  「下半年的解藥你拿了嗎?」
  「拿了。」這是在書房內另一名黑衣人的聲音。
  「是嗎?這次出來,正逢平寧大會,屠大人也會到場,我本想暗自去領解藥的,沒想到會遇上公孫要白……這次,我定會帶回她請功的。」語氣略帶異樣,似乎希望借著這次機會,能換得多份解藥。
  她聽見「解藥」二字時,欣喜若狂,這表示世上真的有解藥!血鷹下了毒,就一定有解藥!她可以熬,只要有解藥,再熬一、兩年都不是問題!
  「公孫要白看起來沒事,想必當年混進雲家莊的畫師來不及在她身上烙畫。真是可惜了,要不,要帶走她太容易,只要她不想死,一定會一塊走。」
  那耳熟的人淺笑:
  「如果她真中了血鷹,一年內沒有拿到解藥,之後,就算解藥到手,也無法控制她體內的蟲子,等同無效了。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中血鷹者未有解藥,不及一年即死,哪有例外?」說到這裡,語調似有悲涼。「咱們下場不也如此?年年有解藥,卻是治標不治本,一輩子都得靠它活命。公孫要白運氣好,當年來不及在她身上植入血鷹,但從明年起,她就會跟咱們一樣,一生一世離不開它了。」
  假山外頭一陣悶人的沉寂。
  那耳熟聲音又道:「差不多了,我功夫沒公孫顯好,離書房又遠,這時算來是應該發現火災了。你這暗樁繼續待在魏府,等朝中大人通知吧。」
  不知過了多久,山風才被陣陣冷風驚醒,她茫然若失地環顧四周,終於回到現實來。
  「不能從這裡出去,他會知道的。」她起身往回走,又撞上石牆,本想摸著牆走去另一條岔路,哪知等了半天,她的手竟然沒有反應。
  她低頭看著緊抱食物的雙手,有點迷惑,試了好幾次手臂才伸出來,摸上冰涼的石壁。
  懷裡的食物掉在地上,她又看了半天,才訝一聲,自言自語道:
  「不行,會被發現的。」她一一撿起後,有些恍惚地走回密道。
  黑漆漆地,路好短,一會兒她就回到岔路口。得選擇另一條,她告訴自己,然後下意識地往另一條通路而去。
  黑暗暗,就這樣一直走著,沒人發現,似乎也不錯……
  才走幾步,她就聽見有人喊道:
  「山風!」
  她轉身循聲看去,只知那聲音來自書房密道的方向,但實在太黑了,她看不見來人是誰。
  「山風!」
  迎面有風,隨即她被人狠狠抱住。熟悉的氣味逐漸滲進她的鼻間、她的五髒六腑裡,讓她想起人生裡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原來,她真的有過最快樂的日子。
  「妳沒事麼?」
  她仰頭朝他燦爛笑道:
  「我沒事。你怎麼也進密道了……你來救我嗎?那多危險啊。」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在遠方響起,但她想,可能是在密道裡講話的關系。她見他沒有回答,又安撫地笑道:
  「我真的沒事,幸虧魏老爺有設密道,不然我一定死在裡頭。」她想了想,又笑著:「但你真的不該進來救我,我離開書房前,那裡幾乎燒個盡光了。」
  她看不見他,卻覺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一直望著她。
  「你怎麼了?」
  「山風,妳渾身濕透了。」那聲音,極其輕微,怕嚇碎了她似的。
  她噫了一聲,摸摸自己的頸子,訝道:
  「真的耶。」她有點不在意,偎進他的懷裡,笑瞇瞇地:「大概是剛才我在書房被嚇壞了。」忽然間,她無法滿足這樣偎著他,干脆任著滿懷食物落地,用力抱住他的身軀。
  「山風!」
  她不肯放手,閉著眼甜甜笑道:
  「顯兒顯兒,我好愛你,我好愛你,我這輩子沒這麼愛過一個男人,我想每天抱著你每天想著你……」愈說愈輕聲,整個人逐漸往下滑去。
  公孫顯動作極快,托住她的腰身,踢起剛掉落的糕點,就往她嘴裡塞去。
  她也不拒絕,忙著狼吞虎咽,直到腹部沒那麼痛的時候,才抱怨道:
  「有沙子。」
  「山風,到底出了什麼事?」深沉的聲音,在密道裡顯得格外沙啞。
  「沒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顯兒,你叫我一聲要白,好不好?一聲就好。」
  他凝視她一會兒,輕輕環住她的身子,而後猛地用力抱緊,不理她是否被勒得疼了。
  「要白,妳的路,我一直在走,如果妳放棄了,那就是否決我過去的努力!」他在她耳畔咬牙說著,聲量極輕,卻是十足的戾氣。
  她輕笑:「我知道。現在咱們進一大步了,只要有名單,就有希望;只要有解藥,我就不用再過這種日子。我很期待,真的。咱們快點出去吧,要不,延壽他們會擔心的。」
  公孫顯細細審視著她的面容,最後,他抹去她臉上的污漬,脫下外衣讓她穿著,代她拿起剩下的食物,拉著她朝其中一條岔路走。
  「不,我想走另一條。」她輕聲著。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地走進她選擇的岔路。
  「是誰放的火?」他問。
  「我不知道。」她道:「我回書房拿點心,突然有兩個黑衣人進來,他們在找某樣東西,後來就發現我了。」
  「妳看不出是誰麼?」
  不知為何,她覺得顯兒的聲音有些冷意。他對她說話,向來不是這語氣的。
  「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看不出來。他們本來要殺我的,後來決定放火……」她再補充一次,笑道:「幸虧我跟魏老爺一樣圓,不然肯定是逃不了的。」
  前頭隱約有搖曳火光,顯然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我進書房前,魏林提到這密道,若妳還活著,就從密道出來。」他淡聲道。
  她好奇問:「如果我已經被燒死了呢?」
  他頓時停步,轉身面對她。
  他們已經接近出口,火光照亮了他的俊臉,她驚愕地發現他左頰上有點燒傷,一身衣衫也是狼狽不堪,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男衫,衣角竟是燒掉了一部份。她自密道逃生時,火勢猛大,幾乎把書房燒掉大半,他一進來,要面對多大的火難?
  突然間,她瞥見他拉著她的手背有些泛紅,甚至起泡,她嚇得要抽手,他卻緊把著不放。
  「顯兒,你的手……」那握著她的掌心好像有點凹凸不平,有些濕滑。她喉口想要滾出聲音,卻發現湧上來的是層層的酸澀。
  「如果妳被燒死了,如果妳被燒死了……」他沉著聲,靜靜地說道:「這問題,我永遠不答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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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離開魏府已經是半夜的事了。
  書房起火跟那兩個黑衣人的事,當然是她這個當事者一一翔實回答,不管回答魏老爺、延壽,或者傅玉、傅棋的,一律都是公孫顯所聽到的答復。
  魏老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到底在找什麼?我府裡還會有什麼?」
  山風偏頭想了下,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連魏老爺都不知情的東西,也或許東西根本不在您身上,才索性一把火燒了書房,不留任何證據。」
  傅棋點頭。「這倒是有可能。名單已在公孫小姐心裡,我們也已經安排好,只要我們離開魏府,就會傳出名單落在公孫先生身上,而後直奔平寧城。」
  傅玉道:「公孫先生,還是咱們兵分二路?看看是我或傅棋先秘密送公孫小姐跟九師妹回莊吧。」
  傅棋沉吟道:「這倒是。畢竟,如果名單屬實,在到達平寧城之前,血鷹定會以先生為目標,到時我們可顧不了公孫小姐了。」
  自始至終,山風總覺得她相公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不,一塊走。」公孫顯聲如清冽,也毫不考慮。「天罡派已經知道公孫要白出現了,你們能確定血鷹放棄十三年前的行動嗎?」冷寒的視線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埋頭啃吃的胖姑娘身上,接著,他語氣略沉:「只要人在我眼前,我就有法子護住她。」
  胖胖的山風,手上一頓,而後繼續吃著。
  她跟延壽共坐在馬車內,傅棋掛起車燈充當車夫,公孫顯跟傅玉則各騎著馬跟著車尾。
  馬車裡,延壽看著她半天,柔聲開口:「妳要不要睡了?」
  山風笑道:「我還不困。妳要睡可以先睡。」
  「嗯……」溫柔的眸子帶點異樣。「如果我在車內睡了,妳也跟著睡了……我想,顯兒會不太高興吧。」
  山風愣了愣,又笑:「是嗎?」
  「妳不問為什麼嗎?」
  「是因為……」山風尋思一陣,隨口道:「可能是因為兩個人睡在車裡,太擠了吧。我睡時,不太作夢也不太翻身,不會驚動妳的。」
  「不作夢?」
  山風微微一笑,道:
  「是啊,我也覺得好奇怪。我不作夢的,眼睛一閉就睡著,時候到了就轉醒,有時候想想也算是件好事,讓我先習慣這樣的感覺,以後就……」她及時住口。
  「就什麼?」延壽皺起眉頭。
  山風扮個鬼臉,沒再說下去,掀開車簾,對著公孫顯喊道:
  「顯……」雖然時常喊溜嘴,但記得時還是要改口的:「顯郎,」她聲音充滿笑意。「顯郎,我還不困,跟你共乘一匹好不好?」她回頭對著延壽笑道:「姐姐,妳可以先睡,我不打擾妳了。」
  延壽被她這聲「姐姐」嚇到了,直覺道:「我也不困……」
  公孫顯已策馬到車尾,一把托過她的腰身,讓她側坐在他的前面,同時接過延壽遞出的食物籃跟斗篷。
  猩紅的斗篷完全罩住她的頭身,正好讓她躲在裡頭吃東西也沒人會看見。
  她從縫裡看去,正好瞧見延壽還在盯著這方向。
  眼不見為淨,她將臉再側些,避開延壽的眼神。至少,現在名目上她還是他老婆,借一下胸膛應該不為過。
  「妳還不睡麼?」
  枕下的胸膛有些震動,她笑瞇瞇聽著他穩定的心跳,道:
  「顯兒,今晚我想試試能不能作夢。」
  「……」公孫顯本要答她太危險。但自她從火場逃生後,情緒似乎有異,他遂道:「好。今晚不點穴不服藥,妳自然睡。快睡著時,暗示我一聲,我來喂妳。」
  她聞言點頭,嘴角含著笑。
  「妳想作什麼夢?」他又問。
  她想了下,道:「作一個……雲家莊的夢。」
  「妳很快就能回莊了。」他聲量低微,像怕驚動她一樣。
  「唔,是啊,我近鄉情怯嘛。」她沒抬頭,閉眼吃著毫無味道的點心。「我想夢到三叔、傅哥哥,我想看看我房前那株紅梅還在不在?我還想夢見我在莊裡的房間,我記得那天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在床柱子上劃了一筆,是我十二歲時的身高,不知道磨損了沒有?」
  「妳的房間,沒有變動,一點地方都沒變。」
  她聞言,笑出聲。「真好。」頓了下,她又笑:「真希望我有機會能再看見。」她有點困了。
  「山風。」
  「嗯?」他的心跳真的是催眠最佳利器呢。
  「那間房裡,有一個秘密。」
  她發呆一陣,勉強回神,抬起臉,對住他俯下的視線。他的黑眸總是深得令她留戀,每次對上他的眼,她總是驕傲地想著:這是她的顯兒,這是她的顯兒。
  「秘密?」很重大的秘密嗎?
  他神色平靜,但嘴角輕輕掀起,柔聲說道:
  「如果妳想知道,就得回到莊裡,回到那間房裡才看得見。」
  她張口欲言,而後有點迷惑,疑聲道:
  「到底是什麼秘密?為什麼現在不能說給我聽?」
  「說了有什麼意義?妳得看到才有意義。」
  一間房裡,會有他什麼秘密?總不可能私藏女人吧?還是裡頭藏著誰的屍體?她愈想愈緊張,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答案來。
  「等到莊裡後,妳自然明白。」他有意無意強調著這句話。
  她咬咬唇,重新枕回他的胸前。「跟我有關嗎?」
  「跟我有關。」
  「跟你?你在裡頭藏了什麼?武功秘笈?春宮書冊?還是你在那屋裡藏著女人衣物,方便你男扮女裝?」
  「妳想得太離譜了。」他仿佛在笑,掌心輕輕搗住她的雙眼。「不是藏。妳可以慢慢想,但我想妳不會猜出來的。」
  他愈這麼說,她就愈是想猜出來。不是藏,跟他有關?那到底是什麼?
  遮在她眼上的右手,是他沒受傷的那只,帶著溫涼的體溫。她內心好奇,又有點想睡,真是可惡,竟讓她這樣分神!
  她神智有些迷糊,每次一停下吃食的東西要入睡,腹部就開始痛起,驚得她又清醒過來。
  就這樣來回幾次,她隱隱察覺他又要點她穴了。這人,老是在騙她,她想,就算哪天他得知世上沒有解藥可以解她的毒,他也會騙她:藥,一定有。然後耗盡他的一生來為她尋藥吧。
  現在,她什麼也不想了,只想,作一次夢,一次就好。
  她的身子縮了縮,他以為她冷,硬將斗篷蓋得她密密實實的,連點縫也不留。
  他俯下頭,靠近她的頭頂低聲說:
  「山風,睡個好覺,一切有我。」
  是啊,正因為有他,她才害怕……她緊緊偎著他,任著他點她睡穴。
  立時,她進入意識頓滅的天地裡。

  天色微亮,當她恢復意識時,直覺摸向身上的背包。
  自從在魏府裡差點為掉落的食物而喪命,延壽就送給她一個斜帶小包,一次能放三塊糕,讓她危急時可以救命。
  當她吃下第一口時,忽覺有人以袍袖遮住她的臉,她愣了下,張開眼,低頭看見長裙上盡是鮮血。
  她轉頭看見她的丈夫正勾住她的腰身,右手執著長劍,劍上也是沾著血。
  「傅玉!」
  「沒問題!」傅玉急叫。
  她還來不及說話,就見她的相公托住她的腰一轉,讓她飛進傅玉的懷裡。
  延壽立刻拿過籃子,奔到她的身邊,道:
  「山風,妳受驚了。」
  山風一時呆住,瞪著公孫顯一身黑衫,執劍殺人。
  「哼,都是一些小賊!」傅玉不屑道:「也不看看他們想招惹的是誰!」
  一個、兩個、三個……簡直是殺人如麻,不對,是……山風傻眼,無法移開視線。「為、為什麼他、他下手……這麼歹毒?」他的招式陰狠偏邪,完全不像她曾看過他練的功夫。
  傅棋上前一臉疑惑。「夫人不知公孫先生練的功夫嗎?他功夫奇邪,講究輕巧致命,這全是他娘親傳授的。」
  大嫂傳授的?大嫂離島兩年的原因就是為他?她當時還為此煩惱一陣,以為大哥跟大嫂要仳離了。
  「公孫先生走的是旁門走道,聽說極損經脈呢。」傅玉歎道。
  這就是他功夫奇高,年僅二十三就能成為一流高手的原因?因為他不打底功,不走扎實的純陽內路!
  她瞪著他殺了最後一個人,輕而易舉的。難怪這幾天遇城鎮不停,夜宿野外,他當時說了句:入城鎮太麻煩。
  原來是這個原因。
  在城鎮裡殺人,太麻煩。
  她傻傻地看著他拭去劍身上的血色後,往她走來。
  他的眼目帶冷,落在她的臉上,然後依著她的視線往他自己的袍袖看去。
  是方才他替她擋住飛濺的血。
  「只是不入流的賊人。」他答。
  「……喔……」
  公孫顯又看她一眼,道:
  「你們准備准備,城門一開,我們直接進城。我去換件衣物。」語畢,他回馬車取了換洗的衣衫,便往林子裡去。
  傅玉、傅棋回神,忙著准備上路。
  延壽蹲在她身邊,輕聲說:
  「山風,這幾天晚上妳睡得熟,都沒讓人驚動,這一次來的人多了,便讓妳看見了,其實……這在江湖很常見的,妳也別怕。」
  「我沒怕,我只是嚇了一跳。」山風看看自己裙上也有血,連忙爬起來,對延壽道:「我也去換裙子。」
  延壽點點頭,幫她拿了件新裙,順便在她背包裡再補足干糧。
  她有點跌撞地追進林子裡,看見他正背著自己脫下長衫。
  她放慢腳步,抿起嘴,走到他的身後,啞聲問:
  「這幾天到晚上都是這樣嗎?」
  「嗯。」他頭也不回。
  她沉默一會兒,又道:「是血鷹的人嗎?」
  「不是。」他換上新的長衫,系上腰帶後,才轉身面對她,狀似不經心道:「我不會濫殺無辜。來的人,有的貪慕公孫要白,有的想要素討血鷹名單為家人復仇,我殺的不是這兩種人。剛才那些人都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人,他們要血鷹名單藉此謀利害人,他們的人品都詳細記載在汲古閣裡的書冊裡,妳要不信,等妳回莊後,我可以一一拿給妳對照。」
  「雖然你常騙我,但我還是信你。」她有點惱他平靜的語氣,卻又忍不住問道:「我記得你當年習武,跟傅哥哥是同一門純陽內路的。」
  「他心思清明,是那路的天才。」他也煙一白。「我心眼多,習另一派路的更好,也更快些。」
  她咬咬唇。「傅玉說,你因此損及經脈。」
  「那是大部份人以為,並不代表我確實如此。山風,妳嚇到了麼?」
  她當然嚇到了啊。就算他沒說,她也知道他不扎實一步一步學習的原因啊!
  「顯兒,你這樣……不是讓我一直欠你嗎?」
  「那妳就還我啊。」公孫顯等著她抬頭,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深沉地說:「妳就用妳下半輩子還我啊。」
  她肺裡的空氣幾乎沒了,被迫必須用力吸氣,她眼眶微紅,悶不吭聲地咬著點心,試了幾次才忍住給他承諾的沖動,道:
  「我裙上沾血了,你替我遮一下,我換個裙子。」
  她走到他的背後,解下腰帶,更換衣裙。他沒有轉身,就那麼背著她站著。
  冷風一直吹,她打了個冷顫,連忙貼近他的背。
  「妳換好了嗎?」
  「嗯。」
  他點頭,還是沒回頭,大步往馬車方向走,但他斜跨一步,落在她的左側,擋住大部份的冷風。
  傅玉正收拾車裡滾出的食物,傅棋充當車夫,延壽則在車邊等著。
  公孫顯自車裡取出斗篷,正要遞給山風,山風看了延壽一眼,垂著視線吞吞吐吐道:
  「姐姐也很冷吧。」
  公孫顯死盯著她。
  「唔……」山風接過斗篷,硬是塞進僵直的延壽懷裡。「我先上馬車,裡頭比較暖和。」語畢,要狼狽地爬上車裡。
  身後,有入托住她的腰身,讓她一舉上了馬車。她要爬進裡頭些,哪知好心托她上車的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害得她差點倒進他的懷裡。
  「山風……」她身後的男人,冷聲道:「妳想推我走,也要看我允不允。」
  她含糊地說:「我沒有……」不敢往後看。
  手臂一涼,發現他竟拉開她的衣袖。臂上頓時劇痛,她慘叫出聲。
  「公孫顯,你做什麼你!」延壽叫道。
  傅棋傅玉循聲回頭,面露駭然。
  公孫顯正狠狠咬住山風的臂肉。
  一排齒印混著血跡,就這樣烙在她的臂上,她痛得掉出眼淚,他連看她也不看一眼,便把她推進車裡頭。
  他抹去嘴角的鮮血,冷聲道:
  「准備出發。今天初三,正好趕上平寧大會。入了城,直接上聞人莊。」頓了下,沒等到傅棋的回應。「傅棋?」
  傅棋回神,連忙點頭。「沒問題。」忍不住偷瞄一眼山風。好慘!
  延壽趕緊上了馬車,輕輕托住山風那只被咬得狠毒的藕臂。
  「我幫妳上藥吧?」真狠,真狠。她站得近,親眼目睹公孫顯口下多不留情。
  「不用了。」山風答道,語氣有些發顫,臂傷痛得她眼淚狂流,但她一點也不怪他,真的。
  「咬得這麼深,會留傷疤的。」駕車的傅棋撩開車簾,瞄一眼傷口,低聲道。
  「不礙事,留了傷疤,也好。」她忽然笑出聲。「至少,我心甘情願留住這樣的傷疤。」留住它,就想到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
  這就是顯兒的用意吧,只是,他咬得她好痛好痛,她懷疑他是故意讓她感受這程度的疼痛。
  延壽還是取來干淨的白布,想為她包扎,山風靦腆地笑了笑,迅速將衣袖拉好,遮住那還流血的傷口。
  「真的沒有關系。」她嘿嘿傻笑兩聲。「大部份的人沒辦法選擇留在身上的印記,但這齒痕,我可以選擇要不要留下。」她笑得有點開心,也有點傻氣。
  「夫人,這樣子一來,妳可不方便提筆寫字了。」傅棋說道。這幾天她在馬車上,無聊時就邊吃邊在傅玉給她的空白冊子裡寫字。
  他瞄過一眼,她那頁寫的是天罡派掌門壽誕的盛況,寫得密密麻麻的,他非常想告訴她,如果一件小壽誕得用好幾頁來形容,那汲古閣早就該擴建了。
  思及此,他又看見在前方領路的公孫顯,隨意說道:
  「這次入平寧城,把名單交給聞人莊主之後,我們應該就會打道回府了。雲家莊雖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但此事如果真跟朝廷有關,那還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默默的做,默默的離去。公孫小姐,妳心裡那名單還記得周全吧?」
  「這是當然。」延壽答道。
  「七師兄。」山風忽然道。
  「夫人請吩咐。」
  「麻煩你幫我拿那本冊子好嗎?」
  那冊子,放在靠近車前的食籃堆上,離傅棋近些。除了她外,沒人去碰過,傅棋分一半心神,伸手勾過那冊子。
  她笑著去接,但右臂那齒痕作怪,讓她痛得松手。
  冊子落了地。
  傅棋微笑地去撿,直覺瞄了眼攤開的那一頁。
  而後,他緩緩抬起俊目望著她。
  她回望著他。
  「夫人,冊子可別亂丟,很麻煩的。」他語氣如常。
  「我知道。」她笑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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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八月初三,平寧城平寧大會,公孫顯親呈血鷹名單,盟主聞人收之。當天,聞人莊遭人放毒,莊內傷亡慘重,名單被奪。當日傍晚,公孫顯之姑要白、七公子傅棋失蹤。初四,屍身尋獲。
  朝官屠三瓏曾為江湖人,後封武狀元,自動請纓,接手調奮一血鷹之事。至此之後,不論朝野,皆有人陸續死於血鷹之毒,死後肚破腸流,屍身腐爛沾毒。
  七年後,血鷹之名,漸淡。
  屠三瓏功不可沒。
  江湖大事記·春香公子
  平寧城·聞人莊
  「事情好像挺麻煩的。」傅玉自門外進來,瞧見傅棋悠閒地啃著瓜子。
  「怎麼了?你偷看到什麼了?」傅棋笑問。
  「誰說我是偷看?」傅玉歎口氣:「原來這次平寧大會,有朝廷命官來了。」
  「朝廷命官?咱們跟朝廷命官向來是表面三分禮,私下各走各道,每年舉辦的平寧大會,都是以武林盟主為首,商討江湖一年大事,這干朝廷命官什麼事?」問歸問,傅棋卻沒有多大驚訝。
  「還不是血鷹殺官員的事。原來不只咱們這樣認為,連朝中都有人懷疑血鷹的頭兒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裡來了。」傅玉喝了口水。「公孫小姐呢?」
  傅棋閒閒道:「在隔壁房默著名單呢。是哪位官員來聞人莊的?」
  「說別的你可能不認識,但這個你一定認識。你可記得二十幾年前朝廷選拔的最後一任武狀元屠三瓏?」
  「記得。」傅棋微笑道。
  「就是他。以武狀元之身入朝,干了二十幾年的文官,也夠悶了。他還算有點良心,願意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鷹之首。七師兄,你不知道剛才我在門外看,公孫先生拿出扁盒時,在場有好幾個人臉色微變呢。」
  傅棋哼笑:「這些人真不會作戲,看來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鷹毒的人。」
  「七師兄……你瞧,山風是不是有點古怪?每回她睡覺都得靠公孫顯點穴,她不像貪嘴的人卻又不停的吃。上回在魏林府裡,我搶了她兩塊糕,她緊張個半死。」
  「是嗎?」
  傅玉看他一眼。「七師兄,你……」
  「嗯?」
  「你看起來非常愉快。」
  傅棋摸上臉,笑道:「我不就是這樣嗎?天生開朗是我的本性啊。」
  「上回在魏林府裡,我幫山風回車裡拿籃子,你不在,照理你該在那裡守著馬車,防人下手的,你去哪了?」
  傅棋笑道:「我是去上茅廁了吧。對了,我去看看夫人吧。」
  「我跟你一塊去吧。」傅玉道。
  傅棋點點頭,來到門口時,他忽然說道:
  「對了,你可知為何公孫小姐在默名單,公孫顯卻不在場?」
  「自然是公孫顯要引開旁人的注意力了。現在由他親呈名單給盟主,沒人會想到真正名單還在公孫小姐腦子裡呢。」
  「錯。」傅棋笑道:「公孫顯獨留公孫要白一人,正是個誘餌!本來我也沒想透,但現在還不算晚,這一路上公孫顯等的就是血鷹上門搶人!」
  「咦!」傅玉駭然:「七師兄,你說的可是真的?這不是在害公孫要白嗎?」
  傅棋聳肩。「公孫顯的算盤是打錯了。那份名單只是混在市井江湖中的人名,不算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公孫山風那冊子裡的官員名單,不,應該叫她公孫要白才對。」他頭也不回,歎道:「老八,其實在雲家莊十年,我真是喜歡這樣的生活,真的,如果她沒讓我瞧見那冊子,我想,我還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惜,真是可惜,失禮了,老八,以後……各自為主,你保重了。」語畢,突出重擊。
  傅玉一臉錯愕,緩緩滑落倒地。
  傅棋頭也不回地攏門離去。
  聞人莊的莊園平靜如昔,前頭還在聚會。還聚什麼會呢?市井江湖的名單確實是真,裡頭也有他的真名,但,出來混江湖的誰肯用真名?要一一對出來,那耗費的時間可不是用幾天來算的。
  反倒是公孫山風冊裡那份官員名單。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屬實,一經公開,那非得掀起大浪來,到時真出了事,他連解藥都拿不到了。
  只是,他不懂公孫顯是雲家莊人,這麼執著血鷹做什麼?只要公孫山風永遠不揭其名,誰會知道她是過目不忘的公孫要白?
  有什麼自他腦中一閃而逝,他一時抓不穩,但他一點也不煩心。
  忽地,迎面有人走來。此人是陌生的,外貌約是三十出頭,一雙眸內斂穩重似比外貌年齡還要老熟,經過他時,他聞到淡淡的藥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聞人莊裡的人?」
  那男子回頭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聞人盟主嗎?」
  「你識得我?」他瞇眼。
  「雲家莊數字公子誰人不識,今早你一進莊時,大伙都是看見的。」
  「你是聞人莊的藥師?」
  那男子微微點頭,氣質頗為出眾。
  傅棋見他底盤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問:「公孫先生呢?」
  「尚在前廳。」
  「聞人盟主呢?」
  「前廳還在開會呢,七公子怎會不知?」
  傅棋點點頭。「我明白了……公孫夫人被安置在哪個庭院?」一入莊,公孫顯便將她安置到偏遠樓院,真是保護得夠徹底了。
  那男子聞言,道:「七公子要找公孫夫人?」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那男子遲疑地點頭,便轉了個方向,帶他往另一偏僻處走去。
  傅棋走在他身側三步,打量著他,又問:
  「你身上藥味頗重,想必長年浸在藥物裡吧?」
  「是啊,我是藥師,唯一專長就是藥物,以前,我常照顧兄弟們的身子,可惜,現在我唯一想救的,卻一直救不了。」
  傅棋皺眉。「你藥理若是不佳,自然救不了人。」
  「我長年學醫,還是比不過一個老神醫,我確實藥理不佳。本來這次我偕同島上兄弟前來,就是想賭上最後一個法子救我侄女,不料,她的相公竟然有可能找到解藥,這讓我們欣喜若狂,她這十幾年來過得不快樂,我們這些叔伯自然也不好過……七公子,雲家莊數字公子再不才,也不會為虎作倀,你再不住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傅棋本是愈聽愈詭異,聽到最後一句,他臉色遽變,不花時間質問此人,先下手為強,袖中閃光一現,似是沒入對方的心肺。
  他看著那人倒地不起,撩過衣角奔進院子裡。
  公孫山風正坐在亭子裡,提筆寫著字,瞧見是他,微笑道:
  「你來啦。」
  傅棋沉默地看著她,同時搜尋四周。靜悄悄地,連個人影都沒有……公孫顯極端保護他的妻子,怎會連個人都沒有?
  「公孫要白,妳到底想怎麼樣?」
  她訝了聲,笑道:「我被你認出來了嗎?我不想怎麼樣,只想趁著我還活著,把你這個暗樁自雲家莊裡拔除而已。」
  傅棋瞇眼,冷笑:「哼,帶妳回去復命後,我也不能再回雲家莊了。妳當山風當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餡,好,就帶妳回去讓妳嘗嘗我受過的苦,從此咱們是同一船上的人,誰也別想離開血鷹!」
  「唔,我早就離不開了。」她笑道,又重復一次:「我早就離不開了。」
  傅棋微愕,但身後細響,讓他不及深思,一轉身——
  「屠大人!」他脫口驚喊,看著屠三瓏帶著隨身護衛入院。

  屠三瓏年約五十,但外型約莫三十出頭而已,他一身文人錦服,行路有風,一進院先是看見傅棋,再移向亭子裡的山風。
  「是姑娘找我嗎?」屠三瓏打量她。
  「正是小女子。」山風笑容可掬,也沒起身行禮,合上冊子,捧著食籃吃著她的保命食物。「大人已來,那就是看見我寫的條子,上頭的人名大人一定很熟。」
  屠三瓏微笑:「是很熟。」他完全沒有設防的打算,徑自入亭落座。「我過來時,假稱我舟車勞頓,先回房休息會兒,聞人不迫跟雲家莊的公孫顯沒察覺異樣。姑娘可滿意嗎?」
  「滿意滿意。」
  「好了,姑娘,敢問妳是哪位?」
  「我復姓公孫,」山風還是笑盈盈著。「本名要白,我大哥見我薄命,便為我取了延壽小名。」
  屠三瓏一頓,詫異地打量她。「妳就是公孫要白?公孫雲的義妹?」
  「正是。大人跟我大哥相識嗎?」
  「當年閒雲之名,誰不識得?」屠三瓏又恢復可親的笑容。「妳找我,到底想做什麼呢?妳大可把名單呈了上去啊。」
  「其實一開始我不知道找誰,別說京師路途漫漫,連入了皇城,要見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麼呢?正好,您來聞人莊,我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還想,要引傅棋出面搶我真是不容易呢。」她沖傅棋笑笑。
  「在魏林書房裡,我蒙著面妳怎麼認得出?」傅棋沉聲問。
  山風苦笑。「你忘了我過目不忘嗎?」
  傅棋冷聲道:「那麼,我早該在那一次就親手殺了妳。」
  屠三瓏擺了擺手,示意傅棋住口。他專注地盯著山風,問道:
  「姑娘不把官員名單交給公孫顯,是怕牽連他吧。我也是名單上的一名,為何妳還要交給我呢?」
  「我大哥曾說,武狀元屠三瓏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潔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隨心而為,不受束縛的人,偏偏出了個屠三瓏,心甘情願入朝為官,系起江湖與朝廷的和平。」
  屠三瓏沉默一會兒,笑道:「閒雲如此看重,屠某倒是負疚在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瞞姑娘了。」他卷起衣袖,有塊血紅的老鷹展翅在他的臂肘上。
  「我也有啊。」山風言笑晏晏。「不過恕我不便給大人看。十二歲那年始,我便有了這不想要的烙記。」她下意識摸著右臂的齒痕。
  傅棋瞪著她,脫口:「不可能!絕不可能!如果妳真烙了這老鷹,沒有解藥萬萬不可能活到現在……」他瞪著她還在吃食,腦中驀然想起傅玉說起她的古怪。
  屠三瓏平靜的眼眸抹過激動。「姑娘如何解毒的?」
  「當年老神醫試過各種方法,最後改變我的體質,以每日食不停,喂養腹中蟲子。我一清醒它便醒而討食,我一入眠它也跟著睡眠,我一死它便破體而出。」
  屠三瓏猛然起身,厲聲問:「神醫呢?就只有這種方法嗎?」
  傅棋也一臉震驚。
  「神醫未試完全,便已仙逝。」山風淡淡答道:「我五叔自那時接手,可惜,至今毫無進展。」
  屠三瓏臉色一變,咬牙:
  「如果我記得沒錯,妳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專才藥理,奇智頗高,連他也沒有進展……如果有解藥,五公子能研究藥方,依著多配幾副嗎?」
  不止她一愣,連傅棋也是呆了呆,他期期艾艾地說道:
  「屠大人,你這不是……」想背叛血鷹嗎?
  「你就沒想過嗎?每年定時領藥聽令,要你去做不甘願的事。」屠三瓏冷笑,話鋒一轉:「我原道雲家莊公孫顯承父之名,武藝必是超群,哪知前廳幾個比試,竟小輸本官,我正為閒雲感到遺憾呢,不料,他竟能不動聲色跟著我來,果然虎父無犬子。可別告訴我,連閒雲都專程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家父不問世事多年,如果大人肯惠賜解藥,讓前任五公子研究藥方,救回內人一命,公孫必感激不盡。」
  山風猛地抬頭,嚇了一跳。
  傅棋轉身,面色亦是駭然。
  蝴蝶拱門前,公孫顯一身黑衣飄然,手執無鞘長劍,渾身戾氣未收,顯然方才殺氣凜凜,一有差錯便會出劍相搏。
  屠三瓏一怔,回頭看看迅速垂下臉的山風。「姑娘是公孫顯的妻子?」
  「嗯。」她輕聲應著。
  「我與要白,並非親姑侄,屠大人不必驚怪。」公孫顯穩步走進院裡,無視傅棋的存在,停在屠三瓏的面前。
  屠三瓏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細節,但賢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亂放話。」臉色一斂,道:「血鷹是個組織,人物遍及朝野,齊大人是血鷹裡的人,他忍受多年,終於是忍不住了。賢侄,我此次前來,表面是奉血鷹之命,特來觀望情勢,實則想與盟主聞人暗地聯合瓦解血鷹,但這事關重大,光是名單裡就有一品官,這一折騰下來,恐怕幾年也不止。」
  公孫顯毫不考慮道:
  「大人如需雲家莊,盡管吩咐。聞人莊也定會配合,務必鏟除血鷹。」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瞞你了,今年年初制藥者病亡,照說應該有藥方子,但藥方子緊扣在首腦手裡,要多拿實在不便。每年藥包數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撐半年,這一次我帶了幾包藥來,就是分賜在我名下的人。」
  公孫顯不語,等著他的下文。
  忽然間,屠三瓏袍袖一揮,身後三名護衛立時斃命。
  屠三瓏掏出三包藥來。「如此一來,這三包藥無用,就請賢侄代為轉交。不求真正解藥,只求找出成份量數,依著仿調藥包,讓許多可憐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還是不夠……」他往傅棋看去。
  傅棋面色如紙,連退三步。
  公孫顯竟不作聲,無視傅棋的性命。
  一聲歎息忽地響起,清朗高聲,自高處傳來——
  「三包已夠,傅棋畢竟是雲家莊之人,顯兒,你未免太過狠辣,還請屠兄放他一命,讓小弟帶他回島管教吧。」
  屠三瓏驚喜交集,抬眼往屋頂望去,屋頂無人,但——
  「閒雲,你果然出現了。」
  「十多年不回中原,中原早已物是人非。捨妹離島多日,小弟心有不安,便重回江湖,哪知遇上這事。屠兄若不嫌棄,可願與小弟共飲一杯?五哥正在門外候著,屠兄若有藥理之事,盡管詳問。」
  「這真是極好。」屠三瓏收起山風那冊子,道:「雲家莊不涉入是正確的。姑娘,妳最好也忘了妳曾看過的名單。」
  「我會忘的。」山風笑得很美麗,柔聲道:「很快很快就會忘了。還請大人,務必一定要完成要白的心願,讓這世上再也沒人受血鷹之害。」
  屠三瓏盯著她半天,又看見公孫顯緊扣住那解藥,仿佛怕一不注意,就會失去似的。
  他遲疑一會兒,道:
  「賢侄,這解藥……只能應付每年定時服藥的中毒者。」見公孫顯猛然抬頭瞪他,屋頂上也是靜默一片。他歎息,不得不再說著:「就算是我,明年若無解藥續命,僥幸活過一年,這解藥對我也再無用處,依那老神醫所為,應是冒著喂食姑娘腹中蟲子的危險,讓宿主與蟲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喂養十多年的蟲子,其烈毒已非解藥可以控制,只怕……藥石罔效了。」

  「嘿嘿。」一見他進房,她立時下床,面帶孩子氣的笑顏。
  公孫顯看她一眼,嘴角淺淺揚起,道:「我當妳不回房了。」
  「不會不會,晚上有點冷,我要再陪著大哥他們,那肯定會受風寒。」她扮個鬼臉,笑道:「不如回房抱暖爐。」
  「妳很冷嗎?」指腹撫上她圓滾滾又有彈性的頰面。她的臉頰比他還暖呢,哪會冷?他也沒戳破她的謊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著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請五叔跟咱們回莊。」
  「喔……」她一躺下就偎進他的懷裡。「大哥他們來……你都知情?」
  「嗯,一進聞人莊就知道了。」
  他知道卻沒告訴她。什麼也不肯告訴她。她有點惱他,卻又生不了氣。
  「回莊之後,你要做什麼?」她低聲問著。
  「我?自然是陪妳一陣了。」
  她眨眨眼,抬眼對上他深暗的俊眸。
  「公孫顯,你老是在騙我。你又要去尋解藥了嗎?」她驀地閉上嘴,深吸口氣,展開笑容:「成親五年,前三年你留在島上,但大半日子都跟著五叔,聽到哪有解毒聖方你便尋去;後兩年你回到雲家莊,以先生之名奔走江湖,為的也還是治我身上的毒。你這樣……我、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就好了,你不要再為我忙了。」
  公孫顯靜靜地抹去她的眼淚,淡聲道:
  「我心甘情願,妳嫌什麼呢?」
  「我才不是嫌呢。我只是想……想日子好好過,你別老忙著替我找藥,哪怕你是好好過一個晚上都好。」頓了下,她含淚笑著,有點靦腆。「如果可以,我是說,今晚上,如果你有、有那個……興趣,我們可以試……圓、圓……但得把燭火熄了,不准嫌我胖!」
  他盯著她半天。
  「嗤」的一聲,燭火忽然滅了,房內沉進一片黑暗裡。
  她深吸口氣,屏息以待。好,來吧!
  他精實的身軀覆了上來,隔著薄薄的中衣,他偏涼的體溫傳了過來。
  她是傻子,以前一直以為是他體質,現在才明白是他練功所致。
  他吻著她的嘴,舌尖遞過嚼爛的食物,她才一口吞下,他就加重了這個吻。
  又深又重。
  無法喘息。
  她下意識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熱情。她十二歲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後半段的生命裡與食為伍,斷不了斷不了,十二歲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連想跟心愛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現在,她才算真正體會這種奇異的感覺。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來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緊他的衣衫,痛到眼淚狂噴也要忍下去。
  模糊的意識裡,有人撬開她的嘴巴,塞進甜甜的東西來,她馬上吞入腹中,現在連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淡涼的吻落在她的眼上。她吸吸鼻子,討好再道:
  「其實,不吻也行……咱們再試試。」
  「要白,妳想試試麼?」黑暗裡,他的聲音好沙啞,卻不是跟激情有關。
  她點點頭,開心笑道:「我們可以再試,只是你別笑我,若是在緊要關頭,我還在吃,你也不能笑我丑的。」
  她笑著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龐。他右臉頰有輕微突起的傷疤,這是他為她受的火傷,就只為她只為她。
  「會很疼嗎?」她憐惜地問。
  「沒感覺。」他取過食物,一口一口喂她。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遠不如灼傷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會不疼嗎?」繼續摸著他的臉,雖然眼睛已經永遠記住他的長相,但就是想摸著他。
  「我真這麼使勁的咬?」
  「都留傷了還不算使勁嗎?」
  「留了才好,妳才會時刻惦記著我。」他的聲音極輕,竭力隱忍著什麼。
  「以後我不敢說,現在我是非常非常愛你呢,顯兒。」摸著摸著,指腹停了下來。
  他的臉……是濕的。
  「顯兒……我的眼淚,怎麼落在你臉上了呢?」
  「是啊。妳的眼淚落在我臉上了。」他柔聲道。
  她嘴巴緊緊閉著,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真要眼淚鼻水齊流,難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連忙用力抱緊他的腰身。
  「我不重嗎?」
  「不重不重,我喜歡,我很喜歡的。」她笑瞇瞇地,淚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這麼輕輕壓在她的身上。
  「要白,妳真的想試麼?」他又重復問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棄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圓房這種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現在總不是時候,得等妳真正好了之後。」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還在奢想什麼?還沒從夢中醒來嗎?
  他停頓稍久,才輕聲道:
  「這幾年,我陸續送各式珍奇藥材回島上讓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綿綿,它的毒性跟血鷹很像,我本來沒掛在心上,後來一想,就算跟血鷹無關,但既然是劇毒之物,總有相通之處,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談過,金綿綿極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藥,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它毒物。」
  「你、你是說……」
  「以毒攻毒。金綿綿與血鷹毒性相仿,但其毒遠勝血鷹,妳體內的血鷹養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們的血鷹可以相比。如果妳真想試……」
  「我試我試我要試!」她脫口道。
  他沒有答話。
  黑暗裡一陣沉寂。
  「妳真這麼累了麼?」他聲音粗啞,難掩語氣裡的疼痛。
  「……顯兒,這幾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找上那個畫師,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幸福呢?我已經想象不出來了,我已經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麼過了,我在島上,看著大哥跟各位叔叔們,他們隨心所欲,肚子餓了才吃,要做什麼便去做,要出島就出島,誰會阻攔?那是什麼感覺呢?我竟然記不起那種感覺了。」頓了下,她的臉頰來回蹭著他的指腹,低聲道:「有時候,我又想,該不該恨顯兒呢?本來,我已經沒有牽掛了,偏你來島上,故意成為我的牽掛,我想日日夜夜都看著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著,如果能一覺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覺不醒,就好了。」突然間,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後聽見傅棋說,根本沒有我的解藥時,我傻了,心裡想著,原來都是夢,我作了這麼多年的美夢,終於醒了,那顯兒怎麼辦呢?我要怎麼做他才會拋棄那個永遠不會成真的美夢呢?」
  他沉默一陣,啞聲道:
  「五叔提議以毒攻毒時,說妳這幾年始終不快樂,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今天妳瞞著我主動引來傅棋跟屠三瓏就是一例,若是我扣著金綿綿不肯讓妳試,妳遲早會發狂的……」到最後他咬牙咬得滋滋作響。「妳要試便試吧!」
  「顯兒……」
  他呼吸沉重,壓抑著某種腔調,再道:「妳生死都是公孫家的人。」
  她聞言,猛眨回眼淚笑著。「那當然,我嫁人了嘛,以後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塊的,不准讓人搶我的位子……唔,等我們很老很老以後,老到你牙齒掉光光,還得背著我天天到屋外曬太陽。」
  「好。」
  她簡直笑瞇了眼,用下巴蹭著他的胸前,像滿足的貓咪一樣。
  「還有,還有,以後你的小孩都由我來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點,才不會老是有人說我不配你。」
  「妳確定?」
  「這……我想,我不是很喜歡魏老爺那樣,大哥比魏老爺年紀小一點,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樣年輕好看,你還是跟你爹一樣好了。」比較賞心悅目點。
  「好。」
  「還有啊,等我好了後,你總得偶爾聽我幾句,別老是欺壓我。」
  「我是妳相公。」
  她扁扁嘴。「顯兒,我睡不著,咱們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個……剛才我說的話,你都別當真。」她笑嘻嘻,語氣帶著難掩的認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後不管你的小孩是誰生的,第一個……取名公孫白,好不好?」這樣子一來,他看著小孩,偶爾會想起曾有個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動作。
  她嚇得連忙抱住他,不讓他動作成真。
  「不來不來了,我是說笑的,你別點我穴別點我穴。咱們再聊,再聊。」
  「聊什麼?」他平靜地問。
  「聊……聊,顯兒,我有沒有告訴你,你十七歲那年來島上找我時,我想著,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讓我臉紅心跳的呢,根本沒想到你會是那個小小的顯兒。」
  「沒有,妳沒說過。」他輕聲道。
  「唉,你生得這麼好,就這樣被我獨霸,我真是有些過意不去,大哥大嫂心裡不知怪不怪我,公孫家到現在都還沒後。」
  「他們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脫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嗎……沒沒沒,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你別告訴大嫂!」她太對不起大嫂了!
  「將來妳七老八十還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絕。」
  她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
  「我才不想呢。」頓了頓,再重復:「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與他十指交纏,她傻氣地微笑,柔聲道:「那時,我要跟你在島上享清福,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我要守著你,看著你、愛著你,不管你聽不聽得見我說話、看不看得見我的魂魄,我都會一直喊著你,等著你。就算你人生裡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會忘了我,我也不會怪你,等我們再見面時,你就會想起我,我們再一塊走。」揚起亮晶晶的眼眸望著他的方向,然後,慢慢地,她臉色變了,委屈地說道:「顯兒,是我錯了,別點我穴道,我們可以改聊別的……你作主就是了。」

  一夜未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視線一直膠在不發一語的顯兒臉上,不時地撫著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齒印。五叔說些什麼,她全然記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著他。
  「山風?」前任五公子柔聲叫著。
  她回神,接過溫酒的雙手竟然有些發顫。
  她傻笑:「我有點緊張……」又朝公孫顯笑著,把一臉笑容送給他,讓他記憶裡留下她最好的一面。「顯兒……」
  「有什麼事,等妳好了再告訴我。」他語氣平靜道。
  「……好。」她低低說著:「等我好了我再告訴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緣的手勁有多強。
  她抬頭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頷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即使她真出了什麼事,有大哥跟幾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撫顯兒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氣,對著公孫顯燦爛笑著:
  「顯兒,我喝了。」
  公孫顯目光不離她,沒有答話。
  她把食籃扔到地上,然後一飲而盡那杯溫酒。眼角瞥到他動了動,她連忙道:
  「我沒事沒事,只是有點嗆。」
  公孫顯緊緊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著他。
  「山風,」五叔的聲音有些遠:「我不在酒裡下緩劑,怕金綿綿一入腹中便被血鷹食了,剛開始也許妳會不舒服,但妳忍一忍,能……能熬過一個時辰,再服一帖藥,閒雲跟屠三瓏會以內力讓妳藥效迅速散發,以保住妳五髒六腑為主……」
  她點點頭,用力感覺一下。「我好像還沒有什麼感覺呢。」只是,五叔的聲音有點模糊,讓她聽不真切。
  「以後每隔一天,閒雲、聞人莊主都會輪流助妳,等到血鷹跟金綿綿兩敗皆亡,我會放藥,讓他們順利自妳體內排出。」
  她還是只能點頭。五叔說的,都是最美好的結局,不管是哪一個階段出了差錯,後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想試一試。
  她輕輕反握住公孫顯的雙手,朝他開心地笑著。
  其實,她一直有句話想告訴他卻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陳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歡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過得太苦。自始至終,她只喜歡過一個男人,無法了解喜歡第二個、第三個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時間,但至少想著她幾年吧;至少,心裡只有她幾年吧,她真的想這麼說,卻忍著不敢說。
  他會聽著她的話,然後就這麼孤獨幾年,那她罪過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妳為什麼不說話?」公孫顯忽地厲聲問道。
  她緊緊抿著嘴,握著他的雙手一直在發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間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還是盯著他,嘴角含著傻氣的笑。
  緊閉的嘴角無法擋住湧上的熱流。她又開始用力抹著嘴角流出的紅色鮮血。
  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她聽不見,好像有人在抓著她的肩,她也沒有感覺,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輩子的顯兒眼裡。
  他臉色遽變,她想要告訴他,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會像平常服藥後入睡那樣,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閉,什麼感覺也沒有了,所以,不要太難過了。
  不要太難過了……
  她想要這麼說,嘴巴一張開,不受控制地噴了他一臉的血。
  她渾身一軟,往後倒去。好像有人抱住她了,是顯兒嗎?
  十二歲那年她賭贏了,痛苦地活下來了;現在她賭輸,未嘗不是件好事,所以……
  所以……
  別捨不得她,別不甘心,她很高興能有他相伴,能成為公孫家的人、成為他的妻子,就算再來一次,讓她痛苦這麼多年,她還是心甘情願。
  真的,就算再來一次,她還是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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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十三年前
  淒厲痛絕的叫聲幾乎響遍整座莊院。
  「好痛,好痛,我的背好痛啊!」
  門外的大小弟子不由得一臉痛縮,感同身受。雖然他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但那叫聲十分耳熟,正是公孫家那個體弱多病的小姐。
  一刻鍾前,三公子匆匆抱著衣衫凌亂的公孫要白進屋,隨即春香公子傅臨春以及莊內幾位長者跟著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接著,不時傳出公孫要白痛不欲生的哭喊。
  明明是春香公子的生辰,但此刻似乎快變成她的死忌。在場的弟子不約而同看著地上那道一路拖拉入屋的血跡。
  屋內,傅臨春坐在床緣,壓著她的身子,制止她每一次痛醒的哭叫。
  「不痛不痛,要白,妳挨了一掌,不礙事的。三叔已封住妳的穴道,現在妳不會有痛覺,一定是方才妳太痛了,所以感覺還殘留著。大夫馬上來,妳再忍忍。」
  她淚流滿面,側趴在床上,黑發散亂落在枕上。
  「顯兒,我真的好痛……」她嘶啞地說,望著緊緊握住她手的男孩。
  男孩的眼瞳深黑,透著一抹怒恨,喉口不停地滾動著,像是十分緊張憤怒。這是她侄子,一個她看不到長大的侄子,所以她老喜歡跟他鬧、跟他撒嬌,她不想長大,不想再過生日,可是她沒有想到——
  「我好痛……」她委屈地對著他哭訴:「好痛好痛……」
  「我知道。」他沙啞道:「妳細皮嫩肉,吃不了疼,再過一會兒,閉上限,再一會兒就好,妳就不痛了。」
  不是不是,她真的很痛!她的背部火辣辣的,痛得連她五髒六腑都狠狠地擰起來,傅哥哥說她是痛感幻覺,不,明明不是的!她真的好痛——一股遽痛再度襲來,讓她渾身猶如火燒,又如被啃食般,她本想閉嘴忍痛,哪知嘴巴不受束縛,尖叫出口的剎那,丹田處一股熱氣直湧而出,滾熱的紅血自她嘴裡狂噴出來。
  男孩臉色大變,還來不及說話,一人匆匆推門而入,叫道:
  「不得了了!公子,我們剛將畫師的屍身抬進廳裡,發現他的手臂開始腐爛。」那名弟子指著右手肘下方,道:「約莫在這地方,有塊像老鷹胎記腐爛了。」
  傅臨春聞言,立時臉白如紙,不理會在場都是男子,喝道:
  「公孫,壓住她!」
  男孩用盡力氣,抱住她瘦弱的身子,卻不料看見傅臨春一把扯下她的破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
  屋裡全是男人,就算都是叔伯輩的年齡,這也未免太過份了……男孩不及斥罵,就瞧見眾人臉色一凜。
  他順著視線往下移,落在她背下那朵鮮紅的老鷹上。

  男孩無聲無息地走進她的閨房裡。
  不出他意料的,她正虛弱地躺在床上,像個快壞掉的娃娃。仿佛察覺有人到來,她無力地掀了掀眼皮,一看是他,開心地笑道:
  「顯兒,你來看我啦!」
  「嗯。」
  她拍拍床緣。「你坐,我好寂寞呢。」
  他依言坐在床緣,摸摸她的額面。她面白如雪,美麗的笑容隨時會碎掉,她沒有察覺,一徑地笑道:
  「傅哥哥說,過兩天大哥跟大嫂就到莊了,到時咱們就能見到他們,我已經好久好久沒瞧見他們了。」
  「嗯。」
  她扮個鬼臉,有點不高興了。
  「你話這麼少,我有說跟沒說一樣。你不說話就走好了。」
  「妳要我說什麼?」
  「說……」她想了想,看見窗子外暗黑的顏色。「天黑了啊……」
  「天黑了。」
  她嘴角翹翹,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顯兒,今天晚上陪姑姑睡,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親。」他道。
  她抿著嘴看著池。
  一直看一直看。
  「男女授受不親。」他堅持道。
  再看再看再看。
  「……」他沉默地上床,瞧見她眉開眼笑,同時也注意到她體力不支,整個身子已經無力自床上爬起了。
  她笑瞇瞇地湊上來,抱住他的腰。「顯兒,你真暖和。」
  「……」他輕輕撫上她冰涼的臉頰。
  「啊,真的好溫暖。」她像貓咪一樣閉上眼,嬌嬌地說:「如果你再大一點就好了,嘿嘿,再大一點,抱起來就過癮了。」
  「妳在少女思春了。」他冷聲道。
  她立即張眼瞪著他。「誰在少女思春?我要思春,也不會思你,思傅哥哥還來得有樂趣點。」
  「他有什麼好?」
  「好啊,傅哥哥比我高、比我大、比我壯、比我……一般女孩都會喜歡他吧。」她非常認真地說道。
  他沉默一陣,代她補了一句:
  「如果他在場,他還能為妳擋……放手!」黑眸噴出火來。
  她用力地捏著他的雙頰,叫道:「你還說你還說,我最討厭你說這種話了!」
  「公孫要白,放手!」
  她又捏了一陣,最後不是因為他的怒氣而放手,實在是沒力氣了。她有點喘、有點暈了,但還是瞪著他說:
  「三叔叔說,那個畫師本來要擄的是我,從頭到尾根本不干你的事,你只是不巧找到我,他想先除掉你,我一時傻幫你擋了,就這樣而已,你內疚什麼……別讓我再說一次了,我一說就想起那時候,我……很怕的……」她余悸猶存,小臉埋進他的懷裡,小小的身子開始發抖了。
  男孩立即抱住她,又惱又氣。
  她說的沒錯,當時他是多余的,當那個畫師將畫交給他時,他雙手接下,往要白看去,才看那麼一眼,畫師竟對他出手,要白不懂武,只能以身去擋,但那並不是她致命的傷害,而是她背後那只老鷹……
  他這幾年這麼扎實的學武,卻保護不了自己最看重的至親,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畫師在她背上畫下致死的毒素,那他學這些正統的武學又有什麼意義?
  「顯兒,」她天生嬌滴滴的聲音從他懷裡傳出。「將來你打算生幾個小孩?」
  他一怔。
  「我在問你話呢。」
  「沒想過。」
  「也對,你這麼小,怎麼會想呢?」有點瞧不起的意味。接著,又有點討好地說:「那等你將來娶老婆,打算生小孩了,如果要生兩個,那你就生四個;你想要三個,就生六個,好不好?」
  他瞇起眼。「不好。」
  她抬頭,瞪著他。「為什麼不好?你幫我生,有什麼關系?這麼小氣,一點都不像你爹!」
  「要生妳自己生!」
  她鼓起沒有血色的雙頰,很想拿出屬於姑姑的威脅,但四肢無力,只能忍氣吞聲,嘀咕:「你這麼小氣,你的老婆可慘了。不知道將來你會怎麼討老婆?有沒有人警告你老婆?」
  「妳不會自己看麼?」
  他一直反駁她不肯順從她,讓她驀地火大起來,大聲罵道:
  「我不想自己看啊?我不想看啊?我想啊!很想的!可是你看,你看,我還有多少日子啊!你哄哄我會怎樣啊?」
  「妳叫什麼?妳長命百歲……」這一次不叫她放手,直接緊扣住她捏他臉的雙手。
  互瞪。
  瞪著瞪著,她眼淚就滾了出來。「你以為我不想啊……長命百歲呢,我可以活很老很老,老到能看見你孫子,老到看你掉牙齒……」她用力拿他衣衫擦淚,可是怎麼擦也擦不完。「不要騙我了好不好,傅哥哥根本沒有解藥……沒有解藥……」
  他一語不發,再度抱她入懷。
  「顯兒,顯兒,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哭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妳一定活得下去。」
  「騙人。」她吸吸鼻子,抹掉眼淚,深吸口氣,用力眨了眨眼,睡回床的內側。「我有點冷,顯兒。」
  他馬上幫她蓋好被子,兩人同蓋一被,一塊看著床頂。
  過了一會兒,她說:
  「顯兒,以前我很怕短命,現在還是有點點的怕,可是我更怕的是另一件事,你答應我好不好?」
  「妳說。」
  「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無藥可救,寄宿的蟲子真的破體出來了,你不要看,那一定很丑很丑。」
  他沉默著。
  「然後,你改名叫公孫要白,假裝我跟你活在一塊,好不好?」
  「都這時候了妳還在胡說八道!」
  她扁扁嘴。「我是認真的嘛……」而後歎息:「能活著,要我做什麼都好。」
  她能活著,要他做什麼他都甘願。他想著,卻不想說出來。
  「我有點累了……」
  「累了就快點睡。」
  「……顯兒……」
  「嗯?」
  「我好想看你長大的樣子喔,你怎麼這麼小?」她唉聲歎氣。「不然我每天幫你澆澆水,讓你快快長大,讓我看一眼你長大的樣子也好。」
  「妳快睡吧。」不想理她這種瘋言瘋語。
  「想想真心酸,從小到大沒人抱過我,第一個抱起我的竟然是三叔叔,雖然他四十多看起來像二十幾,但我還是有點失望,我一直幻想等我再大點,會有個俊俏少年抱起我耶。」
  真的在思春了,懶得理她。男孩閉上眼。
  終於,她安靜下來了。
  室內也跟著無聲了。他還是習慣她吱吱喳喳說個沒完,那讓他覺得她還活著,還有命在。五叔擅醫,也束手無策;傅臨春虛長幾歲,已接手莊內公子之名,連續動用關系請來的名醫更沒有本事治愈她,現在他只能等著爹娘回來了。
  他年紀確實過小,連點勢力都沒有,只能掩飾滿心的焦慮陪著她。人說,美人多薄命,他寧願她丑點,成天吱吱喳喳的,就算讓他聽到抓狂他也心甘情願。
  不知過了多久,她動了一下,輕喊:「顯兒?」
  他回神,道:「我沒睡著。」
  「……我想睡了,你回去好不好?順便,叫傅哥哥或者三叔叔快點來……」
  男孩聞言,猛然看向她。她面色奇慘,眼裡溢滿恐懼,雙手搗著嘴,鮮紅刺眼的血成串從她指縫滑落,染紅了溫暖的棉被。
  他迅速跳下床,頭也不回地奔出去。

  親親侄兒,姑姑目前一切安好,這裡的老神醫說世上沒有他救不了的人,所以我很安心,只是,藥好苦,真的好苦,老神醫問我要命還是不苦,選一條,你知道我會選什麼的。我在信中附上黃蓮粉,顯兒你要有良心的話,就混水喝下去後,眺望著遠方的白雲,我想,我就在那朵白雲下面,也會一塊陪你苦的。
  
        姑姑要白
  
  親親顯兒,姑姑目前一切安好,你隨信附來的糖,我已收到,雖然晚了半年。你的來信實在太簡短,這裡生活好苦,顯兒,救救我,這種生活真不是人過的,老神醫每天以真氣助我抑毒,但我實在不願意這樣,你懂得的,我都要十五了,該發育的也發育了(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那上街多看成熟的姑娘兩眼就明白了),還要被迫穿著肚兜,讓老神醫為我渡氣,他已經七、八十歲了,但……算了,能活下去最重要吧,我還想看你娶妻生子呢。
  顯兒,你要看天邊的白雲喔,下次告訴我你看見的白雲像什麼?是鳥還是魚?最近我一直看一直看,怎麼看,都覺得它還是個雲,奇怪,我的眼睛出問題了嗎?魚上哪兒了?鳥上哪了?
  姑姑要白
  
  顯兒,聽大哥說,你已被尊封先生之名,恭喜你,才十幾歲就已經是雲家莊的主子了。雲家莊向來有兩派,文為公子、武為先生,傅哥哥為春香公子當之無愧,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很想成為數字公子呢,可惜我是個女的,沒有人會培養一個隨時見閻王的女孩吧?今晚不知為何,我身心俱疲,老神醫又試另一種方法抑毒,我看不見背後那只老鷹,所以無法得知成效如何。
  告訴你一件事,我剛來島上時,老神醫的胡子長長,每次他走來走去,就像是自動的掃帚,把屋裡清得干干淨淨……只是,這兩年我不再覺得有趣,反而有點麻木了。據我猜測,可能是老神醫開的藥影響到我的知覺,雖然我很久沒有吃藥了。
  另,嫂嫂在你那嗎?這兩年,不見嫂嫂影子,再這樣下去,我懷疑顯兒,你的父母,我的兄嫂,這兩個人出了問題,你一定要關注。我很喜歡嫂嫂跟大哥,我想找到像嫂嫂或者大哥的人,能嫁給這樣的人,就一定是我修來的福氣。顯兒,你說,我會有機會嫁人嗎?
  姑姑要白
  
  顯兒,你讓我驚喜了!不到一個月便已收到你的信,還有你差人送來的腰牌,數字九呢,你打哪來的?你信裡只寫著「給妳」兩個字,什麼都不明說,九公子一直是懸位,這真的是要給我的嗎?我好開心,天天配著這塊腰牌,雖然島上沒有多少人,但掛著它,幻想自己是數字公子也是好的。
  姑姑要白
  
  顯兒,老神醫仙逝了。
  我想這個消息你遲早會知道,索性我就先坦白了。不過你別擔心,上回我跟你提過老神醫解毒的新方法,應該滿有效果的,只是有點辛苦,而且最近我胖了,等你看見我時,一定一定嚇一跳。我想,這輩子我與成親無緣了,就讓我這個很有可能孤獨終老的姑姑來守護你吧。今年你也要十七了,再過兩年應該要成親才對,我是無法出島了,到時你記得帶你娘子過來探探姑姑哦。
  嗯……如果我活不到那個時候,你照樣帶著妻小來忌拜,你放心,就算我躺在泥土裡睡大覺,也會好好保佑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娃兒到處爬。
  姑姑要白
  
  我娶妳
  不是侄兒,公孫顯
  很高興地拆信,然後瞠目結舌。
  她翻翻信紙的背面,再放在火上熱烤,烤完之後再對著天空看,這封信裡沒有暗藏玄機啊!
  我娶妳?她傻傻地看著上頭的字。
  這些年來,只要她寫信寄去,顯兒回信多半是寥寥片語,這封信確實很符合他的個性,字跡也相差無幾。
  他昏頭了嗎?是姑侄耶!她想了想,覺得有點好笑。她對顯兒的印象,還是那個十歲的男孩,相貌非常像嫂嫂,實在無法想象嫂嫂變男人的樣子。
  這幾年,他被尊為先生之名,年紀輕輕已有一番作為,他還記得她這個姑姑,算了不起了呢。
  「我娶妳?」她低聲念著,忍不住開心笑了出來:「這小子才幾歲,就想娶人?」真是……好可愛,也很窩心。
  明天一早她來回信,她才不要嫁給一個小孩子呢。
  外頭天色暗暗,她一邊吃著水果,一邊倒水准備服藥。
  一顆藥丸立即入睡,絕不會無端被驚醒。
  她小心翼翼將一盤切好的水果放在床側茶幾上,以手絹覆蓋,接著,她蓋好棉被,一口吞藥,今晚准備作個好夢。
  嗯……就想十歲的顯兒好了。嘻,這麼小的孩子,竟然想娶她?真是太講義氣了!
  如果她有命活到他成親生子,一定會把這件趣事告訴侄媳,讓她好好喝干醋。
  如果她還有命哪……
  她真的好累好累,不想有命了。雖然她才十九,離七老八十還有那麼多那麼多日子,但她已經不介意短命了,她以前很怕死,但現在……如果死亡是像她睡著一樣,什麼夢都做不到,那對她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
  只是,她不敢告訴大哥他們。他們這幾年一直為她奔波,明明都已經是退隱的人了,叔伯們還為她謀求生路。
  這個生路,真的好苦!
  現在,她只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就用不著每天為活下去而戰戰兢兢了。
  藥效即生,她神智遽散,如同往常正要陷進無夢世界時,忽地有抹身影入眼。
  等等,島上有陌生人?
  他走進她房裡了!他想干什麼?
  等等,等等啊,再給她一點意識,至少讓她問清楚——
  她直接倒床不起。

  再醒來時,已經是大白天了。
  她下意識伸手探向茶幾,但中途頓住。
  如果……如果……
  其實不是很可怕,反正,她也不知道能再撐多久,不如就這樣睡著……忍忍再忍……五髒六腑開始催動,丹田凝聚熱流,她嚇了一跳,趕緊捻過一片瓜果塞進嘴裡,狼狽吞下肚。
  她沒用真沒用!這麼害怕做什麼?人生自古誰無死,人家留取丹心照汗青,她就算留不住全屍,但好歹也不會再拖累大哥他們了,她真孬真孬!
  她吸吸鼻子,聽見腳步聲自長廊而來。她抬臉,用泛紅的眼眸迎接進屋的人。
  然後僵住。
  來者,是個少年。
  一身鑲著金線的黑衣,個頭比她高上許多,氣質偏冷,相貌有點眼熟,五官生得太好,是個俊俏兒郎耶……驀地,她面容通紅。
  「妳在發什麼呆?」他忽地開口,迅速上前取過幾上水果硬塞進她的嘴裡。
  她茫然但自動自發嚼著,忽然發現自己一身單薄的內衫,立即拉過被子遮掩。
  「你你你……你是誰啊?」就算她有點胖兒,也不能這樣貿然闖進一個大姑娘的閨房裡吧。
  他聞言,眼神古怪,端過果盤,就坐在她的床緣。
  「你到底是誰?」昨晚,那抹人影好像是他。近日兄嫂叔伯都不在島上,只有幾個僕人照顧她,那些僕役都還活著吧?
  那少年不發一語,又塞給她一片瓜果。
  「其他人呢?」她小心翼翼地問。
  「都忙著呢。」他淡聲道。
  聽起來不像有惡意,也跟大哥大嫂他們相識,這讓她松口氣。她在島上這麼久,相處的都是年紀至少大上兩輪的「老人」,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好看的男孩呢。
  咳咳,美麗的人兒被人欣賞是理所當然,她偷偷欣賞個過癮,長這麼大,真的沒有跟俊美少年郎接觸過耶。她圓臉有點發熱,心跳莫名加速,雖然很失禮,但還是要繼續吃著維生的食物。
  「那個……請問,你是誰啊?」
  「妳認不出我?」他的語氣遽冷,直勾勾地望著她。「我卻認識妳。」
  這麼俊俏的少年認識她,沒理由她會忘記的。她想了一下,試探地問:
  「你也認識公孫雲,對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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