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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花開》作者:簡薰

《花開》作者:簡薰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1908個瀏覽者
書籍簡介:
那年,花開十五歲,賣身入了何家繡坊當丫鬟已快八年,
她真的沒想到,一樁好姻緣在成親當天小姐會留書落跑,
害她這琴棋書畫不懂、連字都寫不好的丫頭得頂包代嫁,
當這個新娘子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寅時定親,卯時過門,
是夜就被夫君給、給……生米煮成熟飯了,
「上官少夫人」這位置她坐得戰戰兢兢,畢竟不能丟小姐的臉,
但許是奴性堅強,馬腳還是不小心露出來些,
讓丈夫懷疑媒婆不只畫像造假,連讚她的話都是騙人的──
「金枝玉葉,掌珠般養大」、「博覽群書,善詞工詩」,
試問哪個金枝玉葉可以自己抬著一大盆水服侍丈夫梳洗?
詩詞不會半句,還把夫君比喻成「烏草湯」?!
成天只愛跟些崽鹿、小兔玩耍,十足小孩心性,
欸,哪知她相公倒挺愛她這一款,成婚半年就「有了」,
兩人愈過愈幸福,怎麼辦?到時她怎麼捨得把他還給小姐啊……

  楔子
  
  彎彎曲曲的黃河經過都城向東面的莘集村緩緩流去。
  
  莘集村是個小集鎮,臨著古老的黃河水道,周圍有著望不盡的沙灘和無邊的蘆葦,所以村民們在這塊土地都以織席、捕魚謀生,世代安居樂業。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黃河一如往常般滾著濁浪,漁夫們坐著小船在靠近河岸邊處打魚,旋身撒網收繩,一次復一次。
  
  十幾條小船隨著竹籠裡裝滿了魚而陸續的搖槳離去,只留下零落的兩三艘仍為了未滿的竹籠認真的打著魚,沒注意到黃河水位愈升愈高,波浪也愈來愈洶湧,直到岸邊有人朝他們大叫——
  
  「喂,快上岸呀!黃河氾濫啦!」
  
  船上的漁夫們聞聲抬頭。
  
  黃河氾濫?怎會?時間不對呀,今年氾濫的時間怎會提早了這麼多?
  
  漁夫們抬頭往上游望去,只見黃浪推湧,原本平靜的河面突然變得波濤洶湧,而且一波波的浪潮早將他們的船推離了原捕魚處。
  
  「快上岸、快上岸!」
  
  還在河面上的漁夫們爭相告示,一艘艘小船急忙搖槳往岸邊靠去。
  
  其中有艘小船正欲將剛撒出去的漁網收回時,卻發現網子不知被濁浪裡的什麼東西勾住,漁夫喚來伴兒幫忙,夫妻倆用力扯網,卻在一陣急浪湧來的瞬間反被魚網拖進濁浪裡,雙雙落水,滅頂……
  
  吉祥是金家漁夫的大女兒,身為老大的她總是在父母出門捕魚時,就跟著起床到廚房生火打水,負責煮食與家務,照顧比自己年幼的三個妹妹。
  
  二妹如意有時候醒得早了,也會起來幫忙。
  
  三妹花開、四妹富貴偶爾會幫忙,只不過幫倒忙的機率比較多。
  
  他們一家六口生活雖不富裕,卻知足守本份,直到那天黃河河水提早氾濫成災,意外的奪走了她們雙親,讓原本和樂的家庭變了樣。
  
  那年吉祥才十歲,如意九歲,花開、富貴也才七、八歲而已,頓失父母的四姊妹在無依無靠又沒錢埋葬父母的情況下,只能接受隔壁大嬸的說服與安排,賣身葬父母。
  
  那年,她們失去了父母。
  
  那年,她們姊妹分離了。
  
  那年,她們的命運有了分歧。
  
  那年,之後又過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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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江南絲湖莊。
  
  大紅喜帳,鴛鴦繡被,穿著鳳冠霞帔的金花開坐在床沿,小小的臉龐上七分緊張混著兩分無奈,還有一絲疲倦。
  
  好累。
  
  原來當新娘子這麼累。
  
  一早起來,化妝、著衣,頂著比唱戲姑娘還大的鳳冠,搖搖晃晃的被扶出來,祭拜何家祖先,上轎,扛扛扛,一路扛過都城,扛到上官家,馬上又是祭拜上官家祖先,拜天地,拜上官家的奶奶、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拜完長輩揖夫君……
  
  張嬤嬤塞給她的半個饅頭早在轎子上吃完,現在所有人都在外堂大吃大喝,她卻只能喝水,為什麼沒人想到要給新娘子送點飯過來?
  
  成個親這麼累,難怪小姐要落跑。
  
  花開歎了一口氣,餓。
  
  抬頭看見滿房喜字,桌上一對喜燭,她還是有點難相信,她居然成親了,居然就這樣成親了?
  
  今天早晨起床時,她的身份還是何府千金的隨侍丫頭,現在卻……哎。
  
  「何家繡坊」出產各式繡品,何氏繡工天下有名,而上官家的「江南絲湖莊」則產絲綢棉葛,有桑田、棉田、絲院、染院,從抽絲到成疋一氣呵成,幾乎佔據江南大半絲綢市場,兩家聯姻,是地方盛事,沒人想到小姐會留書落跑。
  
  早上她去喚醒小姐時,見床上沒人,還以為小姐因為緊張所以早起,等發現桌子上的留書,才發現大事不妙。
  
  爹、娘,女兒跟汪大哥是真心相愛,請原諒女兒不孝。
  
  芍葯上
  
  花開不敢聲張,拿了信直衝老爺夫人的房間。
  
  老爺看完信一臉呆滯,夫人看完信一臉傻眼,加上張嬤嬤,房間四個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外頭傳來其它丫頭的聲音,「老爺夫人,陳伯說吉時快到了,請老爺夫人準備祭祖。」
  
  這下可好,祭祖的時間快到了,也就是說,上官家的花轎快來啦。
  
  江南絲湖莊三代單傳就上官武玥一個兒子,何家繡坊也就何芍葯一個千金,本來應該是美事,誰知道會出大事。
  
  要出去找人嘛,都走了大半夜了,也不可能馬上找回來,何況女兒與長工私奔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只能私下托人找,絕不能大肆宣揚。
  
  要想跟上官家延期婚事,只怕又不容易。
  
  上官氏富甲一方,連官府都賣幾分面子,上官老爺多年前病逝,留下母親、姨娘,一個小姑獨處的姊姊,三位夫人,三位小姐,一門九女就一個小公子,好不容易等到小公子長大成人,也對了門好親事,自然是極盡能力之鋪張,別說往來商賈,就連朝廷命官都請來不少,根本不可能延期。
  
  眼見吉時愈來愈近,張嬤嬤突然語出驚人的表示,「不如讓花開頂替芍葯嫁過去吧。」
  
  始終呈現呆滯狀態的何老爺聞言,終於回過神來,「花開……代嫁?」
  
  「是啊,老爺夫人,上官家的轎子就快到了,我們總不能讓他們扛個空轎子回去,絲湖莊請來多少大官,沒了新娘子,說不定當場說我們蓄意戲弄朝廷命官,到時麻煩可大了。」
  
  何老爺點點頭,「這倒是。」
  
  戲弄朝廷命官,就等於看不起朝廷,看不起朝廷,就等於沒把皇帝放在眼裡,沒把皇帝放在眼裡……何老爺抖了抖,不想再想下去。
  
  「府裡雖然丫頭不少,但要年紀差不多的,又瞭解小姐的,不就花開這個小丫頭嗎。」張嬤嬤繼續分析,「自從八、九歲買進府裡,就是跟小姐作伴,還有誰比她瞭解小姐?夫人您別怪我多嘴,前兩年您幫小姐做的裙子太短,但花開年年幫小姐做的衣服裙子可是分毫不差。」
  
  何夫人聞言,慚愧的低下頭。
  
  「反正這門親事是半年前才定的,上官公子也沒見過小姐,花開這丫頭長得也討喜,就讓她先代小姐嫁過去,免得事情鬧大,不好收場。」
  
  張嬤嬤一說完,何老爺何夫人不約而同將臉對著花開,凝視,凝視,再凝視……
  
  花開心裡一陣發毛,老爺夫人該不會把這個餿主意當真了吧?
  
  「花開。」何夫人拉起她的手,「我知道這件事情很為難,可是除了妳,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何況這麼大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妳說是嗎?」
  
  嗚嗚,她能說不是嗎?
  
  何老爺接著說:「我們知道芍葯喜歡上那姓汪的小子,可是妳說,那小子不要說只是個長工,連大字都不認得幾個,我們芍葯怎麼可以嫁給他,就是怕夜長夢多,才急忙給她定了親事,江南絲湖莊的公子啊,又年輕,又英俊,家財萬貫,多少姑娘家想嫁都還不成,芍葯居然、居然……唉。」
  
  長歎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花開也忍不住想歎氣。
  
  雖然不想,但是看老爺夫人還有張嬤嬤的樣子,似乎是想把災情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如果她今天是一路嚷嚷著「老爺夫人不好了,小姐離家出走」這兩句過來,弄得全府皆知,現下應該就不能使出代嫁這招,但話說回來,要是她一路嚷嚷,後果可能更可怕。
  
  早知道小姐要私奔,她昨晚應該睡在小榻前,看住小姐,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代嫁?噢∼
  
  上官家請來了幾個朝廷大官,卻沒新娘子奉茶,「戲弄朝廷命官」的結果,可能會讓何家百年基業化為烏有。
  
  老爺夫人對她有恩,無論如何,她不能讓他們陷入困境。
  
  頂包出嫁雖然危險又荒謬,但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只是……
  
  「萬一,被知道了怎麼辦?小姐會寫詩彈琴,善描丹青,前兩個月還畫了佛祖像送給長年吃齋的上官老夫人呢,可我什麼都不會,上官少爺又不是傻子,總會發現的。」
  
  「不會不會。」張嬤嬤連忙說:「方家千金說會彈琴,後來發現只會幾個音,司馬家的公子號稱會武功,其實只會兩三招,王府姑娘說會跳西域舞,結果看過的人都說看不出來那是舞蹈,就算妳嫁過去被發現不會寫詩彈琴,也沒什麼。」
  
  也……是啦。
  
  方家千金、司馬公子、王府姑娘的事情她也有聽說,為了別讓親家看扁,婚前多半都誇張行事,花開有預感,幾個月後,省城的人一定會說,聽說何家繡坊的千金連字都寫不好,還吹牛說會寫詩……
  
  「可他見過小姐的畫像……」
  
  「畫像都是騙人的啦,誰家不是叫畫師把眼睛畫大點,嘴巴畫小點,胖姑娘畫瘦些,瘦姑娘畫得豐腴些。」張嬤嬤繼續給她做心理建設,「只要老爺夫人說妳是何芍葯,連奶娘我也一口咬定妳就是從小養大的小姐,就算上官少爺心裡懷疑,也不能說妳不是。」
  
  呃,好吧。
  
  如果親爹親娘奶娘都說是,一般人也會認為就是了。
  
  何況府中見過小姐的人其實不多,知道小姐容貌的人也不可能去上官家,因此基本上不會有拆穿危機。
  
  於是就這樣,她跟張嬤嬤回到小姐房間,穿上她給小姐縫製的大紅喜服,蓋上喜帕,權充小姐拜了祖先,上了花轎,當起了頂包的上官少夫人。
  
  冗長的喜宴終於結束。
  
  上官武玥帶著三分醉意走到了新樓——奶奶為了他成親,另外蓋的院子。
  
  其實沒那個必要,不過自從他定親後,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跟親娘都陷入無比的亢奮,為了給她們找點事情做,他於是提出新院的要求,上官家的女人們這下可高興了,理所當然的大忙特忙,買東買西。
  
  對上官武玥來說,能看從小疼愛自己的長輩們高高興興,也就夠了。
  
  走入小院子,今早陪嫁過來的奶娘連忙對他一揖,「姑爺。」
  
  旁邊幾個新買的丫頭就要替他打開新房的門,他擺了擺手,給了喜錢,讓她們都下去。
  
  推開貼著喜字的大門,一眼看到桌上的紅燭以及合巹酒。
  
  他的新娘子就坐在床沿。
  
  何芍葯,今年十八歲,據說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不過他很清楚,那些都不是重點,兩家聯姻純粹是商業利益。
  
  一旦結成親家,何家繡坊可以便宜買進上官家的生絲,而何家就這麼一個千金,將來繡坊勢必會成為江南絲湖莊的產業。
  
  所以,雖然兩人只見過彼此的畫像,如今卻成了夫妻。
  
  上官武玥對何芍葯並無太多要求,只希望她能孝順婆婆們以及上面兩位太婆,還有,快點生下孩子。
  
  上官家產業雖大,但實在太冷清了。
  
  如果能有幾個小孩兒,長輩們都會很高興。
  
  反手闔上門,明顯見到床上的小人影動了一下,看起來有點僵硬。
  
  在緊張嗎?
  
  上官武玥發現,隨著他腳步聲愈來愈接近她,她的肩膀就會往內縮一點,看起來極為緊張。
  
  緊張是好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新娘子是個沒神經的人。
  
  輕咳一聲,緩緩揭開喜帕,一張白皙的小臉映入他的眼簾。
  
  一雙圓圓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雖然跟畫像上的人一點都不像,但大致說來,還算不錯。
  
  只是,有一點稚氣未脫。
  
  明明是十八歲,看起來卻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
  
  被他盯著看,床上的小人兒突然紅了臉,低下頭,模樣看起來十分無措。
  
  還……挺有趣的。
  
  明明是大家閨秀,怎麼看起來像個小孩子似——不過老實說,比起穩重的名門千金,眼前這只慌亂的小白兔,好像比較得他的眼緣。
  
  「娘子。」
  
  花開忍不住心裡怦怦跳,娘、娘子欸……
  
  這男人叫她娘子……
  
  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什麼,她比小姐小了三歲,希望他別發現她其實才剛及笄。
  
  花開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原來張嬤嬤說的對,真人跟畫像是兩回事,他比畫像更好看。
  
  雙眉飛揚,眼睛炯炯有神。
  
  她的夫君……
  
  想起張嬤嬤剛才在她耳邊的閨房教學……
  
  上官武玥扶起她,「喝合巹酒了。」
  
  喝了合巹酒,小娘子臉上紅暈更盛。
  
  他發現她雖然不是什麼傾城美女,但神色之間有一份溫順,感覺頗討喜。
  
  放下酒盞,正欲解開她的喜服,小娘子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請……請等一下。」
  
  他停下手,等她將話說完。
  
  只見他的小娘子讓他坐在椅子上,對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揖,跪下,額叩首。
  
  「夫君。」
  
  雖然他完全不知道她為何突然行大禮,但也大概猜得出是請求丈夫多多照顧之意。
  
  江南沒這等習俗,也許是北方出身的何夫人傳襲的吧。
  
  女子自古以夫為天,丈夫好,命便好,丈夫不好,也只能忍耐,他想到自己的大姊,雖然嫁給大戶人家,但那少爺不爭氣,天天流連青樓,知書達禮沒用,孝順公婆也沒用,善良無法得到丈夫喜愛,要不是顧忌著上官家的財勢,只怕早被休了。
  
  上官武玥伸手將她扶起,見她小臉上一片忐忑不安,溫言道:「放心吧,我不愛賭,也不去青樓,酒樓偶爾會去,跟一個唱曲的姑娘很熟,不過只是朋友,每隔幾日會與友人湖上飲酒猜令,不過絕不會徹夜不歸。」
  
  這話當然不盡詳實,只是他既然是她的丈夫,又大了她足足七歲,安撫安撫她也是應該的。
  
  說完,小娘子第一次笑了。
  
  然後他發現,他的小娘子笑起來……還挺美的。
  
  「花開,昨晚怎麼樣?」張嬤嬤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小聲問:「順不順利?」
  
  昨晚……
  
  花開一陣臉紅。
  
  怎麼說啊,不能說順利,也不能說不順利,總之,她就照張嬤嬤說的,以忍耐及順從為最高指導原則,直到任務完成。
  
  見小丫頭漲紅臉,張嬤嬤心中大概也有底了,笑,「我就說,別那麼緊張,看看鏡子,我給妳梳的頭,好看吧。」
  
  銅鏡裡的自己,的確梳了漂亮的髮式,但花開卻高興不大起來。
  
  因為根據上官家的規矩,陪嫁的老媽子或者丫頭,就住在新院的外房,服侍新嫁娘,待一旬之後就得回去,以後新娘就是上官家的人。
  
  張嬤嬤只能再跟她作伴九日。
  
  十日後,新嫁娘方能出新院,到時,再次祭祖,再次奉茶,沒了喜帕,讓長輩家人看看新娘子的模樣……
  
  然後過日子。
  
  雖然從此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可是……
  
  「歎什麼氣?」
  
  「張嬤嬤妳覺得,小姐現在跟汪大哥到哪裡了?」
  
  「這我怎麼知道。」
  
  「妳都沒有聽說什麼嗎?」
  
  張嬤嬤一臉好笑,「丫頭,我昨天可是一路陪著妳嫁過來的,妳張嬤嬤我可沒通天眼,別說芍葯小姐跟那忘恩負義的小子,我連城北的老爺夫人都看不到。」
  
  「張嬤嬤,別這樣說汪大哥,他是真心喜歡小姐的。」
  
  她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功能大概就跟小姐的尾巴一樣,走到哪跟到哪。
  
  汪大哥剛來府裡是不識字的,後來喜歡上小姐,為了想配上小姐,他很努力習字,下工後還幫賬房先生打雜買東西,就是因為賬房先生答應教他寫字。
  
  從小姐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慢慢的,認何府院落的名字、染坊的跟色牌……
  
  只可惜,身份懸殊。
  
  「汪大哥人真的很好,連賬房先生都常常誇獎他。」
  
  「說妳傻還真傻。」張嬤嬤伸手在她身上擰了一把,「小姐是老爺夫人唯一的女兒,將來整個何家的財產都要給她的,賬房中百萬兩銀子,誰不真心喜歡?那姓汪的小子要不是看準了這點,妳以為他那麼大膽敢帶小姐私奔?」
  
  花開被擰了一把,不敢再幫汪大哥說好話,只能陪笑,「張嬤嬤,別生氣啦。」
  
  張嬤嬤「哼」的一聲,「我才沒生氣。」
  
  明明就有——但這種忤逆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的。
  
  張嬤嬤是小姐的奶娘,地位崇高無比,連小姐都被修理過,擰人手法爐火純青,永遠有辦法讓人很痛,但又不會留下瘀痕。
  
  就像現在,腰上被捏的那一下,正熱熱辣辣的痛著。
  
  花開其實還有很多問題,例如,找到小姐了要怎麼辦,府裡的人都以為小姐嫁了,總不能又說回來了吧。
  
  江南絲湖莊跟何家繡坊的聯姻是為了各取好處,問題是她是贗品,也因此絲湖莊雖然會賣便宜的生絲給何家,但何家並不會把生意慢慢移交給上官武玥啊,到時候上官家問起來,又該怎麼說?
  
  還有,小姐這次這樣有決心,說不定也早生米煮成熟飯,但老爺夫人肯定無法接受這碗熟飯的,那……啊啊啊啊啊……噢,痛。
  
  花開揉著另一側的腰眼,「張嬤嬤,怎麼又捏我?」
  
  「妳眉頭都皺到可以夾死蚊子了,哪個新娘子像妳一樣。」張嬤嬤拍拍她,「花開,以後這裡就妳一個人,妳要多注意,小心些,妳的身份就是何芍葯,要做跟何芍葯身份相配的事情。」
  
  花開乖巧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讓妳代替小姐是沒辦法中的辦法,雖然我昨天拍胸脯說絕對不會被發現,但老實說,被發現是遲早——」
  
  「張嬤嬤……」
  
  「別急,妳聽我說,小姐是金枝玉葉,從小連洗臉水都沒自己端過,她過不了苦日子的,不用去找,過個一、兩年,帶的錢花完,自己就會回來了,人回到府裡,消息自然就會傳出,那怎麼辦?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直接帶進上官家,說明事實,姑爺是生意人,權衡輕重,會理解的。」
  
  張嬤嬤頓了頓,臉上出現一點同情的神色,「妳呢,就好好侍奉太婆跟幾位婆婆們,聽話些、孝順些,我想老夫人跟姑爺也不會虧待妳,雖然閒言閒語一定有,忍忍也就過了。」
  
  花開懂她的意思。
  
  待小姐回來,「上官夫人」的名號自然就歸回小姐,而她,就是侍妾。
  
  「張嬤嬤,妳不用擔心,我沒事,老爺夫人對我有恩,能幫到他們我很高興,至於小姐回來後,」花開一笑,「我想回家鄉。」
  
  她捏緊了手中一個用紅絲繩串著的扁平小白石,上頭刻著她的名字花開——這是她和姊妹們分開時,姊姊親手為她戴上的,囑咐她別弄丟了,這是給她們以後相認的憑證。
  
  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昨夜被上官武玥脫去衣裳時,她為怕穿幫才急忙解下,塞進枕頭下。想想,還是小心點收進鏡奩裡好了,畢竟一個千金小姐戴著這不倫不類的石頭著實不宜。
  
  「妳的家鄉……不是已經被水淹了嗎?」
  
  她記得當初帶她來的婦人說這小女孩兒家鄉大水,父母雙亡,一家四姊妹賣身葬親,因為聽起來實在可憐,花開看起來又頗為乖巧,所以才破例收了這個連水桶都還提不動的丫頭。
  
  「不是的,只是黃河氾濫,但家鄉還在,我以前老想攢夠了錢,就跟老爺夫人請假回家鄉一趟,想問問有沒有姊妹的消息,如果小姐回來,我就可以理所當然的離開。」說著說著,花開眼睛亮了起來,「說不定已經有人回鄉問過了呢,也許有天,我們四姊妹還能再見面。」
  
  看她這樣滿臉企盼,張嬤嬤把原本想說的話都吞了下去——花開才十五歲,有些事情還不太懂,看她現在這樣開心,倒也不忍心戳穿了。
  
  等她長大,慢慢就會明白,有些事情沒那樣簡單。
  
  就讓她再多高興一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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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新婚幾日,上官武玥已經完全改變他對新婚妻子的看法——原以為會娶進一個千金範例,沒想到小娘子的個性倒意外的隨和。
  
  他以為自己起得夠早了,沒想到她更早。
  
  他是雞鳴即起,她則是雞未鳴就起。
  
  每日清晨,笑意晏晏的服侍他梳洗,輕手輕腳下床更衣,從來不曾吵醒他,衣服鞋襪當然也不勞他費心。
  
  上官武玥是被服侍慣了,但第一天早上看到她親自端了洗臉水跟布巾,還是有點驚訝。
  
  「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可以了。」
  
  「沒關係的,老……」意識到自己即將脫口而出老爺夫人,花開連忙改口,「娘跟我說,侍奉丈夫是妻子的責任。」
  
  狐疑的看著放在架上的描花大瓷盆,「妳抬上來的?」
  
  「是啊。」
  
  「一個人?」
  
  「是啊。」小娘子臉上出現疑惑的神情,「怎麼了?我問了王嫂,她說你以前洗臉就用這麼大的盆子,是我拿錯了嗎?」
  
  「不,沒錯。」他只是很意外而已。
  
  那盆子比一般洗面盆大,雖然不至於抬不動,但要一路從小井端上二樓,勢必要費一番力氣。
  
  她是千金之女,哪來那個力氣?
  
  不及多想,一條擰乾的布巾已經遞到他面前。
  
  「夫君請用。」
  
  布巾居然還是熱的。
  
  忍不住心下奇怪,又看了小娘子一眼,大概是感覺出他的視線,她抬起頭,對著他笑了。
  
  那笑容既單純又可愛,上官武玥忍不住問她,「怎麼不擔心了?」
  
  他記得昨天晚上,她感覺上非常擔心,非常害怕,像只白兔一樣,無辜又不知所措,還跟他行了大禮……但他現在完全感受不到那種氣息。
  
  感覺好像連人都不同了。
  
  「擔心自然是擔心的,但我今早起來想了又想,擔心也沒用。」花開對他一笑,「反正都這樣了,就順其自然吧。」
  
  她本來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昨天的害怕與擔憂其實是有很多原因——事出突然的代嫁,進新房後,張嬤嬤又一直耳提面命行周公之禮時的注意事項,及至掀了喜帕,看到他英氣勃發的臉,腦袋中無法控制的想起張嬤嬤說的那些話,導致她完全靜不下來,連看他眼睛都不敢。
  
  睡了一覺醒來,她就覺得清醒多了。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只能往前劃。
  
  上官武玥覺得有點好笑,「順其自然?」
  
  多少人想娶何家繡坊的千金,多少人想嫁江南絲湖莊的獨子,她居然將這一切解釋成「反正都這樣了」,然後以「那就順其自然」做結論?
  
  「是啊,我今天早上一直在想這件事情。」花開將他擦過的布巾放在水盆邊緣,然後替他取過中褂,手腳利落的替他穿上,「以前去進香時,總覺得那些老和尚說『心中清明,順其自然』是騙人的,到現在我才知道,順其自然心中真的會清明欸,原來那些老和尚說的是真的。」
  
  上官武玥又是一怔,老、老和尚?
  
  應該說「師父」吧。
  
  小手在他前面揮了揮,「你怎麼了?」
  
  「沒事。」
  
  「那這邊坐吧,我幫你梳頭。」小娘子取出盒子中的木梳,開始替他打理起頭髮,「我沒梳過男子的頭髮,可能要比較久,你忍耐一下喔。」
  
  上官武玥莞爾——居然叫他做「你」,明明應該稱他為「夫君」的不是嗎?
  
  這個妻子跟他想的真的……有點……不太一樣。
  
  讓他想想,那個媒婆是怎麼說的——
  
  「何芍葯容貌天下無雙。」唔,小娘子雙眼圓潤,雙眉彎彎,桃色衣裳襯著白皙的小臉,雖然嬌俏可人,但絕沒有美到天下無雙。
  
  「金枝玉葉,掌珠般養大。」哪個金枝玉葉可以自己抬著一大盆水從外苑走上二樓?
  
  「博覽群書,善詞工詩。」一下是老和尚,一下又是你啊你的,別說博覽群書、善詞工詩,他懷疑她連《女誡》都沒讀完。
  
  橫看豎看,都覺得媒婆太過誇大。
  
  但老實說,雖然出乎意料,但感覺不壞就是了。
  
  他……有點喜歡。

    一旬時間很快就過去,終於到了醜媳婦要見公婆的時候。

    張嬤嬤已經回何府去了,花開正在丫頭的幫忙下,將長髮綰髻,然後盡其可能的把長輩送的禮物都往上頭放。

    這是禮貌的表現,但奈何上官家的長輩太多,而她的頭也就那麼點大,在插上第四支簪子時,她開始覺得自己的頭看起好像孔雀屁股一樣,真的很盛放呢。
   
    「少夫人,這支要插哪裡?」

    丫頭小冬拿著一支據說是象徵勤勞的金雞簪子,花開隱約記得那疑似是上官大姐的禮物。
    大姐是平輩,何況喜宴都過了十天,應該早回夫家去了,不插沒關係。
   
    奶奶跟姨奶奶是超級大長輩,她們送的金玉滿堂對簪絕對要待在頭上,姑姑在家地位高,也得留著。

    現在只剩下一個位置,但眼前卻還有三位婆婆送的......她實在不想得罪任何一位。

    是說,上官家的規矩還真奇妙。

    一般人家髮簪是定情物,怎麼在這裡變成長輩給新嫁娘的見面禮?還有,別人家的丫頭或嬤嬤都是可以一直陪著新嫁娘的,就只有他們家,只能陪個十天,真是有點不近人情。
  
    不過現在不是管定情物或者人情的時候......

    「小冬,重新插吧,一邊三支。」

    「是,夫人。」

    於是,當上官武玥忙完絲湖莊的生意,回到上官府的小院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

    大小簪子都在頭髮上,而且明顯依照輩份順序——雖然這樣真的不好看,但卻充份顯示出她對長輩的敬重。

    這點讓他很高興。

    父親過世得極早,留下大筆家產跟一屋子女人,除了要應付外邊同行的競爭之外,幾個遠房的堂叔伯也藉口幫忙想染指絲湖莊的生意。

    他記得父親過世後的半年內,家裡多了好多沒見過面的親戚,有的是一個人來,也有的離譜的舉家入住,光是吃飯就得開上好幾桌,五位上官夫人不知道費多少心思,才將這些家產完整無缺的保管到他成年,姑姑更是因為這樣至今雲英未嫁。

    今日他早早從染院回來,原本就是要提醒小娘子別遺漏任何一位長輩的心意,沒想到他提點之前,她已經先做到了。

    這樣......很好。

    表情不自覺溫和起來,「好了嗎、」

    「嗯。」花開對他一笑,「可我有點緊張欸。」

     「放心吧,她們都是好人。」頓了頓,又補上,「二娘很會跟大娘吵架,奶奶在的時候不敢,不過既然是一家人,遲早會遇到,裝作沒聽見就好,如果吵得太凶,就讓人請姑姑來,別驚動奶奶跟姨奶奶。」

    「知道了。」

    「還有,要多笑。」

    要多笑,好,沒問題。

    花開努力的又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看起來好些,只是,一邊笑一邊忍不住想,有錢人的規矩真的好多——拜天地後的十日內,新娘居然都只能待在小院裡,一般人家根本不會這樣,還好「小院」其實滿大的,有小池涼亭,幾株桃花,要不然光悶就會悶暈。

    第十日早上丈夫會去祖祠上香,晚上則是一家人首次合桌吃飯,成親那日有喜帕遮著不覺得,今天要正式見面,花開真是打從心裡緊張起來,而這壓力極大的飯局,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成新十日的丈夫。

    相處不過十天,但她大概瞭解上官武玥這個人了——他這一生好像為了上官家生存一樣,為了上官家做這個,為了上官家做那個,他對她算不錯,但那並不是因為喜歡,只是純粹基於一個丈夫的義務。

    有時會對她笑,有時會有點小體貼。

    雖然有時是出於真心,但花開知道,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為不好意思冷落新婚妻子。

    當然,除了她的丈夫,她最重要的角色還是江南絲湖莊的年輕莊主。
   
    他得支撐著這個家,以及下面的數千個工人。

    他每天都會去城西染院跟曬布廠,批進來的染色礦石跟染料植物,他也都會親自驗收,事情不少,總是天亮就出門,天黑才會回家。

    就在走往大堂的途中,上官武玥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有個表妹現在住在這裡,是我二娘的外甥女,幾年前父母亡故,所以二娘將她接來住。」

    「那我該叫她什麼?」

    「於秀兒,叫她秀兒就可以。」

    「秀兒多大了?」

    「十八。」

    「十八?」花開的聲音難掩驚訝,「怎麼還沒有給她定親?」

    上官武玥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一時之間倒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不能對著新婚妻子說,因為表妹喜歡我,所以遲遲不婚配吧。

    頓了頓,採取了委婉的說法,「秀兒有意中人了。」

    噢,有意中人,想到自家小姐跟汪大哥,花開連忙說:「那還是別勉強把她許給不喜歡的人,丈夫是天,嫁給不喜歡的人一輩子都是陰天了。」

    上官武玥揚起眉,嫁給不喜歡的人一輩子都是陰天?

    指的是......

    側頭看了看她,卻發現她的小小的臉龐沒有一絲憂傷的樣子,明顯不是在說自己,意外的,他居然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雖然不是因愛結縭,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心裡有別人。

    「就像紅豆湯跟杏仁湯一起放在我面前,每個人都說杏仁湯好、杏仁湯好,不准我喝紅豆湯,要我一定得喝杏仁湯,然後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麼嗎?」花開瞇起眼睛,小爪子在空中做了一個麻花的手勢,「最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喝紅豆湯。」

    上官武玥忍俊不住的笑了,這小孩兒的比喻怎麼這麼奇怪。

    看著她有點忿忿的小臉,他忍不住逗她,「我是杏仁湯嗎?」

    「你不是杏仁湯啦。」

    「總不可能是紅豆湯吧。」

    「我們在這之前沒見過面,怎麼會是紅豆湯。」花開完全沒發現自己成了被捉弄的對象,認真的想了想,「你知道烏草湯嗎?」

    烏草湯?「沒聽過。」

    「你是烏草湯。」

     時序入秋,莊子裡的樹已漸漸染黃,花開坐在涼亭裡,吃著小果子,欣賞眼前景色。

    錯落的石壁前是小橋流水,清澈的潭子裡還可見到顏色斑斕的鯉魚,前幾日她發現原來莊子裡有梅園,等冬天到了,一定要去那裡賞梅。

    「少夫人,茶熱好了。」

    「謝謝。」

    是桂花龍井呢,真香。

    嫁進上官家一個多月,花開漸漸明白為什麼當初張嬤嬤會說:整個何府只有她能冒充小姐。

    撇除年齡相近之外,她跟小姐貼身作伴多年,見識自然比一般丫頭廣——雖然不會畫畫,但也看得出好壞,小姐喜歡古玩美物,老在整理一樣的東西,她自然也會培養出眼力,小姐的衣飾都是由她準備,對衣料的好壞一摸就知道,至於飲食茶點,通常是小姐吃什麼,她就跟著吃什麼,山珍海味,名茶細點,也完全難不倒她。

    「少夫人,表小姐在那欸。」小冬悄悄跟她說,「穿著紫色衣服,在杏樹那裡,好像想過來,又好像只想站在那邊瞪您。」

    順著小冬說的方向看過去,還真的是那個只見過一面的表小姐於秀兒。

    原本她聽上官武玥說她因為有意中人所以不願婚配時,還覺得有點同情她,在大堂吃完飯後,同情馬上消失無蹤。

    表妹真的太不友善了。

    都已經先出聲叫「秀兒表妹」了,她居然裝作沒聽到,裝作沒聽到就算了,還「哼」的一聲轉過頭去。

    因為這一哼,當下原本熱鬧迎新人的大桌子突然有點尷尬了起來。

    幸運的是長輩們對於她這個新媳婦都很滿意,尤其當大家看到自己的禮物出現在她頭上時,又開始熱鬧了起來。

    地位最高的奶奶跟姨奶奶頻頻問她住得習慣嗎?身邊的丫頭嬤嬤夠不夠用?花開為了怕自己露出馬腳,也不敢多說話,問她什麼,都是笑著規規矩矩的回答,除了奶奶第一次順喊她「芍葯」反應稍慢之外,其餘應該都還好。

    花開又看了看杏樹下的於秀兒一眼,真是......她是要站在那邊生根嗎?怎麼動都不動的。

    奇怪的是就在她這樣想之後,於秀兒真的朝她走來了。

    雖然她之前沒禮貌,現在又是臉色難看,但花開還是決定先跟她打了招呼。

    老爺夫人有交待,她在絲湖莊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別人對何家繡坊的評價,所以她不能小家子氣,給老爺夫人丟臉。

    「秀兒表妹」

    「......」

    果然,還是不肯叫她一聲表嫂。

    「坐吧,池子裡的鯉魚很可愛。」

    「我不是來看鯉魚的。」於秀兒坐了下來,很快的瞪了小冬一眼,「不會給我倒茶嗎?」

    小冬一驚,花開一歎,伸手拿過乾淨的青瓷杯,親自倒了茶,「是桂花龍井,今早剛送來的。」

    「奶奶送的?」

    「是啊。」

    於秀兒「哼」了一聲——她就知道。

    奶奶喜歡這個新媳婦,所以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了一份過來。

    枉費她這麼多年來對奶奶盡心盡力巴結奉承,但最終還是輸在家民背景——何芍葯要不是有對好父母,能這樣輕鬆嫁給武玥表哥?

    於秀兒站了起來,「別以為我表哥會喜歡你。」

    「我又沒有以為他喜歡我。」

    沒想到這個千金小姐會說出這個答案,她呆了一下,繼續攻擊,「老實告訴你,如果你不是何家繡坊的小姐,表哥根本不會娶你。」

    花開剝了個瓜子,「我知道。」

    「你......」
   
    於秀兒瞪著她,半晌,終於又是「哼」的一聲離開。

    眼見那個紫色的人影消失在迴廊後面,小冬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眼神,「少夫人您好厲害,居然三兩下就讓表小姐閉嘴了,果然讀過書就是不一樣。」

    花開有點傻眼,這什麼跟 什麼啊。

    她都不知道於秀兒為什麼好像又吞了火藥似的氣沖沖離開,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冬會對她這樣崇拜。

    「不過表小姐也真是的,不敢對老夫人發火,就把氣都撒在少夫人身上。」

    「秀兒為什麼要對奶奶發火?」

    「少夫人您不知道嗎?家裡就老夫人喝桂花龍井啊,表小姐喜歡少爺,多年來都對老夫人巴結著,可老夫人也沒送茶給她過,所以她才會這麼生氣。」小冬看了看涼亭四周,確定沒人後,很快的八卦起來,「表小姐厲害著呢,討好少爺,討好老夫人,還要討好少爺的親娘三夫人,可是誰讓她是普通農家的女兒,老夫人這麼勢利,不可能讓少爺娶她啦。」

    花開瞪大眼睛,真是......好八卦。

    但是總算也解除了她心裡的疑惑,原來於秀兒喜歡上官武玥,難怪她對自己沒好臉色。

    不過......小冬說於秀兒是農家女兒又是怎麼回事?

    奶奶這麼勢利,二夫人出身應該也不會太差才是。

    「二夫人原本是染絲女工,後來被老爺看上收房,可進府後老跟大夫人吵架,又加上沒生孩子,老爺看著心煩,就不太去她的院子了,因為失了寵,當然也幫不上娘家什麼忙,弟弟還是在鄉下種菜。幾年前他們意外過逝,來依親的表小姐雖然說自己喜歡少爺,但大家都在說,表小姐只是想當有錢人家的少奶奶。」

    小冬壓低聲音,「兩年前,老夫人想把表小姐許給管家的兒子永齊,表小姐死活不肯,老夫人也有些生氣,後來就沒再提過婚事,其實表小姐真的很傻,少爺不可能娶她的,至於其他名門公子,人人都知道她是二夫人的外甥女,但少爺卻是三夫人所生,兩人一點關係都沒有,誰家的有錢公子會娶這個相貌普通的農家女兒?身份太懸殊不會幸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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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嗑登。
  
  聽到開門的聲音,正在撥弄算盤的永齊抬起頭,見到來人,笑著站了起來,「新郎官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再不出來,我怕我會悶出病來。」
  
  上官武玥大步流星的跨入。
  
  永齊是管家永伯的兒子,也是他的左右手,兩人可說是一起長大,雖然名為主僕,實則是朋友。
  
  上官武玥能說話的人不多,永齊是其中之一。
  
  「今天天高氣爽,我們去遊湖吧。」
  
  「也好。」永齊闔起帳本,「你十餘日未來,這些帳我看得頭大,原本就想等你回來後告假一天去騎馬散心,現在雖然山頭去不成,但遊湖也不錯。阿忠,你去叫王伯準備一下,少爺要遊湖,阿義,你去採芳酒樓請詠詩姑娘過來唱曲,然後去司馬府問問兩位少爺有沒有空。」
  
  吩咐完,兩人一起踏出小樓。
  
  從曬布廠的外圍走過,上千竹竿上晾著一塊一塊染好色的布料,紅色黃色的迎風朝陽,極是壯觀。
  
  各種色塊中,隱約可見工人在其中穿梭。
  
  再幾個月就要過冬,依照舊俗,無論貧富都會裁件新衣服過年,各式布匹需求大增,也因此,秋日就成了趕工的時日,也多虧老天爺賞飯,春日多雨,夏季濕熱,夏末到秋末最適合曬布,既快速又乾爽,要是太陽大些,當天就可以套第二次顏色。
  
  大致看了一下,兩人旋即朝馬房走去。
  
  「這十幾日沒什麼事吧?」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永齊笑,「沒什麼事吧?」
  
  上官武玥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上官家已經二十三年沒有再添人口了,多了個新娘子,能不能融入這個三代大家庭是很大的問題。
  
  何芍葯比他預期的好很多。
  
  雖然不若傳言中美麗、博學,但總笑臉迎人。
  
  「她說話有時有些古怪,其他的倒還好。」
  
  「古怪?口音嗎?」
  
  「不是,有點小孩子心性罷了。」他想起那個杏仁湯紅豆湯,還有什麼烏草湯的比喻,俊臉上透出一些笑意,「詩詞不會半句,連字也寫得奇差無比,力氣倒是大得很,幾個大丫頭來說,少夫人這幾天能出小院後,天天跑去池塘喂鯉魚,下午還會去梅園跟兩隻剛出生的崽鹿玩。」
  
  永齊聽了哈哈大笑,「聽起來挺可愛的。」
  
  「所以我說她是小孩心性。」
  
  不過這些事不能讓長輩知道,不然會覺得這個小娘子不夠莊重。
  
  原本叫幾個大丫頭留意,是怕她無聊,才要她們隨時看著看看有什麼需要,沒想到居然收到這個報告,他已經吩咐下去,少夫人喂鯉魚、跟崽鹿玩的事情,不准上報,一旦發現誰多嘴,立刻趕出去。
  
  「其實這樣也不錯,總比孫成好,以為是娶娘子,結果卻像請了仙女回來供一樣,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縣令大人的掌珠,原想攀關係做好事,結果更受罪,他現在對古玩生意事必躬親,只為了拖延時間回家。」永齊笑停後,突然想到,「對了,秀兒還好嗎?」
  
  「她也沒什麼好不好,就是那個樣子。」
  
  永齊點點頭,「也是。」
  
  他還記得秀兒剛到上官府裡那日,十歲的小女孩,帶了小小的包袱跟一封信,滿臉風塵僕僕的疲憊。
  
  上官家雖然不差多一個人吃飯,但是,二夫人無所出,又因為出身寒微得不到老夫人的喜愛,在絲湖莊根本沒有開口說話的餘地,所以當時竟然沒人對秀兒說「那你就留下來吧。」
  
  雕樑畫棟的華麗廳堂,一片不歡迎的靜默,秀兒難堪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後來,是當時才十五歲的武玥開口,「幫表小姐安排房間。」
  
  一句話,讓秀兒得以有了安身立命之處。
  
  秀兒很聰明,很快知道,豪門深院,只有當家才有說話的權力,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她對武玥從剛開始的感激之情,慢慢變成誓在必得之勢。
  
  兩年前,老夫人作三想把秀兒許給他,已經跟婉兒互定終身的他正想推辭,秀兒卻已先大聲嚷嚷起來,說什麼除非表哥,否則不嫁,老夫人大概是氣著了,不再提許婚的事情,一路蹉跎,秀兒轉眼已經到了很危險的年紀,十八。
  
  「武玥,其實你可以考慮收秀兒做小,雖然她有點小鼻子小眼睛,但至少這幾年也替你孝順了兩位老夫人。」
  
  「目前不考慮。」
  
  「怎麼?你不是也挺感激她的嗎?」
  
  「你看,爺爺娶了兩房,爺爺在世的時候,兩房奶奶整日爭寵,爹爹娶了三房,也是鬧個沒完,我可不想每次忙完生意回到家,兩、三個女人圍上來互相指責對方不是。」
  
  「我以為艷福會吸引你。」
  
  「那可不叫艷福。」上官武玥笑,「如果何芍葯無所出,或者生不出兒子,到時再說,不過那至少也是三、五年後。」
  
  「那秀兒不是很可憐。」
  
  「秀兒不會可憐,因為我若要納妾,絕不會收她。」
  
  那日第一次合桌吃飯,秀兒對芍葯的態度,他都看在眼裡,一個表小姐都無禮至此,他實在很難想像,一旦收房,她會怎麼跟芍葯吵。
  
  從小看爺爺跟爹爹的妻妾吵吵鬧鬧,也真夠累的。
  
  前幾年奶奶一直要他先納幾房小妾,好先給上官家開枝散業時,他只想到詠詩,不過詠詩是唱曲的姑娘,一起飲酒猜令可以,但要收房,奶奶肯定不願意,何況自己對詠詩充其量也只是欣賞。
  
  覺得她待人溫和,落落大方,但還不到喜歡的地步。
  
  齊人之福不好享,因為對他來說,清閒,比艷福更重要。
  
  妻子,一個就夠了。
  
  成親並沒有改變上官武玥多少--依然雞鳴即起,讓小娘子服侍他梳洗穿衣,然後兩人在小院裡一起吃早餐。
  
  接著,他會到城西的染院巡視,順便看一下素絲麻等布材的質料如何,然後看染草染石的價格,更動貨源。
  
  每兩日下午看一次帳本。
  
  剩下的時間,他不是跟來訪的友人對弈小酌,要不就是牽了馬在城西的山頭跑,偶爾也會去酒樓聽小曲,每每到了晚餐時間才會回到府中。
  
  他對小娘子很滿意。
  
  她雖然有些古怪,也不是很大家閏秀,但是性子平和,也能隨遇而安,她從不吵著要他陪,不會吵著要他買東西,成親幾個月,她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買兩對小白免。
  
  這不難,隔日他便派人去市集買了兩對小白免回來。
  
  小娘子喜極了,摟著那幾隻毛茸茸的小動物蹭了半晌,親手在小院裡給白免做了窩,還給他們起了名字。
  
  一個叫吉祥,一個叫如意,一個叫花開,一個叫富貴,說合起來就是吉祥如意,花開富貴。
  
  四隻白兔是姊妹,各差一歲,從小相親相愛,將來也要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
  
  上官武玥見她那麼高興,實在也不忍心告訴她,其實四隻免子都是公的,他們可以被假設為四兄弟,但不會是四姊妹。
  
  幾個丫頭都說,少夫人雖然孩子心性,但待下人卻是很好,從不大聲說話,總是客客氣氣。
  
  娘親常常來,有時拉著她一說就是整個下午,說來說去都是一樣的話,她從不會不耐煩,對小時候的事情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偶爾表小姐來挑興,她也當做沒聽到。
  
  她在江南絲湖莊很能自得其樂。
  
  喂鯉魚,看小鹿,負責照顧花草的下人說,天氣好時,少夫人常來花園賞花,或者帶著繃子,在涼亭刺繡。
  
  何式繡法之精緻,天下有名。
  
  一個繃子,幾圍絲線,她可以繡出金鯉、翠鳥,甚至大宅裡的假山水,都可以被她留在繃子裡。
  
  她先前給他做了鴛鴦戲水的新荷包,他沒用,就放在抽屜裡,她也沒生氣,說你不喜歡帶荷包,那我給你繡披風吧,等冬天來了,總會用到,然後就看她把小圓繃換成架子,開始勾圖。
  
  若是天氣不好,她就在房間練字--小娘子的書法,散漫無章,毫無美感可言,至於錯字之多,更是不在話下,連寫個「綢」都會少一點,一望就知沒有好好學習過。
  
  看她幾乎天天都寫,似乎真的很有心,所以曾經問她要不要請個女先生來教,小娘子的回答是不用,說是自己慢慢學就好了,就算一開始會錯,多寫幾次總會對的,萬一請人來教,那女先生口風又不緊的話,怕話傳出去,丟上官家的臉,也丟何家的臉。
  
  能以家族為重,不愧是名門之女。
  
  上官武玥對這個小妻子滿意極了。
  
  時光,匆匆而過。
  
  臘月,絲湖莊已經撲上一層薄薄的雪,莊子裡上上下下,開始有種準備年節的氣氛。
  
  長輩們能忙的事情不多,過年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大事,也因此,那日大寒過後,上官武玥一等事歇,便從城西的染院回府。
  
  先跟奶奶還有娘請安完,回到小院時,院子裡靜悄悄的。
  
  小娘子沒在書房裡寫字,那一窩吉祥如意、花開富貴乖乖的待在小廳的角落裡。
  
  上官武玥微覺得奇怪,下著雪,她會跑到哪裡去?
  
  正想叫人去找,一眼瞥見小冬走了進來。
  
  「少夫人呢?」
  
  「在睡呢。」
  
  「午時才剛沒多久,怎麼就在睡,是不是受寒了?還是身體不舒服?」
  
  「少夫人沒說不舒服,就只是愛困,每日下午得睡足一個時辰,而且總要叫好幾次才會醒。」
  
  他微蹙起眉,「以前就這樣嗎?」
  
  小冬想了想,「剛來的時候不是的,中秋過後少夫人就特別容易疲倦,臘月後睡得更多。」
  
  剛開始不是這樣……
  
  該不會是……
  
  「少夫人中秋過後還有什麼不同?」上官武玥極力壓抑心中的期盼,「睡得多,吃飯方面呢?吃得多嗎?」
  
  「剛來時不太吃甜食,點心盒子從來不怎麼動的,可後來好像開始喜歡,現在則不太吃午飯,但果糕甜餅都會用完。」
  
  他深吸了一口氣,「去請大夫來。」
  
  小冬一驚,少夫人生病了嗎?想問,可少爺的臉色好古怪,好像很開心,但又不想讓人家看出他很開心……
  
  「還發什麼呆,快去。」
  
  「是、是。」
  
  小冬慌慌張張的走了。
  
  上官武玥進入內室,床邊放著幾個暖石,大紅色的鴛鴦繡被明顯隆起。
  
  小娘子側著身,睡得很熟。
  
  應該是有了吧……如果有了就太好了……
  
  替她攏了攏了被角,看著她小小的臉龐,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仔細看過她,她的眉毛、鼻子、嘴巴、耳朵……
  
  不知道看了多久,小冬帶著大夫回來了。
  
  上官武玥連忙起身,命小冬離開後才說:「大夫,我夫人這幾日嗜睡易倦,下人說飲食也改變了不少。」
  
  「老朽先替夫人把把脈。」
  
  搭脈後,大夫閉上眼睛,細聽了一會,睜開眼睛微笑道:「恭喜少爺,是喜脈。「
  
  上官武玥大喜,「真是喜脈?「
  
  「陰博陽別,謂之有子。「
  
  他一直以為傳宗接代是他的義務,但現在內心的感覺卻不是單純的高興,好像,還有一點激動。
  
  喜脈,真的是喜脈!
  
  他要當爹了呢。
  
  床上熟睡的小孩兒肚子裡有他的小小孩兒。
  
  不知道是男是女……
  
  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沒關係,一樣是他的骨肉,他一定會很疼愛的,該取什麼名字好……
  
  看著妻子的小臉,內心有種暖意逐漸湧現,柔軟的,慢慢的,在四肢百骸蔓延,成親快半年了,但一直到這時候,他才真正有了「成家「的感覺。
  
  「你有喜了知道嗎?」
  
  剛睡醒的小娘子一臉愕然,「有……有喜?」
  
  「孩子,寶寶,上官家的後代。」上官武玥好笑的看著她的反應,「你自己都沒發現?」
  
  「我……我不知道……」天,天哪,有有有有有喜?「我以為是天氣冷了,所以容易累……」
  
  這樣想來,她的天癸已經數月未至……
  
  他笑,「你這個傻丫頭。」
  
  雖然意外,但花開還是看得出來,他心情很好,簡直是極好,「你很開心?」
  
  「當然。」他笑著反問她,「你呢?」
  
  「我……」
  
  她要有孩子了呢。
  
  夫君並不是她的,但孩子是。
  
  她的骨肉,她的血脈。
  
  跟姐妹們失散多年,她始終是一個人,雖然告訴自己,有天一定會再見面,但其實心知肚明,天下之在,要見面談何容易,有時甚至會覺得,爹娘過世,姐妹分離,也許這一生一世,也就是自己一個人了。
  
  可是現在……
  
  花開將手輕輕覆在自己的腹部上--這裡,有她的孩子。
  
  是她的。
  
  不再是一個人了……
  
  直到被人擁入懷裡,直到有人在她耳邊說別哭,花開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
  
  「嗚……」
  
  摟著懷中的笨小孩兒,上官武玥輕輕笑了。
  
  這是第一次,他打從內心覺得他們是夫妻,甚至覺得,這是成親之後,他們最親密的一刻。
  
  因為共同的小生命而喜悅。
  
  而這喜悅是如此巨大,他一年笑的時間加起來都沒有今日下午來得多。
  
  原來有了孩子的感覺,並不是他以為的「終於可以跟長輩交代」,比起交代,更合適的詞彙是同喜。
  
  不是如釋重負,而是分享喜悅。
  
  「別哭了,起來洗洗臉,該去吃晚飯了。」他輕聲哄著她,「我們一起去跟奶奶還有娘報告這個好消息。」
  
  小娘子抬起頭,花著一張臉對他點頭,「嗯。」
  
  上官家今日的晚飯跟平日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十菜兩湯,依輩份入座,等奶奶入座拿筷後,就算開飯。
  
  花開覺得有點緊張,小手不自覺的捏緊,上官武玥發現,悄悄從桌下伸過手,輕輕的拍了拍她。
  
  「奶奶,我有事情跟您說。」
  
  老夫人聞言,放下手中的筷子,笑說:「玥兒怎麼啦?突然這麼正經,奶奶可不習慣。」
  
  「奶奶會高興的。」上官武玥在桌下輕輕握住花開的手,「娘子有喜了。」
  
  老夫人先是一怔,立即大喜,「真的?『
  
  「當然是真的,怎麼敢這件事情捉弄奶奶。」
  
  三夫人立刻起身衝到兒子旁邊,「什麼時候知道的?多大了?有沒有讓大夫來看過?這孩子怎麼這麼瘦,得讓廚房多煮點補品才有力氣生。」
  
  姨奶奶插話,「哎哎,老天保佑,家裡終於要有小娃兒了。」
  
  大夫人、二夫人很快的說:「恭喜娘,要抱曾孫了。「
  
  一陣嘰哩呱啦。
  
  除了要當奶奶的三夫人之外,最高興的就是老夫人了。
  
  三代單傳啊……
  
  「啪」的一聲放下筷子,「來人,掌燈,我要去祠堂上香。」
  
  聞言,上官武玥連忙阻止,「奶奶,先吃飯吧,天黑了,外面還下雪。」
  
  「不行,我得趕緊去跟你爺爺還有你爹說這個好消息。」說完就要起身。
  
  將近七旬的老太太依然十分硬朗,一副現在就要去祠堂,誰也無法阻止的樣子。
  
  又是一陣「奶奶不要」、「姐姐明天再去吧」、「大嫂別這麼急、」「娘,不如我帶二妹三妹過去就好了」……此起彼落的勸阻中,花開嫩嫩的聲音也加入了,「奶奶,外面雪大,明天……再去吧。」
  
  那小小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顯得特別清楚,老夫人一怔,上官武玥乘機說:「奶奶,曾孫子讓您明天再去呢。」
  
  曾孫子?
  
  好可愛的三個字。
  
  老夫人頓了頓,對花開露出慈愛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騷亂,總算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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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明明是懷孕,但花開卻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隻小豬。
  
  本來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只有服侍上官武玥梳洗,現在因為懷了孩子,連這事都不用做了。
  
  雖然說是他的心意,但誠實來講,花開也有點做不來了——以前五更左右她都會自己醒,現在別說五更,就連雞鳴都聽不見,每天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直到小冬來喚人。
  
  上官武玥早早自己出門了。
  
  她每天睡飽吃,吃飽睡。
  
  整個人懶洋洋的,不想看書,也不想習字,醒的時就在別院裡逗逗兔子,或者趴在窗戶上賞花。
  
  已經是春天了,院裡幾株桃樹都已經盛開,枝頭桃花瓣瓣,花圃綠葉新新,顏色美極了。
  
  下雨過後,襯著一片天藍,顏色更令人舒服。
  
  像畫一樣。
  
  「少夫人,喝點甜湯吧。」小秋端了青花瓷盅上來,「陳嫂說剛蒸好的,請夫人趁熱喝。」
  
  「好。」
  
  三代單傳,比起老夫人即將到來的七十大壽,少夫人懷孕顯得更加重要多了。府裡不但請來了有經驗的老媽子專門給她煮東西,還請來幾個醫館出身的丫頭,給她鬆鬆手腳,快馬加鞭使人到京城買了最好的狐裘披風跟暖手套,就怕她出門公著涼。
  
  吃晚飯時,她前面總會擺上一碗特別煮好的湯。
  
  公主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秀兒表妹依然不喜歡她,但奶奶跟婆婆卻只要見到她就眉開眼笑。
  
  肚子一天一天長大,每每沐浴更衣,都覺得很奇怪。
  
  自從有孕後,上官武玥總喜歡摸摸她的肚子——說來也奇怪,自從這孩子出現後,他們夫妻好像成了真的夫妻一樣。
  
  以前,他們雖然行周公之禮,但他總是很早出門,過了晚飯時間才回府,回到家不是去陪奶奶或娘賞月聊天,就是在書房看帳本看書,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交談。
  
  花開當然會想跟他說說話,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現在是吃他的喝他的,氣就會矮一截,再想到他身上偶爾的女子香味,氣又會再矮一截。
  
  小冬說,少爺有個喜歡的姑娘,叫永詩。
  
  聽說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兒,可惜被親戚奪了家產,母女倆流落在外,在酒樓唱曲為生。
  
  少爺每隔幾日就會去聽她唱曲,天氣好時還會帶她一起遊湖。
  
  想來也是,他都二十五了,如果說府裡沒有小妾,外頭也沒有相好的姑娘,那不是顯得很奇怪。
  
  那香氣,也的確總在睛日出現。
  
  可自從她有孕後,那香氣就沒怎麼出現,現在幾乎已經不出現了。
  
  他現在幾乎每天晚飯都公在府裡吃。
  
  隨著她肚子愈來愈大,他留在家中的時間也愈長,有時候甚至中午就回來,總會先到房間問問她今日吃得怎麼樣,有沒有感覺不舒服,然後才去書房。
  
  天氣睛朗時,他會把她用狐裘裹緊,去梅園賞梅,跟她說一些小時在梅園玩的趣事。
  
  花開最喜歡睡前,他將手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撫摸,然後自言自語。
  
  總是高高在上的他,那時會變得十分溫柔。
  
  花開覺得,他們之間終於有種叫做感情的東西。
  
  也說還不是很多,也許還比不上他跟永詩姑娘之間,但至少不再是空白,她要的不多,只希望她在他心理不再只是個為了壯大生意而娶進門的娘子,而是一個可以彼此扶持的妻子。
  
  江南絲湖壯的書房內,上官武玥正跟永齊討論擴大染院的事情,丫頭來報說,大夫人來了。
  
  話才說完,雍容的大娘就在兩個丫頭陪伴下,踏入了書房。
  
  「大娘。」
  
  「大夫人。」
  
  上官武玥站了起來,「大娘請坐。」
  
  大夫人環顧了一下四周,微覺意外,「永齊也在?」
  
  「他來跟我說一些事情,正在走了。」說完,拿起散放在桌上的幾塊色布,交到永齊手裡,「這件事情我還要考慮一下。你別對別人說起,先走吧。」
  
  「好。」
  
  永齊離開後,上官武玥坐到大夫人身邊,「大娘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大夫人揮揮手,幾個丫頭很識趣的都下去了。
  
  「你姐姐寫了信來。」
  
  「哪位姐姐?」
  
  「玫兒。」大夫人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你看看吧。」
  
  上官老爺娶了三房,大夫人連生了三個女兒,二夫人無所出,三夫人就是他親娘,只生了一個兒子。
  
  三個姐姐都是嫁給家豪人家,但多年下來,二姐夫家時財產翻倍,三姐夫卻因為不善經商,銀子賠的賠,土地賣的賣,日子並不是太好過。
  
  去年他成親時,三位姐姐跟姐夫都有回來吃喜酒,當時他的三姐一直希望他能給姐夫的生意投入點錢,或者,乾脆兩家一起做生意,說,夫家歷代經營造船河運,人脈極廣,弟弟你又聰明得緊,一起合作,一定可以賺大錢的。
  
  不過他沒答應,沒想到這次居然把腦筋動到大娘身上。
  
  很快的看完信,大概跟他想的差不多。
  
  上官武玥將信放回,「大娘希望我怎麼幫姐姐?」
  
  大夫人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微微一怔後,想了又想,「玫兒提過,想做馬匹生意,但缺一筆本錢。」
  
  「姐姐需要多少?」
  
  「五千兩。」
  
  「好。」上官武玥想都不想就答應,「明日我就讓人送錢過去。」
  
  雖然知道這五千兩拿出去無異是投在水裡,但大娘都親自來了,他也不好說什麼。
  
  畢竟,她是長輩。
  
  三姐夫日子愈來愈不好過,絲湖壯的生意卻愈做愈大,想當然耳,玫姐姐一定會向家中求援。
  
  這筆錢是絕對要花的,遲早問題而已。
  
  「月兒,這事……」
  
  「大娘放心,不會有別人知道。」
  
  大夫人點點頭——這三女媚,是她娘家介紹的,現在跟家裡拿錢做生意,話傳出去,只怕不好聽。
  
  「那大娘走了,你忙完事情就早點歇息吧。」
  
  「月兒知道,大娘慢走。」
  
  大娘走後,上官武玥命人叫來帳房,吩咐他明天一早送五千兩銀票到三小姐處,不許有人知道。
  
  如果消息傳出,立刻趕他出府。
  
  帳房先生大氣敢不敢喘,連忙說:「是,是,我親自去送,絕地不會讓人知道。」
  
  忙完,大概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正想著把信寫完就回別院,不意卻聽到外堂有腳步聲——今天晚上可真熱鬧,先是永齊,然後是大娘,接著會是誰?
  
  進入眼簾的是臃腫的小娘子。
  
  整個人圓滾滾的,走路鴨子般可愛。
  
  上官武玥連忙起身,從小秋手中扶過她,「怎麼還不睡?」
  
  「下雨了,我給你拿傘來。」
  
  「傘?」
  
  別院到書房要走半炷香時間,小娘子挺著肚子走過來,就為了拿傘給他?
  
  真傻,但又有點感動。
  
  「下次讓下人送過來就好了,你現在有孕,要多休息。」
  
  「我已經休息得夠多了。」小娘子笑著從小冬手中的藍子取出東西,然後揮手讓丫頭們出去。
  
  「我看你餐上沒什麼吃,讓廚房做了點雞湯。」
  
  看到她挺著肚子,笑語晏晏,不知怎麼樣的,他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
  
  上官武玥是很難得輕鬆的——雖然他才二十五歲,不過責任很多。
  
  他是唯一的兒子,唯的一孫子,上面有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還有他的親娘,他得照顧她們生活無虞。
  
  江南絲湖莊的當家,下面有工人上千,他得好好維持生意,才能讓那上千家庭得以溫飽。
  
  三位已經出嫁的姐姐,都要這個弟弟給她們夫婿多一些援助,各有來信,也幾乎都是索求幫忙。
  
  至於一些奇奇怪怪的遠親,更是從來沒斷過。
  
  別人看他年紀輕輕風光無限,但其實這樣的生活是有點累的。
  
  但在這個下著春雨的晚上,意外的,他有了一些小小的平靜,以及最簡單,最沒有雜質的關心。
  
  「兩個月後就是奶奶七十大壽,你覺得我們送什麼給奶奶?」
  
  花開笑說:「奶奶什麼也不缺,所以其實不用特別送什麼,到時候,把幾位姐姐姐夫請回來,一家人一起吃頓飯,這比送奶奶金山銀山還好。」
  
  上官武玥莞爾,「怎麼講話你老太婆似的。」
  
  「真的嘛,一家人吃頓飯,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又很理所當然,但其實,這真的是很值得感謝,原業大家都還健康,原來大家都還有聯絡,這樣才能一起呢。」花開說:「有次奶奶來別院看我,說起好久沒見二姐的方兒跟天兒,想念著呢?」
  
  「是嗎?奶奶想方兒跟天兒,怎麼不跟我說呢?」
  
  絲湖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二姐夫一直對他頗想親近,只要寫信邀請,過來住半個月是不成問題的。
  
  「你太忙了,奶奶說,不想你為了這種芝麻小事操心。
  
  上官武玥怔了怔——從小到大,奶奶為了他,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別說只是想見見方兒跟天兒,再難的事情他也會想辦法。
  
  察覺他神色有異,花開輕輕地搖了搖他的手,「怎麼了?」
  
  他抬起頭,原想說沒事,可是就在瞬間,他想起眼前這小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雖然他黨政軍是不太瞭解真正的夫妻相處之道為何,但他知道,有事說沒事絕對不是相處之道。
  
  「你知道爹爹過世得很早吧。」
  
  「嗯。」
  
  「爹爹過世時,我才六、七歲,其實那時我並不知道絲湖莊的生意有多大,只知道我吃的很好,穿得很好,最喜歡從家裡坐轎子去城西染院看爹爹,因為八人大轎很威風,染院裡誰見到都是彎著腰,小少爺,小少爺的叫,過年時幾個遠房親戚會來拜年,見到我也總是客氣氣的,小孩子不懂事,真以為自己了不起,直到爹爹過世,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花開靜靜的聽著。
  
  「爹爹剛下葬,堂爺爺就理所當然來了,帶著兩個兒子說要來幫忙,說好聽是幫忙,其實老早就眼紅絲湖莊了,堂爺爺輩份大,大媳婦又是官家小姐,奶奶不敢得罪他,當然也是說些客氣話,堂爺爺對奶奶說:「你是女人家,我不跟你見識,標兒既然走得早,那我這個堂叔自然得幫他照顧著家裡。」說完,就自已往院子裡的客戶去了。」
  
  「這人怎麼對奶奶這麼不禮貌。」小娘子忿忿的說:「根本就是無賴,應該報官趕他出去。」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小娘子困然跟他想的一樣,生氣了。
  
  雖然她生氣了,但卻覺得有點高興。
  
  「這也就算了,沒想到過幾天,另一位堂爺也來了,說法完全一模一樣,兩個堂爺爺,六個遠房堂叔伯,全部都想來「幫忙」,然後大娘的哥哥也來了,說什麼自己其他的不會,但是算術寫字還不錯,可以管管帳。小時候不懂事,還高興家裡多了好多人,後來有次晚上看見奶奶跟娘兩個抱著哭,我才清楚,原來奶奶跟娘不喜歡他們。」
  
  「然後呢?」
  
  「當我知道奶奶跟娘不喜歡他們後,這才發現,原來奶奶這些日子來吃不好,也睡不好,以前爹媽爹在時,她是不用管生意的,但為了我,她得開始管,不但要管,不得面面俱到,不能讓他們有機可乘,獨生兒子剛剛病逝,她卻沒時間傷心,做生意的要常常拋頭露面,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什麼時候這樣子過了,有次我們一批染色用的黃丹在河上翻了,奶奶為了不缺色,跋山涉水的趕了幾天馬車,千求萬求買來另一批石黃。」
  
  花開一吸鼻子,「奶奶好偉大。」
  
  布莊生意,硃砂、石黃、靛子、藍草等等,都是不能或缺的染色料,任何一個顏色沒有,都是麻煩。
  
  何況是翻在水裡。
  
  那是連影子都沒得找的,有時就算肯花銀子,都未必有得買。
  
  要養尊處猶的奶奶低聲下氣去求,一定很難受。
  
  「那些人在莊子裡住了好幾年,每天光開飯就要好幾桌,在莊子裡吃喝也還罷了,那些遠房堂兄們,常常去市集玩,看中什麼就帶走,留下款條讓店家到上官府來取款,每個月光是這種閒錢就要花上一百多兩,後來有一次一個黨兄弟習了一個價值三百多兩的玉馬之後,奶奶就讓人去告訴各個店家,上官家不認款條,以後買東西要跟各位上官少爺當面收錢。
  
  「為了這事,那個黨兄不跟奶奶發了一頓脾氣,直到我十二歲開始跟著奶奶去城西染院,開始學著記帳,其中一個堂爺爺才帶著四個兒子離開,我十六歲時,家裡才真正清靜下來。」
  
  上官武玥頓了頓,「奶奶為我犧牲很多,不要說只是想見見方兒跟天兒,再難的事情我都會幫他達成。」
  
  說完,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這些話,他從來沒對人說——也或許是找不到人說,但總之,今天他說出口了。
  
  沒他想像中的難。
  
  甚至,比他以為的簡單。
  
  他伸手拉過站著的她,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寶寶的拳打腳踢總讓他覺得很高興。
  
  花開的手輕輕撫著他的發,一下,一下。
  
  「因為是奶奶好不容易保住的,所以你才總是這麼沒日沒夜的忙啊。」
  
  「要努力啊,不然上官家上上下下這麼多人,會沒飯吃的。」上官武玥半開玩笑的說:「人生的際遇很難說,有時候一轉眼,就什麼都沒了。」
  
  「我很會抓魚喔。」她突然說。
  
  「抓魚?」
  
  「如果以後我們什麼都沒有,可以捕魚為生,只要竹筏跟網子,我一天可以捕二十幾條,整批拿去酒樓賣。」
  
  他抬頭看著她的小臉,「你是講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又將耳朵貼回她的肚皮,沒去問刀子為什麼會捕魚,只覺得這小娘子傻氣的可愛。
  
  好時,她跟他在一起,不好時,她也跟他在一起。
  
  「唉,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孩子的胎動真的太有趣了,他總忍不住去猜,這是小手,還是小腳。
  
  「奶奶的大壽禮物啊。」
  
  「喔。」說來聽聽。
  
  「你只要把我安排坐在奶奶旁邊,奶奶就會一路笑得合不攏嘴了。」
  
  上官武玥笑了出來,也是。
  
  以前全天下,奶奶最疼的是他,但自從小娘子有孕,奶奶重心明顯轉移,未出生的小孩兒已經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不過這個第二位,他,讓得心甘情願。
  
  兩個月後。
  
  上官武玥剛躺下去沒多久,半睡半醒的突然覺得有人推他。
  
  他本來就是一喚即起的人,這一推,自然醒了。
  
  側頭看了一下身邊的小娘子,燭火已經滅了,看不太清楚好的表情,但卻聽見她氣息有點亂。
  
  「我……我好像快生了……」
  
  他一下醒過來,「快生了?」
  
  他記得大夫說端午前後才會生,可現在才立夏過後沒幾天。
  
  「有點疼……」
  
  伸手一摸,她額上是一層薄薄的汗。
  
  「你躺著,別動。」
  
  說完,連忙下床,先點了燭火,旋即喚人,「來人,快點。」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是,少爺。」
  
  「快去把王嬸請來。」
  
  很快的,王嬸來了,看了看,確定是要生了。
  
  於是,他被請出房間,房內加點了幾盞燭火,廊外燈籠掛起,丫頭們趕忙著準備熱水毛巾。
  
  他則呆呆的站在走廊裡,聽著匆忙的人聲,竟開始覺得緊張。
  
  手中微微有些汗意。
  
  房內開始咕疼了。
  
  「你們幾個丫頭別光站在那裡。」王嬸的聲音,幫少夫人擦擦汗。」
  
  半日,小娘子突然哭了出來。
  
  熱水一段時間一段時間的換,房裡的聲音從剛剛開台的清脆,變成無力,後來幾乎聽不見,只偶爾傳來嗚嗚的聲音。
  
  那小貓般的哀鳴讓他生閏第一次感覺到不知所措。
  
  太久了。
  
  怎麼會這麼久?
  
  不想去想那些不好的念頭,只告訴自己,一定會沒事,小娘子會生出個健康的孩子,沒事的,第一胎總是會比較花時間……
  
  終於順天色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房內傳來一陣嘹亮的哭聲。
  
  房間門找開了,王嬸抱著用布巾包裹的小嬰兒出來,笑容滿面的說:「恭喜少爺,是小公子。」
  
  上官武玥顫著手接過孩子。
  
  好醜,不過又好可愛。
  
  小小的孩子還看不出像誰,可是,是他的孩子。
  
  「去通知老夫人跟三夫人,說少夫人已經生了,是小公子。」
  
  「是。」
  
  抱著孩子走到床邊,生了一整夜的小娘子髮際盡濕,一臉疲憊,雙眼顯得有點無神,呆呆的看著帳子。
  
  他將孩子放在她旁邊,「是兒子。」
  
  嚶嚶的聲音終於讓花開回過神,側頭看著自己的兒子,看看他,又看看兒子,摸摸兒子的小臉,笑了笑,一眨眼,眼淚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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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來,笑一個,哎哎,好乖。」老夫人興致勃勃的逗弄著懷裡的曾孫兒,「玥兒的娘,你看看,是不是跟玥兒剛出世時一模一樣。」
  
  三夫人喜孜孜的回答,「看起來是一樣呢。」
  
  「一樣的,你看這個鼻子,還有眼睛,真的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早上天才剛亮,才正預備要起床,外面就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急急稟告,「少夫人生了,是小公子!」
  
  真是老天保佑。
  
  匆匆穿好外服,在丫頭的攙扶下就往別院來。
  
  花園前正好遇到玥兒的娘,兩人一般匆忙,一般喜悅,顯然都是得知了同一個好消息。
  
  三夫人喜氣洋洋,老夫人更是一馬當先,很快的上了二樓,搶先抱起寶貝曾孫,左看右看,真是怎麼看怎麼喜歡。
  
  看到嬰兒的小拳頭,老夫人更開心了,「你看看,玥兒小時候也是這樣,剛把手放進布巾,馬上又會伸出來。」
  
  「是啊,玥兒是臘月出生的,老愛伸手伸腳,那時整天得有人在旁邊看著,就怕一不小心會著涼。」三夫人望了一下,忍不住說:「娘,讓我也抱抱吧。」
  
  「你看我都高興得糊塗了,你也抱抱。」
  
  把襁褓中的孩子遞給三媳婦後,老夫人轉頭看著還躺在床上的花開,慈祥的說:「孩子,辛苦了。」
  
  「奶奶,我不會辛苦。」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轉頭,「玥兒,你跟你娘去旁邊的房間,奶奶有話要單獨跟孫媳婦兒說。」
  
  上官武玥扶起還抱著孩子的母親,笑說:「奶奶要說什麼,我居然不能聽?」
  
  說是這樣說,但還是離開了房間。
  
  待房門被關上後,老夫人才轉頭看著花開。
  
  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表情慈愛,「玥兒對你好嗎?」
  
  花開有點疑惑,這,是要怎麼回答才好。
  
  小時候,她以為所有的夫妻都是像爹娘一樣,雖然貧窮,卻互敬互愛,娘雖然偶爾會跟爹吵架,但總是很快和好,她們四個孩子也看得出來,爹真的很喜歡娘,不但讓著她,也從沒嫌棄她不會生兒子。
  
  可後來被賣進何府,她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對夫妻都恩恩愛愛。
  
  張嬤嬤跟丈夫見了面就吵,孫大哥跟孫大嫂也是見了面就吵,孫二哥跟二嫂感情好,但二嫂卻不得婆婆喜歡。
  
  老爺跟夫人雖感情甚篤,但其實他們下面的人都知道老爺在外邊金屋藏嬌,而且是嬌嬌相連到天邊,只是夫人娘家財大勢大,瞞著沒給夫人知道罷了。
  
  奶奶現在問夫君對她好不好……
  
  不像爹對娘那樣好,但比起剛成親時已經好太多了。
  
  於是,花開慎重的點了點頭,「好。」
  
  「你生了兒子,奶奶就放心了。」老夫人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手,「算算你嫁過來也一年了,就算沒人說,你也大概知道家裡是什麼情形,我們家從太爺算起,是三代單傳了,奶奶初一、十五去廟裡上香,求的也是希望上官家開枝散葉,多子多孫,你能生個兒子,奶奶真的要好好謝謝你。」
  
  「奶奶別這麼說,我擔當不起。」
  
  「擔當得起的,除了給上官家延了血脈,你也幫奶奶解決了一個問題。」
  
  花開不解,「我……我什麼也沒做啊。」
  
  「我是說生兒子這件事。」老夫人笑了笑,「秀兒十歲來到府裡,三年前我要幫她婚配,可她不肯,想嫁給玥兒,秀兒這孩子服侍我服侍得很周到,不過心眼太深了,我不太喜歡,當時她說除非給玥兒當妻子,不然不肯嫁,我心想,我們玥兒怎麼就得娶你了呢,不肯婚配也就算了,好歹我也是問過你。」
  
  她頓了頓,「不過現在算來,她都十九了,要婚配恐怕也不容易,前些日子永嬸來跟我說,外邊人在傳我們刻薄這位表小姐,真是,唉,我就怕你沒生兒子,她又纏著她姨媽來跟我提什麼不做妻,那麼做妾吧之類的話。」
  
  花開睜大眼睛,「秀兒表妹……妾……」
  
  老夫人笑著說:「我第一次聽到時比你還驚訝。」
  
  她還不知道二媳婦跟秀兒想做什麼嗎?
  
  二媳婦沒生孩子,人單勢薄的,吵不過別人,也爭不過別人,可如果外甥女當上少夫人那可就不同了,大媳婦雖然生了三個女兒,但都遠嫁在外,怎麼也比不上府中有個能照應的人。
  
  她只是沒想到給玥兒婚配了,何家千金也娶進門了,二媳婦跟秀兒還沒死心,巴望著人家生不出兒子,好收房當妾。
  
  只要生了兒子,府裡上上下下誰敢對她不尊敬。
  
  「你二娘不聰明,秀兒也是沒想清楚,老在這種不可能的事情上打轉,她們說得不累我都聽累了。」老夫人笑道:「不過現在上官家既然已經有後,她們可就沒話說了。」
  
  老夫人走後,上官武玥抱著孩子進來,花開連忙伸手接過,寶貝的摟在懷中只怕孩子稍有不舒適。
  
  寶寶睡得很熟。
  
  小小的臉蛋,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原來他小時候是長這樣的呀。
  
  想到他也曾經有這麼小的時候,感覺就好微妙。
  
  上官武玥坐到床邊,替她攏了攏頭髮,「奶奶跟你說了什麼?」
  
  「奶奶說謝謝我生了兒子。」
  
  「然後呢?」
  
  「然後問你對我好不好。」
  
  他笑了出來,「怎麼回答?」
  
  「我說好。」
  
  「馬上?」
  
  「沒有馬上。」花開誠實的說:「我想了好一會,才回答出來的。」
  
  上官武玥笑了笑,倒也沒怎麼生氣--細想過後能說他對她好,其實也真不容易了。
  
  成親一年了,他沒主動送過她任何東西,也沒帶她出府走走。
  
  連當初要求他買四隻白兔,他為了怕白兔繁衍,特別挑了四隻都是公的,就是怕兔滿為患,有時看她一臉自言自語說兔子怎麼都沒生,總覺得內心頗有愧。
  
  而對她親近,也是在知道她懷孕之後。
  
  原本年節時應該去何家繡坊拜訪,但因為當時小娘子倦得厲害,剛好又有幾位貴客從京城過來,他得親自接待,也就順勢沒過去了,只親手寫了封信給岳父岳母說明這件事情,並且命人奉上新年賀禮,這樣就算過年。
  
  想來是很潦草的。
  
  聽到她跟奶奶回答說他對她好,更覺得有些虧欠。
  
  看著妻子輕輕蹭著兒子的小臉頰,上官武玥問道:「我寫信請岳父岳母來看你吧。」
  
  小娘子一臉茫然,「岳父岳母?」
  
  爹,跟娘?
  
  不對,他說的是何家的老爺跟夫人……
  
  她……她是何芍葯。
  
  她不是金花開,她是何芍葯。
  
  「怎麼,很久沒見到爹娘,高興得傻了?」上官武玥顯然誤會了,笑說:「我這就去寫信。」
  
  花開連忙出聲,「不要。」
  
  「你不想見他們?」
  
  「想……可是不要。」
  
  她很想念老爺夫人,也很想知道小姐到底找到了沒,可是,她要怎麼見他們?
  
  當時天真的以為,可以幫到何家,所以就嫁了,等把小姐勸回來,把少夫人正位還給小姐就好了。
  
  她想回莘集村。
  
  雖然離鄉時她還年幼,但大致的方向還是記得的。
  
  花開一直想,到時候把家裡收拾乾淨,就住下來,養些小雞小鴨,出筏捕魚,只要吉祥、如意跟寶貴還活著,一定會回來這裡的,姐妹可望團圓。
  
  可是她忘了,她來江南絲湖莊不是當丫頭,是當少夫人。
  
  既然是夫妻,就會圓房。
  
  既然圓房,就會有孩子。
  
  何況這些日子以來,上官武玥真的對她好,她又不是木頭人,怎麼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在何府的時候,她幾乎十二個時辰都黏在小姐旁邊,小姐對她很好,然而,那種好跟這種好,完全不一樣,她喜歡跟小姐在園子裡逗小貓玩,但更喜歡他牽著她的手一起在梅園散步,就算只是聊聊天氣,她也很快樂。
  
  現在要她將他讓出來,她不想。
  
  要當小妾,她……也不想。
  
  花開就希望他們永遠是兩個人,他,跟她。
  
  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他就不是杏仁湯了。
  
  是她的紅豆湯。
  
  她喜歡他,也依戀他了,兩人之間有個孩子,一輩子再也斬不斷,就算小姐此時站在她面前,她也捨不得把位置還給小姐了。
  
  她不敢見老爺跟夫人。
  
  因為當初拍胸脯保證的事情,現在怎麼看都做不到……
  
  「芍葯。」
  
  花開還是呆呆的,芍……藥……
  
  是啊,她是芍葯。
  
  婚後,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但叫的卻不是她的名字。
  
  花開望著他,想說些什麼,但想了想,好像說什麼都不對--「別請我爹娘來」,哪個被寶貝長大的千金會說這種話?「可不可以別叫我芍葯?」她本來就是何芍葯啊。
  
  看出她神色有異,上官武玥放輕了聲音,「怎麼了?」
  
  小娘子搖了搖頭,喜氣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傷感。
  
  上官武玥突然想到,何家對這女兒似乎冷淡得過份。
  
  懷孕時他命人去報喜,對方依俗送了不少東西,但是卻遲遲沒來探望,就連年後未歸也沒主動問起。
  
  「你……不是何夫人親生的吧?」
  
  小娘子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不用回答,他也知道自己猜對了。
  
  原來不是親生的。
  
  那麼一切就可以理解了--他的娘子書沒念過幾本,寫字錯的又比對的多,琴棋書畫沒一樣沾得到邊,明顯沒好好學習過。
  
  如果是親生女兒,何夫人不會放任至此。
  
  想到這裡,對小娘子又多了一些憐惜,「親娘呢?」
  
  花開咬著下唇,不說話。
  
  「連我也不能說嗎?」
  
  她抬起頭,半晌才說:「不在了。」
  
  不在了?
  
  看小娘子一副要哭的樣子,上官武玥也不忍心再問下去,無論如何,總也不是高興的事情。
  
  「別哭,我不問了。」
  
  「我是不是很麻煩?」
  
  「是很麻煩,可那有什麼辦法,誰讓我們是夫妻。」用袖子輕輕給她擦了下眼淚,「別哭了,兒子要笑你了,乖兒子,看,你娘在哭,這麼大的人還哭,一定是給你教壞的。」
  
  聞言,花開忍不住破涕為笑,「他這麼小,哪裡會教。」
  
  「我說會就會,我上官武玥的兒子,要多聰明就有多聰明。」
  
  端午剛過,天氣逐漸變熱。
  
  花開抱著剛剛滿月的兒子坐在涼亭裡,輕輕拍著他,臉上滿是寶貝的神情。
  
  小孩兒長得很快,不過剛滿月,看起來跟出生時就很不一樣了,不但力氣大了,表情也變多了,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但醒著時老是瞇著眼,嘟著嘴--
  
  奶奶跟娘第一次看到時,兩人眉開眼笑的說:「對了、對了,玥兒小時候也是這樣,不太哭,但要是沒人理他,嘴巴馬上嘟起來。」
  
  花開聽了,當場就笑出來--原來現在這麼能幹的上官武玥,小時候是個一不高興就會嘟嘴的小孩。
  
  真是可愛。
  
  孩子在給算命先生盤過八字後取名「上官繁盛」,當然就是希望他讓上官家很繁盛。
  
  據說這孩子命極好,旺家旺族,能旺的都會旺,整個家業又繁又盛。
  
  也因為知道孩子的名字,後來她去查了書,才發現上官武玥的名字,玥,神珠也。
  
  居然取了這種名字。
  
  看著書上的解釋,花開更體會到三代單傳的壓力,又武又神,可見期望有多大。
  
  還好小繁盛只叫做繁盛。
  
  「少夫人。」小冬悄聲說:「表小姐哎。」
  
  花開看到迴廊邊那一襲綠裙子,忍不住開始覺得壓力大,「小冬,東西拿一拿,我們回別院。」
  
  「少夫人,好像來不及了耶,表小姐已經走過來了。」
  
  花開一看,綠裙子真的開始移動了。
  
  天啊,早知道今天就不出來了,真是--因為坐月子的關係,她在別院蹲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今日天氣晴朗,所以帶著小繁盛出來花園走走,沒想到才坐下來沒多久,天敵就來了。
  
  於秀兒真的對她很不友善。
  
  第一次吃飯,她不理她,後來在園子見到,又被說些什麼「我表哥是看在何家的份上才娶你」之類的話。
  
  往後的每一次晚餐,於秀兒當然也沒正眼看過她。
  
  生了小繁盛後,於秀兒跟二娘來過別院一次,雖然是說了些恭喜的話,但眼神太凌厲了,花開覺得不舒服。
  
  現在真是要逃也來不及。
  
  算了,怎麼說她也是大嫂,何況她現在除了手抱小繁盛,後面還有小冬跟小夏,一共四人,不怕。
  
  「秀兒表妹。」
  
  秀兒依舊沒有呼喚,直接在石桌的另一端坐下,「怎麼連茶都沒有,小冬?」
  
  小冬一驚,「少夫人現在吃的東西都是嬤嬤煮的,我們只帶了一盅在籃子裡,沒帶茶出來。」
  
  「那我現在要了,你不會去拿嗎?還是覺得只要服侍好你們少夫人就好,其他的都不用管了?」
  
  「是老夫人命我們要時時跟著少夫人的,如果隨便離開,老夫人責罵下來,我們擔不起。」
  
  「拿奶奶壓我?」於秀兒冷冷看著小冬,「我等等就跟永伯說去。問問他怎麼挑丫頭的,好歹我也是表小姐,不過要杯茶喝,居然跟我說沒有,一點規矩都沒有的丫頭,還留著做什麼。」
  
  「表小姐……」
  
  「小冬,別說了。」花開打斷了她們,「去拿茶吧,快去。」
  
  於秀兒看著小冬匆匆離開的的背影,忍不住哼了一聲。
  
  「表妹有什麼事嗎?」
  
  「我哪有什麼事,園子這麼大,我不能來嗎?還是奶奶說了這園子以後歸你,要進來得先知會一聲?」
  
  唉……「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怎麼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於秀兒面無表情的說:「我是一般農家的女兒,怎麼會知道千金小姐的想法。」
  
  花開怔了怔,剛剛不是在說花園跟茶嗎?怎麼又扯到農家女兒跟千金小姐身上了?
  
  等等,於秀兒發那個脾氣,該不會因為是自卑吧?
  
  因為自卑,所以敏感,容易動怒。
  
  不想還不覺得,一旦這麼想了,就益發感覺是這樣沒錯。
  
  「不管你受了什麼氣,那都不是我給你的,你心裡也明白,進上官家這一年多,我沒給你臉色看過,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高高在上。」花開站了起來,「你對我是沒好話的,我不想兩人大小聲嚇到繁盛,我要回別院了。」
  
  「何芍葯你--」
  
  「你應該叫我表嫂。」花開糾正她。
  
  「我才不要叫你表嫂。」就算她已經跟武玥表哥成親,就算她已經生下孩子,她也絕對不要這樣喊她,「人前我不會喊你,人後我就是連名帶姓。」
  
  「隨便你怎麼喊好了,你要高興,叫我表哥我也會答應你。」花開想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不管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我都已經是你表嫂了,我們是一家人,應該好好相處。」
  
  說完,她旋即離開,留下於秀兒一個人征征的在涼亭裡。
  
  一家人?
  
  好奇怪的說法,但是,好像又是她一直追求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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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入夏,竹湖便顯得分外明媚。
  
  尤其傍晚時分,日落斜陽,幾艘船隻靜水上來回,岸邊有漁船正在卸魚獲,既是清靜,也是人間。
  
  上官武玥特別喜歡這時候出來遊湖。
  
  有時候是三五好友再約幾個唱曲姑娘,有時就他自己一個跟詠詩,更多時候,是帶著幾個重要的心腹在船上談生意,總之,天抹微雲,湖光山色,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阿義說,他以為少爺已經忘記有艘船停在竹湖邊。」永寶笑著,「老實說,我還以為你轉性,不愛遊湖了。」
  
  「竹湖這麼美,怎麼可能不喜歡。」上官武玥笑笑,「只不過比起竹湖美景,我兒子更可愛。」
  
  今年因為多了小繁盛,初為人父,每天都急著回家看兒子的小臉,直至仲夏了才第一次出來--雖然這孩子目前為止也只學會喝奶打呵欠,但這兩項才藝已經獲得奶奶跟娘的大力讚賞,偶爾發出點小聲音,也馬上可以讓兩老樂不可支。
  
  「不過想想,已經一年多了吧。」永寶記得這船上次駛出來,大概是上官武玥婚後沒多久,當時他還說要解悶,現在看他每次早早回府,何家千金倒真有幾分辦法。
  
  上官武玥站在船頭瞧了瞧,問:「怎麼還不開船?」
  
  「不是在等詠詩姑娘嗎?」
  
  「詠詩?我沒讓人請她。」
  
  上官武玥微皺起眉,一定是阿義自作主張了。
  
  這船一直是阿義在管,自從自己跟詠詩相識,每每遊船總會約她作伴,所以這回大概是「體恤上意」,自己跑去。
  
  永齊在同時間幾乎也想到了,「還是我讓人去告知詠詩姑娘,今天有其它人不方便?」
  
  「沒關係,這樣來來回回不方便,況且,也對詠詩不好意思。」
  
  詠詩本是書香門第出身,很有些讀書人的傲氣--兩、三年前,他曾經想過要收詠詩當妾,不過後來沒成,一來是奶奶不喜歡,而且詠詩也沒答應。
  
  她說,在酒樓唱曲雖然辛苦,但至少見了他總是堂堂正正,一旦收為侍妾,只怕從此見了他要低頭彎腰,洗腳穿衣,還得面對一大家子對她出身頗有微詞的長輩,這樣比起來,她寧願在酒樓唱曲,兩人當朋友就好。
  
  上官武玥當時聞言大笑,怎麼想都覺得其言甚有道理。
  
  兩人遊船猜酒令,輕鬆自在,一旦詠詩進入深門宅院,即使錦衣玉食,只怕也是不快樂的。
  
  跟她道了歉,此後便沒再提這件事情。
  
  兩人只當朋友,見面了也總是愉快。
  
  「少爺,詠詩姑娘來了。」
  
  上官武玥一向當她是朋友,於是親到船樓迎接。
  
  詠詩擺了琴,見了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快上來吧。」
  
  永齊站在上頭,「詠詩姑娘,正在說你呢。」
  
  「怎麼,說我壞話?」
  
  「豈敢、豈敢。」
  
  說話間,三人已到船頭,阿義立即命人鬆了岸上的繩索,沒了牽束,船隻很快蕩了開,往湖心滑去。
  
  空氣中是湖水的氣味,還有詠詩身上的香粉氣息。
  
  淡淡的,幽蘭一般。
  
  第一次見面,上官武玥就喜歡她身上的氣味--一般唱曲或者奏琴的姑娘,身上香氣總是過份濃郁,但詠詩卻是恰到好處,增添女子氣息,但又不至太過。
  
  三人在小桌旁坐下,詠詩先舉杯,「賀公子喜獲麟兒。」
  
  「謝謝。」
  
  「老夫人肯定很高興的。」
  
  「高興得都快變成孩子了。」上官武玥放下酒杯,「每天早上念完經,就先去看孩子,晚飯後也得去看一次,雖然孩子現在連站都不會,不過奶奶已經開始幫他縫鞋子了。」
  
  詠詩曾在廟中偶遇上官老夫人,一望就知這位老人家非常堅毅,也非常的固執。
  
  她完全可以理解那樣的女人是怎麼撐起江南絲湖莊,當然,也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她防人防得那樣厲害。
  
  「少夫人一舉得男,公子一定鬆了口氣吧?」
  
  聽她這麼說,上官武玥似是心有所感的點了點頭,「家裡有幾個特別挑選進來的丫頭,奶奶好像無時無刻都想把她們塞到我房裡,不過自從繁盛出生後,奶奶已經沒再提過這事了。」
  
  「那表小姐還好嗎?」
  
  「當然不好。」永齊忍不住插嘴,「秀兒大概永遠不明白,為什麼老夫人寧願要個丫頭做妾,就是不要她進上官家的門。」
  
  詠詩輕輕一笑,「表小姐直腸子,沒人跟她講的話,她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
  
  上官武玥倒頗能體諒,「秀兒小時過得太苦了,剛進府裡時,一些老媽子跟丫頭還給過她臉色,脾氣難免古怪些。」
  
  當初收留秀兒其實是為了二娘,她在上官家待了一輩子,卻沒能生個孩子,年紀大了,也沒個伴,更別說什麼人可以講些體己話。
  
  秀兒是她的外甥女,喊她姨母,自然就有七分親。
  
  怎麼也沒想到秀兒會喜歡上他。
  
  奶奶門戶之見很深,自然是不可能讓秀兒嫁給他當正室,至於當偏房,奶奶覺得寧願娶無親無依的丫頭,也不要親戚一堆。
  
  見到上官武玥似乎有點頭疼,詠詩善解人意的轉移話題,「對了,聽說有京城的大官找上絲湖莊要替王妃做嫁服?」
  
  上官武玥果然笑了,「你消息倒是靈通。」
  
  「酒樓來來去去的人多,什麼消息都能知道三分,不過再怎麼樣也只能知道三分,不如公子跟詠詩說一次吧。」
  
  說起王妃的嫁服,上官武玥整個興致都來了。
  
  江南絲湖莊生意雖大,但做的都是江南一帶的生意,江北乃至京城一帶,知道的人並不多。
  
  今年城西染院擴大了一半,新買了棉田跟桑田,也新招了五百個工人,他預計慢慢從江北上移,五年之內,要成為京城最大的布莊。
  
  現在有個好機會。
  
  剛剛弱冠的六王爺明年要娶宰相的三女為妃,府中的張管家跟上官老爺曾是友人,於是四個多月前派永齊去找張管家,附上了舊時張管家給上官老爺的信,盼張管家見在舊時情誼上,提攜故人之子。
  
  永齊說,張管家一見便淚如泉湧,立即答應幫忙說說,一個多月前消息傳下來,六王爺與王妃的喜服由江南絲湖莊負責呈上。
  
  皇室喜服第一次由江南的布莊製作,由此不多時,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恭喜公子,這下別說江北的布商,就算是平民老百姓也知道『江南絲湖莊』這塊牌子了。」
  
  「這多虧永齊,在京師盤了一個多月,前後打點到位,要不然怕沒這樣容易。」
  
  「詠詩敬永齊公子一杯。」
  
  永齊連忙拿起杯子,「詠詩姑娘太客氣了。」
  
  就在詠詩側頭敬酒的時候,上官武玥突然見到她頭上的簪子,淡紫色的珠花垂墜,很是雅致。
  
  紫色的珍珠……
  
  小娘子不愛金銀玉器,卻對珍珠做的東西特別喜歡。
  
  有次不知道怎麼,還跟他說起小時候挖過一個大蚌,裡面的珍珠足足有大人的拇指大。
  
  以前他不明白何家千金怎麼會跑去挖大蚌,當時也沒上心,及至後來知道她非何夫人所生,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語跟不符合千金小姐的行徑,都有了解釋。
  
  「詠詩,你這簪子是特別訂製的?」
  
  「是田公子送的,怎麼了?不好看嗎?」
  
  「不,只是覺得式樣不錯,挺漂亮的。」上官武玥看了一下,「很素雅。」
  
  詠詩只略微一想,就猜出他的意思,「想買給少夫人?」
  
  「你真聰明。」
  
  永齊奇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上官公子從來沒有問過詠詩飾品衣裳哪裡訂製,最多,也就是說,今天很漂亮,至於詠詩戴什麼簪子貼花,什麼鐲子墜鏈,公子從不曾留心過,今日會想問起,必定是想起了什麼,上官公子剛添了小公子,又對少夫人很喜愛,那麼會想到什麼,不是顯而易見的嗎?」說完,側過頭對上官武玥清雅一笑,「我說的可正確?」
  
  「完全正確。」
  
  「這簪子我收下時有略微問過田公子,田公子說是剛從京城帶回來的,總共帶了二十餘支,不過樣式不太一樣,還有些項鏈跟耳環,都擱在店裡頭賣。」
  
  上官武玥立刻吩咐下人先划小船去辦。
  
  等回到莊子,下人來說,田家金銀店的掌櫃已經來了好一會兒。
  
  帶了幾個小子,將店裡最近剛進的珍珠首飾都帶來,知道上官家有好些長輩,因此另外又帶了些玉製品。
  
  上官武玥給奶奶、姨奶奶、姑姑、大娘、二娘,還有自己的親娘都挑了些東西,秀兒也給選了一份,最後是他小娘子的珍珠簪子。
  
  「就先這些吧,銀子明日我會請賬房先生送過去,大掌櫃辛苦了。」
  
  「是,謝謝上官少爺。」
  
  一下子賣掉許多玉器跟各種金銀首飾,田家掌櫃開開心心的去了。
  
  將簪子收在手裡,上官武玥回到了別院。
  
  房內只點了一盞燭火,小娘子側臥在床上,唱著他沒聽過的小曲兒,一下一下的輕哄著兒子。
  
  花開見他進來,對他笑了笑。
  
  走到床邊,兒子小嘴微張,看來已經睡著了。
  
  「睡多久了?」
  
  「半個時辰了吧。」
  
  「那還哄,讓奶媽帶去旁邊小房睡就好了。」
  
  「捨不得嘛。」小娘子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臉,「每天看著他,都覺得好幸福,有時候就算他只是看我一眼,我也覺得很高興。」
  
  說完,花開輕手輕腳的下床,就像往常一樣給夫婿取下外褂,不料卻聞到一陣幽蘭香氣。
  
  女子的香粉味。
  
  以前偶爾會出現,但已經很久很久沒聞到了,她還以為……
  
  他沒回來吃晚飯是因為去找詠詩姑娘了嗎?
  
  這香味在他們剛成親沒多久後就出現了,當時雖然不舒服,但也只能告訴自己,男人嘛,別說找姑娘出遊,就算三妻四妾也是很正常,何況,她又不是真正的何家千金……說是這樣說,但內心其實是不願意的。
  
  他找姑娘出遊不願意,三妻四妾更不願意。
  
  察覺她的神色有異,上官武玥問道:「怎麼了?」
  
  「沒……沒事。」
  
  他端詳著她的臉,「明明就有,快說。」
  
  「我……你……」
  
  我?你?
  
  她拿在手中的袍子,隱隱傳出一陣香氣,他當然知道那是詠詩慣用的香粉--所以她是因為他身上有女子的香氣而不高興嗎?
  
  雖然他並不認為跟詠詩出遊有什麼,不過既然小娘子不喜歡,他倒是不介意解釋一下。
  
  「不喜歡我身上的香氣?」
  
  小娘子咬著下唇,不吭聲。
  
  「一般女子用的是香膏,但我相熟的姑娘用的是香粉,有時風大點,就算不近身也會沾染,至於那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你放心吧,我跟她只是喝酒猜令,聽她彈些曲子。」
  
  原以為這樣說小娘子一定就開心了,沒想到她卻小聲問:「那……你喜歡那姑娘嗎?」
  
  「挺喜歡。」看到小娘子暗淡下去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不過我現在更喜歡你。」
  
  這話當然不盡詳實。
  
  他並沒有真的去比較小娘子跟詠詩在他心中的喜歡程度,確切來說,那是完全不一樣的。
  
  詠詩聰明,博聞多學,跟她可以說古道今,無所不談。小娘子溫和善良,對長輩孝順,對下人體諒,面對他總是笑語嫣然,偶爾他事務繁忙深夜未睡,她總不忘給他送些點心到書房,是個再完美不過的妻子。
  
  剛成親時,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現在漸漸有了幾分喜愛。
  
  也就因為這幾分喜愛,他不介意哄哄她。
  
  果然,聽他這麼一說,小娘子臉上馬上綻開笑容,喜色難掩,「真的?」
  
  「真的。」
  
  「你什麼時候開始更喜歡我的?」
  
  「你這問題倒是難倒我了。」上官武玥笑說:「我今天原本沒有要請那姑娘來彈琴,不過下人自作聰明去請了,到後來上了船,我才發現原來很久沒跟她一起遊湖,你想得起我上次遊湖是什麼時候嗎?」
  
  花開搖了搖頭。
  
  「我也想不起來,不過,大概就那時候吧。」
  
  幾日後,上官武玥跟妻子說起,下個月可能要去北方一趟。
  
  「怎麼這麼突然?」
  
  「你知道六王爺明年大婚的喜服是由莊子做的吧?」
  
  「知道。」
  
  「莊子裡的紅染是蘇木提煉,不過去年蘇木產地因為雨多,所以不管再怎麼套色,顏色總是稍淡,當然一般人穿是很好了,不過要送入皇宮給太妃過目,恐怕不容易。」
  
  花開急道:「那怎麼辦?」
  
  之前她就是為了避免「戲弄朝庭命官」所以才嫁入上官家,如果上官家呈上的喜服不合太妃的意,而被認為是「戲弄太妃」,那可不是找個人上花轎就可以糊混過去的。
  
  「所以才要去北方一趟。」小娘子明明白白的擔憂,讓他覺得頗溫暖,「黃河邊上有個小村,叫做莘集村,今年發現了很好的赭石,我看過樣石了,顏色極好,挖出的人正待價而沽,我打算下個月跟永齊去一趟。」
  
  花開聽了眼睛一亮,莘集村?那、那不就是她的家鄉嗎?
  
  如果他能帶她去……她們姐妹離開時,隔壁的王伯王嬸剛抱孫子,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不管有沒有人,她都可以去問問看有沒有吉祥、如意,還有富貴的消息。
  
  或者,她可以留口信,若是姐妹回來尋訪,請她們到江南絲湖莊找人……
  
  上官武玥看著小娘子一臉又驚又喜,神色不定,似乎是為了什麼高興得過了頭,正想問她,沒想到她卻一下子拉住他的手。
  
  「你……不是,夫君,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
  
  上官武玥怎麼也沒想到她會來這句,饒是見多識廣,還是微有驚訝,「你去那裡做什麼?你如果是悶壞了想出去走走,我們在竹山上有避暑小院,過幾日我帶你去那裡住幾天。」
  
  「不是,我……我想去莘集村。」
  
  「你去莘集村做--」他突然想起,她那幾隻小兔的兔窩不就叫莘集村嗎?
  
  沒錯,就是叫莘集村。
  
  所以她不是想出去走走,而是真的要去那個地方。
  
  「告訴我為什麼要去?我可以考慮一下。」
  
  「我……以前一個朋友住在莘集村。」
  
  「你從小生在何府,哪來的朋友?」
  
  「是府中的小丫環啦。」花開急著解釋,就怕他不肯讓她跟,「我自小跟她在一起,情如姐妹,可……可是她不是賣給府裡的,是按月領工錢的,後來攢夠錢,她便回鄉了……我常常想起她……沒一天忘記過她……總想著有一天要去找她,就算只說幾句話也好……不然,留個口信也行……」
  
  話未說完,眼淚便流了下來。
  
  她真的很想吉祥、如意還有富貴,不知道她們好不好?嫁人了嗎?還是仍在哪裡當丫頭,主人家好不好?有沒有被欺負?有沒有想她?知不知道每晚每晚,她都會想起她們……
  
  看著她眼睛紅了,鼻子也紅了,話語哽咽,眼淚像斷線珍珠似的,上官武玥覺得自己不答應她好像也不行。
  
  「莘集村說大不大,但要找人也不容易,她可有留名字?」
  
  聽出一絲希望,花開連忙點頭,「有的,她叫……金花開,家裡捕魚為生,就住在河口邊,那邊上人家都是好幾代的鄰居,很容易打聽。」
  
  「那好吧。」
  
  小娘子馬上破涕為笑,「謝謝夫君。」
  
  「平常都你啊你的,只有在這時候會叫我夫君。」
  
  她一笑,「那我們什麼時候去跟奶奶還有娘說?」
  
  「王爺有幾個親信正往嶺南去辦事,帶了太妃的口信來,會在府上住幾日,等接待了他,我們才會起程。」
  
  花開點點頭,內心卻有點納悶--這些京城大官的左右手怎麼老往江南跑,她記得以前在何府的時候,老爺也是常常接待一些貴客,每個人頭銜都好大,每回總是一大群人來,在府上吃吃喝喝一陣才走。
  
  「不過得先告訴你,去那邊談完生意,就要回江南,前後只能待幾日,沒辦法停留太久。」
  
  「嗯,我知道。」
  
  「還有,路程遙遠,繁盛就留給娘照顧。」
  
  「不、不能帶著他嗎?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當然不行,來回得一、兩個月,還不見得每宿都有客棧,有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就得睡在馬車上,白日車程顛簸,晚上更深露重,絕對不能帶他上路。」
  
  花開忍痛點點頭--雖然要這麼久見不到兒子很痛苦,但是,她已經好多年沒見到姐妹了,這或許是她唯一的機會。
  
  希望上天保佑,能給她一點好消息。
  
  吉祥如意,花開富貴,她們的名字是這樣喜氣,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度聚首,像小時候那樣圍桌吃飯,然後問問對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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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過幾日,王爺的左右手終於到了,原來就是那張管家的兒子,叫做張賈,因為帶著太妃的口信,因此上官武玥帶了永齊還有幾個人親自去迎接。
  
  張賈年約三十餘歲,見到他,倒是很客氣,說父親一再交代,上官公子若到京城,務必來府一敘。
  
  見張賈言語謙和,上官武玥倒放下幾分心--江南歷來富庶,不但是天下糧倉,也多產絲棉蔬果,人人溫飽,商人往來之頻繁,更冠天下。
  
  江南多富商,因此朝庭官員往來南北,總在此盤桓數日。
  
  能結交成朋友,自然有好無壞,最怕的就是一到江南把自己當皇帝,往往鬧得借宿的府中沒得安寧。
  
  張賈為人有禮,已經讓一群人落下心中的大石。
  
  「張公子旅途勞累,請到府上小歇。」
  
  「上官公子客氣。」
  
  兩頂青帳四人轎子平穩的朝江南絲湖莊前進。
  
  莊子裡自然早準備好。
  
  客住小院不但都打掃乾淨,花開也打扮妥當,在大堂迎接。
  
  「這是內人何氏。」上官武玥給兩人做介紹,「這位是六王爺府上的張賈公子。」花開斂一袖一揖,「張公子一路辛苦。」
  
  抬起頭,卻見張賈神色微妙,「不知上官夫人是哪家千金?」
  
  「內人出身何家繡坊。」
  
  張賈微一蹙眉,然後慢慢笑了,「何家繡坊,難怪。」
  
  「張公子可是想到什麼?」不知怎麼的,張賈一路有禮,但這笑容卻讓上官武玥覺得不太舒服。
  
  這是小娘子第一次以上官少夫人的名義迎接來客,他可不希望來者研究似的盯著自己的妻子看,然後一臉納悶又一臉恍然大悟,好像知道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來京城之前,聽過一個朋友說起,原想把自己的二小姐許給上官公子,可惜婚事沒成,當時在想,不知道絲湖莊娶的是哪家媳婦,今日才知道原來是何家繡坊,那就難怪了,何家繡法之精,名動京城,要嫁入江南絲湖莊,還有比何家更門當戶對的嗎?」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上官武玥大概也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誰,泰半是做米糧生意的沈氏。
  
  沈氏是家大業大,名下有良田千畝,年年豐收,個性有些跋扈。
  
  上官武玥見過他幾次,只覺得同桌吃飯都不容易,何況當上親家,只怕沒完沒了,剛好當時奶奶有些不適,因此藉口婉拒,只是沒想到兩家沒成的親事會鬧得京城都知道。
  
  「既然是何家千金,不知能否冒昧請夫人幫個忙。」
  
  花開微有忐忑,求助的看了上官武玥一眼,見他點了頭,才敢回覆,「張公子請說。」
  
  張賈從懷中取出一個破舊的荷包,看起來年代久遠,不但圖案不明顯,連絲線都脫落大半,陳舊已極。
  
  花開微覺奇怪,這麼髒這麼舊的荷包,還留著做什麼?
  
  「這是我已故的母親在我小時候給我縫的,十餘年從不曾離身,不過這荷包已經太久了,連京城的師傅都沒把握能修補好,何家繡工天下有名,敢請夫人替我看看,能否修補回來。」
  
  原來是這樣。
  
  是孝子呢。
  
  花開不敢怠慢,連忙接過,仔細看了一下,當初由於縫線跟繡工都不夠細,所以殘舊得厲害,但如果用何家特殊的雙繞,應該可以恢復個九成左右吧。
  
  「張公子放心,雖然無法完全如新,不過八九成倒不成問題。」
  
  「謝過夫人。」說完,又轉向上官武玥,「從京城到江南,一路舟車勞頓,還有勞公子安排個房間歇息一下。」
  
  管家永伯很快上來,領了張賈為首的幾個人去客房別院。
  
  裡面自然丫頭小子都早隨侍在那裡等著吩咐。
  
  張賈要下人準備熱水沐浴,幾個小子抬水進來時,張賈先是跟他們閒話家常,後來假裝不經意問起岳家問題。
  
  那小子也不明白,只據實說,少爺跟岳家沒什麼往來,何家對這女兒似乎也不是很關心,少夫人生了兒子,卻沒來看看她。
  
  那小子後來又說,真不明白,少夫人人這麼好,怎麼岳家老爺夫人卻不太喜歡她。
  
  那幾個給他搬熱水的小子離開後,張賈又叫了自己的親信,細細吩咐後,讓他們出府打聽。
  
  稍晚回報說,何家千金今年應該十九。
  
  十九,但那大堂上的上官少夫人,怎麼看都只有十六、七。
  
  張賈其實見過何芍葯。
  
  何芍葯當時雖然才十一、二歲,不過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眉目如畫,幾是沉魚落雁之貌,當時他還跟何大方說,待芍葯長大,送她入宮選秀女,憑她那等人才,封上個妃子絕不成問題。
  
  不過何家夫婦卻不太願意。
  
  他們就一個獨女,愛逾性命,一旦入宮,勢必面對上百女人的鬥爭,皇上的愛又不是很長久,比起受寵三年後當個冷宮妃子,每日面對燭火獨守空閨,他們寧可將女兒嫁給一般商賈,身為正妻,至少不會被太過虧待。
  
  當時他還笑說,真替萬歲爺可惜了,無緣這麼一個美人。
  
  而今日見到的何家千金,相貌雖然清秀討喜,但絕非何芍葯那等驚人美貌。
  
  再者他記得,何芍葯是不會刺繡的。
  
  何家千金有眼疾,無法辨紅綠,別說補繡,即使幫她配好顏色,她也無法隨著圖樣換線。
  
  今日廳堂上的上官夫人,卻明顯對刺繡很拿手。
  
  而那上官夫人圓圓的雙眼跟小小的嘴巴,想來,倒是跟當初何小姐的貼身丫頭很像。
  
  不管樣貌、年齡都比較符合。
  
  剛才派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小姐出嫁後,老爺把那個貼身丫頭的賣身契還給她,還給了一些錢,讓她回鄉了。
  
  這倒聰明,一句回鄉,簡單解決了人不見的問題。
  
  只不過既然定親,想必是對彼此滿意的,何大方何以會讓個丫頭代嫁,真小姐又去了哪裡?
  
  又聽說上官少爺娶妻後,很快生了兒子,府中並無其他侍妾,可見這丫頭也頗得丈夫喜愛,但丫頭畢竟是丫頭,總不可能毫無破綻,上官武玥那等精明的生意人,又怎麼一點知覺都沒有?
  
  怎麼想這事都透著古怪。
  
  這本不關他的事,只不過離京前,父親殷殷交代,已故的上官老爺不但是他朋友,在年少落難時,也曾贈銀相助,算來也是對張家有恩。
  
  既然是恩人,他就沒法對這件事情等閒視之。
  
  婚配千金,卻娶來丫頭,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何況這親事一看就是為了生意著想--何府盡可用便宜的價格買入上官家的生絲,但將來卻未必會把繡坊的生意交給這個「女婿」,上官府怎麼看都是吃虧。
  
  總得弄清楚原因,他才能不愧對父親的交代。
  
  花開手巧,沒兩日便將那荷包補好,命人送去張賈小住的別院,沒想到下人來覆,請少夫人到鯉魚塘,張賈想親自謝她。
  
  她內心雖然有點奇怪,不過因為張賈這次是帶著太妃口諭來的,自然非比尋常,不宜得罪。
  
  細想過後很快更衣,帶著小冬小夏便出了小院。
  
  張賈早已經在鯉魚塘邊等著。
  
  見到她來,對她一揖,「謝過夫人。」
  
  「張公子客氣。」
  
  「夫人請坐。」
  
  花開眼見亭子裡燒了水在煮茶,而且連軟墊都放好了,儼然是要談話的陣伏,也不好就此離開,只好入座。
  
  張賈親自給她倒了茶,「因為我生肖屬虎,於是母親給我繡了這個虎,希望保我平安,這小老虎已經多年不見,多虧夫人巧手,讓我重見。」
  
  「舉手之勞,公子毋須掛懷。」
  
  「夫人是舉手之勞,我卻是銘感五內。」
  
  花開微微一笑--銘感五內……是什麼意思呀?
  
  雖然她進府後有一直在讀書,但孕中身體倦怠,產後又每天只想跟兒子玩,已經很久沒去上女先生的課了。
  
  偏偏這張公子一副京城官腔,動不動就說文話,她又不能說--哎,其實我不太懂,可否說直白些。
  
  真痛苦。
  
  「對了,聽說上官公子來月要去黃河邊的莘集村?」
  
  「是。」
  
  「可惜是為了六王爺跟王妃的喜服去尋染石,得快去快回,不然莘集村風景秀麗,倒很適合一遊。」
  
  「張公子……可是去過莘集村?」
  
  「我妻子出身黃河北,每隔三年,我便會陪她回鄉一趟,來往路上,總是會停宿在莘集村,因此多有瞭解。」
  
  張賈說完,喝了口茶,眼見「何小姐」神色變換,聽見「莘集村」顯得迫切又開心,已經知道自己所想的都是真的。
  
  這少夫人,就是何小姐的貼身丫頭。
  
  有錢真正好辦事,一錠金子,何府的小廝便偷來府中的下人名冊,上面詳細寫了入府時間、買進銀兩、籍貫以及府中分派職務等等。
  
  何府幾年前買進一個叫金花開的丫頭,八歲,籍貫莘集村,上面寫著原在廚房幫忙洗掃,年後因為小姐想要個伴兒,因此就把她撥了過去。
  
  張賈看完名冊,立即決定用「莘集村」切入。
  
  測試結果就跟他想的一樣。
  
  少夫人顯得欣喜又開心。
  
  幾乎是瞬間,他就已經知道了,她不是何芍葯,是金花開。
  
  不是何家繡坊的千金,是小漁村的小漁女,父母因河水氾濫身亡,姐妹賣身葬親。
  
  「莘集村風景極好,我夫人特別喜愛村口那間老店的糖醋魚,因此每回經過那裡,總會住店,順便解解饞。」
  
  花開聽了,忍不住覺得親切。
  
  村子其實不大,客棧也就一間,鄭老闆的糖醋魚真的是遠近馳名,娘也做不出那樣好的味道。
  
  「我跟夫人最喜歡晚上在河口邊散步,漁船剛歸,就在那邊鮮賣,讓漁婦當場煮了,只要東西新鮮,可不用什麼名廚調理,自然就是好滋味。」
  
  沒錯沒錯,她們莘集村的魚是最好的。
  
  以前爹爹常說,現捕現煮,就算皇帝也吃不到這麼新鮮的魚。
  
  「記得村口附近還有片竹林,挺大的。」
  
  「是芒花山。」花開忍不住糾正他,但一說出口又後悔了--上官少夫人怎麼會知道那麼遠的地方有什麼。
  
  所幸張賈似乎不是很在意,跟著點頭,「沒錯,當地人說是芒花山,筍子雖然不若京城的清脆,不過倒是有種竹香,很難得,還有,那裡烏草湯味道真的很不錯,我夫人很喜歡,不過真是貴,一碗甜湯居然跟兩大包白米差不多銀兩。」
  
  花開笑道:「烏草難摘,何況熬烏草甜湯費工費時,得隔水蒸燉,爐火還不能滅,要日夜看著,自然就貴了,因為不好做,就算當地人也不常吃的。」
  
  「那老闆也是這樣跟我們說。」
  
  兩人就這樣圍繞著莘集村的話題,說得很是愉快。
  
  花開久沒回故鄉,聽見故鄉近況,事事開心,哪家店的老闆娶了媳婦,哪家店的姐姐嫁到外地,大水淹沒的地方是否已經恢復,什麼都想問個清楚,張賈雖然每三年來回一趟,但畢竟不是當地人,所知也不過一般,但即使只是這樣,對花開來說,也幾乎是久旱逢甘霖了。
  
  兩人直說到小春來報,小公子睡醒了,見不到夫人正在哭鬧,花開才匆匆告辭。
  
  花開回到別院,卻見兒子在床上睡得熟呼呼,應該在染院的上官武卻已經回來,正在換服。
  
  她微覺奇怪的看了小春一眼,小春囁囁道:「是少爺要我這麼說的。」
  
  花開又轉向夫婿,心中納悶,但看他臉色不佳,也知道絕對沒好事。
  
  揮揮手讓幾個丫頭下去,親自絞了布巾,給他洗手臉。
  
  「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
  
  「你倒希望我不回來了。」
  
  「我哪有這麼想。」花開被他無故一凶,覺得有點委屈,「我們是夫妻,這宅子我每天最想見的人就是你,怎麼可能希望你別早回來,只是你平常都過午才歸,今日卻這樣早,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上官武玥一肚子脾氣,聽她這麼說,倒有點發不出來。
  
  因為貴客在府,所以今日早早回來,原本想備船出遊,卻聽永伯說,張賈一早便在鯉魚塘邊,煮茶看書,等他到鯉魚塘,見到的卻是自己的小娘子跟張賈相談甚歡的場面。
  
  下人說,是因為少夫人補好了荷包,張賈說想親自面謝。
  
  雖然合情合理,亭子裡也有好幾個小廝丫頭,但小娘子笑語盈盈,那畫面怎麼看就是刺眼,於是吩咐小春過去說小公子醒了,先把她弄回別院再說。
  
  一路上愈想愈生氣。
  
  她居然可以對著別人笑得這樣。
  
  真是……好火大。
  
  小娘子拉著他的袖子,低聲問:「你在生什麼氣?」
  
  「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明明就有。」
  
  「為人妻子自當要察言觀色,即使何夫人教你不多,但有些道理不用人教,自己也應該要明白。」上官武玥神色不善的說:「既然看出我心情不好,就當輕聲安慰,而不是追根究底讓我心煩。」
  
  花開聞言,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委委屈屈的說:「那我不問了。」
  
  「你都問半天了,現在不問有什麼用。」
  
  她吸著鼻子,「外面天熱,我讓下人送點涼茶上來吧。」
  
  「不用。」
  
  「那--」
  
  「我說了不用。」
  
  正想說些什麼,小繁盛卻在這時候醒了,開始哇哇的哭了起來。
  
  花開紅著鼻子將小繁盛抱起,輕聲哄著,抽抽噎噎的哼著以往哄孩子唱的那些小曲。
  
  上官武玥看著看著,氣,也知道自己說得過分,想道歉,內心的氣又消停不下,微一皺眉,轉身出去了。
  
  「上官公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詠詩笑說,「照詠詩看,這事情倒是再簡單不過了。」
  
  「簡單?」
  
  她胸有成竹的點點頭,「非常簡單。」
  
  「那倒請姑娘指點。」
  
  昨天跟花開發過脾氣後,中午照樣跟張賈至竹湖出遊。
  
  張賈久居京城,沒見這等江南風光,自然大為讚賞,直至日落斜陽,一群人才帶著侍從打道回府。
  
  上官武玥便在書房裡睡了,今日一早出來,仍覺得不舒服,想想便來尋詠詩,兩人騎了馬,在竹山上慢慢走著。
  
  詠詩善解人意,自然看出他神色不快,旁敲側擊打聽出來,先是覺得好笑,忍不住又點了點他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公子雖然喜歡詠詩,但見詠詩與其它公子出遊卻也不見生氣,何故?」
  
  「詠詩姑娘是自由之身,想同誰出遊自然任憑姑娘的意思,若我為這事情生氣,倒顯得我不講理了。」
  
  「少夫人替張公子補好亡母多年前親贈的荷包,張公子感念在心,當面道謝,公子卻氣得在書房過夜,何故?」
  
  這也是上官武玥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何故?
  
  詠詩輕拍了馬背,將馬兒轉了方向,笑道:「公子見到少夫人,請代詠詩恭喜少夫人。」
  
  他不解,「她有何喜?」
  
  「女子婚後,一生命運便由丈夫掌控,少夫人跟公子婚前不曾見過面,也未曾通過書信,卻能在婚後讓公子對她上了心,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公子為她動怒,這樣還不足以恭喜嗎?」
  
  上官武玥怔了怔--上心……嗎?
  
  他對小娘子……他是喜歡她沒錯,但一直以為自己對她跟詠詩的喜愛不相上下,經詠詩一提,才猛然發現其中有別。
  
  他對詠詩是喜愛,但卻無佔有之心。
  
  他對小娘子是喜愛,不但喜愛,還見不得她對別人笑……
  
  難怪詠詩說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他,愛上小娘子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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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張賈在上官家盤桓數日之後告辭。

  上官武玥很快的開始準備前往莘集村之事。

  來回需月餘,許多事情需要交代,何況,還要帶小娘子前往——奶奶跟娘原本都覺得不妥,一來覺得自己是大戶人家,怎麼可以讓媳婦拋頭露面,二來繁盛才出生幾個月,有母親在身邊照顧自然妥當得多。

  按照以往,上官武玥自然是讓步的,不過自從知道自己對小娘子的心意後,突然間很想為她做點什麼。

  說也奇怪,那感覺居然是豁然開朗。

  為什麼待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長,為什麼明明面對一樣的事情卻突然覺得不再感到壓迫,為什麼一向讓他覺得無聊的府中,會突然多了那樣多樂趣?

  原來不只是因為懷孕的她很可愛,不只是因為兒子很可愛,而是因為他對她有愛。

  在相處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的變成愛。

  所以他會容忍四隻兔子在別院亂跑。

  原本他還以為自己忍受這些白絨絨的東西,是因為自己喜歡小動物,現下才明白,是因為她喜歡小動物。

  而她會喜歡小動物,有泰半也是因為他——婚後他依然忙於染院工作,對這個新婚妻子全無體貼,她無聊到只能跟小動物玩。

  喂鯉魚。

  喂崽鹿。

  有時還會在地上撒些東西吸引鳥兒下來啄食。

  他實在覺得對她虧欠頗多。

  想起她哭哭啼啼要求前往莘集村,再想起這是婚後除了養兔子外,她唯一對他提出的要求,就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答應。

  於是他告訴奶奶跟娘,何家繡坊數代以來皆以精工聞名,光是繡工獨特不足以成名,何家色絲之艷,在行內是極富名聲的,此次既然是為了染色石前往,帶著小娘子是為了多一份意見與看法,絲湖莊這次做的是六王爺跟王妃的喜服,自然馬虎不得,多個人有好沒壞。

  老夫人想想也是。

  何家的絲顏色極艷,並不是一般套染或浸染可盡之功,染石或者染色草的挑選想必有獨到之處,多個人商量也好。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上官武玥帶了幾個侍從,小娘子則帶了小冬跟小秋兩個隨身丫頭,另外請來鏢局幾位武師同行。

  趁著一日天氣晴朗,一行十數人驅車北上。

    *    *    *

  時序正是盛夏。

  白日燠熱,馬車又顛簸,自是辛苦非凡,上官武玥原本擔心小娘子會吃不消,不過看來還好,除了因為天熱食慾消減之外,對於旅途辛苦,並無任何抱怨。

  一路辛苦,好不容易進了北方大城,上官武玥下令休息三日後再出發,一行人總算鬆了口氣。

  「客官,先喝點茶,熱水在燒了,馬上好。」店小二見這群人出手闊綽,又見為首的少爺護著個少婦,趕忙著入房招呼,「還要點什麼嗎?」

  上官武玥問道:「今日街上怎麼人這麼多?」

  他來過這裡幾次,沒哪次人這樣多的。

  「喔,客官是外地來的所以有所不知,明日是七夕,晚上街口有廟會,雜耍、戲班,什麼都有,紅線廟裡還有祈福會,客官跟夫人如果有空,不妨上街瞧瞧,可熱鬧了。」

  上官武玥點點頭,賞了小二碎銀子,讓他催熱水快點,小二收下賞錢,連忙保證,一炷香時間馬上送來。

  他轉向小娘子,「累了吧,要不要先躺一下?」

  花開搖了搖頭,「我不累。」

  「那麼,過來陪我喝杯茶。」

  「好。」

  花開聽話的走到桌邊坐下,拿起茶杯,卻沒有喝的意思,只是摩挲著,神色有點恍惚。

  上官武玥自然是看在眼裡的。

  剛離開江南的時候,小娘子有些亢奮,隨著愈走愈北,她開始常走神,偶爾發呆,總是在想事情,偶爾會笑,偶爾卻顯得黯然,進入京城後,她開始心不在焉。

  他再也看不下去,決定發揮夫權,好好問個清楚。

  沒反應。

  「少夫人。」

  不理他。

  歎口氣,他將小娘子手中的杯子拿走,然後按住她的肩膀,輕拍她的臉頰,「繁盛的娘?」

  小娘子大夢初醒般的回過神,「嗯?」

  「夫君我在跟你說話。」

  「唉,唉。」

  「你到底怎麼了?不要跟我說沒事,我不會信。」

  花開看著他,頗顯為難——這,是要怎麼說才好?

  總不能跟他說是近鄉情怯吧,從這裡再往北,只要四日就會到莘集村,就會到她的家。

  她從小生長的家。

  過了這麼久,花開也沒把握有多少老鄰居還在那裡,她很怕什麼也沒找到,這樣她要怎麼告訴自己,姐妹終有團圓之日?

  她當然知道自己奇怪,可是,她沒辦法不去想。

  現在丈夫都問起了……

  說也奇怪,那位京城來的張公子在絲湖莊住的那幾日,相公總有點別彆扭扭,剛開始她以為他還在生她的氣,但後來看看似乎又不是,她弄不太懂,但至少明白他不生氣了。

  他不生氣總是好事。

  那樣好看的眉,那樣俊朗的五官,板著臉還真不好看。

  張公子走後,他開始對自己很好。

  當然,並不是那種被捧在手中的好,而是他會注意到她的小情緒,甚至些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就像現在,她只是在腦海中閃過在漁村時住的房舍,他就馬上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然後很自然的,就像一般夫妻一樣,問她怎麼了。

  她從來不是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會這樣閃神自然是有原因了,他那樣聰明,要騙只怕不容易,還是老實說吧。

  「我怕找不到那玩伴。」

  「你不是說那地方小,容易打聽?」

  「說是這樣說,可總有些擔心。」花開蹙起眉,「窮人家的女兒,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若是以前,上官武玥一定覺得,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不過是個玩伴丫頭,又不是多重要。

  不過自從這一路北行,他已經看出這丫頭在小娘子心中有非比尋常的地位。

  他想,或許小娘子是想跟這個叫什麼……金花開的丫頭作伴,所以怎麼樣也非找到不可。

  「你們感情這樣好,當初怎麼沒留她作伴?」

  「她……不肯的。」

  「不肯?」他微覺奇怪,「你說她回鄉幾年了,當時可不知道你會嫁入上官家,怎會不肯留下?」

  「貼身丫頭留下幾乎就是當陪嫁了,可十個陪嫁丫頭有九個會變成少爺侍妾,侍妾之後又不知道會有多少個侍妾,簡直沒完沒了,你不知道,雖然有些丫頭會想要飛上枝頭過好日子,可更多丫頭寧可一夫一妻粗茶淡飯,也不想錦衣玉食卻晚上一個人守著燭火。」

  所以她以前在何家才這樣努力攢錢,就是為了在小姐出閣前給自己贖回賣身契。

  只是她賣身契打的是五十兩銀子,一個丫頭要攢到五十兩,談何容易。

  後來知道小姐許給上官家,上官家又不准帶陪嫁跟老媽子的怪規矩,當時花開整個放心,只覺得太好了,不用冒著做小的危險陪嫁,她還可以留在何府繼續存錢贖身,沒想到她沒在上官家做小,卻在上官家做大,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可是……該說好人有好報嗎?當初為了報答老爺跟夫人頂包代嫁,但上官武玥卻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剛開始雖然有點生疏冷淡,可後來卻對她愈來愈好。

  花開甚至會偷偷祈禱,小姐跟汪大哥已經有了孩子,這樣就算找到小姐,也不可能再將兩人換過,那樣她就可以一輩子待在他身邊,就算他永遠不會叫她「花開」也沒關係。

  曾經,為了他叫她芍葯,她難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現在已經不這樣覺得了,為了他,她願意一輩子假扮何芍葯。

  上官武玥自然不知道她心思已經轉到這上面,倒是想著她剛剛說的話——寧可一夫一妻粗茶淡飯,也不想錦衣玉食卻得晚上一個人守著燭火。

  雖然是那個玩伴丫頭所說,但娘子講起時十分自然,想必內心也是這樣想的。

  三妻四妾,一夫一妻。

  他沒想過三妻四妾,但也沒想過一夫一妻——當然,那是以前。

  以前只認為無論妻妾都是為了開枝散葉,若妻子無所出,那麼就納妾,再簡單不過,可現在卻不這樣想了。

  他覺得守著小娘子跟小繁盛就好,當然,以後會多添幾個孩子,不過沒有添妻妾的必要。

  跟小娘子在一起時的寧靜與平靜,好像就是他長久以來所尋。

  服侍他,守著他,當他開玩笑說生意不好怕日子過不下去時,一本正經跟他說自己很會抓魚,一家可以捕魚為生。

  同甘者比比皆是,共苦的話,目前只有她一人。

  他拉過她的小手,「放心吧。」

  「嗯?」

  「我說叫你放心。」上官武玥難得正經,「我就跟你一夫一妻,不會讓你一個人守著燭火。」

  花開呆了呆,想明白他說的話後,伸手抱住他,「真的?」說話已微有鼻音。

  他微笑,「我可有騙過你?」

  小腦袋在他胸前搖了搖。

  「那還不相信我?」

  「嗯。」然後「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    *    *

  大城鎮的七夕果然熱鬧非凡。

  撈金魚、糖葫蘆、胭脂水粉,還有雜耍技藝等等,縱橫數條街上,都是小攤生意或者賣藝人。

  上官武玥攜著花開的手,漫步在石板道上。

  來往人潮極多,花開完全暴露膽小天性,緊緊黏著他,不敢稍或放手。

  上官武玥想,也難為了她。

  嫁進府中一年多,每月也就十五才跟奶奶及娘出門,且那也不算真的出門,因為目的地永遠只有一個,廟中進香——小轎出門,再掀開門簾便是寺院的階梯,禮佛後小轎回門。

  如此而已,怎麼想都很難說那叫出門走走。

  至於他們夫妻,從來不曾一起出遊,今日這七夕廟會,勉強可算第一次。

  對小娘子來說顯然事事新鮮,圓圓的眼睛看啊看的,小小的臉龐一掃旅途勞頓,顯得神采奕奕。

  「有看到什麼喜歡的,儘管說。」

  「我……沒什麼特別想要的。」

  「那又說想出來走走?」

  「我只是聽小二說,進入紅線廟裡可求姻緣。」

  上官武玥想笑,但看她小臉滿是正經,於是勉強忍住,「我們都成親了,還要求什麼姻緣?」

  「那不算,我們成親得很倉猝……」

  「正月定親,六月進門,這樣還算倉猝?」

  花開看著他,臉上微紅,想,那是你呀,對她來說,可是寅時定親,卯時過門呢。

  而且愈是喜歡他,就愈覺得應該要求個正姻緣才對。

  怎麼說她都是盯著何芍葯的名字嫁給他的,但其實她叫金花開,她想跟管姻緣的神仙說,江南上官武玥的妻子叫金花開,這兩人沒有合過八字,可是求神仙讓這兩個名字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基於她小小的私心,也請讓汪大哥跟小姐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當然,對她這沒有言明的小小願望,上官武玥還是依了她。

  紅線廟裡,幾乎人滿為患。

  饒是上官武玥已經見過不少大陣仗,但看見一個小廟擠進這樣多人,還是覺得有點心驚。

  但小娘子完全沒有被人潮所影響,自顧自的買了香燭,然後跪在蒲團上喃喃自語,說幾句,拜一下,擲筊,又說幾句,又拜一下,又擲筊,表情虔誠至極。

  拜完,又抽了簽,才算大功告成。

  姻緣廟的籤詩很簡單,就只有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句話花開是懂得,雖然無法說得很詳細,但大概是好的。

  「你看。」她笑咪咪的將籤詩給上官武玥看,「好簽呢。」

  「當然是好簽。」

  「你怎麼會知道?」

  「這還用問。」他理所當然的回答,「兒子都生了,當然早就明瞭。」

  說起兒子,花開臉上浮現溫柔神色,「對唉,我們有小繁盛,他就是姻緣娘娘給我們的禮物了。」

  「是啊,我們拜過堂,也有了孩子,根本不用求什麼姻緣,我千里迢迢把你從江南帶來北邊,就為了你想找童年玩伴,這樣還不夠好嗎?」

  「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想跟姻緣娘娘說過才安心。」

  剛剛她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是聖筊——會一夫一妻,會白頭偕老,還會子孫滿堂,雖然知道求這些是虛無,但看到答案是好的,她仍舊覺得開心。

  而且她也很不像話的順便問了吉祥、如意跟富貴的事情,得到的也都是聖筊,代表著她們身邊會有人照顧,就算現在沒出現,將來也會出現,希望她的姐妹們都嫁得如意郎君。

  她關心的人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

    *    *    *

  休息兩日之後繼續往北,很快的一行人就到了莘集村。

  「阿成剛來說,有另一間布莊也看中那塊赭石,我得先過去,客棧我已經讓人安排好了,你先去休息吧。」上官武玥說完,對著其中幾個武師說:「你們幾個陪著少夫人的馬車。」

  「是,少爺。」

  「夫……夫君,我想讓馬車在城裡繞繞。」

  他想了想,「好吧,不過天黑前一定要回到客棧。」

  「好。」

  很快的,上官武玥率了幾個人騎馬往莘集村遠郊地方馳去,馬車伕則在花開的示意下,慢慢的繞著城中的路。

  花開從馬車中悄悄掀開一點點簾子看將出去,村口跟她離開時的記憶一樣,小集鎮的地方變化也不大,印象中的米店、客棧、油坊都還在,熟悉得她眼淚也快要掉下來了。

  那間米店……小時候娘曾牽著她們四姐妹來這邊買米,還有村長家的布店,新年前,也總會來這邊剪幾尺布,做新襖子。

  可她的家在哪裡?

  離開時實在太小了,小到她不太認得市集到家裡的路。

  也或者,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爹娘會離開,以為可以一輩子牽著他們的手,所以對回家的事情不是很在意,總覺得牽著爹娘的衣角就好了,什麼也不用擔心。

  慢……慢著……那人是……

  「停車!停車。」

  車伕聞聲,連忙拉住馬。

  花開不等小冬、小秋攙扶,自己下了馬車,直奔一個老婦面前——是劉嫂,住家裡附近的,她有四個兒子,小時候常常開玩笑說,不如吉祥如意花開富貴就給她當媳婦。

  花開好想叫她一聲,可是她不能,因為她現在是何芍葯,何芍葯怎會認得一個北方的漁村婦人。

  「……請、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姓金的人家?」

  「金?村子上姓金的有好幾家。」

  「她們家有四個女兒,叫做吉祥、如意、花開、富貴。」

  「喔,老金家,我跟老金夫妻是老鄰居了。」劉嫂臉上出現惋惜模樣,「多年前黃河淹大水,他們收船不及,兩人都給大水淹了,因為家裡窮,那幾個女孩兒賣給別人家,籌錢葬了老金夫妻。」

  「不知道有沒有那幾個女孩兒的下落?」

  劉嫂上上下下打量她——事隔多年,她根本無法把眼前的貴氣少婦跟那個光著腳的泥丫頭連在一起,只是覺得奇怪,這樣一個有錢的夫人,怎麼會來這小地方問起老金的那四個丫頭?

  「花開跟我作伴多年,前幾年已經回鄉,今日路過,所以打聽看看。」

  劉嫂「喔」的一聲,「丫頭沒回來。」

  花開取出一錠金子給了劉嫂,想想,又怕莊子的名字拗口劉嫂不記得,於是另外取出繡著莊子名稱的絲帕,「若是金家姑娘有消息,無論哪一位,都請您帶個口信呢,說花開在府上留有舊物,請她們前來取回。」

  劉嫂看到金子,眼睛都直了,「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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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剛回到絲湖莊時,花開還幻想過很快會有消息,直到秋末初冬,她才慢慢接受,自己的心願也許沒這樣快達成。

  不過北行一趟也不是全無收穫,至少,她知道劉嫂還在,也留了手帕跟口信。

  還有上官武玥順利買下那塊赭石。

  花開從沒見過這樣好的染石,染出的紅色不但鮮艷,後來試著洗過幾次也沒掉色,現在正由染院織了十幾年布的女工織成絲綢,老畫工也已經描出數幅圖案,正送往京城給太妃過目。

  說來,一切都算順利,因此上官武玥的心情總是很好。

  他心情好,花開的心情也就很好。

  今日又到十五,是上官家一行女眷進香的日子。

  初冬時分,山中廟宇顯得特別清幽。

  兩人合抱的大樹一株接一株,山上微涼的空氣中隱隱滲入檀香氣味,伴著隱隱的誦佛聲,總能讓花開覺得平靜。

  她規規矩矩的禮了佛,正要站起來時,突然倦意湧上,還好姑姑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芍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我……沒事。」花開定了定神,「可能跪太久,腳有些麻。」

  老夫人也過來了,「嗯,臉色有些白,不如去後面廂房休息,等奶奶聽完佛再讓人去喊。」

  花開一來也累了,於是順從的點頭,「是。」

  於是在女尼的帶領下,前往後院的廂房歇息。

  小冬很快的給她弄來茶水。

  喝了茶,感覺好多了。

  花開長吁了一口氣,忍不住覺得奇怪,這幾日沒見勞累,晚上也都睡得好,怎麼會突然倦意湧上……等等,這情形她好像經歷過。

  今日是十五,她的天癸……整整一月未至。

  是孩子。
 
  要給小繁盛添弟弟或妹妹了。

  輕輕按住自己的腹部,這次不用大夫,她可以自己判斷,一定是的,這種疲倦感覺,跟小繁盛住在她肚子裡時一模一樣。

  她忍不住微笑,上回是上官武玥跟她說有喜,這次,換她跟他說。

  正在學爬的繁盛要當哥哥了。

  花開在廂房中自想自樂了半個時辰,終於有位女尼來說,今日佛經已經講完,請少夫人到大堂。

  後院的廂房緊鄰著菜園,就在花開離開時,在菜園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高大身影,她還來不及想是誰,那人已經手腳俐落的擔起菜離開。

  是誰呢?

  「少夫人?」小冬喚她,「老夫人她們在等呢。」

  花開「嗯」的一聲,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那人的背影,突然間「啊」的一聲,嚇了小冬跟女尼一大跳。

  「少夫人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不是,小……小冬,你先去大堂,跟奶奶說我馬上到。」

  小冬苦著臉說:「可少爺吩咐不准離開夫人半步。」

  在莊子的人都知道,少爺生氣時的口頭禪就是「趕出莊子」,不聽話的、沒用的、照顧主人家不周到的,通通趕出莊子。

  「快,快點去,少爺若趕你出去,我再收你進來。」

  沒見過少夫人這等模樣,小冬不敢違拗,只好匆匆往大堂去了。

  眼見小冬離開,花開才轉向女尼,「敢順,敢問師父,剛剛那位在菜園挑菜的工人,可是姓汪?」

  「是,他跟妹妹數月前來投靠,大師父見他兄妹可憐,於是讓他們住在寺院旁邊的空柴房,他的妹子寫字抄經,托廟門口的管帶幫忙賣,他就負責種菜、劈柴,雖然清苦,但還過得去。」

  花開緊張得聲音發抖,「他……他的妹妹是不是比我高一些,長得很美貌,左眼邊上有顆小小的痣?」

  女尼點頭,微微一笑,「少夫人跟她可是舊識?」

  花開點點頭,女尼剛剛說的話,只覺得心都痛了——小姐居然在這裡……住在柴房,還要幫人手抄經書賺取微薄的工錢……

  剛剛她看汪大哥的襖子都破舊了,小姐身上勢必也是如此,她的小姐,金枝玉葉的小姐……

  現在天氣已經微寒,等大雪之日要怎麼辦?

  花開愈想愈難過,眼圈一紅,眼淚便流了下來。

  她身上並無銀兩,微一想,取下手中一對玉鐲,交託給女尼,「求……求師父一件事情。」

  「少夫人儘管說。」

  「請師父幫忙換了金銀,給廟裡的師父們都添衣添被。」

  女尼微一想,懂了——少夫人是想幫那對姓汪的兄妹的忙,但卻不好出面,所以出此計策。

  「少夫人放心。」

  在大堂等待的老太太見孫媳婦出來時臉色蒼白,眼眶微紅,似是哭過一場,以為她身體不適至此,真是心也疼了,連忙大呼來人,一行人打道回府。

  ☆☆☆

  過了幾日,花開跟上官武玥說起,最近常夢見爹娘,想回家一趟。

  上官武玥知道小娘子最近睡不安枕,因此不疑有他,想想自己這個女婿似乎從沒正式拜見過岳家,於是命人採買了禮物,尋了一日天氣清朗,命人先行去報。

  待轎子抵達何家繡坊大門,張嬤嬤已經在門口等著。

  花開垂首,以袖掩面,跟上官武玥隨著張嬤嬤,進入大廳。

  似乎是經過安排,大廳上的丫頭小廝全是生面孔,花開眼見沒有熟人,因此放下袖子,跟上官武玥一同跟老爺夫人行了禮,然後在桌邊坐下。

  「賢婿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娘子這幾日盡說想家,想想去年因為娘子有孕,身體不適,沒來拜年,心中過意不去,趁著今日是吉日,特來拜見岳父岳母。」

  何大方點點頭,望著花開,頗有感觸地說:「在上官府中,過得可好?」

  「好。」

  「那就好。」

  上官武玥接口,「岳父放心,芍葯乖巧孝順,家中長輩都很喜歡她。」

  何大方歎了口氣,道:「她一直是個乖孩子。」

  聽見老爺說自己是乖孩子,花開又忍不住想哭——原本只是代嫁,別在大婚之日惹出風波,沒想到她卻給上官武玥生了兒子。

  這已經不是找回小姐就可以交換過來的事,何況,她現在真心想跟他做長久夫妻,一生一世,她總在內心想著,希望汪大哥跟小姐也瓜熟蒂落,這樣就算老爺夫人百般不願,也得接納這個女婿了。

  可前幾日在寺廟聽女尼說他們兄妹相稱,花開就知道,兩人雖然私奔,但卻是以禮相待。

  不是夫妻,是兄妹。

  汪大哥想必是希望有朝能得到老爺夫人的諒解,再堂堂正正娶小姐過門,所以才兄妹相稱。

  花開掙扎多日,終於還是下定決定來何府一趟。

  原本忐忑的心再見到老爺夫人時,安定了下來。

  她知道自己沒來錯。

  她不能因為自己喜歡上官武玥就這樣自私,這一年多來,老爺夫人好像老了十歲,不但愁容滿面,氣色也顯得很不好,夫人模樣極是消瘦,花開不用想也知道是思念小姐之故。

  萬一老爺夫人因為思念成疾,不但小姐一生抱憾,她也會不安心。

  「老……爹,我……有幾句話想跟娘說。」

  老爺點點頭,「賢婿,我們去花園走走。」

  待何大方跟上官武玥離開大廳,花開親自關了門,一轉身便跟何夫人跪下,「夫人。」

  才說了兩個字,鼻子變紅了。

  何夫人連忙扶她,「花開,你這丫頭是做什麼,快起來。」

  「夫人不是怪我嗎?」

  「我怪你什麼?」何夫人輕輕摸著她的頭髮,「還是你惦念著這一、兩年來,何家沒人去探過你?」

  「花開不敢。」

  「我不是怪你先給上官家生了兒子,既然同床共枕,有孩子有什麼大不了,你生了我也沒去看你,只是怕見了你,會想起芍葯。」講起女兒,何夫人眼圈也紅了,「聽說上官家對你好,我一方面替你高興,一方面又覺得難過,你別我偏心,我會想,這些都是芍葯的,怎麼偏偏那孩子不懂事,這麼好的夫家不要,卻給了你。」

  「夫人……」

  「我知道這事兒怎麼說都不能怪你,算來,你還是何家的恩人,要不是你替芍葯拜堂,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亂子。」何夫人說著說著,又要哭,「我只是想念芍葯,怪芍葯不懂事。」

  「夫人,你別難過,花開有好消息要報告夫人,夫人聽到一定會高興的。」花開從懷中取出一份手抄經書,「您看。」

  何夫人打開一看,立刻怔住。

  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工整秀麗,那是……是芍葯的筆跡。

  「花開,這……你從哪裡取得的?」何夫人一下來了精神,「你是不是見著芍葯了,還是有她的消息?」

  花開立即細細說出那日在廟宇後堂聽到的事情。

  「我沒辦法馬上出門,又怕寫了信給別人看去,所以延遲了幾日,不過夫人放心,我已經請寺中師父替小姐添了些襖子跟棉被。」

  「那好、那好,我馬上跟老爺說,去廟中接人。」何夫人說了,就要起身。

  一旁的張嬤嬤連忙阻止,「夫人,不行的,這樣大張旗鼓上山接人,消息總會走漏,要讓上官家先知道就不好了。」

  「也是。」何夫人關心則亂,知道女兒的消息,一下亂了方寸,「那、那怎麼辦才好?」

  何夫人跟張嬤嬤後來說了些什麼,花開已經的得不是很清楚。

  她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笨事,一件可能把丈夫推遠的笨事。

  但是又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一件讓老爺夫人恢復精神,讓小姐於抱憾的好事。

  汪大哥跟小姐既然以兄妹相稱,就代表還沒成夫妻,老爺夫人肯定是要將小姐再送入上官府中的。

  至於上官武玥原本要娶的就是何家千金,現在正牌回來了,當然沒理由拒絕。

  那麼她呢?

  上官武玥知道實情後,會怎麼安排她?

  ☆☆☆

  「我、你要親自上京?」

  「是啊,為表慎重,我會將喜服親呈太妃。」上官武玥笑道,「因為還有其他事情要談,可能會在京城待久一點。」

  「要待上多久?」

  「可能年前才會回來。」

  哎,那要好一陣子呢——花開想,還是等他回來再跟他說關於何家的事情吧。

  花開考慮了幾日,比起哪日突然被叫去大堂對質,她寧願自己先跟他講清楚。

  她想得很明白了,就算不能一夫一妻,她還是想待在他身邊,只要他喜歡她,就算在府中地位尷尬,或者在莊子外面給她買座小院,她都可以接受。

  不過前提是他得不生氣才行。

  花開知道他最討厭別人騙她,而她可足足行騙一年多,堪稱無敵大騙子。

  「怎麼了?」上官武玥端詳她的小臉,「最近好像都不太開心。」

  「只是覺得有點悶。」

  他想想也是,他這樣忙,她的世界這樣小,不悶才奇怪,等他這趟從京城回來,一定要抽空好好陪她。

  江南風光極美,冬雪夏翠,各有景致,可惜他們沒有一起出遊過。

  以後,他每一旬要在家一日,或者攜著小娘子跟兒子出遊,一家三口一起玩。

  小繁盛愈長愈快,轉眼會翻身,會坐穩,現在會爬會抓,每個動作都好可愛,他可不想錯失兒子的變化。

  「把繁盛抱了,我們去梅園走走,嗯?」

  小娘子臉上突然出現紅暈,「你抱吧。」

  「怎麼,兒子胖得抱不動了?」

  「他那麼小,能多胖,只是我現在……不方便抱而已。」

  「不方便?」

  上官武玥本是聰明之人,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此時又見小娘子臉上微現羞色,一轉念便已明白。

  「什麼時候的事?」

  「最近而已。」

  「怎麼都不說呢。」他語氣中喜悅難掩,「之前專門幫你煮東西的老媽子倒還不錯,讓人再把她叫回來,晚上跟奶奶還有娘說,她們一定很高興,家裡又要添小人兒了。」

  花開見他這樣高興,忍不住也笑了。

  這樣真好。

  真幸福。

  「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當然是兒子了。」

  「你也是個重男輕女的。」

  「生了兒子,奶奶跟娘就不會在我耳邊叨叨唸唸,清閒多了。」上官武玥摟住她,伸手在她肚子上輕輕撫摸,「不過若是沒傳宗接代的壓力,兒子女兒倒是都可以,聽話些就好,然後多生幾個。」

  「你想要幾個?」

  「四個吧,孩子多點,熱鬧些。」

  兩夫妻正在說話,床上的小繁盛卻似乎是感受到冷落,嘟了嘟嘴,一下哭出來,上官武玥連忙將兒子抱起。

  「兒子乖,爹爹疼。」

  「娘也疼。」

  小繁盛不依不饒,繼續大哭,委屈兮兮的哭著,只是沒想到皺成一團的小臉,卻看得上官武玥心情大好,「笨兒子。」

  說完,拿起貂毛小被,細細將兒子包好,「走,爹爹帶你跟你娘去賞梅。」

  ☆☆☆

  莊子的梅園極大,每到冬日,上千株梅花齊放,極是美麗。

  上官武玥抱著兒子,攜著妻子,漫步這梅林中,小繁盛被眼前景色所吸引,也不哭了,兩隻眼睛看啊看的,似乎十分稀奇。

  上官武玥笑,「小子第一次看到梅花,看傻眼了。」

  花開原本沒想到這個,經他提醒才想起,對欸,這是小繁盛第一次看到梅花,難怪表情這樣好笑。

  居然還流口水!

  她取出手帕,輕輕給兒子擦了口水,見兒子小臉龐白胖可愛,忍不住親了一口。

  小繁盛咯咯的笑了。

  上官武玥看著小娘子神色溫柔,心中漸漸覺得溫暖起來。

  想來,他的小娘子真的很神奇,不但每日讓他心甘情願早回家,就連以前喜歡去的酒樓也不去了,相貌雖然不是一等,但就是有種從骨子中透出的溫順乖巧,讓人忍不住喜歡。

  親自服侍他梳洗穿鞋,有時巡視桑園回來勞累,她也總會幫他捏捏手、搥搥腿,衣服鞋襪全部由她親手縫製,從不假手他人。

  家里長輩多,規矩繁雜,她也都一一適應。

  然後還生了一個兒子。

  雖然他並不是非要兒子不可,但小繁盛的出生,的確讓家裡快樂許多,「有後」這件事情對於三代單傳的上官家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他甚至覺得,奶奶跟娘看起來都年輕了好幾歲。

  這些,都是小娘子的功勞。

  「給你看個東西。」

  小娘子望著他,「什麼?」

  「在我衣襟裡,你自己拿。」

  花開聞言,伸手入他懷中,一下摸到一個東西,絲緞繡面,帶著微溫,大小感覺應該是個荷包。

  取了出來,果然是荷包沒錯。

  可是,他給她看荷包做什麼?

  等等,鴛鴦戲水圖,雙絲纏繞繡,這個……這個是成親後沒多久,她繡給他的啊,久久不見他用,還以為被扔了,沒想到……

  鴛鴦戲水,另一面是同心結。

  不管他什麼時候反這荷包從抽屜中取出,花開都知道,他已經把她的心意,貼心而藏。

  皚皚白雪中,花開對他展顏一笑。

  那一瞬間,上官武玥覺得很幸福,前所未有的幸福。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待他將六王爺的喜服送上京回來後,他的妻子不見了,兒子也不見了。

  奶奶要官告何家繡坊,並且還要他娶秀兒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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