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是暮春，明媚的陽光在英格蘭平原上卻依舊是一位稀客，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菲林斯莊園的草坪被洗得油碧可愛，然而天色實在太過灰暗，烏沉沉的陰雲讓人提不起精神，奧利弗·孔德伯爵的小客廳裡，氣氛沉悶到了極點，儘管這裡有最上等的紅茶，專程從法國請來的樂師，客人們的臉上還是沒有一絲欣喜。
好在孔德伯爵並不介意，事實上，他看起來比這裡任何一個客人都更不像主人。當大家都在客廳中正襟危坐的時候，他早拖了把軟榻在落地窗前躺了下來，任憑從視窗飄進的雨絲沾濕了他從巴黎定制的白色的襯衣。
奧利弗·孔德伯爵是菲林斯莊園第九代主人，他的先祖是英國歷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曾經在征服蘇格蘭的戰役中立下奇功。本來以孔德將軍的功績，即使被封為公爵也不為過，不幸的是，他的下半身也跟上半身一樣戰功卓著，不僅使英王最心愛的情婦羅利菲公爵夫人懷上了孩子，最後竟勾搭了王后，讓英王的皇冠大放綠光。英王盛怒之下，把他趕出了宮廷，而這位孔德將軍，也自得其樂地在北英格蘭最肥美的土地上圈下一片田園，過起了悠閒的隱居生活。
自那之後，菲林斯莊園便成了英格蘭上流社會的一段傳奇。孔德家的男人幾乎無一例外地繼承了先祖的風流、好色，簡直成了北英格蘭最偉大的播種機，私生子一度遍及英倫半島。然而，也許連上帝都看不過他們的任性妄為，第八代孔德伯爵年過半百，居然都沒要到孩子，直到他去世前一年，才領回來一個可疑的私生子，而這個少年，便是今天的奧利弗·孔德伯爵了。
跟大多數的孔德伯爵不同，奧利弗·孔德伯爵的相貌與菲林斯莊園走廊裡的那些家族畫像裡的人物毫無共同之處。他不像祖先們那樣魁梧強悍，擁有古銅的膚色、碧眼金髮，反而像法國人一樣身形優雅，舉止散漫，他的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睛是迷人的琥珀色，棕色的頭髮捲出自然的弧度。
同時，他也不像父輩們那樣熱衷追逐女性，雖然從頭到腳都散發著慵懶的性感氣息，但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表現出興趣，不少人偷偷傳說：奧利弗·孔德伯爵不僅是個來路不明的冒牌貨，還是一個該死的同性戀。
可不管流言聽起來多麼可怕，又是多麼的言之鑿鑿，奧利弗·孔德伯爵的慷慨好客以及絕佳的品味，依然讓他成為了上流社會的寵兒，菲林斯莊園的客廳也是天天高朋滿座。
在北英格蘭的陰沉天空下，假如還有一塊讓人稍稍感到興奮的土地，假如還有什麼新鮮事情發生，那一定會是在這裡。
「伯爵大人。」管家維克多走進客廳時，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當他彎下腰，畢恭畢敬地對著孔德伯爵說出下面的話時，客人們紛紛抬起了頭，一雙雙的眼睛裡寫滿了驚異。
維克多說：「聖伯朗修道院的獵魔人已經到了。」
對於這些窮極無聊、專愛探聽小道消息的貴族們來說，「聖伯朗修道院」、「獵魔人」這兩個名詞都不陌生。幾百年來，歐洲的上流社會的沙龍裡一直流傳著狼人、吸血鬼，以及恐怖殭屍的傳說。據說這些幽靈始終在歐洲大陸遊蕩、伺機殺人害命，而各個王國也都培養了專門的獵魔人捕殺它們。
在英格蘭，最有名的獵魔人學校就是聖伯朗修道院，有消息說，每年都有大量的孤兒被送進那所與世隔絕的修道院，接受殘酷的訓練，然而絕大多數孩子都熬不到畢業的那一天，那些能生存下來，並取得獵魔人資格的，與其說是精英，倒不如說是怪物了。
想到一個活生生的獵魔人就在這裡，大家的好奇心都被激發了起來，與此同時，也不免有些疑惑，聖伯朗修道院的獵魔人到菲林斯莊園來做什麼呢？
「親愛的朋友們，」孔德伯爵依然躺在他心愛的軟榻上，回過頭來，朝著眾人促狹地一笑：「我說過，今天會有一齣好戲。」說著，他朝管家點了點頭：「去吧，維克多，把今天的主角帶到這裡來。」
幾分鐘後，維克多領著一個人走了客廳。看到這個神秘的訪客，客人們紛紛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有幾個矜持的閨秀不僅連連後退，甚至還舉起折扇，掩住了鼻子。
「好髒。」
他們沒有說錯，跟客廳裡衣冠楚楚的貴族相比，這個獵魔人實在談不上整潔，他渾身上下早被大雨浸得濕透，金髮糾結著披在臉上，僥倖沒有被頭髮遮沒的地方，也濺滿了污泥，那件破爛的短外套，不知多久沒有洗過了，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肩頭的箭袋又粗又笨，最窮的獵人只怕都看不上眼，腳上的靴子更是沾滿了泥漿，每邁一步，華貴的手工地毯上便多出一個濕漉漉的泥印。
「伯爵大人，」維克多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這位就是聖伯朗修道院的使者。」
「歡迎你，上帝的使者。」孔德笑著抬起眼來，把獵魔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你是從沼澤裡冒出來的嗎？我親愛的獵魔人。」
「我是從修道院步行來的。」
聽到他的回答，眾人都吃了一驚，就算是騎上快馬，日夜兼程，從聖伯朗修道院趕到這裡，至少也需要兩周的時間，而這個人居然是走著來的。
「我早聽說聖伯朗修道院盛產苦行僧，看來是真的了。」
年輕的獵魔人顯然提起了孔德伯爵的興趣，他從軟榻上站起來，踱到少年跟前，掏出一塊繡花手絹，托起了少年的下頜：「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面前是一張骯髒的臉孔，然而污泥裡頭也開得出蓮花，這少年的眼睛就是一對藍寶石的蓮花，那樣蔚藍、那樣剔透，澄澈得彷彿第一次睜開，孔德不禁暗暗吸了口氣。
「拿開你的手！」只可惜這雙眼睛和他主人的聲音一樣冰冷。
客廳裡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孔德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毛：「我不放呢？」
少年沒有吭聲，而是用行動回答了孔德的問題。不等維克多撲過去阻止，一枝羽箭已經抵住了孔德的喉嚨。
「你瘋了嗎？快放開伯爵！」
維克多急得聲音都啞了。客人們更是嚇得臉色發白，小姐們發出一陣陣歇斯底里的尖叫。倒是孔德本人還比較鎮靜，他望著少年，嘴角依然掛著輕鬆的微笑：「我以為獵魔人是保護貴族，而不是殺人的。」
「我聽命於上帝，而不是爵位。」少年收起羽箭，從容地插回了身後的箭袋：「我只想提醒您，為了您寶貴的性命，請離我遠一點，也許下一次，我就收不住手了。」
面對這樣的威脅，孔德反而大笑起來：「真是個有趣的孩子。」他把手絹遞到少年面前：「擦擦臉吧，我驕傲的獵魔人。」
少年看了看手絹，抬起頭又看了看孔德，漂亮的藍眼睛裡沒有一點兒表情，就在大家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他卻從孔德手中接過了那條昂貴的麻紗手絹，胡亂地抹了把臉。
「那麼，」孔德微笑著朝少年伸出了手，「我們講和了？奧利弗·孔德。」
少年似乎有些遲疑，然而到底把手絹塞進了懷裡，騰出右手，跟孔德握了一下：「盧克。」
「啊，盧克。」孔德點點頭：「請坐，我的朋友。」他無視了維克多急忙搬來的椅子，直接把盧克讓到了自己華貴的軟榻旁邊，接著就在眾人震驚不已的目光中，和那個髒兮兮的獵魔人肩膀並著肩膀，親親熱熱地坐了下來。
「雅各院長在給我的信裡說，會派一個獵魔人來，但他沒有告訴我，你是來幹什麼的。」孔德故意壓低了聲音，朝著四周掃視了一圈：「難道我們這裡有什麼魔鬼嗎？是狼人，還是吸血鬼？」
客人們被他說得寒毛倒豎，有幾個還回過頭，朝背後直看，彷彿真有一個吸血怪物隱藏在客廳的某個角落。
「都不是，」盧克的藍眼睛安靜地像一池碧水：「是水精靈。」
「水精靈？那是什麼東西？」孔德蹙著眉，顯出困惑的表情。屋裡的貴族們也是一臉茫然，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盧克。
「那是比狼人、比吸血鬼更加狡猾的魔鬼，它們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人類男子，既沒有獠牙，也不怕陽光，平時它們就混在人們中間，它們會做生意、會跳舞，有的甚至還會上教堂。但它們還有另一面，它們可以在頃刻間，由一個人變成一個藍皮膚的兇惡精靈。」
聽到這裡，客人們又是一陣驚呼。孔德卻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兇惡的精靈？多奇怪的形容啊。這種東西——我是說水精靈——會吸血？會吃人嗎？」
「不知道，」盧克搖了搖頭，「它們很善於隱藏自己，所以幾乎沒有人接觸過它們，也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是異類，是魔鬼。」
「你怎麼知道它們是魔鬼？」
「當它們是人形的時候，它們都是男性，但是……」盧克頓了頓，臉上似乎微微泛紅：「它們會……做下不齒的事情，甚至會生出下一代！可它們是同性，那樣做，簡直是撒旦的行為，它們犯下了死罪！」說到這裡，年輕的獵魔人不禁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急促地背起了《聖經》：「如同與女性一樣與男性發生性行為者，與男女雙方都發生性行為者，必當處以死刑。他們的行為相當於死罪！」
盧克念完《聖經》，客廳裡先是一片死寂，接著便響起了嗡嗡的議論，不用抬頭，孔德也知道，許多躲躲閃閃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煩惱似地按住了額角：「哦，這真是天大的死罪啊！那麼，」他攤了攤手，「這種……叫什麼來著？水精靈，啊，對，水精靈，在我的莊園嗎？」他轉過頭來，望向客人們：「你們看到過藍皮膚的傢伙嗎？」
眾人面面相覷，接著連連搖頭。
「看，沒有。」孔德笑了笑：「我的莊園裡有很多湖泊、池塘，河裡的水流非常清澈，確實是藍的，但是沒有藍皮膚的人，那種膚色太招搖了，如果真有這種東西，大家早就發現了。」
「我說過，水精靈很善於隱蔽，大多數時候它們以人形出現，就像你！」盧克抬起頭，盯住一個胖胖的鄉紳，那人被嚇得一陣哆嗦，剛要分辯，盧克又看住了孔德：「或者像你……」
孔德微微一笑：「真是榮幸。」
「又或者像我。也許它就在這個客廳裡，就在我們中間。」盧克的冰冷的藍眼睛掃過眾人：「而我，會把它揪出來！」
「你怎麼能肯定，它就在菲林斯莊園呢？」
「雅各院長告訴我的，這是神諭。」
孔德皺了皺眉頭：「那麼尊敬的上帝又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呢？他甚至沒有來過這裡，我是說，如果他大駕光臨，我一定熱情款待。」
盧克顯然沒有領會伯爵的幽默感，他冷冰冰地說：「作為一個教徒、一個獵魔人，我不會問上帝為什麼。」
「哦。好吧，我虔誠的獵魔人，你要怎麼揪出這個兇惡的精靈呢？這雙漂亮的藍眼睛，」孔德抬了抬手，像是要去碰盧克的臉，然而到底收住了：「能洞穿水精靈的偽裝？」
「我不能，但是我可以觀察，可以等待。上帝會給我指引方向。」
「好吧，好吧，那麼我又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在我抓到它之前，允許我待在這裡，給我清水、麵包，一個睡覺的地方。」
孔德笑了笑：「如你所願。」說著，他轉過身去，吩咐維克多：「帶盧克先生去他的房間，準備一缸熱水、幾身乾淨的衣服。」
維克多點點頭，引著盧克離開客廳。兩人剛要跨出門去，孔德卻忽然叫住了他們：「盧克，」他指了指落地窗外：「看，為了迎接你的到來，天都放晴了。」
果然，金色的陽光已撥開了陰雲，慷慨地親吻著濕潤的草坪。
「好好睡一覺，下午我們辦一個遊園會，你也來吧。」孔德笑著說。
這天下午，天氣晴朗得簡直不像是在英格蘭，陰雨早就不見了影蹤，碧藍的天空中綴滿了大朵大朵的白雲，孔德伯爵的遊園會就在這樣的天空下拉開了序幕。
因為是臨時起意的遊園會，客人並不太多，仍是早晨的那些，然而遊園會的排場卻不見得小，緊挨著林子的空地上擺上了一張張漂亮的餐桌，本該夏天才用的太陽傘也早早地撐了起來，嬌艷的女僕們川流不息地送上茶點、飲料，還有一支小型的管絃樂隊伴在一旁伴奏助興。
當盧克跟著維克多來到遊園會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
對於從小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修道院的盧克來說，這樣的遊園會無疑是新奇的，他不禁睜大了碧藍的眼睛，然而見到沐浴更衣後的盧克，大家卻顯得更加吃驚，樂隊的伴奏似乎都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孔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迎上前來，微笑地望著盧克：「上帝啊，你太美了。」
孔德沒有說錯，眼前的盧克簡直是一個天使。
洗去了一身風塵，他的長髮在陽光下閃著純金般的光芒，潔淨的臉龐秀麗到叫人不敢逼視，蔚藍的眼睛吸得走任何一個與他對視的靈魂，微抿的嘴唇如含苞的玫瑰，矜持而誘人。維克多的襯衣他穿著顯然是大了一些，然而正因如此，才更凸顯出少年獨有的清新氣質，而那纖秀的鎖骨也得以在緊系的領口後若隱若現。一陣清風從林間吹來，柔軟的面料緊緊貼在他身上，勾勒出令人窒息的線條。
望著面前這一幕，孔德眼底的笑容又加深了一些。
盧克顯然不適應這意味深長的目光，他不禁側過身去，似乎想躲開孔德的注視，可這一轉身，就露出了他背在肩頭的弓以及那個粗笨箭袋。
「我說，」孔德望著那髒兮兮的箭袋，不禁啞然失笑：「你非得時時刻刻背著這些嗎？我已經記住了你的告誡，而且今天是遊園，又不是打獵。」
這話說下去，卻沒有一點回應，孔德疑惑地朝盧克看去，卻發現他盯住了什麼，目不轉睛地望著，順著他的視線，孔德看到了一個黑眼睛的女孩，她正在低著頭整理餐盤，濃密的烏髮披拂在肩頭，發間綴著幾朵潔白的蘋果花，襯著她甜蜜的臉龐，更添嬌艷，那是菲林斯莊園最美麗的女僕伊琳娜。
「你喜歡黑眼睛嗎？」孔德歎了口氣：「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來吧，我帶你過去。」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邁步，盧克忽然取出了弓箭，只聽「嗖」的一聲，一支羽箭離弦而去，直撲女孩！
「伊琳娜！小心！」
聽到孔德的驚呼，伊琳娜急忙躲避，然而已經晚了，鋒利的箭頭戳進了她的左肋，鮮血立刻洇出了薄薄的裙裝，她死死抓住身後的餐桌，這才沒有倒在地上。
客人們一片嘩然，幾個太太嚇得癱軟在椅子，紳士們也不見得好多少，一些膽小的甚至丟下妻子，倉皇失措地鑽到了桌子底下。
「盧克！」孔德從背後緊緊抱住盧克，不讓他繼續放箭：「你瘋了嗎？！」
「放開我！她不是人！」盧克掙扎著想要脫出雙臂，然而孔德的力氣遠比他想像的要大，一雙臂膀如鐵鉗一樣牢牢箍在身上，即使是受過十多年獵魔人訓練的盧克，一時之間竟也掙脫不開。
「你們都瞎了嗎？！」盧克急得漲紅了臉：「看她的腳下！沒有影子！她根本不是人！」
大家仔細一瞧，這才發現，雖然就站在陽光下面，但是伊琳娜的腳邊只有幾朵自她發間掉落的蘋果花，卻沒有屬於她的影子！
「魔鬼！女妖！」
「救命啊！」
剛才還對盧克畏如蛇蠍的客人們，現在又朝著伊琳娜尖叫起來，他們連滾帶爬地從伊琳娜身邊散開，四處奔逃。
伊琳娜依然撐著那張餐桌，低垂著腦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湧出，順著裙擺往下淌去，然而奇怪的是，她的血液的顏色正在漸漸變深，最後竟變成了濃濁的深綠，而她那一頭茂密的烏髮，也變成了一根根綴滿綠葉的枝條。
「她是樹精！放開我！」盧克已經是在嘶吼了，他又踢又撞，想要擺脫身後的孔德：「她在聚集力量，等她變出原形，就抓不住她了！」
「那就抓不住吧。」孔德仍抱著盧克不放，他甚至又把胳膊收緊了一點，灼熱的氣息噴在盧克耳後，聲音低沉，近乎誘惑：「讓她走吧。」
這個時候，伊琳娜的傷口已不再有鮮血湧出，那一身瓷白的肌膚也變成了可怕的褐色，虯結猙獰，真的跟魔鬼一樣，突然她挺起胸膛，大叫了一聲，隨即便一躍而起，蹦跳著消失在密林深處。
原本完美的遊園會，最終卻以恐怖小說般的形式收了場，維克多派出了許多馬車，這才將那些已經被嚇到半死的客人們送走，回到主屋，他發現孔德半躺在沙發上，正翻著一本畫冊，倒是一臉的輕鬆模樣。
「維克多，」孔德抬起頭，微笑地看著面色陰沉的管家：「你應該覺得高興，雖然今天很忙，但接下來，我們會清閒很久。我想，至少短期內，不會有客人上門了吧。」他合上書本，滿足似地歎了口氣：「大家都不夠勇敢。」
「是，」維克多卻沒有露出笑容，「我們只剩下一位客人——您的盧克先生。順便說一句，他好像還在生您的氣，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肯吃飯。我拿他沒有辦法，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不肯吃飯？」孔德笑著放下了畫冊，「真是個孩子。」
孔德敲了很久的門，裡面才傳來悶悶的聲音：「我不想吃飯。」
「我是孔德，不是廚子。」房裡再次沒有了動靜，孔德又敲了敲門：「盧克，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阻止你嗎？你不想要一個解釋？」
屋裡還是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門內才響起輕微的「哢嗒」聲，孔德旋動把手，門果然開了，盧克站在門邊，雙手抱著胸，擺出一副戒備的模樣，看到孔德端進來的銀製餐盤，他的臉繃得更加緊了：「我說過，不想吃飯。」
「吃不吃隨你，我只是端得手酸。」孔德說著，把餐盤放在了桌上，揭開銀蓋子，故意把調羹和餐叉擺得叮咚直響，而鹽焗牛排和烤麵包的香氣也慢慢地在空氣裡飄蕩了起來。
「你不是來解釋的嗎？」盧克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蹙緊了好看的眉峰：「我很累了，請你快一點。」
孔德放下刀叉，走到盧克的對面，同樣背靠著門框，凝視他的眼睛：「我的解釋很簡單，我放她走，是因為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因為她很美。」
「她是樹精！」
「那又怎麼樣呢？因為她不是人，不是教徒，她就必須死嗎？聖經裡有這一條嗎？你倒背給我聽聽！」
盧克的藍眼睛憤怒得像要燃燒起來，可他居然找不到反駁的經文，他咬緊了嘴唇，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我是獵魔人，而她是魔。」
「她不是魔鬼，她只是一個花仙，從樹林裡來的，活潑的、美麗的仙女。你從來沒讀過童話？沒聽過花仙的故事嗎？」
孔德按住盧克的肩膀，逼他看著自己的眼睛：「為什麼我們的周圍就不能有仙女呢？盧克，這個世界上，除了魔鬼，除了上帝，除了你的箭，還有很多東西。比如花朵、比如樹葉，林子裡的風、美麗的女孩、她們的笑聲，還有那些花仙。」
孔德琥珀色的眸子裡閃著熱切的光芒，不知怎麼的，盧克忽然有些心慌，他忽然覺得孔德擱在自己肩頭的手是那麼的熱，襯衣彷彿被燒熔了，那灼灼的掌心似乎就壓在自己赤裸的肩頭，肌膚緊貼著肌膚，褻瀆般的密切。
盧克本能地想後退，想躲開這可恥的親密，然而，門框抵住了他的背脊，他連退路都沒有。
心在怦怦狂跳，從未有過的劇烈，在殘酷的訓練和血腥的獵魔生涯中熬了這麼些年，盧克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什麼人可以讓他害怕的，然而他錯了，面前這棕髮男子顯然就是一個例外。
孔德的身上似乎正散發出一股甘甜而慵懶的氣息，隨著他的體溫、熱切的眼神瀰漫到空中，軟軟地包裹著自己，這氣息彷彿是陳年的酒，又像是傳說中的迷藥，叫人四肢發軟、眼皮發沉。
「不！」盧克用力搖頭，近乎慌張地推開了孔德：「我沒有讀過童話！沒有聽過花仙的故事！我是獵魔人，我在修道院長大！」
他本想把這番話說得義正言辭，可是一旦出口竟滿是委屈的味道，盧克怔了怔，不禁痛恨起自己的軟弱來。
「哦，盧克。」孔德似乎也愣了一下，琥珀色的眼裡湧出深深的憐惜：「可憐的小盧克。」他伸出雙臂，像是要擁抱盧克，卻被憤怒的少年甩了開去。
「別碰我！」盧克緊緊抓著十字架，指節泛白，臉卻漲得通紅。
「對不起。」孔德拿開了手，主動後退：「我沒想惹你生氣，只是，」他苦笑，「哦，盧克，我……」
「我警告過你，離我遠些！」盧克從牆上摘下他的弓箭：「我也說過，我聽命於上帝而不是爵位！如果你以為，用這樣的房間、這樣的美食、用這些銀盤子、銀叉子就能讓我動搖，讓我放棄立場，聽從你的鬼話，放走任何一個惡魔，那麼，讓我告訴：你錯了！我決不！決不！！讓你的那些童話、花仙什麼的統統見鬼去吧！孔德伯爵，下次我獵魔的時候，如果你膽敢阻攔，如果你再敢碰我一個指頭，我一定親手把你送下地獄！」
「你要去哪兒？」眼看氣鼓鼓的少年跨出了門檻，孔德還是禁不住叫他。
「樹林。」盧克回過頭，把弓箭甩到肩上：「水精靈或者樹精，我總會逮到一個！比起你漂亮的客房，在林子裡我會睡得更加踏實。」
「盧克。」孔德往前跨了一步，看到少年猛然繃緊的嘴角，只好停住：「林子南面有一間小屋，是守林人留下的。這兒常常下雨，即使你不肯住在我的房子裡，但至少，不要睡在露天。」
孔德說得不錯，菲林斯莊園的雨水簡直豐沛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除了初到時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盧克再沒見到過太陽，綿密的雨絲不停刷洗著樹林，守林人的小屋又陰又潮，連床單都是黏乎乎的，彷彿會隨時長出青苔。維克多每次來送飯，都會婉轉地邀請盧克回到主屋，然而每次都被冷冷地拒絕。
「那是個天生的苦行僧。」維克多這樣對主人評價盧克：「他說他不可能回來，也不想跟您說話。他太固執了，就連食物都只肯接受黑麵包，牛奶都不要，他接天上的雨水喝！一個月來，除了睡覺、祈禱，剩下的時間，他都在尋找水精靈。」
「尋找？」孔德望著窗外的雨幕，輕輕揚眉：「你是指拿著把破弓，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
「是。」
「可憐的小盧克，」孔德笑了笑，「天就要放晴了，我送他一份禮物吧。」
幾天之後，菲林斯莊園果然迎來了一個晴朗的清晨。盧克照例醒得很早，推開窗戶，晨霧還沒散去，林間一片迷濛的翠碧，枝頭的鳥兒興奮地唱著，彷彿有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
作為一個獵魔人，對於這類奇妙的體驗，盧克相當熟悉，每次當伏擊的目標向他靠近，他都會有這樣的預感，修道院院長雅各對他說過，這是神的指引，雖然獵魔人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超乎常人的神力，但上帝與他們同在，與他們手中的弓箭同在。正是憑著這樣的信念，盧克才從殭屍、狼人、吸血鬼的魔爪中劈出一條血路，活到了今天。
握緊了心愛的弓箭，盧克憑著感覺在緩緩林間穿行，晨霧漸漸變薄，樹木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忽然樹叢間晃過一道水藍色的身影，陽光灑在他身上，反射出珍珠般的螢光。盧克頓時屏緊了呼吸，他抽出一支箭來，悄悄挽緊了弓弦，朝著那人靠了過去。
然而不知是感覺到了盧克的存在，還是出於別的原因，那道藍色的身影在綠蔭間閃了閃，忽然向前急速地遁去，盧克連忙飛身追趕，樹葉被它們先後撞開，發出一片嘩嘩的急響。
等盧克奔到湖畔，等待他的只有暖暖的春風和波浪般連綿起伏的蘆葦了。
「嘟——」
突然，蘆葦叢裡發出一聲悠悠清響。盧克抬頭看去，赤裸著上身的孔德從蘆葦間站了起來，他的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微笑，胳膊上掛著一件水藍色的緊身衣，陽光落在上面，反射出點點螢光。盧克的瞳孔急促地收縮了一下，盧克認出來了，他就是自己剛才追逐的藍色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