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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蝕心劍之一辟邪】焚仙

第八章

  螭兒再次清醒,已是隔日傍晚。

  暈紅的落日透著紙窗,染得天際一片幽黃。

  她聽到輕微似貓兒嗚咽的呻吟,隨著她想強撐起身子的舉動而更加清晰,原來,那是來自於她喉間的痛楚。

  「你不要起來!我是說,我來幫你。」乒乒乓乓的碰撞聲交雜其中。

  是化蛇的聲音,好像距離遙遠……

  細小的手臂摟著螭兒的肩,半扶半抬地讓她坐起身子,覆體錦被滑落,露出她佈滿淤紅的肌膚。

  見狀,化蛇又掉淚了。

  「螭兒姊,軒轅主子他打了你,是不?」光瞧見那些又青又紫又紅的傷印就足以猜想昨夜螭兒姊必是受到軒轅主子的暴力摧殘,「他怎麼可以這樣?!你的身子已經很差了,壓根連他一隻指頭也挨不住,他竟然將你打成這模樣……我早上想進來替你淨身,看到你身上的傷痕,我嚇都嚇傻了……」

  化蛇的哭訴聲斷斷續續傳進耳內,螭兒將她喚到床邊。

  「謝謝你,化蛇,謝謝你為我,擔心。我沒事的,軒、軒轅他……並沒有打我。」短短一句話,螭兒說得支離破碎。

  「可是你……」

  「不礙事的。」她安撫著化蛇,「我想先淨個身,好嗎?」

  化蛇點頭,急忙端來熱水為螭兒撫去身軀上的每一處不適,每瀏覽過一個吻痕,化蛇便蹙眉端詳仔細。

  「這個實在看不出來是用什麼武器給打出來的……」化蛇低聲嘟嘍,「上頭還有怪怪的印子……好像是牙齒印子……」

  螭兒並未留心化蛇的自言自語,合著雙眸。

  化蛇為螭兒拭淨身子,再為她繫上兜兒,套妥襦衣,緩緩攏梳著她一頭極長的青絲。

  「螭兒姊,你餓不餓,我去張羅些清粥可好?這些日子你幾乎都沒吃什麼食物耶……」

  銀眸輕緩張開,她搖頭。

  「你的身子骨又不健壯,再不吃怎行,還是你想吃點別的?」

  螭兒原想再搖頭,隨即瞥見桌上一籃鮮紅甜美的奈果,她又改口道:「我想吃顆奈果……」

  難得螭兒開口要求,化蛇好生欣喜地應道:「好,我削給你吃!」

  她喜孜孜地開始削起果皮。

  螭兒靜靜地看著銀亮的刀子流滑在奈果之上,殷紅的果皮逐漸剝離果身,一圈圈地拖曳著……

  薄利的刀,若削在頸子上,應該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割斷筋脈了吧?

  「化蛇,你過來。」

  「啊?喔。」化蛇挑著不解的細眉,仍咚咚咚地跑回床畔,「再等會兒,我快削好了。」

  螭兒極緩地舉起手,顫抖的臂膀牽動身軀無一不疼的知覺,她傾盡全力,讓右手攀在化蛇的腕間,簡單的動作卻逼出她滿頭冷汗。

  「螭兒姊?」化蛇微愣,發覺螭兒的瞳兒直勾勾望著她右手所執的刀子,銀亮的眸與刀子閃耀的光芒如出一轍。

  螭兒白皙甚至是褪盡血色的掌拉下化蛇握刀的手,浮現出用盡渾身力勁的青綠筋脈,可在化蛇的感覺中,那僅僅是毫無力道的攀附。

  冰涼的刀刃緩緩抵在螭兒纏繞著白紗的頸項。

  螭兒唇角輕漾的笑,是如此絕美。

  「螭兒姊……你、你做什麼?」化蛇連抖也不敢抖,生伯她細微的動作都會讓刀子在螭兒的脖子上開出血口。

  「這柄刀,夠利嗎?」螭兒陡然問。

  「當、當然。」

  「利到能否……輕易削斷我的頸?」

  化蛇瞪大瞳鈴眼,小嘴發揮蛇類吞蛋的極致潛力,撐大、撐大、再撐大。

  「那那那那不夠、不夠利,削不斷的!」哇哇哇,不是說好要吃奈果的嗎?怎麼一轉眼削皮的刀卻被托以砍腦袋的重責大任?!

  化蛇猛搖著頭,因心急而結巴。

  彷彿要試驗化蛇的話,螭兒將刀刃頂得更深,穿透了薄薄白紗,鑲嵌進喉間那道曾因辟邪劍而劃開的傷口,逼出血紅。

  疼,浮現。

  「我想,夠利了。」

  螭兒飄忽一笑。喉間的疼痛淺乎其淺,但仍隱約蔓延。

  只要再深入些,她就再也感覺不到疼了,無論是心上,或身軀上的。

  再也不疼了……

  心底深處的魔咒讓她毫不猶豫,更不害怕地迎向鋒利的刀刃。

  「螭兒姊——」

  就在化蛇尖嚷的同時,一道法力拍擊那柄交纏在兩個女人指間的刀。

  匡鋤一聲,銀亮的刀掉落地板,圈圈轉動,終至停止之前,房內沒有半絲其他聲響。

  螭兒失望地凝覷著沾了殷紅鮮血的刀,久久。

  直到焚羲扣住她的肩胛,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那收緊在指掌間的狂焰,遠比她喉間的輕微刺痛更教人無法漠視,銀眸由地板慢慢移回眼前那張佈滿怒火的俊顏。

  「這就是你逃離我、躲避我的方式?!」

  焚羲的右手傳來炙熱,是辟邪劍與主人同怒的證明。

  「所以你昨天試圖激怒我,也僅是想借我之手來殺你?!」他咬緊牙關,極力克制滿腔焚燒的焰火。

  驟然逼近的臉龐陰沉而恐怖,大手揪著螭兒好生疼痛,面對他的怒焰,螭兒並未卻步,輕輕回視著他。

  「你——」她的默認,讓他更憤怒。

  螭兒卻先一步開口。

  「如果當初,我沒打擾你的清眠,沒偷吃那仙果,我只會是只……平凡的螭獸吧,或許有機會修成精怪,也或許,就僅是淡然而無慮地,過了一生。你說的對,我犯了錯……錯在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抖顫的長睫間溢出清泠似露的寒淚,「我,認清了事實,也永遠不會忘了這個教訓……所以可否求你,如同助那只千年前的殘蝶那般……助我……」

  脫離了他的鉗握,螭兒盈盈跪倒,卑屈地磕著頭,只為求死。

  焚羲冷著臉,注視著她。

  螓首叩在床鋪上,一聲緊接著一聲,力道雖不重,毅力卻驚人。

  纖細的身軀匍匐在凌亂的床鋪上,淚花在錦被上渲染綻放,每個叩首都伴隨著她淒楚的哀求。

  不求生,只求解脫……

  只求,不再拖累了他。

  焚羲緊握著拳,右手五指收握處進洩出強烈的餘光,螭兒亦有所察覺,她不再叩首,靜靜等著噴吐烈焰的辟邪出鞘,斬除她的痛苦及所有不捨……

  殺了她吧!反正她為了逃離他,連性命都可以不顧;反正她活著是痛苦更是折磨;反正她,只是他為了排除一時寂寞而找來陪伴他的小螭獸……焚羲片刻不停地想著,指節卻握得更使勁,也將辟邪劍緊緊壓抑在身軀裡,不容許它悖逆主人的意識。

  一旁的黑龍、朱雀及化蛇,誰也不敢開口。

  「你真想死?」焚羲瞇起含焰的黑眸。

  螭兒毫不遲疑地點頭。

  「若我不准許呢?」

  「我會一試,再試,直到……閻王願收我這條魂魄為止。」直到她還清了對他的歉疚……

  焚羲冷聲道:「不,你不會。」

  隨即他扣住她的腕脈,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提直了身勢,牙關咬破她的食指指尖,逼出血艷珠紅,另只手更是迅速揪住化蛇的衣襟,粗魯地把她扯進兩人對峙的風暴之中。

  化蛇嚇得大叫,但仍進不了焚羲的耳裡,他凝睇著螭兒,「你若再想尋死,我決計不會阻攔你,但你若斷了氣,我會讓這條小蛇妖陪葬!」

  語畢,他強扣著她的手,將指尖的血珠烙點在化蛇的眉心之間。

  「什、什麼?」螭兒疑惑反問。

  焚羲薄唇開啟,流洩出來的字眼並非回答她,而是吟念成串的咒語。

  在場眾人只有黑龍率先反應過來——那是同生共死的禁忌封咒,通常是用於下咒者對承咒者忠誠度的不信任。若化蛇承澤了螭兒的血,她將成為螭兒的影,尋常時日是看不出任何異狀,但只要螭兒殞命,化蛇便也別想獨活!

  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螭兒的壽命已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有熄滅的危機,焚羲此舉只是讓化蛇成為遷怒下的無辜犧牲品!

  「你放手!」螭兒急急叫著,震懾於焚羲那雙火紅的眼。

  即使螭兒再蠢再傻,也隱約由焚羲陰霾的神情及方纔那句威喝中明白了些什麼。焚羲作了個重大決定,而這決定,攸關著她……及化蛇!

  「你要做什麼?!」螭兒喘息地嚷著、掙扎著,但他騖狂的力勁絲毫不減。

  下一刻,只見黑龍挺身擋在化蛇面前,阻止焚羲。

  「尊者!化蛇何辜?!請別拿她的性命威脅——」

  「滾開!」

  「若尊者只是想拿一條生命來威逼螭兒姑娘,我願代替化蛇!」

  黑龍的話甫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怔,遲疑地轉首看向哭得淚涕交錯的化蛇,她的眼兒也正圓瞠,覷著為她擋災的黑龍。

  他,為何會突然湧起這數千年來不曾有過的好心?化蛇及黑龍同時閃過柏同的疑惑。

  但兩人的思緒僅是瞬間,因為下一刻,焚羲掃來極怒的狂風,將黑龍的身子硬生生甩向一旁的木櫃。

  焚羲壓根不可能容許螭兒的生命裡背負著另一個男人的存在!更別提是同生共死!

  「黑龍……」化蛇擔憂地喚著被鑲嵌在木櫃中動彈不得的黑龍,而他,正極力想掙脫焚羲加諸在他身上的無形束縛,顧不得喉間湧嘔的鮮血。

  化蛇的衣襟再度被提起,她及螭兒驚恐地望著越來越近的彼此,而螭兒冷冰的指尖印上化蛇雙眉之際……

  灼熱的血,透冷的膚,交疊。

  封咒將兩人從此的壽命緊緊交纏不分。

  而焚羲知道,一旦螭兒身上纏繫著另一條無辜生命,她便會為了那條生命,強逼自己存活下來。

  焚羲眼神凜冽,驚冷的語氣又緩緩響起。

  「你別天真地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就可以擺脫我,我可以滅神,自然就有本領下黃泉誅殺魑魅鬼差,搶回你的魂魄!」他說得出,做得到!

  即使當真成為毀天滅地的亂世邪神,他亦不在乎!

  即使上與眾神反目,下與閻世為敵,他亦不懼!

  螭兒的手臂無力地垂落,身軀癱軟在他霸道胸膛間,混沌腦中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的強逼威喝。

  滿臉的冰淚,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掙扎。

  焚羲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苦。

  知道她每個深夜都飽受體內那些無法治療的傷口所折磨,更知道死是她唯一的解脫方式,但他卻激不起半絲的善心助她求死。

  他寧願眼睜睜見她日漸憔悴,寧願每個夜裡為她過度一回又一回的真氣來穩住她苟延殘喘的氣息,寧願用最卑鄙的手段來挽留她存活的意念,也不願鬆手放她隕滅。

  自私,這是他數千年來唯一一次的自私,只為了強留下她……即使,她是如此痛苦強撐著孱弱的身軀,強撐著那具逐漸邁向死亡的軀體。

  經過昨天一夜,圍繞著眾人的氣氛儘是沉默的尷尬,整個早上只有半昏半沉的螭兒曾開口說話——她聲若蚊蚋地對化蛇說了聲「對不起」。

  為她曾任性地半強迫化蛇助她結束生命;為她即將到來的香消玉殯;更為焚羲封咒的舉動而道歉。

  接著,又是數日的靜默。

  直到他們撤出了客棧,繼續往南方而行。

  這些時日,螭兒不曾再清醒,沉沉地、卻總不安穩地睡著。

  「我們要往哪裡去?」化蛇湊到黑龍耳畔問。

  「我不知道。」黑龍大掌伸來,推開她的腦袋瓜子。

  打從上回黑龍為她擋住焚羲的英勇之舉後,化蛇對他的所有小人嘀咕及不滿全數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完全將他視為同一掛的好哥兒們。

  「這樣走走停停,軒轅主子的最終目的究竟在何方?」化蛇支著腮幫子,神情好生可愛,眉心那抹血紅印子宛若含苞的花兒,隨時隨地會綻放出嬌艷花紅似的。

  黑龍先是無語,良久才緩緩探問:「你眉心的咒……」

  「不疼。」化蛇像是極具默契地搶先接話,爾後又開開心心地湊近他,「你是不是要問我這個?我很聰明吧。」嘿嘿。

  黑龍沒有否認,別開頭,不讓化蛇瞧清他臉上現在的表情。

  「喂,黑大,你咧?你被軒轅主子『扁』的那一掌不輕,還吐血咧,好點了沒?」黑大,即為黑龍老大的暱稱。「要是傷還發疼,別客氣,同我說一聲,我幫你採些藥草,這可是我在行的噢。」想她小小化蛇好歹也在山林間溜躂數年之久,大抵也明白哪些草能吃,哪些草又能止痛。

  「死不了。」黑龍簡單回道。

  化蛇腦袋瓜一轉,自我解讀他語中另道涵義,「死不了,但是傷還是會疼,是不?」

  「害我這麼狼狽的人是誰?!」若非化蛇憨蠢,拎著刀架在螭兒脖子上,他又何需白白受焚羲一掌?

  「是我呀。」化蛇的口氣不免得意。嘿嘿,危險之際,有條龐大的龍軀擋著的感覺真不賴。「好啦、好啦,黑大,我明白你要說什麼——我又欠你一回嘛,下次換我替你承受一回苦難,咱兄妹們就此打乎,互不相欠。」

  她太瞭解黑龍這死腦筋,上回她只不過不小心瞟到他沐浴,他便要她還一回,這次他傷得如此重,又怎可能輕易放過她咧?

  驀地想起一事,讓化蛇又主動湊近黑龍,「你有沒有發覺,朱雀這幾天的臉色好恐怖……」

  「她認清了自己的地位。」他二度推開她的臉。

  「什麼地位?」化蛇仍不解,圓眼落在朱雀及朱雀視線不曾栘開的方向——焚羲及螭兒身上。

  「跟你這條蠢蛇解釋只會浪費我的唇舌。」說了,這條不識情愛的蠢蛇又能懂多少?去。

  蠢蛇?!化蛇的俏麗臉蛋扭皺成包子,明顯地對黑龍的評價有所怨言。

  「我警告你,我雖敬你為兄,可我不准你侮辱我!」她氣呼呼的。

  黑龍撇撇嘴,擺明了「我就是要侮辱你」的模樣,「我在陳述事實。」

  「你還說!」

  嘿,嘴長在他身上,說說都不行,還得經過她的同意嗎?

  「我就要說,蠢——」

  野禽猛獸的天性讓化蛇有了最本能的反應,菱嘴一張,狠狠鎖咬住黑龍的上下唇辦,不讓最後一個「蛇」字出口。

  不是吻,而是真的使勁銜咬著。

  圓圓大眼對上黑龍略顯愕然的眸,她帶著一抹勝利的賊笑。嘿嘿,她咬得牢牢的,像條纏上獵物的小蛇……不,她本來就是條蛇精,懸掛在他唇上,看他還有啥本事開口羞辱她。

  漸漸的,鎖著她的黑眸變得濃烈而深邃,直盯著她,不肯松放。

  那眸,瞧得她有些窘。

  小蛇牙有臣服鬆動的趨勢,牙關一開,才正想退離,他卻已逼近,重新將兩人分離的唇辦又膠著在一塊,不同的是,他不像她劣性地咬疼了他的唇,只是不斷輾轉吸吮、包覆、侵略……

  「你……你做什麼?」她好生困惑,被吻得有些暈頭轉向。

  黑龍指指自己的上下唇,那兒烙著兩道小小、紅紅的牙痕,來自於她的傑作。「今晚,我決定——」

  隨著他的停頓,化蛇被吻紅的粉唇微張,等待——她也弄不清是等待他開口接續,還是等待著另一波唇舌交纏的甜美滋味。

  「把你給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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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沉沉的夜,冗長而寂靜。

  螭兒卻在這般無聲無息的時分緩緩醒來。眼前儘是一片黑霧,她真醒著嗎?抑或她仍在夢境之中,掙脫不出……

  久久,她總算適應了黑幕的籠罩,房內的擺設漸漸撥雲見日。

  好陌生的地方,這又是哪兒?她……又睡了多久?

  「睡夠了?」

  背後傳來淺淺的嗓音,毋需回首便知與她同床共枕的,只有焚羲。

  頰畔的肌膚所接觸到的是深夜冷沁,而覆蓋著兩人的錦被卻暖烘得令人眷戀,他的體溫源源不絕且毫不吝嗇地與她共享。

  焚羲一手環過她的腰際,此舉使得兩人的身軀更是貼合。

  「我睡了多久?」

  「整日了。」他高挺的鼻輕蹭著她的耳際,「還要睡嗎?」

  「不了。」她有些倦累地低吟,無論她休憩多久的時間,總還是疲勞不堪。

  片刻沉默後,螭兒開口。

  「我們究竟,要往何處去?」她只知道焚羲似乎漫無目標地停停走走。

  「南方。」

  「南方?」

  「我曾在數千年前遊山玩水時到過南方某處的小村莊,我記得那裡有池溫泉,因為數千年前曾有名藥師如來的眷神在此停駐,而被村人稱為神池。我想帶你去那兒,或許泉水有助於你的傷勢療養。」他的聲音低低的、淺淺的,輕撫過她的鬢髮,「只是我已記不清那村莊的正確所在地,只好憑藉著腦中殘存的記憶來找……瞧我這記性。」他自嘲著。

  「你的記性,不好嗎?」

  焚羲輕笑。

  「我忘性大,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極可能在下一刻便忘得乾淨,時常有人說我故意裝蒜,實際上我是真忘了。」

  螭兒的背抵著他的闊胸,他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觸她的發。

  所以焚羲才會輕易地忘了曾說她是寵物這件事嗎?螭兒心想。

  「幾千年來的歲月對我而言,一樣的,沒有任何差別,我記不住這麼長時間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或許曾有些不識相的傢伙來找我挑釁,我所記得的,也就僅止於此,至於那些傢伙的長相、名號,甚至是所說的話,我一樣也想不起來。」

  螭兒想翻過身,與他面對面地談,可他的手臂牢豐環在她腰間,不容她改變現在平和的親暱。

  她放棄堅持,問道:「什麼,都記不住嗎?」

  「嗯。」那些日復一日,數百年、數千年的相同靜思凝望,流動的雲帶走了許許多多曾經停駐的目光,雲散煙消,連同他那千萬年停滯的歲月,一併化為虛無,直到——

  他那波瀾不興的生命中,闖入了她。

  是從何時開始,他的記憶中強行留了一席空間,安置這隻小小螭獸?

  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吧。

  無聲無息中、日積月累下,理所當然就將她烙印在記憶深處,即使是受縛在鎖仙石壁中的千年沉睡,仍不曾有半刻遺忘。

  螭兒蠕了蠕唇,想開口,又緩緩吞嚥下方才自己心頭湧起的癡傻。

  那瞬間,她幾乎想違心地懇求他記著她,癡的她、憨的她、笑著的她、哭泣的她……甚至是那個背叛了他的她……

  一絲絲就好,只要記得一絲絲,她就心滿意足,就了無遺憾……

  未了,螭兒仍退卻了,也冷靜下來。

  若她死了,他也會漸漸淡忘她吧?也好,忘了就好,不再相思、不再怨懟、不再嗔恨……若他真能忘,她會走得更安心。

  「到了南方之後呢?」螭兒將話題轉回起點。

  「待個一年半載,數十年也無妨,若你喜歡那樸實村落,興許就在那裡住了下來,不走了。」他的聲音在笑,「那村落在山崖深谷之下,密林繁樹之間,清幽得很,不染塵世、不沾紅塵,最合適我們這些非人等隱居。」

  隱居……她恐怕等不到那麼一日吧?

  「滅天呢?」她記得朱雀曾再度提到這個令她膽戰心驚的字眼。

  「沒興趣。」

  「你,不怨那千年的禁錮?」

  「不怨,至少我得到千年無擾的安靜沉眠,這是我期盼許久卻難以達成的夢想。」

  「我,聽不出你口氣中……那些虛虛實實。」螭兒惱道。

  焚羲笑得胸坎輕震,連帶牽動著她,「說不怨,是謊言;無擾的沉眠卻是千真萬確。」他為她解惑。

  「我原以為,你取回辟邪,是為滅天……」

  「我取劍,是為自保,更為『物歸原主』。」焚羲撫著她的頸,「辟邪劍在你身子裡的感覺,不好受,是不?」

  他問的是辟邪劍不好受,還是她不好受?

  螭兒無法探問,私心地讓自己相信他所詢問的對象,是她。

  她淺淺笑著,搖了搖頭。辟邪劍在她身體裡的痛,根本不及它貫入體內的撕扯,及它剝離血脈時的烈焰切劃。

  「辟邪劍在我身體裡,如你一般,安靜地沉睡著,只有在每想起你一回時,它才會貼在心窩裡,發熱……」

  而她沒告訴他,千年來,她無時無刻想著他,無時無刻默念著他的名,也無時無刻忍受著辟邪劍在她體內類似共鳴的悲泣焚身。

  她相信,辟邪劍擁有靈性,更清楚它的主子所承受的苦,所以才想為主子出口氣,好生折磨她這名罪人。

  「辟邪劍亦被稱為蝕心劍,它的原形來自於三國吳王珍藏的六把名劍之一,我是在一處沙漠市集發現它,它隨著人世殘酷的朝代輾轉,由皇室淪落古董攤販,當時我只覺得有趣,以俗塵的五十兩買下了它。當時的辟邪劍既不利也不亮,徒剩劍身上精緻的雕功足以賞玩,但就是對了我的脾胃,可它在我頭一回遇上仙佛圍剿時便碎成沙塵。」他似乎極有興致地與她談起有關辟邪劍的往事。

  「啊?」螭兒輕叫。

  「凡俗之物如何能耐種兵仙器?辟邪劍的下場是早能料測到的。」

  「但辟邪劍……」

  「你所見的辟邪,是幻劍。是由我法力所創之幻劍。」

  幻劍?可那道道劃在她身軀裡的痛,卻是如此貨真價實呀!

  「若只是幻劍,為何仙佛如此……顧忌它?」

  「因為它,吞噬掉真正想滅天的『軒轅』,將那滅世邪念當成食物,啃蝕得乾乾淨淨——而它,承接下所有的力量。」焚羲的黑眸嘲諷著,右掌內蠢蠢欲動,不知是附和著他,抑或想反駁他。

  「『軒轅』……不就是你嗎?」她冷沁的手交疊在他掌上。

  「軒轅是我,焚羲也是我,現在,辟邪劍也是我。」

  螭兒柔聲問:「辟邪若是由你所創,又怎會,蝕噬主子的心魂?」察覺到掌心下所覆蓋的手掌緩緩一怔,她繼續道:「它當真吞噬掉……另一個你嗎?」

  靜默,久久。

  螭兒仰側著頸,卻無法瞧清身後人的動靜。

  好模糊的聲音,遠遠的,像是雲際偶落的悶雷,卻又屬於焚羲特有的沉嗓。

  「我一直是這麼以為。」

  當初辟邪劍在他手中化為灰燼,一柄染滿青焰的神劍卻也在同一瞬間重生,握著無中生有的「辟邪」,他滿滿的殺意毋需遮掩,更無從遮掩。焚掠的炎,大肆舞爪、盡情殺戮,直到辟邪再融入他的血肉之間,所有的怒濤狂焰也一併封鎖在軀殼內,沉眠。

  執劍的他與不執劍的他,箇中的差異,只有他自己約略明白。

  而真正感到天壤之別時,卻是辟邪劍在她身體裡的那段千年歲月。

  「我要看著你。」螭兒出聲要求,打斷了焚羲的思潮。

  她想用雙眼瞧清焚羲說話時,眼眸所透露的真實,也或許是想看清楚他每說一句話時,心底閃過的真正感受。言語能騙人,獨獨雙眸不行。

  「看我?」他尚反應不及。

  「對,看你。」

  焚羲輕輕施力,撈起綿軟身軀,如她所願地助她翻身,讓兩人鼻眼相對。微暗中,只有他帶笑的眸,熠熠清亮。

  「看我做什麼?」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我這容貌在你眼中算得上好看嗎?」

  「你一直是好看的,從沒變過。」不老、不衰,時光永永遠遠停駐在面若冠玉的俊顏上,不留一絲風霜。這樣的他,出色的令人眷戀貪看。

  暖被下的小手好想好想觸碰他,卻連這樣小小的希冀都無法做到。

  「我還以為在你眼中,我這模樣遠不及雄螭獸討喜。」畢竟每種生物的審美觀點大不相同,一隻狗就很難去分辨滿梢亂跳的雀兒美醜。

  而她是螭,他是邪神,除去皮相不談,倒也頗令人玩味。

  「說什麼渾話。」她嬌去了聲,似羞似嗔。

  「還是你當人當太久,忘了怎麼去分辨螭獸的長相?」他仍笑著。

  「我……」

  原想出聲反駁,話到嘴邊才猛然想起,漫漫千年以來,她幾乎不曾見到任何人煙,連同類的螭,也不曾。

  眸間唯一的停駐,只有伏臥冰湖的自己,及無時無刻與冰湖倒影反覆交錯的幻影……

  那個幻影,她總是撒嬌喚他:焚羲。

  長睫微掀,銀眸定定望著他,映在她眼波間的,是真實的他。

  她的眼中,只有他,再容不下其他。

  「就算,見著了螭獸中的翹楚俊傑又如何?你……你難道會放手,讓我與它共效于飛之樂嗎?」她屏息地問,忐忑的心就伯他真點頭同意。

  「你倒是真摸透了我的心思。真遺憾,我的螭兒,這一世,你無緣成為任何一隻螭獸的妻。」他的口氣不見任何惋惜,倒是飽含數分幸災樂禍。

  良久,螭兒才發覺自己竟緩緩鬆了口氣,不爭氣地咬咬唇,無語。

  輕輕調整她的躺勢,將她一頭青絲攏聚到腦後,長指仍不停歇,流連到那張在暗夜中仍蒼白的鵝蛋臉,指尖滑觸到她顎緣,挑了挑,兩人皆為這熟悉的親暱而發笑。

  記得嗎?你最喜歡我這麼碰你,像頭貪寵的貓似的。

  你每次都……耍賴,用這小人招式治我。

  誰教有只傻螭老是仰著頸看我,巴不得我多多撫慰她的飢渴。

  飢渴?!是在說我嗎?

  誰答腔我就說誰羅。

  一言,一語,彼此藉著對方的話語,尋找到曾在記憶中缺了角的片段。

  拼拼,湊湊。

  你記不記得,那時,泉裡突然跳起一條龍魚?

  當然,還有只傻螭被扎扎實實嚇了一跳,栽到泉裡,差點滅頂。

  還有林子裡,那只……老是一抖一抖的膽小虎兒……

  我只記得在我懷裡那只抖得更厲害的傻螭。

  對了,那一回……

  然後呢?打了雷……

  還有、還有,你記不記得……

  我倒記得另一件事——

  掏出的記憶,如潮水席捲,原本分別烙印在彼此心湖的記憶,漸漸補全,再無缺憾。

  那是兩人共有的回憶,曾零零落落、曾殘缺十全、曾遺忘風中。他記得一些,她也記得絲毫。

  屬於她的,烙在他腦海。

  屬於他的,刻在她心上。

  談著,說著,笑著,鬧著,往事歷歷在目,好似千年的分離僅只眨眼瞬間,無損於記憶的填補。

  兩人聊到彼此倦了、累了,便合眼休憩。醒了,便又再挖掘彼此記憶中所存在的自己。

  直至,天明。

  L  L  L

  翌日,葉梢上的凝露已被朝陽蒸散,小小的廂房透得滿室和暖明亮,直至晌午,螭兒幽幽轉醒。

  眸兒呆望著一旁空蕩的床鋪。

  門扉傳來兩聲輕敲。

  「請進。」

  螭兒以為是化蛇端來熱水,才淺笑回眸,卻望見走進房內的人竟是黑龍,更奇異的是,黑龍手上還真捧著一盆溫水。

  「怎麼是你?化蛇她……」該不會化蛇仍氣惱著因她之故,而使得化蛇承受了焚羲同生共死的封咒……螭兒咬著唇,「她仍在……同我生氣?」

  黑龍搖頭,「不。她還貪賴在床上。」

  「呃?」螭兒難掩驚異。好動的化蛇通常在天未全亮時便醒來,老在她房裡東摸摸、西碰碰,好些回都曾驚醒她。「化蛇還在睡?難道,現在不是晌午嗎?」是她記錯時辰嗎?可窗外的日頭幾乎要走到天際正中央。

  「是晌午沒錯,她……」黑龍臉上露出窘態,「她昨夜晚睡,所以今早才爬不起來。」正確來說,化蛇是直到清晨,才得以合眼。

  「喔。」

  黑龍擰乾毛巾,遞給她。

  螭兒沒伸手接過,有些困澀,「我的手,舉不起。」向來都是勞煩化蛇為她淨身拭臉,現在換上黑龍一個大男人,總覺不妥。「你將溫水擱著吧,等化蛇睡醒了……或軒轅進房,我再請他們,代勞。」

  黑龍頷首,將木盆放下。

  「軒轅去哪兒了?」她問。

  「尊者親自上凡俗藥鋪去替你抓些藥補身。」

  「補身……」螭兒垂下黑睫,掩去銀瞳間所寫滿的自責,連大羅仙丹都救不了她,何況是凡俗藥材?

  「螭兒姑娘,你不能有此種想法。」黑龍看穿了她的思緒,薄唇一抿,冷聲道,「你現在背負的生命,不獨獨是你一條。即使是凡俗藥材,只要有一絲希望,你便要嘗試。」

  「我清楚。不為我自己,也得為她。」她,指的當然是化蛇。

  「不僅是她,還包含任何與你……或她,有所牽連的人。」

  螭兒當然懂黑龍語意中暗指的人,但這擔子太沉太重,她無力馱負,就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舉臂支撐的她,如何再承擔?

  但承擔不了,卻又不能狠心不理。

  焚羲太清楚她的弱點,知道如何斷絕她求死的念頭,只是他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

  「我不敢向你保證,但從今日起,我會盡力,活下去,為化蛇,為軒轅,也為你。」

  黑龍愕然瞠目,望著她,「為我?」

  「或者該說,為了你這個……有所牽連的人。」螭兒輕笑。

  黑龍的臉活似瞬間被人猛甩兩巴掌而泛起赭紅,半晌,才一臉不甘願地問:「你何時發覺的?」

  「那天,你想為化蛇擋下軒轅的封咒,以及,你為了睡晚的化蛇端來熱水,最後,是你方才一席話。」簡簡單單的三點,指出她將黑龍列入「有所牽連」的名單中,只不過這「牽連」,是指黑龍跟化蛇。

  黑龍有些尷尬,向來寡言的他更加找不到反駁的字眼。

  螭兒也不為難他,甚至為他找了台階下,「抱歉,我有些累……」

  「你好好歇息吧。」

  黑龍退了出去。

  螭兒輕聲一歎,「我,還能撐多久……」淺淺地自問著,然而,心窩持續不斷傳來的刺痛,彷彿給予最殘酷的答案。

  或許是獸類的本能,她隱約已能察覺到生命之火的油燈將枯。

  她無神地睜望著屋樑,直到二度被人擾回思緒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

  門扉輕呀地推開,探進一張小巧又慌張的臉蛋,以賊溜溜的目光環視廂房完畢,身子隨即閃了進來,俏臀又忙不迭將門扉給頂上。

  螭兒偏首,出聲道:「你醒了?」

  柔柔的嗓音仍驚嚇到六神無主的小化蛇。

  「螭、螭兒姊,你、你嚇壞我了……」

  「抱歉。」

  化蛇瞥見桌上擱著已變冷的梳洗清水,「這是誰送進來的?」

  「黑龍。」

  「他?!他啥時做起小丫鬟的工作了?」化蛇雙手圈捂在頸上,臉上的驚嚇遠比方才螭兒喚她時來得更誇張。

  「他說你,睡晚了。」

  「我睡晚還不全是他害的!」哼哼!「你都不知道他多壞!昨兒晚上他把我拖進他房裡,嘴裡嚷嚷著要把我吞掉,還用法術不許我變回蛇樣逃跑——他定是嫌我變回原形後,不夠他吃飽!你聽,這條臭龍過分不過分!」她不過小小地咬了他一口,他竟然報復得如此透徹,這條臭龍的心眼真小!

  螭兒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好打斷化蛇慷慨激昂的陳述,只能繼續聽著。

  「然後他咬人好痛,好像在秤量著我哪部分的蛇肉最軟最嫩最好下嘴,害我好擔心自己的手呀腳的會被他一口給咬扯斷!你說,這條臭龍壞不壞!」

  聽及此,螭兒忍俊不禁地笑問:「可是你的手呀腳的,都好好的,沒斷。」

  「那是因為我的手粗腳粗,咬起來不順口,所以他又決定一口咬斷我的咽喉。」化蛇仍忿忿不乎。

  「你的脖子,也沒事呀。」

  「可他昨天一直咬我的脖子,若非我現下一直用手捧著它,恐怕我的腦袋和身子已經分家了。」

  「你放手,試試。」螭兒鼓勵她。

  化蛇遲疑,螭兒朝她笑著點頭,給予勇氣。化蛇硬著頭皮,眼一閉、牙一咬,雙手垂放在腿邊,等待腦袋瓜於從脖子上咕嚕嚕滾下來。

  半刻過去,她的頭仍乖乖立在頸子上,唯一詭異之處只有她脖子上那圈「情況慘烈」的吻痕淤青。

  「真、真的沒事耶……」化蛇輕甩了甩頭,逐漸加重搖晃的弧度,腦袋瓜仍穩穩當當。

  她昨夜是真被「吃」了,只是這種「吃」,與化蛇想像的相去甚遠。

  「黑龍對你,不壞。」

  化蛇皺皺俏鼻,一副不以為然。

  「若這樣稱之為不壞,那軒轅主子不就稱得上對你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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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好久以前,她就知道焚羲待她極好,無論是將她視為寵物或其餘她不清楚的角色,他對她,都是好的。

  好到她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誰也不棄誰而去。

  然而,有好多時候,分離並非取決於願不願、想不想、要不要這麼單方面的念頭,生、老、病、死也都可能成為分隔兩地的因素之一。

  每夜替她過度續命真氣的焚羲應該也察覺到她的死期了吧?

  否則他不會反常地加快了尋找神池的腳步,累得其他人一併承受舟車勞頓之苦,而螭兒強撐著意志,不許自己半途倒下。

  她知道焚羲無法動用仙術,只為了避開天界的追緝及干擾;她也知道焚羲不懼怕與眾仙佛再起干戈,但顧及孱弱的她,他卻不願冒險再惹紛爭。

  天際盤旋著紅羽雀鳥,揚揚生風的雙翼不斷拂動,飛翔的高度緩緩接近了策馬奔馳的焚羲。

  「軒轅,就在前方。」朱雀以法術化為雀鳥,先一步回報她所探得的情報。

  就在前方……

  螭兒銀瞳透著闇霾的死灰,輕輕睜開縫隙。

  「快到了。」焚羲的聲音傳來,帶著些微疲累,他已數日不曾合眼。

  「神池……」她喃喃重複著焚羲不斷在她耳邊所說的地名。

  健臂摟緊了她,「再撐著點。」

  再撐著點……螭兒數日以來,也不斷告訴著自己,即使她的肉體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痛,她仍強撐著。

  螓首枕貼著他,無法維持的法力逐漸消褪著,蒼白的柔荑籠罩在半透明的青鱗下,隨著鱗片的色墨愈鮮明,螭兒的氣息愈微弱,而鱗片擴散的速度也愈趨加快。

  「若救不了我,至少,求你放過化蛇……別讓她,陪著我……」她的請求,破破碎碎,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消散。

  「我可以救你!」

  「別……自欺欺人……」

  「我說過,就算你到了陰曹地府,我仍會將你帶回來!」焚羲的語氣仍不改輕柔,但強硬許多。

  「然後……讓我,以一個見不得日、碰不得光,也沒有形體的魂魄……繼續痛苦,是不?」

  她不怕這樣的折磨,她只怕……焚羲不顧後果地大鬧地府,將再面對怎生的罪名?若人、鬼、神三界都無法容他,焚羲又該如何是好?

  若真如此,她寧願自己魂飛魄散,連一絲絲煙塵都別留,哪怕無魂無魄地斷絕了來世輪迴的希冀,也不願累得他背負任何因她而犯下的罪枷。

  焚羲抿著唇,棄了馳騁不歇的駿馬,化形為風竄奔林間,只為加快腳步。

  密密林木,沙沙葉響,所見的景象全化為模糊得一閃而過的流線,扑打在螭兒臉上的寒風,遠遠不及她冰雪似的體溫。

  點點灑落的細碎日芒,在焚羲竄出林間包圍的同時,被整片晴空暖陽所取代,接著,她聽到了汩汩的湧泉聲。

  焚羲抱著她走進池心,溫潤而鼓動的泉水逐漸吞沒他的腿、他的腰,最後連他胸膛間的人兒也一併沉浮在池中。

  他扶著她的頭,猶如在呵護極致珍寶,撥起溫泉,輕輕拍暖她的雙頰。

  「螭兒。」

  他的輕喚,讓她睜開了眼。

  「我有些渴……」

  焚羲掬了些泉水,哺喂予她,溫潤她喉間越來越灼燙的痛楚。

  「這泉水……好暖和。」她扯開笑,看著映襯在穹蒼之間的他,「好似那個……總有咱們身影的泉……可那泉,結了冰……」

  神池的泉水並沒有阻止螭兒褪去人形的速度,沉浸在泉池中的裸足已恢愎成螭獸的尾部,羅裙像片油綠荷葉,攤展在池面。

  「我總是伏在那泉裡,想你一回,便掉一回淚……」

  滿滿的相思比泉水更深更難測,幾乎要溺斃她。

  「每掉一回淚,便憶起……我是如何背叛你……」

  「我只記得你是如何擔憂著我與眾神為敵,煩惱著滅天不成的我,所須承受的後果。」焚羲的發及她的發,在水面上糾纏不分彼此,好似一張以發編織的大網,緊緊將兩人包圍其問。「我從不認為你背叛過我,不曾。」

  他不會去怪罪一顆糾繫著他安危與否的芳心,即使她有錯,也僅是錯在太過在乎他。

  銀瞳閃動著與波光如出一轍的澄澈,氳氤著淚花。

  「我等這句話,等了足足千年……」

  飽受自責的心,釋懷。

  藕臂環著他的頸項,止不住雙眸氾濫的淚,淌落的珠花,激起泉面漣漪,一圈又一圈。

  「焚羲……」

  熨貼在他頰邊的淚,炙燙;迴盪在他耳畔的聲音,破碎而清晰。

  「焚羲……焚羲……焚羲……焚羲……」

  為了補足千年來的缺憾,她反覆反覆地喚著,彷彿從千年前的分離,直至今時今日的諒解為止,心底滿滿累積著喊不出口的名字,這一刻,傾巢而出。

  喚了數十回、數百回、數千回,仍嫌不夠。

  然而,下一瞬間,螭兒卻在焚羲臂彎中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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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泉池週遭還剩一聲聲喚著他名字的嬌嗓,迴盪……

  泉池週遭只剩一聲聲喚著他名字的嬌嗓,迴盪!

  焚羲十指緊握,掌心所留住的,只有溫潤熱泉,不斷由指縫流逝。

  而她,連一絲一縷的魂魄也未曾留下……

  灰飛煙滅,消失得灰飛煙滅……

  「軒轅尊者!」

  急急奔來的人影及呼喊,讓焚羲重重一震。

  猛然憶起什麼,焚羲轉向岸邊的黑龍及化蛇!

  那條小蛇妖仍在,這代表著——

  「螭兒!」

  拍擊在池面的大掌轟起漫天水雨猛洩。水幕中矗立的身影瞇起黑眸,水雨落盡,沁濕他的發,但剎那問破掌而出的辟邪狂焰,焚盡了沾染在他衣間、發間的晶瑩水珠。

  「逼人太甚!」

  怒喝聲才響起,焚羲的身形化為烈火,直竄天庭而去。

  池岸邊的化蛇一頭霧水,忙不迭要身邊的黑龍解惑。

  「發、發生了什麼事?!螭兒姊『咻』一聲不見了,軒轅主子也『轟』一聲跟著不見,到底怎麼了?難道螭兒姊——」

  「螭兒姑娘沒事,因為你還好端端站在這兒發問。」

  「對耶,我被軒轅主子下了封咒,若螭兒姊有半絲差池,我也別想活命。」化蛇頓了頓,「既是如此,螭兒姊上哪兒去了?」

  「被天界的仙佛給帶回去。」回答她的是由天際緩降的朱雀。方才瞬間她瞧見一道淺淺的螭形微光奔向天際,而軒轅必定也發現了。

  「他們將螭兒姊帶走做什麼?」

  「誘餌。」

  「什麼誘餌?要釣誰?」化蛇連珠炮似地直問。

  「尊者。」

  「釣軒轅主子?釣到主子又怎樣?」

  「你若釣到一條大魚會怎麼樣?」黑龍反問她。

  「廢話,當然把魚給吃掉……」化蛇話甫出口,隨即瞪大眼,「你的意思是……他們要引主子到天界,然後……」把他當魚吃?

  「滅神。」

  遙望而不可及的聖境傳來陣陣悶雷聲,似野獸的咆哮,更似憤怒的吶喊。

  持續,不斷。

  那是來自於辟邪劍的嘶吼,抑或該說,那是焚羲忍無可忍的沉戾。

  爣煥掃開層層蔽目的雲,焚燒所有擋道的事物,辟邪跳動的焰火不及焚羲此刻炙燒的眸來得驚狂。

  天兵一群群圍上,又一個個被辟邪劍的炙芒所傷。天兵中不乏怒聲質問著焚羲擅闖天庭的惡行,換來的僅是焚羲無語且更加囂狂的兵戎相向。

  他始終不開口,卻讓辟邪代為宣告他的狂怒。

  以烈焰吞噬掉眼前所有一切!

  「軒轅,不得無禮!」

  水波層層間,映出一道優雅身影,臉上無緒的慈悲是焚羲當年被封印時,眸光唯一所見的——雲中君。

  辟邪劍暫歇,火煉仍在焚羲掌裡亂舞,他將劍身垂至腳邊,只是眸間殺氣不減。

  「私逃鎖仙石壁封印在前,枉顧天條、大鬧天庭在後,罪上加罪。」雲中君半合的清瞳盡展,慈悲之中包含著更多不容罪惡的嚴厲。

  「將人交出來。」焚羲開了口,猶似烈火激焚時的轟然。

  「人?你指的,是螭獸吧。」雲中君清冷道。

  「交出來。」口氣危險。

  「天庭不是你說來就能來,要人就能要的。」

  黑中帶紅的火眸瞇緊,「意思是,不交?」手上辟邪劍身的青焰越燒越紅,彷彿下一刻便會發出天火,焚盡天界。

  「是不交,也不能交,除非你想帶回去的,是具屍體。」潔淨無瑕的雲霧圍繞在雲中君週身,隨著它的清淺開口而緩緩浮動。

  「即使是具屍體,也不勞你們多事!滾!」

  辟邪狂焰掃向礙眼雲霧,一併將雲中君的幻神掃除。

  雲,散了又聚,在焚羲的左手邊再度浮現雲中君不染喜怒的仙顏。

  「苦苦執著,非天人該存之慾念。」

  「苦苦相逼,你們又何嘗比我高竿?!」焚羲冷冷反諷。

  雲中君未曾動怒,清亮的眸仍定定落在焚羲臉上,飽含著深意,「你向來皆是不存慈心之神,對萬物如此,對她亦然。你能眼睜睜見她殯命,吾等卻不能,強行召回她的魂神及魄體是不忍見她死得神魂俱滅。」

  焚羲淺淺接續雲中君的話,「畢竟,她在千年前曾在你們惡意欺瞞下,助你們滅神;畢竟,她曾傻傻地以肉身為你們這群偽善者封住辟邪,所以你們對她,於心有愧?」

  「就算有愧,也不及你對她的愧疚來得深。」雲中君冷沉道。

  焚羲瞇著眼,一語不發。

  「你手上的辟邪劍若不從她身體裡取回,她,仍能活著。你明知如此,仍然執意取劍。」雲中君似乎看穿了焚羲不曾說出口的歉意。

  「仍能活著?!然後日夜受著辟邪烈炎焚身之苦?承受著如同地獄煉火般不曾止息的折磨?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天人慈心?還是你們認為一隻螭獸沒資格得到任何寬容,更毋需顧及她的感受?!」焚羲口氣平穩,恍如與雲中君聊著天氣晴朗與否的小事,辟邪劍卻吐出掀紅火焰。

  可笑!

  如此慈心竟是架構在最無情最殘酷的折磨之上!

  「是吾等錯估了那只螭獸在你心中的地位,才累得她受苦千年,而今,吾等願以法力來維持她的生命,但她不能繼續待在你身邊,否則,她仍擺脫不掉悲劇宿命。你清楚自己是滅世邪神,你無法為她療傷,只能看著她灰飛煙滅,即使你用同生共死的禁咒加諸在你及她身上,強迫她必須隨著你這名壽命無終無止的神祇隕滅時才能斷氣,但你更知道,她的身軀無法承受這樣的牽繫,到頭來,只會害她拖著死屍股的軀殼,陪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承受著如同黃泉枉死城中的孤魂之苦,卻永永遠遠盼不到輪迴解脫……」雲中君淺淺低歎,「這就是你要的嗎?軒轅。」

  關於這點,焚羲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只能在螭兒求死之際,以化蛇的生命來要脅她,就因為他明白自己無止盡的神壽只會加重螭兒身軀的負擔,讓她變成非仙非人非妖非獸的鏤空軀殼……

  明知道斬斷螭兒的頸子對她是最好的解脫,既然活著卻痛苦,倒不如助她解脫……

  而他,卻寧願她吃力跟隨,也要她陪伴著他。

  一相情願地要她陪伴著他……

  不願放手地要她陪伴著他!

  劍眉擰了擰,黑眸再睜開時,仍不改堅持。

  「你毋需再多廢言,我今日定要帶她走!」辟邪劍指苦雲中君方向,「她現在人在何處?」

  「王母娘娘及藥師如來將她安置在涎清池內,以仙泉中不止不休的涓滴玉露助她療傷。」雲中君亦毫不瞞他,卻在焚羲有所行動之前擋去他的腳步,「軒轅,吾向你透露她的所在,並非要放你通行,而是要你死心。」

  雲中君要焚羲明白,待在天界涎清神池內,螭兒才有活命的機會。

  焚羲薄唇一揚,陡然問道:「自你修成正果至今,你,孤獨過嗎?」

  他的問話來得突然,換來雲中君細淺地輕佻眉宇,似乎有片刻怔仲。

  「不曾,天下萬物皆能知吾、伴吾,何來孤獨。」

  「所以你永遠不會明白,孤獨的恐懼。」尤其是在最孤獨之際,好不容易將滿盈的小小幸福擁握在掌心,卻又剎那間將要失去,再度回歸到孤獨的最初,那種恐懼,最為駭人。

  若他不曾領受到有人相伴的滿足,或許,千萬年的歲月裡,他不會有任何懼怕,偏偏在他嘗到了小小幸福之際才又要剝奪他擁有的一切——

  他不願!也不許!

  「你若執意阻攔,就別怪我無情。」

  接著,辟邪劍的焰火吞吐著火龍劍芒,劃向雲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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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煙盈盈,如波騰不息的無聲海潮。潮起潮落,泛瀲著靈秀氤氳,泠澈的甘泉玉器由奇巖幻石間汩流而出,匯聚在無邊無垠的仙界池泉中。

  數滴觀音淨水沿著柳葉枝條的輕揚而落入池中,激起小小漣漪。

  池心之中,盤坐著一條身影,水煙的洗滌,沾透了她的肌膚,半隱半現地教人分辨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實體,還是幻象。身影的眉心攏聚著艷紅光芒,一點一滴地凝聚著飄浮不安的元神精魄。

  清靈的氛圍被外在的嘈雜所擾,接著眾神之中有人率先開了口。

  「來了。」

  來了。一個烈焰中破雲而來的邪神。

  腳步既緩且輕,踏著火光,一步步逼散天界祥和之氣。

  辟邪劍身尚有數點青螢綠光徘徊,好似不散鬼火,緊緊纏著那把將它焚為灰燼的火衣幻劍,執劍的臂膀上沾著雲霧潰溶的殘漬,長長的黑髮似乎隨著週身耀眼的炎,一併舞動狂嘯,分不清究竟狂焚的火焰是來自辟邪,抑或焚羲。

  他的眼,落在涎清池內的纖纖人影。

  無視被團團包圍的險境,焚羲撤收了足以沸騰清泉的辟邪劍,就要步入池

  「她已經斷五感、滅六欲、絕七情,魂體與軀殼正處於游離混沌,脆弱得容不下一絲差池,你的邪戾之氣會毀了她。」一道清嗓阻止著焚羲下池舉動。

  「我是來帶她走的。」

  「你走得了嗎?!」眾神左右的神將們向前一步,各自取出神兵利器。

  「若你們帶走她,只為引我上勾,那麼……你們最好有足夠的準備,承受辟邪天火的洗煉。」冷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嗓音緩道。

  「帶走她,是在她神魂皆散的剎那,為她謀求最後生機。」清亮彼方,萬丈光芒,不卑不亢的慈語沁人心脾地流洩出來。

  焚羲認得,那是藥師如來的佛音。

  「她,無恙?」黑眸望著池中忽明忽滅的身影,只覺心頭一揪,恨不得傾盡法力為她護住元靈。

  「將她領至涎清池時,她已少去一魂一魄。」藥師如來應道。

  「遺落在人世,或是索魂使者搶行一步?」

  「按理說來,在螭獸魂體未離之前,吾已握住她元神靈珠,不可能落在入世,若論索魂使者,身為天人的你,察覺不出身畔是否有幽冥氣息出沒?」

  焚羲毋需細思,便能萬分肯定螭兒的一魂一魄絕非索魂使者所帶走,畢竟螭兒是在他懷中消失,他的天人身份總是令黃泉魑魅有所顧忌,自是不敢妄動。

  那螭兒的部分魂魄去了何方?

  少了魂魄的她,又將如何?

  看穿焚羲的疑慮,藥師如來緩聲道:「她的魂魄是在更早之前便不在元神靈珠之內。」

  焚羲墨黑的劍眉攬鎖,「更早之前?」

  不!不可能!少了一魂一魄的螭兒如何能在這段與他相伴的日子中毫無徵兆?而他竟也無所察覺?!

  「或許,她那魂魄仍徘徊在她身畔不遠,不只是你,恐怕連她自己都沒發覺。而現在,吾僅能讓涎清池中累積的靈氣維持她的魂體不滅。」

  「連你也救不了她?!」

  「吾如何再為她創造新魂新魄?這非關好生之德與否,是逆天而行,對她對吾皆有所損耗。」藥師如來的仙跡在光芒中隱隱約約。

  「我要帶她走。」不是詢問,更非要求,而是強硬的直述。

  藥師如來淺淺一歎,「你著執意如此,連吾也無法護她最後一線生機。軒轅,三思。」

  「若你所謂的生機只是將她永世囚禁於此泉中,助她魂體不滅,那麼,我仍要帶她走。」他必能再找到其他更有助於她的方式。

  炎帝伴隨著焰光而至。

  「助她魂體不滅,是藥師如來的慈心,而這卻僅是吾等將她引度到天界的目的之一。」

  焚羲冷笑,「你們的目的,不就是要逼我犯下滅天惡行嗎?」

  「你的劣根深植,何需將強逼的罪名加諸在吾等身上?你的宿命,終是擺脫不去邪神之名。天帝,請降下神旨,讓吾順應天命,除去軒轅。」炎帝朝遠方朗聲道。

  沉寂片刻,雲際深處傳來,是天界最尊嚴的天帝沉音。

  「軒轅,你可知此情此景,早在你初入籍仙列時便已被測算而出?」

  焚羲背對著那道渾厚清嗓,沒有開口。

  「『將帶著辟邪劍,焚盡天界氣』」這是天庭眾神所預見之未來。

  一綹黑髮,拂過焚羲益發上揚的唇邊笑弧,那抹笑,笑得嘲諷。

  「這就是你們天眼所見的『果』?」焚羲喉頭逸出笑聲,「這就是你們定下我滅世罪名的『果』?」笑聲遏抑不止,愈發響亮。

  瞇笑的黑眸掃過一張張世人所供奉膜拜的神祇,一個個被尊稱為無私慈悲的至聖清者。

  「你們只瞧見我滅天的『果』,獨獨忽略了,讓我滅天的『因』。」焚羲沉斂起笑,「將我逼向滅天一途的,是你們;將我視為邪神的,也是你們。數千年來,我何曾說過我要滅天,不只說,我連想都不曾。」

  而眾神卻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他的一舉一動都被解釋為是滅天前的準備,只因為它們曾「預見」他未來的宿命?

  「而你們,咄咄逼人、處處挑釁,恨不得激起我的不耐煩,痛痛快快上天界廝殺一番,如此一來你們便有足夠的借口,封住我這名邪神,好完成你們自以為是的『天下太平』!」

  遵循著天理宿命而行,時光荏苒流逝,物轉星移不休,焚羲終會褪煉為辟邪蝕心下的邪佞神祇——這念頭,對眾神而言是理所當然,毋需反駁更毋庸置疑,所以他們為了消滅焚羲的惡根耗費眾多精力,只盼在焚羲滅世之前,絕除了他的惡嗔。

  但……

  眾神千想萬猜也料測不到,滅世邪神竟是由他們一手所創、一手所逼!

  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環,環環相扣,殊不知原來眾神在最初的環節上便已先犯了滔天之錯!

  「我說過,若你們帶走她,只為引我上勾,那麼……你們最好有足夠的準備,承受辟邪天火的洗煉。」

  他總是消極地抵抗著眾神為他平鋪的宿命之途,盡可能將自己潛隱林間,只貪求無擾無亂的平靜修行,百年過去、千年也罷,他從不曾戀棧於垂手可得的滅世神力。

  苦苦相逼,連累了他身畔的她……

  咄咄逼人,害得她魂飛魄散……

  眸光眺望在池中的螭兒,青絲熨貼著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膚,人形及螭身交錯重疊,兩道模糊的影始終無法完全交融,隨著池泉擺盪。緊合的睫瞼,掩去她最明亮的珍珠瞳兒,攬蹙的細眉攏聚著過多無法解脫的痛楚……

  如果眾神真想逼出他的忍耐極限,那就到此為止!

  五指乎攤,辟邪劍再出鞘,焚羲放慢了火光迸射的速度,讓掌心間竄出的辟邪劍隨著他一宇一句緩緩問世,辟邪劍雖深埋在她體內千年,卻不染她半絲清靈,依舊猖狂無情,依舊狂野地焚盡一切!

  「當初我將辟邪由她體內取出之時,我用了多少借口來強逼自己不得心軟,甚至假裝對她不在乎,欺騙她的同時,也欺騙了自己……我痛恨這樣虛偽的自己,而當年將劍封在她體內的你們,卻更令人深惡痛絕!」

  半截的辟邪焰身浮現。

  「她所承受的每分痛楚,今日,我會一點不漏地還給你們。」

  焰火包圍的劍身,噴吐著大開殺戒的暴戾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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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到一波波湧起的怒火及滿滿的哀愁,矛盾地同時出現在辟邪霸然激昂的弒神火焰中焚燒。

  怒火,來自於焚羲。

  哀愁,淺淺地隱含在辟邪劍身的冀戀,卻是來自於千年不曾止歇的癡情。

  狂騰的怒火,喚醒了沉沉睡在辟邪劍中那抹為情癡傻的魂魄。

  不能眼睜睜見他與眾神兵戎相向!

  有道聲音,在螭兒耳畔迴盪。

  醒來,現在除了你,再無人能阻止他了!

  池中的身影微微輕震,由超脫七情六慾、無痛無感的清心境界再度回歸到承受著魂體分離之苦的世俗。

  回歸到仍飲吮著揪心之痛的軀殼中……

  為了他,她情願再忍受這樣的苦難。

  銀眸吃力而沉重地強行睜開,捉不著任何視線交集,映入眼簾儘是片片黑幕,而其中,有著一抹小小焰火,彷彿在指點著她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前進,她的手、她的腳失了所有知覺,她只知道,她要走到那抹小小焰火處,在那裡,有著焚羲……

  涎清池間的水霧大量湧進她的口鼻,窒礙的氣息非但未能阻止她的腳步,反倒讓她在疼痛中更加清醒些。

  溫暖的小小焰火,越來越近……

  小小焰火旁邊全都是青亮而美麗的螢光……

  她攤開雙掌,貪心地包握著銀眸中唯一可見的焰火,指尖卻放肆地傳來烈炎鍛熔的焦痛。

  「螭兒!」

  干戈激戰之際,誰也不曾注意一抹半透明的身影匍匐而來,待眾人驚覺時,螭兒的雙手已經牢牢捧緊辟邪劍身。

  「螭兒!」

  焚羲甩開闢邪劍,鉗著她的手腕置於涎清池內,讓清泠的玉泉洗滌她雙手的焦紅。

  「焚羲……」

  迷濛的視線緩緩收納了那張擔憂臉龐,愈發清晰,連同焚羲週遭的人事物也逐漸看得明白。她看到那柄被焚羲甩開的辟邪,直直奔向雲際上的七彩琉璃光輝處,卻被一道法力止了劍勢,清風朝揚,辟邪劍在天際劃了道圓弧,循著相同的路徑,反方向地疾馳而來。

  耗盡最後力道,螭兒不顧一切地撐起受盡寸寸剝離疼痛的軀殼,展臂阻擋在焚羲胸前,不容許辟邪劍反噬焚羲!

  劍速猶如流星隕墜,僅在眨眼之間。

  螭兒的身子包容著烈焰,彎下虛軟的身軀,長髮披散一地。焚羲緊緊由她身後鉗抱著她,使勁的雙臂洩漏了他數千年來唯一一次的驚恐。

  若焚羲的宿命是由眾神逼迫而步上滅世邪神之途,那她的宿命便是為他一次又一次承受苦難,即使孱弱的她,只剩下破碎不全的魂魄……

  焚羲不敢鬆手,就怕一鬆開,她的魂體便在雲霧中散離。

  「傻螭兒!你該知道,辟邪劍傷不了我!連一根頭髮也傷害不了……你何需為我阻擋?!」他吼聲震震。

  「焚……」痛苦的喘息,讓她無法接續。

  「那柄該死的劍是我的法力所創,又怎有能力反噬我?!你——」

  「焚羲……我、我好痛、痛苦……」

  「被辟邪劍所傷,即便是神祇,也無力承受下來,況且是你?!」

  「焚羲……你、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了……」軟軟身軀微微想挺直,無奈壓在她背脊上的重量讓她幾乎窒息。

  此話一出,焚羲因慌亂而哽在喉頭的自厭,硬生生又嚥了回去。

  他抱得她喘不過氣了?而不是辟邪劍傷得她好痛?

  焚羲扶起她,將她半轉過身,只見蒼白的小臉不斷吐納呼吸,填滿方才被他全數擠壓出肺腔的空氣,粉白的菱嘴小口小口地張合。

  黑眸下栘,落在方才辟邪劍應該貫入的心窩處。

  沒有!別說是辟邪劍所造成的傷口,連螭兒身上那件單薄的衣裳都沒有半絲燒焦的痕跡!

  他連忙攤掌,在她身軀上胡亂摸索,惹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螭兒又是一陣急喘。

  「焚、焚羲……你、你別胡亂摸……」她慘白失色的臉上浮現兩抹好淺好淺的紅霞,不甚靈活的牙關差點嚼上粉舌。

  焚羲為她的安然無恙而鬆了口氣。

  但,辟邪劍呢?

  「焚羲……」看出焚羲的疑問,螭兒怯生生攤開小掌,十指隙縫流洩出沙塵似的碎屑,點點滴滴隨著風勢吹散。「辟邪劍……碎了……」

  在前一刻,螭兒只感覺到了辟邪高燙的火焰迎向她,她已抱持著要以最終微力來守護焚羲,孰知辟邪劍甫觸及她的瞬間便化為星屑,出乎她的意料。

  「別再管那柄該死的劍!」焚羲的口氣因一時的提心吊膽而顯得惡聲惡氣,「你沒事吧?」他仍問得好不確定,生怕下一刻,她又在他臂彎間失了芳蹤。

  螭兒輕愣,緩緩搖動螓首。

  這是他第二回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失常,失了一個天人該有的冷靜。

  螭兒心頭湧起一絲甜暖……

  「原來如此。」藥師如來是頭一個瞭解始末的人。

  每道眼光皆落在藥師如來方向。

  「有蝕心劍之稱的辟邪,由軒轅身上轉移到螭獸軀體時,仍不改其蝕心之名,吞噬掉螭獸的一魂一魄,失了魂魄的期間,螭獸與辟邪劍相距往往不超出數里,難怪連軒轅也未能明察,如今辟邪劍化為灰燼,被封住的魂魄自然得以回歸正主兒軀殼內。」詳細解答。

  眾神中又有好奇者發問:「為何辟邪劍會莫名其妙化為星屑?」

  「莫名其妙?」藥師如來呵呵直笑,「剛強的辟邪劍碰上清靈的魂魄,究竟是清靈魂魄慘遭剛強折斷?還是剛強的辟邪劍成為繞指柔呢?」

  相信結果是有目共睹。而變成繞指柔的,恐怕不僅僅是辟邪劍呢。

  「也就是說,辟邪劍反被它蝕噬的螭獸魂魄所支配,在緊要關頭,自毀劍身?」天帝饒富興味地道。

  「與其說是支配,倒不如說是以柔克剛。」

  「咱們眾仙千方百計想封印的辟邪劍竟是以此種方式毀損,這點是始料未及。」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這半途殺出的「螭兒」算。

  「興許,正如軒轅所言,是吾等將他逼到這一步,也怪不得軒轅反撲。」藥師如來與天帝你一言,我一語。

  「但軒轅犯下的罪,卻也不能三言兩語帶過而作罷。」天帝沉聲道。

  螭兒緊緊揪著焚羲的衣角,憂心地望著七彩琉璃神光的方向。

  「若軒轅能證明他絕無滅天之心,您就從輕量刑又何妨?」藥師如來輕笑。

  天帝先是一陣沉默。

  「好吧,軒轅,你已沾染非天所應有之私情,又屠殺數名神將天兵,本應將你終身禁錮於鎖仙石壁,讓梵音滌去你七情六慾——」

  「您就說重點吧。」藥師如來催促道,「小螭獸都被您嚇得要揪破軒轅的衣裳了。」他取笑著螭兒緊抓著焚羲的擔心模樣。

  隱約聽到天帝一聲咕噥,清朗的嗓音跳過一長串的大道理,直接指示。

  「你若願交出千萬年道行,從今日起,天庭眾仙不再有邪神之說,更無滅神之舉。以千萬年道行換來謫仙後的寧靜,你願是不願?」

  「願。」焚義毫不考慮,即使失去了無疆的仙壽,換來夢寐以求的平和,值得。「但我有條件。」

  敢跟他談條件?!

  「說。」

  「我還多要她一條命。」焚羲俯首,望進螭兒水漾的銀眸。

  應聲的是藥師如來,「即使她一魂一魄回歸體內,但她的軀殼已無法承載神獸數千年長壽。」

  「無妨,若焚羲的歲月之輪開始轉動,讓我也一併陪著他,短短數日的壽命,我甘願。」螭兒暖著聲道。

  呵呵。「真不貪心的小螭獸,別慌,雖然你難再有千年之壽,但區區數十年的人間長壽仍非難事。」

  藥師如來灑落數十滴清泉,每一滴便代表著人間一載。

  「別小看這人間數十載,若走上一回,定能無怨無悔。」

  這是螭兒意識抽離之前,耳畔最終迴盪的一句暖暖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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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風雲變色之後。

  清風徐徐吹送,打亂蒼穹一片雲彩。

  焚羲極為享受地窩在溫香暖玉之間,放任遠比清風更輕柔更愛撫的柔荑穿梭在發間,幾乎要帶給他撒嬌的錯覺。

  柔荑才要收手,焚羲輕鉗著不放。

  「剛剛那樣,好舒服。」嗯,他很確定自己在撒嬌……

  「我以為,你睡了。」螭兒細聲道。細白十指重新擱回他的發間,輕攏慢順,驀然發覺他墨黑的發中摻雜了幾絲銀白。

  自從焚羲向來靜止的仙壽開始輪轉運行,他也開始像個世俗凡人,離不開生老病死……若非為了她,焚羲也不會被謫為凡人。

  焚羲懶懶地睜開眼,覷著螭兒若有所思的嬌顏。

  「在想什麼?」

  「想你,後不後悔。」

  「後悔?後悔我終於擺脫那批老傢伙的打擾?後悔我現在恰然自得的無憂生活?」

  「與你所能擁有的仙壽相較……現在的你,只剩短短眨眼般的人間數十年。」

  焚羲撐起頰,將她一併拖到滿佈嫩草的原野上打滾。

  「我反問你,你寧願選擇以前那段漫漫千年的等待歲月,抑或是現在?」

  銀眸眨也不眨,脫口而出,「現在。」

  失去彼此的千年,孤寂得令人害怕,即使跨過再長的日子,心靈仍囚禁於恐懼之中,無法前進。

  靜滯的歲月彷彿永無止盡……永無止盡的,變成了折磨。

  「我掙脫了千萬年的折磨,何來後悔?」焚羲笑道,「你呢?悔嗎?」

  螭兒笑得好美,粉唇微啟,正欲回答的同時,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號由不遠處的木屋內傳出。

  「我——後——悔——了!好痛——痛死我了——哇——」

  焚羲及螭兒面面相覷。

  焚羲起身,牽起她,兩人越接近木屋,淒厲的叫嚷聲愈發清晰。

  「臭黑大——你、你用法術把——把我的肚子變到你身上啦——哇——好疼,我不要——不要生了——」

  「吸氣!」

  「哇——」哭嚷聲壓根沒理會另一道屏息的男嗓告誡。

  「我叫你先吸氣,再吐氣!聽到沒!」男嗓聽起來也很火大了。

  「哇——我不要聽你的話——不——」

  哭號聲瞬間消失,看來疼嚷的人兒八成昏死過去,詭異的是竟沒聽到取而代之的娃兒哭啼聲。

  門扉拉開,黑龍鐵青的臉上是滿頭冷汗。

  「尊者,螭兒姑娘,幫我捧著一會兒。」黑龍語調平穩地將三顆腦袋般大小的蛋遞給焚羲及螭兒,接著咚的一聲,鐵青的臉色轉為慘白,直挺挺朝地板一昏。

  「黑、黑龍……」

  「他嚇昏了。」真難為了黑龍,還得自個兒為化蛇接生——沒辨法,上哪兒去找個弄婆來為條蛇接生咧?

  原先想助焚羲滅天的黑龍及朱雀,雖然在緊要時刻也闖進了天庭,但他們到達之際,焚羲已將千萬年的修行靈珠交予天帝,毫無眷戀。

  謫仙後的平淡生活,黑龍因化蛇與螭兒的同生共死咒之故,所以與化蛇一併留在焚羲、螭兒身邊,並竭力修煉能破除同生共死咒之法。朱雀卻在由天庭回到人間時便失了蹤影,因為她明白,繼續跟在焚羲身邊,她得不到任何她所冀望的東西,倒不如重新踏上尋找的旅途。

  螭兒合掌捧著湧現小小溫暖的蛋,小臉上滿是新奇。「焚羲,這蛋裡會孵出什麼?」化蛇和黑龍的孩子?思……挺難想像的。

  「有著龍頭蛇身的娃娃,再不,有著蛇頭龍身的娃娃,反正不會太正常。」只是他能肯定,未來的日子裡會少不了娃兒的嬉嚷吵鬧聲。

  「光想像,就覺得好可愛噢。」螭兒咯咯直笑。

  焚羲卻哭笑不得——龍頭蛇身、蛇頭龍身的混血小妖獸會可愛到哪兒去?

  抱緊蛋身,螭兒定定地看著它們。

  她知道,此生,她恐無法與焚羲共同孕育孩子,因為她的身軀承受不了妊娠損傷,極可能會抹殺掉她停駐在焚羲身邊的短短時日。

  不能再貪求了。螭兒在心底告訴著自己。

  人生不盡完美,若真要計較,可沒完沒了。

  即使沒有子嗣、沒有千年之壽,她與焚羲卻真正擁有了幸福。

  人間數十年,卻是她與焚羲用盡千年,甚至更久的光陰才換來的。

  她再無貪求。

  「焚羲,我不後悔。」

  焚羲一怔,久久,才知道螭兒是回答方才在外頭原野上的問題。

  他笑,她亦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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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越多有天帝的故事~~

就越討厭天地了~~
吾願用十年,換你一生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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