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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蝕心劍之三流星】掬艷

第八章

  臥雪山,終年不曾歇止的雪雨,覆蓋著滿山滿谷,沒有半點寸草生息,也罕見人煙足跡,放眼望去只有白絮似的飛雪。

  艷兒一人獨行在山麓險路,絲薄的紅裳未能抵擋透骨寒風,右臂間摟抱著因過低寒溫而恢復成龜形的燭光。龜原先就怕冷,只要天溫稍稍一變,它們便會進入冬眠狀態,況且燭光這數日以來,耗費過多法力在奔波飛馳上,已無力在冰冷的雪地裡維持清醒,只能無法動彈地窩在艷兒懷裡。

  厚重的雪,每一舉足、一拖行都使得艷兒前行加倍困難,全靠一股意志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軀。

  艷兒大口吸著微薄空氣,找著一株高聳參天的巨樹,她稍做歇息,肺腑灼熱難當,檀口吐納的白霧卻反常冷颯。

  驀然,樹梢間抖落為數不少的雪泥,紛紛落在艷兒的肩頭及髮梢,引起艷兒直覺朝天際抬眸。

  巨大的樹梢上,端坐著一名黃衫小姑娘,前後搖晃蓮足的身軀正是抖落雪泥的罪魁禍首,寬大的水袖隨著晃動的裸足一併輕擺,猶如一隻展開嫩翼,正準備朝蒼彎飛去的鳥兒。

  「哎呀,我不知道下頭有人,對不住啦。」黃衫小姑娘沒啥誠意地道歉,甜美的笑容又讓人無法對她口出惡言。

  如此高聳的樹,她是如何爬上去的?艷兒付思。

  「你在上頭做什麼?」艷兒的聲音因寒冷而微微輕顫。

  「哎呀,我被趕出來了嘛。」黃衫小姑娘答非所問,「那你呢?你上山來做什麼?」

  「找人。」這小姑娘若是長年居住在臥雪山的居民,說不定能提供他們尋人的線索。「你是臥雪山的住戶嗎?」

  「我不住在臥雪山,可是『他』住,所以我才來的。」彎彎的唇兒上揚。

  「他?」

  「對呀,整個臥雪山上只有他一個住,沒有別人噢,所以你是找不到『人』的。」黃衫小姑娘笑容可掬,雙臂搭配著黃鶯般柔嗓的高低起伏而飛舞,一點也不擔心在樹梢上表演這種高度危險的舉動很可能會摔斷她細嫩的玉頸。

  然而她左臂的動作卻明顯比右臂遲緩許多,好似……負著傷。

  「只有他一個人住?」難道……

  艷兒不自覺漾起笑。是了,住在臥雪山上的唯一一人,絕對是她要找的對象——白虹劍的擁有者!

  「你說的那個人,住在哪裡?」

  黃衫小姑娘指著遠處,「就前頭那處呀……哎呀,我忘了,你在樹下是瞧不著那麼遠的。」娉婷嬌軀朝前一傾,無視百尺之高地躍下樹梢,直直落在艷兒面前。「要不,我帶你去,不過等會兒你可得幫我噢。」

  「幫你?」

  黃衫小姑娘自顧自地向前走著,回首示意艷兒快些跟上她的腳步。「是呀,否則我今晚又得窩在樹梢上過夜了呢,哎呀,夜裡的臥雪山好冷噢。」她說起話來總是三級跳,好似沒將別人的問題給聽進耳裡。

  蹦蹦跳跳的輕靈步履,在雪地上留下淺淺腳印,黃衫小姑娘健步如飛,身軀像是不具任何重量,飛舞的藕臂承載著她的一切。

  艷兒追得辛苦,所聿黃衫小姑娘說的地方不遠,才行了片刻便有棟清幽房舍映入眼簾。

  「你快去敲門。」黃衫小姑娘漾起滿臉期待的神情。

  艷兒不由得很小人地猜想,她若敲了門,會有啥詭異的事情發生?

  「哎呀,你快嘛,你不是說要幫我嗎?快敲、快敲。」黃衫小姑娘在她身旁又叫又跳,像只嘈雜的雀兒。

  艷兒望了她好一會兒,才緩緩舉手輕扣了銅環。

  半晌,一道男嗓傳出。「哪位?」

  黃衫小姑娘急忙示意艷兒答話。

  「我想尋找『白虹』的持有者。」艷兒直道來意。

  門扉咿呀地推開,原先已屬極寒的山間低溫彷彿瞬間凝結,更冷冽的氣息由門扉之後傳來。

  靜立在艷兒眼前的,是個沒有顏色的男人……不,該說是除了雪般的白之外,沒有其他顏色的男人。

  一頭整齊束扎的長髮,是白的;一張平靜無緒的容顏,是白的;一襲曳地長袍,也是白的。若非一雙澄澈淨潔的淡色眸子正觀望著她,艷兒幾乎要以為這男人是用雪離出來的冰像。

  他的右手竄流著一道白色雲煙,猶如靈活小蛇般纏繞整隻手臂,更襯他非凡人的氣質。

  「進來吧。」他沒多問一句話,聲音很淡,淡得難以聽出任何情緒起伏。

  黃衫小姑娘陡然由艷兒身後竄出,直直朝屋內奔去,與白衣男人擦肩而過,他沒有伸手攔阻,只是輕瞥她一眼,沒有開口。

  進了屋,內室的溫度仍低得驚人,黃衫小姑娘一進房便揪起一件暖衾往裡鑽,菱嘴直嚷著好冷好冷。

  「你來借白虹?」

  「是,你就是白虹劍的持有者?」

  「我是。」他沒招呼艷兒就座,逕自緩坐在木桌上。「何故借劍?」

  「我要藉著白虹劍來毀掉另一把蝕心劍!」

  「我的白虹劍,毀不了任何一把兵器,更遑論是蝕心之劍。」

  「為什麼?眼下六把蝕心劍,化為幻劍的僅有三把,一是辟邪,一是流星,再來便是你的白虹,既是幻劍,又為何無法毀掉任何兵器?!」

  「白虹劍,是由我幻力所生,自是隨著我而成形,而它現在——」白衣男子平伸右臂,臂上繚繞的雲煙似水緩動,煙起煙滅。「在這裡。」

  艷兒皺起眉,「哪裡?」

  白衣男子掌心一攤,臂上所有雲霧瞬間朝掌心收攏,再朝前方延伸成形……成為一柄清煙白霧所彙集的縹緲幻劍。

  艷兒驚呼:「這是白虹劍?!」一把連鋒利劍身也沒有的劍?!

  「如你所見。」

  「是因為你的法力不夠強,所以不足以驅使白虹劍化為完整幻劍?」艷兒一急,顧不得她的問句失禮與否。

  白衣男子臉上不見絲毫慍怒,甚至教人瞧不著任何情緒波動。「白虹劍確實是依靠著我的法力而決定它強弱。」

  「才不是法力,是情感。」緊包在被衾裡的黃衫小姑娘只露出一張小巧臉蛋,嘟囔地插嘴,口氣中能聽出她幾多埋怨。

  「情感?」艷兒挑眉地問。

  黃衫小姑娘嘴兒一扁,「他是個沒有七情六慾的男人,白虹也隨著他的性子而變成一柄淺淺的煙劍,就好比代表著他的寡情一樣。人跟劍,都是一個模樣。」到後來,她的埋怨轉為怨懟。

  「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艷兒問著白衣男人。

  白衣男人沒投注給被窩裡的黃衫小姑娘任何眼神,薄抿的唇淡淡開啟,「蝕心劍,蝕人之心,同時也承受著它所蝕噬的人所帶來的影響,我情淺,它自隨著我一般,這樣的白虹劍,不喜殺戮,劍一旦少了殺戮的意念,宛如廢劍。」

  「既是如此,你將白虹劍借予我,我以我所有的妖力助它成形!」

  白衣男子搖搖首,「白虹劍下同於其他蝕心劍,它從鑄成劍身的那一日起,便只屬於我一人,不像其他蝕心劍輾轉換手,更換過無數持有者。它,只認我一人為主。」即使他壽終,白虹劍亦會追隨著他的元魂,再隨他輪迴入世。

  「那又如何?」

  「我以外的人企圖持劍,下場只有殯命。」清澄的眼,睨著艷兒。

  艷兒堅定而無懼地回望著他,「殯命也好、魂飛魄散也罷,任何下場我都無所畏懼,我只想救人,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在意!」

  「你為何如此執著?」他無法領受她此刻澎湃的情感波動。

  「為了挽回一個人!」她毫無遲疑。

  「他對你,如此重要?即使明知代價是自己的一條寶貴性命,仍甘願飛蛾撲火?」

  「當然!」

  「為什麼?」

  「這還需要問?!當然是因為我——」艷兒一怔,摀住檀口,從未說出口的字眼,竟在白衣男子的詢問之下,撥雲見日。

  為了玄武,她要借白虹來毀掉那柄伴隨她漫漫百年歲月的流星劍,毀掉那柄被她視為自己身軀一部分的流星劍……

  她是個向來只顧及自己感受的自私艷妖,仗劍傷人是她的專長,她一直知道,只要擁有流星劍,便無人能傷害她、欺侮她,只要她擁有流星劍……這是百年來,她不曾懷疑的信念。

  如今她動搖了——不,該說這樣的信念崩塌了,灰飛煙滅。

  她不在意失去流星劍,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奉上,只求能喚回原先的玄武。

  她可以拋棄一切,獨獨要擁有玄武,不願放手……

  何需再藉由別人的口中聽到答案?唯一的答案就是——她愛他呀!

  「哎呀,你還瞧不出來嗎?若不是人家姑娘愛慘了那個人,她又何必冒雪上山,還來同你借劍?」黃衫小姑娘又發表高見,「你就助她又何妨?別老是置身事外嘛。」最後一句話只敢放在嘴裡嘀咕。

  白衣男人自是無法明瞭艷兒的心思,打他出世起,他便不曾體會任何情緒,喜怒哀樂、仇恨、鄙視、尊敬、厭惡,對他而言是永遠也領受不到的幻夢,更遑論是「愛」這等虛無字眼。

  艷兒也道:「無論白虹劍能否毀掉流星劍,若不嘗試,永遠都無法證明!若不嘗試,我會……永遠失去他!我知道我的法力不及玄武一半,但我想喚回他的心絕絕對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白衣男人不明白她義無反顧的決絕從何而起,難道這就叫愛?

  愛一個人,就是願意連命都雙手奉上?

  他微斂睫,視線落在掌間的雲煙幻劍。

  他的白虹劍,若由眼前的小艷妖所持,又會化為何種模樣?

  頭一回,他感到難掩好奇。

  他想知道……

  「白虹劍的強與弱,不是憑藉著持劍者的法力修為而定,而是意念。」白衣男子緩緩開口,雲煙脫手而出,直落在門扉外的皚皚雪地上。「讓我見識你口中所謂的決心,能讓白虹劍發揮到何種境界吧。」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宛如在雪地竄起的煙茫,好似翻騰潮浪,一波波浮沉變幻,筆直的劍形清煙靜靜佇立。

  艷兒放下懷中燭光。

  「哎呀,這只龜瞧起來好可口,我最喜歡吃這類的水產了,又鮮又甜。」黃衫小姑娘湊上前,打量著燭光。

  她灼熱的視線及貪吃的論調讓冬眠中的燭光睜開慵懶雙眸,隨即大吃一驚地恢復人形,「你、你你、你是誰?!」

  她失望一叫:「哎呀,我對人形的食物沒興趣。」立即又窩回暖暖被衾裡。

  燭光打量四周,先是瞧向冰雕似的白衣男人,而後才走到艷兒身畔。

  「小艷妖,現下是什麼情況?」大夢初醒的燭光顯得一頭霧水。

  「白虹劍。」纖指朝門外雪地上一指。

  「白虹劍?」燭光摸下著頭緒。門外除了白得令人牙關打顫的寬廣雪景,什麼也瞧不見。

  「若我握起白虹劍,是否會和玄武同樣喪失神智,忘了週遭一切人事?」艷兒問向白衣男人。

  「每一柄蝕心劍的本質並不相同,有的蝕心,有的噬魂,有的吮情。但面對一個缺了心的你而言,蝕心劍起不了作用。」

  「缺了心的我?」她喃喃重複。

  「你自己不知道?」白衣男人反問。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了吧。

  忘了自己是只缺了心的花妖……

  「難怪流星劍對我的影響並不似玄武那般驚人。」艷兒低語。她沒有心,所以蝕心劍無心可蝕,一旦面對玄武,卻好似獲得最佳宿主。

  可為什麼分明缺了心,她仍能感到心窩的痛楚?那一波波湧起的失落……那失去玄武的心慌?

  「燭光,你能探出玄武現在身處何方?」艷兒再抬頭,壓下眼底翻騰的情愫,問向燭光。

  「嗯……應該可以,當初玄武大人擔心我、宵明及他會因迷路而走失,所以分別在我們三人身上施下連繫咒法,千里之距同樣能知悉彼此的所在。」

  「好。」艷兒一步步走出室內,直至白虹劍前。

  燭光追了出來。

  「他離我們有多遠?」她再問。

  燭光雙眸一閉,認真地測了測後才回道:「約莫數百里外。」

  「你的法力,足以到達嗎?」

  「應該……可以。」燭光瞧見艷兒彷彿下定決心,此刻即使他的法力不足,他亦會咬牙撐下去。

  「你去將他引到這來。」紅眸淡瞥向那張年輕俊顏,「做得到嗎?」

  「引玄武大人來?」

  「對,引他來之後,你便往渤海而行,不要回頭。」艷兒輕聲交代。

  老實說,她完全沒把握引來玄武之後,憑她之力能否毀去流星。若能,那一切便得以結束;若不能,至少不能讓燭光一塊陪葬。

  「你去吧。」白衣男子手掌平貼在燭光肩上。

  燭光一怔,察覺一股源源不絕的法力過渡到他體內,為他補足數日來奔波而失去的精氣。「你……」

  「事不宜遲。」

  白袖一揮,燭光的身子被拋到半空之高,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便又聽到艷兒抬首朝他叮嚀。

  「自己多加小心,若見情況下對,保住性命為先……」

  燭光沒空搭理心頭對白衣男人的好奇,朝艷兒回道:「我知道,我定會將玄武大人帶來!」

  語畢,燭光吟咒,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艷兒駐足雪間,等待。

  等待著,喚回玄武的那一刻到來,抑或……等待流星劍斬斷她頸子的瞬間來臨……

  時辰越近申時,霜雪風勢越發劇烈。

  久佇雪中的紅衫已凝結一片冰雪,無法飛騰。長睫半掩的紅眸片刻不移地落在白虹劍上,吐吁著薄霧的菱嘴浮現失溫慘白,她已維持同樣姿勢長達五個時辰。

  遠方,傳來呼嘯的風雪聲,其中,交雜著強烈的氣芒。

  「小艷妖!」燭光的聲音破空而來。

  紅眸盡展,望著天際追逐的兩抹身影,前頭傷了手臂的男孩是燭光,後頭帶著戲謔笑意的人,是玄武!

  因寒雪而凍僵的右手五指使勁一攤,伸向白虹煙劍。

  「助我吧,白虹劍!」艷兒輕喝。

  平靜緩移的雲煙,握牢在艷兒掌心之時,霎時噴吐出直衝九霄的狂煙。

  貫穿在艷兒每寸肌膚、經脈間的是無盡的烈火——竄入骨髓深處的熇熇冰焰!

  白虹劍在抗拒她,冰凝的無形焰火焚燒著她的髮膚,分分寸寸地剝離她的骨血。那種痛,像是膚肉被數道蠻力給硬生生撕扯開來,艷兒壓抑不住喉間逸出猶如身處煉獄之中,承受天火洗罪的黥耳鬼魅尖叫。

  焦味、灼熱、燃燒、蒸散……分明是徹骨的寒意,卻帶來烈火的鍛融。

  她嗅到濃臭的肉體焚焦味,她聽到肌膚發出一層層龜裂剖解聲,卻怎麼也淌流不出鮮血,她感覺到由血脈間沸騰而流失的堅持意念。

  沒有炫目的橘紅火華,有的只是比她身上紅裳更烈更熾的潔白冰炎!常人所無法容忍的疼痛,逼出她雙眶淚水,滑過臉頰之際卻先一步凝成冰露。

  冷與熱,焚與凝,交相的矛盾折磨,幾乎要教她鬆開握住劍柄的手!

  不!不可以——

  手持流星冰劍的玄武就在她眼前,噙著比現下正焚燒她的冰焰更冷的笑意,這一點冰火又算得了什麼?!

  白虹劍焚疼的是她的人,玄武那般眼神焚疼的卻是她的心呀!

  她咬緊牙根,嚥下痛嚷,直至嘗到滿腔的血腥味,拙攏的五指即使凍得又疼又紅,近乎痛到失去知覺,仍不肯放。

  「若激怒你的代價是我一條性命,那你就取走吧!但你也要同等地補償我,為我達成唯一心願——」她朝狂烈的白虹劍嚷道,沉如千斤巨石的臂膀奮力舉起雲煙四處飛竄的劍身,扑打在眼前儘是白茫茫的朦朧及寒意。

  「將玄武還給我——」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霧霧飛霾的煙塵及暴雪進射出震天價響的巨鳴。

  向來平靜的臥雪山,激起漩渦似的狂風飄雪,白衣男子原先居住的清幽宅第早已被這場風雪給吞噬。

  此刻,白衣男子及黃衫小姑娘遠遠佇立在峭壁之頂,眺望雪地中不斷噴吐煙茫之處。狂風拂得兩人衣袖翻飛似浪,他的白髮融和在爝然雪景中,淺淡得好似隨時會與雪一併飄散,清晏的眸微微瞇起。

  身畔的黃衫小姑娘凍得直打哆嗦,硬是想朝他懷裡鑽。

  「你、你你不去幫那、那個姑娘?」她的上下牙關止不住打顫的節奏,「再、再這樣下去,她她、她會死的……會被你那柄白、白虹劍給活活燒死的……」

  「分明僅是虛無煙霧所構成的白虹劍,竟能進發如此冰焰。」白髮半掩半現著他沒有情緒的臉龐,他沒伸手撥開,任由髮絲飛舞飄蕩。

  「你你、你別在那裡感動那柄劍變成啥模樣,救人要緊!」黃衫小姑娘扯住他的白裳晃動。

  「我為何要救她?這等下場是她早就料測到的,她心甘情願。」他清冷的嗓音答得理所當然。

  「可是她是為了救自己喜歡的人呀,若……若她救得了那男人,卻失了性命,到頭來她與他仍面臨死別,這樣又有什麼意義?我知道你無情,我知道你對這種生死相許的情感全然沒有任何憐憫,但你總知道何謂救人救到底吧?」黃衫小姑娘越講越起勁,驅散了身軀上些微寒意,「從不讓任何人觸碰白虹劍的你,既然都願意借劍助她,就再助她一回何妨?」

  淡色的眸終於緩緩正視她,明明是澄澈似水的眼,卻又深邃得令人捉摸不著。良久,他啟唇,「好,我能助她。」

  黃衫小姑娘正準備咧趄笑靨,好生讚揚他幾句,他卻淡淡地接續。

  「但我要你立誓。」

  「立誓?立什麼誓?」她斂了笑,問得有些防備。

  「立誓你會永永遠遠消失在我眼前,永不再來擾我。」冰凝的薄長唇畔吐出冰冷字句。「你立下誓約,我便救她。」

  黃衫小姑娘不遑多想,「我不要!這兩件事壓根不能混為一談!」

  「你若不立誓,就眼睜睜見她被焚為冰塵吧。」他收回視線。

  「你怎麼忍心見有情人受苦?!怎麼這般殘忍?!」

  面對她的指責,他僅是淡然回道:「你比我更殘忍,因為你一句話便能救她,但你卻吝於開口。」

  「我若開了口,就會失去你!」她大嚷。

  他淡淡提醒,「你從不曾擁有我,何謂失去?」薄唇牽起一道非嘲非笑的揚弧,「我不懂人間情癡,但口口聲聲說懂的你,又何嘗比我高明?」

  粉拳握得死牢,展睫盯著那張不染七情六慾的冷雕寒顏。

  「好,我立誓,永遠消失在你眼前,永不再擾你!」她憤憤甩開他的衣袖,「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誓言!」

  纖肩微抖,滿眶的淚水再也遏止不住地淌滿雙頰,粉嫩的身子毅然決然地朝前方深不見底的數百丈峭壁,一躍而下。

  白衣男子只是靜靜望著那抹墜崖黃衫在青霄之上化為飛鳥,振翼而去。

  那隻鳥,傷了一邊羽翼,飛得跌跌撞撞,好些回幾乎要摔落谷底,歪歪斜斜地吃力翔著,眷戀地盤旋在他頭頂穹蒼,片刻之後才朝南方飛去。

  只剩蒼茫而泣血的哀淒鳴叫,久久繚繞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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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雪霽。

  臥雪山回復以往靜謐,好似先前那場激鬥是場夢境。

  天際雪勢稍緩,只見燭光蹲跪在厚厚雪地中赤手空拳地挖掘著。他引來玄武之後,並未聽從艷兒的話,獨自逃回渤海,反倒是自始至終都在一旁觀望白虹流星兩劍之戰。

  「玄武大人!小艷妖!」他邊刨邊喚,廣茫雪地,見不著玄武及艷兒的蹤跡,「你們在哪?應個聲呀!」十指努力掘著冰雪,盼能及時救出被大雪淹沒的兩人。

  原先對峙的玄武及艷兒,實力不相上下,突地加入戰局的白衣男子,決定了勝負。他加諸在艷兒背脊上的掌心,為她灌注莫名真氣,接著——

  燭光只記得漫天飛雪襲來,腳下所立足的雪地好像被巨龍強力攪翻,震得眼前所有景色皆錯亂顛倒,也震得他翻跌在地。待一切平靜之後,寬寂的山間只剩下他一人獨臥寒雪中。

  「這樣是挖不著的。」白衣男子站在燭光身後開口,「要不,就是等你翻了臥雪山之後,找著了兩具屍首。」

  燭光怒目相向,「你——」

  白衣男子攤掌,不消片刻,約莫二十步遠的雪地中竄出一縷清煙,逐漸形成劍身。

  「在白虹劍底下。」長指指向那方。

  燭光忙不迭奔到煙茫處,徒手挖雪,雙手雖因凍得透骨而裂傷,沁出絲絲鮮血,他仍不改動作。

  白衣男子毫無動靜,僅是收回白虹劍,讓清煙繞回到他的臂膀。

  挖了數丈,映入燭光眼簾的是艷兒一襲紅袖。燭光大喜,漾滿希望的瞼上浮現更多堅定的信心。

  掘掘掘,掘到艷兒的右手臂;挖挖挖,挖到艷兒的發:掏掏掏,掏到艷兒的腳。每多見一處,燭光便燃起熊熊鬥志。

  「找著了小艷妖……但,玄武大人……」

  驀地,燭光鑿出的大雪坑坍塌了小小一方,露出了紅裳掩遮下被冰炎灼得盡裂的肌膚——那是艷兒的左手,而牢牢扣握在她五指不放的,是淺青似綠波的衣袖,以及……

  玄武的右手。

  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W

  好冷、好冰、好低溫……

  冷到讓他直想縮回龜殼裡,狠狠冬眠個把月再說。

  真冷……

  打了個溫吞的哈欠,身子傳來陣陣的酸痛,好似他曾盡情操勞過四肢百骸般,害得他現下只能癱成爛泥,等著一根根骨頭移回原位……好奇怪,他有好幾千年不曾過度勞動渾身肌理,理當不會有這種酸軟感呀……

  為什麼他會覺得好累……

  細若蚊鳴的交談聲,淺淺地徘徊在耳際,有些吵、有些雜,不允許他陷入昏昏沉睡。

  「小艷妖,你自己也要多休息呀,你也瞧見了,世間不再有流星劍,它已化為冰灰了,玄武大人也回來了,你毋需多操心,可你……」燭光勸道。

  「沒關係,讓我再待一會兒,他看起來好累。」艷兒伸手,撫平玄武眉間的輕蹙。

  「你的情況比玄武大人更糟!」燭光覷著包覆層層紅紗的艷兒,在那身鮮艷綢紗之下,是體無完膚的凍裂瘡傷。

  「值得的。」她淡淡說著,每一次開口,便無可避免地扯裂了瘡傷,帶來痛楚。

  艷兒?艷兒怎麼了?玄武在半昏半沉的惺忪夢境問載浮載沉。

  「你這身傷……能好嗎?」燭光再問。

  「無所謂。」她淡然得好似不願多談。

  傷?艷兒為什麼會受傷?玄武掙脫一波波拍打而來的瞌睡浪潮,從渾噩中醒來。

  率先映入眼中是一處極陌生的房舍。長指震了震,觸碰到掌心裡一塊像極了寒冰而又不甚平滑的物體,那像是……手?

  「艷兒?」

  艷兒及燭光被突來的輕聲呼喚所驚,注意力全轉向床楊上的玄武。

  「玄武大人!」燭光欣喜地叫著。

  「艷兒,你的手……」

  不待玄武多說,艷兒先行一步收回擱在他掌心的手。

  玄武不解,「怎麼了?」他凝覷著層層浪紗遮蔽的花容,探不著任何答案。

  「沒什麼。你睡了好久……我倒杯茶讓你潤喉。」艷兒起身,不著痕跡地轉身背對玄武,狀似為他斟茶,實卻有意閃避他的目光。

  「我睡了好久?可是我怎麼還是覺得好累?」

  燭光與艷兒交換一個眼色。看來玄武是記不起他握住蝕心劍之後的點點滴滴。

  「好像我曾做了啥驚天動地之舉,才累得我渾身骨頭又疼又麻?」玄武輕緩的聲音添了些無辜及疑惑,也在等著兩人給予他解答。

  該說嗎?他們兩人的目光如此互問。

  玄武左右張望了會兒,怎麼清點就是少了個人。「宵明呢?怎麼不見他的身影?」

  兩人又是以沉默回應他。

  玄武越發疑竇,不再多問,閉目以氣息探得宵明的所在——

  但,他所探到的,竟是死訊!

  「宵明他——」玄武心一急,翻衾就要下床。

  燭光連忙攔下他,「玄武大人,您現在還不能下床,您的傷——」

  「宵明是怎麼死的?!」

  燭光眼眶一紅,咬著唇。

  「燭光,你就告訴他吧,他有知道的權利。」艷兒先是拉攏衣袖,確定不曾露出任何肌膚,才端著茶走回床沿。

  良久,燭光才緩緩道出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種種,包括了玄武被蝕心劍噬去理性、宵明為了救他以身餵劍、艷兒求來白虹劍及兩柄蝕心劍之戰。

  玄武聽罷,靜默半晌。

  「我去將宵明帶回來。」最後,玄武在滿室靜寂中說出他的決定。

  「玄武大人……您要怎麼做?」

  「下地府一趟。按理來說,宵明的魂魄不會即刻排入輪迴,我可以做得到。」玄武的反應出乎意外的冷靜。

  「但以你現在身體的情況,哪也去不了。」艷兒阻止了他。

  流星與白虹這兩柄蝕心劍的衝突,造成了玄武法力及肉身的傷害可不是臥床十天半個月便能痊癒的小毛病!

  「既是我闖下的禍,自當由我來收拾。」即使他所要面對的是私闖幽冥、強奪魂魄的重罪。

  「依你的情況別說是救宵明瞭,恐怕你連忘卻河也渡不過!」她好不容易才將他給救了回來,不可以眼睜睜再見他涉險一次!

  「玄武大人,讓我去吧。」燭光慢慢說道,換來玄武及艷兒的瞠目。他俊秀的臉龐牽起輕鬆笑容,「每回都是讓宵明為我、助我、救我,現下,我也該還他一回,您說是不?」他的手緊緊握著頸項上所繫的小玉瓶。

  「但你的法力不夠。」玄武直言點出問題癥結。

  「小艷妖的法力也一樣不如您,但她卻做到了。」燭光笑了笑,「沒有做不做得到的事,只有要不要去做之分,而我,要去。」

  要去帶回他唯一的兄弟。

  艷兒沒持反對的立場,相反的,她拍拍燭光的肩,給予無聲鼓勵。

  玄武沉吟許久,「你知道此行極可能要面臨的危險嗎?」

  燭火誠實地搖頭,「無論危不危險,我都要帶他回來,否則——」他像是立誓般地說:「我也就不回來了。」生,要一塊生;死,也要一塊死。

  「傻孩子。」

  「真要論傻,小艷妖可不輸我咧。」

  玄武瞥向艷兒,她卻躲去他的視線。

  「好吧,你若有此決心,我就讓你去帶回宵明。」語罷,玄武將手掌攔放在額前,屏氣凝神,眉心的「洪範九疇」進出光芒,照亮一室璀璨。

  一顆圓潤明珠,燦耀刺眼地由「洪範九疇」中央浮現,落入他的掌間。

  「玄武大人,這……」

  「吞下。」他遞給燭光。

  燭光怪嚷:「別逗了,這麼大一顆明珠誰吞得下呀?!」都快比他的嘴還要來得大咧!

  玄武內力一推,掌間明珠騰空直直塞入燭光嘴裡。「喏,這不吞下了?這也叫『天下無難事,只怕有人心』。」他趁機上了一課。

  硬塞入燭光嘴裡的明珠並未哽在喉頭,反倒是滑溜溜地滾下肚裡。

  「憑藉著我的元靈珠,地府的陰寒癘氣、魑魅勾魂皆得以避免,也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元、元靈珠?!剛剛我吞下肚的那顆是您的元靈珠?!」那是數千萬年的修行呀!竟然被他當成補身藥丸一般地咕嚕嚕吞下肚!

  玄武頷首,「你要好好利用,宵明就拜託你帶他回來了。」

  「可、可是……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困在地府回不來了,那您的元靈珠豈不……」他已經抱著最壞的打算。

  「你明白了?」玄武笑得善良無害,眸中卻透露著精明算計。元靈珠足以保護燭光的安全,更能「迫使」燭光無法率性地捨命於黃泉。「我就是要你沒有第二選擇,我非但要宵明回來,我更要你也平安無事,缺一不可。」

  燭光心中一陣甜暖,愛損人的嘴仍沒好氣地回道:「說我傻?我傻、宵明傻、小艷妖也傻,可您也沒聰明到哪去!」

  全是傻子一堆,傻到全拿命去貼!

  「有時傻點也是好事。」玄武笑道。望了望窗外夜景已是闐暗一片,「時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明天養足了精神,我再助你魂魄離竅,往黃泉而行,那可是場硬戰,你得先有心理準備,去睡吧。」

  燭光聽出玄武言辭中想支開他的意味,他覷向背對兩人的艷兒一眼,輕應了聲:「好。」隨即退出房間,讓兩人獨處。

  「艷兒,來,到我身邊來。」玄武柔聲誘哄著。

  艷兒有絲遲疑,但終究敵不過他輕暖的男嗓。她無法否認,她懷念這道蠱惑人的天籟。

  緩緩走近玄武,停駐在床沿一臂遠的距離。

  「你怎麼了?」

  「沒什麼,你應該仍覺疲累吧?我想我也不吵你了,讓你再多歇會兒。」艷兒的螓首壓得好低,內室又僅燃著一盞微燭,襯得她的身影融和在夜與光之間,模糊而縹緲。

  「我無礙,你再靠過來點。」玄武朝她伸出手,要求著。

  艷兒小碎步地邁近一步,對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毫無助益。

  「嗚!」玄武猛地捂胸痛吟,俊臉流露出痛苦難當的神情。

  艷兒心一慌,急忙上前,「你傷口又犯疼了嗎?我瞧瞧……」

  她的手才觸碰到玄武的衣裳,就被他的大掌搶先一步攔截,受鉗在他的心窩及掌心之間。

  「你……」待她發覺他的意圖時,她已進退不得,「快放開我!」

  「這是怎麼回事?你的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此時在他掌下掙扎的柔荑,沒有先前白玉滑嫩的觸覺,只剩下無法忽視的皸裂傷痕。

  「這……這只是些小小的傷口,過些日子就會結痂,會痊癒的……」她想抽回手,無奈他不肯放鬆,反倒更朝向她衣袖內的肌膚滑行。

  不僅是手,就連她的腕、她的肘臂,都是佈滿層層皮膚裂隙。

  「別動!」玄武輕斥,讓艷兒停下掙扎動作。

  他伸手探入她的覆面紅紗,一寸寸掀動、一寸寸露出她的臉頰。

  紅紗之下的面容,曾是絕艷無雙的牡丹花顏,如今,那張漂亮的臉孔,碎了……

  數不清的冰霜瘡痍,扯裂了她的容貌,她就像個受到重創的瓷娃娃,雖未支離破碎,卻也已裂璺得難以復原。

  她的紅眸緊緊閉合,生怕在他眼中見到任何無法承受的鄙夷唾棄。

  紅紗落地,他與她都沒有開口。

  玄武的手在她頰邊游移,輕似鴻羽,指尖絲毫不敢多施一分力道,仔仔細細地撫過每一道裂痕。

  玉頸周圍同時免不了冰裂之傷,直直延展到衣物底下,他的手再朝頸下移動,不帶任何唐突慾望地撥開她的紅衫。

  輕軟的衣料落地,再無遮掩。

  她身軀上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無缺。

  膚上的凍裂傷痕,讓玄武在其上滑行的觸覺更加敏感,也無可避免地帶來刺痛。許久,她被一雙微微顫抖的有力臂膀圈摟住,溫熱的吐納氣息就熨貼在她心窩處。

  「疼吧?」這些駭人的刻痕,以及她肩胛橫亙的那道粗糙縫疤……能痊癒嗎?不,那只不過是她想欺瞞他,讓他別替她多擔一分心罷了。

  艷兒沒睜眼,黑幕般的視覺讓那紛紛落在她冰冷肌膚上,猶似蜻蜒點水的觸摸更加鮮明。她不知道他問的是傷口,還是他此時的摩挲碰觸……

  傷口說不疼是虛偽、是自欺,她疼!怎可能不疼?!那些凍刃的裂口,不僅僅是破在表皮肌膚上,更滲入分寸骨血內,她每呼吸一回、每開口一回、每淺歎一回,撕扯的疼楚亦緊緊跟隨。

  然而,他的碰觸,小心翼翼,輕掬著每一道裂在膚上的傷痕,即使她疼、她痛,仍渴望著這般被視若珍寶的溫柔呵護。

  「疼。」她照實說。但能換回他,太值得了。

  「你怎麼忍受得了?!」玄武低喃。她曾是恁般艷麗,曾是恁般自豪於那張天仙容貌,而今卻為了他,忍受了皮開肉綻的痛楚,更必須忍受失去美貌的後果,他怎能累得她忍受如此多的苦痛?!

  「真正無法忍受的,只是那時手執流星劍的你。」她緩緩睜開紅眸,帶著好欣慰的笑容,佈滿裂紋的雙手慢慢捧著他的臉,「歡迎回來。」

  這些時日,她盼的想的全是現下這般,掌間能擁有玄武的溫暖,他的氣息近在咫尺。

  「艷兒……」玄武不捨地回握她輕擱在他頰邊的手。

  「我仍能配得上這個名字嗎?」她問得好輕淺也好不確定。

  她已經不再是擁有姣好花容的牡丹艷妖,凝脂般的雪白肌膚像是碎得完全的玼玉,再無任何傾城價值,只剩殘破敗相。

  她仍是艷?仍是美?仍是漂亮的嗎?

  「當然,在我眼中,除你之外,誰也沒資格配得上這個名字。」面對她佯裝雲淡風輕的強顏歡笑,玄武感到更加心疼。

  「那就再喚我一次。」她的前額抵著他的,像個撒嬌的孩子軟語要求。

  「艷兒。」他撥攏她覆頰的髮絲,指尖滑入青絲間,緩緩環定她的螓首,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減化為零。四唇若有似無地微微牴觸,隨著他呼喚她的名,他的溫潤便包覆著她的沁冷。

  他的唇纏上了她,吻遍她渾身上下每道綻裂的冰痕。

  「你的身子,仍與我初見你沐浴那時一般,璁瓏玉潔,像朵在漣漪中盡情綻放嬌嫩的艷花。」他萬般珍視、戰戰兢兢,不想碰疼了她,卻又極度渴望將她擁入懷中,甚至是揉進他的胸膛裡。

  「你果然是個不會說謊的男人,你的謊話……」她低眸,嬌聲緩斥:「說得差勁透了。」

  她怎可能還美、還艷?一塊再美的瑾瑜,一旦有了消抹不去的裂痕瑕疵,便難再得人喜愛,況且是如同她一般?

  玄武的吻,來到她的鎖骨,若能夠,他多希望可以用吻來癒合這些滿滿散佈在她嬌軀上的刻痕,「我不懂得說謊,所以……我從不說。」

  艷兒平躺在鋪著羅衾的榻上,布料摩挲著傷口,疼得她握牢了他的臂膀。

  「我弄疼你了?」玄武撐起身子,卻被她揪著緊緊的,不許他退離。

  再疼……她仍不願鬆開纖指。她勉強自己搖搖頭。

  「我卻怕擰碎了你。」玄武抱著她一併坐直身子。

  「不是你弄疼了我,是背後的傷口……」他的吻,並未讓她覺得不舒服,反倒讓她異常心安。

  「但我難辭其咎。」他說的是弄疼了她,而聽在艷兒耳裡,卻以為玄武是指對她的內疚。

  艷兒微怔,咬咬唇地別過頭。「你不用對我覺得內疚!我也不要你的內疚!這一切是我自己甘願的!」

  難道他所說的話,所做的舉動只因為對她的內疚?!

  「我不可能不感到內疚,這一切全因我之故……」

  「那不代表你得強迫自己去吻一個破碎得體無完膚的女人!」她掙開他的手,拾起地上那圈漾成赤艷漣漪的紅裳,使勁過猛,一件小巧物品因她的扯弄而由袖緣掉落。

  玄武俯身撿拾,原來是那日在市集上所買的陶瓷烏龜。

  除了原先在瓷龜背殼上的龜裂刻痕之外,陶瓷本身又添了數道皴裂——與艷兒身上的傷口如出一轍。

  「艷兒,這瓷娃娃碎了,既然碎了,就丟了它吧,改日我再買個全新的給你。」玄武拎著陶瓷烏龜,陡地說道。

  艷兒瞳鈴眼一瞠,急忙伸手要搶回瓷龜,「不!不要丟了它!除了它,其餘的我全瞧不上眼!」那是他送她的東西呀!

  她的奪龜之舉,只是將她重新又送回了玄武懷中,玄武舉高手,輕易避過她的索討。

  「你把它還給我——」

  「它已經碎了。」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它!」

  玄武驀地將瓷烏龜塞回她的掌間,艷兒結結實實地愣住,只能瞠著眼看他那張帶笑的俊顏。

  玄武輕緩地啟唇,重複艷兒的句子,不同的是,艷兒念得好急躁好心慌,但由他口中吟念出來,卻像是在說著誓言般認真。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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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碎了又怎樣,但我仍要她。

  沒有遲疑。他說的,好慢卻又好堅定。

  她知道他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有時他的誠實已經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例如她和他頭一回見面,燭光及宵明挑釁地詆毀她時,他就曾義不容辭地為她「辯解」——只不過換來了被她提劍追殺的淒慘命運。

  他不會說謊,所以他那句話,是真心的吧?

  「艷兒,艷兒?」

  玄武盈滿關懷的黑眸在艷兒面前眨巴眨巴地動,手掌拍撫著她的頰,「你呼嚕嚕地傻笑什麼?」她的笑容讓他也跟著笑了。

  艷兒驀然回神,才從他澄淨似水的眼中瞧見自己現下的神情——傻呼呼的憨呆笑意漾在她的唇角、眉宇。

  雖是容貌已毀,那笑顏仍艷麗得不可方物。

  「我……我才沒有在傻笑什麼咧!」她欲蓋彌彰地伸手撫平自己微揚的蛾眉。

  玄武因她的稚氣舉動而發出清笑聲。「從昨夜開始就這副模樣,是傷口不再犯疼了,還是有什麼開心的事?」

  開心的事?沒有呀,她的身子泛起的痛楚還是疼得她直咬牙……雖然昨天整夜,玄武都靜靜摟著蜷縮在他懷中的她入睡,靠著他熱烘烘的體溫來溫暖她冷冰冰的身軀,意外減輕了她的疼楚,這的確很讓她窩心……還有今晨醒來,玄武為她熬了鍋好香的素粥,餵飽了好些日子不曾好好進食的五臟廟,這也著實讓她甜滋滋了整個早晨……

  那她究竟在開心什麼呢?

  是因為玄武昨夜的那句話吧。

  「瞧,你又在笑了。」玄武長指輕點了點她的右頰,仍不敢太過施力。

  「我心裡歡喜嘛。」她藏不住笑意,乾脆放任它在臉上綻放成朵朵妖艷花兒。

  「是因為我嗎?」

  「你說呢?」她皺皺俏鼻。

  「你不說,我要哈你癢羅。」

  「好呀。」艷兒大方伸展藕臂,「儘管來呀,到時我一邊笑一邊剝裂成碎片,可別忘了把我黏回去呢。」

  此話一出,玄武哪裡還敢動手。她說得對,她的身軀禁不起絲毫碰撞及意外,雖然她有護魂咒的保護,但他仍不能冒險,畢竟她的肉身是如此脆弱……

  玄武輕握住她的纖腕,將她帶進自己的胸膛裡。「我會想辦法讓你這身皸裂復原,讓你毋需憂心我的觸碰會碰壞了你。」他的雙臂圈摟著她,但始終不敢收緊力道。他想摟著她、抱著她,卻又害怕拿捏不準的力道會傷了她。

  「沒有辦法的……這是白虹劍給我的懲罰。」也是換回他的代價。

  「天庭之中,必有仙佛有此能力——例如藥師如來。」他的唇貼在她頰鬢,「待燭光帶著宵明回來,我再領著你一塊去求如來,可好?」現在他暫失元靈神珠,雖仍保留三成法力,卻無法隨心地進入天庭。

  艷兒睨著美眸覷他,「我瞧你是討厭我這身醜陋的裂痕,想早早消抹它才是真的。」她故意挑他語病。

  「我的確是討厭你這身裂痕。」玄武照實說。昨夜,她讓凍傷的綻裂痛楚給折騰得幾乎無法入睡,即使好不容易睡下了,夢境中似乎也有著無法磨滅的苦難在折磨她。

  「原來你是只以貌取人的臭烏龜!」她指控道。

  「這與以貌取人有何關聯?即使今日你身上的傷無損於你的容貌,我仍會堅持要治好你,我不能眼睜睜見你受苦。」

  他的話,讓艷兒紅了雙頰,是羞澀也是羞愧。

  好嘛,她知道自己小心眼,老拿小人之心來度他君子之腹,像只渾身利刺的刺蝟,防備著他說的每句話,生怕從他口中聽到嫌棄她的字眼……

  她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呀!

  「不過,我不承認我以貌取人,我倒承認我自私自利。」

  「為什麼?」

  「雖然這樣抱著你就很舒服,可是男人的劣根性是很難滿足的,我會想吻你、摟著你,甚至是……比現在更放浪百來倍的親暱之舉。」他輕吮著她的圓潤耳珠,毋需施加任何力道,已成功帶給她透骨的酥麻感受,「我想要你,可是我不能也不敢……你太脆弱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所以,若能治好她的傷,不僅可以讓她恢復往昔自信,也能讓他朝「幸福」的領域大跨一步,所以他才說自己是自私自利的男人呵!

  艷兒臉上浮現火辣辣的紅艷,為他這番露骨的話語而燒出一片燎原火海。

  「呃,一大早上演這麼激情的戲碼,對小孩子的身心是不良示範吧。」燭光出現在門扉後頭,突然冒出聲音的同時還不忘敲敲門扉。小孩子理所當然指的就是他這個清純大男孩羅。

  艷兒急忙想從玄武懷中退開,他卻不許她太過莽撞及激動,「慢慢來,別碰傷了自己。」

  「我沒那麼嬌虛!」她站穩了身子,玄武才鬆開扶在她腰間的手。

  「好啦、好啦,別瞪我,我知道自己出現的時機不對嘛!等我下黃泉後,你們兩個就可以再繼續玩這種親親遊戲。」燭光陪著笑臉,「玄武大人,您既然怕小艷妖一身冰痕會有迸裂之險,為何不去找那個每回向王母娘娘獻壽時,都將『這瓶玉露能生肌潤膚,讓肌膚恢復光滑彈性』給掛在嘴邊的諂媚傢伙?去討他口中的那種玉露啊,反正聖壽之前,他家裡一定私藏很多。」

  那個諂媚傢伙正是花神玉蕖。

  玄武輕呀了聲,對呀!他怎麼漏了這號人物?據說天宮仙女全靠玉蕖煉製的玉露來永駐青春,興許他有方法治好艷兒的皮膚。

  「是該先跑一趟玉蕖尊者的仙居。」

  艷兒一聽到玉蕖的名,臉上神情明顯一斂。

  若能夠,她真不想再次面對那個認識「煙絨」的男人……

  己經忘卻的過去,她不想憶起,更不要牽扯。

  「對了,玄武大人,我都準備好了,咱們可以開始了。」燭光臉上不見惶恐,反倒是雀躍期待。森冷闐陰的黃泉地府雖令人卻步,但思及將要去帶回宵玥,昕有的恐懼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好。」玄武起身,示意燭光坐在床上,「你雖擁有我千萬年的修行靈珠,尋常鬼差奈何你不得,但千萬別與他們正面衝突,我們意在帶回宵明,而非鬧事,強闖陰界、私攜亡魂已屬難容之罪,若再大鬧陰界,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可是我不敢保證——後頭這句話,燭光吐吐舌,悄悄放在心底。

  「再者,尋到了宵明,不是一味強將他帶回。」

  「什麼?」燭光輕愣,他下到黃泉,不就是去帶人嗎?怎麼玄武大人又交代他別急著將人帶回?!

  「若宵明不願回陽,你也不要強迫他。」

  「宵……宵明他才不可能不回陽!那混蛋在黃泉中只有孤孤單單一人,他才待不住咧!說不定現在他正窩在哪個角落裡哭著等我去救他咧!」燭光說的是宵明,實際上半夜窩在角落哭著的人……卻是他。

  「若你有這等自信是最好。趺坐著。」

  燭光乖乖聽話整衣盤坐。

  「右手定勝印,凝神,將一切雜念拋諸——」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艷兒忘了以前她是如何深愛玉蕖,不僅遺忘了感情,甚至連他這號人物也放逐在記憶之外,若非兩人因玄武之事而再有交集,她可能永永遠遠也不會再記趄玉蕖。

  或許,她曾經很愛很愛他,但那是——曾經。

  在玉蕖為了增加修行而強奪了她的原魂珠——那代表著她方寸的靈珠、她曾賦予的深情,也隨之一並鑿去。之後,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多久的失心歲月?失了心、忘了情,她以為自己就一輩子這樣了……

  但是,她遇上了玄武,一個既溫吞又善良的四靈:一個包容著她的任性及蠻行的男人。

  他總是慢慢慢慢地說著話、走著路、笑著眉眼,總是得讓她等著他的龜行蝸步,擔心著他在沒有她的牽引指點之下又給迷了路。

  她從不曾為自己以外的人擔憂過絲毫,卻為玄武破例,而他所給子的回應,是她已經忘卻數百年的關懷及體貼。

  施與受,對她是同等公平。

  若感情是兩兩相欠之債,那麼,她與玉蕖的情債,理當還清了吧?毋需再馱負著「煙絨」的情債,而是全力全意、甘之如飴地將那份屬於「艷兒」的情債扛在身上……

  思及此,她心底竟有些感謝當年玉蕖絕情地鑿去她的情,讓她以原魂珠來清償曾對玉蕖的心動,而不是終其一生來償付兩人之間的情債。

  早上,將燭光的魂魄送入了地府,玄武及艷兒便繼續另一番奔波。

  騰雲駕霧的飛仙術,輔助著玄武及艷兒朝花神玉蕖的仙居馳騁而行。九霄之上,風寒霧重,卻透不過艷兒包覆紮實又密不通風的層層衣裳,再加上玄武刻意側身為她阻擋凜冽風勢,她幾乎是感受不到半絲寒意。

  數刻之後,他們抵達百花盛綻的玉蕖居所,陌生的氣息引來成群彩蝶躁動,玄武及艷兒並未太長等待,玉蕖已在花舞幽香中現出爾雅頑長的身形。

  「玉蕖尊者,好久不見。」

  「玄武尊者,您無恙了?」玉蕖先是與玄武一陣寒暄,但目光卻落在玄武身畔以紅紗覆面的艷兒,「你當真將玄武尊者給挽救了回來……」

  艷兒在紅紗下扯起一抹淺笑,與玄武交握的柔荑略略收緊糾纏。

  「沒錯,我從燭光口中聽聞,是玉蕖尊者告知艷兒銷毀蝕心劍的方式。真是讓您見笑,看來我的定性仍不夠,竟會受控在蝕心劍之下。」玄武笑道。

  「玄武尊者您太客氣了,我甫聽到您受蝕心劍所控時也覺得極不可思議,擁有聖印『洪範九疇』的您,理當不受妖劍所惑。」

  「聖印雖有無邊法力,然而我自己心有旁騖,產生了神獸所不應具備的貳心。」而影響了他向來無慾無求的心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艷兒。

  「不過,您能沒事就好。」玉蕖誠心說道。

  「我是沒事了,但艷兒卻為我吃盡了苦頭。」玄武輕緩地半撩起艷兒的腕袖,露出凝白肌膚及上頭皸裂的傷痕。

  玉蕖一見到艷兒的手,不覺驚慌嚷道:「煙絨,你怎麼變成這模樣?!」

  玄武自是沒漏聽玉蕖所喚出的那兩字陌生稱呼,但他不動聲色。「不僅是手背,艷兒渾身上下已全讓白虹、流星的交雜冰炎所傷。坦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前來,是想向玉蕖尊者您求藥。」

  「求藥……我是有不少生肌養膚的聖露,但能否治癒她,我無法給您保證。」玉蕖執起艷兒的手,撫著道道冰刻裂痕,卻換來艷兒緩緩抽回手的反抗。

  「試試總有希望。」玄武仍帶著溫和笑意的黑眸,閃過一抹猜測。

  「這裂傷必定很不好受,我在後山有池百花溫泉,興許能暫時減緩她的痛楚,您不妨帶煙絨先去泡泡身子,我再去釀露房裡取藥。」玉蕖指了指身後。

  「艷兒,別辜負玉蕖尊者的好意,你先去百花溫泉裡淨身,我在這等你,順便請教玉蕖尊者一些事。」玄武覷了玉蕖一眼。

  這些日子,艷兒的傷口一碰水就發疼,所以她幾乎只以沾水白巾拭身,現下聽到有溫泉可泡,她自然欣喜應允。

  目送艷兒火紅的身影在簷廊轉角消失,玄武與玉蕖兩人先是一陣沉默。

  「你認識艷兒?在她還不是『艷兒』之前?」玄武迂緩的嗓音打破沉默。

  「是的,我認識她時,她名喚煙絨,是朵牡丹花妖。」一隻粉蝶停駐在玉蕖吐氣如蘭的唇畔,他並末驅趕,輕緩地放慢了說話速度,「玄武尊者,您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玄武也下拐彎抹角,「她身上的護魂咒是你所下?」

  「是。」

  「為什麼?」

  「為了她那顆修行四百年的原魂珠。」玉蕖抬眸與玄武對覷,清清楚楚地瞧見玄武黑眸轉怒,「否則,您以為光憑一隻區區百年修煉的花妖,是如何能爬上今日花神的地位?或許我現在的說法會讓您嗤之以鼻,但,在我取走煙絨的原魂珠後,我真的後悔過,也想尋回她、補償她,而今我得到應有的報應了……面對自己曾經交付深深愛戀的女子,她卻徹徹底底地遺忘了我……不只是過往的記憶,甚至連一絲恨意也不曾留下。知道自己被拋諸在她的回憶之外,這種自作孽的感受……」

  「若時光能倒轉,你在取原魂珠及她之間,又選擇什麼?」玄武陡然問。

  玉蕖靜默了。停駐在他唇畔的粉蝶好似察覺到異樣氣息,薄翼一振,飛遠。

  「你仍遲疑?」花神的權勢、地位,以及擁有愛人的權利之間,他依舊無法衡量?

  「或許,這就是我無法擁有煙絨的原因……」玉蕖自嘲一笑。

  「玉蕖尊者,請你先將要讓艷兒塗抹肌膚的玉露交給我——兩桶。」玄武朝玉蕖漾起輕笑,右手比出「二」的手勢。他雖帶著笑意,黑眸中的火焰仍矛盾的存在。

  玉蕖似乎有些追不上玄武轉移話題的速度,「兩桶?您何不待玉露用罄之際再來一趟,新鮮玉露的療效會比較好。」

  「不,我怕你會沒空釀玉露。」玄武伸出手,向玉蕖索討。

  玉蕖長指在半空中畫了數圈圓弧,剎那間,兩桶玉露從天而降,但他仍心存疑慮。「沒空釀玉露?不會呀,要呈獻給王母娘娘的百花精露我也早早釀畢,我可以將所有的時間都抽出來為煙絨釀玉露。」

  玄武將那兩大桶玉露給收納在掌間,並同時糾正玉蕖的稱呼,「艷兒,她現在叫艷兒。」

  是呀……她已經不再是他的煙絨,他再也沒有資格這般喚她了。玉蕖臉上神情一黯。

  「至於你沒空釀玉露,那是因為……」玄武唇畔笑容一斂,「我現在非常非常的生氣,所以,我要代替艷兒教訓你,以補償她所嘗過的苦。」

  接著,向來遲緩出了名的玄武,以生平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玉蕖的俊顏上招呼了火辣辣的一拳。

  玉蕖怎麼也沒料測到天庭中最溫和的玄武竟會訴諸暴力,來不及閃躲,他便讓玄武的硬拳給打進了百花花圃間,兩管鼻血淌流不止,兩眼一翻地昏死了過去。

  「而我,擔心這一拳會將你揍得整年下不了床,所以才先向你索討兩桶玉露。這樣的解釋,玉蕖尊者可聽明白了?」玄武甩甩手,笑意又回歸臉上,「不過,我今日來,尚有一事要辦,就是要對你說聲謝,幸虧有你所下的護魂咒,否則那時手執蝕心劍的我,恐怕會實質地傷害到艷兒。」

  他理理衣衫,朝花圃間癱死的玉蕖一揖身。

  只可惜接受謝意的人,毫無知覺。

  恩怨至此,一筆勾消。

  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J

  香氛暖液的粼粼波泉,誘人放鬆緊繃精神,沉沉進入無慮夢鄉。

  艷兒螓首側枕在泉畔的奇巖藥草上,微濕長髮披散在白玉肌膚上,猶似半掩著裸裎嬌軀的上好綢緞。氤氳的朦朧清煙,讓此時酣睡的她更添數分嬌媚,隨意擱放的四肢在泉水中載浮載沉。

  連日來的痛苦及疲累,輕易地在花香溫泉中一點一滴消抹而去。

  艷紅的檀口輕吐出舒服的嬌吁,慵懶而沉重的長睫掩去她妖赤的眼。

  風揚起,拂來落雨般的花辦,有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有的落在她頰上,點綴數分濃濃春色。

  接著,恍神之中,她聽見了不屬於落花的聲音……

  半撐開眸子,艷兒突地輕笑。「這與咱們頭一回見面時的情景好相似呵,一隻正在沐浴的花妖,以及……一隻正在偷窺的小色龜。」

  數臂遠的距離,撥動溫泉水的墨綠小烏龜——玄武正彎著黑眸,溫柔回笑著。

  那樣鮮明的初遇,在兩人腦海中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

  「喂,你說,你現下嘴邊淌著的,是泉水嗎?」她再度懶懶合眸。

  小烏龜臉上浮現暗紅。

  「放心,我沒有流星劍,砍不著你的。」她鼓勵他吐實。

  「不。」玄武誠實應聲道:「這回,不是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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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一縷清香,微茫地竄奔天際。屋舍西側的一方青綠墓塚,石碑上以蒼勁力道刻著——

  玄武族系 宵明 之墓

  玄武手執酒盞,在墳前灑下玉液。

  「玄武,時間快到了,你上完香就先來用膳吧。」艷兒在門扉旁大聲喚道。

  「就來了。」他笑笑地應聲,雙手合十再拜一回才走向屋舍。

  「你不準備將宵明的屍體帶回渤海?」艷兒遞上碗筷給他。

  「等向王母娘娘獻完壽再說,你也知道,燭光下黃泉大鬧地府一事,想必是瞞不過天庭,再加上我痛毆仙界花神,這等罪名恐怕也不小,若挖了宵明的屍骨卻得連累他陪著我一塊背負罪枷奔波,我過意不去。謝謝。」玄武在艷兒挾上青菜時輕聲道謝。

  「你又來了,什麼罪都往身上攬,這兩項罪名加起來,你會受到怎生的責罰?」艷兒擔心地蹙起眉。那個花神玉蕖都說好了不會向天庭參玄武一本呀,只不過他臉上那塊饅頭大小的淤腫恐怕也瞞不過明眼人吧……

  「應該是被罰馱負『岱輿』、『員峭』、『方壺』、『瀛洲』、『蓬萊』這五座仙山……最少幾萬年吧。」他笑得輕鬆。

  這五座仙山在海面上漂浮不定,惹得居住其上的眾仙往往苦於清晨離開仙山,黃昏要回返時卻怎麼也找不著它們,所以天帝下旨由五隻神龜負起五座仙山,以穩住仙山的位置,每六萬年才會換批龜來馱。

  「幾萬年?!」

  「那對我而言只不過是短短鬚臾的歲月,不過……這回我可不單獨受罰噢,你也是始作俑者之一,所以你得陪著我一塊領罰。」

  「我一直是這般打算的!你若膽敢棄下我幾萬年,獨自去馱那什麼仙山的,我可一輩子都不再理睬你!」她認真宣告。

  「好好好,少不了你一份的,我馱著山,你這朵花妖也隨著植在那山上,咱們一塊。」他握了握她的手。

  艷兒這才笑開了眼。

  「對了,怎麼不見燭光人呢?」

  「他呀,吵吵鬧鬧的,沒一刻安靜。」聽,說人,人就到,腳步聲又響又亮的。

  「我好餓,快餓死了!」燭光從窗欞躍進內室,一屁股坐在椅上,像只餓鬼般左右手不斷拍擊著桌面。

  直到艷兒及玄武分別在他左右手各塞了一雙竹箸,他才終於安靜下來,雙手同時在餐盤上挑選愛吃的菜餚。

  「喂喂,我不吃芋頭,你別挾芋頭!」燭光突地自言自語。

  「芋頭哪裡不好,又鬆又香,我就要吃!」自言自語完畢,燭光的左手挾起芋頭塊朝嘴裡咬。

  「哇哇——」燭光邊叫邊咀嚼。

  「吃東西就吃東西,叫什麼叫?等會兒害我咬到舌頭怎麼辦?!」邊咀嚼還邊開口教訓自己。

  是的,燭光這怪異的情況,打從他大鬧完黃泉之後便開始了,然而仔細聽聞,不難發現燭光此刻嘴裡兩道嗓音的差異——一道是屬於燭光,另一道,卻是屬於數月前在眾人眼前斷了氣息的宵明。

  話說燭光雖下了一趟地府,也在違背玄武告誡下狠狠地攪得黃泉一陣雞飛狗跳——成功帶回宵明之際還不忘轟了黃泉一座陰山當臨別贈禮。

  然而先前燭光為宵明所縫補的屍身卻出了差錯……

  那龜屍裡的心呀肝呀腸的,全給糊成了一片,成了毫無用處的屍身,也害得宵明變成無主孤魂。

  燭光當然下願讓好兄弟重返陰界,自願提供軀殼,讓兩人同生共存。

  於是——

  燭光變成了宵明,宵明也就是燭光,即使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仍改不了愛鬥嘴的要寶惡習。

  「別一次塞那麼多食物啦……」燭光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他的左手卻不斷挾來炸肉塊、炒豆芽,塞塞塞塞地塞進嘴裡。

  「你別顧著說話,動嘴啦!」宵明的聲音同樣含糊,「我已經好久沒進食了,你下嚥的速度要再快些!」

  自己一搭一唱,看起來……真蠢。

  「宵明,別噎著了自己和燭光,慢點吃。」玄武遞上溫茶,助兩人消化。

  「謝謝。」一張嘴兩道聲音。

  桌上飯菜一掃而空,燭光撫著他那塞入兩人份食物的肚子,打了好些個痛苦的飽嗝。

  艷兒拎著一隻瓷瓶,仍帶龜裂傷痕的花容漾著紅暈,來到玄武身後。

  「抹……抹藥時間到了。」她的聲音小如蚊蚋,與平時大相逕庭。

  「好。」玄武起身,輕環向她的肩。

  花神玉蕖的玉露雖非驚人靈藥,抹一回便能完完全全治癒艷兒渾身裂璺,但確實有效地肋她減輕了冰裂之苦,裂璺也以極緩的速度逐漸癒合。

  見兩人朝房內走去,宵明與燭光又開始嘀嘀咕咕了。

  「不過是抹個藥,小艷妖在臉紅個啥勁呀?」

  「哎喲,你上回沒聽到呀?窩在房裡說是抹藥,結果邊抹邊傳出嗯嗯呀呀的怪聲,誰知道他們抹著抹著是抹成啥德行?」燭光笑得好曖昧,真不知是小艷妖帶壞了玄武大人,還是玄武大人本性裡潛藏著劣根?

  「你是哪只耳朵聽到的?」嘿,他與燭光窩在同一具軀體裡,怎麼燭光聽到了嗯嗯呀呀,他倒是沒聽見?

  「右邊這只呀。」燭光輕扯了扯自己右邊的耳朵,當時他就是用右耳貼在門扉上,才聽到春色無邊的「怪聲」咧。「你左邊那只耳朵下管用啦?」

  他們兩人現在好似平均分配一般,燭光得到右半部身軀,宵明得到左半部身體,公平得很。

  「不是不管用,是我還不太習慣用。」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時之間也極難適應。

  「再多練習個幾天你就會很習慣了啦,幾天不夠,幾年總成了吧?幾年再不成,幾百年也夠你練習了吧?」反正他們會一直一直在一塊的,就像以前一樣。

  接著,緊閉的房門後頭,當真開始傳來孩童不宜的嗯呀聲,春意濃濃。

  然後,燭光和宵明扯起笑靨,躡手躡腳地踱到門邊,這回換左耳貼上木門。

  再來,聽到一半,還不忘換只耳朵再聽。

  結果,一道穿透門扉的氣芒將兩人給轟出了小小屋舍,並賞他們恢復成龜孫原形的薄懲。

  最後,一隻背殼先著地的小巧烏龜可憐兮兮地一圈圈旋轉旋轉再旋轉,轉得一具龜身裡的兩道靈魂昏天暗地,無力翻身。

  屋內傳來玄武不改溫和的叮嚀聲。

  「非禮,勿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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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我帶你回家——燭光篇


  很黑,伸手不見指的黑暗。

  很冷,冰天凍雪地的陰冷。

  黃泉,地府。

  無論人類、禽獸、牲畜、精妖,最終,總得回歸這處混沌。

  好不容易才泅過忘卻之河,那條阻隔陰陽兩界的分野。

  腳下所踏著的,是虛渺黑煙;頭上所頂著的,是濃蔭迷霧。

  沾得一身水濕的衣,教陣陣陰風給吹得透骨,與數抹半透明的亡魂擦身而過之際,燭光打了好些個哆嗦。

  靠著玄武的元靈珠所護,燭光避過了許多鬼差,這些等級低下的鬼徒鬼孫還算輕易打發,只求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全因勾魂事務過於繁忙而無暇留心他這只擅闖陰曹的小烏龜。

  詭異曲折的幽冥闈路,不見任何路標指引,要在茫茫如海的黃泉中找到宵明談何容易?況且是對一隻專長為「迷路」的龜?

  十八層地府,層層圍繞、層層交錯,其中幾殿看似海面倒影,實則存於斯地;有幾殿懸於半空,實則卻僅是幻象,真真假假,虛實難辦。

  無止無盡的蒼涼冥路,是每縷幽魂唯一的前行方向,好似有著無聲的牽引,渡眾魂魄而來。

  燭光知道自己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四周景物時而闐暗,時而鬼哭神號,時而赤腥艷紅,但他仍對自己所處的正確位置毫無頭緒。

  嘖!要是有個人能問問路就好!燭光在心底發出輕怨。

  「好呀,你問。」

  陡然,一道輕柔含笑的嗓音劈進燭光耳內,震得他忙不迭四下環視。

  「誰?!」

  暈紅的詭月之下,華光映照出一抹交錯在無彩琉璃及純白色澤間的身影,逐漸成形……

  「在地府裡,除了鬼之外,你還以為能看到什麼?」那半透明的男人笑著回道。

  「你是亡魂?」燭光瞧瞧他,總覺這男人不像前頭那些擦身而過的幽魂一般面無表情、目光空洞,或佈滿微微怨懟、不甘、不捨,眷戀著人世間種種,反倒相當怡然自得。

  男人沒點頭或搖頭,只淺淺地鑲著唇邊一抹笑。

  「你方才不是說,想問路?」他提醒著燭光。

  「這個鬼地方,你熟嗎?」見這抹男魂應無惡意,燭光直接問了。

  「再熟也不過。」

  「太好了!那你知道亡魂都被囚在哪層地府裡嗎?」

  「依各亡魂在世時所積下之因果,是善是惡是賞是罰自然有所不同,所以所囚的府層也迥異。小兄弟,你要找的是何人?興許我能助你。」

  燭光瞟給他懷疑一眼,那抹男魂不以為意,好似笑容是硬生生掛在臉上的面具,面對燭光的目光,連眉頭也不曾挑一下。

  「我要找一隻玄武龜精。」哼哼,他就不信這男魂有恁大本事。

  「近日往生的龜精少之又少,名列玄武族系的更是稀罕,若我沒記錯……應當只有一個男孩,凡俗之名為『宵明』。」男魂猶似在背誦文章般順溜地敘述。

  燭光一聽,急忙嚷道:「是他是他,我就是要找他!他現在在哪裡?被囚在哪層?有沒有吃苦受罪上刀山下油鍋睡釘床躺烙鐵——」

  「他在你眼中的罪行如此之多?非得受盡苦難?」男魂笑問。

  「當然不是!」他只是一時心慌,口不擇言,「他到底在哪?」

  「精怪之魂魄與凡俗人不同,即使往生仍存著數分法力,在尚未淨化完全之前,他們將被囚壓在第七殿泰山王所執掌的憔山之下,直至輪迴之日。」男魂指著身後一處看似千萬里之外的遠遠峰影,「不過,你何故尋他?」

  「當然是帶他回去!」

  男魂未曾斂笑,只停頓片刻,「想由陰界帶回亡靈,豈是容易之事?若失敗,賠上自己一條寶貴生命;若成事,你以為自己與他能逃過鬼差緝捕?」他簡略分析兩種下場。

  「鬼差不好惹,我們玄武族也非省油的燈!」燭光撥開男魂,手掌卻穿透那具煙茫身子,他不加理會便要施法往憔山而去。

  男魂如風般掃到燭光面前,擋下了他。

  「你做什麼?!想打架嗎?」燭光擺開架式。

  「我不會和一個擁有玄武尊者元靈珠的人交手,也絕非想招惹事端,只想……助你一臂之力。」男魂戲了燭光一眼,「你若不想引來更多鬼魅,就收起你的法術,隨我來。」

  「我怎麼知道你是善意或心有他思?」燭光豎起防備。這男魂不簡單,竟然在短短交談中摸清了他的底細,就連他隱藏在身軀裡的元靈珠也瞧得透徹。

  「你沒有選擇,只有信我一途。我助你,你能在眨眼之間抵達憔山;我不助你,即使你法力再強再高,馳騁數萬年,仍望山莫及。」

  「你助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說實話,沒有。」

  「那你——」

  「就當我是抹善良的鬼魂,無所貪求的想幫助你,僅此而已。」

  「普通鬼魂能如此清楚知道亡魂所囚之地?還能助我到憔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點。

  男魂僅是逸出數聲輕笑。

  「好,反正我似乎沒有退路,你帶路。」倘若這男魂膽敢騙他,他就轟得他魂飛魄散!

  「路」字甫脫口,燭光還不小心眨了兩下眼,身處的景物卻已全然改變,原先的石柱石林煙消雲散,從頭到尾都迴盪在耳畔的尖細鬼嚷也全數靜默,這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如雷貫耳,背後是一片高聳得難見終點的黑色石壁。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眨眼瞬間,我就能帶你來到憔山。進來吧。」男魂率先穿透黑色石壁,燭光急急跟上。

  石壁之內,是水鄉澤國,男魂漂浮在水面之上,毫無心理準備的燭光卻一頭摔進了赤黑水裡,所幸對他而言,泅水是家常便飯,這一大池的黑水還溺不死他。

  「當心別飲下那水,這裡是忘卻之河的源頭,每飲下一口,便會淡忘俗世之情。」

  聞言,燭光飛躍上半空之中,呸呸呸地呸出滿嘴的黑水。「你幹啥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

  男魂領著他,飛了半晌。燭光好奇地左右搜視,發覺每在赤黑水邊皆蜷坐著一道身形,低壓的頭深深埋在雙膝間,沒有痛苦哀號和煉獄酷刑……這裡,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飛在前頭的男魂停下腳步,分神的燭光未曾留心,一頭撞上男魂背脊,撫額痛叫數聲,粗魯的嘀咕也毫不客氣轟出雙唇。

  「你要找的男孩,在那。」

  隨著男魂的指示,燭光瞧見一抹與沿路飛來所見同樣姿勢的身影,瞧不清五官容貌,披頭散髮……

  「宵明?」燭光不確定地喚,腳下步伐略略停頓。

  那身影毫無動靜。

  「宵明。」燭光加大了呼喚聲。

  「恐怕他對這俗世之名已不帶任何情感眷戀。」男魂道。

  「什麼意思?!」

  「憔山之內的精獸亡魂,無論飢渴與否,只有忘卻河的河水能填腹,飲了,便忘俗世眾情;不飲,便難忍喉間炙熱,而他……」

  「他飲了那該死的水?!」燭光吼出男魂未出口的話,箭步上前,揪住宵明的肩胛,使勁拉扯,「你吐出來!快將水給吐出來——」隨著身軀的強烈晃蕩,那張始終被散發所掩蓋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呈現在燭光面前。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容顏,屬於宵明的模樣……

  不同的是,那張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不同的是,那雙眼瞳,沒有絲毫熟稔,用著最陌生、最無神的目光回視著他。

  不同的是,那張嘴邊,沒有宵明生前最愛笑的揚弧。

  燭光一鬆手,宵明又不發一語地蜷回原位。

  「這鬼地方待不得了!我帶你走!只要一回到咱們老家,你一定會原原本本地全給想了起來!我不許你變成這副鬼樣子!」燭光再拉起他的手,卻發覺宵明的重量變得好沉好重,「為、為什麼拉不動?!方才明明——」

  「這裡的亡魂不上手鏈腳鏈,原因就在只要他們離地一分,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重量便達百倍,肩負著整座憔山的重量,你說他重是不重?」男魂為燭光解惑,雖然語調中不帶任何調侃,但淺淺的笑意仍讓人倍感刺耳。

  「我要帶他走!」

  「當然可以。」男魂要玩的手掌一揮,水面上興起一陣波瀾。

  忘卻之水,忘情之水,天下萬物有誰能抗它的忘情封咒?情若能忘,自是不再眷戀,沒有了眷戀,又豈來不捨?

  男魂薄美的唇線微啟,「只要他願意開口與你一塊回去的話。」

  「宵明……」燭光緩緩蹲跪在他面前,「同我一塊回去吧。」

  宵明連抬頭也不曾。

  「當年,若不是你將我從魚嘴中救下,現下蜷縮在這裡的人,是我;那時,若不是你為我擋下玄武大人的劍勢,現下在這裡受罪的人,也該是我!」燭光自言自語,「我絕不准許你獨自在此,也絕不准許你獨自棄下我!」

  燭光牙一咬,拉著宵明硬要將他馱負在背上,奈何宵明的重量猶似巨岩,別說馱負了,他連要拉起宵明都困難重重。

  男魂僅是靜立一旁,看著失敗的燭光一次又一次地背負著宵明,強撐起身子的狼狽模樣。

  背了又摔、摔了又背,好不容易拖行了數寸,燭光已氣喘如牛,雙膝上佈滿了磨破皮而沁紅的血跡,濕背上所負載的宵明卻因離地數分而變得更加吃重。

  「你總是愛多管閒事……明明可以用不著死的,你偏偏就愛擋在我面前!何羅魚要吃我時也是、小艷妖要砍我時也是、玄武大人要劈了我時也是……你就不能自私一點嗎?!就算你沒來得及擋在我面前,我就這樣被砍成十塊八塊的,我也不會埋怨你呀!」燭光喘了幾口氣,「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在這裡等輪迴等投胎,飲下該死的忘卻之水,理所當然地把一切都忘得乾淨,最後把滿滿的自責內疚和不捨全留給我!」他額上的汗水滑落眼底,再淌流到頰上時,已分辦不清是汗是淚。

  「你馱負著他,還來不及走出石壁,他的重量便會壓碎你。」男魂在燭光身後提醒。燭光每走一步,腳下的土便沉陷數寸,不出五步,宵明身軀上的咒封會讓宵明變成數百座憔山般的重量,到時只怕燭光會化成一攤屍泥。

  燭光坑若未聞,即使身軀已經彎得幾乎要折斷,喘息的嘴仍不住地埋怨宵明,「下回我也要讓你嘗嘗我擋在你身前,教你眼睜睜看我被人砍得不成龜形的感受!你老是說兄弟、兄弟,兄弟就該蠢到像你這樣嗎?就該如此犧牲奉獻馮……若是這樣,等我把你背回去後,你看我還要不要認你這混蛋當兄弟?!」他越罵越火,越火就越有精神,讓他硬邁了好幾步。

  好重……他的腰骨好似要被壓斷了……

  「我擋在你面前,是心甘情願的……」陡地,沙啞的聲音,小小的、細細的,好似每字每句都是艱澀難開口卻又堅定不移。

  不僅燭光愣住,連身後那抹男魂都難掩驚訝。

  燭光困難地轉回首,不過不是問向宵明,而是那抹男魂。「喂,剛剛開口說話的人,不是你吧?」

  男魂搖首。從未有亡魂在經歷憔山之石及忘卻之水的洗煉後仍能憶起凡俗時的種種,他不應該會記得他在世時的想法,不應該回應凡俗親友的眷戀,甚至是所謂的「心甘情願」……

  「宵明,是你嗎?!」

  沉默。

  「宵明?」

  良久,那道縹緲的嗓音才再度響起,「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家嗎?」

  「對對對,我帶你……帶你回家……」燭光扣在宵明腿上的雙手捧得好牢,不讓背上的宵明下滑半分。

  「帶我回去之後,要認我做兄弟噢。」氣虛的嗓音開始得寸進尺。

  「那有什麼問題,做兄弟!一輩子做兄弟!」背上的重量仍在,卻不再是沉重地壓在四肢百骸,好似隨著宵明每開一次口,馱負的重量便流失數百斤。

  男魂先是無語地望著燭光背負宵明步出石壁,而後才緩緩地笑了,「私縱亡魂,這罪,可不輕呢。」

  「你自己心知肚明最好!」一道嚴厲嗓音破空傳來。

  男魂面對無形的厲嗓,僅是笑得好無辜,「我沒料到那亡魂竟能衝破忘卻之水的封咒。不過是我允那玄武族的孩子在先,既然他做到了,讓那亡魂開口願意同他一起回陽,我也不好違背自己的誓言。」

  兩指一彈,一枝蘸了墨的毛筆及一本書冊從天而降,他翻了翻數頁。

  「喔……原來如此,一身兩魂、一壽兩命……也難怪、難怪呵。」判官筆一勾勒,命數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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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玄武大人~~

我討厭玉藻拉~~

他是壞人~~
吾願用十年,換你一生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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