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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情迷吉尼亞》作者:APPLE【完結】(From:Foxy)

《情迷吉尼亞》作者:APPLE【完結】(From:Fo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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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斯是吉尼亞王國的一名普通採石工。
起碼到今天還是。
他的一天過得平凡而單調,一成不變:早上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就要去距離城市很遠的大理石礦場,用簡單的工具一點點地開採著大塊的原石,通常開採一塊原石需要5到7天,然後就有搬運工吆喝著牛車把石頭運走,在市郊的加工場裡原石被加工成大小一致,色彩艷麗的大理石,這些美麗的石頭有的運到城裡建成宏偉的神殿或塑像的底座,有的在港口裝船運往遙遠的國家,他一輩子也去不了的遠方。
中飯是自帶的,採石場裡只供應泉水,來自旁邊的一個泉眼,附近的居民還在泉眼旁立了一座小小的露提爾仙女雕像,每次來打水的時候都能看見這位仙女斜著一隻眼看著他們,彷彿對打擾她的這些凡人很不滿意。
伊利斯曾經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了李奧,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李奧聽了捧腹打笑,照他的說法,泉水仙女是忍不住要偷看來打水的這些健壯的人間漢子,可是事實上的原因是雕刻師傅在當時喝醉了酒。
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收拾好工具,排成一條不規則的隊伍晃晃蕩蕩地向城裡走去,一路有人高唱流行的鄙俗小調,更多的人大聲隨著哼哼。
天黑之後他們才能回到城西,大多數人都住在這裡的貧民窟裡,一星期裡的某一天,他們會允許自己去小酒館放鬆一下,喝著劣質的燒酒大叫大鬧,直到醉倒路邊,第二天摸著腦袋回家之後再被老婆狠狠地罵一頓。
伊利斯也有老婆,叫齊美拉,除了脾氣暴躁一點之外還是個不錯的女人,她做的燻肉蓋飯連李奧也稱讚不已,伊利斯工作的時候她除了家務之外還經常到城裡的洗衣房去幫忙,賺一點外快,足夠他們一年下來到街口的露天劇場看那麼幾次雜耍,至於有歌舞表演的大劇場,雖然走上四個小時就有一個,他們卻付不起票錢。
俗語說:窮有窮開心。伊利斯的日子過得還是過得去的,雖然每天回到家裡骨頭都累得想散了架一樣,但是每到節日,神殿的聖徒來講道的時候不是經常說:人生下來就是要受苦的嗎?他很喜歡去聽聖徒講道,不僅因為當天可以在廣場上得到免費的紅酒和白麵包,更因為他覺得來他們這個地方的聖徒是個好人,他總是那麼溫和地笑著,耐心地為這些社會下層的人講解神的道義。伊利斯拿到過好幾次他發送的圖書,每一次他總是說:「無論有什麼煩惱都可以找我訴說,對我訴說就是對神的表白。」
可是伊利斯至今為止也沒有覺得自己做過什麼壞事要向神表白的,但這不妨礙他每個節日都去聽聖徒講道。
伊利斯和李奧常去的小酒館叫「愛麗絲號角」,銅招牌已經舊得看不出來了,在附近相當有名,店主是個面色陰沉的中年人,還雇了一個身材瘦小的夥計打打雜,除了價錢低的燒酒之外,什麼都沒有,但來這裡的顧客需要的也只是用最少的錢買一夜的酒醉,所以,生意還不錯。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只有一件事讓伊利斯不安。
他做噩夢。
夢見有人終於來抓他了,粗暴的士兵把他的四肢扭住,穿著皮靴的大腳無情地把他的臉踩到地上,接著,就是監獄。
在他的有生之年,這個噩夢也許就要一直做下去了。
因為,他曾經是個罪犯。
雖然已經被釋放,但是一生中的轉折點,就是在監獄裡的那段日子,成為他永生難忘的記憶。



1

秋天的陽光暖暖的,照著王家的宮殿,也照著城西的貧民窟,臨時拉起的繩子上晾滿了五顏六色帶著補丁的衣服,小孩子們在衣服下嬉笑著穿來跑去,不時有媽媽的大嗓門呼喝著。
李奧昨天就約了伊利斯上街,說是有熱鬧的遊行可以看。可是一早上起來齊美拉就不怎麼高興的樣子,喃喃地說著什麼把盤子敲得叮噹響。
「又要出去野啦?」她斜著眼睛看伊利斯,「成天錢沒有賺多少,花錢的本事見長,街上遊行干你什麼事?花上一天的時間去看熱鬧。擠了一身臭汗回來還要自己花錢洗澡!」
伊利斯不以為意地笑笑:「天天呆在家裡不悶麼?要不你也去吧?」
「我哪有那個好命啊。」齊美拉洩憤地把盆子一丟,「今天還要去洗衣房幫忙呢!馬上天就涼了,去年被凍得直哆嗦的敢情不是你!」
伊利斯皺皺眉頭:「又沒錢了嗎?」
「你掙幾個呀當家的?過日子的錢還不是花得水一樣。」
「你別著急,前幾天礦主說發現了一個新的礦脈,要給我們每人發一點獎金,到了年底還有錢,今年是不用愁的。」伊利斯安慰她。
「算啦算啦,愁也輪不到你來愁。」齊美拉語氣放和緩了一點,「我會想辦法,你去和你的狐朋狗友野去吧,早點回來。」
門外李奧的大嗓門突然響了起來:「伊利斯!你的狐朋狗友來了。」
伊利斯和齊美拉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齊美拉打開門:「走吧走吧!省得讓人說我拿繩子捆住你腳了!」
「我看看就回來。」伊利斯一邊出門一邊說。
「哼,」齊美拉踩著門說,「不喝個醉你捨得回來?哎!沒那個酒量別逞能!回來睡院子可別怪我。」
李奧哈哈大笑地攬過伊利斯的肩膀,他人高馬大的,本來是中等身材的伊利斯在他身邊顯得很纖細:「放心吧,有我呢!」
「我說李奧大哥,這個保可不是容易下的,我們當家的跟你走了,晚上你還得好好的把他給我送回來!」齊美拉不放心地大聲說。
「放心放心!」李奧攬著伊利斯的肩走出好遠才說,「她的脾氣還是沒改!虧你受得了。」
「不然怎麼辦?」伊利斯撣開他的手,「我們這些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有人肯嫁就不錯了,你不是到現在還一個人嗎?」
「我是不想!」李奧強調地說,「這街上的女人哪個我娶不到?但是太煩了!出去喝個酒看個熱鬧也有人管著,就像你!回家後還不又是一頓!」
「她只是嘴上說說。」伊利斯分辨著,「其實齊美拉心很好。」
「我知道我知道!」李奧點頭,「你老婆嘛,別說洩氣話了!走!」
離開曲折的小巷子,走上大道,身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個個興高采烈,說笑著,街旁的店舖紛紛掛起了彩旗,臨街的樓窗全部打開,租給了想看熱鬧的有錢人,夫人小姐們矜持地倚在窗邊,議論著什麼。
伊利斯和李奧在擁擠的人群中隨波逐流,不知不覺地擠到了主路的兩旁,前面就是一排全副武裝的宮廷禁軍站在道路兩旁,不准跨越一步,還有盔甲鮮明的騎士隊伍來往巡視。
李奧伸著脖子往遠處望,叨咕著:「早呢早呢,要到中午呢!怎麼這麼多人?」
「擠死了。」伊利斯喘著氣說,「早知道這麼擠我就不出來了……」
「來,靠著我點。」李奧伸出手臂護著他,「不看多可惜!這可不是每年都有的!」
「到底什麼遊行啊?」伊利斯在他身邊好歹站穩了。
「你不知道?」李奧比他還驚奇,「今天是王太子娶太子妃!整個國家都知道的盛典!你居然不知道?」
伊利斯苦笑著:「國家大事……我哪會知道……」
「對啊!我們只要看看熱鬧就好!」李奧興奮地說。
這時候遠處出現了一排旗幟鮮明的騎士隊伍,人群頓時瘋狂起來,有人帶頭呼喊著:「王太子萬歲!太子妃萬歲!吉尼亞萬歲!」
一聲接一聲的呼喊象爆炸一樣傳開去,人群和旗幟的海洋全都瘋狂了,連樓上的夫人小姐們也都瘋狂地揮舞著手絹。
李奧也放開嗓門喊著,即使是最苛求的人聽了他的喊聲也會心滿意足。
伊利斯沒有動,他只是把雙臂抱在胸前保護著自己不被擠倒,冷靜地看著人群瘋狂,彷彿已經置身事外。
不,這壓根就不關他的事,他只是一個看熱鬧的。
一隊隊的儀仗隊伍走過去,長得望不到頭,人群湧起一陣陣的歡呼熱浪,綵帶和花紙象下雨一樣落在頭上,所有人分享著王家婚禮的喜悅。
「王太子妃……是誰家的小姐啊?」伊利斯聽見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問。
「是……姓氏還真難記……對了!是某個大臣家的!是德拉威伯爵家的小姐!」李奧一邊張望一邊說。
哦,是德拉威伯爵……是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大臣,最古老的門第,最尊貴的血統……自從費司南公爵家被從吉尼亞王國除掉之後,也只有他家的小姐才配當下一任的王后了。
抬頭看去,天還是那麼藍,雲還是那麼潔白,太陽也一如既往地照著大地,什麼都沒有改變。
伊利斯忽然心平氣和了,本來變得蒼白的臉上微微出現了血色,他笑了,然後也和李奧一樣近乎瘋狂地喊起來。
「王太子萬歲!太子妃萬歲!國王萬歲!吉尼亞萬歲!……」
終於,在騎著白馬的龍騎兵護衛下,一輛豪華的王家馬車出現在大路中間,金光閃閃的馬車照得每個人都幾乎睜不開眼,馬車裡坐著美麗的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滿面微笑著向她的每個臣民招手,年輕的王太子坐在新娘對面,也是滿面笑容。
人群沸騰了!禁軍士兵要用足全身的力氣不讓他們衝破防線,伊利斯正在喊得起勁的時候,忽然感到似乎有兩道銳利的視線在他的臉上轉了一轉。
抬頭看去,一匹高大神駿的馬上坐著一個披著伯爵綬帶的青年人,濃眉下的一雙冷酷的黑眼睛正望著這邊,雖然帶著面罩看不見臉,但是那種威嚴的氣勢明明白白地散發出來。
伊利斯愣了愣,繼續大聲地喊著口號,激烈地揮動著拳頭。
那個人只停留了一會就走開了,馬兒的四蹄整齊有規律地在石板地上踩著音樂的鼓點,伊利斯更大聲地歡呼起來,拚命地揮著手,用力得漲紅了臉。
遊行的儀式一直舉行到下午四點,太陽偏西了,人群才散開,意猶未盡地談論著這次百年難遇的慶典。
「哈!看完了!真是氣派的婚禮!可惜沒有更進一步到大聖堂去看,那裡據說會散發新娘婚紗上的珍珠!」李奧興奮地說。
「那種好事哪輪得到咱們。」伊利斯愉悅地笑著,「天還早,去喝一杯吧!我請客!」
「咦?不怕你老婆啦?」李奧揶揄地說,「不是叫你早點回家的嗎?」
伊利斯豪爽地大笑:「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娘兒們!今天我就是要喝!喝個醉再回去!看她能咬掉我的XX!走!」說著抓住李奧的手臂,一副『不答應就要你好看』的模樣。
「哎呀放手吧,你請客我還能不去嗎?今晚太高興了!王太子是洞房花燭夜,我們就來個不醉不歸!」李奧嬉笑著把他的頭夾在自己的手臂中用力固定:「走啊!」
他們一路高唱著「蘆葦叢裡的白鳥」一路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愛麗絲的號角』天剛黑,裡面只有很少的客人,小夥計像個靈活的兔子一樣到處跑來跑去忙著清潔桌椅。
「老闆好哇!」李奧一屁股坐在吧台的椅子上,高興地說,「先來杯夠味的!」
「來一瓶!」隨後趕上的伊利斯補充,「今天我請客了!」
面色陰沉的老闆從底下拿出一瓶稍有些混濁的酒和兩個酒杯,往他們面前一放,默不做聲地擦著杯子。
「哈!乾一杯!」伊利斯用衣袖裹住瓶口打開了,咕嘟嘟地倒滿了兩個杯子,對李奧說:「干!」
劣質的燒酒從喉嚨口就像條火龍一樣衝到了胃裡,接著又冒上了頭,兩個眼睛裡彷彿都衝出了火,太陽穴突突直跳,伊利斯齜牙咧嘴地放下了杯子,李奧舉著空杯子說:「老闆……絲,這酒真夠味,別那麼陰著臉哪,我們是來喝酒的!告訴你,今天可是個好日子!王太子結婚的日子!舉國歡騰啊!」
老闆抬起陰鬱的眼睛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擦杯子。倒是年輕的小夥計湊過來問:「是啊!我聽人說了,可惜要搬貨沒有去……怎麼樣,熱不熱鬧?國王的兒子娶媳婦啊!」
「那熱鬧就甭提啦。」李奧又倒了一杯酒,眉毛似乎都飛了起來:「那氣派!有成千上萬的騎兵老爺在前後走著,新娘的馬車是用金子做的!在太陽下閃閃放光。馬的蹄鐵都是銀包皮,揀一個就發財啦!」
「我不相信,」小夥計憨厚地說,「銀子做的該多沉,馬還能跑動嗎?」
「咄!」李奧的大拳頭落在櫃台上,震得瓶子杯子一陣亂跳,「那可是國王老爺的御馬!你以為是你家那頭餓不死也跑不動的老騾子?要是給我穿上銀鞋,我保證跑得更快!」
「幹活去!」老闆似乎對小夥計來湊熱鬧很不滿,沉著臉喝走了他,李奧失去了聽眾,掃興地回過頭來,卻發現伊利斯已經把一瓶酒喝得精光。
「喂!你也太……性急了吧?」他怪叫著,「也多少留一點給我啊!」
「我不是說了請客嗎?你還怕喝不夠?老闆,再來一瓶。」伊利斯笑咪咪地說,很快,一瓶也是落滿了灰塵的酒又來到了面前,伊利斯繼續豪氣地倒滿了酒:「干!」
「不是這樣的吧?」李奧嘀咕著,陪著他喝,「別喝得那麼急呀,今天是王太子娶老婆,又不是你。」
「那我更該高興,」伊利斯亮閃閃的眼睛湊到他面前,「這可是全國的大喜事呀!王太子娶了老婆,以後就有更多的喜事……我好高興……好高興……來!干!酒呢?老闆,這樣喝太不過癮了!把杯子拿掉!我們一人一瓶吧!」
「好呀!」李奧興高采烈地叫,「我們喝個痛快!明天又要幹活了,為可憐的採石工乾一杯吧!他們象狗一樣生活,像牛一樣地幹活!」
「然後悲慘地死去。」伊利斯低聲說,隨後舉起酒瓶,「為了王太子和他的新娘!保佑他們生兒育女!」
小酒館裡逐漸喧鬧起來,沒有人再去注意他們兩個正一瓶瓶地拚命喝酒,還有酒後的胡言亂語。

「咚」的一聲,醉得不成樣子的伊利斯被狠狠地摔到床上,兜頭澆了他一勺涼水的齊美拉怒氣騰騰地大罵:「好你個醉鬼!給你說了!沒那個量就不要逞能!又醉成團泥回來了!」
伊利斯被涼水一激,晃晃頭,有些清醒了,醉眼朦朧地看著房間低矮的天花板,牆上隨便糊著的廢紙,還有身下單薄的氈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隔門傳來鄰居的解勸聲:「算啦!哪個男人不喝酒……你就讓他挺屍去吧,這時候說了也白說,男人還有管得住的……」
齊美拉看樣子還要發火,瞪瞪眼,忍住了,一腳把伊利斯踹到床外面,「安分點!要是敢吐床上我就蹬你下去!」
對了,這是自己的家啊……破敗的狹小的,但是能遮風擋雨的家……
這個凶巴巴的女人是自己的老婆……儘管凶,從來把家裡的事都照料得好好的……自己的正式妻子……
伊利斯笑了:原來,這是真的呀,自己真的有個家,有個妻子……是真的……
「你笑什麼?」齊美拉狐疑地問。
小小的油燈只有黃豆大的火苗,昏暗的燈火在齊美拉臉上跳躍著,伊利斯頭一次覺得:她實際上也挺美的……
「頭腦喝壞掉了?」齊美拉猜測。
伊利斯笑得更深了,他捉住齊美拉的手,醉醺醺地說:「齊美拉……我今天去看了王太子的婚禮遊行……」
「我知道!」齊美拉沒好氣地說,「人家娶媳婦看把你高興的,還喝得醉了回來!放手!」
「我本來也可以那麼盛大地娶你的……我是誰?……你知道嗎?」
「天……」齊美拉愣住了,「不是在外面撞了什麼邪了吧?當家的,你認識我是誰嗎?」
「我當然知道。」伊利斯笑得很開心,拉著她的手不放,「你是齊美拉,我的妻……我是費司南公爵,吉尼亞血統最古老的貴族……帕爾瓦大陸上最尊貴的貴族門第……你知道嗎?你實際上是公爵夫人呢!」
「我的天呀!」齊美拉臉色變得煞白,趕快上來摀住他的嘴,「你瘋了!當家的!說這種事要坐牢的呀!你是在外面撞邪了是不是?我--我這就往爐子裡撒鹽去!」
她慌慌張張地要下床,被伊利斯一把拉住,含糊不清地說:「我沒醉……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是……我也是……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對你說實話……我怕……我是個罪犯……我……」
「好好,我知道。」齊美拉慌張地拉開他的手,「你先睡啊……我馬上就來……」
伊利斯放開了手,看著她跑到爐子前,伸手到鹽罐裡抓了把鹽就灑向將滅未滅的火焰,幾乎是立刻,火焰上竄起明亮的黃色火苗,映出了她的臉,齊美拉竟是十分認真地在念著什麼咒語。
他想支起身子繼續說,可是酒勁又上來了,齊美拉的身影在他眼裡變成了兩個,三個……終於,他頭一歪,倒在床上,睡著了。

早上,伊利斯被熟悉的盆子叮噹聲叫醒,頭腦裡像有幾十隊的龍騎兵在連隊列一樣轟轟作響,舌頭又澀又麻,他掙扎著下了床,把臉埋進齊美拉早準備好的一盆涼水裡才好受一點。
「起來啦?」齊美拉雙手叉腰,很威風地說,「哪一次不是這樣,昨夜裡倒是個英雄了,今天怎麼又成了狗熊?看你下一次還敢不敢?!」
伊利斯痛苦地捂著頭呻吟了幾聲,問:「我昨天夜裡說什麼了沒有?」
「幹嘛?酒後吐真言怕我知道?你說得都是沒邊沒影的話,誰知道!」齊美拉一甩手走了出去,「怕露餡就別做壞事!要不然就把喝酒的毛病改了!」
伊利斯自知理虧地胡亂用涼水抹了把臉:「中飯呢,趕快給我帶上,我要走了。」
「知道知道,可不敢誤了你,當家的。」齊美拉語帶譏諷地說,扔給他一個用黑布包好的盒子,「哪!別說我光會罵人,你最愛吃的,燻肉蓋飯!」
伊利斯接過盒子,心裡一動,好像有什麼話要和齊美拉說才對,但是,他想了想,什麼也沒有說。
齊美拉回身看見他還在發愣,倒奇怪了:「快換衣服走人哪!你快趕不上了!」
「啊!,是的!」伊利斯慌張地穿上粗布衣服,扛起工具就走出了門。
天還黑著,頭上的夜空閃著亮亮的星星,採石工們都是在這個時候起身,一路上陸陸續續地彙集起來,變成了一條通往採石場的隊伍。
伊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清涼得讓他的心都開始發疼,走了一會,李奧就從後面趕了上來,用肩膀碰了他一下:「喂!今天老婆沒說你什麼吧?」
「嗯。」伊利斯漫不經心地應著,思緒已經遠了。



2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一點也沒有秋天應有的涼爽,空曠的採石場上,工人們正揮汗如雨地開採著一塊塊巨大的原石。
伊利斯奮力地揮動著鎬頭,無奈大理石是出了名的堅硬,一上午的時間只在石面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聽見休息的哨聲,他疲累步堪地放下工具,搖搖晃晃地走到場邊,在僅有的樹陰下撿了塊空地,坐下就不動了。
「喏!水來了!」李奧招呼他。伊利斯有氣無力地搖頭,「不要叫我,讓我坐著就好。」
「怎麼了?你沒帶飯嗎?我的麵包分你一半。」李奧慷慨地說,自己咕嘟嘟喝飽了清涼的泉水,用碗給他盛了一碗過來。
「我不想吃。」伊利斯推開碗,「齊美拉給我帶的飯團,你想吃就吃我的吧。」
「飯團啊,我喜歡……可是,」李奧大惑不解地看著他,「你怎麼不想吃呢?身體不舒服啊?」
伊利斯不回答,曲身躺在地上,享受難得的安閒,儘管等一會兒哨聲響起又得回到太陽底下幹活,但是現在的悠閒是種難得的享受。
「多少喝點水吧?」李奧小心地問,「你是真的不舒服嗎?我替你請假怎麼樣?」
伊利斯的眼睛豁然睜開:「別!千萬別!你知道我找這份工作不容易,萬一丟了我可只有去睡街上了,老闆雇我是幹活的,又不是療養的。」
「這樣啊……」李奧為難地看看他,「你也別太拚命了,身體可是你自己的,病倒了花錢不是更多嘛。」
伊利斯出神地看著天空,身邊李奧濃濃的汗味一陣陣傳來,正毫無心事地大吃大嚼。在採石場幹活的無不是身強力壯的漢子,比較起來伊利斯算是瘦小的,幹起活來也常落在人後,工頭早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在是以工件記錢的,他幹得少也拿得少,才沒有人說什麼。
「李奧……」他輕聲說。
「唔?」李奧嘴裡塞滿了麵包和飯團。
「我是不是很沒用?」
「咳!咳咳!」李奧大口地喝下一碗水救急,「誰?誰說的!你不就是力氣小了一點,個子矮了一點……幹活慢了一點……」
「還不夠嗎?」伊利斯微笑著問。
李奧看上去很為難的樣子:「這個……其實你不必理會工頭說什麼,他是個混蛋!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不是他說了什麼。」伊利斯耐心地說,「我只是自己這麼覺得……算了,你是我朋友,你當然不會這麼想。」
「那是自然!我們是朋友,我怎麼會說你的壞話。」李奧一拍胸脯,「無論有誰敢說你壞話,或是欺負你,只管告訴我!看我不把他的頭揪下來!」
  伊利斯笑了:「謝謝你。」
  「我們不是朋友嗎?還謝啥!」李奧傻傻地笑著,「我給你倒碗水去。」
  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了,工人們各自走回自己剛才工作的地方,繼續幹活,伊利斯也不例外,喝了一點清涼的泉水,覺得比剛才好受一些了,拿起鎬頭,琢磨著怎麼樣下手才能更快一點,背後李奧突然冒了出來:「我來!」
  他把伊利斯推到一邊,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輪起鎬頭狠狠地砸了下去,伊利斯甚至可以看見鎬頭和石面相撞時碰出的火花!
  一下,兩下,三下!
  石面裂開了深深的裂痕,李奧把鎬頭扛回肩上,滿意地說:「哪,差不多了!再幾下就好了。你接著干吧。」
  伊利斯吃驚地說:「謝--謝謝了!」
  「嗨!算是還你中午的飯團情分吧。」李奧擺擺手,正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忽然注意到了什麼,用手遮住額頭:「你看!伊利斯你看那是誰來啦?」
  伊利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真的有幾個人艱難地從山中小路走了上來,採石場周圍沒有別的工廠,臨近的村莊也各有各的出路,除了工人和工頭之外,平時是沒有人到這裡來的。
  「奇怪了,今年盡出怪事。」李奧饒有興趣地放下工具準備看熱鬧了。
  伊利斯卻不想多事,轉過身淡淡地說:「也許又是老闆請的人來看礦脈,管他呢。」說著揮動鎬頭沿著剛才的石縫往下敲。
  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管別的事,就像齊美拉說的,不在秋天多賺點錢,等到冬天採石場停工之後,只靠齊美拉替人家洗衣服的收入是無法過冬的,他怎麼說也是一家之主,該要想想辦法。
  老是想著過去的事有什麼意思呢,現在要活下去是最首要的目的,如果他死在監獄裡也就罷了,既然那麼艱難地活了下來,就要繼續活下去才對!
  何況,他不是一個人,還有齊美拉陪著他。
  「喂!」李奧捅捅他,「快看!」
  「又怎麼了?」伊利斯沒好氣地說,「等我弄完這塊石頭再說!」
  「他們好像朝這邊走來了,是不是來找你的?」
  「老闆找我有什麼事?!」伊利斯不耐煩地說,「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從這裡調到加工場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我,是來找你的吧?」
  李奧立刻反駁:「找我幹嘛?我又沒欠他錢,他還欠我的呢!」
  那幾個人走得近了,看來是不想再往被曬得滾燙的石頭地上爬,就站在那裡大聲地喊:「伊利斯!下來!老闆要見你!伊利斯!聽見沒有!?」
  伊利斯和李奧驚訝地互看一眼,老闆找?會有什麼事?
  「來了!」伊利斯也大聲地回答,放下鎬頭從滾燙的石面上小心地走下去,被開採得幾乎是光滑的石面走起來像在溜冰一樣。
  來的是工頭和老闆身邊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伊利斯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你就是伊利斯?」一個人又像是問工頭,又像是在問本人。
  「是,我就是。」
  「跟我來,老闆要見你。」
  伊利斯滿心疑惑地跟著他們走到採石場邊上的工棚,這裡在樹林裡十分陰涼,和被太陽無遮無蓋烤著的工地真有天壤之別。
  裡面坐著一個穿得挺華麗的人,正扇著風不住地喘氣,感慨山路難走,看見他們進來,坐直了身子:「誰是伊利斯。」
  「我就是,先生。」伊利斯拘謹地用袖子擦去頭上的汗。
  老闆皺著眉頭示意他離遠一點,免得身上的味道熏到自己:「很好,你被解雇了。」
  伊利斯大吃一驚:「什麼?」
  「老闆還說得不夠清楚嗎?」工頭立刻幫腔,「豎著耳朵聽清楚,你被解雇了!」
  伊利斯彷徨地看向老闆,幾乎口吃地問:「先--先生,我做錯了什麼?我一直努力幹活,從沒幹過壞事……為--為什麼?」
  「你幹活一直鬆鬆垮垮!」工頭落井下石地吼,「我早就想開掉你了!幸虧老闆看得清楚!」
  伊利斯哀求地看著老闆:「我會更加賣力地幹活的!先生!工錢少一點也沒關係,但我真需要這工作!我還要養家餬口……先生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幹活的!如果……如果是什麼地方我做錯了,我可以改!真的!我會賣力的,求求你,先生!求求你!」
  「好啦!別裝可憐了!」工頭氣壯如牛地喊,「我這兒又不是福利院,不幹活的人就得走!」
老闆擺手制止了工頭的叫喊,慢悠悠地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回去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在外面做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得罪過什麼人沒有?」
伊利斯睜大著雙眼,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直說了吧。」老闆站起身來,「今天是德拉威伯爵府上的管家來吩咐我,不要再讓你幹下去的!」
彷彿一道閃電在伊利斯腦海裡劈過,把他徹底打暈了,他震驚地看著老闆:「真-真的?」
「嗤!我騙你幹什麼?我解雇個把工人還要編這樣的理由嗎?」老闆不以為然地說,「回去好好想想吧,伯爵府上發了話,怕是你在吉尼亞也找不到活干了。我們走!」
伊利斯木然地呆立在原地,不說話,也不會動了,直到工頭不耐煩地把他推出工棚,讓他曝曬在太陽下。
還用得著回去想嗎?他的心裡清清楚楚,只是沒想到,他還是不放過自己,又追來了……家族的仇恨,被滅了門的痛苦,走投無路的絕望……他嘗過了之後又要自己再嘗一遍!
他終於……找來了啊……
是在遊行隊伍中的驚鴻一瞥嗎?不會的,現在的自己,和從前的自己差別之大,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或者,是仇恨的力量大於一切?還是這五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對自己的尋找呢 ?
他是鐵了心要找自己出來,置自己於死地啊!
就算現在找不到,也會一直找下去吧?在吉尼亞,沒有他的勢力達不到的地方啊……
那麼,自己遲早會被他發現的……
這個結局,早已經被注定了,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無論怎麼擔驚受怕,無論怎麼心存僥倖,該來的,還是會來。
儘管還在炎熱烤人的陽光下曬著,伊利斯卻感到一陣陣的寒戰襲來,不由自主地用雙臂抱緊了自己。
那麼,你還怕什麼呢?他問自己,已經找上門來了啊……
怕也是沒有用的,還不如抬起頭來面對呢!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默默地看著工地上還在向這邊張望的李奧,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和自己接近的人難免不會也受到他的報復,就這麼走了吧。
伊利斯轉過身,順著下山的小路一個人走著。
從來沒有在大白天走過這條小路呢,路是開出來的,僅容一輛牛車經過的寬度,路邊的青草還是很茂盛,菖蘭花也在蓬勃地開著,不遠處青翠的樹林點綴著山谷。
很美很美的地方啊……自己從來都沒有發現過……
常聽說一個人快死的時候就會變得多愁善感,原來是真的,知道再也看不見的風景,就會變得格外好看。
伊利斯瞧著太陽下自己拉長的影子,啞然失笑;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回家之後,該怎麼面對齊美拉呢?!

輕輕推開那扇快要倒的門,吱呀一聲,伊利斯探頭進去,齊美拉不在。
他剛鬆了一口氣又緊張起來:她上哪裡去了?不會是被……
不會的,那個人雖然憎恨自己,自己的家族,但他一向高傲,不會屈尊向一個女人下手的,伊利斯寬心地想,慢慢走到床上坐下。
狹小的房間,小到多了一個人連轉身都困難,貧民窟的房子大多簡陋,這間房子還是在他們結婚的時候見縫插針地依著鄰居的山牆建起來的,用的是採石場的下腳料和自己不知花了多少時間,跑了多少地方才收集起來的木頭,雖然下大一點的雨就會漏水,刮起風來連房頂都在顫抖,無論冬夏房間裡和外面的溫度都一樣……但是,畢竟是有了個家了啊,比起以前他經常在別人的屋簷下過夜不止是好了幾十倍!
三條腿的桌子上放著青椒和南瓜,齊美拉一定是準備晚上做雜燴的,她也許又找到了一份洗衣服的活,趕著去幹了。
他和齊美拉的生活,才剛剛起步……一切又要灰飛煙滅了……自己是罪有應得,那齊美拉呢!?她做錯了什麼?!她什麼都還沒做呢!為什麼就要把她也牽涉到這種無聊的家族政治鬥爭中來當犧牲品呢?!
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伊利斯忽然覺得憤怒起來,為齊美拉,也為自己,德拉威伯爵憑什麼這麼輕易地來破壞別人的生活?因為他有權有勢?因為他妹妹嫁給了王太子?他就可以這麼容易地毀掉一個人的生活嗎?!
那麼法律呢?王國的法律呢?自己不是被釋放了嗎?不是已經走出監獄大門了麼?就這樣被他輕輕地一揮手,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嗎?!
他氣得全身都輕微地發著抖,正在這時候,門上響起了彬彬有禮的敲門聲。
伊利斯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火:「誰呀?」
傳來的是很溫和的男聲:「抱歉打擾了,請問是費司南先生府上嗎?我們奉德拉威伯爵之命,前來相請。」
伊利斯的怒火又衝上來了,他大步走過去拉開了門,一個笑容可親,看上去很順眼的青年帶著幾個穿伯爵家號衣的隨從站在門口,看見他出來,微微鞠躬自我介紹:「康華特,德拉威伯爵的管家,很榮幸為您效勞。」
「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可榮幸的。」伊利斯陰沉地說,「有什麼事?」
康華特仍然笑容可掬:「德拉威伯爵希望您過府一敘。」
伊利斯繃緊下巴:「我是個自由人吧?是經國王簽名釋放的犯人吧?你家的什麼伯爵有什麼權利來逮捕我!」
「您說哪裡話。」他的笑容絲毫沒變,「我們只是來邀請您的,是否今天府上不便?」
伊利斯倨傲地昂起頭,冷冰冰地說:「你們的主子說沒說要是我不去會怎麼樣?綁我去麼?」
「在下不敢冒犯。」康華特笑瞇瞇地說,「不過完不成伯爵所托,在下也無法回去交差,只好等在這裡,直到您改變心意為止,在下的耐心是有的。」說完了又笑著加上一句,「我想,伯爵對於您也很有耐心。」
伊利斯握緊了拳頭,幾乎想一拳打扁他那張笑臉,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辦法地低下頭:是啊,他是很有耐心的,已經五年了,還是不依不饒地追著自己……仇恨的確可以使人變得有耐心。
「好吧,」他低垂著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很無奈地說,「走吧。」



3

馬車到達氣派的伯爵府邸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儘管在夜裡,還是可以看到這個新建的伯爵府相當宏大壯觀,外牆都是用花紋美麗的大理石砌成的。
康華特聰明地走了後門,要不然給人看見從一輛沒有標記的馬車裡下來的竟是這樣一個邋遢的貧民進了伯爵大人的府邸,一定會成為明天城裡最熱門的話題。
真是伯爵得力的管家,伊利斯不無譏諷地想,抬頭看著夜色下仍然看得出很華麗的建築,自己是今晚痛快地死在這裡,還是在活地獄裡生存,全看這間房子的主人了。
從後門進來,真是好主意呢,就算齊美拉李奧找來了,也不會有人說看見自己真的進了這個地方,自己的失蹤就是一樁無頭案了,再也沒有人會知道。
「伯爵在等您。」康華特禮貌地說,做手勢請他快走。
伊利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真的這麼急不可待嗎?其實憑你的身份,你現在在朝中的權力,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活活打死也沒有人敢說一個字的,這麼遮遮掩掩幹什麼?還是你自己也知道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不在乎地走進了伯爵府的後門,幾乎是立刻,鐵門在他身後『砰』地關緊了!
「請跟我來,」康華特恭敬地請他走在自己身邊,穿過一條長走廊,走上一道狹長的樓梯,轉了幾個螺旋之後,又進入一條甬道似的走廊,牆上都掛著大幅大幅的掛毯,伊利斯沒有細看,但是從他偶爾一眼就可以知道,全都是值錢的東西。
在一幅掛毯前,康華特停下了,伸手撩開掛毯,後面竟然是一扇門,他意味深長地看看伊利斯,伸手敲門:「伯爵,您等的人來了。」
握住黃銅的門把手,沉重的橡木門應手而開,康華特微笑著做個手勢:「您請進。」
伊利斯深吸一口氣,大步地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書房,寬大的房間在伊利斯眼裡好像一眼望不到邊一樣,四周全是高大的書櫃,擦得發亮的木框和銅把手,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無數的書籍,舒適的傢具是盧塔倫式樣的,簡單,但是實用而舒服。
厚實的絲絨窗簾遮住了窗戶和可能會有的好奇的視線,和地上的地毯是同樣的顏色,地毯柔軟得腳全陷在裡面,說不出的舒服,伊利斯幾乎不敢踩下去。
地毯的那頭是一個還沒有生火的壁爐,壁爐的上方掛著幾天前才成為王太子妃的伯爵小姐的全身肖像,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畫像前,似乎伊利斯進來之前他一直在欣賞畫像,聽見門的聲音才慢慢轉過身來。
沒錯!儘管已經五年沒見面了,伊利斯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仍然是那麼英俊挺拔,高傲自負,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比從前多了幾分冷峻,幾分霸氣,曾經有過的溫柔消失無蹤!
艾瑞克(飛凌妹妹偶不是故意的,借偶用用就好).德拉威伯爵,王太子妃的兄長,目前王國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身兼數個要職,國王父子最信賴的人……
也是殺了我的父親,逼死我母親,把費司南這個姓氏從吉尼亞徹底抹殺的人……
已經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艾瑞克了……伊利斯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那時侯他們還是年齡相當的玩伴,貴族學校的同學,那雙黑眼睛也不會是這樣冷酷地盯著自己看,好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剝了才甘心……
雙方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伊利斯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
他笑了。
很開心地笑著:「我覺得我這種人站在這個地方真有點滑稽呢,伯爵大人,不如請您快點說正題,然後我們該幹嘛幹嘛好不好?」
艾瑞克緊繃的臉似乎因他的笑容有些放鬆,別過臉去,淡淡地問:「還好嗎?」
伊利斯諷刺地說:「托福,過得去,假如沒有你的話就更好了。」
艾瑞克彷彿沒聽見一樣,走近花梨木雕刻著玫瑰花的小桌子:「坐吧,想喝點什麼?」
伊利斯看看自己藍縷的一身衣服,還散發出一股工作後的臭汗味,再看看那些精緻的椅子,乾脆地搖頭,「在伯爵大人面前,我沒有坐的資格,就站著就好,請您有話快說。」
艾瑞克沒有勉強他,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慢慢地啜飲著,猶豫不定地轉動著杯子,濃黑的眉毛鎖緊了。
伊利斯心裡冷笑一聲:想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本人奉陪到底好了!他拿定主意也不說話了,就這麼站著。
終於,艾瑞克開口了:「我找了你很長時間。」
雖然語氣很平淡,伊利斯卻像是聽見了警報一樣豎起了全身的毛,無比警惕地說:「費心。」
艾瑞克又喝了一口酒,單手插在褲袋裡,一身純黑的便服襯得他更加瀟灑不凡:「我以為你去了國外,還托人到特裡亞,盧塔倫找過,都沒有消息,沒想到你就在城裡。」
伊利斯乾脆冷笑出聲了:「我能問一下您大人找我到底有什麼事麼?」
艾瑞克遲疑著,扭頭看著伊利斯,雖然衣杉襤褸,狼狽不堪,常年在外的工作而致曝曬成黝黑的皮膚……看上去是那麼憔悴,但是一雙眼睛還是沒變,清澈晶瑩,不屈不撓的,瞳人裡彷彿燃燒著小小的火焰,不管是過了多少年,不管在多少人當中,他還是會一眼認出來。
「過去的事……」他開口了。
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伊利斯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打住!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艾瑞克吃了一驚地看著他,看見他那詫異的樣子,伊利斯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快意,白天的恐懼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現在的他,全身充滿鬥志和憤怒,不管面前的是什麼人都不在乎了!
不就是一條命嗎?給你好了!
「伊利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低沉悅耳的男聲,「怎麼能忘呢?我是不會忘的。」
什麼都能忘記,可是仇恨是不能忘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伊利斯自失地一笑:「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你一直在找我,我也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可是,我已經重新開始生活了。」
艾瑞克沉吟著,沉鬱的眼睛看向他:「你結婚了?」
「對!」伊利斯大聲地說,「我結了婚,我妻子是個很好的女人,我也有朋友,有娛樂,有自己的工作……我過得很好!本來我可以這樣過下去,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可是,你來了,你出現了,就像巨人玩弄螞蟻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的生活給毀了!」
那種莫名的憤怒又來了,太陽穴在突突亂跳,心也跳個不停,他不得不握緊拳頭不讓自己太激動了。
艾瑞克的表情是怎麼回事?是……憂傷嗎?他為什麼要憂傷呢?
「你……過得很幸福?」他試探著問。
伊利斯堅定地點頭:「沒錯,如果你不出現的話。」
「我出現的不是時候了?」
伊利斯豁出去地大喊:「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遠不出現!」
房間裡一片寂靜,良久,艾瑞克才慢慢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伊利斯沒有注意到他也握緊了拳頭,低著頭說:「所以,我求求你,以前的事,讓它過去好不好?我很抱歉,真的……但是,我真是好不容易才達到目前的生活,有了妻子,也許將來還要有孩子……我求求你,放了我吧,讓我過自己的日子,我很抱歉以前的事……求求你……放了我吧……求求你……」
他低聲下氣地說著,但是心裡也明白這件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先把德拉威家害得家破人亡,據說艾瑞克的父親就是在流放地一邊詛咒著自己的父親一邊自殺的,後來多虧了他母親宮廷裡還有那麼幾個朋友才從流放地回來……然後,就是他鹹魚大翻身的時候了。
他和家人在流放地也吃了不少苦,整個家業被充公了,原先的伯爵府被燒成廢墟,現在的還是後蓋的,雖然裝潢一新,但是代表著德拉威家族的很多紀念品都被付之一炬了,對一個貴族來說,這是最大的恥辱!
這樣的仇恨,這樣的痛苦,是自己短短的幾句話就可以補償的嗎?
如果是,他也不會花上五年的時間和精力來尋找自己了,現在,自己就站在這裡,他會放棄復仇嗎?換了自己,會嗎?
伊利斯不由抬起頭來看著艾瑞克,他僵硬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紅色的液體在燈光的照耀下,晶瑩透明,就像鮮血的顏色一樣。
「你現在過得很幸福?」他像是問伊利斯,又像是問自己,「所以你希望我放過你,繼續讓你幸福下去?」
他突然把杯子摔向伊利斯,好在沒有摔中,價值不菲的玻璃杯子摔在牆上四分五裂,裡面的酒和玻璃碎片濺了伊利斯一身!
伊利斯嚇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像頭獅子一樣怒吼著:「你過得很幸福?要我放過你?!你知不知道這五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啊?!從你出監獄那一天起我就在找你!每一天都在找!每一天!現在找到你了!你要我放棄!休想!休想!」
他暴怒地叫著,整個書房充滿了他的吼聲:「那麼容易就能忘記嗎?!你說得真輕巧!休想!」
艾瑞克突然衝到伊利斯面前,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膀,迫使兩人正面相對,冷酷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他,近在咫尺的兩人,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聽好了!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我捉到了你就不會再放手!你是我的了!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別再想著你的什麼幸福生活!從今天開始,你就給我老實地呆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要付出代價!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
伊利斯被嚇住了,什麼也不敢說,肩膀象被擰斷了一樣地痛,艾瑞克忽然放開了他,回身抓起酒瓶狠狠砸在壁爐上,要是裡面生著火,這一下就能燒起來!
艾瑞克背對著伊利斯,寬厚的肩膀聳動了幾下,回過身來時已恢復了冷酷的表情,平淡地說,「太晚了,我們明天再說,等會兒管家會送你到住的地方。」
說完他打開了另一扇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伊利斯這才感覺到雙腿發軟,渾身冷汗,站都站不住了,只好顫抖著在牆邊蹲了下來,平和一下自己嚇得亂跳的心臟。
真是那麼深的仇恨啊,剛才的憤怒壓迫得自己連喘氣都困難,面對他的怒氣的時候,真以為他要當場掐死自己,那麼有力健壯的手臂,只要輕輕一下,自己就會完蛋了吧?
可是,他留著自己了,要等到明天再說。
明天,又是什麼在等著自己呢?
門無聲地開了,康華特走了進來,看見他蹲在牆角,驚異地問:「您……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伊利斯斬釘截鐵地回答,忍著眩暈站了起來。
「伯爵吩咐帶您去休息,請跟我來。」
伊利斯不做聲地從他身邊走出書房,康華特領著他在迷宮似的走廊裡走著,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奇怪的是,路上也沒有看見一個僕人,這裡是德拉威伯爵家秘密的地方嗎?專門為了他而準備的?
康華特示意他停步,打開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請進。」
整潔的房間,不太大,簡單的傢具,一張舒適的小銅床,鋪著看上去十分柔軟的白色被褥,令勞累了一天的伊利斯有一頭撲上去的慾望。
「您還滿意嗎?如果有什麼要求,請隨時提出來。」康華特點亮了桌上的蠟燭,恭敬地說。
「我只有一個問題。」伊利斯回頭看著他,「我在這裡,是一個囚犯嗎?」
「您說什麼?」康華特輕鬆地笑著,「您當然是伯爵的客人,讓您滿意是我的職責。」
伊利斯凌厲的目光逼得他竟然有心虛的感覺,這才發覺眼前的青年雖然衣著邋遢,卻不是一個平凡的角色。
「很好!」伊利斯冷笑一聲,「那麼,請費心把上面的窺視孔關掉,我不習慣在別人的監視下睡覺。」
康華特略有些尷尬地鞠了一躬:「馬上照辦。先生。您還有什麼需要沒有?」
「謝謝。沒有了,」伊利斯諷刺地說,「那我已經很滿足。」
他關上房門,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室內的環境,沒有多餘的東西,還真像艾瑞克的作風呢,討厭一切過分奢華的擺設。
在鋪著柔軟鵝毛墊的床上坐下,渾身的疲累湧了上來,伊利斯再也不想動了,索性向後仰躺在床上,徹底放鬆自己酸痛的身體。
不管怎麼樣,先好好睡一覺恢復精力吧,明天的事,就到明天再說好了。
他要打要殺,自己要死要逃,都是明天的事了……
不需要任何的催眠,頭枕上枕頭的幾秒鐘之內,伊利斯就像一個毫無心事的孩子一樣,扯著滿足的鼾聲入睡了。



4

凌晨,早已習慣的時間,伊利斯按時醒來,起初,他有那麼一陣子想不起自己是誰,在哪兒。
這也是習慣了,從夢裡醒來的一瞬間,經常會恍恍惚惚地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以往,都是由齊美拉做早飯的聲音把他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今天,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也就是說,自己就算大聲喊叫,也沒有人會聽見吧?
也許伯爵府的僕人已經接到了命令,不准靠近建築的這一邊?這是一個只有他和他的心腹才能來的秘密監獄?
伊利斯的臉上泛起不尋常的冷笑,翻身敏捷地下了床,一夜的好覺,使得他的精神和體力都恢復了大半,不管他現在怎麼樣的落魄潦倒,他始終曾經是費司南公爵家的少主,不允許自己就這樣束手待斃,成為命運玩弄下的棋子。
黑暗中他的眼睛突然閃閃發光,很久沒有過的興奮在全身流動,是那種接受挑戰的興奮。
他一步閃到門邊,仔細地聽了一會兒之後小心地轉動著把手打開了門,不出所料!沒有上鎖,沒有警衛,長走廊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伊利斯沒有耽誤時間,輕手輕腳地閃出了門,腳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向遠處奔去。
艾瑞克你也未免太放心了,還是你認為我是一個標準的紈褲子弟,對自己陷入的困境只能悲傷地哭泣,怨恨命運和老天的不公麼?
伊利斯唇邊噙著一抹冷笑,旋開了走廊邊上的另一扇不起眼的小門,沒錯,是間雜務室,凌亂的室內堆著清潔用品,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
他把頭探了出去,天還黑著,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所有的人,在這個時候都應該是好夢正酣。
除了採石場的工人,和他們的家人。
這是三樓,處在府邸的後方,沒有看見什麼警衛,光滑的牆面上鑲嵌著德拉威家的家族勳徽,不遠處,有一根排水管道。
伊利斯忽然感到心跳加快,額頭上微微滲出了冷汗,大概是一天沒有進食的關係,連雙腿都有些輕微的顫抖,並不是很遠的那根排水管道,看起來似乎是遙不可及。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精神為之一振,望著地面所帶來的些微恐懼也消失無蹤了。
咬緊牙關,他在心裡鼓勵著自己,錯過這一次,就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了!一定要成功!
齊美拉!我一定會回去見你的!等著我!
他艱難地從狹小的窗戶裡探出身體,把一條腿伸了出來,盡量地伸長手臂夠住了排水管道,冰涼的石質管道光滑得似乎抓不住。
伊利斯鼓足了勇氣往前一衝,身子僅靠著雙手的支撐懸吊在空中,無法固定在管道上的雙手一滑,一下子就向下滑去!
全身的血液猛地湧到頭上,伊利斯好笑地想:難道自己的死法是作為一個小偷摔死在高貴的伯爵府的地上?也行!只要能讓艾瑞克失望,自己死得悲慘一點也行。
幸虧在二樓的高度有一根斜伸開去的管道,伊利斯的雙手重重地碰在分岔的地方,雖然痛得他齜牙咧嘴,但是下滑的勢頭卻停止了,他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姿勢,用雙腿夾住管道,順利地向下滑著。
終於到達了地面,伊利斯望著圍牆外的天空,心在砰砰亂跳,自由就在眼前了!
回頭望了一眼伯爵府華麗的外觀,他的唇上不出聲地浮起微笑:再見了,艾瑞克,你和你的仇恨都留給這座壯觀的府邸吧。
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身手敏捷地輕易翻過了圍牆,動作之嫻熟好像他以前曾多次幹過一樣,落地的時候也悄無聲息,連一隻路過的野貓也沒有驚動。
寬闊的街道上冷清清的,但是天邊的夜色已經開始逐漸轉為灰藍,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可以聽見隔壁的街道上管理員在清掃的聲音。
沒有絲毫遲疑,伊利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飛奔,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正午時分,別人都在繁忙地進行著一天工作的時候,『愛麗絲的號角』酒館的後門開了,身材瘦瘦的小夥計哈欠連天地走了出來。
「真刺眼!」他皺著眉頭望望天上的太陽,喃喃地抱怨著,凌晨才睡下的他,沒有老闆那麼好命還在補眠,幾乎是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就起來幹活了,自然是沒有什麼好心情。
他不情願地從酒館裡滾出一個一個的酒桶,堆放在巷道裡簡陋的木棚中,等著下一次送貨的馬車來時順便運走。
「嗨!」從空無一人的巷道裡忽然傳出一聲小聲的呼叫,他疑惑地拍拍耳朵,疑心是自己還沒有睡醒。
「喂!」不止是呼叫了,還有一顆小石子丟在腳底下。
小夥計四面看去,脖子後面直冒涼氣,顫抖地說:「誰--誰呀?我只是個小夥計……賣酒摻水的事可是老闆讓我幹的……喝死了不要找我呀,大爺!」
「是我!」從木棚的酒桶後面冒出了一個頭,「大白天的哪裡來的鬼!」
小夥計瞇著眼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才舒了一口氣:「伊利斯!是你!」
伊利斯點點頭,警惕地看著四周,確定沒有人在附近才小心地走出來,本來就不是很乾淨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垢,連臉上也是灰塵滿面。
「你--吃錯藥啦?」小夥計咕嚕著,「這麼早就來光顧我們家?瞧你這一身……不是跟老婆打架了吧?」
「少說廢話了,」伊利斯急燥地打斷他的話,「我有了麻煩,不敢回家,能不能讓我躲一下?」
「進來吧。」小夥計也隨著他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才和他一起進了門,把門關緊,兩個人一起陷入了滿是燒酒味的黑暗中了。
「不敢回家?啊,還是和老婆吵了架!這邊來。」小夥計很有把握地領路,經過廚房和地窖的出口,帶著他來到了酒館的前面,昨夜的殘局還沒有完全收拾乾淨,桌椅都七歪八斜的,伊利斯看了看,就近在吧台邊的凳子坐下。
「這幾天你也沒有來喝酒哇,齊美拉怎麼會和你吵呢?」小夥計一邊動手整理著桌椅一邊納悶地說。
伊利斯無力地撐著頭,早上的力氣早就洩光了,他像頭瘋狂的騾子一樣專門揀小巷子逃竄,直跑到肺裡的空氣再也不能支撐自己。
呼,原來逃命的感覺是這樣的啊。總算嘗到了。
他不敢回家,以艾瑞克的精明,不可能不派人緊盯著自己的家,昨天他也說過了,他對自己是勢在必得!現在回家,只會是自投羅網。
想來想去,只有逃到這裡來了,酒館的老闆和夥計怎麼說也是熟人,艾瑞克也不會想到這裡來找自己。當然,這裡也不是久留之地,最好趕快和齊美拉聯繫上,找個機會逃出王都才行,到鄉下,或者是山裡,艾瑞克的勢力再大,總也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吧。
「有水嗎?」他虛弱地問,頭沉得幾乎抬不起來,四肢都好像斷了一樣地酸痛不已,好想就這樣倒下去睡死算了,但是不行啊,還有好多的事等著自己去幹呢!還是趕快打起精神來要緊。
「裡面的罐子裡有,自己倒吧,要喝多少有多少。」小夥計奇怪地看著他,「不是和老婆吵架?那是……你該不會是惹了官非?」
伊利斯好不容易找了一個乾淨的杯子,從罐子裡舀了一杯水貪婪地喝下去,聞言差點嗆出來:「什麼官非?我怎麼會幹犯法的事?!」
忽然他的語氣變得不是那麼理直氣壯了,惹上了德拉威伯爵可是比惹上官非更可怕的事情,他現在一定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脫逃,是不是正在大發雷霆,佈置手下的人在城裡挖地三尺地找自己呢?
想著他發怒時冷酷的黑眼睛,還有那好像要把自己生吃了一樣的迫力,伊利斯打了個寒顫,對前途的信心又一下子消失無蹤了。
「那會是什麼呢?」小夥計還在冥思苦想著,門後傳來腳步聲,伊利斯觸電似地跳起來,緊張地全身戒備著。
門口露出老闆陰沉的臉,看上去也是剛睡醒的樣子,只說了一句:「太吵了!」
「老闆!這可不能怪我,今天是出了件稀罕事呢。」小夥計搶著說,伊利斯把手心的冷汗抹在褲子上:「老闆!」
「你?」老闆這才注意到他,「現在來喝酒嗎?」
「不是!他和老婆吵架了,不敢回家!」小夥計嘴快地說,老闆的眉頭一下子皺緊了。
「都跟你說了不是的。」伊利斯無奈地說,「老闆,我惹上了一點麻煩,現在不能回家,能不能讓我在這裡躲到天黑?」
老闆沒說話,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伊利斯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方便的話,就算了……我這就走……請-請不要告訴別人我來了這裡。」
「地窖。」老闆突然發話了,伊利斯嚇了一跳。
「地窖。」他微露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伊利斯這才明白過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謝謝!謝謝了!!我決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老闆擺擺手,又縮回門後面去了,小夥計伸伸舌頭:「跟我來吧,看來你是真的有麻煩了呢。」
伊利斯跟著他走到後面,一打開門,潮濕的氣味迎面撲來,地窖裡面滿滿地堆著酒桶和東倒西歪的酒瓶,沒關好的龍頭還在緩緩地往下滴著酒,地面上濕了小小的一灘。
支頂的柱子上掛著成串的香腸和洋蔥臘肉等等,混合著燒酒的味道充斥了整個房間,尤其難聞,只是伊利斯現在已沒有精力挑剔了,一旦放鬆下來,他唯一的願望就是倒頭大睡。
「對了,你還沒吃飯吧?昨天還剩下一些飯,我拿來給你。」小夥計很熱心地說。
經他提醒伊利斯才想起來自己最後一頓飯還是昨天早上吃的,肚子的抗議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摸摸自己癟癟的肚皮,尷尬地說:「謝謝了。」
「有什麼好謝的,反正也是剩飯。」小夥計爽快地說,像只小老鼠似地竄上去,不一會捧著一個盤子下來,裡面有半盤剩飯,上面還亂七八糟地澆了一些暗紅色的醬汁,雖然賣相不好看,飢腸碌碌的伊利斯哪還顧得了那麼多,接過來埋頭苦吃,幾口把飯扒進了嘴裡,連嚼也來不及,直接往肚子裡咽去,差點噎住了。
小夥計裝滿一個酒瓶的工夫,他就把吃得比洗得還乾淨的盤子遞了過去,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巴。
「乖乖!」小夥計被嚇了一跳,「你還真能吃,好了,你睡吧,我在這裡灌酒,灌完了之後把門關上就再也沒有人進來了,你放心吧。」
「那個……」伊利斯猶豫地說,「能不能麻煩你帶個口信給李奧,要是能碰見他的話,告訴他我在這裡。」
「今天不知道有沒有空出去……有機會的吧,他說不定會來喝酒呢。」小夥計繼續把酒瓶口對著龍頭裝酒,好奇地問:「到底是什麼事啊,你這樣東躲西藏的,齊美拉就這麼厲害嗎?」
「跟你說過幾次了和她無關。」伊利斯疲倦地說,整個身體都在喊著好累好累,眼皮快抬不起來了,夢囈般地回答著他。
「那是怎麼回事?」小夥計追根究底地問。
「我得罪了某個大人物……」伊利斯含糊地說,好想睡啊……
「哇!那真是了不得!是什麼樣的大人物呢?」小夥計無聊地灌著酒瓶。
「很大很大……是德拉威伯爵……」不要再問了,讓我睡吧……我真的好累了……
小夥計一驚,差點拿不住手中的酒瓶,他定定神,聲音稍微有些顫抖:「那--那可真是個大人物呢。」
他回頭小心地看看,伊利斯已經躺倒在地上胸口均勻地起伏著,睡著了。
「你好好睡吧。」他喃喃地說,抱起灌好的酒瓶輕手輕腳地上去,地窖的門在身後關閉,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了。


不知睡了多少時候,伊利斯被聲音驚醒,他警覺地睜開眼睛,看見地窖的門開了,一根蠟燭從上面照進來,微弱的光線還是讓他不習慣地瞇起了眼睛。
小夥計像個老鼠一樣靈巧地從上面的梯子幾步竄了下來,後面跟著臉色陰沉的老闆。
伊利斯鬆了一口氣,滿懷希望地問:「見到李奧了嗎?」
小夥計搖搖頭。
「啊,」伊利斯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沒關係,麻煩你了,已經天黑了吧?我該走了。」
他晃晃頭好讓自己清醒一點,扶著酒桶站起來,狹小的空間裡站了三個人,頓時擁擠起來。
「怎麼了?」他看兩個人都沒有讓路的意思,就這麼站著,誰也不說話,不由得詫異起來。
一直是嘴不停的小夥計此時也變得奇怪,什麼也不說,眼睛四下游移著,就是不看伊利斯,一邊的老闆臉色還是那麼陰沉,兩人的臉在搖曳的燭光下看來竟是有點……猙獰。
伊利斯心中敲起了警鐘,他警惕地後退,臉上還是掛著笑容:「怎麼了?該不會是上面有什麼人正在等著你吧?」
老闆開口了,聲音沉悶:「沒有,上面沒有任何人在等著你。」
伊利斯的心剛放下來又提到了半天裡,他看見小夥計從身後慢慢地拿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來!
亮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地窖裡也是那麼觸目驚心,小夥計的神色也變了,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舉起了匕首。
伊利斯被驚得說不出話來,此時老闆慢悠悠地說:「再也不會有人等你了,伊利斯,你好好地去吧,過了今天,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你這個人了。」
他彷彿很沉重地歎了口氣:「時間不早了,送他上路吧。」



5

伊利斯很想笑,可是他笑不出來,無論如何,眼前的兩個人都不像是在開玩笑,那手中亮閃閃的匕首也不像是假的。
「我不明白……」他囁嚅地說,頭一次感覺到無能為力的滋味,「為什麼?你們要……」
「沒有為什麼。」老闆陰沉地說,果斷地命令:「動手吧!你在陰間怨恨我們好了!」
小夥計吞了口唾沫,看起來還是有些緊張,他緊盯著伊利斯,好像琢磨著該從哪裡下手。
伊利斯顫抖著往後退,地窖就這麼小,他的身後是堆放整齊的酒桶,再也沒有地方退了,放在身後的手忽然摸到一個東西,是一瓶灌了一半的酒!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他握緊了瓶頸。
「啊!」小夥計忽然大叫一聲,抓緊匕首,不要命似地撲了上來,可以說是目露凶光地狠狠揚起了手中的匕首!
伊利斯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全身的血液似乎衝到了頭上,他咬緊牙關,準備迎接這突來的襲擊!
誰也沒有想到,地上還有一灘沒有干的酒漬,正往前衝的小夥計一腳踩到上面,身體失去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跌倒,伊利斯哪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立刻抬腿又狠又準地踢在小夥計的下巴上,一下把他踢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酒桶上,撞得他直翻白眼,同時藏在身後的手掄起酒瓶向著老闆砸了過去,自己的身體也隨之彈了起來,直直地向著地窖的入口竄去!
這幾個動作幾乎是一氣呵成,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先摔砸出去的酒瓶已經逼得老闆不由自主地退開了一步,抬手阻擋時,蠟燭掉到了地上!很快的,酒瓶也掉在地上摔碎了,裡面的酒四下流淌著,遇見明火立刻呼地一聲著了起來!
頓時地窖變成了一個隱藏的火藥庫,地上的火苗在滿是燒酒的酒桶之間燃燒著,飛快地蔓延著。伊利斯愣了一下,很快地反應過來,轉身衝向上去的梯子,剛上了兩級,右腳被什麼東西抓住了!抓得緊緊的,怎麼也掙不脫。
他驚慌地向下看去,正好對上老闆陰沉的臉,伊利斯用力掙了兩下,老闆的手抓得鐵緊,他又氣又急地喊:「你瘋了?!再不快走我們都會死在這裡的!」
地上的火苗遇到了更多的酒,燒得越來越旺了。
老闆沒有說話,身子半倒在地上,手還是死抓著不放,沉鬱的眼睛向上冷冷地看著伊利斯,意思很清楚:要死大家就一起死在這裡!誰也別想走!
「放開!」伊利斯真急了,用左腳去踹他的手,幾下就踹出了血,老闆還是死死地抓著不放。
火苗已經燒到酒桶上了,小夥計才暈暈忽忽地醒來,一看整個地窖都已經被火焰包圍,手忙腳亂地跳起來,啊啊亂叫。
「叫什麼!」老闆忍不住回頭去斥責他,伊利斯趁他稍一分神的時候,抬起左腳狠狠地踹在老闆的後腦上,老闆猝不及防地挨了這一下,終於放開了手,向後倒了下去,伊利斯拚命地向上爬著,連滾帶爬地出了地窖。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面,一看已經關門了,手臂那麼粗的鐵鏈條鎖在門上,就是大力神來也未必能破門而出,不禁暗罵一聲,轉身又往後門跑。
路過地窖的時候,老闆已經從地下探出頭來,臉被熏得焦黑,身上還有幾處正燃著火苗,但一雙陰沉的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伊利斯,好像地下的冤魂尋找替身一樣。
伊利斯毛骨悚然地從他身邊跑過去,老闆抓了一下沒有抓住,對著他的背影厲聲地喊著:「你逃不掉的!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的!等著吧!等著吧!」
淒厲的叫聲逼得伊利斯摀住耳朵,逃到後門,發現後門也關上了,情急之下他用自己的身體狠狠地撞門,一下,兩下,三下!
門終於被撞開了,他一頭衝了出去,慌不擇路地竄入了小巷子。
身後沒有人追趕,漸漸的,小酒館冒出了黑煙,火苗開始舔著房屋的外牆,周圍的住家終於發覺了,黑夜頓時熱鬧起來,人們紛紛拿著水罐來滅火,還有人飛跑著去通知街道管理員,但火勢實在是太大了,又是從儲藏了燒酒的地窖起的火,一罐罐的水澆上去也沒有用,火越燒越大,等到街道管理員趕來的時候,火勢已經無法控制了,他們只能呆站著眼睜睜地看著『愛麗絲的號角』壯觀地燒成了一片廢墟。


採石場今天沒有任何異常,和平時一樣,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工頭吹響了哨子,工人三三兩兩地尋找陰涼的地方吃著帶來的午飯,順便休息一下。
李奧今天的動作特別慢,磨磨蹭蹭地最後一個走到喝水的地方,水罐已經見了底,他拉開嗓門罵了兩句,單手拎起水罐的耳朵往打水的地方走去。
林間的小徑在樹陰的掩映下涼爽無比,輕輕吹過的山風更是帶走了身上最後一點燥熱,李奧的心情好像好了,哼起小調,悠然地走到泉水旁邊,一屁股坐了下來,把水罐灌滿水,自己伸頭到水裡,就這麼大口大口地喝著清甜的泉水。
「噗。」一粒小石子丟到水裡,濺了李奧一臉的水,他直愣起眼睛:「TMD!是誰!?快給老子滾出來!」
四周沒有動靜,李奧張望了半晌,只有泉水邊的露提爾的雕像,和穿過樹林,吹動樹葉的微風。
「不會吧?」他摸著下巴,斜著眼睛看著大理石的泉水仙女,而泉水仙女也斜著眼睛看他,「難道是你活啦?」
「李奧。」小小的聲音在林間空地上迴盪,好像一聲輕輕的歎息。
李奧猛地轉身,大聲喝道:「誰!給我滾出來!」
「是我。」樹林裡茂密的草叢中探出一張臉,李奧驚喜地奔了過去:「伊利斯!是你!真見鬼!你躲在這裡幹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哎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
他一把把伊利斯抱在懷裡,抱得緊緊的,憨厚地笑著說:「像在做夢一樣!你怎麼不在家裡呢?工頭說你被解雇了,是怎麼回事?你說給我聽聽,要是他有意為難你,我回去就拆了他的骨頭!」
對於他連珠炮的問話伊利斯只有苦笑著,真的,都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李奧還是那麼熱情,心裡總算定了下來,安心地靠在李奧的懷裡,感覺他有力的雙臂保護著自己,連日來的擔驚受怕總算到頭了。
「我還好,」他泛起一個笑容回應李奧的問話。
「不是吧?」李奧不贊同地搖頭,「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你好才怪呢,來,坐下吧,你看上去很累。」
伊利斯但笑不語,昨夜從城裡跑了出來,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了,才連夜跑到這裡來,胡亂地喝了幾口泉水,摘了一些野果充飢,一心一意地等到收工的時候趁機去找他,誰知道李奧居然自己來了。
看著李奧關心的眼神,他心裡陡然泛起一陣甜蜜,李奧,終究是可以相信的朋友啊。
「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李奧打量了他一下,開玩笑地說,「怎麼了!看上去像個逃犯一樣,你惹上了什麼事?」
伊利斯輕歎了一聲:「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李奧現出不滿意的神色:「不把我當朋友是不是?我光棍一條我怕什麼?!再說你還能幹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嗎?殺人放火?攔路打劫?謀逆造反?就你這個樣子?別笑掉我的大牙!」
伊利斯卻笑不出來,他把頭倚在李奧肩上,低聲說:「李奧,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我只能告訴你,有人要殺我。」
「嘎?」李奧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伊利斯下決心地說:「昨天,酒館的老闆和小夥計……想殺我……」
李奧笑不出來了,愣愣地看著他。
伊利斯以為他不相信,著急地說:「是真的!我讓他們幫我去找你,然後他們就讓我住在地窖裡,夜裡就要殺了我,後來我拚命才逃出來的!是真的!」
「TMD!該死!」李奧忽然暴怒地叫了起來,碩大的拳頭狠命地砸向身邊的樹,砸得碗口粗的樹幹搖搖晃晃,樹葉飄下來落了兩個人一身。
「李奧……」伊利斯吃驚地看著他漲紅的臉,李奧稍微平靜了一下自己,「這兩個傢伙!怪不得昨夜酒館失火,我還去救火呢!早知道……早知道……」
原來他是為自己擔心來著,伊利斯放心不少:「沒事的,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現在我不能說什麼了,你老是不回去是會有人起疑心的,收工後你再來一次好嗎?我有一些話想讓你帶給齊美拉。」
「好!」李奧爽快地說,「你一直要呆在這裡嗎?」
伊利斯低下頭,平靜地說:「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看上去是個大麻煩。放心吧,這裡很少有人來的。」李奧拍拍他的肩膀,回身去泉水邊拎起水罐,走了兩步又想起了什麼,飛快地奔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看上去髒兮兮的黑麵包塞到伊利斯手裡:「餓了吧?給你!」
伊利斯猶疑地拿著麵包:「那你……」
「咳!我這麼壯餓不死的啦。」李奧舉起水罐秀秀他小老鼠似的肌肉,「你好好地呆在這裡,不要亂跑,收工了我就來!放心好了!有我呢!」
伊利斯用力地點點頭,含笑看著李奧寬厚的背影消失在林間小徑,自己重新又躲回剛才的草叢中,伸開四肢躺下,大口地咬著還帶著李奧身體汗味的黑麵包。
從樹葉的縫隙間落下的金色陽光歡快地灑在他身上,暖暖的,很舒服,伊利斯半瞇著眼,看著一朵朵的白雲從碧藍的天上飛快地移過。
吃飽了,他滿意地摸著肚子,人的肚子還真是奇妙的器官呢,餓著肚子的時候就滿心沮喪,彷彿天地顛倒,世界末日一樣,一旦吃飽了就覺得信心倍增,好像什麼困難都不能打倒自己了,就算前面有天大的困難,也有勇氣迎頭趕上去!
(某A說:一顆清白的良心可以帶給人幸福和滿足,一個吃飽的肚子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
就是嘛,幹嘛要放棄戰鬥呢,他是伯爵,他有權力,有錢,他恨自己,難道這樣自己就要伸著脖子給他去宰嗎?
活著,是多麼的好啊,伊利斯舒了一口氣,把雙臂枕在腦後,微風吹拂著他被太陽曬成小麥色的頭髮。
帶著齊美拉遠遠地離開吧,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德拉威的勢力達不到的地方……一切都重新開始,生活永遠是美好的,對自己也一樣。
他是處心積慮地要除掉自己啊,也不知出了多大的賞金呢,要有多大的數目才能讓『愛麗絲的號角』的老闆和夥計甘願燒掉房子也要殺死自己呢?俗話說先禮後兵,起初的虛情假意,在自己逃出伯爵府之後,他終於也翻臉動真格的了嗎?為了怕自己成功地逃走,乾脆下了死活不論的賞格嗎?
呵,真是好笑呢,事實上自己要是死的話,還真想再見他一面,吐口唾沫在他臉上,一定會是有趣的場面吧?他的臉會變成怎樣的鐵青呢?還是會下令活撕了自己呢?想想就有趣,他一個小小的採石工,竟然給吉尼亞王國內最尊貴的貴族,身居要職的權臣造成這樣大的困擾,死了也瞑目了!
可是,還是不想死啊。
無論如何還有李奧這樣的朋友,還有齊美拉,自己的妻子,他們還是關心自己的,為了他們,也要活下去啊。
伊利斯靜靜地笑了:如果能闖過這一關,自己會把從前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齊美拉吧,她嫁的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公爵,想必齊美拉的眼睛都會鼓出來,但是,自己也是一個被追得無路可逃的獵物啊。
自己,連累了她啊,本來是那麼平靜的生活……自己闖了那麼大的禍,見面以後又要被她碎碎念了,這可不是喝醉酒,自己一夜之間,變成逃犯了呢!
全是拜你所賜,艾瑞克……就是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
不知不覺,他睡著了,在太陽和和風的撫慰下,流著口水,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香甜地睡著了。

夜幕再一次地降臨大地,黑色的翅膀張開來覆蓋著世界,樹林裡的微風傳來一陣陣的密語,歸巢的鳥兒漸漸安靜下來了。
泉水邊一片寂靜無聲,伊利斯大膽地走出來坐在水邊望著水中月亮的倒影,這個時候大概是不會有人來打水了,只有露提爾的雕像靜靜地陪著他。
林間小徑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伊利斯跳起來小心地躲在雕像後面,窺視著動靜。
李奧高大的身影出現了,肩上還扛著鎬頭,一副收工的樣子,他警惕地回身望著後面,確認沒有跟蹤的人,才四下小聲地叫:「伊利斯?伊利斯?你在嗎?」
「我在這!」伊利斯從雕像後面探出頭來。
李奧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走了。」說著大步走過來。
伊利斯絞著手指頭從雕像後面走出來:「我沒有地方可去……只有在這裡等你來……對了,李奧,我現在就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你,雖然我本身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大概已經有頭緒了。」
「不用了。」
「什麼?」伊利斯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說不用了。」李奧再一次清晰地說,清亮的月光照在林間空地上,清楚地照著他們兩個人,伊利斯頭一次發覺李奧身上好像發生了什麼變化,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自己覺得陌生……還有危險!
「為什麼?」伊利斯強笑著,「你不是中午還問我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天啊!不要!不要!他在心裡拚命地祈禱著,千萬不要是真的!
李奧面無表情地說:「你什麼也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他有力的大手握住肩上的鎬頭,月光照在上面閃著不吉的凶光!
他的臉上有一種神情是伊利斯看不懂的,是……憂傷?
可是他說的話是如此冰冷,一個字一個字地傳入伊利斯的耳朵,一刀一刀地劃開他的心:「我是來殺你的,伊利斯。」



6

伊利斯喉嚨發澀,看著李奧,心臟激烈地跳著,彷彿要衝破胸膛的禁錮而出,他聲音顫抖地問:「為什麼?」
李奧不回答,向前邁了一步,仍然是面無表情。
「為什麼?!」伊利斯大聲地嘶吼著,淚水不可抑制地湧出眼眶,「你也是嗎?你也是來殺我的嗎?李奧!為什麼?你為什麼也和他們一樣……是錢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連你都不能相信了嗎?!」
他心痛得彎下了腰,還是止不住撕裂般的痛苦。
「伊利斯……」李奧終於說話了,「你什麼也不必知道……有些事,知道了反而痛苦,你好好地去吧,我不會讓你受太多苦的。」
他的臉上竟然也帶有一絲悲傷,聲音低沉暗啞,他也感到不忍了嗎?還是鱷魚的眼淚呢?
伊利斯直起身子,靜靜地看著他,笑了。
「來吧。」他平靜地說,「最後死在你手裡,也算是值了,對不對?畢竟,你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希望,我的死能給你帶來你意想中的幸福,如果讓你失望了就不好了,對不對?」
「伊利斯!」李奧頭上暴出了青筋,手也在微微顫抖,「我不會因為你的死撈到什麼好處……我只是來殺你的……對不起,我知道你理解不了,可是我還是要殺你!對不起!」
「沒關係。」伊利斯揚起臉,清白的月光照在他滿臉的淚痕上,「我能理解……你什麼也不用解釋了,李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與其便宜別人,不如死在你手上,成全你……」他忽然神經質地笑了,「死前我有一件事要托你,可以嗎?朋友?」
「你說吧。」李奧硬著心腸說 。
伊利斯的聲音低不可聞:「告訴齊美拉……我不想丟下她的……只能對不起她,我要先走一步了……告訴她……對不起……」
「我會的!」李奧急燥地打斷了他的低語,「沒有了嗎?」
「你等不及了嗎?」伊利斯嘲諷地說,「還真是迫不及待,很符合你一貫的作風……好了,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嘩』地一聲撕開已經破爛的衣襟,露出瘦弱的胸膛,還在急促地起伏著,慘淡地笑著:「來!動手吧!我上路之後,你也可以早點回家睡個好覺了!」
李奧咬著牙,『呼』地一聲掄起鎬頭,閃著凶光的尖端直對著伊利斯的胸膛劈下來!
他的力道用得很大,伊利斯甚至可以感到鎬頭劈下來時帶起的勁風吹動了自己的頭髮,自己又不是堅硬的大理石,這一下子,怕是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劈個稀巴爛。
他的臉上還掛著慘淡的笑容:李奧,對不起了……我才決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想死……只有讓你失望了!
李奧的力氣用老,鎬頭差一點就要劈中目標的時候,伊利斯的身體忽然敏捷地閃向一旁,他劈了個空,卻已經來不及收手,鎬頭狠狠地劈在大理石的泉水仙女雕像上,把露提爾的一條手臂劈了下來!
伊利斯趁李奧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沒命地撒開雙腿就跑,附近的地勢他都很熟悉,知道跑進樹林就沒事了。
可是李奧也十分熟悉地形,一擊不中,發出說不出是懊惱還是憤怒的一聲吼叫,轉身大步追了上來。
眼看著他已經趕了上來,如果再往樹林裡跑只會被他逮住,伊利斯一狠心,轉過頭來跑向另一條路。
李奧在身後緊追不捨,甚至可以隱約聽見他的喘息聲,依稀可辨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伊利斯拼足了最後的力氣跑著,斜伸出來的枝條抽打著他的全身,肺裡像有烈火在燒一樣,他什麼也不知道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跑!要跑!活下去!
他再一次地詫異自己的身手之靈活,好像是身體內的本能被激發出來了,飛快地越過一道道的石頭階梯,敏捷地跳越著路上的障礙,是在逃命時的潛能麼?
可是李奧還是緊緊追在後面,高大的身影像是座大山一樣壓迫著伊利斯,他不敢回頭,只有拚命地向前跑。
忽然,他氣喘吁吁地站住了,眼前的小路斷開了!已無路可走!採石場就在下面,成年的開採使得山的這面已經像被刀削過一樣整齊!
他向下望了一眼陡峭的山峰,心在砰砰亂跳,呼吸為之一窒:已經到頭了啊。
背後傳來樹叢的一陣亂響,李奧追上來了。
伊利斯沉默地轉過身去,李奧手握鎬頭,臉上是下了決心的樣子,也沉默地看著他。
「好……很好……」伊利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李奧,不用勞駕你動手了……」
說完他一轉身,毫不猶豫地跳下了陡峭的山坡!
李奧張大嘴巴,跨前一步,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他的樣子,但立刻就停住了,默默地垂下頭,站了一會兒,發出一聲痛苦的歎息,無精打采地離開了。

又是一個炎熱的中午,秋天的陽光熱烈地吻著大地,路邊的小販一邊吆喝著一邊往時新的瓜果上澆著井水以引誘顧客的購買慾,在這個季節裡,清甜可口的瓜果是最好銷的了。
他們賣力地吆喝著吸引過往的行人,不過也有一些人不在他們的注意範圍之內。
齊美拉皺著眉頭匆匆地穿過人群,亂蓬蓬的頭髮胡亂地挽著,明顯失神的雙眼,袖子擼得高高的,挎著一個裝了雜物的籃子。
像她這樣在城裡干粗活的婦女附近還有不少,正是離開工場或僱主的家裡回去吃午飯的時候,所以,她是不引人注目的,小販們也明白這樣的人不可能是他們的主顧,只是漠然地看著她們經過。
她走得很匆忙,為了趕時間,拐入了一條小巷子,兩邊都是高大建築的後牆,沒有什麼行人,她一邊撩起衣襟擦著頭上的汗一邊快步走著。
走到拐彎的地方,突然從右邊竄出一條黑影,擋在她面前,齊美拉失聲驚叫起來,卻被來人一把摀住了嘴,在耳邊低聲急促地說:「是我!別做聲!」
齊美拉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恐懼地看著他,伊利斯稍稍鬆開了一點,再說一遍:「齊美拉,是我啊!」
感覺到她的身體平靜下來之後伊利斯才鬆開手,齊美拉喘著氣,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老天!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幾天不回家,現在又變成這個樣子了!」
伊利斯疲倦地摀住臉,他也知道他現在的樣子和乞丐差不到哪裡去,本來的衣服在逃跑的時候弄髒了不說,從山上向下滑的時候還到處劃的都是口子,配上他身上的泥污傷痕,是一副徹頭徹尾的逃犯模樣了。
「啊?到底出了什麼事?當家的你倒說句話啊!」齊美拉著急地問,「就是天塌下來你也讓我心裡有個數啊!」
「別問了,」伊利斯放下手,長長地出了口氣,「你見過了李奧沒有?」
齊美拉想了想:「沒有,好幾天不來了,怎麼?和他有關嗎?」
「不!」伊利斯激烈地否定,望著齊美拉瞪大的眼睛,又把聲音放緩和:「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可你要先聽我說,王都呆不下去了,我要走,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走?上哪裡去?」齊美拉驚奇地問,「你幹什麼了?」
「別問了,」伊利斯急燥地說,「你只要想清楚,和不和我一起走就行了!齊美拉,我在這裡很危險。」
齊美拉不說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小巷子裡沒有一個人,連過路的野貓野狗都沒有。
她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伊利斯:「是啊,你也不用再解釋了。」
伊利斯心裡一驚!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著自己,深深地看進齊美拉的眼睛裡面去,沙啞著聲音問:「怎麼?……還有你嗎?」
他的聲音帶了無比的痛楚和絕望:「終於還有你……你也是一樣的嗎?!」
齊美拉的眼睛儘管因為熬夜變得有些充血,沒有神采,卻是那麼清澈無辜地看著他:「你一個人在瞎說什麼呀?我當然跟你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是你老婆不是嗎?你還用解釋什麼?」
伊利斯鬆了一口氣,差點無力地倒在地上,這幾天的經歷已經逼得他要瘋了,四處躲藏,被人追殺,連李奧都要殺自己了,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是自己可信任的。
齊美拉,我現在只有你了,我的妻啊。
「現在就走嗎?還是等晚上呢?」齊美拉開始盤算了,「我還得回家一趟,床洞裡藏著十六塊銀幣呢!是我一點點攢下來的。還有得給你帶件衣服,你這樣子怎麼出去見人呢……」
伊利斯心中一陣感動,柔聲說:「好,你現在回家,收拾東西,千萬少帶點,晚上……晚上在城外驛站的後面等你。」
「噢。」齊美拉點頭答應。
伊利斯不放心地又說了一句:「別告訴任何人,誰也不行!知道嗎?」
齊美拉聽話地點點頭。
伊利斯這才鬆開手,剛要轉身離開,從巷子的那端突然傳出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打擾了,真是巧啊,費司南先生和夫人都在。」
人隨著聲音走了出來,康華特,伯爵府的管家,依舊穿著不俗,帶著溫和的笑容來到他們面前,微微鞠了一個躬。
伊利斯又出現了逃命時的感覺,心開始亂跳,呼吸急促,渾身的血液彷彿逆流而上地顫抖不已,他死盯著來人,握緊了拳頭。
真的完了嗎?真的被抓住了嗎?一切都晚了嗎?自己還是逃不開命運的追逐嗎?
頭好痛……痛得要裂開了……心也開始疲倦……
康華特來到了兩人身前,對張大嘴巴看著他不知所措的齊美拉深深一躬,無暇可擊的風度翩翩:「夫人,在下奉德拉威伯爵之命邀請費司南先生過府一敘。不便之處,還請見諒。」
齊美拉象傻子一樣呆呆地望著他,康華特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到伊利斯身上,微笑著說:「上次先生不告而別,伯爵甚是掛念,想必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此次當一併謝罪,還請先生賞光。」
伊利斯咬著牙冷笑低語:「操你媽的伯爵!」
康華特神色不變:「先生您在說什麼?馬車就等在巷口,請。」他做了個完美的邀請手勢。
伊利斯突然大吼一聲:「我說操你媽的伯爵!」說完就像一頭發怒的野獸一樣,狠狠一拳打在康華特臉上!
齊美拉失聲尖叫起來,康華特踉蹌了一下,很快站穩,就在這一瞬間伊利斯已飛快地逃向巷子的另一端。
康華特用手帕抹去唇邊的血跡,挨了一拳也絲毫沒有改變他的優雅風度,他甚至還不忘對齊美拉說聲:「抱歉,讓您受驚了,夫人。」
說完之後他輕捷的身影跟隨伊利斯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空蕩蕩的小巷子裡只剩下齊美拉一個人,她的面容隨即從驚訝轉為淡然,拍拍手上的塵土,俯身拎起籃子,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走開了。

這是第幾次了?幾天裡這是自己第幾次拚命第逃跑了?伊利斯不想去數,嘲諷著自己的壞運氣,連幸運女神也站在有錢人一邊呢!自己這樣的窮光蛋自然是得不到她的垂青了。
拐過這個彎再跑一段就可以到熱鬧的市場了,在這麼多的行人中間自己就能趁混亂溜掉,擺脫後面這該死的追兵了!
雖然沒有回頭看他也知道那個傢伙在緊追不放,幾天裡被追殺的經歷使他現在擁有了狐狸般的警覺,對於危險的訊息敏感無比,但是……
「該死!」他發出一聲挫敗的吼叫,轉過拐角,本以為是自由的天地在等著他,誰知道竟然看見了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守在巷子的出口,聞聲一起轉向他。臉上的神情嚴肅認真,很明顯的,他們是在等著自己!
伊利斯緊張地向兩邊望,高大的建築外牆,連個攀爬的地方都沒有,就在此時他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是那個傢伙追來了!
這下子真無路可逃了嗎?
伊利斯咬著牙回身,如果要選擇的話,就選那個看上去很無害的管家吧!像那樣養尊處優的男人,應該不是自己的對手,要是打倒了他,自己或許還有一絲逃脫的生機。
巷口的男人們似乎沒有前來捉他的意思,只是警惕地守著出口,決心不讓任何人通過的樣子。
康華特出現了,雖然跑了這麼一陣,他看上去倒還是那麼溫文爾雅,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一點,連領口的花結都不曾亂。
「怎麼?費司南先生,您的運動做完了嗎?」他的笑容依然是那麼溫和,看在伊利斯眼中卻有說不出的諷刺,「那麼,您現在是不是可以動身了呢?」
伊利斯一句話也不說,上前一步,使出全身的力氣就是迎面一拳!
眼看就要打上那張笑臉了,康華特突然伸手接住自己的拳頭,伊利斯只覺得一股大力牽引著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發覺天地忽然顛倒了個兒!
等到他明白的時候,自己已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摔得頭暈眼花,再也沒有反抗的力氣了,上面康華特正帶著遺憾的笑容俯身看著自己:「哎呀!對不起……我這是條件反射,您沒有怎麼樣吧?喂!你們,還不快過來扶這位先生上馬車!」
伊利斯勉強地動了動頭,幾天來的逃命努力毀於一旦,終於還是被抓住了,他一陣心灰,乾脆暈了過去。



7

對於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東西,伊利斯自認為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了,在這短短的幾天裡,每當睜開眼時,哪怕看見一條蛇趴在自己鼻子上都不會感到驚訝。
可是這一次,他開始困惑了,還沒有從睡夢中徹底醒來的他,很努力地睜著眼睛看了半天,確定他看到的是真實的東西。
頭上是一張豪華的白色幔帳,上面的花邊重重疊疊,一直垂落在地上,用淡金的線精細地繡著小天使和玫瑰花,其中一個小天使圓圓的胖屁股正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這是在哪兒啊?伊利斯心裡嘀咕著,難道自己已經贖完了罪惡,上天堂了嗎?但是稍稍一動,全身的酸痛又提醒他:尚在人間。
身體下面是柔軟得像躺在白雲中一樣的羽毛墊子,蓋的也是同一質地的被子,身上沒有穿任何衣服,赤裸的身體說不出的舒適,但粗糙的皮膚移動時劃過絲綢的表面,卻發出不和諧的呲啦聲,白色的絲綢上繡著淡藍色的花草,式樣雅致又華貴,還有清淡的香氣一陣陣地襲來。
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了,伊利斯懊惱地想,這明明就該是一個非常講究的貴族小姐的床,非但不屬於他,甚至也不該屬於德拉威伯爵。
吃力地抬起頭打量著四周,右面的幔帳是半掩的,從窗口吹進的微風徐徐地吹過,這間房間相當寬敞,所有的傢具都是花梨木的,雕刻得非常精巧,但是,又不完全像一個女孩的房間,沒有什麼梳妝台大衣鏡之類的東西,相反的,卻在牆上掛著盾牌和兩把交叉的長劍,衣櫃前還掛著一套筆挺的男式禮服,上面的繡金差點耀花了他的眼。
大理石台面的書桌上攤開了一疊潔白的信紙,鵝毛筆隨意地插在鍍金的文具台上,彷彿主人只是剛剛離開,隨時會回來拿起筆繼續寫著未完的信。
伊利斯夢遊一般地看著這一切,嘴巴越張越大,他真糊塗了,自己到底是在那裡呢?昏倒前是被艾瑞克的管家追趕來著,然後呢?他把自己帶到了什麼地方?根據他對艾瑞克的瞭解,這間房子決不是德拉威家的風格。
他想起來,但是睡在舒服的床上就是有一個壞處,慵懶的感覺和柔軟的被子一起包裹著自己,懶得連一個手指頭都不願意抬,更別說離開了。
伊利斯想了半天,最終只是翻了個身,把半邊臉埋進枕頭裡,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清香的空氣。
好舒服啊……
反正沒有人來,就讓自己再舒服一下吧,等著自己的,還不知是什麼呢。
他的視線落在枕邊的一本祈禱書上,天鵝絨的封面,燙金的書名,還鑲了幾顆小小的鑽石在書脊上,真是豪華到極點的享受呢。
伊利斯很好奇地拿起祈禱書,是本舊書,封面常拿的地方已經出現了些微的磨損,書和這個房間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翻開了第一頁,盯著書頁下方一行秀麗的花體字,起初,他不太明白自己看到的東西,或者說,他不願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但是,眼裡看見了就是看見了,再欺騙自己也沒有用,他看見的,是真的。
他的手在發抖,心在狂跳,那種無路可逃的絕望再一次主宰了他的頭腦,在還沒有弄明白的情況下,他翻身跳下床,狠狠地把手中的書不辨方向地扔了出去,狂喊著:「不!」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看見的不是真的!這房間也不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情願在陰森的地下室,或者是血腥的牢房!情願和老鼠一起睡在潮濕的稻草上!情願面對最兇惡的劊子手!什麼都願意!就是不要是這個!
他痛苦地抱著頭蹲在地上,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不』,可是無濟於事,記憶頑固地一點一滴浮現出來,完全不理會他是用了多大的努力來抑制,它就像艾瑞克一樣,冷笑著,慢慢把最痛苦的劍刺進他的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他看見的是自己的名字啊……
伊利斯.費司南……一個曾經那麼驕傲尊貴的名字……
他記起來了……這是他的祈禱書,是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大祭司送給他的禮物,意味著宗教的力量對費司南家族的承認,從此就一直放在他的枕頭邊上,直到那一天……
這房間不是什麼貴族小姐的,是他的……身為費司南家族的繼承人,他有理由,也有能力享受最好的,直到那一天……
盾牌和劍也是他的,其中一把是家傳的劍,是祖上一位聖騎士建功立業時的佩劍,同時留下來的還有王國最高的紫晶勳章,裝飾在他的畫像旁,另一把是他開始學習騎士課程時父親送的,期望他能用這把劍為費司南家族創造一個更光輝的將來……
那件豪華的禮服也是他的,十個技術熟練的工人足足繡了一個月,他曾經穿著這件衣服出席王太子的成人式,引起了上流社會的一陣轟動,人們津津樂道了好長時間,甚至還打賭說他將來會是王太子的得力助手。
所有的這一切,都到那一天為止!
那一天……
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就在這時候,門開了……
艾瑞克.德拉威伯爵皺著眉頭站在門口,看見他的時候,眉頭皺得更緊了。
伊利斯知道自己的模樣一定很好笑,赤身裸體地站在這麼一間豪華的房間裡,還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剛才飛出去的書把桌子上的文具台給撞翻了,東西掉了一地,墨水瓶也翻倒了,沾濕了桌上所有的東西。
他站直了身子,盡量站得直一點,在這個掌握一切的男人面前保有自己最後的自尊。
艾瑞克把門在身後關上,平淡地說:「不多睡一會兒嗎?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伊利斯的頭開始暈,疲勞飢餓憤怒一股腦地侵襲著他,他吃力地笑了笑,很奇怪自己看見他居然還能保持著冷靜:「不用了,你請我來,總不會是為了讓我睡覺吧?」
一句笑話,我還挺有幽默感的,他暗想。
「還習慣嗎?」艾瑞克斜倚著門,放鬆悠閒的姿態和他正好形成了對比,彷彿他才是這間房間的主人。
對啊,這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是他的!確確實實是他的!雖然是同樣的裝飾,同樣的擺設,同樣的一切,但是換了主人了……
現在的主人,是他沒錯。
伊利斯裝模做樣地四下看了看:「很不錯的房間,品位很高,很奢華,但是,唯一和整個房間不協調的東西就是我吧?您不覺得我站在這裡非常的不和諧……非常的……可笑嗎?」
你還有什麼花招,一起使出來吧!
艾瑞克看上去十分困擾的樣子,抬手揉揉額頭:「伊利斯……這是你的房間,我不相信你的記憶已經壞成這個樣子了……還記得這裡嗎?我盡量按照過去的樣子佈置,雖然不是完全一致,但是我保證,我已經盡力去做了。」
伊利斯的心又在痛了,他咬著牙說:「懷舊是一種非常好的習慣……當然也非常貴,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多餘的金錢和精力去懷舊的,無論您想幹什麼,請現在快說!說完了就讓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就呆在這裡。」艾瑞克心平氣和地說。
「很抱歉讓伯爵大人您失望。」伊利斯狠狠地頂了回去,「我不想!一點也不想!現在把我的衣服給我!」
他再也忍不住了!光著身子,所有的一切被他看光了!雖然都是男的沒有什麼好在意的,但是赤身裸體地站在衣著整齊的艾瑞克面前他受不了!好像低人一頭的樣子,他得費很大的力氣控制住自己不伸手掩蓋自己的下體。
「你的衣服?」艾瑞克看上去很困惑的樣子。
「是的。」伊利斯冷笑著,「我的記憶還沒有到那麼壞的地步,我彷彿記得我是穿著衣服來到貴府的,可對,大人?」
「啊,那個。」艾瑞克彈了一下手指,「丟了。」
「丟了?!」伊利斯不能相信地大叫。
「是,」艾瑞克做了個手勢,「已經不能再穿了。」
「那應該由我來決定吧?」伊利斯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雖然他心裡清楚得很衣服的確是不能再穿了,就算是齊美拉也不可能把它補得能夠蔽體,但是還是很不痛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才是衣服的主人!」
「那已經是垃圾。」艾瑞克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想穿衣服的話,衣櫃裡有很多,不是你以前的衣服,是現在的,尺寸正好,你隨便穿。」
「多謝提醒。」伊利斯的怒火又開始高漲,「那麼,我想請問一下,您大人費盡心思地佈置這間房間,難道就是為了讓我住在裡面?穿得像從前一樣,這是幹什麼?時光倒流嗎?我有理由相信我現在的樣子已經完全和這樣的房間脫節了,這樣不違反您的唯美原則嗎?」
時光無法倒流,他再也不會是那個全國最優雅高貴的年輕貴族。
「我只是為了要讓你住得習慣。」艾瑞克平靜地說。
「我只好不識抬舉地辜負您的好意了!我一點也不習慣這裡!」伊利斯握緊拳頭,「如果我說不呢?」
艾瑞克奇怪地看著他:「那我改變房間的裝飾好了,你喜歡什麼樣子的?現在就可以說。」
伊利斯實在氣得沒有辦法,真想衝過去掐死這個傢伙,他回身看了看,找不到什麼可以丟過去的東西,只好低聲罵著:「你可不要說你找了我五年就是要找這麼一個華麗的籠子把我裝起來!變態!」
「我承認我是很變態,」艾瑞克絲毫沒有生氣,「我辛苦地佈置這個房間就是為了有一天你能住在裡面,我沒想到你不喜歡這樣。」
「你到底在想什麼?」伊利斯忍無可忍地叫道,「你是伯爵!你有權有勢!還很有錢!你很輕易地就能破壞我的生活……好吧!我認輸!我現在在你的手裡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我不在乎!說吧!說好了!你現在想幹什麼?說啊!你說啊?!」
艾瑞克的冷靜和他的叫罵成了對比,等他說完了,才慢吞吞地開口:「你餓了嗎?想吃點什麼?」
伊利斯氣得眼前發黑,搶前幾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齒地說:「我受夠了!你不要再像貓捉老鼠一樣看我的笑話!難道你還以為我會感恩戴德地跪下來感謝你好心收留我嗎?你妄想!」
艾瑞克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我認為你不會。」
「那就對了!」伊利斯逼視著他,「我們兩個心裡清清楚楚,以前是我父親下手把德拉威家給弄垮的,你能憑自己的本事翻身當然很好,你把我們費司南家已經徹底地整垮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你還是不肯罷休嗎?你非要見到我的死你才甘心嗎?我知道!你是在怕!怕我還有一天東山再起,重新掌握權力和你過不去!所以你一定要找到我!我能理解,這不過是人之常情,我沒什麼可怨恨的!現在所有的牌在你手上!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只能任你宰割……好!我認命!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鬆開手,慢慢地後退,陰沉的眼睛看著他:「但是,你不要再費心思玩那麼多花招了……沒有用的……我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失去了……如果你讓我去死,我什麼話也沒有!但是你想玩弄我就門都沒有!你把我最後的東西都奪走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就算你用我的妻子來要挾我,也只好怨她命不好!我什麼都不怕!你儘管來吧!」
艾瑞克又開始皺眉頭了:「伊利斯,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伊利斯一字一頓地說。
他的眼前開始發黑,心跳得好厲害,雙腿發軟,好想就這樣倒下去算了……反正自己該說的都說了,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應該就是地下監獄了吧?
實在站不住了,他頹然地倒下去,卻沒有倒在地上,被趕上來的艾瑞克一把抱住了。
「放開我!」他喘息著說。
「我不會的。」艾瑞克簡短地說,一手抄起他的腿彎,把他整個人抱了起來,伊利斯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他,自己不是那麼輕的吧?他居然很輕易地就抱起來了!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了!他要幹什麼?
艾瑞克把他抱回床上,順手拉起被子蓋好,伊利斯掙扎著還要起來,被他不容分說地按了下去:「躺好!」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伊利斯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對視了片刻,又慌亂地移開了,不知怎麼,他總是覺得艾瑞克看他的目光中有著什麼特殊的感情讓他不敢去面對,只是隱約的覺得,似乎有一個大秘密就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也不想知道,但是艾瑞克卻急著要揭破一切。
「你現在情緒不好,」艾瑞克說話了,「我不和你多說了,你安心休養一段時間再說,你在和我鬧彆扭,我明白,你有這麼做的理由和權利……別生我的氣了,你想吃點什麼?都一天沒吃飯了。」
伊利斯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又翻身坐了起來,狠狠地瞪著他:「用不著你假惺惺地關心我!誰和你鬧彆扭!你是我什麼人哪!」
艾瑞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良久發出一聲輕歎:「伊利斯……我該拿你怎麼辦……」
伊利斯正驚訝著他的態度轉變,艾瑞克忽然一把把他擁入懷中,強迫地抬起他的頭,狠狠地吻了他!
他的手臂像要把伊利斯勒死般地緊抱著他,狂暴的吻撞痛了彼此的牙齒,輾轉著吮吸著伊利斯毫無防備的雙唇,像是要把他吞噬的熱吻……
突然他鬆開了伊利斯,火熱的黑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沙啞的聲音在平靜下隱藏著激情:「可別說你連這個都忘記了,我是你的愛人!」



8

伊利斯茫然地張著嘴,艾瑞克突如其來的狂吻和他的話都讓他反應不過來,他說了什麼?他幹了什麼?
他吻了自己,像情人間熱情的吻,他說他是自己的愛人?愛人?!
他一定是瘋了!要麼就是自己瘋了!這間屋子裡一定有一個人是瘋了!
「伊利斯?」艾瑞克看他發呆的樣子,擔心地輕喊。

伊利斯渾身一抖,清醒過來,忙不迭地甩開他的手,身子往後退去,神情古怪地看著他:「以前我只是在心裡想想,現在我知道了!你是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伊利斯!」艾瑞克無奈地看著他,「我知道你的反應會是這樣,你不願意承……因為你恨我……你有恨我的理由……」

「我恨你?」伊利斯象聽見了一個好笑的笑話一樣大聲笑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恨你?我早就說過了,我認輸!沒有什麼!成者王敗者寇,從古到今都是這樣,難道輸了我就得像我父親一樣自殺嗎?我為什麼要放棄?就因為我輸了嗎?我還不是可以好好地活著!像一個真正的貧民一樣活著!」
他的淚水盈滿眼眶,就要掉下來了。

「我很高興你能活下來了,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擔心……」艾瑞克的話才說了一半就被伊利斯給打斷了,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可是,你把一切都毀了……你就這麼輕輕地抬一下手,我的生活就全毀了……」
「伊利斯!」

「我怎麼會恨你呢?」伊利斯繼續平靜地說,臉上除了緩緩淌下的淚水,沒有別的神情,「是你在恨我吧?因為是我的父親先毀了你的生活,你恨我,我在你心目中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你當然希望我活著,都死了怎麼玩呢?你當然要我活著,好讓你繼續復仇的遊戲,我拚命拚命地跑,你就這麼緊追不捨……然後呢,你要幹什麼?說你愛我?讓我來猜猜,你毀掉我的肉體還嫌不夠,你又要毀掉我的精神乃至自尊嗎?你要看我哭著跪在你腳下求你嗎?是啊,多完美的復仇啊……你是真的很恨我呢……」
他笑了,帶著淚笑了:「我好後悔……」
本來是一臉無奈地看著他的艾瑞克聽見最後一句話,臉色忽然大變,冷峻得嚇人:「你終於還是後悔了嗎?」

「是,我後悔了。」伊利斯清清楚楚地說,「我後悔為什麼要貪生怕死地活著,為什麼當時不去死掉!死在監獄裡也好,自殺也好,都是很好的結局,總比現在好不是嗎?我逃了五年,躲了五年,提心吊膽地過了五年,最後還是被你找到了!早知道是這樣我就死了好了!為什麼還要活著!我死了好了!」
他終於忍不住地痛哭出聲,用雙手掩住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艾瑞克的臉色又和緩下來,伸手輕輕地擁住他:「伊利斯……我該拿你怎麼辦呢……不要哭好嗎?不要哭了……我曾發誓決不會傷害你的……忘了嗎?忘了也不要緊,我們慢慢地想起來……你現在不能理解,我會告訴你一切的,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是你的愛人,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這是事實。現在我不會逼你想起來,你好好休息,等你身體好了,我會把所有的事情給你一個交代,我說話算數!」
伊利斯猶豫著慢慢止住了眼淚,哭了一陣,反而心情好多了,他揉揉眼睛,抗拒著艾瑞克的手臂。
艾瑞克無奈地笑笑,鬆開手,從口袋裡掏出乾淨的大手帕,遞給他:「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離開了房間,臨走時還很體貼地把門關上。
伊利斯握著他的手帕,愣住了,混亂的腦子裡實在沒有對於今晚這樣的情況該如何應付的概念,他居然說他是自己的愛人?

他不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嗎?自己的父親也逼死了他的父親,本來的一切是簡單明瞭的,他知道被艾瑞克抓住就免不了痛苦地死去,已經對自己的死法有覺悟了,卻碰上了這麼一個意外情況!
他真是自己的愛人嗎?伊利斯不覺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了。

末了,他決絕地搖頭:騙人的!絕對是騙人的!雖然不知道艾瑞克是再耍什麼花招,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自己決沒有愛過這個人!一想起來腦子裡就全是恐懼的感覺,他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要編造一個這樣的謊話呢?
伊利斯想得頭都痛了也沒有答案,洩憤地用他的手帕擤了擤鼻涕,乾脆躺下了,反正明天他還會來,自己就等著吧!到要看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早晨的陽光照進寬大的窗戶,窗外還有小鳥悅耳的啼叫聲,伊利斯再一次地在這張豪華大床上醒過來,懶懶地用手遮擋耀眼的陽光。
許久沒有睡過這麼舒服的床了,卻睡得腰酸腿疼,還不如睡在地上來得舒服,他艱難地坐起來,覺得週身都沒有一個地方不疼,簡直不想動了。

睜開朦朧的睡眼,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拉床邊的繩子,但直到悅耳的鈴聲響起的時候他才真的嚇了一跳!這是從前臥室裡的叫人鈴,他已經忘了,徹底地忘了過去,但是一些小小的地方卻總是不經意地露出來過去生活的痕跡,時刻提醒他。
門開了,進來的不是艾瑞克,他多少鬆了口氣,還是面帶微笑的管家康華特站在門口,非常有禮貌地問:「您昨晚睡得可好,費司南先生?」

伊利斯臉色微微一僵,才想起來自己還是沒有穿衣服,他慌亂地四下尋找,康華特已經很體貼地拿過床尾的絲質晨衣遞給他:「您是要先梳洗還是先吃早飯?浴室在那邊。」

根本不用他提醒,伊利斯閉著眼睛都可以找到,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艾瑞克以不知道什麼原因的狂熱把這裡所有的一切都造得和從前一樣,浴室依然在那個地方,不會錯的。
他披上衣服下了床,赤腳踩在地毯上,一步,兩步,不多也不少,正好是八步,走到了浴室的門口,連門上金色的把手都沒變。

推開門,還是和從前一樣,白色大理石的浴缸,精巧的設計,不同的是多了一尊小巧的泉水仙女的雕像,這裡的露提爾沒有斜眼的毛病了,笑容滿面地托著一盒天藍色的浴鹽。
康華特趕過來擰開龍頭,溫熱的水嘩嘩地流進浴缸裡,他看見伊利斯驚訝的神情,解釋說:「這附近有一個溫泉,直接用管道引進房間裡,十分方便。」
伊利斯收起自己的表情,淡漠地點點頭。

「那麼,我出去了,有什麼事請隨時叫我。」康華特微鞠一躬,轉身出去了。伊利斯抓了一把浴鹽撒在水裡,看著水變成美麗的藍色,慢慢地跨了進去,把全身都浸泡在溫熱的水裡,不禁舒服得歎息起來。

他無意識地撩著水,盯著自己傷痕纍纍的身體,這幾天身上的傷痕真是多得數也數不清了,再加上以前留下的,現在的身體上幾乎找不到一塊巴掌大的皮膚沒有傷痕,粗糙的雙手上有著硬硬的老繭,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是可想而知,也是憔悴不堪的。
對於男性之間的戀情,在大陸上早已不是什麼希奇的事了,從王公貴族,到平民百姓,到處都存在著同性之戀,就連各處的花街,也開始做美少年的生意。

但是,那都應該是美麗的臉龐,美麗的身體,媚惑的微笑和眼波,柔軟滑膩的身體……而不是他這樣乾巴巴的,又瘦又黑的人。一個為了生存在社會最底層幹著最髒最累的工作的人。
他抬起手,再次確認了一下自己的確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年輕貴族,然後,笑了。

艾瑞克的謊言,說得還像真的一樣,就算自己真是他的愛人,那麼,看見這樣的身體,他還會有慾望嗎?以他現在的權勢,要找什麼樣的情人找不到,非要處心積慮地尋找他呢?
五年,一個人可以改變到什麼樣子啊……
那一段感情呢?
他也不知自己泡了多久,反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全都泡得發紅了,他才起身,幾乎沒有四面看,習慣性地伸手一抓,果然,就在老地方摸到了雪白的大毛巾。
走出浴室門的時候,他毫不意外地看見昨天他弄得一片狼籍的桌子已經收拾乾淨了,整齊得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康華特推著小餐車就位,微笑著說:「今天的早餐是火腿炒蛋和魚,請問麵包上是塗果醬還是花生醬?或者您比較喜歡奶酪?」
伊利斯看見擺得滿滿的餐車,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好好吃東西了,飢餓的肚子早已急不可耐地咕咕亂叫,催促著他趕快動手。
他嚥了口突然分泌增多的唾沫,遲疑地看了看,然後抬起頭來,沙啞著聲音說:「給我黑麥麵包好了。」
康華特神色不變,依舊微笑著重複:「黑麥麵包嗎?」
「是的。」伊利斯吃力地坐下,堅定地確認。
「真是特殊的口味。請原諒我的疏忽,我沒有為您準備這個,能不能請您先喝點飲料,我這就為您去準備。」
伊利斯掃了一眼裝在精美的瓷器裡的牛奶,紅茶,果汁等等,淡然地搖搖頭:「我只喝清水。」
「這……」康華特臉上的微笑首度失去了。
門又開了,穿著一身黑色室內便服的艾瑞克皺著眉頭站在那裡:「你先出去吧,康華特。」
「是,伯爵先生。」
艾瑞克在他離開之後關上門,走了過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何必為難他呢?」
伊利斯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你指什麼?我尊貴的伯爵大人?」
「我不是來和你慪氣的,來把早飯吃了,吃完東西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請現在就說。」伊利斯頓時豎起了全身的毛。
「不行,你得先吃東西,」艾瑞克堅持,「我不想你把自己餓壞了,這裡全都是你喜歡的口味,包括火腿也是來自布魯港的特產,你不是一向很喜歡嗎?」

「你說的那是從前吧?」伊利斯毫不退縮地說,「我剛才說的還不夠清楚嗎?我只吃黑麥麵包,喝清水,這才是我的正常飲食,吃這些貴族化的東西我會消化不良!」

「伊利斯。」艾瑞克在他身邊來回地踱著步,「你這樣敵視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聽我解釋好嗎?我說過會給你一個解釋的,當然要等你身體好了之後,你還要我說幾遍呢?我是你的愛人,我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任何時候都沒有!我找你是為了照顧你一輩子,我答應過你的,你忘了嗎?你是故意忘了,你只是不想承認而已!為什麼?你恨我嗎?」
伊利斯抬起眼睛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我也說過很多次了,我不相信你,包括你說的一切,我都不相信。」
艾瑞克語塞,眼睛裡像是要冒火一樣瞪著他。
伊利斯平靜地看著他,毫無畏懼。
輕輕的敲門聲,康華特進來了,手上端著一個托盤,微笑著說:「先生,您要的黑麥麵包和清水來了。」
在艾瑞克和伊利斯的愕然中,他把托盤放到伊利斯面前,鞠躬告退。
艾瑞克忽然笑了,愉悅地說:「我的管家盡力要滿足你的所有願望呢,那麼,你要的早餐已經來了,請用餐吧。」

伊利斯冷哼了一聲,抓起盤子裡切得整整齊齊的麵包片,毫無禮節地就這麼塞進嘴裡,出乎他的意料。艾瑞克以毫不次於他的速度也抓起麵包往嘴裡塞,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露出一絲笑意。
「我以為這是我的早餐。」他諷刺地說。
艾瑞克吃掉盤子裡最後一塊麵包,愉悅地伸手擦去伊利斯臉上的麵包屑:「我願意永遠與你分享我的一切,只求你永遠與我分享你的早餐。」
他溫柔的眼光卻令伊利斯打了個寒戰。低聲地說:「肉麻死了。」
艾瑞克笑得更開心了:「這是你的原話,伊利斯,也許你記不得了,可我還是記得很清楚。」

伊利斯茫然地看著他,艾瑞克收起了笑容,認真地說:「那一年我進入皇家騎兵兵團,在北方邊境駐防的時候,你不是冒著大雪來找我的嗎?不記得了?我一開始不想見你,你就在營房外面一直等著,等得都快凍僵了!」
他溫柔地掠過伊利斯亂亂的濕發,伊利斯皺起眉毛:有這種事麼?

「最後還是我投降了,在夜裡出來見你,你想跑過來可是腳都動不了,還是我抱你進了營房,灌了你一杯烈酒,一直抱了你一夜……然後早上我讓你趕快回去,畢竟費司南的繼承人不該呆在那種地方,可是你一定要吃了早飯才走,沒辦法我只好把自己的早飯拿給你,你說的就是這句話……我願意永遠與你分享我的一切,只求你永遠與我分享你的早餐……」
他微笑著,臉上冷酷的線條柔和不少:「現在我把這句話還給你,如果覺得肉麻也沒辦法,你自己說的。」

伊利斯嘴裡泛起苦水,他呆呆地聽著,心裡一個瘋狂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不會的!不會是真的!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他為什麼不記得了?他記得艾瑞克是他的同學,但兩家的關係一向不太好,雖然他們一開始是朋友,但是隨著局勢的發展,他們只會成為敵人!什麼時候又出來這樣的關係了?他怎麼會是自己的愛人?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岔子!他會有一個孿生兄弟嗎?還是一個和自己長得很像,像到可以騙過艾瑞克的人?據說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七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也許他就碰見了?
艾瑞克不像說謊的樣子……可是他確實什麼也記不得啊!
還是一開始他認為的原因:艾瑞克瘋了?
「怎麼了?」艾瑞克低聲問,「在想什麼?」

伊利斯猶豫著還是決定說實話,他抬起眼睛,望著艾瑞克的臉,低聲地,怯懦地說:「很抱歉……可是……我並不是你所認為的那個人……我不是你的愛人……真的,不是。」

艾瑞克點點頭,一點也沒有不悅或吃驚的樣子,他站直了身子,歎了口氣:「我明白,我也能理解……你不願意承認,你恨我……這些從前我也經歷過,但是你那麼堅決地追著我,讓我無法放手,既然你努力過,現在輪到我來為我們的感情努力了,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你心裡的塊壘,我會慢慢去消解它,我愛你,以前,現在,將來,都愛你,既然愛了你,就會連你恨我的部分一起包容,放心吧,上次你沒有放棄,這次,我也不會放棄的。」
伊利斯惱恨得差點拿起托盤往他頭上砸過去看他還開不開竅,都說了不是不是了!他還一副理所當然的寬容樣子!
「對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剛才不是說吃過早飯有話要對我說嗎?現在我聽著了!」
也許轉移個話題會好些,但願這個瘋子不要再大談自己和他是什麼愛人關係了!
艾瑞克拍了一下手:「差點忘了,你等一下。」他拉了鈴,幾乎是立刻,康華特就出現了。
「把早餐收拾一下,泡壺加蜜蓮席亞紅茶來,再把我書桌上那個盒子拿過來。」艾瑞克吩咐著。
康華特鞠了一躬。

馬上一切都就緒了,桌子上精美的產自萊貝的細瓷器花紋淡雅,濃濃的紅茶飄著甜香,艾瑞克為他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把一個鑲琺琅的大盒子捧到桌子上,慎重地打開了玫瑰圖案的盒蓋。
伊利斯連望都沒朝盒子裡面望一眼,他皺著眉頭看著艾瑞克,等著他進一步的說明。
「果然。你已經知道是什麼了。」艾瑞克笑著,「很熟悉吧?」
見鬼的才知道是什麼!伊利斯嘀咕著,終於往盒子裡面看了一眼。
(啊啊!真想斷在這裡吊死你們的胃口!)
盒子裡面整齊地疊放著一疊紙,全是印有費司南家徽暗花的信紙,看上去已經比較舊了。

伊利斯狐疑地看著艾瑞克,後者愛憐地摸著盒子:「我就假裝你失憶了吧,伊利斯……讓我們來看看能不能喚起你的記憶……這裡全是你寫給我的信,就是俗稱情書吧……」
他笑著在伊利斯額頭一吻,而伊利斯因為太驚愕,傻傻地任他吻了。
「慢慢看,我是不介意時間的。但願你看了之後能『回想』起一些來,不再那麼嘴硬了。」他微笑著走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9

「從我的窗前可以看見你每天經過的身影,我總是拖延時間在房間裡等待著你經過的一瞬,你以前都不知道我每天看著你吧?僕人們都說我是個磨蹭的少爺,可是他們不知道我這樣做只是為了看你一眼……貪婪地看著你,你一定又會說我是個任性的小孩了,可是艾瑞克你得認命啊,就是這樣的我愛上了你……明天,經過的時候請回頭看我好嗎?不要太久,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只要一眼就好,讓我知道你在看我……」
「我希望一年中有一千個節日,每個神都要求成百個祭祀,或是王家每天都有事情要慶祝,只有這樣我才能在公眾場合站在你身邊,可以看見你的臉……於是每一個這樣的日子,差不多都是我的節日了。」
「在你離開之後我開始寫這封信,你又要笑話我了吧,是剛見過面的,但是那樣一點時間怎麼夠呢?從來沒有這麼憎恨過黎明的到來,我只希望一直在你的懷裡安眠,如果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還是這麼想著,今天又可以見面了,真好!」
「我要參加馬術競賽了,彷彿可以看見你皺起眉頭不贊成的樣子,我只想見你一面,嘗嘗和你一起策馬飛奔的滋味,我請求你一次,雖然我們的實力懸殊,但是你可不可以和我保持一會的並肩?就一會兒好不好?讓我嘗到你在我身邊,和我一起騎馬的樂趣,然後你就可以離開我去奪取你的勝利,好不好?」
「聽說你要結婚了?恭喜啊,父親又在說著什麼要給我攀一門好親事的話了,我的心一直在下沉,我知道這是必須的,沒有辦法抗拒的,我和你都得認命了,你未來的新娘是國王的遠親吧,我真想祝賀你,但是我不能,我必須用全身的力氣來阻止自己不向你發出詛咒,這次的約會我不去了,希望你也不要來,我們分手吧!」
「我要見你!我一定要見你!就像你曾經偷偷溜進我家一樣,我也要偷溜進你家裡去,如果你擔心我的話就來吧,到我們的老地方去,我在那裡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去你家,隨他們怎麼辦,把我打傷打死都好!我要見你,誰也阻擋不住我,你也不能!」
「我從來沒有這樣地恨過父親,你就這樣地遠離了我嗎?連最後一面也吝與給我,雖然我沒有資格企求你的原諒,但是我還是要說上一千遍一萬遍對不起!我不要和你分開,無論你到北邊的雪原還是別的什麼地方,我都要去找你!你走了,我的心也走了……只有再見到你,我才會又是一個完整的人,所以,讓我去找你,無論如何,我要和你在一起了!」
「這是真的嗎?我見到了你?白天的那個你是真實的嗎?你真的回到王都來了嗎?直到我看見了你熟悉的字我才相信這是真的,讓我讚美神吧,是他又把你送回了我身邊,艾瑞克……叫著你的名字都可以讓我愉悅無比,我們見面吧,一次也好,好嗎?不要再分開了,經過這麼多,我不要再和你分開了!我等著你,一直到你來為止,如果你不來,就留我一個人在只有我們知道的地方,靜靜地,死去……」
伊利斯在溫暖的房間裡居然渾身發抖,他再也無法看下去了,使盡力氣把信紙扔開,赤著腳跳到門口,顫抖的手去拉門把手,沒有開,門鎖上了,他更加發抖起來,用拳頭使勁地敲打著門,嘶啞地吼著:「讓我出去!放我出去!」
門在幾秒鐘內開了,艾瑞克驚訝地扶住幾乎癱倒的他,一連聲地問:「怎麼了?伊利斯!怎麼了?不要怕!我在這裡,出什麼事了?」
越過伊利斯的肩頭,他看見房間裡的情景,紛亂的白色信紙象蝴蝶的斷翅一樣落了滿地,而伊利斯的臉比信紙還要白。
「怎麼了?」他擔憂地問,緊緊抱住伊利斯不停顫抖的身體。
伊利斯發狂地叫起來:「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那不是我寫的……不是……是騙局……我不信!我不信……」他的手指無助地緊攀住艾瑞克的衣服,勉力支撐著自己頹然的身體。
是真的,他自己的字跡不會認錯,全是他寫的。
可是,為什麼他想不起來?一點關於信的記憶都沒有,他的頭都快要炸了,還是想不起來,儘管在嘴裡拚命地否認,心裡卻悲哀地明白:是他寫的,艾瑞克拿出來的信,確實是他的字跡,他的感情。
為什麼記不起來?為什麼?
艾瑞克有力地抱著他的腰把他帶到了床邊,低聲地哄著:「好好好,不是,不是,你先冷靜下來,伊利斯,不要怕,我在這裡陪著你,你冷靜下來……」
伊利斯的雙手狂亂地舞動,歇斯底里地叫:「撕了它!全是假的!撕了它!我不是你的!從來都不是!聽見沒有!那是假的!」
「聽見了聽見了。」艾瑞克按住他的手,熟練地在他頸上一壓,瞬間的缺血使伊利斯短暫地暈了過去。
在他暈暈忽忽的時候,有什麼飄著香氣的溫熱液體送到嘴邊,艾瑞克輕聲地說:「喝下去……乖,喝下去就不難受了,乖,張開嘴,喝吧。」
伊利斯還處於無法思考的情形,茫然地張開嘴,慢慢地喝下了安息茶,艾瑞克鬆了一口氣,輕輕撫摩著他的額頭,低聲地說著安慰的話,伊利斯繃緊的肌肉逐漸放鬆,眼睛疲倦地合上,呼吸也變得均勻起來。
艾瑞克一直等到他徹底睡著才離開他,蹲下身揀著丟了滿地的信紙,拿安息茶過來的康華特站在一邊,猶豫了半天才開口:「爵爺,事情好像有些不對頭的樣子……您不覺得費司南先生的反應很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他恨我,就是這樣。」艾瑞克細心地把信紙疊好,「我理解他的反應,是我毀了他的家,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就像他的父親毀了我父親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愛他,而他也愛我,他之所以死也不承認是因為他的驕傲,身為費司南家族最後繼承人的驕傲,他為了生活可以在任何一個人面前卑躬屈膝,只有我不行,就算是餓死他也不會對我開口的,這就是伊利斯,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他把整理好的信又放回盒子裡,皺起眉頭:「我原以為他會和他的未婚妻一起到國外去,那據說是他父親為他選的某位身份高貴的貴族小姐,但是,我沒想到他會留在王都……」
「費司南先生一直過著比較艱難的生活。」康華特客觀地評價。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補償他,」艾瑞克的臉上充滿疑惑,「可是他不太願意領情……把盒子放回書房,我今天留在這裡陪他。」
康華特看上去還想說什麼,但是很聰明地沒開口,接過盒子,微鞠一躬就離開了。
艾瑞克半躺在伊利斯身邊,深深地歎息著:「伊利斯,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俯下身,一個甜蜜溫柔的吻落在伊利斯的雙唇上。


也許是安息茶的作用,醒來時伊利斯還覺得疲倦無力,他呻吟著想坐起來,卻被一個人輕柔地制止住,他迷茫地睜開眼睛,艾瑞克那張冷酷的俊臉出現在面前。
頭還是暈暈的,伊利斯吃力地開口:「你……」
「吃飯。」艾瑞克簡單地說,順手舀起一勺麥片粥送進他嘴裡。
伊利斯突然地被塞了一嘴食物,本能地嚥了下去,甜甜的蜂蜜味道在嘴裡蔓延開來,與此同時肚子激烈地叫出聲。
「我說……」他又要再度出聲,艾瑞克皺起眉頭又餵了他一口:「先吃飯再說。」
再放任他這樣下去,還沒有得到他真心的愛,伊利斯就會因為營養不良而先走一步了。
「我自己會吃!」受不了他的餵食,伊利斯惱羞成怒地說。
艾瑞克絲毫不理睬他,又是一勺餵過來,伊利斯劈手奪過勺子,賭氣地大口塞進嘴裡,另一隻手也同時接過深口盤子。
很快地,他把空盤子扔到艾瑞克面前,眼睛裡閃著挑釁的光芒:「滿意了嗎,伯爵大人?」
「吃飽了沒有?還要不要了?」艾瑞克溫和地說。
伊利斯愣了一下,明白自己又上當了,他垂下雙肩,無聲地扭絞著被單,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
「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要談一談的,」艾瑞克坐回床前的椅子上,「伊利斯,我知道你恨我,但是,這也不能成為你不承認我們愛情的理由,曾經,我想放棄的時候,你不是也很激烈地要求我不要被仇恨蒙蔽眼睛嗎?為什麼到了你自己,就不能冷靜一點呢?你躲了我五年,還要躲下去嗎?你自己想一想,是真的要放棄我們的感情嗎?」
伊利斯無言以對,昨天之前還是那麼堅定的信念,在看了那些明顯是自己寫的情書後劇烈地動搖了。
「反正,我是不會放開你的,無論出了什麼事情都不會的,就算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牢牢地捆在身邊,我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感情,也許你現在不愛我了,也許你恨我,我都不在乎,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就好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伊利斯低著頭,輕聲地說:「是嗎?你是愛我的?五年來你一直不停地在找我?用盡了各種方法?是不是?你甚至用了賞金的方法來捉拿我嗎?我很想知道,賞格是多少,可以讓我被所有人出賣的價格是多少?大概是一個我聽了都會自投羅網的巨大數目呢。」
艾瑞克的聲音充滿迷惑:「你說什麼?我從來沒有出過什麼賞格,我認為再多的金錢也是對你的侮辱,什麼賞金?」
伊利斯冷笑著:「那是你對人性的估計不足,否則也不會白浪費了五年……你說什麼?你沒出過賞格?」
他半信半疑地看向艾瑞克,看見比他還要疑惑的臉。
艾瑞克轉瞬恢復了冷酷的表情,語氣堅定地說:「我早就知道我們之間有誤會,說說看,伊利斯,是什麼事情讓你覺得我會出個賞格來捉拿你。」
伊利斯也糊塗了,結巴著說:「可--可是,自從你找到我之後,有人要殺我啊?我先是跑到附近的小酒館,躲了起來,然--然後老闆和小夥計就要殺了我……還有,我在採石場的朋友,他--他也想殺我……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為了錢,他們怎麼會殺我呢!」
艾瑞克的下巴繃緊了,烏黑的眼睛散發出煞氣:「名字?」
伊利斯遲疑了一下:「小酒館已經被我燒了,那個人也逃了……」
「告訴我名字,伊利斯,這是關係到你生命安全的大事!」艾瑞克不容反抗地說。
「我不想說。」伊利斯咕噥著。
「我有辦法查出來。」艾瑞克斷然說:「那不是我幹的,我從沒有為你出過一分錢的賞格!但是如果是危害你安全的人,我會讓他們後悔生到世上來!伊利斯,原來你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好了,現在你放心了吧?那根本不是我!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
伊利斯疑惑地看著他,越來越不明白當前的狀況了,就是說,本來是他好朋友的人要殺他,而應該是殺父滅門的仇人卻要保護他,還口口聲聲地說他們本來是一對戀人。
「艾瑞克,我想讓你知道……」他囁嚅著說,多少被他的煞氣嚇到一點,「我真的不記得我們……的感情是那樣的……還有那些信……我也不記得了……」
「沒關係。」艾瑞克還是把他的話當成任性的表現,微笑著拍拍他,「我很有耐心,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再加上你對我的誤會……好了,這都不是問題,我會讓你再愛上我的。」
「我是說真的!我……」伊利斯發急地漲紅了臉。
「你在尋求保證是嗎?那好,我給你!」他快樂地彎下身,深深地吻了伊利斯。
溫暖乾淨的男性氣息一下子包圍了伊利斯,濕潤的雙唇壓上來的時候他模糊地想起了一點什麼,是個吻麼?是艾瑞克的吻麼?
可是艾瑞克沒有讓他多想,用近乎是霸道的吻讓他失去了思考,只是被動地迎合著。
結束了這個吻之後,艾瑞克用一種宣戰的口吻自信地說:「你會再愛上我的,伊利斯,我確定!」



10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的呢?伊利斯第一千遍問自己,前幾天他還在逃亡中,似乎全世界都在與他為敵,幾乎走投無路的樣子,可是現在呢,卻有人將整個世界都捧在了他面前。
他端起細瓷茶杯,聞著正宗的蓮席亞紅茶的濃香,不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坐在桌子那端的艾瑞克驚覺地從文件堆裡抬起頭來,關心地問:「悶了吧?還是茶不合你口味呢?」
伊利斯微笑著搖頭,拿起一塊鬆軟的果仁蛋糕放進嘴裡:「我只是覺得人生的際遇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幾天前的我還是個下等的貧民,現在忽然就坐在這裡,成天無所事事地享受。」
艾瑞克冷俊的臉上也不由泛起一絲微笑:「都過去了,伊利斯,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吃一點苦,我不是說了嗎,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後,就陪你到鄉間去住上一段時間,徹底地休息一下。」
伊利斯合上手中的詩集,半抱怨地說:「我已經休息得骨頭都疼了,再這麼吃了睡睡了吃,馬上就要變成豬了!」
「你想運動一下?那也沒問題,秋天的鄉間是狩獵的季節,雖然沒有什麼大獵物,但是有狐狸啊,我會為你獵到最好的狐狸,今年冬天,你就有人人羨慕的狐皮大衣了!」艾瑞克臉上的柔情若是讓別人看見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伊利斯有些害羞地躲避著他的視線,如果是演戲的話,艾瑞克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演員了,他扮演的溫柔的情人不容得有人絲毫的懷疑,於是,他也逐漸相信可能是自己的記憶真的出了什麼問題,艾瑞克真的是他的情人。
每天早上睜開眼睛都可以見到他,一起吃過早飯之後他才出門,不論多忙,中午一定趕回來和他一起吃中飯,下午通常是讓他坐在書房裡看看書,喝過下午茶之後艾瑞克就帶著大堆的公文回來陪他,晚上都要看著伊利斯上了床,再說幾句溫柔的情話才悄悄離去。
他是真的愛自己啊,雖然每次照鏡子的時候伊利斯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儘管開始過上了舒適悠閒的生活,可是過去的五年磨難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是不可磨滅的,他再也不可能是過去的那個伊利斯.費司南,國內最高貴門第的繼承人,最優雅的貴族少年。
每一次他流露出這樣的想法時艾瑞克總是豪爽地笑,然後摟住他來個熱吻,在他開始意亂情迷的時候對他說:「傻瓜,我愛的是你,是你藏在眼睛後面的靈魂,和外貌無關,要是為了美貌,外面漂亮的男孩子多得是呢,我只要你一個就好!」
聽了他的話伊利斯雖然不是很高興,但是,很安心。
今天艾瑞克又是和往常一樣,把伊利斯送上床,和他一起做了晚禱,伊利斯抬眼望著他出名冷酷卻對他很溫柔的俊臉,出神地歎道:「老天,這多像一個夢啊。」
正要轉身離去的艾瑞克停住了腳步:「很虛幻嗎?」
「是啊,幸福得很虛幻,就像夢一樣。」伊利斯朝幔帳的頂端伸出雙手,「現在我好像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可是,我害怕哪天一醒過來,什麼都沒有了,我握住的,只有空虛而已。」
「被子蓋好,當心受涼了。」艾瑞克回來把他的手放進被子裡,「放心吧,無論什麼時候,你醒來的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
「嗯。」伊利斯滿足地低聲哼哼。
看著他閉上眼睛,艾瑞克起身把燈滅掉,窗外的月光照進來,把他修長挺拔的身影剪映在飄拂的幔帳上。
「其實,我才真怕這是一個夢呢。」他低聲說,「過去的五年,我整夜無法睡覺,就在這間屋子外面踱步,門口的地毯都走壞了好幾塊……我總是夢見你回來了,就在這間屋子裡,像從前一樣,當我進來的時候,你抬起頭,對著我笑……每一次我都以為那是真的,從床上跳起來衝到這裡,但是……開門的瞬間,你就消失了,嚴重的時候我整夜整夜在門口徘徊,不敢睡覺,在夢裡見到你的感覺當然很好,可是,夢一醒就什麼都沒了,我天天都要忍受著失去你的痛苦……」
他歎了一口氣:「所以,每次開門的時候,能夠看見你,對我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伊利斯緊閉著雙眼,手指抓住了被子,聽見艾瑞克開門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臉上滑落下來。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6 14: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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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伯爵府的時候,伊利斯有些不太適應地環顧著四周,這次他是從正門出來的,身上換上了一套比較正式的禮服,本來艾瑞克有很多設計,但是伊利斯執意要穿和他一樣,式樣簡單,沒有任何修飾的暗色套裝。
「可是我還是喜歡看你穿得華麗一點,讓我感到過去的好時光又來臨了。」艾瑞克有些惋惜地順從了他的意見。
腦子裡靈光一現,伊利斯衝口而出:「好讓你再笑話我是個會走路的聖誕樹嗎?」
說完之後他吃驚地瞪大眼睛,是什麼時候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好像也是這樣,是情人間甜蜜的鬥嘴,可是他不是不記得了嗎?難道,真的是自己忘了?
艾瑞克沒有注意他的異常,專注地從手上褪下一枚鑲嵌著大藍寶石的家族戒指,拉過他的手給他戴上:「喏,戴著,我要讓大家都看見,你是我的。」
對於他的佔有慾伊利斯只是微笑了一下,的確,他以平民的身份出現在宮廷裡,是需要有個強有力的保護人,對於宮廷裡的勾心鬥角,他再清楚不過了。
本來王太子度完蜜月回來,艾瑞克見過妹妹就要陪他到鄉間城堡去的,但是,剛成為王太子妃的伯爵小姐很堅決地要求哥哥把伊利斯帶進宮廷覲見。
這就是伊利斯現在出門的原因,四匹高頭大馬拉著的豪華馬車已經在等著了。
艾瑞克讓他先上了車,自己坐在靠門的位置,在別人面前,他始終保持著那不怒自威的嚴肅表情,只有伊利斯才享受過他的溫柔呵護。
「記著我的話,」他叮囑伊利斯,「等會兒我妹妹無論說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裡,我會和她說話的。」
伊利斯無奈地看著他:「艾瑞克,她是太子妃啊,是這個王國裡地位第二高的女性,你不要認為她還是那個可以被你按在膝蓋上打屁股的小女孩。」
艾瑞克哼了一聲:「我還後悔她小時侯少打了呢!現在的她太任性了,如果她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不用再忍,我帶你馬上走就是。」
伊利斯哭笑不得地握住他的手:「這是王家覲見,你以為是什麼?可以說走就走的嗎?」
「不管怎麼樣,反正要是她要為難你我就不會在乎什麼禮節。」艾瑞克斷然說,反握住他的手。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伊利斯訝然地說,「你忘了我是幹什麼的嗎?採石工啊,我的牆壁比大理石還要結實呢。」
艾瑞克也不禁笑了,寵溺地把他摟進懷中:「不要擔心,無論她說什麼,明天我們就回鄉下去,在那裡沒有這麼多的事情讓你煩心了,正好休養一段時間。」
伊利斯歎了口氣:「又來了,艾瑞克,我早說過了,就算這五年我過的日子是……平民化了一點,但是也吃得飽穿得暖,你別老看得我像是飢寒交迫一樣,這麼愛擔心可不是你的作風。」
艾瑞克輕哼一聲:「你還不是一樣,我跟你說我是去參加皇家騎士團的駐防,你眼淚汪汪地拉著我的袖子就像我要去做苦力一樣,還反覆地念叨:「你的口糧夠吃嗎?晚上會不會凍醒?我多加條毯子給你好不好?」真是的,你想害我成為全團的笑柄啊?」
伊利斯縮進他懷裡,不是為了害羞,而是恐懼。
他根本不知道艾瑞克在說什麼?他說的是自己嗎?就算是失憶,總該留下一些些的印象吧?可是他沒有,一點也沒有,所有艾瑞克和他的情話,他都像是第一次聽說。有時候他不得不想:是否真有一個和他面貌一樣的人用他的名義和艾瑞克談情說愛了呢?
馬車噠噠地駛進王宮氣派的院子裡,僕人下來打開了車門,艾瑞克先下來,不顧周圍好奇的目光,伸手把伊利斯扶下來。
濃綠的草坪環繞著白色的宮殿,造型優美的樹叢點綴著庭院,中心是三組表現女神和騎士故事的大理石雕像噴泉組,一串串噴撒在空中的晶瑩水珠在秋天金黃的太陽光照射下象神灑向人間的珍珠。
伊利斯掃視了一眼周圍,庭院裡三三兩兩地散佈著等待覲見的貴族,都遮遮掩掩地向這邊看著,他在心裡微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跟隨著艾瑞克走向了覲見專用門。
頭戴銀色假髮,神色嚴肅的王宮侍從恭謹地拉開門:「伯爵大人,王太子妃殿下正等著您的到來。」
艾瑞克忽然猶豫了一下,轉身對伊利斯說:「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進去和她單獨說幾句話。」
伊利斯的眼睛透著疑問,艾瑞克壓低聲音說:「不要擔心,我只是囑咐她一些事情,脫下王冠她也只是個孩子而已。」
「好吧。」伊利斯點點頭,畢竟他們是兄妹,多日沒見了,總有些話不想讓別人聽見。
「你就在這裡等我,別亂跑,」艾瑞克不放心地把他拉到走廊的窗戶前,「看看風景什麼的,我馬上就回來接你。」
「知道啦。」伊利斯笑著說,「我又不是沒來過這裡,還會迷路嗎?你去吧,讓王太子妃久等可很失禮。」
艾瑞克看來還是不太放心的樣子,但沒說什麼,快步跟著侍從走進了裡面。
伊利斯出神地看著透明的玻璃窗外如畫的景色,真是恍如隔世啊,以前他經常在王宮裡出入的時候,從來沒有靜下心來看看風景,甚至還偷偷埋怨過王宮的裝潢太過華麗,沒有藝術的美感,可是現在呢?
他輕笑一聲,背後從王太子覲見室的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是什麼人覲見結束了吧?他沒有回頭,也根本不關心。
「真是天大的驚喜啊!這不是伊利斯嗎?」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說。
伊利斯皺起眉頭,不得不回身看看這無禮的傢伙是誰,一個穿著華麗,像只火雞奓著翅膀般的瘦高個站在面前,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容。
好像有些眼熟,不過,是誰呢?
「看到你重又回到宮廷真是件高興的事啊,今天真是重逢的好日子,」他裝模做樣地整理著根本不亂的領花,「畢竟是老同學了嘛,為你高興啊。」
腦子裡閃電般地想起來了!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德諾司男爵,從前象哈巴狗一樣跟在他和幾個地位較高的同學身邊,極盡諂媚之能事,現在就毫不留情地來落井下石了!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男爵大人。」心裡很不舒服,但是表面的禮節還是不能少的,伊利斯敷衍地說。
「怎麼啊?稱呼我男爵大人?哦,對了!你的爵位已經被剝奪,費司南這個姓已經不是貴族了嘛!」他恍然大悟地敲著額頭,「那你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平民了?平民見到貴族不是該行禮嗎?我差點忘了呢!」
伊利斯微笑著,果真彎下身去行了一個標準而優美的鞠躬禮:「是的,男爵大人。」
本等著看好戲的德諾司男爵尷尬地咳了兩聲:「咳咳,不必啦,老同學了,這麼客氣幹什麼……我剛才是和你開玩笑的……對了!」他忽然又有精神了,「平民不允許進入王宮,是誰帶你來的?」
伊利斯平淡地回答:「是德拉威伯爵大人。」
「啊!這麼說傳言是真的了?」德諾司男爵做出扼腕痛惜的樣子,「當我聽到謠言的時候,還和那些傢伙爭辯來著,沒有想到啊,你果真是這樣子的人!唉!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啊……」
「能不能請大人明示,我是哪樣一種人呢?」伊利斯有意問。
德諾司一副正中下懷的樣子:「還用說嗎?你自己做過的事情!你不是被德拉威納為男寵了嗎?」
伊利斯皺皺眉頭:男寵嗎?消息傳的還真快呢。
「噯噯,你不用解釋!我明白!我都明白!」德諾司男爵看上去比他還要痛心疾首,「你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想要報復你,因為你父親對他家做的事,他恨你恨得要死,就用這種辦法來報復,像德拉威那個人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的,讓我吃驚的是你啊,伊利斯,你不是一向很驕傲的嗎?我原以為你被他抓住之後也會保持你一貫的驕傲而引頸就戮哩!這樣才符合你公爵繼承人的身份嘛,何必要出賣自己的身體呢?就這樣苟且地活著是你的選擇嗎?我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的啊!伊利斯,靠出賣自己身體活著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他眼睛閃閃地盯著伊利斯,等著回答。
「我的身體一向很健康,五年來我做過很多工作,每一種工作都是要出賣自己的身體,也就是勞力的,我幹的都很好,靠自己的身體來賺取自己生活需要的錢,沒什麼不對。」伊利斯平靜地說。
「是這樣啊?」德諾司逼近他,「那麼,我也請你到我家裡去『工作』一下好不好?伊利斯?」
「抱歉,我現在還有約在身,如果哪一天我的工作丟了,我將很感謝男爵大人給我的工作機會,」伊利斯淡淡地說,「我幹過捕鼠工,拆屋子的匠人,殯葬工的挖墓人,還有殮屍後的清潔工作,不知府上需要哪一類的服務?」
德諾司男爵的臉由白轉紅再轉青,終於忍耐不住地怒罵一聲:「你這該死的混蛋!」揚手就是一個耳光!



11

就在他的手即將扇到伊利斯的一剎那,有個威嚴的聲音冷酷地在他身後響起:「能問一下你在這裡幹什麼嗎?德諾司男爵?」
他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佯裝去摸自己的鼻子:「啊……我在和伊利斯敘敘舊,畢竟是同學一場了嘛,我很關心他的近況呢。」
艾瑞克板著臉從他身邊過來,保護性地擁住了伊利斯的肩膀,冷冷地說:「真是費心了,不過,不敢勞駕你,我會把他照顧得很好。」
伊利斯微笑著落井下石:「男爵大人很熱心地要在他府上為我找一個工作,我們正談著細節。」
艾瑞克的臉色更難看了,冷哼一聲,連告別的話都不說,擁著他大步離去:「走吧,太子妃現在能見你了。」
德諾司男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悻悻然地看著他們走了。


吉尼亞的王太子妃,正是十六歲的妙齡,和哥哥一樣的黑髮黑眼,輪廓卻秀美得多,穿著正規的王家禮服安靜地坐在那裡,美得就像一幅女神的畫。
艾瑞克草草地鞠躬:「太子妃殿下,我如約帶費司南先生覲見。」說著直起身子,含有深意的眼睛直盯著她。
太子妃漫不經心地扇著象牙的小扇,和藹地招呼伊利斯:「很久不見了,你身體還好嗎?」
「是,多謝太子妃殿下關心。」伊利斯生硬地說。
太子妃伸了伸舌頭,忽然對艾瑞克翻了個白眼:「哥哥你也真是的,這樣看著我, 怕我把他吃了嗎?」
幸虧房間裡沒有陪同的女官,否則一定會嚇得暈過去。
伊利斯也吃驚非小,艾瑞克倒像是習慣了,冷冷地說:「人我帶來了,你也看過了,我們可以走了吧?」
說完他捉住伊利斯的手就要離開,太子妃漲紅了臉,精緻的五官即使在生氣的時候也很漂亮:「真是無禮!人家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呵呵。」艾瑞克深邃的眼睛望向她的臉,「要不要我教教你真正無禮的事?」
太子妃皺起了清秀的眉毛,差點把手中的扇子朝他扔過來:「你再說!」
「好了!」艾瑞克不耐煩地說,「還有什麼話你快說!我們的時間寶貴得很。」
「我知道,要回鄉下去嘛。」太子妃酸溜溜地說,「哼,本來我也可以在國外悠閒地度蜜月,兼國事訪問,是為了誰的事才連夜趕回來的呀?」
說著,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穿著白緞禮服鞋的小腳還狠狠地一跺。
「怎麼?」艾瑞克挑高眉毛,「我還該感激涕零了?尊敬的太子妃殿下?」
「嗯,」太子妃高傲地昂起小小的下巴,「免磕頭。」
艾瑞克冷哼著,和她一模一樣地昂起下巴:「可惜抱歉了,我不領你的情,無論是你的意思還是王上的意思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有他一個而已。」說完他伸手摟住伊利斯的肩,充滿了佔有的意味。
伊利斯五味雜陳地垂下了眼簾:原來,他的事已經傳到了宮廷,甚至,還驚動了國王……
「哎呀,哥哥,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因為國王陛下居然對你的事沒有反對的意見,他只是笑著說了一句:『還真像是德拉威伯爵做的事。』就算了,他不反對我才感到不對勁的。」
「是嗎?」艾瑞克不以為意地說,「他的意見,我本來就不打算放在心上,既然他贊成,那麼好極了,我也想他會這麼做的。」
「為什麼?」太子妃困惑地問。
「很簡單啊。」艾瑞克冷笑著,「他當然不想我的勢力進一步地擴大,而遏制我的最好方法,就是讓我不能留下子嗣!」
他的手握緊伊利斯的肩,「我愛的是伊利斯,這樣如果我死了,德拉威家的勢力就不會擴大,而你,我親愛的妹妹,正是我的手下效忠王室的最好理由……如果他反對,我倒不知道會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艾瑞克烏黑的眼睛散發出霸道的威嚴氣勢,伊利斯頭一次有心旌搖動的感覺,他覺得艾瑞克彷彿正為了他和全世界宣戰!
是啊,他是自己的情人啊……
「既然這樣,那就隨哥哥你高興吧。」太子妃歎了口氣,「我不當太子妃也無所謂,只要你過得好就行了。」
「傻瓜。」艾瑞克露出了兄長的慈愛面容,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髮,「你這樣說,溫和的王太子殿下會傷心的,我也只希望你過得好啊,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答應王太子的求婚的?」
太子妃撒嬌地抱住他的手臂:「他當然對我很好,好得有時我都以為是做夢那麼的幸福哪,可是哥哥,宮裡真的有些悶呀……你說要回鄉下,我也很想再像從前一樣住在那裡,每天釣魚,採花,野餐……比在這裡接見大臣好過多了。」
「那是因為你現在成了王太子妃,將來的王后,有些事情是不可以任性的,這是你的責任,明白嗎?」
太子妃點點頭,做個可愛的鬼臉離開了他,重新坐得很端莊的樣子,輕咳一聲:「那麼,伊利斯卿。」
伊利斯默默地鞠躬。
「我哥哥就拜託你了,」太子妃嚴肅地說,「他這個人啊,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強勢得很,掌握著大權,硬得像穿著騎士的盔甲,冷得像北方雪原的石頭,還很急燥,但是他的心還是很脆弱的,尤其是面對感情……所以,請你耐心地對他。」
一旁的艾瑞克早已聽得青筋暴露,忍無可忍地說:「說完了沒有?!」
太子妃又賞他一個白眼:「最後,祝你們幸福。」
艾瑞克心裡感動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囉嗦!我們不需要你的祝福!要找的話還不如去找大祭司來得虔誠!」
「哥哥你還真是愛鬧彆扭耶!」太子妃終於冒火地把扇子朝他扔了過來,「就不會說句謝謝嗎?」
艾瑞克一手抓住扇子,另一手抓住伊利斯,大聲說:「謝謝太子妃殿下的賞賜,覲見就此結束,也祝太子妃殿下幸福!我們走了!」
說完他拉著伊利斯就往外走,背後傳來太子妃的跺腳聲。


一直到坐進馬車裡,伊利斯都在微笑,平和的微笑,艾瑞克注意地盯著他看,終於問:「笑什麼?」
「啊?」伊利斯轉臉看著他,不明白地問。
「你啊,不用在意我那個妹妹。」艾瑞克細心地拿起墊子下的毛毯給他蓋在腿上,「我父親出事的時候她還小,跟著我母親在流放地過了幾年,後來借助別人的力量回到鄉下去住,那時侯我在皇家騎士團服役,也沒有想到將來會有一天能重新得到爵位,所以她基本沒有接受過什麼貴族小姐應該接受的教育,很任性。」
「不,我覺得太子妃殿下人很好啊。」伊利斯發自內心地說,他自己是獨子,卻也在社交場上看多了兄弟姐妹之間的爾虞我詐,虛偽冷漠的親情一直是貴族家庭特有的產物,但是艾瑞克和他妹妹之間就完全不一樣,可以明顯地感到他們之間濃厚的兄妹感情。
「那麼,你在笑什麼?」艾瑞克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伊利斯避開了他:「有說我不可以笑嗎?」
「伊利斯。」艾瑞克輕歎一聲,抓住他的手,溫熱的手掌把伊利斯的手完全包了起來,「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呢?我愛你啊!你所有的感覺我都想和你分享,如果你在擔心什麼,為什麼不對我說呢?我不想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想保護你!愛你!你不明白嗎?在我們中間,仇恨是那麼重要嗎?」
伊利斯無言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說:「艾瑞克,放了我吧。」
(啊啊!真想斷在這裡!不過某A更壞心!)
艾瑞克神色沒變:「你說什麼?」
「放了我吧,艾瑞克。」伊利斯還在微笑著,眼眶中卻逐漸積聚起閃亮的淚水,「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了,五年了,什麼都會變的,你對我很好!你愛我!可我無法回應你的愛,我不是你愛的那個伊利斯了!」
艾瑞克的眼睛慢慢沉鬱下去,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她決沒有說什麼,那麼,是那個在走廊上說話的傢伙了?」
伊利斯詫異地看著他。
「他和你說了什麼?沒關係,我不想知道,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將再也無法在吉尼亞立足了。」艾瑞克淡淡地說著,彷彿在處置牲畜一樣地簡單。
伊利斯模模糊糊地想起來,急忙說:「不是!不是他說了什麼……」
「那是什麼?!」艾瑞克激烈地叫,「好好的你怎麼又說起來了?我們來之前不是說好明天就要去鄉下的嗎?你不是已經接受了我的愛了嗎?五年了什麼都會改變,但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變過!我什麼都得到了!爵位!家產!財富!權力!人們的羨慕與敬畏!可是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想變得強大,只因為我想保護你!想愛你!可是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再接受我呢?就因為我逼死了你父親嗎?我父親也死在你父親手裡,我從來沒有怨過你啊!」
他陡然地住了嘴,低沉地說:「原來,你還是後悔了嗎?對以前的事情……你還是後悔了嗎?」
「不是!」伊利斯慌亂地反駁,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事又怎麼談得上後悔呢?他根本不記得艾瑞克愛他了啊!
艾瑞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又耐心地問:「那麼,為了什麼?」
伊利斯知道不說他肯定不會放過自己,猶豫了半天,開口說:「艾瑞克,你現在的地位來之不易,德拉威家族在你的手上重振,像你說的什麼都有了,你真的要放棄嗎?一個家族無論怎麼強大,沒有繼承人還是遲早會沒落的。你不能為了我……」
「我能!」艾瑞克斬釘截鐵地說,「德拉威家族已經滅亡過一次了!如果我不能成功,它就再也不會出現,現在我成功了,德拉威家族在我的手中振興,也可以在我的手中滅亡!我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溫柔地轉向伊利斯:「再說,有繼承人而沒落的家族也有吧,反正每個家族,每個姓氏都有滅亡的一天,就連這個王國也是一樣,我們何必為了這種身後事而耽誤一生的幸福呢?」
伊利斯猶豫著:「可是,你是因為我……我的心裡很亂,我覺得我不配得到你的感情……」
「配與不配,是我說了算的。」艾瑞克以一貫的霸道說,「我認為你是值得我拿一切來換的無價之寶,如果今天國王要我用我有的一切來換取你,我也會答應的!」
他摟緊伊利斯:「你是我的!我不允許你再胡思亂想!」
伊利斯放鬆地靠進他懷裡,心裡還是沉甸甸的不舒服,真的就這麼跟他走嗎?為什麼心裡總是有罪惡感?他真就可以放開一切,跟著這個聲稱愛他的男人走了嗎?未來的歲月裡,他是不是永遠要背負著這種罪惡感呢?
神啊,請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他下定了決心:「艾瑞克,我想去做個禱告。」
「禱告?行啊。」艾瑞克有些驚訝但還是沒有阻止他,「你想去請哪個祭司來呢?我一向和這些聖人不太來往。」
「不!不要找祭司來。」伊利斯搖著頭。
「大祭司的話……得我們上門去,而且太急了還不一定有空。」艾瑞克開始擔心了,「非得今天去嗎?」
「我只要做個禱告,不用驚動那麼高貴的人。」伊利斯幽幽地說,「只要找個神像所就行了……」


位於貧民窟附近的神像所是宗教建築中最小的一種了,只有始終是初級得不到晉陞的聖徒才會住在這種地方,為這些幾乎被神拋棄的可憐人努力地提示著神的存在和神的恩典,可是實際上,某些聖徒的某些行為連人都不能原諒,更別說是侍奉神了。
但是,這座神像所裡的聖徒顯然是個異類,窄小的建築外表相當乾淨,石子路上連一根雜草都沒有,既然不是教團出的錢,那就是裡面住的聖徒親力親為了。
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聖袍的褐髮男子走了出來,溫和地說:「有什麼事嗎?」
「喬瑟聖徒。」伊利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打擾了。」
「啊,是伊利斯啊,」喬瑟聖徒和藹地笑著,「上次講道的時候沒有看見你,我還以為你搬走了呢。齊美拉好嗎?」
伊利斯含糊地點點頭:「如果不麻煩的話,我想做個禱告。」
「歡迎歡迎,對於那些向神靠攏,渴望得到神的安慰的孤單靈魂,神的大門永遠是開著的。喬瑟側過身子讓出道路,又對艾瑞克說:「這位兄弟,你也一起嗎?」
從剛才開始,艾瑞克就一直認真打量著這個聖徒,半舊的聖袍洗得十分乾淨,穿得也很整齊,褐色的長髮溫順得像主人的笑容一樣,整個人散發出溫和安詳的氣息,沒有絲毫的危險感覺。
他真是一個聖徒,而且比他見過的許多高級祭司還要莊重得多,艾瑞克不禁對他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有些好奇。
伊利斯瞥了一眼艾瑞克:「不,他不進去。艾瑞克,你先回去好嗎?我想和喬瑟聖徒好好談談。」
艾瑞克知道他有話不想讓自己聽見,遲疑了一下說:「我和馬車就在街口等你,時間沒關係,你慢慢禱告吧。」
他略微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沿著小石子路走開了。
喬瑟聖徒關上大門,和伊利斯走入幽暗的祭壇,點燃了一根蠟燭,然後站到神像前,伊利斯靜靜地跪了下來。
「我親愛的伊利斯兄弟。」昏暗的燭光下喬瑟聖徒的聲音還是那麼悅耳沉穩,「你有什麼事情要向神禱告呢?」
伊利斯忽然感到嘴唇發乾,他低下頭:「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聖徒……我--有一個人愛上了我。」
「啊,這本來是值得稱道的,伊利斯兄弟,因為神鼓勵我們彼此相愛,你是想說你已經有了家庭嗎?」
「不是的,聖徒,他是個男人,是一個男人愛上了我!」
伊利斯沒有聽見回答,詫異地抬頭看去,喬瑟聖徒的臉還是那麼溫和,只是有一些失神的樣子。
「聖徒?喬瑟聖徒?」
「啊,這個……神沒有禁止同性之間的愛慕,但是,伊利斯兄弟,你覺得這樣好嗎?你自己的本心是如何的呢?」
伊利斯吶吶地說:「我不知道,聖徒,我想他確實是對我很好,是愛我的,而他是個很有身份地位的人,我如果答應了他的感情,勢必對他有不好的影響,還有我的妻子,也會受到傷害,聖徒請告訴我,我應該依照自己的心去和他在一起,還是為了他和我的家庭和他分開?」
「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喬瑟聖徒輕柔地說,「這個問題連神也不能回答。」
伊利斯垂下了頭:「是嗎,聖徒?」
「你的那位……愛人……就是剛才的那一位嗎?他似乎真是個地位很高的貴族。」
伊利斯有些奇怪,按理來說,神的代言人是不該關心這些俗事的,尤其是喬瑟聖徒,他從來對於貧富一視同仁,地位和財富不是他關心的事情,而且好奇地問問題更不該是一個聖徒的習慣,今天怎麼會追問起來?
心裡這麼想,嘴上還是說了:「是的,他是德拉威伯爵。」
「果然是大人物呢。」頭上傳來喬瑟聖徒溫和的聲音,「伊利斯,你可以不說了,今天我不想再聽下去。」
「聖徒?!」伊利斯驚訝地抬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喬瑟聖徒從聖袍的袖子裡取出的是什麼東西。
直到燭光反射到上面,刺到他的眼睛他才意識到:那是一柄閃亮的短劍!
喬瑟聖徒的臉還是那麼溫和,笑容還是那麼和藹,只是聲音裡微微有了一些遺憾:「對不起,伊利斯,你回到神的身邊去吧。」



12

寒光一閃,劍刃在離伊利斯喉嚨不到一張紙的距離劃過,冰冷的寒氣激得伊利斯的皮膚上暴起了雞皮疙瘩,他被驚呆了,完全是身體的本能使他向後一仰,避開了致命的一擊!
燭光因為喬瑟聖徒的動作而劇烈地搖曳起來,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喬瑟聖徒溫和的笑臉看上去帶上了一些恐怖的色彩了,寬大的長袖行雲流水般地拂過面前,短劍直指倒在地上的伊利斯。
「真是可惜,你為什麼要躲呢?」他和藹地說,「如果你不躲的話,現在已經安靜地死了,回到了神的身邊,再也不用為俗世的感情煩心了,你為什麼不肯乖乖地去死呢?」
他衣袖一展,重又逼近伊利斯。
伊利斯的嗓子幹得連呼救都做不到,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步步進逼的喬瑟聖徒,慌亂地在地上爬著,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是那個一向被人們尊敬的神的代言人喬瑟聖徒嗎?他為什麼要殺自己?他帶著那麼溫和的笑容來殺自己?為什麼?為什麼?!
神像所的地方很小,他狼狽地躲著,身上碰得疼痛不已,但還是躲不過去,喬瑟聖徒敏捷地搶先一步堵住了他的退路,把他逼到了門邊的死角,搖著頭說:「伊利斯,你到了神身邊就會明白,我所做的,是為了你好。」
說著,他再度舉起短劍,明亮的劍光一閃,直直地向伊利斯的胸口插去!伊利斯恐懼地看著他,心裡的某個地方被狠狠地貫穿了,他嘶啞地狂叫:「不!」
『砰』地一聲,門被踹開了!室外明亮的陽光流瀉進來,伊利斯和喬瑟聖徒的眼睛同時一花!
一個人影旋風般地衝進來,剛來得及伸出手臂硬擋住了喬瑟聖徒插下的短劍!鮮血四濺中他悶哼一聲,沒有受傷的手臂迅疾地一把將伊利斯推出門外,自己橫擋在拿著短劍的聖徒面前。
「艾瑞克!」伊利斯不能置信地叫。
艾瑞克沒有看他,戒備地盯著喬瑟聖徒,冷冷地說:「我一直在想,像你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安心呆在貧民窟這種地方,本來你是可以得到更高的地位的,然後,我就開始懷疑了。」
喬瑟聖徒臉上的微笑絲毫沒變:「一個侍奉神的人,是不該追求什麼人間的地位的,我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心而已。」
「少廢話!」艾瑞克不顧自己手臂上的血在泉湧一般地流下來,暴喝一聲:「你有什麼目的?!為什麼要殺他?!你是早知道他要來還是有人指使你?奉勸你放下劍,你跑不了!」
街口的馬車和護衛隊列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騷動,一隊人馬分散著撲了過來。
喬瑟聖徒遺憾地收起了短劍:「今天的運氣不太好啊,那麼,再見了,德拉威伯爵,再見了,伊利斯,我們會有再見面的一天的。」
說著他的身子輕捷地拔地而起,寬大的聖袍翻飛著,像一隻大鳥一樣衝了上去,『嘩啦』一聲撞碎了裝飾著彩色玻璃的天窗,逃了出去。
艾瑞克暴怒地喊:「追!」
趕上來的侍衛們答應一聲,紛紛趕了過去,艾瑞克這才回身,焦急地抱著伊利斯:「怎麼樣?你受傷了嗎?」
伊利斯只感到一陣陣的眩暈,他看著艾瑞克的外衣袖子已被血染成了深色,而他還一點沒察覺,彷彿這傷這血都是在別人身上的一樣。
他吃力地說:「我沒事……你受傷了……」
艾瑞克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這算什麼!你沒事就好!」
「我……」伊利斯只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把臉埋進艾瑞克溫暖的胸膛裡,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廳裡的氣氛很沉重,儘管艾瑞克的侍衛和王都的警衛合力搜捕,還是被犯人逃了,貧民窟曲折的巷道對於逃跑的人實在佔有很大的優勢,他們忙了半天只好回來覆命。
「是嗎?他跑了?」艾瑞克鐵青著臉掃視了一圈站在他面前的手下,語氣和緩地說,「明天我會進宮稟報國王陛下,請求全城的搜捕,在那之前,你們下去好好準備。」
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的眾人紛紛鬆了口氣,一一告退。
艾瑞克撫了撫臂上的繃帶,醫生剛來過,伊利斯身上只有些擦傷和碰傷,沒有什麼大問題,他手臂上被縫了好幾針,縫完了還憂慮地告訴他,傷口深已見骨,當時又沒有止血,需要好好休息才能盡快痊癒,可是該死的!他哪有時間休息!不知為什麼有人要殺伊利斯!?以前他也說過不是嗎?他的好朋友,小酒館的老闆和活計……都要殺他!伊利斯得罪了什麼人嗎?不可能啊,他最大的仇人不就應該是自己嗎?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人恨他?在這個幾乎由自己掌握的國家裡竟有人要殺他最愛的人?!到底是誰!
「爵爺。」康華特出現在門邊,「您在休息前要喝點止痛的藥茶嗎?我已經準備好了。」
「不用,我去看看伊利斯。」艾瑞克疲倦地揉揉額頭,「他今天受了驚嚇,一定睡不安穩。」
「可是爵爺您的傷……醫生說過……」
艾瑞克粗魯地揮手:「別聽醫生的,這點傷也死不了人!」
還有什麼比伊利斯重要呢?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寶貝啊。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伊利斯房間門口,小心地不發出任何聲音擰開把手,慢慢地往裡看去。
他只想看看伊利斯睡了沒有,但是落在他眼裡的卻是一張空蕩蕩的床!伊利斯不見了!
「該死的!」他狂怒地一腳踢開門,過去五年一直糾纏著他的噩夢又逼真地顯現在他面前!壓得他不能呼吸!他的伊利斯!他平生摯愛的人,再一次地躲開他了嗎?!他終於又一次失去他了嗎?!


艾瑞克喘著粗氣,像一頭怒獅一樣站在門口,牆角的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吸引了他的視線。
伊利斯瑟縮在角落裡,蒼白的臉從手臂中探出來,恐懼地看著他,身上是單薄的睡衣,他的樣子像極了被追獵的小動物躲在僅剩的安身之所,卻還恐懼著隨時會到來的獵食者。
「伊利斯!」艾瑞克的怒火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捨與擔心,他大步走過地毯,什麼也不想地跪了下來,一把抱住了他。
他把臉埋在伊利斯的頭髮裡,嗅著熟悉的清香,聲音在微微發顫:「你嚇死我了伊利斯!我還以為--以為你……」
「以為我逃走了?」伊利斯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失神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外面的什麼地方,「我能逃到哪裡去呢?我還能逃多久呢?」
察覺到懷裡人兒的異常,艾瑞克稍稍放鬆了手的力量,溫柔地安慰他:「你被嚇壞了對不對?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你,讓你嚇著了,我保證這種事情再也不會有下一次!好不好?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保護我嗎?」伊利斯的嘴角上彎,構成一個奇怪的弧型,好像是在笑了:「是那種讓我放心,讓我能依賴的保護嗎?艾瑞克,你做得到嗎?或者說,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仍在笑著,眼淚卻奪眶而出:「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相信我的朋友,相信神的使者,相信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我一直以為你才是我最大的敵人,是你在追趕我……在傷害我……我身後的追趕,夢裡的黑影……都是你……可是,你卻是我的愛人,而我熟悉的人,相信的人……卻都要殺我……都是的……他們都要殺我……為什麼?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他們要殺我?」
連續不斷的打擊和驚嚇使他的意志徹底崩潰了,驕傲和自尊的面具在生死面前變得脆弱不堪,他痙攣的手指死死地抓著艾瑞克的衣服,像抓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全身都在顫抖著,咬著牙,從牙縫裡溢出幾聲微弱的呻吟。
「伊利斯,別怕別怕!」艾瑞克盡力安撫他:「我在這裡,我抱著你,保護你,無論是誰來都不能傷害你!」
伊利斯猛地推開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相信!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該相信什麼了!每個人都要殺我!為什麼?!這是怎麼了?!你說愛我,我卻想不起來!到底有多少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是我要承受的?!我該相信你嗎?我曾相信過李奧,像相信自己一樣地相信他!我也相信聖徒,因為他是神的代言人哪!我難道連神都不能相信了嗎?可是他們還是要殺我!為什麼?為什麼?!」
「伊利斯!」艾瑞克又痛又悔地重新把他抱住,伊利斯在狂亂的情況下拚命地掙扎,拳頭重重地打在他剛包紮好的傷口上,他悶哼一聲,白色的繃帶上又滲出了鮮血。
艾瑞克顧不上自己,一心一意地對付著不停掙扎喊叫的情人,讓他在自己的懷裡安靜下來。
忽然,伊利斯彷彿力氣用盡似的不動了,就著艾瑞克抱他的姿勢乖乖地躺在他懷裡,艾瑞克正滿頭大汗地忙著,他一下子安靜下來,反倒嚇了一跳,緊張地喊:「伊利斯?!」
「是不是我只要乖乖地不逃就好了?」伊利斯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死在酒館裡,後面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也不會受這麼多的苦了……是不是我只要接受命運的安排就好了?是不是我死在監獄裡就好了?那時我為什麼不死呢?為什麼還要這麼艱難地活著呢?我死了是不是對別人是一件好事呢?所以他們才想讓我死……」
他精神恍惚地說著,目光迷離地看著前方,好像對不准焦距的樣子。
艾瑞克越來越心驚,他覺得懷裡的伊利斯似乎正在離自己遠去,不是肉體的消失,而是精神,他彷彿看見伊利斯的靈魂正向著一個黑暗的深淵沉下去,永遠地離開他……
「伊利斯!」他暴喝一聲,不管不顧地抬起他的臉,粗暴地吻了上去,差點撞疼了自己的鼻子。
掠奪的舌尖不容分說地侵入了伊利斯緊閉的雙唇,四下探索著,撩撥著他的口腔內壁,吮吸著,引導著他的舌頭與自己更進一步的接觸。
伊利斯從恍惚中被逐漸喚醒,略帶驚慌地試圖將自己的反應掩藏起來,但是艾瑞克毫不氣餒地繼續努力,更溫柔地吻他,把自己的一腔柔情愛意全傾注在這個吻中。
「艾瑞克……」伊利斯慌亂地叫,從艾瑞克的眼中他真正看見了無法隱藏的愛情火焰,那火焰好像要把他吞噬燃燒一樣,讓他心驚,卻又有一些隱隱的歡喜,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和他的舌尖糾纏在一起。
直吻到無法呼吸,兩人才依依不捨地分開,艾瑞克抱起伊利斯回到床上,為他蓋好被子,低聲溫柔地說:「你什麼都不用想,好好地睡一覺,明天就會來了,我在你身邊陪你,沒有人能再傷害你,你再也不會做噩夢了,伊利斯,你是我最重要的寶貝,我發誓要保護你一生一世,相信我。」
他拿起伊利斯的手輕輕一吻:「閉上眼睛,乖乖的,不要怕,什麼都不要怕,我會在這裡陪你,一直都在,好不好?」
伊利斯終於嘗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滋味,彷彿可以真正依賴的人就在身邊,他終於可以睡一個沒有噩夢的覺了。
「嗯。」他小小聲地答應著,眷戀地看了艾瑞克一眼,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手還拉著艾瑞克的手不放。
「乖乖睡吧。」艾瑞克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伊利斯漸漸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艾瑞克小心地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裡,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門,臉上的柔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冷酷,還有一些凶狠。
「爵爺。」康華特盡職地等在門口,「您現在準備休息了嗎?」
「不,」艾瑞克狠狠地說,「給我照會一下王都警衛隊和龍騎兵,還有皇家騎士團,我要連夜發佈戒嚴令!出入王都的行人都要詳加盤查,所有的邊境崗哨加強戒備,沒有簽發的通行令,一律不許出境!」
康華特先是鞠了一躬表示明白了,然後問:「這是一項不得了的命令,爵爺,您確信現在就要執行嗎?」
「那當然。」
「如果幾位司令官大人問起爵爺您這樣做的目的,該怎麼回答?」
艾瑞克冷冷地一笑,眉間散發出霸者的威嚴:「就說我高興!」



13

「哥哥你也真是的。」年輕的王太子妃氣鼓鼓地坐在華麗的寶座上,不耐煩地撕扯著袖口精緻的花邊,「你就不能想個不那麼糟糕的理由嗎?」
艾瑞克的臉色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國王對於他在深夜下達的近乎戒嚴的命令頗有微詞,他只好臨時採用了康華特的建議,謊稱是接到密報有一群宗教狂熱分子打算裡應外合地刺殺王太子夫婦,所以才緊急行動。
於是愛妻心切的王太子立刻取消了一切曾答應的外出活動,把太子妃關在深宮,不許她出門一步,還加強了身邊的守衛,換句話說就是限制了她的活動,哪裡都不能去了!
「本來我可以去參觀畫展,或者去公園騎馬,德拉迦伯爵夫人的孩子洗禮我是教母耶,也不能去,現在更好啦,去花園散個步身後都有一大隊的人跟著,這還不是都是拜你所賜呀?」太子妃激動地跺腳,「你當然想保護你的情人,可是也要考慮到我的立場嘛!」
艾瑞克勉強地道歉說:「這次是我的不對,因為事出突然,只有這個借口了,反正過一陣子風聲過去就會沒事的,為了哥哥,你就忍耐一下吧。」
「才怪!」太子妃憤憤不平地說,「他現在睡覺都要放一把短劍在枕頭下,說是為了要保護我哩,誰要他保護呀!」
「那是。」艾瑞克藏住一掠而過的笑容,「如果真有人來刺殺你,那我倒應該為那個人擔心擔心。」
「哼!」太子妃顧不得他的諷刺,憤慨地繼續說,「最奇怪的是,他日夜憂慮,說我們王室從來沒有得罪過宗教人士,一定是有人以此為借口,其實後面藏著更大的陰謀什麼的,然後你猜怎麼樣啊哥哥?」
「怎麼樣?」艾瑞克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一顆心早就飛回伊利斯身邊去了,早上走的時候他還沒起床,自己去和他吻別的時候他剛睡醒,帶些清晨的虛弱,微笑著回吻了自己。
他現在在幹什麼?早飯吃了什麼?有沒有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真想趕快回去把他抱在懷裡,緊緊地抱著,不讓他感到一絲一毫的恐懼,可以陪他看書,下棋,還可以在院子裡走走,總之,要不是對這個妹妹心存愧疚,他早就拂袖而去了,還在這裡聽她嘮叨。
太子妃精心修飾的發卷都在顫動,加重了語氣說:「他想到最後,居然認定是盧塔倫的蕾妮公主派人幹的!還要發出國書去質問,我拚命勸說才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要不然國書一發出去,那可就熱鬧了!」
「盧塔倫的蕾妮公主?」艾瑞克驚訝地重複了一遍,那是享譽四海的騎士公主,雖然盧塔倫的王族個個英勇善戰,但是她還是比較特殊的一個,十六歲的時候就組建了自己的騎士團,風頭十足。
「這位公主和你們有些過節嗎?為什麼王太子會想到她派人殺你們呢?」艾瑞克不解地問。
太子妃露出一個『你真笨』的表情:「因為先和他訂婚的是蕾妮公主啊!後來他甘願撕毀婚約來娶我,還親自到盧塔倫去請求她的,蕾妮公主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現在又想起來,說是蕾妮公主為了一雪前恥,派人來暗殺我了,哥哥你說他這都是在想什麼呀?蕾妮公主是個好人,我們去盧塔倫度蜜月的時候她還接待過我們呢,人家的目標是縱橫大陸的勇者,根本不想結婚,更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那個人喲,就是愛胡思亂想,硬說蕾妮公主嘴上不說,心裡卻很生氣,因為面子受損,還說什麼女人的報復心是很可怕的,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能落在別人手裡,寧願毀滅什麼的,我倒不知道他對女人瞭解得那麼清楚呢。」太子妃酸溜溜地說著,抬頭看看艾瑞克。
艾瑞克的心跳忽然很快地跳了幾下,他也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太子妃,後者被他嚇了一跳:「哥哥你怎麼啦?」
「多謝太子妃殿下教誨,臣明白了!」艾瑞克用響徹房間的洪亮聲音說,接著胡亂地鞠了一躬,拔腿就走。
「哥哥?哥哥?!」太子妃驚愕地看著他的背影,奇怪地說,「我說什麼啦?」


王宮的侍衛和在路邊等待的伯爵家的侍從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向冷酷鎮靜得像座冰山的德拉威伯爵急三火四地從宮裡快步趕出來,連帽子都拿在手裡沒有戴,一頭鑽進了馬車,連聲命令:「回府!回府!」
車伕立刻吆喝了一聲,跟班們靈巧地跳上了馬車的後面,早已不耐煩等候的馬兒們晃晃修理整齊的鬃毛,小跑起來。
艾瑞克極力壓抑著心裡煩躁的感覺,自己怎麼會沒想到呢?所有的可能都想過了,秘密調查過幾乎國內所有的勢力,都沒有一點消息,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卻被妹妹的無心之言而提醒!
就像伊利斯所說的,他最大的仇人就是自己,因為自己的父親的死和他父親有著最大的關係,而逼死他父親,除掉費司南家族又是自己一手策劃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捨得讓他傷心,實在是當時的情勢他已無法控制,本來是兩個家族之間的權力爭奪戰,到了最後,突然王室插手了!由國王親自下的命令,查抄了費司南家族和所有相關的人員,他的伊利斯首當其衝被關進了監獄!
怎麼會這樣的呢?一直持中立態度的國王突然的加入使得費司南家族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所有的勝算都成了泡影,終於被連根拔起了,這樣的結局是自己無法接受的啊!
所以他才會苦苦尋找伊利斯,要用自己的一切來愛他,補償他,保護他,讓他幸福……等了五年,終於找到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愛人竟然隨時有生命危險!
是誰呢?依照伊利斯的說法,這是第三次有人要殺他了,要殺他的人都是他最親近的人,那麼這些人在伊利斯的身邊已經有好幾年了啊!是被人收買嗎?或者是,他們一直都在準備殺伊利斯呢?
後一種想法使得他更不舒服了,而且,很難解釋為什麼這些人直到最近才想起來殺他呢?過去的幾年裡,伊利斯還不是毫無保留地在他們的刀口下嗎?
那就是說,在自己找到他的同時,也有別人找到了他,很可能是這個人監視的根本就是自己!一旦自己找到了伊利斯就開始行動了!買通了所有的人,接近伊利斯的人,他的呼救實際上是自投羅網!
多麼陰險毒辣的計劃,多麼陰險毒辣的人!
伊利斯有這樣的仇人嗎?
他本來以為是沒有的,可是他錯了。
今天妹妹提醒了他,女人的復仇是可怕的,是一種寧肯毀滅也不肯放棄的復仇心理!也許盧塔倫的蕾妮公主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會有別的女人是的。
伊利斯身邊的女人……他的未婚妻,費司南公爵用盡心思,從遙遠的冰雪王國奧威斯迎接來的貴族小姐,據說是有著神秘的力量,被譽為帕爾瓦河聖女家族的傳人,在國內的地位極高,連國王也只能在一年裡的祭典上才能見到她們,其地位和迪蘭西國聖殿教的聖女地位差不多,娶了這樣家族的女子為妻,就等於贏得了所有王室的尊重,從而費司南家族的地位將牢不可破。
可是,伊利斯是他的,艾瑞克不禁滿足地笑了,他為了抗婚,不惜和一向視他為掌上明珠的父親公開衝突,還被打了一耳光,被關了起來,想起他偷跑出來找到自己時的樣子,甜蜜的感覺充盈了艾瑞克整個的心:他一邊發抖一邊哭著,依偎在自己的懷裡,一個勁地說他什麼都不要了,只要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呢,替他擦著眼淚,哄著他,心疼地摸著他被打的臉頰,不停地說著我愛你,我愛你。
也許伊利斯是從自己這兒得到勇氣了吧,他最終還是堅決地把婚事給回絕掉了,他父親被氣病了,還沒來得及讓吉尼亞的上流社會瞻仰一次的聖女小姐就此打道回府,而過了沒有幾天,艾瑞克的復仇行動開始了,然後,國王也加入了進來,費司南家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毀滅打擊。
他一直在想,如果伊利斯娶了那位小姐,那最後的勝利就屬於費司南了,吉尼亞的國王是無論如何不敢和所有的國家公然作對,去除掉一個和聖女家族聯姻的貴族的。伊利斯如果知道這樣的結果,他還會拒絕婚事嗎?他是不是後悔了呢?
對於那位小姐回國後的際遇,艾瑞克是從來沒有多關心的,但是他可以想像得到,被退婚的女孩子得受到多大的打擊,也許盧塔倫的蕾妮公主不會介意,畢竟一個騎士團的隊長是沒有人敢輕看的,但是別的女孩子呢?那種畢生的恥辱會不會化做瘋狂的復仇?
是那個女人做的嗎?艾瑞克冷笑了一聲,如果是的,話,他不惜與全帕爾瓦大陸所有的國家為敵也要徹底除掉她!
本來很平穩前進的馬車忽然停下了,車廂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把艾瑞克從沉思中驚醒,他不悅地皺皺眉頭,用手杖敲敲車廂頂部。
「伯爵大人……有人攔住了馬車,」馬車伕驚慌地說。
艾瑞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在吉尼亞國內,居然還有人敢攔他的馬車!
「趕走。」他冷冷地說。
「是,大人。」
侍衛們早已上前吆喝著,在嘈雜聲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伯爵?!就是國王也得講理!莫名其妙地把人抓進去就不見了!光天化日下還有這樣的事嗎?!」
人群的議論聲傳入艾瑞克的耳中,他疑惑地直起身子,打開了車門。
他們停在伯爵府門口不遠的地方,繁華的廣場旁邊,伯爵的侍衛正圍著一個女人在推推搡搡想把她弄開,周圍一群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中間的這個女人看樣子凶悍得很,手腳並用地對付著來拉開她的人,還不時地吐著口水,厲聲地罵著粗話。
「住手。」艾瑞克站在馬車踏板上淡淡地說,一股威嚴的氣勢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壓制了所有在場的人。
「爵爺。」侍衛們停了手,退回馬車的旁邊。
「你有什麼事?」艾瑞克玩弄著手中的手杖,凌厲的目光掃視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很平凡的一個下層婦女,穿著粗布衣服,蓬亂的頭髮胡亂地挽著,袖子高挽。露出通紅粗糙的手臂,在掙扎中衣服和頭髮全亂了,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一邊匆忙地整理著一邊草草行了個屈膝禮:「伯爵大人。」
「說。」
「我不是故意攔您的車的,」她囁嚅地說,「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的男人不見已經快一個月了,沒有任何消息,當時是您家的管家大爺把他帶走的……我一個女人家,也沒有別的路子,只好天天來您府門口等,今天實在是急了,沒有辦法,懇請大人您高抬貴手,放了我的當家的。就是他有罪,也得上法庭說個清楚,就是他犯了死罪,也得讓我給他收屍……伯爵大人……」
艾瑞克詫異地看看她,這時候康華特已經得到了消息,匆忙地從裡面出來,她眼睛一亮,指著康華特高叫:「就是他!就是他帶走了我的男人!」
人群的議論聲又響了起來,艾瑞克冷冷地一瞥使全場安靜,他轉向康華特:「這是怎麼回事?」
康華特不慌不忙地低聲說:「她是費司南先生的合法妻子,費司南夫人。」
艾瑞克心裡一驚,仔細地打量了這個女人一遍,實在難以想像伊利斯和這樣的潑婦女人結了婚,還在一起生活!
他沉思了一下,開口說:「伊利斯是我請來的客人,不是什麼囚犯,他在府裡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回去吧。」
「伯爵大人!」齊美拉瞪大眼睛,「您當然說得很輕巧!他是我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就這麼沒了,連面都不讓我見嗎?」
「無禮!」侍衛們大聲呵斥,齊美拉看上去是急了,捏著拳頭吼道:「什麼有理沒理的!沒理的是你們才對!一個大活人就這麼不見了,還不許我喊嗎?!別人都說強搶民女是犯了天理,你搶走我的丈夫又算是什麼?!」
「夠了!」艾瑞克斷喝一聲,齊美拉被嚇得渾身一顫,險些跌倒在地上。
艾瑞克咬緊下唇,怒火直向上衝,他冷冷地說:「要見你丈夫,明天晚上來吧。」
「真的?」齊美拉大喜過望,「謝謝伯爵大人!您真是個好人!」
「還有,」艾瑞克把幾個金幣扔在地上,「把自己收拾一下,太邋遢了。」
齊美拉羞慚地抹抹又是汗又是淚還沾了土的臉,揀起地上的金幣,一溜煙地跑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一哄而散,艾瑞克鐵青著臉坐回馬車裡:「回府!」



14

白色的窗紗隨著微風起伏著,秋日的艷陽照進室內,在伊利斯的身影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環,他偏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書,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著,濃密的睫毛稍稍蓋住了雙眼,線條悅人的紅唇緊抿,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他像洗去了塵埃的寶石一樣,重又放出內在燦爛的光芒,多少回復到以前那個高貴優雅的費司南了。
艾瑞克停下了腳步,本來有滿腔的火氣,看見他的瞬間,心情意外地平靜下來,表情也變得柔和。
「伊利斯。」他走過去在伊利斯額上輕吻了一下,「今天還好嗎?」
伊利斯態度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問候:「很好,我找到了一本描寫古代冰雪國王打敗野蠻人,建立帕爾瓦河盡頭聖壇的歷史書,很有趣,你讀過嗎?」
「啊,那是我出使奧威斯時在當地買的,是很有趣。」艾瑞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琢磨著如何開口。
伊利斯放下書,用無可挑剔的優雅姿勢端起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口,彷彿很滿意茶的味道的樣子。
「今天的點心是鬆糕和梅子露餅嗎?」艾瑞克沒話找話地說,也拿起一塊鬆糕咬了一口:「味道不錯。」
「艾瑞克。」伊利斯平靜地開口。
「怎麼?」
「你有事請直說。」伊利斯微笑著說,「不必顧忌什麼,現在的我,什麼都能承受,你就是現在宣佈要殺了我,我都不會吃驚。」
「伊利斯……」艾瑞克險些被鬆糕噎住,喝了口茶才困窘地說,「你怎麼知道……」
「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誰還看不出來呢。」伊利斯掠了一下已長得齊肩的頭髮,淡淡地笑了,「而且,能讓你傷腦筋的,也只有我的事了,對嗎?」
反正總要問他的,艾瑞克狠狠心,直截了當地說,「伊利斯,你還記得你的未婚妻嗎?」
「誰?」伊利斯吃驚地問。
「就是令尊為你挑選的那位貴族小姐,遠從奧威斯來的那一位。我沒有見過她,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伊利斯的臉色陰晴不定:「你問這個幹什麼?」
艾瑞克知道他又想歪了,急忙拉住他的手:「我只想一個個地排除你身邊的隱患,伊利斯,我可以保護你,但是,我更願意你安全自由地活著,而不是隨時都有人要你的命!」
聞言伊利斯的臉色和緩多了,他低下頭,紅茶的甜香都好像變得苦澀了。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地說:「你懷疑……是她幹的?」
「我懷疑任何一個可能會傷害你的人。」艾瑞克乾脆把他摟入懷中,「在這裡你很安全,可是你不能永遠生活在我的懷抱裡,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在陽光下自由地活著,不用擔心從什麼地方突然跳出來的暗殺者,你明白嗎,伊利斯?」
「我當然明白!可是……她走了啊,我拒絕了這門婚事之後她就回奧威斯了,難道她過了五年又回來殺我嗎?這不合情理,是不可能的啊。」與其說伊利斯在說服艾瑞克,倒不如說他是在努力說服自己。
艾瑞克歎口氣,把伊利斯抱坐在自己腿上:「也可能她根本沒有走呢?她沒有離開吉尼亞,更沒有回奧威斯,而是躲了起來,一心想著復仇,很快你就進了監獄,從監獄出來之後,別說她,連我也沒有找到你不是嗎?也許她一直在找,只是找不到,也許她一直監視著我的行動,知道我找到你之後,就開始了她的計劃,也許真的有人出了能讓人心動的賞格來要你的命,但不是我,而是她,也許……」
「不要說了!」伊利斯渾身發抖地制止了他的推測,「她是個女孩子,一個剛剛十六歲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是,你給予她的傷害是很大的,你想一想,她被隆重地迎接到吉尼亞來成婚,最後你卻拒絕了婚事,她要背著這樣的笑料回故鄉嗎?女人的報復心是很可怕的,如果她心胸再偏激一點,就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伊利斯喃喃地說:「我知道……其實是我不好,我當時很生氣,把對父親的怨氣都發洩在她身上,從她來到,我就沒有正式地去看望過她一次,最後還……毫不留情地當著她的面拒絕了婚事……可是我還是不能相信……她是個很幽靜的女孩子,皮膚象象牙一樣潔白,安詳的氣質就像盛開在聖山的雪蓮花,被我當眾拒絕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麼激動的表現,只是臉色更白了,我還記得她站起來優美地行了個禮,用很平和的語調說:『我沒有福氣陪伴在您的身邊,但祝願您早日找到心目中的愛人。』然後就安靜地退席了,那樣的人怎麼會報復我呢?艾瑞克……我還是不相信……」
「這樣悶聲不響的女人才可怕呢。」艾瑞克提醒他,「也許她是為了面子而故作大方,實際上恨不能殺了你呢。」
「又是也許也許!」伊利斯忽然生氣了,「你能拿出證據來嗎?也許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為了讓我更相信你,好讓你隨意擺佈我!」
艾瑞克臉色一僵,沉聲說:「別拿這種事開玩笑!我怎麼會策劃殺你?我在用一切方法保護你!我之所以到處懷疑也是為了你,我不想有任何的事情漏掉,特別是可能恨你的人!」
伊利斯垂下睫毛,黯然地說:「她是有理由恨我的,如果是一般的女孩子,我的拒絕會害了她一生,但是她不同,她是奧威斯的聖女一族,即使是再婚,也有成群的王公貴族排著隊等她點頭,她沒有理由為了我而在吉尼亞浪費五年,根本不值得……艾瑞克,這次你錯了,你調查到最後就會發現她也許已經結了婚,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和孩子,就算你當面問起,她也會很茫然地回答:『伊利斯.費司南?那是誰啊?』」
艾瑞克忍不住笑了,寵愛地親親他的鼻頭:「伊利斯,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大聲的,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查個清楚,如果不關她的事,那當然更好了,對了,猜猜我今天見到了誰?」
伊利斯抿著嘴笑:「誰?」
「你的合法妻子。」艾瑞克慢條斯理地說。
笑容迅速從伊利斯臉上褪去:「齊美拉?!」
「好像是叫這個名字。」艾瑞克揶揄地說,「我從來不知道你的品味是這種類型的,伊利斯。」
「很好笑嗎?」伊利斯板著臉從他腿上跳下,「是啊,她哪裡能跟宮廷裡的貴族小姐相比!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有穿過帶花邊的衣服!」
「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奇怪你結婚的對象竟然是……」艾瑞克急著分辨,卻引起了伊利斯新的怒火,他握緊拳頭大喊:「是啊!你很奇怪!我結婚你奇怪什麼?我不該結婚嗎?我不能結婚嗎?我從監獄裡出來之後到處流浪,重新開始生活,我每夜都做噩夢……我多希望有個人能陪伴我……你要我抱著對你的回憶一個人悲慘地活下去嗎?我就活該這樣孤獨嗎?」
他把淚水和一句話都嚥了回去:何況,我根本不記得你了……
「對不起,伊利斯,我道歉!」艾瑞克慌張地說,伊利斯沒有哭,但淚水凝聚在眼裡,他盡力不讓它落下來。
「你認為她是個下等人,所以配不上我是嗎?不錯!齊美拉脾氣暴躁,性子急,嘴巴毒,她沒有優雅的儀態,也沒有美貌,不溫柔,上流社會小姐有的她什麼都沒有!可是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無論日子多難熬她也會想辦法把家裡整理得妥妥帖帖的,我又是什麼東西呢?只是個打零工的,連自己都養不活,齊美拉跟著我不是享福的,是受苦!」
他大概想起了從前的生活,聲音慢慢低下去:「無論我什麼時候回家,她總是做好了飯等我,錢總是不夠用,她每天要花好多時間幫人洗衣服賺一點額外的零錢,她從來也不抱怨什麼,只有我喝醉了才會罵我……實際上是我配不上她,我又沒有技術又沒有力氣,賺不到什麼錢……她跟著我吃苦不是因為我是什麼貴族!也許我唯一的優點就是不打老婆吧……她實在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能夠遇見她是我的福氣,是上天在我悲慘生活裡加的一點幸福!」
艾瑞克無奈地從身後抱著他:「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自從我來到你這兒,我就把她給忘了……」伊利斯憂傷地說,「我真是該死啊,自己過上了好日子,就把妻子給忘了……她一定著急得不得了,到處找我,甚至就在這門口等著我!」
艾瑞克心虛地嚥了口唾沫,抱緊伊利斯的身體:「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了,伊利斯,我道歉!」
「這不是你的錯,你認為我們不相配,可是我認為是我配不上她,如果不是有她,我可能遲早會淪落成一個醉鬼,一個流浪漢,說不定早就死在路邊了……我欠她的太多,她也只想找一個人好好地過日子,我卻把她捲到這種危險的生活裡來了!」伊利斯痛悔地捶著腦袋,「不行!我要去找她!你把她趕走了對不對?你覺得堂堂的伯爵府不能被這種下等人弄髒是不是?我也是和她一樣的!我更不配住在這裡,讓我走!」
艾瑞克趕緊死死拉住他:「我沒有趕她走!只是約她明天晚上再來,伊利斯我錯了,我不該笑她,我道歉,你別生氣了……」
伊利斯冷冷地回身看他:「真的?」
「當然!」艾瑞克鬆了一口氣,「反正明天她就來了,我還能騙你嗎?」
伊利斯懷疑地看看他:「你叫她明天來,有什麼打算呢?」
「當然是談判啊,」艾瑞克把他擁入懷裡,低聲地說,「我搶了她的丈夫,總要給她一個交代吧,要不然你這一輩子良心也會不安的,對不對?」
「那你打算花多少錢買我呢?」伊利斯在冷笑。
艾瑞克舉起右手:「看她出多少,決不還價!哪怕她要我全部家產也雙手奉上。」
「真的?」伊利斯揶揄地說,「那時侯你靠什麼生活呢?別指望我會養你,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呢!」
「這個嘛,大不了和你一起去採石場打工。」艾瑞克很輕鬆地說,「說到力氣,你還不如我呢,總之只要和你在一起,哪裡都好!」
伊利斯心裡被感動了,嘴上卻說:「誰要和你在一起!」說著,摟住了艾瑞克的脖子,輕輕地送上了一個吻。


晚飯過後,伊利斯一直心神不定地在走來走去,他不知該用什麼話來面對齊美拉,要直接告訴她自己是艾瑞克的愛人,從今以後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然後給錢讓齊美拉走路嗎?他說不出來,想用更婉轉一點的方式表達,卻怎麼也無法迴避這個嚴酷的問題。
齊美拉是他的合法妻子,而艾瑞克是愛他,也逐漸被他愛上的人。
要怎麼做,才會不傷害到齊美拉呢?用錢能解決一切嗎?
他正心煩地想著,門開了,艾瑞克面色嚴峻地走了進來:「伊利斯!我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伊利斯一驚,臉色變得慘白,戰慄著說:「不要說!不要告訴我齊美拉也死了!」
「什麼?哦,不是!我今天才接到一個消息……」
伊利斯煩躁地搖頭:「我不要聽!我已經夠煩的了!能不能等我解決掉了眼前的問題再來談別的?」
艾瑞克歎了口氣,走過來擁著他:「好吧,這個就等等再說,你安靜下來,沒有什麼的,要不我去見她?你別出來就好了。」
「那不行!」伊利斯咬著下唇,「我是男人,總要給她一個交代,要是連面對她都不敢,我還算什麼丈夫?!是我對不起她,她就是要打要罵,我都承受得了。」
艾瑞克還要說話,康華特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爵爺,費司南先生,費司南夫人到了。」
兩人都是一驚,伊利斯深吸一口氣,向門口走去。
艾瑞克跟在後面,煩惱著剛收到的密報:經查實:那位小姐的確出境了,但是,卻再也沒有回到奧威斯。
是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有別的情況,因為時間太緊了,還需要進一步的查證,但是,一個不知下落的人總是在他心上投下陰影。
俗語說,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危險的。
但是伊利斯說的對,眼前的問題要先解決掉,他忽又感到好笑:這是怎麼了,他竟要和一個女人談判來搶她的丈夫!
走到偏廳的樓梯口,伊利斯停下了腳步,緊張地看看他:「你……你先不要下來好不好?我覺得又些話……還是我跟她說比較好……」
艾瑞克能夠體諒他的心情,點點頭,飛快地在他臉上吻了一下:「記著,我就在這裡,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始終在你身邊。」
「嗯。」伊利斯信賴地點點頭,走了出去。
艾瑞克靠在欄杆上觀察著齊美拉,很明顯是打扮過了,粗布衣服雖然舊可是洗得很乾淨,頭髮也梳過了,挽了一個髮髻,這樣子看起來她也不是那麼難看邋遢了,正張大嘴巴驚羨地看著廳裡豪華的擺設,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樣子。
伊利斯鼓足了勇氣踏入廳裡,輕聲叫道:「齊美拉。」
「當家的!」齊美拉驚喜地回過頭來,幾乎是蹦到了他面前:「你還好嗎?那個伯爵要我今天來,我還以為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我……我很好……」伊利斯勉強地笑著,「我生了一場病,現在已經好了,你呢?你怎麼樣?」
「我沒什麼呀!」齊美拉高興地說,「就是擔心你,害怕你被什麼貴族老爺害死了,說真的,當家的你怎麼會認識這些貴人老爺啊?看看這房子,我都不敢進來呢!」
她一邊說一邊笑,忽然眼裡滾下兩行淚珠來。
「齊美拉……」伊利斯心裡酸酸的,柔聲說,「不要哭……不要哭啊,我不是好好的嗎?」
「是啊是啊。」齊美拉很快地擦去眼淚,笑著說,「我是高興糊塗了,你沒事就好,那我們走吧!」
她拉著伊利斯的手就要走,伊利斯站著不動:「等等!」
「咦?」齊美拉吃驚地問,「還等什麼呀?啊,對了!你要和大人告個別是嗎?對對對!那些大人老爺們是講究這個的,那我們就去告個別,然後趕快走吧,晚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不是的,齊美拉。」伊利斯為難地看著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我不能跟你走。」
齊美拉吃驚地看著他,伊利斯一狠心,飛快地說:「我知道,你很生氣,也不能理解……我說實話好了,這裡的伯爵我從前就認識,我們--我們是一對情人,後來我們分開了,最近他找到了我,你明白嗎?他愛的是我,而我--我也愛他!所以,我要和他一起生活,不能和你回去了!」
齊美拉微張著嘴,傻傻地看著他,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你聽見了嗎?」伊利斯看見她這個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內疚地說,「我要和他一起生活,所以……只好離開你了,他說過要給你補償,但是我知道再多的錢也補償不了我對你的傷害!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都是我應得的,齊美拉,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你在--你在說什麼呀,當家的?」齊美拉艱難地回過神來,討好地笑著,小聲小氣地說,「有事回家再說好不好?嗯?當家的,我們回家吧?」
伊利斯幾乎不忍看她那充滿希望的雙眼和那卑屈的笑容,他別過臉去,再一次地說:「我不能跟你走,齊美拉!你還不明白嗎?我愛的是他!我要和他一起生活下去,所以我不能和你回家,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齊美拉慢慢來到他面前,近得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晶瑩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用從來沒有過的很溫柔,很甜美的聲音說:「當家的,我們回家吧?」
和她的溫柔語氣不相稱的,是一把架在伊利斯脖子上的鋒利匕首。



15

伊利斯僵住了,他呆呆地望著齊美拉清澈的雙眼,裡面沒有一絲危險的光芒,沒有任何殺機,平靜而安詳,輕柔得像月下的湖水,帶著略微的哀傷。但是,架在脖子上的匕首正慢慢地把冰冷滲透他的肌膚,使得他不禁微微顫抖起來,被匕首壓住的地方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
他也笑了,面對著齊美拉溫柔的笑容,也溫柔地笑了,只是這笑容中帶了太多的憂傷和無奈。
張開嘴,心碎的聲音化做一聲歎息飄了出來:「齊美拉……還有你嗎?」
「是啊。」齊美拉的回答輕柔得像拂過大地的春風,「所以,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吧。」
伊利斯放下了雙手,放棄了一切可能的抵抗,坦然地說:「好啊。」
發現情況不對的艾瑞克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落地的同時拔出了明晃晃的佩劍。厲聲說:「站住!」
「怎麼?伯爵大人,」齊美拉伸手把伊利斯拉近身邊,伊利斯毫不反抗地順著她的動作,「我來接我的丈夫回家,錯了嗎?您有什麼資格來阻攔呢?」
艾瑞克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著自己說話的語氣:「你帶不走他的,我的府邸是戒備最嚴密的地方,你不可能毫髮無傷地帶著他離開,識相的放開他!你要什麼條件都可以提出來!」
他儘管表面上很鎮定,但是一雙眼睛卻情不自禁地向伊利斯看過去,明顯地表達了他的關心。
「我尊貴的伯爵大人。」此時的齊美拉與昨天簡直判若兩人,彬彬有禮地回答說,「死在這裡,還是死在別的地方,我無所謂,大人您也許很自豪您的侍衛隊伍,或者您自己的身手,但是,我也請大人不要低估我的能力。」
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壓下去,伊利斯的脖子上立刻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住手!」艾瑞克頭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你直說吧!你來幹什麼?需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肯放了伊利斯?!」
「大人。」齊美拉笑了,另一隻手親暱地摸上伊利斯的肩膀,緊緊地摟住,「我只想來接走我的丈夫,如果給您帶來了不便請原諒,懇請大人能親自送我們夫婦離開,那我將感激不盡。」
艾瑞克冒著火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伊利斯,終於沉聲說:「你聽好了,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這個國家幾乎可以說是我的,如果你有什麼條件,現在提出來,不要再故弄玄虛,讓伊利斯受太多驚嚇,什麼條件我都能滿足你,你僅管開口好了,錢?寶石?土地?權力?甚至是軍隊我也可以給你!只要你放了伊利斯,但是!如果你膽敢傷害他一根頭髮,就算是天涯海角,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找出來!不要以為你是個女人,到時候我會讓你喊著神的名字後悔被生到這世上來!」
他撂下了狠話:「現在,你選擇吧!」
齊美拉眨動著無辜的大眼睛:「伯爵大人,您的話我聽不懂,那種謀逆的想法也不敢有,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來只是想接回我的丈夫,如果您肯放我們回去,我將十分感謝。」
艾瑞克嚴厲的眸子和她坦然的雙眼對上了,伊利斯幾乎可以看見空氣中閃爍的火花!
過了一會兒,還是艾瑞克放棄了,他抬手把佩劍扔得遠遠的,大聲說:「好!我讓你們走!但是記住我的話!如果你傷了他一根頭髮,我就讓你永遠生活在地獄裡!」
他吼完之後,轉向伊利斯,眼中一閃而過無盡的柔情:「伊利斯,不要怕,你好好地跟她走,不要反抗,不要弄傷自己……我會去救你的,相信我!我一定會去的!」
齊美拉不等他說完就拉著伊利斯慢慢後退到門邊,命令道:「打開門,讓你的手下讓條道出來!」
艾瑞克恨不得撲上去扼死她,但是投鼠忌器,只好悻悻然地走到門口,打開了門,發佈命令:「所有的侍衛都放下武器離開!打開大門!」
寬敞的遊廊上,本來站著的侍衛聽了這個奇怪的命令,面面相覷地開始走下階梯,聚集到院子裡,厚重的雕花大鐵門也吱呀呀地被推開了。
「很好!」齊美拉滿意地用手臂箍住伊利斯的脖子,匕首還是毫不放鬆地壓在他脖子上,另一隻手拉住伊利斯的手臂,她個子比伊利斯要矮,伊利斯不得不向後稍仰才能保證自己的脖子不開另一張嘴。
艾瑞克看得心痛無比,但是現在的情勢不容得他多說什麼,只得捏緊了拳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向門口移去。
燈光照耀下的齊美拉完全擺脫了剛才的畏縮形象,挺直了身子,雙眼凌厲地一掃四周,臉上帶著自信的光芒大聲說:「不許有追兵!要是我們被追上,後果我也不能保證,伯爵大人,希望你能明白!」
「我知道。」火把下的艾瑞克陰沉得像一尊復仇的神像,「但你也記住我的話,我不再重複了。」
齊美拉一邊帶著伊利斯慢慢向大門口走去一邊微笑著:「沒有必要重複,我的記憶好得很。」
她走到第三根柱子的時候,從她背後,廊下的陰影中突然快如閃電地竄出一個黑影,一柄長劍帶著寒光劈向她的手臂!
艾瑞克在一瞬間屏住了氣,多麼希望能傳來一聲慘叫,然後伊利斯就重回自己懷抱了!
慘叫是慘叫了,淒厲的叫聲在靜謐的黑夜裡顯得格外恐怖,偷襲的侍衛扔了劍,雙手捂著眼睛在地上滾落在地,發出野獸般的號叫,鮮血從他的指縫裡慢慢地流了出來。
齊美拉神態自若地收起一條長長的皮鞭,在場那麼多人,沒有一個人看清她是怎麼出手的,只看見侍衛本來很靈活的動作忽然停滯了,然後微風一掃,他就慘叫著落在了地上!
秋風吹過庭院,火把的光被吹得搖動不定,齊美拉的臉上不知是什麼神色,看上去竟是十分地溫和。
「怎麼?還有要來的嗎?」她輕柔地開了口,「一心不能二用,我的兩隻手也不一定全能控制得了啊。」
艾瑞克鐵青了臉一揮手:「都站在那裡不許再動!讓她出去!」
「這就對了嘛。」齊美拉滿意地笑了,挾持著伊利斯走向大門口。
門外就是寬敞的大路和廣場,白天這裡熱鬧非凡,但是夜晚降臨以後,小販們都收拾東西回家,現在是靜悄悄的,一片空曠。
難道她就打算這麼挾持著伊利斯走回去?艾瑞克奇怪地想。
答案很快揭曉,齊美拉從後面抱住伊利斯,柔聲說:「老公啊,我們回家吧。」
伊利斯僵硬地點點頭:「好。」
齊美拉吹起一聲尖利的口哨,頓時從街角的黑暗中傳來了車輪滾動的聲音,一輛黑色的和黑夜融為一體,沒有任何標誌的馬車奔了出來,趕車的人也是一身黑衣,連臉都用黑布面罩遮掩著,只露出兩隻眼睛。
馬車在齊美拉面前停住,她動作神速地用力把伊利斯往裡一推,接著自己利落地跳上了車,與此同時車伕清脆地甩了一個鞭花,受驚的馬四蹄撒開,沿著大路一溜煙地跑了下去!
此時艾瑞克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隱約地感到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他要永遠失去伊利斯了!
「伊利斯!」他狂奔出大門,衝著馬車遠去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大喊,「伊利斯!伊利斯!」
寂靜的夜裡,聲音傳得很遠……


伊利斯當然也聽見了,他蒼白著臉抬起頭,仔細地聽著越來越遠的叫聲,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
馬車是經過改裝的,也許為了減輕重量吧,車廂裡連個座位都沒有,他剛才被齊美拉推上車的時候摔了一下,被摔到車廂的一角,他也就一直坐在那裡,沒有絲毫移動。
匕首早就不壓在他脖子上了,齊美拉上車後坐在他的對角,靠近車門的地方,一直警惕地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把匕首就握在她的手裡,伊利斯毫不懷疑如果他現在敢輕舉妄動,齊美拉只要手那麼輕輕一揚,他身上的某個部件就要說『再見』了!
這會子齊美拉明顯地鬆弛下來了,看來暫時沒有追兵,她轉頭看著伊利斯,沒有說話。
「我們要到哪裡去?」伊利斯很自然地問。
齊美拉展開一個美麗的笑容,天真又純潔:「回家啊。」
伊利斯點著頭冷冷地笑了:「回家?真是好奇怪的一個字,我有家嗎?哪裡是我的家呢?(哈!某A剛看了某部劇,借個台詞)我連自己的妻子是誰都弄不明白了,還有家這個地方讓我回去嗎?!」
齊美拉心平氣和地說:「當然有,伊利斯,你要是累了不妨睡一覺,等到了地方我會叫你的,那時,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伊利斯也很平靜地問:「那,這是我的最後一覺嗎?」
「這要取決於你了。」齊美拉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說。
伊利斯幾乎失笑,他決定不再浪費口舌了,反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還是聽天由命吧。
只是……艾瑞克說過的,他要來救自己……真的可以相信他嗎?在連齊美拉都背叛了自己之後,真的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嗎?
艾瑞克……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背靠著車廂,閉上了眼睛,對面的齊美拉也和他一樣安靜,除了車輪的聲音,只聽見兩人呼吸的聲音。
馬車猛地放慢了速度,齊美拉和伊利斯的眼睛同時豁然睜開,前面的車伕回頭說:「該換車了。」
齊美拉點頭,打開車門四下望望,此時已經出了王都,上了荒涼的驛站大道,放眼望去四下荒無人煙,只有不遠處停著一輛孤零零的馬車。
「下車!」她低聲催促著伊利斯,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拽下了車,一頭鑽進前面的那輛車裡,剛才的馬車繼續沿著道路走下去,而這輛車反向行駛了一段時間後拐上了一條鄉間的小路,兩輛車的輪子痕跡都混雜在驛站道路上來往無數的馬車痕跡中,無從辨認了。
這輛車起碼還有個座位,齊美拉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伊利斯說:「快到了……就快結束了。」
伊利斯還沉浸在驚訝裡,剛才開口說話的那個黑衣人……他聽得出那個人的聲音!那是愛麗絲的號角酒館的小夥計!他沒有死嗎?他和齊美拉認識嗎?他們是一夥的嗎?
神啊,他到底掉入了怎麼樣的死亡陷阱中?!
他心亂如麻地想著,想到頭痛也沒有想出個為什麼來,
馬車的速度再次放慢,這次齊美拉沒有動作,伊利斯不安起來,他們已經到目的地了嗎?她要殺他了嗎?他是否該找個機會逃跑?
還沒有最後決定,車停下了,有人打開了車門。齊美拉敏捷地跳下了車,回頭招呼他:「下來吧,伊利斯。」
都已經到這裡了,伊利斯的心反而淡然,他整整自己的衣服,跨出了車門。
一開始他像個傻瓜一樣看著四周,不明白她把自己帶到哪裡了,面前是一棟房屋的廢墟,本來可能是很整潔考究的鄉間度假小屋,但是現在卻成了斷壁殘垣。被火燒過的牆壁變得漆黑,裸露的房粱指向天空,像在無聲地控訴。
他轉頭想問問齊美拉為什麼把他帶到這個地方來,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李奧沉穩地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了,伊利斯。」
「李奧?!你?!」伊利斯懷疑地看看他,李奧也是他們一夥的?那麼那個趕車的人是……!
他再回頭,果不其然!那張平板的,始終沒有什麼變化的臉屬於愛麗絲號角的老闆!
「你們……你們……」他用手指著眾人,不能置信地搖著頭,口吃得說不出話來。
齊美拉輕輕地笑了:「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走吧,伊利斯,在外面是說不清楚的,我們進去吧,喬瑟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喬瑟聖徒?!」已經沒有什麼能在伊利斯的驚訝上加碼了。
他正茫然地要跟著齊美拉進去,李奧忽然伸手攔住他們:「等等!還用說什麼?我們不是現在就應該殺了他嗎?」
伊利斯的心猛地亂跳:難道真的是自己瞎了眼嗎?李奧,你就這麼急不可待地要我死嗎?李奧!
齊美拉仰望著李奧,淡淡地說:「該怎麼做我心裡有數,你在責怪我嗎李奧?你不要忘記了,我是他的合法妻子,我是有優先權的。」
李奧的咀嚼肌快速地蠕動了幾下:「那麼,我請求你!如果要殺他,請讓我動手!」
「李奧……」齊美拉責怪地輕喊,「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你就讓我做主吧,好不好?」
在她懇求的目光下,李奧低了頭,默默地退到一邊。
伊利斯跟著齊美拉穿過純粹是由於奇跡還挺立不倒的圍牆,走到了廢墟裡面,地面上長滿了茂密的野草,腳踏在上面軟軟的,很舒服。
清冷的月光透過參差不齊的房粱照進來,月光下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那裡,看上去很不真實的樣子。
「喬瑟!」齊美拉喊了他一聲,穿著整潔白色聖袍的聖徒轉過身來,臉上掛著令人溫暖的笑容:「我已經做完祈禱了,正在等你們來。」
他徐緩地走到伊利斯面前,溫和地說:「伊利斯,你什麼也不用擔心,很快,你就要回到神的身邊去了,俗世的糾紛和煩惱再也不能干擾到你的安眠,你可以安心了。」
伊利斯恐懼地看著他,胸口象被壓了一塊大石一樣喘不過氣來。
「聖徒。」齊美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在這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和他說,能請你迴避一下嗎?」
「臨終告別嗎?」喬瑟微笑著說,「那是應該的,我就不打擾了,需要我的時候,請叫我一聲。」
說著,他以十分優雅的方式走了出去,偌大的廢墟裡,就剩下齊美拉和伊利斯兩個人。
雖然只剩齊美拉,但伊利斯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要反抗,決不是齊美拉的對手,如果要跑的話,外面有那麼多人,他也是跑不掉的!一股酸澀的滋味湧上口腔:他只有任人宰割了!
可是艾瑞克說,要自己相信他,他會趕來救自己的……還來得及嗎?艾瑞克……
齊美拉面對著他,銀色的月光照在她臉上,透出白玉般的光澤,她像個毫無心機的小女孩一樣笑了:「伊利斯,我說過會讓你明白的,現在,你可以問我了。」
伊利斯冷冷地看著她:「我想問的很多,都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始,但是,有一點是要首先弄清楚的,你是誰?」
他的聲音雖然冷靜,但是帶著隱藏的怒火:「我認識了五年,一起生活了四年,當成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半的你!我的妻子,到底是誰?你,是誰?」
齊美拉雙手拉開裙裾,保持著微笑著行了一個很優雅的屈膝禮:「我是齊美拉,另一個名字是愛羅爾.聖.卡密亞,從遙遠的冰雪王國奧威斯不遠千里而來,做你的新娘……」
「很好!」伊利斯的怒火並沒有隨著她的坦白而熄滅,而是更加高漲了,「那麼!愛羅爾.聖.卡密亞小姐……」
「請繼續叫我齊美拉吧,我已經習慣這個名字,和這個名字所帶來的身份了。」齊美拉繼續微笑著。
伊利斯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我樂意尊重女士的意見,那麼,齊美拉,我想,外面的那些人,一定是你帶來的送嫁隊伍了?」
「當然不是!」齊美拉驚訝地說,「我是一個人來到吉尼亞的,婚姻只是兩個人的事,不對嗎?」
伊利斯幾乎要把牙給咬碎才沒有當場發飆,他冷笑著問:「那麼,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他們是誰?你用什麼方法買通了他們為你服務?」
「買通?這個字眼我不喜歡。」齊美拉抬手輕掠著鬢邊的亂髮,一個小小的動作她做來也是那麼優美,「我們沒有上下極的關係,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走到一起來了……」
她的眼睛裡閃著天上的星光,聲音變得很柔和:「我們一直在你的身邊,從你出了監獄之後,我們一直跟著你,慢慢的……慢慢的……和你相識,你在街頭露宿的時候,我們在你身邊,你在四處流浪打零工的時候,我們也在你身邊,天上下了雨,你在別人的屋簷下躲雨,我們就在不遠的地方淋著雨看著你,你餓昏在路邊,是我們趁你沒醒的時候在你嘴裡喂一口水……伊利斯,我們一直在你身邊,只是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
「你找到了工作,安定下來了,我們也安定下來了,一步步地接近你,認識你,愛上你……我們終於聚集在你的周圍了,你娶了我,我們生活在一起,李奧成了你最好的朋友,小酒館是你最常去的地方,而喬瑟聖徒在你眼中成了神的代言人,一切都是這麼完美啊……」
齊美拉深深地歎了口氣,空氣中傳來野花的清香,她帶著做美夢一樣的笑容繼續說:「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伊利斯……我們就像葵花追著太陽一樣,緊緊地追著你……如果你在鄉村種地,我就會是那村頭養雞的村姑,李奧就會是鐵匠鋪的鐵匠,愛麗絲的號角也會照常為你開放,喬瑟就會是鄉村聖堂的本堂聖徒,一切還是這樣的……如果你去了海邊,我就是沙灘上補網的漁家女,李奧會成為修船的工匠,喬瑟聖徒也會在海邊為你布道,還是會有一家你經常出入的小酒館,愛麗絲的號角……一切都不會變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變!我們始終在你的周圍,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的……」
「夠了!」伊利斯腦子裡轉的只有一個念頭:她瘋了!外面的人也是!全都瘋了!只有瘋子才會這麼如影隨形地追著他!他五年來的生活原來全是和這些瘋子在一起!
「你們--你們……」他艱難地說,「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殺我?就因為我拒絕你了嗎?齊美拉?你是這樣的女人嗎?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寧可毀掉也不讓別人得到?!啊?!是嗎?齊美拉?你這麼做的目的竟然是為了愛我嗎?在愛的名義下你幹出了所有這些瘋狂的事對不對?!」
他咆哮著,齊美拉卻根本不為所動,月光照著她的臉,她好像還笑了:「是啊,我的確是愛你才會這麼做的……如果不是為了愛,誰會為了另一個人這樣受苦呢?五年,五年啊,你所有吃過的苦我都吃過,我們是夫妻,是要同甘共苦的夫妻,你以為我是為了報復你才這麼幹的嗎?那麼我在一開始把你殺掉不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和你一起吃苦呢?你知道嗎?回到奧威斯,我就是聖.卡密亞家族的小姐,有成排的年輕貴族等著娶我,從一生下來我的路就是用黃金和陽光鋪成的,你以為復仇的力量有那麼大,讓我放棄我唾手可得的幸福嗎?我之所以做這一切,那是因為我愛你!我愛你呀!」
齊美拉哭了,晶瑩的淚水順著臉龐滑下來,她倔強地仰起頭,停留在臉上的淚珠被月亮一照,像珍珠一樣剔透美麗。
伊利斯不覺放低了聲音:「那麼,是有人要你殺我了?」
「當然,」齊美拉斬釘截鐵地說。
「那……是誰?」伊利斯屏住呼吸等著她的回答。
齊美拉忽然笑了,清冷的月光下,她溫柔而神秘地笑著,帶著淚水的笑容平添了幾分詭秘的色彩。
她用很柔和的聲音輕輕地問:「你,真的想知道嗎?」

讀者諸君,你們,真的想知道嗎?
敬請關注下一章!
由於篇幅限制,本篇未將謎底揭穿,某A要繼續大聲宣告:謎底揭開!盡在下一章!



16

伊利斯被她看得胸口一疼,竟說不出一個字,潛意識裡他知道,齊美拉要說的,肯定是一個他接受不了的事實!(首先說明,不是艾瑞克,這招在郎心如鐵裡用過啦!)
他怔怔地看著齊美拉,好像她也沒有要說的意思,只是帶著神秘的笑容看著他,輕輕的,溫柔地再一次問:「你,真的想知道嗎?」
伊利斯沒有回答,她忽然開心地笑了,在原地轉了一個圈,裙裾飛揚,襯著月光下的笑容,像森林裡的仙女一樣活潑美麗。
「我來講個故事給你聽吧。」她背著雙手,臉上浮起小女孩一樣嬌憨的笑容,「從前,有個小公主,生活在父母的寵愛中,她的家人在國內很有地位,從小,她就是被當做一位未來的王后來撫養的……小公主漸漸長大了,無論是談吐,儀態,禮節,還是外貌,能力,她都是出類拔萃的,她的父母很高興,但為了讓小公主接受更多的教育和磨練,就把她托付給一個騎士團的隊長,和一些預備騎士們進行周遊大陸的修練,小小的公主走過了很多地方,見過了很多人……終於,她來到了一個美麗的國家,這個國家並不強大,卻有著她一生難忘的男孩子……那一天,小公主遇到一隻受傷的小鹿,很可憐地躺在樹林裡的草地上,有一些人要把小鹿殺死,小公主拚命地哭啊哭啊,卻沒有人理睬她,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年輕的貴族,他不但命令那些人放了小鹿,還很溫柔地安慰小小的公主,最後親自送她和她的同伴會合了……小小的公主望著英俊的貴族少年,把他當做是太陽送來的王子,他溫柔的笑容,神采飛揚的姿態就那麼永遠留在她的心中,於是她發誓了……一定要嫁給這個溫柔的貴族少年!她等啊等啊,終於,等來了!少年的父親親自向她的家族提出了婚姻的要求,少女的心願得以實現了……聖山的玫瑰終於開放,全國的鐘聲帶著祝福敲響了二十四下,美麗的小公主,卡密亞家族的聖女要出嫁了……她來了,來到她心愛男孩的國家,可是等著她的是什麼呢?是冷淡,是漫不經心,是拒絕!她被拒絕了!被她一心愛著的人拒絕了!狠狠地,絲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
齊美拉向著伊利斯伸出雙手,臉上掛著慘淡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她的世界崩潰了……可是,她依舊微笑著祝福了他,然後毫無怨言地準備離開……她不願意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更不願意在所有人的面前傷害她深愛的人……所以她選擇了離開,一開始,她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在這時候,有人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她的愛人的家族即將遭遇到滅頂之災!她在這個人的勸說之下留了下來,等著等著,所有的事情都發生了……所有的……計劃啟動,命運的輪子開始轉了,誰也逃不過去……我們都在這個漩渦裡,慢慢地走向最後的時刻……」
她歎了一口氣:「你又要問這個人是誰了吧?伊利斯,你真的想知道那麼多嗎?」
伊利斯的脖子幾乎僵硬,他艱難地說:「當然……要死的……畢竟是我,不是嗎?」
「對了,你剛才問我他們的身份,我還沒有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呢。」齊美拉好像才想起來似的,「喬瑟聖徒是十年前被現在的大祭司認為是神學天才的神學院學生,準備他畢業之後就推薦他直接進入神殿的,可是在畢業之後,他就離開了,安分地在一個小鄉村聖堂當最低級別的聖徒,他是個孤兒,你知道是誰資助他長大的嗎?是費司南家族開設的孤兒院啊……李奧,曾經是個騎士,你也許不記得了,從前他就是你父親的侍衛隊裡年齡最小的騎士,但是幾年後就銷聲匿跡,而他的同袍個個都身居要職,成了將軍……還有老闆,曾經是你父親身邊的參謀,同時還監管著費司南家龐大的家族財產……而那個夥計呢,卻是費司南家族管家的小兒子……伊利斯,你認為我們這些人會被人買通嗎?或者,會因為金錢的誘惑來殺你嗎?」
她側著頭,輕輕地問,伊利斯卻感到毛骨悚然,冰冷的感覺從腳底一直延伸到頭上,一個即將浮出水面的巨大陰謀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
「你……你是說……」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要你們來殺我嗎?!」
齊美拉笑了,哀傷的笑容映著月亮,顯得特別淒涼:「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伊利斯?你怎麼可以這樣猜想你的父親呢?他是那麼地愛你……他為你做的是你永遠無法想到的那麼多……你以為他不知道嗎?你愛上艾瑞克,愛上仇人的兒子,你背著家裡人偷偷跑去看他,你給他寫信,你為了他拒絕我……你真的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以為就憑你們可以騙過他嗎?伊利斯你錯了!他什麼都知道!從一開始他就什麼都知道啊!所以他費盡心機把德拉威一家給趕走,他是不希望和你正面衝突!可是你還是愛了,你不顧一切地愛著那個艾瑞克,如果你父親真想拆散你們,他很輕易地就可以做到,但是他沒有!他是怕你傷心啊!所以你才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和艾瑞克來往,甚至,你一手造成了費司南家族的滅亡!」
所有的驚訝也不如這一句,伊利斯跳了起來,喘著氣叫:「什麼?!你說什麼?我造成了費司南家族的滅亡?!不是的!我怎麼會!怎麼會……」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額頭上滿是冷汗,他想起了他失去的那部分記憶,記憶裡到底有什麼?是全部的謎底嗎?!


「有一份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但是那是千百年來你們費司南家保有榮華富貴,可以和王室和平共處的某樣協議,只要有那個東西,歷代的吉尼亞國王都不能動費司南家族分毫,你們可以和吉尼亞的王室一起繁榮安定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有了那份東西,德拉威對費司南家族的挑戰看上去是如此可笑,因為他永遠沒有勝算,只要有那份東西在手裡,費司南家族即使犯了謀逆叛國的大罪也會毫髮無傷地屹立不倒,但你的情人卻要倒霉了,兩軍對壘,總要有一個戰敗的,國王當時連逮捕德拉威的命令都簽署了,於是他懷著最後的希望求你把那份東西偷出來給他……」
伊利斯目瞪口呆地看著齊美拉說出殘酷的過去:「你照辦了……」
「不!不可能的……」他軟弱無力地為自己辯解著,卻擋不住齊美拉無情的宣判:「陰差陽錯之下,你偷出來的文件沒有到艾瑞克的手裡,卻無意中被王太子拿到了!於是費司南家族最後的保護層失去了,不但是德拉威伯爵,甚至國王也想除去這個一直凌駕與普通貴族之上的家族,國內所有的勢力都開始與你們為敵,費司南公爵徹底孤立了,就是在這個時候你父親仍然沒有放棄,他試圖通過聯姻來使費司南家族的地位再度穩固,他完全是為了你……所以我來了,我的存在成了費司南最後存活的條件,但是你呢,伊利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你卻拒絕了最後一條活路……」
齊美拉緩緩地抬起頭,仰望著深藍的夜空:「你父親在那一夜對我無奈地說:『隨他去吧,他以為我是為了費司南家族,他不知道我完全是為了他……算了,只要他開心幸福就好……』你跑了出去,在情人的懷裡哭訴的時候,他卻一直在後悔打了你:『這孩子將來還不知要吃多少人的苦,挨多少人的打,我怎麼能忍心打了他呢?』……我問你,伊利斯,你,後悔嗎?」
她的問題和艾瑞克曾經問過他的問題驚人地一致:「你,後悔嗎?」
伊利斯已經無法回答了,他呆呆地看著齊美拉說出他的過去,完全是他陌生的過去……
「很快的,國王的鐵拳出擊了!整個費司南家族的勢力被連根拔除,你父親在自殺的那天晚上,把你送到這裡來,我們幾個人都在這裡,等著他的命令,我勸他和我們一起逃走,他拒絕了,像你拒絕我一樣堅定地拒絕了,他說:『費司南這個名字有著它自己的驕傲和尊嚴,我不能放棄這個名字,像喪家之犬一樣地隱姓埋名過一輩子,我將帶著這個名字和它的尊嚴一起莊嚴地去死!但是我的兒子,我的伊利斯,這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我生命裡最美麗的光輝,是有活下去的價值的,他還那麼年輕,美好的一切在等著他呢!所以我把我的兒子托付給你們,如果他的情人來找他,一如既往地愛他,就讓他們離開,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伊利斯是孤身一人了,就請你們照顧他,守護他,替我……愛他……』他喝下了一杯攙雜著毒藥的葡萄酒,微笑著對跪在他面前的我說:『我親愛的孩子,讓我在臨死前享有最後的平靜吧。』我們離開了,喬瑟聖徒在門口喃喃地念著禱文,我們都沉默地站在那裡,等待著,等待著……過了一會兒,我們再次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像一個貴族那樣平靜而有尊嚴地死了……」
齊美拉俯身向下看著連雙腿都無力支撐身體而不得不跪倒在地上的伊利斯,臉上又浮起了溫柔甜美的笑容:「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真的要知道想殺你的那個人是誰嗎?」
(這也是某A最後一次弄玄虛了!)
伊利斯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全身都在顫抖得說不出話,他死命地咬著嘴唇,直到咬出血來才勉強恢復了一線理智,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
齊美拉蹲下身,冰涼的雙手捧起他的臉,細心地擦著他臉上的淚痕,輕聲細語地對他說出殘酷的事實:「就是你自己啊,伊利斯……」
血腥味佈滿整個口腔,伊利斯死死咬著嘴唇,不敢開口,怕一開口自己就會崩潰了!
「你父親死後,你醒來了,然後你幾乎瘋了,我們想把你帶走,你死也不願意,你抓著我的手狂喊著:『讓我死!讓我死!求求你殺了我!你們殺了我吧!我會永遠感激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求求你們……』你瞪著血紅的眼睛撕扯自己的衣服,在胸前抓出了道道血痕……可是我們沒有動,誰都沒有動,然後我轉達了你父親的遺願:他絕不是為了要殺你才把我們帶到你身邊的,他最後的願望,他畢生的願望,都是要你好好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所以,你不能死,你父親為你犧牲了這麼多,他是那麼愛你,你如果就這麼輕率地死了,就辜負了你父親的一片苦心……你不哭了,就這麼跪在你父親的遺體前,呆呆地看著他,一直到我們想帶你走的時候……」
伊利斯的手指痙攣地抓進地上的泥土,指甲翻開了,流出的鮮血慢慢地滲進草叢裡,他一點也感覺不到疼,整個身心都被精神上的痛苦佔據了。
齊美拉繼續說:「我們本來商量好的意見是看艾瑞克會不會來接你再作決定,可是你反對,你陰沉地說:『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們還以為我會若無其事地再和他在一起嗎?我是對著他搖尾乞憐的狗嗎?難道費司南的名字最終要由我來玷污嗎?決不!我寧可去死也不要去見他!我情願從來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我們又開始商量是不是到國外去,到我的國家,或者別的地方去,又被你否決掉了,你說你不能逃避責任,既然費司南家族已經被定罪了,你父親也死了,作為費司南最後的繼承人,你就要對家族的滅亡做最後的見證,你要回王都自首,要讓所有的敵人都知道,就算是被毀滅了,費司南這個名字也依然有它的尊嚴!我們苦苦地勸你也沒有用,你一意孤行地決定了,於是我們決定,你去自首,我們在外面觀察情況,如果是死罪的話,我們才可以動手救你,其他的懲罰都由你自己承擔,苦役也好,監禁也好,你決定要一個人承受了,如果你被放出來,也讓你一個人去生存,不管你吃多少苦,活得多麼艱難,我們只可以在遠處看著你,而不可以改變你的生活,除非是……」
她的眼神變了,迷離而哀傷,說出來的一字一句彷彿帶著心裡的鮮血:「你請求我們,如果,你再次遇見了他……再次愛上了他……就請我們……殺了你……你是這麼說的,伊利斯,你確實是這麼說的……」
齊美拉笑了:「我們就是這麼做的。」
伊利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吃力地想站直身子,想開口說話,但是巨大的打擊壓得他連喘氣都困難了。
「你想問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是嗎?」齊美拉帶著憐憫的微笑說,「這也是你決定的,你說如果你什麼都記得,記得那過去的一切,記得你是怎麼被自己的愛情弄得遍體鱗傷,家破人亡的,你遲早會瘋,會崩潰,你的愛人,你的父親……已經把你的心碎成兩片,你再也不要想起艾瑞克那個人了,只有忘記他,你才能平靜地生活下去,你情願記得他是你的敵人,你的仇人!我來幫你了……你忘了嗎?卡密亞家族的聖女,是有特殊力量的,我的力量,就是能改變和封鎖人的記憶……」
她的笑容在月光下更加飄渺神秘,不真實:「忘記艾瑞克和你們的愛情,也是你自己選擇的……」
伊利斯終於承受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象被利箭射中一樣劇烈地抖動了幾下,倒在草地上不動了。
齊美拉緩緩地,姿態高雅地站起來,腳下躺著伊利斯失去知覺的軀體,她慢慢地,優美地張開雙臂,用象唱歌一樣輕柔悅耳的語調說:「戲演完了……大幕即將拉上……演員也該退場了……」





寂靜的夜,忽然被什麼由遠而近的聲音打破,齊美拉放下雙手,注意地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微笑:「是啊,我忘了,還有一個主角沒有登場呢,戲還遠沒有結束……伊利斯……你的命運,我的命運,一切的結局,都要在今夜有一個最終的結果了……」
她緩緩走近伊利斯,跪了下來,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凝視著他蒼白如死人的面容。
聲音越來越近了,是急驟的馬蹄聲像雨點般打在地上,緊接著,一聲暴烈的馬嘶,有一個陰冷的聲音問:「他在哪兒?」
沒有人回答,他再問了一遍,聲音裡的怒氣加大了:「他在哪兒?」
齊美拉仰起臉,望著天上的月亮回答他:「在這裡。」
猶如一陣寒風刮過,廢墟間轉瞬就出現了一個全身黑衣,彷彿從地獄來的武士,寒冷的黑眸掃視了一眼場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放開他,女人!」
齊美拉微笑著站了起來,伊利斯動也不動的軀體在銀白色的月光下顯得毫無生氣,她張開雙手向後退去:「他是你的了,尊敬的閣下,如果你需要的只是一具軀殼,那麼,你如願以償。」
艾瑞克捏緊拳頭,一股凜冽的氣勢壓得齊美拉都險些為之窒息,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伊利斯身邊,顫抖著手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胸膛裡還有著心跳的動靜,才稍稍吁了一口氣。
「他是活的嗎?啊,那是當然的了。」齊美拉看出他心中所想,嘲諷地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這樣的他,還不如死了的好,又或者,他的心,是已經死了的呢!你可以得到的是他的身體,那麼他的心呢?心,是誰也無法禁錮得了的啊。」
艾瑞克抬起頭,冰冷的黑眸似乎要發出利箭把她釘死在牆上:「你最好祈禱他什麼事也沒有,女人,不然的話,我有一千種辦法要你付出代價!」
齊美拉收斂了笑容,沉靜地說:「我啊,叫做齊美拉,你記住這個名字吧,畢竟,我們是同樣愛著他的人。你不感到很奇怪嗎?我和你站在這裡,你是我丈夫的情人。我是他法律上的妻子,我們都愛著他,可是他……愛的又是哪一個呢?」
艾瑞克冷笑著,不想再和她說話的樣子,解下自己的披風,小心地裹在伊利斯的身上,輕輕拍打他的臉。想讓他清醒過來。
「你不想聽嗎?」齊美拉側了側臉,「你當然不願意和一個分享你愛人的女人多說話,可是,就是我,掌握著一切的秘密呢,難道你,什麼也不想知道嗎?」
「我什麼都不必知道。」艾瑞克挺直了身子,瞪著她,「只要伊利斯沒事,我就可以放過你,但如果你膽敢傷害他的話,無論天涯海角,就算你躲在神的庇護下,我一樣要你死!」
齊美拉笑了,慘淡的笑容在月色下看來竟是十分詭異:「我怎麼會傷害他呢?為什麼你和他都是那麼想的,越是愛他的人,就越想成是傷害他的人呢?我是那麼……那麼地愛他呀……我放棄了一切,卡蜜亞家族的公主,放棄了她的家族,帕爾瓦河盡頭的聖女,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來到吉尼亞,就只是為了守護他……你為他做了什麼呢?你除了利用他,傷害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逼上絕路,你還為了他幹過什麼呢?你這樣,還敢自稱是愛他嗎?」
艾瑞克暴怒地說:「你在胡說!我是不會傷害他的!我對他的愛可以讓我忘記對他家族的恨!我為了愛他可以放棄我的自尊,我的驕傲,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也可以為了他把全世界都掌握在手裡!」
他的聲音忽然低下來了:「那個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國王真的要處死他的話,就算是讓我妹妹傷心,我也要……」他閉上嘴,不說了,雙手下意識地抱緊了伊利斯癱軟的身體。
「是嗎?你愛他嗎?」齊美拉伸開雙手,「可是你的愛,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種負擔,甚至是一種罪啊。」
她露出神秘的笑容︰「你,真的不想知道,他對你的感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他到底是愛你呢?還是恨你呢?你真的不想聽他親口告訴你嗎?」
「他當然是愛我的。」艾瑞克斬釘截鐵地說,「我無須向他確認這一點,那是對我,對他的一種侮辱,至於他什麼時候親口告訴我,我相信很快,到時候他會在我的懷中對我說上千遍的『我愛你。』至於你,和你的同夥,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麼,你們都活不到那一天了!」
齊美拉優雅地拍了拍手:「好氣魄,但是,有的時候,是不能太自信的,尤其是在感情方面,伊利斯有自己的感覺,自己的驕傲,他不是一個你付出感情,他就可以接受的娃娃,不然的話,他是不會變成今天這樣的。」
她向著伊利斯的臉揮了揮手,一股清涼的薄荷香味頓時充滿了艾瑞克的鼻腔,他急忙抱著伊利斯躲開,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又驚又怒地叫道:「女人!你又在搞什麼鬼?!我剛才應該殺了你的!」
「再跟你說一遍,我叫齊美拉,我是不會對他搞什麼鬼的,我愛他的心,完全不次於你。」齊美拉輕輕地歎著氣,「終於走到今天了嗎?我不想這樣,我不想伊利斯再一次受到傷害,但是……」
艾瑞克無心聽她自言自語,緊張地低著頭觀察伊利斯的,他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輕微的動靜,長長的睫毛閃動著,雙唇輕啟,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後,慢慢睜開了眼睛,迷茫地打量著四周。
「伊利斯!伊利斯!」艾瑞克狂喜地抱緊了他,「感謝神!你沒事吧?說話呀?真的沒事嗎?來,告訴我,是我呀!我在這裡,你什麼也不用怕,沒有人能傷害你了!」
伊利斯的目光轉向他,靜靜地看著艾瑞克的臉,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這神情令艾瑞克很不安,他低聲問:「怎麼了?寶貝?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嗎?你在怕什麼?是她嗎?還是另外的什麼人?你不用怕啊,有我在這裡,你什麼都不用怕啊……哪怕是與所有人為敵,哪怕是要毀滅這個國家,我也要你活得好好的,你不要怕啊,對我說句話!是我啊!」
他挫敗地低下了頭,伊利斯看著他的樣子就好像他是一個陌生人,不僅是沒有感情,甚至還有一種決然的憂傷。
「伊利斯……」他緊抱著他,開始有了慌張的感覺,「是我啊,伊利斯,是我!我是艾瑞克啊!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就在昨天我們還發誓要生活在一起,永遠相愛的,你忘了我嗎?我是愛你的艾瑞克啊!你又忘了我了嗎?一切又要重新開始嗎?是我啊!你好好想想,是我啊!」
「我沒有忘記你。」一句像是從天外傳來的,虛幻的聲音傳入了艾瑞克的耳中,他不相信地看著伊利斯,後者抬起雙手,緩慢的,堅決地推開他的懷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伊利斯!」艾瑞克驚愕地看著他。月光下他瘦弱的身體彷彿隨時可以隨風飄走,所有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眼睛裡的憂傷,他笑著的唇邊的無奈,他臉上的慘淡……彷彿隨時就可以不見,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就這麼消失了。
伊利斯好像沒聽見他的叫聲,不。是根本沒看見他的存在一樣,逕直向齊美拉走過去,他走得很艱難,身體都好像站不穩了,短短的幾步路,他卻走了很長時間,最後,他喘著氣,在齊美拉面前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的臉。
齊美拉不說話,抬起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是滿滿的柔情,伊利斯終於開口了:「齊美拉……我的妻啊……你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記得。」齊美拉輕輕地說,「你會忘了他,永遠地忘了他,作為另一個人,另一個伊利斯活下去……當你再次遇見他,當你再次愛上他……」
她住了聲,伊利斯接下去說:「就請你們,殺了我……」他勉強地笑了,「還真是不簡單的任務呢,又要你費心了。」
他伸出手:「那麼,請你履行約定,殺了我吧!」
一顆大大的淚珠從齊美拉緊閉的睫毛下流出來,她搖著頭,第一次有些崩潰了:「不!不!伊利斯!我到吉尼亞來,並不是為了殺你的!」
「伊利斯!」艾瑞克真正吃驚了,他搶前一步,「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呀?是你自己要殺了自己嗎?為什麼?你不愛我了嗎?你愛上誰都沒有關係,但是你為什麼要殺了自己呢?!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事對不對?!」
伊利斯轉身面對著他,平靜地說:「這裡面什麼事也沒有,艾瑞克,只是我,已不能再愛你……」
艾瑞克狠狠地咬著牙:「為什麼?!」
「為什麼?是啊……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伊利斯認真地說,「以前,我總是認為,什麼都不要緊,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只要我愛你,你愛著我,整個世界就是我們的了,其餘的什麼都不重要,那些家族啊,榮譽啊,自尊啊……都是一些騙人的,虛假的東西,就像酒上的泡沫一樣,可以隨時放棄,我曾經想過放棄一切,和你走到什麼地方都可以!」
他落寞地低下頭:「但是,真的等到一切都失去了,我才發現,那不是虛假的,不是可以輕易放棄的東西,我是費司南家族的繼承人,就永遠流著費司南家族的血,這是永遠!永遠也無法改變的!我的驕傲,我的自尊,我家族的榮譽,決定了我……不能再愛你……」
艾瑞克深吸一口氣,抑制住自己想要殺人的衝動:「這是真的嗎?是你的真心話嗎?當我被你的父親害得那麼慘的時候,你說什麼了?你不是說:不要被仇恨掩蓋自己的感情,要我正視自己的心,要我愛你嗎?我曾經想放棄你,我真的想過!可是你那時候為什麼要緊緊地追著我呢?難道我是沒有驕傲,沒有自尊,沒有家族的榮譽感的嗎?!我為了你可以不要那些東西,你為了我們的感情,難道就不能犧牲一下你那該死的虛榮心嗎?!」
他吼過之後,低下頭:「伊利斯……我求你了……不要這樣好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你不該這樣的………你不能就這樣放棄了我和我們的感情……」
伊利斯呆呆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說:「我知道……艾瑞克,你是真的很愛我,有的時候,我感覺到你的愛比我要深,所以你包容我,忍耐我,愛我……」
他笑了:「可是,已經不需要了,一個死人,是不需要人來愛的,我的心,已經死了,在我決定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我沒你那麼堅強,可以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心,已經在你和我家族之間碎了……碎了的心,如何還可以去愛你?在經歷了那麼多以後,我還能若無其事地去愛你嗎?我可以對我父親的死視而不見嗎?我可以假裝費司南家族依然存在,我和你仍是相愛的嗎?」
他憂傷地搖頭:「不能了……艾瑞克,一切都變了,我不再是以前的伊利斯……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是個平常的人,就這麼下去,度過我平淡的一生,如果遇見了你……我就是個死人了……無論如何,以前的伊利斯,都將死去……」
艾瑞克忍受不住地衝了上去,一把把他摟住,怒吼道:「我不許你再這麼下去了!伊利斯,你給我好好聽著!我是不會放棄你的!再怎麼樣我也決不放手!我愛你!你休想逃開!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知道!你這樣胡思亂想,只會傷害你自己!我會讓你知道,你沒必要死!有我在!有我在愛你,你可以活下去的!你可以的!你不敢嗎?是你害怕了嗎?你連你自己都不敢去面對嗎?!伊利斯!勇敢點!你如果是一個真正的貴族就不要害怕!你連愛我都不敢了嗎?!」
他忽然感到了驚慌,伊利斯雖然被他抱在懷裡,可是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在抱著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將要失去他的巨大恐懼攫取了他的心,他發抖地抱緊伊利斯,語無倫次地說:「不要……求你不要!伊利斯!求你不要死!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能活下來……你不愛我也沒關係!你愛誰都沒有關係,只要你活著……伊利斯!不要!你聽見了嗎?你要怎麼樣都行!就是不要去死!伊利斯!」
艾瑞克捧起他的臉,凝視著伊利斯已經空洞的眸子,低低地說:「你那麼恨我……殺了我也沒關係……就是不要死……伊利斯……求你……別死……」
「活著,然後每一天生活在這樣的痛苦中嗎?」伊利斯搖著頭,「我受不了!我會瘋的!你願意看著我那麼悲慘的活著嗎?你願意讓我每天都生不如死嗎?艾瑞克?真的嗎?你讓我活下去就是讓我痛苦嗎?我已經受不了了啊!」
他眼睛裡的哀傷震懾了艾瑞克的心:「請放開我,讓我去死吧……」
艾瑞克黯然地鬆開手:「那麼,你就選擇了死,那樣一種讓我痛苦一輩子的方式來結束嗎?你把你的痛苦,全轉嫁到了我的身上嗎,伊利斯?」
他看著伊利斯,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好的,伊利斯,既然我是這麼地愛你,就讓我來承受你的痛苦吧……讓我代替你,痛苦地活下去……唯一的希望,是在死的時候,你將在一個地方等我了。」
伊利斯揚起嘴角,微微地一笑,最後看了他一眼,走向齊美拉。
他再一次地伸出手,平靜地說:「齊美拉……謝謝你……殺了我吧……」

尚未結束,請勿打人!(滿頭大汗的APPLE)
嗯,說起來,這和當初的構想有些不一樣了……還有人要看結尾(真正的)嗎?



尾聲(真正尾聲,不可懷疑)

十月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大地,吉尼亞南方的一個貴族領地裡,人們正在為到來的豐收而忙碌,金色的秋天來了。
本來在田間起伏的麥浪已經化做了成袋的糧食送進了穀倉,枝頭上紅紅的蘋果也已經釀成了慶祝的祭奠上不可缺少的好酒,鄉村的街道上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酒香和麵包的味道,不時傳來孩童的嬉鬧聲。
在這樣安靜祥和的氣氛中生活的村民,淳樸而厚道,他們是不會去關心帕爾瓦大陸上其他的地方是不是在發生著什麼了不得的,可以讓成千上萬人喪命的大陰謀,或者是黑森林那邊蠢蠢欲動的不友好鄰國是否過了這個冬天就要對特裡亞進攻。他們對本國的大事關心也只限於聽說美麗的王太子妃殿下已經有喜,吉尼亞王國的繼承人將於明年的夏天誕生。
他們平時津津樂道的,也只不過是村口的小酒館新換了老闆,原來的納瓦斯老爹不幹了,拿著一筆錢去了北方的兒子家安度晚年,真是可惜他的酒一向是不摻水的。新來的這個老闆不愛說話,面色陰沉,小夥計倒是很勤快的樣子,一天到晚象只勤勞的田鼠在竄來竄去。還有村子裡新開了一家打鐵鋪,裡面的壯漢能幹得不得了,已經有一些姑娘開始對他動心,而且他的手藝也很不錯,打的家什鋒利得可以去殺豬。
當然還有某些人,某些事是他們不得不關注的,那就是他們的領主大人,據說是王國裡一個了不起的大貴族,和王太子妃殿下還有什麼親戚關係在裡面,這些貴人們的事他們是不太懂啦,可是這位領主大人看上去還是很寬厚的樣子,並沒有要求他們加租或者是更非分的要求,不是嗎?聽說某個國家裡的領主大人甚至可以要求領地上每一個新娘(新郎?)的初夜權!真是可怕極了!(小丸子!小丸子!^0^)
所以說啦,他們的領主大人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的。
每一個村民都是這樣想著,於是當他們的領主大人騎著他的黑馬,照例每天經過村裡的街道回他住的城堡的時候,路邊的人都心甘情願地摘下帽子,站在一邊對他恭敬地行禮,他也會放慢速度,對他們點頭致意,這比起原先那些從來不看路,只是騎著馬橫衝直撞的貴族老爺來說,已經是位大大的好人了!
唯一令他們不解的就是:這位領主大人,至今沒有娶上一位溫柔賢淑的領主夫人。


艾瑞克把馬韁繩扔給僕人,大步穿過庭院,對前來迎接他的老管家問:「他呢?」
白髮蒼蒼的老管家早就習慣了這位主人每次回來必提的問題,一邊接過他解下的披風一邊回答:「費司南先生在花園裡,他好像很喜歡那裡的風景。」
「是嗎?」艾瑞克的嘴角愉悅地上翹,「那就好,今天晚上燉他愛吃的鹿肉好了,再給我準備一杯新釀的麥酒。」
他沿著長長的走廊穿過城堡的這一側,走進花園的時候,放慢了腳步,輕輕地接近在樹下長榻上酣睡的愛人。
伊利斯沉睡著,發出輕微的鼻息聲,長長的秀髮披散在繡金的靠墊上,蒼白的臉上已經稍稍有了一點淡淡的紅暈,他的手握著一本書放在胸前,隨著呼吸起伏著,有一片黃色的落葉飄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
要艾瑞克看著這樣的一副情景而不有所動作是不可能的,他屏住氣接近伊利斯,貪戀地看著他的面容,慢慢地把一個吻合上他微張的雙唇,品嚐到的甜蜜使他更進一步地探進舌頭,吸吮著要求更多。
伊利斯在他的吻下驚醒了,悄悄地伸出雙臂環繞住他的脖子,結束了這個吻之後才懶懶地問:「回來了?」
「嗯,」艾瑞克摟住他的身子讓他坐進自己懷裡,抖開一件帶有毛領的大氅把他嚴實地包起來,「又睡著了?不是告訴你,現在天冷了,不要在外面看書,你一看就會睡著,會受涼的。」
「可是我喜歡外面……」伊利斯把頭埋進他懷裡,撒嬌地蹭著,「我都躺在床上這麼長時間了。」
「我知道,我知道……悶壞你了吧?」艾瑞克安慰地輕拍著他的背,「可是,你也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啊,我不是說了嗎?只要你身體好了,我就帶你出去走走,你要去幹什麼都可以,只要你的身體能受得了……你不要太心急啊,你知道嗎?你生這場病,我有多擔心。」
伊利斯不說話了,眼睛看著艾瑞克,彷彿一直要看進他的心裡去。
「怎麼了?」艾瑞克故做輕鬆地問。
「艾瑞克……」伊利斯認真地問,「我是不是已經病了很久,很久了?為什麼有一些事,我都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只記得……」
他又皺起了眉,苦苦思考著,艾瑞克不捨地伸手輕拍著他的臉:「是啊,我已經給你說過很多遍了嘛,你是病了,病得很重,所以有些事,你根本想不起來了……你只要記得我就好了,不是嗎?你不是記得我嗎?」
「當然,我記得你。」伊利斯笑了,「我怎麼會忘記你呢?艾瑞克……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因為我愛你呀。」
因為我愛你呀,艾瑞克,他在心裡說,比誰都愛你……哪怕是死了都會記得你的……
「我也愛你。」艾瑞克溫柔地說,「所以你什麼都不要想了,以前的,現在的,關於什麼人都不要想了,有我在你身邊呢,未來的日子還長得很,我會讓你慢慢想起來的……」
伊利斯伸手捧著他的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要讓你操心了,艾瑞克,愛上我是不是很累?」
艾瑞克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用一個火熱的吻代替了回答。
微風吹過樹梢,和煦的陽光灑了下來,照射著一對相擁的戀人……


凌晨四點,天還沒亮,一向很醒睡的老管家忽然聽見了通過走廊傳來的一陣又一陣激烈的聲音,他警覺地拿著燈走上長長的螺旋樓梯,想看看到底是從哪裡發出的聲音。
走到底樓的時候,他找到了聲音的發源地,可是他立刻幾乎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了:平時那麼安靜的費司南先生,此時正胡亂地披著睡袍,眼神渙散地用一把錘子和一根鑿子在堅硬的大理石牆面上砰砰地猛鑿著,本來平滑的牆面已經被鑿了好幾道深深的痕跡,看他的樣子,好像是要從上面鑿一塊石頭下來。
「費司南先生?」他試探著輕聲叫他的名字,可是伊利斯根本沒有聽見,還是一下又一下,狠狠地鑿著,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經過尖削的下巴,滴落到劇烈起伏的胸膛上。
他明明已經很累了,卻還是在不停地幹著,機械而準確。
老管家實在看不下去了,正打算動手讓他停下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從後面拉住了他。
「領主大人?」他驚訝地看著同樣是胡亂地披著睡袍,明顯是從床上剛起來的艾瑞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無可奈何。
「讓我來。」艾瑞克簡單地說,走向伊利斯,從胸前拿出一枚哨子,短促地吹了三聲。
伊利斯立刻停下了手,轉過身來,依舊是眼神渙散的樣子,呆呆地問:「收工了嗎?」
「是。」艾瑞克低聲地說。
伊利斯鬆開手,錘子和鑿子就這麼落在地上,接著,他閉上眼,身體開始搖晃起來,艾瑞克一把抱住他,讓他安然地倒在自己懷裡。
老管家繼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伊利斯就這麼睡著了。睡得平穩又安靜,好像根本沒發生過那些事一樣!
艾瑞刻苦笑著,小心翼翼地抱著他,像是抱著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向樓梯走去。
經過老管家身邊的時候,他低聲地說:「以後這樣的事還會發生,交給我來處理就好,另外,我不希望我的城堡裡有什麼不好的流言發生。」
老管家在驚呆之餘,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深深地鞠了一躬:「當然了,領主大人。」
「非常好。」艾瑞克點點頭,抱起伊利斯走回樓上去了。


凌晨五點鐘,一個早起的村民驚訝地發現有一輛旅行馬車停在村口,在這個本來不是該動身的時候動身的旅客可真是奇怪,可是更奇怪的是,村裡的聖堂聖徒竟然站在馬車旁邊和裡面的旅客交談著。
「那麼,您已經準備好了離開嗎?」披著一頭銀髮的聖徒問。
「是的。」帶著面紗的女旅客安靜地坐在車裡,「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是該我離開的時候了。」
聖徒低下頭去吻了吻她伸出的手,低聲說:「無疑您是位仁慈的女性,甚至可以說是偉大的。」
「噢,聖徒。」她笑了,「我並不是那麼寬厚的,有的時候,我也允許我自己保留一點……呃,小小的報復。」
「祝您一路順風了。」聖徒也露出一個微笑。
「願神保佑你,也保佑那個人,我希望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為他所做的一切。」
車門關上了,馬兒開始奔跑,聖徒修長的身影站在村口,寂寥地看著馬車的遠去。


遠處的天空開始變亮,一種淡淡的玫瑰色染上了天空,從馬車的車窗裡看出去,是吉尼亞南方特有的平原,再往前去,就是盧塔倫的國境了。
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她的心中,儘管沒有看見,可是她已經感覺到了,故鄉,朋友,金薔薇的徽章……在遙遠的地方,她的同伴正在等著她的歸來。
她把她的愛,她的夢想,她的戀人,都留給了這片美麗的土地,把她的少女時代,留給了吉尼亞。
我們已經犧牲得夠多了……
所以……
重生吧,我的愛人呀……
重新地去愛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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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囧~
後面整個超級瘋狂的
沒想到事實是這樣子
最後的尾聲,似乎又把他的記憶給封印起來
這樣子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___/)
                       (.ˍˍ.) 給你一顆小心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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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y interesting
Please s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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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事實是這樣. 真的估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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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疑小說!!
這本是一本懸疑小說!!!
重投到尾就一直吊人胃口ˊˋ
好險伊力斯沒死ˊ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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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死也不是一個好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人生都是矛盾的
如此的複雜
一切沒有記憶了才是最好的嗎 ?
這種愛真是很痛苦
不過很好看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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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sh again   and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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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雖然開始的時候看得有點亂..
但總覺得下文會有解釋~~
果然不出所料~~
這也算是不錯的一篇文文呢
但願相愛的人永遠幸福~~
成長是天賜的禮物便該好好活著。
不管未來好與壞,也是值得經歷的事情。
是時候訂下目標,然後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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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很不錯喔!!!
先下載再說
大大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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