𨪜𨪜第十七章
𨪜𨪜
𨪜𨪜今日，是年滿十六歲的李安世親政大典。此時皇城內外，普天同慶，八方來喜，四方來賀。皇城內帳舞蟠龍，簾飛繡鳳，富麗堂皇，盡顯皇家手筆，太監宮娥，你來我往，熱鬧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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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而此時，倍受矚目的李安世卻騎一良駒，與小順子結伴，一前一後奔向護城河南的一片綠草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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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四月的縷縷暖風，輕拂碧翠青草，風中加雜著雨後春草獨有的芬芳清香，聞之頓覺渾然輕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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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在這片草坡下一處無人注意的角落，孤單座立著一座棕土堆砌的小土堆，而又有誰會想到，那下面埋葬著一個幼小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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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李安世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微顯濕潤的棕土，干靜平滑，不難看出有人精心護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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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你一直照看著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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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沒有應聲，李安世回過頭來，小順子一愣，他竟在那雙淡漠許久的眸子裡讀到了一絲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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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自灼王爺去後……皇上有多久沒露出過冷漠以外的表情了？灼王爺一走，連同皇上心底最後一絲暖意也一併帶走了……也從那時起，皇上的心門對所有人緊閉了起來……
𨪜𨪜
𨪜𨪜「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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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輕輕的喚了一聲久違的名諱，李安世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久久凝視著……千思萬緒，千言萬語，全都化成了一個名字：灼兒……
𨪜𨪜
𨪜𨪜小順子靜靜的立在旁邊。他太清楚皇上為什麼四年來首次來這裡，太清楚皇上為什麼挑今天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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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這四年，他親眼目睹著皇上不眠不休，算盡心機，明爭暗鬥，周旋於各權勢之間，那種驚心動魄與險象環生又豈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清的？四年了啊……皇上從沒來過這裡，只因他不願再讓那個無權無勢的李安世出現在玄灼面前……因為那是他永遠無法原諒的自己……所以，在真正獨掌天下大權之日到來前，他不能來……
𨪜𨪜
𨪜𨪜而今天，皇上來了，專門挑大典之日來……不去參加那個受天下百姓膜拜，文武百官稱臣的典禮，卻來到你的身邊……這是皇上對你所能表達出的最深切悼念……灼王爺……因為是你令皇上深刻體會到自己的不濟與無力保護所愛之人的悲哀，也因此……才有了今日的皇上……
𨪜𨪜
𨪜𨪜玄灼，已不再單純是李安世少時的玩伴，他對李安世意味著一份難以挽回的悲，一份永失手足的痛，一份醒悟已晚的悔，一份不能彌補的憾，以及一處難以癒合的傷口……
𨪜𨪜
𨪜𨪜不知過了多久，小順子抬頭看看日頭，小聲道：「皇上，快到時辰了」
𨪜𨪜
𨪜𨪜大典時辰將近，小順子已經可以預見王丞相、楊總管與朝中大臣會急成什麼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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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是嗎？」漠不經心的應了一聲，毫無關心的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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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心下暗暗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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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灼兒喜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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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一愣，當即明白過來：「是！奴才明日便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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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灼兒最喜歡白色的花……小順子，明日便在這裡植入春日牡丹一百零八株，夏日白荷一百零八株，秋日芙蓉一百零八株，冬日白梅一百零八株，朕要這裡四季綻花，溢香不斷。另外，由明日起，以此處為心，方圓二十里之內派兵嚴加駐守，不得閒雜人等滋擾灼王爺清靜，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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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是，小順子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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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李安世徐徐起身，怔怔地看著那座孤墳……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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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派帝陵工匠在此為灼王爺修葺陵園，以帝王陵為準，盡速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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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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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心知這等工程定會興師動眾，但是……就讓皇上任性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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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此地賜名……悔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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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悔塚……埋葬最深悔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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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輕聲回應，李安世翻身上馬，再度凝視著灼兒最後的歸屬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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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灼兒，朕會常來看望你的……不要嫌朕煩啊……」
𨪜𨪜
𨪜𨪜微微揚起一絲淺淡的微笑，彷彿無數次不聲不響看著灼兒玩耍時露出的笑容一般，只是這笑容因失去了歸屬，而顯得有幾分迷離……
𨪜𨪜
𨪜𨪜「小順子，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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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良駒發出一聲嘶鳴，騰然躍起，飛快消失在草坡那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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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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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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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返回皇城才稍稍放心的小順子此時卻又高懸起，因為皇上未換皇袍，卻直奔蓼凝軒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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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深知，皇上要去見一個人……一個除了皇上跟他以外，沒人再見過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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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當年太后一聲令下，蓼凝軒盡數被拆……卻又在數月前，太后被秘密賜死後，皇上命人重建蓼凝軒。
𨪜𨪜
𨪜𨪜蓼凝軒，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無形中成為了一種皇權爭奪的象徵……
𨪜𨪜
𨪜𨪜當太后掌權時，它被拆毀，因為李安世無權；當李安世掌權時，它被重建，因為太后無權……
𨪜𨪜
𨪜𨪜而李安世重修蓼凝軒，更多的是一種暗示……一種昭告天下皇權盡握誰人之手的暗示……
𨪜𨪜
𨪜𨪜李安世走入昔日玄灼就寢的內閣，沒有過多的傷感，因為蓼凝軒不是為悼念而建的！李安世知道，這裡，將是盡顯一個王者心狠手辣與蓬勃野心的場所。
𨪜𨪜
𨪜𨪜輕輕移動床頭那尊青銅五龍鼎，「通！」一聲，床榻倏然下陷，隱隱中模糊可見一階石梯向下蔓延而去。
𨪜𨪜
𨪜𨪜小順子扶著李安世慢慢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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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點亮燭台，與李安世在蜿蜒而灰暗的石階上走了許久，直至停到一扇紅漆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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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悄悄望向李安世，李安世的眼眸中竟泛著殘忍的凶光，彷彿一隻危險的猛獸，令人不寒而慄……尤其是在這昏暗的燭光映照下，仿似夜叉一般……使得看著他的人，連心都冷了起來……
𨪜𨪜
𨪜𨪜打開紅漆門，立刻撲來一股異味，一種不同於屍身腐朽那令人作嘔的惡臭，也不同於血液乾涸殘留下的那令人窒息的腥氣……是一種介於二者之間的奇異味道，一種……肉身潰爛、血水乾涸卻依然活著的氣味……那種本不該出現在人間，本應屬於地獄的殘忍味道……
𨪜𨪜
𨪜𨪜李安世從小順子手中拿過燭台，藉著那朦朧的光，看向牆角處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一動不動，彷彿一件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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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李安世微微皺眉：「小順子，朕說過不能讓她死！」
𨪜𨪜
𨪜𨪜「皇上……她仍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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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自始至終，沒有抬起低垂的頭，因為他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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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彷彿聽到李安世的聲音，那黑色的物體忽然顫動起來，引得捆綁在該物體上密密麻麻的鎖鏈「當當」作響。掙扎著想往前，卻悶悶的摔倒在地，然後那黑色的物體一點一點向李安世這邊爬來……不……不是爬……那不應該是『爬』……而是蠕動……一種類似沒有手足的動物那種的蠕動……
𨪜𨪜
𨪜𨪜李安世淺淺的笑了起來，一種近乎血腥的笑容，看著那個黑色的物體……那曾經也是個人啊……可現在……卻再也看不到人的形體……
𨪜𨪜
𨪜𨪜沒有胳膊，因為雙臂由肩部生生削斷……
𨪜𨪜
𨪜𨪜沒有雙腿，因為雙腿由大腿活活截斷……
𨪜𨪜
𨪜𨪜沒有眼睛，因為雙眸被無數尖針扎破……
𨪜𨪜
𨪜𨪜沒有舌頭，因為那舌被無數尖釘刺穿……
𨪜𨪜
𨪜𨪜只有一對耳朵……因為李安世要它留著，讓它聽見世上最惡毒的言語，連那人的心靈也一併毀去……
𨪜𨪜
𨪜𨪜所以，她聽到了，聽到了李安世的聲音……所以她要爬過去……即使無手無腳也要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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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沒人知道她懷著怎樣的心態向李安世爬去，恨嗎？不知道……除了她沒有人知道……可她也無法讓人知道……因為她無口無手……無法說出來……也無法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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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冷汗慢慢滲出，畢竟，在這種陰暗的環境下，一個無手無腳的人，卻慢慢向這邊『移』來的毛骨怵然是難以言喻的……
𨪜𨪜
𨪜𨪜李安世冷冷的看著，沒有移開目光，更沒有移動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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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她的身體慢慢移入到燭光的光圈之中，小順子強忍住嘔吐的慾望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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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那佈滿血污的衣物早已與傷口粘在一起，那拚命的蠕動令衣物與地面磨擦而生生撕裂了傷口，血水由那端一路拖來……她是如何移動的？原來……她竟是以頭緊貼在地板，硬生生將不能動彈的身體拽動，然後頭再向前，再拽……臉部早已劃破，紅色覆蓋著，蓬亂的長髮粘到了臉上……好似地獄中爬出的冤魂，不甘而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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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忽然，她的頭碰到了李安世的腳，她停住了……她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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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她抬起頭，在燭光中映出了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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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李安世卻忽然大笑起來……看著無數道血痕佈滿的臉，他笑了起來，看著那本應有著眼睛的地方此時只有兩個黑洞，他笑了起來，看著她張合的嘴中空無一物，他笑了起來。
𨪜𨪜
𨪜𨪜聽到李安世的笑聲，她拚命的搖著頭，拚命的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恨恨的用自己的頭狠狠地磕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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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知道朕為什麼今日來看望你嗎？因為從今日起，朕不會再來了！因為天下，已經是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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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她停住了自報自棄的舉動，怔了怔，再度開始搖頭，沒人知道她想表達什麼……而李安世，也沒興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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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李安世再度開始大笑，如此放肆大聲的笑，彷彿一種宣洩……一種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淒苦的宣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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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小順子心亂如麻……皇上，好狠……皇上，好可憐……
𨪜𨪜
𨪜𨪜狠的是他用盡所有殘忍手段後，卻使盡一切方法令她活著，繼續受苦……可憐的是，在折磨她的同時，皇上又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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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李安世大笑著離開了這間屋子，小順子慢慢關上了那紅漆大門……只聽見裡面傳來劇烈的鎖鏈相撞的聲音……彷彿由陰司之地傳來，在空寂的石宮內迴響著……
𨪜𨪜
𨪜𨪜她仍不甘心的動著，拚命向前……向前……直至鎖鏈緊緊拖住了她，再不能動為止……
𨪜𨪜
𨪜𨪜然後，她慢慢、慢慢靜了下來，口幾張幾合，卻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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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她無法哭，因為她沒有眼……
𨪜𨪜
𨪜𨪜她無法叫，因為她沒有舌……
𨪜𨪜
𨪜𨪜她曾有過熠熠星眸，現在卻目不能視。
𨪜𨪜
𨪜𨪜她曾有過夜鶯之喉，現在卻口不能言。
𨪜𨪜
𨪜𨪜她曾能歌善舞，現在卻手腳盡斷。
𨪜𨪜
𨪜𨪜她曾傾倒眾生，現在卻容顏盡毀。
𨪜𨪜
𨪜𨪜她曾有過一個名字，現在卻無人喚起，直至被人遺忘……
𨪜𨪜
𨪜𨪜…………
𨪜𨪜
𨪜𨪜…………
𨪜𨪜
𨪜𨪜——神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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