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有人,包括她,都認為他恨她。
然而,事實上,他曾經愛過她。
就在他十七歲,她二十歲那一年。
她大了他三歲,沒有人料想得到他會愛上她,但他救起了她,日日夜夜悉心照料,
同時,也交付了他的心。
只有他才清楚,他並非盲目地戀上那張姝絕艷容,而是她那異於常人的執著。好幾
次,輕如游絲的氣息幾乎散去,然而,她含著最後一口氣,就是不肯輕易屈服,一次又
一次的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這般堅毅、這般強韌的求生意志,撼動了他的心。
她不同於一般世俗女子,她是特別的。
若她熬得過,他便要愛她!.
當下,他這麼告訴自己,也確信她會熬過來,這般剛烈倔強的女子,是不會容許自
己服輸的。
不出他所料,他與她,贏了這場生與死的賭局。
松懈下來的他,在大病了一場後,再也不肯與她分離。
他一直以為,她對他亦是有情,否則,不會在他病弱之時,她明明身上抱傷,卻仍
親侍湯藥。
當他說著:「留下來,陪我一輩子。」時,她沒有遲疑地點頭。
那時,他便決定要傾盡一切去愛她。
然而,就在她傷愈後的某一夜,他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而這樣的錯誤認知,讓他一顆豐盈喜悅的心,由雲端狠狠摔落地面,粉碎成難言的
怨。
他開口要她嫁他,可她的回應,卻是一臉茫然。
「嫁?」
「你答應陪我一輩子的,不是嗎?」她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認識那個字眼,他有了
不大好的預感。
莫非,她壓根兒都沒想過要嫁他?!
「是。為婢為奴,一生追隨。」她答得理所當然。
什麼意思?!難道,從一開始就是他會錯了意?是他在自作多情?!
「不為婢,不為奴,若我堅持要你為妻呢?」他試探道。
他眸中的癡狂,她並不陌生,但她不需要那個。
命危之中,她起誓為婢為奴,那已是極限,再多,她給不起。
於是,她不帶感情地冷然道:「不。」
堅定的一個「不」字,狠狠踐踏了他的真心。
她情願為婢為奴,一生追隨,也不願嫁他為妻,比翼雙飛?!
在他交付了一世的情,以為那個以「依鳳」為名、承諾終身相隨的女人,也有同等
的真心時,她才反過來告訴他,她根本不愛他,最就是一生侍奉……她怎能這樣玩弄他
!
「該死的你!」他氣得失了理智,狠狠攫住她的雙肩。「去他的為婢為奴,我要的
是這個!」
話音一落,他激狂地吻上她。
那時,她唯一的感覺,只是驚駭。
是的,她怕。
面對死亡時,她都只是不甘,未曾怕過,但是那一刻,她怕了。
狂炙如焰的焚燒感,勾起了她陰晦的記憶——一道她不惜賭上生命,只求永遠擺脫
的陰晦記憶。
下意識裡,她反手點了他的穴,一掌拍開他。
鳳千襲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他對她全無防備,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對他出手!
「公子太激動了。」然後她頭也不回地逃了,丟下動彈不得的他,一個人在寒徹心
骨的黑夜裡「冷靜」!
這個該千刀萬剮的女人,竟敢這麼對待他!
「混蛋女人,你給我記住!我們這筆帳有得算了,你休想我會放過你!」他憤怒地
大吼。
吹了一夜的冷風,大病方愈的他,又染上嚴重的風寒,二度病倒。
生平首度動心,卻換來這等待遇,那一夜,她所傷害的,不只是他不輕易付出的情
感,更是男人不容折辱的尊嚴與驕傲。
他不曉得會有多少人,拿此事當笑話看。
她呢?愚弄了他,覺得很有趣嗎?
也就是在那場病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
她要為婢為奴是吧?好,他就成全她。
從此,他浪蕩情場,游戲人間,決心不再以她為念。
從不避諱在她面前縱情嘗歡,為的,又是什麼?想否認他曾如此癡愚地愛戀過她?
還是想證明,縱然沒有她,他依然不愁沒女人?
又或者,他是變相的在報復?為著那受辱的男性尊嚴?為著那嚥不下的一口氣?
因愛生恨,是嗎?也許於寫意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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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筆帳有得算了,你休想我會放過你……他當年的宣告言猶在耳,她相當清楚
,他是認真的。
他打算與她磨到死。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會原諒她,因為她不該點了他的穴又丟下他,害他受寒;因為
她不該愚弄他的感情,令他難堪……她還有很多的因為,很多的不該……只因,她從來
就沒有太多的機會,去學習如何得體地處理男女情感的糾葛,那時,她唯一想的,只是
避開他。
卻不料,她的所作所為,對一名男子而言,是多深的羞辱。
錯在於她,她承認。
記憶中,曾千般溫柔,萬般多情的他,變得邪魅難測,心思如謎,她想,應該是她
造成的吧?
其實,他的嘲弄不是沒有道理的,影子的確是不該有自我,既然同樣是依附他而存
在,那麼,為婢為奴,為妻為妾又有何差別呢?
她一直都認為,「依」與「從」同義,她只需一生相從便已足矣。
可——「若真依我,你可曾真正知曉我要的是什麼?」
他的一句話,淡淡迴繞腦際。
他要的是什麼?
曾經,他要她為妻,而今,她不確定了。
他應該知道,只要他一句話,她會嫁。
若要她的身,只要他說,她也會給。
可,他什麼都不說,是早已厭了她吧?畢竟,他女人多得是。
也或者,他在享受逗弄她的樂趣?
她不會不清楚,他無時無刻不在挑弄她,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激出她不為人知的情緒
面,撕毀她冰冷的表相,一如當初她撕碎他的自尊一般,那會讓他有報復的快感……抓
回飄離的神思,見他離開於府,她跟了上去,隔著一段距離,—前一後默默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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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府回來之後,他頓住步伐,開門之際,淡嘲地丟出,一句:「我要沐浴更衣,還
要跟嗎?」
聲音很低、很柔,依鳳站在遠處望他,他知道她聽得到。
「還不去准備!」
他話音方落,她後腳一旋,消失在他眼界。
反正她愛侍候人嘛,那就讓她侍候個夠。
鳳千襲抿緊了唇,面無表情地回房。
沒多久,一大桶的熱水被送進房來。
他揮退僕役,挑眉看向直挺挺地站在角落的依鳳,他沒要她離開,她不會擅離半步
。
「過來替我寬衣。」
「是。」她低斂眼眉,熟稔地為他除去身上的衣物,直到他一身裸裎,她仍無一絲
情緒波動。
跨入大得足以容納他倆的澡桶,他慵懶地伸伸腰桿,兩手搭在桶緣,似笑非笑地斜
睇她。
依鳳深知其意,走上前為他淨身。
雙掌掬起清水,由他肩頭落下,她取來置於一旁的棉布,沾濕了水,輕緩地擦拭著
寬闊的背,順過肩頸,來到堅實平坦的胸膛、腹腰,蜿蜒而下——溫潤如玉的掌心,似
有若無的撫觸著純男性的敏感軀體,那是最危險的無心挑逗,他淺淺低喘,肌膚泛起微
溫熱度。
狂熱欲望已如此明顯,她依舊面不改色,平靜如昔地持續著手邊的任務,盡管一度
不經意碰觸那灼燙的危險欲焰。
愈見淺促的喘息迴繞在她耳畔,她聽見了,輕吐而出的氣息熱度拂上她近在咫尺的
頸側,灼熱異常。
她垂眸,皓腕輕楊,指掌柔緩地順著被水打濕的發絲,取下頭上的象牙梳,一下又
一下,專注地梳著他那一頭比女人更柔軟的黑髮,感受它在掌心之間絲緞般的美好觸感
。
盯視眼前這張沒有表情的冰顏,他驀地一旋腕,將她扯落懷中,一記深猛如焰的狂
吻烙下。
依風跌落澡桶,濕透了一身,卻沒有掙扎,也並不意外,抬眼定定地望住他。
她,是依鳳,只能依他。
這是一記極狂熱,足以燒融任何女子的焚心熾吻,她神情木然,任他予取予求,沒
有一絲反應。
倏地,他突兀地松開她,而她,仍是沉靜相視,面容無波。
「沒有靈魂。」他低語,似在自言。
她輕眨了下眼,流露出一絲茫然。
然而,他似乎無意多作解釋。
「出去吧!一會兒我要在詠舂亭用晚膳。」
她頷首,撐起身子離開澡桶。
直到房內獨留他一人,鳳千襲輕不可聞地低低一歎,歎出了只有他才明白的幽寂惆
悵——
入了夜的詠存亭,月淡星稀。
身後的石桌擺放著佳餚美食,鳳千襲眉宇之中隱含沉郁,佳餚未曾沾唇,水酒卻已
入喉數杯。
依鳳靜靜看著他迎風而立的背影,那絕俊側容迷離幽深,她看不透。
是還在為今早之言負氣嗎?只因她不願隨他下黃泉?
「公子,多少吃些。」在她還來不及留意自己說了什麼之前,話已自有意識的脫口
而出。
風干襲這才回眸,在踏入亭中後首度正視她。
她幾時也會關心他的食慾問題了?
正欲張口,這才留意她的衣衫仍是半濕。
她競沒先回房換套衣裳!
失了春陽照拂,陣陣襲身的夜風,已帶寒意。
他蹙眉。「過來。」
依鳳沒有異議,溫順地走向他。
下一刻,他一張臂,出人意表地密密環住嬌軀,一口飲盡杯中水酒,而後覆上紅唇
,渡入她口中,在醇酒香中,與她廝磨糾纏。
酒液入喉,依鳳頓覺胸腹一陣暖熱。
幾滴酒液滑落朱唇,他沿著酒漬舔吮,一路吮吻至喉頭,挑開領扣,游移而下……
她嬌慵無力地攀住他,平日一片幽冷的瞳眸,如今漾著迷濛霧氣,雪嫩頰腮微泛酡紅。
鳳千襲訝然。
原來她酒量差到這等地步,一杯便足以微醺,依這情況推敲,三杯大概就夠她遺天
地,忘古今了。
難怪平日滴酒不沾。
這樣的她,好媚。
少了發簪的固定,綰不住的發松落披散在纖肩上,他十指穿梭在濃密的發絲之間,
綢繆纏綿。
「你知道——你是個很美的女人嗎?」他低喃,柔淺低醇的嗓音,酥人心魂,教人
不飲也醉。
「知道。」可卻不以為那有什麼值得高興。
「這張姝艷絕倫的媚顏啊……」他發出輕幽的歎息。將會有多少人為她生、為她死
呢?
恐怕,他也是逃不開的其中之一吧?
君楚泱的話,不會錯。
「如果我死了,你不會為我掉一滴淚,是吧?」他自嘲。
「不會。」她答得毫不猶豫。
「我知道答案。」他閉了下眼。「往後,不要回答。」
起碼,她不回答,他猶能自欺。
看來,他真的很介意這件事。依鳳微微啟口,想說些什麼——「別說,一句都不要
!.」他吮住她的唇。
沒反應也好,麻木無感也罷,她軟膩的紅唇偏就教他眷戀——微微退開,對上她的
眸,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冷然,它添了抹迷惑。
終於有感覺了嗎?也好,只要不是無動於衷,就算是厭憎都好。
他撩起她的發,隨意綰上,由袖口取出她方才遺落在他房中的象牙梳插入。「答應
我,一輩子都別扔棄它。」
她怔怔然,點頭。
他深擁住她,她靜默不動。
良久、良久,她輕道:「淚,我不流。若公子介意,你死,我以身相殉。」
依鳳,必定是依你而生,從她自甘以「依鳳」為名時,便已注定。若你亡,她難獨
活……一句話,呼應了君楚泱今朝之言。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宿命?
有她這句承諾,就夠了,起碼,她的一輩子,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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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午,鳳千襲在房中小憩,依鳳得以稍離,替他換過茶水。
她穿過園子,微風吹起雪紗飄袂,冰顏絕媚難書,一路行來,婢僕似有若無的側目
,她不致全無所覺。
總是如此,他們悄悄打量,驚歎她絕艷之容,卻也暗暗疑惑,這樣一張傾城容顏,
為何總是無嗔無喜,宛如千年寒霜?
九天玄女。
是以,貌美出塵,卻無悲無喜,無情無慾,無念無感。
私底下,他們是如此形容她的。
她的地位相當奇特,說婢僕,亦不盡然,她所享有的待遇,不比當家主子差,引來
不少好奇且暖昧的探究目光,誰都知道她是主子的女人。
只是不明白,當初少爺欲娶她為妻,她竟拒絕,反而甘心無名無分的跟著少爺,實
在令人無法理解。
可能是想得過於入神,一名邊走邊偷覷他的家丁,不曉得腳下絆著了什麼,就這樣
仆跌在她面前。
依鳳頓住步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呃,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擋你的路。」家丁頻頻道歉,急急忙忙想爬
起來,愈急就愈是慌亂。
不過是跌倒罷了,他為什麼要這麼緊張?依鳳不解地睇視他,想了一下,僕手去扶
他。
「啊?」對方顯然又被她的行為給嚇到了,受寵若驚地連忙道:「不敢勞煩姑娘。
」
「不麻煩。」伸個手而已,不是嗎?
「那、那謝謝。」幽沁馨香拂掠鼻間,那張絕美面容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看癡了。
盡管進府一年有餘,對這張容顏已不陌生,但是近距離下,仍是免不了心神蕩漾。
見他呆愣,她不閃不避地直視他。「看什麼?」
「你……好美,像天女下凡……」不知不覺中,話就這麼癡迷萬般地溜出口。
美?
她一手撫上臉龐,想起了另一道灼熱眸光。「公子也這麼說過。」
「啊?」家丁回過神來。完蛋了,差點忘了她是少爺的女人,他居然看得這麼入迷
。
「你千萬別告訴少爺,不然我就——」像想到什麼,他又頹然的垮下肩。「不過也
沒差了,反正我待不久了。」
這根本不關她的事,但詢問的話就是自然的飄出了唇畔。「為什麼?」
「因為我娘生病了,帳房不肯讓我預支月俸,我又要照顧我娘,又要多找幾個可以
掙比較多錢的活兒做,這兒的差事是顧不得了。」
那,一定很辛苦吧?她思考著。
「拿去。」銀光一晃,他手中多了只珠釵。
「這——」家了看著手中的東西,又愣愣地盯住她少了枚簪子的發髻。
「這個不能給你。」她發間,只余留那只象牙梳。
公子說過,此物絕不棄之。
想起這只象牙梳,曾數度穿梭在他發間,想起他為她梳發綰髻的情景……不知為何
,她就是不想給。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知她會錯了意,他趕緊移開視線。
這只珠釵看來價值不菲,他已是受寵若驚,哪還敢再有什麼非分之想。
她點了下頭表示明白,轉身欲走。
「那個——依鳳姑娘,謝謝你。」他喊出了滿心的感激。誰說她冰冷無情?依他看
,她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心腸可好呢!比神仙還善良。
她足下一頓,不發一語地離去。
卻沒人留意,不遠處一雙幽沉的眸光始終注視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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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鳳姑娘,你終於來了!少爺正在房裡發脾氣呢!」一名婢女由房裡匆忙跑出,
見她像是見了救星。
依鳳靜靜聽完,沒多看對方一眼,平靜地推門而入。
一隻花瓶飛來,砸在她身後的房門,就在離嬌容不到三寸之處。
「公子。」她面不改色,步履沈穩地放下杯盤。
「你去哪裡了?!」鳳千襲頭也沒回,努力地發洩郁悶。
「換茶水。」
「說謊!」鳳千襲一掌重重拍下,桌面不堪一擊,應聲而裂。
他回過身,狠狠瞪向她。「你剛剛和誰說過話?」
剛剛?她回想了一下。「只是一名家丁,他娘生病,我助他。」
「很、好!」他咬牙迸出聲來。
她連一記微笑都吝於給他,卻對一名家丁關懷倍至,百般殷勤,他豈能不惱?
換作是別人,並不算什麼,可那人是她!是冷漠無心的她!
在府裡,她從不與人攀談,凡事漠不關心,若不是對那名小廝有好感,她會如此反
常?!至少,她就從來不曾關心過他的任何事。
「公子在乎?」所以才會氣成這樣?
「鬼才不在乎!」她總是比誰都懂怎麼刺傷他的自尊。
「為什麼?」
她該死的還裝無辜!
他扯唇冷笑。「如果我說,我痛恨每一個人用那種迷醉的眼神看你呢?」
她不答,彎身拾起地面上的碎片,眼也不眨地往臉上劃去——察覺到她的意圖後,
鳳千襲臉色丕變!
她動作太快,來不及阻止下,他本能地以手去擋。
「混蛋女人!你做什麼!」他氣極地大吼。
有一瞬間,她只是怔怔然地看著他手背上的血痕。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傷痕極深,熱辣的痛感由他手背泛開,足見她是鐵了心要毀去
這張臉,如果不是他動作夠快的話……思及此,胸口一把狂燒怒焰凌駕了一切。
「說話啊!你最好有個不錯的解釋。」
解釋什麼?他嫌這張臉太美,毀了它,就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了,他為什麼還這麼
生氣?
「為了護他周全,你寧可毀容?!」他氣得想捏死她。
護誰周全?那名家丁?他吼聲過大,她一時有些昏沉,無法思考,直覺道:「與他
無關。」
她果然在維護那人。
「信不信,我能毀了他?」他神色陰沈,負氣道。
「毀……他?為……為了我?」熟悉的恐懼襲心而來,揪住她每一寸思維,驚悸的
痛覺蔓延至四肢百骸。想看屍橫遍野的場面嗎?
為了你,毀天滅地在所不惜……魔魅般的音律,催魂索命地纏繞腦際,極致懼駭壓
在胸口,她喘不過氣來……「不,別毀,別毀……我什麼都不喜歡了,真的,真的……
」恍恍惚惚,她揪著胸口,退至牆邊,一遍遍低喃。
她神色不對勁!
從沒見過這般反常的她,是他的話,觸動了她什麼記憶嗎?
「依依?」他試圖靠近她。
「別毀,求你!我離他遠遠的,離所有人遠遠的,我不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了,不
要為我毀掉什麼……求你……」語調輕弱顫抖,她蜷坐在牆角,陷入自身的迷障之中。
他幾曾見過她這般驚惶過?是誰造成她的恐懼?
「看著我,依依!」他蹲下身,捧起她的臉,堅定道。「你說不毀就不毀,不要怕
。」
一聲「依依」,喚回了她的神智,她迷茫地抬眼。「真的?」
「真的!」他輕柔地擁她入懷。「不必怕我。」
她怔怔然撫上他胸口,迷惘低吟。「不一樣……」
他的擁抱,是暖的,沒有冰冷血腥的氣息,她至今才發現。
原來,他們是不一樣的……幾不可聞的呢喃,他聽見了。
誰呢?他和誰不一樣?
以往,她究竟遭遇過什麼?又是什麼樣的過去,造就她今日冷情的性子?
他曾疑惑,在何種情況下,會讓她受下這麼重的傷?
問她,她只簡單回了句。「自戕。」
而後,就什麼都不肯多說了,連真實姓名也拒絕吐露。
他相信她不會騙他,但,一個有著強烈生存意念的人,又怎會自戕?是誰逼得她必
須傷害自己以求得解脫?
懷中的她逐漸平靜下來,鳳千襲輕緩地來回挈撫她的面頰,似憐惜,似勾挑,歎息
般地輕吐字句。「我以為你是什麼都不怕的。」
她也以為自己早已擺脫那夢魘般的過往,然而,根深柢固的恐懼,早已深植。
感覺她又朝他更偎近了些,鳳千襲沒拒絕,黑眸融入一抹深思——「往後害怕時,
就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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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發過那場驚天動地的脾氣之後的半個月,某日午後——「少爺、少爺——」一
名婢女行色匆匆地奔進偏廳。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鳳千襲手執書冊,斜倚臥榻,意態慵懶地枕靠在依鳳
腿上,連眉也沒挑一下。
「呃……」婢女看了依鳳一眼,吞了吞口水,猶豫著該不該說。
「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是少爺要她說的哦,要是……有什麼事的話,她可不負責。
鼓起勇氣,婢女壯著膽子說道:「外頭……有個女人要見少爺,是秋月樓的姑娘。」
秋月樓?很好,是妓院。
「然後呢?」
「她手中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說是……說是……」她閉著眼,一口氣說道:「
說是少爺的骨肉。」
「我的骨肉?!」這倒有趣了。
鳳千襲玩味地揚唇。「帶她進來。」
「是。」臨走前,婢女悄悄抬眼偷覷依鳳。
咦?她怎麼沒反應?少爺在外頭玩出私生子,人家都找上門要求認祖歸宗了耶,她
不生氣?她不緊張嗎?
沒一會兒,一名薄衫艷妝的女子被領了進來。
「鳳、鳳公子——」
鳳千襲半坐起身,斜倚著依鳳,薄唇微啟,輕啜了口她遞到唇邊的參茶,這才緩慢
地道:「我並不認識你。」
那身俗艷妝扮,絕對沒人會懷疑她風塵女子的身份,他口味還不至於這麼低。
旁人該不會以為他有過的女人多得數不清,就會連自己有沒有碰過誰都弄不清吧?
誇張到連個素昧平生的人都敢抱著孩子來認親?
「不、不、不,這孩子不是我的。」女子連忙澄清。
「哦?」
「是我的好姐妹,飄香。」
「秋月樓花魁?」他唇畔笑意更濃。
任誰都知道,他與秋月樓花魁「交情匪淺」,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非凡艷福,羨
煞多少男子。
「對對對!鳳公子想起來了?」鐵錚錚的事實,總賴不掉了吧?
「是想起來了。她怎麼了?」
「她昨兒夜裡,上吊自盡了。孩子是你的,當然要抱來給你。」開玩笑,她們一個
個自己都養不飽了,怎麼養孩子啊?當然是有多遠就丟多遠了。
「原來如此。」鳳千襲低斂眼眉,令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依鳳偏頭看他,不明白他是喜是怒。
察覺她的凝視,鳳千襲挑眉笑娣她。「依你看,這事兒我該怎麼處理?」
「依鳳沒意見。」
「是嗎?」她當然沒意見,她幾時有過意見呢?
鳳千襲悠然起身,接過孩子。「是個女娃娃呢!」他回頭看她。
跟在他身後的依鳳,順著視線往下看。
好丑,那眼、鼻、嘴、皺皺的小臉,一點都不像漂亮俊雅的公子,他會生出這麼糟
糕的小娃娃嗎?
她伸手輕戳娃娃粉色的臉皮。
「軟軟的——」她喃道,那是她不曾有過的觸覺。
小娃娃以為她在逗她,格格笑開,揮舞的小手抓住她。
她像是嚇到了。連那捉握的小小掌心都好軟、好輕,輕到她只消一彈指,就會震碎
那只小手。
「公子——」她有些無措地看他。
有趣!她那發慌的神態,他還不曾見過呢!
「想要嗎?」
「我?」
「你要,我就留下她。」
依鳳眼露迷惑。孩子不是他的嗎?為什麼是她想要,而不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點頭了沒有,只見他將軟綿綿的嬰兒塞進她懷中。
「她是你的了。」
「給我?」孩子也能給嗎?
「對,給你。要就留,不要就扔了。」
要?還是扔?她怔怔地看著懷中咿咿呀呀的嬰孩。
「那——沒我的事了吧?我先走了。」見他們收下孩子,那名女子吁了好大一口氣
,管他們要留還是要扔,反正不關她的事了,趕快溜了要緊。
「要叫什麼名?」依鳳仰首詢問。
「全依你。要叫什麼名,由你決定;是生是死,也掌握在你手中。」
也就是說,就算她現在捏死她,他也不要緊?這不是他的女兒嗎?為什麼他可以表
現得這麼滿不在乎,像送個小玩意兒般的隨手贈予她?
她失神地看著小娃娃,渾然未覺鳳千襲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正定定望住她,捕捉
她每一分細微的情緒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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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鳳千襲在園中練劍,依鳳靜候一旁。
身為前任武林盟主之子,鳳千襲功夫其實是不錯的,只是平日慵懶輕狂,少有人見
他真正一展身手,反正在他心煩之前,盡忠職守的依風白會將所有的麻煩擺子。
盡管如此,日日形影相隨的她,自是明白以他的能耐,要自保綽綽有餘,她存在的
作用,只在於他一向懶得動手。
園中那道身形,驚如翩鴻,融入道道劍雨流光之中,隨風而舞,氣勢如虹。
收了式,他徐徐吐上一口氣,依風極自然的接過他拋來的長劍,另一手順勢遞上擰
乾的棉巾。
鳳千襲以棉巾拭去薄汗,隨意瞥她一眼。「娃娃呢?」
「娃娃——」她瞇起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在房裡。」
鳳千襲光是見她苦苦思索的模樣,便知她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自從將孩子給了她之後,她便隨手丟給了一旁的婢女去看顧,自己仍是日日跟隨在
他身邊,關於孩子的近況,從沒過問一句,完全忘了娃娃的存在。
思及此,他低歎了聲。「對於自己所擁有的——你就不能多少在乎一點?」
「在———乎?」她低吟,像是對這遙遠的名詞感到陌生。
「是啊!你難道一點都不喜歡娃娃?」
「喜歡——」這個詞震動了她,她似迷惘,又似驚疑地仰首。「我可以喜歡她嗎?」
「當然可以,她是你的啊!你的東西,你要自己去照顧、自己去保護,自己去喜歡。」
可以……他說她可以去喜歡,可以去在乎……「那……公子呢?」這樣她就不能日
日跟在他身邊了,她會分散對他的注意力,這樣也沒關係嗎?
「無妨的。我不是軟腳蝦,沒你保護便會立刻死去。」他允許她分神喜歡其他事物
,就算冷落了他也無妨……他的想法好奇怪,和她所認知的不大一樣,但卻不討厭這種
感覺。
她可以有珍視的事物嗎?不必害怕因珍視而被毀去?不必再因此而牢牢困鎖住所有
的感覺?因為她會保護她自己的東西,他容許她保護……「那、那……」她遲疑著,沒
說出下文。
「想去看看娃娃?」
她抬眼瞧他。「可不可以?」
他摟近她,索來一記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吻,然後才放手。「可以。」
她輕點了下頭,旋身步履輕盈地遠去。
她已經快要忘記那張皺皺的小臉了,依稀記得,是個丑醜的娃娃,但是沒關係,反
正她也不特別喜歡漂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