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子霏大人,請這邊走。」
子霏點了點頭,收回注視帝都大殿的目光,跟著引路的人繼續向前走。
「大人提前來到實在是意外之喜。」引路的人殷勤笑說:「可是給大人的住處一時沒有備好,陛下說請大人先暫時留在帝都宮中,等您的別宮修整好了,您再遷過去。」
子霏輕輕嗯了一聲,似是個不肯多話的人。
引路的丞事郎偷偷瞧著只有在傳說中出現過的龍族貴客,明明是七尺高的一個普通男子,既沒有生角爪也沒有閃亮的銀鱗,實在看不出哪里不一樣。
子霏知道那丞事郎在偷看他,臉上是平靜無波的樣子,心裏卻覺得有些無奈。
帝都派出的人到了隱龍穀的時候,就是一副探頭探腦的模樣。跟著他們來的這一路上,也總有這種窺視似的目光,看得人渾身不自在。
「大人請好好休息,晚宴之前會有人過來服侍大人更衣。」丞事郎躬身又躬身,早該退下去了,可卻一直拖著不走。
「還有什麼事情?」子霏脾氣再好,也禁不住他一直當自己是珍獸異寶似的看法,重重咳嗽一聲,丞事郎果然嚇得不敢再抬頭,垂著頭一路退了出去。
子霏看看陳設華麗、錦繡玉堆的別殿,搖頭笑了笑。
他並沒有帶隨侍的人來。一直貼身跟著他的小僮無憂現在到了練功的關口上,讓他遠路顛簸這種事情,子霏是做不出來的。
儘管小無憂邊哭邊抓著他說一定要跟隨,子霏還是強令他好生留在隱龍穀。
以前子霏曾想,再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這個金碧輝煌的帝都,給他留下的,絕不是美好回憶。
子霏把湖青色的外袍脫下來,並沒有揭掉臉上扣著的那個刻著精美花紋的銀色面具。仔細看的話,上面有雲紋和龍騰的圖樣,細緻非常。
他還記得遠遠看到帝都的時候,心裏有些隱隱的不安,像是在萌發什麼衝動。
決定離開隱龍穀前往帝都,完全是因為聽到帝都來使說的那些話。
原來帝都,或許應該說是上界的最高統治者,已經易主。舊主奔雷,幾十年前就已經隱退,現在的天帝陛下也是德才兼備、文武雙絕的人才。
子霏輕輕歎息,覺得自己可能有些衝動。一帝三殿五宮七神……那些都是舊時的事情了,現在的上界是他所不熟悉,卻還隱約牽掛的地方。
牽掛這裏的人和事。
在追想中,時間過得飛快。有人在殿外臺階下朗聲稟告,請子霏更衣去赴天帝的宴約。
子霏無意識地摩挲著柔軟的衣料,淡淡地應了一聲。
任人為他更衣的子霏,想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情人。
他們相處的時日那樣短,他甚至沒有一樣他身畔的東西,一樣也沒有。
小小的玉飾也好,袍帶也好,扇子什麼的都好,只要是他的。
可是,當時怎麼會想到,要留一樣東西來追想?
那時候以為這愛火是恒久不滅的,可以長長久久在一起,又怎麼會需要這種東西來憑弔?
行雲……驕傲,又耀眼奪目,就像天邊劃過的流星。
子霏身形很好看,腰身勁瘦,雙腿修長,穿著帝都禮宮所準備的華麗袍服,顯得極其尊貴而挺拔。侍從小心而恭敬,一點都沒有讓他覺得不舒適。
「大人穿著這樣式的衣服果然很合身。」侍從替他整理衣服下擺的時候,讚歎著說:「是上殿大人親自吩咐,說龍族的貴賓,穿這種繡袍才符合身分。」
子霏仍然保持著沉默。他心中有許多疑問,但是子霏有非常好的耐性,一個問題,可以在心中放兩百年,他並不急於在一時間得到一個倉促的答案。
況且,他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他離他所追尋的答案已經非常近了。大概只要再踏前一步,就可以解開長久以來的心結。
有人在前執燈引路,身後也有人隨行。
子霏對這樣講究的衣飾,還有前呼後擁的排場,覺得十分陌生,是一種久違的生疏。燈光影影綽綽,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靠近一個夢境。
腳步急些,怕誤踩踏中了什麼心事;腳步緩些,又覺得後面似乎有什麼在追趕。就這樣心中思潮紛湧,腳步卻仍然堅定地前進。
快到宴廳的正門時,遠遠地有人從另一邊正對著子霏的宮道上走過來。
身前的引路燈籠彰顯了他的身分。
四盞。
平時的日子,天帝也只有八盞,僅次於天帝的是三殿的超然高華,用六盞。
四盞這個數字,足以讓子霏停下來,看看對面來的是什麼人。
那人走得很快,連帶身前身後的人都加快腳步,很快在前面轉了彎,上了石階。有司儀官唱名念道:「平舟殿下到。」
這幾個字讓子霏站了幾秒鐘沒有任何想法。
直到身邊的人輕聲提醒「大人要進去麼」,子霏才眨一眨眼,從茫然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等他走到正門廳口,燈光可以照見的地方,卻突然另有一隊燈籠從斜裏上了臺階。
也是四盞。
司儀官為難了一下,因為子霏遠來是客,他接到的諭令是務必恭敬妥貼,可是後來的這一位走得實在很快,一下子搶在了子霏的前面。
他還是得當著子霏的面,先報上那一位的名銜,但這樣一耽擱,子霏可能會走進廳裏去,而他就錯過了唱名的時機,難免失禮於人。
子霏卻慢下腳來,讓那個人和他擦身而過。
司儀官張口報出:「行雲殿下到。」
行雲?
子霏像是在夢中一樣,那個後來而先至的人,從他身邊掠過去,衣裳窸窣作響,帶著一縷似有若無的清淡香氣。子霏偏過頭去只來得及看到一個背影,極纖細而高挑,長髮一束,身形美麗。
是個讓人一見難忘的美麗背影。
那人顯然也知道自己是搶了別人道的,但卻像是毫不在乎一樣,幾步就跨進了門。
子霏覺得腿極重,無論如何這最後一階是邁不上去的。
司儀官看了看他,猶疑著這位傳說中才存在的龍族貴客,什麼時候才打算上階入內,而他可以報出唱名。
子霏愣在門口,夜風吹過去,他只覺得眼眶有些燙。
為了,剛才那個一閃而逝的身影。
也許是夢。
他定定神,走上最後一級臺階。司儀終於可以高聲念出:「龍子霏大人到!」
本來就是為了迎接遠來的貴客,天帝親自賜宴,所以這一聲唱名報得格外響亮。殿堂裏已經有不少人,那小聲說話而響起的嗡嗡聲突然停住了,幾乎所有人都往門口看。
子霏就這樣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了進來,無可挑剔的儀錶與裝束,銀藍色的袍服,寶石般光輝照人的絲線交織的精美花紋,戴著一頂不華麗卻極漂亮的玉龍吞珠發冠。
內侍迎上來,殷勤地奉承一句:「大人遠來辛苦,請這邊坐一坐,宴會就要開始。」
子霏跟他往裏走。廳裏很空曠,靠殿心的地方照例是空出來,會有歌舞來助興。兩旁案桌擺得整齊,上面有果品和花朵,果香與花香混在一起撲到面上。
子霏的案桌在左首第一張。
右首第一張上已經坐了人,看到子霏走近,很客氣而有禮地站起身來,和他互行了一個平禮,悅耳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辛苦。」
子霏看著他戴的鑲著珍珠與夜光寶石的冠冕,輕聲說:「平舟殿下不必多禮,喚我子霏就好。」
平舟回以一笑。他身形與子霏差不多,但五官極其秀雅美麗,沉靜的氣韻令人心折不已。
「子霏大人平易親切,以後相處共事起來一定和睦融洽,讓我放下一樁心事。不瞞子霏,我一直覺得龍族終究是上古神族,必定清高遺世難以相處,看來真是夏蟲妄語冰雪,讓你見笑。」
子霏在面具下微笑。
這個人在為人處事上從來都是一把好手兒,與他相處,無論立場或是環境差異有多大,他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般舒適。說話間既顯得親切,又隱含尊敬,也絕不會有失自己的身分。
平舟轉頭招呼一聲:「行雲過來,見見我們龍族的貴客。」
坐在右首第二張案上的少年並沒有馬上起身,斜睨著漂亮的眼睛,有些懶洋洋地說:「這就是子霏大人?」
子霏訝異於自己的冷靜,居然還可以用若無其事的聲音說道:「這位就是行雲殿下?」
少年終於站起身來,行禮的姿勢漂亮之極:「見過龍子霏大人。」語氣是十足的不客氣。
子霏還了一禮,目光無法克制地停留在行雲臉上。
眉眼秀美驚人的少年,帶著勃勃英氣,面容像是會發光的寶石一般。子霏凝視著他,幾乎覺得整個神魂就要被那雙明亮的眼睛吸了去。
平舟和他客套:「行雲一向任性,子霏不要見怪。」
「不……不會。」子霏垂下眼,像是要掩飾什麼似,很快說了一句:「行雲殿下真是品貌出眾,年少有為。」
平舟笑了,說:「這是自然,不過他總有些傲氣。」
子霏鎮定了一下:「少年得志,這也難免。」聲音有些不穩,他停了一下才問道:「三殿我已見到其二,可說此行不虛。」
平舟穿的袍子在明燈下熠熠生輝,說話的聲音讓人覺得極其動聽:「子霏肯來帝都,自天帝而下,帝都人人俱感榮幸。三殿還有一殿從缺,這幾天會有人選添增,子霏來得正巧,可以看一場精采之極的選試。」
子霏點了點頭。他有許多許多的疑問,閉關了這麼久,外面的一切都十分陌生了。
如果不是帝都有使者去,他不會知道天帝易人,上界幾乎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旁邊有人看著他們說話,因為與子霏不相熟,且平舟的地位超然高貴,旁人不便插入談話。
行雲在一邊慵懶地剔著指甲,他的指甲淡紅晶瑩,手指修長,十根指甲卻有兩根齊根剪斷,剪得粗糙。
子霏在他的位置上坐下的時候,聽到那邊平舟和行雲在說話,並沒有刻意放低聲量,平舟的聲音很自然親切,兩個人的關係一定是極熟而且融洽的。
平舟說道:「你又去塔邊了?居然把指甲都玩斷兩根。」
行雲撇了撇嘴:「一時不當心而已。」
平舟一笑,彈彈他的袖子:「回來跟陛下也這麼說去吧。」
行雲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膀,把桌上的果子抓起來咬。事實上現在所有人都在依次入席,正襟危坐,像他這樣肆無忌憚的真沒有第二個。
子霏垂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好像一場夢。
所有一切都像夢,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一起擠到了眼前,讓他不知道看哪里,聽什麼。
耳中嗡嗡的全是亂響的聲音,眼睛盯著自己的手,可是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看進去。
行雲還活著麼?
是行雲吧,是他吧……一模一樣的眉眼,只是有些稚氣。
連名字也都沒有變。
是活著的……
他是活著的……這就可以了。
不管中間發生過些什麼,現在是什麼局面,將來又會步上什麼樣的路途。
他是活著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子霏不敢抬頭看他,怕眼睛中癡傻的火焰會把光明燒灼成灰。
怕這好夢易醒,如同彩雲易散、琉璃易碎。
下首的案幾上也來了主人,隔著兩步遠的空子,招呼道:「子霏大人早來了?」
子霏抬頭看那穿著短袍的人,他笑得爽朗,自我介紹道:「我叫做星華,是五宮裏的第一宮,主管軍刑。」
子霏微微頷首:「久仰。」
他一揮手,樣子十分隨意:「客氣話不說了!我聽說你是隱龍谷的第一高手?有空的話來切磋切磋?我是用刀的,你呢?」
子霏覺得有些熟悉的熱流從心間漫過,語氣也高了一些:「我用劍。」
星華兩眼放光:「用劍?什麼劍?我看看!」
對面平舟正與行雲小聲說話,提高聲音說了一句:「星華宮主,這是宴會不是武場。」
星華摸摸鼻子,道:「有什麼關係,說說不行麼?」一邊又和子霏擠眼:「要不,晚上你去看看我的刀,重一千四百六十一斤七兩二錢,刀身寬九寸……」
平舟又提高了聲音:「星華宮主,昨日遞給你的兵帖已經看過了吧?」
第二次被打斷,星華終於有所收斂:「看過啦,明天給你寫回帖。」
平舟笑笑,行雲湊過頭去和他說話。子霏垂著頭,仍然盯著自己的袍角。
星華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些微的潮水氣息,沉靜安適,讓人心中莫名其妙的舒服。雖然他不太說話,可是並不覺得他遙遠冷漠。
傳說中的上古神族,孩童時就聽著那些久遠、驚天動地的往事過日子,現在有一個傳說中的龍族站在面前了,可是看著卻不讓人覺得有什麼特異。也許拔出劍來打一場,就看得出真正斤兩了。
他的胡思亂想只到此時為止,司儀朗聲誦道:「天帝陛下到。」
一時間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廳中的人全站起了身來。
子霏站起,他的姿態風範都顯得自然而標準。
天帝步伐緩慢而莊重,走到子霏面前的時候停了下來,語聲柔和:「子霏遠來辛苦。」
子霏清晰地回答:「陛下如此款待,教子霏不安了。」
天帝微笑起來。在場的人大都低著頭,這個微笑只有恰好抬頭的子霏看到了。
明明是美如新月的眼眉,秋水一樣的眼睛,卻因為長久的威嚴而顯得冷厲尖刻。眉如劍鋒眼似冰封,那微笑只在唇邊而不在眼中。
子霏看著這個並不溫和的微笑,眼睫又垂了下去。
天帝的步子停頓了一下,眼中有一點精光閃過,才從子霏面前走了過去,緩緩落坐。
餘人松一口氣,各歸各座。
天帝穿著一件並不特別華麗的禮服,黑底銀紋,算不得搶眼,但是這樣一件黑衣,卻彰顯出無上的尊貴和清遠。子霏打量他的時候,也意識到包括天帝在內的廳中所有人,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自己。
有一道目光特別地淩厲,像是穿透臉上的面具,一直刺進心裏一般。
司儀念的冗長的場面話,子霏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那些話全都念完了,天帝柔聲與他寒暄,他才回過神,有分寸地應答。
侍立的僮子斟滿一杯酒,天帝舉杯向他邀飲,子霏舉袖半遮,把杯中酒喝幹,僮子又伶俐地斟滿。
喝酒的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先是為了風調雨順、天地和泰。子霏一邊喝酒一邊腹誹,如果真能喝一杯酒就能達到這偉大的心願,那這心願也不見得能稱上偉大了。
第二杯是為了上界繁盛、龍族揚名,又是個好理由;第三杯不用說,自是為了子霏遠道而來,接風洗塵安頓撫慰。
子霏把第三杯喝完時,才注意到天帝說著讓他喝,自己的杯子卻只是舉了舉,連嘴唇都沒沾。
這當然是不公平的,擺明就是灌你。可是你不能不喝。讓你喝你就得喝,誰讓人家是主你是客?人家是官你是閒人?
子霏當然知道這種事不可能較真,只不過……這個杯子大了點兒,喝得又急,子霏覺得胸腹間有些熱熱的。
帝都什麼都變了就這個沒變,這種上來先灌人酒的破習慣,到底哪年才能改掉啊!
天帝這才是開了個頭,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隊等著上來灌他。
子霏甚至聽到剛才行雲和平舟小聲說的那句話。
那個像個促狹小鬼似的美少年居然說,把這個龍啥啥的灌醉了,他會不會現出原身來,讓所有人看看龍頭上有沒有生角,究竟是幾隻爪多少片鱗?
有人上來獻舞,跳得當然是十分的好。子霏的預感完全正確,天帝和他說了兩句閒話,星華就已經端著大杯子靠近他了。
說的也是場面話。什麼遠道而來,先幹一杯。
子霏微笑著說好。
第二杯來了,說是一見面就覺得意氣相投,改天好好打一場,互相指點指點。
第三杯也是滿的,說是再過幾天,三殿從空的那一殿要定主兒,他可以跟著出出力氣湊熱鬧。
當然星華沒天帝那麼過分,敬子霏三杯,自己也是陪了三杯。
子霏趁機會問,為什麼三殿的位子會空出一位來,而且空了許久。
星華一笑,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你們都不問世事麼?現在的天帝陛下原來出身三殿,從空的一殿就是他的舊屬,空五十年是慣規。當年奔雷陛下登位後,他東戰將的位子也空了五十年,後來才由克伽將軍接任。」
子霏點了點頭,兩個人一飲而盡,互相亮亮杯底。
星華當下決定他喜歡這個龍族的子霏,雖然話不多,可是脾氣十分相投。
接著平舟也來敬,不用問也是三杯,自然杯杯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子霏在面具下苦笑,又喝了三杯。
行雲也過來了。他臉孔雪白,端著最大的酒爵,雙目明亮耀眼:「子霏大人,你們龍族都是銀髮之人麼?」
子霏笑了:「不一定。我們族長就是一頭赤發。」
行雲點點頭:「哦,倒是不錯,來,幹一杯。」
他倒是沒有找大道理來喝酒。
第二杯倒上了,行雲又說:「子霏大人今天這身行頭也不錯。」
子霏看著他漂亮的容顏,覺得這個少年直率得讓人喜歡,馬虎眼打得十足馬虎,無聊的場面話說得比誰都無聊。
第二杯見了底,第三杯倒上,子霏搶先說:「行雲殿下是羽族人?看起來道行不算深。」
行雲點點頭,道:「我有個別號就叫孔雀公子,你倒眼尖。」
喝了第三杯。
子霏覺得頭有些暈了,松松高束的領子,深深呼了兩口氣。
冷不防一抬眼,天帝居中坐著,一雙眼正和他對上。
那雙眼深而黑,看不到底。
歌低舞回,酒觴人醉。
子霏仍然是端正的坐在席間,那些幾杯就可以醉倒人的醇酒,他喝了多少盞下去,竟然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喝到後來,敬酒的人杯子都亂顫起來,他依舊眼神清明,言語得體,就像喝的不是酒而是清水,就算是清水,這許多的水喝下肚裏,也該撐得人動彈不得了才是。
有人懷疑他是不是用水偷換了杯中的酒。但是偷試過後發現依舊是酒。倒沒有懷疑他用什麼咒法消去酒意,因為在帝都宮中,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星華坐得近了些,伸肘撞撞他:「喂,你是不是先吃瞭解酒藥才來的?」但是他臉上有些微紅,眼睛水亮,也不像是吃了效果特別好的解酒藥的樣子。
子霏放下杯來淡淡一笑:「沒有。」不等星華再問,輕聲道:「我去更下衣。」
星華哦了一聲,等看他起身來從席案間走開,才突然冒出一句:「等等,我一起去。」
等到兩個人系衣出來,侍從端著水盆巾帕香露,屈膝上來服侍淨手淨面,星華又說了一次:「你酒量真是好。」
子霏一笑:「我們這一族,最不怕的就是水。醇酒固然醉人,可是說到底也是以水為體,這個我是不怕的。」
星華恍然,一拍額頭:「喔,我倒沒想起這個來。真不錯,千杯不醉……說起來,我以前有個兄弟,酒量也不是一般的好呢!有次和他出去,遇到一幫子地痞找碴,照我說打架就打架,他擺開了罎子跟人拼酒,一個人拼倒對方三十多人,嚇得我直咋舌……」
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事,飛揚的眉一下子垂下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子霏頓了頓說道:「真是豪爽。」
星華唔了一聲,道:「回去吧,要不裏面的人覺得你逃席躲酒呢。」
子霏一笑,跟著他順著回廊向回走。
飛簷下垂墜的華麗精緻宮燈,在風中輕輕搖晃,地上光影也跟著動盪不定。
星華走了幾步,忽然說:「我那個兄弟也是用劍的好手,可惜他早夭,不然一定和子霏大人談得來。」
子霏沒有應聲,他們轉了兩步就進了人聲擾攘的宴廳裏。
行雲正在天帝的身邊,湊得很近不知道說什麼,看到他們兩個回來,意思一下點了個頭,回過頭去繼續說。天帝臉上的神色像是被暖暖的燈影酒香浸得柔軟了許多,一張面龐更顯得美麗。
平舟笑吟吟地端著酒盞:「子霏逃席去了?實在該罰。」
子霏並沒有分辯,只是微笑,然後與平舟又對飲了幾杯。行雲倚在天帝身邊像個孩子似地笑,一手把玩著發尾。
星華雖然知道子霏是不怕酒的,但看他這樣的喝法,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太放心。他在案幾的遮掩下伸手扯一扯子霏的袖子,子霏半側著臉向他眨了一眨眼。
他的大半邊臉孔都被面具遮擋,這一下眨眼顯得很靈秀活潑,星華看著這有些親昵的小動作,忽然就愣在了那裏。
子霏以袖遮著,小聲說:「不要緊的,這滿殿的酒加起來也喝不醉我。」
星華只愣愣跟著點頭,他忽然覺得子霏酷似故人。
一定是錯覺,大概是酒喝多了的錯覺。雖然一樣有好酒量,眨眼的動作也有幾分相似……不過飛天他,早就不在了。
這個是隱龍谷來的貴客,叫做龍子霏。雖然同樣扣著面具……
星華沒法兒說服自己,轉頭仔細看著子霏面具下露出的薄唇,和漂亮的下巴弧線。
不太像,雖然飛天成人後也是漂亮的容貌,但不是這個樣子。
為什麼子霏要扣著面具呢?真像傳說中那樣,隱龍是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上古神族那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