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第167章莲芯苦甜
慕容泊涯小心翼翼地接近过去,两人耳朵很灵,也才听到隐约的说话,一个夹带本地口音的男子正在说:“陆夫人,你看军师这么夜还没回来,是不是真被那个野男人拐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野男人”?
黄翎羽恍然大悟,军营中认识“陆夫人”的占多数,而只有很少人才认得慕容泊涯。炽焰本来就是占着他“夫人”名号来掩饰自己的出身,顺利随军而来的,如今士兵们见到他被泊涯带走了,还彻夜不归,居然以为他是“一支红杏出墙来”。抬头去看慕容泊涯,只见泊涯皱眉沉思。两人认识也算有好多年了,黄翎羽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小心眼,大概正在思考如何将炽焰赶下夫人宝座。
“还是先放我下来算了。”
“怎么,被我抱进去害怕给人看了不成?”
黄翎羽被他这么抱着,捧着自己的拐杖。目光游离到夜空中,一会儿又晃到军帐那边,不承认也不否认。
慕容泊涯还是依言把人放下,给他整理好衣裳,说:“就算进去,看见你如此衣裳不整的样子,炽焰还能猜不出来吗?”
“我这不是担心他因为我的缘故吃你的醋吗?”
“我的醋?你搞错没,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你该不会忘了,他其实是喜欢你了吧。”
慕容泊涯头疼道:“这关系还真混乱,都多少千年前的事情了。算了,还是先进去,外面又吹风了。”
两人相扶要走进帐篷时,正巧三四个士兵陆续从里面出来。刚一出来就见话题的正主儿和“野男人”来了,一个个困窘得做不得声,最后出来那个是个胆大的,扯了黄翎羽就抱怨:“军师,你夫人如此贤慧,你可不能对不起他啊!”
“耶?我又不是和女人出去,怎么一个个认定我会红杏出墙呢呀!”
另一人小声嗫嚅:“这不是全军都知道军师不爱红妆爱武装呢嘛……”
慕容泊涯听得顿觉丢脸,往那士兵额头上就敲:“这句话怎么能这么用,军师又不是女子,也不是女扮男装,别乱掉书袋子,有时间好生看几本书再说。”
“军师,你看,这个野男人连你的习惯动作都学到了,还敢说没关系吗?您夫人是个贤惠的,又能干,又能兵不血刃退敌数万,依我看,如果您当真喜欢别人了,也不能让夫人做了小。”
一番叨扰下来,再走进帐篷里时,慕容炽焰早就知道是谁要进来。
只见帐篷里点了个气死风灯——也算是军师的特殊待遇,其他帐子只能借帐外公用的灯光。慕容炽焰正跪坐在黄翎羽的铺盖上,旁边的地铺有些乱,想来是将自己的地方让给那些士兵坐的。
看这阵势,偏袒谁了谁都难受,黄翎羽叹口气,将手杖递给炽焰,自己在他对面坐了半边的位置,拍拍另半边,让慕容泊涯也坐下。
慕容炽焰呆呆看着他俩,好似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方回过神来,责怪地瞪了慕容泊涯一眼,弄得他们两人都是莫名其妙。
他从黄翎羽的薄被底下翻出个包袱,一角一角地揭开,那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好似里面是什么珍贵的事物。到得“图穷匕见”之时,才看到原来是一大包袱的莲蓬……
“咦?这不是我让莫谙送过来的莲蓬么?”慕容泊涯问。
“哦,的确是你家那条大犬送过来的,不但送来了这个,还送来了你那七柄小刀,所以,我下午就知道你要来了。”慕容炽焰歪头瞪黄翎羽一眼,“兄长连武器都不要,你们两个究竟在外面玩了些什么。”
黄翎羽干咳几声,顺势把目光丢给泊涯,让这个便宜帮工来回答问题。
慕容泊涯大言不惭地说:“不过‘玩’了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四弟不问便罢,既然问了,改日叫翎羽送你一本《九阳秘册》,何如?”话刚说完,自己后脑勺就好生挨了一拳,好在用力不大,否则按一天挨十数次的频率算下来,真是要命。
炽焰兴高采烈地答应,而后熟练地剥开一个蓬子,分了一半给泊涯和黄翎羽,自己要了另一半。
黄翎羽耻笑地去看慕容泊涯,默对嘴形对他说:“定——情——信——物!”
慕容泊涯顿感头疼,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别出心裁地想到这么个奇特的定情方式,让黄翎羽把东西吃下去了就再也吐不出来反悔不来。哪知道今日之举,俨然是炽焰是一方,他和黄翎羽作为另一方,三人齐齐定情了。
泊涯帮黄翎羽把青皮剥开,两人都想起黄翎羽初次吃莲子的情形,相视而笑。偏偏炽焰不知趣地插进来问:“咦!你为什么把莲芯给去了?”
泊涯闻言愕然,视线也转回炽焰那边,只见炽焰正要把一个青嫩水透的小莲子往自己嘴里递,果然是没有去芯的,因为见到他这边的动作而停住了。
“自然是因为味道苦。炽焰,难道你喜欢苦味?”
“苦?不苦啊,”慕容炽焰莫明其妙地说,“倒是很甜很嫩,有像白糖水。”
慕容炽焰怪道:“奇了,莲芯泡的茶命名就是苦到发酸……”
黄翎羽大奇道:“奇了!黄连明明能够苦死人,兔子吃了都要流眼泪……”
慕容炽焰和慕容泊涯兄弟俩听他这么说,奇奇把视线掉过去给他,炽焰吃吃地耻笑他,泊涯无可奈何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黄连…黄连跟莲子、莲藕、莲花等等等等,半点关系都没有。”
“啊,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黄连的连字和莲藕的莲字都是不一样的写法。难道你以前一直写错字?”
“啊,哈哈,”黄翎羽不好意思地笑,“我见他俩都是凉性的,还能作药材,所以就以为……诶嘿嘿嘿嘿……”
慕容炽焰叹口气,早就将一颗莲芯剥了出来,透明的色泽,小小一的,沾在他指尖送到黄翎羽面前,说:“张嘴。”
黄翎羽曾经有一段时间被人当病号服侍惯了,听到张嘴就是要吃药的信号。他不怕吃药,还认为早死早超生,更何况老是让人喂着是多么羞惭的事情,所以他从来都是尽量缩短对方喂食的时间。简而言之,听到己方的人喊“张嘴”就立刻张嘴还顺便以闪电的速度吞吃面前的事物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于是慕容泊涯心中才来得及叫不好,身体都还没行动起来,黄翎羽就已经蜻蜓点水一般把炽焰指尖的东西卷进口中。把个慕容泊涯气的直瞪眼睛,不过木已成舟,再说也没用了,于是只好哑巴吃黄连。
黄翎羽既然听炽焰如此推崇,当然要仔细品味。
第一感觉就是——竟然不苦!慢慢地含着,里面的水分润了出来——居然是甜的,冰糖似的味道。
只是很清淡的甜味,像是还没有被蜜蜂浓缩过的花蜜,藏在子房里面等待采撷的透明的水液的味道。
莲芯……花蜜……紫云英……
——『不要被书上写的、别人的、你所看到的蒙蔽…要想知道真相,就要不停地追问、压榨,直到那个真相不得不回头,面对你的逼迫!』
黄翎羽猛然间被脑袋里闪出来的一个念头震惊了。他呆呆地坐着,直到慕容泊涯有些不安地呼唤他。
“我没事,我很好。真的很甜。”黄翎羽嘴角露出笑容,为了安慰慕容泊涯而说道。
“那么这是什么?”慕容泊涯的指尖从黄翎羽的面颊上一撷而过,再递到黄翎羽面前时,他发现是一滴透明的液体。
慕容泊涯扳过黄翎羽的身子,神色整肃,虽然并不慌张,但至少是紧张的:“究竟是什么事让你想得这么出神,连自己是什么表情都忘记了。”
◆Ⅲ第168章
慕容炽焰被程平带到别的地方去睡,心满意足地带着一大包被主人认可的战利品——美味的食物。
黄翎羽和慕容泊涯静静地躺在帐篷里,两人将褥子连成一铺,被子将两人都合盖在了一起。黄翎羽侧躺在被里,紧紧地搂着慕容泊涯,也被他同样紧密地拥抱。
“ 我在大学读的是考古……就是很像现在的金石学。老师见到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怀疑——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世界上的事物多种多样,只有不断地怀疑、否定,才能从中剔除出真理……那些别人用滥的套路、被人吹捧成神话的理论,都是废话。因为当三成真理里参杂了七成谎言,那么你所学到的知识都变成了扰人耳目的歪理邪说。”
“那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师。”
“我们那边的课本,还能把人类的历史进程按照一个固定的套路给‘套’进去。比如哪个类型的国家是人吃人的社会,哪个类型的国家是公平正义的社会啊,都会有一套子的理论出来…所以他让我们把书本全部忘掉。你是怎么认为的?”
慕容泊涯努力地思考他说的话,虽然很多名词都是不熟悉的,但隐约也曾听阎非璜提到过,再加上这些年阅历长了,也慢慢能理解其中三四。他最后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情况,所以不敢妄言。但是我们这边的世界,从古至今,天下分裂为各国,形态各异,制度不同,要说非要弄一个套子把这么多种类型的国家给套进去,那也太生硬了。”
“我的老师也是这样的说法,他说社会的形态其实是人的思想的产物,人的思想是千变万化的,所以根本不可能用什么套子固定下来。人类永远是善变的东西。”
“我能理解你说的话了,但是这为什么会让你难过呢?”
“难过?不,我不是因为这个,只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和阎非璜的争论罢了。那时候我们还刚认识,阎非璜还是个愣头青。他是‘套子’派的,我是‘无套子’主义的,呵呵。”
“……愣头青,难以想象”
“他喜欢看史书,却尚还是个门外汉,所以我们争执得很激烈。你知道,这种学术问题的争论吵完就是吵完,也不会伤和气,所以我们总是吵得很凶。”
慕容泊涯稍微蛮横地紧了紧捆在黄翎羽腰上的手臂:“怎么老打岔,还是年轻的年纪就想罹患老年唠叨症状了么,说重点。”
“是是,”黄翎羽笑道,“那时候我就搬出了一个经典事例,把他压得吭不出声来。”
“哦?”
“ 我对他说,你怎么老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还专听死人的话,死人说的话早就过时了,而且跟着别人屁股走的坏习惯不好。他就吹胡子瞪眼睛地反驳,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我就搬出不久前的事情来。我们同属一个野外实习队,恰好被安排在一起搜集木柴做饭。我摘了很多吊钟花,带回去分给营地的人吃。阎非璜就傻愣愣地问我,为什么花蕊底下会有雨滴,而且还是甜的。”
“雨滴……那不是花蜜么?”
“那当然是花蜜,”黄翎羽忍不住地哼哼冷笑,“那呆头愣子硬是跟我争辩,说花蜜不会是无色的,应该是金黄色,而且还很黏稠,有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蜂蜜没有什么怪味道。”
“ 后来我才弄明白,他从小就是在城市里长大,家世较好,吃的都是精加工的蜂蜜。他说那种‘有怪味的’蜂蜜,是蜜蜂采的紫云英酿的蜜。等到给他解释清楚,再拿了枇杷密来给他尝试,一下子打破他两个由紫云英蜂蜜衍生出来的怪论调——首先,蜂蜜虽然是由花蜜酿出来的,但两者一点都不像;其次,同样是蜂蜜,紫云英的、枇杷的、荔枝的,各种味道都不一样。”
“后来呢?”
“后来他就再也不敢和我怎么争执了,听见我搬出这个来就不甘心地调头就走。”
“原来阎非璜也曾有拿你没办法的时候啊!”
“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已经忘掉——想要知道真相那就要像我们老师所说的,那就不停的追问、榨取,直到那个真相转过身回过头,不得已地面对你的追逼。”
慕容泊涯听到此处,再不知道黄翎羽打的是什么算盘,那他就不是慕容泊涯了。所以他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那个你准备去追逼的‘真相’,该不会就是阎非璜本人吧。”
“难道除了他,我在外面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吗?”黄翎羽笑嘻嘻地。
慕容泊涯撑起身,在外面透进来的暗淡的光辉里俯视黄翎羽。
“ 泊涯,你要知道,我们都有一些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我以前很在意他的想法,也很尊重他,所以屡屡拜帖希望面谈,他不答应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这样下去不行,他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极力隐瞒的,所以自己不来接触我,偏偏派了人跟在这边。”说到此处,黄翎羽对慕容泊涯的担忧若有所悟,补充道,“我和他不会旧情复燃。你看,我们那边的国家是一夫一妻制。而且我和他连真正的关系都还没有过……要复燃也复不起来。”
慕容泊涯脸上一片阴暗,沉声道:“你要复燃什么的关我屎事,你作为南王军的重要成员,跑到黑羽旗里去撒野,也不想想究竟能不能安全回来!”他支额痛苦道,“天哪,怎么和你这个不安分的人搅在一起,我看我真的是要再老十岁!”
黄翎羽赶紧起身,揽住他的肩膀小心安抚:“放心,我自然有万全之策!”顿了顿,又忍不住鄙夷地道,“这一次你老十岁,下一次再老十岁,我看你过不了多久就要被称作‘慕容大叔’了。”
慕容泊涯不放弃地试探:“你真的不能好好呆着?”
“不能。倒是你,真不能放我去?”
“不能。”
“泊涯,我求你了成不?我有哪次是求过你的,就看在我第一次求人的份上——嗯?给个面子,怎样!”他连连摇晃慕容泊涯的手臂,像一个要不到糖正在做最后挣扎的小孩一样。
“翎羽,我也求你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也看在我的第一次份上……”慕容泊涯含羞带涩地腆着脸。
黄翎羽认了,这么下去自己肯定先被恶心死,翻身躺回床上冷哼道:“不让就不让。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哪——咱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冷战就此开始吧,我没意见。”
泊涯委屈极了,坐了好久见黄翎羽果然都没再理会自己,只得妥协,屈尊下问:“你就不能问一下我,怎样才能让你去吗?”
“耶?”黄翎羽听出还有商量,转回身,疑惑之极,“那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到。”
“我也一起去。”
“你?也?”
“反正我是不怕冷战,你都多少次躲我不见,我都多少年熬下来了,还能怕这区区冷战。”慕容泊涯傲然昂首,的确很有资本的样子。
“你……我真是错得厉害。以前给怀戈当弄补给时竟不让你开口杀价,我看你准是成天泡在三姑七婆里面,铁了心眼跟我过不去。”
“别废话,说!干不干就在你一句话。”
黄翎羽一咬牙:“干!”
“我还有条件。我好久没见‘阎大叔’了,需要准备点东西给他个见面礼。”
“……说。”
“把莫灿一同带去。”
黄翎羽额头上冷汗涔涔地下来,讷讷道:“原来慕容泊涯才是最恶毒的……阎非璜究竟教了什么小孩出来啊……我不过是虐她的身,慕容泊涯竟还要虐她的心,不,居然连阎非璜也要被拉入水……我原本想让给秋弱水试试毒再送给岳徽做个活体解剖的……你太狠毒了。”
你也很阴毒好不好,慕容泊涯一边听一边冒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