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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茶奴》作者: 小L【完結】

《茶奴》作者: 小L【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hikarykan 您是第9186個瀏覽者
【簡介& 楔子】

福州傅莊有這樣一個茶奴,他倔強而內斂,為了湧泉相報他忍辱負重,一再
退讓並不能迎來屬於自己的海闊天空,他不是天底下最卑微的奴隸卻成為了
茶莊最深重的囚徒。

福州傅莊有那樣一個主人,他冷酷又肆情,為了獨佔那個人的一切,縱使蒼
天聖眼垂注,也落得個天底下最可憐的主子身份。
上代人的恩怨導致了這代人的情仇,愛與恨誰說不是在一念之間……


楔子

    風光秀麗的武夷山,層巒疊嶂氣宇非凡。南山腳下,坐落著一處千畝茶園。正恰逢
採茶旺季更是出落的蔥蔥鬱郁,滿山飄香分外宜人。話說當今聖上極其喜好品茶,連帶
百姓都興起窮日盡夜的風潮,一時之間,四地茶園起建無數,被封賜的貢茶園也不少。
而在福州一帶就數傅家茶莊的這座千畝茶園最享負盛名。

  這一年是上品武夷的豐收季,又遇著皇帝頒旨開展『斗茶會』。照例說,傅家應是
上上下下忙的最不亦樂乎的時候,可是,到了晌午時分,整個中庭卻不見半個人影,只
剩下因為盛暑而環聚不散的熱流,以及在大堂石階下直挺挺跪著的青年。

  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著的藍灰布衫可以看出他只是傅家一介打雜小廝,精瘦的
麥色肌體在烈日的烘培下,流盡了幾乎全部的水分。看起來,他保持這樣的姿勢已經不
止一兩個時辰了,不僅如此,他薄衫的後背處還破開幾道口子,隱約露出滲血的鞭痕,
宛如百足蟲般攀附在他線條流暢的後背。

  他是誰?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又是誰會對他用如此嚴酷的刑法?

  傅家大堂內死氣沉沉,方才一陣熱鬧喧嘩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見。憂心忡忡的老管家
望著獨自在庭院裡跪僵的身體,重重的歎了口氣,又將視線轉向坐在上位的主子--傅
家大公子傅懷玨的身上。

  傅家雖以茶顯貴,可原在本地也算得上顯赫名門。一家之主雖英年早逝,尚留下兩
個兒子,小的一個在江西管理著本家的茶園,而福州則由大兒子懷玨一手執掌。

  人人都說傅家的子嗣個個是人中之龍,尤其到了傅懷玨一代,他年少有為,沉穩老
練,雖在商場辣手縱橫,但溫和英俊的相貌卻是當地乃至京城的少女們心中最佳夫婿的
雀屏,他十六歲就隻身一人尋訪大江南北採擷各類名茶,十八歲便奪得斗茶之冠使得傅
家茶園成為當今第一,而後多年來,又每每親自保茶赴京並深得皇上的青睞,終於讓傅
家茶莊成為『百茶園』之首,成為天子欽點第一貢茶園。

  然而此刻的傅懷玨卻絲毫不見夕日裡溫柔平和的神情,絲毫不為屋外的情形所動,
冷靜的近乎殘酷的表情令整個大堂的溫度驟然下降,他修長強韌的手指輕柔的劃過青瓷
杯口,拭去上面殘留的水氣的痕跡,輕蹙劍眉,凝視著清淡的茶水中星星散散的茶末。
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老管家,此時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瑟縮著走近傅懷玨的身邊,戰戰
兢兢的說道。

  「公子……孟冰已經在外頭跪了四個時辰了……」

  傅懷玨連頭也沒抬一下,手指拭杯的動作卻嘎然而止。

  「你在為他求情?!」犀利的鳳眼微微上抬,還沒有被視線掃到,忠實善良的老管
家就已經打了個冷戰。

  「老奴不敢!」。他哆嗦著撐住自己終於沒軟下來的雙腳,壯著膽子又說。

  「老奴只、只是怕,這酷熱難擋的天氣,偌大的一個茶園若是沒有人照看,恐怕…
…」

  聽他這麼一說,傅懷玨冰冷的臉上才有了一絲溶解的跡象,他終於合眼歎了一口氣
,又將視線調整到看得見大堂外的角度,半晌,才站起身踱步而去。

  ※※※※※※※※※※※

  流淌下來的汗水,經由烈日的烘烤呈薄鹽狀集聚在傷口的周圍,疼痛的程度是可想
而知的,可是孟冰知道,若是他不支倒地,換來的結果並不會比現在更好,所以他不能
倒下,也不敢倒下。咬緊牙關,支撐到大堂裡面由遠至近的腳步在自己的面前停下。

  「看起來,你應該有在反省了……是嗎?」聽到傅家的一家之主嚴厲的冷語,孟冰
強忍著快昏厥過去的眩暈感,垂下頭,讓傅懷玨無法看見他眼中的一絲不甘。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知道………………」吐出這兩個字好像比預想中要來得艱難,這,不僅僅是
兩個字,也是他寄人籬下唯一殘留的自尊。微微抬起下顎,孟冰的眼光觸及傅懷玨腰間
的物什--條三節環龍長鞭。這條鞭曾是戎守邊關的守輪大將軍,贈於與他八拜之交的
傅懷玨之父,而後作為家傳之寶又為傅懷玨所有,金絲嵌入天馬筋本該是神器的環龍鞭
,現今卻變成了懲戒底下人的刑具。孟冰不止一次遭受它的寵幸,幾次三番皮開肉綻,
他不恨,只為如此寶物竟然被這般的糟蹋,感到太過可惜。

  見他兩眼直直卻連看都懶得看自己,傅懷玨無法忍受他的漠視,他抽出長鞭用堅硬
的把手部分抵住孟冰的下巴,迫使他抬頭仰視自己。

  「我傅家大公子難道比不上一條骯髒的皮鞭入你眼嗎?!還是方纔那一頓你還意猶
未盡……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回答我!」

  孟冰毅然正視他的目光,不躲避,不畏縮,他從來就不會逃開傅懷玨的眼神……三
年前是這樣,現在仍然是這樣…………「……孟冰……只是傅家的一個小小茶奴,怎敢
忤逆公子……公子……言重了……」言下之意,他根本不想和傅懷玨多費口舌,橫豎一
死,隨他定奪。

  「你!」傅懷玨怎聽不出他言語中的不屑,頓時勃然大怒,正欲舉起手中的環龍鞭
,雙目卻對上孟冰傲然的眼神,彼此相望對峙了片刻,他竟然轉而大笑起來。

  「呵……我都忘了,你生就這副德性……」他撤下手,殺氣已然消散。

  「罷了罷了……今天就看在那一千畝茶園的份上,姑且饒過你,只是……別再有下
次……」

  後面那句話他說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慄,孟冰臉上雖無表情,心頭卻好像被重重的
敲了一記。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還沒等孟冰開口,站在一旁為他捏著把冷汗的老管家,
已經忙不迭的替他響應了。匆忙的將他扶起,管家低聲在孟冰的耳邊說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

  孟冰用虛軟的雙腿勉強支起身子,他盡量避免壓到老管家,他盡可能不再示弱,可
是,才不過幾秒的強硬還是抵不過瞬間席捲而來的昏眩……「孟冰、孟冰……」老管家
焦急的呼喊漸漸游遠。朦朧之中,孟冰見到那好似冰山寒石的身形開始動搖,隨即,他
便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吞沒…………※※※

  十月的天該是如此的清爽宜人,秋風扶起泛黃的枝葉,一片片清脆的沙沙作響。西
湖岸邊,嶙峋的假石上散落整片整片的楓葉,把湖岸到湖心的水面鋪滿,風過之處,捲
起一陣似黃似紅似綠的漣漪。秋景美則美矣,有人為此癡醉,願做西湖之水醉臥在這一
波,也有人觸景感傷,歎天不憫人世道滄桑。柳葉已經洋洋灑灑即將落盡,佈滿龜紋的
枝幹底下,坐著一大一小兩具疲憊的身形。

  年過三旬的女子仍舊保持著少時的風華,可兩鬢斑斑的雪痕卻早已藏不住令她心力
憔悴的憂思。在離她不遠處的另一石墩上,坐著一個九歲的孩童,從她如此膠著的眼神
上來看,那想必是她的孩子。只見那孩子從石頭上滑下,三步並做兩步的跑到女子的面
前,奶聲奶氣的說到。

  「娘!我餓了。」

  女子微微一愣,目光轉而注視著手中的半塊麵餅,那芝麻落盡的餅已是今日唯一的
口糧了。

  眼角閃過一絲淚光,女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哽咽。「吃吧……」她將手裡的麵餅放
到小孩的手上。「娘不餓!」

  孩子兩眼放光的接過餅子,正想一口咬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來烏黑的眸
子只盯著女子猛瞧。「娘,你昨個晚上什麼也沒吃,今一早我們又沒討到吃食,你怎麼
不餓呢?」

  「傻孩子,娘見你吃的飽了,娘自然也就不餓了啊。」

  孩子沉默的望著女子又望著手裡的麵餅,隨即抹去唇角的幾點沫星,把麵餅再度放
回女子的掌中。「冰兒不餓!冰兒和娘一樣!娘不餓,冰兒也不餓。我們等父親來了才
吃好不好?!」

  女子聞言,扯住愛子瘦小的身軀入懷,淚縱橫,卻無言以對…………夢入江南煙水
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娘…
……」直到淚灼兩頰,孟冰才從舊夢中悠悠醒轉,清醒的視線中只有燭火如豆,在燭台
上跳動不已。夜色已深,承受了那一番鞭笞之刑後,他已經昏睡了半天。母親撒手人寰
已是三年之前,將母親的遺骸葬在茶園後山,那之後除了頭一年的忌日,孟冰曾私自離
職去上過一炷香,就被傅家禁足,從那日開始,孟冰就取代了傅家的茶園奴役,識得千
百類茶品又深諳茗戲的他雖不用像其它僕人那般辛苦做工卻仍是傅家次等的人種,雙手
不曾被粗重的勞務傷害,肌膚雖曬的黝黑卻比任何小廝都來的光潔,除了看守茶園培育
茶苗,他被免去一切雜事,甚至還有僕役照顧,若不是因為穿著下人的衣服,說他是傅
家另一個兒子也不過分。是以此,除了和他一起看管茶園的管家待他如親人之外,孟冰
就再也沒有體己的夥伴和朋友。

  傅懷玨在家中待人處事較為嚴厲,卻並非一個不問青紅皂白就實行專制的當家人,
然而對孟冰而言,他的種種責罰有時卻無聊的可以,似乎沉迷於欣賞他的痛苦。儘管如
此,孟冰卻從未曾有過離開傅家的打算。

  『冰兒…………娘生前欠下那一筆債,此生已是無望回報了……若是你有心,替娘
完成心願……一定要留在傅家茶莊……………』三年前,母親纏綿病榻臨終的遺言歷歷
在耳,忘也忘不掉。

  「娘啊娘……三年了,為何這債還是還不清啊…………」孟冰揪緊懷中的錦囊,那
是母親留下的唯一的東西。被揉成一團的團錦花布,好似有著無窮無盡的溫柔的力量,
將孟冰的悲傷化作滴滴清澈的淚,驅出他斑斑傷痕的身軀……夜風起了,明日即將收摘
的茶草發出淡淡清香,從未禁閉的門扉鑽進來,盈滿整間木屋。

  男子深邃的眼透過那狹小的縫隙,注視著屋內那從不曾在人前嗦嗦發抖的身影,半
晌,欲敲門而入的手卻又半途懸停,腳步在門外冰凍,舉步不前。

  又是半晌,別過頭,轉身,往來路返去了……輕輕的氣息聲並未逃過孟冰的耳朵,
他猶如驚弓之鳥般抹淨了一臉的淚跡,強忍著後背的疼痛,蹣跚著走到門前。

  門外此刻除了微涼的的風還在咻咻的吹,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吱呀∼」孟冰打開門,木門因為年久發出的呻吟,和在黑夜舞動的茶草喧嘩中,
顯得蒼老而淒涼……沒有人!難道是方才太過悲傷聽錯了?!他低頭,瞥見腳下的一樣
東西。白身白頸紅蓋頭的藥瓶,孟冰撿起來放在掌中查看,上好的瓷器容具以及上頭清
楚的寫著回春堂的字樣,這該是從京裡頭帶來的上好藥劑。是誰放在門外的?孟冰不肖
用頭腦一想,那張只有在他面前冷若寒冰的面孔就浮現了出來。輕扯了一下嘴角,孟冰
將手中的白瓷瓶遠遠的擲入茶園漆黑的深處。縱使再極品的傷藥,也治不了他的傷,再
好的白玉瓷,也這麼輕易就被黑暗玷污。

  木門再度關閉。緊緊的不再留下一絲空隙,將愈刮愈烈的夜風推出屋外,也將滿園
的香氣拒之千里……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翌日清晨。「鈴鈴∼∼∼∼鈴鈴∼∼∼∼」石板道上傳來清脆的鈴聲,由遠至近。

  東門口濃濃霧氣之中,隱約有一輛華蓋紅簾的馬車,由兩匹黑馬拉著緩緩的駛向傅
家茶莊的方向。車頂上掛著堇色的流蘇,蓋布是用上好的緞子製成的,繡著雀鳥朝夕的
紋樣,看樣子像是婦人家用的香車。馬車行進到茶莊的大門口,馬伕將韁繩扯緊,車子
在馬兒的低嘶中嘎然而止,只留下馬頸上的響鈴還悠自搖弋。

  「老夫人!到了!」馬伕跳下車,對著緊閉的車簾子彎腰弓身道。車簾應聲而起,
那裡面探出一顆小巧的女子頭顱來,若非無人經過,那女子的相貌足以使眾人卸下工作
佇足觀望,樣貌雖不可說傾國傾城,那肌若凝脂,雪白的好似呵出一口熱氣便要化卻一
般的面皮,櫻桃朱唇輕點,明眸盈水,卻是美而不艷,秀而不俗!只見她在馬伕的攙扶
下越下車來,面露喜色的四下張望,一抬頭便見著傅家朱漆大門的門匾上那兩個明晃晃
的大字--傅莊。

  「凝兒,你來扶我!」身後的馬車裡傳出一聲蒼老卻精沛的喚聲。

  「哎!來了,姨母!」少女匆忙轉身再度返回車前,掀起簾子,從裡面扶出一位衣
著華貴的老婦來。

  那老婦人滿頭的銀絲,好似垂暮之人,可是卻腰桿筆直,吐納祥和,兩眼更是顯得
炯炯有神。

  「凝兒,你剛來這裡,看看覺著怎樣?」

  少女回頭又看了看方纔已經觀賞過的景象,笑著說。

  「我一直以為傅家茶莊既是皇帝欽點的天下第一,應該是門庭若市,富麗堂皇,就
像京城裡那些將軍大官的府邸一般景致,可是,這裡卻簡樸清冷,絲毫不如我想像當中
。」

  「呵呵~~~~」老婦人被少女的一席話逗樂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那位大表兄極不喜好鋪張,對那種門面排場更是討厭,就
連皇上御賜的天下第一茶莊的金匾也被他收入內堂,為了此事,當時還惹得龍顏大怒呢
。」

  「啊!那皇上有沒有怪罪?」

  「幸好,皇上對玨兒喜愛有加,才沒有深究。」

  「哦!」喚作凝兒的少女微微額首,嘴角漸漸浮現意味深遠的淺笑。

  「玨兒生性就是如此,日後難免惹出什麼事來,以後,就要勞你好生照看著他了…
…」老夫人意有所指的握住凝兒的手掌,輕輕的拍打著。少女含羞帶怯的將頭低垂,長
長的睫毛在面頰影下秀美的陰影,她嬌顏更是酡紅,好像飲了大碗美酒一般,乖順的點
了點頭。

  「凝兒知道……」

  ※※※

  與此同時,在傅莊偏院的書房。

  「大公子!大公子……」家丁跑的上氣不接下氣,來到書房門前,還未聲報就像陣
風似的刮進傅懷玨的書房。

  「怎麼這麼沒規矩!進書房前要先聲通報這我講過多次了,你是不想在茶莊做活了
是不是……」傅懷玨看書的動作沒有絲毫的改變,就連和家丁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看他一
眼,好像書本要比活人好看多了。家丁卻暗忱糟糕,腿也不由自主的軟了下來。

  「大、大公子恕罪……是老夫人要小的即刻請公子出門迎接,小的是怕怠慢了老夫
人才如此莽撞的!小人知錯了,請……公子饒了小的……」

  傅懷玨聞言,將手中的書本猛然一合。

  「老夫人來了?!」

  「是……已經到了大廳……」

  ※※※

  見到傅懷玨匆匆趕來迎接,傅母很是高興,拽著凝兒就迎了上來。

  「孩兒不孝,不知道娘親今兒個來,未能親自出門迎接……」

  「娘不怪你,你近日也著實忙了一些,我來時也聽人說了斗茶會的事情,來不來得
及?我讓瓏兒調些人手過來可好?!」

  「懷瓏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娘請放心,孩兒這邊還省得。」

  傅母喜滋滋的把兒子從上到下看過一遍,連連點頭。

  「我兒是長成了,生的如此俊逸非凡,和你父年少時簡直一模一樣……」一提起傅
懷玨的父親,本來祥和熱鬧的氣氛驟然降溫,難以察覺的哀思在傅母的眼中流連。

  「娘……二弟為何不來?」怕母親再度觸景傷情,傅懷玨馬上轉開話題。

  「啊……你說瓏兒,他還有些莊內的瑣事要處理,過個三四天就會起程趕回來,說
到底,你父親的忌日,自然要你們兄弟一同去墳前祭拜啊。」

  「是……」傅懷玨點頭稱是,卻沒有注意站在一旁定定注視他的少女,等他看到這
張陌生的面孔時,少女卻已先行招呼了。

  「凝兒見過懷玨表兄!」

  「娘……這是……」

  「這是你林姨丈的閨女宣凝,小名叫凝兒。你們兩從小就沒見過,哦,她家是在四
川的。娘這次在四川確實受到你姨丈他們的多方照顧了,還不快和表妹妹打過招呼?!


  「見過凝兒表妹……」傅懷玨禮貌性的回禮,並沒有太在意少女臉上表露出來的情
意,更是沒有想到這個凝兒其實還庶出有因。

  過了一會兒,家丁將上好的武夷端了出來,用白瓷的茶盅合蓋著的茶水悠悠的透出
茶香。

  傅懷玨嗅了嗅茶香,眉頭微躇。「這茶是誰烹的?」

  家丁的身體一哆嗦,忙不迭的回話。「回公子,小的剛才看了茶屋,那人好像沒有
起來的樣子……所以就讓曬茶的小六……」

  傅懷玨的眉頭皺的更凶,這都快晌午了怎麼還不起來?本以為昨日煞過他的銳氣,
今天該是平和些了,沒想到竟然還是擺這些拿不起的臭架子!

  傅懷玨冷冷的道,「去叫他起來。」

  家丁偷望了主子一眼。「……可是……」

  「可是什麼?」

  「小的已經叫過,叫了好幾聲他也不出來……」

  傅懷玨將八分滿的清茶往桌上一放,回頭一改冷竣的表情對傅母道。

  「娘和凝兒表妹請慢用,我少陪一會兒。」說罷,長身一起,大步往後院走去。

  坐在邊上正準備飲香茗的傅母望著遠去的傅懷玨,突然心頭湧起一陣焦慮的不安,
她回頭詢問方才端茶來的家丁。「茶屋……如今還在嗎?」

  「回老夫人,茶屋早已重建,只是老夫人許久不來不知道而已。」

  「那……現如今誰住在裡頭?」

  「是孟冰。」

  「孟冰?!」傅母像是聽到什麼駭人聽聞的話,手中的茶盅猛的跌落,潑了一桌的
茶漬。「是不是那個孟三娘的兒子?!」

  「回老夫人的話,正是那死去的孟三娘的兒子!」

  傅母冷冷的哼一聲,目光中突然湧動起仇恨的烈火。

  「帶我去!我要見見那個賤人的兒子!」

  ※※※

  木屋中猶如黑夜般的沉寂,臥倒在床塌上的孟冰整整昏睡了一宿,依舊兀自一動不
動。後背處的傷口可能已經化膿,火辣辣的灼燒著他的意志,渾渾噩噩中,孟冰也只是
隱約的聽見外面傳來的嘈雜之音,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惹火了傅家當家作主的人。門,
被用力的揣打,發出不堪承受的慘叫。

  孟冰聽見有人在用他那轟雷般的嗓音敲打他的耳鼓,一聲聲的擊的他頭疼欲裂。

  「孟冰!你給我開門!!聽見沒有!開門!!」

  因為有些發燒而變的不太靈敏的聽覺,還是讓孟冰辨別出那熟悉的聲音的主人正是
傅懷玨,他掙扎著下床,有氣無力的正好衣衫,然後三步一搖五步一晃的去開門。

  「啪!」豈料著一開門的剎那,迎面而來的不是人的面孔,而是一隻巨大的手掌,
不偏不倚的刮打在孟冰半邊臉頰上。突如其來的眩暈讓他幾欲嘔吐。

  「你現在是越發的不得了!誰是主人誰是奴才你都分不清了是不是?!要我這麼大
費周章的來請你,你才曉得從你那張龍塌上爬起來嗎?!」

  傅懷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憤怒,他看見孟冰慘白的臉色,看見他因為自己的一
巴掌而搖搖欲墜的身形以及勉強撐住自己的消瘦的手腕,心下竟然徒地抽緊……那真是
一種很不好受的滋味。

  孟冰沒有解釋,心裡並不期待傅懷玨的諒可,他明白,在這裡是沒有他可以辯解自
己清白的機會的。若是主人家覺得他在虛蓋彌章,說什麼不是一樣的。

  「我只曉得,傅家待那些個會點茶技的僕役向來不薄,除了看管茶園端水沏茶,一
概不問什麼粗重雜活,沒想到卻是養出一幫恃寵而嬌的奴才來。」耳聽得一個老年的婦
人的話語聲,孟冰抬起頭來,定焦在站在傅懷玨身後的傅母身上。這個看起來一臉寒霜
卻又皮笑肉不笑的老夫人,讓孟冰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發怵。

  冷笑數聲後,傅母已經站在了孟冰的面前,她用輕蔑的眼光打量著孟冰消瘦的臉龐


  「你,就是孟冰?孟三娘的兒子?」

  孟冰不清楚這位咄咄逼人的老夫人為什麼會提起他的娘親,可是在對方的眼中他看
到了輕蔑與仇恨,那種眼神他確有幾分熟悉。

  「果然是那女人的兒子啊……連模樣也相似的可怕!」

  「娘!讓孩兒來懲戒他就行了,您還是先行回房歇息吧……」

  傅懷玨上前攔住了傅母再度接近孟冰的企圖,即使在身後一步之遙,他也能感覺到
傅母體內散發出來的那種令人窒息的凌厲殺氣。他甚至可以肯定,只差一秒她會伸手掐
住孟冰的脖子,對於這一切的發生,他有些後悔了。

  「我來了你這裡,難不成還沒了管奴才的權利了?!」傅母面孔一板,惡狠狠的瞪
著孟冰,彷彿口中的話就是對他說的一樣。

  「不……娘言重了……」

  娘?這位老夫人是傅懷玨的娘?孟冰想到這裡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

  「你多大了?」

  傅母詢問到。

  「回老夫人,今年二十一了。」

  管家在一旁替孟冰回答到,看他的臉頰滑落豆大的汗珠,一向把孟冰視如己出的管
家只感到心痛不已。再者,孟冰又是好強到極點的個性,一身反骨,一個不小心難保又
有什麼地方得罪了老夫人。傅懷玨雖然可怕卻還及不上老夫人萬一啊。

  「人雖長的好,卻沒想到是個啞巴……」好心解圍的管家反而弄巧成拙,換來傅母
白眼相加。

  「回……老夫人……孟冰過了這個中秋就二十二了……」

  孟冰不忍老管家代他受過,只好出口回答。

  「二十二……」傅母似笑非笑的歪斜一下唇角,「我嫁來傅家的時候也不過是這個
年紀……」

  孟冰低著頭看不到徘徊在他身後的傅母的表情,他也不曉得,傅家老夫人為什麼會
說這話?

  「想當初傅家雖聲明顯赫,家財萬貫,老爺卻從不鄙視我出生微寒,彼此相敬如賓
了十多個年頭啊……往事不堪回首,這一轉眼,玨兒和瓏兒都長這麼大了……」傅母好
像沉浸在了往事的追憶當中。

  傅懷玨微蹙眉頭,知道母親又開始每天如一日的緬懷了。自從傅懷玨的父親死後,
他的母親就一直一直念叨著過去的種種,突如其來的噩耗的打擊,讓不過三十出頭的母
親在幾日之內變成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三十歲的男人或者會有白髮,可三十的女人卻
難有滿頭的白髮,傅夫人幾乎是一夜霜滿。

  「……瓏兒那年才五歲……記得那日秋已入深,孟三娘那個女人就進了傅家大門…
…對,就是你娘,毀了我和老爺十年的夫妻之情!!」

  傅母突然惡狠狠的走到孟冰的面前死死的瞪著他。「你那狐媚的賤人娘,也就是用
這樣的表情勾引老爺的!」揚起的手颶風般落在孟冰消瘦的臉頰上,傅老夫人雖是女流
之輩卻也將虛弱的孟冰擊的後退數步。

  週遭僕役們數雙眼冷冷的注視著一切,注視著連摀住紅腫的面部的氣力也喪失的孟
冰,和拋開傅家女主人的莊肅露出充滿嫉妒和仇恨的狼狽的傅老夫人。

  孟冰環視那些眼神,從他進入傅家開始就環繞在周圍的眼神……當然,他也看到了
站在左邊最後面的老管家擔憂痛心的眼神,在傅母身後驚訝恐懼的少女的眼神,還有,
傅懷玨那永遠捉摸不透的眼神……「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為什麼還不死,和你下賤的
娘一起去死!!」傅老夫人開始進入狂亂的狀況,傅家的人在一旁蠢蠢欲動,惟恐鬧出
什麼亂子,一邊觀察著傅懷玨的反應。

  「我娘不下賤……」沒想到傅懷玨沒有所行動,一直沉默的孟冰卻喃喃開口。

  「我娘……從沒有做過下賤的事……」

  「連嘴也一樣刁蠻!!」傅母突然轉頭衝著傅懷玨叫嚷,「這裡不要這樣不服管教
的奴才!痛責一頓扳子把他給我趕出去!!」

  傅懷玨沒有任何表示,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用溫和無比的口語醺醺的回答。

  「娘……您周多勞頓了,先歇息去吧……這邊的事孩兒自會處理……」

  「處理什麼?!我要你將他趕出去!」

  傅母繼續吼著,一旁的家丁有兩個已經上來攙扶,連無關痛癢的林宣凝也上前挽住
了傅母的胳膊。

  「姨母,您也累了,有什麼事咱們明兒個再說吧……氣壞了身子,懷玨表兄也不好
受啊……」說罷,她偷望了傅懷玨一眼,可是一顆芳心,卻在發現他的眼中根本沒有自
己的時候悵然若失。「我們走吧,姨母……」

  被這麼一喚的傅母突然像回過神來一樣,撫著自己太陽穴,喃喃的低語。「……我
這是怎麼了………頭…好痛…」喪夫之痛帶來的似乎不止有滿頭的白髮而已,也是誘發
歇斯的狂亂的主因。

  傅懷玨就是因為知道,才會在三年之前將老夫人送去四川姨丈家中,可是,今日的
突然來訪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她對孟冰母子的恨已經深入骨髓,根本無法緩和,自
己卻又使得舊事重提,再一次傷害了母親脆弱的心思,這可是自己的一大失策了。帶著
些許懊悔的心境,傅懷玨拉過一旁的管家。

  「你去安排一下老夫人和林小姐,然後帶他們去醉仙樓用晚膳,我隨後就到……」

  老管家不由得用滿懷擔憂的眼神再度望了孟冰一眼。

  「還不快去!」在傅懷玨的嚴詞喝令下,管家也之好怏怏的離開。

  在眾人的眼中傅家老夫人很顯然的是天子第一號難纏的角色,又加上潛伏的半癲狂
的病症,若是她果真發作起來難保不會秧及無辜,所以,傅老夫人是最可怕的,這一點
是大家有志一同,然而,在孟冰的眼裡,最可怕的人卻不是傅家老夫人……「你怎麼了
,過來!」傅懷玨露出牲畜無害的笑容,嘴角吐出陰柔的語調。

  勉強撐起身子的孟冰並沒有響應他,而是淡淡的搖搖頭。「……今天……不行……


  「行不行不是你來說的!」傅懷玨將他拽住,把孟冰一身無力的軟骨重重摔在褥塔
上。

  「嗚!!」牙緊咬的唇瓣沁出血絲,在傅懷玨沒有注意到的時候被孟冰悄悄拭去。

  「你剛才為什麼對我娘反唇?」

  「……」

  「我曉得,你,是想我聽娘的命令把你趕出去是不是?!」

  孟冰沒有想到傅懷玨會這麼看透他,訝異瞬間轉化為惱怒,他撇開頭,避開對方質
問的眼神。

  「看起來,我沒有猜錯……」下一刻,孟冰覺得一隻不屬於自己的手竄進了自己單
薄的外衣。

  「你……作什麼?」他驚恐的堵住那隻手的進犯。他不要!寧可被杖責而死也好過
肉體被凌辱的懲罰!!

  傅懷玨樂於見到他驚慌失措的表情,對不苟言笑又傲骨一身的孟冰,這可謂難得一
見的奇景了。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傅懷玨把他壓的更緊……三年了……從第一次侵
犯令傅懷玨食髓知味到久而久之難以自拔,整整三年的時間……孟冰幾乎已經忘記了要
如何反抗,在痛苦中沉淪,又在絕望裡復甦……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10-16 17:3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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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交纏在床塌的兩具身影激烈的撞擊著,再搖曳中垂墜的蔓帷薄薄的遮住了黃昏的光
亮,也將痛苦的喘息從人間阻隔。

  手指,撕裂了青蔥色的被單,被迫仰面交合的孟冰承受著由天與地齊來的苦楚。

  「嗚!!」

  後背的傷口在傅懷訣突然的衝擊下再度裂開,殷紅的血液濺染了薄被,黑色的、紅
色的印記漸漸暈染開來,漫溢到床單的其他地方。

  等到傅懷訣發現的時候,孟冰已經沒有呼喊氣力,宛如傀儡一般毫無生氣的隨著漸
漸停擺的動作而動作著。

  「你……沒有用我給你的藥?!」

  該死的!在肆虐的快感中渾然忘我,竟連昨日那一幕血淋淋的刑責都忘的一乾二淨


  傅懷訣不再繼續,他扳過孟冰火燙的身體,現在的火燙他終於相信並不是因為慾火
焚身。

  「嘶啦~~~~」

  薄布衫由後背被撕為兩半,本來是藍灰色的料子此刻已經呈現暗紅。卻仍有粘粘的
液體緩緩滲出。

  傷口顯然已經惡化,裂開翻出的部分皮肉被凝固又流出的血液染黑,繼續滲出的地
方也開始伴隨著惡黃的膿液,觸目驚心。

  「用了又怎樣?……還不是又要受到責罰,還……是要繼續……週而復始……用了
……也是白用……」

  孟冰虛弱的在口角扯出一絲笑意,目光流轉聚焦不定的看著高高在上的傅懷訣。

  疼痛感早已變的麻木,他覺得自己快要昏死過去了,可要是真的昏死過去那樣也好
,好過有知覺的折磨。人是活的才會有知覺,若是死了自然什麼都沒有,昏死不是死,
卻也可以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不屑!他竟然不屑自己從從京城帶來的上品聖藥,竟然不屑他的一番好意!!

  傅懷訣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認識你這麼久,我倒還不曉得你喜歡這種玩法!……好!不用也罷,我們還有的
是時間!」

  甩過他的身子,傅懷訣將未消退火熱的利刃再度突刺入孟冰的體內。

  「嗚啊!!」

  孟冰頓時瞪大了雙眼,似乎要將源於體內的劇痛透過目光射穿床頂,刺穿屋簷驅散
到遙遠的天那邊。傅懷訣毫不顧惜的律動,毀滅似的擺弄他受傷的身軀。

  「怎樣?!你喜不喜歡?!還是嫌不夠?!」

  傅懷訣欣賞著他漸漸反白的臉色,不斷顫抖卻始終沒有再叫出聲來的乾裂的唇瓣。
不知何時起,被水氣籠罩的眼眸不再停留在他的身上,孟冰像是要窒息般大口呼吸著,
使勁最後一絲氣力,將手指深深嵌入傅懷訣鉗制他的手臂,指甲狠狠的拉出幾道血痕。

  宛如他背部的傷痕一般醜陋一般觸目驚心的血痕。

  終於如願的昏厥。

  傅懷訣同時的停下舉動,在那一刻,慾望奇跡般消退,將肉刃抽離軀幹的瞬間發出
足以令人顏紅的淫靡之聲,卻在此刻變的令人膽寒。

  他不記得自己從何時起變的如此殘忍,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如此痛恨這個小小的茶奴


  三年前是為了父仇,三年後……是什麼?……「你的債……你永遠還不清……」

  低低的在沒有了知覺的孟冰耳邊吐出這樣的耳語,傅懷訣起身著衣下床。

  窗外已經開始落起濛濛細雨,打落在碧綠的茶田,沙沙的聲響象女子的哭聲,斷斷
續續抽抽噎噎……重陰未開,暮色又催疏雨,蕭蕭復蕭蕭夢魂歸,淚痕塵影,心似熄香
冷……※※※

  身體漸漸回暖,悠悠復醒之時,房中再無半個人影。

  孟冰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已不如先前那般疼痛,或是麻了喪失了痛覺,竟有一陣暖意
包裹,才發現自己,是俯臥在床頭,身上已經包上了厚厚的繃帶,一股似香非香的藥味
,在小小的木屋中瀰漫,夾雜著男子淡淡的氣息。

  是傅懷訣,是他替他上了藥並仔仔細細的包紮。

  那藥?不是已經被扔了嗎?

  孟冰一抬頭,看到桌几上赫然擺放著昨夜被他扔進茶園的白瓷藥瓶,沒有錯,上頭
還沾著少少的爛泥巴。

  為什麼?

  在偌大的茶園中替他找回藥瓶,替他上藥,替他包紮……他是奴,生或死都是奴!
他是主,沒有主為了奴的命出此一轍。

  傅懷訣……孟冰想不通,猜不透,他的公子他的主,究竟要他怎樣?……※※※

  馬車行進到醉仙樓已過了用膳時,高高的樓宇飄出悠揚的琵琶樂聲,女子鶯燕的歌
聲也好似天籟繞粱,久久不散。

  傅懷訣下了車,步上酒樓,正尋思那是哪來的歌優,眼睛卻正對上環抱琵琶的林宣
凝。

  「表哥!」

  見他來到,林宣凝難掩喜色,頓時停下了手中撥弄琴弦的動作。

  「決兒?!」

  傅母好像聽的正高興,全然忘記了傅懷訣將她二人撇在此地。她笑盈盈的將兒子拉
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怎麼這麼許久才過來?」

  這時才想起傅懷訣來得過晚了。

  「哦……茶莊裡突然來了幾個客人,孩兒敷衍了一陣就來晚了,娘請恕罪!」

  「怎麼樣的客人?我認不認得?」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客人,都是些茶莊照顧著的商家,不時的過來寒暄罷了。」

  「哦……」

  傅懷訣轉頭看林宣凝。

  「宣凝表妹琴彈的好啊!此曲只應天上有,我這凡夫俗子竟也有聆聽之日,怕是我
前世修得。」

  傅懷訣向來愛茶卻也愛曲,香茶配美曲在他看來既是人間極樂。所以,這些話,傅
懷訣說的不諂媚也不虛假,端的是處於他的真心。

  「表哥誇獎!凝兒不敢當!」聽他出自真心實意的褒獎,林宣凝不由得雙頰又泛起
兩抹彩雲,將頭垂的更低。

  傅懷訣看著她不施釵佩華盞的素雅青絲,心頭不免升起一陣憐愛。

  「不過,懷決好像驚擾了表妹的雅興,那一曲是水龍吟?」

  「正是!懷決表哥好耳力。」

  「蘇軾的詞我也就最喜歡這一黜。表妹不妨再續下去吧。」

  傅懷訣正座,作出洗耳聆聽之狀。

  傅母見罷掩口偷偷一笑,此次來到福建的茶莊為的不僅僅是掃墓,還為了兒子的終
身大事。這個喚做凝兒的侄女,是傅母自小就相中了的,來的匆忙又怕傅懷訣不應允,
才沒有提早告之。現在看起來,兒子對這個未過門的媳婦顯然頗有好感。不妨趁熱打鐵
,就挑這個時機訂下了吧。

  「凝兒,既然你懷決表兄這麼說了,你就彈吧。」

  林宣凝一欠身乖巧的回道:「是……」

  樂聲再起,靡霓之音似幻似真,將人心拋去九霄徜徉在雲霧當中……似花還似非花
,也無人惜從教墜…………無情有思,縈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春色三
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揚花,點點離人淚……一曲罷了,教聽者仍沉浸在
揚花美人,無情有思的境界中。

  傅懷訣嘴角含笑,默默額首。

  「好曲好曲……」

  「謝表哥!」將手中的琵琶放置於椅上,林宣凝再度一個欠身。

  「凝兒,我口也渴了,你去告訴樓下的吩咐送茶。」傅母有意要她迴避,聰慧的女
孩怎會看不出來,嬌顏又是一紅,不出聲便往樓下而去。

  「哎?娘要喝茶不用勞動宣凝表妹,我去就是了。」說罷起身就要追下,卻被傅母
一把拉住。

  「好兒子,娘有話要與你談。」

  「話?什麼話?」

  傅母微笑的兩眼瞇成一縫。

  「你覺得凝兒怎樣?」

  「凝兒表妹?她……很好……」

  「凝兒秀外慧中,又賢淑又會體貼人。為母很想要這樣的媳婦啊。」

  「娘的意思是……」

  傅懷訣預感到有什麼,卻沒有點破。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成婚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四歲,如今你都二十六了,有沒有
想過成家生子啊?」

  「娘?你怎麼說起這事來了?!」傅懷訣並非不知道母親的心思,「若是我成家,
豈不是要照先祖的遺訓歸還老家,這裡怎麼辦?茶莊不可以一日無主啊!」

  「娘知道你為傅家茶莊勞心瀝血,處處替茶莊著想,可是,傅家也要傳宗接帶啊。
我已經讓瓏兒接替這裡,你就回老家江西的茶莊。」

  沒想到,母親已經悄悄辦好了後事,傅懷訣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氣。

  「娘沒有先來問過孩兒的意思就自做了主張,恕孩兒難以從命!」

  「你!」傅母重重的一拍桌子,一張臉頓時沒有了血氣。

  「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這是想斷了傅家的香火!你怎麼對得起傅家的先祖
!」

  見母親突然大怒,傅懷訣不禁後悔自己的斷言。

  「娘請息怒!孩兒並不想出言冒犯,只是,孩兒覺得還沒有到成婚的時機,茶莊還
要孩兒做主,二弟即使來了,也沒有這麼快就能接手茶莊,所以,在一切都沒有定局,
成婚一事,有待商討……」

  才說完這樣的話,傅懷訣就瞥見林宣凝已經在樓道口定定的注視著他有一陣子了。

  頓時,他感到有些語塞,將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拒婚的話硬生生吞回肚裡。

  ※※※

  上個月由鄰縣來了個熟識的商家,送上兩石當地的名產——鐵觀音。

  雖然是在夏季那些茶葉卻壯實沉重,色澤沙綠面帶白霜,沖泡之後更是香氣馥郁,
入口回甘,明顯是入春時節採下的上品,鐵觀音素有七泡留餘香的特質,當然也就受到
朝廷百官的厚愛。傅家有此名茶的消息自然很快又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裡。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

  身著紫袍的宦官在傅莊門前大聲宣讀著京城下傳的聖旨,傅懷訣與家奴跪在長廊上
參拜,雖恭恭敬敬的俯首聽命,卻已料到皇帝下旨的意圖。

  「今聞傅莊再得名茶,乃是萬里挑一之聖品……」

  果然,就是衝著那兩石鐵觀音而來的!

  「……特此詔書,命傅家即日將貴茗送抵,作斗茶之供奉,不得有誤,欽此!謝恩
!」

  「萬歲萬歲萬萬歲!」

  傅懷訣接過聖旨,心下暗自好笑。

  什麼斗茶會之供奉,分明是那皇帝老子愛茶如癡,想獨佔香茶罷了,說是即日送到
怕是擔心這些茶又被些達官貴人們拿了去。到時候,偏是天子也輪不到一嘗,龍顏必是
一年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了。

  「多謝公公……」傅懷訣作揖道,「只是準備行程還須一些時候,懷決只有明日才
能將石茶送到皇城,煩請公公轉告皇上!」

  「咱家就算通報了也沒用不是,皇上也是出了名的通情答禮,說是即日也不是讓你
今兒個就送去啊……」

  傳旨太監嬉皮笑臉的回道。

  「不過,要是晚了倒也不知道這皇帝陛下會不會又龍顏大怒……」

  他指的是上一回皇上下旨繳茶,傅懷訣以茶莊事務繁忙為借,竟然到了命定之日遲
遲不送茶入京,氣的那一國之君差一點沒有再下一道旨抄了他傅家茶莊。幸好隔日傅懷
訣親自又多送上兩石的大紅袍才將那龍顏撫平,那時可真是千鈞一髮。

  「不敢不敢,懷決一定准日送到。」

  說罷,向身後的家丁使了個眼色,那人急急入了廂房又急急出來,手裡多了一大包
貼著傅莊字樣的東西恭敬的遞於傅懷訣。

  「公公,懷決這次還得了一些上好的白茶,還望公公笑納。」

  紙包沉甸甸的,光從份量上就掂得出它的品質決不低廉,太監看來也是茶癡,只是
一見到這東西就已經喜笑顏開了,趕忙接過,語氣也突然轉緩。

  「一直拿你的茶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呵呵……你放心,皇上那裡我會替你轉告,只
是千萬不要太晚了。」

  「知道知道……多謝公公,公公好走!」

  目送那些人五人六的走遠,傅懷訣暗自歎了口氣,卻不知道這口氣是打哪來,總算
是可以挺直腰桿說話的時候,眼見到的不過幾個小僕,原來都各忙各的去了。傅懷訣訂
下的規矩,只要沒主子的吩咐均各顧各的忙活,但凡瑣事切勿來打擾。是以此,到了這
個時候竟連個說說話的下人也沒有。

  傅懷訣笑笑,不由得想起父親在世時那一派和樂融融的氛圍來……不知不覺得,他
走到了後園,茶園的所在,遠遠的看到一抹纖瘦的黑影在一片碧綠之間緩慢的穿梭,時
而在一小簇茶草邊彎腰下蹲,片刻後又起身繼續前行,似乎不知疲倦的照看著這傅家唯
一的生計。

  傅懷訣沒有驚動那人,可是他卻已經看到了傅懷訣,一個轉身,閃進了一旁的木屋
之中,將門匆匆關上。

  傅莊裡有敬他如鬼神的,把他當太老祖的,可是視他為洪水猛獸避之惟恐不及的卻
找不出第二個人來。傅懷訣挑動劍眉,心下微微有些不樂,卻也不怒,他不緊不慢的走
到那棟木屋前,不敲也不打,只輕咳了一聲道。

  「把門打開。」

  屋內沉默了許久,漸漸步聲響起,裡面的人果然還是乖乖的開啟了房門。

  孟冰垂下眼簾,沒有打招呼,默默的等傅懷訣進屋,才將門關上閂好。

  傅懷訣坐在屋內唯一可以容納兩個人的床塌上,孟冰見狀只覺得一股涼氣打腳底躥
上腦門,全身不由得抖了一下,只是輕微的動靜,傅懷訣卻已然盡收眼底。

  「不要把我想成發情的野獸,不寵幸你難道就不能過來坐坐嗎?」

  話語之間帶著明顯的揶揄,孟冰聞言倒已不在僵硬,他走到桌前,掂起茶壺滿滿的
斟了一杯,雙手捧於傅懷訣。

  悠悠的茶香還未入口就溢滿鼻間,在透著微光的木屋內攪的人昏昏沉沉。

  茶不是酒,酒會醉人,茶不會,可茶若要醉起人來卻是萬年不醒的,迷茶癡茶者猶
如酒鬼,一日不飲便難以忍受,傅懷訣不是酒鬼,他養茶也喫茶,卻也不是癡迷者,可
是,每次在這景況下一嗅到茶香便也犯了那迷茶癡茶的情難自制,不由得開始耳目迷離
起來。

  想不通也猜不透,這小小簡陋的木屋和這粗製濫造的壺中泡出的清茶究竟有什麼魔
力,讓他如此這般的心曠神怡,又抑或是這斟茶之人,教他意亂呢?

  孟冰將手中的茶水準確無誤的送到傅懷訣的手中,正準備抽回手來,突然被一股力
道緊緊拉住向反方向扯去,幾乎跌坐在傅懷訣的懷中。

  「你躲什麼?」

  「我沒有……」

  「你有!」傅懷訣有些加重了力道,猛的將他拉到自己身旁。

  「你說過什麼都不做!你說的!」

  孟冰突然顯的一反常態的驚慌,他手忙腳亂的推搡著男人高大的身形,過大的動作
拉扯到了身後的傷口。

  「好痛……」

  輕呼一聲,那緊握他腕部的力量竟突然消失了。

  「還會痛嗎?」

  傅懷訣出口問的語調好像三月春雨般細柔,孟冰有種被鼓惑似的感覺,他的記憶中
似乎沒有傅懷訣好言相對的時候,今天……是他吃錯了藥,還是,我仍舊沉睡在迷夢中
未曾醒來?他不自覺的點了點頭。

  「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傅懷訣似的措詞緊接著從他那張嘴裡蹦出來,一下子打碎了孟冰的疑惑。

  他決定將眼前這個人和他那個心志狂亂性格扭曲的母親歸為同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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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李夫子是京城三王爺的人,你要好好的侍奉著,卻不是要
你潑人家一臉的茶漬,教他難看,你卻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你也別怪我當眾責罰你,
若不然叫人家傳出去我傅家茶莊連個端茶的小廝也管教不好,豈不笑掉人的大牙。」

  傅懷訣口中道的那個李夫子,前不久來到傅家茶莊只為一睹茗戲,可是席間卻對上
茶的孟冰出言輕薄,被他忍了下來,那傢伙卻又不知恥的動手動腳起來,孟冰忍無可忍
,反射性的將手中那一盤子的烹茶四寶翻到他的身上。烹茶四寶指的是燒火用的風爐,
煮沸水的玉書碨,和泡茶飲茶用的紫砂壺杯,可想而知,這又是熱水又是殘茶的東西一
股腦的都潑在身上了,那模樣鐵定是好看極了的。

  當下,傅懷訣二話不說抽出那腰間佩著的皮鞭就狠狠的往他身上招呼,不管人如何
勸駕也都不住手,只等到李夫子抹淨了一臉的狼狽,說了句罷了,才停了手。

  那時,孟冰已經只差一口氣了。

  「公子教訓,孟冰不敢有所怨言……」

  「哦?那你言下之意,心中確是有大大的不滿咯?!」傅懷訣輕笑一聲,窺探著他
的神情。

  人在人下,孰可怒不可言,孟冰縱使有滿腔的義憤填膺也難以脫口而出。他將眼光
放下,只見得到那泥地上一雙帆布的粗鞋。

  「沒有……」

  「沒有?……你還是這麼不老實。」傅懷訣搖搖頭,站起身來。

  「三年前你可不是這樣。」

  「孟冰一直就是這樣。」孟冰自然的向後退卻了一步,只這一步就已是相距萬里。
他抬頭看傅懷訣,眼中只有混沌,令傅懷訣如此聰慧也難以看透。

  「大公子不該在此久留,京城裡不是已經下了旨意?!」

  「你的消息倒很靈通,管家告訴你的?」

  「孟冰身在傅莊,做不到不聞不問。」

  傅懷訣獨自走到桌前,舉起茶壺親自斟茶,微黃的茶水嚦嚦的滋入杯中,在紫砂的
器皿上敲打出好聽的丁冬聲。這聲響,讓他的心情大好。

  「你有多久沒有示過茗戲了?」

  「……什麼?」

  「你娘死後也只一次而已,還是在我娘離開福建的時候,算起來大概有兩年多了吧
……」

  「大概,孟冰不記得了。」

  從母親去世後,那次也是傅懷訣心血來潮,強迫他示出拿手的技藝,為此,他也沒
有少吃過皮肉之苦,只因為母親屍骨未寒,他回拒了。然而打那時開始,傅懷訣卻突然
不再強迫他,若是有人客來拜訪也只叫一些出名的茶坊戲子來,最多也只是叫他端水沏
茶什麼的,孟冰好生奇怪卻也因為不必在人前露面而慶幸。

  這一次,怎麼又提起茗戲的事來?!

  「今晚來堂裡吧……我……娘很久沒有賞過茗戲了。」

  傅懷訣不好說出自己想看,只有把傅母搬出來。

  茗戲不是什麼戲文,單指點茶的技藝。大凡懂得品茶的人都能識得茗戲的優劣,當
今皇上也是個茶道高手,宮中自然有的是烹茶技藝高幹的人,也有號稱天下第一的,但
若是他們有一日見到傅家茶莊的茗戲,定要羞愧的無地自容。

  孟冰的技藝傳承他的母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看他烹茶的表演這不喝茶的工夫
就已酩酊了。

  傅懷訣之所以不讓他在人前顯露,想必也是想獨佔這天下第一的技藝吧。

  「孟冰遵命……」

  從進門那刻起便一直恭恭敬敬的,頭也未曾多抬一下。孟冰低姿態的表現並不能讓
傅懷訣感到一絲一毫的愉悅。

  「遵命遵命……你現在說話像個卑賤的小人!」

  「孟冰本來就是個卑賤的小人,有勞公子明示。」

  從三年前的那刻起,孟冰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孟冰了。造成這後果的不正是你傅懷
訣傅大公子嗎?!孟冰在心頭冷笑。眼底卻微微泛起酸楚。娘啊娘……您若知道孩兒此
刻的境地,九泉之下還能含笑?!

  傅懷訣在聽了他的回話之後本該勃然大怒的心,卻好像驟然跌入了冰冷的寒窖,絲
絲的涼意滲透了他的四肢。他回頭看著繼續低頭垂眼的孟冰,口唇微蠕卻發不出聲響。
孟冰纖瘦的身子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千里,明明一伸手就可觸及又怕鏡花水月一碰就碎
卻了。

  「那,你用過晚膳後就過來吧!」

  傅懷訣知道再留在此地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敷衍了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
去。

  等他前腳一踏出門,孟冰後腳已經把門關實了,一顆心宛如京韻大鼓般咚敲個不停
。將背依靠在門板上,剛剛離去的人似乎還未走遠,不然為什麼本該是冰冷的木頭卻散
發出男子溫溫的氣息。

  「唉……」

  孟冰歎出一口氣,反省自己為什麼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險些又給了他懲戒自己的
機會。

  獨佔了自己身子和一身技藝的男子,他恨的刻骨銘心,然而自己是人在人下身不由
己,他又何嘗不是在人之下?自己的娘親雖亡故,他的母親也生猶如死……這樣一想來
,竟莫名的產生出一種同情來。

  他這廂滿懷感慨,門那邊的人卻果然還未走,只為他這一聲歎息留戀了下來……※
※※

  晚膳過後,孟冰將長髮束起以木製的髮簪固定,身著一件白底青花的素色長袍,步
履端莊的由正門入得大堂內,他雙手交叉在腹部,每一步移動的就像踩在雲朵之上,全
身嚴謹的不露一絲空隙,下顎微收,雙眼低垂,緩步微移之間竟有一股仙逸之氣撲面而
來。

  大堂裡已經坐下了傅懷訣、傅母和林凝宣三人,飲茶是以三人為最,少了是空虛,
多了便濫。且不說這林家的表妹對傅家的茗戲暮名已久,這次能一嘗夙願早就歡欣雀躍
,連那傅母也暫且拋開了是非恩怨一心想著飲茶看戲。

  至於傅懷訣,與其說是想看茗戲不如說是想看演茗戲的孟冰。

  此刻的孟冰不同於往日的孟冰,茗戲的第一步要得便是心無雜念,沒了世俗的雜念
,孟冰整個人就猶如山泉之水,成了浸茶的極品,那茶水也彷彿多了份靈氣,觀、聞、
品皆是多餘了。

  不急不徐的走到大堂中央的紅木小几旁,慢慢坐下,待端正之後,孟冰的才將視線
上移,有意無意的將兩道清澈見底的清眸對上傅懷訣。那兩道光太純,讓人懷疑是錯落
了凡俗的仙人,不帶一絲煙火,傅懷訣喜歡看他的姿態和眼神,哪怕這純淨讓他自慚形
穢。

  「表哥?那是什麼?!」

  林家表妹的問話將傅懷訣從仙境迷夢中驚醒,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看的呆了。

  「表哥那個是什麼?」

  林凝宣指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紫褐火爐,內有木炭熊熊燃燒著。

  「那個啊,那個是風爐,專用做燒水的。」

  「這麼小巧可愛卻只是用做燒水的,真是可惜了……」

  林凝宣若有所思的盯這那風爐出神,嘴裡嘟囔著可惜,一邊還高高挑起秀眉,模樣
實在可愛的緊。傅懷訣心中對這個小了他六歲的小表妹免不了生出一股憐愛,不由得話
就多了。

  「你可不要小瞧了這個風爐啊,你可知,這風爐用的是宜興上等的紫金紅泥,堅而
不硬,但憑炭火燒烤也不會有半點損毀,有這樣的風爐才可燒出泡茶的好水。」

  「不過把水煮沸罷了,還有什麼好水壞水的?!」

  「煮茶以山泉之水為最,煮未沸謂之嫩,煮過頭謂之老,是以急火快煮切不可文火
慢燒,這出來的水才是好水!」

  聽聞傅懷訣的一席經驗之談,林凝宣不由得吐了吐舌。

  「乖乖,這麼講究啊!我看我是學不來得……」隨即,她又露出崇敬的表情來。「
表哥真是好學問,懂得這麼多!」

  「也不是我懂得多,那是有人教的好。」

  「教你的人,難不成是那個小廝?」

  林凝宣指了指正用鳩羽扇火的孟冰。

  「不是……」

  在傅家將一手技藝傾囊相授給傅懷訣的人,正是害死他父親並使母親為之患疾的孟
三娘,是孟冰的母親。

  十年前落魄潦倒的孟家母子,一路從西北尋親來到這裡,卻不料人事全非,走投無
路之際被他們家收留,為了報恩,孟三娘將一生所學盡數倒出,她在茶業上的才能使得
傅家茶莊的生意一日比一日蒸蒸向上,雖身懷奇技卻沒有以此借貪圖傅家分毫的孟三娘
,更將技藝傳於傅家的長子,也就是傅懷訣,但可惜傅家雖以茶為生,卻不是天生的茶
業人才,那些本事,傅懷訣也只學到了皮毛,現在單看、品、聞已是行家中的行家,可
對植茶和茗戲卻只有望崖興歎的份。這麼想來,恐怕也只有孟三娘的嫡系傳人才能將她
這手技藝全數接掌了,這是天分,半點不由人。

  傅懷訣看著孟冰嫻熟的用茶蓋刮去壺口的茶沫,又將茶水傾出溫杯,這一招叫做若
琛出浴,細細的水流從小徑的壺口出來,半高的淋在小巧的茶盅上,將那小盅洗的越發
紅潤,孟冰拿捏的手指也在水流中穿梭,繚繞的熱霧將他的手指與茶盅團團包裹,竟顯
得彷彿玉筍出雨般晶瑩剔透。

  那雙美手即可便將茶斟好,一盅盅的奉到傅懷訣他們的面前。

  茶香在此刻已經溢滿整屋,杯中青褐光潤的茶湯嫋嫋的仰著白氣,那香味也就這樣
四處飄散,看起來可人,嗅起來也是那樣誘人,讓人迫不及待的想飲盡,生怕著茶味會
隨著香氣飄走。

  茶送到傅懷訣的手中,他有些迷茫的接過,眼前的人不知怎的顯得虛無眩目,又好
似身處於茶園中的那間小小木屋裡,意亂情迷起來,接奉之間兩人的手指輕輕觸碰,四
目相接,只有片刻竟讓傅懷訣的下腹猶如爐火般焚燒,產生難耐的騷動……「好茶!」

  一旁林宣凝突然的驚叫,打破了傅懷訣的尷尬。

  「果然是極品的鐵觀音!」

  「表妹喜歡就好……」傅懷訣笑的做作,只不過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茶上,自然
也沒有人留意了。

  「你叫孟冰吧?!你來告訴我,誰教你這茗戲的技藝的,泡出來的茶又這麼好喝…
…」

  「表小姐過獎,孟冰師承家母。」

  有問必答是傅家歷來對下人的規矩。

  「那你母親一定是位高人!……可否請她出來,教我茗戲可好?!」

  「這……家母……」駕鶴西歸的人如何出來見人,林凝宣是不知不罪,卻也勾起孟
冰的痛處。

  「她死了!」

  一句簡練卻冷酷的回答從正在品茶的傅母口中出來。方才一直保持沉默,這會突然
發聲,倒是把林家姑娘嚇了一跳,而孟冰此刻則無言以對,灰白著臉,一雙眼不只要看
哪裡的低垂著。

  「死了……那、那可太可惜了……」怪不得剛到茶莊的時候,姨母會說出那一大堆
話來,還以為只是一時氣憤隨口的詛咒,林凝宣難掩失望的嘬了一口茶。

  「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卻丟下一大筆還不清的債,是可惜啊!」

  傅母意有所指的瞪著孟冰低聲下氣的模樣,若那眼光可以殺人,孟冰已經死了不下
百次。

  「姨母,我們喝茶喝茶……」林凝宣忙不迭的打圓場。

  「這茶好喝,你再與我斟來……不,拿來茶壺我自己動手好了。」

  孟冰避過傅母弒人的眼光轉身拿過茶壺,交到林凝宣伸長的手掌上。

  林凝宣雖本意是扯開話題,並沒有真想自己斟茶,見孟冰果真送來茶壺,就急急的
去接了。

  「啊!」

  雖已冷卻,過高的水溫還是燙到了林凝宣的手掌。

  「凝兒!」傅母驚呼一聲,慌忙的拉過她的手細看,白玉般的纖手在手背處有了些
緋紅的印子。

  下一秒,傅母抬手將孟冰手中那半壺的茶湯撥翻,熱茶和著泡爛的茶葉齊齊潑在孟
冰那身白底青花的素色長袍上。

  「卑鄙骯髒的小畜生!想的淨是些惡毒的念頭!你要報復衝著我老太婆來就好了!
找凝兒作什麼?!」

  「你沒事吧。」傅懷訣也有些擔心的上前探傷,雖知道孟冰遭受冤枉,卻也一時顧
不得替他解圍。

  「我沒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孟冰你沒事吧?!」

  想到他也被潑了熱茶,林宣凝趕忙詢問道。

  站在大堂中央的孟冰,呆呆的看著自己身上被潑到的茶漬,那濃濃污跡將他那件長
袍染成褐黃色,醜陋且刺眼的誇示著它的存在。

  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呆怔的孟冰,面色慘白,當眾人注意到他不對勁的時候,
孟冰卻突然掉轉頭,衝出了大堂……※※※

  「反了反了!」傅母指著孟冰倉皇離去的背影氣急敗壞的跳腳。

  「真正的說不得了,做了錯事連一句教訓也不聽,這算什麼?想要活活要氣死我這
個老太婆!」

  「姨母……不要生氣了,那不能怪孟冰啊。何況凝兒好的很……「林凝宣總算是個
明事理的女子,她在一旁寬慰,傅母也就沒有為難抽身逃去的孟冰,倒是把一肚子怨氣
撒在兒子身上。

  「你這個不孝子!我說過多次,要你將那賤人的兒子趕了出去,你卻把我的話當耳
旁風,你是要我這個娘還是要那個孟冰?!」

  「娘!請娘息怒!孩兒知錯……娘不要氣壞了身子。」

  「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不要也罷了,那小畜生要把我氣死了,難不成也就罷了
?!」

  「娘……」平日裡教訓底下人,周旋商旅的一張口,一遇上蠻橫霸道的母親,傅懷
訣竟也啞了。

  「姨母!你知道懷決表兄沒有這樣想的……」

  林凝宣轉頭朝傅懷訣使了個眼色,像是讓他速速離開,不要在讓傅母受刺激。傅懷
訣也明白自己在這裡反倒起了反作用的,不如先行離開,後事有待處理。

  「凝兒表妹,我娘有勞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

  「走了!走的好!全走光了,就剩我這個又老又病的瘋老婆子,一個人自生自滅的
好!我傅家何其有幸,專養了些不知忠孝廉恥的奴才們,老爺啊!!只可惜你死的太早
……」

  ……傅母聲嘶力竭的怒罵隨即在身後響起,傅懷訣卻已顧不得許多,尋著孟冰方纔
的蹤跡一路追去,終於在後院的蓮花池子裡見找自己要找的人。

  如今雖已是盛夏,天氣是熱的可以,那池子裡卻是陰氣襲人的,縱使身著厚實的衣
物也是下不得水去的。可是孟冰卻在池子裡浸著,那條潔白底子的絲製長袍下擺漂流在
池面上,赫然顯出那褐黃的污漬。

  孟冰不曉得他來,只用力的洗刷著長袍上的污漬,池水被他的攪動盪出慌亂的漣漪


  「洗不掉……怎麼洗不掉……」

  孟冰喃喃的念叨著,言語間帶著一絲顫抖的沙啞。

  「孟冰……」

  「洗不掉……怎麼洗不掉!」

  「孟冰!!」

  傅懷訣大聲的喊到,幾乎是用吼的了,可是池中的人兒,卻猶自持續著搓洗長袍的
動作,似乎他的那聲喚只是在另一個空間存在的噪音。

  「孟冰你在幹什麼?還不快上來!」

  「這些污漬……洗不掉……洗不掉!」

  見他不為所動,卻突然變的更驚慌失措的摸樣,傅懷訣從心頭升起一股異樣。

  「孟冰!」他突然不顧一切的跳下水去。游到齊胸的池塘中央,將孟冰摟到懷裡,
用手臂的力量限制了他的行動。

  孟冰在這裡呆了不久,身體卻是冰冷的,觸摸到的每一寸肌膚都喪失了溫度的簌簌
發抖。

  「孟冰!孟冰你怎麼了?!!」

  「洗不掉……娘的衣服……洗不掉!」

  那件長袍上沾到的茶漬在池水的洗滌下有些淡化,可是難看的痕跡卻還是保留下來
,長袍用的是上好的絲緞,又是潔白的底色那褐黃的茶漬一旦沾染就無論如何都報廢了


  可是……那是孟冰母親的衣物。

  「娘的衣服,我想穿了……再點茶的,可是……髒了,洗不掉!怎麼洗也洗不掉!
!」孟冰在傅懷訣的懷抱中有些安靜下來,可是哀慟的表情卻比先前的更甚,也許是知
道那痕跡再也消除不了了,才產生了絕望。

  晶瑩的淚珠從孟冰的眼眶滾落,滴落在傅懷訣緊擁他的手背上,不同於池水的滾燙
,竟重重震撼了傅懷訣的內心。

  驕傲如他,竟為了這件先母遺留下的外衣落淚,三年來每每遭受的苦楚,都不能讓
他輕易屈服,而今卻在他面前落淚……孟冰,在你的心裡,難道就沒有除了你娘之外,
還值得你動容的東西了嗎?

  「先上了岸再說……不要呆在這裡著了涼……」話說到這裡,傅懷訣微微一楞,隨
即接下口的卻又是另一番語氣。

  「你死了到是沒什麼,可我傅家那一大片茶園又要怎麼辦?!」

  「……」

  孟冰沉默了一陣,回頭看了看傅懷訣,那眼神在一瞬間竟化做火一般的灼烈,彷彿
要將傅懷訣燒燬,但很快的,又恢復到一如既往的平靜,傅懷訣只有在這時才感覺到,
孟冰此刻的眼睛有種和池水一般的冰冷徹骨。

  「上岸去吧……」傅懷訣避開他的視線,半拖半就的將孟冰拉至池邊。

  不再掙扎的孟冰宛如脫線的木偶,不叫也不動,直到傅懷訣把他拖上岸,才甩脫他
的手。

  「放手……我自己會走……」

  失去憑依的身子踉蹌了一下,但很快的,孟冰又挺起了腰桿,直直的走回原路。被
浸濕的外衣下下滴淌著水,在他身後一路留下班駁的痕跡,傅懷訣下意識的竟走在與他
相同的位置,腳底踩過那些斑痕。

  大堂裡,傅母已經沒有剛才那樣咄咄逼人的怨氣,只是頂著一張怎樣也稱不上好看
的臉色,端坐在桃木的上座,一旁的林宣凝則用細柔的手掌輕輕的撫摩著她的後背,像
是要將她那些殘存的怒火壓熄一般。見到傅懷訣隨後而來的孟冰,她走到跟前來,又一
見他兩人一身濕漉,很是驚訝。

  「孟冰……表哥,你們,你們怎麼一身的水?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的,不要擔心。」

  傅懷訣衝她微微一笑,彷彿是在讚許她替他安撫娘親。

  林宣凝是個思春的少女,怎抵的過傅懷訣攝人心魄的笑臉,自然只有燒紅了一張俏
臉,沒有了下話。

  孟冰沒有看到他們兩個眉目之間的傳情,雖看著傅母卻又沒有任何認錯的意思。老
太婆自然是又按耐不住的發起牢騷。

  「你看看你看看!這一會出去了又回來,把我這傅家的大堂當作什麼地方了!奴才
沒有奴才的樣,連尊重主子的規矩也沒了!」

  這小廝是傻了還是白癡的?!

  張著那雙清冷的雙眸,無辜又堅決的看著自己,無聲的反抗著。

  「身作傅家的下人,自然不該尊重主子,方才孟冰情急之下急於離去,沒有向老夫
人,公子表小姐告退,是孟冰逾規了,孟冰理應賠罪……」

  淡淡的聲調和緩的從孟冰的口中流瀉出來,罷了,孟冰掀起長袍的衣角,撲通一聲
跪倒在地,向傅母叩首謝罪。

  他的舉動讓傅母無言以對,明明是自己借題發揮,千方百計的來凌辱他,他卻將怨
氣似雲淡風清的一揮而散,天底下有這麼卑賤的人?

  傅懷訣看這孟冰佝僂著的背影,心裡確是最明白不過,並不是孟冰逆來順受,他口
中雖道認錯,卻充滿了抗拒之意,短短幾句,倒顯得他謙卑知理,反襯的傅家老夫人的
胸襟狹隘了。不知是該怒還是笑,傅懷訣不由得輕輕搖頭。

  「……」傅母一時啞口,他既已認了錯這滿腹的怨尤又要如何傾洩?!

  「雖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你既然犯了錯,理應受到懲處……」

  不論如何,她都不會放棄能整治他的機會!

  「管家!」

  在廳外侯侍的老管家,被叫進門來,雖不知道裡面事端的始末,但他看了一眼孟冰
,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

  「老夫人……」

  「你把孟冰……」

  「關入後院的柴房,讓他面壁思過。」傅懷訣不等母親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頭,
擅自作出了裁決。

  「決兒……」

  「娘,孩兒想他已經知錯,就讓他禁閉一宿,好好清醒一下,不要再犯了同樣的錯
,這處罰雖輕但也是傅家對下人的寬貸,以德服人的貫徹。」

  以他的身子要是再度家法的話,恐怕就此不起,再上京買來一百瓶聖藥也救不回來
了。

  傅懷訣想到此處,心頭竟掠過一絲不忍……姑且將之視作對下人的體恤吧。

  「老奴遵命……」

  管家的眼眶有些濕潤,但也只好虛掩著抹去,這同情是入不得傅老夫人的眼的。

  ※※※

  孟冰被關進堆放著雜物的柴房,管家雖不能抗命,卻也替他準備好了過夜的草垛和
兩個饅頭,那自然是瞞著傅家上下的。

  「多謝老管家……孟冰真是無以為報……」

  「孟冰啊,不是我嘮叨,你母親已經過世三載了,你又為何執意留在傅家,過這種
苟且的生活?」

  「……孟冰自有打算,煩老管家替我擔憂了……」

  「唉……」

  管家深重的歎了口氣,緩緩踱出門去,將門閂栓好。

  聽到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孟冰頓時象卸下了千斤重負一般,頹然的倒在草垛之上


  眼望窗外一方晴空,飄渺的雲絲蕩游其上。

  這裡有家鄉沒有的繁華,甚至連泥土也是沾帶著香氣,可是,背井離鄉的人終是情
思難斷終免不了夢迴故里……孟冰想家想娘想過往的如煙往事,如果不是那時為了尋父
落得淒苦,又怎來得現在的自己……遠處傳來的夏蟲窶囂,在一片靜謐之中竟猶如絲竹
之音,一同隨微風飄入的茶香也熏的人有些昏昏欲睡之感……惆悵入夢,夢入江南……
雖事過境遷,卻仍懷有眷顧的天堂之府,在那裡,孟冰和娘親度過了生平最困苦,卻在
此刻想來也最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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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雲霞山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江南好,秋景美如畫,在這洞天府第的杭州城中,往來的遊人個個樂不思蜀。

  由家鄉一路逃荒而來的孟三娘母子,在風光秀麗的杭州城內已經呆了三日了,盤纏
早在半路就用完,丈夫也沒有尋到,聽他住過的客棧的夥計說,因為付不出房錢早在半
月前被客棧的老闆趕了出去,而那時他已經身患重病。無錢就醫拖著一副病骨的人又能
跑到哪裡去?有人說他可能已經回鄉,也有人說前不久在西湖畔看到過一具溺死的屍首
貌似神像他,可是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光憑那些流言蜚語又怎能讓人相信?

  為了尋找丈夫的下落,孟三娘帶著唯一的兒子孟冰開始在杭州城內乞討的生活,他
們不出杭州城半步,堅信他們的親人還滯留在這偌大的城鎮內。

  娘兒兩就這麼過活,數日下來不但沒有找到人,還險些餓死。

  就在那時偏巧遇上了一個當時在杭州出貨的傅姓大商人。

  那為大商人是四川首富的兒子,名庭和,是專從茶葉生意的。家中幾代都是商人的
傅庭和,以前作的都是麥米綢緞的生意,可是到了近兩年卻迷上了茶業,現在正四處籌
措著茶莊的經營。可惜的是,他對茶卻是一知半解,兩年下來,非但沒有把茶莊經營起
來,被坑懵拐騙的經歷倒是不少。

  可能是上天造化,在一次生意的接洽過程中,對方將幾十擔茶葉以次充好打算詐他
一筆,卻被偶然間路過的孟家母子識破,當時見到乞丐打扮的這對母子,傅庭和還真不
知道他們是這麼有本事的人。細打聽下來知道了他們的遭遇,便心生同情的相贈了幾十
兩銀子,也算是報答。後來他又覺得和孟三娘一見如故,攀談後折服於她對茶道的博學
,將其視做知己,邀請他們母子來茶莊做事,可是,孟三娘以沒有找到親人為由,婉言
拒絕了傅庭和的好意。

  傅庭和隨即沮喪離去,卻不知道他們的塵緣並未就此瞭解…………半月之後,孟三
娘的丈夫果真被他們找到,可是因為病的太久,人變成癡癡傻傻,兩天之後,竟不慎落
入湖中淹死了。痛喪丈夫的孟三娘頓時萬念俱灰,用僅剩的銀子取一部分安葬了亡夫,
餘下的打算回程之用。可是禍不單行,在回程途中又再遭變故……身無分文,家鄉之路
途遙遙,恐怕是他們母子今生無望再到達了,孟三娘為了養活自己和兒子只好為奴,被
賣到福建一家大戶人家。巧的是,那家人家的主人竟然就是傅庭和!

  那一年,孟冰九歲……他清楚的記得傅庭和對他母子是如何的關愛與尊重,從不把
他們當作下人,對他更是猶如親子般的對待,還讓他和同齡的孩童一起上私塾,懂得詩
書禮儀。

  他也記得第一次來到傅家,站在門廊前對他們母子虎視耽耽的傅家女主人,那張有
些蒼白的臉,寫滿了鄙視和嫉恨……他更記得,當時站在那女人身旁的弱冠少年,明眸
皓齒清麗的不可方物的臉龐,幾乎讓他錯認為是傅家大小姐,而他那冷冷的沒有任何表
情的眼神更是在那時就深深刻印在了孟冰的心頭…………「你在想什麼?」

  孟冰背後的木門悄無聲息的開啟,隨後飄進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這麼晚了還不睡……是睡不慣柴房?」

  傅懷決反手將門掩上,黑暗中他那雙細長的雙眸猶如夜空的星辰般閃爍不定。

  「公子不也沒睡嗎?」

  孟冰回了一句,卻又被傅懷決突然的舉動駭到全身僵硬。

  「怎麼了?很冷?」從身後摟住他的傅懷決在孟冰的耳邊輕聲低語,試探性的將手
臂緊了緊。

  「你在發抖……」

  「不……不是……」

  傅懷決將他圈在自己和牆壁的中間,距離如此的近,以至於彼此之間的呼吸都是相
通的。他饒有興味的勾起嘴角,看著孟冰在黑暗之中仍舊企圖避開自己的調戲。

  「白天的你真是讓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你會像三年前那樣辱罵我娘,可惜,你到
頭來還是卑躬屈膝的認錯下跪……你真是變了……」

  「傅……公子,請你自重。」

  「自重?你的口氣倒像個教書先生……」傅懷決不知是嘲諷還是得意的輕笑著,將
他壓制的更緊,俯頭吸住孟冰柔軟的頸項。

  「你!」

  「……明日我要上京一趟,三日便可回來,這麼許久見不到我,你會不會覺得孤單
呢……孟冰?!或者……感到高興?」

  明明是玩笑話,為什麼說出口來卻感到一絲焦躁?心裡好像空空的落了什麼東西似
的。

  傅懷決被自己的一番話反倒弄的不開心,他將侵犯孟冰下顎的嘴唇移到他正欲開啟
的唇上,堵住了孟冰的回應。就算他會為此高興就算他巴不得他永遠不要回來,在此刻
,他卻只想佔有他。

  他,只要他……※※※

  凌晨的窗外下起了絲絲茸茸的細雨,孟冰睜開沉睡中的醉眼,看著白霧籠罩的柴房
有些發呆。

  屋裡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身旁的草垛上沒有一絲暖氣。

  看起來傅懷決走了已經很久。

  「嗚……」

  孟冰坐起身來,只感到自己的下體一陣脹痛,雙腳好像都不是屬於自己的了。

  他的臉上一陣發紅,昨晚,傅懷決好像將他離開後這幾日的遺憾全數補上一樣,把
孟冰的身體當作鐵做一般的折騰,直到三更都沒有放開他的打算。那之後,孟冰是先暈
厥過去了,他才依依不捨的將他扔下。

  自從三年前那場災禍之後,就成了傅懷決禁臠的孟冰從來也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
為什麼對他的身體如此的執著,又或者是對折磨他而樂在其中呢?

  這個問題孟冰想破了頭顱也不曾有過一個完整的答案,因此,除了默默承受,一切
疑慮都似乎成了多餘的。

  然而,至今,孟冰已經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法隱忍下去了。

  這裡不是神仙住的極樂之地,孟冰學不會清新寡慾百忍成金,他是個有血有肉有感
知的平凡人,既然是凡人就無法永久容忍下去。總有一天,孟冰知道,自己會違逆了母
親臨終的遺願,從此不再回到傅家茶莊。可是,現在還不行,哪怕只有一點希望,還是
可以一試。

  只要那個人一來,他來的話,應該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了。

  孟冰站起身來,刻意不去在意身體上的不適,蹣跚著走到窗前。

  柵欄因為久經歲月的沖刷而透出一股腐朽的味道,雨水飄落到佈滿青色苔蘚的木板
上,將那些翠綠的顏色洗的發亮。他深吸一口氣,這裡是母親最幸福和最不幸的場所,
連空氣都流露出懷念的味道來。然而對於孟冰,這裡又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放眼望去,小雨纖纖和風細細,露葉濕花飛不起,人又何嘗不像這葉與花貪戀著露
水一般依戀著人世,人生不滿百,即便知道這樣的哲理,卻還是無法敞開胸襟豁達起來


  傅懷決是放不下的人,自己又何嘗不是?

  正當他在歎息的時候,木門傳來一陣輕微的吱呀聲。

  「你起來了。」

  「啊……是管家老伯啊,你早。」

  傅懷決說過,只關他一宿,看起來應該是他在臨行前讓老管家來放他出去的。

  「這……是廚房丫頭多做了的糕點,我拿了出來給你,你一定餓了吧……」

  看到老管家拿著幾塊還冒著熱氣的糕點,眼神裡卻不知為何的閃爍著,說話的時候
,也不正視孟冰的眼睛。孟冰心下一沉量,大致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老管家不妨說,孟冰不會怪你的。」說罷露出和緩的微笑,意在打散管家的顧慮


  「這……其實是老夫人……她要我別把你放出去……」

  既然是老夫人的指令,那事情就在意料之中了。孟冰不怒也不氣,瞭然於胸的點了
點頭道,「我明白了,不打緊,這裡好的很,比起我那間房來,這裡要涼快許多且又大
又寬敞。這種也算是優待我了。」

  「孟冰……」

  「哦對了,大公子已經走了嗎?」

  「是啊,兩個時辰前就已經走了,只帶了家丁阿福一人,匆匆忙忙的也沒有跟老夫
人請過安,像是急著要辦事的模樣,唉,宮裡的人來催的時候他還老大的不願意,可這
會卻又趕著送去了……我們家的主子有時候還真是難捉摸啊……」

  老管家歎息著,孟冰卻不由得輕笑起來。

  傅懷決這麼急著趕去,應該不是為了要早日送茶到皇上那裡,而是想早去早回吧…
…孟冰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念頭,可是他的直覺就是這樣告訴他的,通常來講
他的直覺不會出錯。

  「公子這一走,我真是擔心……老夫人對你……」管家的話鋒突然一轉,繞到了孟
冰的身上。

  「老管家不必擔心,也許她還嫌我礙眼,才巴不得我趕的越遠越好,這幾日我要是
乖乖呆在這裡,不打照面老夫人也奈何不得我。只是……茶園裡,這幾日要采的茶我還
得寫一張單子,好讓大家照著做,等到公子回來也不會手忙腳亂了。」

  「是,是,我趕緊去拿筆墨來。」老管家忙不迭點頭稱是,剛轉身卻又回過頭來望
著孟冰。

  「傅家的茶園多虧你在撐著,若是你不在了……真是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說著,搖搖頭走了。

  只剩下孟冰還在那裡,為他留下的話反覆思量著什麼……※※※

  晌午用過了膳食,傅母正和林宣凝在大堂裡品茶對弈,忽聽得門外有馬匹嘶鳴之聲


  「來人,去看看什麼人在外頭喧嘩?!」

  「是!」

  家丁出來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門前開了。探看了一下,突然其中一人轉身匆忙的
返了回來。

  「啟稟老夫人,好像是二公子回來了……」

  「娘!!」

  家丁的話音剛落,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叫喊。

  隨著回聲的漸漸消散,門口竄出一個人來。

  只見他生的劍眉星眸,氣概軒昂,身上的衣衫雖有些塵垢卻難掩其高貴之質,外表
的年紀不過二十,卻沒有一絲青澀的稚氣,容貌氣質方面和傅懷決有些神似,卻又完全
不同,並不是因為他的膚色較黑些,聲音更醇厚些,而是他的表情,那是永遠不會在傅
懷決臉上看得到的,宛如豔陽般的璀璨微笑。

  不錯,他就是分別了多年的弟弟傅懷瓏!

  若要將他們兩個來做一個比較的話,傅懷決是萬年不化的冰峰,那傅懷瓏就是炎炎
盛夏的烈日。

  「瓏兒?!你不是說你明日才到的嗎?」

  傅母上前驚訝的問道,細細打量了一下傅懷瓏滿身的塵撲。

  「難道茶莊裡出了什麼事?」

  「怎麼會,娘不要擔心了,我是急性子嘛,剛放下手頭的工作就馬不停蹄的趕過來
了,也沒有注意時候。我是太想念大哥,也想娘你啊……」

  「盡胡說,娘才離開你不過幾天,又不是三歲小娃娃。」看著自己的小兒子一邊傻
笑一邊搔著頭的可愛模樣,傅母只有搖頭的份。

  「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沒有個計劃,你大哥十六歲就已經立足商界,可你呢,就
快十九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我怎麼放心把你大哥的茶莊交給你!」

  「哎,話不能這麼說,俗話說的好,人不可貌相,雖然我還年輕可也算是傅家的人
中之龍,大哥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做到啊。娘你只顧著稱讚大哥,也不曉得懷瓏心裡
怎麼想……」

  說罷,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好好……看你的,到時候不要說的出做不到就是了。」

  「懷瓏!」

  林宣凝緊跟著從後面出來,因為傅母只顧著說話,她也不好插嘴,這會見他們也說
夠了,才眉開眼笑的拉住傅懷瓏的手。

  「凝姐姐!」

  傅懷瓏也喜滋滋的握緊林宣凝的柔荑,這個貌若仙女的表姐他光用看的就心滿意足
了。

  「我這麼早趕過來其實還是另有目地的,我啊,急著討表姐和大哥的喜酒呢。」

  話音剛落,只見林宣凝露出為難的神色,傅母更是冷冷的哼了一聲。

  「怎麼了?」傅懷瓏覺得有些不妥,憑他和傅懷決一樣聰慧過人的頭腦自然也能猜
出一半來。

  「是不是,大哥他……」

  「你大哥說他不想離開這裡回老家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
想的。」

  「姨母。」林宣凝嬌嗔的勾住傅母的胳膊,「你又來了,懷決表哥是說他暫時還不
想嘛,何況茶莊也不能沒有他啊。」

  「暫時,暫時……他的這個暫時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有個頭,難不成要你等上三
年五載的?!」

  「娘!我們不如先不要談這個,管家在哪裡?讓他帶我去後園的茶園啊。」

  「你說管家,我方才讓他去辦事了,不如一會兒我再叫人帶你去,也不急著這一時
半刻的。」

  「這樣……那我自己找好了。我等不及……」

  傅懷瓏隨手拋下肩上的包袱丟在地下,便風塵僕僕的又往後園的方向跑去了。

  「懷瓏,懷瓏……這孩子!」

  ※※※

  傅家茶莊的後園說大不大,卻曲折迂迴,傅懷瓏走是走到了卻看不到一千畝綠油油
的茶園。

  「真是怪事,難道不在這裡?」

  傅懷瓏放眼張望著,除了離他五步之遙的那間上了鎖的柴房,連一株盆景也沒有。

  「大白天的柴房上什麼鎖啊?!」

  他望著鎖鏈子小聲嘀咕一句,正打算回頭等老管家帶路,忽然聽見像是有什麼人在
柴房裡竊竊細語的聲音。因為這裡鮮少有人來,安靜的連夏蟲鳴叫之聲也顯得刺耳。

  「有人在裡面……幹什麼啊?」

  傅懷瓏走到窗戶的前面,探頭向裡張望。

  「哇~~~~~~」

  突然從裡面也出現一顆頭顱,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回瞪他。

  「你、你想嚇死我啊!」

  傅懷瓏騰身而起,驚魂未甫的拍拍胸口。

  「你才嚇人呢!這裡是傅家的後園,你是怎麼進來的?」

  孟冰雖然也被嚇的不清,臉上卻沒有絲毫顯露出來。

  「我?我從大門進來的啊……啊!你以為我傅懷瓏是偷雞摸狗的賊啊!」

  太過分了吧!看你被關在柴房的樣子,才像小偷好不好!

  「傅懷瓏……你是二公子!!」

  「是!……你怎麼知道我?你到底是誰啊?!」

  「回公子的話,小的叫孟冰,是管理茶園的奴役。」

  「孟冰……孟……你就是那個孟冰?!」

  傅懷瓏上下打量了一陣這個被關在柴房卻顯得精神奕奕的小小奴僕。

  深褐色的肌膚光潔的毫無一點瑕疵,挺直的鼻樑厚實的嘴唇,黑白分明的雙眸在微
弱的光線照射之下有些水光浮動,而濃密的眉宇間又透出一股憂鬱卻剛毅的氣質。這樣
一個人,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是邪惡的。

  傅懷瓏多年和母親遠居城外,自然是聽到過許多有關孟家母子不良傳聞,多是出自
傅母之口,原來他並不置疑母親的說辭,可現下他卻不由自主的產生了些須的疑惑。

  「孟冰……你怎麼被關起來了?茶園不是你在管?」

  「這……」孟冰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敷衍了事,「二公子什麼時候到的,為何又到
這裡來了?」

  「啊?我是想看一看茶園的,可是到了這邊就迷路了,所以……我剛才聽見柴房有
說話聲好奇才過來一看,怎麼你喜歡自言自語嗎?」

  「不是,孟冰只是在寫貢茶的單子,再過不久就要送到京裡去的。只是,怕寫錯了
什麼的,所以就不由得念出聲來。」

  傅懷決點點頭,表示認同。

  「這倒是,寫錯了可不得了……那你把寫完的單子拿給我瞧瞧。」

  「是。」

  孟冰轉身拿來了寫滿茶名的宣紙。可是窗格狹小,紙上的墨跡又沒有干,根本無法
傳遞到傅懷瓏的手上,見孟冰拿著紙卻又手足無措的站在窗前的樣子,傅懷瓏敲了敲腦
瓜,對著窗格內的孟冰傻笑起來。

  而孟冰,也因為他的笑容受到了感染,曾經以為已經消逝的輕鬆和歡娛此時此刻竟
莫名其妙的突然造訪,令他也不由自主的跟著傅懷瓏那爽朗的笑聲一起笑了起來。

  「算了,反正我只是湊個熱鬧罷了,看不看無所謂,倒是……我總覺得你面善。」

  「回二公子的話,孟冰進傅家的時候,二公子還是個五歲的孩童。」

  孟冰的記憶裡除了一臉冷若冰霜的傅懷決,好像應該還有一個跟在他身後的小男孩
,只是,與傅懷決相比之下模糊了許多。現在回想起來,五歲天真的傅懷瓏雖然也與他
相處了一段時間,可是卻完全及不上另一個讓人影像深刻,為什麼偏偏要是最可恨的那
一個……「公子可能不記得孟冰了,可是孟冰也認不出公子來了,公子變了很多……」

  個子自然不用說,相貌完全脫離了幼年的稚氣和純真,剛毅的面部線條,有些神似
某人卻又更多了一份寬容的氣概來,這一點倒教孟冰不容易和另一個混淆起來。

  「是嗎?」傅懷瓏摸著自己的下巴,好像在確定孟冰的話一般,「變的是討人厭,
還是討人喜歡?!」

  「自然是……好看了。」

  「那……難不成我小時侯很醜?」

  「啊?!」孟冰一楞,到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這個……孟冰不是這個意
思……」

  傅懷瓏還沒等他解釋,就邊笑邊揮手。

  「算了算了,恕你無罪!」

  說罷,又大聲的笑了起來。

  孟冰從來沒有見過象傅懷瓏這樣這麼喜歡笑的人,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清冷的後園此處,陽光竟因為他們兩個的笑聲變的和煦,暖洋洋的照在窗台上……

    ※※※

  「你說什麼?拿什麼?」

  傅母端著茶盅的手微微一頓,她表情肅然的望著眼前向他伸出手來的小兒子。

  「鑰匙啊,把孟冰關在後園柴房裡的鑰匙啊。給我。」

  傅懷瓏明顯不知道自己正在惹母親不高興,猶自伸著手,繼續說道。

  「你要作什麼?」

  「作什麼?……拿鑰匙自然是放人啊。」

  「不行!」傅母將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根本不把懷瓏說話的放在耳裡。

  「他是犯了錯才被懲處的,而且是你大哥將他關進去的,你大哥沒有回來之前他不
能出去。」

  「什麼錯,要關他這麼久?」偷竊、放火、還是弒主啊??

  「這我怎麼知道,反正是你大哥的奴才,我管不著。」

  「娘,大哥是您的兒子,兒子的事情不都是娘說了算嘛,您就先放了孟冰,等大哥
回來,我自己和他說就是了。」

  「瓏兒!」

  傅母將茶盅往桌几上一放,眉頭都快擰成一股了。

  「我不知道那個孟冰對你說了些什麼,可是你一回來就忙著替他說話,到底是撞了
什麼邪!」

  「什麼撞邪,我只是想他是管茶園的,沒有他茶園萬一有什麼狀況……」

  「沒有他還不是一樣!」

  傅母突然大聲的說話,讓傅懷瓏有些意外。

  「娘……」

  「我知道瓏兒你心地純善,可是也要分清是非黑白,知道什麼人該幫什麼人不該,
像那種不服管教的下人,有什麼值得你替他求情。」

  傅懷瓏知道母親對姓孟的母子有看法,只是不知道她的成見這麼深。從來只聽到她
說孟三娘是個狐狸精,掃把星,克人的命,這樣的說法一直到孟三娘死後才有緩和,可
是對於整件事的起因,他是全然不知情的,也就自然不能理解母親對孟冰的這番言論。

  「娘,孩兒覺得孟冰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的人,他對我很和善啊,而且也滿規矩…
…娘,我倒是覺得您老人家有些過於苛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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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反了反了!你也被那個狐狸精的兒子迷了心竅了!才見了他一面就反過來指責我
的不是,是不是那小賤人教你的!讓你們串通了一起來氣我!」

  傅母恨的直跺腳,將那桌几上的茶盅拍的岑岑響。

  「娘!」

  傅懷瓏緊蹙眉頭,只覺得母親較之在老家的時候更顯得暴躁無理起來。

  正在此時,林宣凝恰巧從門口經過。發現他們母子起了爭執,便進得門來詢問。

  「出什麼事了?懷瓏,怎麼惹你娘不高興了?!」

  「凝姐姐……你來替我說兩句吧。」

  傅懷瓏一見救星到了,不由分說的將林宣凝拉過身邊。

  「我要娘把看管茶園的孟冰放出來,可是娘她就是不同意。」

  林宣凝雖不知道傅懷瓏為什麼幫可以說是陌生人的孟冰如此出頭,可是她的內心卻
也是對傅母將孟冰關在柴房中的這件事心存反意,一來她和傅懷瓏一樣都不認為孟冰是
壞人,二來,她似乎隱約感到,傅懷瓏並不希望孟冰遭受如此的待遇。到底這個奴才對
於傅懷決來說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

  「凝兒,你不要幫著這個小畜生,他們都合起伙來氣我。」

  「娘!」

  「懷瓏……」林宣凝止住了傅懷瓏的急噪。

  「姨娘,雖說這是傅家的家務事,可是凝兒覺得還是有不得不說出口來的必要。那
孟冰並沒有犯天大的錯事,更何況懷決表兄已經關了他一夜,也算是懲罰過了,不如,
放他出來……」

  「不行!」

  「姨母……」

  「眼不見為淨,我一看到他就生氣。到時候氣壞了看你們怎麼辦!」

  「姨母~~~」林宣凝見傅母別過頭去,模樣像極了耍性子的小孩,和站在一旁焦急
的跺腳的傅懷瓏簡直一樣的神情,不由得搖了搖頭,偷笑起來。

  「好好,眼不見為淨是吧,那你將他放了出來,仍舊讓他看管茶園不得踏出後園半
步,而姨母在這三日之內不要再進後園,不就見不著面了嗎?!既然見不著,又怎麼會
生氣氣壞了身子?」

  「哎!對對!」傅懷瓏贊同的一擊掌。

  「娘你如果不想見他,就不要去後園了,我去找老管家放他出來。」

  「站住!我什麼時候應允了!懷瓏!……」

  傅母急忙趕上前阻止兒子的行動,但終歸慢了一步。

  「凝兒!」她站在門口怨氣載到,可是面對這個從小看她長大又疼愛有加,並視做
准媳婦的林宣凝,有再多的氣,也發不出來。

  「姨母,你不要生氣了,小心真氣壞了身子。」林宣凝將她扶到椅邊坐下,將桌上
的茶遞到她的手中。

  「你們個個叫我不要生氣,卻總是拿事來氣我。懷瓏這個孩子,才回來這裡就給我
一個下馬威。」

  「懷瓏還是個孩子……」

  「孩子怎麼了,老爺繼承家產的時候也不過像他那樣的年紀,還有懷決……」

  說道這裡,傅母突然停頓了一下。

  「懷決……倒是不小了……」

  「姨母?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和懷決的婚事啊。」

  傅母將手中的茶放下,轉而握住林宣凝的手。

  「之前他對此事推三阻四,聲稱懷瓏沒有來他沒有閒暇顧及,現在懷瓏也來了,我
看……等他從京城回來之後,選個好日子幫你們辦了吧。」

  「姨母,這……」

  「怎麼了?」

  林宣凝知道傅懷決拒絕談論婚嫁的事,那日她碰巧全部都聽見了,雖然聽傅懷決用
茶莊的生意不能一日無主來搪塞,可是聰慧如她,也感覺到事實的不對勁。是不是傅懷
決根本對她沒有絲毫的意思,又或者傅懷決已經有了意中之人?!

  ※※※

  「孟冰、孟冰!」

  屋外頭不一會又出現的人聲,將伏在案頭假寐的孟冰吵醒。

  「二公子……」

  「孟冰!我來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老夫人准許他出禁閉了嗎?她會突然這麼寬宏倒真有點難以理解。

  隨著門鎖『卡朗朗』的一陣響動之後,柴房的門被屋外萬丈白光衝破,孟冰用力眨
了眨被刺傷的眼睛。

  「孟冰!」

  傅懷瓏幾乎是衝進來一把抓住和他的個子差不多高的孟冰。

  「走啊、走。」

  「走?去哪兒?」

  「茶園啊……然後再到集市看看,離開這裡好幾年都不記得了。」

  「可、可是出去,有請示過老夫人嗎?」

  雖有不滿,但她還是傅家茶莊的頭一號主子。凡是都必須得得到她的獲准吧。

  「請示?不用那種東西,總之,現在只要你倆不相見,怎樣都行─」

  「啊?」孟冰更糊塗了。

  「啊什麼啊?走吧,我慢慢告訴你……」

  不管孟冰的反應如何,傅懷瓏只管牽起他的袖子就走。

  等孟冰從茫然中清醒過來,他已經再度返回到那片綠油油的茶園之內,面對著香氣
四溢的植物和遠處一輪即將落海的紅日。深深感觸到的那份歸屬竟是這彩霞漫天,綠草
昂然,碧紅相接之處宛如濃墨暈染的如斯美景……※※※

  夕陽西下,暮色漸起。九曲河邊上已是家家掌燈的光景。

  武夷山腳下被一陣霧意籠罩,不單是茶園,就連傅家茶莊門前的青石板的道路也朦
朧起來。夏季就將過去,天卻還是悶熱的緊,只看這一陣迷霧就知道明日的也必定是烈
日高照。

  市集早就在午時就散散的擺開了,各地的小販也蜂擁而至,站在市場中央的那些攤
販經過一個下午的吆喝此刻也已經筋疲力盡,這倒使傍晚後的市集安靜了不少。

  孟冰不喜歡吵鬧,嚴格一點的說,他根本不喜歡出門,終日與茶葉茶草為伍,將茶
園視做歸屬之地的他,偏偏與喜愛湊熱鬧的傅懷瓏一同在市集上鑽進鑽出,倒顯得有些
奇怪了。可是,他根本拗不過這個傅家二公子,別的不說,明明兩個都是大人,卻硬要
牽著手跑,孟冰好幾次想甩開,卻又想他並沒有惡意而不敢用勁,這樣一來,這一晚上
,他幾乎都是在和傅懷瓏手牽著手的情形下度過的。好在市集上的人多,也不會有人注
意。

  傅懷瓏雖說已經十八,卻童心未泯,看的買的幾乎和七八歲的孩童一個樣,儘是些
冰糖葫蘆串,泥人,撥浪鼓……完了還將一個巨大的牛頭臉譜帶在頭上,硬是堅持的牽
著孟冰的手回家。

  想一想,一個大男人和一頭牛面一起在大街上走的詭異組合……孟冰長歎了一口氣
,然心裡卻沒有絲毫的壓抑,奇怪的很,和傅懷瓏在一起的心境與傅懷決時是全然不同
的,為什麼兩個幾乎同樣長相的人會有這麼不一樣的內容呢?

  十八歲……十八歲的傅懷決是什麼樣的?……孟冰在腦海裡搜尋記憶中傅懷決十八
歲的樣子,可是卻只有那張初次見面就冷冰冰的臉孔在眼前晃啊晃。他忽然恍然大悟:
原來傅懷決從小到大都只有一張面孔!

  「你在想什麼?」

  孟冰被傅懷瓏的話聲打斷思路,才發現已經到了後園的側門口。

  因為怕被傅母撞見,所以他們是從這裡出入的。

  「啊?已經到了嗎,真是……我走神了……」

  「你真是連玩都沒有心思!你就這麼牽掛著茶園嗎?」

  「我……我是茶奴啊,傅家茶園的奴役。這是我的本分。」

  「拿你沒轍。」

  傅懷瓏聳聳肩。

  「我娘這麼待你,你卻還這樣盡忠職守的,真不知道該說你笨還是忠心。」

  孟冰嫣然一笑。

  「我盡忠的始終都只有傅家的茶園而已啊……」

  若不是為了這茶園,他又何苦守護著母親臨終的心事,忍受三年的苦呢?!

  「對了,我娘不止一次提到過你娘生前的事,她為什麼這麼痛恨你娘和你,我離開
的那些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傅懷瓏舉步不前,滿懷疑慮的問道。

  「過去三年了,不提也罷。二公子,還是不問的好些……」

  「為什麼?」

  「那是因為……」

  「你們回來的還真早啊!」

  不該在此時出現的人突然從無人路過的假山後面走了出來,低沉的聲音在漆黑一片
的後園深處顯得格外陰森。他那張充滿疲憊的俊顏之上帶著明顯惱怒的神情,孟冰奇怪
在這麼暗的地方竟然還能看出他在生氣,看起來他的氣生的還不是普通的小。

  「大哥?!」

  傅懷瓏後知後覺的聽出了聲音的主人,竟然是明晚才能趕回來的傅家長子,他的親
大哥傅懷決!

  「大哥,你不是……你不是明晚才回來?!」

  「我早一些回來就不行了?!」他的眼在黑暗之中還是敏銳的注意到了那兩隻交纏
的手。

  「這麼晚了,你們兩個去了哪裡?」

  「市集!」孟冰從傅懷瓏的手中抽回了手,挺直腰桿回答傅懷決的問話。

  「市集?」上市集需要手牽手肩靠肩,有說有笑活像一對小別勝新婚的人嗎?

  「大哥,你這是怎麼了?」傅懷瓏看出他的不對勁,剛將手伸向傅懷決的肩頭,就
被他一個側身躲開了。

  「懷瓏,你一會到我房間來一下!」

  背對著弟弟,傅懷決只說了一個字,就疾步遠去。

  可恨可惱!!

  為什麼偏偏是自己的弟弟?!他竟然和孟冰這樣熱絡,一點也不像分開了將近十幾
年的人,他們之間似乎不存在任何代溝,就好像茶和水配合的恰倒好處。才兩天,不過
兩天就手牽手的上街,言談舉止未免太過親暱了!

  是孟冰……一定是孟冰!

  他一定用了什麼手段迷惑了懷瓏,就像……就像他的母親一樣!

  ……傅懷決的背影在遙遠的庭院深處漸漸消失,那一團怒氣就好像尾隨在他身後的
怨靈,久久不散。孟冰不知道傅懷決想些什麼,他根本不知道,這一轉身已是一場血雨
腥風的前兆。

  ※※※

  將手中的纖纖羊毫置於一旁,抬首已是入夜時分,窗外霧月濛濛,方圓百里更無半
斗星辰。

  門扉微微開啟,只聞得葉絲在夜風中悄蕩,四處又是夏蟲的低鳴,喧嘩而整齊。

  孟冰正好衣衫,前一步倚靠在還暖的門框上,憶起那些過往的卻還歷歷在目的。傅
懷瓏的出現確實讓他想起了太多,午夜夢迴之時,那份寂寥和愁腸從未有過的清晰,彷
彿刻意要重回孟冰的腦海般蜂擁而至。

  在傅家十二個年頭,孟冰和母親雖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但在傅庭和的羽翼之下還
算安樂,被他呵護著的孟冰有些重拾父愛的喜悅。經過一段漫長的歲月,母親已經從喪
夫之痛中恢復過來,可孟冰知道,那並不單單只是時間的潮流沖淡了一切回憶……傅庭
和時常尋訪各地,採擷名貴的茶葉和茶種,或是選購一些移植到莊裡,每每出門總是帶
上孟冰的母親,起初,孟冰知道,那是因為母親是茶道中的高手,可是漸漸的,那種感
覺被其他的東西取代了。傅老爺看母親的眼神不再是那樣崇敬的,而是帶上了些許炙熱
,些許迷茫,慢慢的越來越強烈,直到有一天,那堆積起來的厚重的情感終於也將孟冰
的母親擊潰。

  於是,東窗事發,傅家的女主人自然是雷霆震怒,譴責這一對日久生情的男女,再
加上她本來就年長傅老爺幾歲,難免有些相形見絀。她執意要將孟冰母子趕出門,卻被
傅庭和攔了回來,更宣稱要將孟三娘娶作添房。孟三娘早已對傅庭和情深意切,即便是
無名無份也不改初衷。

  「三娘,我能給的只有這些了……」

  「……不……我其實……只願做這茶園中的一株,生芽枯老反反覆覆……名分對我
來說只是名分而已……」

  娘的話孟冰記得清楚,而自己竟也在那一刻,因為母親的決心升起了守護的衝動。

  這茶園是娘和自己的復生之地,或者也是老去之所……而幾經輪迴之後,必定也成
為這千萬株中的其一,再度回歸…………「霹卡!」

  天際驟然出現一道裂縫,將黑沉沉的夜空劈開成兩半。慘白的閃電光速一樣的越過
孟冰的頭頂,打在遠處不知名的山丘。

  狂風隨即而來,一瞬間奪取了他的呼吸。

  孟冰滑落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吸著帶有茶香和塵埃的氣流,頭腦中彷彿也被劈開,
空白一片。

  火……大火!

  巨大的火苗,頃刻間將木屋包裹,熊熊的烈焰中,只有母親還在撕心裂肺的哭喊著
,叫著那個人的名字。而那個人,卻已經連同那間木屋一起燃盡成灰……「是我!是我
殺了他……如果不是我的話,庭和不會死……」

  這是母親一直到死都還念叨著的話……已是欲哭無淚…………風起的更大一些了,
很快就會有暴風雨,夏季的天氣那是常見的。

  孟冰從地上爬起來,快速的走入屋內,將門重重掩上。

  「吱呀~~~~~」

  木門摩擦著門框發出空靈的響聲,在暴風雨前的靜凝中顯得格外刺耳。

  「明日還要採茶……還是早早入睡吧……」

  孟冰自言自語到,他撥上門閂,可是就在此時,門突然又被狂風重重推開。轟然一
聲,險些將孟冰推翻在地。

  「你……!」

  孟冰倒退了三步,才看清那陣狂激的風竟是早該入歇的傅家大公子!

  「……公子?!」

  他的反應倒也快,趕忙將被傅懷決推的不住搖晃的門扉牢牢的栓緊。

  「外面要下雨了,公子,怎麼還來這裡?!」

  「我不能來嗎?」傅懷決的口氣依舊冷酷而獨霸。

  「不是……」孟冰低下頭,表現出卑躬的樣子。

  「……你抬起頭來……」

  「啊?」

  孟冰覺得他有些奇怪,又沒聽清楚他的話,於是很自然的抬頭正對上傅懷決的臉。

  「果然是別有一番風味啊!」

  傅懷決接下來的話讓孟冰好像墜入五重迷霧。

  還未等到那濃霧消散,孟冰就感到身子被重重的拋到了搖弋的門扉上,傅懷決的唇
比那門外的狂風更猛烈的席捲而至,瘋狂撕咬著啃食著孟冰厚實的唇瓣。

  「唔……」孟冰痛苦的扭動身體,肺部的空氣像是要被活活從身體裡擠壓出來,窒
息,快要死去的窒息感。

  「我不過離開了兩天,你就開始反抗我了……」傅懷決將他推拒的手扭到身後。

  「痛……」孟冰的眉頭扭曲到一起,後背的疼痛使他不得不仰起頭,看著傅懷決。

  「你是用什麼表情勾引我弟弟的,他竟然為你開脫,還說你別有風味,我怎麼沒有
想到啊,你的本性就是如此……呵呵!也對,你是你母親的兒子,勾引人這一點自然是
青出於藍,沒想到,你在你母親那裡學到的,還不止是茶藝啊!」

  傅懷決充滿侮辱的指控與遷怒,宛如在孟冰的身體裡燃起了一把火,將他理智的神
經燒斷。

  「不許你侮辱我娘!!」

  火……熄不盡的火……大火吞滅了那間木屋,也吞沒了母親……她的眼淚,澆不熄
那場火……她救不了她愛的人……「侮辱?她也配用這個詞!」傅懷決將孟冰扭送到床
前,一把將他推倒在床沿,伸手扯住他披散的長髮。

  「她勾引我爹,又害死我爹,父仇不共戴天,只怕是她死十次也難消我一家的怨氣
,我還不屑用詞侮辱她!倒是你,她這一死便解脫,卻要你來償還她所欠下的血債,這
樣的女人,你卻還叫她為娘!」

  「住口!不要說了!」

  火……火好大……茶園也燒起來了……乾燥的葉瓣發出劈啪的聲響,混合著猶如血
腥般的焦臭的味道,是人,是茶……一切都在燃燒著……「那個淫亂卑賤的女人是你的
娘!!」

  「住口住口!住口……傅懷決!」

  孟冰猛的推開他,跌坐到地下。他的身子微微顫抖,目光中好像隱藏著即將噴發的
火焰。

  「……你剛才叫我……傅懷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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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傅懷決的雙眼死死的盯著孟冰,好像怕他會否認一樣。

  孟冰深吸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回應他,也許是仍舊沉浸在那場大火的恐懼之中,
身體微微發顫。

  「你叫我的名字……你終於叫我了。」

  傅懷決後退幾步,神經彷彿在一瞬間鬆弛下來。

  「三年了……你有三年沒有叫我傅、懷、決……」

  他忽然好像變了個人一樣,眼光中突然沒有了那一絲嫉恨與暴戾,滿滿的卻是九曲
河水般的微波氾濫。

  「回答我啊,為什麼?!」

  「因為你是傅家大公子……」

  就這麼簡單!

  傅懷決看著孟冰緩緩站起來,看著他坐到床沿上,看著他連抬頭看自己都不情願的
表情,突然有種想大笑的衝動。

  若說人世間有什麼東西是最無奈的,那便是橫將人與人之間隔閡的距離。

  天與地不能交合,是因為他們之間永恆的距離,那距離只能讓他們平行在不同的高
度延伸。

  面對面的時候也只有相互避斥……「大公子請回,孟冰要歇下了。」孟冰淡泊的口
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傅懷決的眉弓微微跳動著。

  「沒有……」

  孟冰起身替傅懷決打開房門,屋外已經下起了漂泊的大雨,眼前模糊一片,分不清
什麼是什麼。看不到他的表情,對他來說,傅懷決此刻有什麼反應已經不重要了。

  屋外的驟雨開始有些減緩的跡象,夏夜卻還吹起了冷風,遠處模糊的芳草蕭蕭狂亂
的舞動,不經意的捲起層層波紋。

  「我要聽你再叫我的名字!」傅懷決的堅持得不到孟冰的回應。

  「大公子請回,明日一早還要曬茶。」

  「叫我的名字。」

  「請公子……」

  傅懷決將身子嵌入孟冰和木門之間,阻止了他逐客的企圖,並從後背帶上房門,反
手栓上。他不顧孟冰的反抗,將他再度壓往床頭,兩人雙雙倒在平整的床單上。

  「你恨我嗎?還是因為三年前我對你做的事懷恨在心是不是?既然如此,又為什麼
要這樣忍辱負重的呆在傅家?你娘到底要你作什麼?到底你有什麼企圖?回答我!」

  傅懷決搖晃孟冰的肩頭幾乎要將他的上半身甩脫出去一樣,一反常態的歇斯底里的
口吻,是孟冰在著三年之內都沒有見到過的。

  「為什麼不回答?!你說啊!我命令你!!」

  孟冰沒有回答,任命的避開他的臉。

  「回答我!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說實話!該死的孟冰!!」

  「茲拉~」

  藍灰色的布衣應聲撕裂,片刻成為數塊碎片,露出麥色的潤滑的肌膚,當身體一曝
露在空氣中,孟冰微微有些瑟縮,可隨即便好像失去了生命的傀儡一般沒有了動靜,就
像是吝嗇那一絲微不足道的氣力,放棄了反抗……男人在身體上加諸的暴力對他來說已
經習以為常,可是在疼痛來得時候他還是會皺緊了眉頭落下一滴充滿恥辱和哀慟的淚。

  他恨他!

  這個曾經和他情同手足一般的傅家大公子,曾經被他認為是唯一可以信賴和仰靠的
男人,卻在他最需要的時候背叛了他。在母親的靈前侵犯他,佔有他,並作出一副高高
在上的主子的模樣三年來理所當然的霸佔他身體,竭盡所能侮辱他全部的男人,他怎麼
可能不恨,他怎麼可能不想逃開?

  可是,不行!他做不到。

  娘的遺言每每在這一刻閃現在他的腦海深處,播放著猶如雷鳴一般的回聲,攪亂了
他的思想。

  是啊!他還有事情沒有作完,在它沒有出現之前,他不能放棄!

  娘沒有放棄,傅老爺沒有放棄,他更不能放棄的東西……是為了娘的遺訓才留下的
,是為了報答傅老爺才留在這裡,為了那個讓他們等了十多年的奇跡……而,不是為了
別的…………體內被重重的一擊,孟冰發出哽咽的低呼,他的注意力似乎在這個時候才
被完全拉回身體,他睜開眼望著粗暴的侵略他的男人,那張俊美的臉龐,充滿自信和傲
氣,總是對他冷冷的不苟言笑的臉龐,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有一丁點的變化,孟冰的身
體隨著他的衝刺不斷燃燒著,雖然被強迫,身體卻還是會產生這樣令他不齒的反應,他
有時會回應似的抱住男人的臂膀,咬著牙,卻發出狀似歡愉的呻吟……每到這個時候,
孟冰就感到傅懷決的眼底略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情,為什麼?他為什麼會流露出這樣的
表情?

  這恐怕也只有傅懷決自己才知道吧…………將近天色發白的時候,孟冰過早的醒轉
過來,男人健碩的臂膀還環在他的腰身,熟悉的重量感比晚間更清晰的加諸在他身上,
令他疲倦的感到窒息,他轉過頭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平日無論做的多麼荒唐
還是出奇的精神的傅懷決,這次居然睡的如此的沉。

  孟冰推了他的手臂一下,栓的牢牢的臂彎緊了緊,隨即伴隨著他翻身的動作甩到了
一旁。

  傅懷決低低囈語,沒有醒來。

  「啊……」

  下床的動作動到了身體最深處的傷痛,酸軟的腿腳幾乎沒有力道,他只能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的攀著床頭。過了一會兒,孟冰總算能起身,他披上薄衣,緩緩出門。

  每一步就像走在高高的田埂上,明明會走路也變成了跌跌撞撞的小娃學步,孟冰面
對著每天都要照顧的茶園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微風中透出泥土的濕氣,昨晚的一場大
雨看起來已經充分的澆灌了這千畝茶園,倒省了孟冰一件大工事。

  七月,已經過了小暑,天氣還要再熱一陣,春季採茶的期日算起來也過了三個月,
雖說夏茶不如春,可皇城裡對貢茶的需求仍有增無減,許是因為這酷夏,才讓人想借茶
驅暑。

  人怕熱,茶也其然。

  孟冰原本還擔心這千畝園中的茶葉會因為炎炎烈日的灼燒而失了其品質,幸好這一
場大雨來得恰時,心下也就稍覺寬舒起來。

  眼望著無際的茶海,每一片葉瓣就猶如被瑤池之水精心洗滌過一樣清翠可人,有詩
云:仙山靈雨濕行雲,洗遍香肌粉未勻。

  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戲作小詩君莫笑,從來佳茗似佳人。

  以茶比做佳人,真是詩人特有的雅趣。

  孟冰雖不會作詩卻也知道那作詩的人定是個愛茶的,要不然怎會作出這樣有意境的
好詩。佳茗似佳人,孟冰的眼裡似乎從未曾有過佳人,硬說有,那也只得這茶園中突然
冒出來的林宣凝。

  「孟冰你起的好早。」

  林宣凝很美,至少是孟冰見過的唯一比的上自己母親的女人,雖然他不曾見過世面
,可是他也知道林宣凝的容貌定是千里挑一的,若不然,怎麼會配的上傅家的大公子傅
懷決,他不相信傅懷決對這個表小姐沒有一點好感,至少,她已經是內定的少夫人了。

  「表小姐起的也很早。」孟冰恭敬的一躬身道。

  「哪裡及的上你,就今天而已。」林宣凝深吸了一口氣,「這茶園真是少有的錦繡
,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嗎?」

  「四季都可採摘,只是春季更蔥鬱些。」

  「你可真是辛苦了,這麼大的茶園要你一個人來管。」

  「不,其實也有其他人照看,孟冰只是仔細茶葉的品質。」

  孟冰謙遜而卑躬的態度對誰都是一樣的,可是對著這個傅家的准少夫人,總是多了
份溫宛,也許是她在某些地方讓他想到了母親。

  「表小姐很喜歡茶。」

  「種茶學問太多,我只喜歡喝茶……對了,我上一次看你點茶的技藝高湛,可否教
我?」

  「這……」孟冰微微一楞。

  「不行嗎?」

  「不是……表小姐為什麼要學呢?你做不來的。」端水倒茶不是下人的工作嗎?

  林宣凝一嘟嘴。

  「才不會做不來呢,要是我嫁了他,還不是要每天端茶倒水的……啊……」好像是
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林宣凝趕緊摀住自己的嘴,一張臉瞬時漲的通紅。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孟冰露出會意的淺笑。

  不錯,要是成了少夫人,少不得要伺候丈夫婆婆,會茗戲懂一些茶道也是必要的,
到那時,他孟冰也就少了些負擔,不用面對那對母子安心在茶園服役了。明明是很值得
開心的事,可是孟冰卻只有臉皮在微笑著,為什麼心中那陣不安的漣漪會越擴越大……
「啊!那是什麼?!」猛然間,林宣凝指著一處栽種著茉莉茶的角落叫了起來。

  孟冰眼光隨著她的指尖一路望去,這一瞧,卻讓他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那裡。

  「這是……」

  孟冰忘了自身的痛楚,三步並做兩步的跑到那一株新出芽的茶苗前,用顫抖的聲音
喃喃低語。

  「是……是霧仙茶……」

  「霧仙?」

  嫩綠的枝幹從泥土中竄出細長的葉瓣懶懶的掛在枝幹的半腰處,除了形狀幾乎和一
旁的炒青一般模樣的顏色,在那中間發出了幾朵鵝黃或橙紅的花骨,小雖小,卻是經過
雨水的洗刷在這萬綠叢中竟分外艷麗。

  「霧仙……開花了……」

  十多年了!

  終於讓他等到了霧仙開花的一天!

  種種複雜的情感一瞬間排山倒海的湧進心田,孟冰知道這一次是到了一切該結束的
時候了……「霧仙?那是什麼茶?我怎麼從未曾聽見過?」

  林宣凝歪著腦袋,想破了頭殼還是想不起來。

  「苗疆雲霧山上茶……傳說中以鳳凰的眼淚澆灌,十年也難得開花的奇茶,味苦而
後甘,一滴能解千杯醉,其花做的藥引更是延壽的妙用……但,那也只是傳說而已……


  有人及時回答道。

  孟冰和林宣凝回過頭,看到的是傅懷瓏一張睡眼惺忪的臉。今天可真是奇了,平時
睡的晚的這回全來了,偏是起的早的那個卻還在蒙頭大睡。

  「我說的沒錯吧,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到霧仙茶……」傅懷瓏湊近孟冰
的身邊,仰脖看著腳下的霧仙。

  「什麼意思?」林宣凝問道。

  「霧仙只長在雲霧山的陡壁上,常年浸在雲霧之中而得其名,本來是喜好濕冷的,
怎麼會在氣候溫暖的此地發芽呢?而且還開了花?真是奇了!」傅懷瓏說著抓抓頭皮。

  對茶的研究他及不上大哥傅懷決,連一些常記的茶名也要不時的要溫習一番,可是
對於奇奇怪怪的東西卻影像深刻。

  「是我娘。」一直看著霧仙的孟冰突然脫口而出。

  「啊?」

  「這是我娘在十多年前重新培育的霧仙……」

  十年前傅庭和從苗疆帶過來霧仙茶籽,因為霧仙只有到了花謝的那一刻才落下米粒
大的茶籽,而真正會開花結籽的霧仙可謂千載難逢,所以他帶回來的茶籽也只有一十二
顆,在這一十二顆茶籽中又有幾顆可以成活?!傅庭和根本沒有想到過。孟冰的母親改
變了霧仙的生長模式,卻也因此損失了幾顆霧仙的茶籽,然後空等了十年,卻一無所獲
,現如今,霧仙真的開了花,而他們卻早已不在人世間……「娘……霧仙真的開花了…
…」

  ……『冰兒……娘生前欠下傅家一筆債,此生已是無望回報了……若是你有心,替
娘完成心願……一定要留在傅家茶莊……』

  『……留在傅家茶莊,等到霧仙花開之時……』

  ……「孟冰?孟冰?」

  傅懷瓏手握他的肩頭,感到微微的震顫從脈息間傳來,他低下頭注視著孟冰,才發
現是因為他的泫然欲泣,聲未發淚已滑落,剔透的珍珠劃過光潔的下顎滴落到泥土之中
消失不見,殘留在眼簾下的淚跡尚未被晨風吹乾,即刻又引落一滴懸垂到他微啟輕顫的
唇瓣。

  驚艷!

  傅懷瓏只能想到這個詞。

  初見他是一個長相端正平平常常的奴僕,與自己也是年歲相差不大,自然是多了份
親切,然,此時此地卻又有另一番感觸掠過心田。

  「大哥,孟冰這個人真是……很特別……」

  「哦……此話怎講?」

  「我總覺得他有些內斂的精緻,不像那些深居簡出的井底之蛙,談吐亦不俗,以同
為男人的眼光看來,倒別有一番風味……」

  雖只是想讚賞孟冰的特別,卻不由得說出那種話來,傅懷瓏感到自己被眼前的這個
茶奴吸引的程度似乎比預想當中深了幾分。

  看到那顆珠淚再度悄然隕落,他禁不住伸手去拂。

  「啊……」

  孟冰驚覺自己的失態,趕忙抹去一臉的狼狽。

  「對不起,孟冰一時情不自禁……」

  說罷,拉緊了衣杉欲離去,還不忘回頭向一旁的林宣凝點頭示意。

  傅懷瓏干伸著手臂,卻也不急著放下,只是看到孟冰轉身進了木屋不再出來,悠自
歎了口氣。

  「你怎麼了?」林宣凝疑惑的問道。

  「我可真是嫉妒啊。」

  「啊?」

  「我嫉妒大哥有這麼好的茶奴,我卻沒有。」

  「你是說孟冰?」

  「是啊……」

  傅懷瓏沮喪過後,突然一擊掌。

  「對了!我大哥要是娶了凝兒姐姐,福建的茶莊不就要我來照看了!好!好!這個
好!」他一臉的得意看在林宣凝的眼裡,說不出的可氣可惱。

  「啐!你拿我做什麼啊?!」

  「哈哈~~~」

  天真如傅懷瓏似乎並未察覺,自己那股佔有慾已經漸漸萌芽……他是傅家的子嗣,
傅懷決所有的,他,不可能沒有……※※※

  「你怎麼起的這麼早?!」

  孟冰剛掩上房門,身後就傳來傅懷決低啞的聲線。即便現在是清晨,孟冰的胸口還
是會有一陣難以駕御的心跳。

  「你過來……」傅懷決向他招手,喚他到跟前。

  孟冰乖乖的走近,但也只是相隔半步。

  「怎麼哭了?」

  男人的手指拂上臉頰,昨晚的的體溫再次甦醒,孟冰感到自己的臉好像有些發燙。

  「沒有……只是晨露……」

  霧仙既已花開,自己也就功成身退,將霧仙托給要托付的人,離開傅家茶莊只是時
間上的問題,對傅老夫人來說那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她決不會有異議,可是傅懷決……
他會不會放手,還是像三年前那樣再重演一次,摧毀釋放自己的理由……不,不可以!

  「我……已經決定了……」傅懷決突然開口道,「你可以選擇不叫我的名諱,但,
我也厭倦再聽到你叫我大公子……至少,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可不可以叫我傅懷決
?!……」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吧……孟冰……」

  傅懷決將那雙漆黑的眼瞳對上他的時候,孟冰的心在笑著。

  這是請求?抑或命令?現在看起來都已經不重要了,一個稱呼而已,作為給你一個
身為主子的最後的尊嚴,拿去吧……「傅懷決……」

  是錯覺嗎?為什麼在這一句話出口的瞬間,會感到他週遭陰霾的屏障有迸裂的顫動


  「是了,就是這樣……再叫我……」

  「傅懷決!」

  有三年禁口不提的名字,現在叫出來竟然沒有任何不習慣的感覺,孟冰微微有些疑
惑,但時間不允許他思考的過多,傅懷決只是張開了手臂,便將他再度拉回自己的身邊


  青蔥色的被單瀰漫著昨晚歡愛的味道,激情的體溫沒有完全消退,孟冰被壓倒在上
面,面前是腦海中化做灰塵也揮不去的俊顏。他明白,即使最後他離開,即使他到另一
個世界,這張面孔也絕對不會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不見。人,有時候很奇怪,越是想遺忘
的東西卻越是會刻骨銘心。

  「要是我要你叫我的單名呢……」

  傅懷決揚了揚眉,帶著一絲調戲意味的低聲詢問道。

  他看到孟冰的眼中閃過一絲『你會不會太得寸進尺』的意味,不由得嘴角掛起一抹
自嘲的笑意。

  「這樣很好……非常好……」

  他的唇再度壓向孟冰的頸項,體內撩撥起不亞於昨晚的情慾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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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接近中午的時候,傅懷決終於離開。

  孟冰照舊在茶園中照顧著茶葉,只是,對那幾株剛開的霧仙更用上了幾分心思。昨
夜一場大雨大概就是催促霧仙開花的及時雨,都不曾想過,霧仙竟然已經在不知不覺間
長的這麼高了。

  傅庭和當年為了這株霧仙幾乎喪命,母親將之視若珍寶也是情有可源,目睹他們的
感情萌生守護之心的孟冰也一樣,更何況,這是母親勞心瀝血培育出來的。十多年的遺
憾至死也沒有達成的心願,即便只是為這小小的茶草,受再多的苦難也值得。

  孟冰早已將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等著花開的瞬間,等著將它托付給什麼人,而今
,也是該考慮考慮其他的了。

  離開了傅家茶莊,他要去哪裡?回鄉?不可能,那裡早沒有自己的安身之所,留在
福州?又想到舉目無親……這一想,孟冰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處處無家的……「喂
!想什麼?」

  一隻大手在他望著天空發呆的眼前晃動。

  「啊……是二公子!」

  「哎,以後不要叫我公子。」傅懷瓏說。

  「不叫公子?叫什麼?」

  「叫我懷瓏啊!你比我大,叫我瓏兒也行!」

  這,這成和體統!

  孟冰趕忙擺手。

  「不好不好,你是公子我是奴役就叫公子……」

  「你既知道我是你公子,我說的話你怎麼敢不從??」

  「可是……」

  「算了,就叫我懷瓏好不?」

  「……」這兄弟兩個還真是有的比!孟冰心下嘀咕著。

  「你在幹嗎?」

  「翻整泥土,霧仙剛爆出花芽來,得細心照料一番。」

  「哦……」

  傅懷瓏捲起袖子。

  「我幫你!」

  「啊?不行不行,這是下人作的活……」

  孟冰把他推開。「二公子真是有閒情一直往這裡跑啊,都不去照顧店子?」

  「有我大哥呢,我去了反倒不好。」

  「怎麼說?」孟冰問他。

  「他是管一天少一天了,不如叫他多管管……對了,剛說了讓你叫我懷瓏啊。」傅
懷瓏佯裝生氣的瞪了他一眼。

  「是……懷、懷瓏……」

  孟冰險些沒有咬到自己的舌頭,還真是難為啊。

  「說起來,你在傅家作了幾年了?」

  傅懷瓏瞇起眼微笑的樣子和同樣有著血緣關係的傅懷決,沒有一絲相像可言,然而
,那種與生俱來高傲的霸氣卻是藏也藏不住的相差無二。

  「孟冰自幼同母親來到傅家,已經過了十四個年頭了。」

  「十四年啊……」傅懷瓏思忖了一下。「十四年都在這個茶園中過的嗎?!」

  「是。」

  聽到他的回答,傅懷瓏睜圓了眼睛。

  「天啊,你們竟然在這裡禁閉了十四年?!十四年啊!都不曾要什麼賞賜,莊下有
那麼多生意房,你娘起碼可以做一店之長啊。怎麼會……還在這裡做一個小小的茶奴?
!難道,我爹他……」

  「不,不是,傅老爺他想過讓我娘掌管茶莊旗下幾家最大的鋪子,可是我娘拒絕了
。」

  「拒絕?為什麼?」

  傅懷瓏疑惑的問道,這也是孟冰曾經問過母親的話。

  「我娘說傅家收留我們母子已是恩同再造,本就不敢再奢望什麼,更何況傅老爺從
不把我們當下人看讓我們母子與他平起平坐,他的這份恩情,不要說這一生就是到下一
世恐怕也難以還報。」

  除了母親和傅老爺那段,孟冰倒並非再說謊。

  「你說的是你娘的想法吧……」傅懷瓏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自己呢,難道從
沒有想過要攀高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行,從來只有向前看的人,怎會有人不求回
報杵足不前呢?

  話雖如此一說,可偏巧孟冰就是那種人。傅懷瓏只有一句說對了,孟冰也是向前看
,只是他看的不是金錢權勢的前,而是海闊天空。

  「我這會和你說的意思,事實上,是有意想安排你在傅家最大的兩家店舖管事,當
然,要等到我接管了傅家茶莊之後了。」

  傅懷瓏事出突然的言辭,對孟冰來說不壓於當頭一棒。

  「管事?!」他確定自己的耳朵並沒有出問題。

  「是啊,等我大哥娶了宣凝表姐,就回江西了,這裡自然有我來管理,屆時怎麼少
得了像你這樣的人來助我一臂之力啊。雖說這麼說有些稍嫌過早了,可是這個主意是我
不久前就想好了的,現在告訴你,也好讓你有個準備,你覺得如何?」孟冰聞言,趕忙
向傅懷瓏作揖到。

  「孟冰何德何能,怎麼敢高攀管事之職,還是請二公子另覓他人的好……」

  「怎麼?你怕我虧待你?」傅懷瓏蹙眉。

  「不……孟冰不敢,可是……」

  可是,傅家茶莊並非孟冰的久留之地啊,是早是遲,不管這茶莊的主人是誰,孟冰
都是要走的。

  「總之,孟冰不能勝任……實話不瞞公子,孟冰想,等霧仙落籽的時候就請辭。」

  「什麼?」傅懷瓏的反應和孟冰剛才如出一轍。

  「請辭?你要離開茶莊?為什麼?」

  傅懷瓏顯然和自己一見如故,他這種平易近人的個性倒和死去的傅庭和有一萬分的
相像。孟冰看著他焦急的神態表露無疑的臉孔,也明白他是想挽留自己的,想到有人將
他如此看重,孟冰不由得將那抹許久不露的淺笑掛在了嘴邊。

  「二公子不必焦慮,孟冰要走也是現在,茶園還需要照顧,另外……孟冰還有心事
未了……」

  母親臨終時留下東西的不只是霧仙一樣。孟冰知道,現如今已經沒有時間再隱瞞了


  ……「什麼?茶譜?」

  「是,是茶譜。原本是我娘留下的,可是因為一件……意外,那本茶譜如今已經不
存在了。所以,我在兩年之前又重寫了一遍,這一本和我娘的那一本雖說不上一模一樣
,卻也是大同小異。」孟冰不原想起那樁意外的內容,盡量將事件的原委說的簡單明瞭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將霧仙和那本茶譜交託於我,然後,就離開傅家茶莊?!是
這樣嗎?」果然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判斷事物的能力不相仲伯。

  「是!」

  「為什麼?」

  「因為,二公子是傅家茶莊的繼承人!」

  傅懷瓏的神情像是有些困惑不解,本來嘛,他從沒有想過孟冰的心裡打的是這麼個
主意,料想這一個身份卑微的奴役竟然不求施恩的留在這封閉的茶園中,要麼是等待機
會為了獲取更大的賞賜,要麼就是胸無大志或者當真是個純良之人,可沒想到,他最後
所指望的卻是功成身退。

  傅懷瓏有些混亂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孟冰的請求,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
事要弄清楚!

  「你剛才說要把你娘留下的東西都交給傅家的繼承人,那麼我大哥呢?為什麼你不
交給我大哥,而要交給我?!論繼承權也是長幼有序的,若不是他要成婚,怎麼也論不
到我來掌管茶莊……更奇怪的是,你為何現在才將這件事說出來,而且,是對我說?!


  「這是因為……」孟冰被他的一番言辭激的無以應對,只感到傅懷瓏此刻的眼神像
是刺穿他一般犀利,而這雙眼,怎教他又想起另一個人來。

  「孟冰不將這兩樣交給大公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二公子不要追究了。」

  孟冰不想說出口必然有他的理由,既然當事人現在不願意說出來,強人所難也並非
傅懷瓏的風格,不妨暫且擱置一旁,將孟冰留下才是當前最主要的目的,傅懷瓏心下如
是想。可是他的嘴卻一點也不聽話。

  「莫非與大哥有關?!」

  他將心中的猜忌脫口而出,見到孟冰頓時僵硬的背部。傅懷瓏知道自己的想法和事
實終究不謀而合。

  「果然是因為我大哥……你不將霧仙和茶譜交給他,不是因為我是茶莊的繼承人,
而是不能交給他,對不對?……不要瞞我,孟冰,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是老老實
實說清楚,我可不想接手的不清不楚。」

  他能說嗎?三年前那個守靈的夜晚,那場人神共憤的暴行,屈辱和噩夢的開始……
他怎麼可能一一向旁人訴說,怎麼可能再度毫不介意的回憶起來?

  「是因為大公子……他將那本茶譜,燒了……」

  「燒了?!」孟冰自動略過部分片段,打算還是將實情告訴傅懷瓏。

  「怎麼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的緣故……我想,大公子和老夫人一樣是基於對我娘的仇恨,所以才會千
方百計的要將我離開茶莊的生路截斷,他是想讓我償還我娘虧欠傅家的……」孟冰說到
這裡,喉頭一陣哽咽,他深吸一口氣,才能把話說完。

  「孟冰是傅家的茶奴,我娘也是,身為下人卻害得傅老爺枉死,大公子這麼對我並
沒有作錯……所以,我三年來一直規規矩矩在茶園中服役,用我的生命保全傅老爺留下
的霧仙,給傅家一個交代,也算是贖罪……」

  「罪……那根本不是你的罪!」傅懷瓏聽了他的述說,突然忿忿不平起來。

  「我爹也許是因為你娘才死,怎麼可以說成是被你害死的,你將所有的罪責一肩扛
下,是不是對自己太不公平了,孟冰!」他上前握住他的肩膀。

  「我不敢相信天下有你這麼傻的人,甘願在這裡受苦,而我大哥,竟然也會作出這
種過分事情來,枉我一直如此的崇敬他……」握著肩頭的手臂緊了緊,傅懷瓏腦海裡突
然掠過一個念頭。

  我相信他,絲毫沒有一點懷疑……為什麼?我們認識不過區區幾日,我卻義無返顧
的相信他,一個茶園的奴役。我賭的是什麼?這雙清澈的眼眸,這纖弱卻剛毅的身體,
說出每一句話都讓我從心地撼動,每一個表情都讓我移不開視線……老天,我竟然……
我竟然!!

  傅懷瓏的喉頭也像是被什麼哽住一般說不出話來,優雅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兩次,然
後,他鬆開了握緊孟冰肩頭的手指,凝視著他的眼睛。

  「我答應你,等我接管傅家茶莊之後,就給你自由!一定……」

  「二公子……」孟冰沒有想到,竟然會從傅懷瓏的口中聽到保證,這一句『放你自
由』他等了三年,如今卻是從傅家二公子的口中說出來。

  這一次,他終於沒有賭錯!

  「孟冰謝過二公子!孟冰給公子磕頭!!」

  他悲喜交加的跪倒在地,淚,在眼眶中滾動了良久,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孟冰!」傅懷瓏趕忙護住他的上半身,不讓他硬生生的磕下這個頭,心裡卻為自
己真正的打算羞愧不已。

  「我的話還未說完……我一定會放你自由,不過,你又要到哪裡去呢?!」

  「我……」孟冰開了開口,還是沒有確定自己的回答。

  「孤身一人的你,要怎麼生活下去?」

  「……天無絕人之路,孟冰不會餓死……」

  傅懷瓏扶起他來,微笑著說。

  「我是真的賞識你,不願將你視作下人,我們做兄弟,即使日後你恢復了自由之身
,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留在傅家茶莊,不是作茶奴,而是做我的搭檔,霧仙茶是你娘和
我爹一同發展起來的,所以,我想要你繼續來守護它,好不好?!」

  「守護它?……」

  「是啊,你不想嗎?」

  孟冰低下頭沒有回答,許久才說道:「我……已經盡了我的力,還是將霧仙留給公
子吧,孟冰還是選擇攻成身退,希望二公子成全……」

  傅懷瓏見他一時之間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知道有些事情也是急不得的,他姍姍一笑
,說道:「我也只是隨口說說,沒什麼……既然我說了要給你自由,就決不會食言於你
!」

  「如此,孟冰再次拜謝二公子了……」

  「哎!又來了,不是要你叫我懷瓏的嗎?!」

  「啊……是……」

  「你是要恢復了自由之身,還來叫我二公子的話,我可不放你了!」

  「是……」看著眼前一片豁然開朗,孟冰拭乾了最後幾滴淚痕,破涕為笑。

  傅懷瓏看著他驟然展開的笑顏,只覺得一股悸動從身體的某處傳導而來,心臟好像
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抿了抿了抿唇,猛的將孟冰的手緊緊攥住。

  「孟冰!我……」

  「懷瓏!!」

  不遠處傳來男人惱怒的聲囂,傅懷瓏感到握在掌中的手在這一瞬間僵硬,隨即,快
速的從自己的手中抽脫,他回過頭,對上的是大哥傅懷決暴戾的目光。

  「大哥……」

  「我在店舖裡忙的焦頭爛額,你卻在這裡……做些什麼?!」

  傅懷決從弟弟的臉上收回目光,隨即投注到孟冰的身上。好像這些話是對他說的一
樣。

  「我,沒有作什麼啊……」

  「沒有嗎?」他確定剛才他們緊握雙手脈脈對視的場景並不是他的幻想。

  「不要告訴我,你們又去逛市集了!還是又相見恨晚了!」

  「大哥!」傅懷瓏對他毫無根據的想像力忍無可忍,「你到底在誤會什麼!我和孟
冰說話,不關大哥你的事吧!」

  若是在平時,他絕對不會出言頂撞大哥,而現在,剛剛知道了他曾經作過的事,想
到,孟冰這些年可能受到的折磨,他無法再沉默下去了。

  傅懷決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弟弟會這樣反駁自己,他的臉瞬間冷卻下來,好像一
尊沒有生氣的雕像。

  孟冰的心頭一懍,他知道,這次傅懷決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傅懷瓏!我還沒有離開茶莊,當家的還是我!孟冰是我的奴役,這裡是我的茶園
,你倒說說看,怎麼不關我的事?!倒是你,長幼有序,竟然這麼和我說話!」

  「你是我大哥,我理應尊重你,可是我也姓傅,我不認為在傅家的茶園和傅家的茶
奴說說話,需要經過主人家的批准,這條規矩,我不知道大哥你是以何而定!」

  被弟弟一陣搶白,傅懷決不怒反笑。

  「好,好弟弟!果然有我傅家人的風範!可是我不記得,有教過你對我出言不遜!
孟冰!」他回頭冷冷的注視著孟冰,活像是要把他吃下肚去。

  也許真的吃了下去,從此就不必擔心他會再度逃走。

  也許只有真的消失,才不會每晚夜不成寐,忐忑不安……「回屋裡去!沒有我的命
令不許出來!」

  「不要去,孟冰!」

  傅懷瓏拉住急於離開的孟冰的手臂。他似乎想頑抗到底了。

  「有我在這裡!我不會再讓我大哥再傷害你!」

  「再?傷害?」傅懷決聽到這兩個字眼,表情一變再變,「你這話什麼意思?!懷
瓏!」

  「你應該很清楚啊,大哥!」

  孟冰眼見事態將發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他更怕傅懷瓏一不小心將他說的事和霧仙
的事通通漏出來,心急火燎的反身擋住傅懷瓏。

  「不要說了,懷瓏!」

  話一脫口,孟冰知道自己終於還是闖下了大禍!

  「懷瓏……懷瓏……你們什麼時候起竟然有了這種稱呼!」

  傅懷決的手在顫抖,憤怒已經到達了底限!

  「……你這個淫蕩的賤人!」

  他的手掌揮出,目標卻不是反客為主的弟弟。

  「啪!」

  孟冰被傅懷決有力的手掌正面刮到,再加上這幾日的疲憊和心裡交瘁,整個人就像
沒有了重力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迎面向幾株霧仙倒去。

  糟糕!

  他朦朧的意識到,身體不由得偏離了軌跡,然後重重的落在距離茶花一步之遙的地
方,後背撞到維護茶樹的大石,只覺得胸口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污。

  「孟冰!!!」傅懷瓏驚呼一聲,什麼也顧不得的衝上前去。

  「不要碰他!」大哥撕心裂肺的大喝,將他的腳步停頓下來。

  「不准碰他……」

  傅懷瓏以更快的速度衝到神智不清的孟冰身旁,將他打橫抱起。

  孟冰最後望了一眼傅懷決冷若冰霜的俊顏,眼神裡卻有著沉痛的驚異和懊悔,看著
這樣的傅懷決,孟冰還是昏了過去。

  「走開!」

  他說道。

  傅懷瓏這次沒有反抗他的這位大哥,他楞了楞,還是選擇後退,將通往小屋的路,
留給了他們。

  「替我請大夫,快點……」傅懷決將孟冰抱在手中疾步走向小屋,他頭也不回的交
代弟弟,可是冷靜出名的他,還是忍不住連尾音也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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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從鎮上請來了最好的兩個大夫,看過之後,說是勞累過度又加上受了刺激才那麼虛
弱,至於傅懷決那一掌竟打出血來,也只是因為遭到衝擊受了些內傷。草草的寫了幾貼
藥方子,便叫人去拿了。雖說是家裡的下人,既然病了也不好再叫他幹活,傅懷瓏叫了
個年歲小些的家奴抽幾日照顧孟冰一下,傅懷決倒沒有反對,只是冷冷的看著弟弟好像
挺介意似的囑咐著小奴,藥煎多少,盛幾分,什麼時候服下等等。不過半盞茶的工夫,
他就看不下去了。

  「你也夠了吧,說了這些還當他是聾子不成,不過一兩件事,我傅家的奴役也不見
得那麼沒用。」

  傅懷瓏聞言止住了口,他揮揮手將那人支下去,嘲諷的歪了歪嘴角。

  「人是你打傷的,話也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要是不想讓人照顧他,何須開口,打
發他出門就是了。只不過,我會看不起你這個大哥,不僅小器而且冷血!」

  「懷瓏,我們兩兄弟說話有必要這麼劍拔弩張嗎?」

  「你既然還記得我們是兩兄弟,就聽聽我說的話,大哥,孟冰雖然是個小小的奴役
,好歹也是個人,他母親生前是如何一個人,我是不曉得,可那與孟冰無關啊,你和娘
這麼折磨他,是不是太過分?!」

  「他和你說的?」

  「沒有,他只說,那是他該的……」

  傅懷決沉默不語,轉身面向窗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大哥!」

  「三年前,你並沒有在茶莊,你可知道親眼看著爹被活活燒死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娘當場就昏死過去,我急著叫人滅火,可是卻根本控制不住火勢……那場大火足足燒了
三個時辰……」傅懷決深吸了一口氣,將微微泛起的酸楚壓入自己的腹內。

  「入殮的時候,看到娘一夜之間滿頭的白髮哭的肝場寸斷,還有棺木之中已經不成
人形的爹,試問若是你,能毫不動容?!如果不是孟三娘要不辭而別,我爹也不會去曬
茶房,也就不會死,那晚,若是他們滅了燭火,又怎麼會引起大災……難道你想說爹不
是因為他們而死的嗎?!」

  那場意外傅懷瓏沒在現場自然無法感同身受,可是畢竟是骨肉,聽到此處也不由得
迷濛了雙眼。

  「也許是因為他們母子爹才慘遭橫死,可是,都已經三年了。人死怎能復生,更何
況,孟冰的母親也早就不在人世,他已是孤苦一人,這樣折磨他你又於心何忍。」

  「折磨?」傅懷決冷笑一聲。「你好像比關心爹的死更關心他嘛。」

  傅懷瓏皺了皺眉,也不知道要怎麼樣回答他的話,反正傅懷決的不近人情他已經領
教過了,何這樣的大哥多說什麼都是無意義的。

  他歎了口氣。

  「我就知道和你說話沒準又惹出一身是非來,算了,就當我沒有勸過你。」雖然你
的話有一半是對了的。這後面半句,傅懷瓏自然是沒有講出來。

  「今天我本來是想晚點去鋪子裡找你,一來聽說茶房生意上有了些小麻煩,想是不
是需要我出力,二來是有事想和你商討,早知道,我就該早些出來,也就不會弄出這些
事情來。」

  雖然孟冰受傷何他沒有直接的關係卻也是因為他才這樣,多少傅懷瓏都有些自責。

  「什麼事要和我商討?」

  「是娘囑咐我辦的,大哥你的婚事。」

  傅懷決無奈的閉起雙眼,可是他忘了人是用耳朵聽話的。

  「她已經為你和凝兒表姐擇定了佳期,連司儀都去請了,正熱火朝天的操辦著呢,
我想你恐怕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了,大哥,娘這次是鐵了心要你成親。」

  ※※※

  傅懷決忙不迭的去證實弟弟的話中又多少的真假,因為料到傅母可能會先斬後奏,
而這個親兄弟也好像早早就窺伺著這間茶莊,說不定只是投石問路而已,可是一到了大
廳,他才後悔不該自投羅網。

  「決兒,快來看看,我挑了幾件娉禮,想過兩天就給你表舅家送去,你也來拿個主
意,是不是要再添些,啊?」

  「娘,懷瓏和我說了,你是當真的嗎?」

  「傻孩子,成親那麼大的事,怎麼可以兒戲呢,快過來幫娘看看。」

  大廳的中央擺著五六箱珠寶玉器,桌上幾十批綢緞,還有從京裡帶回來的上好的瓷
具,傅母果然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在準備的,可是這一切,作為當事人的傅懷決卻完全的
蒙在鼓裡。

  他很氣,並不是因為母親急於催促他成親的強硬,而是有一種被人欺騙愚弄的失敗
感。

  只有弱者才會被騙,這是自尊極強的傅懷決人生字典中最深刻的一句話。

  「娘……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傅母正忙著挑選首飾,連看一眼傅懷決那張變色的面孔的時間也
沒有。

  「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準備的,為什麼連懷瓏都知道了,我卻不知道?!」

  傅母這時才回頭看他。

  「告訴你?告訴你你又會用什麼理由來搪塞我?!你能等,凝兒不能,我也不能!
我想你替傅家傳宗接代想的太久了,我不能讓你一句話耽擱了凝兒,更何況,我這把老
骨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蹬腿,卻連媳婦茶也喝不到!」

  傅懷決的手掌逐漸向內收攏握拳,緊緊抿住的唇瓣象蚌含一樣密不透息,他正努力
的控制這自己的怒火,可是心裡卻明白,自己沒有適當的理由,或者說根本沒有理由反
駁母親的話。

  「你看看你,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固執,硬是不肯成婚,凝兒到底有什麼令你
不滿的地方,還是說你要有什麼要求?我們母子就不能好好的談談嗎?」傅母歎了口氣
坐了下來,她滿頭的銀霜在她歎息的那一刻,刺眼的在傅懷決的眼前晃動著。

  「你總是忙著茶莊裡的事情,我們住在一起,卻像相隔數里,你越長越大,越像你
父親,我卻越來越不懂你……」

  傅懷決的手指在用力緊握的極限之後緩緩鬆開了,他的唇角,也因為齒間的壓力,
留下了班駁的痕跡。用那難看的唇角扯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後,傅懷決悠悠道。

  「……不懂……我又何嘗瞭解自己……」

  ※※※

  一路踏來,傅懷決只覺得自己宛如一個傀儡,夜深露重卻感不到一絲的涼意,許是
自己的身體也沒有了溫度,就如同這入夜乍寒的天氣,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皮肉,哪些
又是身外之物了。

  母親也許說的對,歲月是最磨人的,光陰似箭一轉眼萬事成空,什麼都留不下,等
到失去的時候再歎追悔末及,就是蠢人了。

  或許,還是隨了母親的心願,娶一房賢妻,續一絲香火,人生本應如此……可是胸
口難掩的陣陣抽搐,像是要訣別一般的沉痛,令他幾次想大聲的叫喊出來,是壓抑或者
是悲傷,又是什麼東西要突破胸腔跳脫出來似的。是心嗎?急燥的律動著,像是不願按
捺於有限的容器之中。

  要是沒有它就好了,這麼不聽話的東西,若是沒有了它,便不再感到不安,恐慌,
焦慮,至少不會如此的痛苦……好痛苦…………歇了一個時辰都不到的孟冰這一會已經
起身五六次了,剛開始帶有血絲吐出的小小的咳嗽漸漸的平息下來,可是不斷出現乾嘔
的現象,體溫也再持續上升。被傅懷瓏留下照顧他的小奴,才剛盛好藥就被人叫去處理
其他的瑣事去了,空蕩蕩的木屋裡又再剩下了孟冰一人。本來就該習慣的孤獨,也許是
因為那陣陣陌生草藥的氣味蓋住了熟悉的茶香,慢慢的開始佔據孟冰的心頭。

  他睡不下去了,見到床頭裊裊揚著白氣的藥碗,他掙扎著起身,豈料才剛端到面前
,胸中又是一陣臊癢,忍不住大口的咳喘起來,藥碗應聲落在床邊,碎了。

  算了,孟冰心想,手掌在胸前緩慢的撫著,藉以平息突如其來的不適,這一摸之下
他才發現自己的胸口空無一物。

  「我的錦囊……」

  回想起來好像是在那時就斷落了,應該還在茶園裡。

  「難怪,會覺得怪怪的,這麼不舒服……」孟冰爬起來披衣出門。才將門打開,就
被遠處飄來的冷風吹的一陣哆嗦。

  「你找東西?」

  熟悉的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突然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茶園深處,孟冰不用眼睛看便知道
那時誰了。

  「還沒有睡啊……」

  「我出來走走,沒想到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碰巧撿到一樣東西,是你的吧。
」他把錦囊遞到孟冰面前。

  又是一樣母親遺物!為了你娘自己無論變的怎樣都沒有關係嗎?

  傅懷決雖然冷眼觀望著在茶園微冷的夜風嚇梭梭發顫的身體,心裡卻好似被擰絞般
的疼痛。

  「是……謝謝。」

  接過錦囊,孟冰轉身返回木屋,頭頂卻像壓了快大石只覺得腳下發軟,他倚著木門
,直到走進了木屋裡面身子才總算不再發抖。

  傅懷決跟著進來,沒有扶持他,並不是不想,而是看到孟冰倔強的背影,伸不出手
來。進到屋裡才發現那一地的藥漬,以及充溢鼻尖難聞的氣味。

  「藥怎麼灑了,那小奴才呢?」傅懷決皺起眉弓,說實話,這味道還真讓人反胃。

  「他被管家叫去做事了,這裡反正用不到他,我可以自己來……」

  「躺下!」

  孟冰本來蹲下想清理瓷碗的碎片,才剛伸手就被傅懷決的一聲大喝嚇的一震。

  「啊……」尖銳的白瓷邊沿順利的劃開了孟冰的食指,小小的傷口慢慢豁開,然後
流血,孟冰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生病連腦袋也遲鈍起來了,還是突然覺得那一絲血色在自
己灰澀的肌膚上顯的格外艷麗,竟而定定的看著不動了。

  「你在幹什麼啊?」

  傅懷決把他拉起來,看到那微不足道的小傷口,他用手指抹去滲出來的血絲,然後
重重的按著。

  有些疼,可是卻很暖和……被包住的手掌傳來另一個人的溫度,孟冰連抬起眼皮看
一眼傅懷決的臉的力氣也沒有,只有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發呆。

  傅懷決記得他是被撞傷了背部而非頭部的,怎麼突然變的傻傻的起來,他騰出手來
撫上孟冰本該冰冷的額角,卻猶如觸到燙手的熱碳一般縮了回來。

  「怎麼這麼燙……我去找大夫!」

  「不用……」

  聽到他的話才突然有了反應的孟冰,緩慢的吐出兩個字。

  「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說著,他在床頭躺下來,呼出的氣短促而炙熱,手卻是涼的嚇人,傅懷決依舊緊握
他的手,應該已經止住了血的傷口,因為他的緊壓變的發麻了,可是,孟冰還是覺得好
暖和。他不要見到那些大夫,每個都要用糙糙的手摸他的臉,翻他的眼皮子,按按他有
沒有脈搏好區分他和死人之間有多大的差別。

  爹病的時候就是這樣,娘病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不要……傅懷決也許是故意跑來看
自己的,奇怪的是卻沒有說出任何刻薄惱人的話,也許是有點自責有點內疚吧,孟冰的
腦袋裡這麼想著,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傅懷決看不出他的那絲笑意有什麼道理,他只是望著閉上眼鬆開了眉頭的孟冰沉沉
睡去的容顏目不轉睛,握著的手沒有鬆開過,也,不打算鬆開了……「孟冰……」

  孟冰在睡夢裡聽到這樣的聲音,很輕很緩慢,卻像心跳一般敲擊著自己的耳脈,有
多久,多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了。

  「孟冰……」

  ※※※

  傅懷決從孟冰的住處出來後,已經是卯時,天也開始大亮起來,他沒有回房補眠而
是直接趕往茶鋪工作,直至入夜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回來又都是一身酒氣酩酊大醉。

  從這一日開始,夜夜都是如此……「大哥,你何苦折磨自己。」被母親拗的沒法子
的傅懷瓏找遍了四處,才在醉仙坊找到了把酒自斟的哥哥。所謂手脈相連心心相通,傅
懷決的心思他自然清楚,更何況他的所要面臨的問題和傅懷決有著直接的關係。

  「不關你的事!」傅懷決揮開傅懷瓏的手,又灌下一杯,雙頰頓時因為突然入喉的
酒精升起了熏紅,並大口的嗆咳起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手腕在傅懷瓏冒出這句話的同時僵了一僵,傾斜的水柱遲疑的注入杯中。

  「今日如何……當初又如何……」

  「當初你因為意氣用事,遷怒他,折磨他,現在卻為了他執意拒婚。你的所作所為
幼稚的可笑,枉你還自稱事傅家當家管事的人,枉我稱你一聲大哥。」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你只是逃避而已,既然沒有膽量承認,不如應了娘的旨意早早離開,眼不
見豈不乾淨。」

  「不需要你在這裡教我怎麼做!」傅懷決將酒壺砸向地面,遍撒了一地的玉液瓊漿


  若是可以做到眼不見為淨,又何苦在這裡借酒澆愁,以前時常聽人說飲酒傷身,如
今看來,這酒不但傷身而且——傷心……※※※

  回到了茶莊,傅懷決已是爛醉如泥,靠在和自己已經一般身高的弟弟身上,他頭一
次露出脆弱的表情。

  「我是不是做錯了……」

  當他這麼說道,傅懷瓏沉默不語。

  他不是瞎子,這許多事情在他的眼裡早就有了貼切的答案,只是對於傅懷決內心真
正的想法或者孟冰的心意,於他只不過是個旁觀者,多了唇舌也只是塗添煩惱,更得不
到他所期望的後果。

  如今,他也只有選擇冷眼旁觀,等到要下手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有什麼麻煩。

  「怎麼了?」

  長廊深處傳來女子柔聲的詢問。借過月光一看,傅懷瓏才看清林宣凝的臉,卸了粉
黛卻更有著一絲清麗樸華的氣質的遠房表姐,言談舉止之間得體內斂,性情也平易近人
,而且,她是真正的愛慕著傅懷決的,也許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消受的起他吧。

  傅懷瓏對她微微一笑道:「醉了,我扶他進房。」

  「要不要我幫你?」見林宣凝一面的焦急,眼裡只有傅懷決一人的身影,傅懷瓏搖
搖頭。

  「要想幫忙的話,不如打一盆水來,這麼晚了,我怕驚動我娘,不如省了叫丫頭奴
才的事。」

  「好好,我這就去。」

  把傅懷決扛到屋裡,林宣凝的水盆也到了,大家閨秀從沒有作過什麼活,卻可以為
了大哥半夜三更的替他端水洗面,娶妻如此,夫復何求。只是傅懷決這執坳的脾氣恐怕
是什麼都看不到的吧。

  傅懷瓏苦笑一陣,卻見到林宣凝已經擰乾了帕巾,替傅懷決擦拭。

  「凝表姐,還是我來吧。」

  「不用,男孩子粗手粗腳的……怎麼醉成這樣……」

  傅懷決眉頭微蹙,醉酒的不適,令他不時低低的呻吟。

  「還是去管家處拿一顆醒酒丸來,我看他這樣明日恐怕也去不了茶鋪了。」林宣凝
擔憂看著他,手卻不停,帕巾在傅懷決的臉頰頸項遊走輕輕抹去不斷滲出的汗水。

  「好。」

  傅懷瓏知道自己此刻幫不上忙,就匆匆的步出房門往下人的住處去了。

  燭火躍動,微光氳氳,照著傅懷決俊朗的面孔。

  他時而微蹙眉頭,時而眼簾輕顫,像是在做夢,表情卻無比生動。

  林宣凝從沒有這麼就近的看著傅懷決過,這一定睛,竟然像石化一般的,癡了……
「……冰……」

  「呃?」

  「……孟冰……」

  孟冰?!

  傅懷決口中得名字不就是那個住在茶園之中的小奴嗎?

  林宣凝的心中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敲打了一陣似的,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詳的陰雲
正急速的籠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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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明日一早你將這供茶送到京裡,我已經知會了地方官府,這一路不會有什麼阻礙
。送到了就快馬回來,不要逗留。」傅懷決將手中寫好的信函交到管家的手上,囑咐道


  「是。」管家接下信函。「大公子這次不親自去,要是皇帝那邊問起來……」

  「就說我病了。」

  「是……」

  管家將信函揣道懷裡,正要走出門去,又被傅懷決喚了回來。

  「記得途經回春堂的時候,買一些清肺滋補溫血的藥劑回來。」

  「是!老奴告退!」

  目送管家的身影遠去,傅懷決緩緩舒了一口氣。老管家是從父親在世的時候起就在
傅家當差的人,不論大事小事托付於他的話,從來都出不了紕漏,對於這一點他很放心
。其實每一次保茶上京傅懷決都要被瑣事絆住腿,不是哪一家王府邀他做客,就是哪一
位將軍要設宴款待,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半個也得罪不得。傅懷決早已疲了,細想著
乾脆這一次就來它個無中生有,躲過攀炎附會者的騷擾。

  這一會兒再仔細想想,怎麼早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對萬事都過
於嚴苛,想到昨日見到孟冰和懷瓏言笑晏晏的場景,卻突然覺得自己比常人似乎少了些
什麼。

  愉快的笑,坦蕩的言談,為什麼於自己就那麼困難呢?!

  想著想著,傅懷決的腦海中又再度閃過孟冰在病榻上沉睡的樣子來。從晨起到現在
,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裡有些悵然若失,他討厭這樣的自己,一點也沒有平時的泰然,一
靜下來就回想起被自己傷害的孟冰的臉。

  孟冰蒼白的臉,令他想起父親死的時候,孟冰的母親死的時候,他不是早就經歷過
死亡,他早就木衲了不是嗎?

  可是為什麼結果那種場面還是令他從靈魂裡都禁不住顫抖,那不是恐懼,而是悲哀


  傅懷決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距離死亡,竟然可以這麼近……「昨日的藥灑了,
不知道後來可曾吃了……去看看他也是好的……」矛盾的傅懷決,最終還是為自己找了
條借口。

  腳下不停,不一會兒傅懷決就到了茶園,可是遠遠一望,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心,停了……在見到那人的剎那。

  傅懷決看著弟弟將孟冰扶到屋外坐下,餵他吃藥,又向他的口中塞入什麼東西,來
釋緩他因為苦澀而皺起的表情,傅懷瓏的嘴沒有一刻閒得住,而每一句都可以讓孟冰開
懷的大笑。

  他在笑,他從沒有試過這樣笑的,從傅懷瓏來的那一天起,他似乎把有生以來的笑
容都釋放了。

  原來他的笑起來的樣子,比平時的他更令人移不開視線……傅懷決只覺得自己的眼
前一片昏暗,覺得自己為什麼昏聵到如斯地步。所謂當局者迷,他卻更是蠢鈍的可以…
…『你恨我嗎?還是因為三年前我對你作的事懷恨在心是不是?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
這樣忍辱負重的呆在傅家?你娘到底要你作什麼?到底你有什麼企圖?回答我!』

  『……我和孟冰說話,不關大哥你的事吧!』

  『……懷瓏!』

  懷瓏懷瓏……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什麼叫母親的遺訓,什麼是報恩,
原來只要他一來,你什麼都可以拋開……你所謂的堅持就是這麼脆弱的東西嗎?!

  傅懷決絞痛的心頭同時的被憤恨的火焰灼燒著,突如其來的狀況連續的發生,懷瓏
的出現,母親的逼婚,甚至包括幾乎失去孟冰的恐懼……他已經疲於再去猜測還有什麼
原因了,他寧可相信,他同時被兩個人背叛!!

  傅懷決拾掇起慘敗的落魄,再度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往原路返回。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的容忍……想要我成親,趕我走嗎?

  還是你想和愛人雙宿雙棲?

  好!很好!!

  傅懷決的眼中再度閃過一絲陰霾,他,決定了!!

  ※※※

  次日的凌晨,傅老夫人不僅比平時起的早,而且不停的在大院裡大呼小叫,忙裡忙
外,不知情的人都被這半掩的門扉內嘈雜的喧嘩驚擾,有人時不時的探頭向裡張望,還
有的人擁在一起胡亂猜測,直到門裡傅家的小廝出來辦事,膽大的就湊上前去細細打聽
,才知道傅家的大公子今晚要成親。

  一時間消息傳的沸沸揚揚,還沒等到夜裡,就已經在周圍的村縣炸開了鍋。

  誰都知道,傅家除了是遠近聞名的大富之家,是連皇帝也青睞的茶商,那個大公子
更是難得的有為青年,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子都巴望著有朝一日可以成為傅家的少奶
奶,只是那個大公子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哪個姑娘一眼,更不用說這麼著急的成親,於
是大家對這個准少奶奶的猜測眾說紛紜,都想知道有哪個女子竟會有這樣的福運。

  林宣凝也是一早就起來了,其實是一宿也沒有安睡,她不知道傅懷決突然答應婚事
並如此的匆忙究竟所謂何來,一向機靈睿智的她此刻卻是一頭霧水,不過,能和心儀的
對象促成大事也著實讓她欣喜若狂,至於這背後的原因,她也不想再多餘考慮,只求傅
懷決可以真心待她。

  桌上擺著鳳冠壓佩火紅的喜裝,林宣凝想到今夜便要和宿命中的愛侶叩拜天地立下
山盟海誓,歡喜之餘卻好像還有無形巨石壓制著胸口,有人說,女人在關鍵的時候總容
易胡思亂想,但願如此吧。林宣凝撫順胸口的濁氣,在一旁坐下擺弄起首飾來。

  與此同時的孟冰照舊在他關愛的茶園中忙碌著,聽說了這件事倒顯的比任何人都平
靜,眼看著自由將至,卻沒有絲毫的興奮,也許已經等的太久,而今上蒼果真憐憫他的
痛苦,予以解脫之時倒沒有了該來的那份激動。

  孟冰閉上眼睛,在頭中默默祈禱著終於可以了無牽掛,九泉之下的娘親和傅老爺的
魂魄也終可以安息,他沒有辜負他們的遺願,從此往後也終於天空任鳥飛了。

  傅家的婚宴由於時期定的匆忙,並沒有想像當中的奢華,幸虧傅老夫人的先見和安
排,早早的將瑣事辦好,到了婚典進行的時候,有喜樂隊,有司儀,有喜娘,大凡趕得
上的客人商家也都來了,大約也有百十來個,倒也熱鬧。

  傅懷決從開頭到拜完堂一直都是喜容滿面的模樣,對於早嘗夠了他辣手冷面的商客
來說,今天的他還真是耐看的很,怪不得有人說,結婚能夠改變一個,還真有那麼一點
意思。參加婚禮的人有些個還沒有成家的,這會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一頓樂鼓銅鑼之後,賓客們都入了座,新娘在喜娘和丫頭的攙扶下先回了新房,傅
懷決端了酒壺杯盅一桌接一桌的敬酒,承受著賓客們的祝福,坐在正席上的傅老夫人和
傅懷瓏也是各自懷著心事,前者還想著下一步要如何才能讓傅家早日繼後香燈,後者則
是為著私心,想著要怎樣才能讓那個人甘心的留下來。

  敬罷了酒,傅懷決又自斟了一杯,雙手高高舉起,清了清喉嚨說到。

  「今夜是傅某人大喜之日,感謝諸位賞臉蒞臨,趕的匆忙也不能好好招待諸位,傅
某先敬大家一杯以示歉意!」說著,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些年來茶莊可以如此興盛,也是仰賴了諸位商家好友,說實話要我離開福州我
倒真捨不得,可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今日借此薄宴,傅某有兩件事要宣佈。這第一件
事……」在座的賓客都不知道傅懷決的用意,都屏息靜聽他接下來要說的重點。

  「傅某從成婚之日起,就要離開福州回江西的老家,從此便不再過問茶莊的事,這
一次的婚宴也就全當我傅某辭別諸位的別宴……」他的話一出口,座下的人無不連連唏
噓,卻不知是遺憾的多還是欣喜的多。

  「另一件事……」傅懷決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他轉目往弟弟和母親所在的角落看
了一眼。

  「說起來難免有些傷情,茶莊好歹也在我傅某人手中成就了多時,現如今要交付於
他人多少有些不捨……實話告訴大家,傅某人已將茶莊上奉於朝廷,托茶馬司全權管轄
。多不過三日,這裡便不再是傅家的茶莊,而是當今天子的御茶園!」

  一番話好似平地驚雷,全場只在須臾鴉雀無聲,隨後爆發出比先前任何時候都熱烈
的驚呼,交頭接耳都藏不住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這其中最激動的當屬傅懷瓏和傅母。

  「決兒!你、你這說的什麼話?!」

  「大哥!你!」傅懷瓏早一步上前揪住了傅懷決的衣領,把好端端的一件新郎裝扯
的毫無體面。

  「懷瓏,現在是什麼時候,你不要在大家面前丟臉。」傅懷決盈著笑意低聲說道,
輕輕撥開弟弟緊揪的手指。

  傅懷瓏將牙骨咬的格格直響,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也許是氣的昏了頭,連平日一半
的口才也使不出來。

  「你好!你真是我的好大哥!」

  他洩忿般的將手甩開,顧不得大庭廣眾的眼目,頭也不回的惱怒而去。傅懷決望著
弟弟離去的背影,只是輕描淡寫的撫正了自己的衣服,回過頭還是那一臉與平日截然不
同的燦爛的笑臉。

  「各位,不好意思,小弟可能有些醉了,大家不必管他,來來,我們繼續暢飲,今
天這裡沒有茶,酒倒是多的很,盡量用不要客氣……」

  ※※※

  「決兒!你跟我說清楚到底這是怎麼回事?」傅母跟著有些醺醉的傅懷決到了內堂
,又焦又燥的想把事情弄清楚。可是傅懷決卻只是擺了擺手。

  「娘您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明早我再向您請安。」

  「決兒!!」

  傅懷決頭也不回的向新房走去,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那燈火熒熒充滿溫香的小屋裡
正有個賢淑的女子在等著他,將要與他共攜連理,白頭偕老,而他又怎麼可能再回去那
空蕩蕩的茶園小屋,看著別人親親儂儂,或者是抱著那個心中根本沒有他的人……酒精
從腹腔湧上來的辛辣酸楚讓他不禁揪住胸口,明明是喜慶的日子明明已經達到了目的為
什麼心中卻沒有一絲歡愉?

  傅懷決敲開門,火紅的床帳中央坐著美艷的新娘,因為等待他的焦慮使得她早早的
掀去了那方羞澀的紅帕,此刻她正用含情脈脈又幾分驚訝的表情望著傅懷決。

  「是啊……我今晚是新郎啊。」傅懷決想擠出一絲笑容卻落下兩滴酸楚的眼淚。

  「懷決!」林宣凝見他的表情不對,也顧不得羞澀趕緊上前扶他。「懷決,你怎麼
樣,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懷決……懷決……」傅懷決搖了搖頭,「為什麼你可以叫的這麼輕鬆?!」

  「懷決?」林宣凝奇怪他的反應,完全不知他話裡的意思。

  就在這時,新房虛掩的房門突然被人踹開。

  「懷瓏?!你……」門口站著的不只傅懷瓏,還有茶園的小奴孟冰。林宣凝這一下
更是糊塗的不能再糊塗了。

  「大哥!我要你說清楚!」傅懷瓏拉著孟冰的手臂,後者用惶恐又悲痛的眼神注視
著傅懷決。

  「呵……都來了,我就知道你們會來……」傅懷決甩開林宣凝的雙手,站穩腳步仰
起頭,高傲的回瞪他們。

  孟冰看不到他眼中的怒火,看不到自己站在這間房裡有多麼的不相稱,他只知道他
想要守住的一切將要毀於一旦,念頭一起,他便『撲通』一聲的跪倒在傅懷決的面前。

  「求你……求求你!不要把茶園送走!求求你,大公子!」

  孟冰用顫抖的語音說著,他的臉色煞白,雙手撐不起身子的重力梭梭發抖,他的樣
子任誰看了都不忍要避過頭去。

  「求你收回成命,茶園不可以送人啊!求你了!我給你磕頭……孟冰給你磕頭!!


  「住手!」傅懷決一把拎起他,他的手恨不得捏碎他的手臂,「你這麼想我走?你
想和他在一起想瘋了嗎!」

  「大哥!你在胡說什麼!」

  「閉嘴!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傅懷決喝止了弟弟又回頭瞪著孟冰。

  「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不是喜歡種茶嗎?我明天就帶你回江西的
茶莊去,我買一千畝買一萬畝茶園給你種,你永遠是我傅家的茶奴,永遠都是,我不會
放你走!永遠不!」用鎖拴住他,把他關起來給他一間栽滿茶樹的庭院做監牢,讓他在
裡面自生自滅,讓他永遠見不到其他的人,見不到傅懷瓏,只有他,他要他只能看到他
,只能看著他,只能想著他,每天每天從身體到大腦統統充滿他。

  孟冰被重重的拋在門檻上,可是他仍舊撲回房內,拉住傅懷決的下衣擺,他的眼神
慌亂,是傅懷決從來沒有見過的慌亂,他的臉色瀕死一般的蒼白,就像他母親死的模樣


  「沒關係,孟冰怎樣都沒有關係,孟冰死也沒有關係,只求公子……求你不要丟下
茶園,不要……我求求你了……」

  「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我的茶園我想怎樣就怎樣!」

  「傅懷決!你不要太過分!」傅懷瓏看不過去只好拉起軟做一團的孟冰抱在懷裡,
他真後悔不應該什麼都不想就跑到孟冰那裡訴苦,他對這茶園是多麼的重視,他是多麼
想要獲得自由,而現在口中喃喃的說著企求的孟冰,讓他好心痛。

  「你現在就和我去茶園看清楚,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一直都不明白,什麼好兄弟,什麼替母還債,什麼和什麼啊!我才
是天底下最糊塗的笨蛋。」

  「懷瓏!懷決!你們這是在幹什麼?!」聽到吵鬧聲沸的傅母帶著家僕管家過來,
她一眼就看到小兒子懷中眼神呆滯口中喃喃的孟冰。

  「又是你!你娘害的我們還不夠啊,你現在是不是還要害死我們一家才甘心啊。」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和孟冰有關,只要是牽扯到他孟家母
子的,一定沒有好事。她一直這樣堅信著。

  「娘!你就不要摻和了!傅懷決,你跟我去茶園!現在就去!」

  「我為什麼要去,我要和凝兒洞房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傅懷決說著將弟弟一把推出門,緊緊的將門閂上。他的頭好痛,大腦一片混亂,他需
要清淨,一段沒有人吵鬧打擾的時間,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傅懷瓏懷中抱著
孟冰無法反抗兩個人雙雙跌倒在地上。

  看著眼前的光線消失在狹窄的門隙間,孟冰突然像發瘋一樣撲倒門上,好像在他的
眼裡根本就沒有傅懷瓏和傅母的存在一樣。

  「傅懷決!你不能這樣做,開門!開門聽我說啊!傅懷決!!」

  他顧不得身體的疼痛一次又一次的衝撞著堅固的門扉,可是屋內的燈火卻在剎那湮
滅,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孟冰從來也沒有預料到現在的結果,他從來以為所有的事情
都會在今晚之後獲得解脫,然而,上天似乎從沒有聽到過他的祈禱,也沒有看到過他的
苦難……「反了反了!!」

  孟冰的舉動嚇壞了傅母,也激怒了她。

  「偏挑我家大喜的日子在這裡大哭大鬧的,你是存心要和我傅家作對還是怎樣!來
人!給我拉開他,把他給我拉的越遠越好!!」

  家奴們上前來拽住孟冰,有的架起他的胳膊,有的扯起他的雙腳,他們把他半拖半
抬的從主子的新房門口拉開,在庭院裡死死的壓住,惟恐一個不小心又讓他跑回去。

  「給我打!往死裡打!」粗壯的漆棍打在孟冰的身上,每一下都引起他慘烈的尖叫
,可是最痛傷的並不是來自身體,而是深深的絕望。

  傅懷瓏被幾個家奴死死的抱住,他只能看著孟冰在杖責之下痛苦的掙扎,對於將這
件事告訴孟冰的後果,他追悔莫及。

  「娘!娘,我求你饒了他吧,你會把他打死的!!娘!」

  傅母的耳中聽不進任何求情的言語,她看到孟冰的眼神,怨恨的看著她的眼神,很
可怕,他的眼神像極了一個人,像的令她禁不住發抖。

  「死……打死他……死了就好了……」她避過頭,饒她是多麼痛恨孟家的人,也不
敢看這情景。

  她不是沒有看過死人的。

  「娘!娘啊!不要打了,娘!」

  傅懷瓏像那一下下的棍棒都是打在他身上似的,痛苦的嘶叫著。

  「大哥!你要看著孟冰被娘打死嗎!大哥!」

  「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傅……懷決出……來……傅……」

  孟冰強忍週身的劇痛,奮力朝傅懷決的新房爬去,與此同時,又一棍凌空下來,砸
在他纖瘦的臂膀上,一記骨頭碎裂的聲音,孟冰連慘叫也來不及的就昏死過去。

  「啊!!」傅懷瓏顧不得身旁又多少家奴,用勁力氣打倒幾個人就不知死活的衝了
上去,護住孟冰遍體的傷痕。

  負責杖責的家奴一時失手,有幾棍打在主子的身上,嚇的臉色慘白,即刻撤了棍棒


  「不要再打了,要死人了!!」傅懷瓏實在無法理解這一對母子的心態,為什麼要
將人逼到了死地才肯罷手呢?!

  「娘!你要是還想打,就打我好了,是我把他帶來這裡衝撞了大哥,一人做事一人
當,不關孟冰的事!」他回頭又衝著漆黑一片的屋內吼道。「傅懷決!你不是東西,從
今往後你再不是我大哥!」

  傅懷瓏扛起孟冰的奄奄一息的身體,在眾人和母親驚異惱怒的目光下蹣跚的離去,
這個家他待不下去了!他所尊敬的母親,吃盡了喪夫之痛的母親,竟然可以如此狠毒,
而那個與他流著一樣血液的親大哥,也妄顧人的生死,折磨著毫無反抗能力的孟冰,他
為他心痛,更為自己痛苦,因為他沒有保護好孟冰,沒有能力給予他想要的東西。

  「跟我走,孟冰!」傅懷瓏一步一步的朝著茶園的方向走著,除了那裡,這龐大的
傅家宅院沒有一處可以容得下他背上的人。

  「跟我走吧,我不能再讓你留下來……這裡,於你於我都已經沒有留下的價值了…
…」

  ※※※

  傅懷決獨自坐在窗前,已經足足兩個時辰。

  窗外此刻的天色也開始有些微明,只是雄雞還未打鳴,還是一派夜闌的寂靜。

  林宣凝坐在床頭,沒有一絲倦意。

  她很奇怪自己竟然會陪著傅懷決整整一夜坐著不動。

  他們一直這麼坐著,誰也不說誰也不站起來走動,好像在較量耐心的比賽。直到林
宣凝忍不住打破了沉悶的氛圍,空氣才顯得稍微有些鬆動。

  「懷決……如果你有話不妨直接和我說,我們……我們畢竟已經是夫妻了……」洞
房花燭之夜卻是兩地而處,林宣凝確實應該覺得委屈。

  「……」

  傅懷決沒有回答,連身子也沒有動一動的跡象,仍舊透過緊閉的窗格凝視著屋外的
景象。

  「我如今已是你傅家的人,有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林宣凝感到鼻尖酸澀,話音
不由得也有些上揚。

  「就因為你已經是傅家的人,所以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冷凍的石頭終於開始有反應了。

  「為什麼?傅家的事我也應該有份啊。」女人在這種時候往往變的討人厭,就算是
林宣凝這樣的女人也一樣。

  「和這件事有份的人,太多了……」傅懷決站起身來,回頭注視著他的妻子,「在
你心裡我是怎樣的人?」

  「你……為什麼這樣問?」

  「在你心裡我是不是一個很殘忍的男人?」

  如果他指的是昨晚的那件事的話,林宣凝不敢否認,她親眼見到傅懷決猙獰的眼神
,看到他對孟冰和弟弟淒厲的叫喊無動於衷,並且……他的殘忍還威脅到了她……可是
,在她的心裡始終無法將這個罪名加到傅懷決的身上。

  「很難回答是不是?」他突然笑了。「你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因為你愛我。」

  林宣凝低下頭,從第一次見面,傅懷決第一眼見到她的那刻起,她的心事就早已被
他洞悉。

  「是的……你愛我……可我,不愛你。」

  「懷決……」她知道了,她很早就猜到了,可是為什麼他連說句謊話連騙她都覺得
多餘呢?

  「我只是順著娘的意思,從頭至尾我對你只有兄妹之情,對不起,連累你也成了傅
家的犧牲品……對不起。」

  「懷決……」她不要對不起,她從來要的就不是這句對不起,可是別的……她要不
起。

  「是……因為孟冰嗎?」

  林宣凝的低語讓他的腳步頓了頓。

  「是不是……因為孟冰?」

  她不是傻瓜,對於他眼底的苦楚和憤怒所堆積的沉澱,她怎麼能視若無睹。

  然而,她沒有聽見她想要又害怕的答案,聽著傅懷訣甩門而去的腳步聲,林宣凝只
有咬緊了牙關將胸口泛起的苦澀壓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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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靜坐了一夜,傅懷訣的頭腦漸漸變的清醒,他想起了傅懷瓏臨走的話,也想起了母
親仗責孟冰,想起了孟冰匍匐在他腳邊企求的一幕幕。

  為什麼他要那樣求他?

  他從來沒有這樣求過他,他曾經遷怒於他對任何事輕描淡寫的態度,對他使過無數
次近乎殘忍的舉動,可是無論哪一次,孟冰都不曾哀求他饒過自己,他甚至以為,除非
孟冰死了,不然他的那身反骨他是拆不動的。

  可是昨晚,他居然求他?他的傲氣呢?他的冷漠呢?他對凡事的淡泊呢?一個完全
不一樣的孟冰……傅懷訣承認昨夜他真的醉了,醉的厲害,以至於他都無法整理出一套
合理的說辭,來解釋自己為什麼明知道母親要置孟冰於死地,卻可以無動於衷的坐懷不
亂。

  酒,未嘗不是一件好東西,可以麻木了神經假設自己感無所應。

  然而,正所謂世人飲酒多自欺,事實是,他的雙腿至今仍然不停歇的顫抖著。

  他居然會感覺到害怕?!

  在他完全可以當作被酒精熏迷的當時,卻仍可以感覺到害怕。

  所以,他沒有阻止,他表現的無動於衷,因為他害怕,在開門的剎那,看到滿地的
班駁和一具沒有生氣的屍體。

  死人的臉他見過不只一次,他卻害怕在開門的瞬間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呈
現的死相。

  傅懷訣不敢想,他可以阻止孟冰離開他的身邊,卻無法阻止,死亡……走過通往後
園的宅門,傅懷訣腳步不停,此刻他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那兩個人,這會讓他覺得忘
卻昨夜的真實是一個極端愚蠢的舉動。可是,傅懷瓏就那樣站在他的面前,只是一步之
遙,就將他的去路完全的阻滯,他最不想見的人,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令他喪失了原
有的冷靜。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我和你的確沒有話好說,可是有一個人,你必須見他不可!」

  ※※※

  孟冰坐在茶園中盛開爭妍的霧仙花前,靜靜的像一棵樹。

  傅懷訣不用湊近確認,孟冰側面的臉頰上有些淡淡的淤青,他知道那是什麼,他更
不敢直視孟冰,此刻憔悴的人令他有攬入懷中的衝動,可是他一想到,在他單薄的胸腔
內是為另一個人蠢動的心跳,他汗顏了。

  他也知道他們之間原本就是兩個世界……孟冰自小便不善言語,十多年區區幾次的
交際,他觸目所見的,更是他不善於的那些追逐營利,俗世道場中的商客交涉,與傅懷
訣不同的是,他不必要加入這些爾語我詐的圈子,而傅懷訣卻遺憾的必須深諳此道,並
且表現出樂此不疲。他真正的冷漠和內斂,其實和傅老爺大而化之的性情一點也不像,
他的話不多,偶爾會有些溫和的表情,卻也不在人前顯露,這樣的傅懷訣和那樣的孟冰
,他們一同學茶道、植茶樹、培茶餅……那樣的一段日子談不上快樂,卻是至少可以用
來回憶的……「霧仙茶……是傅老爺十多年前在雲霧山上採摘的茶葉,十年來他一直期
待著這幾株茶花能在傅家的茶園綻放。他等了十年,我娘也陪他等了十年……今天是霧
仙開成花的第一個月,我本來以為可以等到它謝花落籽的那一刻……」

  ……對孟冰來說,傅懷訣的可怕,是他的反覆無常,孟冰除了消受,別無他法,因
為他發現即使自己再如何的抗拒,身體還是會羞恥的反應,即使內心再怎麼平靜,四肢
交纏彼此融化到一個溫度的時候,久違的悸動還是會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甦醒過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傅懷訣會想折磨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傅懷訣會溫柔的佔有他,唯一
可以確定的是,這三年來所發生的一切,只能用來印證他當初想安然的呆在傅家,不過
是他孤陋的天真罷了……「你……留在傅家三年,只是在等霧仙花開?那是……我爹的
……」

  「傅老爺還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你們,就出了三年前的曬茶屋失火的事,隨後,我娘
也不治身亡了……」

  「那你為什麼到今天才說?」

  「……我無法承擔將霧仙的秘密告訴你的後果,你的恨,不是我或我娘或任何一個
人可以解決的,我已經有所覺悟了,可笑的是,結果我還是辜負了娘和老爺,最後的最
後,還是還不清欠你們的債……」

  孟冰淒苦的一笑,將早已拿在手中的東西遞於傅懷訣。

  「你還記得這個麼?」

  冊子的封頁上端端正正的寫著『茶譜』二字。

  「……孟……三娘的……茶譜……」傅懷訣在看到這本冊子的剎那,整個人就好像
沒了頂的溺水者,身心透涼,他明白了,他知道為什麼孟冰沒有將真相告訴他的原因。

  「準確的說,這是我重寫的茶譜,我娘的茶譜,早在她入柩下葬的那一天,被人燒
了,那個人以為,燒了茶譜是對她的一種報復,也只有燒了茶譜,孟三娘的兒子才會因
為不得不盡孝而留在這裡替造成這一切後果的母親贖罪……你殘忍的利用我的孝心,你
知道我為了成全我娘的遺願會重寫茶譜,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每寫一個字,我都不得不
回憶我娘過世的情景,我連夢都不是快樂的……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又怎麼可能將霧仙
交還?我有選擇嗎?!傅懷訣」

  傅懷訣覺得呼吸困難,他的胸口好痛,頭腦一片混亂。

  「茶譜……霧仙花……這就是全部了嗎?你留下的理由只是這些嗎?那麼懷瓏呢?
……你想告訴我,我親手斷送了我爹留下的基業,是不是?」

  「現在對你來說,這兩樣東西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孟冰起身,不算太大的動作拉扯到了脫臼的左臂,他微微的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有
些失魂的傅懷訣,冷峻的面容失去了光彩,他死死的握著冊子的手指連骨節也看的清清
楚楚。

  「什麼是沒有意義了?為什麼沒有意義……你是說,沒有了霧仙,沒有了茶譜,你
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是不是?你要走,沒有東西可以留下你了是不是?」

  孟冰被他的問題問的不知所謂,他不知道傅懷訣此刻的問題和他要表達的東西有什
麼關係?就在他來不及思考的瞬間,傅懷訣那隻大力的臂膀已經先發制人的攬住了他的
雙肩,孟冰感到自己的身體不自覺的撞上僵硬的肉體,左臂的痛,令他的頸子和額頭都
滲出了細小的汗珠。

  「我……是不是給了你離開我的理由?……」

  孟冰感到傅懷訣的身體在顫抖著,他糊塗了,他不明白,他應該生氣應該怒罵,並
且照常例的用腰間那節鞭子抽打他,甚至像他曾說過的被他打死,也罷,反正離開了傅
家,他也是無處可去的,孟冰已經無所謂了,可傅懷訣的舉動還是那樣出人意料。

  園中茶花的香氣因為黃昏的晚風吹散開來,瀰漫在空氣當中,透著霧氣,孟冰聞不
到,他被死死的圈在狹小的空間裡,等待著擁抱他的那個人還他自由…………不可以再
這樣下去了……不可以!!

  竟然連這樣有違常倫的事情也發生了,怎麼會發展到這步田地??!

  三年前,那故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婦人的手指死死的揪著胸口的衣襟。

  那是她唯一的兩個孩子,她已經失去丈夫,為什麼老天爺還不放過她那兩個孩子?


  為什麼那個賤人到死還陰魂不散的糾纏著他們這些活著的人?

  還有那個賤人的兒子……他,留不得!

  陰霾的眼神從某處昏暗狹隘的縫隙中投射出來,注視著一切,在那裡相靠的如此接
近的身影,儼如十多年的舊事重演…………一把火可以燒了過去是不是還能阻止將來的
波濤洶湧……※※※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池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幽怨清冷的琵琶聲從虛掩
的門內傳來,那是很難令人過耳即忘的林宣凝的琴聲,還有她的歌,透著失意的惆悵,
甚至一絲哀怨。

  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令傅懷訣躊躇不前,除了孟冰,和他的那間瀰漫著茶香的小
屋,然而這次,他退卻了,站在門前僵持的那一刻令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進來吧。」

  屋內的琴音停了下來,傅懷訣開啟房門,看到林宣凝面不改色坐在臥房中央,絲毫
也看不見那種屬於棄婦般怨恨的表情。

  「凝兒……」

  「表哥……你什麼都不用說了。」她起身一福,又回到初見時那種恭敬的態度。

  「我都明白了,你娶我不過是為了盡一份孝道,你我雖拜過天地,我以為我可以做
傅懷訣的妻子,其實,卻只是自欺欺人。表哥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

  林宣凝說到這裡眉頭有些微蹙。

  「所以,假使你真的想要補償我的話,不如休書一封,彼此斷的乾淨。」

  傅懷訣承認自己有點被嚇到,哪裡有女子在新婚第二天要求丈夫休了自己的?恐怕
不止傅家歷代沒有此先例,根本是古往今來聞所未聞。

  「凝兒,你……」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不是嗎?或者你有更好的建議,能夠讓我和令一個人分享自己
的丈夫,還能泰然處之,能夠夜夜守著空房,還甘之如飴?……表哥,不要讓那種嫉妒
和仇恨來侮辱我的心,這只能是在糟蹋我啊!」

  是啊,她只是一個局外人,為何也要被牽扯到這紛繁雜亂的怨愁當中,從何時起,
她也變成了他報復的工具?!

  傅懷訣好後悔,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錯傷了這麼無辜的人……她何其無辜?

  傅懷瓏何其無辜?

  孟冰……又何嘗不是他尊嚴下的犧牲品?!!

  ……傅懷訣不由得想起,和孟冰最後交談的結果……「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呢?


  孟冰略顯平淡的語氣裡,透著疑惑和不解。

  傅懷訣反問自己,要說什麼?要如何回答?事已致此,他還能說什麼嗎?

  叫他不要走,強迫他留在他身邊,他的籌碼又在哪裡?

  他承認他想看到孟冰苦苦哀求的樣子,他希望孟冰即使痛恨著他,卻還是義無返顧
的留在他身邊的那種無奈,但那並不是建立在樂於享受他人痛苦的基礎上,而是只有那
樣,他才能感覺到,孟冰存在於他的生活中沒有離開,也只有那時,傅懷訣才能確定,
孟冰的心裡,有他!

  這是一個多麼可笑的舉動,如此脆弱的根基,如此荒唐的決策!!

  宣佈放棄茶莊的那一刻,傅懷訣到現在知道,他不是得到而是失去……「你會和懷
瓏一起走嗎?」

  「茶莊……已經不在了,也沒有霧仙……」

  「如果我還是不放你?」

  傅懷訣凝視著他的眼神裡充滿著期待和專注,可是孟冰笑了,他的笑很淡,卻充滿
了決意。

  「那只是,你的意願吧……」

  孟冰言下之意不用多加揣測,他去意已決無法更改,甚至不介意傅懷訣以死相逼。

  死,他是不怕的。

  尤其是現在,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再失去的境況下,孟冰覺得自己的生命也不過是那
麼一回事而已。

  可是,死,對於傅懷訣卻是另一種味道……「為什麼是懷瓏?你選擇和他在一起,
一起離開……」

  「不是因為他,而是我要離開,和誰都可以……」

  ……「唯一的辦法……這真的只是唯一的辦法了……」

  傅懷訣苦笑,多年來苦心經營的面具,早已瓦碎,此刻的傅懷訣,竟令人無法相信
是他本人。

  失敗啊,輸了她,也輸了孟冰…………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池台……林宣凝
天籟般的曲音再度的響起,而此刻的傅懷訣聽來,那愁卻是比先前更濃上幾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咚咚~~咚咚~~~屋外突然響起
倉促的腳步聲,來來往往,伴隨著男男女女的嘈雜聲囂。傅家的內堂從來都是保持清靜
為第一準則,如果不是出什麼大事,借給人家幾個膽,也沒人會在他們這裡鬧事,傅懷
訣的心頭略過一絲不安。

  他打開房門,看到滿院神色匆匆的身影。

  一個迎面跑過的家奴被他手到擒來。

  「怎麼如此惶惶張張的?發生什麼事了?」

  「大、大公子!不好了!……後院、後院失火了!快、快燒到整個茶園了……」

  對方話一說完,傅懷訣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像是被閃電劈開一道裂口,轟然一陣,
天地變色,他聽不見身邊的林宣凝和家奴說了什麼,一把將家奴推開,便朝著後園的方
向狂奔而去,一路上,通往後園小徑,都是傅家家奴和丫頭,嘈雜的人聲,急於星火的
腳步,遠比不上遠處滾滾即來的濃煙。

  傅懷訣覺得本該是幾十步的小徑,此刻竟比那遠至皇城的路還來得漫長……「大哥
……大哥!」傅懷瓏從冒著濃煙的那一頭殺了出來,他的臉色像是被煙熏過頭一般樣發
著黑氣。

  「大哥……有沒有見到孟冰?」

  「孟冰?!……他難道沒有和你在一起嗎?」傅懷訣的胸口再度湧起一陣侷促的不
安。

  他不是應該和傅懷瓏整裝待發了?他決定放他自由了,強忍切骨的疼痛換取他活下
去的機會,離開,對彼此來說,都是最好最後的結果了不是嗎?

  為什麼他還要玩消失?

  他打算一個人單獨消失??

  「沒……我還以為你去找他了……」

  傅懷瓏的話像是一根刺深深扎進了他的心臟,反射性的環顧四周,他發現沒有他所
熟悉的身影。

  「不……不會的……」

  茶園這麼大的火,為什麼該出現的人卻沒有出現?

  他打算單獨消失嗎?

  消失……傅懷訣突然瘋了一樣大吼一聲,撥開叢叢人群衝了出去,他狂奔,將接下
來前進的距離縮短到僅僅一秒鐘…………暗黑的濃煙,在園中燒的劈啪作響的大火,風
勢助長著火勢燒的愈狂愈烈,熱流令傅懷訣感到五內俱焚,他竭力想從模糊的視野裡看
清一些東西,強烈的期盼卻在看到木屋前驚慌失措的母親,看到成片屋頂都在燃燒木屋
時,全盤崩潰了!

  「你做了什麼……你說你做了什麼啊!!!!!」

  傅懷訣狂亂的搖晃著母親虛軟的肩頭,令人錯覺他整個人都已經在火焰中同燃。

  他想到了,那一瞬間他想到了……火花一閃即逝,他彷彿看到那時站在曬茶屋前同
樣的情景!

  「你說啊!回答我!」

  「大哥!!」傅懷瓏試圖抓住他像鐵鉗一般傷害著母親的雙手,無奈傅懷訣的氣力
大的驚人,他一把將傅懷瓏震開,同時的,傅母也在兄弟兩的爭鬥中踉蹌的跌倒在地。

  「大哥!你幹什麼啊!」傅懷瓏扶起母親,大聲斥責哥哥。

  「我……我……」傅母早已被眼前的情景嚇呆,目光閃爍,不知道從何說起。「我
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會這樣……」

  「娘?」傅懷瓏好像從話中聽出了什麼似的,他驚訝的口無論如何也合不攏。

  「娘……你剛才說什麼?」

  「我不想燒……茶園……我沒有想過啊……!」

  母親的話,證實了他的耳朵並沒有因為大火的聲囂而幻聽,而與此同時,他看到傅
懷訣的身影已經朝燃燒著大火的木屋撲了上去。

  「大哥!」

  傅懷瓏想拉住傅懷訣,卻只扯下了他腰間的環龍長鞭。

  「大哥!!!」

  「懷瓏……懷瓏……!!不要去,不要去啊!!」母親顫抖的手環抱住他的後腿。

  「她要毀了傅家,她要我們都死……明明只有燒到屋子,不知為什麼刮起了大風…
…好可怕……是她,我知道是她……她是燒不死的,他們都是燒不死的……那時候我沒
有燒死她,她要回來找我報仇,她要殺我,要殺了我們一家啊!」

  「娘……你!你為什麼要……」傅懷瓏的頭腦一片混亂,他幾乎無法應付這突如其
來的局面。

  「快!你們快救人!救我哥,救孟冰,不管用什麼方法!!快啊!!」

  他只有怒吼。

  他不要茶園,他不要和爭鬥了,如果失去一個茶園可以挽回他們兩個的性命,如果
他放棄孟冰可以讓這一切回頭從來,他願意從來也沒有回來過傅莊……傅懷瓏在內心吶
喊著千萬次,舉頭三尺所有的神明,請救救那兩個人!

  ……

    ※※※

  好熱的火,好嗆的煙,觸目所見的都是一片赤紅……躲不掉,藏不了,即使逃到角
落,還是會被大火燒的體無完膚……一具焦黑的屍體……就是我死的樣子嗎?

  孟冰蜷縮在床腳,看著漸漸燒起來的床幔,看著已經燒的焦黑的橫樑,炙熱的空氣
充塞著他的氣管,每一口都是那樣火燙,難以消受,他邁不開步,甚至站不起來,不是
身體的虛弱,是心的抗拒,他知道,很快,那些燒燬的殘桓就會降落到他身上,就像神
明恩賜的救贖……他為什麼要逃開?

  在他的身體被大火燃燒,骨頭和皮肉都開始焦灼萎縮的時候,當那種痛苦開始進行
的時候。

  他的娘,還有傅老爺他們一定會來接他的……一具焦黑的屍體……他們還會認得嗎


  ……孟冰……孟冰!!

  是錯覺還是死神的召喚?

  是火焰灼燒肌膚還是另一個軀體的溫度?

  孟冰回過頭,他看到了傅懷訣不用懷疑,真真切切的傅懷訣,他竟然就在距離自己
這麼近的地方。

  「傅……懷決?!」

  「孟冰……孟冰……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傅懷訣擁緊他的身體,口中喃喃
的說著。

  就在此刻,孟冰能感到他的身體每一個細胞的顫抖。

  「……如果我不進來,你是不是想孤單的去死?我知道你會的……」

  「傅……」

  傅懷訣的唇依然火燙,被他觸及的每一個部分都像火在蔓延……為什麼?到現在這
個時候,他還想緊緊的抓住他?為什麼不放他自由?

  傅懷訣的唇一如既往的濕潤炙熱,相形之下,火焰的溫度竟然成了忽略的東西,孟
冰不是不會反抗,因為他已經傻了。看到大火的一刻,想到恐怖的過去,身體已經無法
反應,而傅懷訣的舉動,卻是令他的心臟也不知道該如何躍動了。

  「想這樣來懲罰我嗎?死在我的面前,這種想法實在太幼稚了……」被大火逐漸包
圍的空間裡,傅懷訣的身體竟然在顫抖。

  「與其這樣,不如兩個人一起,什麼債也好什麼恩也好,反正上天入地都算不清了
,就算我食言,被鄙視也好,一起去吧,放或不放還有什麼意義……」

  什麼意思?他竟然要選擇和他一起呆在這個煉域嗎?傅懷訣,為什麼會有這麼匪夷
所思的表白?!

  「我糊塗了,傅懷訣,我被你……弄糊塗了……」

  孟冰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的說著。

  傅懷訣摟緊他的肩膀,像是要將他的身體和自己的身體糅合在一起的動作,令他既
熟悉又陌生……高高的蒼穹,神的救贖正在徐徐落下……※※※

  三天後,傅家茶莊只剩下一片大火肆虐後的破壁殘骸,千畝的茶園也蕩然無存,這
一場火,據說燒了一天兩夜,當家的傅懷訣因為搶救那場飛來橫禍而不幸危難。

  就近的人說,之後傅家的老二遣散了家奴,帶著傅家的老夫人回江西了,而傅懷訣
剛過門的妻子,也由其弟弟代筆休妻,去向不明。

  當然,也有惟恐天下不亂者,就此大做文章,揭示三年多前那場同樣轟烈的災禍,
出自傅老夫人之手,而今得沉寂多年的冤魂復仇之說云云……謠言,是有人要聽,才會
廣為傳播百姓小民若是沒有消遣,是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他們一埕口舌之快。

  於是市井之說,紛紛揚揚了好多天,直到官府來收拾這殘局,開始動工修葺新的茶
園,才勒令禁止這些無稽之談。

  此時,福州已經過了採茶的旺季,足足一個月……  



【尾聲】

    名山小鎮的市集上熱鬧非凡,人群躥動,唯一可以通車的大路上,不遠處有幾匹高
頭大馬,若干箱車正往南門行進,這幾日,來往的商客不少,更是最近往絲路上去的人
多了,小鎮也成了更多人暫留的驛站。

  小鎮的百姓早已習慣這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可見到了裝束奇怪一些的,還是會竊
竊打量,交頭接耳一番。

  這會也一樣,尾隨那隊人馬同行的人中,有一個明顯不太合群的傢伙在慢慢的走著


  不是因為只有他不騎馬,而是不論怎麼樣看,他都不像是那隊伍中的一員。

  他的衣服有些邋遢,雖然不算太髒,卻還是不太順人眼,走路的姿勢一瘸一拐,頭
上戴著一頂斗笠,可是卻遮不掉他右邊臉頰上一大塊醜陋的疤痕。

  市集上有些人認得他,是前不久才來到這個小鎮的外鄉人,奇怪的是鮮少見到他在
外頭走動,即便看到他,他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個。

  「老闆,今天有沒有我要的茶葉?」

  男人在一個簡陋的茶販鋪子前停佇了腳步,抬了抬頭上的斗笠,詢問看鋪子的茶販


  「唷!您又來了啊!」茶販露出職業的笑容。

  「我說您還真是會找地方啊,我這裡可是名山最好的茶葉鋪,別看我鋪子小,什麼
茶我沒有啊……」

  又來了,這家茶鋪什麼都好,就是老闆嘮叨的個性有點過頭。

  男人帶著疤痕的右臉微微的抽動了一下。

  「我還是老規矩……」

  「老規矩?!知道知道!!」老闆停了口,招呼夥計從裡面拿出一包茶葉來。

  「今天新到的!蒙茸香葉!」

  男人看到茶葉的眼睛有些放光。

  「揚子江中水,蒙頂山上茶……這可是四川的名茶啊。」

  「啊?您連這個也知道?!」

  男人笑了笑,掏出錢袋付了,便將紙包塞入懷中。

  紙包不大,算一算,裡面的茶葉只夠泡三五次,所以他每隔幾天又會來茶鋪買茶,
每次也只買這點。

  有生意做,茶鋪的老闆自然不會拘之門外,只是,這個人有點奇怪,每次買茶決不
重複,並且只買他茶鋪中最新鮮的種類。

  雖有些奇怪,老闆卻不敢騙他,憑著多年經營的經驗,他有理由相信這個男人絕對
是個品茶的好手!

  男人走了很久,走到小鎮越來越偏僻的地方,拐進了一間農舍。

  農舍的房門隨即關閉了。

  靠窗台的桌上,架著一支小小的火爐,煨著些茶水,而在另一邊的床上躺著一個人
,一個睡的很熟的人。

  男人將頭上的斗笠取下,露出那半面清秀俊朗的面孔,他走到床前坐下,凝視著睡
夢中的另一個男子。

  曾經是傅家養尊處優的大公子,現在卻是一個靠手和體力過活的平民,然而這樣的
生活卻並不令他不安,相反的沒有了那麼多的交際應酬,沒有了身為傅家長子的責任,
他倒可以平靜下來想很多的事情。

  「孟冰……孟冰,你醒醒啊,你已經睡了好多天了……」

  孟冰閉著眼睛,安靜的躺著,好像隨時會醒過來,可是傅懷訣知道他從那天被他和
弟弟搶救出來後,就一直在睡,睡了很久很久了。

  那一場火,傅懷訣已經不願再去回憶,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最後,是一場落幕戲,
因為那場火,他瘸了腿毀了容,算是得到了上天的懲罰,也因為那場火,母親完全瘋了
,也許曾幾何時,她重複過一樣的罪惡,所以上天也懲罰了她。

  可是,孟冰卻安靜的睡著了,不是死,是沉睡,這是不是也是上天給他的懲罰?還
是補償?

  「……也對,我一直讓你做好多好多事情,讓你種茶,讓你曬茶,把那麼大的園子
給你管,你一定累壞了,我不吵你,讓你睡,可是,你一定要醒過來啊。我發誓,不讓
你一個人做那麼多事了……」

  「我每天都餵你喝茶,你還記不記得都是些什麼茶呢?等你醒過來一定要告訴我啊
,要是你回答不出,我就把你綁在床上,每天煮茶給你喝,把你喂成茶蟲……」

  他笑著,將孟冰的手掌打開,取下帶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個錦囊,放在他掌中。

  這是孟冰母親留下的錦囊,在他和孟冰來到四川這個小鎮的時候,他打開看過,那
裡面是一種他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種子,那是不是就是孟冰曾經說過的霧仙茶的種子呢


  「孟冰,你醒過來好不好,你要陪我去雲霧山啊……還要種霧仙茶,你答應過你娘
的不是嗎?」

  傅懷訣吻著孟冰還有著溫溫熱度的手,將頭枕在他的邊上,聞著屋裡漸漸濃烈起來
的茶香。

  「…我真的好想聽你說話……真想……見你……」

  疲倦緊跟著安逸而來,傅懷訣的眼皮不由自主的緩緩合上。

  換了一種身份,擺脫了過往曾經,感覺竟會是那樣舒服的一件事…………睡了太久
,週身都會感到無力……他是睡了很久了嗎?怪不得感覺有些遲鈍……孟冰斜斜的轉過
頭,看到傅懷訣那張清秀的側面,訝異的看著他那半面醜陋的樣子,那場火災之後到底
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腦海裡只存在之前的記憶,而後他都在沉睡,無夢的沉睡……他其
實有很久沒有睡的那樣好了……可遺憾的是,睡夢中,他的意識卻從沒有完全消失,他
能聽見有人不停的叫他的名字,還有人用妁熱的唇輕觸他的唇瓣,在他乾涸的體內注入
芳香的茶水,很多次,很多次……多到他簡直無法安睡……孟冰凝視著始作俑者的臉,
思考著,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要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呢?

  問他那半張臉的故事?

  還是關於那場事故以後的故事?

  或者……還是告訴那個人…………他烹茶的技術有待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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