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寶 1
德安八年秋天,李七生從京城回到老家,發現弟弟李八寶成親了。他爹一邊翻看著七生帶回來的煙袋──上好的紫檀木煙桿白銅煙嘴,一邊說:「這不是剛好有這麼一門親事嗎?你弟那樣子你也曉得,結門親不容易啊,還不得抓緊咯。」
七生只覺得嘴裡都泛出苦味來。三年前鎮上的王老闆上京城做茶葉生意,雇了他當幫手。他想著掙些錢回老家做點小本生意,便在京城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三年。苦力、跑堂、夥計,他全都幹過。京城與老家距離遙遠,信件往來極不方便。他第一年托王老闆帶了口信,隨後幾年又托人帶了幾封信跟一點錢回去,均無消息。這時他問起那幾封信,他爹塞著煙絲說:「信跟錢都收到了,叫村裡的林秀才幫忙念了。」
「怎麼沒回個信呢?」七生低聲嘟噥。
「八寶倒是去求林秀才寫了幾封,可是沒人上京城呀!八寶那個傻子,又哭又鬧的,誒。」
七生盡力裝作若無其事:「怎麼這麼著急?我都還沒……」
「剛剛你也看到,」老人指了指左眼,「金蘭這隻眼珠子,壞的,看不見,天生的。她長得也挺秀氣的,就是胎裡帶出來的這隻眼睛毀了,好人家不願要她。她舅舅托人來我們家說親,我就應了。」
「八寶他──」
老人打斷七生:「得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也只有你才把八寶這個傻子當成寶貝,親兄弟都沒你這麼護短的!金蘭不好嗎?家務農活樣樣精,就連挑水的力氣也比八寶大!」
七生握緊了拳頭:「八寶也才十八……」
「十八不小了,別人家孩子都滿地爬了!再說了,八寶這種傻子,如果聘禮不下大份,誰家女兒願嫁給他?我們出得起這錢嗎?金蘭家不要聘禮還貼嫁妝,這麼好的親事上哪裡找?我倒也想找你商量商量啊,可你遠在京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指不定人家什麼時候就嫁了!」
七生黯然,老人說得句句在理,他根本無從反駁。最令人絕望的是金蘭除了那只瞎掉的眼睛根本沒有值得挑剔的地方。他剛放好包袱坐下跟爹說話,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就端上來了,撒著青翠的蔥花擱著金黃的荷包蛋,蔥是金蘭種的,蛋是金蘭養在院子裡的母雞下的。金蘭站在一旁笑盈盈,說八寶跟著村裡的小孩到河裡摸魚蝦去了,她這就去把他叫回來。
七生他爹一邊看著七生吃麵一邊問他這幾年在京城的情況。七生心不在焉,嘴上正應付著就聽見院子裡響起一連串的七生。
七生心裡一動,急忙站起來跑到門外。還沒來得及看仔細就眼前一黑,被人抱著脖子撲倒在地。七生連疼都顧不上,急忙抱住懷裡的人,生怕他磕到,「怎麼還這麼冒冒失失的?」
八寶頭埋在他懷裡,一疊聲地叫:「七生!七生!」
七生有了不可告人的心事以後,就不許八寶叫他哥哥只能叫他七生,又用麥芽糖哄又用言語恐嚇,八寶好不情願才改了稱呼。
老人拿煙桿敲八寶的頭:「還不讓你哥起來!」
八寶摟緊七生的脖子不放,帶著哭腔問:「七生,你不要我了嗎?」
七生早先那點對八寶成了親的怨恨在聽到這句話後支離破碎,只覺得心裡有個地方軟成一團棉花:「沒有的事。」
八寶抬起頭,大眼睛霧氣濛濛:「那你為什麼都不回來?」
七生恍惚:「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那你還走嗎?」
「不走了,哪裡也不去。」
八寶趕緊從七生身上下來,扶起七生,笑瞇瞇看著他。七生他爹在一旁嘮叨:「都成了親的人了,還整天跟小孩子們一起胡鬧。你看看你,鞋子丟哪裡去了?」
八寶恍若未聞,抓著七生的衣角,赤腳粘著他進進出出。七生彎腰幫他擦腳,摸摸濕答答的褲腿說:「還是去換條褲子,小心著涼了。」
「不用,太陽很大,七生和我一起曬太陽。」八寶笑得眼睛彎彎。
七生他爹靠著門框說:「傻子,你哥回來了高興不?」
「高興!」八寶連連點頭。
「爹!不要叫八寶──」
「知道了,知道了,真煩!叫聲傻子有什麼,八寶都被人叫慣了。是不是啊,八寶?」
「才不是!」八寶認真地搖搖頭,「小田他們都叫我傻寶,不是傻子!」
八寶看著爹放聲大笑,疑惑地看著哥哥,眼神裡充滿詢問。七生又心疼又喜歡他這幅樣子,忍不住捏了一下他小小的尖鼻子。
八寶摀住鼻子,哎呦一聲,也伸手去捏七生的鼻子。七生躲閃著,終於笑出聲來。
「八寶今天真是很高興啊。」金蘭提著鞋子進門便看見八寶跟七生打鬧。她剛到河邊開口說你哥回來了,八寶就忽地爬上岸,扔在岸上的兩隻鞋子都忘了穿就跑回家。
七生看見金蘭,一把抓住八寶胡亂揮動的手悶聲說:「別玩了,穿鞋吧。」
金蘭彎腰要給八寶穿鞋,八寶扭著手指縮了縮身體。金蘭便笑著放下鞋子:「八寶自己穿吧,我煮飯去。」
心頭寶 2
吃晚飯的時候七生拿出給八寶備的那份東西,親手掛在他脖子上,八寶喜歡得抓在手裡跟爹炫耀。那是塊顏色碧綠的玉,不大,一個花生殼大小,繫著一根紅繩。因為八寶屬兔,七生挑了一個兔子啃蘿蔔,煞是可愛。
「八寶,八寶吃蘿蔔!」八寶抓著玉給七生看。
「吃什麼蘿蔔,沒蘿蔔,今天晚上吃茄子!」金蘭把菜端上桌,笑嘻嘻地說。
八寶一聲歡呼,抓起筷子,眼巴巴盯著香噴噴的紅燒茄子。眾人沒動筷前,八寶是不敢一人先吃的,以前被過世的七生他娘罵怕了。七生夾了一塊茄子放到他碗裡說:「吃吧。」八寶有樣學樣也夾了一塊茄子到七生碗裡說:「你也吃吧!」
金蘭笑著說:「八寶跟大哥的感情真是好,我嫁來半年了,還沒給我夾過菜呢。」語氣裡帶點嗔怪。七生聽了一愣,嘴裡的茄子失去了味道。
「不要說半年了,我養了他十幾年,他給我夾過菜嗎?」七生他爹看八寶只顧著扒飯碗,拿起筷子敲他的頭,「吃吃吃!就知道吃!傻子不知道疼媳婦!」
八寶嗚哇了一聲,抱著頭委屈地看著七生。七生不自覺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晚上睡覺前又折騰了一陣,八寶吵鬧著要跟七生一起睡。可李家這間小瓦房就兩房間,本來是七生他爹一間,七生跟八寶一間。後來八寶成親的時候騰了出來給他做新房,現在七生回來只能跟他爹擠一擠。可是八寶不依,抓著七生的衣角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七生哄他:「八寶乖,我跟你一起睡的話,爹要睡哪?」
「爹跟金蘭睡。」
七生他爹聽了暴跳如雷,抓起門後的掃帚喊:「混賬小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八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嚇得躲在七生身後發抖。七生急忙張開雙手護住八寶:「爹!爹!八寶他什麼都不懂,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無心的,別打了!」
金蘭上前一把搶下老人手裡的掃帚說:「算了,算了,爹你別生氣。我去跟隔壁的王大娘擠一晚上就好了。」
「不許去!他都幾歲了?!十八了!成親了!這種混賬話還說得出來,要是被別人知道成什麼樣!」
金蘭苦笑:「爹,別生氣了。八寶還是個孩子呢。」
「什麼孩子!十八歲了,傻子也該開竅了!」
七生苦澀地開口:「八寶乖,不要惹爹生氣。今晚上我跟爹一起睡,明天我帶你去鎮上玩。」
八寶躲在七生背後不說話,七生知道他不願意,回頭跟他說:「帶你去吃豆沙包,好不好?」
「還有豆腐花,李子糖,糯米糕──」
「以前你都跟我一起睡的。」八寶悶悶說了一句,扭頭進了自己房。
七生背對他爹躺著,睜著雙眼毫無睡意。
黑暗中老人咳嗽了一聲,翻翻身,低聲叫:「七生?」
「嗯?」
「有點事,我在想……」
「什麼事,您說吧。」
「咱們家就這麼兩間房,騰了一間給八寶做新房,以後你娶親的時候……」
「還早著呢,以後再說吧。」
「早什麼早?!你都二十了!」老人一激動坐了起來,「金蘭她父母都去了,她家就她一個女兒,東西都留給了她。沒什麼值錢的,但好歹有一間房兩塊地。我想著,就叫八寶跟金蘭回去金蘭她村,房子修修還能住,兩塊地也能種點吃的。」
「八寶身體弱,沒力氣,種不了地的。」
「那不然還能怎麼樣?難道我們家要養他一輩子?又不是親生的,養了他十幾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傻?!你留著他,以後他要跟你爭家產怎麼辦?」
「八寶不會的!」七生語氣不自覺加重。
「八寶傻,可他媳婦不傻!」
七生翻了個身,聲音從牆壁那頭悶悶地傳來:「八寶要的話,就給他吧。」
「你──!」老人氣呼呼地躺下,過了一會咬牙說:「你再疼八寶,他也不是你親弟弟!他現在成了親了,有了自己家了,人家金蘭自然會為他打算!你操心他還不如操心自己!」
老人的話像把刀,直直砍到七生心上。白天裡壓抑起來的東西在黑夜裡一點點流瀉,七生縮縮肩膀,感到胸口無可抑制的鈍痛。
心頭寶 3
七生八歲的時候,他爹娘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他找個童養媳。以後七生大了,直接娶過門,也不要聘禮,又免了娘家的刁難。
當時外縣發大水,有許多災民攜家帶口奔來躲避。有些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就把孩子過給別人了,一般多是女孩,帶回家當童養媳。七生他爹娘看中了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挺清秀的,瘦削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兩人還帶了七生去看,七生紅著臉躲在爹娘身後,任憑怎麼叫都不上前。
走的時候小女孩她娘抱著她哭,眼淚滾滾落下,看得人心酸。要不是活不下去,誰捨得讓自己的心頭寶跟著別人走呢?最後還是小女孩她爹硬是拖著她娘離開。小女孩哭得嗓子都啞了,一直叫爹娘。
七生這時才走上前,摸出一顆李子糖哄道:「不哭,不哭,哥哥帶你回家。」
小孩子大概餓厲害了,接過李子糖就往嘴裡塞,吃著糖,不哭了。
「哥哥帶我回家?」
「嗯,帶你回家!」
回到家七生他娘幫髒兮兮的小孩洗澡時才發現這個孩子居然是個男的!六歲的小孩,大眼睛尖鼻子,再穿件女孩的衣服梳兩個小辮就認不出是男是女了。那對夫妻大概是走投無路,小男孩沒人要,只好將他扮成女孩,換幾個錢活命。這種童養媳明面上說是收養,但私底下還是要意思意思給幾個錢的。
七生爹娘暴怒,拉著小孩就回原地要找那對夫妻算賬。哪裡還找得到人啊,拿了錢早走了。七生爹娘吃了啞巴虧,一氣之下把小孩扔在原地。回家後七生問人呢,夫妻倆說丟在原地了。一家子心情不好,早早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七生還沒起來。七生娘去叫他才發現被窩裡竟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七生,一個赫然是昨天的那個孩子。小孩縮在七生懷裡,睡得香甜。原來昨天七生半夜偷偷出門,把等在原地瑟瑟發抖的小孩領了回來。
夫妻倆說收養一個男孩有什麼用,又要把他帶回去。七生把小孩緊緊抱在懷裡,哭著喊著不要把弟弟丟掉他會餓死的。小孩縮在七生懷裡發抖,「哥哥」「哥哥」地直叫。
七生爹娘又氣又笑,氣的是被騙走攢了多年的錢,笑的是兩個孩子只認識了一天就親得骨肉相連似的。
夫妻倆終究不是什麼鐵石心腸,七生又吵鬧得厲害,便留下了小孩,權當養了第二個兒子,以後大了還能幫忙農活。
七生歡天喜地,拿自己的新衣裳給小孩穿上,手拉手帶他出去玩。從壓箱底的棉襖裡把去年過年存到現在的兩文壓歲錢挖了出來,買了個大肉包給小孩吃。小孩子聞了聞肉包的香氣,遞給七生:「哥哥,吃,吃。」
「你吃吧,你吃吧。」
小孩堅持:「哥哥,吃,也吃。」
七生摸摸小孩的頭:「真是好孩子。」
七生接過包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包子皮,又遞給小孩,說:「哥哥吃了,都給你吃吧。」
小孩大概很久沒吃過肉了,吭哧吭哧,吃得很香。
「你叫什麼名字啊?」七生問。
「……?」小孩疑惑地望著七生。
七生撓撓頭:「你爹娘叫你什麼?」
「娘叫我,小、小寶。」
七生拍掌:「我叫七生,你是我弟弟,那你以後就叫八寶!」
「哦。」八寶點點頭,似懂非懂。
八寶常粘著七生,說些不著邊的話,小時候還能當是天真爛漫,可大了幾歲還毫無改變。七生爹娘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不管過了幾年,八寶依然一團孩子氣,舉止幼稚,說話天真。
「你們家八寶,怕是這個──」隔壁的王大娘指了指腦袋,「不行。」
七生爹娘無奈,傻一點沒關係,有力氣就行,能做農活就行。可也許是小時候餓壞了身體,八寶身體特別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七生心疼弟弟,常常自己幹活,弟弟乘涼。七生爹娘心疼七生,起了要把八寶送走的主意。
八寶十三歲那年,村子裡來了個老琴師,拉胡琴唱小調,賺些小錢。看到來聽小調的八寶便起了收個小徒弟的心思。
傻子沒關係,有個人幫我敲銅鑼招攬客人收銅錢就行,老琴師說。
七生爹娘趕緊趁七生不在,把八寶騙出門去。只跟八寶說老琴師要帶他去鄰縣找七生,八寶就興高采烈地跟著老琴師走了。
心頭寶 4
三天後七生從鎮上做短工回來了,還沒坐下喘口氣就開始找八寶。兩口子一五一十跟七生說了。七生聽了之後臉色鐵青,不發一語就往門外走。他爹拉住他問:「你幹嗎去?」七生說:「我要去把八寶找回來!」
七生娘歎氣說:「又不是把他丟在荒郊野地,是讓他去學手藝去了,他好歹總要學一門手藝吧?難道他大了還要靠我們家養?養不起啊。」
「學手藝可以在自家學!幹嗎非得走南闖北?渴了沒口熱水喝,餓了沒有熱飯吃,下雨了還沒有自己的屋子躲!我得去把八寶找回來!」
七生爹娘拉不住七生,就讓他去了。就不信都走了三天了,七生還能把人找回來!
七生爹娘沒想到的是七生真的去找了,沿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問過去。
小地方沒有什麼新鮮事,一個拉胡琴的老師傅,後面跟著一個瘦弱的小徒弟──知道知道,前天才來過!
熱心的村民一一告訴七生,老琴師從哪裡來、唱了哪些小調、胡琴拉得悲涼冷淒旁邊的小徒弟聽得眼淚汪汪、又準備帶著小徒弟到哪裡去。
十五歲的少年身上就帶著做短工賺來的幾十文錢,餓了啃冷饅頭,渴了喝溪水,困了就在土地廟歇一會。兩天後走到一個鄰縣的村子,村民說老琴師昨天剛走。
七生幾乎要絕望,抓著人家問:「他們去了哪裡?!」
村民被他嚇了一跳,「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們隔壁有兩個村,指不定去哪一個了吧。你找他們幹嗎啊?」
七生沒心思回答,抬腳就要走。村民又說:「說到那個老琴師的小徒弟,真夠傻的,昨天哭鬧著不跟他師傅走。」
「什麼?!」七生急忙停住。
原來八寶一開始跟著老琴師走,想著要去找哥哥,興高采烈。老琴師走走停停,八寶蹲在旁邊聽他拉胡琴唱小調也覺得挺有意思的。可這樣過了三四天,老琴師還是走走停停,一句都沒提找哥哥的事。八寶問老琴師,老琴師不知道八寶一股傻勁,直接跟他說你爹娘讓你跟著我了。
八寶說那我哥哥呢?
什麼哥哥?你爹娘騙你的,傻子,他們嫌你傻呢!跟師傅走吧!
八寶不願意了,他吵著鬧著哭著喊著就是不走就是要找哥哥。老琴師是喜歡清淨的人,哪裡受得了八寶這麼折騰。
「好吧,要走你就走吧!我也不強求!」老琴師說完一人拿著胡琴走了,把八寶留在原地。
可憐的八寶哪裡記得回去的路,村裡的人勸他還是跟著老師傅一起走吧,他堅定地說:「我哥哥會來帶我回去的!」
七生到的時候看見一個瘦弱的孩子坐在土地廟的門檻上,雙手托著下巴,直直望著遠方的道路。旁邊圍著許多小孩,笑話他:「傻子傻子,爹娘不疼,哥哥不愛,只能做個小乞丐~」
八寶不理他們,只是焦急地望著前面的道路。
七生上前,輕輕喊了一聲:「八寶。」
八寶抬頭,眼淚滾落下來。
七生心揪成一團,輕輕說:「不哭,不哭,哥哥帶你回家。」
旁邊的一群孩子見八寶哥哥真的來了,急忙作鳥獸散。
七生上前要擦八寶的眼淚,手啪地一下被八寶打掉。
「八寶?」
八寶的淚掉得更凶了,「哥哥,壞蛋!壞蛋!」
七生一把抱住他,連連點頭:「哥哥是壞蛋!沒能早點找到八寶,八寶等了哥哥很久了吧?」
八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從昨天一直等到今天,太陽升起又落下,雖然跟別人說哥哥一定會來找他,可是越等越心慌,如果哥哥也像爹娘一樣不要他了呢?被丟棄的委屈被嘲笑的委屈,在看到哥哥的時候一股腦全發洩了出來。
「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哥哥背你回家。」七生從懷裡掏出早就給八寶買好的松子糖。
七生背著八寶,走在回家的路上。八寶兩條細細的胳膊纏著七生的脖子,左手還抓著一包松子糖。
「哥哥,餓不餓啊?」
七生搖搖頭。
悉悉索索一陣聲響,一顆松子糖遞到七生嘴巴前。
「給你吃。」
七生笑著張開嘴,松子糖香香甜甜的味道在舌頭上擴散。
七生對著牆微微張開了嘴巴,十五歲時的松子糖香氣似乎還殘留在他的口中,連同八寶手指在他唇上留下的觸感。
涼涼的,柔柔的。
七生有些恍惚。
心頭寶 5
第二天一早吃完飯,七生真的要帶八寶去鎮上。七生他爹磕磕煙袋,說:「你還真帶他去玩啊?吃飽了撐的!」
「我去鎮上有事。八寶,走吧。」七生笑著叫。
八寶一大早就撅著嘴,對七生不理不睬的,此時聽七生叫他也不應,翻翻眼睛,看著屋頂。七生明白他還在為昨晚的事生氣,臉上裝出來的笑容不由得暗淡了幾分,「八寶,真的不跟我去?」
金蘭在旁邊笑著說:「大哥回來後八寶真不一樣了,連脾氣都特別大。」
七生他爹作勢要打八寶:「你小子只會跟你哥耍脾氣!」
八寶嚇了一跳,蹦起來躲到七生背後去,露出兩隻眼睛偷偷瞧他爹。
「他不去就算了,七生你有事就自己一個人去,省得帶著他,煩!」
八寶抓緊了七生的衣角。七生安慰他:「別聽爹的,我帶你去的,走吧,好不好?」
八寶還是不理他,但自己先出了門。七生也跟著出了門。
小鎮很近,就在七生他們村不遠,走路還不用半個時辰。時值初冬,天氣晴朗,日頭暖暖。因不是趕集的日子,所以一路上行人寥寥。
八寶在前頭賭氣疾走,不一會就出了汗,覺得熱,便停下來脫了棉衣。七生上前幫他擦汗:「賭什麼氣呢?走得這麼快,等下吹風著涼了怎麼辦?」
七生拉著他,在路邊樹下找了塊石頭坐下休息。
八寶嘟噥:「我才沒賭氣!」
「那是誰早上理都不理我的?」七生逗他。
八寶瞪他:「就不理你!」
七生苦笑:「我都三年沒見著你了,才回來,你就生氣不理我。」
八寶聽他提起三年,眼圈都紅了:「你不要我了。」
七生急忙說:「昨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沒有不要你,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八寶眼眶裡聚滿淚水:「回來了,你還是不要我。」
七生慌忙伸出手掌托著八寶的腮,用麼指輕輕擦掉他的眼淚。可八寶的眼淚還是一顆一顆滾落下來,顆顆都砸在七生心上。
這三年積攢下來的、本應該在昨天爆發卻深深壓住的思念,被八寶的眼淚砸得奔湧而出。七生一把抱住八寶,緊緊地箍在自己懷裡。
「八寶……八寶……」
八寶頭埋在七生懷裡,嗚嗚地哭訴:「你去了那麼久……都不回來……過年都不回來……爹說八寶不能鬧……七生是去賺錢養八寶……八寶鬧了七生就不回來了……」
七生抱著他喃喃說:「傻八寶,我怎麼會不要你呢?我這三年來在京城,天天想你,你知道嗎?我巴不得早些回家看你,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居然……」
八寶抬頭看他,七生猛然醒悟過來,閉了嘴巴。
七生看八寶滿臉眼淚鼻涕,掀起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八寶的臉。八寶破涕為笑,指著七生的衣角:「髒,髒。」
七生看他眼睛笑得彎彎,跟三年前一模一樣,不禁說:「三年了,八寶怎麼都沒長大呢?」
八寶反駁:「八寶長大了,成親了!七生才沒長大,沒成親!」
七生沈默。八寶見他沒反應,推他。
「爹說長大的人都要成親的,八寶要成親,以後七生也會成親。」八寶湊到七生耳朵旁小聲說:「你不要跟爹說呀,成親好麻煩的,我不喜歡。為什麼會有一個不認識的人跟我睡一起呀?」
七生望著八寶苦笑,他想起金蘭的話,八寶還是一個孩子呢。
八寶把頭蹭到七生懷裡:「是不是因為我成親了,所以你才不跟我睡啊?」
「你成親了,就不能總是跟我睡了。金蘭才是你最親的人。」
八寶怒喝:「我跟七生最親!」他一把抱住七生,頭親暱地在他懷裡蹭來蹭去。
七生一愣,抱緊他問:「真的嗎?」
八寶連連點頭。
七生看著他純潔無暇的目光,心神蕩漾,用盡全力才使自己的雙唇落在八寶的額頭而不是唇上。
他貪婪地親著八寶光潔的額頭,喃喃道:
「八寶……八寶……」
心頭寶 6
兩人休息了半天才又開始上路。八寶不再賭氣,開開心心抓著七生的手,搖來晃去。到了鎮上,八寶更是四處亂竄。七生拉著他,給他買了許多糖果糕點。等八寶玩夠了,吃飽了,兩人才打道回府。
回來後七生爹看七生兩手空空,八寶滿載而歸,罵八寶就會花錢,七生也由著他浪費。七生說:「我好久沒帶八寶出去玩了,讓他高興一點沒事。」
七生邊說著邊拿出一個細細的銀鐲子:「這是給金蘭的見面禮。我不知道八寶成親的事,要不在京城就給你買點好東西了。」
金蘭推拒著不肯要,七生爹發話:「你就收下吧,七生論輩分是你大伯,給你點東西應當的。」金蘭便收下了。
七生說:「八寶要你費心了。」
金蘭謝了七生,端了飯菜上桌。一家四口圍在桌子旁,在跳動的燭火光中吃飯。八寶路上吃了太多米糕,現下吃不下去飯,被七生爹揪著耳朵罵。八寶拿出剩下的果脯糕點,皺著臉說:「給你,不要揪我耳朵。」
金蘭給七生爹盛飯:「他吃不下就算了,難得他哥帶他出去玩。爹你別氣了,菜都涼了。」
八寶湊到七生面前:「耳朵痛。」
七生輕輕揉著他耳朵,沈浸在一家人的熱鬧圓滿中,他有很久沒有這麼熱熱鬧鬧地吃頓飯了。不管怎麼樣,八寶還在他身邊,還粘著他,說八寶跟七生最親,這樣就足夠好了。他該把心裡那些見不得人的念頭全都收起來。
吃過飯七生說有事情要跟大家商量。七生爹坐在門檻上抽煙,八寶斜眼看著被收在櫃子裡的果脯,金蘭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說:「你們男人家商量,我去隔壁王大娘那裡坐坐。」
七生叫住她:「這事你也聽聽。」
七生爹敲八寶頭:「你哥說正事吶,好好聽著!」
七生開口:「我這三年攢了一筆錢,回來就是想做點小生意,開間小店。王老闆幫我看中了地方,我今天去看了,挺好的,租金也公道。」
七生爹問:「做什麼生意?」
「賣滷麵,在京城的時候跟一個老師傅學的。」
「這生意能做得起來嗎?」
「應該沒問題。那店在三岔路口,進出城的都要經過那裡。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想叫八寶過去幫我忙,按月給他工錢,也算給八寶找件事做。金蘭你看這樣行嗎?」
金蘭喜不自勝,連連點頭。八寶做不了農活,又不會手藝,如果能去七生店裡幫忙,那是最好的了。
七生爹咳了一聲:「他能行嗎?到時候給你添亂──」
「不過就是端面洗碗,八寶能行的,是不,八寶?」
八寶還掛心著被收起來的果脯,茫然轉頭:「什麼?」
七生爹痛心疾首:「你看看他這傻樣!」
七生摸摸八寶的頭:「叫你幫我做事呢,好不好?八寶行不行?」
「好!」八寶用力點頭,「我能幫七生!」
半個月後七生的店開了。兩文錢一碗滷麵,裡面有大白菜有香菇有肉有蝦米,味道好價格公道,生意自然好。早起做生意的小販,晚歸的商人,趕集的鄉民,經過三岔路口的時候都被那香味引得肚子咕咕叫。七生忙得團團轉,八寶也暈頭轉向,打破了好幾個碗。
吃麵的客人們逗八寶:「哎呀,今天打破幾個碗啊?我們都沒碗吃麵咯。」
八寶臉漲得通紅:「今天沒打破,沒打破!七生買了許多碗的!」
「哎呀,你哥要虧死咯,錢都花在買碗上面。」
八寶氣哼哼地躲到後面洗碗去了。
七生端著面上桌,笑著說:「你們別逗他了,他會當真的。」
送走最後一個客人,七生關了店門,到後面一看,八寶果然在後面生悶氣。
「餓不餓?要不要吃碗麵再回家?」七生坐在他旁邊,低頭溫聲問。
八寶埋頭洗碗,沒回答。
七生抬頭看看天色,都暗了,心裡不放心,說:「今天怎麼沒早走?天都黑了。」
家裡沒多餘的房間,七生就搬來鎮上的店裡住了,八寶仍舊住家裡。
「他們說我偷懶,你還沒關門,我就走了。」
七生一聽就知道又是那些常客在逗八寶,便安慰他:「傍晚客人就少了,我自己一人應付得來。太晚了,你回去我不放心。」
「碗還沒洗完。」
「我晚上洗。」
「我是不是沒幫到七生的忙?是不是很沒用?」
「胡說!沒有八寶的話,我有兩個頭八隻手也忙不過來啊!」
「真的嗎?」
「真的。八寶的碗洗得多乾淨,桌子擦得亮堂堂,能當鏡子照。」
八寶被七生幾句話哄得迷迷瞪瞪,相信了自己是個出色的小夥計之後才開心起來。
七生實在不放心,便說自己回去吃頓飯,跟八寶一起回家。八寶一聽,開心極了。一路上抓著七生的手,直往前奔。
月亮升起來,照得天地間一片亮堂堂,七生心念一動,脫口說:「八寶,我背你吧。」
在京城的時候,七生一次可以背兩大麻袋的大米,背一個沒幾兩肉的八寶綽綽有餘。
八寶歡呼一聲,跳上七生的背,雙手牢牢摟住七生脖子。
「這麼高興啊?」
八寶湊在七生耳朵旁回答,呼出的熱氣吹得七生耳朵發紅:
「高興呀!跟七生一起回家!」
天地間一片靜謐,只有八寶的笑聲在七生耳朵裡迴盪。
圓月緩緩灑落一地光輝,淺淺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
這就足夠好了,七生想,足夠好了。
心頭寶 7
這天從中午時分就開始下雨,到了傍晚雨勢不減反增,天地間一片霧濛濛昏沈沈。路上難見行人,做生意的早早收了攤回家捧著熱茶暖和,七生店裡也是難得的一片冷清。
八寶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簷下看雨,七生叫他:「快進來,外面冷。」
八寶跑進來,滿臉期待。七生歎氣,自己走到外面把凳子搬進來,看也不看八寶。
八寶自己說話:「哎呀,雨好大!」
晚上是不會有客人了,七生開始收椅子擦桌子。
八寶湊到七生面前,圍著他轉來轉去,不停地說:「雨下得好大。」嘮叨了一會,見七生彎腰擦桌子完全不理他,蹭地跳到七生背上。
七生嚇了一跳,慌忙扔了手裡的抹布,反手托住八寶,呵斥:「鬧什麼!」
八寶怕爹,才不怕七生,雙手趁機勾住七生的脖子,湊到他耳朵旁喊:「雨下得好大!」
「聽到了,聽到了,你都念了三百遍了。」
七生任憑八寶吊在他身上,關了店門,又背著八寶進了後面的小隔間,那是七生睡覺的地方。七生環顧了一下小隔間,果然忘記準備雨披了,問八寶:「早上出門沒帶雨披啊你?」
八寶高興地回答:「沒帶!」
七生把他放在床上:「我去做飯,晚上只能吃炒白菜跟香菇湯了,好不好?」
八寶連連點頭,抓著七生的手問:「讓我住這裡嗎?」眼裡滿是乞求。
七生點點頭,八寶歡呼一聲,討好地說:「我來做飯!」
八寶做飯時,七生好奇地在一旁看。八寶是在七生不在家的時候學的廚藝,七生吃驚又擔心,忍不住在旁邊指手畫腳,八寶拿著勺子揮舞:「你真煩!」
八寶的廚藝並沒有驚天動地,不算差也不算好。白菜有點淡,湯有點鹹,但七生吃得興致勃勃,連同焦掉的鍋底一掃而光。八寶對自己廚藝的信心空前高漲起來。
飯後七生燒了熱水,幫八寶洗臉洗腳。八寶不耐煩地踢他:「我自己會洗!」
七生拿起布巾擦他的腳:「金蘭幫你洗腳嗎?」
「幹嗎要她幫忙,我自己會洗!八寶自己會洗!」八寶以為七生還把他當小孩子,極其不滿地揮舞拳頭。
七生笑著抓住他的拳頭,包在手裡:「好了好了,快進被窩裡,免得著涼。」
七生端起水到外面倒了,自己站在簷下聽了一陣雨聲,吹了一會冷風才進屋來。八寶等他等得不耐煩,抱怨:「怎麼那麼久啊?」說著往裡挪了挪。
七生脫了外衣,熄了燭火。被窩暖烘烘的,七生心裡一熱:「你幫我捂了被窩?」
八寶轉身背對七生,紅了臉,只是在黑暗中看不見。
七生只覺得腦子裡的理智快要消失不見,急忙狠狠掐自己大腿,疼得倒吸一口氣。八寶以為他冷,轉過身來蹭到七生懷裡,把被子挪了挪。七生聽著懷裡平緩的呼吸,腦子充血地熬了一夜。
心頭寶 8
五更時七生一如往常睜開眼,夜裡冷,八寶與他緊緊抱做一團。七生心跳如鼓,急忙起身穿衣。八寶迷迷糊糊張開眼叫:「七生……」
七生給他掖了掖被子:「還早呢,你再睡會。」又找出今年剛做的新棉衣,加蓋在八寶身上。
八寶醒來天已放光。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早放晴了,風簌簌的,吹得臉生疼。天氣突然冷了許多,冬天已到。
七生已經開了店門,放下椅子,升了爐灶,洗好白菜。相熟的小販早早送來了麵條,七生進屋拿錢,看見縮在被窩裡的八寶,笑著說:「天冷了,你先穿我的棉衣。我買了包子豆漿,你快起來吃,免得涼了。鍋裡有熱水,你倒去洗臉擦牙。」
八寶哆嗦著用粗鹽擦了牙,又倒了熱水洗臉。到前面一看,已有趕早來不及吃飯的客人們坐在店裡。七生正忙著煮麵,抬頭見八寶穿著他的棉衣,人小衣服大,手都縮進袖子裡看不到,笑了出來。
八寶乖乖站到七生旁邊,準備端面。七生把他推到桌子邊坐下,端出豆漿包子說:「先吃包子。」
「七生呢?」
「煮完面我就吃。」
早上生意不錯,接連來了幾撥客人。過了飯點七生才閒下來,拿了饅頭蘸著麵湯吃。八寶挽了袖子收碗擦桌。
「這時候才吃飯吶?忙吧?」
七生抬頭一看,竟是金蘭。金蘭手裡拿著件棉衣,說是天冷了,見八寶昨夜沒回去,今天給他送衣服來。七生站起來,給金蘭找了張椅子。金蘭擺手說不用不用,把衣服塞給八寶,叫他去換上。
等八寶換好衣服,金蘭已經擦好桌子,收拾碗筷去洗了。八寶跑到後院井邊,叫金蘭不用洗。金蘭叫他去前面跟七生坐著說話,今天她幫八寶幹活。
這一早上,金蘭忙進忙出,拖地擦桌,灶台櫃子全都擦得乾乾淨淨。儘管七生說中午隨便吃吃就行,但金蘭還是去買了菜,快手快腳做了兩菜一湯──醋溜白菜,煎小魚跟蘿蔔湯。三個人剛吃完飯,客人就陸續上門了。金蘭手腳麻利,端面加湯,收碗擦桌,來來往往,穿梭自如。
客人們感歎:「哎呀,老闆,你哪裡請的人,這麼能幹?是不是你媳婦啊?」心裡想著這老闆也是個俊小夥,又勤勞肯幹,怎麼娶了一個「獨眼」老婆,雖然能做事,還是可惜啊。不料聽七生回答:「不是,是我弟媳,偶爾過來看看的。」哦,原來是那個八寶的媳婦,怪不得,怪不得。
又有客人起哄:「你弟弟都娶媳婦了,你怎麼還不趕緊娶一個啊?白天在店裡幹活,晚上給你暖被窩!」
「這大冬天的,沒人給暖被窩日子可怎麼過啊!」
「八寶你快來給你哥說說晚上有人給暖被窩的好處!」
八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跑到後院洗碗去了。
「哈哈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
七生也跟著笑,只是笑得有點苦澀。
傍晚八寶跟金蘭一起回了家,七生留在店裡。關了店門後,沒什麼吃飯的心思,七生隨便下了一碗麵,捧著蹲在後院的簷下吃了。四周寂靜,微微聽到隔壁小孩的吵鬧聲跟大人的呵斥聲。黑沈沈的夜,只有天上幾點星光,七生懶得點燭火,摸黑燒了熱水洗澡,早早上了床。
冷冰冰的被窩,七生哆嗦了一下,想起八寶。
這時的八寶正抱著膝蓋,縮在床角生悶氣,金蘭背對他躺著。八寶揪著手,低聲念:「我要去找七生。」
金蘭終於忍不住,恨恨地捶了一下床板,低聲怒喊:「你到底想怎麼樣?!」
八寶嚇了一跳,縮了縮身子,不敢出聲。金蘭咬著牙,恨不得剝開八寶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她思及這天自己的所作所為,也算是盡心盡力討好了。一早就巴巴地送了衣服過去,還替他幹了一天的活,又是擦又是洗,兩隻手凍得通紅。可他呢?就算是傻子也該知道人家對他好吧?!一路走回來,擺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搭理她!這算什麼!金蘭想起成親都已半年,可八寶的態度竟還將她當陌生人看待,不禁又委屈又氣。
八寶安靜了一會,又開口:「我、我要找七生……」
「七生!七生!你幾歲了?都十八了,成親了!整天七生七生,你還是小孩子嗎?!」金蘭氣得坐起來,指著他喊,「夜都深了,七生早就關門睡覺了!你不是明天就可以見到他了嗎?」
她聲音直抖,是氣的,也是委屈的。她委屈的是自己父母雙亡,無人為她做主找一門好親事;她委屈的是自己明明長得不差又肯出力幹活,卻因天生瞎了一隻眼睛而被好人家嫌棄;她委屈的是本以為丈夫雖傻,但好歹是個可以依靠的人,但她分明是嫁了一個什麼都不懂鞉B>B成天只會吵鬧的小娃娃!他竟像三歲小孩吵著要娘一樣吵著要哥哥,堅持不懈地縮在床角喃喃念著「要找七生」念了一個時辰!
八寶囁囁:「我要跟七生睡覺……」
金蘭翻來覆去地想自己的委屈,心裡就像被黃連浸過,苦到無法言語,不禁默默啜泣。她想,只要八寶來安慰她一句,她就原諒他的任性吵鬧。哪對夫妻的日子不是磕磕絆絆過的呢?只要他來哄她一句。
八寶終於下了床,在櫃子裡悉悉索索摸了一陣,像在找什麼東西。下一刻,一包散發著甜香的雲片糕擺到了金蘭面前。八寶怯怯地說:「給你,不哭。」
金蘭咬緊了嘴唇,眼淚無聲地落在雲片糕上。她正要開口,就聽到八寶說了一聲:「我去找七生了……」
八寶猶猶豫豫地朝門口走了幾步,想了想,轉身回來從櫃子裡又拿出一包東西。
「都給你啦,不哭。」
說罷出了門。
金蘭的眼淚把雲片糕浸濕了。她起身收起那包雲片糕跟果脯,重新關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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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時令蔬菜:大白菜,蘿蔔……
我差點寫韭黃炒蛋……
韭黃是春季時令蔬菜啊!
沒常識真辛苦……
心頭寶 9
「哥哥……」
「不許叫哥哥,叫我名字,叫七生!」
「哥哥……」八寶睜著眼睛,迷惑地看著七生。
「說了不許叫哥哥!」七生煩躁極了,拋下八寶獨自朝遠處走去。
「哥哥不要走……」八寶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七生狠著心,頭也不回地喊:「再叫哥哥我就不理你了!」
八寶慌了,急忙追趕七生,一邊跑一邊喊:「哥哥,不要走……哥哥……七生……七生……」
七生從夢裡驚醒過來,一時恍恍惚惚,只覺心如刀割。他想起從前自己硬起心要八寶改叫他七生,又哄又騙,最後威脅再也不理他了。八寶跟在他身後手足無措地哀求,他仍不理不睬。八寶哭了好久,最後在他的威逼下抽抽噎噎叫七生,不敢再叫哥哥。
他還記得八寶紅著眼睛問他,為什麼不能叫哥哥,他不要八寶當弟弟了嗎?
當初自己怎麼能那麼狠心呢?七生躺在床上,忽然一陣心酸。
「七生……七生……」
黑暗中傳來壓低的呼喚,七生醒了大半,是做夢還是……
「七生……」聲音裡已經夾著哭腔了。
七生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前面慌慌張張開了門。果然是八寶!
八寶又跺腳又搓手:「我叫了你好久啦,好冷好冷。」
七生趕緊把他拉進門來,摸摸他臉,又拉住他手,一片冰涼。七生心疼:「出什麼事了?怎麼連夜跑過來?」
八寶抽出手,往後面跑去。七生急忙跟在他身後,卻只見他蹬蹬脫了衣服褲子爬上床,拉過被子歡呼一聲:「睡覺咯!」
七生點了蠟燭,坐在床邊問:「怎麼突然跑過來?爹罵你了?跟金蘭吵架了?」
八寶瞪他:「沒有!」
「那怎麼──」
七生話還沒說完,八寶就一把把他拉下來,一個翻身壓在他身上,頭埋在七生肩窩說道:「睡覺!」
七生怕八寶著了涼,急忙拉過被子蓋上。八寶壓在七生身上,動來動去。七生急忙伸手制住他,啞著嗓子喝道:「別動!」
八寶玩性大起,越發動得厲害,雙手緊緊摟住七生脖子,連連喊:「我就動!我就動!」
七生只覺得全身的血蹭蹭往某個地方湧去,急忙抱住八寶,一個翻身,把他壓在下面。七生足足比八寶高兩個頭,壓得八寶無法動彈。八寶不死心,又掙扎了幾下。七生快要忍不住了,幾乎是咬著八寶的耳朵說:「乖,別動。」
八寶哆嗦了一下,果然乖乖不動了。
燭火微微搖晃,打在牆壁上的兩個影子重疊成一個,模模糊糊的一片。
七生湊在八寶耳朵邊上問:「怎麼突然跑過來?」
八寶縮了縮腦袋:「癢。」
七生抬起頭,八寶眼珠子左右轉動,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就是不與七生目光相對。七生看他神情就知道家裡沒事,忍不住捏住他的尖鼻子:「是不是偷偷跑出來的?」
八寶甕聲甕氣辯解:「沒有偷偷!」
「這麼晚還跑過來,路上很黑吧?爹生氣了沒?」
八寶使勁掰他手:「爹睡覺。很黑,沒有月亮,嚇死我了。」
八寶的手掌冰涼涼的,七生心疼,抓住他手往被子裡塞,「好好好,別鬧了,看你手冰成這樣。躺好了,我幫你捂腳,伸過來。」
八寶乖乖把腳伸過去,七生用兩隻暖乎乎的腳夾住了。八寶舒服地蹭蹭七生,抓住他的一隻胳膊。
「以後可別這樣了,天晚了,自己一個人走夜路多危險。」
八寶撓他胳膊:「我想跟你睡覺!」
七生撲哧一聲笑出來,揉他的頭髮說:「真是小孩子。」
八寶很不滿,兩隻腳丫子在七生腿間踢來踢去:「我不是小孩子!」
「八寶!」七生猛然喝道。
八寶嚇了一跳,抬頭見七生臉漲得通紅,伸手摸他臉:「七生怎麼了?」
七生一把抱住他,懇求:「乖,別動了,乖乖睡覺。」
七生太用力,八寶被勒得有點疼,忍不住扭動了一下,卻不小心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七生慌忙推開八寶。
八寶湊上前:「七生,硬硬的東西是什麼?」
七生大窘,不知如何解釋。
八寶一把掀開被子,在七生身上摸來摸去。七生急忙抓住他手:「幹什麼幹什麼!」
八寶好奇心頓起,七生越不讓他看,他越想看。
七生臉上幾乎要燒起來,忙著推開八寶。他怎麼這麼可恥,居然被八寶蹭一下就硬了!
兩人一團混戰,七生心裡有鬼手忙腳亂,竟讓八寶胡亂揮舞的爪子一把拍到襠部。
「啊!」八寶驚歎了一聲,湊上前神秘兮兮地,「七生,你尿尿的地方怎麼硬硬的?」
七生雖然臉上發燒,卻覺得奇怪,八寶怎麼問出這種問題……
「我的是軟的!」八寶又說,「你的跟我的不一樣啊。」
七生艱難地開口:「你……沒……這樣過?」
「嗯!」八寶點點頭。
七生驚訝:「可你……已經成親半年了啊……」
八寶滿頭霧水:「啊?」
七生心裡突然一陣狂喜,同時又深深厭惡著因這樣而狂喜的自己。
八寶,他的八寶……
七生一把把八寶擁入懷裡,激動地親著他的頭髮,喃喃念:「八寶……八寶……」
他的八寶還是一個孩子啊。
八寶莫名其妙,但眼珠子一轉,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伸出爪子,一把抓住七生要命的地方……
七生一驚,正想推開八寶,不料八寶的手竟然動了起來。
「怎麼跟我的不一樣呢?」八寶非常迷惑,手抓著那個東西,摸來摸去。七生苦苦熬了那麼多年,八寶每一個親密一點的動作都讓他痛苦萬分,現在無異於紙上點火。
七生根本無法推開八寶,他腦子裡的最後一根弦已經斷了。他不自覺地抱緊八寶,八寶停了手,掙扎了一下。七生握住他的手往自己的那個地方去,啞聲懇求:「好八寶,不要停……」
八寶以為七生難受,認真地摸來摸去,抬頭問:「七生,你還難受嗎?」
七生把什麼都忘記了,一直以來苦苦約束自己的自制力,在八寶面前不翼而飛。他低頭,親上八寶的唇,輾轉吮吸。
「七生……」八寶微微張開口,卻被七生的舌頭侵入。陌生的感覺讓八寶無所適從,他難受的扭扭身子。七生親他的耳朵、鼻子、臉頰、脖子、胸口,輕輕地舔著乳尖,八寶顫抖了一下。
「七、七生……」
七生抬頭堵住八寶的嘴,手往他褲子探去,那東西竟抬起頭了。七生興奮至極,什麼都顧不上了,一把拉下八寶的褲子,將自己的與他的弄到一起套弄起來。
八寶抱住七生,喘個不停,陌生的感覺一波波襲來,激得他腳趾都蜷縮起來。
七生順著他脖子往下,咬住胸前的一點,八寶抖了抖,發了出來,七生一激動,射在了八寶腿上。
心頭寶 10
七生的腦子漸漸清醒。
蠟燭燒了一大半,桌子上一灘紅色燭淚。八寶靠在他胸前喘氣,扭了扭身體抱怨:「粘,涼涼的。」
七生被雷劈中了一般,僵了手腳,八寶拉拉他的手。
七生低頭,八寶指指腿部。七生白了臉,下床拿布巾擦乾淨八寶腿部,手抖得厲害。八寶關心地問:「你冷了啊?」說著拉過被子,把自己跟七生包了起來,在被子裡朝七生做鬼臉。七生看他一派天真,越發覺得自己實在齷齪,忍不住伸手摸他臉:「八寶,你知道……剛剛的事……」
八寶打了個呵欠:「舒服,好舒服啊。」
七生沒想到他如此直白,不禁紅了臉。
八寶問他:「七生舒服嗎?」
七生慌忙跳下床吹熄了燭火,「睡覺!」
八寶湊過去在七生耳朵邊小聲問:「為什麼摸尿尿的地方會那麼舒服啊?」
七生恨不得地上有個縫能鑽進去,可八寶還是不依不饒,七生只好說:「沒有為什麼!這、這種事不要掛在嘴巴上……」
「哦……」八寶點點頭,他心裡其實也隱隱覺得這種事是很親密的,不能隨便跟別人說,於是又說,「我知道,不能讓人看到尿尿的地方,但是我跟七生最好,可以讓你看。」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也可以讓你摸。」
七生羞愧難當,八寶不懂風月之事,還以為這是什麼好玩的遊戲,自己抱著私心……
可難道自己不高興嗎?癡心妄想了那麼多年的八寶,夢到了無數次的八寶,竟然就在自己手裡射了,簡直跟做夢一樣。
這一晚上,七生就交替煎熬在愧疚與狂喜中。一會兒如墜地獄,渾身冰冷;一會兒如浮於雲端,飄飄然然。而始作俑者李八寶呼呼大睡,偶爾咂咂舌,磨磨牙,翻翻身。
第二天八寶心情很好,幹活還哼小曲,反倒是七生一整天心不在焉,煮麵忘了放鹽,算賬忘了收錢,最後早早關了店門。八寶磨蹭著還想留在七生店裡過夜,七生心裡有鬼,磨不過他,最後只好說一起回家。
晚上一家人吃飯的時候七生心神不定,看也不敢看同桌的金蘭,連他爹跟他說話也沒仔細聽。
「我說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七生爹怒喝。
「什麼?」七生終於回過神。
「你也二十了,不小了,該想想自己成親的事了。」
「成、成親……還早吧……」七生支吾。
「早什麼早!八寶小你兩歲都成親半年了!王大娘說那個李四的外甥女人長得秀氣……」七生爹絮絮叨叨,七生聽得心煩,卻不敢截斷老人家的話。他知道村裡跟他同年紀的人都已娶妻生子了,他爹無非是盼望著抱個孫子,可他……
他瞄了一眼八寶,八寶正在小聲反駁他爹。
「李大叔斜眼睛歪嘴巴,他的外甥女能好到哪裡去?」
「你說什麼?!」七生爹拿起筷子敲八寶頭,「吃你的飯去!你懂什麼啊,」
七生護著八寶的頭說:「過幾年再說吧,等店裡的生意穩定點,攢點錢再說。」
七生爹收回筷子,有意無意地說:「那也是,家裡也沒空地方給你做新房。」
七生一聽就知道他爹在含沙射影,急急喊了一聲:「爹!」又轉頭去看金蘭,金蘭低頭自顧自地吃飯,跟沒事人一樣,七生鬆了口氣。
隔天天還黑著呢,七生第一個起了床,他趕著要到店裡去。才打開門,八寶就揉著眼睛出來了。七生替他緊緊衣服:「怎麼這麼早起來?」
「我跟你一起去店裡。」
「還早著呢,你再去睡一會。」七生哄他。
「不要!」
七生拗不過他,兩人一起出了門。
冬天清晨的寒風冰冷刺骨,八寶不住地搓手。七生這時才注意到他提了個小包袱,一問才知道八寶要去他那住幾天。
「你得回家!」
「不要!我就要跟你一起住!」八寶撅嘴。
七生無法抑制地想起前天晚上八寶在他懷裡喘氣的樣子,登時心跳如鼓。
「不、不……」他想說這樣不行,卻吞吞吐吐說不出口。無法否認,他的心裡確確實實抱著一點不可告人的期待。
七生越加覺得自己齷齪了……
八寶哪裡曉得七生心思,他只要與七生待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開心。為了跟七生一起趕路,他提早起了床,此刻正瞌睡著,好幾次迷迷糊糊撞到七生身上。七生又心疼又無奈,只好背著他。
八寶趴在七生背上,又溫暖又舒適,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