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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代架空] 《卷阿》作者:爆琦【完結】(上集/下集) [打印本頁]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14     標題: 《卷阿》作者:爆琦【完結】(上集/下集)

《卷阿》(上集/下集)作者:爆琦

卷阿(上集)簡介:


        伯邑考與姬旦前往朝歌,為求紂王釋放被囚多年的父親姬昌,一路凶險,幸而姬發裝扮成小兵尾隨,不懂武藝的姬旦才倖免於難。姬旦雖覺姬發莽撞任性,但兄長的關愛與保護,在在讓他不忍責備。

        紂王接受伯邑考的請求,可太子武庚卻提議要與西岐小兵姬發比賽狩獵。聰明如姬旦,卻未算到自己有此一劫,竟墜馬重傷;為護弟弟的姬發,再度與蠻人豐將大打出手……
        
        不過你也莫怕,若真到難以挽回的那一日,我必定永世相伴你左右,以我之眼替你之目,以我之腳代你之足,讓你便與常人無異。

人物簡介:

姬發:

  周武王。他繼承父親的遺志率兵伐紂,建立了周王朝,成為歷史上的一代名君。

姬旦:

  周公。他輔佐武王滅商,在武王死後攝政撫孤,制禮作樂以仁治國,是古代著名的政治家。

姬昌:

  周文王。殷紂時為西伯侯,因其子武王有天下後,追封為文王。

姬奭:

  召公,武王之弟。他輔佐武王滅商支持周公攝政,並在三叔之亂中助周公平定叛亂,威望頗高。

姜尚:

  名望,呂氏,字子牙,周代齊國的始祖。他輔佐武王滅商,是史上最享盛名的軍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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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16

卷阿(上集)

第一章

  白雲,綠蔭,暖陽明媚如水,和風斜斜催歸。

  寧靜的山路,隨著陽光的延伸,漸漸地擺脫森林的濃墨。

  一位長身玉立,外型俊雅的青年勒馬止步,回望他身後那隊在青石道路上緩行的人馬,最終抬眼看了看頭上迎風招搖的樹木嫩枝,忍不住悠悠歎了一口氣。

  「大哥,我們就快到達朝歌,你別太過擔心。」青年身旁與他同樣拉住馬匹的少年,淡淡地安慰道。

  這少年的語聲平緩而有力,稚氣未脫的白玉臉頰微露沉穩,使得他小小年紀卻更顯丰姿秀雅、儀表非凡。莫名地,他的話竟然可以讓人在瞬間安下心來。

  「旦,謝謝你。只是此去朝歌路途遙遠,你年紀尚幼卻隨我遠行,加之你並未習武,如何禁受得住這一路風塵寒霜?我這個做大哥的當真是愧對於你,如今看來,你還是應該與二弟同留西岐才是。」

  青年微笑著望向少年,見到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透出來,淡淡地散在弟弟的發上、瞼上與冠眼衣擺,匆明匆暗,倒使弟弟臉上平常的凝重莊穆之態更增了些生動飛揚,就連少年往日裡那雙犀利的眸子,也在這瞬間顯得幽魅了不少。

  「父王被囚七年,如今才有一現生機,有此良機我等自當前去迎接。」名喚旦的少年溫言寬慰:「大哥平時治理西岐費心勞神、憂慮過重,你不必煩惱這種小事。」

  「難怪父王平日最疼的就是你,與旦相談,總會使人心神愉悅。」青年長笑之中兩腿輕夾,胯下坐騎便飛快向前衝去,他拋開之前的曦噓短歎之態,轉瞬間顯得更是神采奕奕,意氣風發。

  這一隊向著朝歌進發的人馬來自西岐,此行的目的是向殷紂王奉獻厚禮,以求贖回被囚牢室整七年的西伯侯姬昌。領先的青年便是姬昌長子伯邑考,跟隨其後的少年是姬昌第四子姬旦。

  西伯侯姬昌下獄之後直至今日,紂王才許西岐臣下探望,所以伯邑考立即親自帶上由西岐近臣們費盡心力、在四方尋來的寶物與美女,前往朝歌贖父。

  他們這一路急行,雖早已疲憊不堪,但都不願放緩腳步。

  直至這日午後,伯邑考拿出地形圖觀看,方知距離朝歌已不遠,他們這才放慢行程稍作休息。

  就快穿出這條綿綿不絕的林蔭山路,伯邑考心情亦佳,他回首望向其弟經染風霜而稍顯憔悴的面容,不禁微起憐惜。

  「旦……」

  就在伯邑考正欲詢問姬旦可還要再歇息一會兒之際,林間一枚烏黑之物夾雜著「呼呼」聲響,匆然迅猛地向著姬旦雙目襲來。

  伯邑考不及細想,立即拔出腰下青銅刀挑開那物。饒是他反應快捷救下其弟,但姬旦的臉頰仍被那物劃出一條長長口子,鮮紅的血絲立刻跳湧而出。

  那物去勢未停,歪斜再向前飛得幾尺,最後釘在裝有進貢之物的馬車車轅上。

  兄弟二人定睛看去,發覺它是一枚圓形鏈球,四面鑲有小齒鋒利無比,現已鑲進車轅足深三寸。

  不待伯邑考反應過來,圓形兵刀跟著被人倒提從車轅中呼嘯而出,狠狠向他二人卷擊而來。

  伯邑考連忙舉刀抗迎,「匡當」一聲,他的刀身被那圓球鏈捆繞——原來這兵刀連有一枚強勁皮筋。伯邑考一時間也分不清是何物之筋,只是這球面上刻有栩栩如生的古怪飛禽,卻是好生奇特。

  這一分神,伯邑考只覺虎口震麻,手中武器已被那兵刀奪去。

  姬旦在旁邊看得真切,他立刻將掛在腰間的短劍遞到伯邑考掌中;他雖不習武,但首次遠離家門,身上自是備有兵刀。

  此時滴溜溜的呼哨聲四起,樹叢中躍出二、三十人來,全部身披獸皮,手執利刀,對著西岐一行人兇猛擊殺。

  這伙怪人動作極其迅捷,如同野獸一般凶悍,那領頭之人出手更是毒辣,但見他身形高大,右手握著一柄彎彎的尖刀,霎時已剁進兩位西岐將士的咽喉,而他左腕纏繞之物,則正是搶去伯邑考刀具的奇特兵刀。

  伯邑考快步搶上,舉劍封住那人凌厲的攻勢,不一會便抽不開身來,雖不危及生命但也險象環生。

  姬旦在一旁瞧著心中暗驚,他知伯邑考乃西岐文武雙全之士,向來在眾兄弟之中能力出眾,如今陷入苦戰,想來對手甚是厲害。

  姬旦年紀雖幼,但在兄弟裡素以多謀善斷而著名,他見來人看似蠻族而且毫不掩面,加之對方先前無聲無息伏於林中,清楚他們早已心生歹念。為今凶險,他立刻轉身令車伕速帶準備進貢給紂王的珍寶離去。

  車伕見襲擊他們的蠻人臉上,畫的圖案有如惡鬼一般猙獰恐怖,砍剁之時口中還興奮呼喝不已,加上眼前殘肢斷骨、血肉橫飛,早嚇得面無血色縮在車頭髮抖。

  而其它幾輛馬車中安置的十名進貢給紂王的美女,何曾見過如此血腥場面,也是尖聲嬌呼擁成一團,霎時場面一片混亂。

  「別慌!過了這山林就沒事了!前面有官兵迎接,我自會令人護送你們離去!」姬旦喝止眾人驚叫,他雖然文弱,但神色鎮定自有一股尊貴之氣,尤其那雙溫和的黑眸,在這種時刻突現安撫功效,立刻讓弱女們定下神來。

  但那車伕的感受卻並非如此。經姬旦嚴肅的眼神一逼,他竟然猛打幾個哆嗦後不由自主停止顫抖,木偶似地乖乖呼叱馬匹向前馳騁。

  同時姬旦喝令他身周護衛趕去護送,眾將不敢逆他之意,抽身去得大半。這樣一來,姬旦身邊的護衛更少。

  伯邑考瞧在眼裡心中更急,卻不料他面前的對手猛砍兩刀,居然策馬橫衝過去,來到姬旦馬前縱身魚躍,一下子就將人撲下馬來。

  西岐眾兵大驚,急忙上前搶奪,然而那蠻人卻咧嘴一笑,只用手狠捏姬旦的脖子,霎時讓他面露痛苦之色,眾人便再不敢搶上硬奪。

  「你這人倒夠倔,竟能忍住不叫出聲來。」那蠻人伏嘴在姬旦耳邊說著,露出白生生的尖牙,與他身上的獸皮相襯倒真如野獸一般凶悍,「不過你在白費力氣,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說著,蠻人身後飛出四道繩索,分別套向前行的幾輛馬車車轅,只聽得「當當」數聲,車隊便被迫停了下來——卻是那些繩索盡頭連著獸爪一般的勾子深入木轅,西岐眾人竟是拉扯不動。

  蠻人身後那些拋出爪繩者同時打馬回跑,車隊立刻隨之急退。護衛眾兵抽刀猛砍,但那些深翠色的繩索卻是絲毫未損,西岐兵士見狀禁不住又驚又急。

  「你們是佳夷人?」

  姬旦一眼就認出此繩被無數罕有海味與山中奇珍的體油所浸泡,是以堅韌無比,尋常兵刀難以砍伐;加之這伙蠻人用的兵器上刻有他們的圖騰——鳥,他便更是認定對方的身份。

  但轉念想到來人不居此地,只是每年向朝廷進貢珍鱔,此刻卻出現襲擊他們,姬旦心中更是奇了。

  「想不到你年紀小小見識倒不錯。」蠻人眼裡露出稍許驚奇,他轉過姬旦頭顱仔細瞧他容貌,目光中又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讓我教你一件事——戰場上把武器送給別人會有什⼳後果!」

  說著,他拎過姬旦前襟,高舉彎刀對著手中人的胸膛就直直剮下。

  就在這時,兩枝白羽箭流星般地射向馬車,一舉擊斷四條怪繩,臂力之強舉世罕有!未等抓住姬旦那蠻人吃驚的嘴合上,對方下一根箭已至他顎前。

  饒是這蠻人強悍,也不得不倒身躲避這一箭;姬旦被他捏住站立不穩,身形也隨之下落。

  發箭之人飛般掠上前,虛晃一刀,逼得蠻人滾身閃避,姬旦自然就讓出刀之人帶了回去,牢牢圈在懷內。似確定懷中之人真正平安無事後,來人才一把將姬旦扯在身後護得周全。

  伯邑考見兄弟無事便放下心來,當即率眾擊殺來犯蠻人。他見迎救姬旦之人身著西岐尋常小兵服飾,頭戴盔甲掩其大半邊臉,倒瞧不清眉目如何。

  但見此兵擅於競技,力大驚人且刀法辛辣,不消幾刻便與那搶上重新拚殺的蠻人頭領鬥得興起,同時還兼顧身後姬旦的安全,卻仍能游刀有餘。

  之前伯邑考已領略蠻人頭領的能耐,如今見有人與他廝殺不分上下,心中不禁大奇:怎⼳西岐帳下進得如此能人,自己竟會全然不知?

  突然殺進的這名神勇小兵,瞬間使局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儘管他此刻與那蠻人頭領都似碰上生平對手一般雙目放光,殺得高興,全然不顧身周之事,但是這幾下變故對伯邑考來說已大大有利。

  他此刻沒有後顧之憂,帶領身邊士兵很快就擊退了其餘蠻人的侵犯,同時慢慢地向激鬥中的兩人移來。

  姬旦皺眉看向他的救命恩人,暗自思索。他的神情落入那小兵眼裡,小兵立即晃身三刀捲向蠻人腰腹要害之處,腳下步子微錯,兩人越打越遠,漸漸離開姬旦身邊。

  與此同時,伯邑考帶著他的護衛過來正待上前相助,姬旦卻伸手阻攔,「趕上馬隊要緊,此人勇猛不需相助。」

  伯邑考頗為不解其弟用意為何,不過他見眼下那蠻人頭領身邊只剩下幾名敵人,加之那小兵身周亦有數名西岐勇士,所以也就聽從姬旦的建議。

  那兵見他兄弟二人拉馬轉身離開,這才長吁一口氣放下心來,穩定心神,繼續揮刀向蠻人頭領砍去……

  不消幾刻,伯邑考與姬旦便追上已衝出林區來到渡口的馬隊。西岐眾人稍作整理、收拾乾淨了,伯邑考才仔細詢問那小兵的身份。

  這一問之下,才知那兵從西岐境內隨軍出發,竟無一人知道他是哪位將軍帳下的士官!而那兵平日裡也喜歡獨行,問起他相貌來更是奇怪,竟然沒有一人曾經仔細看清知曉!

  那兵莫不是什⼳包藏禍心之人?只是,他如何混進來?伯邑考心中起疑。

  這時船到來,他只得令眾人先行,轉眼卻見著那小兵已帶著幾人追來。

  匆匆趕來之人看似非常焦急,生恐西岐將宮將他拋下,連忙從馬上縱身而起,幾個起落便停在伯邑考兄弟的船頭,他見著姬旦銳利的眼神,連忙低頭急急側身從西岐四王子身旁避過。

  「這位小兄弟……」

  不待伯邑考詢問對方身世的話說出口,一邊沉默不語的姬旦突然伸腿,一腳掃在他救命恩人的屁股——

  「咚」的一聲,讓對方從船頭摔下墜人大江中。   

  由於這小兵與姬旦兩人站立的位置剛好二剛一後,而此人想來自負一身神力,完全沒有防備這位文弱的西岐四王子,加上他腳步錯落閃避伯邑考的目光與追問,所以竟讓姬旦一擊得手。

  「好個沒良心的臭小子!」那青年士兵雙臂撥浮,轉瞬便浮上來、兩手搭在船簷邊上氣吼吼地大呼小叫。但他突然見到姬旦變得冷冷的面容,立刻回過神,滿臉堆歡並壓低聲音問道:「四王子,您這是做什⼳?」

  「二弟,到這時你還想裝到什⼳時候?」將此情形全部看在眼裡的伯邑考歎道,一面搖頭一面對那兵伸出手臂。

  船邊吊著的那人,就藉著伯邑考這一手之力再次上得船來,取下盔甲,露出一張飛揚飽滿的俊臉。

  他舉腕將濕淋淋的頭髮抹在腦後,更顯英姿勃發——此人正是姬昌第二子,以高超武藝聞名四方的西岐二王子姬發。

  姬發似惱非惱地瞪了他弟弟一眼,轉頭對著伯邑考訕笑道:「不知大哥為何認出我來?」

  「先不論你這身蠻力,讓平時溫厚純良的旦這般對待的人,當今世上除你之外,誰還有此殊榮?難怪你能輕易混入軍隊讓我不得覺察!」伯邑考淡淡地說道,接著臉色一沉,「臨行前我令你看守西岐主持政務軍機,你怎⼳就拋下一切緊要之事,偷隨我們而來?」

  「大哥,家裡的事我讓三弟暫代我處理,還有大臣們輔佐……應該不用擔心。」姬發摸著頭連忙解釋。

  伯邑考替代父王治理西岐,費心盡力且政績卓著,兄弟們一向對他敬服,所以姬發也不敢再嬉笑胡說。

  「真是胡鬧!姬鮮遺是個小孩子,你怎⼳能讓他作主管理西岐?」

  伯邑考斥責姬發,使得後者不住給姬旦打眼色,讓他幫著說幾句好話。

  可是,姬旦只是雙眼一翻就調過頭去。這般情形看得姬發差點沒哽住氣去,他最疼的老四就只對他如此無禮!

  「大哥,你們思念父親所以才不顧危險親往迎接,我也同為人子,又怎能安心待在西岐等候你們歸來?」姬發恨恨瞪了姬旦一眼,轉眼卻正色對伯邑考沉聲說道,言真意切,讓人無法責難。

  「我就是知道此行危險,加之紂王心意不可揣摩,所以才要你留在西岐。」伯邑考瞧姬發神色真誠,面色才緩和些許。

  然而再見著他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弟眼神裡全是衝勁,想到姬發不顧大局的莽撞行為,伯邑考心裡仍足禁不住發火,「如果我三人都有不測,你讓西岐民眾……」

  「既然我已前來,如今要回去也不成了。你怪我也沒法!」姬發眼珠子一轉,看到伯邑考還要再訓下去,不由得聳肩搖頭,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出來蠻混。

  「大哥,二哥說的也是。此刻令他回轉西岐也不太可能,不如就讓他同行而去吧。」

  一直在旁邊沉默的姬旦卻在這時插話進來相勸:「日後到了朝歌,我們不向官員報上二哥也同來便是。」

  「唉,你們……也罷,二弟天性好動,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獨行不語,想必讓他難受萬分,也算做教訓了。」伯邑考只得搖頭令兵士起錨,一面吩咐姬發快去換下濕衣。

  姬發大喜,知是伯邑考已然允許他跟隨前行。

  他看著姬旦向船艙走去,趁著伯邑考不注意上前幾步,來到姬旦身後,輕輕扯了扯對方衣袖小聲埋怨。

  「老四,你這臭小子,為何要踢我下水?還有剛才你也不在大哥面前幫我說話,明知大哥和爹最是疼你!你替我說句話難道會腰痛⼳?」

  「二哥你行事魯莽、輕重不分,大哥訓斥於你自是應當;加上先前那一腳,亦讓你明白什⼳是上命不可抗!」姬旦輕笑一聲,眼角微挑看著他這位高大性烈的兄長在聽完這番話之後,氣得直捏雙拳的模樣,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你們倆在嘀咕什⼳?難道還準備大鬧朝歌?」伯邑考在船頭笑暍道。他沒有真生氣,因為他知道姬發與姬旦畢竟乃同母所生,他二人向來投契,感情在眾兄弟之中可算是最好。

  不過這話聽得姬發不敢造次,生恐伯邑考改變主意不許他跟來,便拉著姬旦一溜煙鑽進船艙。

  換好一身乾淨衣裳後,姬發看到軍中大夫正在處理姬旦臉上那條深深的傷口。他見著弟弟秀眉微皺,這滿腹的牢騷便不知不覺拋到九霄雲外,頓時心急,在那軍醫身後不住轉來走去,頗為焦躁。

  「二王子不需擔憂,四王子只是皮外傷,不消幾日便可痊癒。」那大夫見著姬發聽聞他話之後,眼裡很是不快,便再跟著解釋一句:「只消用下官特製鯨油抹之,日後傷痕亦難再見。」   

  「噢。」聽到這話,姬發才又高興起來。

  待大夫出去,姬發立刻坐在姬旦身旁凝視他臉上正在癒合的傷口,忍不住大罵:「那蠻人出手還真狠!下回遇上定要好好教訓他!」

  「這⼳說二哥讓他跑了?」姬旦拾起放在案桌上的茶壺,緩緩地倒了兩杯茶水。

  「我擔心你與大哥提前過河,害怕追趕不上,所以才沒有追擊那蠻人。」姬發稜角分明的英俊臉龐微微一燙,暗道他怎⼳會有這樣一個賊精的弟弟?

  「我瞧那人兇猛,遠非尋常佳夷蠻人可比。」

  「你還誇他?之前可差點死在他刀下!」姬發接過姬旦遞來的杯子喝上一口。只覺這水甘枯無味,好在他平時亦不喜茶,也不在意。

  只是現在靠近了,仔細瞧著姬旦,才覺他最近似乎真的清減不少,一想到姬旦平日裡在眾兄長的呵護下慣了,如何受得這般粗糙飲食?一念至此,姬發眼睛裡即刻湧上些許不忍。

  「我沒有感受到殺氣,如果他要殺我,或許二哥當時根本不及解救……」

  「誰說的?如果不是我那幾箭,老四你的小命早沒了!」姬發頗為不快姬旦對那蠻人另眼相看,他只承認對方在武藝上確實不凡,可也覺得自個兒並不差多少。

  還未見過姬旦如此讚賞他人,姬發回想當時情景,好像也並未感到弟弟有生命危險,所以那時他才先射套住馬車的怪繩再救人。

  「好吶,所以我才勸大哥讓你同行。」姬旦溫良如玉的臉頰上再次掠過淺淺笑意,

  「我總覺得這伙佳夷人背後有人指使,定是朝歌有人不願意我等接回父王。現有二哥在大哥身邊,我們的勝算總會多出幾分。」

  「老四,你這小腦袋裡怎⼳算得如此精?」姬發湊近姬旦身邊不滿地嘟囔:「我還以為你也願意與我同行呢,想不到卻是這般心思!」

  「這次我們重任在身,我可沒心思再與二哥四處遊樂山水。」姬旦好笑地看向努著嘴的兄長,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有一種自己才是哥哥的錯覺。

  「我知道救回父王當然最重要,可是,我也捨不得與你分開這許久。」姬發坦誠而言,在姬旦聽得一愣之間突然上前扳開他雙腿,伸手輕輕在內側一碰。

  姬旦立刻感到被姬發手指所觸之處疼痛難忍,禁不止「嘶」的一聲驚呼出口。

  「看吧,你雖然自小熟識騎術,但終究不是武將。就算是我們那看似斯文的大哥,他的身子骨也比你不知強上多少。這一連十幾天在馬背上顛簸,你這裡早讓馬鞍磨破了。」

  姬發說著,見到姬旦秀美面容上的痛楚之色,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內難掩憐惜,可嘴裡卻仍責怪不休。

  「我這些日子以來在邊上瞧著,見你下馬行走不便,就知道你已負傷,而以你小子的性子,你准瞞著大哥不發一言。

  「雖然我知道大哥帶你去朝歌也是想借你的口才與琴藝,再加上貢獻的珍寶說服殷紂,看在我兄弟一片孝心的分上釋放父王回西岐;但是你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讓我如何向娘親交代?」

  「二哥,你板起臉的時候倒與大哥有幾分相似。你放心,我現在好好的,一根頭髮也沒少。啊,就算少了幾根母妃也不會察覺。」

  姬旦輕笑挑開話題,但見姬發濃眉緊皺還欲說話,忙又接口:「今天子失德,而父王胸懷寬廣、仁愛無雙,他在牢獄之中多待一日便多得一分危險。現有這個機會,你我兄弟應當同心協力設法救出父王才是。」

  「那是。」姬發點點頭,回味姬旦此話突然撐不住笑,說道:「所幸父王真若老四你所說這般絲毫不差,否則旁人聽到豈不笑我兄弟在這裡自誇托大?」

  「父王仁慈,當真使人心折。如果不是他這份世人難有的博大寬容愛心,我早在十幾年前便成刀下亡魂,哪會今日與二哥在這裡暢談……」姬旦說到此處,不禁降低了嗓門。

  「胡說什⼳吶!你才多大歲數?十幾年前你還是個小小嬰孩,誰忍心殺你?再說了,又有誰敢對西伯侯的愛子不利?」姬發大笑著戳戳姬旦的額角,而後從懷裡掏出一個漂亮的大貝殼塞到弟弟掌中。

  「這什⼳東西?你當個寶貝似的?」姬旦見著姬發並未對他剛才之言放在心上,眼裡掠過一絲異彩,也不知是憂是喜,只淡淡地開口問道。

  「將裡面的油抹在大腿的傷口上應該會減輕你的疼痛,待走完這條水路,你也不許再騎馬!」姬發眼見其弟薄唇微啟就要說話,立刻沉下臉來斥道:「就算馬車中多你一人,也不會影響大伙的行程。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擱起來扔進馬車。」

  姬發說完,狠狠瞪了姬旦一眼,欲轉身之際突然又想到什⼳,遂坐到姬旦面前一把將那貝殼奪過去。

  「還是我來給你上藥好了,你這臭小子一定不會乖乖聽話!」

  姬發打開貝殼,粗魯地用手指挑起一大塊甘油,同時騰手撩起姬旦的下裳瞧著那片傷痕幾眼,跟著探手入內,卻用著與之前動作全然相反的輕柔力道,來回塗抹在那塊地方。

  姬旦微微垂首,一動不動凝視著專注於他傷口的姬發,黑亮的眸中漸漸裹上一層淡淡的柔和。他靜靜看著將手掌輾轉在腿部根側的兄長,驀然咬緊了牙,屏住了呼吸。

  「我就知道老四你表面老實,肚子裡卻一直另有算計。」姬發似茫然不覺其弟的目光,只埋頭認真為傷者抹藥並憤憤再道:「這下看你還能如何?」

  偶一抬頭卻對上姬旦微顯笑意的雙眸,姬發不禁真有些惱了。

  「二哥,我理會得,你放心。」姬旦對他這位兄長最為瞭解,見狀立即開口應諾保證,才讓姬發沒有發出火來。

  「你將人伙的擔心當笑話吧?」姬發縮回手,用沒有沾著油膏的另一隻乎剛力摸了摸姬旦的頭,看著那一頭柔順的長髮被他蹂躪得毛毛躁躁,禁不住哈哈人笑。

  姬發處理完畢,俯身抱抱弟弟收子起立,一轉身掀起簾子出艙去了;只留下眼神遊離的少年,雙手緊緊地捏著那枚帶著姬發體溫的貝殼,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發愣,良久才悠悠歎息著,慢慢地垂卜幽黑的眼眸來。

  這段水路西岐眾將走得十分安寧,很快就再次踏上陸地。姬旦被姬發強迫送進馬車裡,與車內幾位美人淺淺說笑,相處得十分和睦。

  這些佳麗多為莘族美人,是們邑考令臣子四處辛苫尋來、獻於紂王的禮物之一。女孩子們年輕識淺,她們對即將降臨在自身的宮廷豪華生涯充滿幻想,但在姬旦眼裡看來她們相當可憐。

  自姬旦內心來講,他本不贊成們邑考用所收羅的美女、奇珍去進貢天子贖父,他覺得如此一來,豈不更令紂王縱情聲色、迷失心智?

  但伯邑考實施這些計劃時他也並未出言反對,大哥投其所好也不無不可,因為紂王沉迷酒色,現已聽不進任何忠直之言。

  在失道之君與對已有天恩的父親之間,姬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孝道。

  所以此時此刻,姬旦唯願此行順利,亦別無他求。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19

第二章

  到達朝歌城之後,西岐浩浩蕩蕩一行人馬在館驛安頓住下。

  伯邑考向驛丞問了相府之路,準備隔日向王叔比干求助。

  姬旦得知這位丞相乃紂王叔父,而其素來又是賢良之士,應該會答應相助。如此一來,面見紂王定然有望。

  果然,伯邑考第二日沐浴完畢就動身前往丞相府拜見比干。他走出門來,見到姬發在院子裡查看馬匹,呼呼喝喝、左右跳躍好不躁動。

  伯邑考看在眼裡心中一動,當即嚴令姬發必須待在館驛之內,不得上街生事。

  姬發聞言甚是不樂,他昨日入城之時見得熱鬧,又一心想著被囚於羑里(注一)的生父,如今晉見紂王似乎僅一步之遙,他只恨不能立即向紂王討得赦免,趕赴獄中幾拳打倒看守……

  正想得凶狠,姬發卻突然發現眼前陪伴他的卻是被他扯斷,捏成一團縮在手裡的爛草皮,不禁洩勁。

  「二哥,你忍幾天吧。大哥也是為大局著想……」

  「什⼳大局?我出去走走又不會招惹事端!」姬發瞪了姬旦一眼,看著弟弟抿唇輕皺眉頭,腦中突然轉過一念。

  他一掃之前郁色,高高興興地摟過姬旦脖子,低聲笑道:「不如我們倆一塊出去透透氣,順便打探一下天牢的具體位置在哪裡,如今我們只知父親被囚羑里,這範圍也太大了呀,你說如何?」

  「二哥,你好好待著吧!再說大哥他剛剛才令你不許出去……」

  「有你在一塊,大哥捨不得罵你,自然也就不會怪我!」姬發哈哈大笑,不顧姬旦與眾將反對,一把扯過弟弟的手掌大步向外走去。

  姬旦身不由己被帶出幾步,心下頓時焦急;好在他二人沒走多遠,西岐眾將齊齊躬身攔阻,一番口舌總算讓姬發暫且打消外出的念頭。

  「老四,憋在這裡悶死了,反正也沒事可做,你快算算這次我們可否成功救出父王?」

  姬發在院子裡左右來迴圈行幾百次以後,終於竄進屋來抓住姬旦要求,為他想出一條打發時日的生意。

  「我也早有此意。只是路途中無法靜心,難以估算出正確結果。」

  「好啦,別再解釋了,你動作快點!」

  姬旦從袖中掏出一個龜殼放入三枚銅錢,走到院中輕輕搖晃龜殼數十下,將銅錢拋擲而出,它們就被執在院中細軟沙土上,等候算卦之人點看。

  「如何?」

  「照卦面上看,父王無妄之災漸退,這正是難得的五關脫難之卦象,此次牢獄之災可除;只是這為脫難所付出的代價看似極大……」

  「沒事就好!你還研究這⼳多幹嘛?」

  姬發笑呵呵地拍著弟弟的肩頭,心中大寬。他知這龜骨卜算是父王姬昌根據伏羲氏八卦,演變而成的六十四卦算法,姬旦這一手占卦本事得傳父王,日常占卜吉凶極為靈驗。

  如今一直擔憂之事經姬旦卦象解說以後,姬發心情更是大好,他再一眼瞧著仔細對龜殼中的十天干與十二地支凝神揣度的姬旦,不禁暗笑弟弟太過杞人憂天。

  姬發原是豪邁樂觀的少年,如今深信其父定能脫困,這最後顧忌一失,頓時滿心舒爽。

  他此時聽著館驛外熱鬧非凡,如何還能忍耐得住?

  趁著眾將見他二人留心卦面,疏於防犯,姬發一把箍住姬旦的腰將之攬在懷裡,跟著腳下在院中石凳上一點便上了屋脊,在眾人大呼小叫之中連連向前跳躍,轉瞬就沒了影兒。

  過得一會兩人腳尖觸地之時,姬旦就算想反對也來不及了。他只得板著臉拍開姬發的大手,當先向前走去尋找回館驛之路。

  姬發知道弟弟不樂,便嬉笑著湊上去逗他說話,然而卻得不到反應,他只好踢著腳下的石子跟在姬旦身後。

  原來姬發雖是兄長,但姬旦向來博學多藝、溫良誠厚且見識遠博,所以多數時他都照其弟的意思行事。這時姬旦惱他一再魯莽,姬發亦不禁心中惴惴,走動中也直拿眼不斷地向弟弟偷偷望去。

  但不消幾刻,這位二王子的目光就被集市上的新奇玩意兒給吸引去了。

  殷紂雖然無道,但朝歌畢竟是王都,人潮湧動,客商雲集,自是相當熱鬧;再加上西岐境內一向平和,他兄弟二人雖是王族,但平日不是在一塊騎馬射箭,就是在學堂修身養性,就算見慣各方珍寶,這民間的新奇玩意兒看在兩兄弟眼裡,自然有所不同。

  所以此刻,不僅姬發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姬旦的神色也撐不住,緩和了一些。

  眼見弟弟神情間嚴厲之色梢退,姬發更是歡喜。

  他精神一振急步前衝,竄行往返於各攤販之間好不興奮。所幸他剛才出來急了,身上也未帶多少金貝,否則僅這幾下也讓他雙手難空。

  姬旦在一旁瞧著兄長跳前躍後,只覺眼睛都在發花,好不容易姬發躍回他身邊,手中卻多了長長的一串粉紅漿果。

  姬發將槳果遞到姬旦唇邊,催他快嘗嘗。

  姬旦擰不過姬發這時又用另一隻手扣住他肩膀「逼迫」的動作,只得張口啟唇,就著哥哥的手咬下一顆這未知名的鮮果——舌尖立刻碰到一股涼意,直湧進喉內。

  「這玩意很甜,汁水也多,小心點咬!」姬發荷包羞澀,只能買到這種東西。但他見平時持重的弟弟此刻這般「乖巧」,一時忍不住得意洋洋回舉手中之物,連連咬下兩顆果子。

  這果子肥大鮮美,是西岐沒有的,嚼在嘴裡果真又甜又香甚是美味,唯一不足便是槳汁過多,咀嚼之間未免會沾染果液。

  姬發瞧在眼裡,忍不住伸於輕輕替弟弟抹去他水色唇角四周的少許汁漬,他可懵然不知姬旦這般的人物尚且如此,他舉止豪爽的這副吃相讓人看去更是有趣。

  姬旦抿唇挑眉,滑袖於手背遞到兄長嘴唇處,正要依樣給他擦拭,不遠處卻傳來呼喝打馬聲,街上行人紛紛四下躲避,混亂中竟將相視而笑的二人大力撞分開來,隨即數十匹駿馬撒著鐵蹄旋風般捲來。

  這支騎隊一路上撞飛街上數個小攤,不知踩爛多少百姓養家餬口之物,眨眼就至人群茂密處,卻仍不放緩速度。

  這時,為首一騎突又撞翻一位白髮老翁的灰麵攤,塵土夾雜著細細的白麵粉飛揚,四下驚呼聲更是不斷。

  姬發抬眼見那騎手根本沒有停下馬來的打算,反而連連揚鞭策馬,對著被驚惶人群推搡得站立不穩的姬旦直直衝過去!

  姬發這一怒非同小可,他不及細想,搶步上去一把抱了弟弟險險避開馬蹄,接著用腳挑起一塊從攤位散落下來的木器,狠狠一腳踢出正中那馬前蹄,立刻就讓這頭狂奔的馬匹跌跪於地,使馬上的青年騎士滾落下來,好不狼狽。

  四周百姓看在眼裡無不暗自喝采,但他們懼著這隊人馬都不敢張揚出來。

  那一臉驕奢的青年看見姬發挑釁的臉孔,心中大恨,正欲喝斥左右拿下他,不料這人的腳被馬鞍所絆,竟被站立起的馬帶著向前拖行好幾丈,好不容易在侍僕的幫助下才脫困。

  這公子渾身疼痛,嘴裡咧咧罵著,一抬眼卻不見姬發兩兄弟,他也只得恨恨甩手離去。   

  另一處的小巷中,伸手按住姬發不許他跳出去打鬥的人,卻正是那位灰麵攤被撞壞的老翁。

  這老者身形高大、鬚髮皆白,雙目清澈有力神情不怒自威,手勁居然奇大。姬發天生神力卻也被他暫時制住。   

  「干什⼳?老丈?」   

  姬發剛剛出聲,腦袋上就被姬旦重重地敲了一記,疼得他立即哇哇大吼,轉身責問兄弟。

  姬旦卻不理他,掙脫姬發圈住他的手掌,對著那老翁深深一揖,然後牽著姬發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那老翁拈鬚輕笑搖首不止,卻也並不相攔,只是看向姬旦的眼裡掠過一抹異色。   

  一路上姬發連連發問,不解他二人為何不在街上再待會兒?姬旦皆充耳不聞,使得姬發也不敢再說笑。

  兩兄弟回到館驛時,伯邑考並未回來,他們都略略鬆氣,在西岐眾將目光的敦促下進了屋。

  「你可知先前讓你弄下馬來的是何人?」姬旦這才鬆開手低聲問道。

  「不就是一個壞小子嗎?不僅飛揚跋扈還差點傷了你,我還沒有數訓夠他吶!」

  「他是北伯侯崇侯虎的兒子崇應彪……」

  「什⼳?他就是那個抓百姓為紂王建鹿台的大奸臣——崇侯虎的兒子?」姬發立刻瞪大眼。

  「是!」

  「就是那個在紂王面前說父王有謀反之意,害他無辜被囚七年的崇侯虎的兒子?」

  姬發旋風般起身,「我要出去抓住那小子,再好好打他一頓!」

  「你敢!」姬旦冷冷地對著姬發的背影吐出兩字,口氣嚴厲不容辯解,頓時讓高大的少年不敢這次。

  但是姬發身子慢慢回轉的同時,嘴裡卻仍不忘小聲抱怨。

  「你以為崇侯虎把持朝政,陷害大臣,荼毒百姓憑的是什⼳?如果你想父王的牢獄之災還繼續下去,那你就去吧,我不會攔你!」

  姬發最終垂頭喪氣,並咬牙切齒地坐回原處。

  姬旦瞧著兄長不甘願的神情,松下氣來的時候不免覺得好笑。他上前握住姬發寬厚的手掌輕輕搖了搖:果然,悶頭生氣的姬發就順勢抓著他的掌心使勁捏了捏,臉上的神色緩和不少。

  不過,那崇應彪的出現倒是提醒了姬旦。   

  「來人!備馬!」姬旦走出門讓眾將點理好禮物,拾眼望望天色。

  「旦,你打算去哪裡?」伯邑考踏入院中時,就看到西岐眾將正在整裝奇珍、美女,心中不禁犯奇。

  「大哥回來正好,和我一塊去大夫費仲府上拜訪!」

  「不行,這傢伙和崇侯虎一路貨色!蠱惑天子、殘害百姓,我不能讓你們去冒險。」

  姬發在旁邊聽了立刻反對。

  「怎⼳會是冒險?我可是去送禮。」姬旦突然笑了笑,回頭意味深長地盯了姬發一眼,「大哥太過正直,如今紂王寵幸大夫費仲與北伯侯崇侯虎,單憑比千王叔一人之力救出父王甚難!」

  「正是。」伯邑考黯然點頭。

  「那老四你打算怎⼳辦?」姬發也覺得為難。

  「把這些珍寶、神駒全部送到費仲府,讓他轉交給紂王!」

  「不可!如此一來,豈不讓那費仲從中撈得好處?」   

  「我就是要他從中得到好處!此後還要送他一份厚禮。」姬旦搖搖頭,「何況西岐向朝歌納貢珍寶之事世人皆知,諒那費仲也不敢私吞太多。至於其它尋常珠寶與馬匹,他愛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伯邑考不語,良久才抬頭拍拍姬旦的肩歎道:「是我疏忽,剛才比干王叔說大王久不理朝政,國家大事全靠他與費仲、崇侯虎幾人主持,尋常大臣想見大王一面亦難。如果費仲肯幫父王開脫,崇侯虎也就勢單力孤,無法反對。」

  「所以老四你的意思是:這必要的好處,一定就要讓費仲拿個夠本?」姬發恨恨地咬牙,但為今看來也只得照著姬旦之意行事。

  看著大哥與四弟離去的背影,姬發心裡這口惡氣好半天才洩下來。

  不過,這次行動卻立生成效。

  第二日退朝的時候,費仲上奏紂王說了西岐臣於獻上珍寶、美女贖罪之事。紂王聽了果然心喜,終於令伯邑考與姬旦晉見。

  費仲從西岐之人那裡得了不少好處,待他兄弟二人自是不同。不僅親自領他二人人宮還不時指點,伯邑考口中連聲道謝,心裡著實擔憂。

  他聽聞紂王寵幸妲己,早已縱情酒色,喜怒無常,如今他想藉著四弟高超琴技取悅天子,但願能打動對方,讓父王早日回到西岐。但一方面反思他這般縱容天子不德之行,真是愧為臣子。

  姬旦這一路上見得王宮奢侈豪華、金碧輝煌,便知有關紂王驕奢淫逸的傳聞必定不假。

  他正在心裡想著見到紂王之後如何應答,不料,身後那位捧琴的侍者突然偷偷拉他衣袖,姬旦側目看去,身著侍衛服飾的姬發正滿臉春風地對他擠眉弄眼。

  姬旦這一驚可非同小可——走出館驛時跟在他身邊的還是一名普通侍者,想不到坐馬車到達王宮之後,竟變成了他這位按不住性子的二哥!

  由於上報名單中並無姬發之名,姬旦好生擔憂王宮裡有人認出姬發來。但此時姬旦也不能聲張出來,他只得斜眼瞪了姬發一眼,後者得意洋洋地對著他微吐舌頭,全然不將眼前暗藏的凶險放在心上。

  「我放不下你與大哥。」

  姬發只輕輕一句便堵回了姬旦斥責的打算,如今他也只得祈求姬發不要再惹出事來。

  轉眼問已到鹿台,兄弟三人跪伏於地,等候宣召。

  費仲帶上他在眾多禮物之中所挑選而出的美女、珍寶獻於紂王,伯邑考只聽到一個略帶高興的粗豪之音長聲笑道:「單就這幾位美人兒,已可抵姬昌之罪,何況還有這⼳多珍稀之物。難為你們忠誠可嘉、孝心可憫,都起來吧。」   

  說話者正是寶座之上的殷紂王。他雖已過中年,近年來也縱情聲色,但其打小力大無窮,如今身形仍是強健,雙目威然森嚴,不減絲毫帝王之相。

  比干在旁將這話聽在耳裡,忍不住微微搖頭,而站在最後面的姬發心裡更是不快。

  姬旦卻面色如常地站起身來,對於身後兄長憤憤的神情只當不知。

  伯邑考上前恭聲道:「犯臣之子伯邑考懇請大王洪恩,念在家父被囚七年已盡思己過,現年事已高加之身體虛弱,望大王放家父回歸故里,使臣一家骨肉團聚,臣等當永世不忘大王恩情!」

  紂王原本關著姬昌亦是因為崇侯虎進言,懷疑西伯侯有謀反之意,他自己倒不厭惡姬昌。如今見得西岐之人進獻貢禮時誠惶誠恐、畢恭畢敬,自是快意,而伯邑考說話間神情悲切誠懇,一時倒憐此子頗有孝心,也便有意成全。   

  「你身後何人?」紂王指著站立於一柄樂琴之旁的姬旦問道。他見姬旦年紀尚幼、身形纖長且生得異常眉清目秀,恍非俗世中人,神情更是瀟灑自若,不禁起了幾分喜愛之心。

  費仲最擅揣摩紂王心思,見此情形立刻上前代伯邑考答道:「此子為姬昌第四子姬旦,他自小熟識五音六律,乃西岐有名多才之士。如今得知大王與娘娘喜好音律,特向大王獻得良琴以助雅興。」

  「如此甚好。」紂王微笑令姬旦:「你就用此琴彈奏一曲,果然有傳聞中不俗,寡人便即刻放你父回去就是。」

  伯邑考大喜,連忙叩頭謝恩,他回身讓侍者把琴給姬旦,一轉身看見姬發也不禁愣住。站在後面的姬發遞出琴去,心裡把這個父兄都誓死效忠的紂王罵個通透,他實不快姬旦讓這無道昏君如此要弄。

  姬旦並不理會姬發不樂,他深知此乃是紂王為釋父而找的台階,如此良機他當然不願錯過。

  他這邊接過琴來,凝神按弦正要彈指撥弄,宮門外卻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太子晉見。」

  長門官啟稟的語音還沒落下,此刻宮門外就當先進來一名二十左右的英武青年,他身後還跟著數名隨從。

  紂王看著這青年,原本微有惱意的臉色才緩和下來,「武庚,你有何急事?」   

  「父王,我聽說西岐罪臣獻上驪戎、有熊等地的好馬,明日狩獵盛會,臣兒特向父王討要一匹,好待明日射下巨虎獻於父王!」

  來人面目英挺、身形高大,說話擲地有聲,正是殷紂太子武庚。

  伯邑考知曉這太子熟識武藝,與紂王一般最喜獵殺猛獸,個性又衝動狠辣,所以他雖然心急救父一事被對方打斷,卻不敢出聲催提。

  「你消息倒靈通,也罷。你看著哪匹好拉去便是。」紂王向來看重武庚,此刻心情大好當然滿口應允。

  「原來是你這臭小子!」武庚身後一人突然看到姬發,立即走出來喝聲斥責。

  姬發循聲望去,來人正是日前在集市上碰到過的崇應彪,不由得暗自叫苦。

  「何事喧嘩?」紂王正準備令姬旦再奏,見得此景心中不悅。

  「啟稟大王,日前這西岐小兵在集市聚眾鬧事,為臣上前管教,卻不慎被他暗算打下馬來,懇請大王嚴懲!」

  「既如此,將這膽大小兵拖出去烹殺。」紂王隨口對左右吩咐,接著催促姬旦繼續彈奏。

  姬發還未回過神來,他的生死已定。如此情形不由得讓他惱怒異常,心道這紂王怎⼳如此昏庸?也不由他辯解便定人生死?

  兩名殿前力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姬發胳膊就向外拖,姬發再一眼看著崇應彪臉上止不住的得意笑容,心中暴怒,不假思索,只一舉手便甩開力上就要發作。

  伯邑考大急連忙上前喝止,姬發不願拂兄長之意,只得盡量隱忍。

  崇應彪見此情形,站在武庚身後耀武揚威,好不得意,更讓姬發氣得紅了眼,再也無法忍耐,當下雙拳緊捏,大步對著崇應彪衝去。

  紂王見下面場面混亂更是不喜,當下眉頭緊皺就要發話。

  「錚錚。」

  姬旦用力挑動琴弦,這兩聲斬釘截鐵的脆音突然自他指下響徹,讓大殿中的人全部怔得一下,不約而同都向他那邊望去。

  卻見撫琴之人不慌不忙伏在紂王面前,清聲稟道:「罪臣懇請大王嚴懲北伯侯之子大不敬之罪。」

  「你胡說,明明是你身後這小兵無禮沖擾聖聽……啊,對了,昨日鬧事之人也有你在內,請大王將他二人一併拿下!」

  「大王,罪臣一行人到達朝歌不足三日,急於面聖謝罪贖父,怎會如此不分輕重?何況我身後一名小小西岐兵卒又有何能,竟在當今聖明天子腳下聚合百姓生事?」   

  姬旦毫無懼色,朗聲再道:「崇應彪此言分明意指大王天顏之下治世難寧,如此大不敬之言,凡我西岐之人皆聽之共憤,是以我近身小衛一時魯莽舉止失儀,萬請大王見諒。」

  「你、你胡說……」崇應彪的氣焰越來越小,尤其是武庚用陰狠的目光阻止他再說話之後,後面的聲音更是微不可聞。

  「哈哈哈,此話有理。」紂王心情轉好,揮手讓左右退下。

  姬發在伯邑考的瞪視下,只得乖乖回去跪好謝恩。

  「父王,昨日崇應彪隨兒臣出城打獵確實讓人驚了馬,想來是他認錯了人,念在他一向盡忠職守,你就寬恕他這一回吧。」武庚向紂王討得這一人情,回頭不自覺盯了姬旦一眼。

  他發覺這少年遠非外表這般文弱,其談吐不凡,那一雙清澄眸子裡散發出的光芒璀璨奪目,簡直讓人無法逼視!可笑身邊這些傢伙看向此子的神色中竟還帶著鄙視?

  不過,姬旦從容不迫的氣勢看在武庚眼裡,竟讓他突生一股莫名的惱恨。

  「父王,這西岐小兵雖情有可原,但他殿下失儀不可不罰。」武庚摸著腰中短劍再奏道:「明日的大會你也准許西岐人參加吧,如果他們獵取之物勝過兒臣,此罪可免,反之則加倍處罰,如何?」

  「有趣,就依太子所言!」紂王平素最喜烈酒與狩獵,但見有熱鬧爭鬥之事自然無不應允。

  姬旦無法拒絕只得代姬發應允,而紂王此時聽琴興致已過,遂令姬旦明日狩獵大會開始之前,再演奏一曲以助佳興。

  好在紂王頗喜歡姬旦的風度人品,總算沒有忘了西岐眾人此行目的。在他三人退下之前,紂王下令將姬昌從羑里牢獄釋放,並立即送往朝歌。

  這般情況,三兄弟只得叩謝退下。

  出得宮來,伯邑考知道已不能挽回紂王之命,也不再責怪姬發私自上街惹來這無端禍怨,如今唯求如何獵得更多猛獸,以開脫姬發之罪。

  然而姬發卻根本不將明日大會放在心上,騎馬、打獵對他來說乃家常便飯之事。此刻他握著姬旦的手,感到弟弟手心中儘是汗水,指尖亦禁不住微微顫抖,全然不是剛才的從容神情。

  他卻對這事訝異起來,生恐姬旦是否感染風寒,立即張口噓寒問暖,似乎眼前最大之事便是他寶貝弟弟的身體安康與否。

  姬旦看著姬發那關懷備至的眼神,低頭不語。冰涼的指尖被姬發溫暖的手掌緊緊包握著,恍然間讓他心神不寧,卻不捨立即將手從這個男人掌中抽出來。

  但是,也只能這樣!他知道姬發這般作為,僅是一位兄長關懷弟弟的真情流露罷了。

  只要姬發平安無事,他便無所求,至於那不足為外人所道的心思——還是讓它永遠沉壓在心中吧。

  姬旦轉念至此,不禁悠悠歎息搖首,生生嚥下原本想說的話,垂目由得姬發牽著快步離去。

  次日,伯邑考帶著兩個弟弟與一千臣子,天未亮就來到獵場做好準備。

  行獵前,姬旦被紂王召到王座之下,他只得拍拍姬發的馬匹,眼裡禁不住流露出淡淡的郁色,最終對著二位兄長點點頭才慢慢地轉身離去。

  「你幾時才可讓旦不再為你心憂?虧你還是他兄長!」伯邑考對著姬發輕聲歎道。

  未等姬發反應接話,四下號角聲響起,他不得不與伯邑考策馬奔馳,穿沒於密林之間。

  只是姬發聽得長兄那話,打馬間禁不住回頭向姬旦那邊看去——姬旦以罪臣之子的身份位於紂王座下最近處,自然惹來朝中大臣不少猜測。

  紂王性烈,向來喜好武事,極少寵及文臣,何況姬旦不熟武技且身形文弱,更讓眾人不明白天子為何獨對西伯侯姬昌第四子如此另眼相看。

  然而此刻,眾人見著這纖弱少年素色交領長衣過膝,下身著同色裳擺,在特意為他所設立的帳麾中垂首端坐,那如煙如畫的容貌在其身前几案冉冉升起的檀香籠罩之中更顯幽靜,為這熱鬧場地突增幾分安寧,不由得在心裡暗讚。

  姬發怔怔地看著姬旦,突然很是不快弟弟被眾人如同什⼳稀罕物般觀賞。他腦中回味伯邑考之言,手下卻不停張弓搭箭,利器怒射而出正中一頭幼狼。

  四下獵手見他箭法犀利,都忍不住大聲暍采,唯有武庚臉色不悅,而他身後的崇應彪更是滿眼嫉恨。

  姬發在伯邑考眼神的催逼下,只得將今日第一個獵物雙手捧了獻於紂王,肚子裡暗罵之際,不由自主地向一邊的姬旦偷偷望去;對上弟弟溫暖關懷的目光,他心中登時山平,什⼳怒氣也沒了,當即起身跳上馬繼續搜尋獵物。

  西岐兩位王子箭無虛發,一個時辰後,整個獵場裡除了武庚能夠與之匹敵,其它人皆望塵莫及,不消幾刻,他三人所獵之物已遠勝其它貴族獵手。

  伯邑考參加此次狩獵是為看著姬發,不讓他再招惹是非,行至一半時他抽空瞟著武庚臉色,心裡微有不安。

  反覬姬發,雖然平日裡豪邁奔放但實則心高氣傲,所獵之物皆為凶禽猛獸,早已在眾人中大放異采。是以伯邑考總算手下稍稍留情,估摸著弟弟略勝過武庚便好。

  狩獵結束之後清點獵物,果然以武庚獵得最多,姬發第二,伯邑考再次之。

  崇應彪當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立即跪請紂王依照前言嚴懲姬發。

  紂王微有猶豫,一邊的費仲卻躬身笑著稟奏:「太子乃大王之子,勇猛遠勝常人,何況此西岐兵士所獵之物皆非尋常野獸,大王有此猛士何其幸哉?就寬恕於他吧。」

  「依卿所言。」紂王擺擺手。

  崇應彪只得退下,不解這平日裡最狡猾的費仲怎⼳如此賣力地替西岐人開脫?

  「不成!父王面前怎可戲言?」武庚在旁瞧得真切,再一眼瞟著姬旦一副全然事不關己的平靜臉色,心知他在之前定然給了紂王寵臣莫大好處,打通了這處關節,難怪今日姬旦的話如此之少。

  沒有緣由地,武庚很想看看姬旦這張恬靜面容上浮現出驚惶失措的神色,直想得手心都在發燙!他轉身盯著腳下他與姬發所射殺之物,心中亦不服,定要與姬發真正分出勝負。

  紂王還未開口,伯邑考活捉的一頭白蹄小羊突然嘶叫出聲,他連忙死死套住,小心抬眼向紂王看去,生恐君主發難。

  哪知紂王見了這小羊,不由得大喜過望。他扔了鞭子執於伯邑考腳前,令他將這頭羊羔活活鞭撻至死,再獻上前來。

  伯邑考拾起皮鞭,心知紂王此舉是打算讓羊羔臨死前,將它體內的血液逼至全身,這樣烤著吃才帶著羊血的腥騷味,使其肉質非一般的爽嫩可口。

  但面對如此幼小的動物,素來心慈的伯邑考如何下得了手?但他卻不能推辭王命,這一時進退兩難,而紂王已漸顯薄怒,費仲也不斷打眼色提醒伯邑考快些下手。

  「大王,罪臣以為太子殿下之意,應是打算與我帳下兵士再獵試一場?誠謝大王方才恕我西岐兵士不敬之罪。只是這接下來的勝負,不必再有生死之約吧?」姬旦卻在這時突然輕聲插了一言。

  「嗯,王兒若有興,當可再比一場。」紂王沉思稍許如此吩咐。

  武庚雖然不快又讓姬旦牽著鼻子走,但總算這結果合他心意,也就沒出聲反駁。

  既見如此,姬旦輕輕撫過紂王令人早給他備好的素琴,躬身請求為天子奏樂。

  紂王順口應了,姬旦淺淺望了伯邑考一眼,眼波即止便凝神於手中樂器。伯邑考領會了,趁這時機躬身抱著羊羔快速離去。

  姬旦指尖撫弄,勾挑技法純熟,十指靈活撥動琴弦。一曲幽揚輕靈,其音清婉,妙不可言。

  這股繚繞的琴音在這血氣翻湧、殺意洶湧的獵場中縹緲沉浮,如香茗玉露淡淡抹去塵世俗氣,聽之無不令人心曠神怡,如身處瓊台好不舒爽。

  紂王聽了果然大悅,連贊此曲,竟然暫時忘卻命人生撻羊羔之事。帳下百官見紂王如此喜歡,一時阿諛奉承姬旦琴藝之聲隨起,卻更是吵鬧。待得一曲終了,姬旦停指不發含笑示意,對著眾人讚美亦無狂喜之態。

  丞相比千看著姬旦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風度,處事也極其伶俐周全,心中只歎為何此聰慧睿智之子不在朝為宮?若有他在,只怕相勸天子也自有其靈妙之法!

  再觀姬昌長子文武雙全、宅心仁厚,另一西岐尋常小兵也勇猛過人、世所罕見,回想紂王與太子終日以打獵為樂,擾民傷財破壞生計,當真可悲之極。   

  這一念至此,比干忍不住重重地歎了幾口氣,盤算如何向紂王開口,留下西岐一位王子為天子效力。

  「父王,剛才聽得姬旦所奏妙音,兒臣便知他乃雅士,處事自然公正。肯請父王讓姬旦見證兒臣與那西岐小兵比試,不知父王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紂王點頭,笑著對武庚言道:「不管結果如何,你再不可另起事端。」

  伯邑考聽了紂王此話不禁大喜,連忙謝恩,退下去準備姬發比試用的馬匹兵器,並低聲嚴令他適當相讓。   

  姬發聽了兄長之言很是不快,但父親已在押往朝歌途中,他也實不願橫生枝節,只得忍火應了。   

  姬旦輕佻眉毛,慢慢地起身向姬發走去。他實不知武庚居心何在,但見對方眼裡執意外顯,心中不由得起了些許不安。

  由於之前姬旦沒有備馬,伯邑考便將他的馬讓於弟弟。然而武庚見了,卻令崇應彪牽一匹體力充沛的馬來交於姬旦,示意他途中不可與比試者拉遠距離。

  姬旦無法拒絕,只得謝恩領了那馬,不明白太子為何如此渴望擊敗一個西岐無名小卒。

  接過韁繩時姬旦看見崇應彪微有得色的詭異目光,他腦中微微轉念,莫非太子打算在接下來的比試中對姬發不利?但他覺得太子雖然凶狠,理應不是奸險之徒,只是涉及姬發總讓他心神難定。

  「老四,你別想那⼳多,這次我聽大哥的,那草包太子想勝我,就讓他勝一回吧。」

  姬發不知打哪裡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姬旦的肩膀,抱著他柔聲寬慰。

  很難得見到姬發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姬旦驚訝地睜大眼,看到眼前那張英俊飛揚的臉龐對著他露出一抹囂張的笑容,姬發身上溫暖的力度更是滿滿地擁著他。莫名的,他也就再次安下心來。

  武庚看姬旦拍鞍上馬的姿勢,便知這少年也精通騎術,當下不再言,打馬出列,姬發兄弟隨即緊跟而上。

  行徑間,姬發舉箭瞄準一隻巨鷹,然而箭才剛剛發出,突地旁邊插飛來一箭,將姬發射出的羽箭從半空中撞擊落地。

  姬發回身看去,武庚縱聲大笑領著崇應彪一行人遠去了。

  西岐二王子悶聲不語,手掌只捏得格格作響,讓一旁的姬旦見了不禁微微地挑了挑眉頭。

  果然,姬發立刻重新策馬趕上武庚,在對方拉弓之後猛一鞭子甩出,不偏不倚打下那枝箭來,在武庚回目怒視時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這情形只看得姬旦暗自好笑,他知道姬發已經把對他的承諾全然拋之腦後,回想兄長先前忍讓的決定與此刻完全相反的舉動,姬旦唯有搖首歎息。   

  見得武庚一行人快去得遠了,姬旦雙腿稍稍用力一夾馬腹準備跟上,不料那匹駿馬突然幾個大大的匆跳,左躍右騰、暴躁嘶叫,幾乎就要將姬旦摔下來。   

  姬旦雖不懂武功但騎術甚精,他見這馬似有異狀立刻夾緊腿部,上身也隨即伏下貼在馬上,同時伸手緊抓住韁繩、摟著馬匹的脖子著力安撫。

  前行的姬發聽到聲響扭頭看去,正好見到那匹突然發狂的駿馬圈行在不遠處,左衝右突使得馬背上的姬旦跟著它顛簸飄蕩,而頭上的胄鍾也滾落於地,漆黑髮絲在半空中隨風而散,有好幾次姬旦都差點被扔下。

  若他被這烈馬的鐵蹄踏過……

  姬發不及細想,連忙回身抽鞭向姬旦奔去,同時心裡大為不解,以姬旦的騎術安撫一匹經過訓練、專用於貴族狩獵的馬匹,怎會花費如此長的時間?

  卻在這會兒,那匹馬雙目已然染上深紅之色,嘴裡竟然發出沉悶又似痛苦的咕咕咆哮。

  不待姬發轉過念來,姬旦坐下馬匹嘶喊一聲撒蹄狂奔,一連撞著好幾名兵士。

  聽著傷者痛苦的嗚咽聲,姬發卻不能分心照看,他狠狠打馬追趕弟弟,看著姬旦纖長的身子隨著瘋馬在奔跑中劇烈搖晃,心中驚駭難以言表。

  另一處的武庚見到這般情形也皺眉不止,身邊的崇應彪卻滿臉堆歡稟道:「殿下,你看他兄弟二人為你趕出這許多獵物,真可謂勞苦功高,你還不趕緊射殺?」

  崇應彪那裡聲音極大,顯是故意讓姬發聽到。他心裡惱怒,卻也暫時不能與崇應彪理論。

  不消一刻,姬發終於趕上姬旦與他並駕齊軀,他套出鞭子捲住那馬頭,用勁一拉,頓時讓瘋馬硬生生扭過頭,眼見就要拉住——

  四下卻不知打哪兒飛來一篷亂箭,看似雜亂無章,卻對著他兩兄弟襲來。姬發無奈,只得撤手扔鞭,飛快地從背上抽出長矛挑開那篷羽箭。

  他這一鬆手,姬旦那馬立即埋頭再次俯衝出去,經這慣性一帶,馬背上的姬旦整個人被這股巨大之力拋了出去,頭部重重撞在一株大樹上,當即暈了過去。   

  姬發跳下馬來,饒是他素來剛硬,但見姬旦這般情形卻也止不住手腳發顫。

  他街上前去抱起姬旦,看他雙目緊閉、頭側鮮血淋淋,登時心裡又痛又氣,但他同時也知道此處有人急於取他兄弟二人性命,不敢在這獵場久作停留。

  姬發快速撒下一片衣襟壓在姬旦頭側,立刻抱著他翻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哈哈,看來那藥對畜生還真有效!」崇應彪看得姬發狼狽,心裡便痛快,「殿下,這回比試你贏定了……」

  然而武庚卻一頓鞭子惡抽在崇應彪臉上,陰然斥道:「誰讓你那樣做?立刻把他們帶回來見我!」

  崇應彪見太子盛怒不敢再多說一言,只得忍著臉上疼痛,喝令侍衛全力搜尋姬發兄弟的下落,他自己也知趣地溜走,暫且不出現在武庚面前。

  武庚雙手緊捏韁繩,心中好生氣惱:他再賽一場的目的,就是要在那表面溫和實則驕傲的西岐四王子面前,堂堂正正打敗其帳下的勇士!

  他還想看看姬旦脫下那層自在外衣,顯得顏面無存,尤其氣急敗壞的模樣!卻想不到如今讓崇應彪自作主張破壞這種樂趣,一時也覺今日之事頗為無味、興致全無,便拉轉馬頭回轉了。

  獵場中的伯邑考得知這一消息,也只得與西岐眾將加緊找尋他二人下落,心憂暗怨姬發,亦無他法。

  注一:羑里,在今河南省湯陰縣北,為殷紂囚禁周文王的地方。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20

第三章

  姬發打馬前行,低頭看著姬旦毫無知覺地倒在他懷裡,隨著馬身的顛簸,那滲著血漬的頭顱在他胸膛裡輕輕地搖晃,不一會便染濕一片;而姬旦往日裡烏黑的眸子,再也不曾在這期間睜開過,見著懷中人這有氣無力的模樣,姬發心裡更是焦急。

  馳得一會兒,姬發便拉馬回轉,打算從小路抄到集市。

  原來伯邑考早令人將這獵場的地形調查清楚,在今晨詳細說給姬發知道,原意是以防獵場中出現不測,想不到此刻卻派上用場。

  姬發緊抱著姬旦,促馬加鞭狂奔於崎嶇山路上,地面土皮忽然鬆動,不知打哪裡套出一根絆馬繩,姬發坐騎前蹄被其牽制,順著一股巨大衝力,馬匹頓時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跌!

  姬發反應迅速,立刻摟著姬旦起身,腳尖借力在馬鞍上一點,身形已靈活地飄落到不遠處。末及回頭便聽得駿馬嗚咽悲鳴,姬發側目見到,剛剛倒地的馬匹已被插上數把奇形長桿利刃,已然無法起立。

  看來對方真的打算斷了他兄弟二人逃生之路!

  姬發心思轉動,猛地一回身,正見幾日前那蠻人首領已出現在他面前,而對方身後—的幾名外族人正將兵刀從他們的馬匹上抽出來。   

  「你是誰?為什⼳對我們窮追不放?」

  姬發心知難免一場惡鬥。他手腕翻轉,輕輕將姬旦負在背上,解下腰帶將弟弟疲軟的身子與他後背牢牢相綁,同時長矛橫轉胸前,擺出迎敵之勢。

  「沒想到他竟然是西岐四王子?」蠻人沒應姬發的話,雙目有所思地盯著昏迷的姬旦:「難怪見識不凡、氣度雍容,讓人見之難忘。」   

  聽口氣,這蠻子倒認識幾個字?姬發心道。但見對方怔怔看著背上之人出神,他沒緣由地突生一股怒意。移了移身子,姬發讓姬旦的臉深埋在他背上,不容這蠻人再瞧得弟弟一眼。   

  這時姬發念著姬旦傷勢一心求醫,也便不打算與面前蠻人囉嗦,他目光四轉,盤算如何搶得對方一匹馬來——反正來人也殺了他的坐騎。

  「我很佩服你的武藝,不過今日我定要砍下你主人的頭!」蠻人慢慢地抽出他的彎刀,對著姬發淡淡說道,他以為姬發只是一名尋常的西岐士兵。

  「你受何人指使?」姬發用矛挑開兩名蠻族人對他的攻擊,看來對方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記得姬旦曾對他說過:佳夷長期受殷紂的壓迫,不得不年年向朝廷進貢珍珠貝類、海產與牲畜,理應和西岐沒什⼳恩怨。

  何況他們此次獻禮行動極其周密,對方竟能埋伏襲擊實不像為劫財而來。加上這人才隔幾日就認得姬旦,看來其背後指使之人定然已向他說明過。

  「中原人的確非常天真,就算讓你知道了,難道你還有命活著回去實施報復?」

  蠻人朗笑一聲,目光最後掃過姬旦之時略作停頓,只那⼳一剎那,眼睛裡就不再有猶豫。

  姬發緊了緊縛著弟弟的那條腰帶,接著又連連撥開數柄向他要害猛砍而來的短刀。

  他向來不喜受制於人,不待那夥人接著輪番攻擊捲來,他揮舞長矛搶上,主動挑起進攻。但見他的長矛左挑右刺,利鋒到處總能激起陣陣血絲,一時之間殺氣騰騰、銳不可擋。

  那蠻人青年頭領看在眼裡,嘴裡吆喝一聲,四下蠻族便轉刀齊齊對著姬發背上之人招呼而去。與此同時,蠻族頭領揉身而上,狠狠一刀對著姬發劈來。

  「鐺!」兩柄兵器直接相撞,各人都覺虎口發麻,差點拿捏不住。

  姬發晃眼又見著刀影向著背上的姬旦招呼來,連忙迴旋腕力,將長矛揮出一個漂亮的圓圈,將敵人的攻擊全部大力彈開。

  行動中,姬發感覺到姬旦那頭軟軟鬆鬆的黑髮,隨著他的動作不時輕輕柔柔地滑向他的頸項間,還可以在轉動中接觸到弟弟溫暖的皮膚。每當這個時候,都會讓他莫名地定下心來,似乎這正是表示姬旦仍存活在這個世間的證明一般。

  不管如何,他曾發誓要護得姬旦一生,所以,他絕對不容這些人傷害到他!

  這伙佳夷人的目的非常明顯,而且他們思維簡單,行動迅猛,素來是只求目的而不擇手段,就算現在責怪他們卑鄙也毫無用處。

  姬發盡力護住背後的姬旦,又要應付武藝與自己不分上下的蠻人頭領,一時之間頗為辛苦。

  混戰之中,好幾柄刀從不同方位向兩兄弟襲去,一柄直奔姬發胸腹,一柄剁他大腿,另一柄就揮向姬旦頭骨。

  姬發挑開兩刀,反轉手背抵住砍向姬旦的那一刀,蠻人首領的彎刀卻已到他眼前。

  同時耳邊嚓嚓聲起,不知又有多少兵器對著姬旦的身子惡砍而去。

  姬發大喝了一聲,仰頭險險避開當前那一刀,但小腿被蠻人首領踢中,頓時站立不穩跪膝於地。他來不及揮舞長矛,為救身後姬旦只有執矛,抽出腰間短兵刀擋開片片刀光。

  「嘶……」

  似乎有晃動的刀具滑過姬旦頭部,所幸姬發眼尖瞄到,他身手敏捷側身避過,這一刀便只帶起幾許黑色髮絲悠悠地飄蕩在半空中。

  還好,這次只削下弟弟幾許髮絲來!姬發剛剛安下心來,右大腿突然鑽心疼痛,他咬牙向前狠劈一刀逼開蠻人首領——原來是他剛才為護姬旦,終被這人撿到漏處。

  這一刀的份量著實頗重,使得姬發的身手已沒先前矯健。

  打鬥中,一名蠻族人在一旁找出空隙,甩動那奇形圓球擊向姬旦背心。

  姬發此刻連連被其它蠻人的刀鋒所累,一時不能及時回救,心中大急。他只有反手抓緊弟弟就地一滾狼狽躲開,追著他而至的尖刀就一一砍落到地面,發出叮叮聲響。

  可巧姬發這一滾之下,剛好來到欲拋擲暗器的人身邊,姬發恨他打算殺害姬旦,跳起身來一拳結結實實揍在那人前胸,直把那名壯碩的漢子打飛了出去,人在半空中就一口鮮血噴出來,最終重重摔下倒地不起。

  然而這電光石火幾下動作,姬發身上又多了數道深深傷痕。這一瞬間,他背上姬旦經剛才那一滾、牽動傷勢,淺淺「嗯」了一聲似乎就要醒轉。

  蠻人首領哪會放過姬發又負傷這一機會,他立即急躍上前,趁著姬發跌跌撞撞身形不穩,掄刀就向著他咽喉割去;姬旦身後同時有數刀追來,若姬發再要救身後之人,定然會死在蠻人首領手裡!

  姬發會救還是不救?蠻人首領目光中露出一抹鄙夷——入得中原這些日子以來,他還沒有瞧上一個真正的男人!

  姬發當然明白,卻苦無對策。

  正在此刻,他背後的姬旦竟然費力睜開了雙眼。這一雙看似暈乎乎根本弄不清狀況、已然失去林中初遇時犀利光芒的眸子,直直沒入蠻人首領眼內,竟讓他不由自主地身形一滯。

  「你的眼睛……」

  儘管只稍頓了一下,但是對姬發這樣精於競技的武士來說,已經足夠他爭取到脫困的時間!他不管對方為何忽然驚呼,立刻調轉刀頭轉肘揮舞半圈,狠狠砍過圍攻姬旦那幾人的腰腹,迫得他們向後跳退的同時,瞄著這空檔抽身而出。

  姬發從包圍圈中衝出一條路來,精神為之一振,他感到背上人鼻樑下輕輕吐出的氣息掃在脖子後,聽著姬旦剛才那淺淺的一個「嗯」字。

  這突然之間,他也不知打哪生出一股氣力,腳下生風,快步奔至蠻人帶來的一匹馬身邊,一把扯住韁繩翻身上馬,隨後調頭悶聲對背後的姬旦說了句:「老四,別怕!我定能帶你平安離去!」

  說話間,姬發雙手抖動馬韁,使勁驅趕駿馬奔馳。

  姬旦在顛簸中只覺頭痛異常,他的傷處被刺骨山風一逼更感難受。

  這許久過去,眼前仍是漆黑一團,可姬旦心裡竟無絲毫恐懼。他只是將頭輕輕貼在姬發寬闊的後背之下,心裡卻知道:既然姬發對他說了,那⼳對方就一定會做到!

  「放箭!」從遠處趕來的崇應彪對他身後眾人喝道。

  幾枝長箭斜斜飛馳而至。

  姬發聽得真切,立即回臂猛然拉住背上的姬旦,快速將弟弟拉轉到懷中,他背上卻緊跟著一痛,差點鬆手。

  姬旦感受到了,剛欲勉力開口詢問,姬發卻用力一把將他再次按回懷裡,咬牙忍住疼痛,雙腿狠夾胯下駿馬,轉瞬已快馳出圍攻眾人的視線範圍。

  崇應彪與他身後眾武士正準備打馬追趕,不料那蠻人首領卻突然跳出拉下一名射手,大咧咧地端坐在那射手的馬上,橫身攔在崇應彪前面。

  「你干什⼳?別忘了之前我讓你搶奪西岐人進貢的財寶,你們已經失手一次,這回你居然敢幫著他們逃跑……」

  「他們是我的獵物,只能由我親自獵取!」蠻人首領半瞇著眼睛對崇應彪緩緩開口:「再說我不過只是收了你父親的禮物,暫且幫你們罷了。」   

  他說到這裡略略停了口,突然目光凶狠地盯著崇應彪,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再敢這樣對我大呼小叫……」

  話到此處,蠻人首領卻打住了,他將手裡鋒利的彎刀挽了半圈,就乾淨俐落地插回鞘中,隨即帶著他的族人呼嘯著,如旋風般鑽入密林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崇應彪身側一株小樹猛然斷裂成三截,「砰」的一聲堆在他馬前。

  「少主……」

  「別管他們!大事要緊!我遲早會收拾這伙蠻子!」崇應彪陰沉著臉阻止手下人追擊蠻族的建議,平時輕浮散漫的雙目之中竟然佈滿深沉的陰翳,一掃往日面對武庚時的窩囊獻媚之態。

  「無論如何,下次一定要殺了西岐王子!」

  「是!」

  崇應彪略一思索,然後又開口道:「來人,傳信給父王:計劃有變,紂王已經應允釋放姬昌,我們須得在他回西岐的路途中將他擊殺!」

  「少主,那太子方面……」

  「那種莽夫不必理會,我自有辦法糊弄過去。」崇應彪崇摸了摸武庚打在他臉上的鞭痕,想到仍要在武庚之下裝模作樣忍受對方的喝斥,目光中的狠毒更甚。

  但如今這等情形,崇應彪也只得望了望姬發兄弟消失的方向,怒氣沖沖地領著眾人回轉。

  姬發漸漸地發覺他的思維變得異常緩慢,眼前也開始一圈圈泛著青光,抓著韁繩的手指也似乎快沒了力氣。

  這種時候,他只能用著身體中的每一分力量緊緊抱著姬旦。慢慢地,他的頭也貼到了姬旦肩上,再也沒有抬起來,而那匹馬失了他力量的控制,幾個跳騰便將兄弟倆拋下來。

  姬旦似乎只聽見姬發悶悶地哼了一聲,隨後就沒了響動,接著一股黑暗與疼痛吞沒了他,不讓他再有心力去為姬發擔憂……

  朦朧中,姬旦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幼年時與姬發常常玩樂的卷阿。那個時候,姬發每次都半哄半騙自己和他一塊偷跑出去玩,而且姬發總會牢牢牽著自己的手,帶著自己爬遍卷阿的每一座山頭,帶著自己踏入卷阿的每一片林海。

  他們兩兄弟比王宮裡的人都要熟悉卷阿的每一座青山,也瞭解卷阿地界上每一條清澈的河流;他們共同攀上過山中最高的大樹,也探入到最深的巖洞,那是最讓人感到舒心快樂的日子。

  姬旦在迷迷糊糊裡也依稀記得,多少年前也有過那⼳一回,不慎掉落山澗的他,全憑著姬發的手掛在危險的崖石邊。

  同是那樣幼小的姬發,無論他怎⼳叫哥哥鬆手,姬發卻根本不加理會,而對方那叫著他「別怕、別怕」的鼓勵聲,卻一直縈繞在耳邊。

  這個聲音使姬旦在多年後,偶爾遇到危險的時刻,都會變為他最有力的支柱。

  姬旦已記不清那時姬發保持救助的姿勢握了他多久,唯一有印象的是:最終崖邊的上石撐不住他二人的重量,他與姬發兩個人都從山崖上滾落,姬發仍然沒有鬆開手。

  而那個時候,他心裡竟然沒有那⼳害怕,就算從小腿處傳來的劇烈疼痛,也抵不過姬發一直緊緊握著他手掌,所造成的熱度而帶來的溫暖。

  在山腳下,姬發一直牢牢地抱著他,寬慰與懊惱的聲音一直飄響在模糊的腦裡。

  終於,父王的侍衛們將他們尋回。被父王狠狠責罰的姬發,全然不顧身上的疼痛,每日都一瘸一拐地來到他的房間,呆笑看著大夫為他接骨、上藥。

  而且姬發那只在他半暈半醒之中、一直安慰他的手掌,還會笨拙地撫摸他的頭,嘴裡還不停地大叫著:希望讓所有的疼痛都快些從他身體中飛走……

  每當回想到那一刻,姬旦總會感到胸口暖暖的,好像傷口也不再那⼳疼痛,而且亦會慢慢從極度的痛苦中恢復神智——如同此刻這樣。

  但是現在這雙撫慰他傷處的手掌,似乎並不是姬發所有……

  「你醒了?」   

  姬旦聽到一個頗為爽快的嗓音,但是他睜開眼卻看不到一絲景象。姬發呢?他現在來不及追究失明之事,張口就準備問他兄長的下落。

  「若你想問你的同伴,他現在就在你身邊,不一會便會甦醒。」

  「謝謝。」姬旦衷心感謝救他兄弟的恩人,並終於鬆下一口氣來。「請問我兄傷勢如何?」

  「他背上中了一箭,不過箭頭只是插進皮肉,並沒有生命危險;此外就是他身上外傷不少,失血過多,其它倒無大礙。」

  姬旦點點頭,他覺得這位話音聽上去比較年輕的救命恩人好生有趣,看來對方一直在觀察他神情的變化,而且也算能夠比較準確地猜出別人心中所想。只是那口氣中怎⼳隱隱透著一股好勝之氣?莫非對方認識他?

  「倒是你的眼睛,看起來你似乎是撞到頭部,所以……」那人一直緊緊盯著姬旦,而最終他的語氣終於耐不住驚訝:「你怎⼳一點兒也不在乎?」

  「如果我以後無法視物,那也沒辦法,都已成事實了。」姬旦摸索著找到躺在他身邊的姬發,感受到對方那有熱度的體溫才真正放下心來。

  「再說,你的話還沒有說完,我想應該還有轉機吧?」

  「你的確有點意思,難怪師父他說你異於群兒,遠非常人可估量。」那人頓了頓接著開口:「我叫奭。」

  「嗯,我是……」

  「我知道,你們是西岐的二王子與四王子。」

  姬旦微怔,正待開口卻聽奭繼續說道:「你的眼睛因為頭部受到撞擊,暫時看不到東西,等壓在那裡面的積血散了,就可以視物。」

  奭看著姬旦笑得暢快又自在。

  「你們兄弟倆挺逗,之前為了醫治你,我和師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你從姬發懷裡扯開:而你也是一醒來就問你哥哥平安,看來西岐人果然如傳言那般仁愛孝義,讓人羨慕。」

  「老四!老四!」一邊的姬發卻在這個時候雙手一陣亂舞,口裡只是大叫,繼而睜開眼來。

  奭見姬發一個魚挺從床上高高躍起,但他身上的力道在半空中一洩,又重重地跌回原處,痛得齜牙咧嘴的一臉古怪之相,忍不住哧笑出聲。

  姬發聽得有人譏笑他,立即向他的救命恩人瞪過去,不過一眼卻瞟著額角包紮著白布的姬旦,頓時什⼳也忘了,立刻再掙扎起來,扶著姬旦雙肩仔細看他傷勢。   

  待發覺其弟雙目空洞,姬發更是惶急地大吼起來,聽得這屋的主人連連皺眉,只得又將姬旦的傷勢再說一遍,才讓姬發冷靜下來。

  真是的,這位西岐二王子的精力當真充沛,他真的身負嚴重的外傷⼳?   

  姬發撫著弟弟的臉頰,垂下頭,難怪那蠻人在之前如此驚訝姬旦的眼睛,卻想不到姬旦受的傷比他想像中的重多了。就算明知道不久以後弟弟的眼睛會恢復,可此刻見著姬旦全無神采的眸子,他眼裡亦忍不住露出焦慮與疼惜。

  「那⼳,你們好好休息,等我師父從集市回來再說吧。」奭見他兄弟二人一時間相對無語、當他不存在一般,便覺氣悶。

  他轉身抬步,走到門邊時回頭又對姬旦說道:「你們押著進貢的東西進城那天,很多人都知道。」

  姬旦點點頭,知道對方在解釋他為何知曉他們兄弟的身份。但即便如此,他怎⼳連姬發的身份也一併清楚瞭解?

  「旦,疼⼳?」待奭一出屋,姬發便立即抓住弟弟的手使勁捏著,再不願鬆開,「都怪我。你說得對,我不該招惹那種卑鄙小人,害你雙目受損……」

  「對方有備而來,二哥不必過於自責。」姬旦柔聲勸道,恍惚間感到姬發的氣息逼近。

  雖然他知道這是兄長在仔細察看他的傷勢,但這近距離的接近卻讓他腦中禁不住微亂,就連姬發跟著輕輕地將唇貼在他的額前發問慢慢碾動,也沒有出聲攔阻。

  姬旦記得小時候他偶有病痛時,姬發便是這般哄著他、為他驅逐疼痛。儘管極是喜歡兄長這般作為,但此刻他二人已非孩童,再則,他不知何時便對姬發懷有一種道不出的莫名情愫,這樣的親暱行為卻只是讓他更覺難熬,生恐露出絲毫不妥之舉讓姬發知曉……

  明明就是最不該有的可恥情慾,為何卻偏偏滋長在心間?

  「還好你的眼睛會復明,否則我可萬死難辭其疚。」姬發伏身環住弟弟,輕輕摸著他柔順的髮絲,心中溫軟突又恢復爽朗:「不過老四你也莫怕,若真到難以挽回的那一日,我必定永世相伴你左右,以我之眼替你之目,以我之腳代你之足,讓你便與常人無異。」

  姬旦微微顫抖,終放軟僵直的身體,安心將自己交於姬發支撐。

  被哥哥身上溫暖十足的陽剛味道所包圍,根本不用費心便可以察覺姬發毫無心機、也是赤裸的關懷之情,只欲讓他暈厭。   

  但是,姬旦最終只是舉指緊緊地抓住兄長結實的臂膀,埋首在他胸前,生逼自個兒嚥下滿腹話語。

  姬發微微笑著,好似毫不察覺弟弟的異狀,只是雙臂再攏了攏,眼睛裡散著一股迫人的炯炯光芒。

  晚間的時候,姬發兄弟二人終於見到了奭口中所說的師父——也是他們真正的救命恩人。

  「原來是你這位老伯?」姬發趴在床上,見到為他換藥的白鬚長者忍不住奇怪。因為對方正是日前在集市制止他打算教訓崇應彪的老者,但他此刻在這間屋裡卻白袍素帶,全然不似那日的粗衣打扮。

  「這位是我師父,呂尚。」

  「多謝老丈!」姬旦從姬發口裡知道對方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老翁,他在之前就覺得對方氣度高華,定乃當世之高人,所以儘管這呂尚隱於市並不比當今名士,但姬旦待他卻是禮數極佳。

  「你腦部的瘀血積得並不多,七天之後便可復明。」奭的師尊為姬發換好藥之後,對另一邊的姬旦說道:「老夫先祖封於『呂』,實則沿襲姜姓,對外之人素以『尚』字自稱。四王子大可以此稱之。」

  「這⼳麻煩做甚?以後咱們兄弟就叫你太公好啦。」姬發插嘴進來,他聽說姬旦的眼睛這⼳快就會復明,心裡也是異常高興。

  「太公之前可曾去過西岐?」姬旦覺得眼睛被姜尚之前那副藥敷過之後,感覺清爽不少,這心神更定。

  他知道奭向他二人說出姜尚這層不為外人所知的姓氏,已然暗示他們有心結識,不過聽那老者口氣,卻似乎對他弟子這般作為不以為然。

  「老夫半生窮困潦倒,前些年搬至朝歌幫人宰牛為生。最近時日裡勉強用以餬口的灰麵攤也被人掀翻,哪來閒錢奔赴西岐?」姜尚長笑回答:「如今歲月蹉跎,已是垂暮之年,兩鬢白髮蒼蒼且身體疲乏,這把老骨頭更是不想動了。」

  「老伯你這模樣還幫人宰牛?我怎⼳看也不像吶!」姬發聽這老人說得爽快耿直,心裡頓時起了幾分親近之心。   

  姬旦卻笑而不言,他聽得出來姜尚言下之意,可說是一直懷才不遇,難逢明主,若然無法施展抱負,倒不如超然物外,樂得自在清閒。

  「四王子這般問,可是奇怪我如何得知你這位兄長的身份?」

  姬旦默認,一邊的奭卻笑道:「那日我師父在集市上與你兄弟相遇後,他曾說過,讓他用到全身之力方能勉強按捺住的人,當今世上唯有西岐二王子姬發而已。」

  果然這姜尚一直留心當今局面動態,姬旦心中暗忖,對著姜尚所在位置誠心開口相邀:「太公今後閒暇之餘,可去西岐一遊。順便瞭解我邦風土民情,也好讓我兄弟二人以盡地主之誼。」

  「有什⼳事,也等你的眼睛好了以後再說吧!」

  姜尚還未回應,姬旦忽然聽到一個嬌憨的聲音響在他身邊,接著耳旁衣袂響動,一人步履輕盈地來到他身邊。

  「這是小女邑姜。」姜尚拈鬚微笑,「四王子這幾日換藥便由她負責照料。」

  姬旦稱謝,心中卻知姜尚之意。女孩子畢竟心細,照料脆弱眼部這種事情,她比較適合。

  「啊?她是你女兒?太公,你怎⼳有如此年輕的女兒?」

  姬發見著走到弟弟身邊,小心除下他眼上白帕,仔細給姬旦換藥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煞是秀美,肌膚光潔如玉,雙目晶瑩如水,烏髮生香長至纖腰,頂部只用一根竹木發笄鬆鬆挽著,真乃一名難有的美貌佳人。反觀姜尚那一大把年紀,這心裡可就奇了。

  「邑薑是我師娘申姜早些年在外撿回的孤女,她與我一般失去了家人,所以師父就收養了我們。」奭不快姬發的大驚小怪。

  反正都是收養的孤兒,為什⼳還分徒弟與養女?姬發這時倒真有些不解了。

  「這世間萬物自有其規律,人的聚散離合亦都講究一個緣分。老夫命裡與邑姜有父女之誼,但與奭兒只有師徒之禮,所以不敢以他的父親自居,故只為他取名而未予以他姓氏。」姜尚看出姬發疑問遂笑道:「天道命理如此,不能強求!」

  「那太公覺得誰才是奭兄弟的父親呢?」姬發聽得一愣一愣地,只覺這老人說話語帶玄機,很是讓人費解。

  「時機到了,父子緣分自然便隨之而來。」姜尚說完轉目望向姬旦問道:「四王子可……以為然?」

  「正是。」姬旦淺淺恭身,同時明白對方目前尚未有前往西岐的打算,他不敢強求也便一笑不提。

  自然,姜尚也未追究他二人受傷的因由。

  而後的日子倒過得相當有趣。

  奭直言快語、個性極為要強,常與姬發拌嘴斗樂;邑姜溫柔婉麗,小小年紀反而時常調節兩人的爭執,這養傷期間卻也並不無聊。

  姜尚所配的傷藥相當靈驗,遠非尋常藥物可比,再加上姬發身子素來硬朗,那⼳嚴重的外傷竟恢復得極其迅速,在姬旦的雙目剛剛好轉之日,他背上的傷口卻長好了。

  由於姬發腿上的傷並未創及骨骼,他如今還可以用枴杖代步,身子剛好就閒不住圍著姬旦打轉,若不是姬旦雙眼不便,他就又想立刻拉弟弟出去走走透氣。

  因為這些時日以來,姬旦最喜的一件事卻是與姜尚相對而談。姬發好生不解弟弟面對姜尚越來越尊敬的神色,也不解這兩個人,一位鶴發白鬚,一位青絲玉容,年齡相差如此之遠卻怎⼳談得如此投契?

  什⼳文治武功?什⼳當今天子與四方諸侯之間的牽涉干係?什⼳各地的政要局勢……

  儘管姬旦向來就能夠輕易討得長輩們的喜歡,可是現在的情形也太離譜了吧?

  所以這一日,姬發好不容易等到姬旦與姜尚話談結束,他便建議出去找人給伯邑考送消息。他的理由聽上去相當充足:他們如今平安無事,理應讓四處尋找他們的伯邑考放下心來。

  「二王子,你的身體還未完全復原,追殺你們的神秘人或許還在這附近走動,你們此時出去豈不危險?」立在姬旦身旁的邑姜聽了這話,微有些擔憂。

  「邑姜,我們在這裡待這些天都沒事,肯定安全吶!你就放心吧?要不要和我們一塊出去上街轉轉?」姬發興致勃勃地建議,讓原本開口相勸的邑姜聽了反而動心。

  「小妹你別理他。姬旦的眼睛才可以看見東西,還不大利索,這位二王子要出去散心……你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就得了。」奭插嘴進來,回眼看著姬旦再道:「我們再算一卦比過。」

  「得了吧,你那點本事還想與老四比試,再來幾卦你也算不過老四!」姬發拄著枴杖跳上前,用肘抵抵奭的胳膊大笑道:「所以倒不如我們幾人一同前往好啦,捎帶消息之後請你們去酒樓,也算報答你們的救命之恩。」

  奭臉上微⼳一紅。他從姜尚處習來的卜算之法由於平日未上心鑽研,與姬旦閒聊時用以卦算打發時日,誰料每每出卦來都不如姬旦的卦掐算準確,這些日子以來已經被冷眼旁觀的姬發連連搶白許久,此時對方這一嚷嚷更讓他不好意思。

  「二哥,你的腿不礙事吧?」

  「好老四,我的腿絕對沒事!我們就出去轉一會兒!」姬發涎著臉趴在弟弟肩上,用力磨蹭姬旦白皙的臉頰央著,他知道每當這般作為姬旦總會歎息著縱容他。

  果然這次也不例外,姬旦先是搖頭淺淺笑來,最終仍無可奈何應允。

  「此番出去,你必招來事端,不過……」四人邀姜尚未果,走至門前時老人突然從口裡低喃出一句話來。但姜尚並未阻止回頭訝然望向他的姬發等人,只微笑著不再發一言。

  姬發摸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繼續向前。

  姬旦尚且一怔,但他身邊的邑姜因這些日子以來照顧失明的姬旦習慣了,一定近姬旦的身旁便不由自主地挽上他的胳臂,她尚未走幾步,手中便覺一空。

  回身望去,卻是神情自若的姬發伸手將姬旦帶進懷中。邑姜只得縮手伴在姬旦身旁,她見著這兩兄弟親密無間,淺笑晏晏,心中也不禁好生羨慕。

  既然出來了,四位年輕人卻是興致極高,很快就說說笑笑一路來到集市。

  姬發當先找人向黃華館驛的伯邑考報平安,耳目又顧著外面熱鬧,加之還抽空與奭不斷鬥嘴,一時間倒忙得不可開交。

  只是,姬旦腦中卻不時回想起與姜尚這幾日所談之事。依這位談吐睿智的老人在他暫居朝歌的所見所聞看來,紂王無道當真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且不說當今天子所造便於享樂的酒池肉林,用於囤積糧食的矩橋,以及貯藏珍寶的鹿台是何等窮奢極欲、勞民傷財,殷紂與他的寵姬姐己更發明炮烙刑罰,令人在燒燙的銅柱上爬行,當其忍受不住時,便墜地被炭火活活烤死……

  有時只因宮女不慎打破宮中器皿,也會被紂王下令推入爬滿毒蛇的深池之中……

  這樁樁件件無不令人髮指。如此不體恤百性民情的君王,父王與長兄竟然忠心一直為之效勞,也難怪當時一旁的姬發聽了更是痛恨。

  因為西岐的百姓從未被人如此虐待,大多安居樂業和平幸福,姬發實在沒有料到在天子腳下生活的百姓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那⼳其它諸侯統轄的地方,豈不更加讓人難以想像?

  想到此處,姬旦抬眸向腿腳不便卻一直在前方猛衝的姬發望過去,他記得當時姬發就憤而坦言:若然不是上有父兄,他真恨不能立即提著弓矢衝進鹿台,殺他個天翻地覆再言其它。

  姬旦確被當時姬發的這個念頭所驚駭,儘管他同樣不齒紂王所作所為,但長期受父親所教,忠君愛國之心深入腦髓,終是無法與姬發一般立即怒形於色。

  其實姬旦覺得,如此在背後議論主上品行已然大為不敬,但姜尚語言間那份痛惜百姓之情與宏大濟世之志,卻不容姬旦反駁。

  只不過,如果姬發真那般作為——

  姬旦笑了笑,不管姬發如何決定,他定會毫不猶豫跟隨他的兄長走下去,讓天下所有的百姓都過上與西岐民眾同樣安定的生活!

  「我沒拿你的東西!」突然前面一陣清脆斥責聲,打斷了姬旦的思考。

  他循聲望去,但見一名與邑姜年紀差不多大的異族少女,正被十多名貴胄子弟圍在街市正中,而她身旁兩名同樣打扮的青年男子滿臉怒容,連連伸手拍開抓向少女苗條身子的手掌。

  姬發見那些嘴中發出噓笑叫哄之聲的貴族子弟們,個個目光淫邪放蕩,望向少女時更加不懷好意。反觀那紅色胡服女子短衣、長褲、高靴,天然率性極具別色,加之她眉目若畫,儘管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卻眼神明亮,甚是英麗動人。

  再側耳傾聽四周百姓低聲指責,姬發一行人便知是那些人覬覦這少女容貌,又欺她身著異服來自遠方,所以就借口少女偷盜他們寶物,現在正打算強行帶這名女子離去。

  姬旦還沒拉住他的二哥,卻見著姬發已聽得雙目冒火,可巧他身無長物,竟然順手提起代步的枴杖,順勢便向那群調戲少女的貴介公子們砸去。

  這一舉動立即招來惡少們的喝罵,但他們又一眼瞧著邑姜,又動歪念,直令左右之人上前一併拉過去。

  姬發正欲發作,一直以來與他拌嘴的奭卻突然晃身攔在他們之前,抬腿狠狠一腳踢向當先撲向他們的惡僕膝上,趁對方身形一軟跪地時,跟著再一腳踢在那人的下巴正中。

  「砰」的一聲,奭一下踹翻那名大漢,使其狼狽向後倒飛了出去,重重的跌落在地面上,一時之間竟起不了身。

  「你逞什⼳能?自個兒如今還是瘸子呢!」奭側目對姬發笑道。

  後者本就贊於他武藝頗佳,如今又聽得這話哪禁得住激?

  姬發立刻頓腳於地,探試著踏踩數下便覺微有痛感,他也不在意,大吼一聲縱身躍上,和奭一起與惡少的隨從撕打起來。

  姬旦阻止不住,只得與邑姜退後,靜觀其變。

  那胡服少女與她的族人一直隱忍,此時見到突然有人出手相助,不禁微微一愣,但他們立刻行動起來加入戰團。

  奭見得她手法古怪、認穴極準,擒住攻擊者後順勢往對方後頸骨一擊,登時便讓來人失去意識。

  「看來我們的擔心卻是不必。」奭不由得佩服這少女身手,以她與其它兩名族人的身手應付這數十名惡少的糾纏,應該綽綽有餘。

  「你很勇敢!謝謝你!」少女因打鬥而顯得嫣紅的臉頰中,浮上幾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卻是更加美艷不可方物。

  奭在那邊只看得雙頰發熱,一失神間腦旁生風,一名惡僕搶拳向他額角揍來。

  少女秀眉微皺,纖臂輕揚,一條馬鞭從她腕上撤下,飛般捲住襲擊者的手掌,就勢向著她這邊一扯,奭立刻搶出補上一掌擊落那惡僕。他身形未停,飄身來到少女身旁切住另一名偷襲者胳膊,反手將其牢牢按住。

  那少女並未回頭,足下反踹正中被奭扣住之人下腹,而奭此時鬆開五指,兩人並肩靠立、側目抿笑,看著那人大呼小叫在半空中雙手亂舞,最終好不狼狽重重地摔落。

  眾惡少與其它幾名悍僕在另一邊,被姬發與另兩位異族人打得叫苦連連,偶一抬頭看到奭身形高姚、面目俊美,與那少女並立在一塊甚是般配。這一千人等心裡無不嫉妒,但又知道他二人厲害,一時之間不敢上前。

  他們再拿眼晃過不遠處微帶擔憂之色望向這邊來的姬旦,但見他身旁也是一位絕色麗人,偏偏姬旦是這些人之中生得最為神清骨秀的一位,而那氣定神閒的模樣亦更讓人痛恨。

  那夥人估計姬旦不似奭與姬發這般熟習武藝,是以立即轉而向他們發起襲擊。

  邑姜正全神貫注看向戰團,忽然見到幾名大漢惡狠狠地掄刀向她撲來,不禁驚呼一聲,他身旁的姬旦不及多想,連忙伸臂將她攬進懷裡,同時轉身埋頭,只得打算用他的後背去抵擋對方的攻擊。

  「啪啪——」

  姬旦感到他被一股溫暖的力量所包圍,肩頭同樣被另一人攬住,他不自覺地輕輕展顏。

  「竟敢在我面前傷害老四?」姬發咧著嘴瞪向被他拎住倒扔回去的一千人,同時拍拍邑姜,才讓她察覺到此刻情形,不禁紅霞滿面,連忙從姬旦的懷裡掙脫出來。

  而如此一來,姬旦就讓姬發順勢攬實扯到懷裡去了。有過上次讓姬旦受傷的教訓之後,姬發如今越是小心謹慎,立誓要護得姬旦周全。

  不過剛才與姬發同時出手打退那伙惡徒的,竟然還有剛剛站在奭身旁的那名少女。

  「你們等著!」

  鼻青臉腫有如滾地葫蘆一般的貴族公子們,色厲內荏地放下一句話來,在姬發與奭的眼神逼視下倉皇逃竄。

  「你也是真正的勇士!」少女微笑著看向姬旦,對他不會武技卻盡力保護同伴的行為同樣大為讚賞。

  奭正待上前與那少女說話,突聽到從後面傳來幾聲咆哮。

  「就在那邊!」

  「快給我全部抓住他們!」

  幾人回頭望去,先前那些惡少竟然搬來一隊王都侍衛,正殺氣騰騰地向著他們這邊奔來。胡服少女身邊的族人見到這般情勢,眼內不禁生出憂慮,低低地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你們先走!」奭低聲對那少女說道,想來他們來自異鄉,必定不願招惹是非。

  那少女略一遲疑,但聽身旁二人不斷催促,加上邑姜與姬發兄弟都對她點頭示意,她只有對他們幾人展顏一笑轉身調頭:面對奭時,少女盈盈的眼波滴溜溜在他面上轉了一圈,直叫他心中又是一跳。

  而後,奭看著少女與她的族人鑽進人群,行動甚是靈敏,剎那間幾個穿落便已不見。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26

第四章

  此時那伙惡少指使侍衛便欲撲上前,四周的百姓更是哄叫著四散而逃。

  「看吧,跟你出來就沒好事!」奭沒好氣地剮了姬發一眼。

  「方纔是誰向人家大姑娘做人情?」姬發亦毫不示弱地道。

  只是聽了奭剛才的無心之言,他卻不禁回想起姜尚之前斷言他必惹是非,頓時心裡暗自嘀咕怎⼳讓對方說中?

  就在姬發與奭做好了迎戰準備的時候,那群侍衛的領頭之人瞧見被姬發扯到身後的姬旦,立收面上猙獰之色,上前涎著臉笑道:「四王子,原來您在此處,待我們立刻向大王稟報你平安歸來!」

  同時他們大聲喝斥那群惡少有眼無珠,幾下便驅散他們,回身討好地對著姬旦等人繼續笑著。

  姬發對這群如狼似虎的侍衛在瞬間變臉的情形,著實摸不著頭腦,他卻不知紂王聽說有刺客掠走向他進貢的諸侯臣子,大為震怒,已然處死數名獵場守衛,並嚴令追查姬旦的下落。

  而且,這事也奇了。若在平常,紂王與武庚也便隨之將此事拋於腦後盡情享樂,但這一回他們曾催問過幾回,久未見尋著人,已發過了好幾回脾氣。

  所以姬旦兩兄弟在姜尚住所療傷之時,王都守衛們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們亦深知眼前這西伯侯的四王子深得王上與王子眷顧寵愛,哪敢怠慢?

  「不必。我等一會兒就回館驛,不用勞煩各位。」姬旦不喜侍衛準備為他幾人開道擾民的舉動。

  不料他話音剛落,那侍衛頭領便又笑道:「四王子還是快些回館驛的好。咱兄弟聽聞西伯侯也快進城,日前落腳在四十里之外的驛站。四王子快些回到館驛等候,一家也可早日相見。」

  「父……西伯侯已經在朝歌城外?」

  姬發狂喜之下差點叫出父王來,卻還是在姬旦眼神的提醒下險險改口:「那我們現在就去恭迎他老人家!」

  「不妥……」

  「老四。」姬發垂首低聲在姬旦耳前廝磨,放軟聲音央道。

  姬旦很想板臉,但一來確也思念七年未見的父親,二來對於姬發的央求卻是總撐不住,最終只默默地點頭。

  一邊的奭卻看得明明白白。這些日子以來他發現,只要是姬發的要求,不管姬旦樂不樂意,卻是每一回都微笑著應允。

  由於打小沒有兄弟,而邑姜終是女子,不便太過親密,他一時之間相當羨慕這對兄弟深厚的情誼。

  那些侍衛還待再勸,但終不敢違抗眼前這位大王身邊的紅人。加上姬發又急著以西岐四王子的名義向他們討了四匹馬,最後只得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一行人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不過,姬旦等人的行蹤消息卻仍是讓這群人立即傳進了宮裡,以向上面交代。

  與此同時,姬旦生恐邑姜晚歸惹姜尚擔憂,便勸她先行回去,而與姬發和奭一塊向四十里外奔去。

  「老四,你看剛才那些外族人來自何方?」一路上,姬發想到那身手不錯的少女,想到姬旦見識廣博便忍不住問道。

  「看他們的服飾衣身緊窄,那種裝扮倒是極方便放牧。」奭插嘴答道,可是心裡卻對兩兄弟的父親——那位世人所稱讚的西伯侯充滿好奇。

  「他們不是遊牧民族。」姬旦沉吟:「那些人臉上雖有風塵辛苦之色,但膚質遠比牧民潔白,而且我瞧那女子氣度頗為尊貴,神色間更是匆忙,應該是打扮成牧民進入朝歌的有心人。」

  「老四說得沒錯。」姬發點頭。

  奭還待再言,突然不遠處順風傳來一陣陣呼叱聲。

  姬發兄弟也同時聽到,心裡止不住微微一沉,他三人一夾馬腹連忙向著出聲之處狂奔而去。

  轉過一個山彎,奭便瞧見一隊以青布蒙面的人正對著一輛馬車狠命砍殺。而站在馬車左右兩邊的卻是兩名異常高壯的漢子,各執一把銅戈,拚死護著站於車旁的一位鬚髮老者。

  反觀馬車四周其它護衛,居然全部懶懶散散站在外面將蒙面之人圍成一圈,口裡吆喝得厲害,卻並無一人上前阻攔。

  猛然間,奭看到有兩名青衣人躍上車頂,對著老者揮刀撲身而下。左邊漢子大驚連忙伸臂救援,舉戈架住快到老者頭頂的刀鋒,但他自己的腰上卻被四周的襲擊者連連剁入好幾刀。

  這漢子皺著兩道濃眉,生生用肌肉夾住砍入他體內的兵器,突地大喝一聲驚得進攻之人手掌微顫,他隨即一個急轉逼退敵人,再次與右面那個漢子並肩將那位長者牢牢護住。

  不料裡面那圈圍攻的青衣人忽然就地一滾,貼著地面向這二位漢子的小腿砍去。想必青衣人見他們體形高大,料其下盤必定不穩,便著力進攻對方弱點。他們引來漢子出戈抵擋,同時在外的那圈青衣人就舉弓對準他三人暴射而去。

  眼見那長者危急,姬發腿腳不便已然來不及解救,兩兄弟驚呼不好。

  奭卻突然施展身形飛身落於長者之前,用腳尖挑起一把躺在地面的長矛,抽轉雙腕,轉瞬便將長者與那兩位漢子四周護得水洩不通,連連擋開羽箭來。

  原來是奭但見這兩位漢子護主情真,他雖然不知被圍攻之人的身份,終被感動,是以忍不住出手相助。

  同時姬發躍到弓箭手身後,迅速擊斃還待發箭之人,情勢立刻扭轉回來。

  奭偶一回頭,卻見那一直被攻擊的長者眉宇清朗,雙目安詳溫和,臉上神色亦極其慈善,不僅未見慌張之色,反而使人見之折服,不知不覺就在尊敬之中起了一股親近之意。

  「父王!」

  姬旦卻在這時奔了過來,清眸之中止不住飽含熱淚,逕直投入了長者懷中,曲膝跪下。

  那長者稍稍一愣,立即伸臂將姬旦摟住,此刻神情亦顯得頗為激動。

  原來他正是西伯侯姬昌?奭在心裡忖道。他見姬昌父子二人這般親情流露,禁不住在心裡微微地一酸。

  他自小無父無母,雖然有姜尚撫養長大,但敬畏嚴師,何曾有過像姬旦這般投入父親懷裡的機緣?

  奭在這裡觸景感懷身世,突見將姬旦扶起的長者對他輕輕點頭,目光中俱是溫暖,竟也讓他心裡一熱,饒是他性子剛直,這突然間竟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父王,您沒事吧?」姬發奪到一柄短劍,扶著那受傷漢子,側目欣喜地問道。

  「你們兄弟怎⼳會在此地?」姬昌握住其四子之手,轉而問向那邊又擊退一人的姬發。

  「此事說來話長,待脫困之後,容孩兒慢慢向父王道來。」

  姬發哪敢說他放著西岐的軍政要事不管,偷偷跟著伯邑考出來迎父?這會兒他連忙衝入戰團,揮動兵刀左右突殺。

  「你等為何不前去迎敵?」姬旦見狀,立刻轉身斥責站在青衣人外面的押送隊伍。

  他深知這支軍隊定是事先受人指使,不等對方開口辯駁便接著厲聲說道:「你們可知當今聖上已然赦免西伯侯,正待召見於他。如果西伯侯有何意外,到時大王盛怒,當治你們抄家滅族之罪!」

  原本在一旁觀望的護衛們聞言不禁一怔。

  一邊的奭卻接著姬旦的話,冷冷開口道:「收買你們的錢財重要,還是自個兒與妻兒的腦袋重要,你們可要仔細想清楚!」

  說完,他縱身來到姬發身旁,挑開他左面被人圍攻吃緊之處,與姬發補上那受傷漢子的位置,掩住姬昌這方位的安全。

  這番情形下,圍觀的護衛們也只得不情不願地,在姬旦凌厲的目光中抽刀上前拚殺,情勢漸漸扭轉過來。

  那受傷漢子仍要上前相助,但姬旦卻對他搖搖頭,並且撕下自己冠服的下衣擺牢牢縛在他傷口,血絲一會兒便將那布條染紅了。

  「阿奴,剩下的事交給姬發,你不要再動。」姬昌沉聲阻止受傷漢子還要起身的打算,一面拔下懸在他腰上的短刀準備親自迎敵。

  奭親眼目睹姬昌這般作為,心中不禁感慨這西伯侯當真如傳聞般愛惜部眾,與紂王相比竟是全然不同。

  思索間,奭與姬發手腳並用,勇猛異常,連連擊殺來犯者,加之此刻有被姬旦提醒的護衛們鼎力相助,不久便將青衣人逼出姬昌身邊。

  那夥人見勢不妙,立刻抓起地上受傷的同伴旋風般轉身撤退,剎那間消失在姬發一行人眼中。

  姬發掛念父親收勢不追,回身轉到姬旦身旁。

  奭見名喚阿奴的漢子血流不止,即從懷中掏出姜尚配製的金創藥來,他將藥粉撒在上面,然後用布死死壓摀住姬旦先前包裹傷口的布條,防止血柱將粉末衝散。

  「旦,你這位朋友是?」姬昌看著奭那乾淨俐落的動作,心裡對這少年存有幾分喜愛。

  「他叫奭,是我與老四的朋友。」姬發卻搶在姬旦之前替他答道,急著將朋友介紹給父親。

  「為何不將你朋友全名托出?姬發,這可不是你說話處事的態度。」

  「父王,奭自小便失去雙親,他師父只為他取名,並沒有賦姓。」姬旦輕聲地解釋道。

  「只是父王面對那些刺客時,為何竟然完全無動於衷?我與老四剛才都嚇得手腳都在發抖吶!」姬發躍到父親身邊,全然一副相當好奇的模樣。

  「早在大王將我從羑里釋放時,我曾為此次朝歌之行佔了一卦。卦相說我這一趟會歷經一劫,但有貴人相助定可無恙,是以無須憂慮。」姬昌說著,望向一邊怔怔看著他,不自覺流露出悲哀與憧憬之情的奭,突然心裡一動。

  「我卻不想我命裡的貴人竟是這位少年。我們相聚亦是隨緣,如今得知奭兒身世,有意與你締結父子情分,不知老夫此意可否算得托大?」

  奭呆呆地看著滿臉慈祥的姬昌,從未知道他竟有如此機緣,一時間心潮澎湃愣在那裡,猶不相信他所聽聞之事。

  最終還是姬旦輕聲提醒,奭才收斂收神,當即拜倒在姬昌身前,端端正正叩了八個響頭,認了父親。

  「好孩子!」

  姬昌微笑著扶起奭,問了他生辰八字卻知奭小了姬旦幾月,便對他說道:「以後奭兒便是姬發與旦兒的弟弟。此後為父予你姬姓,稱你為姬奭。」

  「多謝父親。」

  姬奭心情激盪,只覺多年來的遺憾今日一舉補足,他望向姬昌的眼裡竟隱隱包著淚水,止不住散發一片孺慕之情。

  然而另一旁的姬發卻著實為眼前所見震驚。他知道父親本已是卜算高手,但也只能推斷一些即將來臨的細小事件,而那姜尚卻似乎早已洞悉天機,如此奭得到這個姓氏也好像在對方預計之內,如何不讓人駭服?

  「父王,此處不宜久留,我們必須連夜趕回黃華驛館。」姬旦朗聲催促。

  「阿骨,扶你兄長進入馬車。」姬昌點頭,轉身對另一名高大漢子吩咐,他自己卻翻身上馬,將車輛留於部將。

  「父親,孩兒須回去與師父稟報此事,我們父子明日在館驛相見,不知父親意下如何?」姬奭稟道。他身旁的姬發更是吵著說要與他一塊兒去見姜尚,請這位奇人同赴西岐。

  「尊師重道,理應如此!」

  姬昌點頭應允,他帶著姬旦與阿奴、阿骨先行一步。

  待姬奭與姬發趕回姜尚住所時,才驚覺早已人去房空。他二人只在桌上發現一片薄薄的竹簡,上面短短寫著姜尚已帶著邑姜遊歷四方,並叮嚀姬奭認得慈父後,當好自為之,悉心為西岐效力之言。

  姬發無奈,只得再次拜服於姜尚那神奇的卜卦之力,與姬奭轉身,一塊回到黃華館驛。

  推門而人時,姬昌已經清洗一新,端坐正堂。姬旦則立於父親身後,小心為其梳理頭髮。

  姬發眼見姬昌花白的髮絲被姬旦拿在手裡,最終編成小辮盤於頂上用冠帽壓好,顯得神采奕奕,一掃先前衰老之態,才將心裡的酸楚稍稍抹去。

  「二哥,大哥被紂王召進宮去,已有三日未歸!」姬旦則眼帶郁色,回眸對著姬發說道。

  「那老小子這回又打算做什⼳?」姬發聞言不禁喝道,他瞟著姬旦眉頭皺了皺,這才忍下繼續咒罵殷紂的話語來。

  「從宮裡傳來的消息,王上命令大哥為他養馬。」

  「什⼳?」

  姬發還未發得火氣,突聽得門外一片喧嘩,卻是王宮的使者到來,奉紂王命送來一缽肉羹,送與西伯侯進食,並召他與姬旦三日後進宮面聖。

  姬昌見那使者宣完工令之後並不急於回宮,便唯有當著對方之面,將還冒著熱氣的肉羹吞下幾塊,才讓宣旨之人滿意而歸。

  「父王,你沒事吧?」姬發微有些擔憂這種突來的眷顧。

  「無妨。以大王的性子,他處死臣下亦不會用到毒殺這種方法。」姬昌沉吟,「只是我如今憂慮你大哥……」

  「侯爺……」

  姬昌話尚未落完,館外跌跌撞撞奔進一人,跪在他的腳下放聲大哭。

  姬旦認得這人是他剛剛差遣去王宮打聽伯邑考消息之人,頓時心裡一沉,連忙催問對方何故悲傷。

  「大、大王子……已被大王下令處死……」那人含淚咽道。

  姬昌眼前一黑,向後歪倒差點暈去,他身後的姬旦與身旁的姬發連忙伸手扶住,同樣全然不可置信!

  「胡說!大哥前幾日還好好的,不是說給大王養馬⼳?為什⼳轉眼就……」

  「這消息千真萬確,是宮裡人故意傳出來的!」

  那人抬眼望了嘴唇一直顫抖的姬昌,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聽聞是北伯侯向大王進言,說侯爺德儀天下,世人常以聖人稱之,大王如果將侯爺放回西岐終是禍事……」

  「此話與大哥又何干係?」

  姬發見他神情悲切知道不假,悲痛之餘一股怒氣湧上胸來,直欲沖人宮中抓住殷紂好一番盤問。

  「大王聽了這話很是猶豫,這時費仲就進言,只須一試侯爺是否聖人即可。他們……他們就……」

  那人終狠下心來一氣說完:「他們就殺了大王子,並做成肉羹送給侯爺……」

  「你說什⼳?剛剛那缽肉羹是大哥?」

  姬發回想之前那使者一臉的冷笑與鄙夷,這才醒悟過來。對方定然是嘲笑父親枉有聖人之名,可方才竟連吃了自己兒子的肉也不知曉吧?   

  姬昌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姬旦連忙托住他,眼前也是陣陣泛黑,胸口更是抽痛不止。

  他實在無法接受,幾日前還在為他們憂心的兄長,竟然就此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

  「我去殺了那個昏君!」姬發咬牙暴起,拍開姬旦打算拉他之手,奔入院中跳上馬匹便要衝出館去。

  「奭弟,攔住他!」姬旦扶住姬昌不便阻攔,只得出聲急令。

  姬奭不待姬旦話落,早已縱身拉住姬發馬繩。

  「你想斷送父王與這館內所有西岐將上的性命⼳?」姬旦厲聲喝道,聽得暴怒的姬發止不住一愣。

  姬奭見姬發冷靜下來,便也躍回姬旦身邊與他一塊扶持父親,過不了一陣姬昌一口氣緩過來,雙目中忍不住掉下淚來。

  「姬發,不可造次。」

  姬昌緊緊捏拳,老淚縱橫地道:「三日後,我還要進宮酬謝大王恩典,你與姬奭好生留在此處,絕不可外出!」

  「父王,你說什⼳?先不論三日後進宮定然凶險萬分,你怎⼳到如今還要去謝那昏君?』   

  「二哥,你想想我們現在身處何境?」姬奭在旁提醒道。

  姬發當然明白父親與弟弟們的意思。

  他們如今也只能表現得忠誠恭順,才有一線生機,但是瓦缽內的肉塊尚在眼前,他胸中的憤恨怎⼳也平不了。

  「想我姬昌世代效忠殷湯,卻不料得到如今這等下場……為今之計,也只有先回到西岐,再圖他法。」姬昌沉聲對著姬發說道,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淚痕,神色之間更是凝重。

  姬發只得默默地跳下馬來,抬眼望向正扶著父親的姬旦,眼裡忍不住露出了擔憂之色。

  姬旦輕輕對他搖首,示意不必太過憂慮三日後進宮之事,只是心裡卻明白那一日如何,全要看父王的應對了。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28

第五章

  三日後,姬昌與姬旦已伏於紂王座前謝恩,並請辭回歸西岐。

  紂王觀多年未見的姬昌現已年邁,料他在牢中過得辛苦,再加上用伯邑考來試姬昌一事,察覺對方根本沒有未卜先知之能,這心中更是安定。

  此時姬昌還主動獻上屬地,更讓紂王自覺他乃王道天命所歸,便不將崇侯虎之言放在心上,並且還賜了弓矢、斧鐵給姬昌,許他向各地諸侯征伐的大權。

  姬昌與姬旦叩謝紂王,起身站立。

  朝中一班大臣雖覺此舉不妥,但懼紂王殘暴專斷、喜怒無常,竟無一人敢上前進言;而如比干一等的良臣則覺姬昌一向忠厚,也並未出言反對。

  一切皆定,西伯侯父子辭謝而去。

  下得殿來,姬昌與姬旦才覺他們掌心竟皆有血痕,想來是方才在紂王之前緊捏所致,父子二人這會兒憶著伯邑考生前音容相貌,不禁皆是心酸。

  「西伯侯,慢行一步!」武庚在這時出殿趕來,他口裡叫著姬昌,伸手拉住的卻是姬旦。

  「不知王子有何吩咐?」姬旦掙了掙,但卻無法掙脫武庚的手,他不由得微微地皺眉。

  「沒事。只是下回你若再來朝歌,可得再為父王與我奏上一曲。」武庚說著,眼神中禁不住浮上些許得意,「因為你是該好好感激我,那日北伯侯的建議可是說拿你去試探西伯侯——誰讓你是他最疼的孩子呢?」

  姬旦聞言,猛然抬頭望向武庚,一張臉登時雪白。

  武庚只當他害怕也不深究,還覺此刻的姬旦總算懼他,心裡很是快意,便繼續說道:

  「不過,我實在不願意讓你優美的琴聲就此消失,便提議由你大哥代替。畢竟西伯侯再疼的孩子,也沒有將來接掌西岐的長於在他心目中重要吧?」

  武庚覺得掌下之人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漸漸地也發覺姬旦這般並非出於恐懼,但見這往日神情自若的少年,此刻情緒起伏如此之大,他不禁奇了。

  「多謝殿下對小兒的關愛之意!」姬昌這時上前,同樣顫聲代姬旦謝道。   

  武庚還待再對姬旦說話,但姬昌已趁他方才暗自奇怪之際將姬旦拉扯回去,父子倆對他施禮離去;而紂王此刻宣佈退朝,群臣湧來,他也不便追趕只得作罷。

  姬昌帶著姬旦出得宮來,發覺他雙目僵直,咬牙不語,這才慌張起來。

  然而未讓姬昌出言詢問,姬旦卻猛然回身伏在姬昌腳下,哽咽說道:「父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大哥,那被處死的人應該是我……」

  「事已至此,你無須難過……」

  「可是,卻因為我這待罪之身讓父王失去一個孩子……」

  「旦兒!你莫忘了,你也是我的好孩兒。」

  姬昌厲聲打斷了姬旦的自責之言,而後歎了一口氣,扶住姬旦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續道:「你與伯邑考都是我的兒子!你與他根本沒有什⼳分別!以後休要再提你的身世!」

  姬旦應了,但唇角卻已咬出血來。姬昌搖搖頭拉起了他,父子倆不再說話,只加緊腳步趕回了館驛。

  待準備好行裝,夜色已深。

  姬旦聽著一切漸漸恢復平靜,於是便慢慢地踱到院中,留夜值守的幾名侍衛見他神色鬱鬱,皆不敢打擾,也便由著姬旦在館內僻靜之處獨自遊走,只是偶爾向那邊掛上一眼。

  怎⼳能夠因為他而讓父王的孩子……

  姬旦使勁搖頭,努力不去回味武庚之言,如果可以,他寧可被做成肉羹的是自己,而非伯邑考!

  「嚓!」

  靠牆的大樹突然發出輕輕響動,一道黑影迅速對著驚疑未定的姬旦撲去,一把摀住他的口鼻,將他拖入陰影之間。

  未等姬旦腦中轉過念頭,他感到摀住他臉上的五指一鬆,隨即身子被那人急速轉過,緊接著下顎一痛,唇上跟著一熱,卻是那跳牆而入的人捏高他的下巴,狠狠咬住他嘴唇用力親吻,直逼得他氣也似快喘不過來。

  「惡賊,放肆!」姬發暴怒的聲音隨著長矛突刺而來。

  但那人只輕輕地將姬旦推到他身前,由身後緊緊捏住姬旦的脖子,便讓姬發不敢妄動。

  「又是你這傢伙?」姬發一眼就看見唐突自己弟弟的人,赫然便是那襲擊他們數次的佳夷人。

  這回他並未在臉上畫有花紋,長髮隨意綁在腦後,露出一張端正之極的英俊臉龐來。

  只是這人便是身著商都普通百姓服飾卻難掩其戾性,讓人瞧著就心生畏懼。

  「看來你的眼睛現在沒事了,上次還真讓我擔心了一回,也虧有那一次,我才算知道我並非真的想取你性命。」

  那人伏耳對著大口呼吸空氣的姬旦笑道,匆然瞟見他的唇角裂開流下絲絲血漬,不由得皺眉,伸手替姬旦輕輕抹去,道:「我剛才傷到你了⼳?」

  「放開老四!」

  姬發聽到前院那邊拚殺聲起,便知對方又引人殺來,姬昌那有姬奭還有西岐一千將領,料想應該無事,他此時比較在意姬旦的安全。

  姬旦定下神來,不及思索這蠻人的奇怪行徑,眼神祇催促姬發快去父親那裡。

  他知道紂王已給父親討伐諸侯的權力,明日起各地亦有護送他們回去的兵士,所以想要阻止父親回去的人,只有趁這個晚上發動最後的攻擊。

  「你我素不相識,為何擒我弟弟?」

  姬發理解姬旦的焦慮,回身喝令身後士兵趕去前院接應,就他隻身留下,瞪著那蠻人,不自覺地流露出凶狠如野狼般的目光。

  「很簡單,有人讓我們殺了西伯侯與他的兒子。」蠻人倒回答得相當乾脆:「我不管你們中原人打什⼳主意,不過我如今看中了這小子,我不願意殺他!我要帶他回佳夷!」

  「這⼳說,先前襲擊我父王的也是你們?」

  「不,這回可說是我們第三次見面!」蠻人低首對姬旦笑道:「我叫作豐將!我們佳夷族自古以來只有一人可以繼承這個姓氏,所以我也沒取名,你可要給我好好記住了!」

  「崇侯虎給你們多少好處?」姬旦突然冷冷地別過臉問道。

  豐將一愣,而後饒有興趣地看著姬旦,「你果然相當聰明。」   

  「我知道以你們佳夷人的個性,就算不喜歡對方,但接了別人的錢財也會好好為他們做事。」姬旦朗聲道:「所以我亦不會以雙倍價錢來使你們改變主意,只是有一點請你明白。」

  「哦?」

  「如果我們一行人滅於你們手裡,你以為崇侯虎會放過你們嗎?只怕紂王追查下來,他同樣會滅你們全族拿去交差。」

  姬旦說完,在豐將思慮之間開口再道:「你也是聰明人,想來不會讓同族陷入危險之中吧?」

  豐將不語,拙著姬旦要害將他拉至前院,姬發緊隨其上,三人相峙而動。

  前院裡廝殺聲響成一片,王都那邊亮起不少燈火,卻默默地尚無動靜。只是在場之人都心知肚明此處不比那日郊外,再隔一段時間守衛便會趕來。

  姬奭護在姬昌身旁果然滴水不漏:反觀那些佳夷人久攻不下,一個個竟然拖刀急退,就在西岐人剛剛鬆下一口氣時,他們立又回身如車輪般急轉,對著姬昌他們捲襲揮刀砍來。

  只聽得「叮叮咚咚」好一陣聲響,卻是姬奭猜出對方用意,遂招手喝令眾將立即舉盾擋之。方纔那一輪攻擊便讓他化解,但佳夷人並不氣餒,圍著西岐一千人緩緩轉步另尋機會。

  「只怕崇侯虎現在已經在暗處等候,只等著你們得手之後,便衝進來殺人滅口。」

  姬旦平靜地對著因為這種局面皺眉的豐將說道:「你們還是快去吧,我保證絕對不追擊!」

  「我也可以與老四一塊保證!」姬發狠然道:「不過下回再遇上,我一定要砍了你!」

  豐將的眼神迅速在姬旦頰上游離幾轉,突地輕笑道:「我只答應幫他們三回,只是這一次聽說你平安歸來,確實存心想見見你。若你此時與我一同離去,我們便立即撤退。」

  「你妄想!」

  姬發聞言大怒,搶上一步但又怕他傷害姬旦,不由得氣極,「你若真看中老四,就別拿他擋在你身前!」

  姬旦苦笑,心道這豐將看似粗獷其實精於算計,對方這次出動,怎會不得到一絲好處便依言乖乖離去?

  他看著豐將笑吟吟地不以為然,心中一動,向著姬發打了一記眼色。

  姬發會意,立刻忍下心中的不安,轉身回到姬昌身邊。

  他知道姬旦深知豐將終是顧全他族人的首領,如果同族死傷嚴重,對方自然要想法營救,也便顧不得虜走獵物。

  所以姬發回到戰團越發神勇,與姬奭二人聯手抗敵連連擊殺來犯者:再加他們身邊有誓死追隨姬昌的西岐眾將鼎力相助,又有館驛內兵士在旁呼應,一會時日便將蠻人逼出姬昌身邊。

  豐將見勢不妙,也只得暫時鬆開姬旦上前幫助族人。他雖武藝高強,但他身邊族人卻吃緊得很,不消幾刻佳夷人便知不敵。

  這時,不遠處隱隱地傳來一陣嘈雜聲響,豐將知是王城援軍到來,他只得厲聲招呼一聲。

  佳夷人之中可行動者抓起地上受傷的同伴,旋風般翻身越牆而退,剎那問動作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只是走前,豐將意味深長地盯了姬旦一眼,目光中的執意竟然絲毫未退。

  「這伙蠻人跑得挺快。」

  姬發掛念父親,只好收勢不追,回身轉到姬旦身旁,他看著弟弟被咬得明顯印出牙痕的嘴唇,心中極是不樂。

  他突然一把拉過姬旦,伸出袖子,也不顧上面的血污,使勁在姬旦的唇上來回地抹拭。

  「二哥,你幹嘛?」姬旦倒被橫眉豎眼的姬發給唬了一跳。

  「擦乾淨!那傢伙好髒!」姬發咬牙切齒地道:「不成!我得再想法子給你好好洗洗!」

  此刻回想之前那一幕,姬發恨不能立即將那豐將千刀萬剮。

  好在對方強吻姬旦的時候,有那大樹陰影遮擋,而沒有讓多少人看到,不過那伙蠻人也太無法無天了吧?

  姬旦怔了一下微微退後半步,但姬發隨即上前,如此他便知道兄長執意,便不再後退。

  而姬發更是一刻也不能停下,他見著父親無恙,不急細查四周情況,一把拖過尚未緩過神思的姬旦奔進房內,繼又飛快轉身而出。

  回來的時候,姬發手裡多了一大塊冒著熱氣的絹布,他不由分說蓋在姬旦唇上,也不管這熱度是否燙到弟弟,手下只狠狠地來回搓拭。

  姬旦垂眸不語,由著姬發那張怒顏在他眼前打轉,唇部雖然傳來炙熱疼痛的感覺,但他也不拒姬發這等粗魯行為。

  只是,當感受到姬發那熟悉的氣息與唇上高溫之時,他的眼角亦忍不住輕輕裹上一抹柔和。

  姬發在憤怒中看到姬旦眼裡似乎還有些許笑意,他不禁更為惱怒,立即扳正弟弟雙肩,手下的力道越越大。最終姬發想是急了,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豐將強吻姬旦的那一瞬間……

  一念至此,姬發憤然低頭扳過手中人的臉來。

  姬旦訝然抬頭,對上姬發有如冒火的雙眼,心中剛自微跳,便覺姬發的臉在眼前放大,跟著唇上一熱,好半天才知竟是姬發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唇上。

  突然受到如此強烈的碰撞,姬旦幾欲暈厥,這一剎那問口不能言,鼻不能呼吸,大腦隨之混亂。   

  姬發他,為何這般?

  難道他知道了——自己待他竭力所藏的情意?

  姬旦茫然失措,唯感心跳得厲害,唇上的疼痛竟然全不所知,漸漸地身子乏軟,一雙大手立即箍住他的腰,將他定固在懷裡。

  好半天,那張在他唇上咬來啃去的嘴唇才停下來,而始作倆者像個終於洩了憤的孩子一般咧嘴哈哈大笑,「這下老四的身上沒有那蠻子的味道了。」

  「砰!」

  姬旦仰手恨恨地賞了一叩在姬發腦門上。

  「怎⼳了?小時候你讓叔父的那群臭小子們啃去時,我也這⼳做的。」略帶委屈地說著,姬發再將手中之物浸濕,樂顛顛地給懷中人臉上再抹去。   

  該說什⼳好?姬旦目中微露苦澀之意。

  他垂下眸來,深知剛才那番動作姬發不過輾轉在他唇上,並沒有實質親吻的味道;便如幼年時誰搶了兄長的玩物一般,姬發終要奪回這口氣來。

  對眼前這位高大的男人來說,他永遠只是一位受其疼惜的弟弟罷了。而且這「兄弟」的情分卻還是他竊居而來,倘若有一日姬發知曉這其中緣由,會容忍自己這樣一個懷有異樣心思而一直看著他的男子嗎?

  只是姬發這一個不經大腦的動作,卻是讓姬旦有所動搖,他不由自主抬手,原本想摀住麻痺嘴唇的手亦無力向下,只抓住了絹布下端便再無動作。

  「好了,二哥,你再擦,四哥的唇都快讓你給弄破了!」姬奭進來看到這場景不由得好笑,禁不住咳嗽幾聲才讓姬發停下手來。

  「究竟怎⼳啦?」姬奭果然不知方才發生之事。

  「沒事。」

  姬旦低低地對姬奭說了聲,清亮眸子裡掠過一絲幽暗的色彩,讓他面前的姬發與姬奭看得怔了一下。

  姬發想說什⼳,但最後還是在姬旦莫名的淡然笑容中忍下,暗自細想來,也訝然於其實他根本挑不起話頭來。

  不過對於之前的舉動,他卻似毫不知有何不妥,這下心情放鬆,他便轉身出去吩咐眾人收拾善後,準備明晨準時出發。

  此日,在姬旦難有動盪不安的心情中,西岐一行人終於返程,如今紂王賜予姬昌討伐諸侯的權力,沿途自有將士護送,這一路行徑卻相當平穩。

  回到西岐領地之後,姬昌收拾好悲憤之情整頓內政,並以紂王給予討伐的權力慢慢擴充兵力,不覺時光飛逝,一晃三年。

  不久,姬昌在渭水之濱偶遇姜子牙。他深為佩服這位長者對於天下大事以及國家文治武功的瞭解,終讓姬昌發現了姜尚正是其一直所訪的大賢。

  心折於姜尚的雄才大略與濟世之志的姬昌,立刻將他尊為軍師,連同其女邑姜一併接到西岐王宮居住。

  商王帝辛時期,姬昌整軍出兵犬戎,至此開始了慢慢的討伐征程。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29

第六章

  「嗚嗚嗚——」

  號角沉重的長鳴響徹四野,姬旦掀起帷幕來到帳外,舉目凝視不遠處殺氣騰騰的戰場,任由空氣中飄來、帶有血腥的輕風吹動他飛揚的髮梢,溫和的眼睛裡不禁蒙上一絲瞭然。

  「四哥,你這⼳悠閒地站在這裡觀看,難道你一點也不替他們擔憂⼳?」邑姜的聲音從姬旦身後傳來。

  「犬戎的國力在邪岐一帶儘管算得上比較強大,但他們的實力與我軍相距太遠,這場仗又有太公親自指揮,我們理應勝券在握。」姬旦望向邑姜明艷的臉頰搖頭說道:「其實,你也一樣可以推測出這個結果吧?」

  「可是二哥與師兄他們在戰場上,我有些擔心他們。」邑姜皺眉,「何況我覺得犬戎也並非殷紂那般程度的暴軍,為何我們要先出兵挑起爭鬥攻打他們?這樣犬戎的百姓不也一樣痛苦?」

  「你想得太過簡單,邑姜。你可知犬戎是商之屬國,而且犬侯垂涎我西岐物資充足,時常協同商人以武力攻掠我們的領土。我們要解除日後攻商的後顧之憂,當然要先行翦除殷紂這只羽翼。」

  姬旦輕輕說道:「犬戎的百姓忍得這一時之苦,換來永久的幸福安康,這點卻是最重要的。」

  邑姜點點頭,但眼內郁色仍未退去。

  姬旦見狀搖了搖頭,他也知道不管有多⼳充足的理由,戰爭就是戰爭,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它面前也顯得可笑。

  「別想了,奭弟的個性比較好強,而我那二哥……」姬旦想到姬發,禁不住輕輕笑了笑,「也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們兩人在一塊作戰一定沒事,所以邑姜你不必太過憂心。」

  姬旦那溫馴黑眸中如春風一般暖和的笑意,還有輕啟雙唇裡吐出的溫柔寬慰之語,讓邑姜不由得呆住了!   

  她慢慢地低下頭,俏臉也不由得微微暈紅。

  這些年來,她早已對姬旦滋生了一種微妙的別樣情感,只是她年紀尚幼,自個兒也未弄清是傾慕姬旦才學,還是心折對方佳儀,但每每面對眼前人時,心裡那股溫暖又堅定的感覺是不容置疑的。

  「四王子!」

  一名兵卒騎馬奔來向他們稟報前方戰況,衝斷了邑姜的神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

  姬旦聽後展顏笑令:「來人,立即讓各營中隨軍大夫準備救治傷員;令內務文臣待戰場清掃之後,統算俘虜士兵以及兵刀、馬匹數量;其它隨軍侍者備好酒宴為將士們慶功。」

  軍中內務諸事皆有姬旦負責料理,他雖然年紀小小但行事果斷周到,此類繁雜之事在他手中從未出錯,眾將無不稟服。是以他這邊才剛吩咐完畢,各大帳營便即刻行動起來。

  姬旦對邑姜歉然一笑,他此刻要去做好接手犬戎國印、官員、士將等諸多準備工作,還要等姬奭回營後與他商定如何上報戰功,便不能再相陪在她身旁。

  邑姜微微點頭,目送姬旦纖長身影離去,眼裡的浮念仍未退卻。

  「老四!」

  姬旦才剛安排好一系列戰後事宜,背上便一熱,姬發已旋風般刮來緊緊擁住了他,「這第一仗我們打勝了!」

  姬旦回眸見著姬發英俊臉龐邊上與戰甲間儘是斑斑血跡,雖然相信兄長的能力,卻也暗自心驚。

  「別怕,我可沒受傷,全是敵人的血!」

  姬發鬆開姬旦後退兩步,瞧他神色不禁大笑著扔下頭上銅胄,拍拍弟弟肩膀與他共同進人大帳,向姬昌詳細稟報。

  這個夜晚的氣氛既歡快又輕鬆,姬昌搞賞三軍,有功之臣一一封賞;而姬旦卻忙於點算從犬戎繳納而來的物資與處理諸多善後之事,在慶功宴上待得一陣之後,便抽身離去。

  席間眾將酒至半酣,臉紅耳赤熱鬧非凡之際,姬昌卻突然從正席中起身,行至姜尚身邊對他深深一躬,提及姬發與邑姜的親事。

  姜尚自是欣然應允,這才知道姬昌定要邑姜隨軍前來的目的,只是邑姜卻雙頰漲得紼紅,眼神遊離地閃入姜尚身後躲避眾人的哄笑。

  姬發卻好似在那一瞬間呆住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用一股無法相信的目光看向邑姜。

  眾人一時都被他這模樣所逗樂,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自此,姬發與邑姜的婚事便由姬昌與姜尚二人訂下來。

  面臨眾人祝賀聲中的邑姜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姜尚微微歎了口氣低聲道:「孩子,你命裡有王后之命,這是上天注定無法可避,對於情感之事你亦不可強求!」

  邑姜怔住,待要再言,卻見姬發受不了眾將玩笑,竟然拿他們前去找來禮物相送之言當真,興沖沖地轉身出帳了。

  這般情況之下,邑姜也只得暫且隱忍作罷。

  姬旦此刻卻全然不知大帳那邊傳來的哄笑為何緣故,他對身邊之人吩咐完畢,剛要轉身前去一探究竟,姬發的坐騎卻在這時奔至他身邊。

  目露欣喜之光的姬發不顧兵士們詫異的眼神,接近姬旦時他彎腰扣住姬旦的腰,一把將尚不知情的弟弟拎上他的馬去,抱在身前,樂悠悠地叫道:「老四,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般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得姬旦身不由己伸手環住姬發頸項,未及他緩過神來埋怨兄長此舉,姬發已經一聲長笑,抖動韁繩去得遠了,他也只有將姬發抓得更緊以防掉下馬去。

  「二哥,什⼳事這般高興?」   

  「老四,你不知道!我此刻非常開心!」

  姬發策馬加速奔馳,在呼呼風聲裡將他想表達的心聲傳進姬旦的耳內:「以前見邑姜看你的眼神,我原本以為她與你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因為她向來當我是兄長一般,不過,卻沒料到今晚我還有這份福氣與她結緣……

  「老四,你應該還尚未對任何女子鍾情吧?」

  姬旦聞言之後臉色如常,但身體亦止不住一僵。

  饒是這個微小的動作,居然也讓平日裡豪邁灑脫的姬發在馳騁中察覺到,他不禁慢慢減速,低頭頗為擔憂地望向姬旦,「老四,所以我就算快樂之極,也要帶你出來問個清楚——你究竟如何看待邑姜?」

  「是父親作的主吧?」

  姬旦抬起眼來,一雙清眸與他臉上神情同樣淡然如水,總算讓姬發稍稍釋懷。「都快成親的人了,二哥你行事怎⼳還是這般率意而為?」

  「方纔他們取笑我訂親之日尚無禮物送給邑姜,我在那兒憋不住便出來尋你。啊,你還沒有回答我……」

  「回到西岐再覓不遲。」

  姬旦強笑,這會兒似受不過姬發眼神所逼,便垂首低聲應道:「我待邑姜,自然如同親妹子般看待。」

  「那⼳我就放心了!之前我只道若是老四你也與邑姜一般心思,我也只得成全你們。」姬發大笑勒馬跳下。

  姬旦悠悠地嗯了一聲,神智卻不知飄到何處。

  直到一雙溫熱的大手托在他的腰間,將他穩穩地舉下馬來,姬旦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

  「到了,老四你看此處漂亮⼳?」   

  所幸姬發好像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全無察覺一般,只輕輕地將手中人放下地來,攬著他的雙肩指向前方。

  也幸得如此,姬旦才在姬發的臂彎間緩過神來,呆滯地抬目望去,迫使自己恢復理智。

  「二哥,你真喜歡邑姜⼳?」   

  良久,姬旦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裡發出,不禁又是一驚,因為他原本沒打算開口提到這個問題。

  「大概就在她為你換藥治眼疾的時候吧,我覺得她非常善良……」

  姬發的聲音裡有一種姬旦從未感知到的溫柔,讓體會到這一點的人隱隱覺得舌尖發苦。

  姬旦向前急走兩步,脫離那個暖和的懷抱,四下突起的涼風讓他不由自主地微縮,但他的腰身隨即挺得更為筆直,氣息裡更是散發一股淡淡的蕭瑟涼意。

  此刻兩人落腳之處卻是一片茂密的草地,半人高的草叢層層堆放搖曳,在夜色下瞧不出白日的枯黃,尤其此刻經剛才那陣風吹拂,掀起了霧網一般的點點草屑,其間還夾雜著星星亮光,順風向他們的二人捲來。

  的確,非常漂亮,沒料到在這個血腥戰場的不遠處,竟然有這⼳安逸舒寧的所在之處。

  姬旦昂頭,靜靜地任那柔軟的草屑拍在他的面容之上,心境也漸漸變得冰涼。

  「噗!」

  神思遊蕩中,姬旦只覺被身後之人抱住腰椎用力向下推倒,在接觸到厚實的草堆上時,眼前的景象便發生天旋地轉般的變化。

  他知道是姬發按著他在這草層中翻騰,如同他們小時候那般嬉戲玩樂,驚起了匿在草叢中的奇異小蟲,剎那間使得這四周的星光更加璀璨,將姬旦柔和的臉部線條映得匆明匆暗,不經意地,掩去了淡淡的傷感。

  「怎⼳樣?我就是想帶你來見這個!」姬發伏在姬旦耳邊爽朗大笑,「明日晚間我也會帶邑姜來此,就算是我送她的禮物吧。」

  姬旦別過眼,側目看著那些在他們身邊悠悠飛舞的星點,忍不住再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老四,我還是想讓你第一個看到!」

  姬發說著,伸手摸索著姬旦額前被他之前動作弄亂的零亂黑髮,「你知道的,從小我有什⼳都會第一個與你分享……」

  「這⼳說,我只是你的習慣罷了?」姬旦忽然抬眼淡淡地開口。

  「怎⼳會?你可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姬發一怔,繼而扣著姬旦的肩與腰,兄弟倆又在草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停下來的時候兩人都有一些氣息不定。

  「何況這樣的事我也只能和你一塊做,我可不敢如此對待邑姜——畢竟她是女孩子!」

  姬發說著再理了理弟弟的髮絲,終於離開姬旦的身子,悠然自得地躺在他身邊閉目歇息。   

  「日前四處查看地形的時候,我便發現了這裡。」姬發的聲音懶懶地,透著濃濃的疲憊。

  他雙手枕在腦後,望了望四野漸隱的星光,最終閉上了雙目。   

  「的確十分難得!」姬旦低聲應道,他望著姬發那漸顯輕鬆的臉龐,慢慢地靠下身去。

  「你知道⼳,老四。自從父親討伐犬戎那日起,我便想到日後一舉東進伐紂!推翻殷紂暴政,亦為大哥報仇。」

  姬發神遊一般地喃喃開口道:「不僅如此,我真願四海歸一,百姓永無苦難。總有一日,我定要親自實現這一夢想,將殷紂的大地牢牢踩在我腳下!」

  說完以後,姬發在日間以及方才在眾將面前所有的豪邁,卻在接下來的時刻全然不復存在,他只想好好地小憩一會兒。

  因為有姬旦陪著,他總覺得圍繞他的氣息也顯得那般地寧靜與自在,讓他不由得對身邊之人吐露心聲。

  「不管你的願望是什⼳,我都會幫助你!」好半天,姬旦低低的聲音才傳人姬發耳內。

  姬發聽聞不禁微笑而放鬆肢體,漸漸跌入夢境。

  細細的夜風中,除卻草屑發出的低微嗚嗚聲響,似乎天地間就只剩下姬發輕輕的鼻息吐吶之音。

  姬旦以臂肘在兄長的身旁,一動不動地凝視眼前這張即使在夢中,也顯得那般英姿勃發的臉龐。

  良久之後,姬旦才試探著伸出手去,輕輕地將指尖按在了姬發充滿英氣的眉毛上。

  這時好似已然入夢的姬發對此全無反應,姬旦輕輕地歎息著,著魔似地移動他的手指。

  修長的指尖輕輕點過姬發那寬闊的額、英氣的眉眼,還有高挺的鼻樑,最終在飽滿的嘴唇上停了下來。

  姬旦不自覺地笑了笑,頰上溫柔更盛,他小心翼翼地勾畫著那稜角分明的唇線,慢慢地,他眼裡的溫軟柔和化為了愛憐無限,偏只給了睡夢中仍然面露欣慰之色的兄長——

  的確不知在什⼳時候,聰慧如他竟然也作繭自縛,陷入了這層最不應該出現在他兄弟之間的情網之中?

  儘管他們「兄弟」的名分在事實上……

  只是,與邑姜成婚,就讓姬發這⼳開心?

  姬旦感到他的手指顫了顫,似乎這心神激盪也影響到了睡得並不沉的姬發,他動了動眼皮,立刻讓姬旦驚覺側身。

  兩人就這⼳一坐一躺,形成了一種背對的局面。

  姬旦盡力掩下狂奔不止的心跳,最終平靜了紊亂的呼吸——

  身後的姬發似乎還未發現他之前的所作所為。

  四下的風聲依然不緩不急,彷彿可以吹走所有的不安與躁動。

  姬旦默默地垂首,然後笑了笑,不自覺地將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他似乎可以感知指尖處傳來的熱度,可是有著兩個人的體溫。

  「砰。」

  背後再度一暖,卻是不知何時醒轉的姬發滿滿地將他摟得嚴實。

  「老四,你冷⼳?怎⼳一直在發抖?」

  姬旦緩緩地搖了搖頭,終於放鬆身體裡繃直的力度,全然將自己交給了抱著他的兄長。

  這是最後一次!

  以後,這個懷抱就只屬於另一個人!

  姬旦眼裡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悵,但面對扳過他身子小心呵護的姬發,卻綻出了一抹悠然的笑意,「二哥。」

  「嗯?老四,你還是有什⼳地方覺得不對勁⼳?可否需要大夫?我……」

  「成親之後……你,要幸福啊。」姬旦輕柔又縹緲的聲音傳進姬發耳內,莫名地打斷了姬發的連連詢問。

  接著,姬旦覺得那兩條環著他的結實臂膀越緊,竟然好似快將他的腰折斷一般用力地攬著。

  但他沒有推卻這股滾燙並著痛楚的擁抱,只是用手緊緊地,抓住了姬發身後的衣衫,即刻便讓手中所捏之物起了重重的褶皺。

  「謝謝,老四!」

  聽著姬發由衷地道謝,姬旦明白對方只當自己是在為他祝福。   

  姬發,果然,什⼳也不知道。

  不過,他是絕對不會讓姬發知道的,因為目前「兄弟」這兩個字,已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如果這僅有的也失去……   

  姬旦抬起眼來,他絕對不允許他與姬發之間走到那一步!哪怕只是維持目前這樣的羈絆——便好!

  姬旦捏起拳頭,垂頭掩去眼裡濃濃的失落。

  每次姬發想要的,他都會給!這一回又怎能例外?何況,他也一直將邑姜當妹妹般看待。

  然而這一回,胸口卻怎會如此疼痛?   

  姬發與邑姜大婚,滿朝祝賀,舉國同慶。   

  邑姜雖然初時稍有猶豫,但最終仍依父親所願,拋下那淡淡悵惘,竭力說服自己接受這門親事,自此他夫婦二人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而此吉日之後,姬旦匆染疾病,臥床數日未起,只急得剛剛才了卻人生大事的姬發四處尋訪名醫,每日更是親臨姬旦住處探病,守著弟弟將其細心調養。總算在此等關懷之下,姬旦的病情開始慢慢地恢復。

  商帝辛三十二年,邊境傅來消息:密須國突然間起兵數萬,攻打西岐屬地阮、共兩國。姬昌接到消息後,令姬發統率三軍整裝誓師出征,此乃姬發頭一回擔當主帥,獨自掌控行軍大局。

  所以,仍在調養之中的姬旦不得不抱病投入此次戰役。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30

第七章

  金戈鐵馬,戰旗飄揚。

  姬發回頭看看緊隨其後的大軍,而後將目光落在他的朱色披風之上。

  「我們已接近密須邊境,他們不同犬戎:具有一定的實力與野心,所以此次才藉以攻打阮、共兩國探我方反應。咳咳……」

  姬發目光一閃,快速地脫下身上這件做工精細的披風,輕輕地籠蓋在說話的姬旦身上。

  「二哥,這是邑姜臨行前特意縫給你的……」

  「此刻你比我更需要它!」姬發笑道:「倘若她在此,也必定會先將此物交付於你。」

  「二哥,你別多心,我與邑姜,咳……」

  姬旦回想到大軍出征前,邑姜將這件披風送到姬發手上時,他也著實感動此女連夜為夫君親手趕製御寒之物的用意。但隨即邑姜輕聲叮嚀他要好好輔助姬發,定要兩人一同回到西岐之時,姬旦對她應了聲「二嫂」。

  這二字立讓邑姜美麗的眼睛添上了一層鬱結的色彩。儘管她表面好似忘卻初動的情懷,不過對她來說,這時間上也的確太過短暫。   

  姬旦深知邑姜那時的矛盾,如今聽得姬發話裡似另有含意,不由得打算稍作解釋。

  但突地一股風吹進他開啟的薄唇中,立刻貫入喉管引得他連連咳嗽。

  跟著心臟匆然劇烈刺痛,他本能地伸掌緊緊抓住胸前衣襟,感到那個地方像是被什⼳東西箍住,讓他感到窒息般難受異常,五臟六腑似也在翻騰攪拌,他只覺四肢乏力眼前發黑,跟著便向旁慢慢地軟倒。   

  姬旦心知不妙,口一張開,卻發現自己如同被棉花堵住嘴,叫喊不出一個字,他的手伸出想攀住什⼳、支撐他下滑的身體,卻難以如願。

  在那瞬間,他心中亦空蕩蕩似不能感受身外任何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手掌及時托住了姬旦的腰椎,將他攬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這結實寬厚的胸膛,還有熟悉的味道……   

  姬旦在迷迷糊糊問猛然睜開眼,看到了原本在另一匹馬上的姬發居然扶著他站在地面上,眼裡滿是擔憂的神色。

  「老四,你怎⼳了?身體不舒服⼳?」姬發聲聲喚來,讓姬旦猶如身處夢中。

  「我真想打開你腦袋,來看看你究竟在胡想些什⼳?我怎⼳可能疑你與邑姜?」姬發氣道。

  但他見弟弟這許久沒有回應,且雙目發直,不禁更為心急。

  不假思索,他伸臂至姬旦膝彎,輕輕一舉便將臉色蒼白的姬旦橫抱於胸,「我帶你去看大夫!」

  「二哥。」

  姬旦叫了聲,卻又不知道以此刻的心境他該如何面對姬發,但他同時也感到耳旁生風,想是姬發快步所致,這幾步奔得猛了更讓姬旦頭暈目眩,禁不住伸手抓住姬發衣前襟來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明知在三軍之前,姬發這般舉止甚是不妥,但姬旦一時貪戀這團熱度,腦中又混亂一片,只有努力迫使自己的神智盡快恢復。

  「老四?可難受得緊⼳?」姬發見弟弟一直緊皺眉頭,不由得停下步來。

  「放我下來,只是一時心悸罷了。」

  姬旦沉默一會兒,卻又雲淡風輕般對著姬發淡然而笑,「虧你如今是已有妻室之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意而為。」

  「你還說我?你定是這些天又忙於軍中政務,致使飲食不調,氣血虛弱。儘管大夫說要靜養,但你自己說:你這已是第幾次病發?」

  姬發沉下臉來還待斥責,但低頭看到姬旦眉尖緊皺、唇色泛烏也不禁心憂,當下歎了一口氣:「老四,你可不是鐵打的,內務之事雖然繁重,你也須顧著自己的身體才是。」

  「先將我放下再說,這樣成何體統?」姬旦輕聲悠悠說道,全然不將姬發所言放在心上。

  「你不去軍醫處,我就不將你放下!」姬發怒道:「原本這次我也反對你隨軍前來,你應該在周原好好調養身子……」

  「我若不來,二哥你自己督運糧草?或是你帳下先鋒官負責撥發士兵軍餉?亦是你想三哥擔此之責?」

  「你……」姬發完全無話可說。

  自伯邑考亡故之後,西岐的內務全權由姬旦料理,他年紀雖輕,但做事向來謹慎周到,行事更是果敢,一直以來少有差錯,故而西岐之人無所不服,大多已習慣聽遣姬旦調配。

  再則糧草一物可是行軍作戰中首要的物資,姬奭與眾多將領司職先鋒,如今他身邊除去姬旦這樣忠誠可靠的人選,姬發亦在兄弟之中想不出第二人可用。

  其實姬發自己心裡也明白,他雖心疼姬旦病體,但如今卻是無論如何也離不得弟弟主持軍政內務之事。

  所以,姬發唯有暫時聽從姬旦的吩咐,將他放下地來。

  但姬發一眼又看著姬旦疲憊不堪的臉頰,心裡禁不住也是又疼又恨,只得退步令身後之人將軍醫快些請來。

  這時,大軍踏入密須涇川地界的先行部隊突然傳來騷動。

  兩兄弟停下鬥嘴,同時舉目望去,只見前方峽口灰塵陣陣,滾石連連,吶喊聲響起一片。

  看來他們遭到對方伏擊,無數巨石被人從山頂放下砸入軍隊中,傷到數人,一時間造成小小騷動。

  「老四,好好待在這兒,我去去便回。」

  「二哥,我們遠行於此,對方卻有備而來,儘管我軍勢大,以強攻之力可以拿下這處關口;但對方佔據地利,我們付出的代價想來也必定太過沉重。」姬旦急忙攔住姬發,

  「我們不可與之硬拚,理應先行撤退……」

  「老四,我有把握一舉攻滅密須!何況這是我親率大軍出征以來的第一仗……」

  「那你也不能拿兵士們的性命去換這場勝利,明明可以減少損傷的方法,為何不用?」

  姬旦擔憂之餘也不禁因姬發的話動怒,但隨即腦中又是一暈。   

  姬發見他的臉色突然漲得通紅,繼而又蒼白如紙,不禁心驚。但見姬旦仍然費力伸手抓住馬韁,咬牙將背挺得更為筆直。

  「老四,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怎能不以將士為重?」姬發歎道,總算掩下;逞強之心。

  姬旦放下心來,也覺神智稍定。   

  姬發不再猶豫,喝令全軍後退二十里,休養生息一晚,並令人把守峽口四周小路,若尋到這山腳水源即刻掐斷,逼迫山頂之人早早歸降。   

  此事之後,不管姬旦樂不樂意,姬發也板著臉押他進帳歇息,不許他再出去與監軍一塊巡視各營。

  看到喝下藥汁,躺在床上臉色漸漸好轉的姬旦,姬發這才鬆下一口氣來。

  「大夫說你是太過勞累,加之以前傷寒未退,所以才將病情拖至這般,不過並無大礙。

  「老四你服下這藥,今晚若出得汗來,便已經好上大半,而後只需要幾日調養,必定可以恢復健康。」姬發說道:「我也正好趁這些日子將他們困在山上,讓他們吃些苦頭。」

  「若他們備有食物,也可以撐段時日,還好天助我軍,這座峽口的水源由人至山腳用水車引上,否則也不知對方可以支撐多久。」姬旦低聲道。

  「這點可是以前大哥教授,只可惜……」

  姬旦張唇欲言,但他聽了姬發此言不覺喉問發涼,舌齒更是發起抖來,忽然一口寒氣竄進嘴裡直人腹內,嗆得他咳嗽不已,一時間竟憋得滿臉通紅,而舌根底下更是陣陣泛甜。

  「你沒事吧?老四?」

  姬發躍回床前,扶起弟弟肩來輕輕拍慰,人手處只覺已挨骨骼,心驚這幾年姬旦的身體竟然消瘦得如此厲害!

  「你還在介意當年大哥的事?你也是父王的親生兒子,難道你以為父王寧可犧牲你去救回大哥⼳?

  「啊,就算當時與大哥並立之人不是你,而是另一位與我西岐全無干係之人,父王仁德也會先行救助那人的!」

  姬發回想姬旦幫助父親打理西岐以來,所做之事大部分乃是伯邑考以前之責,而他言行舉止更是沉穩謹慎,好比當年伯邑考在世時一般。但紂王當年的殘暴之行,姬旦何須自責?

  「二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姬旦悠悠說道,又忍不住咳得幾聲才慢慢地平息下來,但眼裡的傷痛卻怎⼳也瞞不了。

  「不知道什⼳?我只知道你些日子以來幾乎沒有笑過!提到大哥,你更是……我以前那個老四跑哪裡去了?」姬發一氣吼道。

  但姬旦只是默默地垂眼,再不發一語。

  見他這般倔強,姬發也只得低頭認命,他伸手撫摸姬旦額角髮絲,如同小時候姬旦腿傷時在他身邊安慰一般。

  慢慢地,姬發看著姬旦輕輕瞇上眼,好似沉沉睡過去,只是手指卻不知何時伸來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姬發的眼神溫柔了下來,他知道姬旦幼年需要他的時候便會如此,但隨著姬旦一日日成長,他這位弟弟卻沒有在他面前示弱過。

  所以此刻再次見到這般光景,姬發也不禁心生溫存,如同多少年前那般低首,情不自禁地親親姬旦搭著髮絲的額角,然後將唇碾到弟弟眉尖,最後才小心將袖子從姬旦指尖裡撤出,為他蓋好被子才悄然退出。

  姬旦一直屏息靜氣,用盡身體全部的氣力來阻止膚發的顫抖,直到姬發的氣息完全從這個房間裡消失,他才睜開眼來掀被而起。

  姬發,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兄長,他絕不能負了這段情!

  哪怕他對他的只是最為純粹的手足之情!

  姬旦悠悠歎了一口氣,迫使他的思維回到這次征討密須的戰事上來。   

  過得幾日,姬旦的身體迅速恢復,儘管夜間時常咳嗽不止,但白日裡卻已無大礙,舉止也如常。

  姬發總算放下心來,但是山上的敵人仍然毫無動靜,讓他有些心煩。

  二人低聲談話間,營外突然傳來一陣地動天搖的巨響,震得兩人雙耳發聾,立腳不穩幾欲摔倒。

  姬發扶住姬旦,連忙掀開帳門奔到外面,見得眼前煙塵滿天,沙石滾滾,兵士們目露驚疑,怔怔望向前營練兵場發呆。

  所幸這校場剛剛練兵完畢,除了幾名在四周擦拭兵器的士兵受到重創,大部分人都安然無恙。

  姬旦見那校場正中爆裂出一個大洞,四周帶著黑色的奇怪塵粉,發出陣陣焦臭,而那些受傷的兵卒皆全身皮膚黝黑破裂,如同被烈火焚燒一般。

  見得此景,姬旦不禁皺眉上前,用手指黏起幾抹焦土,放入鼻下,「這是木炭的味道,但它怎⼳會有如此威力?又是如何降到我軍之中?」

  「老四,幸好那日我們沒有強行進攻,否則密須人用這古怪之物襲擊我軍豈不壞事!」

  「二哥,對方在高處視野極為開闊,你覺得他們如果真想殲滅我們,會挑剛才那種時機⼳?」

  「四哥的意思是,密須人故意示威?」姬奭在旁接言。

  「有此可能,不過或許也另有深意。」姬旦看了看漸暗的天色,「如今先行治癒傷患,穩定軍心要緊。」

  「是!」姬奭應道,帶著軍中大夫趕去搶治傷兵。

  而姬旦側目見著迎風搖曳的枝葉,眼裡掠過一絲淡淡的瞭然。   

  入夜,兩名身披布篷,遮住眉目的人影出現在西岐軍營右門。

  未等他們開口對守門兵請求相見主帥,把守營門的軍士竟然徑直帶著他們向姬發大帳走去。

  那兩人微微一愣,隨即跟上。

  一路上,西岐軍營內照明的火堆降至最低,他們二人無聲無息地被帶到了姬發的面前。

  帳內燈火通明,裡面端坐的數人衣冠整齊,見他們進來毫無異色,主帥右方的客席上竟然還備有一壺清酒、幾碟小菜。

  如此情形卻也讓來訪之人梢感詫異。   

  「這位是我們元帥。」引他二人進來的兵士恭指姬發,欠身對來客說道,隨後便退出了。

  「二王子知道我們今晚會來?」站在前方的那名訪客開口問道。他的聲音頗為蒼老,此刻他脫下外衣,果然是名年約五旬的長者。

  「那就要拜你方日間作為所賜。」

  姬發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姬旦,笑道:「老四說得沒錯:兩軍對壘,理應不至發生那樣的事,就算是示威,但以你們挑的時間與場地看來,應是存心不願我方有太多傷亡。如果不出我料,你們定是……」

  「想拿那古怪之物要脅與我們議和,逼我方退軍?」姬奭見姬發停在此處,便接下把話說完。他知道姬發的意思,「所以四哥令人熄滅燭火,特意吩咐守門軍士如果有人來訪便直接引來。」

  「原來你不僅勇敢,還很聰明!」另一名密須人突然出聲對姬旦笑道,一把掀下頭篷,花容月貌、英姿瑞麗,卻正是那年在朝歌有過一面之緣的胡服少女。

  此姝在三年之後越發顯得長身秀立,舉手投足間英氣十足,面對西岐眾位王子、名將卻毫無懼色。

  姬奭再見她心間一燙,而那少女靈活的目光也在他面上輕溜溜微轉,雙頰上兩枚小小酒窩霎時微現。

  「你怎⼳知道我們是私下前來求見?」

  「因為你們並不想傷害我方軍士,如果我沒猜錯,日間在校場上所造成的破壞,也並非你們的本意吧?」姬旦淡淡地說道。

  「西伯侯的兒子,果然非同尋常!」

  那長者此刻哈哈大笑,哄聲說道:「我是密須國侯的妻弟淳於力,這是小女淳於纓。」

  「幾年前我們潛入朝歌時多虧你們解圍,這聲道謝我今日才有機會可以言表!」淳於纓見姬奭面上毫無驚訝之色,不禁奇道:「你早知道?」

  「不,四哥當時猜出你們並非外族人,只是並不知道你原來是密須的王公貴族之女。」

  「什⼳王公貴族?我們不過是國侯的棋子罷了。」淳於纓咬唇接著說道:「幾年前國侯吩咐我等前往朝歌,便是與北伯侯崇應彪之子會合,令我等全權聽那小子之言行事。」

  「崇應彪是否命令你們,在我父回西岐途中刺殺他老人家?」姬旦接下她的話來:「可你們沒料到父王反被殷紂施以討伐各方諸侯之職,所以無從下手。」

  「此是一個原因,不過西伯侯聖名遠播四方,我們又怎⼳忍心加害?」淳於纓嬌笑道:「何況我先前只是不知道崇應彪的計謀罷了,再說你們也幫過我,我怎會助紂為虐?」

  「如今坦說前因,也只是為了表明我等誠意。」淳於力見女兒與姬旦他們敘舊完畢,立刻快言說出此行的目的:「我父女不願再為國侯效力,故而今晚只身前來歸順西伯侯。」

  「哦?」姬發請淳於力就坐,「願聞其詳。」

  淳於力緩緩地講來,原來他的姐姐淳於菁本是密須國侯涇陽的夫人,但涇陽性情殘暴,貪婪好色,在席間借醉調戲大臣之妻被淳於菁勸阻,他惱怒之下便將淳於菁打入天牢,並以她的生命鉗制淳於一族為其效力——

  因為淳於力發現一種奇特石塊,在他的改良下,那物與木炭合在一塊便可製成了一種威力極強的兵器,燃之可崩山石,毀人畜。

  「我把它叫做硝!」

  淳於力對著微微皺眉的姬發說道:「涇陽一直以來便想要硝的製作方法,打算用它對外擴張領地,但我一直沒有交出。這也是我姐姐與我們一族目前還能與他相峙的籌碼。」

  「莫非你想把硝交給我西岐?」姬發出言問道。

  「不,我們只是反對涇陽暴政,打算助你們一舉殲滅如今的虎狼之國。」

  淳於力看著姬發的雙眼誠懇地說道:「我不會把硝的製作方法用到行軍打仗之中,它並不完善,我不想見到它被用到戰場上。我只將它交到淳於家下一任的族長手中,就算是門技藝吧。」

  「我阿爹打算讓硝無聲無息地掩沒掉。」淳於纓跟著開口:「我們已經聯繫了眾多反抗涇陽暴君的有志之士,專等你們到來準備裡應外合,將密須的百姓們從涇陽的虐待中解放出來!」

  「此事甚好!」

  帳外突地有人接言,一兵掀起帳簾,跟著姬昌與姜尚並肩而入。

  「父王,你這⼳快就到了?」姬氏兄弟連忙起身相迎。

  「淳於大人心繫百姓,真乃萬民之福。」姬昌對淳於力由衷地說道,他二人與姜尚自是一番禮讓,而姬發與姬奭卻在這時扯著姬旦與淳於纓低聲交談。

  「聽你爹說,那個厲害的玩意兒以後只有你一個人會使?」姬發的腦子裡最好奇的,仍然是那個造成了巨大破壞的硝,問道:「你說,如果拿它去轟鹿台,用得了多少時日?』

  「那是當然,因為我是下一任的族長。」淳於纓笑道:「至於鹿台,你還是別想了吧。」

  「那⼳厲害的兵器就此埋沒也真是可惜,不過你爹說得對。」姬奭望著淳於纓的雙眼說道。

  「那也不一定,倘若我與我爹想法相左,說不定我亦會將此法傳於他人。」

  一邊的姬發聽了這無心之語,心裡微微一動。

  而另一邊姬昌、姜尚與淳於力商量好各接應之事,轉過頭來,見著幾位年輕人說說笑笑甚是融洽,心裡也著實有幾分歡喜。

  「西伯侯的愛子果然非同尋常,年紀輕輕便能擔此重任。」

  「哪裡,姬發個性向來率直,近年來才算沉穩不少。這方面他弟弟倒是比他強多了。」

  姬昌見著淳於力話雖誇姬發,但眼裡明顯對姬旦有著幾分眷顧之意,回眼見到淳於纓容貌出眾、談吐大方,心中便也有意成全。

  「那也是,這回亦是老四勸我等在此安心等候,他倒沉得住氣。」姬發突地插進話來。   

  「老夫就知道這回定又是四王子的主意。」姜尚側目望向淳於纓,不禁微笑,「有一言,不知老夫當講不當講?」

  「願聞閣下高見。」

  淳於力知道姜尚此人在攻犬戎之戰中用兵如神,助西岐很快拿下城池,乃是一名賢士,便不敢怠慢。   

  「我瞧令嬡天庭飽滿,頗有王侯之妻、富貴一生的命相,但她卻要……」   

  「既如此,哪需這⼳多麻煩?父王,老四的年紀也不小了,我看淳於姑娘好得緊,不如攻下密須之後,我們……」

  「二哥,你休要胡言!」

  姬旦厲聲打斷姬發興沖沖的話頭,讓這位看似有些興奮過頭的大元帥一時間感到好生無趣。

  而另一邊的姬奭聞言臉色不由得一變,淳於纓只當又是姬發的異想天開,一笑而過毫不介意。

  「呵呵,二王子這回可也說到老夫心坎之中。」

  淳於力之前便得知姬旦才能,心裡對這位俊美少年極為欣賞,如今姬發提到這話來,他便試探著說了一句。

  姬昌聽了自然更喜,立即順勢點頭應了一言。如此這般情形,不僅姬旦臉色泛白,淳於纓也焦急起來。

  所幸接下去帳中眾人也沒拿他二人玩笑,認真商議起正事來。

  鑒於密須國民十分痛恨涇陽,而說動貴族一塊舉事,就要讓他們看到,西岐軍隊日後定會善待他們的誠意。所以姬昌與淳於力決定共同前往密須王都,號令城中百姓與貴族共同起義。

  「我與老四一塊去!」姬發拍拍姬旦的雙肩道。

  但這一回,姬旦淡然拍開姬發的手掌,神色冷冷地向著姬昌邁上一步,不由得讓姬發一愣。

  「姬發身為主帥,不可輕易離營。」姬昌沉思一會匆然笑道:「你就引兵屯與此峽口之外,也可牽引密須軍隊的注意;我與旦兒同去便是。」

  姜尚但見淳於力雙目熱忱、神情激昂,知他歸順西岐的心意不假,只是顧著此行密須凶險,心中著實有幾分擔憂。

  「師父,徒兒願隨行前往!」姬奭此刻躬身稟道,正合姜尚之意。

  「如此甚好。」姜尚在心裡略作估計,立即點頭應允。

  於是眾人再細細商議一陣,淳於纓父女連夜趕回營寨,雙方約好後日傍晚秘密潛入密須都城。

  待眾人安歇之後,姬發卻一把扯住了姬旦。

  自打送走淳於父女,姬旦便沒有理會過他,這讓姬發心裡頗為不解,自然打算問個明白。

  「老四,你幹嘛無端使性子不睬人?」

  姬發涎著臉伸手捏向姬旦臉頰,匆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是不是方才說到你的親事,害臊了?」

  姬旦沉下臉來,一手拍開在他臉上肆虐的大掌,擰頭就向他的營帳走去。

  「真氣了?別那⼳小心眼,又不是大姑娘。」姬發這才不敢嬉笑,連忙上前捫住弟弟的胳膊陪著小心:「我不過是見你大病初癒,心想如果你跟前有名賢妻在旁悉心照料,你的病情定會……」

  「不勞費心!」姬旦冷冷地說了一句,再次打算爭脫姬發的鉗制。

  「老四!你很奇怪!為什⼳要拒絕父王與我的好意?」姬發這時因弟弟三番推卻而感不耐煩,「莫非你當我們在害你⼳?」

  「你當真這⼳想?」

  姬旦聞言稍抬眼眸,直視微有怒容的姬發漠然道:「不會是希望我與淳於族的後人成親以後,對攻打密須有幫助吧?」

  「老四!你想到哪裡去了?」

  姬發大吼一聲,讓姬旦不由得微閉了一下眼。

  為不讓他反唇相譏,姬發顧慮到中軍帳外的姬昌等人,只得先忍下火來。

  他沉聲道:「我最王要當然還是為你著想,希望你能娶到一位品貌俱佳的好女子。而淳於姑娘是我所見過唯一一位不比邑姜遜色的奇女子,所以想為你尋一門好親事,這也不算太過分吧?如果你嫌我多事,那好,至此以後我再不會插言你之事……」

  「「二哥。」

  姬旦突然柔聲開口喚道,阻斷了姬發越來越激動的言語:「你別急,看你額上青筋都冒出來了。是我不好,不該這般疑你。」

  姬發怔怔地望向姬旦,見著弟弟突地漠然一笑,並舉手輕輕撫過他急出汗來的額角,不知為何心中竟是一酸。   

  「如果你另有意中人,那⼳就是我多事了。若父王訂下你的親事,便是做哥哥的對不住你。」姬發緩了緩氣,悶聲說道。

  「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不需要。」姬旦垂下眼婉言謝絕。

  「為什⼳?我們兄弟間只有你與奭弟沒有成親,而你早過了這個年齡。父王雖未明言,可你知道他在暗地裡為你操心多少?」

  姬發按住姬旦雙肩一字一句言道:「先前為了伐犬戎而將你的事擱下來,父王他老人家如今也希望你快些成家立室。」

  「父王他多慮了。」

  姬旦搖頭阻止姬發還打算再勸的話頭,匆又低聲問道:「希望我早日成婚也是二哥你的願望⼳?」

  「那是當然!好老四,男人只有娶了妻子,才知道這其中的妙處!」

  姬發聽姬旦口氣鬆動,當下攬過他的肩頭,親親熱熱地使勁勸導:「最初我聽淳於姑娘說她知道那方子,雖說她不會那⼳輕易外傳硝的製作方法。不過說不定她會教給未來夫婿吶,到時伐紂事半功倍,也是你的功勞一件啊,哈哈哈。」

  雖是姬發玩笑之語,但聽在姬旦耳內,卻令他全身止不住泛涼。

  「二哥,你就那⼳想要硝的製作方法⼳?」

  姬發一愣,繼而明白姬旦話意,他不禁暴怒。但他見姬旦咬牙打算不再發一語的模樣,這高漲的火氣竟然憋在心裡發不出來。

  「算了,不提此事。」

  良久,姬旦抬頭幽幽地凝望姬發,「只願二哥你明白:自打我幼年起,無論你的願望是什⼳,小弟我皆會盡力助你實現。但唯有成親一事並非是一個人便可作主,至少也得兩個人都會幸福才可為之。」

  「不說了!老四你腦袋裡存有這等想法,不管我說什⼳,你也朝那方面想,說來說去也忒沒意思!」姬發黑著臉,也著實為自己原本想緩和氣氛而說的玩笑話感到十分後悔。

  「二哥……」

  姬旦略為怔了怔,才扯著姬發的袖子笑了笑,「我與父王前往密須,你這回可別偷偷跟來,父王可沒大哥當年那般好說話。」   

  「我理會得!」姬發點點頭,揮散心中不樂,轉身進帳歇息去了。

  只留下姬旦獨立於夜寒之中,默默沉思半晚,才慢慢地踱回營帳。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33

第八章

  二日之後,姬昌父子三人與阿奴、阿骨兩位侍衛在山腳與淳於力父女會合,一行人秘密潛入密須王城,小住於國舅府。

  姬旦擔心密須山上守軍中有涇陽的死士傳遞消息,一面建議淳於力先行進宮,借口請兵支持穩住涇陽,另一面懇請他遣心腹,聯絡有志之士共商舉事。

  安排好一切後,姬旦轉眼見著姬奭對他神色淡淡,再一眼瞟著淳於纓這時偷偷背著她爹送給姬奭一個鬼臉,弄得他這位弟弟立刻更加不好意思,不禁覺得好笑,「我想拜託淳於姑娘為父王另尋一安全之處暫住。」

  「四王子放心!」浮於纓對姬旦之言甚是聽從,想是前些日子頗為佩服他料事極準,待他自然要多出幾分尊重。

  「我陪淳於姑娘同去好了。」姬奭見淳於纓轉身拉門,突地回過神來抬頭對姬昌請示道,可眼睛卻看著姬旦。

  「奭弟同去也好,順便熟識一下密須地形,不過注意別曝露形蹤。」姬旦微笑著吩咐。

  「是!」   

  姬奭興沖沖地應一句,搶上幾步跟著淳於纓出去了。   

  等到姬奭與淳於纓打外回來,正準備領姬昌移至別處安頓時,淳於府中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淳於力的貼身侍衛帶來消息,卻是涇陽要到淳於府上來,目前已出宮門。淳於力急令他趕回準備接駕國侯,其實便是向姬昌等人報信。

  「那暴君怎會無端來到我家?」淳於纓奇道。

  只因涇陽素來與國舅不合,暗地裡更是存有忌憚之心,但如今離舉事之日尚有幾日,淳於纓礙於姬昌等人安全,也只有硬著頭皮大開中門,清掃焚香準備迎接涇陽。

  「免了,免了,一切都免了。」

  說話間,姬昌父子三人在後堂聽著一個略顯蒼老的語聲大笑而入,聽那腳步聲便知其身側約莫跟隨數十人,而淳於府外院料想更是重兵包圍,一時間姬旦與姬昌也不禁略有些擔憂。

  「國舅,纓兒如今身在何處,本侯今日特意與貴客前往,她怎可不出來相迎?」涇陽的心情聽來不壞。

  淳於纓轉頭對姬昌略為點頭,便要邁步而出,但姬旦卻輕輕地搖頭,示意她稍加等候。

  「小女與友人外出尚未歸來,國侯,不如你與北伯侯公子先行回宮,待小女歸來……」

  「不用,我們就在此處等淳於姑娘便是。」

  這時大廳裡另一人接言,聽這頗為熟悉的說話聲,姬旦凝神尋思之下立即知道:這人正是幾年前與他們有過幾面之緣的崇應彪。

  「可是,小女她不知何時才可回來……」

  「國舅多慮了。北伯侯公子特意前來拜會纓兒,本侯相信這稍稍等候佳人歸來的誠意,公子還是有的吧?」

  「國侯,小女驕縱頑劣,少不更事,實在難以配與北伯侯的虎子,您的好意下臣心領了。」

  姬旦眉尖微擰,他聽得淳於力話到此處便知崇應彪來意,回頭見到姬奭滿臉不快,心中稍稍一動。   

  「淳於大人此話差矣,令嬡英姿颯爽,艷麗可人,我仰慕已久,如今有幸經國侯保媒結此佳緣……」

  堂外崇應彪朗聲道來,語氣裡輕浮之音退卻,說話亦不似當年在朝歌之時那般驕奢,倒讓內堂中的姬旦頗覺意外。

  只是如果淳於力再無端拒絕,料想這崇應彪定會立刻翻臉,而與他串謀的涇陽亦會趁機封掉國舅府,只怕那時姬昌的行蹤也便曝露。

  姬旦側目見淳於纓柳眉倒豎,俏臉含冰,便拉過快要按捺不住的少女,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上幾句,頃刻之間就讓淳於纓臉色恢復如常,突然一把拖了怔怔看向他們發怔的姬奭出了堂去。

  「阿爹,你從國侯那兒回來了吧?」淳於纓笑靨如花,一反常日豪爽之風挽住姬奭,神色間倒有幾分羞澀嬌媚之色。

  她這模樣讓崇應彪眼裡的炙熱更是多了幾分,只是他見到姬奭時,神色間卻多了幾分陰狠。

  「纓兒?你……」淳於力見著姬奭,不解女兒為何冒險拉著他出來,一時心中猜疑不定。

  「阿爹,您這幾日忙壞了,怎⼳不向國侯與貴客介紹奭哥?」淳於纓輕輕扯了扯父親的衣袖低聲說道。

  淳於力頓時悟了,連忙起身向涇陽稟道:「國侯,微臣此番回來,一是向你請求增派援兵,二來也是為了小女與奭兒的完婚。」

  「他是何人?」涇陽尚未開口,一邊的崇應彪立即沉下臉來搶先發問。

  「小侯爺,這人是老夫帳下校官,與纓兒已在戰場之上結親,所以小侯爺的美意,老夫心領了。」

  「不會吧?我從未聽聞淳於大人已擇有佳婿。」崇應彪抬眼仔細打量姬奭,「這是何日發生之事?」

  「笑話,我淳於纓覓夫,難道要向天下人交代?」淳於纓早年間曾在朝歌被迫向崇應彪效力,恨透這打她主意的奸險狡詐之徒,對他沒有一絲好臉色。

  「這事可真巧,莫不會是淳於姑娘故意誆哄於我?」崇應彪面雖帶笑,但眼裡陰森漸漸地加重。

  姬奭傲然回視崇應彪,神色自若,毫無半分退卻之意,而瞟向淳於纓的眼角卻多了幾分柔情與執意,多少讓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開始相信淳於纓的話。至少這種自然而然的反應不是隨便能裝出來的。

  然而姬奭偶一側目,見到崇應彪身後站著一人雖身著衛士服飾,但眉眼熟悉,居然便是那佳夷頭領豐將!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對方知曉他的身份,如果豐將叫嚷起來,那父親的安全豈不危矣?

  想到此處,他手心裡竟也瞬間捏出汗來。

  但奇怪的是,豐將只是莫測地看了看姬奭,有意無意地拿眼瞟向內堂,除此外便再無舉動。

  這讓姬奭心中暗自嘀咕不已,不過,他仍然本能地用身體擋住豐將的目光,惹來豐將微微一笑。

  「小侯爺,小女已經許配他人,實在難以接受你的厚愛。」淳於力拍著姬奭的肩,大笑著打著圓場:「我這女兒打小被她娘親慣壞了,我曾答應她姻緣之事由她自己作主,如今我父女只能對小侯爺的好意深感為憾。」

  「若他願意,也可喝完喜酒再回朝歌不遲。」淳於纓抿著小口輕笑,拉著姬奭轉身退下。

  崇應彪瞧著她苗條的背影,只恨得暗自咬牙。

  涇陽臉色也頗為尷尬,他向來聽從北伯侯崇侯虎的調遣,此次攻打西岐屬國便是對方的主意。如今見崇應彪求親被拒,涇陽怕他面子拿不住,連忙將話岔開,幾句閒聊之後,便與崇應彪匆匆離去。

  「你這法子倒好。」淳於纓見姬旦從內堂轉來,上前笑盈盈地對他說道。

  「四哥,我剛才瞧見豐將,但他居然沒有指出我的身份。」姬奭忙向姬旦說道。

  「這可奇了。那人性子古怪,或許別有用心吧?原本我想奭弟沒有與崇應彪照過面,應該可以拖延一時,但這些年來奭弟幫助二哥處理西岐軍務,認識他的人自然也是不少,若然崇應彪回去只消讓人一查,我們的行蹤不僅曝露,也會連累到淳於大人。」

  姬旦忖道:「再說現在還有一個居心叵測,弄不清來意的豐將……」   

  「那待如何?」淳於力皺眉。

  「如今之計,只有放棄與密須貴胄們見面。我們即刻舉事,若遲了定會壞事!」

  姬旦只想得一想,便調頭對姬昌與淳於力說道:「請大人立刻令人去集市散佈消息,便說涇陽要與北伯侯聯手抗擊西岐大軍;父親便與大人同去,到時……」

  「妙極。涇陽倒行逆施,聽命於崇侯虎父子,常年對外挑起戰爭,百姓早已怨聲載道。」

  淳於力撫掌笑來:「其實密須上下皆有歸順西岐之心,如今涇陽硬要逆天而行,密須百姓定然忍無可忍,到時侯爺登高一呼定然舉國回應,激起百姓反抗之意,大事可定!」

  「我也去幫忙。」姬奭在旁說道。   

  「奭弟你不能隨行前往,我們要與淳於姑娘,趁亂救下被關押的國侯夫人。」姬旦淡淡說道:「你現在派人速向二哥報信,要他立即出軍兵圍城下。」

  「但那山上阻兵……」

  「無妨,那日投置硝石,我們原先也只是作個樣子給涇陽安插在軍中的奸細看。」

  淳於力插言:「我立即傳信給我帳中軍士,令他們立即與二王子會合,大軍齊齊攻入密須。」

  「事不宜遲,大夥兒速速行動,我們就號角為信,若然你們聽到聲響,便立刻衝入天牢救人。」姬昌沉聲說道,帶著阿奴與阿骨兩兄弟與淳於力快步向外走去。

  待到門口時,姬昌回身看向姬旦,「小心些。」

  「父王放心,我會保護好四哥。」姬奭對著姬昌躬身道,與淳於纓擁著姬旦匆匆離去。

  不消一會兒,西伯侯姬昌親臨密須招降的事便傳遍王城,而那涇陽仍在王宮裡享樂歌舞,百姓們卻已開始躁動起來。

  隱於密須王室監獄之外的姬奭,豎耳聽著城內的動靜,他望向身旁面色同樣凝重的姬旦,如此情形之下居然更顯風華,一時間竟也看得他有些沮喪。

  「四哥,你可知纓兒告訴我,淳於大人與父王已在私下裡,為你們的親事選好日子。」姬奭低聲伏在姬旦耳邊說道。

  「哦?」姬旦挑眉淡淡地笑道:「才與人家出去一會兒,就改口叫纓兒了,看來你們很是投緣。」

  「四哥,這些年來不管我如何嘴硬,但你卻是處處勝我,淳於大人希望你做他半子也很正常。只是,我也不知道怎⼳啦,想到這件事總會難以心平氣和。」

  「奭弟為何妄自菲薄?就只你這身武藝我也望塵莫及,何況你打小跟隨太公,學識早已遠勝常人,淳於姑娘垂青於你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四哥你、你怎⼳知曉?」姬奭話音剛落,突然想到之前正是他自己口風先漏,不禁略感尷尬。

  「奭弟,這便是上天注定之事。你與她有緣,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自然心靈相通,想來淳於姑娘也頗感心煩她父親的安排吧?」姬旦一面注視守衛換崗的時間與人數,一面輕聲與姬奭交談。

  「是,果然什⼳也瞞不過四哥。早先我與纓兒外出為父王安排住處之時,我才知道她原來與我一般心思。就這幾回照面而已,我也不知自己是著魔還是怎⼳了,如今若然半刻瞧不見她,這心裡就堵得慌。」姬奭說著,眼睛裡忍不住散發出光芒來。

  「你若真心喜歡她,就待此事完結之後,親自向淳於大人提親便是。」

  姬旦好笑平時這位常與他逞強鬥智的兄弟,說到他心愛之人時,竟也如同一個孩子般天真。

  「不管我如何誠心,但在淳於大人心裡,我這個義子怎⼳比得上西伯侯最疼的親生孩兒呢?

  「這事看來已經定下,就等拿下密須之後便要辦了,纓兒雖然好強,但終究擰不過她父親,我也不明白父王這回怎⼳如此熱心你的終身大事。」

  姬奭苦笑道:「四哥,我並沒有怪你,只是一想到這事,我這心裡就不大舒服。」

  「如果確實無法改變父親的決定,我有辦法可讓你們終生廝守,只是你們可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姬旦搖搖頭,拉過姬奭輕輕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四哥,你真願意幹這樣的事?」姬奭聽了不禁瞪大雙眼,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摸樣。

  「我只怕還對不住你們……」

  「不,不!只要可以與纓兒在一塊,無論什⼳我都可以忍受。」姬奭急切地握住姬旦的雙手,「我相信纓兒也與我一般心思,只是你為什⼳要如此幫助我們?你那般作為豈不……」

  「有很多事大家都身不由己,如果可以另闢蹊徑讓你們幸福,那也沒什⼳不好。何況這樣的事,還說不準是誰幫誰呢,你說是嗎?」

  姬旦很輕、很輕地說著,眼瞼微仰,幽幽的眼神流動,那一刻不知神遊到何處去了,讓頭一次見到他亂了心的姬奭不由得一怔。

  「四哥,他們平時是四個時辰換一次崗,每隊士兵也只有十六人,可如今卻似乎卻有些變化。」淳於纓此刻來到姬旦身邊,低聲對他說道。

  「嗯,我方才留意一下,發覺對方大概每兩個時辰便要查一次崗,人數也增加二至三名,看來涇陽對淳於大人此次回城也有防備之意。」姬旦感到好笑,淳於纓這⼳快便跟著姬奭改口叫他兄長。

  「你知道國侯夫人被囚禁的位置⼳?」

  「幾個月前還知曉,但涇陽知道我們有硝在手,所以經常更換姑母的囚室,以此要脅我們不能輕易砸毀城牆救人。」

  「原來如此。」姬旦略一沉吟,調頭對淳於纓說道:「趁如今城中騷亂還沒到這裡,我們立即去探監弄清夫人身處何方,然後再行計較。」

  「我身上藏有一塊硝石。」淳於纓說著,順手交到姬奭手中,「你好好拿著,等我與四哥出來就立刻動手!」

  「不行,就你們倆進去我不放心。」姬奭急道。

  「牢中守衛都認識我,若我與身佩兵器、臉色兇惡的你進去,他們不起疑才怪。」

  淳於纓搶白道:「再說,你的眼神哪有四哥准?別空口白牙說大話!」

  「好啦,別說了。這次一定不能出錯。」姬旦淡淡開口:「畢竟這是二哥頭一回主仗,若能不需一兵一卒拿下密須,必可大揚我西岐軍威。」

  姬奭無語,只得垂頭喪氣看著淳於纓與姬旦相伴走向守衛,暗自替他們捏一把汗的同時,也不禁佩服毫無武藝的義兄那身膽量。

  姬旦原本以為守衛森嚴,他與淳於纓進去也定被諸多阻撓,但是這一回卻出乎於他的意料。

  那些獄卒拿了淳於纓的錢財,略加盤問了他二人一回,竟然就爽快地放行了。

  進得牢獄,穿過了數道曲折的徑道,姬旦暗自記著這裡的方位,與每個轉角的守衛人數。

  這地方意外地乾淨明亮,遠非一般牢室的陰森與潮濕,看來涇陽亦想捏住這枚棋子好好控制淳於一族。

  「請!」

  當為他二人帶路的獄卒推開一扇暗黑的門板時,姬旦看著裡面透出絲絲光亮,突然間有了一股奇怪的感覺。   

  「我姑母這回被安置在這裡面?」   

  淳於纓剛說了一句,但見姬旦背後那名帶他們進入的獄卒輕輕一推,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行進兩步,跌進房間。她只得搶步跟上,而門板隨即關上。

  「纓姑娘,我們又見面了。」突地一人從對面一個暗門裡走出來長聲笑道,卻正是崇應彪。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38

第九章

  淳於纓按住院間皮鞭,正待凝神觀看對方動靜,匆覺耳旁風動,他身邊的姬旦卻被一股大力扯去,正是那日她在崇應彪身後所見之人。

  「你的興致還真是奇怪,就算外表再清秀,他也是個男人吧,如何比得上眼前這位嬌滴滴的美人?莫非是你族風俗?」

  崇應彪見此情形,不禁在臉上浮現出幾許詭異的笑容,「算啦,我也不再多說,這回也多虧你私下告訴我,原來堂堂的西岐四王子也在密須。」

  「咱們只是各取所需罷了。」扣住姬旦手臂的豐將掀了掀嘴角,白生生的牙齒在火光下更顯尖銳,彷彿恨不能立即咬進姬旦的喉管一般。

  「你還是與三年前一模一樣,這雙眼睛似乎永遠都這⼳平靜,好像什⼳也不能讓它們動搖半分,弄得我真的忍不住想看看你還有什⼳其它的表情。」

  姬旦淡淡地盯了豐將一眼,對上他似玩味又似滾燙的目光,心中卻禁不住一沉。

  「纓姑娘,你最好別妄動!」

  崇應彪笑吟吟地看著臉色不快的美貌少女,他雖然最想弄到手的是硝,但是他對此姝垂涎已久,如今見到佳人就在眼前,也不禁心癢難耐,道:「我知道你府上包庇西岐王族也沒有告訴涇陽,難道我對你的心思,你還不明白嗎?」

  「我可沒求你那樣做!」淳於纓斥道:「我姑姑呢?」

  「她當然被我安置在另一處,涇陽可不敢違背我的意思。」崇應彪示意淳於纓坐下,「若你嫁給我,她自然也是我的姑母,我絕不會傷害她。」

  「你應該知道,如今局勢——密須淪陷是遲早的事。」姬旦突然扭頭對著崇應彪說道:「我看你也不似特意趕來相助涇陽,你想要的不僅僅是硝,大概還有殷紂的領土吧?」

  「那是當然,城中紛亂之時,我已有足夠的時間帶走淳於纓。」崇應彪瞇著眼望著姬旦,「你果然相當聰明,就與你父親一樣讓人見了便有氣。」

  「所以三年前,你才那⼳不願意我父親回歸西岐?」姬旦說著,略略地瞟了豐將一眼。

  「你說得很對,如果三年前我真殺了姬昌帶走你,大概走不出城,便讓這傢伙帳下的兵隊給伏擊了。」豐將抬起姬旦的下巴笑道。

  「可不管怎⼳說,我收了這傢伙的錢財而事情沒給他辦好,總是欠他一個交代!當然,我這次助崇應彪奪取硝石,也是想看看會不會真若傳言所說,姬氏王族終將取代殷紂的統治。」

  「那絕對不可能!我不會承認這種無稽之談,也不會允許它有機會變為現實。」崇應彪眼神冰冷地對著扭頭避開豐將挑逗的姬旦,森嚴道:「我可不會像父王那樣對殷紂愚忠,一直以來打擊你們,只是為了可笑的嫉恨與對紂王的忠心。」

  「所以你才以一副絨褲子弟的模樣接近武庚,只是想麻痺殷紂,便於在暗地裡順利進行你的計劃罷了。」姬旦靜靜地說著,似乎這些事完全與他沒有干係,他亦不將此時的情況放在心上一般。

  「若你從淳於姑娘那裡得到硝,便會立刻將它用在戰場上,首先打算殲滅的便是與你們不合的諸侯,接著便是殷紂了吧?」

  「這倒是個機會,因為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姬昌用紂王給他討伐諸侯的權力,一日日擴大自己的領地。』

  崇應彪操著手,看著姬旦鎮靜自若的臉頰不禁笑道:「你若妄想拖延時間等外面的人來救你們,那可就枉費心機。」

  「就算如今你殺了我帶走淳於姑娘,你就有把握一定得到硝?」姬旦挑挑眉,「你可知道如今不僅是這王城裡有反抗涇陽之人,城外的軍隊恐怕現已牢牢將密須包圍,你們能否出去都是未知之數。

  「若我是你,要⼳此刻就殺了我們,或許沒有累贅在身,逃亡還方便一點。」

  「不用你這樣提點我。」

  崇應彪盯著姬旦,「若不是之前答應豐將,許他隨意處置於你,我想我便是那第一個不讓你活在這世上之人!」   

  淳於纓早在姬旦與豐將和崇應彪說話的時候,便四處打量尋找脫身的法兒,她奇怪為何這間屋子裡只有兩名敵人。

  如今她聽到崇應彪語氣不善,也不在乎能否與姬旦全身而退,當即提氣,一鞭子向著崇應彪甩去。   

  儘管姬旦在語言間暗示此人不簡單,一直以來皆以輕浮表象示人,但淳於纓腦中對崇應彪面對武庚窩囊獻媚的表現根深蒂固,不知不覺總是對此人帶有一絲輕視。

  豐將微笑著,反擰姬旦雙腕將他拉至暗門處。

  姬旦身不由己隨著豐將行動,見到崇應彪稍稍閃身,避開淳於纓這凌厲一鞭,身手矯健亦相當靈活,這下他便知這人之前果然隱藏武技,不由得暗自皺眉。

  淳於纓輕咬朱唇正待再度強上攻擊,突覺丹田一空臂上氣力盡洩,接著身子乏軟,竟被搶上的崇應彪摟個正中。

  「你!你做了什⼳?」淳於纓見著崇應彪那看似快冒火的眼睛,心裡禁不住又驚又怒。

  「不過是一種只對習武之人才有效的小小香料,我當然是早已服下解藥,至於你嘛,我會在一個時辰之後給你服下。」

  崇應彪略一動作便抱起了淳於纓,「你說,女人如果出嫁,還會對她的夫君刀劍相加⼳?」

  淳於纓咬牙用著最後一絲力氣艱難推開崇應彪,與此同時,豐將抓著姬旦的肩膀將他帶出了那個房間。

  「我真沒料到你竟會與如此卑鄙之人合作!」姬旦顧不得肩上傳來的痛楚,只是焦急淳於纓的處境。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真會為他人著想。」豐將似笑非笑地盯著姬旦總算有些憤怒的神情,神色中竟還有些嘲弄。

  「你似乎教不乖呢,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般,記得當時你就把你的兵器給了別人。」

  「不用你來教訓我,如果你還是一個男人,就不應該縱容崇應彪那樣對待一位無辜女子。」姬旦斥責道。

  「我這才知道原來在你心目中,我還有些可取之處。」豐將說著,匆然收斂笑容,

  沉聲打斷姬旦準備再度開口的舉動:「我這人向來只會用這雙手去奪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至於其它事我可全然不管。」

  「你……」

  「再說,你們中原人的事我也不想插手!就算崇應彪不懷好意,但他給了我族這一年的糧食,我便幫他。」

  豐將捏住姬旦下顎,將他緊緊地拉近身邊,「所以就算那日他想滅口,我如今卻沒有選擇,只能與他合作。」

  「你以為崇應彪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之後,便會容你抽身離去?」姬旦用力別開臉,他感到豐將熱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臉頰邊上、甚至還向他的頸間滑去,所以本能地抬手打算推開豐將的鉗制。

  「別動!」

  豐將的話音卻在這時變得粗暴了起來。

  姬旦只覺得胳膊處傳來陣陣劇烈的痛楚,背上跟著一涼兩肘生疼,卻是豐將把他扔在牆壁上,用其中一手扣著他的雙腕高舉過頂,隨即身體壓將過來,輕易地制住了他的掙扎。

  「我很奇怪,你究竟對我下了什⼳咒?你身上究竟有什⼳魔力?」豐將喃喃地在姬旦耳邊說道:「為什⼳我一閉上眼,就會看到你的身影?

  「明明你這樣的性子,若是我的族人,在你第一回將刀給遞到他人手上時,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姬旦默然,他也知道佳夷強悍向來弱肉強食,對他們認定將會拖累全族的弱者從不留情——即使是同族人,亦不會改變這一規矩。

  「你快些放了我,回去拿解藥救下淳於姑娘,我西岐也不會為難你。」姬旦稍稍偏頭,匆然開口打斷沉默,語氣裡竟沒有一絲焦慮:「崇應彪沒有誠信,你與他合作明顯不智。」

  「呵呵,是了。就是你這種眼神與說話的口氣。」豐將鬆手,但立刻又捧起姬旦的臉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看似那⼳溫和的一個人,怎⼳會擁有比夜幕下的大海還要讓人心涼的眼神?明明你是那⼳善良的一個人,可是,你的心卻好像封閉在一個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我很想看看這個塵世間究竟有什⼳東西,可以教會你如何保護自己,可以令你這張臉動容。」   

  姬旦皺眉,他不喜歡這個危險的男人去解讀他,但卻無力阻止。   

  思慮問,姬旦感覺胸前衣襟被豐將提起,跟著一股清新微風向他撲面而來,原來他們已出得監獄,身處天幕之下。   

  「你說崇應彪此時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沒有?」豐將突然淡淡地說道。   

  姬旦心中亦為此事擔憂,他眼見這裡乃是天罕後門,不知姬奭可否有安插人手在此處。

  這時他見豐將拉出一匹馬來,突地一掌擊在馬臀上,惹來那駿馬長嘶不止,倒讓姬旦微感意外。

  豐將提著姬旦腰帶將他執於馬上,慢吞吞地將他縛牢在馬背。

  而這幾下動靜已引著姬奭領人趕來,他見著翻身上馬的豐將與被擒的姬旦,立刻行動迅速地搶上前來。

  「淳於纓此刻就在裡面,與崇應彪待在一間房裡。」

  豐將調轉馬頭,對動身快逼近身邊的姬奭淡淡說了句:「她中了迷藥,全身無法動彈。」

  姬奭聞言不禁一怔,回頭望向天牢處,恨不能立刻插翅飛進去救人,但他一眼又見豐將便要策馬,終不能讓這蠻人在他眼前大咧咧地帶走姬旦。

  他這時心神紊亂,左右為難,只機械地動了動腳便要追趕攔阻豐將。

  「奭弟,別行這讓你必定終身後悔之事!」

  姬旦見了姬奭這番舉動,突然冷冷地喝斥一聲,直讓姬奭聽得渾身泛涼,再一眼接觸到姬旦那凌厲又催促的目光,頓時硬下心來,立即轉身帶人向天牢奔去。

  「四哥,我定會趕來救你。」

  姬奭暗下決心,只是胸中止不住一陣陣難過,尋思救回心愛之人以後便立刻轉回營救兄長。

  「看來你們的兄弟之義也不過如此,你的性命在你弟弟心裡還不如一個女人重要。」

  豐將笑道,甩鞭驅馬駛入密林。

  「謝謝你。」姬旦沒有接豐將這挑撥之語,卻突然啟唇,對著按住他背部的男人說道。

  「哦?」

  「儘管你此舉只是想用奭弟去牽制崇應彪,不讓他有時間追擊你,不過可以護得淳於姑娘周全總是一件好事。」姬旦被縛在馬上說話極是困難,劇烈的顛簸亦讓他覺得異常艱辛。

  「終是什⼳也瞞不過你。城外有西岐的軍隊,後面又有那傢伙,我可不願腹背受敵。」

  豐將連連甩了幾鞭催馬急奔,道:「只是聽你剛才的口氣——他人不知,還以為你當真看中那小女子。」

  如果成全一對有情人,如今這樣的局面也沒什⼳不好。若然姬奭方才真的不分輕重為了救他而失去心愛的姑娘,那可便是天下最為愚笨之人!姬旦淡然在心裡想著,而且他相信姬發總能在最後時刻趕來。

  不知為何,這股執念一直縈繞於姬旦心間,不管姬發如今身份如何,不管姬發成親與否,至少那位永遠當他是兄弟的姬發,斷然不會允許別人傷害他的家人——哪怕,他對於姬發來說只是家人而已。

  姬旦有些失神地想著,他也懶得、也確實沒有能力,可以從豐將這樣的高手手中逃脫。

  豐將選擇的道路頗為曲折迂迴,一氣奔了快大半夜,才勉強停下來讓馬匹喝水稍作休息。

  姬旦只覺得他週身的骨架都被這一路的狂奔而顛得散了,肢體痛得麻木,偏偏卻胸口發悶,幾欲吐出來。

  如此情形,豐將便解開繩索,抱著他下地來休息時,但姬旦也只能暫且保持那個僵硬的姿勢,任由豐將輕輕在他身上各關節處按捏,才算稍稍減輕了痛楚。

  「喝口水吧!」

  豐將望著臉色蒼白的姬旦,取下腰間水囊。

  姬旦還未開口說話,豐將便水囊遞到他唇邊灌下兩口。由於動作不太溫柔,有些水漬便不慎從他嘴角溢出。

  「咳咳。」

  姬旦咳得幾聲胸口更是痛得厲害,他禁不住微微蜷起了身子。

  豐將見姬旦此刻可以稍稍動彈,才在臉上掛上幾抹笑容,「我好像對你每次都控制不好力道,很辛苦⼳?」

  說著,他伸手輕輕抹去姬旦嘴角的水線,順勢用指腹蹭了蹭對方那略為有些發青的唇辦。

  這個動作讓姬旦微微地向後一縮,接著他盯著豐將,淡淡地開了口道:「如果你真的覺得過意不去,剛才大可不必這樣綁著我:莫非你認為我這樣的人,還會對你有威脅⼳?」

  「難說。想你堂堂西岐四王子雖然不會武藝,但精於騎術又足智多謀,我很想讓你毫髮無傷地跟我回到家鄉,所以暫時綁著你,也是為你著想。」

  「如此說來,我豈非還要感謝你了?」姬旦鬆了鬆自己發腫的雙腕,略帶諷刺地說道。

  「你若真想謝我,就與我一塊回到佳夷,用你的智能幫助我的族人,幫助我振興佳夷。」

  豐將收起玩味的笑容,正色對姬旦說道:「這些年我見你將西岐治理得這樣好,我很是羨慕。如果你為我族效力,對我們肯定會有幫助。」

  「若你真是這⼳想,你應該立即放了我。」

  姬旦望著豐將認真的雙眼歎道:「我會派人去佳夷傳教稻穀播種的方法,還有銅具等其它物品的製作方法,甚至還會遣人教你們如何疏通河流與道路,很快便會讓你族繁榮起來。你何苦定要帶走我招惹是非?」

  「這倒真是一個誘人的條件!不過,你也知道我還是對你比較感興趣!你部下官員的能力哪及上你十分之一?」豐將說著,不自覺地扣住姬旦的頸項,惡意地用指尖輕輕佻逗。

  「你就這⼳肯定我會幫你?」姬旦沉下臉來,扭頭避開豐將的手掌。

  「你會的!別的不說,就是我帶走你,使你免受崇應彪傷害,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豐將話到此處,突然逼下臉來邪邪一笑,「再說,我認為你們中原人的想法很有意思,若你完全屬於我,你說,你會不會像輔助姬發那樣盡心幫我?」

  姬旦剛待一驚,腰下卻一緊——卻是豐將的手已然將他摟實,跟著腰帶鬆動,男人的手指靈活地挑開衣擺探了進來。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43

第十章

  當那溫暖的手指爬行在光滑的皮膚上時,姬旦卻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顫慄,他反射性地按住了豐將的手指。

  但隨即他的手腕被對方鑽入衣內的手掌反捏住,接著順勢一扭,疼得他額上也不禁泛出汗水來。

  然而,他那倔強不屈的眼神卻惹來施壓者更為興致的鎮壓,姬旦在痛楚之間感到有一條軟軟滑滑的東西舔過他的面頰,儘管那物溫溫熱熱,但卻讓他忍不住再次緊緊地皺眉。

  「別忘了,你可是實實在在欠我一條命,我殺你幾次都行了!」

  豐將漸越發燙的唇溜過姬旦耳郭,他能感到姬旦的雙膝曲動,知道對方打算有所行動,立刻將身體壓將上來,阻止身下之人的反抗,雙目竟還頗為閒暇地望著姬旦憤然的神色,眼裡的玩味更是加重。

  原來,怒火也可讓這雙幽黑乾淨的眸子更加耀眼……

  乾淨?豐將笑了笑,他到此時才算知道:原來,他最喜歡的便是姬旦身上的這股味道。

  「唔……」

  姬旦的唇跟著被一隻手掌堵上,只能發出類似嗚咽的呻吟。

  「別這⼳不情不願。」

  豐將緩緩鬆了鬆掌,居高凝視姬旦怒極的臉龐,突然撫上懷中人的腰椎輕笑道:「莫非你想把這身子留給姬發?」

  姬旦猛然一驚,他反射般地抬眸瞪向豐將。   

  「我說錯了嗎?你看著姬發的時候,並不是弟弟看兄長的眼神,只可惜那傢伙不知道罷了。」

  豐將說到這裡,伏下身張齒咬著姬旦的耳朵說道:「況且,姬發也應該不是你的親哥哥吧?」

  這聲兒極輕,傳人姬旦耳內卻有說不出的邪惡。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英俊得有些可怕的高大男人,目中禁不住露出不可置信來——這個秘密,西岐上下只有姬昌與其妻知道,眼前這個外族男子從何得知?

  「你很意外?不過,我卻是知道你根本不是西伯侯的親生孩兒。」豐將略略鬆開他扣住姬旦雙臂的手掌,因為處於極度震驚中的青年已然完全懵住了。

  「你的親生母親本是有名的美人——阮國國侯夫人的妹妹子陽,出於兩國的聯姻,嫁給了西伯侯姬昌。但那時姬昌的原配髮妻太姒身子虛弱,所以姬昌便帶著太姒在一風景秀麗處靜養,並令子陽好生看護……」

  姬旦神情恍惚,對於豐將之話充耳不聞,腦中卻翻湧十二歲那年姬昌告訴他身世的情形……

  因為太姒身子虛弱而倍受姬昌冷落的生母子陽,與姬昌近身的英俊侍者產生了感情,待子陽有身孕之時,侍者深感愧對國君,自刎謝罪,而姬昌見子陽身懷六甲,便許她先將孩子產下。

  誰料子陽生下孩子不久便血崩而亡。所幸太姒靜養之時跟隨而來的僕從不多,而貼身伺候的老宮女這些年來已經亡故,是以這件事保守得更為嚴密。

  太姒心性慈善,憐惜這嬰兒初來人世便無父無母,她知道若讓西岐王貴們知曉此嬰孩的身世,其性命定然不保。

  因此,姬昌也就順勢認了子陽的孩子為第四子,取名姬旦,對外則宣佈子陽抱病而亡,而姬旦則是太姒在外靜養數年時所出的另一孩兒。   

  長期悉心教養下來,姬昌發覺姬旦聰慧過人,品性溫良,才華遠勝他膝下諸子,加上姬旦眉目酷似子陽,常令姬昌憶起子陽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對他哀切哭泣、真誠告罪、道別的情形,是以對姬旦尤其疼愛。

  但自打姬旦知道他的身世那天起,感動之餘,對姬昌與太姒敬重非常,為人亦越發持重,言行也極為小心,倒顯得生分了起來。   

  尤其在伯邑考出事之後,姬旦內心的自責日越倍增,不管姬昌如何用言語開導,他始終難以棄掉這層負罪感。

  但這種種隱秘之事,只怕讓姬旦時時掛在心中的姬發也不知情,眼前這個豐將為何卻對這番事知曉得如此詳細?

  「因為你的生父正是我族中人。當年西伯侯路過佳夷之時,曾救你父與他兄弟二人性命,所以他二人便為報恩追隨姬昌而去。」

  豐將笑言:「直到你父自裁謝罪,他的兄弟回到部族,直至臨終,才向我這位首領吐露這樁往事。」

  姬旦默然,他知道豐將心機深沉,與對方那獸性的外表大不相同,現對方既將這等秘密壓於心中,想必所圖定然頗厚。

  「你待如何?」

  「就算我將此事宣揚出去,於我族也毫無益處。」豐將捏起姬旦的下巴,「不如你就隨我回佳夷助我族日漸強盛,我便應你永不將這件事告訴他人。」

  姬旦失神間,豐將的牙齒已咬上他的喉。他大驚之下方才回轉神思,正欲抗擊豐將卻被一把摀住唇。

  「看來,你那二哥真是相當看重你。」

  豐將邪魅地微笑著縮手探下,箍住姬旦的胸腹,肆無忌憚地親吻身下之人的面頰。

  「你說,他若知道你並非他的兄弟,又對他抱有不可告人的情慾……他會如何呢?」

  姬旦張了張口,突然間卻發不出一個字來,但豐將的指尖跟著探入他的胸膛有力地按撫,立即抓回了他的神智。

  他盡力地揉身躲避,然而,那具壓著他的身軀卻是穩如盤石,絕非他之力所足以撼動。

  「該死!」

  正值惶惑間,豐將似真似假的挑弄在這時卻匆然停下來,他努力抑制微醺的情慾,昂頭仔細聽著風聲的變化,而後鬆開姬旦,伏耳貼在地面傾聽一陣,跟著跳起身來,低低地再狠狠咒罵一聲。

  「我很好奇,他們怎⼳找得這樣快?」豐將喃喃自語,看來他對所選擇的道路本應具有相當安全的自信。

  姬旦喘了幾口氣,翻腕見著上面那道紅痕,止不住心驚。

  儘管他知道之前豐將只不過是逗弄而已,但當事態真正發展的時候,他卻全然無能為力。

  終是此刻,他才深為瞭解,這世上之事並非人的智力可掌控一切。

  「原來如此。」   

  豐將掀起馬鞍看著下面吊掛著的一袋皮囊,下端破了一道口子,儘管裡面的紅土已快散盡,但輕風吹過時,仍可看見絲絲砂礫飄散在夜空中。

  「跟我來!」

  豐將狠狠地甩了一鞭在馬臀上,然後拉著姬旦從官道上插入小道,摸索著向前快步奔走。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馬蹄聲響,略作停頓之後,追兵尋著之前那馬消失的方向走了。

  「看來,真的不應該接受崇應彪贈送的馬匹。」豐將笑道:「我只道你那個弟弟將他纏住,卻沒料到他早安排人手對付我。」

  「那也怪你只身前來,如果這回有你的族人在身,這些追兵也不算什⼳。」姬旦在這般近距離之下也聽得出來,來騎不過二十匹。

  「我怎⼳會料到崇應彪殺你之心如此重?」

  豐將回身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密須王城,「這種時候,他應該保住自己的小命,才算是首先要做的事吧?」

  說話間,豐將若有所思地停下身來,從懷裡掏出細繩綁於小道兩旁的樹木之間,剛巧攔下那條窄路,而在月色以及草叢的掩蔽下,他所做的小小機關竟然全無破綻。

  「希望這個可以拖延一些時日。」豐將做好這些事後淡淡地說道。

  「你獨自一人逃生,豈不更為容易?」姬旦望著這個佳夷人輪廓分明的臉部曲線,匆然開口提醒再度拉住他手臂的豐將。

  「那可不行!我說過要你毫髮不傷地與我一塊回到佳夷,自然便會盡力而為!」豐將咧嘴笑,潔白而尖銳的牙齒在月下看來尤其突出,只是這回卻並沒有再讓姬旦有所心沭。

  他這話不僅沒有使得豐將拋下他離去,腰椎反而被對方圈得豐實,幾乎是被這個佳夷族的頭領扯著身體,好似腳不沾地般跟隨對方急奔。

  空氣鑽人閉合不緊的口裡,弄得姬旦喘息之餘止不住咳嗽。山風仍然不住地往他口鼻灌去,讓他的胸口一陣陣憋得疼。

  但豐將神色凝重,卻不再停下休歇,只是偶爾聽到由風中傳來的隱隱呼喝怒罵之聲, 他的嘴角才泛起些許不易察覺的微笑。

  「來的是北伯侯身邊最為得力的親兵衛隊,這次崇應彪將他們也帶了出來。」豐將在奔跑中對姬旦說道:「他們共有十八名,若以單人論無一是我對手;但若聯手,我亦非他們之敵。」

  「那……你便應該……」

  「呼呼!」   

  幾聲破空之音打斷姬旦斷斷續續的話聲,豐將立即攬著他就地一滾,斜斜避開一排執來的長矛,最後一根插在地面的兵器竟然就緊靠著他的腳背,冰涼的銅器讓豐將也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暗叫好險。

  這⼳快?果然與尋常兵士大不相同。

  姬旦思索間,匆覺天旋地轉,卻是豐將再度抓著他的衣襟躍過一條山澗,落地的時候腳踝處傳來一股鑽心的痛,他知道傷到筋骨了,但只不過悶悶哼了一聲,就咬牙不再吭聲。

  「怎⼳?」豐將卻敏銳地感覺到姬旦的不妥,連忙扶住他。

  「沒事,快走!」姬旦皺眉道,但腳一使勁更痛得厲害。

  「別逞強……」

  豐將的話音末落,臉色突地一變,急忙扣住姬旦的肩膀將他扯到身後,然後立刻抽出腰間的兵刀彈開一篷利箭。

  接著,豐將帶著姬旦閃身於一株大樹後,略略探頭向襲擊他們的方位望去,突然瞇了眼,甩手將一枚短小利刀擲出。

  姬旦聽到對面立有人墜馬的聲音,而之前惱怒的呼喝聲也更大了。他不禁側目打量豐將,發覺這男人在黑夜中的攻擊力相當地強。

  「那些傢伙比兔子與野鹿的體型容易認多了。」

  豐將看出姬旦眼中之意,禁不住輕笑道:「這也是我們長久在夜間狩獵時所積下的經驗,因為野獸喜歡在夜裡出沒。但是如果可能,我卻希望我的族人與你們一樣沒有這項本事。」

  姬旦聞言心中微動,正待開口,突然半空裡傳來的哧哧聲響越加厲害。豐將急忙撲在他身上,摟住姬旦的腰向左側滾去,再度閃開追兵的襲擊。

  但他二人停下時,可巧便將姬旦牢牢壓在身下,姬旦那兩片微微張啟的嘴唇就蹭在他的臉孔上面,柔軟溫暖的觸感讓豐將止不住內心一蕩,突然扳過姬旦的下顎,重重地堵在他的唇上。

  「啪!」

  姬旦狠狠一掌擊在豐將臉上,將這個佳夷人推開,同時惱怒地瞪了對方一眼,責怪他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竟然還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豐將心情卻大好,他只當姬旦的眼神是嗔怪,甚至還想等這事解決之後,是否就能堂堂正正地與之親熱?

  姬旦原本心思伶俐,哪有瞧不出壓在他身上這男人的打算,當下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他用力從豐將懷中掙脫而去,但腳下痛得厲害,不由得又軟倒於地。

  豐將這會兒才算定下心神,迎面的氣流方向又有異變,他料不到這隊弓箭手動作如此迅速,吃驚之餘只得仰身而倒閃開這輪攻擊;然而利器接踵而至,快得根本不容人再有機會閃避。

  躲是不躲?豐將在這短短一刻間天人交戰,然而他回眸掠過跌坐身後,撫腳皺眉的姬旦,眼裡突然浮上一抹奇怪的神色。

  姬旦看到向他這邊擲來的數柄銅戈,不禁閉上雙眼,同時耳內也聽到「哧哧」的聲響,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跟著附加到他的身體中。

  再次睜開眼時,豐將半跪在他身前,肩胛骨與右大腿處卻讓兩柄長形兵刀深深地刺「為何?」姬旦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豐將。

  「看來你那位好兄長此刻正忙於攻打密須,來不及解救你。」豐將漠然地笑了笑,突然對著姬旦喝道:「還問什⼳?趕緊走吧!只是……」

  他又喘了幾口氣,笑道:「你可要記得又欠我一回!」

  「……」

  姬旦無語,聽著漸近的紛亂腳步聲,突然低身拾起一塊石塊,不重不輕地敲在豐將頸側,弄得他止不住頭暈腦脹,口舌發麻卻仍有神智,但這個舉動卻讓豐將莫名其妙地恐慌起來。

  「若我僥倖存活,一定不會忘記遣人去佳夷開化你族風貌,以報你相救之恩。」姬旦輕輕地對此刻暫且無法開口說話的豐將快速說道:「等下你身上力氣恢復便自行離去吧,如果被我二哥遇上,便是你時運太差!」

  說到姬發之時,姬旦眼裡忍不住露出微微溫暖的光芒,看得豐將心裡頗為酸澀,但姬旦再無二日,起身忍著腳痛盡力向山頂奔去。

  該死的!他打算往哪裡跑?穿著這種色澤的衣裳在黑夜裡行走,難道姬旦認為還不足以吸引追兵的注意?

  豐將想到這裡立刻明白姬旦的用意,但他目前被毫無武技的青年用石一擊,竟沒有氣力再爬起身來,只能躺在一人多高的草堆裡乾瞪眼。

  同時,從未體會過的屈辱也慢慢地湧上心尖。

  姬旦明白,就算他不引來追殺者的注意,他也會在不久之後被對方察覺。那還不如乾脆一次將人情還給那個蠻人好了,省得對方整天叨念在嘴邊說欠了他——男人小氣起來,真的很讓人頭痛呢。

  但那時的豐將,卻神似時常對著他無理取鬧的姬發,不管姬發嘴中說出的話有多⼳討厭,但面上的神情卻總像個孩子般,讓人無法狠心拒絕他的要求。

  姬旦想到此處不由得笑了笑,腳下的疼痛更是難忍,跟著一陣涼涼的夜風襲捲而來,姬旦身上的衫子輕輕晃動,他人亦在山崖頂上看似搖搖欲墜。

  腰眼處漸漸地傳來一股痛楚,姬旦已記不清這是第幾回體會到的痛戚,而神智亦近麻木……

  驀地,身後的響動靠近,姬旦唯有苦笑著搖搖頭,突然奮力向邊側的山澗躍下。

  身體飄飄匆匆地,耳邊擦過更多風聲,似乎下墜感可以沖淡身體中所有的痛苦,讓他可以短暫地享受這自欺欺人的放鬆。

  然而姬旦最終仍被一股更為劇烈的疼痛拉回現實,他可以察覺出有溫熱的液體自他口中不斷溢出,還有胸腹乃至全身骨骼突然一起進發的鈍痛,甚至因這份痛而突然神智清明——在此時居然可以十分清晰地聽到站在崖上的人,那訝然的抽氣聲。

  沒料到他自個兒先行了斷,倒省了他們的工夫吧?姬旦眼前禁不住泛黑。

  是快要死去的前兆嗎?但是為什⼳一點兒也不害怕?

  只是——相當的不甘?

  用最後的力氣掀了掀佈滿血絲的嘴角,姬旦無力地合上雙目。姬發,但願來生……

  「擲吧!」

  伏身觀看久久不能動彈的姬旦,追兵中終於有人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立即,姬旦感到他的背部被鋒利的物體接連刺穿。在一股椎心的疼痛直達入腦後,他微笑著、無奈地合上雙眼,再也無力睜開。

(上集完結)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46

卷阿(下集)簡介:

        等姬發趕到時,血染全身的姬旦已是奄奄一息。姬發無法接受姬旦即將死去的事實,幾近崩潰,甚至衝動地想與姬旦一同死去!

        被姜尚救起的姬旦,與姬發回到卷阿休養,舒適清淡的生活讓他更眷戀與姬發在一起的日子。體悟到自己心意的姬發,開始吃起醋來──豐將的大膽追求與姬旦的婚事,他雖惱火卻無計可施……

        只想著對方,但無法開口明說;不容於世的戀情,二人真能有結果嗎?

        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問!不管將來如何,不管你變成何樣,我要的只是你這十年之期──等我!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50

卷阿(下集)

第十一章

  姬發雙目呆滯,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所見。那伏躺在山坳裡一動不動,染滿艷紅痕跡的人真的是姬旦?

  四周嘈雜的聲響在這一剎那間消失殆盡,姬發如墜冰窖般全身冰冷,似乎連體內的血液都凝結了。

  他望著四周晃動的無數人影,急切地向下面那具被數柄長矛釘在地面的軀體奔去,突然間,他的喉管中發出陣陣短促的咆哮,好似「呵呵」的嗚咽與嚎叫,讓人禁不住心驚。

  接著,姬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極快速度翻身下馬,似乎他的身體仍然僵硬,但卻離奇地越過所有奔在他前面的人,最先到達這具血肉模糊的人體身邊。

  姬發跪下身,他那習慣穩穩握著兵刀的手掌亦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此刻,他可做的似乎只能輕輕佻開搭在姬旦身上的散亂髮絲,鮮血似已將它們的黑色染為了艷紅。

  看到了!

  這個人,真的是——姬旦!

  幾天前還對著他靜靜微笑的姬旦如今就躺在他手裡,臉色蒼白,就像天空裡最純粹的雲朵,而對方毫無生氣的臉龐與緊閉的雙目,更讓西岐二王子心驚膽顫。

  姬發只覺在那瞬間有什⼳東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裡,他只能手足無措地捧起姬旦那失去知覺的臉頰,向來沉穩發號施令的嘴裡卻發不出一字清晰的吐音。

  倒是長久以來跟隨姬發左右之人,見到主帥一時間神智全喪,才不得不「擅自」行動起來。

  愣愣地看到有人將手指伸到姬旦鼻下試探氣息,眼神凶狠的姬發立即用力拍開那只讓他覺得厭煩的手掌,不容任何人認為姬旦已然離開這個世間。

  軍中大夫只能行動迅速地弄斷刺入姬旦體內的長矛,但他顧忌姬旦失血過多,終不敢再拔動犀利的兵刀頭鋒,讓每件兵器都留了些許在傷者體內。跟著再行簡單的施藥治理,總算順利地將姬旦平放著抬到木板上,送回了臨時搭起的大營。

  燈火通明的大帳內,姬發呆呆地看著大夫割下蔘片,費力地塞入姬旦口內,為他吊氣。

  姬旦背上的傷口四周已結上黑紅色的血疤,若不是大夫這時一氣將矛頭一根根快速取出,讓他看到隨即泉湧的血柱,姬發真的以為姬旦體內的血早已流盡。

  姬旦他一個人在山澗裡躺了多久?

  為什⼳破城之後還要顧著那些瑣事?

  為什⼳這一回花了這⼳久的時間才找到他?

  姬發緊緊地捏著雙拳,心中自責不停。他木然看著那些人剪開姬旦的衣裳,為姬旦清理傷口,大夫接著撒下止血的靈藥,但一切的努力彷彿在那樣可怖的傷情下,顯得是那⼳無力。

  因為這種無法想像的劇烈疼痛落在姬旦身上時,他竟然全無反應?

  姬發瞬間激紅了雙眼,他當然知道這並不是證明姬旦有多⼳堅強,而是向他說明了躺在他面前的人已全然沒有了意識,陷入深度昏迷中!

  姬發不明白他在戰場上見慣死傷的眼睛,為何此刻竟不敢面對這張對他來說,向來是那⼳親切的臉頰?

  而對哀嚎太熟悉不過的耳朵,如今也聽不到一絲動靜,這種讓人窒息的安靜,更讓姬發難以接受。

  幾天前,他的雙臂仍然可以感知姬旦的溫度,他的唇還碰過姬旦那光潔的額頭,他還命令姬旦一定要喝下藥,他甚至還記得說到親事時,姬旦凝望他的那雙幽暗又哀傷的雙眸。

  醒過來,旦!你一定要給我醒過來!一定要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二王子,四王子的情況不容樂觀。」大夫看著姬發橫眉豎眼,拚死忍耐的模樣,

  他從沒見過一向寬宏大量的主帥這般不易接近,心中也是暗驚,但是他必須履行他的職責。

  「四王子自高處跌落,使他的肋骨斷裂了三根,而他肢體乃自體內各要害處都被兵刀重創,失血過多以致氣脈兩虛……

  「再加上四王子傷後受涼,如今身體反常高溫,如果高熱不退,恐怕四王子撐不過……兩天。」

  大夫說著垂下了頭,其實照姬旦這樣的情況,能不能撐到天明都難說,但他實在不敢對此刻這般讓人畏懼的姬發如實稟報。

  「那你還不快想辦法,讓老四的身體涼下來!」

  姬發怒斥著戰戰兢兢的大夫,為了控制煩燥的情緒,他不得不來回走動,以壓制強烈的發洩慾望。但唯有姬發自己才清楚:他只有用這種方法去趕走突然間湧上心來的恐懼。

  他可以看到大夫們手忙腳亂地端來煎好的藥汁,努力給毫無知覺的姬旦硬灌下去,但仍有大部分汁液從傷者唇問吐落,使得大夫不得不多弄得幾碗珍貴的藥物塞進傷者口內。

  然而當姬發將手放到姬旦額前時,才絕望地發覺那裡的熱度絲毫未退。

  難道,姬旦這回真的就要死在自己面前了嗎?

  剛剛擁著姬旦身子的時候,發覺他又輕又軟,好似捧著一汪水、抱著一片雲,感覺不到一絲生氣在這具軀殼裡面。

  姬發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霱邊,雙目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姬旦那蒼白的嘴唇。

  「二王子,這剩下的便要看四王子的意志力了,我等實在無能為力……」

  「出去。」

  姬發輕輕地拾起姬旦搭在榻邊的手掌,神色溫柔地看著微蹙眉尖的傷者,忍不住伸手在其眉頭柔柔撫慰。

  帳內之人皆知姬發已然接受事實,但見他兄弟二人這般光景,想到平時姬旦立於姬發身旁,助他打理諸多事務,將西岐軍政內務治理得井井有條、兩兄弟也時常說笑玩樂的情形,也禁不住心酸。

  「二哥,你殺了我吧!」姬奭「蹭」的一聲拔出刀來,跪地遞到姬發跟前。

  他先前見到姬旦伏於山澗的慘狀,想到之前曾應諾姬昌好好保護兄長的誓言未能實現,早已淚流滿面,心中又悔又愧;如今再見到平時那般意氣風發的姬發這般神不守舍的模樣,更恨不能立即自絕於眾人面前。

  姬發漠然擺擺手,然後他的目光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姬旦的面容,耳內亦再也聽不進他人任何一言。

  姬奭還待再想說什⼳,但獲救後跟隨他前來尋覓姬旦下落的淳於纓,卻按住他的肩頭咬牙搖了搖頭,姬奭無奈只得被眾人勸著退下。

  片刻之後,偌大的營帳之中只剩下姬發兄弟兩人。

  姬發恍恍惚惚地,望著這張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容顏,眼前彷彿浮現他帶著年幼的姬旦穿行卷阿的情形。

  那個時候,他總能夠像這樣毫無顧忌地拉住姬旦的手,想怎⼳握都行,想握多久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就像他們成人之後最後一次結伴遊卷阿,卻是姬旦對他告別,準備隨伯邑考前往朝歌的前一晚一模一樣。

  夜遊山潭之後的姬旦,就是這樣靠在同樣渾身濕淋淋的他身上,閉著眼睛小睡,而那晚明媚的月色將姬旦的臉耀得,就是如今這樣虛幻般地蒼白。

  只是在那時候,輕輕地擁著熟睡的姬旦,是那樣地讓人感到舒適寧靜,姬發並沒有像此刻這般感到絕望與恐慌:他所做的也不過是將滾燙的唇,微微地湊在了姬旦全然不知但仍自張合的薄唇之上。

  就一下,便在心裡下了偷偷跟隨懷中少年前去朝歌,好好護他周全的決定!

  如同現在這般——

  姬發著魔地將他顫抖的嘴巴印在了姬旦的眉上、眼上、鼻上乃至臉頰上面的每一個地方,最終才落在了傷者柔軟的唇上。這一回,他卻再不用顧忌姬旦是否知曉,如果可能,他寧願眼前的人兒立即醒來,再不對姬旦掩飾半分。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他以前就什⼳都知道。

  他知道姬旦一向用什⼳樣的目光在看著他,他知道姬旦那雙日漸憂鬱的眸子中包含的是什⼳,他也知道姬日恬靜的笑容為何逐漸稀少,甚至他知道他們並非真正的手足兄弟!

  姬發的母親太姒擔心日後西岐臣公知道姬旦的身世,對這孩子不利,也曾偷偷瞞著姬昌將姬旦的身世告與他知道,希望姬發在日後念著打小與姬旦一塊成長的兄弟情分,可以在眾人面前多護著姬旦一些。

  即便從那時起,他會莫名其妙地面對姬旦淡淡的笑容而感到心悸,他會心驚他的心神竟然無時無刻,牽繞在那個他一直以來便認為是弟弟的少年身上;而面對姬旦不時凝望他那含蓄而熾熱的矛盾目光時,他也就知道了姬旦說不出口的心思,也懂得了他的心思。

  然而,他卻默認了姬旦認為他什⼳也不知道的話語。

  不知從何開始,姬旦面對他的神色亦再不是單純的兄弟情誼,而他也對這股清幽魅惑的眼神怦然心動;但可惜,姬旦雖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卻不是他最想得到的東西。

  姬發相當清楚他想要什⼳,他需要的是姬旦的才智與忠誠,渴望得超過對姬旦的情感。

  儘管知道對姬旦來說,賦予他的這些東西毫不吝嗇,但他也只能以一副懵懂不知的好兄長模樣,去回應姬旦的熱忱。

  他只能多寵著他這個名義上的弟弟,他只能以一種完全不知情的粗豪玩鬧態度面對姬旦真摯的情感。

  因為,姬發需要的是一位可以輔助他獲得大業的良臣,他想奪下殷紂的王土結束暴政,這個夢想超越了對於世上一切的認知。

  他絕對不能由這種悖德的感情牽制住他實現理想的步伐。

  而他也明白:一向聰慧過人的姬旦為了西岐、為了他的大業,對於其它人或事都彈精竭慮,盡忠盡職,卻獨獨對他姬髮根本沒有絲毫防備之心——

  向來,都是全心全意地為他著想、為他行事,沒有丁點猶豫與疑慮。

  哪怕就是為了爭取到姜尚的全力支持而迎娶邑姜,這樣的事他竟然也放手去幹。所以他對邑薑是加倍地疼惜,所以他答應邑姜永不納側室,諸多種種也只是對她的補償——彌補他娶她,卻並不真正愛她的可笑行為。

  別離開我!別就這樣離開!旦!

  想到這裡,禁不住自責不已的姬發伸指輕輕摩挲著姬旦的唇辦,他已經厭倦了再大叫著姬旦「老四」的可笑言語,厭倦了在姬旦面前裝模作樣的豪邁舉止,厭倦了當一個好「哥哥」應有的立場與姿態。

  「你還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意……別死啊……求你!」姬發垂下頭去,將臉輕輕靠近姬旦的頰旁哽咽著,但回應他的仍是那張雪白無神的臉龐。

  「滴答、滴答……」

  姬發已然不能察覺淚水何時從眼中掉落,他只覺胸口疼得厲害,彷彿被那無數根從姬旦身上取出的矛刺了進去。

  依稀間,這樣的感覺在他那一日故意帶走姬旦,只想由他親口告訴這個所謂的弟弟, 他快成親時出現過。   

  因為姬發不願讓別人告知姬旦那個消息,他更不願意見到姬旦知曉之後,在其眼裡浮現的失落與傷感,所以他才打算去試探姬旦對於他成親這件事的口風,故意帶姬旦去看風景——

  那個地方,原本他只想讓姬旦與他一塊見著。

  姬旦果然對他即將成親的事難以接受,向來沉著自若的青年,也在那一刻發起了呆來。

  姬發承認,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好想立刻回轉向姬昌與姜尚辭婚,但他最後所做的,也只不過是暗自咬牙,將愣在馬背上的姬旦輕輕地抱下來。

  之後,全副身心皆在他身上的姬旦仍是在他故意岔話,以試問可也曾喜歡邑姜的言語間忍耐了下來。

  如他所料一般,姬旦燼管暗自傷痛,但對他的忠誠卻絲毫未退;所以,那個時候他閉目而眠,其實全然可以體會以為他熟睡過去的姬旦輕輕的撫摸。

  姬旦那只修長的指尖,帶著溫暖的觸感劃過了他的五官,溫柔走遍了他面容上的每一個地方,牽引出他同樣壓制許久的慾念與溫情。

  然而姬發卻不能回應,他從來都是對姬旦的情感只當不知,然而他知道如果姬旦那讓他不捨離去的指尖再遊走下去,他便不能保證能否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在那個地方抱了姬旦。

  所以他迫使自己的身體稍稍動了動。然後,從微睜的眼裡,看到了姬旦立即別過身軀,還看到了那顫抖不已的肩頭。

  姬髮根本不能平心靜氣地目睹向來持重沉穩的姬旦,在他面前如此脆弱無依的模樣,他永遠也忘不了少年偏側雙肩的弧度,是那⼳漂亮卻又充滿孤寂的味道,尤其是姬旦將撫摸過他的手指輕輕地放到嘴唇磨蹭的那一瞬間,他再也無法忍耐。

  但是,他只能起身緊緊地擁著這具纖細的身體,而嘴裡卻可笑地問姬旦可否感到寒冷?

  如果這世間真正有讓姬旦寒心的東西,除了他這個一直把姬旦向外推的兄長之外,還有什⼳呢?

  可笑的是,終於在他再度哄騙下緩過神來的姬旦,還是那⼳真誠地祝福他,希望他永遠得到幸福與快樂。

  但他回報姬旦的,也只能是多注意些這個弟弟,多體貼、多照顧他一點而已。而那些所謂的體貼入微,也不過是更加困住姬旦身心的手段罷了。

  姬發死死地摀住自己的臉,從未淌下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地從指縫間洶湧溢出。

  「旦!你這回是不是也裝睡啦?」

  姬發好半天才終於放下手,澀聲呼喊暈沉沉的傷者,輕撫著姬旦依然漆黑光亮的髮絲,「我知道的,你也定是與上回一樣,只是生病了不想搭理我,是不是?」

  進攻密須時的那一場病,多半是姬旦對伯邑考的自責與他的婚事造成的,姬發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些原因,但他同樣不會讓姬旦知道他瞭解這諸多事件。

  他比誰都瞭解姬旦,所以弟弟那在眼皮底下微微滾動瞳仁的舉止,與竭力隱忍氣息的模樣,根本瞞不了他的眼睛。

  但他仍然按照自己的習慣「安撫」姬旦,讓青年永遠不能、也不捨從這「單純」的兄弟之情中掙脫出來。

  儘管那也是他真正想對姬旦所做的撫慰,但在跟隨其後而來的諸多目的對比下,根本就不配論上純粹簡單。

  如今這一回,姬旦臉上靜如死水,根本找不出一丁點的波瀾。

  天!為何他竟這⼳殘忍?

  只是為個虛無的理想便一直踐踏姬旦的真情?

  哪怕他知道淳於一族的硝存在之時,便著力拉攏姬旦與對方的聯姻,在名義上是與姬昌一般的想為姬旦留下後路,可實際上姬發卻是清清楚楚:他是真的想要硝!

  如果姬旦懂了這個東西的製作方法,那⼳他一定拗不過自己,總會將那個東西乖乖地用於幫助他伐紂之上。

  「二哥,你就那⼳想要硝的製作方法⼳?』

  姬旦茫然又無力的語聲以及憔悴又蒼白的面容,再次湧上姬發的腦海,讓他的心再度被狠狠地撕裂。

  「我不要,我不要!什⼳硝石、什⼳天下,我什⼳都不要了!只要你張開眼睛,我便什⼳也不要,我只要你醒來!我立刻帶你回捲阿!我們一直就住在那裡,哪兒也不去!旦!」

  姬發垂淚捧起姬旦的下巴,瘋狂地吻住虛弱到只留一脈氣絲的青年。

  「我只要你!旦,我只要你快些醒過來!吶,快些睜開你的眼睛來!再對著我笑,再對著我笑笑啊!」

  或許由於一直擁有姬旦的心,或許由於一直有姬旦靜靜地陪伴在身邊,姬發從未曾想像快要失去姬旦的痛苦,竟是這般讓他難以承受!

  如今就算立即讓他得到整個天下,就算他將殷紂所有的大地全部牢牢踩於腳下,就算他受到天下人的崇敬,享受到至高無上的榮譽,那又如何呢?

  難道,接下去就真的看著不愛的女子為他生下孩子,然後再無聊地等候著那個孩子接下他所打下的江山?

  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直以來最想要卻不敢要、又不能要的人兒,永遠消失在眼簾之中?

  他真正想做的,只不過是想親口對姬旦說出「喜歡」這兩個字而已,只不過是想握住姬旦的手再和他同游卷阿,然後用這雙不再僅是兄長的手臂奸奸抱抱眼前人,用嘴親親對方而已!

  「不!」

  姬發突然抬頭離開姬旦的嘴唇,因為他感到此時懷中人的呼吸越來越淡薄,似乎隨時都可能掉下那一口若有若無的氣息。

  「旦,你快給我醒過來!聽到沒有!」

  姬發赤紅著雙眼,狂亂的眼神已近乎瘋狂,他低首對著全然將身體交予他的姬旦咆哮如雷。

  「如果你再不醒來,我便真的,真的……」

  便要如何?

  姬發一呆之下突然咧開嘴狂笑起來,多⼳諷刺,他以前給過姬旦什⼳呢?愛情嗎?

  信任嗎?疼惜嗎?憐憫嗎?這些他給過姬旦一丁點嗎?此時他便是威脅懷中人要收回的東西,竟也全然沒有!

  姬發飛快地抽出刀來對準了自己的心窩,如果姬旦真的敢氣絕於他眼前,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這條命去拉回姬旦……

  「二哥!你干什⼳?」

  姬奭一直守在帳外,聽到姬發在裡面吶喊狂笑,連忙掀簾而入,卻看著姬發雙目發直,神色瘋狂地捏著姬旦破碎不堪的身子死命搖晃,弄得傷者剛剛才包裹好的傷口又滲出血漬來。

  而姬發手裡還有一頂鋒利的兵器?

  他不由得大驚失色,知道姬旦此番肯定危矣,因而致使姬發心智全失,便與淳於纓縱身上前托住姬發雙肘,打算將他拖離姬旦身邊。

  可當他二人的手掌剛剛接觸到姬發的肩膀時,姬發卻離奇地平靜下來。

  「匡當」一聲,他的短刀也掉在了地上。

  因為他發現,在他手裡的姬旦終於將頸項柔順地歪向一旁,頓時他高大暴躁的身軀再也動彈不得。

  旦,他……去了嗎?

  姬發呆若木雞,悚在原地,癡癡地望著手中之人,冰冷與恐懼立即緊緊地箍住了他。

  心,空蕩蕩的,剎那間屏蔽了五戚,如今便是淚水再也無法從眼中滾落,姬發呆呆地抱著姬旦跪在榻邊,慢慢地哆嗦著嘴唇,哆嗦著雙臂,哆嗦著全身每一塊肌肉,望著姬旦黯淡的臉頰,張大了口,卻偏偏逼不出一個字來。

  「二王子,快將四王子放回楊上,他仍有救!」

  突地一道蒼老的語聲從帳外響徹鑽人姬發耳內,奇跡般讓他在一片空濛之中聽得明白。

  姬發動作迅捷地回頭,見到姜尚的臉快速逼近,然後他離奇地發覺自己接下去的行為全然不受神智的支配,在意識傳達之前身體便本能地動了起來,再次小心翼翼地將姬旦摟回懷裡,抱著他坐到楊上。

  姜尚鬆了一口氣,再道:「我方才問過大夫,四王子胸前肋骨斷裂,背上亦有傷口,二王子最好讓四王子保持這個姿勢別再動彈。」

  說著,姜尚從懷裡掏出一枚龍眼大小的奇香藥丸,「此乃老夫數十年心血所煉製之物,對凝神聚氣極具功效,快些讓四王子服下,以保住他破損的各要害之處。」

  淳於纓接了,放在一枚勺子裡快速搗碎,再調些溫水遞到姬旦唇邊,但見他仍然閉目不醒毫無知覺,又禁不住心焦。

  姬奭剛想捏開姬旦的嘴唇將藥汁灌進去,但姜尚擔憂此舉必然浪費藥性。而姬發聽從姜尚之令抱著姬旦不敢妄動,情急之下只恨不能一把奪過淳於纓手中勺子,哺喂姬旦服下。

  但淳於纓僅頓得片刻,便毫不猶豫地張口含下這珍惜的藥水,將櫻唇貼在姬旦口上小心餵他服下。

  待她抬起頭來時,忍不住望了姬奭一眼,隨即低頭匆匆走出帳外。

  姬奭最初被淳於纓之舉所震,但那一眼他便明白,她是不希望他愧疚一生,所以才有這番作為。

  終是情急之下而為之,姬奭當然不會在意,反倒是一旁的姬發呆住了。他活過這二十幾年來從沒有如此羨慕過一個人,禁不住慢慢地垂下頭,明白若非姬旦傷重,他也絕不可能像現在這般,在眾人面前大大方方地擁著懷中人而坐。

  「二王子,四王子血行不足,老夫曾培育過幾枚血芝,對他身體大為有益。」

  姜尚見著淳於纓步出的背影,睿智如他,也以為終是少女面嫩,只當此番又成就一段良緣,心中也不禁稍感高興。

  姬發點頭,見到姜尚撫著姬旦脈門面帶微笑,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只是此番出征,我只帶有一枚血芝以防萬一。」

  姜尚切完姬旦脈象,發覺他體內氣息緩緩地自行恢復,這才令跟隨侍衛從他馬匹包囊裡取來血芝,讓大夫速去煎來。

  「旦……老四他流這⼳多血,不要緊⼳?」

  「四王子命不該絕於此處,二王子不必太過憂心。」姜尚沉聲道:「只需要服下一枚血芝保住四王子的元氣,待他胸骨稍愈便可起程回西岐,到時再服下其餘的血芝,否則這一路舟車勞頓,反將他傷勢惡化。」

  姬發定下神,隔了一會兒之後見著大夫們端著一碗烏黑的湯藥進來,而這時,他也明顯感到姬旦的吐息漸漸地有力起來,連忙令他們快些給姬旦餵下。

  於是,姬發仔細避開姬旦背上的傷口,穩穩地摟著他,不容旁人相助。

  四下的人也擰不過主帥之意,只好聽從姬發之命在帳外守候。

  雖然雙臂早已麻痺不堪,但姬發仍然不願讓旁人代勞這件差事。他只是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姬旦臉色的變化,再也無法考慮其它之事。

  好不容易熬到快天亮時,姬發在迷迷糊糊間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他急忙低頭,見著姬旦臉上略略有了動靜,頓時心裡一陣激動,屏住呼吸定定地看著懷中的青年。

  姬旦眼下的睫毛微微地顫了顫,彷彿睜開了一絲縫,隨後又歸於沉靜。姬發卻忍不住湊下臉將唇貼在了他的眼瞼上,滿懷憐惜地親了親。

  待到第二日黃昏,姬旦服下姜尚所配製的退熱藥之後終於打開了眼,但那完全茫然暈暗的目光根本沒有著眼點,跟著又輕輕地閉上了。

  姬發心痛異常地知道姬旦其實仍在危險之中,因為他身上的熱度竟是絲毫未退。

  而姜尚見眼前這般情況,也只能冒險帶姬旦動身回轉西岐,一路上姬發暗恨這車行緩慢,卻又無可奈何,畢竟姜尚亦顧忌碰到姬旦的傷骨。

  這些日子以來,姬旦的神智時而恢復時而渙散,每每都嚇得姬發心驚膽顫、手足無措。

  然而對姬旦來說,卻是陷入一個奇怪的境地。

  他只感到自己在混沌中浮沉,鑽心的鈍痛讓他不斷地醒來,隨即又燙得他的神智麻痺到暈去;但其間卻有一團溫暖緊緊地包裹住了他,有一個似遠似近的聲音在朦朧中不斷地呼喚著他。

  姬旦很想睜開眼看清喊著他的人是誰,但全然力不從心,只是身體漸漸感受到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要想盡力靠向這團溫暖,彷彿挨得近了便可安心一般。

  所以姬旦捨不得離開這種讓他有歸宿舒適的感覺,極力地妄圖伸手想抓住它。只可惜每每都徒勞無益,他只能由著自己依在那團溫暖中繼續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姬旦覺得那股一直環繞著他的氣息越發真實,慢慢地也似乎察覺到有人不停地將涼爽的水扑打在額角上面。

  然而再接下來,有種溫柔的觸感若有若無地出現在他的唇上、眼上、臉頰邊上,輕柔得讓一直暈沉沉的姬旦幾乎都懷疑,那是不是仍在夢裡?

  終於,在包圍著他的這團氣息再一次貼近的時候,姬旦努力地打開了眼,在一片白茫茫中,他似乎聽到耳旁有欣喜若狂的叫喊。

  一時間,眼前的人影兒多了起來,好像空氣也跟著緊窒了起來,姬旦不得不再次閉上眼,在痛苦間半昏半醒。

  又是好一會兒過去之後,他才終於勉強認出了是誰一直抱著他。

  「二……哥?」

  姬旦想他是這般叫著,但姬發所聽到的,卻只不過是從他的唇裡擠出的幾聲虛弱的呻吟。

  「旦,你別說話。」

  姬發心疼之極,低頭看著滿臉茫然的姬旦。還好,此刻不再是前些日子那樣渙散的眼神了。

  真的是姬發⼳?他怎⼳會用這樣憐惜的眼神看著他?這種眼神不是僅給他的妻子邑姜的⼳?

  姬旦在略略定下神以後,詫異地體會出溫柔環著他的男人那雙眼裡的意味,有些不敢確定這是否也是他在夢中才見到的情形。

  「旦,你別嚇我,你可曾認清我是何人?」姬發惶急地喚著,見著總算張眼的姬旦臉色突然又一陣泛白、略略浮上一層痛楚之色後,再度閉過氣去。

  「二哥,你別急!」姬奭按住還要張口呼喊的姬發安慰:「師父說四哥身上的高熱正逐漸退卻,他如今清醒便好。」

  姬發點點頭,如今看來姬旦知道疼便好,但這接下去姬旦面臨的苦難豈不更讓他的身體受不了⼳?

  待姬旦真正清醒過來,又是數日之後的事了,而他們也回到了西岐。

  由於接連服下姜尚送來的血芝,姬旦體內的血行慢慢地恢復,身子亦漸漸有了知覺,儘管如今五感復原,身上疼得厲害,但終於可以緩慢開口說話,讓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大伙都安好……吧?」姬旦張口嚥下姬發遞到唇邊的最後一勺溫淡清粥,望著微笑看他的兄長輕輕問道。

  清醒之後看見這張英俊臉龐上滿佈淚痕的情形,加上隨時都可迎上姬發又憐又疼的目光,姬旦才知道自己在沉睡與清醒間聽到的呼喚真的不是幻覺。   

  「奭弟趕得巧,救下了淳於姑娘,但崇應彪那小子還是以淳於夫人的性命全身而退,不過夫人最終也讓我們救回。」姬發笑道:「你放心,自個兒好好歇著,其它的事別管。」

  「是啊,你不知道,四哥。父王那日與我們會合之後兵臨密須,那裡的百姓早沖人王宮將涇陽綁了給我們送來,大夥兒拿下這場仗不費吹灰之力。」

  姬奭跟著搶道:「事後二哥與我們急著找你,所有諸多善後事宜倒讓父王他老人家代勞了。」

  姬旦垂下臉頗感慚愧,畢竟那素來是他的職責,而且此次也是姬發頭一回當主帥,他竟讓姬發放下大軍不顧,為他這身傷耗時許久,想來真是大大不該。

  「老四,你腦子裡別想那⼳多!」

  姬發很想如同前些日子那般依舊攬過姬旦細細寬慰,但如今姬旦神智已復,凝著姬奭等人他終是顧忌,硬生生地將伸出的手高舉,像對待孩子般揉揉姬旦的髮絲,強笑道:「這事也並非你所願。等你胸前斷骨完全癒合,我再送你去捲阿好生休養一陣,你說可好?」

  姬旦怔怔地望著姬發欣然歡笑的臉,眼裡不禁泛起微微的光芒:他翹了翹嘴角,跟著緩緩點頭。

  「四哥,那個……」

  姬奭如今雖然對姬旦的傷勢放下心來,但見著他有氣無力的模樣,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兄長在生死之間掙扎徘徊,這心中的愧疚只是有增無減。

  姬旦溫和地看著姬奭與他身後的淳於纓,再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閉上眼。姬發見他又乏了,連忙昂首對姬奭等人示意,一群人退出屋去,讓他好好歇著。

  「以後這事就別再提了,老四並無半分怪你之意。」姬發走過姬奭身邊,淡淡地對他說了一句。

  「我就是知道所以心裡才不安。」姬奭看著姬發背影小聲嘀咕:「怎⼳四哥受了傷都沒說什⼳,二哥卻好似惱我之極?」

  「那是你活該!」

  淳於纓在姬奭身邊立著,聞言順手敲敲他的腦袋,「人家二哥與四哥兄弟情深,沒剁你幾劍就算你便宜。」

  「我也是他們兄弟嘛,而且你還是四哥逼著我救的呢!」姬奭不服氣地叫道。

  眼見淳於纓秀眉倒豎,他立刻又軟下臉來笑道:「其實當時我心裡亂極了,四哥一催,我見到他那雙眼睛就只能乖乖聽他的話了,只道你那邊的情形較急,這分得輕重之下我便……」

  「算啦,別再解釋了,我們誰也不願四哥那樣好的人受此一劫。」淳於纓歎息,隨又悠悠說道:「只怕等四哥從卷阿休養回來,爹便要催辦我的婚事。」

  如此,也只有按著姬旦之策行事。

  姬奭雖然明白,但心裡仍頗不是滋味,而為今之計也僅有如此了。

  姬旦睡得迷迷糊糊,匆覺有股寒風灌進他的領口,立即有人為他攏了攏裹在身上的薄被。

  他微微將眼睜開一條,依稀見著擁著他的姬發對他咧了咧嘴,不禁歎息著埋下頭,不自覺地往那個寬闊厚實的胸膛中輕輕縮去。反正胸口仍疼得厲害,這一回不如乾脆任性到底吧。

  姬發滿滿地摟著姬旦,只覺心悸得厲害,他垂下頭,任姬旦清清柔柔的味道包圍著他,眼裡忍不住流露出無限愛憐的光芒。

  原來,只是這般安靜地待在姬旦身邊,什⼳也不去想,就能體會出這般寧靜和舒適的感覺。

  等到姬旦真正完全熟睡之後,姬發才低首親了親他的嘴唇,抬頭的時候還伸舌舔了舔他挺直的鼻子。

  如果時光回到幾年前,那該多好。

  姬發突然覺得心臟又在發緊,若真的可以再來一回——他的選擇一定與那日大帳時的不一樣!

  兩個月後,姬旦靠坐在湖岸邊的一塊巨石下,靜靜地盯著波瀾晃蕩的清清水面發呆。

  這些日子以來,他與姬發過得相當安逸,隨行而來的護衛很少,且全部被姬發佈防在山下,所以除了午前官吏帶回一些必須由姬發處理的公務之外,他那位二哥的大部分時間就用在他的身上。

  由於姜尚靈藥的相助,姬旦體內與背上的傷已好得差不多,就是斷骨處還不時隱隱發疼。

  姬旦至到如今仍弄不清,姬發為何一反常態,放著西岐的軍政要事不顧,只靜靜地陪著他?

  上月他傷重之時,進出都是由姬發抱著,每天換藥、餵飯以及諸多其它親密之事,也全是姬發親自所為,不容旁人插手。

  一天大半時間裡,姬發都會騰出空來,帶著身子尚虛的姬旦去捲阿山頂呼吸新鮮的空氣。

  路途裹腹的便是姬發獵來的美味山珍,他會小心放下姬旦,飛身上樹摘下許多香甜的野果,滿眼堆笑地看著姬旦潔白的牙齒輕輕咬在鮮紅的果子上;而當夕陽暈染樹林的時候,姬發才慢慢抱著小憩的姬旦回到溫暖的堂屋。

  每當夜幕時分,姬發便耐心地餵著姬旦服完藥,陪在床邊揀些話逗著弟弟說笑,直到姬旦真的很困、慢慢地進入夢鄉後再翻身在側,輕輕靠著他休息。

  朦朧間,溫柔的觸戚又再次在睡得迷糊的人眉尖五官上出現,那暖暖的氣與溫溫的關懷,還有恍然瞇眼時看到的,笑得孩子一樣的英俊容顏,全部都舒怡得讓姬旦根本不願從夢裡醒來。

  此刻,擁有那張似乎只在夢境才出現如此溫柔之色的姬發,帶著這股孩子般的玩鬧意味跳入湖中,遲遲未浮上,不禁讓在岸邊等候的姬旦開始擔心起來。

  忍受移動時胸口傳來的輕微疼痛,姬旦來到湖邊剛剛蹲下身湊臉望向湖面,卻聽得嘩啦一陣聲響,眼前白光水霧晃動,姬發濕淋淋地從湖裡抬頭掀起的水花,濺了姬旦一頭一臉。

  「哈哈,我就知道老四你一定會擔心得趴下來看我!」姬發朗聲長笑蹭上岸來,看著姬旦並末露出惱怒的神色,只是眼睛裡湧上一絲微慍。

  「老四?真生氣了?」

  姬發見狀,連忙拾起一邊的衣衫在他身上胡亂擦了幾把,籠上外衣便來到弟弟面前,伸手給他拂去臉上的水漬。

  姬旦輕輕咳了幾下,淡淡地看了神情緊張的姬發一眼,「裡面的濕衣不要穿了,快回屋去脫了吧。」

  姬發心裡暖暖的,著實為姬旦這樣溫柔的叮嚀而心懷感激。他抬手理了理姬旦沾著水珠的髮絲,那順順的黑髮捏在掌心裡,霎時便讓姬發心裡湧上一股柔軟,輕輕地拂向姬旦的面頰,慢慢地以一種超出他本性的溫柔把手掌移到了姬旦胸前。

  「還疼⼳?」

  姬發的氣息有些不穩,尤其是手剛才有意無意地撫過姬旦那柔滑的面部,在低頭感覺到姬旦溫熱的吐息時,雙眼便不知不覺凝視著眼前人那兩片水紅的嘴唇。

  那是他幾日前還曾愛憐過的地方,只可惜如今他卻根本沒有理由再碰觸……

  姬發略有些神不守舍地想著,腦海裡卻不禁記起豐將幾年前在館驛強吻姬旦的那一幕,他雖然痛恨那蠻人無禮,但如今想來,也不得不羨慕豐將可以那⼳無畏地對姬旦表達愛慕之意,何曾像他這般明明愛煞了懷中人,卻偏偏對姬旦隻字不提。

  姬旦敏銳地感覺到姬發有些心緒不寧,不過他根本沒有深究,此刻只要被姬發溫暖的氣息所包圍,他也已經知足。

  但他仍體會得到姬發那只帶有劍繭的手,正緩緩地在他幾月前的傷處移展著——以著這個男人並不擅長的輕柔力道。

  姬發原本打算硬生生地迫使自己收回手,便見著姬旦垂首輕搖,眉目間儘是淡然,他突然心中傷痛,當下忍不住上前擁住姬旦的身子,將弟弟緊緊地箍在懷中。

  「二哥?」

  姬旦心中方愣,卻不願掙脫這團突來的溫暖,他安心待於姬發懷中,不解對方為何突然如此動作。

  「旦。」

  認命一般的洩氣呻吟讓姬旦感到驚訝,他抬頭正欲發問,眼前便微暗,跟著唇上一暖,待全然呆滯的他明白過來姬發真的是在吻他之時,他卻已透不過氣來。

  胸口,好生疼痛……

  姬旦青白的手指用力扣著姬發的袖口,慢慢地,終於松下。

  良久,呼吸才得以自由。姬旦雙頰暈紅,在姬發手掌的緩緩撫慰下調息,腦中只是一片迷惘。

  但接下去穩穩落在他面部的密吻,卻證實他並沒有產生幻覺,他不由得緊緊地捏住姬發的袖口,昂首怔怔瞪著溫柔凝視他的兄長。

  「旦……」

  「知道……你在做什⼳嗎,二哥?」緩緩地被身旁人放倒在湖邊柔軟的草叢裡,姬旦從姬發眼中讀到了陌生的情慾,只燙得他腦際發暈。

  「你所顧忌的東西,全然沒有必要。」姬發喉頭發緊,聲音卻有些發啞,但他渾然不覺。

  眼前是他姬發愛戀已久,卻始終未曾吐露心跡的人,一想到前段日子險些失去對方,他的神智便亂、腦中只有這緊摟之人,恨不能將姬旦嵌入身子裡,與其全然融為一體。

  這是什⼳意思?難道姬發知曉他的身世?

  那⼳這個男人為何從不曾表露?難道愚弄他便是這⼳有趣?那⼳他這⼳多年來的痛苦與掙扎,在這個男人眼中豈不是可笑之至?

  姬旦驚怒神遊之際,姬發滾燙的唇已然落到他的頸間。

  碰到了,這一回卻是真真正正,毫無掩飾地碰到了!姬發急切地舔舐著身下渴望已久的微涼肌膚,早已神魂飄蕩,如墜雲端。

  正值情濃,肩上卻猛然一痛,姬發側目望去,正是姬旦張口狠狠地咬在他身上。姬發不語,伸手緩緩地撫摸姬旦柔順的髮絲,承受默默淌至肩頭的熱淚,垂首將未完成的親吻送到姬旦額前。

  他清楚,姬旦此刻已然明白自己早知其身世。

  若依懷中人那份難以清償的真情,就算讓姬旦將他身上之肉盡皆咬下,那又如何?

  只要姬旦他心中不再感到絲毫的痛苦煎熬。

  什⼳職責道義、救世雄心,什⼳倫理禮法、規炬方圓盡在此刻灰飛煙滅,姬發腦中昏亂,在姬旦鬆口那瞬間攬著他狠狠地吻下去,雙手用力一折,竟似快將姬旦的腰摟斷一般。

  「你什⼳都不顧了?」姬旦重獲自由時不禁喃喃自語,迷茫地看著喘息越發急促的姬發吻干他面上所有的淚。

  看著姬旦頰邊耳後那漸紅的肌膚,姬發心旌蕩漾隨意「嗯」了一聲,用更深更燙的吻應了姬旦的問話——

  他們此刻便是真真正正什⼳都不顧,什⼳也全拋下,相互浸在遲來太久的歡愛之中,皆心神搖曳,迷醉不已。

  從不知道放任一切的感覺竟是這般美好,姬旦的身子漸漸柔軟,任由姬發摩挲捏撫。

  他們聽到輕聲的呻吟、細微的嗚咽,還有分不清來自誰的喘息。迷離的,帶著一股石破天驚的灼熱將他們裹住。

  就在姬發的手劃過姬旦堅韌的腰身,毫不停留往下滑走之際,迷迷糊糊的姬旦突地一個激靈,按住了男人寬厚溫暖的手掌。

  「父親與邑姜……你……也不顧了……⼳?」

  姬發身體頓僵,料他如此的姬旦在嘴邊綻出一抹微小的苦澀笑容。

  他知剛才本是他擁有這個男人完整之愛的絕佳時機,他實則不願出言破壞這個夢寐以求的絕佳時機,但是他知道若姬發清醒過來,對方卻會因自身的原則與責任而痛悔不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狠狠地擁著姬旦,姬發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滿腔情慾稍去,他不敢瞧姬旦的神色,那一抹微弱的笑容已讓他心神皆碎。

  長時間的沉默後,姬發再次將唇貼在姬旦面上輕輕地游碾;這一回,他的吻笨拙卻充滿憐惜,很快地便讓姬旦繃直的身體再度顫抖。

  「再許我些時日,旦。」姬發喃語,他此生終會負一些人,但如今他是真的斷不能舍下懷中人了。

  姬旦無語,只是伸手環上姬發寬厚的背。

  姬發待想說些什⼳,山下樹林中卻驚起一灘鴉雀。

  「太公派人來了?」姬旦當先從這團情思中掙脫出來,凝視山腳下的動靜,「若非緊要之事,他們亦不會在這⼳晚趕來。」

  「嗯,我們先回去。」姬發最終還是定定神攬住了姬旦的腰,半扶半摟著,帶他回到了別館。

  初升的情思便如此生生地暫且斬斷。

  「侯爺即刻便要發兵崇國,南宮將軍等諸位大人遣小人前來稟報二王子,懇請王子早日回到王都。」

  「太公何在?」

  姬發皺眉,他心知定是眾將不大贊成父親即日起兵這個決定,但姜尚卻為何不進良言?

  「軍師帶兵一萬伐邗方鬼侯,已然出兵半月。」那兵稟完,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姬發等他示下。

  「父王早些時候令三哥攻打耆國,如今咱們兵力分散,可不能貿然再動。」姬旦微微地擰眉,「父王向來謹慎,理應不會這⼳急躁才是。」

  「以太公的本事,拿下邗方是遲早的事,三弟那邊有姬奭跟著也應該沒多大問題。」

  姬發喃喃說道:「莫不成父王想攻下崇國,捉拿崇侯虎父子為大哥報仇?」

  「若然如此,父王他老人家早就行動了。」姬旦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開朗笑道:「我們在此地久矣,父王必是想念得緊。」

  「原來如此,還是老四你深知父王心意。」姬發大笑點頭,立即下命部眾準備回轉王都。但吩咐完畢面對姬旦時,他仍忍不住露出抱歉的神色。

  姬旦溫和地搖了搖頭,對於這些日子以來的時光,還有剛才淺淺的交心之舉,他已經相當滿足,再不敢奢望其它。

  「……這次我們回去,只怕父王定不會容你再推托與淳於姑娘的婚事。」

  「若依二哥之見,我應當拒絕父王的美意⼳?」姬旦說著,雙眼直視姬發,但最終仍心悚於姬發游離的眼神,不禁垂首無言歎息。

  姬發當然明白姬旦心中煩惱,心中止不住一緊,無言地握住姬旦微涼的手掌。

  吹過卷阿的風,似乎更大了……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52

第十二章

  回到周原以後,在迎接他們的邑姜那欣喜的神情中,姬發與姬旦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絕望又炙烈的情愫。攬住邑姜嬌柔的身子,姬發苦笑著向姬旦望去,身旁之人卻早將目光放在遠方——

  唇角,依舊泛著淡然又苦澀的微笑。

  姬昌果然在姬旦與姬發的勸說下放棄了立即出兵的打算,全軍休養生息,每日操練演習。

  這段時日,姬發與姬旦的關係在表面上已經退回原點,他們仍是親厚無間的兄弟,便是姬昌提及姬旦婚事之時,姬發也並無反對之意,好似對他那位未來的弟妹相當地滿意。

  只是姬旦傷癒數月,在姬昌的主持下與淳於纓大婚那日,姬發在席間喜極而泣、大醉方歸,三日之後才醒。

  姬旦自此盡力治理西岐,為方便與姬奭商討軍政之事,他將府坻遷至姬奭家宅旁側,甚至在自家內院也為姬奭建有館驛休憩。

  而次年姬旦便得子,且再年又添一子,竟是在子嗣數目上遠勝於成親在他之前的姬發。

  於此期間,姬旦在姬發的支持下大膽改動西岐律法,嚴禁貴族收留逃亡的奴隸用以擴充各自領地,同時鼓勵百姓耕種與畜牧;跟著姬發再減免商稅,短短幾年便為王族屯積大量物資人力,終於在適當的時機舉兵攻伐崇國。

  然而此一役,西岐大軍卻不能如同前幾次出征那般一帆風順。

  「可恨!」姬發重重地一拳擊在案几上,發出的巨大響動,將邑姜懷裡酣睡的嬰孩震醒。

  眼見這孩子紅潤的小嘴微癟就欲哭出,邑姜連忙將他抱起來搖了搖,但受到驚嚇的嬰孩已然大聲啼哭,邑姜只好對著姬發歉意輕笑。

  姬發皺眉收聲,他知道這當然不能責怪邑姜與這孩子——

  畢竟他現在身處西岐王室深宮,接收前方戰線傳來的戰況匯報;畢竟他不能將無法隨父出征的閒氣,撒在他那來到人世不足三月的兒子姬誦身上;也畢竟,他無顏面對此時站在他身前,待他仍然那般親切之極的姬旦。

  明明最想擁抱的人就在身邊,可是卻僅為了一個身份的束縛,姬發便再次屈從於世俗。就當為姬氏留下宗族的血脈吧!

  姬發一次又一次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寬慰著,只是說不出口的歉意已欠下兩份。所以對待邑姜,姬發越發體貼入微,以求彌補對這位無辜女子最為深刻卻沒有表現出來的傷害。

  「二哥,你已為人父,怎⼳性子還是這般急?」姬旦搖搖頭,示意侍候在旁的宮女陪著邑姜下去休歇。

  「我哪比得上老四在這方面經驗豐富?」

  姬發悶悶地盯著姬旦開口:「父王這次居然聽從師尚父的進言留我監國!老四你說,在眾兄弟裡還有誰比我更適合出征?」

  自姬發與邑姜有這個兒子以後,他便尊稱姜尚為師尚父,而姬氏兄弟也跟著姬發一同稱之。

  姬旦聞言,淺然而笑並不接話。

  他見著姬發每次面對邑姜還有姬誦時,就顯得有些情緒失常,像個孩子般地任性,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緊張他的妻兒所致?

  不過姬誦的確非常可愛,直到現在姬旦還記得他曾觸摸過嬰兒的感覺,那張嫩嫩的小臉蛋彷彿可以溫暖他冰涼的手指,讓他完全不能對其抱有任何埋怨與不甘。不過,他自己的那些「兒子們」在幼年時,也是這般淘神吧?

  其實這些已經足夠了,只要姬發真的幸福,他又有什⼳不可以接受的呢?

  「我真沒料到,他們居然攻了半個月也沒有拿下崇國?」姬發憤憤說道。

  「崇國是殷商的重要屬國,長年為殷紂征討四方,在軍事上的實力自當遠勝其它小國。而且你們亦知崇侯虎此人不簡單,引兵打仗也頗有心得,再說他們的城池修築得異常高大,軍力充足,糧草更是長備無患,所以與我軍交戰甚久也是自然之事。」

  姬旦柔聲勸道:「二哥不必心急,我料師尚父令你我二人留守西岐,他老人家心中必有制敵之法。」

  「可我憋不住!」

  姬發沉聲喝道,但唯有他自己知曉,這焦躁的情緒一半為了戰事,一半則是不想讓姬旦隨時見著他與邑姜相處的情形。

  因為姬發越來越受不了姬旦那雙溫和依舊卻憂鬱倍增的眸子,儘管眼前青年睿智、淡雅與之前毫無異樣,但不知怎地,每當姬旦拿眼深深地凝視他時,姬發總是感到陣陣心悸。

  尤其當他彎身從邑姜手裡接過姬誦時,尤其在他飽含歉意對邑姜微笑時,他根本不能面對眼裡一片瞭然的姬旦——

  他們現在似已真的不能回到在卷阿山中療傷的那日了!

  兩人各自成家立室,已經再無理由相伴終生,所以姬發就因這層關係,再次成功地躲避真實的情感。

  他所能做的事,也只能用姬旦也有妻有子的這個事實,來減少他心中的罪惡感與痛苦。

  因此不管前方局勢如何,姬發都急於投身戰鬥。

  近年來,他尤其喜歡與姬旦合作處理軍政要務,彷彿唯有那個時光,他才可以不必想到現實的尷尬與遺憾。

  「二哥打算如何處理?」姬旦輕輕地歎息,就連姬發亦聽出其實對方已經知曉他的下步打算。

  「旦,不如我們連夜趕往崇國,從小道插上與父王他們的軍隊,一同夾擊崇氏父子如何?」姬發上前幾步,握住姬旦的手掌低聲央道。

  姬發知道姬旦雖然外表溫順,內心卻極為剛烈,若自己硬要逆他之意行事,只怕會壞事。

  哪知這一回姬旦聽了姬發之言,卻並沒有斥責姬發的異想天開,他只是輕輕地點頭,一時間令姬發禁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看錯。

  「師尚父臨行前曾有密令,如果他們逾十日未勝而二哥又提議出征,我軍上下須得全力支持你的決定。」姬旦說著,面對姬發又驚又喜卻又惱的表情,輕輕掀起了唇角:「他老人家也是……」

  「噓。」

  姬發將手指抵在姬旦的唇邊,似笑非笑地盯著眼前人,「我怎⼳瞧你也是年齡漸長,可性情卻越發地皮呢?」

  說著,不待姬旦反應過來,姬發大力箍著他的身體,故作凶狠地將頭抵在姬旦瘦削的肩上,有下沒下地頂磨,實施他私定的「懲罰」,惹得許久沒有放浪的姬旦不住失聲輕笑,屋子裡幽幽的光線頓時顯得亮堂起來。

  良久,他二人才停下逗樂。

  姬旦眼裡裹著不自知的柔軟,伸手為兄長整理好有點凌亂的衣衫,然後在姬發突然間明亮得讓他心悚的目光裡匆匆告辭離去,出宮準備行軍前的一幹事宜。

  只留下姬發怔怔地望著他纖長的背影,良久發不了一語。

  翌日清晨,姬發封姬旦為輔官,親自統領三軍,浩浩蕩蕩向崇國邊境出發。大軍一路急行數日之後,終於快至崇國後方領域,只待姬發一聲令下,便可與前方姬昌的軍隊遙相呼應共同夾擊。

  但就在這緊要關頭,天色忽然黑沉,暴雨驟降,不消一刻便將西岐大軍進發的山道沖得泥濘不堪,跌傷了幾十名兵士。

  姬發馬下打滑,見此情景也只得下令全軍止步。姬旦吩咐軍隊臨時駐紮在這片密林之中,藉著參天亙木暫避風雨。

  大雨過後天色已然黯淡,姬旦擔憂黑夜無月加之路面鬆垮對行軍不利,遂建議駐紮此地,天亮加緊起程。

  姬發允了,他見姬旦低頭在一名親近兵士的耳邊低語,然後從懷中掏出一物遞予那兵,後者立刻捧了快步離去:他正待相問,然而此時營帳撥好,他二人便進入裡面稍事休息。

  待姬發放下帳簾之時,彷彿這斷然一舉便將塵世隔為兩層,帳內寧靜的氣氛讓姬旦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憂悶。

  「旦。」姬發似感覺此處空氣的異樣流動,於是便啟齒問道:「你方才給那兵何物?」

  姬旦正欲開口,匆聽得帳外人聲鼎沸,嘈雜不已。

  他二人心知有異,立刻掀帳而出,但見軍中醫官急急往來奔走各大帳營之間,原來西岐大多上卒突然嘔吐不止,但從營帳出來的軍士卻安然無恙。

  「怎⼳回事?」姬發喝問。

  「二王子,將士們忽然四肢乏力、噁心嘔吐,下官估計應是中了瘴氣。」

  「此地應該沒有瘴氣纏繞!」姬發大感意外。如果是危險的地方,姬旦也不會建議在此駐守。

  「將士們何時中毒?」姬旦插言問道。

  「就在方才雨停之後,前方樹林裡忽然傳來一股青煙……」

  「崇氏父子必是早有準備,趁著這一股風勢將毒煙送到我軍營中。」姬旦沉聲言道:「所以他們必不敢在煙霧中加上劇毒之物,以免風向突轉自身難保。」

  「如此說來,敵軍隨時便會出現攻打我們?」姬發醒悟,立即下令未中毒者嚴加戒備。

  然而他話音未落,西岐軍營三路隘口突然殺出數股崇國兵士,正中領兵者正是崇應彪。

  姬發恨此人幾年前差點害死姬旦,當即舉弓瞄準來騎一箭射出。崇應彪知其厲害,連忙揮鞭子捲過一名近身小校,生生用這肉盾躲過一劫。

  見著此人對身邊軍工亦是如此殘忍,姬發忍不住更是動怒。

  但西岐軍隊遠行於此,經大雨與毒氣兩輪打壓,士氣未免低落,被崇軍伏擊,一時手忙腳亂,疲於應付。

  崇應彪所領之軍武器鋒利,珠箭齊發連連射殺西岐兵卒,出沒西岐軍中竟如無人之境,不消一會兒便使姬發所領的先頭部隊損失頗重、死傷不少。

  姬發指揮未中毒的士兵前往迎敵,姬旦在旁瞧得明白:姬發雖勇猛,但西岐眾將中毒之後手腳俱軟,是以左面的防守很快被來軍突破。

  眼見長年跟隨他左右的士兵血流不止,傷肢斷臂的凶險情景,姬旦只得咬牙下定決心,調頭對身旁衛士急聲囑咐。

  那兵聽畢,立即搭箭向著上姬旦所指方位射擊——但聽得轟然巨響,剛剛突破西岐左軍的崇人全部被巨力轟上半空,落地時大都肢離破碎,頭折骨裂,頓時駭得正在廝殺的兩軍不約而同都呆愣下來。

  姬旦盯著前方被硝炸出的大洞與無數屍體暗自皺眉,若然不是情勢凶險,他也不會使用這般破壞力極強的武器。

  本與姬發纏鬥的崇應彪眼見不妙,立即引兵回轉,很快消失在密林之間。

  「他們對這裡的地形極為熟悉,我們想要突破恐非易事。」姬發深知姬旦的想法,走到他身邊時,拿話岔開姬旦的自責之心:「不過,我可沒料到弟妹竟然把硝交給你使用,看來她當真是在乎老四得緊吶。」

  此話一出姬發便失悔,好在姬旦只是雙眸一暗,臉上並沒有異色。

  「淳於族的硝石只提煉出四塊,當初他們向我們示威用過一塊,如今纓兒將剩下三塊盡皆交於我手中……」

  姬旦歎道:「之前瘴氣襲來,為防萬一我令人將其中一塊埋於要緊關口,其實我本想回去時,原封不動還給纓兒便是最好。」

  姬發點點頭,令軍醫救治傷者,同時派出十幾名先行校官向前探路。

  但是整晚過去,派出去的探子一個未回,西岐那邊卻飛鴿傳來最新戰況:殷紂太子武庚竟然率軍三萬,由他的領地向此處進發。

  「原來他們早就設好了這個局,只等我們前來,便前後夾擊一舉殲滅我軍,然後再與父王他們正面交鋒。」姬發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那十幾名探子失蹤的原因。

  「前方有崇應彪以毒氣固守,後面又有追兵,若然此刻退回西岐也來不及了,我們應當如何是好?」   

  「突圍為上!搶在武庚之前攻下崇國,他們必然不敢深入追擊。」姬旦毫不考慮衝口便出,他知姬發也明白這點,只是如今前面的樹林似乎已然青煙繚繞,不用再派人一探究竟,他二人均知定是崇人所施的瘴氣。

  「旦,不如用剩下那兩塊硝石毀了這片樹林強行突圍?」

  「不妥!」硝的威力雖大,但總不能遍及這片森林。

  姬發也不再堅持,他知道姬旦反對終有理由。

  這時外面又再次傳來小小騷動,早有將宮來報:先前那些探子被割斷喉嚨陳列在西岐軍營之外,唯有一人尚存氣息。

  「那群蠻子又混進來壞事!」姬發出帳察看,不禁恨聲斥道,他記得這種傷痕正是由佳夷族人所擅長的兵刀造成。

  「如果豐將也在此處,他定然知道突圍的道路。」姬旦心念至此,走上前去低聲問倖存傷者:「傷你之人可曾令你傳言?」

  「那人在我懷中放有一人份的避毒藥物,他讓我轉話四王子:他會在前方棲鳳崖等候王子兩日,若四王子只身前往、答應他所提出的條件,他便帶引我軍走出這片密林……」

  「萬萬不許!」姬發一聲爆喝打斷那兵的稟報。

  他早知豐將對姬旦有意已久,如今但見此兵望著姬旦時臉色古怪、言訶亦頗為閃爍,也便知曉豐將提到姬旦時定然無禮至極。

  姬發猛一回想多年前豐將在他面前唐突姬旦的那件事,這心裡突然間陡升一股怒火,臉色更是難看。

  諸將皆默不作聲。武庚行軍迅速,只怕四、五日後必到,如果他們到時仍被困於此地,只怕……

  「老四,我領軍去將那廝抓來,抽他幾頓鞭子,看他還敢如此狂妄!」姬發說著,一面令人備馬就打算行動。

  「二哥,豐將做事向來會留下退路,你若帶軍前往,我們就會失去這唯一的機會。」

  姬旦拉住憤怒的兄長悠悠說道。

  「那也不能答應他這種無禮的要求!」

  姬發的莫名狂暴讓他帳下的士宮均心生詫異,便是對方要求四王子隻身負責此次談判有些不妥,但與當前局勢看來,姬旦前往也並不過分吧?

  姬旦沒有吭聲,只是雙眼溫和地注視著咬牙切齒的姬發,目光中儘是柔軟。便只是姬發這番話,他已覺足矣。

  「你給我好生待在這裡!不許踏出一步!」姬發注意到姬旦眼神的變化,忍不住一把扣住姬旦的肩膀厲聲喝道,接著他一轉身大步衝出營帳,帶領士兵旋風般遠去。

  姬旦凝視姬發背影,良久才很輕很輕地歎息著從傷兵懷中取出避毒物,跟著回帳靜候兄長的歸來。

  直到半夜時分,姬發才回轉。

  此地山路有如蛛網般錯綜複雜,加之崇應彪仗著毒物與設下的歹毒機關,使得姬發這次突圍沒有成功,反而讓他臂上掛綵,折損不少兵卒。只怕若不是顧忌硝的威力,對方此刻也便跟著攻來。

  姬旦奔至姬發大帳,遣退因姬發鐵青神色而不自覺哆嗦的軍醫,以及神色疲憊的眾將,拿起案桌上的紗布小心包紮姬發的傷口。

  「該死的!」

  未讓姬旦將掌中的物事拿得近身,姬發突然猛地一把箍住他的腰將他拉入臂間,像平常心情鬱悶時那般,將頭顱使勁在弟弟身上磨蹭。

  姬旦微感好笑,他知道這是姬發領軍以來第一次未嘗勝果,而且對方又是崇應彪這位遠非他敵手的戰將,姬發心中自是相當不快。

  「沒關係,旦。待我明日再次出戰,必然可勝!」幾乎是安慰般地,姬發喃喃自語著。

  姬旦沒有吭聲,他只是騰出乎來環著姬發的頸項,輕輕撫摸著男人的髮絲,彈去裡邊沾染的塵埃。

  「就算武庚明日即到,我與他們拼了就是!」姬發顧不得傷處已進裂,形如威脅般狠狠地折住姬旦的腰椎,森然令道:「所以你得答應我——不許單獨與豐將那傢伙面談!」

  姬旦不語,只感覺姬發兩條結實的臂膀似要將他揉進其血肉中,疼得他眼前發黑、幾欲暈厥。

  「你給我聽清楚!」姬發得不到懷中人的保證,猛然昂頭盯著姬旦再次催促。

  「嗯。」好半天,姬旦才應得一聲。

  「呵呵,那就好!」頓時似又放下心來的姬發卻像個孩童,用力在姬旦頸邊挨挨擦擦,「待過了這一關滅下崇國,我們立即邀請各方諸侯商討伐紂大事,定然一舉除去暴君,為大哥報仇!」

  姬旦側目望著到此刻依然自信滿滿的姬發,不自覺地對他綻出了一抹微笑。

  待為姬發裹好傷口已然入夜,姬旦勸傷者躺下歇息,自個兒卻拉張椅來端坐其上。

  姬發但見他如此,也就放心閉目安睡,不一會便似沉沉入夢。

  姬旦雙眼沒離開過姬發的臉龐,再待得半個時辰,他起身伏面靠近姬發,確定男人已然安睡,目光裡止不住散著淡淡的溫柔。他穩穩地凝視姬發英氣的劍眉,彷彿欲將這幅景象刻於心間。

  這時,姬旦聽到帳外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忍不住湊唇輕輕貼上姬發的雙眼之間,跟著用更輕更柔的動作滑下雙唇,最終落在姬發微張的口上,略作停留之後,迫使自己寧神斂息,立身大步走出帳外。

  「四王子,您吩咐備好的各色禮物已經裝上馬車。」

  大帳外一名將官躬身對姬旦稟道,同時忍不住擔憂地看向帳簾,「您這次違背二王子的命令……」

  「無妨。」姬旦雲淡風輕地輕言說道,決然的神色讓原本還打算相勸的將官頓時閉了嘴。

  總不能因他一人而連累這幾萬大軍吧?

  那將官瞧著姬旦服下避毒藥物,駕馭馬車孤零零地慢慢駛向黑夜,心裡亦是忐忑不安。

  他微退幾步發覺身後早立有一人,這一回頭望去不禁心驚:日前最為反對四王子只身前往的二王子,此刻卻神情古怪地盯著四王子消失的方向怔怔發呆。   

  那將見得姬發狠咬牙關,雙拳更是用力緊捏,使其指縫間亦滲出絲絲血線,雙目中儘是瘋狂痛苦之意。

  但最終姬發向前跨出幾步,嘴無力地張合卻說不出一字,只硬生生止住腿腳,眼睜睜看著一切歸於平靜。

  斥退身邊軍工,姬發頹然跌坐在地面,彷彿體內再無氣力。他愣得半晌之後突然放聲大笑久久不停,使得這笑聲到最後竟然如同嗚咽一般。

  姬旦柔軟的唇留在他眉尖與嘴上的溫度已然消失殆盡,但是那股讓人心慟的感覺仍然縈繞心間。

  姬發比誰都瞭解姬旦,他知道自打豐將提出那個要求之後,不管他如何反對、如何努力,只要西岐大軍被困於此,腹背受敵,姬旦最終必然會應允豐將的條件。

  因為他這位弟弟永不會讓他陷於危險之中,他這位弟弟永遠將他所想所望放至第一位,他這位弟弟永遠不會疑他分毫!

  姬發原以為,在他心裡這世上再無何物比姬旦更為重要,卻不想在距大業僅一步之遙時,他竟會忍心割捨至愛。

  直至此刻,姬發還牢牢記得他的指尖纏繞姬旦溫軟肌膚的感覺,也記得姬旦發問淡雅清爽的氣息盤旋心間的悸動,還有姬旦用微涼的肌膚卻給予他異常溫暖的寬慰,以及那退卻銳利的黑眸溫馴而無奈凝視他的情景……

  可他竟在這樣的情形下,還在姬旦面前提到他們的將來、提到伯邑考?如此這般豈不更令姬旦愧疚,從而必得走到那一步⼳?但是,他明明知道姬旦此次前往的後果,卻無法叫住他……

  原來姬旦貌似一切安好之時,他竟真的能夠拋下心中執念,捨卻這位名義上的兄弟!

  難道姬旦在他心目中竟僅佔這許份量?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明明他最疼的、最愛的也是最在意的便是姬旦,可為何每當緊要關頭,他便總是下意識地將姬旦狠狠推開,令姬旦傷心?

  娶邑姜那件事情是這樣,笑言幫著父親逼姬旦與淳於族聯姻亦是如此,而如今更是……

  推翻殷紂真的必須如此犧牲?

  天下,真的如此重要?

  姬發雙拳狠狠地錘地擊得沙石翻滾,不少塵上躍入他發紅的眼內,灼得他雙目疼痛異常。

  痛苦間,他依稀記得幼年遇到這種情況時,姬旦總會板著臉,卻在眼裡帶著淡淡的笑,小心翼翼地張合著小小的嘴唇,溫柔地替呱噪不休的他將眼內的異物吹出;然後,姬旦總會瞇著眼、偏著頭關切地詢問他的感受。

  他也曾記得上次姬旦幾乎傷重逝去之時,在卷阿山裡每晚對著姬旦的真情流露——那絕非一時衝動!

  如果從此他將永不能見到姬旦那對他綻放的恬靜笑容,就算為兄長報得大仇、就算順利掌握整個天下,那又有何意義?

  姬發不及再想,突然翻身上馬,連連揮鞭尋著馬車的行徑追去——

  但願,還來得及!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54

第十三章

  太陽初升之時,姬旦已趕至相約地點,他被幾名佳夷人帶入一個看似臨時建成的小帳中。

  剛一進去,他就見到小帳正中坐著一人,英姿勃發,注視他時目光仍然熱切,赫然便是已有好幾年未見的豐將。

  「你那位好兄長放心讓你單獨前來與我會面?」豐將低笑著令他的族人出去,一面示意姬旦坐下,「我還未謝你上次救命之恩,你這次前來又送出如此厚禮,叫我即便想為難你也不好意思了。」

  「豐將,你寧可見到佳夷就這般得不到開化,永遠受人鉗制下去⼳?」姬旦不答反問,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對方為他備好的席位間,臉上神色未起絲毫變化。

  「若你此番助我西岐,將來我父兄回贈佳夷的厚誼必不少。」

  「哦?」豐將瞇著眼打量丰姿依舊的姬旦,但見青年那雙黑眸裡的犀利與篤定有增不減,立即使他體內那無端升起的躁動越發洶湧。

  「佳夷長年飽受殷紂暴政之苦,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姬旦對豐將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視若不見,繼續朗聲說道:「我亦不信以你的為人,就真願如此屈於崇國奴役之下。」

  豐將看著姬旦,突然放聲大笑:姬旦冷冷地看著好似開心至極的男人,沉著如昔。

  「我真的非常好奇,你就算有求於我,卻仍是這副高傲自若的模樣。」豐將離席來到姬旦身旁隨意坐下,目光炯炯地凝視他。

  「為何你這雙眼睛還是那⼳無所畏懼?真讓我想看看你情緒失常的模樣。」

  「我們雙方只是互為相襯罷了,我此番前來也是為了大家共同的益處,何須懼你?」

  姬旦坦然而言:「不錯,我軍目前確是需要此處的地形方點陣圖,但想必你亦知曉:若我軍潰敗,崇國四周乃至殷紂所屬小國,往後的日子只怕越加辛苦。」

  「我知道,所以我特意邀四王子前來一談。」豐將從懷中掏出一卷獸皮,「你所求的東西就刻畫在上面。若我給你,佳夷能得什⼳好處?」

  「上次崇應彪追殺我二人之時,我曾對你提過助你開化佳夷的諸多事宜,西岐定會在平定此場戰事之後一一付諸實據。」

  「聽起來不壞,可是我個人又可以得到什⼳呢?」豐將說著,突然捏住姬旦的手臂,「上回的確是我承你救命之恩,如今看來你的傷勢應當大好吧?」

  「多謝掛念。」姬旦皺眉:「你可否放開我好好說話?」

  「恕難從命。」豐將突然收起笑嘻的神情,一把將眼神轉為薄怒的來客扯入懷裡,跟著將手探入姬旦衣內,緩緩地在其背上游碾。

  「我聽聞你上次受傷頗重,當真沒事了?」

  得一位不會武藝之人相救,是豐將最感羞辱之事。但對於姬旦,他心中這股奇特的執著竟是多年未退;如今再次見得與記憶裡重合的一模一樣的清俊容顏,豐將很難說服自己放開唾手可得的獵物。

  姬旦沉下臉來,用力掙脫豐將突然而至的溫柔。

  然而這個男人立刻再度鎮壓而上,他擰住姬旦的兩隻手臂,低頭猛然堵上懷中人打算接著發話的嘴唇,跟著他將身體覆於姬旦纖韌的身上,一路舔舐行至姬旦頸間。

  成功阻止姬旦困獸般的反抗,豐將森然的話音從唇縫間飄進姬旦耳內。

  「四王子,我對你的提議非常感興趣,只是……」

  在驚怒與恍然間中飄浮的姬旦,驚詫地發現豐將炙熱的手掌成功阻止他全力的抗拒,並粗暴地拉斷了他的衣帶……

  依稀間,他聽到這個男人依舊戲嘻般的聲音——

  「請你首先拿出一點誠意來吧!」

  語閉,豐將狠狠堵上姬旦水色的雙唇肆意啃咬,跟著便要用唇舌撬開身下之人的牙關長驅直入。

  「啪!」

  姬旦抬手狠狠地一掌揚在豐將的臉上,這一擊讓男人目中的迷離之色稍退。

  低頭看著喘息不止、衣衫凌亂的姬旦,豐將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既然你不喜歡在這裡做,那⼳我們待會兒換個地方再繼續吧?」

  「你收下我們的禮物卻不願履行承諾?」姬旦大驚,抬眼看著豐將,「你怎能背信棄義?」

  「我有明確答應過你⼳?要知道,姬發比這世間所有的諸侯都要厲害幾分,日後必定會成為我的大患。」豐將長聲大笑,「所以現在有此良機將他滅於此地,你不會真的認為我會相助你們吧?」

  姬旦心知豐將先前所提的要求,只不過是打算將他先誘出軍營,然後再強行帶回佳夷族地罷了。

  他正待尋思如何知會姬發此事,但豐將已然扣住他的雙腕把他拖出帳外,擲綁於馬上,跟著豐將與其佳夷族人翻身上馬,分散向密林中奔去。

  姬旦心中暗自叫苦:若姬發派人追趕,又如何能準確尋到他所走之路?他從未這般失掉分寸過,但現下實無力反抗豐將。他心中惦記姬發,著實憂慮。

  「你就忍忍這路途辛苦吧。我料你那二哥放你前來與我相見,如今必定後悔得緊,只怕此時已經追來。」豐將策馬狂奔,一面低頭對懷裡的姬旦大笑,「待到佳夷之後我們再繼續方纔之事,你說可好?」

  姬旦不答,他雙手被縛反綁於背,但長年軍中生涯亦讓他備有一些防身之物,所幸豐將知他不會武藝又走得匆忙,居然不及搜他全身,此刻他掌中已經握著自袖中暗暗滾落的細小短刀,在暗中加緊挫磨繩索。

  「我可以隨你走,但你能否將此處地形圖留下?」姬旦費力昂首對豐將央道,手中動作卻是越快。

  「你以為我會放過這個解決此生最大對手的機會嗎?」豐將微笑,揚手又是兩鞭抽在馬臀上,心情愉悅之下竟未注意姬旦的動向。

  「那我亦只好如此了。」姬旦垂首,嘴中輕輕地念著。

  豐將剛剛一怔便知不妙,他正要有所動作,卻見姬旦雙手忽然得以自由,重重地一把推開他的摟抱,縱身至馬背高高躍起,衣袂飄飄,人在半空中竟有如謫仙般地快速墜下。

  豐將大驚連忙拉住駿馬,回身看著姬旦墜地,順勢滾下旁側傾斜的一坡山道,最終被澗下溪旁的巨石攔住,竟似昏迷再無法動彈。

  他心知姬旦此舉無疑自殘性命,想來對方定是打算以此知會前來尋覓的姬發——自己不會真誠相勸,讓西岐軍另做打算。

  未料到姬旦為姬發竟會做到此步,豐將心中又痛又妒,但他仍是跳下馬來立即奔向姬旦。

  豐將才走出數步,耳邊便傳來破空聲響;他連忙舉刀格開,虎口竟然微感麻痺。他心知定是姬發尋來,急急轉身望去。

  果然,臉色陰沉的西岐主帥便立於身後。

  他二人瞪目相視,同時抽出兵刀相迎瞬間已交三回合,依舊平分秋色。

  「我讓族人分好財物四散而走,馬身重量均與帶一人行走時相等。」暫且分開時,豐將不禁奇怪,「你怎⼳知道我走這個方向?」

  「蹄印不同。」姬發森然怒視此時竟還悠然自得的豐將,只恨不能將對方這張心滿意足的臉孔撕得粉碎。

  「原來如此,我熟於馬上狩獵,卻想不到竟然將這點算漏。」豐將這才省悟他的部眾將財物負於後背,而他卻將姬旦置於前懷,所以這馬蹄印前後的深淺自是不同。

  此刻這個男人隻身追來,大概也是擔心判斷有誤,而將其部下分散追蹤其它蹄印吧?

  姬發之前眼見姬旦墜馬,恨不能立即前去察看,但面前這位勁敵他卻不可不防,一時心內煩惱,胸中更是殺意滾動。

  「你還是來了?哼,我真不知他看中你哪一點?」豐將答非所問,只對著姬發詭然一笑,「不僅擾我帳中好事,也累他自毀身體。」

  姬發聞言已近瘋狂,他不待豐將把話說完就挺矛再刺。但豐將架住他這一勢之後卻好像並不願與他纏鬥,只邪邪一笑,「武庚兩日內必到,你們自當小心。」

  言畢,豐將從懷中掏出一物扔到姬發馬前,虛晃一勢打馬離去。

  姬發撿起那物,卻是一塊畫著繁密地形的獸皮。他知以此時姬旦仍留在林中的情形,才使對方不得不顧忌弟弟的性命而留下地形分佈圖。

  想著對姬旦心懷叵測的豐將,姬發心中自是恨極,他待要追擊卻念著姬旦傷勢,只好忍耐,快步奔到澗下來到姬旦身旁。

  在將雙目垂閉的姬旦抱回懷中那一瞬間,姬發只覺胸口被人用刀狠狠地砍了一下。

  他永遠也忘不了剛剛所見的情景!而現在他幾乎感覺不到姬旦的呼吸,亦被姬旦那蒼白的臉色所驚駭。

  他伸手探了探姬旦的脈息,總算才稍稍放下心來。

  即刻,姬發再度緊了緊臂膀,煩躁暴怒的氣焰漸漸平息。

  他沒事,真的沒事!

  懈下心神來的姬發緊緊地擁著懷中人,將溫暖的感覺充盈到臂中每一個角落。恍恍惚惚間,姬發垂頭將唇密密印在姬旦臉部的各個地方。

  如今他雖不能見著姬旦溫柔的眼波掃過他面容時的寬慰之色,卻還可以體味懷中人那似幻似真的柔軟觸覺,與熟悉的清爽氣息。直至此刻,姬發才終於完完全全地定下神來。

  但看著懷中的姬旦與尋常相比蒼白太多的臉色,姬發亦不自覺地顫抖著,他提氣將姬旦抱至溪邊,用手指沾水輕輕地替他洗去臉上的塵土,跟著加大力道拍著姬旦的面頰,但仍不見他醒轉。

  姬發心疼之極,張臂狠狠地一把將暈睡中的人圈進懷裡。他能感覺到姬旦被水潤濕的額角,忍不住用下巴將貼在姬旦額前的濕發撥開。隨著懷中人黑色髮絲的偏移,姬發不經意發現印在姬旦頸間的幾枚深紅痕印。

  他當然知道這些痕跡代表什⼳。

  姬發腦中轟然一響!

  無盡的憤怒、懊悔、嫉恨、羞傀、憎惡、痛苦還有酸楚,種種滋味瞬間齊湧心頭,他只覺口舌發苦,心痛欲裂,只恨不能立即與懷中人一塊死去。

  所以暈迷中的姬旦被這股大力箍醒,他嘴裡發出的微弱呻吟也無法傳遞到姬發耳內。

  「旦?』   

  姬發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他死命壓著妄圖起身的姬旦,一遍又一遍喚著懷中人的名字。

  此時此刻,姬發才發現他根本不能安於接受——用姬旦的身體換回的平安。

  溫熱的液體灑在了被摟得神志恍惚的姬旦臉上,他終於慢慢地睜開了眼,然而卻因極度的暈眩而暫且無法視物。

  渾渾噩噩問,姬旦只感到有一隻強勁結實的臂膊將他牢牢摟住,而那人另一隻燙滾顫慄的大手竟然用力捏住他的脖子,以一股野獸撕毀獵物的力量,狠狠地抓捏著先前豐將留在他頸上的痕跡。

  那人虐待一般毫不憐惜地越掐越緊,迫使呼吸困難的姬旦不得不抗拒對方的暴行,然而卻毫無效果。他仍以為是豐將的鉗制,不禁心中大急。

  「走開……豐將……」

  處於暈眩狀態中的姬發聞言訝然昂頭,看著神智不清的姬旦。   

  懷中人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秀美容顏此刻就呈現在他眼前,姬旦臉頰邊沾染的水滴,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晶瑩而誘人的光澤,耀得懷中人如玉的臉龐竟似散著淡淡的光暈,只看得姬發喉嚨有些發緊。

  已經很久了,姬發都沒有這般毫無顧忌地擁著姬旦。

  因為他與他都有妻兒,而有段時日以來,姬發還曾暗自惱恨姬旦,好似全然忘了在卷阿山裡養傷時他們的定情之事。

  但是,與之前他竟狠心默許姬旦冒險,來懇求豐將的自私相比,他又有什⼳資格責備姬旦呢?

  只是,在昏濁中努力掙扎的姬旦,卻激起了姬發深藏於心的別樣情緒。

  懷中這具柔韌的軀體是他渴望已久的寶貝,卻一直沒有真正擁有!更何況此時此地,姬旦好像錯認了他,而且四下亦再也沒有別人前來打攪。   

  不知道豐將還碰過姬旦身上哪些地方?

  想到這裡,姬發心中的疼惜演化為無盡的憤怒,他狠狠地將姬旦的腰身用力一折,好想就這樣讓姬旦溺於他的擁抱之中。

  就在姬旦幾乎認為快被來人殺掉的時刻,他突然聽到發狂一般的吶喊從抱著他的人嘴裡咆哮而出,但是他耳朵仍然轟鳴,眼前更是因為撞擊而暫且黑沉一片,根本聽不清來人的聲音、認不出來人的相貌,也分辨不出壓在他身上的人究竟是誰。

  他只知道掐住他脖子的手掌終於鬆了。陡然間再次呼吸到空氣的姬旦,劇烈地咳嗽起來。

  立即,那只前一刻差點掐斷他喉嚨的大手,開始與它主人身體全然相反的溫柔,輕輕地撫慰著他的後背。

  接著,姬旦感覺到他被那個人滿滿地摟著,昏昏沉沉之間似乎聽到那人的喉管裡發出幾聲類似野獸「呵呵」的嘶吼聲響。

  接下來,一個軟滑的東西硬生生地擠進了他的雙唇,分開他無力反抗的牙關,在他的嘴裡瘋狂地吮吸攪動。

  姬旦大急,不自覺張口欲呼,卻讓來人將他的唇舌佔據得更滿。微弱的推卻力道被看不清面目的男人霸道而不失溫柔地制伏,本能的退縮卻被對方更加蠻橫地壓制。

  羞恥與屈辱隨著衣衫的盡褪與身體的逐漸袒露而紛亂湧上心來,在對方離開他的嘴唇,咬向他的頸項與胸腹並順滑而下時,姬旦終於體會到了恐慌的意義。

  神智錯亂下,姬旦早已沒有力量去辨別包圍他的氣息,又怎會讓他的心這般焦躁不安?那遊走在身上的寬厚手掌又怎會讓他莫名地心燙如焚?

  但是當身上之人的動作越發急促時,姬旦被分開的雙腿也禁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而跟著被對方稍加抬高的腰椎,更讓他初次嘗到無助的滋味。

  「不……」

  不知向誰發出的微弱央求剛剛才綻出口,一股猶將身體劈成兩半的疼痛便讓姬旦的語音化為了哀鳴般的呻吟。

  覆在他身上的沉重軀體以一種不容人推拒的力道扣著他的腰,一次次在他體內不斷撞擊。

  姬旦只疼得難以自制,偏偏他的嘴唇又再次被對方,用與身下粗暴截然相反的溫柔堵截,只吻得他呼吸越發不順,到最後似連喘息也不能發出了。

  好不容易待到來人再次離開他的唇舌時,他只能靠著本能無神地吸著空氣,腦海一片空白。

  飄蕩在這極致的痛楚與不安中,姬旦恍惚間竟似感受到卷阿地界那股和煦的微風,被人侵犯的憤怒與恥辱卻在這股風向裡,被一股讓他更感親切的灼熱與甘甜所消融。

  是誰在對他做這樣的事?

  為何他竟有迎接對方擁抱的反應?

  姬旦迷失在這離奇的感覺裡。漸漸地,連僅知有人對他所做的事也無法確認了。

  「二哥……姬……發……」

  在意識快要全部失去的時候,姬旦的口裡發出了細微的嗚咽,不知道是在向著那深藏於心的人求助,還是本能地希望此刻抱著他的男人卻是這名字的主人。

  「原諒我,原諒我!」聽著姬旦無意識地呼喚,姬發又是憐惜又是自責,心中不住哽咽。

  他伏在姬旦臉上連連親吻,卻沒有道出他的央求。   

  他知道姬旦最是高傲,平素便是要了這弟弟的性命也不會向他開口求救,但此刻他卻在一時衝動之下趁人之危,將姬旦逼至如此境地,他心中更感疼痛——但毫不後悔!

  他能感到姬旦纖長柔韌的軀體,隨著他的挺進而不堪重負地搖晃;他能體會姬旦溫熱的肌膚以及細軟的髮絲,與他的身子相貼相擦時帶來的酥軟激昂,他亦能察覺姬旦淺淺呻吟之中所帶的痛苦與迷離……

  這些無不讓他神魂飛蕩,難以自持。

  但當神智梢加清醒之後,姬發哪曾想到:如今竟是他真正犯下傷害姬旦的事來?胸口疼痛得難以自制,姬發只能牢牢地抓住姬旦的手臂,將全身的重量交予了姬旦纖細的肢體上。

  只有這般親密的接觸,他才能忘卻他們都已成親的事實,他才能感受到這一個神清骨秀的人兒,仍然全部完完整整地屬於他。

  「旦,對不起,對不起!」一次次在心中這般說著,行動間亦越發溫柔體貼,指尖的挑逗也越來越靈巧安慰。

  但是這般情形下,姬發仍以一記最為猛烈的碰撞,勃發出長年的渴望與相思,將身下人再次硬生生地逼人黑暗的暈沉中。

  一切歸於平靜。

  山風拂過之時,姬發的身體感到微涼,他突然驚醒過來。

  眼見暈厥在懷中的姬旦那一身斑痕錯亂的慘狀,他忍不住狠狠地擊拍自己的臉龐數下,連忙就著溪水為姬旦細心清洗身軀,跟著手忙腳亂地替暈睡不醒的人裹好衣衫。

  但當他看到姬旦平日系懸於腰間的那塊通綠翠玉時,姬發毫不猶豫地將它收入懷中——

  這塊玉是姬昌賜予他所有孩子的物品,他們兄弟各自都握有一塊,意味將來成親時送給心愛之人。

  但姬發與姬旦雖已各自娶妻,卻都未將此玉送出,所以這回他真真正正擁抱姬旦之後,便將弟弟的玉塊堂而皇之地納取而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陣陣急驟的馬蹄聲響,不容姬發再細細品味心中的苦澀與酸痛,他收臂回轉,順勢理了理姬旦那被他弄亂的髮絲,逼迫自己掩了柔情與疼惜。

  「二王子,崇人的毒煙在半個時辰前再次襲來,我軍現已擊退他們的進攻。」趕來的一小隊人馬見得姬發與姬旦都在此地,無不大喜,連忙翻身下馬稟告。

  「怎⼳這⼳快就擊退他們?」姬發聽聞不禁疑惑。

  「四王子臨走前將最後兩塊硝石留於中軍大將。」那兵跟著相報:「四王子還說過:若再有戰事,崇應彪應不知我們手裡握有多少硝石,必會收斂,我軍應趁此良機離開這片山區……」

  「就依旦所言行事。」姬發點頭,順便將獸皮遞與那兵,「按此圖突圍,然後回轉大軍一舉殲滅他們,再與父王匯合!傳令三軍,即刻出發!」

  等眾將領命絕塵而去,姬發這才懈下臉上嚴肅的神情,他低首凝望懷中人,目光中不自覺透著無窮的柔情與溫暖。

  姬旦醒來的時候雙目已然可以視物,發覺自己這時居然身在西岐軍營大帳。

  他剛剛才睜眼,帳外便有一名小校進入稟報:在他昏迷的時間內,大軍上下已悄然出動。

  他們的軍隊很快地便藉著豐將畫在獸皮上的地形方點陣圖,突到崇人後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人敵兵陣營,短短半日便將毫無防備的崇國軍隊擊潰,最後崇應彪只帶著數十人狼狽撤逃。

  聽著這話,總算讓姬旦省下心來,但隨之他泛起疑慮,接著他記著暈倒前所遇之事,頓時臉色慘白。

  「旦,我追上的時候,便發現你身邊有這張讓我們大勝的地形圖。」姬發卻在姬旦臉色突變那一刻,立即上前環住了他的身子,將他摟靠在懷中。兩人便以這種姿勢一併坐在大帳的榻中。

  「你沒事吧?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姬旦低頭見他身上穿戴齊全,又聽著姬發之言似乎並不知他所遇之事,不禁才稍稍放下心來。

  莫非是豐將見他決意尋死便不得不改變主意,行那苟且之事後,便將地形圖留下的⼳?姬旦茫然猜測,痛極的大腦裡根本理不清絲毫頭緒。

  但那被人無情侵犯的真實感覺此刻湧上心來,姬旦的身體止不住微微顫抖。

  立即,擁著姬旦的溫暖懷抱加緊了圈摟的力道,滾燙的熱度與熟悉的味道幾乎有種讓姬旦落淚的衝動——

  這個時候以他這具殘破之軀,還有什⼳資格待在姬發身旁呢?他就連維護表面平衡的勇氣也快消失了。

  「旦,你別嚇我!可是身上何處不舒服⼳?」

  姬發哪會不知懷中人想什⼳?見著姬旦那雙銳利的黑眸好似在這瞬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顯得呆滯無神,他的心再感痛楚——

  就算他特意讓人在姬旦醒轉時稟報軍事,似乎也不能沖淡姬旦心中的傷痛?但最卑鄙的是,他這個始作俑者竟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假裝不知。

  很少聽到姬發用這般驚惶又虛弱的口吻說著話,一時間讓姬旦無所適從。不過事事以姬發為先的姬旦很快便迫使自己恢復了冷靜,試著推了推環住他的姬發,但是對方卻是紋絲不動。

  長長地歎息,姬旦寬慰般柔聲開口:「二哥,我沒事。」

  仍是止不住發顫的清柔語音,但說話的姬旦卻盡力透著安撫他人的語氣,真的讓姬發心疼。

  他再也無法自制,伸手扳過身下人的腰腹,以更為猛烈的力道環住了姬旦,但正欲將唇落在姬旦眉間時,卻被懷中人反射性地避開。

  雖然姬發知道這是姬旦不明事情的真相而自慚形愧,但他見到姬旦如此敏感,心中更感痛苦。眼見姬旦這般反應,姬發不由得深深自責,只將姬旦揉進懷裡好好寬慰。

  「你好生休息吧,我就在你身邊待著。」姬發柔聲說道,雖依姬旦之意避過頭去,但仍伸手緩緩撫慰著姬旦後背。

  怔怔地望著溫柔得如同那年在卷阿山中養傷時的姬發,姬旦終於閉下了雙眸。在身體與胸口不時上湧的陣陣抽痛間,迷迷糊糊地再次跌入夢境。

  次日,姬旦匆染傷寒高熱不退,姬發急令軍醫診治,時時守候其弟床前,擔憂至極。

  如今崇應彪兵敗,武庚必不敢深入追擊,姬發遂令軍士在此地梢作休息,天亮時清理出大量攻城器材,他將從崇應彪處繳獲的臨車與沖車一併納入前鋒帳營,一路急行,很快便插入崇國後方。

  這一日,就在姬發督令大軍落營之際,校門宮領著風塵僕僕的姬奭進入中軍大帳。

  「四哥,你讓我們好等!」姬奭瞧著現已甦醒,體溫逐漸恢復的姬旦,衝口便是大聲抱怨,但語聲裡卻似隱隱鬆了一口氣。

  「二哥人呢?」

  「他去細查軍糧、兵刀冊目去了。」姬旦悠悠說道,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姬發自然露骨的溫柔,心尖湧上一股淡淡甜意,但卻讓更濃的苦澀包圍。

  姬旦抬頭望向弟弟,接著側頭示意帳內軍衛不必在旁侍候,姬奭待帳內閒人的身影消失,便立即奔到姬旦身旁再仔細看了他一眼。

  「你避開崇城而來,難道在途中受到什⼳驚嚇,怎⼳如此模樣?」姬旦對這位鬼靈精怪的義弟卻是縱容得緊,暫且收回神思,抬眸勉強笑道。

  他如今身體無所大礙,只是精神極為不好,時常陷入凝神自思的境地,直讓守在他身旁的姬發嚇得連連呼喝才能回過神來。

  「我在途中便收到消息,得知你們被困棲鳳崖附近。好在四哥你們終於平安到來,否則我回去怎生向纓兒交代?」

  「無妨,有纓兒給我的硝防身,此次總是有驚無險。」姬旦輕言安慰。

  「纓兒她就是偏著四哥,我臨行前她連硝石也不許我看一眼呢。」笑容可掬的姬奭聽到這裡,故意拉下臉來悠然埋怨,只是雙眼中卻無嫉妒之意。

  「你呀,都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怎⼳說話行事還是與二哥一樣這般……」

  「三個?」姬奭聽到此話,不由得彈身驚道:「纓兒她又有了身孕?」

  「出征前,大夫說纓兒腹中的胎兒剛剛足月,你不會忘了那些日子以來你們相處的情形吧?」姬旦看似又氣又好笑地低聲斥道:「旁人不知,還只當我享足天倫之樂……咳、咳……」

  「四哥,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姬奭聽得這三吾訊,歡快之餘見著姬旦溫和依舊的臉頰,忍不住抬手輕輕地為義兄撫慰咳得起伏不斷的背部,眼裡的欣然神色也不知不覺減去不少。

  「我先前之言並非有意,只因四哥不會武藝卻身陷戰場,纓兒交硝石給你也只是為你著想。我們向來尊重四哥,你可別把我剛才的渾話放在心上。」

  「奭弟多慮了。」姬旦止住咳嗽輕聲說道。

  「只是我與纓兒也只能在四哥的庇護下來往,日子長了實在不便。」姬奭見姬旦好轉些也便放下心來。

  「這世間之事不如意者皆多,當初淳於大人與父王三思孤行指定我與纓兒的婚事,我們三人也無力抗之。如今淳於大人病逝,父王忙於伐紂大業,我們再等等,待覓得適當時機,我定會向父王稟明此事,求他老人家看在既成的事實上慈悲成全。」

  姬旦柔聲寬慰姬奭,多時未與人說上話,他這時的精神卻反常地好,「何況你們如今終在一塊,相愛互許,有子為樂,其餘名分之說也便稍加忍耐吧。」

  姬奭不語,良久才朗聲笑道:「四哥已快將府邸讓於我居住了,為我與纓兒做到這分上,我們豈會再奢求名分?」

  「奭弟,再忍忍吧。」姬旦勸道。提到「感謝」二字,說不定正是他應該對淳於纓與姬奭由衷道出才是。

  「我明白,四哥。於我和纓兒來說,最重要的便是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姬旦聽到這裡,禁不住泛起一抹苦笑,然而這朵微弱的笑容尚未在他的唇角消失,營外一人突然猛地掀起帳簾大步踏了進來。

  「你們剛才所說之事,可是真的?」

  這問話者卻是不知在帳外待多久的姬發。

  姬奭這一驚非同小可,灑脫如他亦在一時間塞語,找不出話來辯解這欺君之罪。

  姬旦不及起身,肩上卻一沉,他抬眼望去,正是姬發扣住他的肩膀,雙眼更是直直凝視著他。

  姬奭還待說些什⼳,但見到姬旦對他輕輕地搖首,他也只得生生住口。

  「奭弟,你先出去。」姬旦忍下肩上傳來的痛楚吩咐道。

  姬奭見狀,只得抽身暫且離開,合上帳簾時忍不住擔憂地向二位兄長再次望去。姬發頭也未回,姬旦卻頷首示意無妨。

  不知為何,瞧著姬旦這雙清澈的眼眸,姬奭竟然放下心來,不再遲疑,轉身退到帳外。

  「為何?」姬發澀聲問道。

  空曠帳營裡,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飄蕩在只有他二人所在的空間。

  姬旦沒有回答,只是回望姬發。這原因他當然無法說出口。

  然而不用姬旦再做解釋,姬發卻已經明白這其中緣由。

  第一次看到姬旦對著他的眼神竟是這般游離,真的讓姬發好生心疼!彷彿整顆心也隨著眼前人微皺的眉頭擰在一起。

  姬旦的心意他哪有不知之理?但是,他卻一直以姬旦與他同樣「成親生子」這一事實安慰自己。

  所以在見到姬旦的子嗣接連出生,他也賭氣與邑姜再育了一子,還總是以姬旦也有數子為借口,來抹去心中的愧疚與不安。因此在幾日前的放浪行為中,竟還在疼惜裡帶了一絲尚不自知的責怪。

  卻不想原來這一切,只是他可笑的自欺欺人!姬旦上次傷癒後,他竟連飽含情意的碰觸與擁抱也捨不得給予——

  卷阿山裡快樂相處的時光,彷彿只是場虛幻的美夢而已;而數日前犯下的事,更讓姬旦眼中隨時湧現無盡哀傷與迷茫痛苦,如今想來,更是讓姬發心痛欲裂。

  稍微順著局勢的發展,讓他過得輕鬆一點不好⼳?為何姬旦總是這般死心眼?

  姬發垂下頭。明明姬旦是兄弟間最為聰明的那一個,但當他面對自己時,彷彿留存於姬旦心中的卻只有信任與付出。

  值得⼳?對於他這種在平和狀態下,總會找出理由將姬旦遠遠推卻的人,姬旦的心意真的有價值⼳?

  姬發很想問問,然而他卻早已知曉答案。他的姬旦怎會認為不值?

  思緒轉至此處,姬發高大的身軀突然顫慄起來,他輕轉手臂將拙抓的姿勢變為了攬摟,彷彿窮盡畢生的氣力和與之前完全相反的溫柔。

  「許我十年之期,旦!」姬發的唇在離開姬旦耳邊時,用著極輕卻極為篤定的口氣說道。

  突如其來的話語隨著重重的歎息穿過耳郭,彷彿只是一瞬間的幻覺。姬旦瞪大雙眼,全然不可置信他所聽到的語句。

  姬發?為何忽然說出這話來?究竟有何深意?姬旦不願想,不敢想,亦不相信從中體味出的含意。

  這句毫無根據的奇怪保證,輕易衝破了姬旦辛苦築起的堅固護盾,他強迫自己嚥下滿腹的疑問,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相信我。」姬發跟著用一種更為肯定的執著眼神,回答了姬旦無聲的詢問,同時將他的唇在姬旦完全清醒的時候印了過去,貼在了懷中人光滑的眼瞼上。

  「什⼳也不要想,什⼳也不要問!不管將來如何,不管你變成何樣,我要的只是你這十年之期!等我!」離開的時候,姬發這般說著。

  他能感受姬旦那密密的睫毛與其肢體都在急劇地抖動著,但是他由不得姬旦思索。

  棄下多年的寶石,他這回一定要好好地守住!

  這個決定便是在姬發誤以為豐將已然將姬旦抱了去時種下的,那種撕心裂肺,痛到骨髓的感覺他不想再嘗一回。當然,更多的理由卻是:他怎⼳也說服不了自己再次將姬旦推離。

  姬旦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姬發給他的承諾嗎?十年?十年之後姬發會做出什⼳事來?

  然而姬發卻再無語言,混亂的思緒讓他根本不能猜測。

  應當相信他剛才所聽到的一切嗎?只是這又有什⼳意義?而且他這副軀體如今已讓旁人佔去,還能夠陪伴在姬發身旁⼳?

  太易實現的夢想,反而給姬旦一種迷惑的感覺,但是他仍然神差鬼使般伸出手,顫抖地扣住姬發厚實的背部。

  姬發感到姬旦虛弱的指尖下漸漸滲出的力道,彷彿發洩一般地使勁抓住他的臂膀。

  他全然不能動,也不想移動!

  姬旦隱忍了那⼳久的情感,此時他卻要讓對方剎那間全然承受,前後反差如此之大,就算聰慧如旦也無法坦然面對吧?

  所以姬發什⼳也沒說,只是盡力撫平懷中這具溫軟堅韌的身軀。許久過去了,他與姬旦都沒有再提過這一句話的含意。

  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竟似都沉浸在這番寧靜裡,皆不捨破壞這一刻的感觸。

  直到在帳外的姬奭擔憂催問下,姬發才恢復往常的粗獷豪邁之態,神情依舊地抱扶著姬旦起身坐在榻上,彷彿之前他的所言所行只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奭弟,前方戰事如何?」姬發令姬奭進來,飛揚如昔,卻再不提及他與淳於纓之事。

  姬奭神色梢安,不自覺斜目望了垂首不發一語的姬旦一眼,心中更是大定。只要有姬旦在,他便相信這位兄長自有辦法使得姬發緘口不提此事。

  「崇城城牆高大兵力充足,且崇人不像其它小國那樣,見到我軍便大開城門遞上降表。」姬奭飛快地說道:「不知為何,崇城內的百姓也加入戰鬥,彷彿是我西岐大軍侵犯他們一般,絲毫不同其它各地百姓見到我軍便欣然歡迎的反應。」

  「那定是崇侯欺騙百姓,讓他們有所顧慮。」姬發忖道:「父王與師尚父如何處置此事?」

  「父王前些日子患病,曾在陣前暈厥,這些時日也不大好。」姬奭說到這裡,面色一直頗為古怪的姬旦這才有了擔憂的反應。

  「父王經師父悉心診治,病情總算延緩。」姬奭繼而再道:「師父努力安撫崇城百姓,令我軍不得任意殺人、搶掠牲畜,以解崇人之慮。」

  「想必如今局勢稍緩,崇人的抵抗應該減弱不少吧?」一直沉默的姬旦忽然插言問道。

  「正如四哥所料。」姬奭垂目應道。

  「我們要快些拿下崇城!」姬發沉聲道:「武庚此刻雖然不敢輕舉妄動,但以他的個性而言,絕不會就此無功而返。」

  「我軍須得加緊行程。翻過這座山,應該就可與父王的軍隊形成夾擊之勢。」姬旦略為想了想,突又開口:「父王討伐崇城還差一樣東西。」

  姬旦翻身下榻,在姬發的扶攬下走到大帳几案前,攤開竹簡提筆揮就崇侯虎「茂侮父兄,不敬長老,聽獄不中,分財不均,百姓力盡,不得衣食」六大罪狀交予姬奭。

  「煩奭弟交予父王,請他在戰前宣讀。」

  「如此師出有名加上師父安撫民眾,定可瓦解守軍意志!」姬奭喜道:「還是四哥好文采!」

  「少說玩笑話。」姬發似惱非惱地瞪了由衷讚歎的姬奭一眼,「回去時小心些。」

  「是。」姬奭收奸竹簡走到帳前,姬旦卻又叫住他。

  「你回去順便聯合友邦共同攻打崇城。」姬旦吩咐道:「儘管我軍實力不需援手,可在崇城百姓心目中這種影響自不一樣。」

  「四哥放心。」姬奭點點頭,掀帳而出。

  姬旦微微地歎息著,回眸之時帳外諸將魚貫而入。見此光景,他只得收斂激盪不安的心神,與姬發一道排兵調將,安撥糧草器械,強迫自身將心力再次投入到戰鬥中。

  姬發早在先前出得密林時,令人剝下崇應彪所帶兵士的衣衫,此時他讓西岐軍士穿戴一番,然後催促三軍輕裝急行,很快地便插入崇城後方防線,在黑暗中叫開崇城第一道防線大門。

  大肆進攻的同時,另一側的姜尚也領著兵士共同出擊,崇城在崇應彪豁出全力死守的情形下艱難躲過一劫,然而卻大傷元氣,連著三日休戰不出。

  同月,西岐大軍掘斷崇城水源與糧草,終於在城內百姓的暴亂支持之下攻取崇城。

  北伯侯崇侯虎於亂軍中被殺,崇應彪則帶著少量人馬突圍投奔武庚而去。

  西岐軍隊入城之後姬昌嚴禁將士擾民,還抽出部分兵力相助百姓修復家園,此舉在極短時間內便贏得民心,從而徹底征服了殷紂最重要的屬國。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5:59

第十四章

  初春,日暖,雲高。

  拂過卷阿的輕風仍是綿綿柔柔,如同細雨般溫和。

  姬旦站在臥於軟楊中的姬昌身旁,伏身將掉落一角的毛氈替父親拉上。饒是他動作細微謹慎,上閉目小睡的姬昌仍是睜開了雙眼。

  歲月在這位老者體內刻下真實的印跡,如今病痛纏身的西伯侯,已非當年那位馳騁沙場的王侯。

  「不知為何,每次來到卷阿,只是見著這裡的草木溪流,便總會讓人心神安定。」

  父親這話意思便是:明明有那⼳多遺憾與不足,也可全然拋下,不作細想吧?

  姬旦嗅著清新的空氣,嘴裡嚼著父親這句話在心裡暗自忖想。不知這是否是姬姓一族的偏好,卷阿這地界卻似乎可以給予他們莫名的輕鬆與舒適。

  「昨晚,我夢到你大哥。」

  姬昌伸手接過愛子遞來的暖茶,在姬旦的服侍下淺淺地啜了一口,他感到姬旦秀麗的眉毛皺了皺。

  「傻孩子,你怎⼳如今還在意那件事?」姬昌緩緩地搖了搖頭,望向不遠處與群臣並立的姬發,眼裡隱隱顯示出欣慰。

  姬旦不答,卻從父親眼中讀到許些不安。

  「你大哥說他非常寂寞,所以昨天特地前來探我。」姬昌疲倦地閉上眼,再度睜開時雙目竟然神采奕奕,退卻祥和,卻是換了一副神情。

  「我滅崇國之後令人修築城牆,接著又將國都遷至澧水西岸的豐,當時朝中上下盡皆反對,亦只有你這孩子支持為父這一決定。」

  「臣兒明白父王此番舉止也是為擴充軍力,為繼續東進與殷紂決戰做準備。」姬旦輕聲道,暗自心驚姬昌反常的神采飛揚。

  「以你之能,確是遠比姬發適合治理國家。」

  「父王多慮了。二哥胸懷寬廣、戰功顯赫,且有濟世救民之心,旦自當全力輔之。」

  姬旦話音雖低但語氣堅決,竟似給予姬昌保證一般,讓他不覺微笑。

  「你總是這般聰穎,能察人所想,唉。只可惜自古長幼有序……」姬昌悠悠地歎息, 由衷發此感慨。

  他最為看重姬發與姬旦二人,若論衝鋒陷陣姬發世所難敵,但論治國之道,姬旦卻遠遠勝其兄。

  「亂世之中,只有父王這樣仁慈的君主,與二哥那般的英雄人物才可救萬民於水火,旦之謀不過為輔佐真正的王者罷了。」

  姬昌歎而不語,揮手讓姬旦與姬發靠近身來。

  「若要東進伐紂……時至而不疑!」

  姬昌沉聲對他二人說完,又一眼望著垂眸不語的姬旦,拾身正欲開口,突覺一口氣轉不上胸來,頓時眼前泛黑厥過氣去。

  姬旦聽得響動,大驚之下連聲呼醫官前來,但為時已晚,姬昌已然氣盡於此。姬發趕上前來,撫屍放聲大哭。

  眾臣皆跪伏於地,泣聲而嚎,霎時遍及卷阿山澗……

  殷紂二十五年,姬昌去世。

  姬發繼承姬昌之位改西岐封號為周,追封姬昌為文王,自封為武王。

  同時,姬發重用姜尚為相、姬旦為太宰,在他們的幫助下對外爭取聯合更多諸侯國,不斷擴充兵力,壯大周朝的力量。

  武王九年,周王宮偏殿議事廳內松燭明台高掛,將此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四哥,你建議將都城由豐遷至鎬,如此以便於邀請各方諸侯於孟津觀兵?你的意思是,我們此時仍不能舉兵伐紂?」廳下正坐的姬奭滿臉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右方的姬旦。

  「如今天下三分我們已得其二,而我朝文武將官與百姓上下一心,兵精糧足,各方諸侯無不敬服,早有足夠軍力推翻殷紂。如今我們只待武王登高一呼便立即揮軍東進,討伐無道昏君,完成文王未盡之心願!

  「奭弟,撼動成湯數百年基業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們若無萬全把握,不能輕易攻伐。」姬旦搖首輕聲道:「何況紂王雖無道,但名義上我們仍是殷商下臣。」

  「那又如何?」姬奭問道。

  「臣子作亂自古為聖賢所不恥。就算我們列舉殷紂纍纍暴政,難免讓天下民眾俱皆心服。」

  「四哥此言差矣!紂王荒淫殘暴世人皆知,百姓早已怨聲四起,我們替天除此失道君王乃順萬民之心,何懼人言?」

  姬奭近年來主司操練兵馬,他見著日漸強大的軍隊,只恨不能立即領軍殺到朝歌,以慰姬昌平生憾事。

  「不可莽撞!」

  一直靜聽他二人之言的姬發否決姬奭所諫。意外地,向來勇猛好戰的他,這回站到了姬旦那一方。

  「為何武王也贊成暫緩出兵?」姬奭彈身出列,道:「我軍近來奪取殷紂眾多屬國,攻城掠地可謂勢如破竹。現聲勢正隆,正可趁勝追擊,一舉攻下朝歌!我看這孟津觀兵只當舉事之地吧!」

  「奭弟,你性情總是如此之急。」

  姬旦立身伸手按住姬奭,正色說道:「紂王雖然從不將我們放在心上,亦覺我們四處討伐正是他這位天運所歸賜予的權力。但殷商諸多王公卻不容小視,尤其是紂王之子武庚,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領地培養兵馬,也曾數次派使者前來打探我們的虛實。」

  姬奭默然,他也知道儘管殷紂極度腐敗,但卻仍然擁有較強的兵力。

  「四王子說的沒錯,如果我們此時出擊,雖可殲滅暴君軍隊,但我們也會付出龐大代價。」

  一直靜聽兄弟幾人爭論的姜尚此刻插言:「何況比幹那等賢臣在朝歌百姓心中有極高的威望,縱然紂王殘虐,但有此等人物在,我們實不易立即行動。」

  「所以太宰的意思便是借這次軍事操演和檢閱之機,廣邀四方諸侯前來參加。」姬發沉聲開口:「到時我們不僅可以知道諸侯的意願,亦可觀看殷紂的反應。」

  姬奭細思不錯,也就不反對,與偏殿中諸位大臣躬身告退。

  「此次觀兵,武王可率大軍先行西至畢原文王陵墓,祭奠先王以後再轉而東行向朝歌進行。」姜尚行到宮門前,回頭對姬發奏道。

  「如此甚好,我欲立先王名牌於中軍陣前,意為觀兵仍由先王統帥,希望可慰先王在天之靈。」

  「謹遵武王之意。」姜尚面對近年來越加沉穩內斂的姬發,自是無比欣慰。

  「旦,留步。」姬發卻在姜尚轉身之時突然開口。

  姜尚明白姬發此次沒有叫姬旦官名,自是他兩兄弟另有話待敘,也便告辭快步離去。

  姬發議事之時向來不需侍者在旁,是以偏殿裡此刻只剩下君臣二人。

  「我真未料到你會反對提前舉兵。」姬發從王座慢步走下來到姬旦身邊,久久地看著他。

  他允姬旦的十年之約並非一時衝動,甚至近年來也少去邑姜寢宮,雖然姬旦不知這事,但在姬發心目中仍是期盼越快拿下朝歌為好。

  畢竟,距離這個約定只剩一年的時間。

  這些年來,姬發在姬旦面上所看見的神情卻是日漸深沉,就連對方那雙有如黑色水晶般的眸子裡也再無笑意,偶爾因他挑起的神思卻更顯得孤寂憂鬱,直讓時時注視姬旦的姬發憂心至極。

  「臣弟方纔已對奭弟說過緣由,武王……」

  「旦,你變了。」姬發忽然抬手捧住姬旦垂眸屏息的臉龐,溫溫的熱度讓姬旦心間猛然顫動。

  不知姬發為何突然如此舉動?

  姬旦抬起頭,卻不料姬發的臉已近身前來,他二人相撞之勢已成,險些就此碰上對方面頰。

  姬旦腳步微錯,本能地退後半步,提腳正欲再退時,腕口一緊,卻是姬發伸手將他扣住。

  「以前你不是用這種稱呼與口氣對我說話!」姬發凝視姬旦清澈如昔的黑眸,微有些賭氣地慍言。

  的確,姬發繼承西岐之主,對外雖有武王之號,但他向來自稱為太子發,與姬旦等兄弟、眾大臣的言行間仍是以前那般稱呼,但與其面對的人卻不敢這次,皆以君臣之禮敬之。

  姜尚如此已讓姬發大感折殺,如今親厚如姬旦也這般生分,真的讓他好生寂寞。

  「嗯?」

  姬旦發現他與姬發獨自相處時,他這位治理朝政九年的王兄,卻仍然像個雙十未到的少年那般地任性。

  然而,此刻他被姬發半攬半圈著摟在臂間,還感到對方接著將頭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全然不似日間朝堂之上的那位威嚴國主,不覺莞爾。

  姬發察覺姬旦似乎早已將他曾經提到的十年之約忘懷,不禁有些惱怒,在貼著姬旦髮絲下的肌膚時,就忍不住懲罰似地使勁蹭了幾下。

  聽著懷中人訝然抽氣的驚咦聲,姬發的心情這才大好。恍然間想著那日擁著姬旦的情形,他心中更是止不住地一蕩。

  要不要提醒一下姬旦呢?

  姬發想到他那個允諾得模糊不清的約定,其實,他不能確定姬旦當時可否明白,之後也沒有勇氣去證實,因為只是做出這樣的決定,便已然讓他耗盡了體內此生最大的力量。

  姬發緩緩地撫摸著姬旦額邊微垂的幾抹細細髮絲,終於感受到懷中人放軟了身子,漸漸將重量交於自己。姬發心裡越發柔軟恬靜,正待再開口之時,突然聽到殿外快速地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撞開,一個小小的身影躍進廳來,後面則跟著阻攔不及的宮人們。

  此刻這些人全部跪於殿前不敢抬頭。姬發議事時最忌有閒人在旁側立,何況他與姬旦單獨相處的時候更是不容人打擾。儘管姬發向來待人寬厚,但如今這兩忌全犯了,宮人們當然惶恐不已。

  「父王!你要多久才到兒臣那裡考查兒臣學業?」

  但是,闖入者卻對著深深皺眉的姬發央道,根本不顧他有些難看的臉色,「王叔也在?恕誦兒打擾。」

  此話雖然恭敬,但孩童面對姬旦之時眼中卻毫無歉意。

  姬旦微笑搖頭:心中卻暗歎:來人正是姬發與邑姜所生的孩子姬誦,此子眉目清奇極似他娘親,年紀小小卻頗為沉斂,性情亦溫和。

  但不知為何緣故,姬誦在面對姬旦之時總顯得有些桀驚,神色間更是淡淡,偶爾還顯露出幾分不快之意。

  姬發與邑姜皆不知他們的孩子為何如此不喜姬旦。在姬發的記憶中,姬誦兩、三歲時最喜黏的人正是姬旦,甚至姬旦還教導過姬誦一段時間,卻不想如今他叔侄二人卻反倒生分不少了。

  這一回,只怕姬誦也是故意闖入打斷二人相處的吧?

  知子莫若父,姬發哪有不明白姬誦的用意。只是他向來疼惜此子,又因戀著姬旦而著實愧對邑姜,所以姬發對姬誦尤其寵愛,唯有在私底下嚴肅叮嚀兒子不得在姬旦面前放肆。

  但姬誦當著姬發應得雖好,轉身就全然拋在腦後。

  所以這一回,姬發也只好哭笑不得地鬆開把著姬旦的手臂,無可奈何地對著身邊之人搖了搖頭。

  「誦兒,你難道不知為父與你叔父有要事相商?」姬發在收到姬旦表示不介意的微笑之後,心情頓時好轉,轉身板著臉,對拉著他衣角的姬誦斥道:「你如此莽撞行事、不聽攔阻便闖進來,成何體統?」

  「兒臣見太公他們都離開了,以為父王這裡閒了,為急於見父王才魯莽進入。」

  姬誦說著,靈活地轉了轉眼睛,笑嘻嘻地接著說道:「父王你就陪陪誦兒吧。你平時忙於政事,我與娘親都難得與你相見,但父王一有時間便與叔父在一塊議事,別人不知,還只當父王是叔父的父王呢。」

  「胡說!」

  姬發嘴裡狠狠地斥道,面對聞訊奔來的邑姜時,卻彎腰將姬誦抱了起來。

  自從這孩子五歲之後,姬發便再沒有抱過他。但剛才聽姬誦說來,勾起了他對邑姜濃濃的歉意,再念著這些年來,他勤於伐紂之事確實沒有空餘時間陪伴幼子,心中亦頗多自責。

  「武王,請原諒誦兒一時胡鬧!」

  邑姜如今身為武王妃,生子相夫之後,已將前塵初動情懷之事於腦中淡忘,面對姬旦之時只有親厚之誼,再無他想。

  「誦兒,還不快向父王與你叔父請罪。」

  但是姬誦見著母妃與姬發同樣對著姬旦搖頭苦笑,不禁心中有氣,當下擰身伏於姬發懷間沉聲道:「兒臣無罪。」

  「誦兒!」   

  「臣兒只是想念父王罷了,母妃不同樣惦著父王嗎?」姬誦說著,伸出小手摟住姬發的脖子,撒嬌似地在父親懷裡蹭了蹭。

  「你這孩子!」姬發與邑姜見此情形不禁失言而笑。他二人難有默契,當下不由得對望了一眼。

  姬旦心中微慟,他原以為經過這⼳多年,已然可以心無旁騖地輔佐姬發,事實上,他也只求安於姬發身邊而已。

  但乍一見得姬發如今妻賢子聰,盡享天倫之樂的情景,姬旦雖由衷地為他高興,卻也無法克制忽然浮上心來的酸楚。

  那一年帳中的十年之期——只怕唯有他還傻傻地記得吧?

  也難怪,如今大勢已定,以他這副不潔之軀還奢求什⼳呢?

  細細品味著掩於姬發眼角的歡樂,還有邑姜嫣然而笑的臉頰,以及孩子發出的歡快笑聲,姬旦輕輕地歎息著,躬身悄然退出宮去,沒有注意到姬誦那大大的眼內微顯得意的神情。

  原來此子時常聽得邑姜憂鬱歎息,又怨著其父少於相陪,不免妒忌終日牽住父親身影之人;加之不知何時流傳於宮裡的閒言中提到,邑姜與姬旦少年時曾有一段旖旎戀情,而姬發娶他母妃也是因為姬旦相讓之因。

  姬誦雖然年紀幼小,但所受教導遠非尋常人家孩童所比,其見識、心機亦稍長於同齡人。

  他雖不信此等謠言,但見著姬旦時親厚之意減退,總有著一股莫名的牴觸,也就有時按不住性子,對叔父做出些任性之舉來。

  如今他見姬旦識趣地退下,將與姬發相處的時間留於他母子二人,心中自是樂意,當即跳下身來,拉著姬發與邑姜向他的書房走去。

  姬發眼角一直看著姬旦那邊,幾乎心神難安。他見姬旦臉色平緩,瞧不出有何不妥,但剛才姬旦離開時,那彷彿黯淡不少的眼眸卻讓他胸口猛然抽痛,突地感到腦袋沉重、步伐難舉。

  待姬發感到稍好些時,御醫已被召入,正站立他榻前診脈,而邑姜則站在身旁小心看護。

  御醫診來,只說姬發之症是風寒小病,但長年未見著健壯的姬發患病倒地,邑姜一時間也嚇得花容失色,手足無措。

  「此事不須對外聲張。」

  姬發斥退卻醫,若讓姬旦知曉,他定會擔心吧?

  姬發一面思慮,一面安撫好邑姜,服過藥之後只得再一回推卻姬誦的相邀,多少讓少年太子又有些不大滿意。

  「這孩子雖然聰慧好學,但若是性情再豁達些則便像老四了。」姬發見狀,脫口對邑姜笑言。

  邑姜看著姬誦,也覺如此,不由得露出笑臉。

  在場三人裡,唯有那小小的孩子不快地高高嘟起了嘴。

  同年,武王病癒之後,親率大軍抵達黃河南岸的盂津舉行演兵儀式。周軍此次所舉致使八百諸侯聞訊趕來參加,聲勢異常浩大。

  觀兵當日夜晚,宴請完畢各方諸侯後,姬發兄弟與西岐眾位臣公仍在大帳內議事。

  「如此看來,人心向周,殷紂孤立無援的形勢已形成!」姜尚見觀兵之時,眾諸侯力勸姬發立即向朝歌進軍,不覺欣慰。

  「時機還未成熟。」姬發望向姬旦,沉聲道:「派往朝歌的那位使者可有消息傳來?」

  姬旦點頭,方要說話,坐於姬發膝下的姬誦卻忽然開口道:「父王既然決定攻打朝歌,叔父為何還要向那處地方派遣使者?」

  此次觀兵,姬氏王族盡皆前往,也是姬誦第一次隨父出席重大場合,平日在王宮裡,姬誦也有好幾次機會陪著姬發聽議政事,所以這位年紀幼小,對國家大事全然不甚瞭解的太子在膽性上卻是十足。

  姬發揮手斥退臣下,帳內只留下姬旦。

  邑姜見姜尚等人退出帳來,也便領著侍女進入,但她瞧著姬誦瞪視姬旦的情景,不覺一怔,隨即搖首示意身後眾人退下。

  「父王常說先王以仁治國而得萬民擁戴。如今殷紂並未來犯,我們卻在謀劃進攻的同時遣人刺聽他們虛實,臣兒認為我軍開戰即是,叔父何必總是在人背後做此等下作之事?」

  「誦兒,休得胡言!」

  邑姜拉過等著姬旦回話的姬誦,正色斥道:「紂王無道,你父王、叔父共討之,乃是順應天道民心,何謂下作之說?」

  「兩國交戰,總是須清楚對方軍力、錢糧才有獲勝的把握。」

  姬發氣惱姬誦腦裡的天真之念,當下便板著臉接口道:「你小小年紀,見識疏淺,卻不懂得尊敬長輩,你可知你叔父為軍政要務耗費了多少心力?還不快些向你叔父告罪!」

  姬誦見雙親俱是責怪於他,便起身向姬旦躬身施禮,但神色甚是陣障。

  姬發皺眉還待再斥,一邊的姬旦卻笑著揮揮手,走到姬誦面前,彎腰扶起孩童之時柔聲說道:「太子於我大周平和良善之地成長,並不知殷紂暴虐,我邦之外的百姓早已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武王準備萬全以伐之,也是希望快些結束戰鬥,讓天下百姓與我方民眾同樣安定富庶。」

  姬誦睜大了眼睛盯著溫言軟語的姬旦,眼中不快之色雖然梢退,卻仍有不服之意。

  「叔父說得有理,但是,爭鬥只會讓更多的百姓痛苦,你就真的希望見到那般景況?」

  「誦兒!你怎生越發放肆?」姬發終於動怒,「還不快快與我退下!」

  「武王,無妨。」

  姬旦眼中的柔和未退卻,現今站在他面前的孩子,讓他想到多年前的邑姜也是如此一副善良的心腸。

  「所以此時臣等盡力為大周擴充疆土,只待太子仁愛胸懷治之,屆時太子自可一層抱負,許萬民安樂,遠離戰火。」

  想是許久沒有與姬旦如此地近距離說話,姬誦只覺得圍繞他的氣息暖暖的,好不舒服。

  就連姬旦說著,伸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他也不知不覺地允許對方那樣做了。

  就算心裡對姬旦仍懷有莫名的牴觸,姬誦此刻也完全不能抗拒這個軟軟柔柔、清清朗朗的聲音,更不能抗拒姬旦那張微有憂鬱而又溫和的臉,所以姬誦難得乖巧地閉上了嘴。

  姬旦的手指拂過他頰邊時是那般親切,帶著笑意的眼神又是那般溫柔,真的讓人討厭不起來,待回過神的姬誦發覺這一點之俊,不禁有些沮喪。

  「你帶他下去吧。」姬發見著兒子這般神氣卻感好笑,當即溫言說道。

  邑姜輕輕地瞪了姬誦一眼,牽著他的手出去了,臨行前對著姬旦歉然微笑。這回姬誦浸在姬旦先前的笑容裡,思索他一直視之為敵的叔父為何不惱他,也便沒有注意到母妃是否在意姬旦了。

  「侯般此去朝歌半年,已然將紂王重臣微子啟與膠鬲遊說降伏,只待日後舉事之期以作內應。」姬旦此刻接著先前的話勢往下說去。

  「侯般為人機警,做事幹練,學識和口才俱佳,不愧為我們派去朝歌的最佳人選。不過我大周又得兩名賢慧之臣,也是托殷紂昏庸之福。」

  「是。」

  姬旦揀了些事務與姬發談論之後便隨之告退,其實這些事大可留至明日朝堂上再稟,但他終是不捨與姬發獨處的時機,所以此刻這般光景他相當地珍惜。

  緩緩地退至帳簾前,姬旦匆覺背上微暖,卻是姬發趕來將身上的外衣解下,覆在他的肩上。

  「你自己也要多仔細些,別太操勞。」

  「嗯。」姬旦回眸應著,然後歎息一聲掀帳而出。

  再寬些日子吧!姬發迫使自己轉身,暗自在心裡付道。

  翌日,周軍在渡過黃河後全軍返回。

  姬發以「諸位不知天命」為借口,告誡四方諸侯伐紂之事不宜操之過急,須緩步而行,方可舉事。

  孟津觀兵後兩年,姬發從姬旦派往朝歌偵察商朝情況的侯般處得知:紂王將苦心進諫的王叔比干殺害,並殘忍地挖出其心,接著囚禁了其弟箕子,致使另一王子微子啟出走。

  殷紂的統治已開始嚴重分裂,紂王如今十分孤立;而武庚握有的商軍主力此刻卻遠攻東夷,朝歌正值空虛。如此良機,姜尚與姬旦商議之後,決定先發制人,奏請姬發果斷髮兵伐商。

  武王十一年,周通告各諸侯國,聯合各部族齊向朝歌進軍,決戰滅商。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6:00

 第十五章

  金戈黑騎,銅兵鐵甲。

  姬發側目望了望位於身側,在駿馬上端坐的姬旦,使勁握了握腰間挎著的短刀。此番定然實現姬昌的遺願,並為大哥伯邑考報得血海之仇,那⼳,他對姬旦已延長一年的承諾便可實現。

  行軍至天黑安營之後,姬發來到姬旦帳中,發覺他正提筆發怔。

  姬發當然深知姬旦所想,不禁為他將姬旦,逼得全然無法相信此刻已並非對方單方面的感情而自責。同時心裡的憐惜之情也毫不吝嗇地浮於眼中,但終顧著大事要緊,他只得硬生生忍住。

  只是,不知這種忍耐卻還持續多久?

  最終,還是姬旦綻顏扯開話題:「你看我為此戰所作的《牧誓》,待你明日於眾諸侯之前誓讀。」

  姬發只得攤開姬旦遞來的竹簡,細細看來,跟著立即稱讚:「老四,你總是這⼳會說話!你所言正合我意。」

  他已許久未這般稱呼姬旦,此話一出,兩人腦中同時回味前塵,都不禁懊悔。

  「四哥所作誓詞雖寥寥數語,卻盡呈殷紂罪惡,痛斥殷紂王只聽妖妃妲己之言,不祭祖祖先天地之神,更加暴虐百姓,導致天怒人怨;同時也言明我軍乃行天道,定會激得將士們英勇殺敵。」

  姬奭接到前方軍報便進入帳中稟報,順便也看了姬旦所作,忍不住開口讚道。他這一打岔,卻也衝散了姬發與姬旦之間淡淡的曖昧氣味。

  「武王,殷紂聞知我軍到來,竟然臨時調集都中士兵,再將朝歌內所有囚犯、奴隸以及戰俘武裝起來,對外稱兵七十萬,他們即刻就至牧野。」

  「來得好!」

  姬髮絲毫不懼,道:「殷紂的兵馬,實際上並沒有這⼳多,我們以這不到五萬的兵力應戰,已經足矣!」

  說著,他與姬奭披甲上陣前,親自督令三軍準備上場殺敵。

  此非姬旦所能,他唯有向上蒼禱告,以佑姬發等人平安。

  牧野之戰,周軍士氣高漲,奮勇衝殺。

  殷紂的軍隊卻因其中有部分足由奴隸和囚犯臨時拼湊而成,所以在周軍凌厲的攻勢下,一觸即潰。

  隨著戰事蔓延,那些被迫參戰的商朝民眾早就受夠了殷紂的壓迫與虐待,不願為紂王賣命,反把英姿過人的姬發看作天望所歸,竟然齊齊倒轉矛頭配合周軍,引導他們殺入朝歌。

  姬發入得城來,記得多年前伯邑考正是亡於此地,又回憶姬旦與他從崇侯虎父子陷害中險象脫逃之事,心中不免感慨。

  思及到此,他即刻令人搜索紂王,但左右將士來報紂王見大勢已去,早已登上鹿台自焚身死。

  公元前一0四六年,殷商滅亡,周室立而代之,據有天下。

  姬發滅商之後以爵位分封親屬和功臣,他將姜尚封於營丘為齊國國主;封姬旦於曲阜為魯國國主,稱周公;姬奭封於燕,稱召公;其餘兄弟也一一封賜。隨他討伐的其它諸侯與部,姬發亦大行分封,終使天下初定。

  這些日子以來,姬發除卻大肆封賞之外,餘下時間一直在處理殷紂遺留的諸多事宜。

  他念著比千在民間的威望,再加上多年前曾得這位前朝王叔相助之恩,所以姬發首先便將比干改葬,並且在姬旦的建議下釋放被紂王囚禁的王子箕子。最後他與姬旦商定:即日將國都豐搬到鎬。

  這些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但唯有對殷商王族的處置上,姬發第一次與姜尚意見不和。此刻姜尚趁著向姬發稟報已然誅殺妖妃妲己、朝歌百姓盡相歡走一事,再次奏請姬發。

  「武庚手中握有的兵力不容小視,此人陰沉好戰,斷不可能如此輕易投降,老臣認為他必然包藏禍心,以圖適機謀反!」姜尚與百官一併前來,他們皆贊成趁勢殺盡殷紂王室和貴族。

  原來姬發得天下後,武庚自動帶兵來投,姬發便饒他性命,但並未圈他封地,武庚一反高傲之態,感激涕零伏於姬發腳前,表示誓死忠於周室。甚至面對姬旦也畢恭畢敬,再無當年盛氣凌人之態。

  儘管明白武庚並非等閒之輩,但姬發心中亦不願在這時誅殺降臣。

  他眼望姬旦,發覺所掛念之人位列王公數日,伺於他身旁卻不發一語,神色極是淡然恬靜,好似面對他的只是一名普通臣子而已,這一感覺不由得讓姬發心中悵惘。

  「召公之意如何?」姬發掩下胸中翻騰的思緒,轉而問向姬奭。

  「將殷人中有罪的殺掉,沒罪的釋放吧。」姬奭想了想,這般回答。

  他覺得姜尚的建議不無道理,但又心知姬發希望聽到不同的意見,終是選擇這兩權的折衷之法。

  「如此亦不妥。」姬發搖搖頭,拿眼再次望向姬旦,卻發覺眼中人唇角邊習慣地浮上一抹輕微的笑意。

  姬旦總是知道他的心意,而不自覺地露出這般縱容無奈的笑容,這種熟悉的感覺如今讓姬發感到心疼。

  果然姬旦此時開口,朗聲說道:「我朝初立,國力尚未強大,濫殺無辜只會讓天下動盪,不利於我朝統治秩序的建立。」

  朝堂之上一片肅靜,只聽得姬旦接著又言:「如今這等時刻,應當讓殷人留在自己家中,讓他們耕種自己的土地,用我大周仁愛教導,不出三年天下必然歸心!」

  「旦的胸懷果然寬廣,足以助我朝平定天下。」姬發聞言甚是高興,他知道姬旦總會說出他心中所想。

  姜尚也頷首承認姬旦所言不假,但他卻仍堅持認為:武庚此後始究會有所行動,理應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如今我武王以仁治國,誅殺降臣終是不妥,但降臣終是隱有禍患。」

  姬旦轉身望向姜尚,一字一句地說道:「不如我們從中啟用一些商朝的才俊之士,為我大周效力。」

  「四哥,殷人雖然投誠但其心向著舊主,定然不會對我朝盡忠。」姬奭叫著姬旦為兄早已習慣,這一時之間仍改不了口。

  「所以我們便要『以殷制殷』,用武庚來統治殷商遺民。」姬旦淡然接著說下去:「只是,絕不可放鬆對武庚的看管。」

  「周公的意思是?」姜尚微皺眉,他終認為此事甚為煩瑣,不如一併除去武庚等人為妙。

  「武王可在武庚封地四周分立三個侯國,派人監管之。」姬旦坦然而言。

  「如此甚好,讓他們相互牽制,終不為亂!」

  姬發略一沉思,當即令他的兄弟管叔鮮、蔡叔度與霍叔處為「三監」,包圍了武庚的封地,著令他們好生看管殷商王室後人。

  姜尚見姬發旨意已下,他自思身為臣子也不好再諫,便率領百官告退。

  姬發則叫住姬旦,領著他向御書房走去。

  「旦,此次讓你子伯禽去你封地,而你則留在我身邊吧。」姬發示意姬旦坐下,輕描淡寫地說道。

  「這是你的命令嗎,武王?」姬旦抬眸望向仍然雄姿勃發的兄長,輕輕開口。

  他記得在多年前,姬發從未用這般口氣對他說過話,既是要求亦是涎著臉試探詢問,看來他與姬發之間真的豎起了一道極深的鴻溝。

  「老四!」

  姬發上前捏住姬旦的手,這聲稱呼讓姬旦怔了怔,不再發一語。

  「再許我兩年,旦。抱歉,又要讓你再等等。」姬發愧疚地說著,突然而聖的話看似不著邊際。

  「臣弟不明白大王所指何意。」姬旦無所謂地掀掀嘴角,冷漠的神情有些讓姬發心憂。

  「別那樣說,我知道你懂的!」姬發狠命地捏著,幾乎讓姬旦覺得手在發疼,「如今天下初定,我要讓誦兒有能力接手這一切,才可以與你……」

  然後,兩人都不再說話。

  良久,姬旦的歎息再度飄蕩於姬發耳邊,讓他的心一陣陣刺痛。

  「我累了,二哥。」

  姬旦若有所失的聲音讓姬發心驚,他忍不住將手貼在姬旦的胸前。他甚至可以感到姬旦的心在衣下的那處地方微微跳動,禁不住緩緩地撫摸著掌下之處,似乎希望可以藉此撫平姬旦所有的痛楚。

  「再則,你不能負了邑姜。」姬旦決然卻顫抖的聲音衝出唇時,也撥開了按在胸前的大手,那裡的熱度燙得他心悚。

  但是,姬發卻跟著上前緊緊地擁住了姬旦,仍舊如同任性的孩子霸著他最鍾愛的事物一般。

  「我前半生已然對不住兩個人。所以在以後的日子,至少我可以減少對其中一人的傷害而不再負他。」姬發伏於姬旦耳邊,快速將心中所想一古腦說出來:「所以,留下來助我,旦!」

  姬旦閉了閉眼睛,感受到姬發臉上最柔軟的部位觸到了他的額角。

  他不禁搖頭苦笑:他終是敵不過這個男人,只不過一句意味不明的言語,便又讓他快死掉的心再次發熱。

  既然已似什⼳都不在乎了,那⼳就再順著他一回吧。

  姬旦這般忖著,舉手輕輕地推開望著他滿眼柔情的姬發,轉身慢慢走出了王宮,讓臂間保存的溫暖漸漸地在涼風裡消散……

  周武王臨政後,姬旦頻頻上書,建議就地安置殷人。姬發聽從姬旦的建議,釋放了被關押的商貴族,並修整商容故居,還讓朝中大將散發了鹿台的錢財,打開鉅橋的糧倉賑濟飢餓的殷民。

  這一切措施都很快地爭取到民心,以及殷商百姓當中一部分有影響的仁德之人。

  接著,姬發採納姬旦之意,將伐紂的有功之臣和周室煙親貴戚中有才幹者,分派到全國各地,讓他們興邦建國,治理自己的封地;著令這些人只需定期貢賦,以提供軍隊所需,夾輔王室。

  就在周室漸漸地走向強大與正軌之時,王宮裡突然傳來武王病重的消息。

  姬旦這時卻因姜尚殺掉兩名不肯歸順的殷商才賢之士,正在齊國苦心勸戒姜尚要好生善待投降者。當他得知武王病危的消息時,全然不可置信,嚇得手腳冰涼、如墮冰雪之地,連忙辭別姜尚,日夜趕向國都鎬京。

  在此之前,姬旦根本沒想過向來身子健壯的姬發竟會病重,如今才知:原以為久因政事而變得麻木不仁的心靈,竟然在聽聞這一惡耗時就輕易地被擊得粉碎。

  姬旦曾尋思與姬發之間道不明的情思,也曾暗自神傷,甚至偶有抱恨之意,但終不敵將要永遠失去姬發的這一種感覺,讓他心神大亂而痛徹心扉。

  原來他這些年來辛苦建立起來的淡泊之性,在姬發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姬旦催著車伕加快行程,全然忘懷他自身久已未進糧米,只讓隨行侍者擔憂不止。

  但姬旦卻陷於自我思緒裡,若不是使宮以天子虎符急召他回宮,他真的以為這只是一個戲言玩語罷了。

  因為當日親自扶送姬旦上馬車趕付齊國的,正是對著他豪邁而笑的姬發。那張笑臉與炯然有神的眼睛刻在姬旦心間已經有那⼳久,他怎會容許這些東西在一朝之間俱皆消失?

  急奔入王室寢宮,姬旦一眼見著臥於龍榻上顯得有氣無力的姬發,以及滿臉哀切的邑姜,不由得晃了晃身子,臉色跟著泛白,喉間更是吃緊。

  「周公。」

  邑姜此刻為一國之母,只得如此稱呼姬旦,歲月並未在她美麗的臉上刻下多少痕跡,若然不是此刻這一身的憔悴,當真看不出她已是兩位孩子的母親。

  「武……王……如何?」姬旦迫使自己定下神來。走上前時,他陡然間慘白焦急的神色讓邑姜猛是吃了一驚。

  「你……」

  邑姜本想勸慰姬旦幾句,但她又想到即將死去的姬發,這心裡又是發痛又是混亂,如何將話說得出口。

  「旦……你來了?」昏睡中的姬發似有感覺地睜開雙眼,費力地辨認站立於他眼前之人。

  「武王,你……」

  「旦,你確有……許久……未叫我兄長了。」姬發低聲說道,閉了一下眼,立又打開。

  他這般虛弱的模樣讓姬旦好生心酸,終於忍不住伏於楊前,柔聲開口喚道:「二哥。」

  「我只等著你回來……」姬發斜眼望向雙唇好似青白的姬旦,不由得皺眉。

  他張嘴待要說話突又啞了聲響,好一會兒之後,才扭頭望向跪於床頭的姬誦,搖首歎道:「此子年幼不堪重任,我亦知此番劫數難逃,欲將王位傳於有德才之人。」

  他對於姬旦並不自稱寡人,此刻更是只凝視姬旦,雙目中隱盼期待之色讓後者好一陣心驚。

  「此事不須占卜,旦乃是最佳人選,我可當面決定。」姬發定定說道,望向姬旦之時眼神更是柔軟。

  姬旦垂眸,難道這就是姬發曾給予他的承諾?

  他呆呆地望著看上去似乎疲憊不堪的姬發,想著這個男人半生馳騁天下的英姿,眼裡終於流下淚來。

  「二哥休得再提此言,如此之舉只會不利於我大周,致使宗法混亂而已。」

  姬旦哽咽說道,心中突然悲傷異常,只覺股股陣痛至胸口處抽搐,直讓他停不住由眼內逼出的溫熱,「只須稍待,你的病症自會消卻,到時二哥親自調教太子,以保我大周江山。」

  姬誦盯著姬旦,原本聽得姬發之言而有所不滿的他,此刻卻意外之極。

  他從不曾見過姬旦落淚,印象裡,他總認為這位叔父為人隱忍堅毅,貌似溫和卻心如鐵石,為達所願亦不擇手段,短短兩載便收服大半殷人,委實不容小瞧。

  姬誦真的沒有料到,姬旦卻只因他父王一言而輕易神傷。如今他見著姬旦神情淒涼,好似真為父王的病所慟,便對姬旦的防備之心略為收斂。

  姬發還待再言,姬旦卻伸手掩住他的口。

  如此舉動更是讓在場之人嚇了一跳,但姬發卻毫不怪罪,依稀間覺得很久以前那位對著他板臉、訓斥的姬旦又回到了他的身邊,眼裡也漸漸地露出欣慰的光芒。

  姬發所提帝位相讓之事,終因姬旦涕泣誠心推拒而廢,此後再無人提及。

  然而姬旦日夜兼程趕回王都,身心俱疲,加之神情激盪,待他見過姬發,知其暫時無礙,不敢多擾兄長靜養,退出寢宮之後便不支暈厭,嚇得相送的邑姜玉容慘澹,生恐姬旦就此倒下,忙令人將他送入偏殿,並讓御醫小心看護。

  所幸姬旦只是疲乏之下傷心過度,晚間時分已清醒。

  他翻身而起,不顧太醫相勸直奔姬發寢宮,偌大的屋子裡只立著姬誦與兩名侍者。

  進門時亦得知姬發早令宮人攔阻探病群臣,只許姬旦、姬誦與太醫院的隨人進入。

  見著再次出現在面前,臉色稍好的姬旦,病楊上的姬發才咧開了嘴角,這般熟悉又欣慰的笑臉如今直讓姬旦心酸之至。

  「誦兒,給你叔父跪下。」

  姬發握住姬旦在他目光示意下遞來的手掌,輕輕地捏著姬旦指尖的時候,沉聲吩咐正欲悄悄離開的姬誦,殿內其它諸人亦乖覺退下。

  儘管姬誦不解父親的意思,不過他仍是聽話地曲軟雙膝,規規炬矩地拜於姬旦腳下。

  「二哥,你這是……」

  姬旦打算上前攙扶姬誦,但手被姬發牽著,雖然對方並未使多大勁力,可是他卻不敢掙脫亦不願掙脫。

  「磕!」姬發說著,眼望驚訝的姬旦時,浮了上些許歉意。

  剎那間,姬旦明白了,他亦禁不住顫了顫,但隨即握著他的手象徵性地緊了緊。見著往昔裡那只寬厚有力的大手如今變成這副光景,姬旦滿腔的哀苦登時化為憐憫,他咬牙垂眸再次昂首的時候,雙目一片澄明,清遠透澈,不容逼視。

  「大王放心,臣弟定當竭盡所能,好好相助太子以保我大周疆土。」姬旦木然啟唇。

  聽著姬旦再次對他的稱呼轉為對君主的尊稱,姬發只覺他的心被什⼳給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似乎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將這些事推到旦的身上,而最應該給旦的東西卻吝嗇地捏在手裡,就連將心中真正所想的一句清晰表達之語,亦捨不得對旦說出。   

  讀著姬發眼中的慚愧與懊悔,又瞧著跪在地面上雙膝似乎開始發軟的姬誦,姬旦閉了閉眼,他終是不能見著姬發用這般又是為難又是期望的眼色看著他,在這種目光的溫柔逼迫下,有哪一次他沒有應著姬發的要求呢?

  所以,這一回亦不例外。

  姬旦輕輕將手小心地從姬發掌中掙脫出來,快步上前,扶起了一臉迷惑的姬誦。

  再一次,他感覺眼睛熱熱的,但卻沒有再淌下淚來。就當在卷阿山中心繫姬發的那一刻開始,這便是他選擇的道路,他根本沒有理由埋怨任何人,亦覺沒有那個資格。

  仍然雲淡風輕地微笑著,姬旦回頭彎身,溫柔地替帶著滿臉憐意與疼惜還有愧疚之色的姬發理了理散發,然而挺腰轉過了身。

  「旦,再等等,我一定會……」

  姬發微弱蚊蠅的模糊語聲,風過般飄進姬旦耳內,顯出幾分蒼涼。

  姬旦沒有回首,他很想再次對著病人綻開笑容,但他此時已然心神交瘁,沒有半分力氣迫使自己那⼳做。

  「這個東西藏於我身已久,如今該讓它還與你了。」

  聽著姬發費力之言,姬旦總算轉身,入眼,便看到病人握在手中的玉塊。

  豁然間明白了一切,這塊在他神智不清時被人拾走的東西足已說明一切。姬旦渾身顫抖,心中傷痛難以自制。

  姬發竟然一直隱而不發?他竟然眼睜睜見自己為此事傷神多年、看著自己在這無力又無望的境地裡苦苦掙扎?

  「對不起……」坦然罪過的王者黯然由衷道歉:「我原想以這個借口,便可許你十年之期……而徹底將……我最重視的……擁有……如今看來……」

  姬旦垂淚,陡升的怒火卻因姬發短短一語煙消雲散。

  姬發,始終是他命中剋星。總算他此刻知道姬發並非真正對他無情,儘管明白這一點是在長年的欺騙之後。

  見著姬旦的神情,姬發無憾地閉上雙眼。

  他知道,無論如何,姬旦總會原諒於他。這一點,僅從姬旦沒有將玉從他手中取回,便足以知曉。

  他緊緊地握著手中之物墜人夢鄉,只留下全然不明所以的姬誦,怔怔地看著他二人發愣。

  倦,極度的疲倦。姬旦攏了攏衣襟,裹著止不住陣陣泛涼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他快步出得寢宮斥退眾位宮人,逕直奔向太廟。

  難得一見平日德高望重、深沉如水的周公這般失魂落魄的神色,侍者們皆不敢言,只得引命退卻。

  推開朱紅的木門,姬旦立即軟倒於地,剛才走過的那段路彷彿已耗盡他體內所有的力量。

  但略歇得片刻,他掙扎著起身,跌跌撞撞奔到先祖太王、王季與文王牌位前,直直跪於其前,忍耐已久的淚水終於滑下。

  「列位先祖,今武王病重垂危,定是你們希望召名子孫相伴膝下。若然我周室欠上蒼一個孩子,那就讓我代替武王去吧。武王雖然勇猛,卻不及我多才多藝,定然不能好好侍奉你們左右。」

  姬旦泣日:「所以,懇請先祖們庇佑我王遠離病痛之若,許他康寧永樂。」

  回應姬旦的,卻是空蕩蕩的隱隱回音。

  姬旦向來信奉卜算、敬重鬼神,如今他向上天祈求當真誠之至。

  他也曾對姬發那句曖昧不明的承諾抱有期待,但內心深處亦深為明白:姬發斷不會為他離棄大好江山。

  但即便如此,他仍不希望親眼目睹姬發先於他亡故。如果定要逝去一人,倒不如以他之命換取姬發安好。因為他確是乏了,在這⼳多年的欺騙之後,他當真不願再受這情愛之累。

  姬旦伏於地久久不得起身,只在嘴裡聲聲重複低喃,直至天明。

  此次太廟禱告之後,姬發的病情似稍有好轉,但數日後便從宮中傳出訃訊——

  周武王姬發於夜半病重崩殂,終年四十五歲。(注一)

注一:歷史上周武王的生卒年皆不詳,有關周武王死亡的時間有三種說法,九十三歲、五十四歲和四十五歲,在此筆者選用四十五歲。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6:02

第十六章

  姬旦身著炬領玄衣,木然跪於姬發梓宮(注二)之前,這偌大的殿堂裡除他之外,只留有數名剪修燈花、添燈油的宮人。

  據聞此為姬發臨終前嚴令囑咐,夜晚祭祖之值只容姬旦操之,旁人就算邑姜、姬誦亦不得入內。

  姬旦無法探究姬發此令有何意義,若這是姬發實現對他的諾言,也算是做到了吧?

  畢竟這最終的相伴時刻,姬發僅留給了他一人。

  晃動的燭火下,姬旦望著黑色厚實的千年沉木,這副隱隱散著香味的梓宮便是姬發的歸宿,不管裡面這個男人生前是否擁有天下塵土,最終所得到的卻只是這不到兩丈之地。

  那⼳姬發一直以來所爭奪、所付出、令萬人犧牲的,以及他自己一直竭盡心力輔佐換來的東西,有什⼳意義?

  姬旦恍然不覺殿堂中燃亮的燭火此刻竟然匆明匆暗,好似有風從窗格裡拂進來,將那幾名一直低眉燒紙的宮人吹得沒了影兒。

  不知道姬發一個人在裡面躺著,可否寂寞?

  姬旦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輕輕撫摸梓宮黑色的封蓋,然後緩緩地將頭枕在了那上面。

  堆放在姬發這副梓宮四周的有不少芬芳之物,用以掩蓋梓宮內部的味道。但姬發逝去這三日來,並無一絲異味自這沉香之味中傳出,想必是這木料異常堅固所致。

  然而姬旦此刻沒有心力探究此等閒雜事,他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眸,怔怔地凝視光滑的封蓋,好似欲將此物看穿一般。

  姬旦不敢掀起蓋來,因為他不願確認姬發真在裡面。如同這樣的光景,多年前似有過一回。

  在姬發第一次偷偷帶他著爬上卷阿,曾一時玩笑假意將他拋於木林之間,以希看到他哭泣哀求的光景。但最終姬發卻因自己不慎跌倒而悻悻從樹後鑽出,雖然嘴中不停抱怨但腳下卻不停,背負他行巨大半夜,累得幾欲力盡才將他帶回行宮——

  自此之後,姬發領著他游卷阿時就再不會鬆手……

  那⼳,此刻若然揭開棺蓋,姬發會不會像多年前從樹後跳出來那樣,叉著腰對著他爽朗大笑?

  姬旦從不曾知道他的淚竟有如此之多,幾十年來的隱忍,卻在這一夕之間盡皆喪去。

  「你這個,騙子!騙子!大騙子!」姬旦低喃自語,初時語聲尚弱,用不了多時卻漸漸激奮起來:「你不是我兄長!姬發應我之事便終會做到!他絕不會食言!」

  十年?不是說好的嗎?

  就算這十年之約已然過去四載,就算姬發對他的態度永是這般模稜兩可,就算姬發有妻有子,就算姬發在那次擁抱他之後沒有坦承,就算姬發還期望絆住他的腳步,驅使他繼續為其子效力——

  但那個男人始終活著,會對他笑,會握著他的手,也會像個真正的兄長那般摟著他的肩輕輕地拍打著……

  他不怪他,不怪他所有的隱瞞與算計,只求他永生平安!

  胸口有如數柄短刀插入一般疼痛,憤慨的話語飄蕩在空曠的偏殿直衝木樑,最終盤旋於半空中漸漸衰弱。姬旦狠狠地用力拍著梓宮的木板,終將這一生所盼、所怨、所哀、所怒全部傾洩發出。

  然而姬旦的擊打並未堅持多久,數下之後他便頹然而倒,跌坐在姬發靈前。雙目朦朧間,彷彿又嗅到卷阿風中的味道。

  姬旦恍恍惚惚地發覺他已身處那片叢林之中。依稀看到一片高高的天,白白的雲,柔嫩的草綠色,還有叢中那一個向他揮手奔來的高大人影。

  十八歲以前的姬發總是這般發出爽快的笑聲,然後會用力撲倒他,讓他們兩人從斜斜的山坡上滾落至溪邊。

  風過、草飛、蝶驚……

  姬旦不斷地顫抖,唇頰皆白,但天旋地轉間那股離奇的開心舒暢,卻是與記憶深處裡的片段毫無相異之處!

  好似姬發這一回也依著那不成文的規矩,如願來到姬旦面前,而他的容顏也好像與十八歲毫無差異一般,讓姬旦看得心神搖曳,腦中混亂一片,根本不作他想。

  低沉歎息間,熟悉的味道捲裹而來,倘若這離奇的幻象僅為美夢一場,姬旦亦不願就此清醒。

  如絲般的氣息鑽入他的衣領之間,直讓姬旦渾身顫慄,他探出手,緊緊地抓住憑空出現之人,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呼喊。

  但很快,一切歸於平靜,姬旦腰下一軟更加無力張唇:他已說不出話來,哪怕就一個字!

  就在這剎那間,姬旦感到他被出現在眼前的姬發熟練地攬進懷裡,燭光熄滅時夜風吹過,清爽得讓人心曠神怡。

  但圈著姬旦與其臂膀相挨的胸膛卻是那般地真實,灼熱感一波波湧來,熾得姬旦神智模糊,心魂劇烈動盪,幾欲暈去。

  「旦。」

  似遠似近的呼喚從姬發口裡進出,姬旦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低頭在他耳邊柔聲喃語。

  一聲又一聲,似透過厚厚的衣,深深地如同水流這般滲過來,敲擊他的胸門。

  是夢⼳?是夢吧?好一個奇怪卻難得的夢!

  姬旦所行的堅強於此卸下。此刻,他甚至可以發覺:喚著他的男人那又哀義憐的臉龐,隱隱約約地從他眼裡飛掠而過。

  「姬發,是你⼳?」無意識地,姬旦輕輕詢問道。

  如今這情形,他哪顧得什⼳君臣之儀、什⼳兄弟之義,只像個溺水者抓住—塊浮木般地珍惜萬分。

  立刻,他又察覺那個姬發溫柔地拍打他的後背,接著義是抱著他的身子輕輕地搖晃。

  「天人相隔並不可怕,們讓旦孤獨地活著,那才可怕。」姬發繼續安慰著懷中人:「所以我來了,此後定會永伴你左右,再不分開。」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那個打小疼他、寵他、算計著他,又似乎隱隱懼著他的姬發!

  姬旦癡癡地看著這人那寬闊的眉、威嚴的眼還有那英俊的臉龐,時而那般清晰逼真,時而又如漾在水面的波紋那般模糊圈散……

  但是,不管這個姬發是人是神是鬼是魔,他再也不放開了。他伸出手,牢牢地抱住了姬發的頸,將臉頰貼在那人的懷裡,再不願鬆開。

  跟著,姬旦感到他的身子被什⼳東西托起來,穩穩地被固定在一個讓他不願意離開的溫暖懷抱中。

  圈住他的結實雙臂在背上溫柔地摩挲著,緩緩地,手從背部向下栘。

  姬旦全然不在乎,只癡癡地盯著在他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姬發,享受著這個男人試探性的撫摸。

  口澀、喉緊,舌苦……

  山風般清爽的味道,甘甜醇烈……

  心緩緩地狂跳,雙眼又開始模糊不清……

  直至激盪的心再次漸漸地歸為平靜,姬旦陡然間心澄目明。他感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急促喘息聲,亦彷彿聽到卷阿山中小鳥嗚叫的清脆聲響,還有輕風拂過木葉的聲音。

  最後他覺得像被一片厚厚的柔雲、一潭湛藍的溫水或是一張白色的暖氈所包裹著,時間久了,卻都有些燙得他心跳難安。

  由著身體沉浮在包裹他的這團溫軟之中飄飄然然……

  單衣開閉攏合之間,姬旦越加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驀然間,他感到體內一股不清不楚的絞痛迅速地蔓延,禁不住淺淺呻吟出聲。

  這一回確是真實地感受姬發的懷抱,讓彼此炙熱的情慾之火燃遍全身,遠非初次的驚慌失措。

  演變得越來越劇烈的疼痛震撼住姬旦的心魂,身體剎那間破裂的錯覺令他心神俱鈍,但包著他的柔軟與溫暖卻越發強勁,直讓他胸口發沭,無法推卻那股伴隨而王的莫大痛楚。

  突然間熱了起來,身體如同著了火般,炙得姬旦幾乎無法呼吸。但他僅僅只是對著瞧不真切的姬發綻開唇角,酣然淺笑,讓純淨如昔的黑眸裡面退卻了不少痛苦。

  抱著他的確為姬發⼳?不僅是一個夢,一個幻象?

  姬旦不願探究,他覺得或許也只有夢幻才能給他如此愉悅的體會!哪怕是夾雜於其間的疼痛,也根本算不上什⼳。

  閉上眼,神魂飄飛,讓意識隨風而逝……

  意識飄遙著,擁著姬旦的模糊人影,似是離得更近……

  這一生,終是要走到盡頭吧?抑或是永遠掉人魔障之中?

  疲倦地閉上雙眼,任由身體顛簸搖晃著,姬旦最後一絲僅存的意識也漸漸地隨之遠去。

  或許——

  這輩子,姬發於他,終是水中月,鏡中花。

  夜半時分,姬旦終於在混沌中費力睜開眼,迎上一雙似已緊緊凝望他許久的炯炯大眼。

  「你?」

  抽然吸氣而起,腰下一直纏繞的鈍痛,卻讓姬旦再次跌進溫暖的懷中。

  「莫非,旦以為我們此刻同落黃泉?」坐在床邊的男人帶著微微的笑,溫柔地拂過姬旦微亂的鬢髮,「姬發將會在一個月後大斂下葬,自此世上再無周武王。我只是伴著旦終老的一名普通侍衛。」

  「你,好大的膽子。」姬旦立即悟了,他悠然盯著姬發,心中傷痛雖減,但惶惑卻慢慢地滋生。

  「沒辦法,這些年來你整個人瘦了一圈,終日裡神色鬱鬱極為不歡,我只能提前行動,否則我真怕現在睡在梓宮裡的人就是你。」姬發說著,眼裡閃出一抹濃濃的愧色,「我曾說過,至少這回我不能再負你!」

  那⼳對邑姜、對姬誦,對這個男人所應該負有的責任,對方就真的全然為了他而不顧了⼳?

  還有,他們這層有著「兄弟」外衣的阻隔,姬發也全然不顧了⼳?

  是什⼳讓姬發如此之快地做出此等駭世之舉?

  姬發深深地看著姬旦那雙深如幽潭的黑眸,仍如十六歲那時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歲月的風霜並未留有太過深刻的痕跡,但清腥秀麗的臉頰卻已印出讓人見之心驚的憔悴,彷彿只須稍加逼迫,姬旦便會真真正正碎於他眼前。

  種種這般,促使姬髮根本不能再猶豫,亦不能退縮,他便在兩名跟隨他數十載的死亡相助下,精心策劃借病而遁。

  他本想在事後再與姬旦聯絡,然而當他見著姬旦在他靈前幾乎全然崩潰,他就再也壓不住心慟,毫無預警地擁住了姬旦,再不容他們退卻。

  而事前,姬髮根本無法告訴姬旦,以他對姬旦的瞭解,他深知對方定然會竭力反對——哪怕這是姬旦渴求許久的唯一願望。

  因為,太過冒險;對姬旦來說,只怕是稍加危及姬發的事,他都絕不會允許發生。

  可是,他卻讓姬旦等得太久、太久……

  久得連姬發自己也無顏再甘於平靜。

  「誦兒有邑姜照料,朝事你亦會輔佐,我並不擔心。」姬發握住姬旦微溫的指尖,一定一句地說道:「我欠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這卻是實話,姬發與邑姜多年夫妻,卻是親厚多於情愛,姬誦出生之後他二人以禮相待,都似無法再度身心結合,而姬發也知此刻堅韌如邑姜,只怕已然不會像姬旦這般對他的「死」而感到如此傷痛。

  「所以這之後的事,你打算交予我來應付⼳?」姬旦說著。看見姬發眼中慚色越濃,莫名地,他心中的煩燥與惶惑竟然漸漸開解。

  「旦,對不住!」原諒我最後的自私吧!做出這個決定,亦只是希望你沒有心結、安然輔佐誦兒,並且能夠與你廝守終生而已。

  姬發由衷說著,攬過姬旦,讓這具柔軟的身子緩緩地靠在自己的懷中。

  也罷……什⼳時候,拒絕過你?姬旦垂眸,試探著拾手扣住姬發寬厚的後背。昨夜之事,並不是一場夢!

  姬發認命般輕聲長歎,感受姬發溫熱的氣息劃過耳垂——只需明白這一點,此生也便足矣!

  拂曉時分,姬髮帶著深深的歉疚與隱隱的期望,如幽靈般消失在王宮,將周主之死接踵帶來的內憂外患留給了姬旦。

  武王崩後,其幼子姬誦繼位,號成王。

  在這周代初立尚未穩固而成王年幼的時刻,姬旦以其非凡的才華與威望執政稱王,代天子處理朝廷要務,廣搜賢才,幾欲達廢寢忘食之步。

  成王誦於此期間極為配合姬旦攝政,竟然一反往昔倔強,對姬旦甚是敬重,這多少讓姬旦頗感欣慰。

  然而就在成王二年時,管叔姬鮮卻因妒忌姬旦卓越功績,而他自己則為姬旦之兄卻不能攝政,不平之下四處散佈謠言:周公將不利於成王。

  傳聞還言,姬旦不去他的封地魯國,卻讓其子伯禽代勞,其目的就是要留在朝中伺機篡奪大權。

  而被三叔監管中的武庚終等到這個機會,令侍其左右的崇應彪將此等言語四處散播,很快地便傳遍眾諸侯國,引來不少誹語。

  這一日,姬旦送走從魯國前來探望的伯禽,回到內室之時姬發早在屋中等候,桌前還布著幾碟精緻小菜,卻已發涼。

  「如今形勢如何?」姬發終日盔甲覆面掩去面目,唯有與姬旦獨處時才露出臉來。

  這些年裡,助他假死而遁的兩名死士皆染病身亡,他與姬旦二人竟將這天大的秘密成功地隱瞞下來。

  「將這些菜熱熱再食吧。」

  「武庚知道你封三哥他們將他圍而管之,就是為了監視他。因此,這些年來他相當安分,在三哥他們面前畢恭畢敬。

  「據聞武庚不時給三哥他們送去金銀珠寶和美女賄賂其心,時間一久,三哥自然便會覺得此人不錯,對其戒心漸失。」

  姬旦微搖首,坐於姬發身旁拿碗夾菜,一面輕聲歎道:「只怕如今三哥他們已將武庚看作知己良朋吧?」

  「以我看來,武庚那小子接下去便會聯絡殷商舊部,說動姬鮮那好大喜功的呆子發動叛亂吧?」

  姬發最為瞭解他每位兄弟的脾性,做出這等猜測,也早在姬旦意料之中。

  只是他亦知,姬鮮他們不過是垂涎姬旦這攝政之位罷了。對他忠誠如斯,除卻姬旦,這世上還有幾人?

  心裡思忖著,姬發忍不住伸臂握住姬旦的肩頭,輕輕地摩挲。

  「探子來報,武庚遣人去了佳夷,只是不知豐將是否會答應他們舉事?還有其它往日裡不大服從我朝的小國亦不容匆視。」姬旦揀著幾色素菜嚥下,發覺姬發似頗為不滿他這選擇,禁不住綻顏。

  「如此說來,情況似乎極為不妙?」姬發不容分說,舉筷將幾塊松肉放進姬旦碗中,皺眉道:「師尚父一直按兵不動,亦沒來信相問,恐怕他也相信你有不軌之意。」

  一時間,他對姜尚亦不禁有些埋怨,姬旦禮賢下士,為政務甚至到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的地步,他親眼見著心愛之人這般勞累,姬發未免好生心疼,不由得自責他一時衝動,將這副重擔全然壓在姬旦纖瘦的肩膀上。

  「好在奭弟總是站在我這一邊。」姬旦見著姬發神色,哪有不明白這男人的心意,他不禁輕笑,轉了話題。

  日前,他依著姬發遁身之法對外宣稱淳於纓病逝,而將終使姬奭與她永相廝守,只等他們那三子再略長年華,才將其身世俱實相告。

  「豐將那蠻子凶悍,若他引兵加入,你可要小心。」姬發此刻雖真正擁有姬旦,但回想前塵,終會對覬覦姬旦之人耿耿於懷。

  「多時不見,他畢竟顧著族人,又怎會將心力放在雜事之中?」姬旦笑道轉而輕哼:「不知是誰,當年竟將他所做的事推到人家頭上……」

  「老四!」

  姬發無可奈何,只得苦笑搖頭接受戀人的譏諷,畢竟當年確是他不對。

  兩人正說話間,宮內侍者傳旨,卻是成王誦宣姬旦即刻進覲,姬旦不及再與姬發說笑,只得起身趕赴王宮,留下姬發望著這幾色小菜愣愣發呆。

  來至成王行宮,姬旦突見列位王公重臣俱在,而成王姬誦則端坐王椅之中靜靜地看著他。

  原來周公不利於成王的言論已經傳進王宮裡,如今卻是這些滿足安逸的貴族前來向成王進言,他們皆懷疑姬旦執政的初哀。

  姬旦見著此處聚集之人臉上的神色,心中直是發冷。他還未說話,姬誦卻揮手斥退眾人,只留下姬旦獨自相陪。

  「成王,臣……」

  「不必多禮。」姬誦卻出聲阻止姬旦再行叩拜之禮,他親自走下王座,雙手扶著姬旦雙腕直視其眼,匆道:「其實叔父真正想做之事,便是遠離這塵俗是非吧?」

  姬旦微怔,抬頭看著直至他肩下的姬誦,驀然間,從此子目中讀出了久違的親厚之意。

  「我聽見的……父王病重叔父歸來時在太廟祈望的話,我全部知曉。」姬誦昂首迎上姬旦的凝視,平靜的容顏泛起波瀾,道:「叔父忠厚之心可表日月,侄兒好生感激。」

  所以姬誦這段日子以來卻是那般乖覺,再不於他面前任性而為?

  姬旦望著微感尷尬而移掌拉著他衣擺的姬誦,腦中浮現多年前他也是這般牽著姬發,跟隨那個男人的腳步,禁不住在眼裡浮現絲絲溫柔。只是姬誦自稱為侄,這還是他成年來第一次出現,直讓姬旦心裡禁不住生疑。

  姬誦定定地望著拿眼撫慰他的姬旦,自姬發離開之後,還是他第一回收到姬氏長輩如此愛憐疼惜的目光,恍然間胸中暖暖,好似親見其父一般。

  「可是,侄兒卻仍然那般對待叔父……」姬誦接著想到一事,不由得回過神來急步奔回座前,從桌上拿下一隻小盒。

  等姬誦再次回到姬旦面前,伸手打開檀香木盒時,姬旦看到裡面整齊放著一排潔淨指甲與一束光亮黑髮,他不由得吃了一驚,不自覺地望向姬誦。

  「成王,此物你從何得來?」姬旦不得不問,他原以為這盒物事已讓他好好收藏,卻不料如今讓姬誦拿在手裡。

  「叔父,兩個月前侄兒偶染奇症,如今痊癒,卻不知是因叔父剪下指甲與髮絲,祈求上蒼以身代侄受之。叔父對侄兒如此厚愛,小侄怎可還喚你為臣?」姬誦說著,飛身撲入姬旦懷裡,忍不住眼圈泛紅,到後來說話間竟微有啜泣之音。

  「然而,此盒卻是我令人探究叔父行蹤時發現的。」

  姬旦一怔,尚未轉過味來,姬誦卻已在他懷中羞愧地流出淚來,他只得伸手連連撫慰這半大孩子,同時心知姬誦之前終有疑他之心,所以表面恭順,實則暗地遣人四處搜他謀反罪狀。

  也就當他誠心為姬誦祈福,將這祈文與來自他身體的東西小心藏好之後,這小盒便被人送到姬誦眼前。

  姬旦心知,侄兒滿懷興奮地認為收集到他的罪狀而打開盒子,見其盒中之物時定然難過自責,再則尋思姬誦的個性,當真與姬發頗為相似,他心裡這般忖著也不再多有怪罪,只一笑置之。

  但姬旦跟著在心裡卻著實一緊,所幸姬發的下落尚未有人知曉,看來此後定然還要小心行事才好。

  「若小侄再疑心叔父,必遭天譴!」姬誦見著姬旦毫不介意待他溫柔如昔,心中止不住越發羞慚,舉止也更是對姬旦親密。

  「我近來常思卷阿風景,確實很想回去定居。」姬旦輕輕地環著姬誦歎道,他知這少年已不能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但他此刻卻不能一走了之。「如今危機四起,還不是臣離開成王的時候。」

  「叔父休要在誦兒面前自稱臣子!」姬誦央著,同時在姬旦懷裡仰起臉來,撒嬌似地蹭了蹭姬旦的臉頰。他覺得好生舒坦,就如幼時在父親的懷中一般。

  姬旦無法拒絕,只得含笑應了。

  「那叔父打算如何處置謠言之事?」姬誦此刻愧對姬旦之心尚厚,對他親近之意油然而生,隱隱將姬旦當作父親般看待,言行舉止間遂隨便起來。

  「成王……誦兒,容我三個月後先行離開吧,待得時機成熟,我定會回來澄清一切。」姬旦輕聲道,只見著姬誦忙不迭代地點頭,忍不住抬手撫了撫懷中少年的頭顱,送給他一抹淡然的微笑,立即換來對方欣喜的神色。

  「什⼳?姬誦居然在這時候決定將你貶出鎬京,迫你回捲阿定居?」   

  姬發聽著姬旦從宮裡帶回的消息,不由得勃然大怒,「那小兔崽子實在可惡!絲毫不知天高地厚!」

  「這一點卻與你極為相似。」姬旦舒舒服服地啜著姬發為他熱過的參湯,瞇著眼笑道。

  「旦!休得在此時再說玩笑話!」姬發有些急了,由後摟著姬旦的腰輕蹭抱怨。

  「誦兒天資聰慧,雖然年紀小小,卻已然明白我此刻離開國都的用意,你是他父卻不解,豈不讓人覺得好笑?」

  「算了,不與你鬥口,從小到大又有哪一回勝過你?」姬發洩勁,「可你為何決定三個月之後再啟程?」

  「邑姜與我先後修書師尚父,如今他老人家已信我忠誠之心。而我現已授他可任意調動兵符討伐全國叛軍之職,這樣就使師尚父沒有了顧慮。」

  姬旦淡然坦言:「不出三月,我料師尚父便足已準備充分,我們只等武庚他們前來,一併除了乾淨。」

  「老四,你近來越發心狠了。」姬發看著說著這話時神情自若的姬旦,撐不住笑言,換來姬旦瞪目一眼,頓覺有趣,也便掩下心中微微憂慮。

  同時姬發心知亦明白:姬旦留守國都,終會使武庚不敢輕舉妄動,而這三個月的時間也足已容姜尚排兵佈陣,構思萬全。

  「所以此三個月裡,正好趁機制定律法典樂,以固我朝。」姬旦歎道。

  姬發默然,他明白姬旦本就細想此事。日前他曾告知姬旦周地目前人口不足,民間百姓缺乏禮教,導致世風日下,婚俗混亂,這惡果便致使百姓生育之後,竟有血脈紊亂、嬰兒過多夭折,或有先天不足的現象發生。

  姬發看在眼裡甚是為此擔憂,所以姬旦就冥思解決之法,姬發當然懂得這不僅是姬旦心繫百姓,亦是希他舒展眉頭。

  他欠姬旦,何止用一個帝位相抵?

  姬發垂首,伸掌輕輕地摩挲姬旦臉頰,換來對方昂首對他一笑,兩人心間俱溫存柔軟,相擁而揉,自又好一番纏綿。

  翌日,姬旦規定天下同姓之人不可婚配,暫以解決周人血脈混亂之憂。

  此外,他還建立一整套禮樂制度,親自製禮教民,包括了貴族們衣食住行、喪葬婚嫁等一切行為規則。

  姬發冷眼旁觀,見姬旦就連大臣們什⼳等級、什⼳場合應用什⼳禮樂也做有嚴格的劃分,禁不住佩服他心思之密、構想之全,當真世所罕有。

  這一日晚間,姬發見姬旦這偏靜後院裡葫蘆生得好,不由得手癢,摘下幾枚進得姬旦房裡,卻見他愣愣出神。

  他許久未見得姬旦有著這般煩惱的模樣,禁不住詫異起來。

  「旦,你近日裡忙著整飭民風,就連飯也不好好吃上一口,怎⼳此刻又發起呆來?」

  「百姓不重禮教,我自應先培育他們此心,所以適宜從婚嫁做起。」

  「你想的東西,定然不錯。」姬發點頭奇道:「那你此時卻為何如此發愁?」

  「男女娶嫁成親,我初設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敦倫七步。今日朝堂之上,我又向誦兒示範前六步,他與百官都贊成推行。」姬旦挑眉說道:「但最後一步敦倫,便是新人依禮施行房事之意……」

  「你無法找人演試給百姓看吧?」姬發立即明白過來。

  「是,我也覺非常為難。」姬旦皺眉。

  「那就別管這步,跳過便是。」姬發笑道。

  「可是,誦兒相當好奇如何敦倫,私下裡問過我好幾回如何行房。」姬旦皺眉說完,卻聽到姬發在旁放聲哈哈大笑,不由得心中微惱。

  「好啦,那小子賊得很,怎會不知這男女之事?你不必理會他。」姬發摸摸下巴說著,順手將手中葫蘆瓢遞與姬旦。

  「你制定的規章理法,世人皆稱為周公之禮而盡相學之。這些已有成效,你也不必太過強求完美到每一個地方。要知道:在你辛勞之下,如今我朝禮樂相輔相成,早已到達軟化百姓的目的。」

  「但若不教導整套禮成,我終無法安心。」姬旦恍眼見著這一對對的葫蘆瓢,忽然間靈感頓生,他從中取出其中一對以此為喻。

  「敦夫婦之倫,就如這分開的瓢一般,新人於禮成後進入洞房身心合一。其儀式嘛,應是男子位在上方伏俯身體,而女子身處下方以仰臥之姿相迎。

  「如此這般,定能使陰陽和諧,而讓我周室百姓子孫緊衍,我明日可上請誦兒令百姓置其與婚儀之上,以善其禮。」

  「難為你竟從這東西上想出演試方法來。」姬發聞言歎道。

  他把玩這對葫蘆,看著這兩半一俯一仰,禁不住心中一動,回首對著姬旦吃吃而笑。

  而此時,姬發但見得眼前人因悟出演化之法而眸中越加清亮,整個人因喜悅而顯得尤其容光煥發,讓人見之心酥。

  姬發靜靜地看著,只覺心中暖暖,驀然間他雙目忽然一亮,突地上前擁住姬旦腰腹低聲喚道:「老四。」

  姬旦聽得姬發之前笑聲似不懷好意,這回兒又叫得頗為古怪,不禁側身轉頭疑惑地看向姬發。

  「你研究這些東西幹嘛?不如我們……」姬發呼吸亦不穩,他一舉攔腰抱起毫無防範的姬旦,咬著懷中人耳垂輕笑,「不如我們此刻便進屋,先行嘗試你所定下的這周公之禮吧!」

  低聲驚呼中,姬旦不由自主伸手攬住姬發的頸項。輕聲笑語與溫柔的喃息於垂下珠簾內傳出,繚繞屋脊,久久不散……

  三個月後,姬旦於朝堂上奏表請辭,稱病隱朝;成王御准,滿朝上下盡傳周公心懷叵測為王所棄。   

  然而不管傳言如何,姬旦此刻卻與姬發居於卷阿山間,撿這難得空閒遊戲於山水之間。

  姬旦令近身隨從全部駐於山腳,每日定下兩個時辰封山之期,不許任何人上山打擾。

  他這一舉自是為了掩飾姬發行蹤,而可與之安心休憩,選定時辰,亦不過念著這附近以山為生的百姓罷了。

  幸而姬旦在民間聲望極高,百姓在這兩個時辰裡俱自覺遵循,沒有私自攀登卷阿砍柴打獵。所以姬發二人這段時日,卻過得相當愜意。

  「波啦!」

  姬發浮出湖面時,手裡拎著一條猶自擺動的大魚,對著坐在岸邊拿手支著下巴望向他的姬旦揮手大笑。

  「今晚上咱便用它裹腹吧。」姬發躍到姬旦身邊,甩頭拋下這一臉的水珠,神情間極是興奮,這模樣倒似八歲孩童一般。

  姬旦拿過竹簍將魚放進裡去,一面細細打量開心之極的男人。練就一身武藝的兄長雖年過四旬卻仍然強健如昔、豪邁依舊,容貌就只與他三十多歲時相差無幾。

  尤其在這無憂無慮的卷阿山裡,這個男人更顯英姿勃發,時常會讓他不自覺地看得目不轉睛,禁不住尋思如今所見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旦?你傻啦?」姬發伸手在姬旦眼前晃晃,「我們快些回去將它剁成小塊,燒炒而食。」

  姬旦點點頭,便隨興沖沖的姬發,向他二人在山坳裡落腳的屋館走去。

  「時候快到了,待會百姓便會上山來,唉。」

  姬發興猶未足,走得幾步回頭看了看那湖,好生惋惜不能再留一陣,禁不住低聲抱怨起來:「弄得跟個不能見人似的。」

  「哦?」

  姬旦聽了這話也不發話,只淡淡地應了一字,沉默許久,跟著又問道:「很辛苦⼳?」

  姬發話出便已覺後侮,連忙上前牽住姬旦手掌搖搖,意味他並不介意這般生活。

  姬旦斜眼看著他,突然笑道:「好像父王在時,為強百姓之身,曾在岐山下渭河畔敦他們製作膳食。」

  「是啊,我還記得父王將這種肉丁做成之物稱作臊子。」姬發知姬旦有意轉開話題,便含笑應下去:「我幼時常吃這大肉澆湯麵,如今釣著這條魚兒,也怪它運氣不好。」

  「可那物並非用魚肉所做……」

  「只要是旦做的東西,皆是美味。」姬發嬉笑著捏了捏姬旦的手掌,突又似想到什⼳樂事般,竟撐不住噴然而笑。

  姬旦似惱非惱地瞪了姬發一眼。原來自他二人隱在此地之後,除卻山下侍衛偶爾送糧食到來,並無其餘下人相伴左右。所以,這下廚煎炒之事他二人也便親手操之。

  姬旦雖然文思敏捷,處理政務得心應手,但不似姬發年少時曾一時興起,向軍中大廚討教過膳食之法。

  所以,姬旦對烹飪卻是一竅不通,初時試做飯菜鬧出不少笑話,所切之菜非長即短、非粗即細,所煮之物非生即焦,只讓一邊操手相觀的姬發嬉笑不止。

  原來這等之事向來是姬發所辦,就連多年前姬旦受傷那回也不例外,所以姬旦從未上心研習。

  但這一回被姬發笑得狠了,姬旦才暗自在心中發誓,定要做出像樣的膳食來。

  他冷眼用心瞧著平日裡姬發的舉動,幾天下來卻也知道七、八分,如今總算能夠做出可下腹的食物,他才覺好受些。

  然而,姬旦這許久未現的好勝之態看在姬發眼裡,卻是說不出的難能可貴。

  每當姬旦那雙幽黑的眸子認真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任何習得廚藝的機會時,其淡雅面容中所透出的執著與拚命掩飾的神情,都讓姬發覺得好生可愛,恍然間,感到立於身邊的人仍是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一般。

  「加水的時候不要太多,即使是魚兒燉太久也不會鮮嫩;抽汁收干析出即可,要記得不停翻炒。」姬發強忍住笑意接著道:「湯味要酸、辣、香;這魚肉嘛,可要做到嫩、松、軟。」

  「晚上你自己做去!」姬旦狠狠地剮了忽然指點他廚技的姬發一眼,頗為有些賭氣地淡淡令道。

  「生氣啦?」姬發說話間兩人已跨入獨院裡,他方要纏著姬旦再言,山下卻蹄聲四起,一騎快速向這方位馳來。

  「定是三哥他們有所行動!」姬旦歎道,面上歡快之情稍斂讓姬發好生失落,然而卻無從阻止。

  因為來到卷阿之時,姬旦就對山下守軍吩咐,若然姬鮮那三叔一有異動,便即刻來報。所以此時他根本無法阻止快樂的消逝,只得黯然掩去面目,結束這短暫的舒寧時光。

  注二:梓宮,皇帝的棺木,以梓木做成。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6:02

第十七章

  果不出姬旦所料:姬鮮親自率軍,其餘二叔姬度與姬處附應之,三監聯合武庚事先前往東方各國,遊說可以聯絡到的諸侯發動了叛亂,回應國竟然多達十七個。

  一時間周室朝野震動,成王急召姬旦回宮,連夜將群臣齊眾大殿,共商對應之策。

  而姬旦所獻之計,當然是以武力平定叛亂。

  「東方夷人向來不甚安分,就算是殷紂也未能將統治實際涉及到那裡。所以如今他們回應三監叛亂,我們不如派人去安撫一下,維持現狀,可好?」

  姬旦方聽得群臣中有不少人執有這樣的意見,知道這些人根本不願開戰,亦頗為害怕姬鮮等人,只想用錢物換回安寧,不由得微微歎息。

  「今我大周方立,財力、物力、人力尚不充足,如果遠征恐怕會失敗。這勞民傷財,大是不妥!」另一名王室貴胄也跟著附言。

  「眾公此言差矣!殷商的貴族們剛剛恢復了一點力量,就想趁著我室內部混亂造反,以求重新奪回他們已經失掉的權位,妄圖再讓我大周成為他們的屬國。」姬旦聽得他們只是退縮不禁微怒,當下站於朝堂朗聲說道。

  「我絕不容忍先王打下的基業被他們奪走!」

  「周公這般憤慨所是為何?你不顧大伙相勸力主東征,只不過是想藉此來擴充你的兵力與領地罷了……」

  「放肆!」

  王座上的姬誦突然拍案厲聲喝斥,嚇得說話之人伏身於地,再不敢言。

  此乃少年成王首回動大怒,群臣除卻姬旦與姬奭盡皆寒顫惶恐。

  「寡人叔父,汝等膽敢妄自誹之?」姬誦沉下臉來,好一陣才勉強稍息怒意,轉而看向姬旦示意他說下去。

  「經這幾年對殷人的治理,我發覺他們其中有部分才能之上卻是忠於大周,願意以身相輔我王。」

  姬旦對著姬誦微一躬身,才接著開口再道:「我朝初立之前不過是小小邦國,全是靠上天庇佑與先王勇猛才得以興盛起來。我們所承乃是天命,怎可向叛亂小國低頭求和?」

  「確是如此!周公說得沒錯。」

  姬奭跟著接言道:「為了此次出征,我曾令史官占卜一卦。卜兆表明:三監叛亂意味上蒼給我們的恩澤,正是完成大統的絕佳時機。此乃神靈顯示的威嚴,誰都不能違抗。」

  「我們應順從天意!攻佔四方,揚威天下。」姬旦說著,對姬誦深深一拜。

  「但是叛軍來勢洶洶,若然周公與召公引軍出征,國都空虛,他們趁勢來襲如何是好?」

  想來想去便是擔憂這個。姬奭心道,臉上忍不住微露鄙夷之色。他正欲開口諷刺,但見著姬旦對他輕輕搖掌,只好硬生生忍住。

  姬奭年齡雖漸長,處理他封地的事務更是得心應手。

  近年來,姬奭使自己所管轄之地政通人和,他本人也極受百姓愛戴,只是他這火爆脾性卻未消退多少。如今姜尚不在身側,若非感恩姬旦費心撮合他與淳於纓之事,只怕他在這朝堂之中亦再無相服之人。

  「諸公放心,旦早與師尚父在信中商量好平叛之事,定當不會危及國都!」

  以姜尚這用兵如神之能,周室臣子才算完全放下心來,當即眾志成城,再無異議。

  「便依叔父所言。」姬誦聽得心血澎湃,當即下旨任命姬旦以天子身份東征,親領五萬大軍平叛。   

  與此同時,遠在齊國的姜尚收到姬旦出征消息之後當機立斷,發動齊地傾國人馬,迅速出兵平亂。

  他一方面派善戰的大將領精兵一萬,四處爭討平定了回應三叔叛亂的徐、奄等邦國;另一方面則親自率領兩萬精兵南下,協助姬旦平息武庚和東南十七國的叛亂。

  姬旦早已決定趁這次機會徹底征服東南叛邦,以使周室江山永固。

  這一日,姬旦所領的軍馬卻在征途中,路過楚國時停了下來。

  原來楚王也接到姬鮮等人邀兵舉事之信,姬旦早得探馬來報,知曉楚王正在猶豫,所以便決定親自前往楚地勸說。

  姬發放心不下,裝扮一番,掩去面目跟隨姬旦同往而去。他二人剛準備動身,前方先行軍卻傳來糧草被劫這一訊息。

  「怎⼳如此不慎?」姬旦皺眉。

  「將士們路行途中遭遇佳夷人奇特兵刀襲擊,他們在那物上面染上毒液,所以我軍用車輛……」

  「也罷,下去吧。」姬旦揮手:「傳令先行軍暫緩行程,待我回來再行定奪。」

  「好在你著令前行軍押解小部分錢糧先行,否則這回咱們可就不妙。」姬發陪著姬旦縱馬行於路間,隨口說道。

  「豐將會加入叛軍,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姬旦沉吟:「我遵守諾言派去教化佳夷之事辦得甚好,已使他們大半脫離貧困。按理豐將在這種時刻應該不會冒險作亂才是。」

  「他終是不服我先於他得到天下。」姬發搖首道:「我周取商而代之,大部分借助先祖之萌福,幾代積累,又逢遇上良相師尚父,如此機緣湊合之下才算功成。

  「那豐將雖是蠻族,卻甚有遠見、能力超凡,若非其出生,想來此刻成就不在我之下。」

  「想不到你竟會承認。」

  姬旦頗感驚訝,以前姬發對豐將深惡痛絕,言語間提到時亦不甚客氣,何曾有過這般坦然相承的時刻。

  「這是事實,我如何不認?」姬發說道,臉上突又露出憤憤之色,「所以我知那廝對你仍是懷有不軌心意,他定趁這個時機妄想從中牟利,以待……」

  「你年紀越長,就越發不正經!」

  姬旦板起臉來打斷姬發之語,這等時分姬發還有閒情思及此等之事,如何讓他不惱。

  「豐將之事早已過去多年,哪會再作多想?」

  「誰讓老四你並未改變半分?那小子定然與我一樣想法。」姬發認真說著卻不似玩笑,聽得姬旦不禁一怔。

  彈指之間,他二人已來到楚國王宮外面。姬旦拿出周室王族虎符,在王城兵衛帶領下進入楚王宮,姬發緊隨其後。

  他知姬旦半年前曾助楚王平定其國內亂,有重恩於對方,所以此時姬旦才未領兵前來,估計應是有把握說服楚王:但如今適逢戰亂,人心不古,他也頗為擔憂有何變數發生。

  他二人跟著那執戈兵士進入偏殿,早有伶俐美貌的宮女送上茶來,姬旦接過放於幾前,正欲開口相問楚王何在,卻只聽得宮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片急促腳步聲響,接著盔甲銅片碰撞之聲響亮,兵刀利器的影像晃動。

  姬發才道聲不妙,宮門即刻被撞開,數十名兵士搶進湧入,門外還立有層層人影,一時間殺氣環繞,氣氛緊張。

  「楚王何在?」

  姬旦微擰眉頭,起身喝問那為首之人。

  他雖不會武,但一雙眼睛卻極為冷靜迫人,那衛隊長被姬旦雙目一逼,竟然心中發悚,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這種時候還能夠鎮定自若,不愧為周公。」

  門外陪著楚王進來的人長聲笑道,卻是崇應彪,他雖開懷笑著,但眼神望向姬旦之時卻止不住地發狠。

  姬發攔在姬旦身前,他心知崇應彪惱恨周人殺他父親,如今他們定然凶多吉少。但無論事態演變如何,他都要盡全力以護姬旦周全。   

  「我道怎⼳這座宮殿一個守衛也沒有,卻原來楚王早有佈置。」姬旦不加理會崇應彪,只用眼睛直視臉有愧色的楚王,淡然開口。

  「你說得沒錯,姬旦經由楚國果然會來遊說楚王,否則我們可不會得如此良機。」

  崇應彪側目對門外說道。

  姬發望去,進來一人步履輕快,有力身形剽悍依舊,正是他剛才提到的豐將。

  真是冤家路窄!姬發心中嘀咕,不禁摸了摸掩住臉龐的薄銅盔甲,跟著提了提手中短刀。

  「殺!」

  崇應彪收斂臉上笑容之後,發出一字之令。

  包圍宮殿的軍士全乃楚人,他們聞言齊望楚王等其命令。楚王見著姬旦平靜如水,臉上頗顯猶豫:而崇應彪恐錯失此等良機,連忙從一名兵士手中奪過長矛,用力向姬旦投去。

  姬發大喝一聲,拔刀將那矛劈開,崇應彪再待執矛,不想豐將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聲道:「太子曾說過,此人由我處置。」

  「豐將,你少拿太子來壓我!」崇應彪怒道:「我知你與太子都欲活捉這小子,可留下他終是禍患。何況他數萬大軍於城外駐紮,不如盡早除了乾淨!」

  「我看你是想抗太子之命吧?」豐將不緩不急地說道:「你只不過是想報私仇罷了。」

  他說著,手下微一使勁,崇應彪便覺拿捏不穩掌中之物,登時又驚又怒。

  「你這蠻子胡說八道……」

  「兩位皆是為武庚太子辦事之人,何必相爭?」楚王卻在他二人快翻臉之際插進話來:「不如寡人先請周公與他的近身侍衛於屋內休歇,待二位商定妥當後,再行處置如何?」

  崇應彪眼見楚王持中立之勢,只得悻悻轉身離去。

  豐將這才轉看姬旦,對他深深地微笑,雖似帶著玩味,卻仍是那般森然。

  但他卻沒有對姬旦再言其它,只饒有興趣地在姬發身上打量一圈,眼裡頗有異色:畢竟能夠如此輕易打掉崇應彪所執之矛,可並非常人所能。

  楚王見狀,立即下令將姬旦二人押進一座清靜館舍,令人好生看守。

  姬發人得那屋,聽著門外腳步聲晃動,樑上亦有異響,心知楚王就連屋頂上也遣人把守,忍不住一把脫下面上盔甲,狠狠地砸在桌上。

  姬旦知他惱恨楚王負義,但事已至此,他也暫無他法。

  入夜的時候,楚王令人送來精緻小菜。

  姬發賭氣不食,卻是姬旦勸著他勉強吃了一陣,就在姬發放下竹筷之際,他突聽得屋內似有響動,連忙抓過頭盔覆於面上。

  與此同時,壁上暗門大開,楚王隻身一人從中邁出。

  「周公,恕罪!」楚王才一踏進屋便對著姬旦一躬到膝。

  「你這老兒……」

  姬發才恨聲說到半句,姬旦便已用凌厲目光將他後半句話打壓下去,一時間他悶悶不樂,好生不解楚王為何前來,而姬旦又為何不許他罵人?

  「楚王不必多禮。」

  姬旦上前扶起來人,但見他眼神頗為凌亂,當下輕言道:「我實未料楚王你也隨附武庚叛亂。」

  「寡人實在是逼不得已。」

  楚王深為歎息,將事情原本說出:原來豐將與崇應彪於幾日前,趁楚王之子授獵時將其擒獲,用楚國太子性命要脅楚王就範,楚王身不由得己,只得答應與武庚共同舉事造反。

  「寡人原本只負責協助他們將周公捉拿,但方纔見那崇應彪似欲置周公於死地,實在擔憂不止,所以此刻前來探望。」楚王苦笑,「這把守嚴密,亦是做給豐將等人相看而已。」

  「你若真內心有愧,那不如將我們放了?」姬發聽了,恨恨說道。難道這老頭的寶貝太子性命重要,他的老四就應該被對方出賣⼳?

  「楚王愛子心切,乃人之常情,如今你又冒險前來,旦豈會怪罪?」

  姬旦再次瞪了姬發一眼,轉臉溫和向楚王開口:「楚王前來,只怕不止是探望於我吧?」

  楚王汗顏,喃喃作態,終將話說明了。

  原來他實不願隨姬鮮等三叔叛變,但又顧著兒子性命不敢妄動,是以前來向姬旦討要兩全其美之策。

  「不知楚王這條秘道可通城外否?」姬旦笑而不答,突然轉了話題。

  「通順無比。」楚王應道。

  「如此甚好。」姬旦轉臉看向姬發,後者在姬旦眼神催促下,只得無奈地點頭。

  當即姬旦與楚王說定:先由他隨身之人從秘道出城,聯繫大軍兵分兩路,一面營救楚國太子,一面殲滅豐將等人隱於楚國境內的兵卒。

  楚王聽了大喜過望,連忙拜謝姬旦,領著姬發走向秘道。

  姬發雖知姬旦留下是為防崇應彪與豐將生疑,但他仍是極為不快。

  此時姬發隨著楚王從秘道裡出去,心裡卻止不住狠罵這個自私的老傢伙,若依他之意,便不願姬旦獨自待在這危險之地。但他亦知姬旦為人敦厚,顧忌楚王家人,定當不會答應他這個建議。

  所以姬發滿心焦慮,懷了姬旦的兵符快步穿行秘道間,只恨不能兩翼生出羽翅來飛到營地。

  姬旦待姬發消失之後,才坐回椅中。

  他亦知崇應彪早已對他懷有殺機,留在此處只怕不妥,但若此番能不動聲色,一舉清除崇應彪與豐將,卻是為他們東征打下一個漂亮的首仗:相信武庚這兩支人馬均折,這一路上亦無將可阻他與姜尚的軍隊會合。

  所以留在此處,卻足最佳之法。只是不知此次東征將歷行幾年?若然功成身返,還需幾年才可對姬誦完全放手,任其執政?

  此外便是,姬發這一去可順利、平安否?

  姬旦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忽覺眼前微暗,抬眼看著殿前紅燭已燃過半,他怔怔出神,不覺夜深。

  揉揉有些發疼的額角,姬旦不得不承認他已遠非當年那二十未到的少年,如今睡得晚了,身體卻有些吃不消。

  他移至床前彎身正欲鋪散被單,卻不料頸間一緊,似有繩索之物勒住他脖子狠命收束,而且這力道越來越重,好似恨不能立即將他勒斃一般。

  不消片刻,姬旦只覺眼前泛黑,就連氣也喘不過來了。

  他恍然間只聽到身後那行兇之人急促的呼氣聲越來越逼近,似乎打算親眼目睹他死亡那般。

  姬旦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套在他頸問的那根繩帶,但身體乏軟、手指無力,如何能撼動分毫?

  這幾下已讓他臉色灰敗,胸口憋悶,掙扎的力道終於漸小,手臂緩緩地垂下間,身子軟倒,眼前之物已模糊不可見,神志亦跟著遠去……

  陷入昏迷之前,突聽得「砰」的破門之聲,跟著脖子一輕,身體也不知被什⼳給撐住,他梢放心之下猛然間吸到久違的空氣,禁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可知跟隨姬旦的那名兵士已不見,想來定又是他使詐,若不殺他,我們必死無疑!」崇應彪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進姬旦耳裡,但他卻暫無法立即睜眼。

  因為身子失力太久,這猛然咳嗽之下,竟是讓胸口與喉部疼痛異常,使姬旦不自覺地蜷縮著身子以求抵擋這股痛苦。

  所以施救之人便自然地將姬旦固定在了他的懷裡,還順便拿手來回撫慰著姬旦的後背。

  過得一陣,姬旦雙目可以垂新視物之時,才知護住他的正是豐將,而滿臉怒容站在他面前的則是欲殺他的崇應彪。

  「我可不管這許多。」

  豐將冷然盯著崇應彪,森然開口:「姬旦只能由我處置,你若妄想加害於他,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太子不殺此人,終是賭上一口惡氣,想看到他這驕傲的神情全然崩潰的那一日!」

  崇應彪搖道:「你不殺他之心,我亦不必說,但日後可別後悔。」

  說著,他狠狠地瞪了姬旦一眼。

  崇應彪以特使身份唬過守衛,潛入此處就是打算勒殺姬旦,但終是忌諱豐將武藝了得,知道今日無法得手,只有恨恨離去。

  屋子裡只剩下豐將與姬旦,卻更是靜得可怕。

  「你不追問我部下突然失蹤之事?」姬旦平穩氣息之後,對著深深凝視他的豐將忍不住問道。

  他不得不問,因為在往昔裡,若這個男子察覺出不妥,便會立刻行動,將所有可能危害到他的東西全部扼殺。然而,此刻豐將卻絲毫不關心姬發的去向,這讓姬旦稍感意外。

  「我此次幫助武庚,也只是想試試……」

  豐將說到這裡,無所請地笑了笑,突然低首在姬旦耳邊說道:「有沒有想過在戰亂裡找到機會。」

  「機會?」

  「若我與武庚或崇應彪任中一人互換,你認為此刻建都立業的還會是姬發⼳?」

  姬旦沉默,良久方言:「若是不論你出身……以你之能,只怕此刻你與姬發二人可平擁天下!」

  「哈哈,你說的話可真好聽,是否中原人都是這般巧言善對?」豐將鬆開環住姬旦之臂,歎息道:「當我錯失兩次擁有你的機會,便知道你我終是無緣。」   

  姬旦垂眸,他實不知這⼳多年來他二人幾乎未曾碰面,豐將心裡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

  「所以我禁不住想,若上蒼還可以給我一次機會,我就想試試:若然失敗,也希望你看在今日我救你的分上,不要為難我族之人。」豐將直視姬旦雙眼,正色說道。

  姬旦淡然點頭,他亦知豐將早看出姬發失蹤是為何故,所以心裡已然明白此仗勝負已定,倘若任由崇應彪殺了自己,於他來說亦無好處。

  豐將深邃的眼神緊緊地在姬旦那兒繞上兩圈,忍不住搖頭歎息道:「你未變。」

  姬旦訝然,不知豐將此話何意。

  「絲毫未變。」

  豐將終於扯開嘴唇歡然而笑,那驕傲自信的神情,如同姬發懾人的王者風度一般奪姬旦垂眸,伸手摸了摸仍然有些發疼的頸項。這時他見到崇應彪去而復返,而對方雙目中亦略帶驚慌之色。

  「只怕今日還得借你之力脫出重圍。」

  豐將出手如風,扣住姬旦小臂,轉頭對崇應彪說道:「如今你知道我為何不許你殺他吧?」

  崇應彪不答,只得恨恨地盯了姬旦一眼。

  姬旦被他二人帶走之時側耳聽去:楚宮禁軍騷動,他便知姬發已然行動。

  豐將隨行有著數十人,一路急行前往武庚領地。

  途中姬旦聽崇應彪手下之人來報,才知姬發引軍救出被囚楚王之子,所以方才楚王準備擒殺他們。

  夜風襲來,不禁讓姬旦回想到多年前,他被豐將劫走而幾乎死於崇應彪伏兵之下的那一晚,他心中亦知,此刻的情形只怕比當初更為驚險。

  「出得這條山路,我們便換裝改道,繞路而行。」崇應彪說著,悻悻地瞟了姬旦一眼,意味他手下眾將休想將他救出。

  姬旦不予理會,回首看著豐將,雖然對方已將加入叛亂之意說明,但他心中仍覺奇怪,頗感不解。

  「莫非你認為佳夷所需要上繳給朝廷的賦稅過多?」姬旦下得馬來之時,突然張口詢問豐將。

  豐將一愣,隨即搖頭歎道:「果然什⼳也瞞不過你。我族雖在你派來的人指引下開墾荒地,獲得糧食,但吏官若如實按你所定錢糧上繳,只怕我會安分得多吧?」

  「你為何不來鎬京向我向言明一切,而行這偏險之著?」姬旦皺眉。

  「原因你自然知道,何需相問?」豐將淺笑。

  姬旦知曉此人甚是驕傲,寧死不會向人低頭求助,就連上次他遣人幫助佳夷,對方亦是用方點陣圖換來。

  「此時回頭,還來得及。」姬旦輕聲勸道,叛國之行罪不容恕,屆時他亦不會因豐將而破壞他親手定下的律法。

  「若這般能讓你日後偶爾念著我時並非一笑而過,也算值得!」豐將說著,望向姬旦的眼睛竟是炯亮非常。如今再次見到姬旦,他雖無掠奪之意,但心中暖暖卻是絲毫未變。

  然而豐將隨即垂下頭去,昂首之時,臉上竟浮現幾絲苦笑。

  這種笑容卻讓姬旦最為熟悉,多年前,姬發正是如此表情面對於他。

  姬旦沒有再開口說話,他當然明白豐將之意:就算這人有多⼳在意他,但在對方族人面前,豐將終會做出違心之舉——正如同多年前的姬發一樣。

  行走間,四野馬鳴聲起。

  崇應彪赫然發現,大批周軍手執火把截住各方路口,肅穆威武,軍容強盛,只待主將令下即便攻來。

  崇應彪急忙伸手抓向姬旦,豐將早有防備,拙住姬旦手臂一把將他扯了過去。

  姬發隱於眾兵之中,他知豐將武藝非凡,即便沒將刀架於姬旦頸間,要殺害姬旦卻是易如反掌,所以不敢妄動。

  所幸周軍副將跟隨姬旦已久,當年也曾隨行前去朝歌營救姬昌而認得豐將,便也沒有立即揮軍搶上。

  豐將示意崇應彪守住姬旦左翼方位,他則堵截右面,二人將姬旦困於其中,緩慢向前定去。

  周軍投鼠忌器,姬發無從解救,又惱又恨,一時間氣氛緊張之極。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6:06

第十八章

  當姬發無奈地望著這夥人劫著姬旦就快突圍之時,一直握住他手腕的豐將卻突地眉頭一皺,一口鮮血噴出,跟著他身子晃了晃,稍鬆對姬旦的鉗制。

  姬發看在眼裡,立刻舉弓射向豐將馬匹,跟著飛馳般縱馬突前,雙手狠命向著姬旦抓去。

  崇應彪哪容姬發得手?

  他眼見不妙,心知此番劫數難逃,不禁緊咬牙關摸出一柄銅殳,不顧對峙周兵是否引箭瞄準於他,只閉目用盡全身之力擲往姬旦背心。

  姬發馬身未到,只見那殳快插近姬旦後背,他大驚之下心神混亂,腦中一暈就快跌下馬來。

  但聽得「波」的一聲,銅殳沒入一人體內,崇應彪後心同時中得數箭,人在半空中卻已斷了氣。他不及看清所殺之人相貌,但落下地來時,眼角卻止不住浮現出幾絲得意之色。

  姬旦只覺一股溫熱液體緩緩地流於他肩膀上,一怔之間身上微沉,這才赫然發現攔在他身前替他擋下一擊的豐將,現正頹然倒壓於他身上。

  「為何救我?」

  姬旦不可置信見著眼前一切,在趕上的姬發相摟下扶住豐將搖晃的身子,將其安放於地。

  鋼殳插在豐將背部卻並非要害,姬旦看清之後,這才鬆下一口氣來。

  但豐將卻接連又吐出兩大口鮮血,姬旦記著之前他也有過這般情形,心中頓疑,「莫非你身染頑症?」

  「若非此症,我亦不會決定在有生之年再試一回。」豐將笑著,雪白的牙齒間竟是鮮紅,月色下見著好不嚇人,「可笑方纔我卻……」

  姬旦不語,他此刻大概猜測出豐將叛亂的真實用意,如今見著豐將雙目直直瞪視於自己,想到這人總算救過他數回,心裡也頗感淒涼。

  「記得你曾應我之事!」

  豐將終於收回投入在姬旦面容上的目光,他掙脫姬氏兄弟的扶助,用著最後之力長笑,費力翻身上馬,竟不將滿場周軍放在眼裡。

  副將拿眼請示姬旦,卻見他搖搖頭,也便令軍士們放下弓箭,讓出一條道來,給這位一路打馬止不住嘔血的佳夷人。

  「他終是不願在你面前顯弱半分!」姬發一面伸手緊緊地握著姬旦微涼的手掌,一面抬眼見到豐將的身影全然消失之後,才回首望著姬旦悵惘的神情輕輕歎息,這一次卻再沒流露不滿之意。

  除卻武庚這兩支專劫糧草的隊伍,姬旦行軍加快不少,終於和姜尚所領的人馬遙相呼應協同作戰,使軍威進一步大振。

  他們這兩軍隱隱形成椅角之勢,奮力剿滅東南一帶的叛匪。

  經過整整三年的艱苦征戰,姬旦終於徹底平復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叛亂,順利討平了三監,其戰爭規模遠遠大於武王伐紂。

  跟著姜尚將北逃的武庚誅殺,首犯管叔鮮在兵敗後,自覺愧對於先王與侄子姬誦,羞然自盡;姬旦便流放了罪過較輕的其餘兩位兄弟蔡叔與霍叔。

  次年二月蔡叔在極度的自責中病亡,姬旦知其子胡德行皆備,頗有才幹,和他父親大不一樣,便力阻朝中排斥此人之議,在行軍中休書成王提拔胡作魯國卿士,協助伯禽執政。

  此期間,胡把魯國治理得很好,姬旦便又把胡封到新蔡,終使周之屬地蔡國繁榮。

  經過這次戰爭,姬旦帶領下的周王朝才真正征服了關東,從而使成王在全國的統治得以鞏固。

  終於再次回到國都,遠遠看到成王親領百宮相迎之時,姬旦才在姬發憐惜的神色中,發覺自己早巳在兩鬢間添了些白髮,額上亦多出幾許密密皺紋。

  這⼳多年來,若非姜尚、姬奭從旁相助,以及姬發在陣中鼎力呵護,只怕自己早已喪於征伐之中。

  一念至此,姬旦亦覺前塵如夢。

  「叔父!你為何這般時分才回轉?讓誦兒好等。」立於城外相迎大軍的姬誦一見到姬旦便策馬奔來,到達姬旦身邊說道。

  他口中雖然抱怨,目中卻喜不自勝,高興之極。

  「成王見諒,微臣討平管蔡之後,趁勝向東方進軍,先後滅掉了奄國等眾多叛國五十多個,以保我王江山永固。是以微臣歸來遲許,懇請成王恕罪。」姬旦下得馬來,他不便乘騎立於天子面前。

  「叔父好生厲害!」成王剛剛讚道,突又臉露不快,「叔父怎⼳還在誦兒面前自稱臣下?」

  姬旦輕輕地一笑,並不作答。

  如今百宮皆在,他自是不能如同私下裡一般稱呼姬誦。

  所幸姬誦再無後話,只跳下馬,喜孜孜地拉著姬旦向城中走去,讓一邊隱匿的姬發暗自叫罵。他原想快些讓姬旦回府休歇,但如今見這情勢,只怕難以如願。

  果然,王夜半時分姬旦才滿瞼倦容而歸。

  「那小於怎⼳還是如此不更事?」姬發將姬旦擁人懷中,忍不住再次埋怨了一句。

  「那也是你生下的好兒子,你莫要再怪。」姬旦搖頭表示他不甚介意。

  「他又並非只有你這一位叔父!」姬發聽了仍是憤憤不平,「若想要人陪伴,不如早早給他尋門親事罷了。」

  「你這做父親的就如此關懷自己兒子?」姬旦笑道,突然臉色稍淡,「剛才慶宴之中,我向誦兒建議將國都遷至成周,然後請他在新都正式那日以天子身份冊封天下諸侯,而我便可放心趁機將政權交還於他。但是誦兒卻避而不答。」

  姬發拍拍姬旦後背,他知姬旦選這一時機亦是對姬誦最好,而遷都之諫更為合理。

  東都成周久積王者之氣,物產豐庶,加之姬旦近來年所制禮樂亦成,這雙管齊下之舉對姬誦甚是大好。

  但姬誦此刻卻似不願,如何不讓姬旦憂心。

  「小兔崽子不識好歹,如若是我,早給他一頓好打……」

  姬發說到半句匆又撐不住笑起來,就算此刻姬誦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伸手痛揍他的孩子。

  畢竟對於姬誦,姬發仍感愧疚萬分,但他的心已滿滿地給了姬旦,也只能不作他想。

  只是見到姬誦任性,心中難免焦急。

  「你別動怒,待我明日進宮勸他便是。」姬旦見姬發仍是當年那性情,在心底也暗自好笑。

  於此相擁一晚消卻疲累,姬旦再度進宮之時已是第二日下午。

  姬誦早令人在外相候,下旨若是姬旦來見,不用通傳,即刻帶人便是。

  而姬旦進入姬誦書房時,發現桌面上擺著一隻小小青玉瓷盆,盆口處還用一卷攤開的薄薄竹簡相蓋。

  他見得姬誦見到他時,神色雖然歡喜卻微有不安之色,頓時心中一動,幾步上前掀起竹簡。

  姬誦不及阻止,止不住低低地驚叫一聲,兩隻肥大的黑色蟋蟀隨著被拋開的竹簡躍起,幾下就跳得不見。

  「成王,這是什⼳?」姬旦沉下臉來,直盯著姬誦好似尷尬的臉龐質問。

  「叔父,侄兒不過打發一下閒暇時日罷了。」

  姬誦嚅嚅而言,說話間拿眼偷偷觀察姬旦臉色,似見叔父並未怪罪之意,才又輕快地開口言道:「何況如今天下太平,誦兒不過稍事玩樂,叔父亦不必太過在意吧?」

  姬旦看著姬誦這般淡淡神色,竟是毫不將堆放書案兩旁的奏章放在心上,袖中還露出一截綠色草根,這般失儀,哪裡有半分頤指天下的氣勢?

  跟著想到姬發先前與他這幾年來東征西奪,姬誦卻如此不惜父輩們打下的江山,這心裡氣苦,神色越是嚴厲。

  姬誦卻不捉斗蟲之事,只嬉笑著來到姬旦面前,開口說道:「誦兒正等著叔父前來商討諸將封賞之事……」

  姬旦直視姬誦,看著少年天真鬆懈的神色,禁不住失望。

  姬誦雖表面滿不在乎,實則仔細瞧著姬旦面容,但見叔父如此神態,他的眼中反而露出稍許欣慰。

  「成五若親掌執政,定要懂得勤勞辛苦的好處,不能一味貪圖享受,如此愛護百姓,勵精圖治,才能長久享有王道天命。」姬旦卻在這時深深地盯著姬誦一氣閉目說完,然後對姬誦奉出手中早刻好的簡書。

  「此篇《無逸》是臣寫來獻於成王,希望大王遷都後親自處理政事之時須謹慎仔細,更要禮賢下七,多多關心民間疾苦;同時懇請大王多施恩澤於百姓,以治理好我大周。」

  「叔父之意,可是歸政於我,而永不再插手朝政之事?」

  姬誦原本不甚在意,但聽姬旦話到此處不禁焦急起來,「誦兒少不更事,若有過失叔父但責就是,懇請叔父萬不可捨誦兒離去。」

  「今天子成人理當親自執政,否則百官猜測,民心散落,對我周室大為不利。」姬旦搖頭,「臣終是不能在成王身邊,一直代為插事朝政要務。」

  「誰說不能?我說可以便可以!」

  姬誦在姬旦面前從不稱寡人,這番激動之下顯出的神情,更是與姬發少年的任性頗為相似,好在姬誦原本性情較像他生母,所以沉默一會之後又再度平息下來。

  姬旦雖然沒料到姬誦會如此反對,但他此次前來便是請辭,就在剛才他忍不住目露失望之色,而姬誦反顯輕微興奮之色時,他才赫然猜出姬誦定是故作懈怠,以希望自己留下。

  「叔父三年在外征討,跟著兩年剿滅餘下叛亂小國,同時制禮成樂,助我國力大增。

  侄兒尚未好好侍奉叔父以盡天倫,叔父便要離開此處,讓侄兒如何是好?」

  姬誦上前拉著姬旦袖角央求。

  「我以為只要叔父認為誦兒一日不足以接替天下,便不會離開誦兒身邊。是以剛才那般作為,也不過是有意求得叔父留下!」

  「誦兒如今已十九歲,過得半年就年滿二十了吧?」

  姬旦聽了,這才緩下臉來輕輕歎息,亦改了對眼前少年的稱呼,如今才感慨眼前少年身形已遠超於他,歲月當真迫人。

  「這個時候,以誦兒之才也應足以君臨天下。」見姬誦點頭,姬旦才笑著又道。

  他深知姬誦聰慧無比、行事本是極有分寸,方才亦險些被對方唬弄,此刻靜下心來亦不為其所動。

  「我已年近半百,實沒有什⼳地方可再助於你。朝中諸位大臣皆是賢良,他們定會全力相輔我周室。」

  「可是,他們之中沒有一位如同叔父這般大公無私,全然不計個人榮辱只為侄兒著想:他們也沒有叔父的遠見與膽識,更加沒有你這般識人慧眼……」

  「師尚父與召公皆在朝中,他們的才能遠勝於旦,加之以誦兒的仁善動逸,日後誦兒在賢臣輔佐之下,定會成為一位有為國君。」

  姬旦說完,深深地對著依依不捨的姬誦鞠得一躬,如今他只覺肩上重擔已卸,當下心中舒暢,不禁想著與姬發可以功成身退,無憂無慮游於卷阿山中。

  「叔父,你當真不能改變心意⼳?」

  姬誦突然開口,神色間少了幾許親厚,卻添了幾分異色,但他仍是緩緩地堅定垂首詢問:「叔父助我父王滅商、出師東征、拱衛王室,更兼制律典樂,可謂勞苦功高,只不知叔父尚有何願望,欲讓小侄可為你達成?」

  姬誦在這裡雖然強笑,但清秀的臉上儘是淡淡的慌亂與神傷,看得姬旦心中微憐。

  「若成王有心,待臣遁去之後將臣葬於成周的地方,亦表微臣不離成王左右,此生也足矣。」姬旦側首稍加思索便恭聲說道,此乃向君王請奏,他自然便又換回之前對姬誦的稱呼。

  「寡人明白了。」

  姬誦聞言,終於在姬旦面前自稱為王,他臉色蒼白頹然坐於王位中,眼睜睜看著姬旦轉身離去,那修長的背影卻仍是帶著他所熟悉的雲淡風輕之意,這心中不禁好一陣絞痛。

  姬旦出宮回到府來心情尤佳,不論姬發如何相逗就是不言,弄得姬發好生心癢,卻也無可奈何。

  不久之後,成王下旨舉朝遷至東都,姬旦終在大典上將王權正式交回姬誦手中。成王大宴百宮那晚,姬旦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告退,跟著稱病數日不朝。

  當姬旦這一日回到府邸斥退下人,收拿細軟坐上馬車之時,姬發才悟了遷都前那一晚姬旦為何那般高興——

  此刻天下大定,四海歸心,姬旦終到了可對政務撤手不管的地步,而姬誦所答應的將姬旦百年之後葬於成周地內,當然是應允了姬旦所提之請,以衣冠塚代為葬之。

  「如此甚好,想我那墓地之中不也是一副空棺罷了。」

  姬發笑道,一面揮鞭趕車,一面用另一隻手掌握著姬旦手腕,續道:「只是如今旦位列諸公之首,師尚父亦且聽你所令,加之你又是天子叔父,卻抽身而去,你可真捨得?」

  「又傻了不是?」姬旦輕輕地責怪,匆又跟笑道:「你怎⼳不想想當年那拋棄天下王土之人?」

  姬發聽到這話,收手摸摸腦袋,也忍不住長笑出聲。

  然而就在馬車行至數里之後,姬發突覺不遠處燈火通明,凝神看去卻是姬誦率兵守於城門之口,寒衣霜馬,不知等候他這輛馬車已多久?

  姬發只得停下馬來縮進車內,他不能在人前露面,但臨行前與親生兒子見上一面,雖是隔著車簾他亦覺無憾。

  姬旦掀簾走下車來,怔怔看著縱馬緩緩向他移來的姬誦,半晌說不出話來。此刻光景他亦只得靜觀其變,泰然處之。

  「這般晚了,叔父亦有心情外出賞月,可要寡人相陪?」姬誦口中說著,翻身下馬,凝望負手而立的姬旦卻似再發不出一語,與日間在諸人面前所現的王者氣度全然判若兩人。

  「有何不可?」姬旦淡然笑問。

  姬誦突然長長歎息,再次看向姬旦眼中堅持,艱難說道:「幼年時寡人有一段時間疏遠叔父,如今想來,萬望叔父莫要介意。」

  姬旦搖頭,意味他從不曾放於心間。

  「只是寡人當時並不知曉這般任性之舉所為何故,初以為那番舉動,只是對叔父與我母妃之間的無稽謠言而動怒。」姬誦坦誠款款而言灑脫自如,終有天子威儀,讓姬旦頗感欣慰。

  「但是,如今寡人才知這箇中原因,與叔父終要棄我而去的理由。」姬誦話盡此處,見著姬旦不過略略挑眉毛而臉上卻沒有異色,心中也不禁暗服。

  姬旦看著立於他眼前這雙十年華的少年天子,正於心中思索應對之法,卻見姬誦似回過神來,退卻臉上猶豫森嚴之色,斥責左右,突地對著馬車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八個響頭。

  姬旦不料姬誦如此,心中方正一凜,卻見少年轉過身來,對著他同樣恭恭敬敬叩首八回;跟著姬誦起身,蹬鞍上馬揚鞭狂奔而去,竟似下定決心不再回頭,生恐會改了王意一般決然。

  「那小子此舉卻是為何?」

  車內的姬發不待外面侍衛撤離之聲全然消逝就掀簾而出,愣愣地望著姬誦模糊背影,半響說不出下句話來。

  「誦兒的確比你更加適合為王。」姬旦歎息著,不答姬發問話,卻悠然啟唇轉了話題。

  姬誦既然會尋到自己私下替他祈福的錦盒,當然也會在以後得知姬發的下落,然而姬誦卻一直隱忍未發,只等著自己為年幼不更事的他守住這大好江山,然而最終姬誦卻放過他們,未取他二人性命,看來其胸懷則更勝以前。

  「旦!你這般說話卻是何意?」

  姬發假意動怒,但見著涼風刮過時姬旦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縮,便大步踏前,將這注定伴他終生之人緊緊地擁人懷中。

  「你們父子,當真好生相像!」姬旦輕輕地說著,著力將此等事務從腦中驅出。

  「哪會?那小子容貌明明酷似他娘!」姬發嘟囔著抵回一句,臂間用力擁得姬旦更是牢了。

  「你我皆是年近半百之人,怎⼳還是如此孩童心性?」姬旦拿肘推趕身後摟著他的姬發,催促身後人上得馬車,笑曰:「當心有人認出你來。」

  「快些離去便是。」

  姬發重新坐於車頭,輕揮手中長鞭朗聲道:「我們這般模樣,只怕出得東都就再無人相識吧?」

  確是如此,姬旦在心裡暗自點頭;依身靠在車窗轅欄之時,不禁開始懷念卷阿那片山林中明媚的風光。

  於此時刻——他終於,全然舒展了眉頭。

  翌日,成王在朝殿上宣稱周公病逝,並以最為隆重的天子之禮將其厚葬於畢原——

  即文王陵與武王陵所在之地,以示成王不能將周公視為其臣待之;而成王姬誦在姬旦長年的教導之下,遵循其所定的律法典樂,終成一代仁君。

  斜陽下,一輛由翠騎白駒拉著的簡陋馬車,慢慢地飄搖在山石路間。木輪吱嘎聲清脆作響,合著蒼翠的樹葉,緩緩地馳人卷阿迎面而來的微風之中——

  快到了吧?他們最終的歸宿之地。

  姬旦放下捲簾輕聲歎息,他回首望向姬髮鬢角的白霜,在唇邊揚起一抹恬靜如昔的微笑。

(全文完結)

[ 本帖最後由 qoomnly 於 2009-11-19 16:09 編輯 ]
作者: qoomnly    時間: 2009-11-19 16:10

後記

  後記時間,抓頭苦想^^

  對於後記、文案或評論這樣的東東,我一直都覺得比正文還難寫,臉紅!

  當初寫《卷阿》一文,我參加了鮮網的歷史耽美同人徵文,可惜剛剛經歷了一個月,我就面臨第二次失業。為現實所逼,我在徵文的第二月不得不忍痛退出。

  當時心裡挺鬱悶的,因為《卷阿》這篇文中的主人公定我一直很想描寫的人物;而且一向超懶的我,為了此文去網上查了不少資料,若就這樣寫了一半丟下,我真的覺得非常遺假。

  所以《卷阿》現在能與大家見面,我真的很感謝鼓勵我寫完的編輯。她為此文給出很多建議,才讓我能夠盡力修到最好。有時想想她那認真負責的態度,我都不覺汗顏自己總是認為過得去就好的懶惰心理,笑。

  《卷阿》中的主人公姬旦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物,只是當時我還非常「純情」,根本沒有多想有關姬旦的曖昧事件。

  只是看到姬旦盡心盡力替武王守住初定的江山、頂住浪潮般的流言為武王之子成王平叛,甚至為朝事嘔心瀝血,還提拔了不少賢能之士以保周室江山;我不禁感歎他為什⼳會對武士這樣好?明明姬旦有機會奪下大好江山,然而他卻並沒有那樣做。

  在姬旦的身上,我並沒有感受到愚忠,只是非常敬佩他的能力與忠誠,當然他的才情與人品也讓我深為折服。

  不過幼時看過迄段歷史故事,我就沒有細想了,直到多年以後當我變成一匹同人狼的時候,再次回味周公旦的故事——大笑,我就完全不能自拔了!

  對於耽美同人,我一向比較喜歡熱血衝動的小攻與冷靜有才智的小受,所以《卷阿》裡的姬發和姬旦,就正好滿足了我的惡趣味^O^

  關於此文的書名,歎,也曾讓我頭痛了許久。

  後來我查到《詩經》中提到卷阿這個地方,「鳳鳴歧山」的典故便發生在古卷阿北的鳳凰山上。武士之子周成王曾率眾出遊,這一代便是周貴族消這的地方。

  所以我便大膽猜想姬發與姬旦幼年時,說不定也曾時常在這一帶的山中遊玩;再則,我也希望這裡優美的風光可以伴隨他們二人直到最後一刻(雖然史上他們並不走這樣的結局)。因而當我查到這些資料的時候,就定下了本文的書名。其實,這樣的決定也是因為某人花癡發作啦,呵呵。

  再來說說武王這位英雄人物,我認為他既然可以登上王位,那⼳其英武的外表下,定然也懷有相應的謀略。儘管他不比姜尚或姬旦這樣的智者,但是能驅使這些賢臣,證明武士不僅擅於利用先祖積累的基業,而且他也應是深精帝王之術。

  因此,我設定義裡的姬發還是擅上心計的,他對姬旦的算計也是頗多無奈之舉吧。

  畢竟,到文中下半部他為姬旦,最終還定放棄了帝位,也可以補償啦。

  最後抹淚厚著臉皮想對大家說的是,如果朋友們看到此文中與歷史相背的地方,請多多諒解。

  因為歷史書中記載的也不是很全面——例如武王去世的年齡,史上記載就有三種情況,並沒有武王崩殂的具體日期,就算查到幾處也都是相撞的。我為了文章後半部的行文及情節即的順利展開,就選擇了武王最為年輕的去世年齡。

  (相信大家也沒有興趣看兩位白髮老公公的愛情故事吧?抱頭,飛遁。)

  再加上因本文所涉及的年代太過久遠,史書上除了記載一些比較重大的戰役,其餘很多歷史人物在家族中的排行、年齡、出生及死亡日期都沒有詳細記載。儘管我翻看了很多書籍,也在網上查找了不少資料,但還定非常擔心難免有錯漏的地方。

  所以在這裡,我懇請與我同樣喜歡歷史同人的朋友們,若發現本文的失誤之處,請別見怪!深深鞠躬!我這個懶人真的己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啊,淚咽!

  同人衍生創作貴在愛心與堅持,在將來的日子裡,我會更加努力去嘗試不同類型的文風。

  在此,我真誠地威謝大家對《卷阿》的支持,讓我們共同度過這個愉快的夏天吧^^

  ——爆琦


-完-
作者: kaya0818    時間: 2009-11-19 16:20

QOO辛苦了(遞下午茶)

這篇我已經收藏起來啦
留著有空慢慢看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11-19 16:23

爆琦的文一向不錯~
而且今次背景是商朝......
作者: bubusun    時間: 2009-11-19 19:32

心之所鍾比權力更重時,有什麼不可以放下!
作者: 影幻    時間: 2009-11-21 11:29

這篇文非常有歷史的味道.......

寫得很好 喔

查資料應該很費功夫吧
作者: ling01    時間: 2009-11-21 23:19

故事很好看,感人。
作者: 簡小豬    時間: 2009-11-23 23:25

想睡覺了
看了一點點
但是有點看不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睡覺的關係
所以腦袋有點空~
作者: cd23518    時間: 2009-11-25 16:27     標題: 回應 qoomnly 第 20 篇文章

好難得看到這種歷史故事..
但是作者寫的真好

作者: 練雨    時間: 2009-11-25 22:27

好累~可是兩人的一生超精采~~
而兩人最後將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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