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標題: [現代都市] 甘之如飴 BY:大爺嘎意 [打印本頁]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5:51     標題: 甘之如飴 BY:大爺嘎意

唐秋是不喜歡自己二哥唐淮的。
那個笑容虛假的哥哥,讓他只想踩著對方往上走。
可當他走到高處之後,將他拉下来的,正是那個哥哥。   

卸下溫和面具的唐淮,極其可恨。
“我可以把你從唐門少主的位置上拉下来,同樣也可以把你再送上去。這一切,但看你怎麼做。”
“弟弟?我從来就不只把你當弟弟而已。”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5:52

第一章



  蜀都靈秀。

  道兩旁艷色芙蓉一路開了去。

  『四十里為錦繡』這樣的讚譽,半點不假。

  「你是唐家的孩子,從今天起,就改名叫唐秋吧。」

  見多了唐家堡外的花紅柳綠宴浮橋,乍然見到烏漆銅釘透了森寒氣的唐家堡大門,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小孩怯了場,在門前站了大半晌,就是不肯進去。

  領他來的人是個中年男子,面相極俊,飛眉鳳目,氣韻不凡,一身素雅霜色單袍,硬生生讓他穿出股與眾不同的風流氣度。

  只是,這人眉目生得雖好,性子卻是極差。

  見小孩愣在門前不敢進去,他也不相勸,竟是伸手提了小孩的領子,直接提進門去。

  「唐家的骨血,怎麼能這麼沒用!」

  言語中已帶苛責。

  領子突然被攥住,小孩臉被勒得通紅,連帶著雙眼也浮了霧氣,再聽這人言語,更不敢亂動,只得細聲辯道,「我沒有……你放我下來自己走。」

  頸後一鬆,雙腳已落了地。

  那抹素淨霜色先從旁過去。

  「記住,要叫父親。」

  小孩子揉揉脖子,不敢磨蹭,趕緊跟上去。

  一路隨那人去到祠堂。

  烏沉厚重的木門一推開,偌大的祠堂,分兩排坐了不少人,一眼掃去,儘是些生疏面孔。

  小孩子不自覺又縮了下。

  但這次卻沒遲疑,抬腳跟了進去。

  「唐雲笙,這就是你兒子嗎?」

  堂上正中坐著的一個乾瘦老者率先發了話。

  帶小孩進來那人點了點頭,簡短應了句:「正是。」

  那乾瘦老者瞇起眼,細細打量那孩子。

  七八歲的年紀,較同齡的孩子,身形稍嫌單薄。在眾人的打量下,小孩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他身上惟一還顯活絡的,便是那雙靈透的眼,怯生生看著眾人,間或眨兩下,跟受驚的小鹿似的。

  那長老與堂上其餘人對視一眼,交換個眼色,再轉回頭來,對著唐雲笙搖了搖頭道,「這孩子模樣倒還精明,可性子太弱了些。不過他即然是你唐雲笙的兒子,也總不至於太差,以後多調教調教便是。現在先讓他過來見見祖先吧。」

  唐雲笙臉上一點陰霾色彩過,但轉瞬即逝,面上再無異樣痕跡。他伸手將小孩拉過來,指了祠堂森森靈位下一個黃色蒲團,沉聲道:「唐秋,跪下給列祖列宗磕頭。」

  小孩依言跪下,幾個重重的響頭磕下去,額頭生生的疼,心裡卻儘是忐忑。

  他不過是個才八歲的孩子。

  無父無母,自小跟著個師塾裡的老先生過日子,平日所見所結交的,也都是尋常的市井人家。老先生無兒無女,便拿他當親孫子一般看待,祖孫二人日子過得清貧,卻也安適。

  可前些日子裡,老先生得了重病,臥床數日不起,他正愁得沒辦法,家裡卻突然來了個貴氣男子。素白錦袍墨色皂靴,眉眼好看得不似塵世人,他往屋裡一站,襯著低矮的門泛黃的窗格紙,給人的唯一感覺,就是格格不入。

  來這人,恰恰是唐雲笙。

  唐雲笙兩副藥醫好老先生後,便告訴唐秋他們,說自己是唐秋的父親,眼下來要帶兒子回去。

  老先生雖不捨得,可看唐雲笙也不似會說假話的人。且他又將唐秋生辰八字說得清楚,甚至連唐秋肩上一處胎記的顏色形狀,他也說得絲毫不差。

  由不得唐秋他們不相信。

  人家父子相認,老先生再不好阻攔,也不願意唐秋跟著自己受苦,便咬咬牙任唐雲笙帶了唐秋離開。

  唐秋自小沒有爹娘,突然多出個爹來,說實話,小孩子心裡還是挺開心的。可等他同唐雲笙一路回唐門,相處的日子久了,小孩心裡最初那股高興勁反倒漸漸消減了。

  這個爹……對他,未免太冷淡了些。那態度,根本說不上喜歡,一點不像親生爹娘對兒子該有的態度。可要說討厭,那就更沒有理由了。要是討厭,何必把他領回家?

  全然摸不著頭腦。

  只能裝著滿心疑問跟唐雲笙回家。

  好歹……家裡應當還有個娘。

  唐秋磕完頭,祠堂上一眾人也沒有別的言語,為首那老者揮揮手,唐雲笙會意,便將唐秋帶了出去。

  出了祠堂,氣氛不再那麼沉悶。

  唐秋看著前面那抹霜白越離越遠,終忍不住低喚了聲,「父親。」

  唐雲笙停住腳,回過頭來,淡淡瞥一眼唐秋,看見他那怯弱模樣便皺了下眉。

  「又有什麼事?」

  小孩將心裡憋了很久的問題問出口,「我娘呢?」

  唐雲笙面色微動,再度轉過身去,冷冷道:「你沒有娘,只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現在我帶你去見他們。」

  唐秋被他冷淡的態度一刺,不敢再問,低頭看了看腳尖,胡亂蹬著地。等他抬眼起來再看,唐雲笙已經走得快不見影了,心裡一慌,忙一陣小跑跟了上去。

  這個父親,還有這個家……

  太奇怪了。

  唐家堡佔地百頃,府邸屋牆高聳,出了祠堂再往唐雲笙所住的地方走,竟走了小半個時辰。

  這點路程,對唐雲笙來說並不算什麼。可對唐秋這個才八歲的孩子來說,就顯得太遠了些。尤其是在他已趕了大半日路的情況下。

  但唐雲笙根本沒有顧及。

  等走到的時候,唐秋一張小臉已累得通紅,額頭上鼻尖上滿滿是汗,兩條腿更跟灌了鉛似的,抬都抬不起來。

  見唐雲笙回來,府中的老管家先一步迎出來,見到唐秋時愣了愣,繼而問道:「這就是小公子?」

  唐雲笙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淡淡丟下句話,「是,你帶他去見公子小姐吧。」說完話,轉身便已不見。

  老管家搓搓手,看著唐秋汗淋淋的樣子,笑得極和善,「小公子,我先帶你去洗洗,換身衣服再去見公子和小姐,可好?」

  自入唐家堡以來,這個老管家是對唐秋態度最和善的一個,唐秋終是小孩子,這會只覺鼻子一酸,連連點了幾下頭,細聲道:「好,謝謝你。」

  老管家聽到謝字愣了下,之後益發笑得親切,「哪敢……小公子跟我來吧。」

  六月裡正值芙蓉花季,蜀都處處可見艷紅粉白。

  但這些艷麗,只止於唐家堡大門之外。

  入了唐家堡,四周花木雖多,可大多都是唐秋所不認識的。莫說叫出名字來,平日裡,他就連見都見得少。

  等到了唐雲笙府上,唐秋能叫出名來的花木就更少了。

  老管家一路領著他去內院,過浮橋的時候,橋兩側不知名的緋色花朵開迷了眼,唐秋伸手想去碰,卻被老管家先一步拉住手。

  「小公子,府裡的花草可不能隨意亂動。大多都是大小姐種的,隨意碰了……」

  「她會不高興對吧?」

  唐秋悻悻收回手,看著那些緋色花朵,臉上閃過些失落情緒。

  老管家將這孩子的神態看入眼,心有不忍,便笑了安慰他道:「不是,只是唐門裡人人擅毒,這些花木大多帶了毒性,我是怕小公子你胡亂碰了中毒。」

  「哦。」唐秋低低應了聲,心裡卻是不全信的。「我知道了,麻煩你帶我去見哥哥姐姐吧。」

  「是是是,咱們這就去……」

  老管家話說了一半,卻突然被打算來。

  「平伯,這就是父親領回來的人?!」

  女聲嬌俏,唐秋不禁抬眼去看,只見浮橋一端站了個紅衣少女,足登鹿皮小靴腰圍錦帶,說話的時候下巴微微抬起,艷麗的眉眼襯著身後大片大片的緋色花朵,帶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傲慢。但這種傲慢在這個少女身上並不顯突兀,相反……她的驕傲,像是與生俱來的,與她整個人融為一體。

  聽她喚唐雲笙父親,唐秋心中猜測,這紅衣少女恐怕就是他的姐姐。

  但有唐雲笙的冷淡在前,唐秋一時間也不敢同這少女親近,只怯生生看了她幾眼,『姐姐』兩個字在嘴邊打了幾個轉,卻始終不敢叫出口。

  最後卻是那少女看了他一陣,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與他平視。待看盡唐秋清透眼底的膽怯之後,她展顏一笑,拉起唐秋的手,將一粒碧色糖果放在唐秋手心。

  「我是唐夢,你應當叫我一聲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碧色糖果在唐秋雪白的手心中躺著,顯得晶瑩剔透,很是可人。

  唐秋心裡一暖,張口甜絲絲喚了句,「姐姐,父親說我叫唐秋。」

  唐夢站起身來,拍拍他的頭,笑道:「糖果就算見面禮,姐姐請你吃的。」復又對那老管家道:「父親還要讓他去見唐淮吧?你不用去唐淮房裡了,他現在正在天源閣,你帶唐秋過去吧。」

  老管家趕緊點頭稱是,帶了唐秋,轉了方向去天源閣。

  唐秋將糖果含在嘴中,一絲甜從舌尖蔓延開來。

  小孩子心裡稍稍安穩了些。

  這個姐姐……其實很不錯。

  只是,唐秋這個感覺很快就被顛覆來。

  在他見到他二哥唐淮的時候。

  唐秋見到唐淮的時候,唐淮正在天源閣看書。

  說是看書,可又沒有看書的樣子。

  廊外是盈盈碧波,十三四歲的少年橫坐在迴廊欄杆上,隨意翻著書。待看見老管家領了唐秋過來,轉臉向他們略略一笑,清俊的眉目,全然是他父親唐雲笙的影子。

  只是比起唐雲笙看起來好親近了許多。

  唐秋牽動唇角,想要回對方一個笑,卻覺腹中猛一陣絞痛,頓時臉一白腿腳一軟,人轉瞬已倒在地上,抱著腿蜷成一團。

  唐淮像極唐雲笙的風流鳳眼一轉,自欄杆上跳下來,俯身探了下唐秋脈象,又翻開他眼皮看了下,這才向一旁著了急的老管家問道:「平伯,你們見過唐夢了吧?又是她動的手腳……一點不安分!」

  老管家想起唐夢給唐秋那粒糖果,心裡咯登了下。但又想,唐夢這個大小姐平日裡個性雖乖張,但也不該給才見面的弟弟下毒才是。可嘴上倒還不敢隱瞞,如實回話。

  「大小姐是給了小公子一顆糖果。」

  唐秋躺著地上,聽著老管家和唐淮的對話,只覺腹中絞痛越來越劇烈,地下冰冷,地氣將他一張小臉也浸白來,心裡更是茫然。

  那個姐姐……

  那麼好看的笑容,那麼親切的話語,一時間全都扭曲了。

  嘴裡殘餘的一點甜意霎時變作苦澀。

  恍惚中,人猛被抱了起來,對方懷抱中的溫暖,讓他忍不住想靠近些。但憶及唐雲笙的冷淡與唐夢笑容後心狠,縱然是才八歲的孩子,想要遠離傷害的本能也讓他對那溫暖的真實感到懷疑。

  腹中的疼痛越發難以忍受,似有火從胃裡灼過,一遍又一遍。衣裳已被汗水打濕來,迷迷糊糊間,唐秋感覺自己被人抱著放到床上。嘴裡被餵了什麼東西,苦味一路從舌尖到嗓子眼,手指尖更是一疼,像被什麼東西扎破來。

  唐淮用針將唐秋十個指頭全扎破,挨個擠血放了毒,待小孩指尖的血色由暗黑轉鮮紅,才住了手。

  老管家一直在旁邊站著,見唐淮臉色轉和,方才出聲問道:「二公子,小公子怎麼樣了?」

  唐淮看著床上閉緊眼蜷成一團的小孩,精緻的五官和自己有幾分相仿,卻又更秀麗些,此時眉頭不禁皺緊來,慘白的小臉上滿是汗,眼睛緊閉著,睫毛微微顫抖,竟如怯弱的小獸一般惹人憐。

  不由伸了手去,輕輕拂過唐秋額頭,嘴角浮了點笑,與老管家說話,視線卻未離唐秋身上。

  「沒事了,吃過藥緩一緩就好。」

  老管家高懸的一顆心終於落下,想了想,又道:「那這事……要不要告訴老爺?」

  「你自己看著辦。這有我看著,你就先回去吧。」

  不再理會老管家,唐淮看了下床上仍一臉痛苦的小孩,輕輕笑了笑,在對方頸後昏睡穴上按了下。

  「既然這麼痛苦,那先睡一覺好了。大概,明天還有不少事情等著你。」



  第二章



  唐秋再醒來的時候,恰好是子夜時分,四周沒有一點光亮,伸手不見五指。

  好在腹內的疼痛已經消減了,身上也是清清爽爽的,昏睡前出的一身粘汗莫名失了蹤跡。

  唐秋摸索著想要起身,手一動,卻碰到身邊有個溫熱的物體,指尖也似被針紮了下,鑽心的疼。

  不由小小抽了口涼氣。

  「醒了嗎?」

  黑暗裡突然有人出聲,嚇了唐秋一跳。

  再看身邊那團朦朧的黑影動了起來。

  卻是唐淮起了身。

  他取了火折子打亮,將屋中油燈點燃來,再望著唐秋笑笑,一點暈黃燈火映照下,酷似唐雲笙的清俊面目顯得異常溫柔。

  「感覺怎麼樣?」

  唐秋愣愣看著他,十指指尖隱隱作疼。略大的眼裡閃過些亮光,復又轉淡,怯生生低下頭。

  「你……你怎麼在這裡?」

  唐淮將他反應看入眼,不由挑了挑眉,嘴角笑容卻深了些,更將唐秋手拉近看了看,「手指還疼?沒關係,我給你上點藥就好。」

  指尖給細心塗了藥膏,原本就不劇烈的疼意在一片清涼中消了下去。

  唐秋坐在床邊,兩隻腳無意識地晃蕩著,低垂著頭不敢看唐淮,可時不時又忍不住抬眼看看這個哥哥。

  心裡想和他親近,但還是有些忐忑。

  白日裡在浮橋上,那片緋色花朵中唐夢的笑顏艷麗無比,放在手心的糖果顏色更是漂亮。但隨之而來的疼痛,讓小傢伙心裡生了防備。

  這個家,一點都不如想像中的好。

  這裡的人,全都生了一張漂亮的臉,可卻不能隨便相信。

  唐秋這些動作,自以為不明顯,可落在唐淮眼中,卻是一幅好玩的畫面。

  眼神純澈的孩子,偷偷抬眼窺看一下外界,卻又怕被發現,小小露了個頭又飛快地縮回去。

  那戒備又好奇的模樣,讓人看著心裡忍不住放柔。

  也覺異常有趣。

  這樣的孩子,這般怯弱單純的性情,在唐門裡尤其少見。

  唐淮看著看著,心裡升起個念頭,不覺笑彎了眼。等唐秋再一度抬眼悄悄看他時,一把將小孩抱起,「怎麼,你很怕我?」

  偷窺被抓個正著,唐秋臉瞬間漲紅了來,精巧的五官全蒙上層粉色。嘴張了張,結結巴巴辯解道:「沒……沒有……」越說,頭卻埋得越低,一顆小腦袋快埋到懷裡,滿滿全是挫敗。

  唐淮將膽怯的小孩抱進懷裡,用下巴蹭蹭小孩的頭,朗聲笑了來,「我是你二哥,為什麼要怕我?難道是因為唐夢作弄你,連帶著也怕起我來了?」

  唐淮的懷抱著實溫暖,再聽他提起唐夢,唐秋鼻子略略一酸,數日來的委屈找了出口,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下來。

  落到唐淮手上,燙得唐淮一怔。

  辯毒用藥使暗器這些工夫他樣樣精通,甚至同人耍心機使手段也半點不含糊,可哄孩子哄到哭這種事,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不覺把唐秋往懷裡帶深了些,柔聲勸道:「唐夢本就是那個霸道性子,遇見人總要作弄一番。她對你沒有壞心思,以後熟悉了,你也就明白了。」

  懷裡的孩子沒有說話,低低的啜泣聲卻一直不停。唐淮覺得自己衣襟都快給眼淚水泡透來,溫柔勸慰的話又說了一大堆,那耷拉著的小腦袋才終於點了點。

  「我知道了。」

  他點頭那個幅度,讓唐淮忍不住懷疑,如果不是自己眼力好,根本沒辦法察覺。

  不由失笑,這麼個膽怯的孩子,居然是他弟弟。

  血脈根源這些東西,原來也定不了什麼。

  揉揉小孩的頭,將小孩重新抱上床,「你昨天也累壞了,再睡一會吧。明天父親一定還有許多事情找你,到時候在父親面前可別哭鼻子,會惹他不高興的。」

  說完便吹了燈,將小孩摟在懷裡睡覺。

  感覺到小孩暖暖小小的身子偎在懷裡,唐淮略略一笑。

  經唐夢這番作弄,小傢伙已經對他們有了戒心,短時間想要養親了,還真不容易。

  可是……就是這樣帶點彆扭勁又可愛的小東西,養在身邊,才顯得真正有趣不是?

  唐淮的估計倒也沒錯。

  當第二日唐秋雙目紅腫站在書房裡,唐雲笙淡淡掃了他一眼,看他那明顯哭過的樣子,眉頭就是一皺,面上似蒙了千年寒霜,極俊的面容浮了冷意,也顯得有些懾人。

  撫弄著桌上鎮紙的手指修長秀美,唐雲笙動作優雅,心裡卻隱隱有怒氣。

  唐秋的個性太過懦弱,一點不像他兒子。

  倒像足了 那個不爭氣的女人,讓他一看就來氣。

  可再不喜歡也沒辦法……

  現在他還需要這個兒子。

  將手背在身後,唐雲笙從台階上走下來,緩緩走到唐秋身邊,狹長的鳳眼裡全無溫情。唐秋給那眼神一刺,心下更覺惶惶。但想起來之前唐淮對他說的話,又不敢表現出怕懼來,只好強撐著。

  ——父親最見不得人膽怯哭鼻子,你可別在他面前做出副驚慌失措樣惹他生氣。

  唐淮是笑瞇瞇點著他鼻頭和他交代這話的。

  當時心裡並不覺有多畏懼,但當他真正站在唐雲笙面前,被那冷冰冰的眼神一掃,唐秋頓時覺得手足無措,但還是硬著頭皮叫了聲。

  「父親……您叫我來有什麼事?」

  唐雲笙輕哼了聲,視線在唐秋身上巡視一番,見這孩子的反應多少比昨日長進些,臉色才稍和了點。

  「我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些事。你現在入了唐門,一言一行都應當與過去不同。我唐門一脈在武林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門派,各派都需賣我們幾分面子。唐門子弟,毒藥暗器均是手上絕學,尋常一個唐門弟子,走出去也不可丟了唐門的臉。」

  唐秋聽著唐雲笙說話,父親話裡的意思他聽得明白,但卻不知道父親說這話的目的何在,只好用心聽下去。

  再聽唐雲笙說道:「你是我唐雲笙的兒子,更不能比別人弱。只是你流落在外多年,現在才開始習武辨毒,根基已比同齡的孩子差了許多。因此,我決定親自教導你。從今日起,你每日上半日隨我習武,下半日隨我學習醫藥毒物。晚上再有時間,就讓你哥哥教你讀書寫字。」

  唐雲笙顧自說著話,唐秋聽了,心裡益發忐忑不安。只要一想到,他要和唐雲笙整日整日呆在一塊,他就隱隱有些怕。

  對於這個父親,他一開始是喜歡想要親近的,但相處一段時間後,唐雲笙的冷淡態度,讓小孩心裡的敬畏遠遠壓過了喜歡。

  遠遠看著的時候很艷羨,可走得近了,卻打從心裡怕懼。

  還要同他學用毒製毒……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唐夢的笑顏,和那顆碧色糖果放在手裡晶瑩剔透的模樣,唐秋就覺得心裡陣陣發慌,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他抬起頭,望著唐雲笙道:「父親,我可不可以不學毒藥?我不喜歡……」

  下面的話聲音益發低了去,因為唐秋看見,唐雲笙的臉色瞬間轉沉。

  不想這孩子還敢忤逆他的意思,唐雲笙冷著臉厲色問道:「你說什麼?」

  唐秋給他喝得縮了下,卻見唐雲笙眼更冷,拂袖叱了聲,「沒用的東西!」

  「父親,可我真的不想學……」

  唐秋試著再辯解,但唐雲笙已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你是唐家的人,怎麼能不懂用毒製毒!不用說了,就照我的話做。明日一早,我讓人帶你去練功房。記住,你是我唐雲笙的兒子,別丟我的臉!」

  唐秋所有的抗議全被忽視,面前唐雲笙發怒的臉孔更顯可怕。唐秋緊緊咬著嘴唇,眼睜得大大的,絲毫不敢眨眼,生怕眼一眨,眼淚就會掉下來。

  「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好半晌,唐秋才低聲應道,「明白了,父親。」

  「既然明白了,就去思過房領罰。今晚在裡面給我好好反省反省!你也多少有點身為唐家人的自覺!」

  唐雲笙一眼也不想再看他,打開書房門喚了個下人進來,交代了兩句便走了。那下人則進房來,向唐秋一低頭,道:「小公子,請隨我去思過房。」

  唐秋將嘴唇咬得死死的,看著那抹霜白身影漸漸淡去,生怕洩露一點哭音。

  身為唐家人的自覺……他一點沒有。

  而且,他也不覺得做唐家人有什麼好。

  思過房,一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地方。

  唐秋被人領著一路過去,越往裡走,四周光線益發陰暗。小小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漸漸淡得看不見。

  迴廊兩旁雜樹枝條長得好過了頭,張牙舞爪地擋了大半光線,生生將夏日明媚遮蔽在外,而營造出種陰森感。

  唐秋心裡其實是怕懼的。

  但連日的種種遭遇,讓他在怕懼之餘,又多多少少生出點倔強來。

  因此,即使臉色在這種陰森的環境中益發白了去,後背也是一陣陣發寒,甚至能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但小孩難得硬氣地咬緊了唇,一聲不吭跟著那人往迴廊深處走。

  「小公子,這裡就是思過房了。」

  在前面帶路的下人終於停下來,伸手推開緊密的房門,潮濕發霉的味道在一瞬間撲湧上來。

  「小的明天一早再來領您出去,現在就委屈你了。」

  恭敬的態度,卑微的語氣,但唐秋卻絲毫感覺不到自己是被尊重。機械地抬腳邁進屋,滿是灰塵的房間,只有簡簡單單幾張桌椅,牆上滿牆的字幅,細細辨了去,全都是唐家家訓。

  第一條、第二條、第三條……似永無止境。

  隨著身後關門聲響,屋裡光線一下子暗下來,那下人已鎖了門離開。唐秋在屋角找了張椅子,也不管上面的灰塵,便爬了上去。

  四周沒了人,屋子裡靜得可怕,空氣中還有股霉味,舊日裡從街坊鄰居嘴裡聽來的鬼怪故事不合時宜地自腦子裡鑽出來。唐秋將腳也收到凳子上,抱著腿,臉深深埋進膝蓋裡,可四周的靜默卻在憑空的想像中生出許多詭異的聲音來。一點點伸著看不見的手,扯著他的衣裳,像要把他扯進看不見的深淵裡。

  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子開始發抖。

  一點濕意透過布料染涼膝蓋。

  今日唐雲笙的態度讓唐秋徹底失望了,唐夢對他下毒的事情,唐雲笙這做父親的隻字不提。甚至於,沒有問過半句,他在這裡過得怎樣。

  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姐姐……

  小孩子寒心之餘,也開始對今後的日子生出迷惘來。當日在市井裡,同爺爺在一塊,日子雖清貧,可爺爺待他極好。如今到了唐門,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但這裡所有的人對他,卻沒有一點點溫情味。

  除了……

  昨日夜裡唐淮替他上藥時灑滿柔光的側臉突然浮現在眼前,面相酷似父親的少年抱著他朗聲大笑的模樣,才離了不久,便讓唐秋不可抑制地想念起來。

  「我是你二哥,為什麼要怕我?」

  他其實不是怕唐淮,只是……怕再一次失望而已

  膝頭的濕意加重來,唐秋小聲啜泣著,卻猛聽有嗒嗒聲響起。他反射性地抬起頭,警戒地看向四周,屋中空空如也,並未多出想像中十指尖尖拖著猩紅長舌的鬼怪出沒。

  心裡稍一鬆,再要埋下頭去,卻聽窗格上又是幾聲嗒嗒聲響。

  還有少年清朗的音色透進來。

  「秋秋,我在這。」

  心裡突突跳了幾下,小孩向窗邊看去,略暗的光線中,唐淮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但卻無比親切。

  幾乎是猛從凳子上跳下來,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邊,墊腳扒了窗沿看出去。



  第三章



  幾乎是猛從凳子上跳下來,唐秋急急忙忙跑到窗邊,墊腳扒了窗沿看出去。可真望見唐淮帶笑的眼底後,小孩愣了下,又一下子縮回身子。

  「秋秋,怎麼了?」

  看見小傢伙跌跌撞撞跑過來,純澈的眼中滿是驚喜,唐淮覺得心裡軟了下。但等對方跑得近來看見自己,卻見小傢伙眼裡的光芒閃了下,滿是淚痕的小臉上,那種急切偶過來的渴望淡了些,反添了些猶豫忐忑在裡面。

  知曉這孩子不會太容易和自己親近,唐淮溫和笑了來,柔聲道:「秋秋,怎麼哭成這樣?二哥在這呢,別怕。」

  唐秋再度墊腳扒在窗沿上,眨眨眼看著對方,眼底瞬間浮了層霧氣。

  「二哥。」

  第一次喚出來的稱呼,聲調有些低,卻帶了極重的依戀。

  唐淮將扒在窗沿上的小手拉住,柔聲問道:「是不是惹父親生氣了?」

  只見小傢伙的腦袋立馬耷拉下去,連應聲也是有氣無力的,「嗯。」

  唐淮笑了笑,安慰小傢伙道:「其實二哥也被關在這裡過。父親脾氣不好,我和唐夢做錯了事,責罵懲罰一樣少不了。但過後也就好了,秋秋別擔心。」

  手被人握住,暖意從指尖渡過來,唐秋覺得,屋子裡的陰暗可怖漸漸消減,就連空氣中那種令人窒息的潮濕霉味也淡了來。他不覺朝唐淮笑了笑,眼彎彎如月牙,只是……眼角尚餘了點水光,臉上也滿是淚痕,這樣的笑容看在別人眼裡,可憐倒比歡欣多得多。

  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唐淮鬆開唐秋的手,打開帶來的食盒,將飯菜從窗中遞進去。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今晚我在這陪你,有人陪著,總不會怕。」

  「嗯……」

  唐秋踮起腳,將從窗口遞過來的碗筷接住,捧了碗,看著窗外唐淮的臉,再度笑了下。

  唐淮在思過房外陪了唐秋一整晚。

  但怕被人發現,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他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唐秋是被唐雲笙派來的人叫醒的。

  昨日領他來那下人將他帶出思過房,別的什麼也沒問,直接領他去練功房。

  去到練功房,唐雲笙已經等在那裡了,著一襲霜色單袍,素淨的顏色益發襯出他容顏的俊美。唐雲笙整個人沐浴在曦光裡,似渡了淺淺一層金,只是,清冷的眉眼依舊顯得涼薄。看見唐秋來,他並未問半句好壞,而是責問道:「想了一夜,你可想清楚了?」

  唐秋低頭,昨夜唐淮陪著他給他說了一晚的故事,他根本沒功夫去想自己錯在哪,而且,他也沒覺得自己哪裡有錯,但唐秋也不敢忤逆唐雲笙,只得悶聲道:「我知道錯了。」

  唐雲笙將手負在背後,轉過身,「既然知道錯了,那便隨我來。你根基比別人差太多,不多花點功夫是不行的。唐家人講求的是眼明手快,今日你先隨我練練基本的眼力手法。」

  唐秋今早還未用過早飯,此刻腹中空空正難受得緊,卻沒膽量說出來,只好亦步亦趨跟過去。

  「是,父親。」

  唐秋上午習武,練眼力手法,學一些基本的內功心法。下午則是跟著唐雲笙學醫藥辨毒物。他在這些方面沒有一點功底,無論是習武還是認藥物記藥性,全都得從頭學起。而唐雲笙生性嚴苛,稍有不如意便是責罵,一整天下來,唐秋不只學得頭昏腦脹,一張小臉更因煩惱苦成一團。

  好不容易等一天的任務完成,唐秋吃過飯回到房間,唐淮卻已鋪好紙墨筆硯等著他了。

  唐秋看見哥哥,苦了一天的小臉霎時舒展來。可待過去看見桌上的筆墨紙硯後,他眉頭再度皺起。跑過去伸手扯了扯唐淮衣角,仰著臉問唐淮道,「二哥,我今晚能不能不學了?」

  唐淮笑笑,伸手將小傢伙抱到膝蓋上,點點他鼻頭,「秋秋想偷懶?讓父親知道了可要受罰。」

  唐秋想了想,眼一眨,綻出個大大的笑容,「二哥不說,父親就不會知道。」說著,他還怕唐淮不答應,更扯著唐淮袖子搖啊搖,「二哥,我今天累了一天了……」

  唐秋眼睛很大,瞳仁顏色卻極深,顧盼間似一池碧水微動,極具靈性。同唐淮撒嬌時又帶了點小孩獨有的頑皮任性,並不惹人生厭,相反讓人覺得可愛。

  懷裡小傢伙的身子軟軟的,唐淮看著唐秋的笑容,伸手揉揉弟弟的頭。

  經過昨晚的事,這孩子和他親近了不少,在自己面前也不再是之前怯生生怕懼生疏的模樣,相反肯同他親熱撒嬌了。

  這小東西不怕他,倒是不小的進步。

  只是,要教他唸書寫字的這事是唐雲笙吩咐下來的,小傢伙再累,也總得學點敷衍一二才行。

  唐淮想了想,微微一笑,微挑的眼尾淌了柔光,「既然秋秋累了,那今晚少學一會,只要你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和二哥的名字就好了。」

  懷裡的小孩聽見這話,眼神瞬間亮了來,黑曜石般的眼瞳裡甚至閃過點黠意,「二哥你說話要算數。」

  見慣了唐秋的乖巧溫順樣,偶爾看到這孩子活潑靈動的一面,唐淮嘴角笑意加深來,「我說話自然算數。」

  小孩雙眼晶亮,笑著將面前的紙抹平,抓了桌上羊毫筆,蘸足了墨,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來。不多時,唐秋唐淮四個字便靜靜排在紙上。

  筆觸雖稚嫩,但幾個字卻寫得有模有樣。

  寫完後,小傢伙擱了筆,轉回頭雙手揪了唐淮衣襟,眼巴巴看著唐淮,「二哥……」

  不知道唐秋竟會寫字,唐淮愣了下,反應過來後不覺失笑。

  他倒讓這小傢伙擺了一道。

  不過看他樣子也真累了,父親的嚴苛自己比誰都清楚,今晚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這小孩先休息好了。

  「好吧,今晚讓你早點休息。」

  唐淮起身將唐秋抱上床,又喚了婢女送熱水進來,替小孩擦了臉和手,甚至脫了鞋子親自給小孩洗過腳,才讓唐秋上床睡覺。

  幾經折騰,唐秋在唐門的生活漸漸步上正軌。原先他不習慣的一切,在無可奈何中,也慢慢習慣來。

  無論是每日繁重枯燥的練功辨藥,還是唐雲笙的冷漠嚴酷,都不若當初難以忍受。

  而且唐秋個性雖弱,但於習武及醫毒暗器上卻頗有天賦。

  唐雲笙親自教導他,時間久了,對這個原本不喜歡的孩子也慢慢改了點態度。縱然還是苛責多於關切,但比起一開始來,多多少少加了點在意在裡面。

  不管怎樣,這孩子身上流的終究是他的骨血,還是有可取之處。

  也不枉自己將他找回來。

  但對於唐秋而言,他學這些東西多是因為對唐雲笙的怕懼,相比起這些,每晚同唐淮讀書習字的時光更令他期盼。

  那個哥哥,總會抱著他,握了他的手寫字,笑瞇瞇同他說話,笑容溫暖而親切。

  若要說,就像夏日裡自濃密枝葉間透下來的細碎陽光。

  溫暖,卻不灼傷人。

  至於唐夢,那個驕傲艷麗的姐姐,唐秋除了初進唐門那日見過她外,再沒見過對方。偶爾會想起唐淮對他說的話,這個姐姐只是個性霸道些,對他並沒有壞心思……心裡不是太相信,可對於唐淮的話,他又不想去懷疑,連帶著,也有些懷念起唐夢來。

  唐秋再見唐夢,是在中秋前幾日。

  當晚唐淮依舊陪著唐秋讀書,讀了小半個時辰,唐秋白日裡練功太累了,聽唐淮念著書,不知不覺竟打起瞌睡來。

  唐淮見小傢伙頭一啄一啄極是可愛,也不忍喚醒他,可又想著該給他點小教訓。瞧著唐秋粉嫩嫩的小臉,他心念一動,竟持筆蘸足了墨,在唐秋臉上左右各畫了三根鬍鬚,想想又在鼻尖上輕點了下。

  完了擱筆細細看了小孩一陣,唐淮不由哈哈笑出聲來。

  唐秋本覺得臉上一涼,睡意已去了大半,再聽唐淮笑聲,猛地驚醒,身子一歪,險些從凳子上栽下去。唐淮也給嚇到了,忙伸手扶住小孩身子。

  「小心些。」

  但看到那張精緻小臉上的墨跡,忍不住再度笑出聲來。

  唐秋睡得迷迷糊糊的,給他這一笑,更是摸不著頭腦,睜大眼不解詢問,「二哥,你笑什麼?」

  那迷糊樣,黑乎乎的鼻頭,還有粉嫩小臉上的鬍鬚,就像只睡迷了眼的小貓咪,愣乎乎看著捉弄他的人。

  還滿心信任。

  唐淮好不容易止住笑,起身取了面鏡子豎到唐秋面前。

  唐秋愣愣往鏡子裡一看,繼而僵住,轉臉再看向唐淮時,已是嘟起嘴瞪圓眼,氣呼呼喊了聲:「二哥!」

  小傢伙是想生氣,只可惜他那樣子跟被逗炸毛的小貓伸伸爪子示威一樣沒有威懾力,倒惹得唐淮笑意更甚。

  「秋秋,你這樣子,跟玉竹前幾天抱的那隻小貓像極了,哈哈……」

  玉竹是負責照顧唐秋的丫鬟。前幾天她在外面抱了只小貓過來給唐秋玩,唐秋雖喜歡,可又怕唐雲笙知道責罵,只敢偷偷抱了下,便讓玉竹送走了。

  眼下聽唐淮提起,言語中他倒成了那小貓,唐秋一張臉漲得通紅,氣呼呼跳下凳子去,「二哥取笑我,不理你,我睡覺去了。」

  唐淮看著小傢伙蹬蹬蹬跑遠的身影,笑得更厲害。

  「秋秋,可要記得洗臉。」

  「哼!」

  那小小身影益發跑得遠。

  唐淮微挑的鳳眼暈了笑意,這個弟弟,比他預想的還要有趣。

  養在身邊養熟了,也越發覺得可愛。

  正想著,卻聽旁邊有人嬌聲道:「我這才出去多久啊,一回來,有人連樣子心腸都變了。」

  唐淮稍皺眉,眼底笑意消去,轉回身,便讓門口一團火紅顏色炫花了眼。

  門口的少女一身紅衣,面容妍麗,說話時習慣抬高的尖尖下頜,生生讓她話語中生出中傲慢氣。

  這少女正是唐夢。

  唐淮瞥了眼內室,沒聽見屋內有動靜,想是小傢伙生氣躲起來了,這才轉身出屋,順手關了門,將自己與唐夢一併隔在外面。

  「你才回來?這次的事情辦得怎麼樣?」

  唐家的子女,偶爾會被派出去執行些任務。唐夢失蹤這兩個月,自然是給唐雲笙派出去做事了。

  唐夢笑笑,「這才想起來關心我這個姐姐?」

  唐淮冷冷瞥她一眼,全不似剛才哄唐秋時的溫柔,反倒像足了唐雲笙看人時的冷漠。

  唐夢見他這模樣,絲毫不惱。

  「這樣子,才像我認識的唐淮。剛剛那溫柔樣,真嚇了我一跳。說起來,你什麼時候和那孩子這麼親了?」

  唐淮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你上次為什麼給秋秋下毒?你有沒想過,他那麼小個孩子,萬一不是我救得及時……」

  唐夢打斷唐淮的話,艷麗的眉眼浮了點冷意,說話的口吻卻是不以為然。

  「我新煉的毒,想讓你解解毒試試……」

  「那是咱們弟弟。」

  「呵呵……我有沒有聽錯?」唐夢捂嘴輕笑,道:「唐淮,你才是我弟弟!你什麼個性我不清楚?對我這個相處了十多年的姐姐都沒那麼親過,這會倒裝起好人來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領那孩子回來是為了什麼?無非是你太不好管教,他想多培養一個接班人制衡你罷了。那孩子對你的地位有威脅,你還對他那麼好?騙誰呀!」

  唐淮眼中色彩稍濃。

  唐雲笙接唐秋回來的心思,雖未明說,但唐夢的猜測也不假。

  只是……唐淮想起屋裡那個孩子。同自己相似的五官,時常浮著的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神情。或怯生生的,或渴望或喜悅,甚至於小小的惱怒,全都生動無比。

  而那日自己在思過房陪著他事,他小心翼翼地拉著自己的手,不想放也不敢放的樣子,更是可愛得緊。

  唐門裡的人,自小毒藥機關學得多了,心機手段也比別人多,更善於將所有的情緒皆掩藏在皮下。

  這樣一個孩子,很新鮮,也很有趣。

  思量間,只聽唐夢又道:「唐淮你可別犯傻,在這個地方,別的什麼都是虛的!你別看堡裡那幫老頭子整日架子端得高高的,好似多不可一世。可唐家真正當家做主,還是父親,也只有父親的寵愛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實實在在的。」

  心裡突生出些煩躁,唐淮抬起眼,映上唐夢那雙寫滿探究的杏核眼,唇角微微勾起,沉聲道:「姐姐,難道你覺得,那孩子能對我構成什麼威脅嗎?你未免太低看我。」

  唐夢的眼神與唐淮交接,深深看進對方眼底,只見那眼中除了篤定再無異樣色彩,這才道:「那樣最好。父親有事讓我來叫你,你早些過去吧。」

  唐夢說完話,轉身先走了,鹿皮小靴踩在地上,輕得沒有一點聲響。

  唐淮則伸手揉揉眉心,想將心裡一點紛亂揉出去。

  「不過是個給我解悶的小東西,再親近,又能影響我什麼!」

  唐淮一句話說得極寒,四周的溫度幾乎因此凍結來。

  如水月色也透著寒意。

  唐秋靠在門背後,慢慢地坐了下去。

  地上冰涼。

  卻不及外面他二哥一句話寒心沁骨。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5:53

  第四章



  不過是個給我解悶的小東西……

  聽得房門外的人漸漸走遠了,唐秋緊摀住嘴的手才鬆開來。卻驚異地發現,自己已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心頭被針刺似的,一陣陣發疼,疼得人都有些發懵。

  他年紀雖小,可也還聽得出別人語氣中的好壞。這些日子在唐門以來所遇所學,也讓他懂了許多之前不明白的東西。二哥剛才說話那口吻,其中的輕鄙與不屑一顧,恰似冬日裡夾雪寒風,凍得他通體寒涼。隱隱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唐秋抬手抹了抹眼淚,臉上濕漉漉的,就著燈火一看,手上一片烏黑。

  竟是臉上方才點的墨被眼淚浸花來。

  片刻之前,唐淮同他說話的溫柔笑顏還在眼前。可眨眼過後,記憶裡種種景象明明清晰無比,卻憑添了種虛幻。正如那日唐夢放在他手心那顆晶瑩剔透的碧色糖果,當時一點甜意從舌尖下去,可苦澀委屈卻是從心裡滲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陪他著對他百般好的二哥,原來……也跟唐夢是一樣的。

  好看的面容,溫暖的笑意之下,包裹的,是和父親一樣的冷漠,和唐夢一樣的虛假。

  唐秋在地上坐了許久,直坐得整個身子都凍僵來。

  忽聽外面有人叩門。

  「小公子,我打水來給你洗臉。」

  是玉竹的聲音。

  唐秋想要站起身,卻覺得手腳發麻,顫顫爬起來,小胳膊小腿無力,一個不穩又跌了下去。外面的玉竹等了一陣,見屋內燈亮著,可始終沒人應聲,只當唐秋還在同唐淮鬧彆扭,便又勸解道:「小公子,二公子特意叫我打水過來給你洗臉呢,他說你可能還在賭氣,讓我好好和你說話……可你和二公子生氣也不能不理玉竹呀!快給玉竹開門吧!小公子?」

  唐秋覺得腦袋裡嗡嗡嗡的,玉竹聒噪的聲音顯得尤其刺耳。但他低頭看手上,這一手一臉的墨汁也確實要洗洗,便扒著房門再次站起身,小聲說道:「玉竹,你進來吧。」

  終於等到了唐秋回應,玉竹笑著推門,「小公子還和二公子生氣呢?二公子也是寵你才和你開玩笑……」

  玉竹後面的話陡然打住。

  她推開門,只見門前小小的身影落在燈火暗影裡,並不是她想像中那副氣呼呼賭氣的模樣。

  相反,乖巧安靜得有些詭異。

  唐秋鼻尖上點了墨跡,臉頰畫了鬍鬚,明明是一幅可愛樣,但玉竹看著他,卻覺得丁點笑不出來。

  只因為,小孩子眼眶紅紅的,低垂了眉眼,這些日子被唐淮慣出來的活潑靈動一瞬間全消了去,那低眉順眼靜悄悄的模樣,跟剛來時一個樣,委委屈屈的,看得人心裡能掐出水來。

  忙將銅盆放在一旁,玉竹蹲下身去,看著小孩柔聲問道:「小公子你這是怎麼了?哭成這樣,讓二公子看見了得多心疼啊!」

  玉竹不提唐淮還好,一提,唐秋眼眶裡瞬間盈了淚水,眼一眨,大顆大顆的淚珠就砸了下來。把玉竹搞得是手忙腳亂,忙拿衣袖去給唐秋擦眼淚。

  「別哭別哭,我這就去叫二公子,小公子你有什麼委屈,都讓二公子給你做主去。」

  玉竹越擦,唐秋臉上墨跡越發抹得花,精緻的眉眼全給糊了去,可小孩眼淚還是止不住。

  玉竹沒辦法,起身打算去找唐淮,可她才一動,衣角就給人拽住來。回過身去,卻見雙小手死死拽著她衣服。

  唐秋仰臉看著她,「不准去!」眼睛還是紅紅的,可說話時口氣中的堅決卻是從未有過。

  伺候唐秋幾個月,玉竹從未看過這孩子這般強硬的態度,一時也儊了下。平日裡唐秋雖和她親近,年齡也小,可他們之間到底是公子和丫鬟的身份差別,唐秋的話,她還是得聽的。

  「玉竹,先幫我把臉擦乾淨。」

  唐秋忍住鼻腔裡的酸意,小孩子心裡隱約有點堅持,不管怎樣,他這副模樣,都不要被唐淮看見。

  「嗯。」

  玉竹再度蹲下身,從銅盆裡擰了帕子,細心替唐秋擦去臉上的墨跡。

  小孩子的膚色本就白,墨色擦去後,精雕玉琢的五官在淡黃的燈火中顯得剔透無比,卻益發襯出眼眶和鼻頭紅得可憐。

  替唐秋將臉洗乾淨,玉竹忍不住又問了句,「小公子,你真不讓我去叫二公子?」

  唐秋堅定地點點頭,「不許去!玉竹你先下去吧,我要睡覺了。」

  童音稚嫩,但那雙漂亮眼瞳裡的清冷光芒卻是玉竹從未見過的,她隱約覺得這孩子和往日有些不同,但究竟哪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玉竹端起銅盆起身,「那玉竹下去了,小公子有事儘管叫我。」說完便關了門退出身去。

  卻未見,唐秋在她關門出去之後,便再度坐到地上,呆呆看著緊閉的房門,眼神空洞洞的。

  去叫二哥?

  去叫他,他也不會來吧。

  剛才還聽唐夢說是父親有事喚他。

  比起父親的事情來,對自己這個給他取樂解悶的小玩意,他哪花得了這麼多心思。

  唐秋突然想起自小陪他長大的爺爺,和那間低屋灰瓦的破陋小院。

  那些東西,雖然比不過這唐門裡的精緻漂亮,但卻是真真實實的,沒有一點虛假。無論是爺爺的關懷,還是街坊鄰居的笑容,全都是出自真心。

  比這裡強多了!

  中秋前幾夜,月已半盈,清冷月色透了窗格映照下來,鋪了一地清輝。

  唐秋房間的門翕開一條縫子,一個小小的腦袋自門縫裡探了個頭,唐秋左右瞧了瞧,沒看見人,便偷偷溜了出來。

  他身後還背著個小包裹。

  玉竹走之後,唐秋想了許久,他覺得,唐家堡這個地方,一點不適合他。比起這裡的錦衣玉食,唐雲笙的嚴苛冷漠,唐淮的虛假關懷,他更願意回到爺爺身邊去。

  從蜀都到并州八百里路,就算一路乞討,他也要回去。

  雖然動了離開的心思,可思及父親的冷酷,唐秋並不敢直接同唐雲笙說要離開。他只敢趁夜裡收了點東西,想偷偷溜出府去。

  也算唐秋運氣好,他從自己房間一路溜到府邸後門,都沒有遇見家中下人。

  他小心地打開後門,偷偷溜出府。

  關上門之後,小孩又站在外面看了這府邸一陣,只覺暗夜裡屋簷飛宇猶如猙獰怪物,似要吞咬人一樣。他心裡怕得緊,不敢再留,急急忙忙便跑開了去。

  只是,這夜裡種種再可怖,也比不過唐淮用那般輕鄙低看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可怕。

  那個自他入唐門以來,惟一肯給他關懷呵護的哥哥,褪下笑容之後,竟比任何一個人都更令他怕懼。

  解悶的小東西。

  他自以為是的兄弟情誼,原來不過是這樣。

  在唐淮眼裡,他比起玉竹那日抱過來讓他玩的小貓,或許更不如。

  偏偏,他卻喜歡那哥哥喜歡得不得了,一想起那暖暖的笑容,便想要膩在唐淮懷裡同他撒嬌。

  所以,當最後一點溫暖被打碎,他就再呆不下去。

  唐家堡的各處,唐淮曾領著唐秋走過幾次。

  他多少有些印象,便憑著記憶往唐家堡大門走去。

  一路上都四周只聞靜默,除了一點朦朦朧朧月光照亮道路,唐秋一路走來,竟未看到半個人影。

  小傢伙傷心之餘,又多少生出點慶幸來,可他到底還是怕懼,只將幾根浸了迷藥的銀針壓在手裡,緊緊攥著。

  但是唐秋尚不知道,夜裡唐家堡內這種安靜的原因。

  唐門一派最講究家族隱秘,唐家堡內居住的都是唐門中人,外人想要入內,先得過了唐家堡外重重機關障礙,而且還要保證自己不被四周潛伏的毒物所傷。

  十里機關毒瘴氣,並非那麼容易闖的。

  所以唐家堡內的防護警戒並不嚴。

  但唐家堡大門卻仍有人守衛,任何人想擅闖,都非易事。而想要像唐秋這樣要趁夜離開的,沒有唐雲笙或派中長老的信物,同樣不可能。

  小孩一路警惕,待到唐家堡大門前,看著緊閉的大門,他心裡一喜,急急要過去。但還沒等他觸到那烏漆銅釘的厚重大門,旁裡夜色中突然閃出來兩道人影。

  「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晚想做什麼?」

  唐秋給那兩道黑影唬得一愣,驀地裡亮起的火光更照出他眼底惶惶。

  可想要離開的心思卻堅定不已。

  看著湊過來的兩個人和伸近來抓他的手,就在對方手快觸及他肩頭的時候,小孩幾乎是反射性地將手裡的銀針往對方手心裡按。

  手法雖笨拙,但速度反應卻是奇怪。

  來抓他那人沒料這孩子會出手,稍遲疑了下,收手的動作便慢了些,頓時覺手心一麻,竟是被唐秋手裡銀針刺到。

  但他另一隻手同時也將唐秋抓住來。

  手心裡的麻痺感讓那人心生不悅,揪著唐秋手的力道也大了來,厲聲責問,「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孩子?」

  唐秋肩頭快給捏碎來,卻咬緊牙關不吭聲。

  他不想被送回唐雲笙身邊。

  那人又問,「說話!」

  可他再三逼問,唐秋還是不出聲,正惱怒中,卻聽個蒼老的聲音入耳。

  「這是在做什麼?」

  抓住唐秋那兩人循聲看過去,趕緊低頭一欠身,恭敬道:「奚長老。」

  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龐在火光裡漸漸清晰起來。

  這人,唐秋是認得的。

  正是他初進唐門那日,在祠堂裡見過的精瘦老者。也是他發話,說他性子太弱,要唐雲笙多加管教的。

  那老者視線在唐秋面上晃過,略略笑了來,「這不是唐雲笙家小兒子嗎,怎麼?這是要私出唐家堡?」

  抓住唐秋那兩人吃了一驚,「這是掌門家的小公子?」

  那老者笑容益深,奈何臉上皺紋太多,一笑起來臉上褶子堆在一起,在火光裡嚇人得緊。唐秋倒不如剛進門時懦弱,後背雖寒,卻任那老者盯著他。

  老者看了他一陣,終笑道:「不錯不錯,不愧是唐雲笙的兒子,剛剛使針的手法雖笨拙了些,可對才學了幾個月的你來說,也算是難得。」他對唐秋說罷話,又轉身同那兩人道:「你們先把這孩子送去我那,再派人給唐雲笙知會一聲,讓他等會過來領人。」



  第五章



  唐淮等在唐雲笙的書房內。

  剛才唐夢說的一番話,隱隱攪得他心裡有點亂。無緣由的心煩,甚至有點莫名惱怒的感覺……這種感覺極少見,至少,在當年母親帶了唐秋離開之後,就再未有過。

  抬手揉著眉心,剛揉了兩下,動作卻僵了來。

  他頭疼心煩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揉眉心。這本沒有什麼,但是,今晚這是第幾次了?

  身後門吱呀一聲響,聽腳步聲,唐淮就知道是唐雲笙進房來。趕緊收了手,臉上淡淡帶點笑,眼裡卻是一片沉靜,完全看不出喜怒。

  「你來了。」

  「是,父親。」

  唐淮微笑著應了聲,態度語調很恭敬,但微挑的眼尾暈著的一點光亮,卻說明事實不是那麼回事。

  唐雲笙看了這兒子一眼,寫盡風流意的鳳眼裡閃過些難解的顏色。

  唐淮這個兒子,是他所得意的。聰明機警有心計有手段,也知道收斂鋒芒,才這般年紀就將門中最難的漫天花雨使得極好,配毒製毒也獨有天賦。

  只是,這個太能幹的兒子也有個麻煩,相對於他的聰明,這個孩子,太不服自己的管教。每每對著自己的恭敬態度之後,那種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的敷衍,讓他打從心裡感到不安。

  這個孩子,太不好掌控。

  即使他需要培育一個接班人,但他也不允許對方來挑戰自己的威信。

  不著痕跡地將所有情緒掩飾住,唐雲笙對兒子道:「我叫你來,是有件事要你去做。」

  「請問父親,是什麼事情要吩咐?」

  唐雲笙坐回桌案前,手指拂過桌上鎮紙,「我要你去并州走一趟。」

  「并州?」

  唐淮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無緣由地就想起他那個像小動物般眼睛晶亮的弟弟。他若沒記錯,唐秋到唐門之前,一直是在并州生活的。

  「是的,我要你去并州,替我處理一個人。」

  「什麼人?」

  唐雲笙提了筆架上毛筆,蘸墨在白紙上慢慢寫了幾個字,也不等墨跡乾透,就將紙遞與唐淮。唐淮打開來一看,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甚至是與唐家利益絲毫不沾邊的身份。不過是個師塾裡的先生,又不是武林中人,也不該與唐門中人結仇才是……

  壓抑不住心中疑惑,唐淮難得地問起父親要他做這事的原因。

  「父親,這個人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要我親自去解決他?」

  唐淮手不自覺握緊,隱約覺得,這件事,或許和唐秋有點關係。但再想起唐夢的話,他又對自己這種過度的在意惱怒起來。

  自己對那個孩子……或許是關心過了頭。

  「他是收養唐秋的人。唐秋既然已入了唐門,那過往的一切,就該徹底斬斷,再無干係。」

  唐淮心驀地沉了下來,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

  但片刻之後就緩和來。

  畢竟,這是唐雲笙會做的事。

  他的父親,從不允許自己手下的事情有絲毫變數。

  帶唐秋回唐門,也是這樣。

  似看出唐淮的反常,唐雲笙對兒子道:「怎麼,你有問題嗎?」

  唐淮抬了眼直視父親,回了對方個極自信的笑容,「怎麼會。」

  唐雲笙略嫌涼薄的眼裡稍有了點笑意,「既然沒問題,那你取了我的令牌趁夜下山吧。早去早回,別讓你弟弟起疑心。」

  唐淮一低頭,「是。」

  唐雲笙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出了書房門,唐淮在廊上站了陣,待夜裡濕冷的風吹過,掀了他衣角亂舞,他才發現,自己手裡寫著唐秋爺爺姓名地址的紙張早已揉成團,紙上墨跡也花了來。不由想起剛才自己在唐秋臉上作弄畫的幾筆……

  他走的時候有叫玉竹打水去給小傢伙洗臉,也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

  心裡想著事情,唐淮卻將已揉成團的紙團塞入袖中,提步往府外走。

  從蜀都往并州,一來一回,再快也要十日吧。

  離開這段日子,那小傢伙應該會想他吧!那般性情的小東西,還是挺容易養親的。

  唐淮卻不知道,在他走後不久,奚長老派來的人便來給唐雲笙傳信了。

  「掌門,您家小公子今晚想私自出唐家堡,被我們攔下來了。奚長老請您過去他那裡領人。」

  聽了來人的傳信,唐雲笙臉色霎時冷了來,他猛地站起身,嘴角冷冷勾了個笑。

  竟敢私自出唐家堡,好得很,好得很!

  他倒低看了唐秋這個兒子,只以為這孩子個性懦弱尚需磨礪,卻沒想,他還敢給自己演這麼一出。

  傳信那人見了唐雲笙臉上表情,只覺心裡一寒,更感如芒在背,不敢在此處久留,便道:「掌門,弟子話已帶到,不便打擾,暫請退下。」

  唐雲笙冷冷掃他一眼,擺擺手道:「下去吧,代我告訴奚長老一聲,我那不長進劣子便讓奚長老代為管教一晚,我明日再去領他回來責罰。」

  傳信那人得了赦令,哪還願意在唐雲笙冰冷的視線下逗留,趕緊應了聲『是』,便急急退了出去。

  心裡卻忍不住抱怨。

  這兩年有關掌門和奚長老不和的流言他聽得太多,現在卻夾在兩個人中間當傳聲筒,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傳信那人退出去之後,唐雲笙握了花梨木桌案一角,重重一壓,再抬手,桌案一角竟已留了個印子,而唐雲笙清俊的面容上更似浮了層寒霜。

  私逃!

  在這點上,唐秋倒和他那個沒眼色的娘一樣……還真是遺傳下來的劣性。

  自己不過瞧著他在醫毒暗器上真有些天賦,才對他態度稍和緩些,這不識相的逆子馬上就不知好歹了,還妄想私出唐門。

  這次要不給這忤逆子點教訓,他當真不知道唐門裡的規矩。

  第二日一早,唐雲笙去到奚長老家中領人時,唐秋正在人家家裡用早飯。滿臉皺紋的精瘦老者笑著看唐秋喝粥,那笑容,慈祥得如同愛惜孫輩的爺爺一樣。

  唐雲笙看見這般情景,多少有些吃驚。

  畢竟,他將唐秋留在奚長老這裡,也是想藉著奚長老的手先教訓教訓這不懂事的逆子一番。可沒想來到這,看到的卻是這副景象。

  奚長老並非仁慈和善的人,對違背家訓想要擅自離開唐家堡的唐秋,他沒有可能不責罰才是。怎會……

  唐秋接觸到父親針似的目光,喝到嘴裡的粥頓覺難以下嚥。

  換做平日,他被唐雲笙這般眼神看著,只怕再如何強忍著不落淚,也會懼怕得全身發寒打顫。可經了昨日的事,小孩子心裡對這個父親,對唐淮唐夢,乃至整個唐門上下全都失望到了極點,又起了離開的心思,所以對唐雲笙的怕懼也有些不在乎。更因這種不在乎,膽敢與唐雲笙對視起來。

  而此時,奚長老也注意到了唐雲笙,起身朝對方頷首一笑,開口便道:「唐雲笙,你這兒子還真是不錯!」

  奚長老的話並不似嘲諷,唐雲笙心裡犯疑,臉上卻是一派平靜色彩,向奚長老清聲道:「逆子愚鈍,竟敢違背唐家家訓,私出唐家堡,還請長老按家規處置。」

  奚長老聞言一笑,眼角的皺紋幾乎堆在一起,眼中的精光內斂而不外露,「按照家規,私出唐門者,應當開祠堂,當眾杖責五十以示懲戒。你兒子年齡還小,身子骨也弱,這般處罰,怕是受不住吧?」

  唐雲笙不屑哼了聲,重重一拂袖,「唐門數百年規矩,豈能因這麼個忤逆子就壞了來。他既然有膽私出唐家堡,就得有膽承受懲罰。」

  唐雲笙的態度,作為一個掌門來說,或許無可厚非。但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實在太過冷酷。唐秋靜靜坐在桌邊,聽他這個父親口中吐出的殘酷言語,只覺全身發寒,小手小腳全都被那些話語凍得冰涼。

  這個家,哪裡有半點值得他留下?

  卻也因為失望到了極限,小傢伙非但不怕懼不哭泣,骨子倒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固執勁,竟敢抬了臉看著他眉目涼薄的父親,一字一頓道:「父親,我要是領了責罰,你是不是就能讓我離開唐家?」

  未曾想自己這懦弱軟性的兒子還有這麼硬氣敢忤逆他的一天,再見旁邊奚長老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唐雲笙心裡翻了點血氣,唇邊笑容也益發冷了來。

  「你既然入了唐門,拜過唐家先祖,那便生是唐門的人,死是唐門的鬼。你若受得了五十杖刑,我還可以留你這忤逆子一條性命,若你受不住,便當你生錯了時候。至於離開唐家的事,休要再提半句。」

  唐秋聽著父親的話,身子止不住發抖,卻不完全是因為怕懼,更多的是因為心寒。他雖才八歲,自小又沒有父母,可也是見過人家家裡的父子天倫的。試問,有哪一家哪一個父親,有他的父親心狠無情?

  小傢伙失望到了極限,竟擱了手中粥碗,跪地朝唐雲笙重重磕了個響頭,「唐秋願領責罰。」

  唐雲笙心裡怒氣瞬間湧了起來。

  這個逆子,他原本留著他還有用,剛才說要責罰他也不過在奚長老面前充充樣子。唐秋的責罰必不可少,但五十杖責若沒有功夫護體,就算換個青年也不一定受得住,何況是八歲的稚童。他不過是想試試看,奚長老到底是什麼立場而已。

  誰知道,平日裡怯弱得跟小獸似的兒子突然轉了性,這個性裡的硬氣正是自己想要他有的,只是,這種硬氣,卻不是可以拿來針對他的。

  唐雲笙轉身向奚長老道:「煩請奚長老開祠堂。」

  這孩子的天賦與突來的硬氣他還捨不得,但是,他要給他點適當的教訓。

  讓他明白,在唐門裡,自己這個父親,才是絕對的。



  第六章



  唐雲笙要求開祠堂的話一出口,跪在地上的唐秋背脊瞬間挺得更直,他臉色煞白,眼睛定定看著他父親,眼神中早失了剛進唐門時那種小鹿般的純澈怯弱,反帶了種少有的倔強,直愣愣似刺在人身上。

  唐雲笙在他這種眼神中,面色愈顯陰沉,鳳眼裡寒光掠過,將兒子的倔強情態刻入心中。

  「咳咳咳……」

  奚長老的咳嗽聲適時插進來,打斷父子間的眼神交匯,老爺子笑瞇瞇看著唐雲笙,頗像只奸詐有圖謀的老狐狸,就連口吻也比之前熟絡。

  「我說雲笙,你難道就不關心,昨晚我將這孩子留在這做了什麼?」

  唐雲笙心念陡然一動,奚長老對唐秋的客套一定是有原因的,但這原因是什麼?

  心中好奇,唐雲笙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只同奚長老客套道:「奚長老您肯代我管教這忤逆子,我再榮幸不過,還有什麼需要關心的。」

  奚長老不置可否地笑笑,「昨晚我帶這孩子回來,試著傳了他唐門最難學的天羅地網、漫天花雨兩式暗器手法。這兩招,我都使了兩次。但是,這孩子卻領悟了三成。」

  唐雲笙眼神稍凝,轉眼看了看唐秋,下頜微微抬起,面上隱約有種驕傲神態。

  天羅地網和漫天花雨都是唐門中極難學成的暗器手法,同樣,它的威力也是與難學程度是相對應的。這兩招若使出來,對手便如面對眾多暗器織成的密網,輕身功夫再高武藝再精,也難以全身而退。唐雲笙當年學這兩招時比唐秋歲數大,武藝根基也好得多,仍用了不少時間才學成。而唐秋只看了兩次,就能領悟三成精髓,已是極難得。

  比起唐淮來,這個兒子,也不算差。

  因奚長老的話,唐雲笙心底另有一番計較,但臉上卻未表現出來,只有眉稍稍挑高,清聲問道:「那麼,奚長老您的意思是?」

  奚長老雙目炯炯,伸手捋了捋額下花白鬍鬚,緩緩說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保這個孩子。唐門雖重規矩,但也重人才。這孩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能因五十杖責隨隨便便就折了去。他想擅離唐門的罪責當然不能就此翻過,但是,可以酌情減輕。」

  唐雲笙淡淡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唐秋小臉上此刻正浮著的一點冷笑,竟是像足了自己。他不覺抬高了音調,「既然奚長老肯出面保這忤逆子,那我就饒他一次,將五十杖責改為二十杖責。這樣,他總受得住!」

  唐雲笙做出讓步,奚長老也不再反對,點點頭道:「也好,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

  唐雲笙唇角微勾。

  這個兒子,他一定是要留的。

  但是,留之前,他得讓這孩子瞭解,有些倔強,在不適當的地方,就不應該擁有。人在低處的時候,想要往上爬,想要把握住自己渴望的東西,就得先學會委屈自己。

  今天,他得給這兒子提點一些必須的東西。

  用一種他最不容易忘記的方式。

  「唐秋,奚長老這次肯保你,是你的福氣,快給奚長老磕頭道謝。」

  唐秋靜靜聽著,剔透的眼中沒有一點情緒波動,既不爭辯也不求饒,乖巧溫順得過了頭。唐雲笙話才落音,他便伏下身朝奚長老叩了三叩,額頭磕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悶悶的撞擊聲,一聲沉過一聲。

  「多謝奚長老。」

  額頭碰得生疼,唐秋覺得自己手腳一點點僵了來,全身的血液都似凍成了冰渣子,一點點紮在身體裡,不僅心寒,就連骨頭縫子裡也冷得發疼。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冷酷無情的父親,還有這麼可笑悲哀的家?

  他的父親居然要求自己的兒子去感謝別人,感謝別人在他那冷酷無情的父親面前為他求情,保他一條性命。

  這種事情,未免太過可笑,也太令人心寒。

  心口似開了個大洞,有風穿堂而過,空得都能聽見聲響。

  等唐秋磕完頭,唐雲笙視線再度轉向奚長老,「那麼,現在可否請奚長老開祠堂執行家法?」

  老爺子捋著鬍子,「好。」說完轉身先走了出去。

  唐雲笙朝唐秋冷冷道:「起來,隨我去祠堂。」

  唐秋一聲不吭自地上爬起來,跟在唐雲笙身後。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雙腿已經開始打顫。

  原來,他還是怕的,縱然心裡已經難受得受不住,像被人揪住心摀住口鼻,胸口悶得無法呼吸,連聲痛都喊不出來……可是,仍舊會怕。

  但他卻不想退縮也不想求饒。

  不就是二十杖責嗎?

  反正也出不了唐家堡大門,在這個地方,什麼都是騙人的,挨個打又有什麼?

  小傢伙冷著臉機械地往前走,但他並不知道,此刻自己臉上的神態,從眼睛到唇角,一路下去,全是如唐雲笙一般的涼薄。

  那種涼薄,出現在那張尚顯稚嫩的小臉上,有一種強烈的違和感。但卻又詭異地讓人覺得,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一種表情,比它更適合出現在那張酷似唐雲笙的臉上。

  再漫長的痛苦也會過去。

  正如再幸福的假象也終究會被戳破一樣。

  二十杖刑,唐秋並沒有熬多久。

  就算因為太多的刺激逼得小傢伙一瞬間有了骨氣驕傲,但是他那身子骨,還是經不住這二十杖刑。

  唐雲笙冷著臉在一旁監刑。

  行杖的人並不會因唐秋還是個孩子就心慈手軟。下去的每一杖,力道不會減半分,位置也不會偏半寸。一杖一杖重重落在唐秋身上,打得跪在地上身形單薄的孩子一次次往前俯,又一次次咬牙直起身。

  但人的體力耐力終是有限,才八歲的孩子,再咬牙發了狠,也還是撐不了多久。不過才十杖,唐秋就已經受不住暈了過去,汗水糊了小臉,頭髮黏在兩腮後頸,背後血跡已然透了衣裳,斑斑跡跡顯出猙獰面貌。

  見小孩暈倒,行杖的人有片刻遲疑,不覺轉眼去看一旁監刑的掌門。

  唐雲笙面上未有絲毫動容,冷聲道:「家規不可沒,繼續行杖。」

  木杖隔了衣裳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再度響起。

  一、二、三、四、五……足足數到十才停了下來。

  小傢伙早癱在地上失了意識,若不是那胸膛還有小小的起伏,幾乎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沒了氣息。

  唐雲笙眼中映出兒子身影,沉寂的眼底並無一絲情感波動,冷靜得讓人心生懼意。

  唐秋再醒來時,發現自己並不在祠堂裡,也不在自己房中。

  這個地方,有些熟悉。

  他才進唐家堡沒多久,就被唐雲笙關在這裡過。

  思過房。

  此刻天色已晚,四周光線極暗,唐秋面朝下趴在被褥上,背上被打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被褥似久未有人睡過,貼得近了,鼻尖便充斥著一股發霉的味道。

  唐秋想起身看看四周,但才一動就牽動背上傷口,小小的身子重重跌回被褥中,疼痛蔓延,小傢伙眼裡霎時激起淚花。

  祠堂裡所有的記憶湧回腦海,唐秋脫力地將臉深埋入被褥中,刺鼻的霉味都在滿心的空茫中淡了去。

  唐雲笙的冷酷嚴苛,像是刻鑄在記憶中的烙印,再消不去。但比之唐雲笙的冷酷嚴苛,更讓唐秋感到無所適從的,是他還得繼續留在這個家裡,繼續面對唐淮。面對那個他一心喜歡,卻又無法欺騙自己任自己繼續喜歡下去的二哥。

  四周陰暗森冷,唐秋背上的傷疼得厲害,但心裡的怕懼,卻沒有第一次被唐雲笙關在思過堂時強烈。

  那時候有唐淮陪著他,他以為自己可以依附那個笑容溫暖的二哥。

  可事實並非如此。眼下自己被父親責罰,祠堂裡二十杖責,現在又被關在這個莫名的地方,唐淮卻沒來看過他一眼。

  也對,養個小寵物而已,偶爾興致上來開心了便賞點甜頭,但卻不會無時無刻把他捧在手心。正如舊時他在家裡養的小動物,喜愛的時候可以整天蹲在旁邊餵水餵食,但幾日的興頭過去,便漸漸失了耐性,任其自身自滅。

  唐秋年齡雖小,可還是有記性的。這唐家堡中的人,一次次的欺騙冷落,已磨掉了他所有的信賴依仗。

  不過也好,沒有人可以依仗信賴,他便要自己站起來。

  沒有什麼。

  可是鼻子還是酸酸的,眼淚不覺落在被褥上,惹了一片的濕意。

  正想著,突覺屋裡光線明亮了些,身後門被人推開來。慢慢走到唐秋面前的人,一身霜色單袍,飛眉鳳目,淡淡睨人的眼刻著難以抹去的涼薄。

  「醒了?」

  連問話一樣的簡單無情,沒有絲毫的關懷擔憂。

  這就是他的父親。

  唐秋抬眼看著對方,眼眸晶亮如墨玉,卻不開口答話。

  唐雲笙冷冷笑了道:「你既已拜過唐家先祖,就趁早絕了背出唐門的心思。昨晚的事,只要再有一次,就別怪我不念父子親情。」

  小傢伙聞言,不覺嘴角輕彎,好似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

  他這個冷酷無情的父親居然對他說父子親情……他們之間,哪有這樣的東西?

  心裡空落,但經過今日的事,唐秋已然明白,在他面前,甚至在整個唐門中,唐雲笙這個父親擁有絕對的威嚴。既然他不許自己離開唐家,那他便沒有辦法離開。除非,他有足夠的能耐打破這種威嚴。

  「我不會再想離開。」小孩子仰著頭,縱然背後傷口疼得刻骨,但他卻緊咬了牙關不願喊疼。「我只想問問父親,我當真是你兒子,是唐門的人?」

  唐雲笙聞言臉色稍沉,鳳眼裡浮起冷冽寒霜,盯著唐秋黑色眼瞳,許久,待看見那孩子眼中終有一點匍匐水汽之後,他才道:「當然!做我唐雲笙的兒子,是你的榮幸。但是,你也要有讓我承認的資格,別丟了我的臉。」

  唐秋沒有說話。

  覺得身側被褥猛地陷了下去,人被一雙手抬高了些,身上衣裳被褪去,然後再度趴回被褥中。背後傷口上有手緩緩撫過,帶起一陣清涼,將灼辣的疼意壓住了些。

  唐雲笙竟在給他上藥。

  「只要你有讓我承認的資格,那麼,我今日的一切,總有一天會是你的。唐門家主的位置,也會是你的。」

  唐秋將臉深陷在被褥裡,覺得臉下一片濕冷。那晚唐夢與唐淮在他屋外說的話,他至今還記得。

  「在這個地方,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父親的寵愛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實實在在的。」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5:54

  第七章



  三年復三年,唐家堡外花紅柳綠換了一遭又一遭,光景年年新。但唐家堡內草木事物,卻還如當年模樣。

  就連唐秋初進唐家堡那日,在浮橋上所見的緋色花朵,此刻也依舊漫漫開了去。大片大片的艷緋在微風中輕蕩,讓人無端端憶起唐夢的艷麗容顏。

  唐秋伸手摘了朵花入手,輕輕一掐,粉色汁液便染了手。這花喚作解語,花開三蒂,色彩艷麗香氣濃郁,一有風過,遠遠數里也能聞見。

  但汁液卻有毒。

  一如他那美麗驕傲的姐姐,生一副杏眼桃腮的好相貌,身上卻滿滿是尖刺,招惹不得。

  淡淡笑了下,將手中殘花丟棄,唐秋逕自過了浮橋,回自己房間。

  在唐家堡六年的時光,當初的唐秋早不復存在。無論是單薄瘦小的身形,還是軟弱乖順的性情,那些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東西,全都在歲月的打磨下消了去。

  身量已抽高來,舊日裡清澈剔透的眼早失了怯弱水光,粉嫩的臉頰消了下去,眉眼依舊清秀,卻開始有了少年的俊朗英氣。清俊的面貌,淡淡含笑的眼,舉手抬足間,世家子弟該有的禮節風範,唐秋一樣不少。

  唐門裡年紀相仿的姑娘,看見他也會微微紅了臉。

  玉樹修竹,當是形容他此刻模樣。

  只是,在這些表象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種模樣。

  他有的,只是和唐雲笙一樣日漸冷硬的心腸,還有……和唐淮一樣的虛偽。

  而且還不到位。

  一路從浮橋走回自己院中,和軟的風夾了夏日暖意絮絮而來,唐秋指上沾惹的解語花汁液已被風吹乾。

  他早不懼怕解語花這點毒性,正如他不再懼怕這唐門裡眾多的人一樣。

  因為,他也已經融入這唐家堡中。

  無論是當初那些他不喜歡的毒藥暗器,還是他不擅長的勾心鬥角,在唐門六年時光,他都已習慣,並且游刃有餘。

  這唐家堡中,唯一還會讓他覺得懼怕得,只是唐雲笙。

  而會讓他感到無所適從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他的二哥唐淮。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溫和無害的模樣,可以將世家子弟該有的禮節學得無懈可擊,但是,一旦在唐淮面前,這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縫隙。

  縱使望著唐淮笑得再無所謂,他心裡,仍舊覺得有尖刺梗著。

  那種叫做討厭排斥的情緒,比面對任何人時都要顯得強烈。

  這個哥哥,他一點不想要與之親近。

  偏偏,唐淮待他,還是如他剛入唐門時一般,教他讀書寫字,有什麼好東西會留給他,甚至唐雲笙責罰他,唐淮也會在一旁為他求情,將溫柔兄長的表象裝得極好。

  可這所有的一切,唐淮做得越多,唐秋看著就越覺得諷刺。

  他的二哥,還是當他和從前一樣,只會傻傻地全然地依賴他。

  但是,怎麼可能?

  在親耳聽對方說出那樣的話之後,有誰還能夠繼續全心地信賴依仗對方。

  他不是傻子!

  當初讓他覺得溫暖的,是那些他所以為的兄弟親情,而不是……唐淮那種把他當做解悶的小玩意所付出的虛情假意。

  唐秋想得入神,淡色的唇不覺挑起,彎起的弧度帶著的涼薄味道,像足了唐雲笙。

  「秋秋,在想什麼?」

  帶了笑意的溫柔嗓音在身後突然響起,將唐秋自沉思中喚醒。略垂了眼,將眼底一點譏誚色彩掩去,唐秋轉過身,微微一笑喚道:「二哥。」

  他視線平平過去,恰好落在那人胸前。只見素白的襟口繡了淺色的花紋,式樣簡單卻不失雅致,一如唐淮這人。

  唐淮比唐秋長五歲,身量卻足足高了唐秋一個多頭,他站到唐秋面前,伸手揉揉弟弟頭,「秋秋,父親說明天要帶你出門,對不對?」

  感覺到落在頭上的力道,和唐淮掌心的熱度,唐秋手不有自主握緊了來,復又鬆開。面對所有人的虛情假意,他都可以溫和以待,可只有唐淮……這些親暱的動作一旦由這個人做來,他就打心底抗拒厭惡。

  但卻不能表現出來。

  就算唐淮有察覺,他也不能先一步撕破臉。在唐門這個地方,誰先沉不住氣,誰先露出破綻,就注定是輸家。

  兄弟情感……那些虛假的東西他都已不再在意,他要的,是父親的認同,還有唐門家主的位置。只有實實在在的權利,才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

  唐雲笙這些年對他越來越看重,之前的時候,唐雲笙有事外出都是帶唐夢唐淮同行,此次卻是帶他一起。自己自然要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不能讓父親看輕。

  心裡千般計量,唐秋卻勉強自己笑得坦然,迎了唐淮關切的目光,答道:「嗯,父親說有些事需要他親自處理,剛好帶我出門歷練一番。而且此次我們要路過并州,我可以順便去看看爺爺。畢竟有六年未見,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麼樣了。」

  唐淮眸中一點驚色掠過。

  唐雲笙帶唐秋出門不奇怪,只是,他怎麼會允許唐秋去并州看他『爺爺』嗎?

  唐淮想起那年唐雲笙的吩咐,還有當時那張被他揉成團的紙。他比誰都清楚,唐秋當年住過的小院,早已是一堆焦土,而他的爺爺,更尋不著。

  一面暗暗思忖唐雲笙的意圖,唐淮一面道:「秋秋你離開并州這麼久,老人家一定很想你,這次回去看看也好。」

  唐秋笑笑,沒有說什麼。

  唐淮自袖中掏了個小皮囊出來,攤開一看,五把小刀並排放著,刀身小巧刀口雪亮,即便未拿在手上,唐秋也能看出那是好東西。

  再聽唐淮說道:「秋秋,這是你第一次出門,我總要送你點東西不是?這套飛刀是我從鬼工葉離那得來的,你若喜歡,我便送給你。」

  鬼工葉離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他手下的兵刃無一不是上品,唐秋也聽過他的名號,更知曉葉離這人性情古怪,一般只為看得順眼的人打造兵器,他不喜歡的人,就算捧了金銀珠寶過去,照樣求不到合意的兵器。

  看來,唐淮是在葉離看得順眼的人範圍內。

  不去管唐淮令人心惱的溫暖笑容,唐秋伸手自皮囊中取了把小刀,刀身輕薄,刃口迎光顯出銳意,唐秋手指在刀刃上試探著一抹。

  「秋秋,不可以!」

  唐淮的喝止才出口,唐秋已覺手指上一線寒意滑過,片刻後,紅色的溫熱液體自指上傷口滲出來。

  這刀太利。

  指上傷口很細,又不深,唐秋並不在意,只抬眼對唐淮一笑,窗前灑了夏日細碎金光,將他五官襯得益見精緻。

  「二哥送我的,果然是好刀。」

  「你真是……」

  伸手握了唐秋被割傷的手指,唐淮語氣中即有責備,又似無奈心疼。唐秋眼神不自覺飄向窗外,唐淮那種口氣,讓他覺得胸口窒悶。他這個哥哥,還是同以前一樣的虛假。明明沒有什麼兄弟真情,卻非要做出這副關切心疼的樣子。

  徒惹人心煩。

  「沒什麼,一個小傷口而已。」

  轉眼回來,說著話,唐秋想要抽回手,卻抽不動,下一刻,手指已被唐淮吮住,唐秋稍怔。指尖傳來的濕熱感覺讓人無端端煩躁。

  「二哥。」

  唐秋語氣中稍有些不自在,更見急切地想要把手抽回來,臉上也有些異樣色彩。

  唐淮見他如此,笑笑放了手,唐秋指上傷口已未流血。唐淮卻轉身在房中找了藥來,替他上過藥將傷口包紮好。

  唐淮有些懊惱,道:「早知道會割傷你手,我就不帶這套飛刀過來了。」

  唐秋搖搖頭,「是我魯莽,哪能怪二哥。」

  視線卻落在一旁的傷藥上。

  心裡的煩躁又重了些。

  房間裡明明有藥,唐淮何必做出那般動作替他止血。這種親暱,溫柔和軟得過了頭,可心裡又清楚那是假象,極度的反差,益發讓人厭恨。

  唐秋努力壓制住心中的煩躁,將手邊的小刀收回皮囊,笑容燦爛若屋外金陽。

  「我先多謝二哥的禮物,明日要和父親下山,行裝還未打點,全交給玉竹做我又放心。我先去看看,二哥你……」

  唐秋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唐淮哪能聽不出來,微微上翹的眼尾依舊帶著笑,「秋秋有事忙,我就先回去了,指上的傷口這兩日別沾水。」唐淮看著唐秋略紅的臉色,笑著又囑咐了他幾句,交代了些要他隨父親出門需注意的事,這才起身離開。

  待唐淮走遠,唐秋看著手邊的皮囊,輕皺了下眉,將皮囊扔在桌上,又伸手扯了指上包紮的布條,一併扔下。

  心裡卻滿滿是氣惱紛亂。

  只要有一日,他對著唐淮仍舊不能心平氣和,那他便永遠沒辦法超越這個哥哥。唐門的一切,也不能掌握在他手中。

  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坐著想了好一陣,窗外幾聲雀鳴,簷下枝條重重一顫,唐秋猛地回過神來,看著外面急急略過的雀影,彎唇笑了笑。

  先不管唐淮的事了。

  這次下山,該去看看爺爺才是,唐門裡種種情誼是假,但當初爺爺待他的好,卻是實實在在的。

  但也要唐雲笙同意才好。



  第八章



  馬蹄聲聲疾,唐秋跟在唐雲笙後面,只見路兩旁淺白艷紅的芙蓉急速向後掠,扯了長長一線斑駁色。

  此刻兩人已過并州地界,即刻就可入金陵。

  唐秋回頭往他來的方向望了眼。

  路過并州時,他提出想停腳歇半天,好藉機去看看爺爺,但唐雲笙卻說時間太急,叫他繼續趕路,還說唐秋若想,儘管留在并州,他自己一個人去金陵。

  唐雲笙說著話時語氣冷得可以,唐秋自然不敢同他辯駁,只待幫唐雲笙將事情處理好後,自己再獨自去并州一趟。

  只要事情做得完美,唐雲笙在小事上,並不會苛責他。

  淡淡香氣中,唐雲笙的身影離得遠了些,唐秋一緊馬韁繩,趕緊跟上去。

  父親的看重,不管是怎樣的看重,他都需要。

  至少,在羽翼未豐之前,唐雲笙的命令,他依然是要絕對服從的。

  金陵地處江南,風光秀麗。但這種秀麗與蜀都的錦繡又有差異,江南是如小家碧玉的溫婉怡人,而蜀都卻是別具一格的奇秀。

  武林中最具聲望的無垢山莊便在金陵。

  無垢山莊是武林的規矩,它代表著武林的公正俠義。它站的地方,就是多年來血雨腥風明爭暗鬥不斷的江湖唯一讓人心安的地方。江湖中但有難以論斷之事,多會請無垢山莊出面處理,凡是無垢山莊插手的事,必定力求公平合理,絕不偏頗任何人。

  有人說,它是江湖的法度規矩,管不盡江湖事,卻盡力護江湖和平。

  也因此,武林各派皆以無垢山莊為尊。嵩山少林,峨眉武當,青城崆峒,這些響噹噹的門派,全都要賣無垢山莊三分顏面。

  唐門與無垢山莊素來交好,但此次唐雲笙到金陵,卻未曾往無垢山莊拜會,反倒領了唐秋一路往金陵城內最深最偏僻的巷子去。

  唐秋不知自己被領著在那些幽靜小巷裡穿行了多久,最後,唐雲笙終於在一進院落前停了下來。

  那院子不小,但門前匾額破敗,上面鎏金字體脫落,斑斑駁駁一副殘敗模樣,門前台階上更生了厚厚的青苔,一看就久未有人出入。

  唐秋心中疑惑不已,唐雲笙為何帶他來這個地方。

  「父親,這裡是?」

  唐雲笙抬手示意唐秋別多問,只道:「呆會你就知道了。」

  唐雲笙這麼說了,唐秋自然不再多話,他走上前扣了門。篤篤幾聲叩門聲在小巷裡顯得有些沉悶。

  唐秋叩門之後就退到一旁等候,不多時,只聽吱呀一聲響,陳舊的木門被打開來。出現在門前的是一張蒼老的臉,花白頭髮的清瘦老者,看起來和奚長老差不多年紀,眼角紋路極深,視線卻極利,面上無笑,轉眼看人的模樣,有種令人心悸的森嚴氣度。

  他看了唐秋一眼,視線很快掠過,落到唐秋身後的唐雲笙身上,眼神一凝,開口道:「唐掌門,您的大駕還真是難請動。」

  這老者語調中暗含諷意,唐雲笙在唐門中地位極尊,平日裡誰敢同他這樣說話?

  唐秋本來怕父親動怒,但看唐雲笙面色卻如常,只冷冷道:「不敢,在沈教主和嚴老爺子你面前,唐雲笙可不敢端架子。」

  那老爺子輕哼了聲,不置可否,視線掃了掃唐秋,「這少年人是誰?」

  「犬子唐秋。」

  唐秋隨之頷首朝那老爺子一笑,態度不卑不亢,「唐秋見過老爺子。」

  嚴老爺子眉頭皺了起來,責問唐雲笙:「你帶他來做什麼?」口氣很是不滿。

  唐雲笙淡淡道:「比起這個,還是讓我先去見過沈教主比較重要吧!嚴老爺子,你說是不是?」

  唐雲笙說話時,微微仰著頭,狹長的鳳眼中全是清冷光芒,唇角掛著一點淡淡的嘲意,但卻仍將禮數顧得周到。

  唐秋瞭解自己的父親。

  院中這個人,身份一定不簡單。

  而父親,並不喜歡這個人,可迫於某種原因,又必須得來見對方。

  沈教主……江湖中但有的成名人物,又需要父親以這種隱蔽的方式來見的,會是誰?

  難道!

  心裡猛然想起個名字,唐秋心中一顫。

  赤峰教教主沈千揚。

  那個幾年前在江湖中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又在風頭正熾時被無垢山莊領武林各派聯手逐出中原的沈千揚,會是他嗎?

  可赤峰教是中原正派所不恥的邪教,父親怎麼會和他們有交集?

  心中情緒激盪,但唐秋表面上卻未顯露出來。在唐門六年的時光,早已將他的定性磨出來。此刻他雖好奇,但仍只垂手靜靜立在一旁,等唐雲笙與那清瘦老者交談。

  唐雲笙與那清瘦老者又說了一陣後,終於,老爺子開了口,「進去吧。」說罷轉身入院。

  唐雲笙與唐秋隨即跟進去。

  六月裡花木當盛,這院落中卻是一派荒蕪景致。院子打掃得很乾淨,卻沒有生氣,空蕩蕩地,惹得人視線無落處。

  唐秋想到自己有可能見到的那個人,心底竟是隱隱的興奮。

  沈千揚是中原武林的一個噩夢,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是一個絕對的強者。

  赤峰教數年前由北疆流入中原,之後短短半年時間,它就接連吞併了中原數十個門派。而沈千揚為人狠絕手段毒辣,但凡被他吞併的門派,不管對方是否歸降,一概不留活口。只是,他最後終因手段太殘酷,惹無垢山莊領武林各派圍剿。赤峰教毀於一場大火,而沈千揚則不知所蹤。

  但唐秋的激動無關少年仰慕英雄,只是因為,假若唐雲笙一會要見的人真是沈千揚,那麼,父親肯讓他知曉這樣的秘密,無疑是對他極大的信任倚重。

  而且,父親未曾帶唐淮出來。

  唐秋帶了兩分期盼隨唐雲笙進了屋,只見房中軟榻上坐了一個人。那人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眉目俊朗,五官線條有如刀刻斧鑿般明晰。他臉色稍嫌蒼白,但一雙眼卻如狼王般犀利,鋒銳異常。

  見唐雲笙等人進來,那人緩緩站起身,「唐掌門,久違。」

  略低的嗓音,簡短的話語,屋中卻陡然多了種無形的壓力。唐秋幾乎在一瞬間肯定,這個人,就是沈千揚。因為除了沈千揚,除了那個在江湖中鑄就過神話的人,唐秋想不到,這武林中,還有誰能有這般氣度,能給人這種壓迫感。

  只是,看他的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說話時中氣也稍顯不足,明顯是身體不適。他會找上父親,只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畢竟,唐門雖是以毒藥暗器在武林中聞名,但唐家人的醫術,也同樣精湛。

  無意間,唐秋視線與對方交接,一觸及那雙幽深黑瞳,唐秋只覺自己似被網進無邊墨色中,冰涼的水沒頂淹來,一點顫意從心底升起,但隨之升起的,還有些難言的興奮。

  這樣一個人,有著這般犀利眼神的一個人,縱然被剪羽翼,仍然是值得人尊敬的強者。而父親帶自己來此處的目的,也應當更加重要。

  唐秋輕咬了下唇,將心中激盪情緒壓制住,唐秋稍稍垂了眼,避過沈千揚視線。

  而唐雲笙則在沈千揚對面落座,鳳眼淡淡一睞,嘴角一點虛淺笑意,「沈教主,同樣久違,多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沈千揚此番模樣,雖不至多狼狽落魄,但比起當年風光,定然相差甚遠。唐雲笙這話說來,襯上他面上那點涼薄意,也就顯得嘲諷味十足。

  先前領唐雲笙唐秋兩人進屋那清瘦老頭子臉色頓時沉下,看向唐雲笙的目光頗有狠意,說話的口氣也差起來,「唐掌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看著赤峰教敗落,此刻竟敢欺到我們教主頭上?」

  唐雲笙唇角輕佻,不在意一笑,「哪敢。」

  他口中說著哪敢,可神情姿態所表現出來的,卻不是這麼回事。

  唐秋聽父親話出口就絕不妥,再看那清瘦老者動了怒,心裡擔憂,眼神不自覺飄向沈千揚那方,只見那人神色稍凝,一點隱約怒意隱在眉間,但很快便消逝。沈千揚微微一笑,沉聲說道:「嚴老爺子莫要動怒,眼下比不得當初。唐掌門還肯來見我們,也是看在舊日情分,我們要知足。」

  唐雲笙又是一笑,笑容落在唐秋眼中,顯得有些刺眼。

  他這個父親,素來只看重對自己有利的人和事。沈千揚如今失勢,父親還肯來見他,定是有什麼秘密握在沈千揚手中。但見了,心中又不滿,便出言相諷。

  他們唐家人,總是不惹人喜歡。

  思量間,聽沈千揚又道:「明人不說暗話,我此番是要求唐掌門一件事。」

  唐雲笙問:「什麼事?」

  「我全身經脈俱損,尋遍北疆名醫皆無法可醫,只有請唐掌門相助。」

  真氣需由經脈而行,經脈受損,對練武之人來說是致命的缺陷。沈千揚說那話時,語調如常,只是黑沉的眼底劃過些狠戾色彩,其中恨意,看得唐秋心驚。

  但唐雲笙聞言卻笑了反問道:「沈教主為什麼不往藥王谷求醫,藥王谷中人的醫術,當在唐門之上。」

  但見沈千揚眼底恨色更濃,左手暗暗成拳,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但仍硬忍了火氣,「肯或不肯,煩請唐掌門給沈某人一個答覆。至於別的事,不勞唐掌門操心。」

  唐雲笙鳳眼裡依舊是涼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隨我習醫已有六年,沈教主的傷勢,可讓他一看。」



  第九章



  唐雲笙鳳眼裡依舊是涼薄,「我自然肯。犬子唐秋隨我習醫已有六年,沈教主的傷勢,可讓他一看。」

  唐雲笙話一出口,沈千揚眼頓時瞇起來,眼中色彩凝沉,轉而落到唐秋身上。

  不過短短一瞬,唐秋就覺得,自己似被對方的目光一層層剖透了來,一直看到內心最深處。那種被人一覽無遺的不安感覺,讓他從心底感到危險。

  但是,對於沈千揚,對於這個正以犀利目光審視著他的人,除了一些懼意,唐秋心中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樣情緒。

  明知道危險,卻想要接近。

  或許是對方的強勢,和處於這種狀態下依舊表現出來的壓迫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想要從這個人身上,學得多一些。

  良久,唐秋覺得自己背心都在那種刀鋒似的眼光下汗濕來,終才見沈千揚淡淡揚了眉,出言問道:「唐掌門說的,就是這個少年人嗎?」

  唐雲笙點頭,待要說話,可才張口就被人打斷來。

  沈千揚未曾動怒,但陪在他身邊那老爺子卻沒忍住火氣,「唐雲笙,你不願相助大可拒絕,一再相辱算什麼!我們教主身上的傷,尋遍北疆名醫尚且無策,你叫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替我們教主看診,這不是明擺著低看我們嗎?!」

  那老爺子想是動了真怒,說話間眼中火光簇簇燃起,額頭青筋暴怒,手上也運了內力,只怕一言不合便會和唐雲笙動起手來。

  唐秋將那老爺子憤怒看得分明,手不自覺按了按腰間的鹿皮小袋。唐門弟子擅長使暗器,眾多暗器全分類放在腰間鹿皮小袋中,隨手一探,暗器就可入手。唐秋的手隔著鹿皮小袋隱約按到了鐵蒺藜的銳刺,一抬眼,卻正好映上沈千揚蒼白臉上那雙深邃濃沉的眼眸,心裡咯登一聲,手不自覺放了下來。

  這個人,眼底有怒意,但怒意之外,是深不可測的黑沉寂靜。

  心裡無緣由地肯定,沈千揚不會和父親動手。

  至少,現在不會。

  那老爺子厲聲質問唐雲笙,沈千揚還未曾表態,唐雲笙卻冷冷一笑,將視線移到沈千揚身上。

  「嚴老爺子何必動怒,乳臭未乾又如何?當年沈教主迫藥王谷那小弟子慕少游入赤峰教的時候,對方也不比犬子年長多少。」

  沈千揚的臉瞬間變了顏色,眼裡墨浪翻騰,似捲了滔天波浪。

  唐雲笙剛剛那話,定是觸了對方逆鱗。

  而那嚴老爺子則是重重一拂袖,「別提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唐雲笙,你今日就給我們個爽快話,我們教主這傷,你是肯治還是不肯治?若是不肯治,咱們即刻就回北疆去,絕不多言。但是,走之前,咱們也得順帶告知武林各派一聲,讓他們知曉唐雲笙唐掌門你一些有趣的私事……」

  有趣的私事?

  唐秋見自己父親眉頭猛地蹙起,狹長的鳳眼薄薄的唇,一瞬間全佈滿寒霜。

  他心裡立刻警覺起來。

  看這樣子,沈千揚手中是真握了父親什麼把柄,所以父親才不得不來見他。

  只是,對方脅迫父親的把柄,究竟是什麼。

  心裡存了想法,唐秋靜立在一旁,想聽那老爺子再說點什麼。

  可一直冷眼相看的沈千揚卻突然有了動作,只見他手輕輕一抬,沉聲喚了句,「嚴老爺子,別衝動!」那老爺子立馬便緘了口,退半步站到沈千揚身後。只是他心底仍有不平,看向唐雲笙的目光似帶了利刺,恨不得將對方當場凌遲。

  沈千揚也不管他,冷冷掃了眼唐秋,又轉向唐雲笙道:「我便聽唐掌門的意思,讓這少年替我看看。」

  沈千揚這是明顯的讓步。

  唐雲笙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也站起身,臉上有些刺目笑容,向唐秋道:「唐秋,你替沈教主診治一二。務必盡心盡力,別讓沈教主和我失望。另外我還有些事要辦,你就留在這裡吧,我過兩日再來接你。」

  唐秋心底暗自失笑。

  激怒對方後再將他丟在這,唐雲笙對他,果然還是沒有多少父子親情。

  但是,他並沒有能力反對,也不打算反對,這或許正是唐雲笙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他無法拒絕,只能低頭恭敬答道:「是,父親。」

  唐雲笙要離開,沈千揚並無意阻攔。只待唐雲笙離開之後,沈千揚吩咐嚴老爺子去前面院中守著,才將手擱上桌案,向唐秋道:「替我看看吧。」

  唐秋朝沈千揚笑笑,清朗的容顏在笑容中顯得尤為柔和,然後隔了桌案坐到沈千揚旁邊,手指搭上沈千揚手腕,「得罪了,沈教主。」

  唐秋隨唐雲笙學醫六年,他人極聰敏,無論是在暗器毒物方面還是在醫藥方面,都很有天賦。尋常的病症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就算稍棘手的疑難雜症,在他手中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唐秋在替沈千揚診脈之後,卻真正覺得難辦了。

  難怪沈千揚會來找父親。

  沈千揚全身的經脈,竟無一處完好。那症狀,完全是被人以內力震傷全身脈絡,封其武功,使他不得再用內力。可是,對方出手的分寸又把握得很好,雖震傷他全身經脈,卻未傷及他性命。可以說,對方是有意留了他一條性命。

  唐秋長在唐門六年,陰狠毒辣折磨人的手段也見得多了,心思早不若當年單純。但在他查探過沈千揚傷勢,猜測出對方受傷緣由後,心裡還是覺得有些發冷。

  以沈千揚當年聲威,以及他在江湖中流傳的驕傲性情,被人毀傷全身經脈不得用武,只殘留一口氣吊命,對他而言,是何等的屈辱再明顯不過。

  而對方用這種手段對他還留他性命,只怕也是為了折磨羞辱他。

  真難為他忍得下。

  唐秋暗地裡將一點心思轉動,自以為不露聲色,卻突然聽一道低沉嗓音入耳,「你在想什麼,可憐我嗎?」

  被人道破心思,唐秋一驚,驟然抬眼,卻再度撞進那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潭,潭中沉寂,但在沉寂之下,隱隱有不滅火光,倔強強硬的氣息,引得人想靠近看得真切些。

  努力壓了心中慌亂,唐秋展顏一笑,老實答道:「我不敢可憐沈教主。而且沈教主也不需要我的可憐。我只是有些替沈教主惋惜而已。」

  唐秋知曉,在這人面前花言巧語並不適合。當自己被別人看穿看透的時候,就要老實,放低自己的姿態,才是最恰當的反應。

  「哦,惋惜?」沈千揚聞言略略挑高眉,眼底浮出些笑意。但整個屋子的氣氛卻陡然凝重起來。「少年,你替我惋惜什麼?」

  唐秋那種壓抑氣氛中感到頭皮發緊,但他還是清聲說道:「我替沈教主惋惜,惋惜你仇人太過狠辣,竟故意震傷你全身經脈廢你武功,使得沈教主一統江湖的雄心霸業毀於一旦。」

  唐秋話落音,便聽對方低低發笑,而他搭在沈千揚手腕上的手指更被一股霸道勁力震開來。

  手指被震開瞬間,唐秋驀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

  沈千揚全身經脈俱損,卻還有這般內力修為。

  這人,的確不可小覷。

  接著,卻聽對方一句低語飄入耳,隱約有些不真切。

  「其實,傷我那人,算不得仇人。」

  這般狠辣,還算不得仇人?

  唐秋大了膽子問道:「那他是?」

  沈千揚剛才的好耐性卻突然消失了,不再回答唐秋的問題,反問:「我的傷,你可有法子醫治?」

  唐秋想了想,「讓我試一試。」

  仔細凝神,唐秋將一點真氣由沈千揚體外度入,小心沿他全身經脈遊走。真氣一開始運行的時候,雖感沈千揚體內有阻塞,但還可勉力前行,但行到氣府附近,唐秋只覺一陣迅猛阻力撲來,真氣再想行進半步也不行,更別說還想運轉一周天。唐秋不肯服輸,咬牙還想一試,但連續幾番也是如此。

  沈千揚氣海穴損傷尤為嚴重,真氣行進不順,唐秋額頭累了一層細汗,臉色也有些發白,卻仍舊無法,最後只得作罷。

  閉目稍稍調整內息,待呼吸趨於平穩,唐秋睜眼對上沈千揚的目光。

  「沈教主的傷,我無法完全治癒。說句老實話,就算是父親親自動手,也沒有多少把握可以治好你。我只能讓你的傷勢緩和。但如果沈教主願意,我可以馬上著手替你醫治。」

  沈千揚沒有半刻猶豫,直接答道,「你儘管準備,我沒有意見。」

  唐秋暗自鬆了口氣,沈千揚肯讓他醫治再好不過。他能肯定,這是父親最想要的結果。既不用親自替沈千揚醫治,又不會完全惹惱對方,讓自己被握在對方手中的把柄成為他的致命傷。

  唐秋站起身,到一旁取了些要用的藥物銀針,「那這段時間,在替沈教主醫治這方面,所有的事情,還請沈教主聽我的吩咐。」

  沈千揚眼神閃了下,問「你是說,但凡治病的事,都得你說了算嗎?」

  唐秋點點頭,「是。」

  雖然對這個人心有懼意,但是,他還是要爭取一定的主導權,在他可以爭取的方面。

  事態完全由對方掌控,唐雲笙恐怕又會覺得他性情軟弱無用缺乏手段。

  如今的他做任何事,都需要先考慮一下,唐雲笙對他做法的認同度,這關係著太多東西……留在家裡的唐淮,是他必須要超越的人。而他與唐淮在年齡武功心機方面的差距,唯一可以補足的,便是父親的認同。

  雖是這樣考慮,但以唐秋這般年紀,對沈千揚說出要對方服從自己的話,難免顯得過於狂妄。可沈千揚聽見這話,卻沒有動怒,只細細看了唐秋清秀的五官一陣,然後笑了來。沈千揚這個笑容,與他之前帶了寒意與無盡壓迫感的笑容完全不同。似是從內心裡湧出來的真心的笑。一時間,沈千揚深邃明晰的五官因這笑而生動起來,那雙如墨的眼瞳除了沉寂深邃,又添了無數柔情溫暖進去,那些柔情溫暖似要將人網住,一點點拉進未可知的深淵。

  唐秋不清楚對方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但仍因這笑有片刻的失神。

  正恍惚中,沈千揚下一句話卻讓他徹底怔住。

  「你是叫唐秋對吧?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的人。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

  「……」

  唐秋整個人因這話僵住,腦袋裡有一瞬間的空白。

  對才見面的自己,沈千揚說這話的意思……是要招攬他嗎?

  「沈教主的意思是?」

  只見沈千揚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眼眸中一派暗沉墨色,態度卻還是鄭重的。

  「我能看出來,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人。而我更瞭解你的父親,唐雲笙素來只看重有實力的人,你雖是他兒子,但若不夠資格讓他認同,在他眼裡也算不得什麼東西。但是,你若到我身邊來,我可以讓你變強,你可願意?」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5:55

  第十章



  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

  那樣明顯的招攬,本該是極好的機會,唐秋卻有一時間的猶豫。心中一點忐忑,在心底算計清楚得失好壞之前,先未加掩飾地在臉上顯現出來。

  或許是驚訝過了頭,唐秋臉上少了一貫的溫和笑意,反倒把心底最真實的忐忑猶豫擺在了面上。沈千揚將唐秋的反應看在眼中,墨色的瞳仁色彩沉凝,線條分明的嘴角稍稍勾起。

  喜怒不定的表情,問話的語調卻是平靜無波,「怎麼,很猶豫嗎?」

  「是,很猶豫。」

  如實回話,唐秋有些懊惱的自己的反應。

  明明是很好的機會……

  他有種強烈的直覺,沈千揚這樣的人,能夠給人如此強烈壓迫感的一個人,就算一時落魄羽翼折損,也總有翻身再展風雲的一日。自己跟在他身邊,就算圖謀不到什麼好處,但該學的和能學到的,一定比單單跟在唐雲笙身邊學得多。

  但雖如此,他還是忍不住猶豫忐忑。面前這人深不可測,那雙深若寒潭的眼中似有一張網,自己若不小心給網進去,大概會萬劫不復。

  他在唐門過慣了小心謹慎的日子,對沈千揚眼底那種難掩的肆意張狂有嚮往,卻又清楚地知道,那並不適合自己。

  他的心性,應當學唐淮與唐雲笙,事事謹慎到滴水不漏。

  而且,沈千揚的招攬,來得太過莫名。

  對於唐秋的老實,沈千揚挑眉一笑,收回手變換了下坐姿。略閒適的姿態,卻未將屋中凝滯沉重的氣氛緩和多少。

  他問道:「為什麼猶豫?」

  落在唐秋耳中的話語音色低沉,問話的尾音稍稍拔高,沈千揚詢問緣由的態度,似乎帶了不滿。

  也是,像沈千揚這樣的人,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霸道自信。除了刻意控制的時候,他不會有謙虛自省這樣的情緒。即使落魄,仍覺得別人對他招攬會有猶豫是一種愚蠢。

  「為什麼招攬我?」

  唐秋抬起眼,專注看著對方,他五官裡尚有少年的青稚,但眼裡的清透光芒卻早脫了不該有的天真。

  在沈千揚眼中,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就算懂醫術曉毒物,也算不得厲害。

  而且,他還是唐雲笙的兒子。

  「總要尋根究底嗎……」相比他的謹慎,對面的人態度不以為然得過了頭,犀利的視線在他身上淡淡掃過,然後微微瞇了眼,道:「很簡單的理由。只是因為你替我診脈、還有之前和我約定時的樣子,讓我不小心想起某個人罷了。」

  「這樣啊。」

  唐秋輕聲歎道。

  難怪先前他和沈千揚約定,要對方在治療期間醫藥上的事情需要他說了算時,對方會突然露出那樣的笑容。

  原來是拿他當了某個人的影子。

  做別人的替身,這樣的事,對有的人來說,或許會覺得屈辱異常難以忍受,但唐秋卻不會。沈千揚若真是說因為他有才能值得自己招攬,那才會真正令他不安,順帶讓人笑倒牙床。

  真實的原因,哪怕多令人尷尬,也遠比那些突然到來但不知何時又會失去的溫情好處令他容易接受。

  前者殘酷卻真實,後者……虛幻得讓人無法相信。

  沈千揚看過少年明顯鬆了口氣的樣子,不覺笑了來。這少年的心性,較同齡人未免謹慎沉靜了些,心眼也多,但好在聰明……不會計較不必要的東西。

  「考慮得怎麼樣?」

  唐秋搖搖頭,「沒有,如果沈教主願意,請再給我些時間考慮。」

  到這個人身邊去,需要顧及的東西太多。想要獲得相應的利益,就需要負擔相應的風險,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好,我給你足夠的時間考慮……」

  ——只要,在找到那個人之前。

  剩下半句話無聲無息溶在光裡。

  沈千揚站前身來,修長挺拔的身形在地上拖了道長長暗影,「我先回房歇一陣。你若準備好治療的事,儘管去後面叫我。有什麼需要的東西,也可以找嚴老爺子要。」

  「我知道。」

  沈千揚離去,唐秋一個人留在屋中,抬手拭了下額頭,怔怔見掌心有些濕意。

  心裡一根弦依舊繃得緊緊的。

  到底要不要去?

  除了第一天,沈千揚再未向唐秋提過要招攬他的話題。

  若不是對自己的記憶力有足夠的信心,唐秋幾乎以為,那天自己被那雙墨色眼瞳凝視住,對方開口問他『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的場景,簡直就是南柯一夢。

  但他知道不是,可還是遲遲下不了決定。

  沈千揚不追問,他也就假裝無事,一日日任時間淌了過去。

  這些日子,唐秋除了每日替沈千揚施針用藥,抑或指點嚴老爺子用內力助沈千揚一點點衝破體內阻隔外,就再無別的事情做。唐雲笙期間一直未曾出現過,倒是一直不擔心他這個兒子的安危,也似不擔心他辦砸了事情。

  唐秋不由冷笑。

  這到底算是信任還是毫不在意?

  換別人身上他不知道,但問題要落在他那生性涼薄的父親身上,還真是不難回答。

  唐雲笙並不在意他的安危,他只是要趁機考驗自己的能力罷了。弱肉強食這個規則,唐雲笙早已教會他。

  唐秋花了不少心思,但隨了時間一天天過去,沈千揚身上傷勢好轉卻極其緩慢。這一是因為沈千揚身上傷勢很棘手,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他唐秋的醫術尚不到火候。

  嚴守嚴老爺子的臉色也因此越來越不好看。

  那老爺子脾氣火爆,罵起唐雲笙來根本不避諱,就算唐秋在他面前,他還是一貫冷嘲熱諷。但不管他如何罵,唐秋只淡淡朝他一笑,笑容裡滿是歉意,好似自己才是罵人的那個,而嚴守那老爺子則是被罵的……

  久而久之,嚴守也覺無趣,對唐秋的態度也緩和了些。只是避著沈千揚的時候,唐秋偶爾會聽那老爺子口中竄出另一個名字。那名字,正是剛見沈千揚那日,父親口中提到過的藥王谷弟子慕少游……只是,嚴守說起那人時的神色語調,比罵起唐雲笙不是東西時狠毒許多。

  唐秋隱約覺得,嚴老爺子口中這個人和沈千揚的失勢有莫大關聯。他年紀尚輕,平日裡多居唐門,對江湖中的恩怨秘辛知道得並不多。而且他行事一貫謹慎,就算心底好奇,也不會貿貿然向嚴守或沈千揚刨根問底,只將滿心好奇壓下,待今後再詳查。

  在金陵呆的第十四天,唐秋起了個早,去到沈千揚房外時,卻見嚴守收了些東西從沈千揚房中出來。見了他腳步也不停,逕直往外面走去,邊走邊丟了句話。

  「姓唐的小子,我們要去并州一趟,你也得跟著咱們走。」

  「去并州?」

  唐秋愣了下,這對他來說是絕對的好事,他剛好可以去看看爺爺。只是,唐雲笙那裡怎麼交代?

  愣神的功夫,沈千揚已從屋中出來,一身黑色衣袍,襯得整個人五官益發深邃。他比唐秋高出許多,站在唐秋面前,一低頭,恰好看見唐秋臉上怔忡的表情,竟是一笑。

  「我當唐雲笙的兒子總是精明的,沒想到也有呆愣的時候。」

  看見對方因笑而生動起來的臉龐,和那黑眸中少有的戲謔光芒,少年被籠罩在對方的氣息影子中,覺得心突突跳了兩下。

  即使不知道原因,他也知道,沈千揚今天心情很好。

  好到居然會有心思同他調笑。

  斂去心裡無端端的一點慌亂,唐秋仰了頭,不理會沈千揚的取笑,清聲問道:「沈教主,你是要去并州?」

  沈千揚答道:「不只是我,你也一起。」

  唐秋張了張口,猶豫了下,終是道:「我自然該和沈教主一道上路,只是父親那邊……」

  他還沒問過唐雲笙的意見……

  沈千揚看出唐秋心底顧慮,出言打斷他的話,道:「唐雲笙那邊你不必擔心。我要帶你過去,他也不會反對,只需給他留封信就好。」

  唐秋想了想,終是并州對他的誘惑大了些,反正有沈千揚的原因,他趁機去見爺爺一趟也不算忤逆唐雲笙。

  於是點了點頭,「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隨意收拾好行裝,三人備了馬,當日上午就直奔并州。

  唐秋本以為自己已經夠心急了,但沈千揚卻好像比他還要急切。

  他的心急尚且未表現出來,而沈千揚卻沒有一點要掩飾的意思。

  緊握了馬韁繩的手手指已然勒得發白,衣袍在獵獵風中吹得鼓起,眼睛死死凝視前方,其中光芒亮得驚人。那樣子,好似并州有什麼無比重要的東西在等著他,去得慢了,便再尋不見。

  相較於沈千揚形於色的急切,嚴守那老爺子的表情卻是陰狠怨憤,臉色鐵青眼神狠戾,間或與沈千揚拉得遠了,才狠狠一鞭子抽向馬臀趕上去。

  前前後後趕了一陣,沈千揚的馬已遠遠馳到前面,唐秋被落下,與嚴老爺子的馬走在一起。隔得近了,只聽老爺子一句咒罵落在疾風裡,給風扯得七零八落。

  「這次見了慕少游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我非挖了他的心肺不可!」

  那陰冷的口吻,聽得唐秋心猛一緊,但很快又放下來。

  對現在的他來說,沈千揚和嚴守的事都不是他該關心能插手的。他此番去并州,最重要的是去看看爺爺,別人的事,就算好奇,也不該他過問。

  日夜趕路,唐秋和沈千揚他們不日就到了并州。入城以後,沈千揚並不讓唐秋相隨,而唐秋這時也剛好想要脫身,便分了手,只約好相會的地方,各自管自己的事情去了。

  辭過沈千揚,唐秋牽著馬,依著記憶往兒時住過的地方走。

  爺爺是久不進舉的老童生,膝下又無兒女,為謀生便開了學館教書,後來又收養了唐秋。在爺爺學館裡讀書的,都是街坊鄰里的窮孩子,所得並不豐厚,勉強夠祖孫二人餬口罷了。日子過得清貧,但爺爺對他卻是極愛寵,但凡有好的東西,全都留給他一個人。督促唐秋讀書的功夫也比在別的事情上花得多。唐秋還記得那時爺爺總會輕輕撫著他的頭,笑著說道「咱們家乖孫今後可是要中舉人考狀元的人……」

  舊日裡溫情想得多了,唐秋覺得心裡猛地疼了下。

  入唐門之後,再教他讀書習字的人,一直是唐淮。撇去那些虛假的東西,唐淮這個兄長陪著他的時間並不少。甚至於想起早先的時候,唐淮隨意的一點笑容一個擁抱……曾經,那些都會讓他歡喜不已。

  可現在……

  不知不覺中,唐秋已走到了路盡頭,但記憶中該是低簷小院的地方卻不是舊時光景。

  唐秋看著眼前景象,頓時怔住。



  第十一章



  記憶中那灰牆低瓦的小院並未在視線中出現。

  巷子盡頭,只有一大片荒地,衰草雜花胡亂長著,極茂盛的樣子。

  那勢頭,都快壓過了隔壁鄰居家的牆頭。

  唐秋站在巷尾,一時怔忡,竟說不出話來。

  巷子裡很靜,只有他牽在手中的馬在打著響鼻。一面打著一面拿臉蹭蹭他的手,鼻孔裡噴出來的熱氣全灑在他手背上。

  那熱氣死活拽著他心裡一根弦,不讓它軟下來。

  其實,巷子裡的房屋樣子都差不多,矮矮的一排,屋簷壓得低低的,門窗破敗,教人一不小心就看岔了眼,走錯了地方。

  唐秋笑笑,這麼多年沒回來,他竟連回家的路都找不著了。若讓爺爺知道,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牽了馬,唐秋轉身要回去再找路,可腳才動,卻聽巷子裡吱呀響一聲。面前一戶人家院子的木門搖搖晃晃打開來。

  唐秋手一下握緊,指甲刺著手心,是生疼生疼的感覺。眼睛卻緊緊盯著那搖搖晃晃打開來的破舊木門。

  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來的,是個滿頭銀髮的老婆婆,灰衣灰褲,裹了小腳,邁一步都顫微微地。她手裡牽著的是個小男孩,那孩子頭上戴了頂虎皮小帽,面上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驟然見唐秋牽了馬站在面前,好奇的眼光便在一人一馬身上來回轉。

  半晌,他拽了那老婆婆的衣服,咿呀呀說道:「阿婆阿婆,你快看……那個哥哥眼睛是紅的。」

  那老婆婆抬眼起來看唐秋,滿是皺紋的臉,混濁無光的眼,說不上半點好看。不知怎的,唐秋嘴角偏就翹了起來,牽了馬往前走了一步,低頭向那老婆婆欠身行了一禮,問道:「敢問老人家,您這隔壁原本是不是有戶人家?」

  「人家……什麼人家啊?」

  老婆婆緩緩偏過頭,木然地往那雜草叢生的荒地裡看了一眼。

  地間除了雜草便是野花,再也兩顆歪脖子樹,也不成材。只是若看仔細了,就會發現,那些雜草從中,隱隱有幾段焦木露了個頭。

  唐秋手心越來越疼。

  老人家愣愣想了好久,才慢騰騰轉回頭,細聲細氣道:「你說的是隔壁啊……那原來是盧老夫子的地方……」

  唐秋心底猛地一震。

  他在并州的時候,原本隨爺爺姓盧,直至到了唐門,才改了姓。

  那老婆婆像被人點起了什麼苗頭,瞇了混濁的眼,在使勁回想著什麼,嘴上還絮絮念叨,「那盧老夫子可是個好人啊。這沒了他,家裡娃娃都不知道去那唸書……可惜啊,幾年一場大火,什麼都燒沒了,好人不長命啊……」

  老人家話多,什麼事被提了個頭,就沒完沒了地感慨起來。

  唐秋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低頭朝對方致一禮道謝,「多謝老人家。」道過謝後,便拉了馬轉身往巷子外走。

  越往外光線越足視野越寬,唐秋卻覺得手腳益發冰涼,最後竟是一扯馬,朝城門飛奔而去。

  由此處往西,經并州西門再往北走,四五日就可回唐門。

  那老婆婆是念叨了很久,但除了幾年前一場大火,她什麼也沒多說。

  但唐秋卻覺得這事和唐門脫不了干係。

  爺爺為人一貫謹慎,家裡一支筆一張紙都好好擺著,睡覺前廚房裡一點火星也會拿灰掩好……這樣的小心仔細,家裡怎會無端端起了大火?

  而且,這些年他見唐雲笙行事待人的陰狠手段也見得多了。對於爺爺,唐雲笙也完全有可能下手。何況當初他還曾忤逆過唐雲笙,打算逃回爺爺身邊……

  唐秋覺得手腳冰冷,拉著馬韁繩的手都有些發抖,可心口卻有熱意翻騰,那種熱度,燙得人頭腦都昏了來。

  昏得不顧一切想要問個明白。

  唐秋騎了馬一路疾馳,路上也不知衝撞了什麼沒有,只顧往前。甚至於到城門盤檢處他也未曾下馬,只憑一股勁衝出城去。他座下馬匹腳程極快,此刻發了狠地往外衝,不多時就到了郊外。四野空曠,因而刮過耳際的風就顯得益發凌洌,一道道的,刮得臉頰生疼。

  但馳了一陣,耳際風依舊,唐秋卻覺得,心口翻騰的那股熱意漸漸冷了下來。

  四周景致倒退的速度慢了許多。

  他最後終是一勒馬,停了下來。

  唐秋面無表情地翻身下馬,將馬往旁邊矮樹上一栓,頹然坐了下去。此時還是夏季,草叢裡鳴蟲唧唧,頭頂日輪一照,唐秋更覺得頭昏眼花。

  但腦子卻比之前清醒。

  坐在地上,唐秋不由嗤笑一聲。他還是沉不住氣啊。現在回唐門,他能做什麼?且不說唐雲笙尚在金陵,他問不到什麼,就算唐雲笙人在唐門,他回去見了他那個冷酷無情的父親,他又能夠問出什麼來?

  又或者,爺爺的事情真與唐門有關聯,唐雲笙甚至連隱瞞他的心思都沒有。只會冷冷看他一眼,眼角眉梢全是不屑,說出來的話冷得凝了冰渣子。

  「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對我來說是個隱患,又無利用價值,留著做什麼?」

  時將近午,頭頂烈陽正熾,日光白晃晃地刺人眼。唐秋以手捂了臉,覺得眼前稍陰了些。那種陰涼舒適,讓他捨不得將手放下。許久,指縫間終有些水跡漫出來,唐秋用袖子胡亂一抹臉,甩甩手,起身解了馬韁繩,翻身上馬,照原路返回。

  剛到并州時,唐秋就和沈千揚約好,各自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後,就在城中福源客棧碰頭。唐秋此時已冷靜下來,也暫時絕了回唐門找唐雲笙興師問罪的心思,只待細查當年事。

  如此事真和唐門有關係……

  唐秋眼底劃過些恨色,面上陰狠與少年的清秀臉龐成鮮明對比,令人心悸。

  有朝一日,他坐上唐門家主之位,這筆仇,他定要加倍討回來。

  將心底的一點熱意徹底摒棄,冷透了的血液裡,衝動的成分便少了許多。唐秋趕到福源客棧時,情緒已趨於平穩,面上神色如常,只有身上衣衫在郊外染了一點泥漬。那點污漬,與他如玉溫潤的面容,溫文有禮的舉止極不相襯。

  但卻無損他的氣度。

  一進客棧,慇勤的小二就迎上前來,替唐秋把馬牽了下去。唐秋則到櫃檯前,仔細說了沈千揚嚴守的樣貌特徵,詢問這兩人的房間。

  掌櫃一聽,趕緊就讓人來帶唐秋去找人。

  到了房門前,小二退了下去,唐秋伸手扣了門。等了一陣,只聽屋內一聲低沉應答,「進來。」

  唐秋推門進去,卻未見到人,只隔了雕花屏風,隱隱看到後面有人影,正要詢問,卻聽屏風後一陣猛烈咳嗽,屏風後的人影也跟著劇烈顫了起來。

  知曉是沈千揚身體不適,唐秋也收了那些不必要的虛假禮數,直接去到屏風後。

  果不其然,床上盤膝坐著的沈千揚一張臉青白交加,眉心黯沉。

  嚴守正在替他運功療息。

  唐秋細察沈千揚臉色,發現嚴守的真氣只可暫時壓抑沈千揚的痛楚,並不能真正緩和。於是他走上前去,道:「嚴老爺子,換我來吧。」

  嚴老爺子脾氣暴躁,但也不是不分場合瞎逞強的人,聞言便撤了內力,起身將地方讓給唐秋,自己則去外面將唐秋慣用的針藥帶進來。

  唐秋替沈千揚仔細診了脈,然後從藥箱裡取了幾樣丹藥給沈千揚服下,再以內力助他血脈暢行,好一陣,終於見沈千揚臉色緩和下來,唐秋才鬆了口氣站起身來。但他先前大驚大悲之下,心神激盪已極傷神,此刻為沈千揚療傷又耗損心力,下床時腳步一個踉蹌,手腳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往後倒去。若不是沈千揚及時伸手扶了他一把,只怕他人已直直撞到床柱上去了。

  扶在腰側的手掌溫熱,隱隱似有力道透過來,唐秋覺得僵直的身子活動了些,這才起身站到一旁。

  也沒忘記向沈千揚道謝。

  「多謝沈教主。」

  沈千揚聞言眼稍瞇,他眼神本就犀利,這一瞇起來,視線就更顯鋒銳。一路似要看進人骨子裡。

  唐秋給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別開眼,卻正好看見嚴老爺子含怒的臉。

  先前忙著照顧沈千揚,唐秋還沒來得及管這脾氣火爆的老爺子。此刻一看,嚴老爺子面色漲得通紅,橫眉豎目,面色的皺紋堆得更深。那樣子若讓小孩子見了,只怕要當場嚇哭去。

  不由記起來并州時沈千揚的急切和嚴老爺子的咬牙切齒,唐秋暗想,看來沈千揚這邊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好結果。

  正想著,突聽沈千揚道:「嚴老爺子,你再去早上那地方一趟,把那些人聚起來,仔細問清楚了。但凡和那人有一點關係的,都不能放過。」沈千揚手放在床柱之上,手指關節擰得發白,出口的語氣更沉得讓人心悸。「無論如何,一定要問出慕少游的下落。」

  嚴守聞言臉色更差,「我們何必費那些工夫找他……」

  沈千揚對嚴守的不滿並不在意,只冷冷一笑,「嚴老爺子,你難道不想看我報仇雪恨?」

  嚴守一怔,繼而歎口氣,一甩袖憤憤出去了。

  唐秋看著嚴守的背影。

  慕少游慕少游,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會在沈千揚身邊聽到這個名字。

  會被沈千揚記恨到這種程度,倒也算能耐了。

  唐秋隱約覺得,自己或許就是做了那人的影子。但又覺得不大對勁,沈千揚對對方明明是恨,若自己是當了慕少游的影子,沈千揚當時,為何會露出那樣的笑容……

  愣神的功夫,再聽沈千揚問道:「你有心事?」

  唐秋驀地回神,回過頭去,恰好看見沈千揚那雙深邃黑眸,還有對方眼底非詢問而是肯定的神色。

  確定對方問話的意思,唐秋稍垂了眼瞼,過一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沈教主,你之前說過要我到你身邊的話,還算數嗎?」

  沈千揚聽唐秋應答,眸中閃過一些異色,但並非驚詫,而是瞭然。

  「我說過的話,向來算數。」

  唐秋輕吐了口氣,攏在袖中緊握的拳頭有些鬆懈,清秀的臉上劃過一絲毅然。

  「那好,我再斗膽問沈教主一句。沈教主可否讓我看看,你招攬我的誠意。」

  「哦?」對唐秋的要求,沈千揚調高眉,比剛才更有了點興致,「你說說看,想要我表現什麼樣的誠意?」

  唐秋咬咬牙,骨子裡有些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既然決定了要到沈千揚身邊,那麼,就應該比之前付出更多。所有他曾經做得不夠的,都需要加倍努力。

  「我希望沈教主幫我查清一件事。我相信,沈教主還有這樣的能耐吧。」

  爺爺的事可能和唐門有關,他就不能動用唐門的人脈去查,

  那樣,在查出事情真相之前,自己的動作或許就已經被唐雲笙和唐淮察覺了。

  他現在能利用的,只有沈千揚的人脈。

  唐秋一顆心轉得剔透,沈千揚看他一陣,笑道:「你要查什麼,儘管開口。三日之內,我一定給你答案。」



  第十二章



  沈千揚到底是赤峰教之尊,他應了唐秋三日給他答案,結果不出三日,他手底下的人就將唐秋要查的事查得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一樣不缺,有關的人都交給嚴老爺子盤查過。嚴老爺子原本主管赤峰教刑堂,手上刑訊折磨人的手段少了一千也有八百,人一旦落在他手中,再緊的口也給撬鬆了。

  唐秋坐在屋中,手裡翻著嚴守送來的冊子,每翻一頁,臉色就白了一分。

  甲戌年八月十八,唐淮到并州,在并州的唐門弟子中點了三人。同日晚,盧家書院失火。第二日唐淮離開并州,九月二十四日返回唐門。

  ……

  條條記錄清晰明瞭,那些簡單的字分開來每個都認識,可湊在一起,唐秋看著看著,卻覺得異常陌生。手上的力道不覺收緊,書頁在手中抓起褶皺,唐秋一手扶住額頭,手掌遮出的陰影中,眼瞼緩緩合了起來。

  沈千揚看著唐秋,看著這個少年未遮住的唇勉力上翹,彎了個微笑的弧度。一點笑容僵在臉上,然後很快褪了下去。尚有稚氣的五官,驀地浮了層冷硬暗色。

  從與他見面開始,這個少年總是淺淺笑著,溫和有禮的模樣,此刻這樣,卻如冰雕,全身冷得扎人。卸下本就不牢固的溫和面具,這個少年某些時候,和那個人有著重合的地方。

  沈千揚稍挑高眉,問道:「當年行事的人中,有個正在嚴老爺子手裡,你要不要去親自問問。」

  長久的沉默。

  唐秋連手指都沒動一下。

  這樣被忽視,沈千揚倒未動怒,只靜靜等唐秋開口。少有的好耐性。

  好一陣,唐秋終於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秀麗的眼中浮了血絲,顯得一雙眼睛通紅,但眼角蘊著的狠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顯。

  他開了口,嗓子有些啞,導致聲音也很低,「不用了,我信得過沈教主。」

  唐秋自己記得很清楚。

  六年前,他想私離唐門那日,恰是中秋前幾日。如果日夜兼程,從唐門至并州也就四五日路程。若當日唐淮從唐門出發,到達并州時,大概也就是八月十七八的樣子。

  唐淮那段時間剛好不在唐門。

  他被唐雲笙責罰,在祠堂裡領了二十杖責,再被關在思過房十日。期間,唐淮並未來看過他一眼。

  他當時只當是他那虛情假意的二哥失了養小動物的興致,懶得來看他。現在才明白,不管唐淮是否想來,都不可能出現在他面前。他的二哥,正在千里之外,領了他父親的命令,將他舊日住過小院,舊日親近的爺爺,一併埋葬在烈火中。

  真是可笑。

  唐門那個地方,怎生這麼可笑?它自己容不下親情也就罷了,甚至於他過往享受的一點溫暖也要干涉也要徹底抹去。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笑的地方,還有這麼可笑的父親和哥哥……

  聽唐秋說不用去見所謂的人證,沈千揚也沒說什麼,只一雙沉凝黑眸認真看著對方的少年,屋中的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唐秋終於站起身,手撐著椅背,身體大部分重量似乎都偏在椅子上。站了許久,他才像站穩了一樣,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冊子,伸手將抓皺的書頁撫平,合了書冊放在桌案上,這才轉頭向沈千揚道:「沈教主,如果你允許,近日內我想回唐門一趟。」

  沈千揚既不問他緣由,又不問他打算,只簡單道:「可以。」

  唐秋想要笑笑表示謝意,但嘴角才微微露了點笑意,眼裡的冷漠暗色就已將那笑沖淡。

  「我希望沈教主再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父親那邊,我需要沈教主為我製造一個借口,讓我暫時回唐門的借口。」

  沈千揚皺了下眉,但還是答應下來。

  「好,但我最多只能給你半個月時間。」

  唐秋理解地點點頭。

  「我明白。」

  沈千揚的傷勢本就未徹底壓制住,今日他不知何故動了怒導致氣血逆行,之前自己替他在金陵數日的治療全白費了。沈千揚現在的狀況並不適合久拖,給他半個月時間,已經算很體諒了。他是識時務的人,不會無禮要求過多。

  兩人算是達成共識,沈千揚也無意在此久留,便將地方留給唐秋。

  只是走出去的時候,身姿挺拔的男子稍稍頓了下,「有什麼人傷過你,有什麼東西得不到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有能耐,將想要的牢牢掌控在手,受過的不堪全奉還給對方……一點不要留情。」逆光的側臉,顯得有些柔和,與他口中的言語,還有一貫的冷硬霸道很不相符。

  但那樣的話,並沒有錯。

  唐秋看著沈千揚側臉輪廓,心突突跳了兩下,再想說什麼,沈千揚卻已經走遠了。

  不覺咬住下唇,將心裡剛剛那一點躁意趕走。

  只是手心被死死掐住的那種疼痛,依舊清晰。

  這陣子正是蜀都天氣最熱的時候。從并州回唐門,唐秋只顧著趕路,日夜兼程,一路讓白花花的日頭照回去,他人倒沒曬黑多少,只是面皮給曬得發了紅。

  到唐門以後,唐秋直接回府,待問過管家平伯,知道唐淮正在屋裡,唐秋也不管別的,一路就趕去唐淮房間。唐秋手在袖中握成拳頭,面皮有些發紅,卻更顯出五官的精巧。只是那平素總是帶了淡淡笑意的眼裡,此刻只有翻騰的怒意。

  就算不能同唐雲笙興師問罪,不能向唐淮責問當日種種,但他也要先為爺爺向唐淮討一點債再說。

  當年的事,他多少能猜到那是唐雲笙的命令,唐淮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莫名地,他對唐淮的怨恨竟比唐雲笙重。

  不想去細究這深一層的含義,唐秋心底有種衝動。

  在唐門裡小心謹慎了六年,這次,他就放縱自己任性一下。

  找唐淮討這筆賬。

  唐秋走得很快,不多時已走到唐淮房間。唐淮房間的門是緊閉著,但唐秋卻已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唐淮人正靠在窗邊,斜斜坐了亂翻書,淺藍的背影和他背後長勢正好的綠色枝蔓交纏在一起,深深淺淺似要溶成一片。

  唐秋並未故意放輕腳步聲,唐淮耳力極好,一聽有人靠近就轉過頭去,恰好見唐秋疾步走來。

  少年面上明顯有怒意。

  那樣的表情,落在唐淮眼底,不禁感到驚訝。但片刻之後,他卻發現,對唐秋這種非虛假的敷衍,他從心底可恥地想念起來。

  唐秋小時候和他很親。小孩子滿心信任粘著他的樣子,隔了多年,本該模糊,但卻在記憶裡日漸清晰。

  及到唐秋在唐門裡呆的時間多了,小孩子也漸漸染上了這唐家堡中種種虛假,毒物心術,勾心鬥角,該學的不該學的,一樣沒落下。

  對於這個越來越像他,越來越像唐門中人,早脫了當初怯弱單純的弟弟,唐淮以為,他該引不起自己任何興趣才是。

  但他卻發覺,自己不經意間落在唐秋身上的視線,怎麼也收不回來。

  尤其是那個小時候粘他無比,會在他面前露出一切可愛神情的弟弟,突然間對著他只有虛假的有禮和生疏的敷衍時,唐淮就覺得,自己心裡像堵了什麼似的,悶得發慌。

  他無數次想把那種異樣的情緒從心裡趕出去,但又總是會在無數次被對方以敷衍的態度請走之後,第二日又尋了好的東西巴巴送上門去。

  像是固執地想要討唐秋一個笑容,或者是討這孩子當初對他那些親暱信賴的感情。

  ……

  自己一心想要養親的小東西,卻偏偏走了和他預期相反的道路,讓一貫得意的唐淮生出無數挫敗感。

  只是,無論如何他臉上也不會表露出來的。

  他對這孩子的在意,不應當凌駕於他的自制力之上。

  儘管如此,但唐淮還是不能否認,他看到唐秋含怒來找他時,心底一抹奇怪的欣喜。

  打開門,似乎看不出弟弟臉上明顯的怒意,唐淮溫和笑著向唐秋道:「秋秋,不是和父親出門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記拳頭。

  結結實實地砸在他臉上,把他所有的笑容都打散了。

  唐秋出手的速度很快,但換在平時,他絕快不過唐淮的眼睛。唐淮之所以吃這一拳,全是因為毫無防備。他根本未曾想過,有一天,唐秋會在唐門裡對他大打出手。

  他也是從唐秋的年齡走過來的,看得清唐秋眼底的野心。也明白,這個孩子早不是當初怯弱單純的小傢伙,他已經想要和自己爭奪唐門家主的位置。

  他全明白。

  所以,看著這個孩子一日日小心謹慎下去。

  所以,不曾想他會對自己動手。

  「秋秋,你怎麼了?」

  唐秋這種怒氣……

  思及唐秋有可能去過并州,唐淮心裡一涼,稍愣神,唐秋又一記拳頭揮了過來。

  不過這次卻沒打中。

  唐淮並非站著挨打的蠢材,即便是唐雲笙在這裡,他也不能任由對方胡亂責打。偏偏唐秋卻似蓄了無盡火氣,拳腳全跟長了眼睛似地往唐淮身上招呼。兩兄弟你來我往拆了近百招,唐淮身上結結實實捱了好幾下,有一招落在腰上,疼得他眉頭緊緊揪起。但唐秋也不得好,唐淮手下雖留了情,刻意讓著他,但他招式卻漸漸被制衡住,漸漸有些捉襟見肘的尷尬。

  無能為力的挫敗感益發強烈,唐淮這種留情,落在唐秋眼中,並不是兄弟友愛,而是虛假的禮讓與低看,比和他實實在在地動手還千百倍地招人恨。

  唐秋腦子裡一熱,又一招直取唐淮腋下,卻被唐淮錯身避過,更趁機反手扣了他拳,順勢一帶,更往身後一折。另一手交錯拿了唐秋左手,同樣折在背後,重重一扣,令唐秋再掙脫不開,才稍鬆了口氣,軟聲說道:「秋秋,有事情好好商量,你怎麼就動起手了。我倒沒什麼,要不小心弄傷了你怎麼辦?」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唐秋怒意更甚。

  唐淮這副偽善兄長的面具,到此時此刻仍然裝得天衣無縫。

  憤怒間唐秋腳下一勾,重重別向唐淮下盤,唐淮扣住他雙腕便放寬了心,一時不察,竟給他勾了個踉蹌,腳步不穩,就抱著唐秋跌了下去。兄弟二人重重摔在地上,唐淮則摔在唐秋身上。但跌倒的同時,唐淮仍藉機制住弟弟手腳,讓他再不能作亂。

  倒地時只聽見唐秋細微的一聲痛哼,唐淮急忙問道:「秋秋,可是弄傷你了?」

  唐秋只忿忿瞪了唐淮一眼,眼尾有些發紅。

  他與唐淮之間的差距,便是這樣明顯,拼盡全力尚還敵不過對方。

  武功修為尚且如若,心機謀劃還不知差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種差距令他心寒。

  唐秋被唐淮壓制住,既不掙扎也不辯駁,只睜了一雙精巧的眼忿忿看對方。

  唐秋在那種毫無遮掩的怨恨眼神中,只覺心底一窒,但再看身下少年面色漲紅,鼻尖上滲了細細的汗,眼角也同樣泛出可憐的紅意。唐淮抿了下唇,視線不由自主從唐秋唇上掃過。少年水色的唇微微張著,剛剛一場纏鬥,讓他有些氣息不穩。

  唐淮心裡驀地動了別的念頭。

  抽了只手拂去少年額上亂髮,又將對方額上汗珠慢慢拭盡,在對方不悅地別開臉時,唐淮突然扣住少年精巧的下巴,將一個吻軟軟印在對方唇上。柔軟的觸覺,清新的味道,唐淮感慨著想要索求得多一些,另一隻手托起少年後腦勺,將親吻加深。但下一刻,腹部卻是一陣劇痛,唐秋得了自由的手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記。

  「秋秋……」

  少年幾乎是反射性地推開他,從地上爬起來,再然後,落荒而逃。

  看著少年的背影,還有走前憤恨的眼,唐淮手指撫上唇。唇上還遺留著剛才美好的觸感,但是唐淮的眉頭卻擰了起來。

  這個弟弟……

  這下子,事情好像更糟糕了。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00

  第十三章



  從唐淮房中出來,唐秋臉頰漲得通紅,眼裡卻似凝了寒霜雲霧般陰寒異常,心裡更有滔天怒焰翻騰,在最開始的驚詫尷尬過後,迅速蔓延至他心裡每一個角落。

  剛剛那個……到底算什麼!

  他本來是要找唐淮好好算筆賬的,結果帳沒算成,還……還被壓住……

  回來前,在并州舊居見到的衰頹破敗的景像在唐秋腦海中一晃而過,唐秋腳下步子一滯,隨即又加快了些,急急拐過迴廊,又走了幾步,便見自己的房間就在前面。

  唐秋疾步跨進房間,手重重一甩,將房門甩上。門關上的同時,剛好也將知曉他回來的消息,趕過來伺候他的玉竹關在外面。

  玉竹看著門在自己面前砰一聲重重甩上,嚇得後退一步,摸了摸鼻子,拂著胸口好一陣才緩過氣來,走上前敲門道:「小公子?」

  沒有回音。

  再敲了下,正要開口再喚,門卻猛地從裡面打開來。站在門前的少年俊顏泛紅,漂亮的眼中滿是怒意,眼角更有些潮意。

  但又在努力收斂火氣。

  唐秋沉著聲問道:「玉竹,你過來做什麼?」

  從唐秋進唐門起,就一直是玉竹在伺候他。唐秋平日待人溫和,玉竹並不懼他,只是舉了舉手裡一件袍子笑道:「小公子,玉竹幫你做了件新袍子,要不要試試?」

  唐秋心不在焉地瞟了眼玉竹手上的袍子,淡淡道:「我才回來,有些累了。你不用伺候我,放下衣服先出去吧,我待會再試。還有,別讓人來打擾我。」

  玉竹抬眼小心翼翼掃過唐秋略紅的臉色,倒也不敢多問什麼,依言將衣服放在一邊,轉身出去了。

  玉竹關好門,才走了沒幾步,突然被人擋了去路,低垂的眼瞥見淡藍的袍角一晃,趕緊抬起頭來,恰好看見唐淮微笑的臉。

  只是,那笑容比起往日來,好像少了點波瀾不驚,多了點焦躁。

  「二公子,你是來看小公子嗎?」

  唐淮點點頭:「秋秋這會在房裡嗎?」

  「在。」玉竹應著聲,又轉回頭看了一眼,才輕聲向唐淮道,「小公子說他累了要休息,不讓人打擾,二公子你……」

  你是不是晚一點再去?

  這句話玉竹自然不敢直接問出來。

  但唐淮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唐秋連日趕路,累自然是累。但是,只怕剛才的事情,才是他這個弟弟不願見人的原因吧。

  唐淮修長的眉皺起,在眉心處打了個結。

  唐秋這次回來之前,一定是在并州知道了什麼,不然他也不會貿貿然同自己動手。

  看來,他得做點什麼才是。

  對這個弟弟,唐淮並沒仔細想過,究竟要怎樣對他。但有一點卻是確定的,那就是,不能讓唐秋完完全全地討厭自己,甚至遠離自己。

  那是他不能夠允許的。

  莫名地不肯放開。

  「二公子?」

  正想著,小丫鬟詢問的聲音將他神思拉回。不再多言,唐淮利落地轉過身,「既然秋秋想要休息,那我就不去打擾他了。我晚點再過來。」

  剛才的事情,對唐秋來說太過震撼,但對他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是個意外。只是,當時的他看著少年泛紅的眼角,憤恨的眼神,微微張著的唇,他心裡就有種悸動。而那衝動,驀地就湧上了頭。

  再然後,便做了那樣的事……

  不過,唐淮略略笑了來,風流的鳳眼裡閃過笑意,唇上的味道很不錯。

  唐淮和玉竹在外面說的話,唐秋全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心裡充斥的憤懣感並沒有因為唐淮的離開就散去。

  唇上彷彿還有和人相貼時的柔軟熱度,但手腳卻一片冰冷。

  這樣的事情,對自己的弟弟做來,算什麼?戲弄還是侮辱?

  手死死捏成拳頭,水色的唇被咬緊,血色淡去,只剩下病態的慘白。就這麼僵了好一陣,唐秋才長長吐了口氣。他想,自己對這個哥哥,是真的討厭到了極點,討厭到了……被做了這樣的事,都無法更討厭的地步。

  不過今日出了這樣的意外,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也是件好事。

  他回唐門找唐淮麻煩,就算沈千揚答應替他應付唐雲笙,就算他自己已想好了千百種借口應對唐淮,但他知道,以唐雲笙的個性,知道這事後免不了還是會責罰他。而且,他也不能保證今日的挑釁不會被唐淮換一種方式告知唐雲笙。

  但是今日發生的意外,可以堵住唐淮的責問,甚至可以堵住唐淮向唐雲笙透漏此事。

  唐秋坐在椅子上,將所有的得失好壞細細盤算,待將事情理清楚後,才覺外面天已泛灰。夕陽完全落入地平線以下,月色也不怎麼好,除了一點微薄的亮光,再無其它。

  不由扯扯嘴角自嘲一笑。

  自己此刻的冷靜……或者說任何事都可算計利用的冷漠,比起去并州之前,又更甚了無數,也離唐雲笙和唐淮近了許多。

  對這種進步,他是不是應當恭喜自己?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在屋中緩慢地適應著逐漸變暗的光線,唐秋並不覺視力受了什麼影響,也就懶得點燈。

  他這次回來,除了要找唐淮的麻煩以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想辦法查慕少游這人的底細。

  他既然答應歸附沈千揚,就得對自己即將跟隨的人有必要的瞭解。而以他這麼多天呆在沈千揚身邊的所見所聞來看,無論是對於沈千揚還是對於嚴守,慕少游這人的意義,都不簡單。

  而且,他對這個人,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好奇。

  唐秋想起那日沈千揚招攬他時的笑容,溫暖地幾乎要融入陽光裡。

  那種笑容代表的含義……

  自己如果是做了慕少游的影子,這樣一個人,會叫沈千揚不惜找個替身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

  唐秋正想著,門外一點細碎聲響叫他突然坐了直身子。

  那腳步聲,是唐淮的。

  果不其然,片刻後從門外傳來的,正是唐淮的聲音,一貫的溫柔口吻,「秋秋,你晚上沒去吃飯,我給你拿了點吃的過來。」

  唐秋呼吸有一瞬間的滯待,心底也有些惱怒。這個人到底要做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過來。他那種溫柔兄長的面具,虛偽而且可笑,自己都不屑再看下去了,他卻裝得不亦樂乎。

  故意不想去理會,唐秋靜靜坐在房中,不發出一點聲響,只裝作不在。

  唐淮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又再度出聲道:「秋秋,我知道你在房裡,別賭氣了,出來吃飯。」

  典型的哄孩子的口吻,聽得唐秋一肚子火氣,仍舊閉著嘴不肯吱聲。

  不僅僅是不想見對方而已。

  還有一點他不願承認卻明白的情緒,那就是不敢,在牴觸厭惡之外還生出一點不該有的怕懼。

  唐秋想以沉默應對,但在外面等候的人卻漸漸失去耐性。

  「秋秋,既然你不肯出來,那我只好自己進去了。」

  話音方落,唐秋還未來得及反應,房門就被推開來。

  並不明亮的月色下,那人的身形面容卻一點不差地被他看在眼中。

  唐淮將手裡的食盒放在桌上,又取了火折子點亮油燈,看著鐵青著一張臉坐在椅子上忿忿看他的少年,唐淮溫和笑笑,「秋秋,今天的事是我不對。你打我罵我都好,先把東西吃了,別餓壞身子。」

  唐秋笑起來,有一點雨霽雲開的感覺,朗眉星目,和唐秋相似卻較唐秋英氣的面目在那笑中顯得真誠無比。

  明知道這人是面具帶得太久了卸不下來,可唐秋還是覺得厭惡。

  經過爺爺的事和今日的意外,他對唐淮,就連過去那種敷衍的親近都裝不出來。

  最後只能冷聲道:「請你出去。」

  唐淮愣了下。

  雖然知道唐秋可能會有這種反應,但當他真正被弟弟用冷漠口吻請走的時候,感覺又是不一樣的。過去唐秋再不喜歡他,也還會強忍著敷衍一下,可現在,唐秋連敷衍他都不願意。更妄論像他心底偶爾回想的那樣,如過去一般的親暱信賴。

  還想說什麼,但看少年明顯排斥的眼神,唐淮眼神暗了下。但那抹暗色很快散去,面上的笑容仍然沒有破綻。反正時間還長,他總有辦法將這孩子的心思扳回來。

  既然自己想要,就由不得他不願意。

  「秋秋,我先出去了,你記得吃東西。」

  仍舊是笑著叮囑對方,唐淮習慣性地伸手去想揉揉對方的頭,卻被唐秋一偏頭躲開,僵在半空的手悻悻落下。

  不再說什麼,唐淮轉身出去,更體貼地為唐秋帶上門。但關上門之後,他臉上的笑容就消散了,眼中暗色沉浮,道不盡說不明的種種情緒交纏其間,幾欲將平日的沉靜湮沒。

  必須派人往并州走一趟。

  唐秋這次的反常,絕對和那邊有關係。

  他得把所有的事情查清楚。

  不管怎樣,這個弟弟,只有他想不要才可以。但不能反過來,讓他徹底拋開自己這個哥哥。

  血脈這種東西還是有個好處,不管交纏其間的是不是親情,想要隨意斬斷,都比外人困難百倍。



  第十四章



  唐淮走後,唐秋看著桌上的食盒,像是跟那盒子有深仇大恨似的,瞪了它好一陣才起身。他走到桌邊,打開食盒蓋子看了下,盒中都是些他喜歡的菜色。

  不過,他一點食慾都沒有。

  唐秋不屑一笑,提了盒子想扔出去,可想了想,又住了手。反倒將食盒中飯菜端出來,一碟碟放好,取了碗筷坐下吃飯。

  他吃得很慢,似要將每一口菜的味道都仔細品嚐。桌上燈火閃爍,亮光照過唐秋清秀的面容,映亮少年秀麗的眼。那眼中一點沉寂色彩凝聚,而沉寂之後,卻有怨恨的火光。

  由唐淮給他的所有滋味,他都要記得,終有一日,當他能夠償還的時候,便如數還給對方。

  唐秋才吃過飯,玉竹就端了熱水探頭探腦地在門邊窺看。

  唐秋早發現她的存在,道:「進來吧。」

  玉竹趕緊進門來,發現桌上已動過的飯菜,心裡一喜,放下手裡銅盆高興地說道:「還是二公子有辦法,他說小公子你會吃飯,果然是真的。」

  聽到玉竹的話,唐秋眉頭皺了下,唐淮是算好時間讓玉竹過來的。

  被人猜透心思,讓唐秋心有不悅,但他並沒說什麼,接過玉竹遞過來的巾子擦拭了臉手,便起身任玉竹收拾飯桌。自己則去到書桌邊,鋪好紙,慢慢磨著墨,準備給唐雲笙寫信。

  沈千揚招攬他的事情,要不要告訴唐雲笙,他想了很久,現在終於拿定主意。

  他決定如實將事情告訴唐雲笙。

  唐秋明白,現在的自己,無論是在父親面前,還是在唐淮,都還太稚嫩,同他們耍心機耍手段需要冒太大的危險。

  何況是向他們隱瞞這麼重要的事情。

  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惹得事情敗露,唐雲笙絕不會輕饒他。

  與其藏著掖著,倒不如自己坦白,在有所保留的情況下向唐雲笙適當坦白。

  他的父親是個利益至上的人,對於他這個並不算太有用的兒子能得沈千揚招攬,應該不會反對才是。還有就是慕少游的事情,以唐雲笙帶他見沈千揚那日的言行來看,唐雲笙恐怕是一個很好的知情者。自己與其耗費精力從別的地方查探,倒不如從父親口中得知來得方便。

  如果唐雲笙肯的話。

  硯台裡摻了水,墨錠緩緩磨著,硯台中墨汁慢慢變得沉濃。那顏色,讓唐秋不禁想起沈千揚的眼睛。

  沈千揚的眼瞳是最深的墨色,眼神犀利,似乎能看進人心裡。

  自己的野心,對方是看得清楚的。

  「有什麼人傷過你,有什麼東西得不到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有能耐,將想要的牢牢掌控在手,受過的不堪全奉還給對方……一點不要留情。」

  過了今日,他怎麼可能還會留情。

  那方玉竹已收拾好了飯桌,卻提了食盒不肯走,一眼殷殷朝唐秋這邊看過來。

  唐秋察覺她的視線,抬頭看著他的貼身丫鬟,略略有些不明白。玉竹一向懂規矩,今天怎麼跟要窺探什麼似的。那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在唐秋眼中不覺有了深一層的含義。

  莫非……今天他和唐淮間的事情讓玉竹知道了。

  想到這,唐秋口氣不覺嚴厲了些,「玉竹,你留在這還有什麼事情嗎?」

  玉竹偷偷瞥了眼一旁桌案上的白色長袍,想說什麼,但詫異於今日唐秋身上不同於以往的森冷氣息,有些不敢開口。倒是唐秋循著她視線一眼,登時明白她在想什麼,也覺自己口吻嚴厲了些。

  他不該因為唐淮一再被擾亂心緒。

  唐秋抿了抿唇,收斂心底的不滿,轉柔了口氣向玉竹道,「衣服我試過了,很合身。玉竹,有勞你了。」

  少年臉上淡淡的笑意,突然溫柔起來的口吻,讓玉竹心裡突突跳了幾下,臉上也有點發燒,「小公子你客氣了。」

  唐秋想想又道:「玉竹,我明天一早就會離開。二公子要問起,你只說不知道。」

  他暫時不想面對他那個虛偽的二哥。沈千揚給他的時間也很緊,回來找唐淮算賬的事情現在算告一段落,自己也不應該久呆在唐門。

  玉竹不解看著唐秋,唐秋卻不想解釋,只道:「玉竹你出去吧。」

  玉竹提了食盒出門去。

  等站在廊外,讓過道裡的風一吹,玉竹摸摸自己發燙的臉。

  突然覺得,小公子和二公子越來越像。如果不刻意去想,她還真記不起當年那個才進唐門的怯弱小孩子的模樣了。

  鼻尖上點了墨,臉頰畫了鬍鬚,紅了眼圈怯生生看人的模樣……

  想著唐秋當年的模樣,再想想現在的唐秋,玉竹輕歎了口氣。這樣的變化,也不是是好還是不好。

  感情這種東西總來得奇怪,喜歡或討厭,一旦定了型,總就難以更改。

  五年的時間不算短,十四歲到十九歲的差距,已經足夠改變一個人太多的東西。比如,怎樣將一顆心變得冷硬,怎樣將不必要的感情捨棄,怎樣將那些為人所不齒的陰狠手段運用自如。

  但對一個人的厭憎,卻只會隨著時間越積越深。就好比對唐淮,唐秋還是一如既往的厭惡排斥,或者說,那種憎惡比以前更強烈。

  唐秋將手中信鴿放走。

  這是唐雲笙催他回唐門的第三封書信。

  不敢再耽擱,唐秋雙腿一夾馬肚子,將趕路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過去五年的時間,對他來講,幾乎是彈指一揮間。

  當年,唐雲笙對他的坦白,給予了相應的獎賞和信賴。果真如他所料,他的父親並不反對自己跟隨沈千揚,但卻叮囑了他一句。

  「你終須記得,你是唐門的人,不能隨隨便便成了別人的手腳。」

  唐雲笙的意思很明顯。就算入了赤峰教,做了沈千揚的左膀右臂,他唐秋的根,依舊是生在唐門。做任何事,必須以唐門的利益為首要。

  而唐雲笙也將自己所想知道,關於慕少游這個人和沈千揚的全部糾葛,一一告訴了唐秋。

  然而事情的真相,卻完全出乎唐秋的意料。

  據唐雲笙所言,沈千揚迷戀慕少游,一心想將這人掌控在手,甚至不惜以種種手段逼迫對方,讓慕少游入赤峰教為他所用。但慕少游並不是任人脅迫之輩,最後竟藉著沈千揚信任,暗中聯合無垢山莊,引武林各派圍剿赤峰教。赤峰教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沈千揚重傷逃走,慕少游也隨之失了蹤跡。

  這些年來,沈千揚從未放棄過找尋慕少游,偶爾提及那人,總似恨到極致。但唐秋卻記得,當初沈千揚笑著對他說,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時,那種神情,是與恨意是不沾邊的眷念。

  愛恨不得,或許就是沈千揚對對方感情的最好形容。

  唐秋已不是當初的青澀少年,男女間的情愫他早已懂得。更因為沈千揚的原因,他對男子間的感情並不排斥。

  相反,對於沈千揚那種近乎極致的感情,感到憧憬。

  沈千揚這人,雖然手段狠辣個性張狂,但他對慕少游的感情,卻真實強烈,沒有摻雜一點虛假。

  原來,這世上也總有些人的感情是真的,就算經歷種種背叛算計,卻仍舊放不下。

  跟在沈千揚身邊看得久了,唐秋其實有些心疼沈千揚。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經歷過致命的背叛,多年基業毀於所愛所信賴的人之手,卻仍舊放不下對方。

  然而心疼惋惜這種情緒積蓄久了,就慢慢變了質,對著沈千揚,唐秋發現自己漸漸有了別的心思。他明知道這種感情不該擁有,但越發地壓抑隱藏之下,卻越是想要。他有時甚至在想,如果沈千揚找不到慕少游,自己就這麼跟在沈千揚身邊一輩子也好。就算沈千揚愛著那個人也恨著那個人一輩子,但陪在他身邊的終歸是自己。

  但上天總是不厚待他,他奢求的東西,始終得不到。

  赤峰教東山再起,重入中原,沈千揚也找到了慕少游,更將人帶回赤峰教軟禁。

  多年的刻骨恨意,他跟在沈千揚身邊,也不由染上那種恨意。看著沈千揚對慕少游一再心軟,唐秋心中益發痛恨,更替沈千揚不值。

  妒恨的情緒再壓不住,甚至不惜忤逆沈千揚。

  知道嚴守也痛恨慕少游,他便和嚴守聯手,趁沈千揚不備,暗自擒了慕少游,毒瞎慕少游雙眼,更欲至對方於死地。

  之後,他便動身回唐門。

  做了那樣的事情,他並無悔意,但卻是怕懼的。

  若沈千揚知道是自己動的手腳,縱然自己跟隨他多年,他也絕不會手軟。

  一旦面對慕少游,沈千揚所有的原則都會作廢。

  可是,自己偏偏就是對沈千揚這種毫無原則的感情感到渴望。或許是自己從未得到過的東西,看見別人有,便覺得好。即使知道那不屬於自己,卻如飛蛾撲火一般,用上再多卑鄙手段也想贏得一二。

  好在他動手前已經計算了好一切。

  唐門中有要事,唐雲笙早已傳信數次命他速回唐門。

  他一早就已稟報沈千揚,那日赤峰教的守山弟子也親眼見他離了教。

  他只是在離教之後,走另一條路悄悄回去動的手。

  親手毒瞎那人雙眼。

  沈千揚最念念不忘的,是那人一雙眼,猶如青山碧水般出色。

  他偏偏想毀掉。

  見不得別人好,就是這麼卑劣的心態。

  之後便再次離開唐門。

  將人留在嚴老爺子手中,嚴守斷不會再留他活路。嚴老爺子不會出賣他,那以後沈千揚要算賬要責罰,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只會找嚴守問罪。

  雖然百般安慰自己,但唐秋一路上仍是心神不寧。

  等回到唐門,他還未見到唐雲笙,便在去父親書房的路上,遇到了兩個他極不想遇見的人。

  唐夢和唐淮。

  即便都是弟弟,但唐夢對唐淮明顯要偏幫許多。自己對於唐夢而言,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血脈親情這些東西,連自己都早就不信,他那驕傲的姐姐又怎麼會信?

  唐夢如今已嫁做人婦,眉眼卻有不輸少女時的艷麗,身上的傲慢氣也半點不改。她嫁的人同是唐門嫡系弟子,年紀輕輕已坐了門中長老職位,掌管唐門奪魂房,負責唐門中所有見不得人的生意往來,權利極大,就是唐雲笙對他也很是看重。由不得唐夢不驕傲。

  只可惜他這個姐夫,因為唐夢的關係,是站在唐淮那邊的。

  看著唐夢身邊和自己眉目相似的青年,唐秋心裡有些不悅,但面上卻未表現出來。他向唐夢和唐淮一笑。

  「姐姐今日回家來看父親嗎?很久未見姐夫,他可好?」

  唐夢柳眉輕擰,瞥了唐秋一眼,態度絕算不得親切熱絡,「今日是父親選定下任掌門的日子,我能不回來嗎?至於你姐夫,他照管奪魂房照管得極好,不勞你擔心。」

  唐秋並不惱怒唐夢的態度,只笑笑道:「姐姐說的是。我才到唐門,還未見過父親,就先告辭了。等向父親請安後,再和姐姐二哥敘舊。」

  唐夢冷眼看著他未曾說話。

  唐淮倒是溫和一笑,「三弟你去吧,我待會去你房中找你。」

  唐秋轉過身,眉頭不自覺皺了下,待走了幾步,身後唐夢未曾壓制的聲音便傳入耳。

  「唐淮,被你想養的小東西反咬一口的滋味怎麼樣,來說給姐姐聽聽。」



  第十五章



  唐秋轉過身,眉頭不自覺皺了下,待走了幾步,身後唐夢未曾壓制的聲音便傳入耳。

  「唐淮,被你想養的小東西反咬一口的滋味怎麼樣,來說給姐姐聽聽。」

  唐秋步子稍頓了下,唐夢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但唐淮卻沒配合著說什麼,只是低低喝了唐夢一聲,口氣中滿是不悅。

  「胡說些什麼!」

  對唐淮的不領情,唐夢也有些惱,冷冷道:「唐淮你就犯傻吧!你裝好人,也得人家領情才行。你和朝曦最近那一身騷是怎麼惹的,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裝好人……

  唐秋牽動嘴角,搖搖頭一笑,繼續往前走。

  唐夢倒是說了句實話,他那二哥唐淮,從來都是裝好人的。

  可惜,自己現在是真的不領情。

  這次回來之前,他是算計了唐淮一次,順帶著把他那姐夫也牽扯了進去。

  難怪唐夢會生氣。

  唐門總共分六大房,內三房外三房。內三房分別是暗器房、火器房和機關房,外三房則是奪魂房、鳳稚房、家業房三房。

  其中,奪魂房負責處理唐門裡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暗殺,比如為某些名門正派所不齒的組織提供火器毒藥等。而鳳稚房,則是負責協調唐門與武林各派的關係。

  唐夢的夫婿,也就是唐秋的姐夫唐朝曦,正是這一代奪魂房主事。而鳳稚房已由唐雲笙在兩年前交給唐淮打理。

  因為唐夢的關係,唐朝曦自然是偏幫唐淮的。

  這樣一來,唐門外三房的勢力,就有兩房掌控在唐淮手裡。對此,唐秋哪裡能放心?

  這兩年來,他一直想找機會削弱唐淮的勢力,將鳳稚房納入自己麾下。為此,他早在奪魂房、鳳稚房兩房安插了眼線,就想揪住唐淮和唐朝曦的錯處。奈何唐淮和他那姐夫辦事滴水不漏,唐秋想尋兩人的錯處相當不容易,眼看著唐雲笙選定下任掌門的日期越來越近,唐秋無奈之下,不得不找別的辦法下手。

  沒有錯處,就有自己幫他們製造錯處。

  也算是幸運,兩月前,唐秋安插在奪魂房的眼線探得唐朝曦新接的一個任務。暗殺青城派大弟子。

  唐門和青城兩派同居蜀都,正所謂一山容不得二虎,兩派嫌隙由來已久。此次唐門和青城派暗地裡同爭蜀都一處漕運碼頭,雙方爭執不下,唐門中人也動了怒,便讓唐朝曦暗殺對方主事的大師兄,以便趁機取利。

  因為所行之事都見不得光,所以鳳稚房行事一向講求隱秘,他們執行的任務,除卻經手之人,就連本派弟子也無從得知。唐秋探得此事,便知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唐朝曦若出了差錯,父親必然怪罪。而唐淮掌管鳳稚房,青城派上門興師問罪,也理應由唐淮出面解決。自己只要再藉機激化唐門青城兩派矛盾,唐淮處理不好,便算失職。

  這一來,相當於一石二鳥,同時將唐淮和唐朝曦設計在內。

  於是,唐秋便借了赤峰教的勢力,在奪魂房弟子行事時暗中使詐,使得事情敗露。青城派心中有忿,當即便尋上門來要討一個公道。

  唐門本就理虧站不住腳,唐秋還派了人在背後挑釁,使得兩派矛盾更深。果真害得唐朝曦和唐淮焦頭爛額,事情久久未解決,唐雲笙氣怒之下,已責備兩人多次。

  這正是唐秋想要的。

  六大房中,他只握了暗器房在手。而唐淮則有唐夢夫婦相幫,自己若不借助沈千揚的勢力使點詐,完全沒有勝算。

  不知不覺間,唐秋人已到了唐雲笙書房外。他抬手扣了門,再聽屋內人冷冷喚了句進來,這才推門進去。

  進門去,只見唐雲笙坐在書桌前,一身霜色衣袍,益發顯得容顏清冷。多年時光,好似未在這個人身上刻下太多痕跡。他的模樣,還是和當初領唐秋進唐門時一樣,幾乎沒有更改。一樣是略嫌涼薄的飛眉鳳目,一樣是無多少溫情的淡漠眸光。

  唐秋看著自己的父親,不覺感慨,或許是時間都懼怕這個人的冷漠,不敢在他身上多停駐。

  「你還知道回來?」

  唐雲笙開口,從來就不是關懷詢問,只是責備。

  唐秋早已習慣,對此沒有絲毫不滿,只恭謹欠身行了一禮,解釋道:「一接到父親傳信,我就馬上動身趕回唐門。只是在路上遇見青城派的弟子挑釁,辱及唐門聲譽,我忍不住,出手教訓了他們一下,這才耽擱了。」

  唐雲笙輕輕哼了聲,卻沒再追究,對於唐門的聲譽榮辱,他看得極重。

  「我這次叫你回來,一來是為了確定下任掌門人選這事,二來就是為了青城派的事情。信中我已說得很明白,具體情形你也清楚了吧?」

  唐秋點點頭,「是。」

  「你二哥和姐夫行事一向謹慎,這次居然惹出這麼大麻煩,還久久壓不下,讓青城派緊咬著我們不放,真是沒用!」

  唐雲笙對人嚴苛,說起這話是眸中全是不悅光芒,口吻中也帶責備。唐秋看得明白,心裡歡喜,臉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反倒勸慰唐雲笙。

  「姐夫和二哥也只是一時無策而已,父親不必氣惱。」

  唐雲笙看他一眼,並不覺寬慰,而是說:「何必假意替你二哥說好話。他若真能耐,早平了青城派這事,不至於讓事情越鬧越大。我叫你來,是準備把這事交給你處理。過會我會告訴唐淮,讓他將鳳稚房部分人手交你手上。你別像你哥哥一樣,讓我失望。」

  唐秋應道:「我定當盡力,父親請放心。」

  「嗯。」

  交代完這件事,唐雲笙卻不急著說話,而是認真看著唐秋,視線裡比之前多了些審視的成分。唐秋被那視線審視著,手稍握緊了些,背脊卻益發挺直。許久,他才聽唐雲笙問道:「我問你,這次沈千揚向無垢山莊尋仇,擒了肖明堂的事情,你可有插手?」

  隨唐雲笙問話出口,唐秋心裡一根弦崩得更緊了。

  當年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領武林各派圍剿赤峰教,逼得沈千揚敗走北疆。幾月前,沈千揚趁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閉關修煉之際,向無垢山莊尋仇,更將肖明堂擒住囚於赤峰教中,此事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

  而唐秋因為唐門與無垢山莊交好的關係,在其中幫助沈千揚做了不少事情。可以說,肖明堂被擒,與他有莫大干係。此刻被唐雲笙問起,唐秋小心斟酌了下,才揣摩著唐雲笙的心思答道:「我是有插手,但絕對不曾暴露身份,惹人懷疑,為唐門惹上麻煩。」

  「那便好。」唐雲笙擺擺手,「我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退出門前,唐秋抬眼看了下父親臉色,發現對方並無不悅。

  但他心裡還是有些不確定。

  他發現,他對自己父親的態度,還是琢磨不透。

  唐雲笙肯將鳳稚房的部分權利交給他,便是對唐淮權利的削減。對自己幫助沈千揚對付無垢山莊的事情,他也不曾責怪,應當是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才是。

  可是,唐雲笙對選任唐門少主之事,不肯向他透露半點口風,也不曾給他確定的隻言片語。這讓他猜不透對方的心思。

  心中有疑惑,但唐秋也不能多嘴發問惹唐雲笙生氣,只依言退出書房,回自己房間去。

  離開的時候,他在書房外遇見唐淮唐夢。唐淮朝他溫和一笑,唐夢則不悅地斜他一眼,扭過頭離開。

  唐秋淡淡一笑,錯身過時,看見唐夢微微抬起的下巴,不禁想,他這姐姐倒是讓唐朝曦寵地越來越驕縱了。

  卻未覺,唐淮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在笑意之外,又有些別的東西。

  回去自己房間,玉竹已笑著迎上來。

  「公子,你回來了。」

  唐秋笑笑進屋,他數月未回唐門,但玉竹這丫鬟手腳勤快,屋中還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根本不像許久未有人住過的樣子。

  書桌前花瓶中還插了幾支桂花,馥郁香氣絲絲縷縷,唐秋湊近聞了下,不由笑道:「玉竹,你倒是越來越會收拾了。」

  今日秋陽正好,玉竹剛巧要將幾本書拿出去曬,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連忙搖頭道,「那可不是我弄的。」

  「哦?」

  唐秋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稍稍站直了身子,離那桂花遠些,先前還覺怡人的香氣一下子變得不討喜,似乎濃郁過了頭。

  玉竹卻不知道他的心思,笑著道:「那是二公子一早剪了送來的。二公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疼小公子你,知道你要回來,早早就讓我把你慣用的東西收拾出來。這些書也是二公子說你經常要看的,讓我趁天氣好曬曬,免得讓蟲蛀了。」

  唐秋這下真覺那桂花香氣濃郁過了頭,甚至到了刺鼻的地步。想讓玉竹把花拿去換掉,但丫鬟已搬了書出門去,他只好抿了抿唇,不發一言轉身進內室。

  空留桌案上白底青花的瓷瓶插著幾支桂花,星星點點的黃色花朵長在碧葉中,窗口光線照進來,嬌嫩動人。

  但卻不得人眷顧。

  但唐秋才進內室不久,就聽院子裡玉竹的聲音響起。

  「二公子。」

  再之後響起的,便是那人清朗的聲音,在外人聽來或許悅耳,但落在唐秋耳中,卻由衷地排斥。

  「秋秋在房裡嗎?」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02

第十六章


聽著唐淮和玉竹在外面的對話,唐秋很想就此掩住門假裝不在,可他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外面玉竹那丫頭高高興興答話的聲音已經透進屋來。

  「小公子在房裡呢。」

  唐秋皺皺眉,暗襯道,自己以後得提醒下玉竹,要遇上唐淮過來找他,不管自己在不在,都只說房裡沒人。

  若說五年前他對唐淮還是虛應的友好,但經過爺爺的事情後,他對唐淮的態度可謂冷淡之至,表面上雖還是兄弟和睦,可私底下,自己對對方可謂是避而遠之。而且從那之後,他便不斷同唐淮搶東西,唐雲笙的倚重,唐門中人的支持,手底下的權利,他全都在爭,明裡暗裡地同對方鬥。自己的心思,唐淮那麼聰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來。可卻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始終不曾與他撕破臉,對他也是一如既往的關懷備至,當然,也是一如既往的虛假。

  但很多時候,唐秋越看唐淮的笑容,就越覺得疲憊,也越發感到難以應對。唐淮的過度容忍,就像一團棉花似的,自己所有的動作全都打在上面,費盡力氣,卻不見對方半點難受。那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也正是這種無力感,讓他更討厭和對方接觸。

  從院子到屋中,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唐秋再不想見唐淮,也沒時間往別的地方避。無奈之下,他乾脆就在書桌前坐了,隨意拿了本書在手裡胡亂翻看。

  書頁翻開,淡淡的墨香味入鼻,唐秋卻覺胸口一陣陣發悶。先前那桂花的濃郁香氣好像還在鼻尖飄蕩,始終揮不去。而唐秋也才發現,自己剛剛胡亂抓在手裡的書,封頁居然是嶄新的,墨跡還很新鮮。

  自己最近這段時間都不在唐門,這書,明顯不是他房裡的東西。

  唐秋心裡登時不安起來,胸口窒悶的感覺又嚴重了些。隱約覺得這書冊和剛才的桂花都有問題。唐秋擱下書想起身去外面透口氣,但剛一站起身,他就覺四肢乏軟,沒有準備之下,人已跌回椅中。他再想起身,卻發現自己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似一下子被人抽乾所有的力氣,只能軟軟癱在椅上。

  而這會功夫,唐淮已進屋來。

  「秋秋。」

  進來的人臉上是慣有的笑容,唐秋視線掃過,心裡暗暗發恨,總有天他得把唐淮這虛假的面具剝下來,看看這人的笑容之下,到底剩什麼。

  但對方的笑容再討厭再礙眼,眼下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現在該計較的,是別的。

  唐秋抓起面前手中的書冊,費力丟出去,「二哥,這書還有外面的桂花是怎麼回事?麻煩你給我個解釋。」

  書不是自己房裡的,桂花也是唐淮剪了送來的,這若不是他動的手腳,打死自己也不信。
  唐秋四肢乏力,書費力擲出去,也只落在唐淮腳邊。唐淮俯身把書撿起來,走到唐秋面前,依舊把書放在桌案上。

  「養桂花的水裡加了斑葉蘭,而這書……寫字用的墨裡摻了天香酥。」

  斑葉蘭的香氣,和天香酥混在一起,相當於烈性的迷藥,會讓吸入的人渾身乏軟。
  
  唐秋有些惱怒,居然會在自己房裡中招,即便是缺乏戒心的緣故,但他仍覺丟臉。若讓唐雲笙知道,只怕又會訓斥他無用吧。

  「二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淮這樣的作為,讓人摸不著頭腦。就算被自己背地裡使了絆,他再生氣,也不會打算在唐門裡動手把自己解決了吧。

  唐秋看過去的視線含怒,唐淮卻微笑著俯下身,手臂撐在唐秋座椅兩邊,「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在你避開我之前,問清楚些事情罷了。秋秋,你老實告訴我,這次青城派的事情,是不是你在後面策劃。」

  原來是興師問罪來了。

  唐秋迎著唐淮視線,唐淮居高臨下看他,兩人間此刻情勢強弱一眼分明。這讓唐秋心底有些不自在,可臉上卻是將一點惱怒硬生生轉了驚訝。

  「二哥……你在懷疑我?我也是唐門的人,怎麼會做那樣的事情。」

  看著唐秋臉上生動的表情,唐淮笑容益發溫和,抬手拿手指在唐秋臉上輕輕摩挲。見唐秋驟然皺眉,知曉對方心底不悅,但手指上良好的觸感卻讓他暗地裡歎口氣,有些不捨得移開手。口中慢慢說出來的話依舊沒有過度苛責的意思,只是刻意放緩的語速,讓聽的人感覺又不一樣。

  「秋秋,你每年總會有幾個月不在唐家堡,這是為什麼,雖然父親沒有說,但是不代表我就不知道。」

  唐秋視線陡然利了起來。

  他每年有幾個月的時間,是跟著沈千揚身邊的。

  他和沈千揚的關係,唐門裡知道的只有唐雲笙而已。而他這次利用赤峰教的勢力壞唐淮唐朝曦的事,也沒有讓對方揪住手腳才是。唐夢與唐淮會懷疑他,只是因為他埋在奪魂房的一個眼線被對方挖了出來,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實際的證據。

  要不然,唐夢早把他抓到唐雲笙面前對質去了。

  但唐淮這口氣……

  唐秋不覺笑了下,「二哥這話,我聽不懂。」卻連在臉上輕磨的手都一時沒有顧及。

  「秋秋,我曾經在金陵見過沈千揚。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我看得很清楚,當時跟在他身邊的人……是你。而且我也查得很清楚,這次朝曦會失手,是赤峰教的人在後面使詐。」

  對方說的都對。

  唐秋心裡慢慢冷了下來,嘴上卻是不承認的。再多的證據,他不承認,也總有機會推得一乾二淨。但若犯傻認了罪,一切又不一樣了。

  「二哥,你眼花了吧。」

  唐淮笑笑,「真是眼花了才好。但秋秋你知道,我也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眼花。」

  唐淮說話時,笑意底下有些不甚明瞭的怒氣。

  他倒是希望自己眼花了。

  當初唐秋跟在沈千揚身邊,看著沈千揚那種眼神,讓他打從心裡生氣。

  那樣專注的眼神,緊緊跟隨一個人,全然沒有別人的存在,意味著什麼,他全都明白。而這種明白,也不斷提醒這他,在自己沒有看見的地方,唐秋的心思早已落在別人身上。

  這段時間應付青城派,被唐雲笙再三責備的怒氣,全部加起來,也遠不及那一眼的所見強烈。

  這種氣怒,讓唐淮覺得,自己和唐秋之間的某些東西,是應該更改一下。
  唐淮笑意下的寒氣,唐秋是有所察覺的,卻只當是對方對自己暗中設計的懷恨。

  「即便不是眼花,那也是父親應允的事情,二哥若有疑問,儘管去問父親好了。至於青城派的事情,那是姐夫和二哥你處事無能,別隨隨便便怪在我身上。」

  說完話,唐秋只聽頭頂低低一聲笑。

  「我不會去問父親。你跟在沈千揚身邊,為他做事並沒什麼。甚至於你在背後算計和我朝曦,也沒什麼。我在意的,是你而已。」

  有什麼的,是唐秋的心思,不該落在別人身上。他想要的東西,總得自己到手才好,怎麼能讓人捷足先登?

  伸手抬了唐秋下巴,唐淮越看,越覺得自己這個弟弟容貌清秀,眉眼間更有種近乎秀麗的風流,水色的唇形狀優美,誘得人想細細品嚐。

  唐秋這才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唐淮這樣的言語姿態,不像是興師問罪,倒像是在暗示什麼……或者已經算明示,只是他不想去肯定而已。

  但是隨後落在唇上的柔軟觸感卻讓他背後寒毛瞬間立了起來。

  「秋秋,我喜歡你,不是兄弟間的喜歡。」

  唐淮的吻又挑起唐秋五年前的記憶。

  然而這次的親吻,和五年前蜻蜓點水般的接觸全然不同。

  他驚訝之至微張開唇,恰好給了對方長驅直入的機會。感覺到唐淮火熱的舌攪著他的舌頭,重重吮吸,落在唇上的吻顯得有些粗暴,唇瓣間的摩擦,牙齒輕輕啃噬,單單是一個吻,就像要把他吞進肚子的勢頭。

  和唐淮平日表現出來的溫柔截然不同

  第十七章



  唇上的火辣觸覺,舌尖交纏時帶來的微微疼意,被反扣在身後動彈不得的雙手……唐秋再不明白,也清楚唐淮在生氣。

  震驚過後,唐秋心裡怒意隨即浮上來。唐淮是不是搞錯了什麼,現在這種狀況,生氣的人,再怎麼也應該是他才對。

  唐淮與他貼近的身體,和不斷加深的親吻,讓唐秋秀氣的眉漸漸擰緊,手腕被扣住壓在身後,聞了天香酥四肢乏力,手上一點掙扎力道全被唐淮死死壓制住,毫無還手之力。全身上下惟一還能活動的……口腔內壁被對方舌尖霸道地掃過,帶起一陣陣酥麻感,唐淮有些沉醉,唐秋眼裡卻閃過些厲色,牙關重重一合,猛地咬下去。

  但唐淮終究比他還快了一步。扣著他下巴的手稍一用力,唐秋覺得下頜一疼,便無法再咬下去。

  「秋秋,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唇上的肆虐終於撤離,但唐淮眼裡的不悅更濃了些,口氣也比之前寒了許多,他偏頭湊到唐秋耳邊,沉聲道:「你這一口咬下去,我可有苦頭吃了。」

  唐秋輕哼一聲,冷冷看著唐淮,道:「二哥,你的玩笑一點不好笑。」 鎖住他手腕的禁錮鬆開來,得了自由的雙手卻沒什麼用處,乏軟無力到根本推不開更逼近來的唐淮。

  「你認為這是玩笑?」

  唐秋失笑,「難道我該以為不是嗎?」

  唐淮說的喜歡,他一點也不相信。即使在見過沈千揚對慕少游那樣強烈的感情之後,他相信男子與男子之間也可以有情愛。但是,這其中主角若換成唐淮,就是一千一萬個不可能。那樣的人,哪有真心喜歡?除了虛情假意,唐淮什麼也不剩。他會說這樣的話,會做這樣的事,恐怕只是動了拿他取樂解悶的心思罷了。或者……是發現了自己對沈千揚的心意,想藉機糟踐一二。

  心中含恨,唐秋說話的語氣也不再有虛假的客氣,「二哥,難道你以為,我還該是以前那個給你取樂解悶用的沒用東西嗎?」

  任你搓圓揉扁,怎麼樂意怎麼對待?

  對於唐秋的指責,唐淮稍稍愣了下,不解道:「秋秋,你怎麼這樣說話。我從來沒有拿你……」

  「夠了!」

  看著唐淮一臉被冤枉了的表情,急急忙忙要解釋的模樣,唐秋就打心裡覺得厭煩。本以為自己在外面做戲都做得夠逼真了,可一遇上唐淮他才知道,做戲也是需要天賦的。自己不過是有需要的時候戴張面具罷了,而唐淮的虛假卻是銘刻在骨子裡,和他的血脈溶在一起,剝不去除不掉。

  「二哥,你要做戲也好,要暗示也好,戲弄我教訓我也好,你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請你離開。今晚是父親宣佈繼承人身份的日子,我看二哥也還有不少事情要準備吧,沒必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順便說一句,父親已經將青城派的事全權交給我處理,到時候我要用到鳳稚房的人和物,還請二哥不要吝嗇。」

  故意將唐雲笙轉交鳳稚房一部分權利到他手上的事情提出來,唐秋不排除自己此刻有報復的心思。唐淮看似溫和,骨子裡其實和唐雲笙唐夢一樣,心高氣傲吃不得虧,眼下被自己爭了部分權利在手,心裡絕對不痛快。

  而自己,就是要他不痛快。

  可他下了逐客令,明明白白地要請對方走人,但唐淮卻沒有半點要離開的跡象,反倒專注看著他。在唐淮專注的視線中,唐秋覺得臉上臊意明顯了些。他臉色不佳,唐淮表情卻沒有明顯的怒意。看著唐秋因怒氣而微微發紅的耳廓,唐淮只覺可愛得緊,笑著伸了手去,手指沿弟弟輪廓線條描過,側頭輕輕往唐淮耳後吹了口氣,然後見那白皙細膩的肌膚陡然紅了起來。心裡的不悅稍稍淡了點。

  「秋秋,我是真的喜歡你。雖然想過你會討厭,但我並不打算放棄。可是你現在卻連相信我也不願意,這讓我很為難。」

  「……」

  唐秋牙根都快咬斷,你為難關我什麼事?難不成你為難,我就得往你設好的陷阱裡面跳?他很想狠狠揍唐淮一頓,但現實和殘餘的一點理智卻逼著他自己冷靜。

  只是,所有的努力都在唐淮隨後的話語中被擊碎。

  「或許,我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你徹底明白我的心意。」

  唐淮刻意壓低的聲音,與房間裡不甚明亮的光線交纏在一起,織就出一種詭異卻又極度曖昧的氣息。

  再一次到來的吻火熱而滾燙,全數落在唐秋頸項上,細嫩的頸部肌膚似乎比唇更敏感了些,啃噬輕吻帶來的戰慄,讓唐秋身子輕顫了下。察覺他的戰慄,唐淮扣著唐秋窄細的腰肢的手加重了力道,更加熱切地親吻唇下肌膚,刻意地要在那白皙的肌膚上留下一個個鮮紅印記。屬於他的印記。

  漸漸散開的衣襟,被緊緊扣住的腰肢,肌膚上的火熱觸覺,唐秋視線越過唐淮肩頭,落在微敞開的門上。手慢慢攀上唐淮的背,在對方稍愣的片刻,手猛地撤回用力一推,再重重一揮。

  啪!

  極響亮的一記耳光,唐淮清俊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巴掌印。

  唐秋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他盡最大的努力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會在極度的惱恨之下,就在唐門裡做出弒兄的惡性。

  雖然他此刻很想……

  「你身上的藥性解了?」

  唐淮臉上紅了一大片,注意力卻是在唐秋手指上。唐秋中指指尖破了個小孔,上面尚凝了血珠,明顯是才扎破的。

  唐秋秀致的眼中全是惱恨,唇角卻高高挑起,笑容裡有些輕蔑,只是微敞的衣襟和頸子上的紅印,讓他這情態給人種色厲內荏的感覺。「這點藥性也解不開,只怕我在唐門活不了這麼久。唐淮,在我不想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之前,勞煩你離開。」二哥也懶得再叫,唐秋已經氣惱到極限。若不是顧忌此時是非常時刻,將事鬧大對彼此都沒有好處,他今日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挨了一巴掌,唐淮神色微動,卻未如唐秋一般氣惱,反倒伸手輕輕揉了揉唐秋的頭,雖然立刻就被唐秋拍開手,但他還是微笑著道:「秋秋,別這麼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你現在不想見我,我可以離開。只是你要記住,我對你的心意並非作假,也一點不比你對沈千揚的差……」

  唐秋驀地抬起眼,恰好看到唐淮眼中瞭然的神色。

  這人,果真知道。

  相對於他的震驚,唐淮卻沒有太大反應,彷彿自己隨口說出來的話不是別人深藏的秘密。

  「總有一天,你的心思會在我身上。」

  唐淮說完話便已走開,唐秋看著他背影,眼睛幾乎恨得發紅。

  好一陣,他覺得頭有些暈眩,眼前也是一黑,才趕緊從懷裡摸出個青色瓷瓶,倒了粒丹藥服下。

  十指連心,手上才扎破的針孔鑽心地疼。

  天香酥與斑葉蘭香味混合帶來的麻痺效果,用鶴頂紅可以以毒攻毒,他剛才無奈之下,用腰間鹿皮小袋裡浸了鶴頂紅的鐵蒺藜扎破了手指……這方法雖然冒險,但好歹比束手無策癱軟在那裡任唐淮為所欲為強。

  再想起唐淮走之前說的話,唐秋覺得氣怒之外,心裡猛一陣揪疼。他對慕少游下手之後,就急急忙忙從赤峰教離開,至今也不敢與沈千揚通任何消息。當初毒瞎慕少游雙眼,想致對方於死地的瘋狂嫉妒過去,他才覺後怕。怕沈千揚知曉事情真相之後對他的厭恨決絕。

  但再一想,當初他下手時沒有絲毫留情,慕少游腕上血脈被割斷,又被鎖在暗室裡由嚴守看管著,不出半個時辰,就會因血流盡而亡才是。慕少游一死,以嚴守的個性,斷不會出賣自己,真相也會被徹底掩埋住。

  自己不必如此擔憂,沈千揚不會察覺事情真相,慕少游不在,能陪在他身邊的只能是自己。那些只給慕少游的情意,或許有一日,會給予他。

  這麼想著,唐秋心裡的不安怕懼漸漸平靜下來。天色一點點沉了下去,服下解藥後,他身上因鶴頂紅帶來的所有不適症狀也漸漸消了來。唐秋抬眼看了下外面天色,發現此刻已近辰時,這才起身往外走。

  唐門下任掌門人的選定,就在今晚。只要唐雲笙選定繼承人,派中長老半數以上無異議,就可確認。他已和派中不少長老交涉過。最近唐淮和唐朝曦又因青城派的事逼得焦頭爛額,唐雲笙也將鳳稚房部分勢力轉交給他,就表面的態度而言,唐雲笙也是偏向於他一面的。

  他的勝算,應該比唐淮大才是。



  第十八章



  不管經過多少年的風雨侵襲,唐門祠堂依舊立在唐家堡中心,烏沉沉的厚重木門之後,越過堂上一眾長老,在祠堂裡擺得最高最穩的,始終是那些毫無生命的祖先靈位。

  唐秋初入唐門,首先跪拜的,就是它們。而此刻跪在祖先牌位前的,卻是他的父親唐雲笙。暗黃色的蒲團,唐雲笙跪在上面,朝著祖先牌位恭敬磕了三個頭。唐淮唐秋則跪在唐雲笙之後,領著唐門一干嫡系弟子,由親到疏由長到幼,齊齊將頭低地,跪拜這些先祖。

  磕過頭,唐雲笙站起身,掂了三柱香插入靈前香爐中,又屈身行了一禮,這才轉身讓一眾弟子起身,分別入了座。頭髮鬍鬚早已發白的奚長老才慢騰騰地站起身,開口說話。

  「今日是我唐門一派選任掌門繼承人的日子。依照唐門家訓,唐門弟子須重情義,凡事須以唐門利益為重,不得為私利手足相殘。今日選定繼承人之後,唐門弟子皆不得有異議,你們可明白?」

  「明白。」

  堂上眾人回應的聲音沒有半點猶豫。唐秋口中應是,心裡卻不由嗤笑,這堂上應著『明白』二字的人,心底又真有多少明白?掌門之位,唐門權利之尊,有多少人不曾覬覦?

  至少,他就想要得很。唐門家主的位置,他很久以前就想要。不為唐雲笙所謂的認可,也不為唐家人所謂的血脈驕傲,他為的,只是自己的生死安樂不由別人掌控。

  奚長老將一些必要的儀式主持過,便退到一旁。唐雲笙則緩緩起身開了口。先前的祭拜、家訓的一再提及,不過是表面上的東西而已,此刻唐雲笙確定的人選,才是真正的壓軸戲,也是所有人真正關心的東西。

  唐秋端坐堂上,臉上帶了清淺笑意,看似輕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他一顆心緊緊揪著,完全提到了嗓子眼。唐雲笙的話語到耳邊,已經自動分散成一個個單獨的音節,別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只是最後確定的那個名字而已。

  唐秋心弦緊繃,卻覺身上一道視線火辣辣的,他循著視線轉過去一看,但見唐淮朝他微微一笑,眉眼柔和點快滴出水來。唐秋不悅轉開眼,恰好聽唐雲笙最後出口的一句話。

  「唐門少主……唐秋……」

  最關鍵的詞語入耳,唐秋聽見自己心里拉直的弦彭得一聲斷掉,人是鬆了一口氣,但他卻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種欣喜。唯一有的,只是接觸到唐淮看過來的目光時,心裡一點解恨的感覺。

  唐雲笙確定了繼承人人選,之後便是詢問派中各位長老的意見。除了與唐朝曦唐淮交往甚密的幾位長老,派中其餘人以奚長老為首,對唐雲笙的決定都無異議。就連唐淮也沒有表現半分反對或不滿。只是唐夢沉了臉,忿忿看向唐秋,開口想要反對,也被唐雲笙冰冷的視線一掃刺了回去。

  整個過程順利得出乎唐秋的意料。即使這是他期望已久的,但真正確定時,他卻覺得有些不真實。唐門少主的位置,他終於坐了上去……

  居然就這樣坐了上去……

  之後的事情,幾乎是順理成章。唐雲笙轉交了部分權利到唐秋手上,而為了處理青城派的事情,唐淮也將自己掌管的風稚房中半數權利交給了唐秋。

  只是,權利的轉移伴隨著一些唐秋不想要的陪襯。

  唐淮似乎將那日說過的喜歡當了真,同時也想騙得他當真一樣,移交事情的時候並沒有半分不滿,反倒體貼地替他分析兩派間此刻的形勢,為他出謀劃策。唐淮的話,唐秋雖不願意理會,但有時他卻不得不承認,唐淮的對策手段,自有他的高明之處。而這些手段,用來處理青城派的緊逼完全可行,可唐淮和唐朝曦居然會被對方逼得束手無策。

  這讓唐秋忍不住懷疑,唐淮的顯拙到底是為了什麼。

  還有唐雲笙如此輕易捨唐淮而就自己,是不是還有別的考慮?

  但是,這些思慮對於唐秋而言,並不是最令他苦惱的。讓他真正頭疼的,是唐淮這些日子的態度。這段時間,唐淮總會對他做些過度親暱的動作,偶爾湊近偷個吻,肢體上有意無意的接觸,似是而非的擁抱……唐秋費盡心思想要避開,可唐淮總有辦法靠近去。

  而現在這種時候,他才坐上唐門少主的位置,根基未穩,根本不敢冒險將兄弟間這種悖逆世俗的曖昧情景公開,也不敢讓唐雲笙知曉。

  以唐雲笙的個性,若知道自己兩個兒子間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他和唐淮全都得不了好。唐淮會怎麼樣他無所謂,但他隱忍多年換來的唐門少主的位置,卻不能因此受到影響。而且,當有一日他坐到唐門家主的位置,沈千揚對他的看重,也會更重一些。

  其實沈千揚那個人,除了對慕少游以外,也是和唐雲笙一樣只看得失利益的人。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去任由自己陷下去,飛蛾撲火似的盲目,卻無法控制,眼睜睜看著自己沉淪,無可奈何。

  唐淮恰好是抓住了他這種想將事情壓下的心思,所以不管他如何疾言厲色以對,唐淮都未有半點收斂,相反愈演愈烈。

  這日,唐淮借口和他商議事情強留在他房裡,沒說上多久話,唐淮便在他頰邊輕吻了下。唐秋怒極,終忍不住在書房裡就和唐淮動上了手。可唐淮畢竟年長他幾歲,又自小在唐門習武,唐秋天賦再高,武功修為上也差了唐淮少許。動手的結果,最後仍然是被唐淮壓制住,更被對方攬在懷中,手腳都被壓制住,根本掙不開。唐淮的氣息故意噴在他頸間,壓低的話語中含了無盡曖昧。

  「秋秋。」

  「放開。」

  因為窘迫和一再被人壓制住的挫敗感,唐秋心中全是惱恨。這些年他一直在唐淮身後,費盡心思想要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可最後坐上唐門少主的位置又如何,還是迫於無奈被人壓制。

  唐淮卻無視他的怒意,只將鼻尖點著他的鼻尖,親暱道:「秋秋這麼可愛,我怎麼捨得放。」

  唐秋死死咬了唇,只想一巴掌揮過去將唐淮臉色的笑容徹底打散。

  「唐淮,我是你弟弟。」

  做哥哥的那人沒有一點為人兄長的自覺。

  「我知道。秋秋,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喜歡你,對不對?」

  「對,你的戲我看夠了,你能不能別再演下去?」

  唐秋別過臉,躲開那人灑在面上的濕熱氣息,但面頰上微微的酥麻感並沒有因此消失,反倒因視線落在別處看不見而更加敏感起來。

  「如果是真的呢?」

  唐淮問話的語氣很輕,那種溫柔的口吻,輕柔軟和,好似多年前唐淮陪在他身邊,教他讀書寫字時,靜靜落在桌前的月光一樣柔美。但這些東西,終是假象。他和唐淮之間真實的東西,只是并州舊居被大火燒過後露出來的那些焦黑頹木,醜陋而扭曲。還有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法抹滅的,爺爺的死……

  「就算是真的,我……」

  窗台上撲稜撲稜的拍翅聲打斷唐秋的話。只見一隻灰色信鴿停在窗沿,撲騰撲騰怕打著翅膀,那信鴿腿上還綁了東西。唐秋神色一凝,趁唐淮等他答案愣神的功夫自唐淮手中掙出,冷冷向唐淮道:「二哥,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請你先離開。」

  唐淮見唐秋神色猛然轉變,不覺一笑,視線往那信鴿身上一掃,說道:「不過是沈千揚傳的消息罷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何必避開我。」笑容之外,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了剛才那一瞬間的柔和感覺。

  唐淮這樣說,唐秋皺了下眉,竟未堅持拒絕。他走到窗邊,捉了信鴿在手,拆下那信鴿腿上的竹筒,取了其中書信,展開來一看。紙上熟悉的筆跡看得唐秋心中稍喜,眼角眉梢也不自覺帶了笑意,唐淮在一旁靜靜看了,鳳眼裡閃過些黯淡色彩,抿起的唇線條也稍嫌冷硬。

  而唐秋看著書信,慢慢的,臉上的笑容卻開始消散,臉色一分分白了去,秀致的眼也浮上一層灰敗濃霧,心裡像給什麼掐著似的一緊一緊地疼。

  他離開赤峰教之前,不惜忤逆沈千揚機關算盡,只為除去慕少游這個心腹大患。可誰料,慕少游竟然逃過一劫,只是盲了雙眼。嚴守向沈千揚說了毒藥是從他手中要來的,並未供他出來。而沈千揚居然不顧千里之遙,要帶慕少游來唐門求醫。

  一想到要見到那兩人相攜同來的模樣,唐秋就覺心裡悶得厲害,心頭像壓了塊巨石,逼得他心頭都漫出種絕望來。

  唐淮將他每一分神態看得分明。他雖未看到書信內容,但也能猜出那不是什麼好消息,心中更因為唐秋對沈千揚這種在意而不滿。

  唐淮出聲將恍惚中的唐秋喚醒,「秋秋……」唐秋轉眼看他,眼中全是木然,冷漠得如看陌生人。唐淮讓那眼神看得心頭冰冷,身體裡的血液卻因妒恨而叫囂起來,只是面上依舊如常。「你剛才說,就算我對你的心思是真的,你會怎麼樣?」

  「真的?」唐秋反應了下,才想起自己剛才說過什麼。因沈千揚書信帶來的絕望頹然,讓他用冷笑給自己加了層防護,「別說你只是拿我取樂玩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也絕不會喜歡你。」

  唐秋說到絕對不會時,這幾個字幾乎是從他齒縫中擠出來的,斬釘截鐵一般的肯定。唐淮眼裡瞬間翻起滔天雲浪。

  「因為沈千揚?」

  唐秋毫無掩飾,「是,因為他。我說得夠明白了,玩笑也好真心也好,二哥你的喜歡,我無福消受。」

  唐淮這次終不再逗留,也不再緊逼,轉身便走。

  轉過身後,卻連臉上的笑容也卸了下去。

  早就知道唐秋心思在沈千揚身上,但真聽他這樣絕然的拒絕話語,唐淮心裡瞬間生出的妒恨,讓他連維持一貫溫柔的能力都沒有。被唐秋過度影響情緒的不悅,以及唐秋對他絕然的拒絕,都讓唐淮唇角失了笑意,臉上現出冰冷的面貌。

  既然這些日子的溫情對唐秋沒有絲毫用處,那麼,他便換一種手段。

  唐門少主的位置他本沒有多少興趣,但若唐秋看重,他也可以藉機動點手腳。

[ 本帖最後由 攸攸 於 2010-1-3 16:13 編輯 ]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15

  第十九章



  唐秋本以為,應付唐淮所謂的「喜歡」,已經是件夠麻煩的事情了。可當唐淮不再時時刻刻出現在他身邊時,唐秋才發現,因此新增加的麻煩,比之前更令他頭疼百倍。

  身邊無數的東西,於一夜間徹底變了樣。原本容易的事情,全部都變得艱難起來。

  唐門少主這個位置,他坐得異常困難。

  之前,為了給唐淮製造麻煩,就青城派大弟子被暗殺一事,唐秋暗中派了人,煽動青城派弟子的情緒,借此加劇唐門與青城派兩派矛盾,讓唐朝曦和唐淮因此被唐雲笙責罰。現在,他既已坐上繼承人的位置,又從唐淮手中接手此事,便沒有再留著那些人給自己添麻煩的必要。所以,他一接手此時,就撤了原本安插的暗棋,開始解決與青城派的問題。

  可近日他發現,在他撤走那些暗棋之後,仍然有人在兩派間煽風點火,使得青城唐門兩派間摩擦不斷,時常有弟子相鬥,雙方各有不少損傷。而且,之前唐門爭對青城派時採取的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不知從何種渠道流了出去被對方知曉,更以此聲討唐門。唐門立場變得極為尷尬,如今的形勢,比起唐秋接手此事之前更加不堪。

  為此唐雲笙很生氣,期間甚至動了讓唐淮重掌鳳稚房的心思,不料卻被唐淮拒絕了。唐淮甚至還為唐秋開脫,只說唐秋年齡尚輕,剛接手鳳稚房的事情,難免不適應,自己會在一旁幫襯一二。

  唐淮的幫忙,唐秋自然不稀罕。但唐淮這次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和唐秋見面的時間突然減少,即使見了面也只是微笑以對,再未有之前的親暱動作。彷彿之前一段時間他對唐秋的表白糾纏,都是迷霧一般,眨眼散去便無蹤跡。

  唐秋慶幸之餘,卻有一些真實的惱恨情緒會在不經意間,自不在意的面具下鑽出來。

  他這個二哥的話,確實是沒有半點可信。

  唐秋敢肯信,自己現在面對的這些麻煩,處理事情時暗中的阻力,甚至於手底下新接手的下屬態度的推諉,都是唐淮一手促就的。

  自己搶了他的東西,唐淮怎麼可能讓他在繼承人的位置上呆得安穩。

  可心裡卻是要賭一口氣,再是艱難,他也不能向唐淮認輸。

  唐秋一面盡力平息青城派的怒火,暫緩兩派矛盾,一面在唐門弟子中清查洩露機密之人。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大都只有他姐夫唐朝曦所掌管的奪魂房的人才可能知曉。有人洩露,唐朝曦自然脫不了干係,看著唐朝曦和他一樣為難的模樣,唐秋不禁佩服唐淮的心狠,為了算計他,不惜犧牲唐朝曦的利益,也虧得唐夢肯答應。

  然而,令唐秋真正焦慮的事情還沒有完。

  雪上加霜這個詞總有各種各樣合理的用法。

  在唐秋這裡,在他已經是滿身麻煩的時候,再牽扯出唐門擅自使用禁藥的事情,無疑就是雪上加霜。

  每個門派都有自己依仗的東西,也有些讓人忌憚的存在。

  唐門讓人忌憚的,不僅僅是唐門弟子擅長使用的毒藥暗器,最重要的,是唐門內深藏的某些「禁藥」。

  唐門自建派自此歷經七十八代六百多年,調製出的毒藥無數,其中,便有十數種毒性霸道的毒藥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但凡中了這些藥的人,全都無藥可解,而且死前備受折磨。因為這些毒藥太過霸道,泯滅人性,武林各派對此心生忌憚,便聯合起來壓制唐門,要求唐門不得擅自使用這十數種毒藥,若擅自使用,便是公然與武林各派為敵。

  此次的麻煩,便是出在這些「禁藥」之上。

  青城派與唐門爭鬥愈演愈烈,在這個關口上,居然有青城派弟子死於不知名的奇毒。中毒者皆是全身僵直七日,不能進食不能喝水,甚至於不能闔眼睡覺,全身的感官更比中毒前敏感數百倍,針刺的感覺也能被放大到如同手腳斷裂的疼痛。中毒者身上還會出現血斑,並且從皮膚到五臟六腑全都在一點一點地潰爛,常常到第四五日的時候,中毒者身上已經發出腐臭味,卻還死不了,只能一點點備受飢渴疼痛折磨,一點點看著自己腐敗。一直到中毒的第七日最後一個時辰最後一刻,中毒者才能閉眼。

  起初,青城派的弟子並不知道這是何種毒藥,只是眼見中毒者生前受盡折磨,死狀又淒慘無比,驚懼之餘,心中多有憤慨。後來又有年老且見多識廣的人指出,說這是唐門禁毒纏綿。纏綿這毒名字取得極美,毒性卻無比狠辣,已有數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現過。此番重現,一時間武林各派紛紛指責唐門行事太過狠辣,不顧江湖規矩,擅自使用禁藥。

  這等江湖紛爭,一貫是由無垢山莊出門調解。但此次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被沈千揚擒住囚禁,無法出面,便由少林武當出面,要唐門往滄州朝華樓,就擅自使用禁藥一事,給出合理的解釋。

  少林武當的書信送來當日,唐雲笙看過書信,在書房裡呆了半日,然後喚唐秋與唐淮前去見他。

  唐秋去到書房時,唐淮已經在裡面了。

  唐雲笙臉色不佳,眼角眉梢全似凝了飛霜,菲薄的唇輕抿成一條線,冷冷將書信丟到唐秋面前。

  「你仔細看看。」

  在來之前,唐秋就知道少林武當的舉措,更知道自己免不了一番責罵。眼下看唐雲笙臉色,便知事情不妙。眼下撿了書信看過,才看完,便聽唐雲笙問,「這次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處理?」

  唐雲笙皺著眉,狹長的鳳眼中全是冷光,看唐秋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唐秋看得明白,心中不甘,卻也無可奈何。他才坐上繼承人的位置,唐門就生出這麼多事。交到他手中的事情也沒能妥善處理,唐雲笙會對他不滿失望,也是在預料之中。

  「我會立刻追查禁藥洩露的途徑,找出盜藥的弟子。然後由我親自去滄州,同少林武當解釋。」

  被列為「禁藥」的十數種毒藥,在唐門中全是秘密收藏的,就算是唐門弟子,也不能隨便碰觸。此次盜藥的人,在唐門中地位應當不低,要查起來範圍雖小,可難度卻大得多。但再困難他也得查,此事若不處理好,莫說是他,就是唐雲笙和整個唐門,也不好向武林各派交代。

  聽了唐秋的話,唐雲笙只冷冷睨他一眼,「怎麼解釋?你確定他們肯聽?」

  唐秋心中並無絕對的把握,卻不能在唐雲笙面前表現出來。

  「少林武當無非是就「禁藥」一事向唐門興師問罪。實際上,他們對我們與青城派的恩怨並不在意,只要我們查清「禁藥」之事,將犯事的弟子交給少林武當處置,再適當地對青城派做一點讓步,即可安撫他們。」

  「你打算同青城派示弱嗎?」

  唐雲笙個性冷傲,向人低頭這種事,最是他不願。而且唐門最是護短,自己的弟子犯了錯,自己怎麼處置都行,但從未有將弟子交給外人處置的規矩,唐門的聲譽顏面,也不可因此掃地。

  唐秋瞭解唐雲笙的個性,他的顧慮,自己何嘗不清楚,但「禁藥」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可能將唐門推到武林各派公敵的位置上。那對唐門而言,才是最壞的處境。

  「唐門不宜和少林武當撕破臉面,也不能公然與武林各派為敵。反正此次盜藥的弟子都是些旁支的弟子,不傷及嫡系血脈。丟車保帥,對我們沒有太大的損失。」

  「盜藥的都是旁支弟子……」

  唐雲笙聽出兒子話裡的玄機,鳳眼裡劃過一點光亮,轉而看唐淮,問道:「唐淮,你怎麼看?」

  面對唐雲笙的詢問,唐淮淡淡笑著,點了點頭。「眼下,也只有三弟的辦法可行。」

  唐秋的辦法,無非是犧牲唐門中旁支弟子,不管盜藥的究竟是誰,唐門自己要怎麼處置,但交給少林武當的,只會是無關緊要的旁支血脈,對嫡系弟子的利益並無損傷。

  唐雲笙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就依你們的辦法。」

  唐淮笑笑道:「我會陪三弟去滄州。三弟年紀尚輕,此事又是各派聯合爭對唐門,我怕他應付不過來。」

  唐秋聞言稍驚,唐淮和他一道,不算計他就是好事,哪能真心幫他。唐秋想要拒絕,唐雲笙卻擺擺手道,「也好,就讓你們兄弟倆一起去。你們盡快動身,不處理好此事,別回來見我」

  唐淮已恭敬應了聲是。

  唐秋所有的拒絕都被阻在嘴裡。

  無奈出了書房,唐秋準備回房收拾東西,剛走了不久就被人拉住手。對方手上的熱度傳來,燙得他趕緊甩開。一轉頭,恰好見到唐淮殷殷笑顏。

  「三弟,就算急著去滄州見沈千揚,也不用這麼著急吧?」

  唐秋皺眉,「我不明白二哥你說什麼。」

  沈千揚的確會去滄州,助他解決禁藥之事。但這消息,唐秋也是昨日才收到,唐淮的耳目,未免太聰敏。

  唐淮湊近去,微挑的鳳眼裡似有點繾綣笑意,手指似有似無劃過唐秋臉部線條。

  「秋秋,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唐秋戒備看他,「反悔?」

  兩人間過度貼近的距離,讓唐秋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被鎖在那帶了溫柔笑意的深邃眼眸裡,讓他無端端生出種被束縛的壓抑。

  唐淮略低的話語中帶了蠱惑,「放棄沈千揚,由著我寵一輩子,不然,我保證你以後會後悔。」



  第二十章



  兩人間過度貼近的距離,讓唐秋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被鎖在那帶了溫柔笑意的深邃眼眸裡,讓他無端端生出種被束縛的壓抑。

  唐淮略低的話語中帶了蠱惑,「放棄沈千揚,由著我寵一輩子,不然,我保證你以後會後悔。」

  唐秋秀麗的眼頓時睜大,對方手指劃過臉際的溫柔舉措,只讓他覺得心猛地一顫,牴觸的情緒隨之而生。他冷笑著盯著唐淮,眼裡不屑源源不斷湧出來,甚至於連厭惡與憎恨這些更為強烈的情緒,也毫不掩飾地表露在臉上。

  「二哥,你當我是什麼,玩意還是物品?你高興了就由著你抓在手裡……」

  唐淮手被拍開,聽著唐秋的話,他眉頭皺了下,開口要說話,卻聽唐秋嗤笑繼續道:「後悔……若真放棄沈千揚任由你戲弄,我才會後悔。」

  話音落,唐秋猛地轉身,衣袖輕掀翻了個弧度,從唐淮手中滑過。

  待他走遠,唐淮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憶起剛才手指流連過對方臉頰的細膩觸覺,唇角略有些淺淡的笑意。

  怎麼辦呢?

  這個弟弟總不肯聽他的話,非要逼得自己對他狠心才好。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人倒霉的時候,不順心的事情總是一件接一件,由不得你想要不想要,全都逼著趕著湊到一塊去。

  唐秋現在就是這種倒霉的狀態。

  他與唐淮一道趕往滄州,路經滄州邊界的烏渡鎮,往客棧投宿的時候,居然遇到了他意想不到卻又極不想遇見的人。

  正是那個給沈千揚捧在手心裡,放不開棄不得,惹了滿身滿心傷痕還要護著愛著的慕少游。

  「還真是巧啊……慕少游,好久不見!」

  「是你?」

  對面的男人容顏俊秀,一雙眼清靈秀致,淡淡瞥過來,儘管眸光中帶了鄙夷,但讓他視線一掃,仍讓人覺得自己正身處在江南的煙水綠柳中。

  這樣一雙眼,這般從容不迫的氣度,從來是叫沈千揚念念不忘的。卻讓自己由衷地妒恨,也替沈千揚不值。

  慕少游這人脫俗的皮相之下,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無情決絕。沈千揚當年對他掏心挖肺,恨不得捧了整個天地給他,可結果呢,不過是被背叛被傷害,赤峰教被毀,自己重傷流落北疆罷了。而看著他,唐秋便清楚地知曉,那些自己所希翼的渴望的卻從來不曾得到過的真心赤誠,慕少游全部都擁有,卻不屑一顧,隨隨便便就丟棄踐踏。

  這讓他如何不嫉恨?

  但唐秋不得不都佩服慕少游的命大,自己給他下了毒放了血,鎖在暗室裡讓嚴老爺子守著,他居然還能活下來,現在還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連被他毒瞎的雙眼都被治癒了。

  心中似有蠶蟲在狠狠啃噬,唐秋這些日子裡來的憋屈怒氣,在見到慕少游的一刻瞬間膨脹。由此變得冰冷的眼神,讓他臉上的笑容在一瞬間顯得陰狠乖戾。

  唐淮自將他的反應看在眼中,意味深長地看了慕少游一眼,問道:「你們認識?」

  面對唐淮的詢問,唐秋並不想理會。但他和沈千揚的關係唐淮並不知曉,他也不願意唐淮對他的曖昧情感被慕少游看出來。

  「豈止是認識。」

  對面慕少游的眉頭明顯擰了起來,臉色也不大好看。

  唐秋看得分明,心裡惱意揚起,不禁冷聲道:「慕少游,我才收到他的傳信,說他人已到了滄州。你說,現在是不是我最好的下手機會?」

  唐秋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沈千揚。而他所謂的下手,他也肯定慕少游能夠明白。自己過去就曾想置他於死地,而現在,這種衝動更為強烈。他總想毀了慕少游這個人,毀掉他臉上那種令人生厭的從容淡定。

  唐秋話出口,慕少游身邊那小男孩眼登時亮了起來。

  那是慕少游的兒子秦痕。

  聽唐秋要對慕少游不利,秦痕便忿忿瞪著他,眼中的鄙視厭恨明顯不已。

  唐秋輕笑,小孩子就是這樣,什麼情緒都藏不住,跟他當年差不多。

  可慕少游聞言只輕輕皺了眉,並未有任何的驚慌失措,而是道:「當然不是!此處近滄州,如果我沒記錯,最近青城派一直在咬著你們不放,我相信,唐門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到武林各派耳中。唐公子居然想在這裡動手,你確定你腦子沒問題嗎?別忘了,少林武當還在滄州等著你們解釋。唐公子你好像沒必要在這時候還為唐門惹麻煩。」

  對方陳述的都是事實。

  眼下唐門正處在浪尖風口上,唐秋再嫉恨慕少游,也沒有必要在這種地方動手。可慕少游那種篤定的口吻,萬事不為所動的淡然,就是他最討厭最看不慣的。

  想要刻意證明對方說得是錯的,也像是要逼出對方淡然面具下的慌亂,唐秋竟手探入腰間鹿皮小袋中,取了數只淬毒銀針,道:「慕少游,你還是一樣好口才,只是,你的話聽得越多,對我越沒有好處。」

  沈千揚還不知道他對慕少游動手的事情。嚴守重信用,為他守口如瓶,可慕少游卻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並未將自己加害他的事告知沈千揚。

  此刻,慕少游身邊只有秦痕一個孩子,他本身又不會武功。

  自己應該趁機徹底絕了他的口才好。

  只要沈千揚知道自己對慕少游存了一點加害之心,那麼……自己對他而言,將不再有任何價值,這些年的跟隨幫助,也會因此徹底抹去。

  在他與沈千揚的關係中,他的地位,快要低賤到塵埃裡。

  卻是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那樣的位置上。

  因為對沈千揚的執念愛慕。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對沈千揚的渴望太過卑賤,但卻沒有緣由地希翼。

  手裡銀針細如牛毛,針尖上泛著詭異的藍光,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唐秋聽見自己清寒的聲音,以及心底外人不可察覺的顫抖,「你儘管放心,此處沒有青城派的狗,我也不會輕易落人口實。說起來,上次要不是嚴守固執,始終不肯聽我的話速戰速決,非要讓你多活一陣多受些折磨,你也不能活到今日。這次,我保證你不會再有那麼好的運氣。這針上淬了毒,見血封喉,我一定給你一個爽快。」

  旁邊唐淮看過來的目光深沉無比,唐秋心念一動,猛地一揚手,將手中銀針打出。幾乎在同一瞬間,慕少游捏著秦痕手臂的手一緊,那小孩子袖中一片銀光密密撲了過來。

  那孩子袖中居然有機關。

  他剛才注意力一直在慕少游和唐淮身上,並未注意那孩子……

  唐秋自己還未來得及有反應,便覺自己身子一輕。電光火石間,唐淮已提了他手臂側身避過襲擊。只聽一陣連續的沉悶細響,唐秋回頭再看那柱子,上面密密麻麻紮了數百根銀針。心裡不由有些後怕。自己若讓那機關射中,必定會變成個馬蜂窩。

  唐淮算是救了他一命,可唐秋卻沒有感謝對方的心思。

  而且,現在他沒有時間感謝。

  因為,就在剛才,他照慕少游面部打出的暗器,全部都被突然出現的一名中年男子揮袖震飛了。

  突然出現那名中年男子大概三十五六歲年紀,著一身黛色衣袍,手中持一管竹笛。眉目算不得很好,卻因整個人帶了種飄然世外的出塵感,讓人無法忽視。

  對方明顯是慕少游的友人,一開口便是質問的語氣。

  「看兩位的暗器手法和輕功路數,應該是唐門的弟子吧?我藥王谷與唐門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這師弟也不通武藝,更不會招惹你們。你們對他出手,是什麼意思!」

  聽聞藥王谷的名頭,唐秋和唐淮同時變了臉色。

  慕少游原本是藥王谷的人,唐秋一早就知道。

  但唐秋並未料到,慕少游身邊此刻跟了藥王谷的人。

  他們已經探知,此次滄州朝華樓各派集聚,商議處理唐門擅用禁藥一事,其中會有藥王谷的人參與。藥王谷的人負責鑒別青城派弟子所中之毒是否唐門被禁用的毒藥。因此,藥王谷中人的話,在少林武當那些和尚老道們面前極有份量。

  慕少游是藥王谷上任谷主的嫡傳弟子。而這中年男子居然叫慕少游師弟,那麼他在藥王谷中地位必定不低。

  眼下自己對慕少游出手……

  唐秋已看見唐淮面上一閃而過的笑意。

  唐秋不覺咬牙,唐淮此刻正幸災樂禍吧。自己一時衝動,居然就替唐門惹了大禍。

  他心底懊惱不已,正要開口解釋欲挽回,但唐淮已先他一步上前,朝那中年男子一拱手,略欠身有禮道:「在下唐門唐淮,剛才舍弟與令師弟動手,實在是一場誤會。還請問兄台怎麼稱呼?」

  唐淮態度和軟,對方卻不見得接受,那人只擺擺手,語氣沒有半點緩和,「我藥王谷的人人微言輕,都已被人欺到頭上了,哪還敢留姓名讓人恥笑。我和兩位也沒有什麼交情,稱兄道弟這些客套就不必了……只是,煩請兩位,別再打擾我們師兄弟。」說到這,那人頓了頓,淡淡掃了唐秋一眼,「畢竟,我藥王谷再無能,也不至於被人打了臉還能裝做若無其事……」

  唐秋隱約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對勁,待要細想,卻見唐淮臉色一變,抓了他手臂,沉聲喝道:「躲開!」

  而唐淮話音未落,那人掌中竹笛頓時輕震,兩枚透骨釘瞬間從竹笛尾部飛出,分打唐秋唐淮兩人面部要害。

  唐秋被唐淮牽著險險避開,但還是慢了半步,讓那透骨釘削下一段髮絲。

  好在並未受傷。

  不過對方此招,也並非是想至他們於死地。只不過是心中有怒,以牙還牙罷了。此刻見他們堪堪避開,也不再緊迫,轉而牽起秦痕另一隻手,「少游,小痕,我們回房去。」走了兩步,那人又再度回過頭來,看著唐秋補了句話:「我奉勸兩位別再動歪心思,少林方丈慧空大師還在朝華樓等著我們,我和我師弟師侄若有絲毫差池,兩位便自己揣摩揣摩,該如何向慧空大師交代!」

  話說完,那人便帶了慕少游父子離去。

  唐秋覺得心底的懊悔一潮一潮撲湧而來,幾乎要將自己淹沒。

  就算此次慕少游仍不將自己的所作所為告知沈千揚,那藥王谷之人在唐門擅用禁藥一事上也不會放過自己。

  偏偏身邊唐淮卻還笑著對他道:「三弟,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會如實稟告父親。」

  唐秋皺起眉,清秀的眉眼染上些殘陽血色,顯得有些磣人。他都快要被這一件接一件的麻煩事逼到絕境,可還不願示弱,只回道:「你隨意!」

  唐淮聽弟弟這般回答,眉高高挑起,眼裡清光一轉,「剛才那人,就是沈千揚的心尖子肉吧?你動他,也不怕沈千揚棄了你這顆棋子另擇他人?」自從知曉唐秋對沈千揚的心思後,唐淮花了不少心思查沈千揚的事情。慕少游與沈千揚之間的淵源,他也有所耳聞。

  聽到沈千揚的名字,唐秋面色迅速冷下來,口氣再不若之前的毫不在意,而是帶了些怨恨。「我的事與你無關!唐門少主的位置終究是我坐,不是你!」

  心裡卻驀地發疼。

  沈千揚從不會丟棄尚有用的棋子。

  但是,若是沾惹上慕少游,沈千揚的一切原則都可以更改。

  而且,眼下唐門捲入禁藥這種是非……即便他已有應對的方法,犧牲部分旁支弟子保全嫡系血脈,但就怕此事是別人有意栽贓,那毒藥又確實是從唐門流出去。到時候就算唐門做出犧牲讓步,仍有人會咬著他們不放。

  屆時,自己若不小心給沈千揚惹出麻煩,他可能真會成棄子!

  唐雲笙那邊,也是同樣。

  自己辛辛苦苦爭來的繼承人位置,為之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會因這件事徹底被抹去。

  他怎麼會讓自己落到這種地步……

  又或者,唐淮還要把他逼到什麼地步才肯住手?



  第二十一章



  在烏渡鎮貿然出手惹下禍端後,唐秋著實懊惱了許久。但等他心情平復下來,再想起慕少游與他那師兄之前的話,越發覺得自己此行化解少林武當對唐門誤解的結果不會太樂觀。

  他思來想去,最後倒動了歹毒的心思。

  慕少游與他那師兄帶的人手應當不多,自己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在他們到蘇州之前,派人將他們徹底解決掉。這樣的做法雖然冒險,但比起藥王谷的人在武林各派面前說出不利於自己的言辭,置整個唐門於尷尬的境地好多了。

  拿定了主意,唐秋也不和唐淮商量,趁夜色下來,四周寂靜,便領了數名唐門弟子悄悄往慕少游幾人的房間摸去。可趕到後,用藥放倒房中人,唐秋摸進房裡,就著月色往那人臉上一看,登時變了臉色,揮手領人速度退了出去。來時和去時的動作同樣悄無聲息,並未驚動房中人。

  但問題是,此刻在慕少游房裡的,並不是慕少游本人。

  那些被迷藥藥倒的,都是些生疏面孔,根本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退出房間,唐秋略一思轉,就想通了。

  慕少游必定是對他起了戒備之心,另尋了人呆在他們房中掩人耳目,自己則偷偷離開。

  「散了吧。」

  想明白緣由,唐秋心裡更沉了幾分,揮手讓隨行的弟子散去,自己則轉身回房。

  月亮自薄雲之後露出頭來,清淺月色勻勻灑了一路。唐秋走了一陣,並沒有直接回自己房間,反倒鬼使神差地到了唐淮房門前。

  屋內尚亮著燈,唐淮的影子映在窗上,唐秋看著窗上的人影,伸出去推門的手觸到木門,停了一陣,又悻悻收了回來。

  算了,就算他低頭來和唐淮商量,唐淮也不會真心替他出主意。

  唐淮最想看到的,就是他出紕漏。如果此次的事情他未解決好,反倒給唐門惹出新的麻煩,唐雲笙一定不會輕饒他。對此,唐淮恐怕高興還嫌來不及,哪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來幫他解決麻煩。

  他心裡居然會對這人存有點希翼。

  唐秋收回手,不禁搖搖頭苦笑,暗自恥笑自己的愚蠢。

  與其求唐淮,倒不如到滄州後求沈千揚幫忙。

  雖然擔憂,但唐秋仍有種強烈的預感,慕少游不會將自己對他的加害告知沈千揚。那種傲氣的個性,就連上一次被自己毒瞎雙眼都未曾向沈千揚示弱。這次,自己或許還可以僥倖一次。而且,這麼多年的跟隨,沈千揚或許會捨不得他。即使只有一絲一毫……也夠了。

  唐秋轉身,準備回自己房間,可他才提腳,面前的房門突然打開來。燭火的亮光自房門間的縫隙照出來,映在他臉上,眼前霎時明亮許多。對面,則是唐淮的臉,英俊的五官渡了層柔光,眼底含了笑意,微挑的嘴角現出種溫柔弧度。

  「秋秋,你找我有事嗎?」

  唐淮心情好像很好,口氣溫和,看向唐秋的眼也漾了粼粼柔光。這種溫柔兄長的面貌,和白天慕少游與藥王谷那人走後,與唐秋說著會將所有事情如實轉告父親的唐淮,就像是兩個人。

  但唐淮這種好心情,更像是一早就料到唐秋會來低頭。

  被人看透的滋味總是不太好的,何況是在你一心想要掩飾心思的人面前。

  唐秋來之前微弱的求和意願瞬間消散無蹤,他冷著臉搖搖頭,「沒有事。」

  「哦?」唐淮嘴角噙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我記得你的房間是在樓上,你到我這裡來,難道是走錯房間了?」

  被人將自己的謊言毫不留情地揭穿,唐秋臉上不由浮起些羞赧紅暈,他含怒狠狠瞪了唐淮一眼,轉身待走,卻覺手臂被一道勁力猛地向後扯。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人已經被唐淮拉進房中。

  門在身後被掩住,唐淮站在門前,徹徹底底阻了他離開的道路。

  「說吧,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唐淮耐性很好,說話時面上始終帶了笑意,那笑一路延伸到眼底。因此變得異常溫暖的目光,讓唐秋有種錯覺。錯覺那目光中,有著縱容寵溺……

  完全不是唐淮該有的情感。

  被人這樣注視著,唐秋臉上紅暈益發明顯。一是因為自己先前想要示弱的意圖而感到羞恥,另一面,則是因房間裡這種迅速蔓延開來的曖昧氣氛而不自在。

  「我已經說了,沒有事情。」

  伸手撥開唐淮,唐秋想要開門離去,可他還沒來得及打開房門,手臂就被人捉住,人也帶轉身反壓在門上。背部緊貼著門,唐淮落在耳邊的聲音一路低下去,「秋秋,你這麼晚來找我,我是不是應該認為,你是來向我低頭的。」

  被壓在門上的唐秋驀地睜大眼,看向唐淮的目光全是惱意,想要辯駁,耳邊卻是一陣濕熱,耳珠被人含住輕吮,唐秋腿驀地發軟,身子像被抽走了大半力氣,抵在兩人間的手表現出來的抗拒意圖也不若之前強烈。

  意外地觸到了對方的敏感處,唐淮笑容有些得逞的喜悅,又在唐秋耳垂上輕咬了口,才繼續自己剛才未說完的話。

  「可是事到臨頭卻不好意思,想要臨陣脫逃。」

  唐秋別開臉,清秀的五官全染上了可疑的淡紅色,更因此顯出種跟他陰狠個性不符的可愛神色。

  唐淮笑容更深,輕聲問道:「秋秋,是這樣嗎?」

  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其中的篤定卻讓唐秋暗自咬牙。唐淮是猜中了事情的全部,只是,自己現在已不打算向他低頭。

  「是,一開始我是打算來和你商議藥王谷那人的事情,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唐淮眼裡暗色掠過,捉住唐秋手臂的手鬆開些,兄弟兩人的距離也稍稍拉開來,「為什麼?」口吻較剛才冷漠許多。

  唐淮突然改變的態度,讓唐秋因敏感處被碰觸而發軟的身子迅速僵硬,背脊也倔強地挺直來,看向唐淮的眼裡帶有些針似的尖銳。

  「因為我覺得,沈千揚比你可靠。」

  手臂上的禁錮力道徹底消了去。

  唐淮站直身子,放開唐秋,方才尚在眼裡的縱容寵溺全數散盡。他戲謔道:「秋秋,我不得不說,你的眼光差得可以,沈千揚或許可靠,但那可靠並不是給予你的。你要明白,對於你而言,我比沈千揚可靠多了。你在他眼裡,恐怕連那慕少游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唐秋臉色瞬間變得灰敗。

  唐淮說的是實話,即使他不願承認也不想承認,可是,卻比誰都清楚的實話。

  自己在沈千揚心中的地位,不過是顆棋子,比起他愛入骨髓的慕少游而言,根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可同日而語。

  「你知道什麼!」

  急切地想要維持住些什麼,唐秋的反駁顯得聲色俱厲,卻明顯不能讓人信服。唐淮皺眉,看著唐秋眼底的無措,面上隱約現出心疼的神色,但很快便被淡漠取代。

  「既然到現在你還不打算聽我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你儘管放心,不管你落到什麼樣的境地,我也不會棄你不顧……」唐淮打開房門,道:「但現在,你若真沒有話和我說,就離開吧。」

  他的縱容是有限度的,既然唐秋不懂珍惜,那他也不需要浪費。

  唐秋頭也不回地逃開去。

  唐淮看著他背影,搖頭笑了笑……沈千揚比他可靠,他這弟弟的眼光真是差到了極點。現在的沈千揚,只怕還和慕少游一起,設了圈套等著唐秋鑽進去。

  說來怕唐秋也不會相信。其實最近一段時間,那些把唐秋逼得焦頭爛額的麻煩,背後黑手並不是他。

  至少,挑起源頭的罪魁禍首不是他。

  在唐秋撤回暗伏的人手後,仍在青城唐門兩派間煽風點火,挑起事端激化矛盾的人,都不是他指使的。雖然他也有過這樣的打算,但有人先他一步動了手。

  這些人,全是藥王谷的人。

  唐朝曦掌管奪魂房,平日做得就是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手下耳目自然比別人聰敏許多。唐淮早就查出慕少游的底細,知曉慕少游和藥王谷的關係。

  唐門與藥王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一個久居蜀都,一個遠避世外,從未有過交集。眼下藥王谷的弟子居然遠赴蜀都來找唐門的麻煩,其中干係,一想自然明瞭。

  兩派間惟一有交集的,就是唐秋和慕少游,而這兩人的聯繫,正好是沈千揚。

  以慕少游的身份和唐秋對沈千揚的心思,以及這些年唐秋益發陰狠的處事手段,唐淮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怕是對人家做了不少心狠手辣的事情。現在藥王谷這些人,應當都是慕少游派來的報復的。而慕少游做這些事情,沈千揚怕都是知道的,但對此採取默認縱容的態度而已。

  查到這個消息後,唐淮便將消息封鎖住,不讓唐秋知道,更趁機將一些不利於唐門的消息散播出去,故意給對方探知。甚至於任由唐門禁藥流傳到對方手中,令事情性質加重,引少林武當介入此事。

  唐秋作為棋子,也已被沈千揚捨棄,旁人都看得清楚,卻只有唐秋自己還被蒙在鼓裡。他這麼做,就是要讓他那個笨弟弟看清楚形勢,看清楚他在沈千揚心底,到底是什麼地位,也讓他明白,比起沈千揚來,自己才是他應當選擇依仗的人。

  等唐秋看清楚了想明白了,這個弟弟走過的錯路做過的錯事,便由自己親手抹去,讓一切重新來過。

  他想要的東西,本來就應當從身到心,徹徹底底都是他的。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17

  第二十二章



  因為手上還有一點事情需要處理,唐秋唐淮在烏渡鎮又呆了兩日,這才便動身前往滄州。烏渡鎮與滄州相鄰,從這裡趕往滄州朝華樓,也就是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唐秋唐淮一行人下午動身,趕到朝華樓時正是傍晚時分。而這時恰是深秋,夜幕要比夏日裡沉下來得早一些,不過才戌正時分,朝華樓在朦朧暗色中便只辨得出大致輪廓。

  唐秋一進朝華樓大門,視線往大堂中隨意一掃,好巧不巧就看見慕少游從對面走過。對方明顯也看見他了,但場合不對,彼此既不能做什麼也不願說什麼,只冷冷對視一眼,視線便錯開。

  但唐秋轉頭的時候,卻看見身側的唐淮向著慕少游頷首一笑,極友善的樣子,看得唐秋心裡當即便不舒服起來。

  可他並沒說什麼,只是同朝華樓的管事打過招呼,問了給他們準備的房間,安頓隨行弟子。待他們往房中收拾妥當,再用過飯歇了一陣,不多時便有朝華樓的人過來,告知唐秋他們,說少林慧空大師等請他們於亥時三刻前往議事廳,同武林各派解釋禁藥一事。

  沒想到對方如此急切,自己傍晚才到,他們晚上就急著要解釋。對這種近乎緊逼的急切,唐秋雖不太高興,但還是客客氣氣地向來人致謝,請他幫忙回稟慧空大師,自己會按時到達。

  送走傳信人,唐秋坐回椅中,暗思此次形勢。

  因為無垢山莊莊主肖明堂缺席,所以這次代為出面的,是肖明堂的兒子肖陵。肖陵尚且年幼,雖頂著無垢山莊少莊主的名號,但在武林各派面前聲望遠遠不夠。實際上,除了少林慧空大師和武當的青木道人,這次還能真正說得上話的,應當是肖陵的師父獨孤行。

  獨孤行是肖明堂好友,一生醉心武學,被江湖中人尊為刀狂。他少時出身寒微默默無聞,三十歲時卻橫空出世,僅憑一把碧暝刀連挑江湖數十門派,身經百戰,無一敗績,更憑此在武林中築起無上威名,但凡江湖中人,都要賣他三分顏面。

  眼下唐門的處境是好還是壞,也要看他的態度。

  唐秋上次助沈千揚破無垢山莊擒肖明堂時,並未洩露身份,但此時他知曉獨孤行在此,心裡卻生出種不好的預感。總感覺,獨孤行的出現並不單純。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他並沒有讓無垢山莊的人抓住破綻,獨孤行應該懷疑不到他頭上才是。

  等待的時間過得很快。

  屋子一角水漏聲聲響,眨眼間已是亥時初刻。

  想到武林各派現在怕都已到了朝華樓議事廳,唐秋也不好再耽擱,這才與唐淮一道,領了數名弟子,動身往議事廳。

  去到議事廳,唐秋發現,廳中諸人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肖陵由獨孤行相陪,武林中但凡有些聲威名望的門派都在。

  而唐秋毫不意外地見到了那日在烏渡鎮客棧裡與他交過手的人。

  那藥王谷中人坐在獨孤行身邊,唐秋耳尖地聽獨孤行叫他莫谷主。唐秋心裡頓時咯登一下,那人既是慕少游的師兄,在藥王谷地位理應不低,但他卻沒料到,對方竟是藥王谷谷主。他再轉眼看向一旁,對面青城派弟子的目光灼灼,幾乎要在他們身上看出幾個洞來。

  這樣的形勢……一點都不妙。

  唐秋心中憂慮,但面上卻是若無其事。他和唐淮皆欠身同獨孤行等人致了一禮,領著唐門弟子到青城派對面坐下。

  之後便是少林慧空大師出面,將那些場面上的話說過。緊接著,青城派掌門就站出來,命人將中奇毒身亡弟子的屍身抬了上來。

  五名青城派弟子的屍身並排放在地上,青城派掌門親自動手,掀了一具屍身上覆蓋的白布,露出那弟子的面貌。只見那弟子瘦得皮包骨頭,面色焦黃,身上處處潰爛,死狀恐怖無比。青城派掌門則在一旁詳細描述了這些弟子毒發時的種種症狀。

  青城派對唐門一派恨極,說起這些事情來也是事無鉅細,在場眾人聽著聽著,都漸漸凝了神色。少林慧空大師緊攥著佛珠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武當青木道人捋著白鬚,看向唐門弟子的目光益漸尖銳。就連獨孤行,也漸漸皺了眉頭。

  他們這些人見多識廣,唐門的禁藥雖少有外流,但也不是從未聽聞。這會聽青城派掌門的描繪,再細細想想,便發覺這毒真像數十年前唐門所制,但因毒性太過泯滅人性,在武林裡惹出爭議而被禁的幾種毒藥。

  終於等青城派掌門將話說完,慧空大師掃視下在場眾人,「為求公平起見,我們還是先請藥王谷莫耶莫谷主檢查一下死者屍身,看看死者究竟是中了何種毒。諸位可有意見?」

  所有人都沒有異議。

  在場的眾人,對醫藥毒物等最有發言權的,當屬藥王谷和唐門。但這事,唐門弟子沒有絲毫說話的立場,自然,判定一切的責任便落到莫耶頭上。

  見眾人無異議,慧空大師道:「勞煩莫谷主了。」

  莫耶落落起身,淡淡應了句,「不敢當。」

  唐秋看著莫耶,手心攥得更緊了。

  青城派弟子的屍身一抬出來,看那死狀唐秋就明白,對方的確是中了唐門禁毒彌生。可他前幾日才和莫耶動過手,莫耶現在不刻意為難唐門已算難得,哪還可能替唐門隱瞞?

  這次,自己真要做最壞的打算。

  迎著眾人目光,莫耶起身到堂中,掀了堂中幾具屍身上覆面白布,仔細查看屍身上痕跡。他一面查看,一面指著屍身上各種痕跡,向在場眾人解釋不同毒性的藥物會在人身上留下什麼樣的瘢痕。幾具屍身,莫耶足足查了半個時辰,最後認定,這幾名青城派弟子的確是死於唐門禁藥彌生之下。

  莫耶判定的結果一出,在場眾人皆嘩然。

  青城派與唐門素有嫌隙,加上這次相爭又吃了大虧,當即便坐不住了。派中更有急躁的弟子按劍朝唐秋唐淮叫囂,要討一個公道。

  面對場內喧囂,莫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洗淨手坐回獨孤行身邊,不發一語,靜觀事變。

  唐秋抿了抿唇,覺得心中一口濁氣積壓,心裡也有些無力。而身側的唐淮卻一副波瀾不興的模樣,並不如他的緊張。

  輕輕吐了口氣,唐秋站起身來,面對眼前群情激奮的青城派弟子。對於對方的指責,他並未有任何反駁,而是低頭朝青城派掌門余橫江認了錯。

  「此次的事情,的確是唐門的失職。我代唐門向余掌門致歉,也向您保證,唐門必定會給青城派一個合理的交代。但現在,還請諸位給在下一點時間解釋。」

  這次唐雲笙並未前來,相對於唐淮唐秋而言,在場的大都算他們倆人的長輩。唐秋姿態放得極低,口氣也很實誠,青城派掌門心裡再氣憤,也不好落個欺壓晚輩的口實,只能冷著臉要他們給出解釋。

  得了允許,唐秋轉身,朝身後隨行弟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很快,便有唐門弟子從外面押了幾個人上來。這幾人都已用藥封了五感,口不能言目不能視,連手腳也無力,被人一推,便軟軟跪在青城派掌門面前。

  在場眾人見狀,都不知唐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正疑惑中,唐秋開了口。

  「青城派弟子所中的毒,的確是從唐門流出去的禁藥。但此事並非我們有意為之,而是派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年少魯莽,為圖立威一時糊塗,竟私自盜了門中禁藥對付青城派。現在我們把這幾名弟子交出來,任由余掌門發落,也願出重金撫恤死者,只求青城派大度,不與唐門計較。今後唐門一定約束好門中弟子,絕不會再讓今日的事重演……」

  唐秋一番話說得懇切,認錯的態度又極恭謹,說得在場眾人微有動容。

  其實這次少林武當乃至武林各派出面,都不是想為青城派撐腰,他們要的,只是唐門的一個態度而已。只要唐門保證不再使用禁藥,也作出相應的讓步,他們不會逼迫太緊。

  如今這樣的狀況,正是他們想要的。

  可少林慧空大師有息事寧人的意思,青城派卻不願意。

  唐門這般態度,說得好叫認錯,說得不好,其實便是搪塞了事。

  青城派此次吃了這麼大的虧,哪能就這樣算了?

  青城派弟子叫囂著要詳查,少林武當卻有意和解,在場眾人都有些捏不準態度。最後,是獨孤行站了出來。

  慧空大師看獨孤行有意出面,便問:「獨孤施主您怎麼看?」

  獨孤行抬眼看了下唐秋。

  唐秋與他視線一交接,只覺對方目光中有些很尖銳的東西,刺得他心裡有些發虛。

  「依我看,此事疑點尚多,我們既不能聽唐門一面之言,但也不能妄下結論。因此,還要請諸位在朝華樓再留幾日,待查明事情真相後,再給各位一個交代。」

  獨孤行的話說得簡單,卻輕易穩住了眾人。他即未偏頗唐門,也未相幫青城派,只是就是論事。唐秋唐淮這會最需要的便是極佳的態度,自然不好反對,而青城派的情緒也因此緩了下來。

  只是事情又往後延,這對唐秋而言,也就意味著夜長夢多。

  但他再心急,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就這麼善了。自己若急躁,反倒容易給人抓住把柄。眼下這種情勢,他必須逼自己穩住,不可自亂陣腳。

  時辰已晚,議事廳中眾人都已慢慢散了。

  唐秋唐淮也帶了唐門弟子離開。

  可走了沒多久,唐淮卻突然停駐,像猛然間想起什麼。

  「秋秋,我想起父親還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讓我告知少林慧空大師,你先回去吧。」

  唐淮折返身去,唐秋皺了下眉,他雖在意唐雲笙的交代,卻無立場與唐淮一道去,只能自己回房。

  他走到院中,突覺前面霧色裡有個熟悉的影子一晃而過,心裡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讓跟隨的弟子先行回房,自己看看四周,並沒有異樣的人,這才加快腳步朝那黑影跟了過去。待走到僻靜處,四周無人,前面那人回轉身來,刀刻斧鑿似的五官,輪廓明晰,一雙深若寒潭的眼,眼底光芒如狼王般犀利。

  唐秋聽自己心突突跳了兩聲。

  他早知沈千揚在滄州,卻一直抽不出時間與他相見。唐門現下處境極尷尬,他一言一行都需謹慎,不敢再衝動妄惹禍端,自然也不敢去見沈千揚。

  可沒想到,卻會在這裡見到對方。

  「千揚,你……」

  沈千揚並未如他一般欣喜,只是如一貫的冷硬口吻。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晚些時候你去分壇一趟,小心些別讓人發現。我有事情吩咐你,還有此次禁藥的事情,我會幫你尋個解決方法。」

  「我知道了。」

  唐秋覺得心跳比之前更快了些,手心裡捏出了汗。

  沈千揚並不知自己對慕少游下手的事情,而且對於滿身麻煩的他,也還未捨棄。

  希翼這種東西,的確不應該隨便有。因為有了就容易失望,從雲端墜下來的感覺令人眩暈到作嘔。

  被火光映紅了眼,唐秋看著四周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面龐,在眼裡看著,幾乎都一樣。

  「呸,什麼唐門少主,不過是沈千揚的走狗。」

  「居然和邪魔外道攪合在一起,真是丟盡唐門的臉……」

  鄙夷的言語,全都惡狠狠地盯著他,或厭棄或鄙視或憎恨,種種不屑的表情交匯在臉上,便是這些人在他眼中的面貌。

  但所有人中,並沒有一個沈千揚,沒有那個曾經是他所以希翼所有寄托,卻從來對他不屑一顧的人。

  對沈千揚而言,他不過是顆棋子,隨後可棄,如何和慕少游比?

  他一直認得清,只是……不甘願不承認。也正是這種不甘願不承認,才讓人見證了他此刻的愚蠢。

  他聽從沈千揚的吩咐,趁夜偷偷趕完赤峰教滄州分壇,可等他到了分壇以後,在此處等著他的,並不是沈千揚。滄州分壇一向是由唐秋分管,分壇中弟子也與他熟識。見他到來,只說教主有交代,讓他在此等候。可隨後到來的,並非沈千揚,而是獨孤行、少林武當還有武林各派的人。來人和他並無平日的客套,兵戎相見是最直接的方式。滄州分壇中弟子並不多,而獨孤行等人明顯是有備而來,封了滄州分壇四處出口,甕中捉鱉。

  恰好便捉住了他。

  抓賊拿贓捉姦那雙,他在赤峰教分壇中被人擒住,本就是百口莫辯,更何況,還有赤峰教被俘弟子被帶出來,口口聲聲紅口白牙咬定他的身份。唐門少主唐秋,另一個見不得人的身份,是赤峰教的堂主。

  他連辯駁反抗的機會都沒有,而他的反抗也沒有用,獨孤行這等高手在此,他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幾乎是束手就擒,不費一絲一毫力氣掙扎。唐秋就這樣任由人鎖了自己帶回滄州朝華樓。隨之而來的,便是眾人的指控,他為沈千揚做過的事,就這麼一件件一樁樁毫無遮掩地攤在眾人面前。

  唐秋心裡其實是清楚的。

  沈千揚是特意叫他過去,特意將他這顆棋子丟棄,用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

  要和他商議事情,要吩咐他做什麼,何必偏要去滄州分壇,另尋一個隱蔽的地方,僅他們兩人,被人發現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而就算被發現,只要未被人拿住真憑實據,他也有機會辯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百口莫辯。

  沈千揚是心思縝密的人,赤峰教多年經營,他若連這點好壞都看不透,怎麼配做一教之主。

  連自己都看得清楚。可他清楚又如何,卻抵不過心底被對方關切時的欣喜,縱然冒險,也要傻乎乎地往那滄州分壇一去。去證明自己在沈千揚眼中還是有地位的,也去證明那日唐淮的言語都是荒謬不堪的。但最後的證明,荒謬不堪的只是他自己。

  被人綁了硬按跪在武林各派面前,聽人細數他的錯處,決定要如何處置他。期間,唐秋一直未曾吭聲,現在這種境地,他有何話說?

  四周人的話語從耳畔過,混混攪成一團,竟沒有一個清晰的。甚至連一眾人最後的要廢他武功交由少林處置的決議,聽在耳邊也只覺嗡嗡作響,並不如何清晰。

  真正清晰的,是所有的聲音靜下來以後,唐淮站出來說的話。

  「不管怎樣,唐秋都是我弟弟,是唐門中人。我希望諸位將人交由我帶回唐門,讓掌門親自發落。」

  唐秋終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唐淮,痛打落水狗的快意,這個人是不會放棄吧。自己遲遲不肯同他低頭,落得這樣的下場,不正好被他好好恥笑一番嗎。唐秋低不可聞地笑了聲,反正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能糟糕到什麼地方去?

  唐淮的要求,一開始眾人都是反對的。唐門自己還惹著一身騷,禁藥的事情尚未查清楚,唐秋又和赤峰教有染,讓唐淮將人帶回,難免有人不放心。

  但唐淮這次的態度卻極強硬,一定要帶回唐秋,甚至不惜以整個唐門做賭。最後,還是少林慧空大師出面調解,答應唐淮將人帶回唐門,但前提是,唐秋必須由自己親自廢了武功,以免唐門徇私。

  這次唐淮並沒有異議。

  當慧空大師的手罩上唐秋頭頂,唐秋想著自己之後要經受的事,終忍不住打了個顫。一股強沛內力從頭頂渡下,瞬間遊走於四肢百骸,全身經脈像被什麼尖利的東西生生劈斷,那疼痛幾乎透進骨髓裡,丹田處的內力一點點消去,唐秋心裡的絕望更甚於身體的疼痛。失了武功的他,再在唐門,也只是一個廢人而已,再無半點價值。

  不多時,唐秋全身已被汗水打濕,嘴唇更咬出了血,血腥味漫進嘴裡,引得人一陣陣反胃,四肢更因疼痛而痙攣。最後,他還是捱不過那種剔骨剝肉般的酷刑,慧空大師的手一離開他頭頂,他眼前一黑,便癱了過去。

  四周的聲音如潮水褪去,許久,他好像落入個溫暖的懷抱,有人留在他耳邊的話語輕輕柔柔,像是怕驚到他一樣,可其中的某些東西,又如磐石般不可輕移。

  「看吧,我總是比沈千揚可靠的。不管你落到什麼樣的境地,我都不會棄你於不顧。」

  即使這樣的下場,是他一手造就的。



  第二十三章



  唐秋再醒過來的時候,四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身下是軟褥高枕,身上蓋著錦被,床頭隱約有桂花的馥郁香氣飄蕩。身子卻是乏力的,丹田處一片虛空,四肢軟得抬都抬不起來。

  唐秋不用運功也能知道,自己體內的內力早已散盡,以至於現在才是秋季,他便開始畏寒。床上的被褥足夠厚,可他躺在其中,卻覺得寒意從頭漫到腳,一點點將人凍起來。

  心裡身體裡完全沒有溫暖這種東西的存在。

  難受得緊。

  在床上睜眼躺了好一陣,唐秋想要坐起身,卻聽門吱呀一聲響,有人端了東西進屋來。藉著開門瞬間從外面透進來的朦朧月色,唐秋勉強看清楚來人的面貌,當即不願意再動,閉了眼繼續躺在床上裝睡。

  即使被人廢了武功,黑暗中人的聽覺還是異常敏銳。聽得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床邊停住,靜了一會後,便是床上外側的褥子深深陷了下去。有雙手從他額上拂過,一路移下輕輕覆蓋在眼睛上面。

  唐秋睫毛忍不住輕顫了下,接著便聽來人輕柔帶笑的聲音,「秋秋,我知道你醒著,何必裝睡呢?」

  唐秋還是不願意睜眼。

  唐淮笑了笑,唐秋眼睫掃在手心裡的酥麻感覺,就像蝴蝶振翅的感覺一樣,微弱卻引人心醉。「總是這麼強,是要吃虧的。已經吃過一次虧了,還學不乖嗎?」

  唐秋藏在被子裡的手攥得緊緊的,指甲刺著掌心。

  是啊,他是學不乖。可已經落到這種境地,他還需要再學什麼呢?

  見唐秋始終閉眼裝睡,唐淮撤回手,伸手自旁邊案上取了個青色瓷瓶。那瓷瓶瓶身高且瘦,瓶頸細長,在燈下發出青潤光芒。唐淮拔了瓶塞,將依舊緊閉雙眼的唐秋扶起,輕捏了他下頜,將瓷瓶抵住唐秋嘴唇。

  察覺有冷涼東西抵住唇瓣,再有液體沾濕了嘴唇,不知唐淮要給自己喂什麼東西,唐秋也不能再裝睡,別開臉,睜眼恨著對方,「你想給我喂什麼?」

  唐淮溫柔地笑了笑,「我以為你要一直睡下去。」手上的動作卻不停,稍使力逼唐秋張開嘴,將那瓷瓶中液體盡數灌了進去,直到確認唐秋將藥嚥下後,才鬆開手。

  被逼著喝下不知名的東西,唐秋想裝作無所謂也不可能,他緊抓了唐淮衣襟問道:「你給我喂的究竟是什麼?!」

  枉費他在唐門呆了這麼多年,過手的藥物無數,可剛剛他被唐淮強餵下的東西,他卻一點都察不出是什麼。

  他失了武功,手上無力,唐淮輕易就將他手掰開來。反手握在手中,另一隻手則取了軟墊放在床頭,讓唐秋靠回去。唐秋掙扎著想要脫出他的掌控,卻被他壓制住,更俯身下去,在唐秋蒼白的唇上吻了下,舌頭更趁機鑽入唐秋口中,攪著唐秋舌頭,一寸寸舔過他口中肌膚。把唐秋口中殘餘的藥液盡數舔遍。

  「如果是毒藥,現在我也和你一樣中毒了,這樣多好?」

  唐秋被吻得雙唇發腫,沒有血色的臉上也多了點淡粉紅暈。他靠在床頭,大口大口喘著氣,胸膛有節奏地起伏著。

  唐淮給他喂的,的確不是毒藥,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因為剛才的親吻,唐秋發現自己身體裡有股熱流竄起,從小腹生出,急速流至全身。身子熱得不正常,四肢比之前更軟了些,臉色也越來越紅。

  身體的異樣反應,讓唐秋隱約猜到剛才自己被餵下的藥是什麼,頓時不敢置信地盯著唐淮。唐淮觸及他的目光,只是笑笑,點點頭道:「沒錯,正是你猜的那種藥。」

  唐秋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響,拉了被子翻身就想要逃開,可人才動,就被唐淮抓住手臂帶了回來,肩頭被人緊緊扣住,身子裡流竄的熱力讓他慌亂不已。但比起禁錮來,更讓他恐懼的,是下身逐漸清晰的膨脹的慾望。

  唐秋聽見自己聲音在顫抖,「唐淮,你瘋了……」不管怎麼樣,自己都是他弟弟,唐淮怎麼能給他喂催情的藥物。

  唐淮伸手拂開唐秋因掙扎而散落的額發,溫柔地替他將頭髮夾在耳後,「秋秋你放心,我很清醒。」

  唐秋拚命地想要避開他的碰觸。不僅僅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此刻的他身體極度敏感,唐淮這種輕柔的碰觸,只會讓他感到更加難耐。在身體裡叫囂的慾望熱度燒得他頭暈,身上已經出了一層汗,裡衣被打濕粘在身上,讓他只想拉扯開身上的束縛。

  但理智卻制止他向藥性軟弱臣服。

  唐淮清楚地看見他的掙扎,卻未逼迫他,任由唐秋捲了被子躲在一旁,和藥性對峙。自己則坐在一旁,同唐秋說道:「秋秋,這次的事情,還不夠你對沈千揚死心嗎?」

  聽他提到沈千揚的名字,唐秋滿是潮紅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痛色。唐淮見狀,繼續道:「這次的事情,只怕你還有很多地方不清楚吧。我不介意一點一點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唐秋心裡似被什麼揪住,疼得發緊,身體的燥熱和心裡的刺痛交織在一起,逼得他幾乎沒有多餘的理智去思考,只能憑借本能掩住耳朵,「我不要知道……」

  就算他清楚沈千揚的殘忍,也不要從唐淮的口中聽來。結果都已經如現在這樣,苦澀已經嘗在口中,至於那些旁枝末節,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他一點不想聽。

  但身邊的人卻用最溫柔最輕緩的語調,一點一點述說著那些他最不願面對的殘酷事情。

  「你對慕少游下手的事情,沈千揚很早就知道了。至少在你我動身往滄州的時候,他就已經知曉。而這次在蜀都暗地裡挑撥兩派關係的人,也不是我指使的,他們都是藥王谷的人。你想想,以沈千揚對慕少游的關注程度,慕少游做這些事他會不知道?」

  「不要再說了……」唐秋臉深埋在被褥中,身體因為藥性發作快緊緊繃成一張弓,汗水早已打濕裡衣,額上鼻尖也全是細密的汗,還有濕潤的感覺從眼角滿出來,和汗水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各是什麼。還有心頭那種快要窒息的絕望,讓他快說要不出話來,「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說了……」

  可唐淮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就連誘你去赤峰教滄州分壇也是一樣。那本該是慕少游的主意,可沈千揚怕你太謹慎不肯去,為了他那心尖子肉,親自騙你過去。為了順慕少游的心意,他甚至不惜賠上整個滄州分壇……他眼裡,如何還看得見你?秋秋,你別太傻了……」

  唐秋死死咬著牙。

  他是太傻了。

  傻得無可救藥。

  那些想要逃避的言語不撓不休地鑽進腦海,他想要把心底那種悲傷到無以復加的情緒壓下去,可還是有些哭音從喉嚨裡逸出來,和那些益見破碎的呻吟聲混在一起,落在有心人耳中,粘膩而誘人。

  正難耐中,一雙手扶著他身子將他帶轉身來。

  看見唐秋臉上的淚痕,唐淮眼神凝了下,眼中飛起些寒霜。

  「秋秋,在我面前因為沈千揚流眼淚,對我而言,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小時候的唐秋懦弱愛哭,可長大之後性子卻越發陰狠。尤其是在他面前,莫說哭,就是丁點示弱也不肯。

  現在,他居然因為沈千揚哭成這副模樣。

  明明是自己要用沈千揚的事情刺激他,要讓他看清楚事情真相,可現在看他這副模樣,唐淮卻發現,自己心底的妒意明顯到違背了自己的初衷。

  眼見唐秋嘴唇都快咬得出了血,唐淮伸出手去,硬掰開他嘴,將手指給他含在口中。

  唐秋洩憤似地咬了下去。

  居然指責他殘忍……唐淮有資格指責別人殘忍嗎?他明明才是最心狠殘忍的人。他說的那些真相,自己一點不想要知道,可唐淮卻始終不肯放過他,非要逼著他看清自己的愚蠢,看清自己的不堪。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沈千揚對慕少游那般對他,真心真意,不摻雜一點虛假。縱使被傷害背叛,還是一如既往把對方刻在心裡。

  他,從來得不到,也從來不配。

  嘴邊有血腥味,唐淮的手指已經給他咬破。

  另一方面,卻有帶了涼意的手指在輕輕替他拭去眼角淚痕。

  口中的手指撤了出來,唇被對方溫軟的唇堵住。

  「秋秋,我才是你該選擇的。」

  身上衣裳在減少,早就汗濕的裡衣也被剝離。唐淮的手在他身上點了一團又一團野火,熾熱無比,以燎原之勢燒著他的理智。

  耳垂、喉結、鎖骨還有胸前凸起都被人吻過,唐秋拚命支起自己最後一點理智,推拒唐淮靠過來的身體。

  「唐淮,你走開……我是你親弟弟……」

  耳垂再次被人含住,有熱氣在耳廓裡打著卷,唐秋覺得慾望的花火一陣陣在腦子裡炸開,滿眼除了絢爛色彩,再無其他。

  「我知道。所以……才需要被我好好地管教。」

  一定要好好地管教到他不敢再滿腹心思想著別人。

  只要他乖乖給自己寵著,他想要的,自己總會給他。



  第二十四章



  這些年或是在唐門,或是在沈千揚身邊,心狠手辣的事情,唐秋做得並不少。江湖中少有哪個門派的手是真正乾淨的,同處在唐門和赤峰教兩派的他就更說不上。可違背良心的事情他做得再多,對於兄弟亂倫這種背德之事,唐秋要接受起來還是有些難度。

  更何況,他對唐淮的感情,絕非情 欲之愛。連喜愛都做不到,更妄論身體交姌。

  因此,就算被逼著服下催情藥物,理智被情 欲一再摧殘,身體被挑逗,唐秋心裡對於唐淮的碰觸,還是有抗拒情緒。

  只是,唐淮給他服下那藥藥性極烈,不僅有催情效用,還讓他四肢乏軟,半點使不上力,所有的推拒抵抗都是枉費。被藥性控制的身體漸漸抵抗不住唐淮的挑逗,慾望和理智之間的拉鋸戰,逼得他眼淚都落了下來。

  他並不想也不願意在唐淮面前哭泣示弱,可眼淚就是止不住,不斷從眼角流出來。但很快就被唐淮吻去。還有部分淚水流入他則自己口中,和之前嘴裡的一點血腥味汗味夾雜在一起,混合成一種詭異的味道。

  「唐淮,你瘋了……快住手……」

  推拒的聲音因為熾熱的情 欲折磨而被扭曲成意味不明的破碎音節,斷斷續續的抗拒完全構不成阻礙。

  唐淮的唇固執地落在他鎖骨上,親吻著他,牙齒在他形狀清晰的鎖骨上輕咬,舌頭在誘人的旋窩裡打轉,激得唐秋身子一陣陣戰慄,身上肌膚更泛起粉色。

  他伸手抓住唐淮頭髮,想要將埋首在自己頸窩裡的人推開來。但胸前凸起突然被人含住,舌尖圍著廝打轉帶來的強烈刺激,讓他忍不住仰頭,身子也向前傾去,推拒的動作不由自主變成了逢迎。

  「秋秋你明明很喜歡,何必假意抗拒?」

  唐淮帶了笑意的聲音落在耳中,可惡無比。唐秋牙齒重重咬上唐淮肩頭,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但此時的他連咬人的力氣都缺乏,這樣既不乾脆也不徹底的抵抗,對於唐淮而言,更像是情人間相互挑逗的樂趣。

  「這麼熱情嗎?」

  濕熱的吻從鎖骨處一路迤邐而下。

  唐淮的手掌更拂過唐秋身上每一寸肌膚,從圓潤的肩頭,到細瘦的腰肢,再到唐秋敏感的大腿內側肌膚,唐淮並不肯放過他身上任何一處敏感地帶。手掌和唇舌在這些地方一再流連,留下一個又一個完全屬於他的印記,也故意要挑起唐秋所有的情 欲渴求。

  漸漸,暗紅淺紫的痕跡在唐秋白皙的身子落得滿滿的,親吻時拖起的長長銀絲閃亮,所有的景致湊在一塊,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淫靡氣息。

  唇瓣被吻得紅腫發脹,身子早已被藥性折磨得受不了,唐秋身子不斷磨蹭著身下被褥,理智已消減大半,細碎的呻吟聲自口中逸出來,眼角眉梢全泛著春情。他腿間的慾望早已勃發,頂端更滲出些透明液體,泛紅的身子上粘了一層薄汗,襯著細膩的肌膚,顯得誘人無比。

  唐淮看著眼前美景,眸中暗潮洶湧,稍起身除去自己身上衣物,又再度附身上去。兩人間光裸的肌膚相接,滑膩的觸覺和隨之交纏在一起的溫度,讓唐淮輕歎一聲,動作中不由帶了些急切。

  身下這個人,馬上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這種擁有,正如小時候唐秋對他的那種完全的依賴喜愛一樣,徹徹底底為他所有,外人無法染指分毫。

  現在是身體,再之後……便是心。

  他很貪心,唐秋的一切,他都要得到。

  唐淮的心思,唐秋並不明白。此時他的腦海中只有一片混沌,只覺身子一會飄在雲端,一會又被人拽著直往地底,被唐淮挑起的慾望難以紓解,腦子裡已經被情 欲逼得沒了羞恥理智這些概念,只將手伸向腿間,想要碰觸自己得不到滿足的慾望。

  但他手才碰到腿間器官,手被人一把攥住。

  唐淮挑起的唇角間是平日裡未曾顯露的邪意,口吻卻是極愛寵的,「秋秋,就這麼等不及嗎?別著急,我會幫你的。」

  唐秋眼角早就泛了水光,眼神迷離,身子微微抖著,但他對唐淮的話還是有些本能的恐懼,怯怯看著對方,完全沒了往日裡在他面前偽裝出來的自信狠硬。

  那樣怯弱可憐的神態,倒讓唐淮想起他小時候的模樣,不由輕聲歎了口氣,低下身去輕啄唐秋的唇,一面伸手擦去唐秋面上淚痕,手上動作越發溫柔起來。

  這種溫柔對待,對此刻神智模糊的唐秋而言再受用不過。迷糊間,腿已被人大大分開,大腿根部的細膩肌膚被人用牙齒輕輕啃噬,酥麻戰慄感從腿根處升起,沿著脊椎猛然竄上腦中,唐秋不由呻吟起來。

  腿間勃發的慾望突然被納入個溫暖濕潤的地方,唐秋身子頓時僵住,再被對方唇舌一刺激,慾望就在唐淮口中脹大來。隱約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但腦袋裡卻是和漿糊一樣的混沌,遲疑也好牴觸也好,全都在頂端被對方舌蕾掃過的瞬間給拋到九霄雲外。

  全身的血液都集聚到了下身,所有的感覺加起來都不若那處的敏感,唐淮所有的碰觸都令他銷魂酥軟,十丈軟紅在他眼前輕掀了一角,空氣裡桂花的馥郁香氣輕蕩,人也在快感和無法到達巔峰的失落間沉浮往返。

  時間既漫長又短暫,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唐秋覺腿間慾望被人輕輕一咬,一道白光劃過腦海,身子死死拉緊,腦海中所有的喧囂在一瞬間歸於靜默,只有發洩過後的茫然無措。

  再讓唐秋有所知覺的,是唐淮的手指沾了液體在他後 穴打轉時的曖昧。突然探入體內的手指,異物侵入的疼痛,讓唐秋輕哼了聲。

  宣洩過一次慾望後,藥物的藥性稍褪了些,唐秋張眼看著唐淮,有些茫然無措。

  「……」

  身後被再加入一根手指,緩慢進出帶來的感覺,讓唐秋有些膽怯退縮,但腰卻被人緊緊扣住,半點脫逃不得。感覺到體內的手指一點一點向內探去,不斷刺激著他可憐的內壁,唐秋緊緊咬住下唇,反射性地拉直了身子。但唐淮的動作極溫柔,細心地替他擴張潤滑,但等唐秋體內能容下三根手指後,才將人抱起,讓唐秋分開他雙腿跨坐在自己身上。

  被擴張的後 穴小口微張,唐淮早已昂揚的熾熱慾望緊緊抵著那處,唐秋此時再迷糊,也知道之後要發生什麼事情,想逃的衝動更強烈了些,他不住地搖頭,「不要、不要……」

  事到如今,他所有的抗拒都已無用,何況,唐淮根本就未曾打算要放過他。唐淮抱著他的腰,讓他憑著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往下沉,慢慢吞下自己的碩大。撕裂般的疼痛迅速傳來,唐秋只覺自己的身體快要利刃被劈成兩半,眉頭擰得緊緊的,大顆大顆的汗珠落下,順了臉頰凝到下巴上,最後落到唐淮身上。

  終究還是坐了下去,後 穴被撐到極致,疼痛也似乎到了極致,唐秋疼得快要不能呼吸,難以想像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求饒,聲音裡有些哭泣過的沙啞。

  「唐淮……放過我。」

  但只是被人在肩頭狠狠咬了口,重重的頂弄便是唐淮的回答,唐淮摻雜了情 欲的嗓音暗啞,「現在放過你,誰來放過我?」

  過分的疼痛讓唐秋臉都白了來,但身下不斷進出的物體卻不顧他的抗拒,一次次埋入他身體深處,又緩緩地退出來,費盡心思折磨著他。不斷的抽 插間,唐秋逐漸適應了對方的碩大,身體也不再只有難耐的疼痛,一些快感從彼此身體相接處生出來。

  唐淮動作越激烈,那快感也就越明顯,因疼痛而暫時被壓制的藥性再度逞兇,快感蔓延,唐秋眼神再度開始迷離。唐淮看出他動情,將他雙手反剪扣在身後,幅度更大地頂弄。

  每一次進入,都衝進對方身體最深處,而每一次的退出,都故意放到最緩慢,激得唐秋死死攀著他,因得不到滿足而前後搖晃著身子,一頭黑髮散在背後,隨身體起伏而輕蕩,晃起誘人的弧度,將所有的嫵媚情動都展現在他面前。

  益發激烈的性 愛,讓身體升起的快感如同煙花,一潮接一潮在腦中綻放。唐秋心底有再多的牴觸,也都在情 欲間湮滅。最後,他還是抵擋不住來自身體最深處的折磨,誘人粘膩的呻吟聲不斷自唇間溢出來。

  最原始的情 欲糾纏,卻能激起人身體深處最真實的反應。終於,當唐淮猛一個挺身,將一股熱流噴灑在唐秋甬道中,唐秋也覺得腦子裡一聲炸響,漫天奼紫嫣紅開遍的同時模糊了色彩,也和唐淮一起衝到了快感的巔峰。

  只是唐秋才被廢了武功,又被強餵了催情藥物,體力終不太好,這般激烈而背德的情愛,讓他疲憊不堪,只喘著氣軟倒在唐淮身上,精巧的下巴擱在唐淮肩頭閉上眼睛。

  極度的疲憊中,唐秋感覺唐淮環住他腰肢的手一緊,兩人貼合更近了些,對方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只有落在臉側的吻還有點真實的感覺。

  「好好睡吧。」

  倒真就在那人懷抱中,閉了眼緩緩沉入黑暗。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26

第二十五章



光線從窗格中照進來,落在唐秋臉上、眼睫上,鋪了細細的一層淺金色柔光。

  唐淮單手枕頭,伸手將唐秋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蓋過唐秋肩頭,再細心地替他掖好被角。視線從對方裸 露在外的頸上掃過,只見唐秋白皙的頸上有著不少紅紫淤痕,全都是他昨晚留下的情事痕跡。

  唐淮手下動作稍頓了下,手指離開被子,沿了唐秋頸項滑到他臉上,從秀氣的唇,挺直的鼻,一路到緊閉著的眼,最後停下來,輕觸唐秋長長的眼睫毛。

  唐秋睡得極不安穩,睫毛被唐淮輕輕一點,兩排羽扇般的濃密眼睫輕顫,輕易就洩露了他的脆弱。迷糊中,唐秋皺著眉頭輕哼了聲,鼻音裡略有點撒嬌的意味。唐淮聽了輕輕一笑,不由低下頭,在那柔軟的唇上輕啄了口,手指則捲了唐秋落在枕上的一束頭髮,輕輕一帶,柔順的髮絲便從指間滑落,抓不住痕跡。

  他其實並不想用這種方式對待唐秋。

  對於這個弟弟,看他受苦,自己還是會不忍心。

  可是,唐秋太過倔強,對別的人或許還會示弱服軟,可一面對自己,他就絲毫不肯低頭,整顆心思又都放在那不該放的沈千揚身上,自己手段若不狠些,根本沒有辦法逼他看向自己。

  快刀斬亂麻,錯誤的一切通通斬斷,重頭開始,是最快最有效的辦法。

  只是,他現在雖然得了唐秋身體,但等唐秋一醒來……柔順髮絲從指尖滑過的感覺讓人忍不住留戀,但想起唐秋想來後會有的仇恨抵抗,唐淮不禁皺了下眉,歎了口氣,許久才舒展開。

  好在,現在的唐秋不管有多麼恨他,他也有辦法把人留在身邊。

  
  「嗚……」

  聽身邊的人弱弱呻吟了聲,唐淮轉眼過去,只見唐秋顫顫睜開眼,看著他,視線有一瞬間的迷惘,再之後眼迅速瞪大,眼裡一些驚慌的神色掠過,抓住被角的手指關節泛白,但眼神卻是倔強的。

  還是不肯示弱。

  唐淮伸手去,抓了唐秋緊揪著被角的手握在手心裡,掌心冰冷的觸感和微微的顫意,讓他心裡轉柔。

  「秋秋,餓了沒有,想吃點什麼?我讓人去做。」

  啪!

  沒有說話,唐秋空餘的一隻手抬起,毫不猶豫地扇了他一巴掌。

  力道之大,打得唐淮臉偏在一邊,半邊臉迅速紅了起來。

  打了人,唐秋並不覺解恨,相反一種更深的恐懼從心底深處漫出來。

  眼前這個人,這個身體裡和他留著相同血脈,卻對他做出那種背德亂 倫之事的哥哥,只讓他從心裡感到恐懼。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可以在對自己的親弟弟做了那樣的事情以後,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用最溫和的笑容,最關切的口吻來詢問對方,你餓了沒有,想吃點什麼?如話家常。

  虛偽到可怕,冷靜到可怕。

  「唐淮,你就是個瘋子!」

  經了昨晚的情事,唐秋聲音早已嘶啞,一句話說來,越往後聲音越模糊不清,可其中夾雜的恨,並沒有因此而減淡,相反更加清晰。

  唐淮臉上火辣辣地疼,微挑的鳳眼裡卻浮了笑意,彷彿剛才被打的人並不是他。唇角的笑容有點森寒意,不顧唐秋的掙扎推打,唐淮伸臂硬將人攬入懷中,緊緊困住,手扣住唐秋後腦勺將人壓在自己胸前,口氣溫柔卻帶了警告的意味。

  「秋秋,你還沒有學乖。」

  這個笨弟弟,總是學不會聽話,逼著自己對他使手段。

  懷中的人拚命地掙扎抗拒,推拉中錦被滑落,兩人光 裸的肌膚緊貼在一起,屋子裡情 欲發洩後的腥膻味和床頭桂花的甜膩香氣纏在一起,很容易就勾起人昨晚的纏綿記憶。

  肢體交纏,慾念交融,那些放縱的背德快感,全都在腦海中跑馬觀花似地晃過。唐秋臉緊貼在唐淮胸膛,聽著那人胸腔裡一顆心沉緩的跳動聲,幾欲窒息。

  短短一日,他便從雲端墜入污泥,被沈千揚徹底捨棄,失去唐門少主的榮耀地位,所有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全都從手裡溜走。本就萬念俱灰,現在居然還要承受唐淮這樣的折辱,失望心酸迷惘種種情緒源源不斷地從身體深處冒出來,幾欲將人湮沒。

  但聽到唐淮那句話後,一種極致的恨意,又從唐秋心底升起,劈開所有的絕望委屈迷惘,佔據他情感的全部。

  他憑什麼要聽話?

  「我憑什麼要按你的意願活著?給你取樂解悶,任由你高興想逗弄就逗弄嗎?唐淮,我是個人,不是個玩意!」唐秋頓了頓,話語中的悲哀失望,和他嘶啞的聲音夾雜在一起,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惶。「而且,我是你的親弟弟,對自己的親弟弟做出那樣的事情,難道你就不覺得可恥嗎?

  唐秋閉了眼,鼻間有些酸意……連他都感到羞恥不堪,唐淮又怎麼能這樣無動於衷?

  或許,因為不在意,因為只是當做解悶的新鮮玩意,才能若無其事到這樣的地步。

  他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不重要不值得一提的,不是嗎?
  
  下巴被人輕輕掐住抬了起來,有吻落在唇上,唐秋厭惡地想要躲開,但禁錮住他的手卻讓他逃不開分毫,只感覺唐淮的氣息灑在面上,帶起輕微的酥癢感覺。蠱惑似的話語在耳邊輕響,「我喜歡你,想要你,這樣的感情,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唐秋睜開眼,脈脈溪流似被巨石阻斷,平日眼底的光彩也消散了去,徒留灰敗。
  「可是,這樣的感情,我一點都不想要。」

  灑在他面上的氣息有一瞬間的凝滯,落在腰上的手放開來,他人被放回床上,唐淮替他蓋好被子,站起身來。

  「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熬點粥。我們還有一陣子才能回唐門,我們路上走慢些,好好給你調養下身子。」

  唐秋聞言不禁失笑,心裡空蕩蕩的,除了諷刺以外,什麼感覺都沒有。

  「唐淮,你到底想怎麼樣,爽快點給我個答案就好了,何必假惺惺。帶我回去給父親處置也好,要挾私報復也好,隨便你。」

  掩在被子裡的手腳酸軟,身後某個被使用過度的部位火辣辣的疼,即使被清理過沒有留下那種粘膩感覺,但是仍然令他羞憤到無地自容。

  現在的他武功盡廢形同廢人,在赤峰教的身份又被揭露,以唐雲笙的個性,只怕再容不下他。而他,也沒有再呆在那個滿是算計冰冷的唐門的力氣。

  爺爺的仇,他終究是沒有能力報。

  唐淮也好唐雲笙也好,都比他能耐太多……

  唐秋側過臉,光滑的枕面輕蹭著臉頰,眼角有些濕意浸入枕頭,落下點點痕跡。

  「我不會讓父親處罰你。」說著要離開的唐淮又折返身來,坐回床邊,「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不會讓人再動你分毫。」

  唐秋連臉都不願意轉過來,也不想再看見唐淮。

  乖乖聽唐淮的話,該聽話到什麼地步?

  毫無羞恥地當他的孌寵,如昨日那般的淫 穢亂倫嗎?

  「唐淮,我還沒有低賤到那個地步。」

  就算沒有人把他放在心中,就算不配被人真心對待,他也沒有低賤到要用身體去取悅唐淮,和自己的親兄弟淫 亂。

  他的手並不乾淨,陰險狠毒的事情幹得也不少,但是這一切都要有目的有利益才行。

  當所有的堅持都沒有意義,所有的期待都不再值得,任何事物都不必再留戀,他何必再委屈自己。

  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捨棄這條性命罷了。



  第二十六章



  唐秋不肯言語,不代表唐淮就看不出他的心思。

  將唐秋的臉轉過來,見對方依舊緊閉著眼,唐淮眼神沉凝了些,但手指劃過唐秋臉頰的動作卻很輕柔,彷彿指下碰觸的是件極易碎的珍貴瓷器。

  實際上,也是的,這個弟弟現在對他而言很珍貴,但太過脆弱,輕易就可打碎。

  所以要細心對待。

  「秋秋,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會父親責罰你,同樣,也不會讓你做傻事。」

  唐秋心裡似有風淒淒而過,心裡空蕩蕩的,只有風聲迴響的蕭索。

  唐淮的能耐手段,他已經領教過了,自然也明白他不是誇口。唐淮若要保他,必定是保得住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屑相信罷了。

  且不說唐淮口口聲聲的喜歡有幾分真,就算是全是真,這種亂倫背德的感情,要他甘願做禁臠才能換來的護佑,他狠不下心去應。

  眼下的他,對唐淮只有恨和厭棄。

  爺爺的死,被人設計從高處跌落的疼痛,廢去武功,被強餵了催情藥物索歡的屈辱,如果這些都能稱得上喜歡的話,那麼,被喜歡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情。

  還有沈千揚,他花費那麼多心思,耗費那麼多精力愛過的沉迷過的那個人,給他的打擊比誰都重。但最深的痛過去之後,他相反覺得理所應當。自己得到這樣的下場,是理所應當。

  無關乎他對慕少游的毒辣手段,只在於他的愚昧,他的看不清勘不破。

  自己沒有資格得到的東西,偏偏還要毫無自知之明地去期盼,便是一種罪。

  理應受到懲罰。

  在臉上輕劃手指的力道稍重了點。

  「秋秋,你沒有太多的選擇。要麼留在我身邊任由我寵著,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要麼……」

  唐淮的話語落在唐秋耳朵裡,飄渺得像唐家堡浮橋外漫漫開遍的緋色解語花。他初入唐門時見過的最綺麗的景象,從頭到尾,都只是藏了毒液的迷夢。

  「要麼繼續學不乖,回唐門任由父親處罰,你這些年努力得來的一切全部化為泡影。你也知道父親的個性,就算咱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不會有半點心軟。唐門犯了大過的弟子,都會廢掉武功關入悔悟崖……終其一生便困在那枯崖上。秋秋,那樣的日子,你也願意過嗎?」

  唐秋緊緊咬住下唇,閉著眼,臉色白得跟紙一樣,但還是沒有吭聲。

  那樣的日子,他知道有多可怕,但是,並不比呆在唐淮身邊任由對方欺凌差多少。

  看他這樣,唐淮反倒笑了來,手指點了點唐秋鼻頭,「怎麼還是這麼強啊?明明害怕,卻要強忍著,這麼笨的地方,是跟誰學來的?」

  手指點在鼻尖上的動作輕輕柔柔,唐淮的口氣中夾帶了太多的溫柔寵溺,若不是熟知這個人的虛偽與殘酷,唐秋幾乎要相信,這種溫柔寵溺是真的。

  可是,真相他早就看透,再也不會傻傻讓人迷惑。

  見唐秋依舊不為所動,唐淮終於止了笑意,清聲道:「秋秋,骨氣不是用在這些地方的。我或許應該告訴你,就算你被關入悔悟崖,也依舊屬於我。」

  唐秋驀地睜開眼,點漆似的眼瞳中是難以遮掩的刻骨恨意,還有被逼入絕境的絕望和無措。

  唐淮總有辦法將他逼得無路可退。他都已經打算放棄一切任自己跌落深淵,可唐淮卻非要逼著他再選一條路。

  一條他最不願意走的路。

  終忍不住開了口,話語裡卻已有了懇求的味道,「唐淮,你為什麼就不能放過我?我畢竟是你弟弟,就算你不念血脈親情,也不必如此逼迫於我。」

  「弟弟……」唐淮展眉一笑,笑容有很多讓人看不透的東西,「我從來不只把你當弟弟而已。」

  「你……」

  伸手揉著唐秋頭,鬆軟的髮絲在手下被揉亂,蓬蓬的極可愛,唐淮低頭吻了下唐秋的額頭,「你是我真心想要寵愛的人,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兄弟之情,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唐秋無奈到慘笑。

  他當然知道,試問天底下還會有哪個哥哥,居然對自己的親弟弟懷有慾望,百般手段迫著親弟弟做他的孌寵?

  唐秋額前的亂髮被人輕輕拂開,露出他秀致卻寫滿悲慼的眉眼。

  唐淮慢慢說道:「秋秋,乖乖聽我的話。你犯過的錯,我都可以替你抹去。父親的責罰,門中人的低看,都不會存在。我可以把你從唐門少主的位置上拉下來,同樣也可以再送你上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只要你是我的,你要的其餘的一切,我都能夠給你。

  毫不吝嗇,大大方方地給你。

  唐秋靜靜聽著,看著唐淮的眼睛裡,只是沉寂安靜。那些刻骨的恨意與抵抗,都被迫地掩埋在這種近乎心死的沉寂安靜之下。

  他想要的所有的一切,唐淮都可以給他……

  那麼仇恨和報復呢?

  他對唐淮的恨意,和想要給予的報復,唐淮也可以代他給予嗎?

  沉默良久,唐秋終於道:「好,我呆在你身邊,聽你的話。」

  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出口,並不是太艱難,並沒有因此就活不下去。

  只是天外的顏色變得暗了些。

  所有的情感加起來,增增減減,最後也不過這麼一句話而已。

  他並沒有別的路可選,無論他怎麼抗拒,結果都是一樣,一樣要被迫呆在唐淮身邊。

  既然這樣,那他就選最有利的。

  唐淮願意再把他扶起來,那麼,總有一日,他一定會有能力去報復對方。捨棄所有可笑的天真,捨棄所有不該有的癡心妄想,總有一天,他會和唐淮唐雲笙一樣強大起來。

  沒有心的人,總會比別人能耐些,不是嗎?

  眼前的人和他的父親,就是最好的證明。

  反正他那些廉價的心意和愛慕,沒有人在乎。

  屋子裡的桂花已換了新的。

  唐淮才從院中剪來的,星星點點的嫩黃中猶帶凝露,襯著青碧綠葉,格外怡人。

  屋中窗戶開了半扇,院外青翠景致入眼,幾聲鴉雀鳴啼入耳,一切溫婉美好得如一幅水墨畫卷。

  所有的都是好的,都是新的,連心情也一樣。

  只不過,都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而已。

  無論對方的溫柔寵眷,還是自己的溫順乖巧,都是戲。

  瓷盅裡的魚片粥香味濃濃,唐秋僅著了白色中衣斜靠在床頭,由唐淮將粥一勺一勺盛了,細心吹涼了喂到他嘴邊。米粥鮮美,魚肉入口即化。許久未曾進食,昨夜又被折騰了許久,一盅粥很快就給唐秋吃了個乾乾淨淨。

  放下瓷盅,唐淮笑問道:「秋秋,吃飽了嗎?」

  唐秋點點頭,牽動嘴角略略笑了下,轉眼看向窗外,眼神有些游散。

  才知道,做戲這麼難。

  尤其是在唐淮面前,太多恨意充斥心間,要裝出平和的模樣,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

  突然有手指輕擦過唇角,唐秋轉眼回來,看向唐淮時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便散去。

  「不小心沾上了。」

  唐淮手指細心替他擦去唇角沾著的一點粥漬,想了想,又收回手,俯身過去,吻上唐秋唇瓣,舌尖從唇瓣上細細舔舐過,酥酥麻麻的觸覺,唐淮貼近的氣息,讓唐秋不覺紅了臉。秀致的眼浮了水霧,在眼簾間扯出一線麗色。

  唐淮不由笑道:「秋秋你這樣子,讓我想慢慢吃了你。」

  「吃」字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何況有人昨晚早就身體力行過一次,唐秋臉色更紅,垂了眼臉不肯說話,唐淮見他害羞,也不再打趣他,收了瓷盅站起身來。

  「你再休息會,回唐門後只怕還有委屈你兩天,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受罪的。」

  唐秋點點頭,「我明白。」

  畢竟現在唐門當家作主的,還是唐雲笙。而且,除了父親以外,派中那一眾長老的意見,他們也是要在意的。

  唐淮再能耐,也免不了他回去會受一番責罰。

  其中的差距,不過是責罰的輕重和他能否再重新站起來罷了。

  「別擔心了,好好睡會,我很快就回來。」

  唐淮又低頭在唐秋額上吻了下,才起身離開。

  唐秋含笑點點頭。

  但等房門掩住,唐淮挺拔俊秀的背影在視線中失了蹤跡,唐秋臉上的笑容瞬間卸下,猛撲到床邊,伏著身乾嘔起來,死死摳著被褥的手指指甲都快摳斷。

  這樣的做戲,他裝得難受,唐淮又何嘗不清楚,可他們倆偏偏就心知肚明地演了這麼一出自欺欺人的戲。

  還不得不演下去。



  第二十七章



  被帶回唐門的日子,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捱。

  唐雲笙的責罰,相對於他以往的苛刻,這次算是出乎意料的溫和。

  不過是關到悔悟崖上,要他禁閉思過而已,甚至於唐家祠堂都未進,理應領的杖刑也一併省去。對於這樣的結果,唐秋不知道唐淮在其中究竟起了怎樣的作用,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那二哥這次確實說了實話。

  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便給予他相應的庇護。

  思過崖與唐家堡隔了深淵相望,一道鐵索橋便是兩岸的連接。唐秋雖然犯了大錯,但他並未在祠堂內當眾領罪,也就沒有和其餘的犯了大過的弟子鎖在一起,而是單獨禁閉在悔悟崖一處獨峰上。

  幽禁期間,他不得離開悔悟崖半步。崖上也沒有其餘的人,只是每日會有弟子上崖來替他送飯。

  唐淮一次也沒有過。

  唐秋在枯崖上呆著,整日無事,也不覺得自己真有多少過錯可以思索反省。該領悟的該覺醒的,他早已醒悟,不需要再多費功夫。

  現在真正需要他擔心的,是自己武功盡失的窘迫境遇。

  內力全失,丹田虛空,手無縛雞之力,現在的他,莫說是武林中人,就算是尋常大戶家的護院武士,他也未必勝得過。無法接受自己就這樣失了隨身多年的武藝,唐秋總會希望有奇跡出現。他打坐調息,試圖從丹田深處找到一點內力的影子,可每每嘗試,都是以失望告終。丹田處蓄不起一點內力,全身經脈完好無損,可真氣卻完全無法蓄積行走,連帶著手上也無力。

  唐門弟子暗器功夫最為了得,眼厲手快尤為重要。但沒有內力也不行。暗器出手毫無威力可言,還容易失了準頭,飛蝗石打出去,就連崖上奔過的一隻兔子也擊不倒,又如何與高手對敵?

  他終究還是個廢人而已。

  所剩的,竟只有一身醫毒本事,而且還並未學到精湛。僅僅仰仗它們,根本不可能重新爬起來,脫離唐淮的控制,把那些被強迫施予的不堪還給對方。

  崖上的日子雖然枯燥,但時間總會一日日過去。

  唐秋算算時間,距唐雲笙將他關入悔悟崖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十日。

  這日天將近夜,夕陽在山巒一邊斜掛,映出半壁血色殘景。唐秋坐在屋外,撿了手邊石子對著對面的巖洞練準頭,但每每打出,總有幾分偏差,少有進洞的。時間稍久,唐秋不禁覺得心煩氣躁,丟了石子抱膝坐在簷下,頭深埋進膝間,覺得心底一股濁氣沉澱,壓得他滿心陰鬱。

  這十日來,除了每日來送飯的弟子,他再未見過外人,唐雲笙和唐淮也沒有任何的消息給他。這樣的日子,讓他忍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人完全捨棄了。

  又或許,是唐淮突然改了主意,那些要他用自由換取重新站起來機會的話語,不過是一時興起,拿他取樂。反正唐淮的反覆無常與失信,又不是第一次。

  唐秋正想著,突聽崖西邊鐵索叮噹作響。看時辰,這會應當是送飯的人過來,唐秋懶得理會,仍舊坐在原地,愣愣發呆。

  但沒一陣,就感覺人走進小院來,唐秋並未抬頭。可那送飯的人也沒有同往日一樣放下東西就走,而是越走越近。

  「秋秋。」

  突然入耳的低喚聲,讓他猛地一驚,轉過頭去一看,卻是唐淮到來。

  「怎麼是你?」

  多日未見,乍然見到唐淮,唐秋還有些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緒。那種潛意識裡的排斥不自覺地就顯露出來。但除了排斥之外,還有些吃驚與不解。

  他以為,唐淮當日的話已經作廢。

  強要拘他在手,可等他應了之後,又是多日的冷落不予理會。

  讓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將他丟在枯崖上,任他自生自滅近十日的人,一見面便擺出一副心疼憐惜的姿態,輕輕擁他入懷。

  「秋秋,這些天你委屈你了。」

  唐淮懷抱裡的溫暖,和唐秋身體的冰冷形成巨大反差。

  感覺到懷中人的僵硬冰涼,唐淮將人又抱緊了些,吻了下唐秋的頭。頭頂髮絲輕撓鼻,癢癢的,弄得他有些心軟。

  懷裡的唐秋身體雖然僵硬不自在,但卻極乖巧,一點不同他掙扎吵鬧,很像當年初入唐門時的乖順,只是少了當時那種的活潑靈動,還有對他的全心全意的信賴喜愛。

  曾經,他是唐秋最喜愛的二哥,不知不覺間,他卻已丟失這弟弟對他最寶貴的感情。

  想到這,唐淮嘴唇輕抿,略有些不快。

  但也沒有關係,失去的東西,他總有辦法再找回來,而且要比原來擁有更多。

  「二哥,你上悔悟崖來,有什麼事嗎?」

  懷裡的人和他說話的語調總是淡淡的,沒有摻雜太多的喜怒哀樂,既沒有當年的親暱撒嬌,也沒有被他佔有後的怒不可遏。但比起現在的不冷不熱,唐淮更願意唐秋用那兩種面貌之一對待他。有著那樣感情的,才是真實的唐秋。

  可現在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他是故意十多天不來見唐秋的。

  雖然會經常想到這個弟弟,會捨不得放不開,會想伸手就能將人擁到懷裡,親吻寵愛。

  但他必須忍住,現在的唐秋還不是完全地接受他,只是迫於形勢勉強點頭而已。他要的,是唐秋完完全全的一顆心,而不是單獨的軀殼,那樣沒有任何意義。他喜歡他,便想要得到相應的回應。

  因此,適當的寵愛之後,無傷大雅的冷落,能讓唐秋明白自己的重要性。還有,明白除了自己,他並沒有別的人可以依賴,也不會有別的人會像自己一樣給予他包容寵愛。

  事情的發展都在他預料之中。

  就算唐秋不喜歡他,但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在那些牴觸驚訝之外,那清透眼底一劃而過的微弱驚喜,他絕不會看錯。

  久久未有人理會,自己再給予他溫暖,他總會記得。

  惟一出乎意料的,是他自己的心情。

  他不知道,十日刻意的冷落,再見唐秋時,看著唐秋單薄落寞的背影,自己竟然會心疼到那樣的地步……只想要捧了所有好的東西給他,捨不得讓他再受委屈。

  但是卻不行。

  至少在徹底得到這個弟弟的心之前,還不行。

  「秋秋,父親讓我來帶你下崖。」

  唐淮站起身,將唐秋牽起來,替他拍落身上沾惹的碎葉,又給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唐秋站著任他擺弄,等他替自己整理好,才問道:「下崖?」

  這懲罰就算是完了嗎?還是唐雲笙對他另有處置?

  唐淮伸手將他頭髮上沾的一點枯葉渣取下,輕輕笑了笑,風流鳳眼裡全是輕婉流光,溫柔無比。

  「是啊,緊閉思過了這麼久,你受了這麼多委屈,也該夠了。」

  「父親要見我做什麼?」

  「呆會你就知道了,終歸是好事,相信我。」

  好事?唐秋心裡嗤笑,卻任由唐淮將他手圈在掌中,帶他下悔悟崖。

  離了悔悟崖,唐秋先回了趟自己房間,玉竹一見他,眼圈立馬就紅了。

  唐秋看了看屋中,發現洗浴的熱水,乾淨的衣衫全準備好了。就連他喜歡的清粥小菜也備好了,熱熱地盛在碗裡等著他。

  一旁玉竹的擔心全寫在臉上,「小公子你到底犯了什麼錯,讓老爺罰得這麼重?看看,這麼些天,人都瘦了一大圈。」

  「罰得重嗎?」

  以他犯的事,還有唐雲笙的態度,這算是最輕的懲罰了。

  唐秋牽動嘴角向玉竹一笑。這個和他毫無血緣關係的丫鬟,卻是難得的關心他的人之一。而他所謂的父親兄弟姐妹,還及不上一個從小伺候他的丫鬟。

  不想在一個丫鬟面前顯得可悲,唐秋輕輕笑道,「玉竹你別擔心,我沒有事。你先出去吧,我要沐浴。」

  「好。」

  玉竹低聲應了轉身去,邊走邊還在抬手抹眼淚。

  看她這模樣,唐秋心裡的酸澀更重了些。

  房門緩緩關上,屋內的光線暗了些,那些陰影裡的莫名悲惋,與自己不可察的心思融在一起,分不清誰比誰可歎一些。

  沒有用飯的心思,唐秋伸手揉了揉眉心,輕歎口氣,走到浴桶旁,除了一身衣衫,跨入熱水中坐下。熱水緩緩淹過肩頸。水柔柔與肌膚相接,溫暖輕柔,但唐秋卻無法放輕鬆來。

  唐雲笙要見他,會是什麼事?

  唐淮說是好事,可他說的好事,又有誰能真正相信。

  浴桶中熱氣蒸騰,匍匐水霧漸漸迷了視線,也將一身疲倦熏得尤為明顯,但他卻沒有鬆懈的權利。

  洗浴過,擦乾身體,唐秋套上中衣,取了一旁的外袍正要穿上,突聽外面叩門聲響,「秋秋,好了嗎?我進來了。」

  唐秋一聲「等等」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門已被推開,唐淮直接繞過屏風進內室來。

  唐秋僅著中衣,外袍還在手上,身上某些沒擦乾的地方水漬將衣服浸濕,緊緊貼在身上。再被唐淮闖進來瞧見,他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清秀容顏全是窘色。他急忙忙披上外袍,可慌著繫帶子的手卻老打不好衣結。

  唐淮見他窘迫狀,不由笑了,走上前拉住他手,「秋秋,我幫你吧。」

  掌中唐秋的手死死拉著衣袍帶子,僵了好一陣,終是放開來,垂著眼瞼,輕咬了下唇讓他替自己整理衣袍。唐淮故意將系衣結動作放得很緩,等衣帶繫好,再替唐秋圍上腰帶,配好玉飾,眼前唐秋臉上已染了暮色彤雲。

  「秋秋,好了。」

  唐淮一鬆手,唐秋立刻退開小半步遠。之後又覺得自己動作太過明顯,不覺抿抿唇,抬眼去看唐淮表情。

  他的神態全落在唐淮眼底,隱約也知道這弟弟的心思,唐淮笑笑,手指點上自己的唇:「秋秋,我想你親親我。」

  這下,唐秋連耳根子都紅透了,手攥得緊緊的,「……」

  唐淮催促道:「秋秋,時間可不多了,父親和客人還在等我們。」

  「客人?」

  唐秋不解。

  現在的他,還有什麼資格去見客人?給唐門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損害了唐門聲譽,唐雲笙就算輕饒他,也不應該讓他再同過往一樣參與到唐門事務中才對。

  唐秋在發愣,唐淮卻等不及了,長臂一伸將人攬入懷,低頭在唐秋唇上輕啄了口,語氣裡更有些無奈,「讓你喜歡我,就這麼難嗎?」

  唐秋沒有說話。

  因為無話可說。

  真實的心思,他早就沒有了隨意說出口的權利。唐淮的溫柔假象,都是建立在自己臣服的基礎上的。

  見他如此,唐淮輕歎了口氣,神色中微有些落寞,放開唐秋,轉身走到前面。

  「走吧,慧空大師怕要等急了。為了見你,他特意從嵩山趕過來。」

  「慧空大師?」

  唐秋這下是徹底迷惑了。親手廢了他武功的慧空大師此番來唐門,還要見他,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看看唐門對他的處置有沒有徇私嗎?

  好笑……

  心緒紛繁,舉步欲跟隨唐淮,但腳步才動,唐秋突覺胸口一陣熱流翻湧,喉頭一甜,一股濃郁的腥味氣息直衝口中,哇的一聲,竟是吐了血。眼前也隨之一暗,天旋地轉似的眩暈感襲上心頭,胸口更是刀絞似的疼痛。唐秋捂著胸口,人直愣愣地就栽倒下去。

  幸好前面的唐淮聽聞響動,轉身來恰好見此情景,眼疾手快忙一把抱住他。

  迷迷糊糊中,唐秋昏沉沉地看著地上刺目猩紅,有些想不明白。他雖然被廢了武功,但並未受任何內傷,也未中毒,為何會突然嘔血?

  隱約覺身側唐淮攬著他的手臂收緊來,搭上他脈搏的手指有些慌亂。唐淮越來越沉的臉色和漸漸擰緊的眉頭,也在視線裡模糊起來。耳畔唐淮的聲音也聽得不真切,但還是能感覺到些氣惱失措。

  「怎麼還是遲了!」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28

  第二十八章



  沒有一點光亮的暗室,點滴水聲清晰無比,唐秋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正泡在水裡,那水冰寒徹骨,浸得他全身僵冷,上下牙關更凍得直打顫。

  除了冷,還有疼痛。

  身體裡似有一把把鈍刀在切割著他的血肉,緩慢而持續的折磨,讓他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流失。全身經脈似被打了結似的舒展不通,體內卻有真氣亂行亂竄,不斷地在他身體裡面衝撞叫囂,不顧一切地要撕裂他找到一個出口。

  在這種快要逼瘋人的疼痛中,唐秋意識越來越迷糊,但迷糊中,他還是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早被廢了武功,內力全失,體內理應沒有一點內力的影子才是。可現在,在他四肢百骸裡肆虐的那股真氣,又是什麼?

  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但唐秋還來不及抓住那道靈光的尾巴,思路就被身體裡一陣刀絞似的疼痛霸道地碾碎來,濃烈的血腥味再度充斥口中,哇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周圍彷彿有唐淮著急的詢問聲,「大師,他到底怎麼樣?」

  大師,是誰?

  唐秋沒聽見有人回話,只有一股沛然真氣從他頭頂百會穴灌入,緩緩流入四肢百骸,遊走於全身經脈。

  隨著那股綿長真氣在體內遊走,唐秋感覺自己冰冷的身體漸漸溫暖起來,體內的陰寒被驅走大半,那種幾欲逼瘋人的疼痛也消減了。

  更讓他吃驚的是,隨著疼痛的消減,有一股真氣從他丹田處升起。雖然只是小小的一束火苗,但並沒有瞬間就熄滅,反而固執地燃著,與外來的那股真氣交融在一起,在體內遊走一周天後,才各自散了去。

  而隨著氣息的平穩和疼痛的減輕,唐秋的意識也開始回復清明。他緩緩睜開眼,只見唐淮立在一旁守著他,眉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

  「秋秋,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那樣足以亂真的關心,讓唐秋稍微怔了下,一時間忘了回話。但隨即輕笑,他真是疼昏頭了,這樣虛假的關心,他看了多少年了,居然還會看錯,真是愚蠢。

  沉默間,唐秋身後以內力助他調息療養的人已站起身,走到前面來。淺灰色的僧袍和暗紅的袈裟一入眼,便徹底阻住了唐秋將要出口的聲音。

  這個人,居然是少林慧空大師。

  「小公子已無大礙,賢侄你不必太擔憂。」

  慧空大師臉色稍青,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憊,同唐淮說話時的語氣也不若昔日那般中氣十足,顯然是內力耗損過度。

  可慧空大師何必為了他這中原武林的罪人、赤峰教的走狗耗損內力?

  完全沒有必要。

  猜不透原因,唐秋眼帶詢問望向唐淮。

  唐淮並沒有看他,而是朝慧空大師欠身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謝大師出手襄助,晚輩和唐門上下皆感激不盡。」

  慧空大師雙手合十還了一禮:「賢侄不必客氣。小公子肯為中原武林安危忍辱負重,受此大苦,應當由我代中原武林向他致謝才是。」

  「大師言重。今日舍弟的傷害大師耗損不少內力,是晚輩的罪過。且讓我帶大師去客房休息,等大師體力恢復,再與父親和派中長老商議要事。」

  慧空大師也確實累了,因此,他對唐淮的提議並沒有反對,只點點頭道:「有勞賢侄。」

  聽著兩人談話,唐秋微瞇了眼,對眼前的狀況很是費解。

  不知事情底細,慧空大師人尚在此處,他不敢貿然開口,只能靜靜坐著。但等唐淮面帶微笑,態度恭謹地將慧空大師送出門,唐秋手揪著身下軟墊,清秀的眼底中閃過一線光亮。

  如果先前他丹田處升起的那股真氣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那麼他就沒有失去武功!

  等那兩人的身影離了視線,唐秋立刻試著運功。

  心裡的忐忑,終於在丹田處那股熱力緩緩升起的時候,徹底放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疑惑,卻將他捲進重重迷霧中,一時找不出頭緒。

  慧空大師竟然沒有廢去他武功,剛才還肯耗費內力替他傳功療養。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慧空大師當初在滄州朝華樓裡廢他武功那一幕,只是演給人看的一場戲嗎?

  可是這場戲,卻連他自己都被蒙在鼓裡。

  還有慧空大師剛才和唐淮說的那番話,他句句都聽得清楚聽得明白,可湊在一起卻覺得無法理解。

  或者應該說,其實他已隱約猜到了什麼,只是不敢肯定而已。

  聽慧空大師的意思,自己非但不是赤峰教的走狗,反倒成了忍辱負重的功臣。慧空大師會有這樣言語和行為,就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是這個解釋太過荒謬,他不敢隨隨便便下結論。

  一切,只能等唐淮回來給他答案。

  靜靜坐著屋中,等待的時間第一次變得如此漫長。彷彿整個世界的急躁在積聚到了他身上,時光被拉長得失了應有的形狀,送慧空大師離開的唐淮終於折返身來。

  唐秋看著他,感覺自己連說話都有些吃力,「唐淮,剛剛你和慧空大師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唐淮並未回答他問題,而是走到他身邊坐下,牽起他的手,仔細聽了下他脈象。

  「已經好多了。」

  唐秋任他拉著自己的手。

  此刻的他,只迫切地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心裡快要壓抑不住的驚喜,讓他急切地想尋求真相,卻又害怕,害怕自己心底的猜測全是錯誤。落魄不堪並不可怕,沒有希望的人多半不會痛到什麼地方去,可一旦懷有希望,再從希望的頂端落下來那種感覺,那種疼痛失落,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也不想再嘗試第二次。

  逼著自己放軟了口氣,「二哥,告訴我,你到底隱瞞了什麼?」

  唐淮卻將他拉到懷中,擁住了輕輕笑了笑,臉頰貼著他的臉頰,耳鬢廝磨,卻又做出很為難的模樣。

  「我要是說了,秋秋以後再也不肯聽我的話,那可怎麼辦?」

  唐秋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好一陣才順過氣來,低聲許諾道:「我不會的,你告訴我吧。」

  「真的嗎?」

  「真的。」

  得了滿意的回答,唐淮側頭吻了下他臉頰。唐秋臉上有淡淡紅暈,眉眼微垂,眼睫濃密,稍稍低著頭的乖巧模樣,側影的輪廓清秀得讓人砰然心動。

  「雖然早了些,但我還是告訴你吧。你武功並沒有失去,慧空大師那日只是用少林易筋經壓制住你全身內力,讓人誤以為你失了武功而已。」

  竟然真是如此!猜測被驗證,唐秋心裡的忐忑更為劇烈。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驚喜和希望幾乎就要表露出來。

  「為什麼要這麼做?慧空大師沒有理由庇護我,而且……」

  而且,他也沒有任何值得對方庇護的地方。

  他明白,所有的答案只能出在唐淮身上。

  唐淮將他往懷裡帶深了些,耐心同他解釋,「因為,你出事前那晚,我去見慧空大師的時候,就告訴過他,你是父親和派中長老商議好派去沈千揚身邊的臥底。」

  心底的震撼遠非言語可以形容。

  唐秋聽著唐淮的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這些日子以來,以為自己失去的一切,武功、聲譽,結果並未失去。真正消失的,只是那些愚昧的天真和期待罷了。還有……還有被他刻意壓制在記憶深處,和唐淮那背德卻充滿情 欲顛龍倒鳳的夜晚。

  唐秋死死咬著唇,心底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自己究竟該喜還是該悲。

  「當日慧空大師也是逼不得已,才在武林各派面前假裝廢你武功。」唐淮的話語還在繼續,落在耳邊卻生出種虛幻感。「我讓他以為,我們這麼做,只是為了徹底做足戲給沈千揚看,讓他不至於捨棄你,而你也可以因此探得赤峰教更多的消息。但沒料到,沈千揚絕情至此,你跟隨他多年,他卻一點不念舊情,見你沒有了利用價值,就徹底捨棄你。於是,咱們設計的計劃也就沒有必要,而易筋經鎖住武功太久,被壓制的真氣必然反撲,我和慧空大師算好了日子,等他來唐門為你解開封制。只是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敏感地捕捉到唐淮話語中的關鍵,唐秋試探著地開口問道,「你說的遲了一步,是什麼意思?」

  唐淮擁著唐秋,口氣裡滿是懊惱,「秋秋,抱歉……我沒料到你體內真氣反撲會如此厲害,慧空大師如果再晚來一陣,後果就不堪設想。可現在,他雖替你解了封制,但你身體還是被亂行的真氣損傷,內力也大不如以前……要好好調養才行。」

  唐秋愣了下。

  失而復得的東西,原來還是不完全的。

  「就算好好調養,身體無礙,內力也不能完全恢復吧?」

  落在臉側的吻很輕,唐淮低聲道:「秋秋,讓你受委屈了。」

  唐秋哂笑。

  這樣的結果,唐淮難道是真的料不到?

  不是的,他不是料不到,只是會選擇最有利於他的方法而已。

  「秋秋,我不會真心害你。我只是想讓你看清沈千揚的殘酷,好好寵你而已。你放心,你失去的,我都會重新再給你。」

  「嗯。」

  「我喜歡你。」

  從污泥中重新站出來,恢復武功的驚喜,也被真相帶來的震撼壓制下去。縱使沒有將他真正逼上絕路,耳畔唐淮溫柔的語調,說著的喜歡的話語,仍然讓唐秋感到害怕。

  這個哥哥,一開始就設計好了所有的事情,他走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也有相應的對策。

  這麼多的算計這麼多的心思,只是為了得到他。

  唐淮的這種心思,讓他感到無比恐懼。也讓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想要從他手裡逃開,脫離他的掌控,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何況,自己還癡心妄地想要超過他報復他。



  第二十九章



  在這之前,如果說唐秋對唐淮的感情是厭恨多於怕懼的話,那麼現在,唐秋對這個哥哥,則是害怕比厭恨多一些。

  唐淮畢竟沒有將他徹底逼上絕路。仔細算起來,唐淮甚至還為他鋪好了後路,將他從慕少游與沈千揚的圈套中拉了出來。

  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最有利於唐淮他自己的方式罷了。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唐淮的心機,未免深沉到了讓人害怕的地步。這人心思之縝密、手段之利落,更讓他徹底認清了兩人間的差距。恐怕他唐秋再投生三次,心機手段也趕不上的唐淮一半。

  這些東西,的確是與生俱來的,沒有高人一等的天賦,再怎麼樣補足,也還是別人手心裡的棋子。但看人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自己就在那風雨中沉浮不定,半點不由己心。

  而且唐淮這些心思,全是用在他身上的。

  這樣的心思感情,他當初曾在沈千揚身上看到過的。當初他渴望過的沈千揚對慕少游的執念渴求,當換了一個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才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無奈。逃不掉躲不開,只能被人牢牢圈在手心。

  何況,這個人還是和他流著同樣血脈的親生哥哥。

  原來,葉公好龍就是這麼個意思。早年聽過的典故,當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時,他才能真正體味其中的可悲。

  唐秋想得深了,隱約有些絕望,更有寒氣從骨子裡透出來,人也不禁微微發顫。唐淮在身後緊擁著他,自然將他的反應辨得分明,有力的手臂環住他的腰,絲絲熱力隨之渡了過去。

  「秋秋,你是在害怕我嗎?」

  唐秋牽牽唇角,想要笑笑,但卻發現,自己現在要想笑出來是多麼的困難。再想唐淮那般利眼,自己此刻的假裝刻意落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添趣的笑話而已。他心一橫,也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心思,咬咬牙道:「是,我怕你,怕你的心機手段。你這樣的心思,肯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我不需要你怕我。」唐淮眉間縈滿苦惱,伸手扣了唐秋肩,逼他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秋秋,我只需要的是你愛我。而且,不是兄弟間的喜愛,我要的是情人間喜愛。」

  唐淮的面貌酷似唐雲笙,飛眉鳳目清俊動人,眼角自有一股風流意味暈染。但因他眉間英氣較唐雲笙多一些,又時常溫和帶笑,所以比起唐雲笙來,也就少了那種薄情淡漠的味道。此刻,他執意逼唐秋直視自己雙眼,眼眸深邃,映了唐秋輪廓的眼儘是刻骨愛慕,那般堅定執著的神態,讓唐秋有一瞬間的失神。

  唐淮說的喜歡,或許比自己以為的,是要真上那麼幾分。

  可是,那又如何呢?

  兩人間有很多東西早已注定,不會因為這感情比戲寵真一點深一點,就能更改。

  比如,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血緣關係。比如,橫亙在他們之間最無法抹去的裂痕,爺爺的死亡。

  不管那是不是唐雲笙的命令,也不管唐淮是不是聽命於人,爺爺的確是喪生於唐淮之手。而那時,這個哥哥在他面前,一直是溫和笑著讓他信任的。可是他一轉身,就讓自己最親近的爺爺葬身於火海煉獄中。

  沈千揚的事情也是這樣,雖然給自己留了後路,雖然許諾要再將自己捧起來,但當初也為了讓自己明白他的心思,看清楚沈千揚對自己的無情,眼睜睜地看自己摔下去。

  一面說著喜歡,一面卻又給著傷害,這好像是唐淮最擅長的事情,讓人分不出真假,也不敢去分辨真假。

  說到底,就算喜歡,唐淮和他,也不是平等的地位。他的命運還是掌控在唐淮手中的,要由人家高興才行。

  眼裡漸漸浮了晦暗霧色,唐秋轉開眼,避開唐淮的眼神。

  「不管怎樣,你始終是我二哥,我總是你親弟弟。我們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情。二哥,你就放了我吧。」

  唐秋此刻是真心地再度把唐淮當做自己哥哥。暫時抹去唐淮對他做得那些不該是哥哥對弟弟的事情,真心誠意地懇求他放開自己。

  但答案仍舊是否定的。

  「我不會放,也放不開。」唐淮輕易地拒絕他的懇求,輕聲道:「秋秋,我喜歡你的心思,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

  而且,他也從未打算要放開。

  他想要得到這個弟弟,從身到心,徹底擁有。

  唐秋啞然。

  是啊,喜歡的心思,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更改的。那些付出過的心意,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丟開的。

  不僅僅是對於沈千揚。

  即使失望,即使已經認清,但那種曾經在心底生根發芽的感情,要連根拔除,還需要一些時間。

  他對於唐淮,曾經也是喜歡的。即便不是唐淮要的,超越兄弟血緣的喜歡,但那也真真實實的喜愛。在認清對方的冷漠後,他花了多久的時間,用了多少努力,才將對唐淮的那些喜歡從心底抹去。

  直至知曉爺爺死亡的真相之前,他對這個哥哥,從來談不上恨。

  至多只是因失望而牴觸罷了。

  但知曉爺爺的死因之後,一切已經不一樣了,也無法回到從前。

  見他沉默,唐淮手撫上他臉龐,沿了他眉骨輕磨,再緩緩滑過他挺直的鼻樑,往下落在唇邊,細細描著他唇瓣輪廓。手指流連了一路情意,其中繾綣纏綿與渴望,無須言語傾訴,也已經表露無疑。

  「秋秋,給我一個好好愛你的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時間會證明,我是最適合你的。」

  在唐淮的纏綿情話中,唐秋聽見自己輕歎了口氣。所有的落寞心傷,全都沉在那聲輕歎中,搖搖墜墜輕落地上,將所有故事的煙塵輕掀。

  過往裡那些心意,忘了許多年的兄弟間有過的和睦,全被漾了起來。即使摻了虛假,卻依舊讓他感慨萬分。

  他們兩人,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脈,也曾有過尋常兄弟間的單純快樂。只是,何以會到今日這樣的境地?

  「二哥,真有這樣的必要嗎?」

  「有的,你總要給我們一個機會。」

  唐淮兩根長指抬起唐秋的下巴,唐秋精巧的五官映入眼簾,柔光落在上面,如玉般溫潤。唐淮低頭,吻住那兩片水色薄唇,輕吮廝磨,極盡溫柔纏綿之能事。而在察覺對方想逃的意圖後,他手掌緊緊扣住對方後腦勺,將唐秋所有逃避的路徑阻斷。

  唐淮的容顏在面前不斷放大,作用在後腦勺上的手力道不大,卻讓人逃避不開。唐秋只得閉了眼,但唇上的觸感卻因此更加清晰。那種溫柔寵溺的吻,讓他恍惚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被珍視被呵護。

  許久,當所有的羞赧色彩都浮上臉龐,胸腔裡的空氣漸漸稀薄,意識也比以往迷糊幾分,唐淮扣住他的手才放開來。唐淮溫柔的話語落在耳畔,「秋秋,我喜歡你,自然也要你喜歡我。你想要的,我都會捧給你,即使是唐門的掌門之位也是一樣。」

  那話語,一如唐淮慣使的手段,溫柔卻不可違抗。

  如若違抗,便是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答應我,試著接納我,而不是一味地否定我逃避我,可以嗎?」

  避開唐淮期盼的目光,唐秋低頭看著自己手掌,修長的指節屈了伸伸了屈,反反覆覆,久久給不出答覆。

  等了許久仍舊等不到答案,唐淮搖搖頭,伸手揉揉他頭髮,「你好好想一想,我不逼你。」

  唐秋緊懸的心稍微鬆下來。

  雖然知道唐淮的放縱只是暫時的,但心裡某處,還是較以往柔軟了些。

  因為身體的原因,唐秋當日並未來得及去見唐雲笙。待休息了一日後,唐淮才與他一道去書房見唐雲笙。

  唐秋去到書房後才發現,書房裡除了唐雲笙和少林慧空大師以外,還有一個年青公子。

  唐秋的面貌,在男子中已是極清秀的。但這男子的五官,比之唐秋,更多了種綺麗,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卻難得地沒有半點陰柔氣息,眼底全是明朗氣息,他只一笑,便如將江南三秋勝景盡展人面前。

  那年青公子的裝扮也是極華麗的。寶藍色錦袍,上面用銀線繡了繁複花紋,腰圍錦帶,銀簪綰髮,寬袍舒袖的打扮,手中一把綢扇輕搖,那副閒適貴氣的模樣,半點不像江湖中人,反倒像是豪門貴族裡偷溜出來遊玩的公子哥。

  唐秋並未見過這人,不知對方身份,也想不通這樣的人怎麼會和慧空大師一起出現在唐門,他不覺就多看了對方幾眼。而那人發現唐秋在看他,並未半點尷尬不悅,反將手裡綢扇一轉,踱幾步走到唐秋面前,粲然一笑。

  「為什麼看我看得移不開眼啊?」

  「……」

  唐秋平日結交的人,個性多沉穩內斂,少見如這年青公子一般隨性隨意的脾氣。被他這麼一問,不由怔了下,半晌才道:「公子風采過人,在下未曾見過公子,初次見面,難免好奇多看了幾眼。是在下失禮,還請公子勿要見怪。」態度謙和有禮,臉卻已紅了,

  座上唐雲笙的聲音冷凝,淡淡響了起來,「唐秋,這位是江南霹靂堂許修祈許少門主,許少主年少有成,武功人才都是出類拔萃,你日後要多向他請教才是。」

  唐秋低聲應道:「是。」轉而向那許修祈拱手道了一禮,「在下唐門唐秋,日後還請許兄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那把綢金折扇在眼前一轉,繼而移到唐秋手下輕輕一抬,許修祈眼底笑意濃得快要溢出來,「這唐門裡景致好的地方太多,我還沒走過幾處呢,在唐門叨擾這段時間,就要勞煩賢弟帶我多轉轉。」

  也不知是自己敏感還是怎樣,唐秋總覺得,許修祈和他說話時,整個人與他貼得特別近,那種過度的自然熟絡也讓唐秋覺得很不自在。

  而一側,唐淮的臉色莫名沉了下來。



  第三十章



  江南霹靂堂和唐門有不少相似之處。

  兩派弟子最擅長的,都不是武藝刀劍,而是機關器物。只不過唐門弟子慣用毒藥暗器,而霹靂堂中人擅使火器罷了。

  江南霹靂堂門人多是製造機關火器的高手,他們所造的火器威力巨大,僅一枚雞蛋大小的雷陣子就足以炸平一棟樓宇,石木尚且如此,更妄論人的血肉之軀。因此,霹靂堂雖從未有過武藝冠絕江湖之人,但僅憑借手下火器的威力,也讓江湖中人忌憚不已。

  霹靂堂與唐門向來少有接觸,這次霹靂堂少主許修祈會隨慧空大師來到唐門,自然是有原因的。

  只是,唐秋沒想到,許修祈此番到來,竟然是和沈千揚有關。

  沈千揚一直是有野心的。

  十年前,赤峰教血洗中原武林,連挑數十門派,勢力如日中天,最後卻是因無垢山莊與慕少游之故敗走北疆。

  沈千揚如今重返,行事手段雖不若十年前血腥決絕,但仍不肯放中原武林相安。

  近一段時間,赤峰教一直有動作,以急火雷霆之勢滅了近北疆地域的一些小門小派。雖還未有危及中原武林之事,但前車之鑒猶在,十年前由它一手掀起的腥風血雨尚未從人們記憶中褪去,此時此刻,中原武林眾人心裡又如何能安穩?

  因為唐淮的謊言,慧空大師真當唐秋是唐門安插在赤峰教中的臥底。對赤峰教最近的動作,他心憂不已,便打算借前來唐門替唐秋解開內力封制的機會,與唐雲笙父子一道商議制衡赤峰教之事。

  他更希望憑借唐秋在赤峰教多年對赤峰教和沈千揚這人的瞭解,找出應對之策,保中原武林安危,不至讓中原武林再如十年前一般,被捲入血雨腥風中。

  而許修祈來此,也是同樣的目的。

  慧空大師出身少林,無垢山莊之下,江湖中最具聲威的就是少林一派,他為武林安穩奔走自然是義不容辭。

  但霹靂堂卻不同。

  霹靂堂雖是江湖門派,但它素來不參與江湖紛爭,與武林各派間也多只是金錢往來。別人忌憚它的火器威力不敢擅自侵擾它,而它也只圖自身安穩,從不輕易與人結怨,更不過問江湖恩怨。但是,這次它居然會上唐門共商制衡赤峰教之事,主動招惹赤峰教,難免讓人心生疑竇。

  唐雲笙素來謹慎多疑,對於許修祈的到來,他雖是以禮相待,但一開始還是存了防備之心,說話也多有保留。

  那許修祈言語行事雖隨性,卻也不是愚笨之人。見唐雲笙這般態度,哪能不明白其中原因?為消除唐雲笙疑心,便主動將霹靂堂與沈千揚間嫌隙說了出來。

  原來,霹靂堂並不是主動要向赤峰教尋釁,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為霹靂堂所制火器威力巨大,沈千揚也有招攬之心,曾親自往江南與霹靂堂門主許莫延商談聯手合作之事,言語間更有覬覦霹靂堂火器製造圖紙的意思。

  各派都有自己不外傳的秘技。霹靂堂的火器製造手藝也是如此,只傳本族子弟,絕不許洩露給外姓人知曉。

  因此,霹靂堂雖不喜涉江湖紛爭,也不愛與人結怨,但許莫延也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同赤峰教結盟,更不願本派秘技落入他人之手,於是便婉拒了沈千揚的招攬。

  但拒絕沈千揚的招攬之後,許莫延思及沈千揚一貫的行事手段,怕合作不成,赤峰教反將它看做絆腳石想除掉。他再三考慮之下,便決定派親子許修祈前往少林,告知慧空大師此事,並求少林襄助。

  而許修祈到了少林後,恰好又遇見慧空大師要來唐門,也就一道過來了。

  許修祈的話說得在情在理,唐雲笙雖不全信,但也勉強卸了防備的態度。

  「兩位希望唐門做什麼,請儘管直言。如若唐門有這個能力,在下絕無半句推辭。」

  慧空大師休息了一日,臉色較昨日已好了許多。聽唐雲笙這麼說,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輕念了句佛號,才道:「唐掌門這般開明,乃是武林之福。老衲此次來,只是想問唐掌門要一樣東西而已。」

  唐雲笙不解:「什麼東西?」

  慧空大師看了看一旁站著的唐秋,回道:「令公子為武林大計,潛伏在赤峰教數年,對赤峰教當有較深瞭解。老衲想問令公子討的,正是赤峰教北疆總壇的地圖,還有它在各地的分壇地址以及勢力詳情。」

  「哦,是要這個。」唐雲笙略冷的視線也轉到唐秋身上。「唐秋,你聽明白了嗎?大師要的東西,你知道多少,都盡快準備好交給大師吧。」

  慧空大師和許修祈都當唐秋是臥底,但事實的真相,唐秋父子三人心知肚明。

  唐雲笙性情雖冷漠,但唐秋畢竟是他親生兒子,也是唐門中人。在這件事情上,兩者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加諸沈千揚對唐秋的絕情,唐雲笙也就打算將錯就錯,將這個謊言繼續維持下去。這樣,他不僅保住了唐秋這個兒子,更保住了唐門的聲譽和地位。

  因此,對於慧空大師的要求,唐雲笙絲毫不反對。

  卻是唐秋自己不願意。

  他在一旁早將兩人的話聽得分明,此刻聽唐雲笙問話,臉色不覺就白了些,頓了頓,還是道:「我明白,只是沈千揚為人疑心太重,我在他身邊並不得他看重。我所知曉的,只是赤峰教在江南幾處分壇的情況,至於北疆總壇的實際情況,我並不瞭解,怕要讓大師失望了。」

  唐秋話出口,慧空大師面上是明顯的失望之色。但以唐秋武功被廢後沈千揚對他不管不顧的態度來看,慧空大師也相信他所言非虛,便道:「既然這樣,那勞煩賢侄將所知的幾處分壇地圖繪好,交給我即可。」

  唐秋低頭應道:「是。」

  許修祈沒有開口,卻在一旁將一把綢扇輕搖,嘴角略略噙了點笑,看向唐秋的眼中多了點琢磨。

  唐秋給看得不自在,稍稍側了臉,不著痕跡地避過許修祈視線,卻不意見身邊的唐淮長眉擰起,面上也有不欲之色。

  知曉是自己方才維護沈千揚惹了唐淮不悅,唐秋稍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惶惶。他這番維護,不知道又會惹唐淮這個哥哥使出什麼手段來,讓他學聰明學乖。

  幾人又商議起別的事情,唐秋心不在焉地呆在一旁,並未將多少事情聽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慧空大師站起身來,唐雲笙則遣了唐淮送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回客房,唐秋也欲一同出去,卻聽他父親道。

  「唐秋,你留一下。」

  步子陡然停滯。

  多日未曾與唐雲笙單獨相處,對於這個父親的薄情冷酷和將有的懲罰,唐秋還是有些擔憂,何況他剛才還拒絕了慧空大師的要求。

  唐淮想必也看懂他的擔憂。錯身過時,唐淮在暗地裡握了他手一下,小聲安慰道:「秋秋,別擔心,總有我在。」

  唐秋覺得手上一緊,指尖相觸碰到的熱度,讓緊懸的心莫名安穩下來。

  片刻之後卻更為煩躁。

  他方才維護沈千揚時,唐淮面上的不悅他看得分明。可現在,唐淮還是用這種溫柔護佑的態度對待他。讓他有片刻的安心,之後卻再度惶惶。

  唐淮的過於強勢,手段的過於高明,讓他不自覺生出依賴之心。可是自己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依賴並不應該有。他暫時沒有能力脫離對方的掌控,與對方相抗衡也就罷了,怎麼還能任由自己依附對方?

  尋求一時的庇護只是權宜之計,他不能就這樣依賴唐淮一輩子。用兄弟間的背德情感換來的佑護,怎麼可能長久。

  「在想什麼,在我面前也敢心不在焉嗎?」

  唐雲笙過於平穩以至缺乏感情起伏的聲線,讓唐秋驀然驚醒,驚覺自己竟在唐雲笙面前一再失神,他趕緊認錯答道:「唐秋不敢。」

  唐雲笙冷笑,「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捅出這麼大簍子,要不是你二哥替你善後,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安安穩穩站在這裡?」唐雲笙著實氣惱,這兩個兒子,聽話的不夠精明,夠精明的卻又不由他控在手心裡。現在還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差點就因為唐秋,賠上整個唐門的聲譽!

  「是我的錯。行事不慎給唐門種下禍端,唐秋願領責罰,還請父親息怒。」

  唐秋明白唐雲笙的性情,你真認了錯,責罰相反會輕些。但你若扛著同他賭一口氣,受到的責罰,遠比放軟姿態求饒來得淒涼。

  他早就給唐雲笙教得識時務了。

  說起來,他的倔強硬氣,也只有在唐淮面前才會偶爾冒出來那麼一兩次,莫名地犯傻,事後也會後悔,但卻總不想示弱服軟。

  唐雲笙瞥他一眼,輕蔑說道:「我且問你,剛才慧空大師的提議,你為何不答允?莫非跟了沈千揚幾年,就忘了自己根在何處,做了被捨棄的棋子還要給人家表忠心嗎?你好歹也有點唐家人的骨氣,別拿自己隨隨便便當了赤峰教的狗。」

  唐秋臉色唰地就白了,心裡似被針狠狠刺了下。

  即使明白唐雲笙一貫冷漠薄情,也知他話語從來苛刻,但聽見這般刺傷人的話語,還是打心裡發疼。

  從來最懂得傷他的人,都是他最親近的人,或是有血脈親緣的,或是他癡心愛慕的。他們都懂得哪裡是他的死穴,懂得怎麼傷他才傷得徹底。

  他是毫無骨氣毫無尊嚴地去維護沈千揚,但卻不再是因為以前那種盲目到愚蠢的愛慕。

  從雲端跌落的這段時間,極致的喜直轉極致的悲,大起大落中,那些愚蠢的渴望他已放掉不少。現在想到沈千揚,他心底雖還會隱隱作痛,但早已沒有當初那種瘋狂愛戀。

  之所以還要維護他,不願背叛得那麼徹底,只是因為他犯傻。莫名其妙地想留住點東西,不管那有多麼愚蠢多麼不值得,還是想記得。曾經為那麼個人真心實意地掏心挖肺過,縱然對方負他,自己卻沒有一點對不起他。

  自己這些年活得太虛假,總也要留點真心的東西才好。

  靜了好一陣,唐秋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漸漸趨於平穩,心底的疼意消去,情緒轉和,他才開口。

  「父親誤會了。我只是不願意因為個人得失,將整個唐門推到風口浪尖上罷了。父親可想過,以赤峰教的勢力,真激怒了沈千揚,唐門是否可以安然無恙?倒不如給點無關緊要的消息,這樣既不會拂了慧空大師的面子,也不會因這事徹底激怒沈千揚。兩全其美,再好不過。」

  唐雲笙狹長的鳳眼裡全是清光,冷冷掃過唐秋面上,似要看出他言語中究竟有幾分真假,「我倒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心思。」

  唐秋繼續道:「我清楚自己總是唐門的人。」

  唐雲笙稍稍轉和了臉色。

  「我留你下來,也不是全為了這事。你二哥已經替你求過情,你也算受了教訓,這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好,我也就不再責罰你。現在我有事情要交給你去做,那位許修祈許少主話說得倒是天衣無縫,但我們和霹靂堂一向甚少交往,也不排除對方有別的心思。他在唐門這段時間,便由你負責照顧,順便也注意他有沒有異樣的地方。如果有,及時稟報我。」

  「我會注意的。」

  對於唐雲笙的安排,唐秋應得很快。說到底,唐雲笙現在還是不願意讓他再掌管唐門中事務,於是便給了他這麼個無關緊要的差事。

  想起那個隨性得過了頭的許修祈許少主,唐秋稍覺有些頭疼。他很少接觸這樣個性的人,剛見面就給人家鬧了個面紅耳赤,現在想想還覺尷尬。但換個角度再想想,這也是個機會。對方畢竟是霹靂堂少主,多與對方結交,對於自己,總是有好處的。

  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唐雲笙又同唐秋耳提面命了幾句,才讓他離開。

  唐秋出門準備回自己房間,但才出院子走了沒多久,小道旁的桂花林裡,突然有人從中鑽了出來,嚇了他一跳。

  那人手中一把綢扇翻轉,寶藍色衣袍耀眼,銀絲繡成的花紋精緻華麗,身上更落了不少桂花,星星點點染了一襲馥郁馨香。

  正是唐雲笙才交代過的他要留意的許修祈。

  乍見許修祈桂花落滿身的模樣,唐秋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怎麼樣。這位許少主的個性,還真是……

  唐秋正苦笑不得,那位惹人側目的許修祈卻沒半點自覺,姿態瀟灑地將手中綢金扇一轉,向著唐秋燦爛笑笑。

  唐秋礙於禮貌,也回了許修祈一笑,道:「許少主,好巧。」

  「不巧不巧……」許修祈搖搖頭,走到唐秋身邊,手臂一伸便攬住唐秋肩膀,湊到他耳邊,刻意壓低聲音道:「我可是刻意在這裡等你的。」

  許修祈綺麗的五官中帶了些委屈撒嬌的神色,攬住唐秋肩膀的動作雖略嫌輕浮,卻難得地不教人生厭。

  雖聽出他話中有話,唐秋還是給他的態度惹得笑了下,清秀的眼中暈開些清淺柔波,精巧的五官如寒玉雕就,隨這一笑,益發顯得溫潤清雅。

  許修祈見唐秋笑容,稍稍愣了下,繼而挑高眉,將扇子一合,輕輕拍在手心裡。

  「你就叫我修祈吧,叫許少主多見外。我記得你叫唐秋,看樣子我也比你年長,乾脆我叫你秋秋吧,多好!」

  「……」

  那句「秋秋」,成功讓唐秋眼底笑意湮滅,心裡也有些不快。

  這個人,未免太隨意了些。

  那個稱謂,除了唐淮之外,再未有人這樣叫過他。太過熟稔親熱,乍聽之下,也很不習慣。唐淮那樣叫他時,他並沒有這種不習慣的感覺,大概從小到大給叫得多了,以至於沒了牴觸的情緒。

  但許修祈畢竟不是唐淮。

  「許少主,這樣不太好吧。」

  許修祈只回他一個燦爛笑容,眼底全是明朗色彩,眩得人心裡也光亮許多,「有什麼不太好的,還是說,你不願意我這麼叫你?秋秋,你不能這麼狠心。」

  許修祈是玩笑耍賴的態度,唐秋卻給鬧得手足無措,尷尬不已。

  「我不是很喜歡。」

  「不喜歡?」許修祈搖搖扇子,突然眼底亮光一閃,眉一挑,「可我很喜歡。你要不願意我這麼叫你,那我可就……」說著話,許修祈湊近了去,鼻尖幾乎要貼近唐秋的鼻,距離之近,以至於唐秋能夠看清他眼底的明亮笑意。

  「許少主……」

  突然靜下來的詭秘氣氛,襯著許修祈滿身暈染的桂花馨香,營造出種旖璇的曖昧。察覺不對勁,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退開,但手卻突然被人捉住,許修祈精緻到綺麗的面容在眼前不斷放大。

  唐秋不覺僵住,手心掐得死死的,鼻尖微微有了汗珠,偏偏想動卻移不動腳步。

  直到近處一聲帶了惱意的輕喝聲響起。

  「許少主,你在做什麼?」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0

  第三十一章



  「許少主,你在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因為帶了點惱怒而略顯低沉,比起平日的清朗來,讓人心裡無端端一沉。唐秋聽得明白,心裡稍有點發慌,反射性地掙脫許修祈的手,便要退開。

  但許修祈的動作比他還快了一步。

  他伸手在唐秋頭上一摘,兩指夾了什麼東西,遞到唐秋眼前,同樣,也算遞到了疾步走過來的唐淮面前。

  許修祈兩指間夾的,竟然是片枯葉。

  唐秋甚至不知道,自己頭上是什麼時候沾上這東西的。明明剛才在樹叢裡亂鑽,惹了一身細碎桂花香的人,是許修祈自己。

  不過,顯然現在許修祈和唐淮兩個人關心的,都不是這枯葉的來路。

  只見許修祈兩根修長手指夾了那片枯葉,在唐淮面前繞了繞,然後輕吹口氣,鬆手任指間枯葉飄落,再唰地張了綢扇,輕搖緩擺間,一面挑了眉向著唐淮笑笑,說道:「秋秋頭上沾了點東西,我幫他摘掉而已。不然唐淮兄以為,我在做什麼?」笑容裡頗有點挑釁的意味。

  許修祈這般態度,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對唐淮並不友善,甚至還有點故意挑釁的意思。而唐淮本來稍轉和的臉色,也因為許修祈對唐秋的稱謂和態度而再次轉沉。

  但不管多麼不高興,唐淮這個人還是沉得住氣的,在外人面前始終將該有的禮貌姿態拿捏得極好。對許修祈的挑釁,他也只伸手將唐秋拉過來,不著痕跡護在自己身後,然後回了許修祈一個溫和笑容。

  「許少主想做什麼,我自然就以為你在做什麼了。方才慧空大師還在說,有事要和許少主商議,可一轉眼就沒了你的蹤影。我只當是許少主不熟悉唐門的環境,走迷了路,卻不想,許少主還有這般雅興,放著要緊事情不管,倒來賞起唐門這片桂花了。」

  「哈哈哈……」被唐淮好一頓暗諷,許修祈也半點不惱,相反將那綢金折扇一轉,笑著指點身後的桂花林,「你可別說,這唐門裡的美景我還真得好好欣賞一遍。不過,到時候也要讓秋秋陪著我四處看看,那樣,才有可能看得夠。」說著,他還嫌不夠得意,又向唐秋眨眨眼,笑道:「秋秋,你說是不是?」

  不習慣被別人叫的稱謂,許修祈一再親近的態度,和話語裡故意糅雜的曖昧不明,讓唐秋不覺皺了眉。

  他其實不喜歡這人的隨意隨性。

  太過自我的個性,很容易給別人造成困擾。

  但許修祈畢竟是唐雲笙交代他要仔細照顧留意的,他也不能拂了對方的面子,只能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許少主要是願意,我自然會領你四處去看看。」

  唐淮牽住他手的力道頓時加大,刻盡風流的鳳眼中滑過些冷意,清聲向許修祈道:「許少主,這會慧空大師還在房裡等著你,在下話已帶到,許少主請吧!」

  「好好好,我這就走。」許修祈笑笑轉身,將扇子合上拍了拍肩膀,寶藍色的袍角在微風裡掀了個張揚的弧度,爽朗的笑聲落了一路,也輕易地挑動了後面兩人的情緒。「秋秋,我過一陣再來找你,可要記得想我啊。」

  「……」

  許修祈身後,唐秋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尷尬不已,唐淮的心情更好不到哪裡去,只將手心裡微涼的手握緊,拉了唐秋就走。

  一路上桂花香氣馥郁,偶爾有一兩樹枝條生得斜了壓得低了,歪歪斜斜支到路上來,再被唐淮伸手一擋,枝椏上桂花嬌弱,紛紛揚揚就墜了下來,將唐淮和唐秋淋得滿身都是。

  唐秋能感覺得到唐淮的怒氣。

  即使唐淮沒有表現在面上,但唐秋還是能從空氣中嗅出隱匿著的那麼一絲絲火藥的味道。被唐淮抓著的手已經滲了汗,唐淮走得極快,他腳下步子略有遲疑,就被唐淮拉著帶了個踉蹌。

  垂了眼瞼,細碎髮絲在額前垂下,唐秋明白,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先前他在唐雲笙面前維護沈千揚,怕已經惹得唐淮不高興了,偏偏現在又遇上許修祈這麼個人……

  說實在的,他現在是真怕了這個哥哥。

  一路被拉著走,唐淮腳步越來越急,他心裡也越來越慌,終忍不住開口,喚了唐淮一聲,問:「二哥,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裡?」

  可唐淮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只一句淡淡的「回房」裡,就浸暈著濃濃不悅。

  唐夢早已嫁為人婦,不再住在府裡。而唐雲笙又單獨住在前院,房間早和唐淮兄弟的房間分隔開來。除了一個玉竹,唐秋唐淮身邊貼身照顧的人並不多。諾大的院子,兄弟兩人一路走來,也就只遇見了幾個打掃整理的丫鬟。

  雖是如此,但這樣被唐淮拉著走,唐秋還是覺得不妥。待那幾個丫鬟轉過牆角,他才拚命掙開唐淮的手,停住腳步,壓低聲音道:「二哥,你放開我,這個樣子太不好看。如果讓父親看到……」

  但唐秋話音未落,唐淮已隨手推開旁邊一間屋子的房門,將他推了進去。

  門也在身後被合攏。

  屋內光線晦暗,堆了不少雜物,唐淮關門的瞬間,唐秋隱約還能聞到空氣中震起的灰塵味。莫名的心慌湧上心頭,迎著唐淮沉凝的目光,週身頓時生出種壓抑感。

  這樣毫不掩飾的侵略氣息,和唐淮一貫表現出來的溫柔和煦不同。太具有壓迫性,逼得唐秋急切地想要逃開。可他身形才動,唐淮已經看出他的意圖,伸出去拉門的手被握住,唐秋整個人被拉入個熾熱的懷抱,被輕輕一帶,背脊已抵著牆,唐淮的吻也覆了上來。

  唇舌相交,唐淮的靈舌撬開他牙關,不斷與他口腔裡的柔軟交纏,薄薄的唇被一再吮吸親吻,口腔裡的柔軟被舌尖掃盡,帶起一陣陣令人腿軟的酥麻戰慄,難以抗拒。唐淮的動作溫柔纏綿,那吻卻綿密火熱,逼得他沒有半點退路。

  根本逃不掉,逃不開。

  唇被吻得發麻,所有的話語都在唐淮口中化作破碎不明的咿咿唔唔聲,唐秋的手死死抵著唐淮胸膛,腦子裡一片混沌,心底的慌張卻清晰無比。

  這裡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可唐淮居然就在這,對他為所欲為。要是有人進來撞見……一想到這般場景被人發現的後果,想到兄弟間亂倫被所要承受的責難,唐秋對唐淮再有懼意,也拚命地想要推開他。他手上推拒的力道越來越大,而唐淮這會卻像發了狠,見他推拒,便伸手捉了他雙腕,帶起壓在頭頂,再度俯身下去。

  「不准拒絕。」

  吻已經從唇瓣蔓延到敏感的頸項,頸部的細膩肌膚被一再親吻噬咬,唐秋雙腿禁不住發軟,背脊緊貼牆壁,唐淮扣在他腰間的手將他緊緊帶向自己,腿更擠到他雙腿間摩擦輕蹭。

  感覺到這把火有越燒越猛的趨勢,唐秋慌張不已,微微喘息著拒絕,「二哥,別在這裡,會被人發現……唔……」

  「不會有人來。」

  不理會唐秋的抗拒,唐淮低頭,固執地再度攥住那兩片已被他吻得紅腫的唇瓣,從對方口中汲取所有他渴望的甜蜜滋味。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平息他心底的那簇怒火。

  和唐秋相關的一切,無論是沈千揚也好,還是那毫無眼色的許修祈也好,都能輕易地挑起他心底的怒火。

  這種輕易,讓他一貫引以為傲的自制力都崩潰決堤。不知不覺間,唐秋對他的影響力已經大到讓他惱怒的地步。

  一想起剛才的事,唐淮就覺得心裡堵得慌,他剛才不過是奉唐雲笙的命令,送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回客苑,可不想這許少主半路稱有事,眨眼就不見了蹤影。等他將慧空大師送回房,再來尋人的時候,不意就見到許修祈緊捉了唐秋的手調笑。

  四周桂花馥郁香氣輕蕩,星星點點的嫩黃妝點碧葉,那兩人就站在桂花林下,臉貼得極近,幾乎是鼻尖點著鼻尖,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執扇的青年容顏絕世,含笑的眼儘是明朗氣息,而被捉住手的人臉頰微紅,眼瞼輕垂,模樣乖巧清秀得讓人移不開眼。微風裡,似乎從鼻下過的香氣都帶了柔情。

  可唐淮卻覺得心裡一股邪火騰地燃了起來,恨不得馬上就將兩人分開來,再把那許修祈攆出唐門去,趕得遠遠的,永遠見不著唐秋的面。

  更別提對唐秋動手動腳。

  但是,他再生氣也還存著幾分理智。許修祈也終歸是客,又是慧空大師帶來的,唐門多少還要顧及慧空大師和霹靂堂的面子。

  他也不允許自己這般暴躁失態。

  於是他強忍了火氣,打算好好和對方說話。可許修祈之後那曖昧態度,和唐秋毫不推拒的回答,卻讓他打心裡生氣。

  這個弟弟是屬於他的,誰也別想染指。

  而這怒火,既然是唐秋點燃的,自然也只有這個弟弟才能夠滅掉。

  用自己想要的方式。



  第三十二章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的黑暗靜謐像更深更沉了一些,唐秋已給吻得全身發軟,被壓制住的手腕都有些發酸。若不是靠著唐淮,他幾乎要順著牆滑坐下去。

  唐秋臉色紅得快要滴出血來,連著耳根子處也是一片火燒似的緋艷,微微拉開的衣領間,脖子倒還是白皙的,只是其上點綴的幾點淤紅吻痕,更容易勾起人的□。

  怕再繼續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而此處也的確不是親熱的場合,唐淮深吸口氣,放開唐秋,著手替他整理被自己拉亂的衣裳,又替他豎高衣領,遮住他頸上紅痕。待處理好這一切,他才放開手,輕輕道:「秋秋,以後離那許修祈遠點。」

  褪了怒氣的話語輕柔,卻由不得人輕視。

  唐秋被吻得氣喘吁吁,身體裡竄起的熱流幾乎快要蓋過慌張,四處亂走。他花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也沒想離他近……只是父親才吩咐過我,說許少主在唐門這段時間,要我照顧好他,順帶留意他有沒有異常的地方。」

  「要怎麼照顧?」耳垂上猛被人咬了口,一陣戰慄感咻地從耳後竄過,唐秋好不容才正常的臉色又開始泛紅,只聽唐淮在耳邊沉沉道:「你知不知道那許修祈是怎樣的人?讓你留意他,我怕你被他留意上了還差不多。」

  「什麼意思?」

  「那許修祈在江南一帶是出了名的浪蕩子,而且男女不忌。平日裡青樓楚館也去,南風倌館也不拒,不只是這樣,就連閨閣裡的千金小姐,甚至長得俊俏的少年,他全都有興趣。偏偏還生了一副好相貌,再仗著霹靂堂的財勢,就算他處處留情惹事生非,也未有人真把他往死裡恨。」唐淮後面的語氣略有點恨恨的意味,「空留了這麼個禍害!」

  ……

  唐秋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跟我並沒有關係。我只管按照父親的吩咐做事而已。」

  其實,他明白唐淮說這些話的意思。可是,他卻不能按唐淮想要的答案去應答。他又不能同唐淮許諾,真離許修祈遠遠的。

  而且許修祈那般個性,會來招惹他,大概也只是什麼都覺得好奇好玩罷了,未必真如唐淮想的,是對他有別樣心思。

  他素來是沒有人在意的,哪能一轉身就成了香餑餑,讓人爭著搶著要?

  他還沒有那麼的自以為是,他唐秋算是個什麼東西?

  聽唐秋的回答,唐淮眼裡墨色沉鬱,隱隱含了雨前窒悶。他問道:「就算許修祈的事情是父親的吩咐,你沒有辦法。那麼沈千揚呢,今天你為什麼要在慧空大師面前維護他?」

  提起沈千揚,唐淮覺得自己還要氣惱地多一些。

  滄州朝華樓一事,他都不惜讓唐秋因為這事恨他,假意讓慧空大師封了唐秋武功,又下藥強要了唐秋,他只是想當頭棒喝讓喝醒唐秋,讓唐秋徹底認清楚沈千揚的無情,也正視自己的心思罷了。

  可是結果呢?受了再多傷害,被人捨棄又如何,唐秋居然還願意委屈自己來維護沈千揚,讓他既心疼又心惱。

  「你就那麼放不開他嗎?」

  唐淮語氣裡的妒意,濃得自己都不願承認。

  而唐秋聞言卻略為失神。

  他早知道,唐淮會在意這件事,可他卻不能用搪塞唐雲笙的那套說辭來搪塞唐淮。只因為,這兩個人計較的東西不一樣。

  唐雲笙計較的,是唐門的聲譽,是自己有沒有丟他的臉。至於唐秋這個人如何,唐雲笙一點都不關心。

  而唐淮計較的,卻是自己的心意歸屬。那些在他耳邊說過千百遍的喜歡,一而再再而三繾綣纏綿的親吻,甚至使盡手段的佔有,唐淮做出這些事,總是需要他回應的。那些自己早些時候給過沈千揚的真心情意,才是唐淮真正計較的、想要的。

  這個哥哥說過的話他都還記得。他想要,自己就得給,不管願不願意。

  「秋秋,說話。」

  隨唐淮話語,灑在頸側的氣息潮濕灼熱,讓唐秋回過神來。他一抬眼,恰好就對上唐淮墨色眼瞳,其中的專注沉凝讓他不覺縮了下身子。

  溫熱的手指從臉頰劃過,唐淮的不悅似乎比之前還要明顯。

  「你一直不說話,是默認的意思嗎?你還是在意沈千揚,放不開他是不是?」

  「不是。」

  「不是,我怎麼不覺得?」唐淮哼笑,慢條斯理地說道:「秋秋,你不要這麼固執,沈千揚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沉迷不悟。」

  唐秋不想回答,閉了眼,努力忽略在臉頰上輕劃的手指。

  沈千揚沒有什麼好,就算有什麼好,也不是對他而言。

  可是,他不願意和唐淮談論沈千揚的話題。別人怎麼提怎麼講都無所謂,唐雲笙的苛責也沒什麼,他們都不知曉自己對那個人曾經的迷戀愛慕,也不知曉自己曾經的愚昧,所以無關緊要。

  但是唐淮不一樣,自己所有的癡心愛慕,所有的愚蠢不堪,唐淮都很清楚。這個哥哥,一直都在旁邊看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清楚明白。

  自己的心傷落寞,在這唐淮面前一直無所遁形。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更想把那些傷疤捂著,不願意袒露在這個人面前。

  在唐淮面前,他總要比在別人那裡多那麼一點硬氣倔強,總想要在他面前少那麼一些尷尬……或許是兒時的喜愛親近,讓他忍不住想要恨口氣,恨給對方看看,縱便沒有他這個哥哥,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結果是可笑的。

  一再失敗的他,根本沒有恨一口氣的資格。而且,他都已經認清了唐淮的虛偽冷漠,也已放開那些曾經留戀過的溫暖笑容,這個哥哥才折返身來,一再說喜歡他,百般手段要把他困在手裡,強要了他的人還不夠,還貪心地連他的心也要。

  天下間哪有這麼隨意的事情。他的心連自己都沒法控制,又怎麼能誰想要就給誰?

  不管有沒有沈千揚,要他真心愛上這個哥哥,都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們不是親兄弟,除非他們之間沒有這麼多年的虛假隔閡,更沒有……沒有爺爺的死。或許,那麼多在耳畔停留的喜歡,那麼多為了他傾注的心思專注,他會戀上這麼個人也不一定。

  只是,世上總沒有那麼多的除非和或許,戲文裡給人唱膩了的才子佳人尚且得不了老天眷顧,何況是他們?

  「我沒有放不開。沈千揚心裡沒有我,這點我早就明白,也不會再自以為是,你放心吧。」

  閉了眼輕飄飄吐出來的話語,沒有一點讓人信服的理由。唐淮看著近在咫尺的唐秋的細緻容顏,覺得心裡酸澀感翻江倒海似地囂騰。

  唐秋這樣的態度,擺明了就是還放不下沈千揚。那句沒有,也只是口是心非的搪塞罷了。心裡頭恨到了極限,唐淮扣著唐秋腰肢的手不自覺使了力,看著那人因疼痛而稍稍皺起的眉頭,又不忍心放開。

  罷了,這個弟弟他是明白的,個性柔中帶韌,逼得太緊也不好。

  自己多些溫柔對待多些真心,他總會回來。強迫要來的東西,感覺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他要的,是唐秋自願的喜愛,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全心全意的依賴親近。

  舊時失掉的東西,如今再看,卻比許多東西都要珍貴,也就越發地渴望。

  低下頭去,在唐秋額上輕輕吻了下,唐淮盡量將口氣放柔,一面伸手揉著唐秋頭髮,「你啊,總是這麼固執。我怎麼有你這麼個笨弟弟,讓人賣了還一心幫著人家。要不在我身邊讓我看著,我怎麼敢放心……」

  唐淮後面的話裡多少帶了些無可奈何的味道。

  落在額上的吻輕柔得讓唐秋睜開眼來,清秀如江南暮雨的眼瞳中全是詫異。他那麼不識好歹的牴觸,原以為,唐淮不會輕易放過他。

  可這麼輕易就放手,沒有懲戒設計的溫柔對待,總讓他覺得,未免太便宜他了。

  將唐秋眼底詫異看得清楚,唐淮低聲笑了下,調笑道:「秋秋,再這麼看著我,我可又要吻你了。」

  唐秋臉一紅,尷尬地別開眼。

  「二哥,以後別這樣,會讓父親知道的。」

  耳垂上又是一陣輕柔碰觸,只聽唐淮說道:「不會的。就算父親知道了,我也捨不得讓你受罪。」

  唐秋落在袖中的手握緊了下,指甲刺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些。

  這個哥哥總是這樣,說著這麼甜蜜的話做著這麼親密的事,這些溫柔對待和甜言蜜語,聽得多了聽得久了,總會讓人犯傻的。

  他經不起那麼多的失望,所以,只好時刻提醒自己,別抱太多不該有的希望。

  心裡清醒,嘴上卻還是沒有再咬緊,只應了聲,「嗯……」聲音輕得快要融進灰暗裡,再輕輕一抖,就失了痕跡。



  第三十三章



  唐淮益發的溫柔放縱,總讓唐秋感到不真實。有時又想,不過是這人放長線釣大魚的手段罷了。唐淮的手段總是高明,揣度人心的本事也讓人覺得可怕,自己越是抗拒,他就越想要得到。人都是這樣,眼巴巴送到眼前的總不稀罕,一旦離他遠了生疏了,又想要再撿回去。

  唐淮就是這樣子。

  他其實也無所謂端不端架子,自知自明他還是有的,他只是沒有辦法逼自己回應唐淮那些溫柔甜蜜而已。

  偶爾的失神茫然是有的,但要喜歡,卻很困難。

  畢竟溫柔也是他給的,疼痛也是他給的,自己現在這般處境,唐淮功不可沒。

  為了表示懲戒,唐雲笙已經將他手上的權力全數收了回去。或者轉回給唐淮和唐朝曦,或者唐雲笙他自己親自掌管。過度清閒的日子,他一下子過起來,頗有些不習慣。

  但比起這些不習慣來,有一個人的時刻糾纏,卻讓唐秋覺得更為頭疼。

  那位許修祈許少主倒真應了唐淮的猜測,在唐門這段時間,正事要緊事沒見他管多少,但卻整天跟在他身邊玩笑,或者要自己帶他四處遊玩,或者變幾個小玩意討自己歡心……次數多了,難免搞得唐秋哭笑不得。

  這麼個遊戲心性的許修祈,霹靂堂門主到底圖他什麼,居然讓他來唐門商議制衡赤峰教之事。許莫延也真放得下心。難道真是親生兒子,就覺得是能耐的了?

  撇開的別的事情不說,單就唐淮那邊來看,許修祈越纏他,他的日子就越難過。唐淮表面上雖沒表現出來,但唐秋還是看得出來,唐淮的火氣累積得越來越深,經常會趁沒人的時候將他壓著擁抱親吻,那些表現,倒真和嫉妒吃醋差不多了。

  可唐秋清楚,那不過是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碰觸的不悅罷了。

  雖是如此,但怕真激怒唐淮,過多的親熱讓唐雲笙看出端倪,惹來滔天大禍,唐秋也盡量疏遠許修祈,不著痕跡地避開那位熱情過度的許少主。

  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鬼,躲人多了也總有被人抓住的一天。這天傍晚,唐秋正要去天源閣翻兩本書,半路上卻好巧不巧遇上了許修祈。

  許修祈一見唐秋,雙眼霎時亮了起來,扇子一舉指著唐秋道:「秋秋,我終於找到你。」

  寶藍色衣袍上銀色繡紋亮麗,漂亮的眉眼霎時生動起來,眉飛色舞的模樣,態度張揚到讓唐秋都不好意思再躲。

  都被人家看見了,再躲未免就刻意了些,也太過失禮,唐秋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許少主,真巧。」

  許修祈精緻的眼一眨,扇子嘩啦啦翻轉,沒好氣地回道:「今天倒真的是好巧,要不是這麼巧遇上你,我不知道你還要躲我到什麼時候!秋秋,你就這麼不喜歡我嗎?」

  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真相,唐秋訕訕笑了笑。這許少主心裡倒跟明鏡似的,什麼都看得分明。只是哪有人這樣不通人情事故,事事都隨著自己的心意來,想什麼說什麼,根本不顧忌別人的顏面。

  從這方面來講,這許修祈也真算個奇人了。

  「許少主誤會了,我只是這幾日比較忙。許少主看不見我也是正常的。」

  對面綢金扇扇得不緊不慢,許修祈聽著唐秋說話,眉稍稍挑高,嘴角也勾起點笑,但等唐秋說完,他才道:「秋秋,你躲著我也就罷了。但我是真心喜歡你這個人,想同你親近,你何必同我講這些虛假的客套呢?我用真心待你,你總也得還我一點誠意是不是?」

  唐秋略怔,未料許修祈會直白地說出這些話來,他頓了頓,才道:「我絕對沒有躲著許少主的意思,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太過失禮,讓許少主誤會,我很抱歉。」

  那邊許修祈越發沉了臉色,語氣裡也有些無奈,「還是這樣虛假的客套。不是失禮,只是太過有禮。秋秋,我很好奇,你可有自己的真心?或者說,你認得清真正的自己嗎?明明是軟弱漂亮的人,何必豎那麼多的冷漠虛偽來隔開別人。人,總要坦誠點才可愛。」

  許修祈這番話說來,未免有些過分,又恰恰刺中了唐秋心底某些東西。唐秋不禁皺起眉頭,「我這人究竟如何,不勞許少主費心。要說真心,我請問許少主,你真心喜歡我什麼?不過是幾面之緣,我自認沒有什麼值得許少主看重的。」

  唐秋說完話就要走,但一轉身,手就被人拉住。心中不悅,唐秋猛地甩開許修祈的手,「許少主,請自重!」

  但這隻手才甩開,另一隻手又被人牽住,許修祈的態度頗為無賴,「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麼多理由。秋秋,剛剛是我說錯話,你別生氣,我帶你看點東西,當賠禮道歉好不好?」

  唐秋此時已動了三分肝火,伸手揉揉眉頭,道:「我累了,想回房休息,請許少主鬆手。」再怎樣,他也不能和許修祈動手,但這人再這麼胡攪蠻纏下去,他真怕自己忍不住,不給他留顏面。

  可他話才出口,那邊許修祈的臉已經垮下來,綺麗的面容上滿是悲慼可憐,一副委屈樣,「秋秋,我只想讓你看個東西而已。你去看一眼,以後我再不纏著你,可好?」

  「……」

  看許修祈的樣子,頗有點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唐秋也不能真和他動手,若傷了他,不只慧空大師面上過不去,唐門也不好給霹靂堂交代。

  而且,這麼僵直也不是辦法,讓人看見了,保不準還要惹出什麼閒話來。到時候不只要應付唐淮,就是唐雲笙那邊,只怕也要給解釋。

  衡量再三,唐秋終是歎了口氣,輕聲道:「你放手吧,我去看就是。」

  解語花一年開三季,除了冬季飄雪的日子,那緋色花朵就一直開著,在浮橋兩側漫漫種遍,妝點出大片大片艷緋。此刻,暮色已然沉了下來,但解語花的艷麗痕跡依舊清晰可辨。

  唐秋站在橋上,牽牽唇角,望著面前的緋色花海,擠出的笑容間頗有些無可奈何的味道。

  「許少主,你要我看的,難道就是這個東西嗎?」

  強拉他來的人站在浮橋一端,工筆描繪出的精緻眉眼含笑,扇子習慣性地搖著,不答反問:「這花很漂亮,不是嗎?」

  唐秋暗自歎了口氣,果然,和許修祈這個人相處,不能按常理來應對。因為不按規矩出牌,大概才是許修祈以為的常理。

  「是很漂亮,不過天色已晚,我也累了,許少主若有興致,儘管留在此處欣賞。」唐秋想了想,又加了句,「不過看歸看,蜀都不比江南,深秋夜裡霜寒露重,許少主還是注意些好。」

  唐秋說了話要走,許修祈難得沒伸手攔他,卻將扇子收起,寶藍色的袍袖一揚,半道麗色痕跡劃過,之後便聞空中一聲爆響。

  「秋秋,這才是我要你看的。」

  煙花炸開的痕跡霎時劃破天幕,奼紫嫣紅的顏色全擠到了一塊,又迅速地分散開來,拖了長長的曳尾搖搖墜落,帶起一路流麗鮮艷。

  第一顆煙花過後,更多的爆響聲響起,越來越多光亮奪目的五色花朵在空中綻放,一時間整個天幕都被各種顏色染暈開,唐秋站在那些不斷開放不斷謝落的煙火裡,秀致的臉龐被各種顏色映亮,連帶著清透的眸子也被染了華麗艷色。

  要邁開的步子不覺僵在原地,心裡有那麼一點震動,卻也覺無奈好笑,許修祈這個人也真是,使火器的手法快得讓人無法分辨,只是,卻是用來放煙火討人歡心……這要讓霹靂堂的老門主知道,只怕能氣得跳腳。

  唐秋雖這麼想著,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轉身離開。

  想要討人歡心的心思他也有過,雖然許修祈比他多了那麼一些玩笑的意思,但總是想讓人高興的。

  他便在這等這一場煙火放完好了,這輩子,尚且沒有人肯這樣花心思討好過他,即便只是圖新鮮好玩,總也是用了心的。

  四周煙火的爆響聲悶悶的,一聲接著一聲,而所有的亮麗色彩都開在了眼前,唐秋站在浮橋上看著,等那些燦爛的痕跡一點點煙消雲散。

  但等天幕裡最後一點艷紅褪去,一切又歸於平靜,暗沉的天幕裡再沒有一點曾經絢爛的影子,唐秋才微笑著向許修祈點點頭,笑容裡的柔軟和煦多了許多,都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多謝許少主費心,我很喜歡,也很感激。」

  他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感激,因為這種真心,讓清秀的眉眼更為溫潤動人。許修祈眼裡劃過亮光,上前一步握住唐秋的手,「那順帶也喜歡我好不好?」

  耍賴的口吻,握住他手的輕柔溫暖的手,和唐淮帶了強勢掌控又有條件的溫柔不同,只是,這些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不能回應的。

  唐秋略略側開臉,不去看許修祈期待的眼神,淺淺笑著,軟聲道:「許少主別開玩笑了,一時新鮮好奇和喜歡是不同的,別把片刻的興趣當了真心。」

  被拒絕,許修祈有點失落,「秋秋,你總這麼防著我,是不是因為唐淮說了我什麼壞話?」

  聽許修祈突然提起唐淮,唐秋心底一緊,猛地抽回手,態度也硬了一點,「許少主誤會了,二哥與你又沒有過節,怎麼會說你壞話。」

  但許修祈只輕哼了聲,手指竟按上唐秋頸側,滑低的衣領間,白皙頸項上那一點紅紫痕跡刺眼無比。

  「秋秋,這是什麼?」許修祈稍壓低了聲音,略沉的音色在朦朧夜霧裡,顯得有那麼一些曖昧不明,「唐淮不是拿你當親弟弟吧?他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哪有人會用那樣有獨佔欲的眼神來看自己的弟弟?他和我一樣,喜歡你。」

  「放手!」

  被人戳破最難堪的事情,唐秋臉色徹底沉下來,剛才心底的一點悸動感激也盡數換做惱怒慌亂,「許少主莫要胡說八道……」

  後面的話卻被突然附上來的柔軟唇瓣堵住,溫熱柔軟的觸覺,讓唐秋的眼猛地睜大。許修祈的眉眼在眼前放大,清晰無比,唐秋使勁要推開對方,卻被死死壓住後腦勺,唇上的索取似乎還覺不滿足,許修祈的舌頭還有撬開他牙關長驅直入的趨勢。

  唐秋咬緊牙關,羞憤交加間,一時心裡發了恨,手探向腰間鹿皮小袋,摸了顆透骨釘就要打出去。

  但手指才動,只聽後方一聲雷霆巨喝,「你們在做什麼!」

  那聲音少了一貫的冰寒,卻摻了盛怒,唐秋手中透骨釘落了下去,許修祈身子也是一僵,鬆手放開唐秋。

  唐秋幾乎是機械地轉過身去,連臉也不敢抬,只能垂眼看著地上。許修祈也未說話,令人心驚膽戰的沉默中,腳步聲越來越近,一抹霜色衣袍的袍角出現在視線內。再之後,是艷紅衫裙下的鹿皮小靴,靴尖尖尖立著,和它那主人一樣,從來是高傲而且犀利,不給人留情面的。

  「我說唐秋啊,你也越來越長進了,居然敢和男人在外面拉扯不清,也不嫌丟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妹妹……」

  唐秋一顆心早已沉落潭底,那些解語花之下的冰冷潭水,一點點湮沒全身。唐夢的諷刺聽在耳朵了,也沒有比以往難聽多少。只是唐雲笙蓄積的怒氣,讓他覺四周頓時壓抑起來。

  唐秋未曾言語,身旁的許修祈卻受不得唐夢這般譏諷,出言回道:「這位夫人說話還請客氣些,要說丟人,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模樣只怕還要丟人一些……」

  「許少主!」

  許修祈的話被唐雲笙打斷,唐秋未敢看他,但也知道,那一貫薄情的容顏上,只怕早已蓄了冰冷寒霜。

  「許少主,你是貴客,我看在許老門主的面上不與你計較。請你回客房休息,明日一早就離開唐門。」

  許修祈得了饒恕,卻還不死心,居然道:「唐掌門,此事是我的錯,不關秋秋的事,請您不要責罰他。」

  許修祈的求情卻只讓唐雲笙更為氣惱,狹長的鳳眼冷冷掃過許修祈面上。

  「許少主,我不和你計較,已經是看了慧空大師和許門主的面子,還請你也別為難我。至於唐秋,他是我的兒子,怎麼處置他是我的家事,尚且輪不到外人插手。唐雲笙言已至此,請你離開!」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1

  第三十四章



  許修祈終究還是強硬不過唐雲笙。

  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也是他自己犯了事。這事唐雲笙不與他計較已經是寬宏大量,他再要硬摻合進去,只會將事情弄得更複雜。

  在唐雲笙冰冷的目光中,許修祈被迫離開,唐秋則站在原地,一直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辯駁。

  直到唐雲笙問道:「你有什麼好說?身為男子,居然和男人拉扯不清,你還有沒有廉恥?我怎麼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將唐門聲譽置於何地,將我這個父親置於何地?」

  唐雲笙口吻中帶了少有的激動,一貫冰冷無起伏的聲線也似燃了滔天怒焰。看樣子,他是對唐秋與許修祈間的糾纏不清憤怒到了極限。而且,他看向唐秋時,目光中那種嫌惡鄙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以至於唐秋處在那樣的目光下,不禁微微發顫,只覺得自己從頭髮絲到腳跟,每一處都是骯髒低賤的。

  不過也真是這樣,他身上哪一處還不夠低賤不夠骯髒?為了尋求庇護,居然和自己的親生哥哥亂倫……

  長時間的沉默,唐雲笙的耐性已經耗完。

  「說話!」

  啪的一聲脆響,他一巴掌重重甩到唐秋臉上,霜色衣袖帶風掃過,唐秋一偏頭,半邊臉瞬間紅腫。而唐秋偏頭的瞬間,白皙頸上一點紅紫淤痕落在唐雲笙眼中,唐雲笙視線登時陰寒起來,幾乎要凍住唐秋血脈,出口的話也似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森寒無比。

  「逆子,辱沒門風!」

  嘴角微疼,一點腥鹹味溢入口中,唐秋抬手擦了擦嘴角,手背上沾了點血跡。那巴掌明明是甩在臉上,可唐秋卻覺得,真正疼的是心口。整個胸腔空蕩蕩的,那裡面沒有心,只是個空蕩蕩的黑洞,裝不下任何東西,風一吹,就能感覺到那種風過的空落。

  這次,唐雲笙是動了真怒。

  過去的他再憤怒再氣惱,也不會親自動手。唐秋在唐門十餘年,所領的責罰,從來不需要由這個父親親自動手。但現在,唐雲笙居然如此失態,甚至親自動手教訓他,可見是憤怒到了極限。

  唐雲笙的怒火,也讓唐夢也怔了下。但她隨即挑挑眉,一派輕鬆,道:「唐秋,做錯了事,就乖乖給父親認個錯。你這樣子嘴硬算什麼,和父親賭氣使性子嗎?」

  自從上次唐秋背地裡使計,害唐朝曦任務失手被唐雲笙責罰後,唐夢對他的態度就從原來的不屑一顧上升到了厭惡的程度。姐弟兩人平日甚少見面,一見面,唐夢對他的態度就沒有好過。現在見他犯了事,唐夢會落井下石也在意料之中。

  不過,唐夢的煽風點火並未討到好處,唐雲笙只回頭冷冷看她一眼,「你也少說兩句,還嫌不夠難看!你回自己府去,今日的事,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就算是朝曦也不行。」

  一口氣哽在喉嚨裡,唐夢多少有些不滿。但她也不敢同唐雲笙使性子,只得硬邦邦應了句是,就轉身蹬著鹿皮小靴走了。看那背影,多少還有些負氣的意思。

  唐雲笙並沒有心思再管她。

  待唐夢走後,他回轉身,向唐秋道:「你這是什麼態度,以為不說話就可以了嗎?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和許修祈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叫你留意他,不是叫你不顧羞恥和他牽扯不清!」

  「父親覺得,我該怎麼解釋?」

  在唐雲笙的逼問中,唐秋自嘲地笑了笑。最近的他總是陷入這樣的境地,被人責難,被人懷疑,被人追著逼著要一個交代。唐雲笙是這樣,唐淮也是這樣,明明他說什麼對方都不會相信,但他們偏還要多此一舉問他——你還有什麼話好說?你給我解釋清楚!

  他們只顧著追問,可他卻無法解釋。

  他百口莫辯。

  突然間覺得心灰意冷,倦了,也累了。

  這個地方他呆了這麼多年,卻沒有一點值得留戀的東西。從最初唐淮給的溫暖,到後來想要得到唐雲笙認同的努力,甚至於為了替爺爺報仇而恨的一口氣,全都沒有讓他再堅持下去的力氣。

  他太沒用,狠又狠不到極致,武功比不過人,連心機手段也勝不過唐淮,更沒有翻身的可能。

  一切都被別人掌控著,活得狼狽不堪。

  就剛才那短暫卻艷麗到極致的煙火,大概是他進唐門以後所見過的最絢爛的色彩。那些光亮,比起過去十餘年的晦暗時光,要鮮亮許多。

  唐秋不禁想,如果當年唐雲笙沒有找到他,沒有將他帶回唐門,他所過的生活,是不是要比現在好得多?少了錦衣玉食,卻多一些真心情誼,更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由別人徹底控制,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唐秋覺得一股忤逆勁突然從骨子裡鑽了出來,對著盛怒中的唐雲笙,他有了些反叛的情緒。

  「我說了,父親就肯相信我嗎?或者說,就算你相信我,和唐門的聲譽比起來,和你的顏面比起來,我又算得了什麼?既然你當我和許修祈有什麼,那就按你的意思處置我好了。再怎麼樣,你也不能讓自己丟臉,讓唐門聲譽受損,不是嗎?」

  未料唐秋竟敢出言頂撞,唐雲笙氣得眼角發紅,又是一巴掌狠狠揮過去。

  唐秋左半邊臉腫得老高,上面五個指印清晰無比,嘴裡的血腥味也濃了起來,耳朵更是嗡嗡作響。

  唐雲笙落在耳邊的聲音也變得恍惚起來。

  「果然是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兒子,你就和你娘一樣,無可救藥!」

  他娘?

  唐秋又是一笑,卻因為臉腫得太厲害,笑起來牽動臉部肌肉,疼得皺起了眉頭,那笑比哭還有淒惶幾分。

  「我有娘嗎?如果有,那她在什麼地方?」

  從進唐門去,唐雲笙就告訴他,他沒有娘。平時也沒有人敢提起這個話題,甚至於他和唐淮親近的那些年月,他問起唐淮娘親的下落,唐淮也只是眉頭皺皺,繼而笑笑,便將話題轉開。這話題就是一個禁忌,所有人都刻意不去提及,時間久了,就連他也沒有再追問的心思。

  因為得不到答案。

  「你……」

  唐雲笙氣結,冷情的眉目都凝了霜,手指微微顫抖,是被唐秋氣得不輕。許久未有人敢這樣忤逆過他,唐淮就算不聽話,也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地頂撞他。

  不曾想,從來言聽計從的唐秋,居然敢大逆不道當面頂撞他。

  「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父子倆正僵持著,突然從遠處急急忙忙跑來一個下人。見到唐雲笙父子劍拔弩張的情景,他先是一驚,繼而小心翼翼轉向唐雲笙,小聲叫了句,「掌門。」

  唐雲笙一貫看重顏面,有外人在此處,他也不願事情讓別人知曉,給下人嚼舌根的機會。他深吸了口氣,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氣,轉過頭去,向那下人問:「你有什麼事?」

  那人也能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面對唐雲笙的詢問,不禁有些緊張,說話時結結巴巴的,好一陣才將事情說明白。

  「回稟掌門……剛才……慧空大師說有……急事,命小的來請掌門過去……」

  慧空大師突然相請,唐雲笙愣了下,沉聲問:「可知道是什麼事?」

  那下人搖搖頭,道:「小的不知……小的只知道慧空大師接了封書信,他看過書信,就命小的來請掌門。」

  唐雲笙擺擺手,不耐煩道:「好,我知道了,你告訴慧空大師,我馬上就去。」

  ……

  將那下人屏退,唐雲笙又回過頭面對唐秋。

  經過剛才這一打岔,他的情緒多少平靜了些,但顯得涼薄的眉目上仍蓄著寒意,口吻也極寒,「你先回房去,今日的事,明天再同你計較。」

  唐秋輕輕揚眉,「謹尊父親教誨。」

  回話時卻不再是以往的恭敬,而帶了點譏諷的感覺。唐雲笙聽得臉色一沉,但終不願再管他,又不能讓慧空大師久等,便重重一甩袖,轉身去了。

  屋子裡沒有點燈,再關上門窗,就是暗沉沉的一片,沒有半點光亮。

  唐秋屈著腿,和衣坐在床上,雙臂環膝,怔怔發神。

  臉上火辣辣的疼,卻不及心裡的空洞令人在意一些。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敢在唐雲笙面前說過自己的真心話,也未敢頂撞過唐雲笙半句。今日這番話一說,痛快倒是痛快了,可他必定難逃責罰。

  本來因為沈千揚的事情,唐雲笙已經對他極度不滿。現在他又和許修祈拉扯不清,還被唐雲笙當場撞見,還不服管教出言頂撞……唐雲笙要能輕饒他,唐門弟子只怕都不會再用毒。

  而唐淮要知道這事,恐怕也不會幫他。自己沒聽他的話,避著許修祈,他正好藉機懲罰自己,哪裡還會幫自己。

  這唐門,當真是呆不下去了。

  一個念頭浮上心頭,待正視時,連唐秋自己也驚了下。

  離開唐門……

  在這個污泥沉沼裡呆了這麼多年,也呆夠了。離開這個地方,改頭換面,他或許還有希望過種不一樣的生活。

  或許沒有唐門的富貴,但總不至於像現在這般不堪。

  只是,要離開唐門,徹底斬斷和唐門的關係很不容易。既要避過唐門的耳目,還要逃脫唐淮的控制……如果讓唐淮發現他想逃……

  思及要成功逃離的可能性,以及逃跑失敗可能有的後果,唐秋心裡突生的激動慢慢冷卻下來。但在心裡扎根的想法卻怎麼也攆不走,那種迫切地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的衝動,即使拚命壓制著,也還是在體內不斷地衝撞,想要尋一個出口。

  正想著,突聽窗戶上幾聲輕叩響,唐秋一愣,待仔細聽時,那聲音又不見了。本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隔了一陣之後,那篤篤扣窗聲又響了起來。同時響起的,還有許修祈的聲音。

  「秋秋,是我,許修祈。」

  聽聞又是許修祈,唐秋僵了下,正猶豫要不要去開門,桌案邊的一扇窗戶卻突然被打開來。才惹了大禍的許修祈許少主將一把扇子別在頸後,稍捲了袖子,一按窗沿,就從那窗中躍了進來。

  唐秋既無奈又好笑,「許少主,我的房間有門,你為什麼非要從窗戶走。」

  許修祈抽了扇子在手,打開輕扇,「秋秋,這你就不懂了,自古美人的窗戶,爬起來別有一番情趣。」自說了一陣,許修祈目光觸及唐秋左臉上的紅腫,登時斂了笑容,「秋秋……你臉上的傷,是唐掌門打的?」

  唐秋笑容僵了下,未出聲回答。

  許修祈卻已坐到床邊,伸手觸了下他紅腫的臉頰,見唐秋輕抽口涼氣皺了眉頭,趕緊撤開手,漂亮的眉眼中帶了愧疚。

  「是我惹的禍,卻害你挨打。唐掌門居然這麼嚴厲,你是他親生兒子,下手還這麼狠……」許修祈說著說著,眼突然一亮,道:「秋秋,不如你明天和我一起,偷偷離開唐門,避一陣子風頭,等唐掌門氣消了再回來。」

  唐秋聞言搖搖頭,他就算有心離開,也不能聽許修祈的建議。

  他若和這許少主一道偷偷離開,讓唐雲笙知道,恐怕會直接向奪魂房下格殺令。

  不過……他要離開,許修祈或許可以幫他的忙。

  雖然不是現在。

  心裡想到點什麼,唐秋笑了笑,道:「許少主,我想求你幫個忙?」

  「他能幫上什麼忙?惹禍還差不多!」

  ……

  回答唐秋的卻不是許修祈。

  那聲音,唐秋一聽,臉唰就白了。

  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

  唐淮抱臂站在門外,面上帶了笑,淡淡接了句話。但被他視線掃到的唐秋,卻覺得全身都冷了起來,手指緊揪袍角,指尖冰涼如水。



  第三十五章



  「這麼晚了,許少主你還呆在秋秋房裡做什麼?也不點燈,以許少主你一貫的名聲來講,未免招人非議。」

  月色尚有七分亮堂,開了門窗,房中景致隱約可見。習武之人眼力極佳,唐淮只一掃,便將屋中情形看了個大致。待見唐秋赤足坐在床上,而許修祈人在床邊,兩人貼近說話的樣子親暱不已,他眼裡寒色稍沉,提步走進屋,取了火折子打亮,將桌案上油燈點燃。

  「許少主招人非議也就罷了,反正你花名在外,早不計較這些。但是我們家秋秋不同,他臉皮薄,不和許少主一樣看得開,任人說長道短還無所謂。」

  唐秋揪著袍角的手指更緊。唐淮這番話聽起來,總像有別的意思在裡面,既諷刺了許修祈,又暗地裡給他提了個醒,要他多注意。

  只是,現在說這些,大概也遲了。

  和許修祈拉拉扯扯的時候,被唐雲笙抓了個正著,如今許修祈夜訪,又被唐淮遇見了……事以至此,唐雲笙的怒氣也好,唐淮的懲罰也好,他總要面對,再計較別的,不過是白費力氣。

  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唐秋心裡要離開的念頭益發堅定,而這種情況下,他對許修祈的埋怨也莫名淡了,便好言勸道:「許少主,你請回吧。現在這樣的狀況,的確不好再讓你留在這裡。」

  許修祈卻不願意走,他合了扇子,白唐淮一眼,神態很是不屑:「唐淮,何必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好像你多磊落一樣。你存的什麼心思,當我不知道是不是?」許修祈說著話,竟然伸手去,修長手指點上唐秋頸間吻痕,「你告訴我,有哪個哥哥,會對自己的弟弟做這種事?比起我來,你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更惹人看不起!」

  唐秋心底氣怒,面上也發燙,慌忙拉高衣領,臉色更不怎麼好看,厲色道:「許少主,別再說了!」

  他畢竟還沒有無所謂到這樣的程度,可以任由人點破他和唐淮間的不堪……

  許修祈見他生氣,也知道自己失言,觸了唐秋忌諱,忙低頭道歉:「秋秋,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不慣某些人而已。」

  而他口中看不慣的某人卻笑了,就在桌邊坐下,還頗悠閒地取了茶杯,倒了杯茶就手,慢慢喝著。

  「許少主,或許我該提醒你,不管我這人怎麼樣,但是害秋秋被責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而且,如果你還執意留在這,只會害他處境更糟糕而已。」

  許修祈面上稍現了些尷尬,但並不肯示弱,反倒執起唐秋的手,「秋秋,乾脆你隨我回霹靂堂算了,反正這唐門呆著也沒什麼意思。」

  聽許修祈這話,唐秋還未說話,唐淮倒朗聲笑了來,那笑聲落在唐秋耳中,只覺刺耳無比。

  「你當他是什麼?是唐門的千金,可以讓你娶進門不成?他是我弟弟,許修祈,我勸你少打他主意。你那些花花公子的做派,也別使在他的身上,他不是可以給你玩笑的人。再說,你要帶他走,他也不會同意。」

  唐淮說著話,轉眼去看唐秋,目光裡帶了寵眷溫柔,輕輕笑了問:「秋秋,你不會跟他走,對不對?」

  唐淮那般笑容,讓唐秋覺得如芒在背。

  他自然不可能和許修祈走,他要離開這唐門,就不會和原來的人和事再有任何一點牽連。

  他只想要借許修祈一點助力而已。

  「自然不會。」

  聽了他回答,唐淮面上的笑容更加溫柔,目光裡也有著勝券在握的得意,「許少主,你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就請離開吧。以後不要再糾纏秋秋,也不要再給他惹麻煩,害他被父親責罰。至於你惹的麻煩,我自有辦法解決,不會讓他受丁點委屈。」

  許修祈扇子嘩嘩搖著,有點氣急敗壞的感覺。

  唐淮的話不中聽,但那話卻句句是真。他一向自詡風流,擅長討人歡心,也不會讓喜歡的人受半點委屈,但這次卻害得唐秋受罰被責難。他心裡本就有愧,這會也是趁慧空大師和唐雲笙有事商議,顧不到他才偷溜來看唐秋的。

  沒想又被唐淮撞見……

  他不願再害唐秋受罰,若對方執意將唐雲笙請來……

  無奈之下,不得不走,許修祈從袖中掏了塊玉牌,塞到唐秋手中,低聲說道:「秋秋,你要有事情找我幫忙,儘管拿這信物去霹靂堂找我。只要把這東西往霹靂堂門下一送,我就知道了。」

  要得不過就是這麼個許諾,唐秋將玉牌握在手心裡,「多謝。」

  這個許修祈,雖然胡鬧玩笑,但卻是難得肯為他用心的人。就算是那弱水三千里任意的一瓢,也總有一陣子是真心真意的,只是他不能去回應罷了。

  許修祈離開後,唐淮便將門窗掩住,坐回桌邊,端了方纔那杯茶在手,慢慢喝著,人卻沒了剛才面對許修祈時的自信閒適。

  那茶其實是昨日的冷茶,放的久了,冰冷不說,味道還澀。可唐淮喝著,卻像沒有感覺,只緊緊擰著眉頭,似乎在專心想著什麼。

  唐秋等他開口,等了好一陣,終是受不住這種壓抑的沉默,出聲道:「二哥,你來不是只為了喝茶吧?再說那茶是昨夜剩下的,也不能喝了,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他已經做好受懲罰的準備。

  再多的責難屈辱,也總有盡頭,他忍過這些時日,總有不需要再忍的一天。

  唐淮將手裡茶杯擱下,杯底落到桌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抬眼看著唐秋,鳳眼裡斂了一貫的風流,笑容裡的溫柔也褪下去了,但剩下的神色卻並非憤怒,而是無奈寂寥。

  「你以為……我要說什麼?」

  唐秋苦笑:「你來,不就是要教我學會聽話的嗎?」

  所有物被人染指,唐淮是容忍不下的吧?興師問罪也好,懲罰欺侮也好,總比這樣懸著要實在。唐淮那些猜不透又狠極的手段,才真正令他感到怕懼。

  「是這樣啊!原來,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討厭的人……」

  唐淮語氣裡的無奈,比之前糅雜得更多一點。許多自己明白的事,再從唐秋口中說出來,感覺又更加悲哀一些,總有些人,讓你無所適從。心裡竟然覺得疼,覺得窒悶,像是一口氣堵在胸腔裡,上不上也下不去。

  原來,他也會有這種感覺……無可奈何,明明滿心氣惱,可有氣卻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發,有力氣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使。縱是百般手段千般心機,全都失了用處。

  只因為在意。

  真真實實地在意面前這個人。時間越久,他越看清楚自己這種在意,也就越束手無策。

  他很明白,唐秋現在對他,已經生了畏懼之心,很多時候同他都是虛與委蛇。

  他很清楚,所以將人抱在懷中,心裡卻不覺得滿足。

  這遠遠不夠,他要的,並不是唐秋的怕懼,他要的,是那人全心全意的愛戀,如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純粹的依賴喜歡。被那樣信賴喜愛的目光注視著的感覺,太過美好,以至於久久忘不掉。

  當初沈千揚的事,為了徹底打醒唐秋,他是做得太狠太絕,以至於唐秋怕他懼他。所以無論他之後怎麼彌補,怎麼溫柔以對,唐秋不願意接受他愛他。

  剛剛進門時,唐秋臉上的紅腫,還有眸中一閃而過的驚懼,都讓他心裡抽疼。但他還要表現得無所謂,笑容滿滿,好整以暇地將那麻煩的許修祈送走。

  擱了茶杯,茶水的苦澀留在口腔裡,讓唐淮輕搖了搖頭。他起身走到唐秋身邊,在床沿坐下,感覺到身邊的人往裡縮了下身子,他唇邊的笑容更為苦澀。

  怕他到這樣的地步嗎?

  伸手將唐秋冰涼的手抓起,握在手心裡捂著,唐淮也不說話。他看得清楚近在咫尺這人的忐忑不安,但他卻不願意說話。

  現在說什麼,唐秋總不願意相信他,但不如不開口。

  但等手心裡的冰冷褪了一點,唐淮才放開手,從懷裡取了個瓷瓶打開,瓶中透明的膏體散發出淡淡清香。

  「秋秋,把臉轉過來,我給你上藥。」

  唐秋滿懷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略遲疑了下,但還是將臉轉過去,視線落在牆角,定定看著角落裡一隻矮櫃,將滿心忐忑壓下。

  唐淮手指沾了冰冷藥膏,在他臉上輕輕抹過。

  唐雲笙這兩巴掌著實打得狠,即便只是上藥,唐淮動作也輕,唐秋還是忍不住皺了眉。而他才揪起眉頭,唐淮就察覺了。

  「很疼嗎?」

  指上動作也隨即放輕柔。

  那樣溫柔的語氣,憐惜的動作,讓唐秋心裡一澀,鼻腔裡有些酸,卻還是忍住沒有表現出來,只輕輕應了聲:「沒有。」

  心裡卻不禁自嘲,這些溫柔若是真的,兒時那些親密無間若是真的,他何嘗會走到這麼不堪的境地。

  現在,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他再留戀,一有機會,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比當年的天真,既然決定要走,就要萬無一失,準備好所有的路才能有所動作。如若逃跑失敗被當做叛徒抓回來,那麼等待他的,將是難以想像的折磨。

  不覺走了神,待臉上輕抹的手指撤走,唐淮詢問的話語響起,他才回過神來。

  「這藥我放在這,你早晚各塗一次,隔日就能消腫了。至於父親那邊,你不要管,我去和父親談。這事都是許修祈惹的禍,不怪你,我不會讓父親處罰你的。」

  唐秋低著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淮這樣的縱容,讓他很不習慣。

  可他垂頭靜了一陣,下巴卻突然被人抬起來,唐淮看著他的眼眸裡有著不明的火光。

  「不說話,也不肯看我,就這樣不想面對我嗎?」唐秋未答話,唐淮卻自己笑了,口氣裡滿是落寞,「或者,我該自我安慰一下,你這樣只是捨不得我離開,想挽留卻不好意思?」

  不想將人逼得更遠,他強忍了半晚上的火氣,一再放低姿態哄著唐秋。可唐秋卻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和那許修祈說話的時候卻是笑容滿滿的。

  這個弟弟,總是可以逼出他的火氣。

  那些在意,心底的狹隘計較,連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麼濃厚,但卻輕易地會被唐秋引出來。

  心中煩躁,也不管唐秋臉上才塗上的藥膏,和左側臉上的紅腫,唐淮低下頭去,吻住那兩片水色的唇。

  有點惡意作弄的意思。

  「怎麼辦呢,我今晚不想離開了。」



  第三十六章



  唐秋又往床內側挪了下,唐淮的話語中雜了欲 念,而那如墨眼眸裡閃爍的火光,也讓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但他人才動,手臂便被捉住,下巴被兩根手指扣著抬了起來。唐淮的吻小心避過他臉上的傷處,準確地落在那兩瓣精緻的唇上。

  如以往的每一次親吻一樣,唐淮的動作並沒有因為怒氣而粗暴多少,只是那些纏繞在溫柔裡的強勢渴求,細細密密繞成絲線,將唐秋整個人綁縛起來。敏感的口腔內壁被人一點點掃過,柔軟的舌被纏住,逼著回應那些熱情渴求。身子越發貼近,那吻也不斷加深,幾乎要深入到靈魂內裡。太激烈的親吻,以至於兩人嘴角都掛了銀絲,稍分開,便牽連成一道透亮的淫 靡絲線。

  屋子裡的氣息陡然香艷起來,那些火熱的唇舌相交間,有誰的不明情意也糅雜在其中,在那些微微跳躍的燈火中,釀成了滿腹愁思。

  真正在意了,卻沒有人相信,這樣諷刺的處境,不知道算不算懲罰。再多的手段使出,他看得清人心,算得盡對方所有棋路,卻無法逼迫唐秋相信他。

  逼也罷,哄也罷,都只是將人越推越遠而已。

  即便像現在這樣,將人緊緊困在懷中,吻遍他身上每一處肌膚,任火熱慾念將彼此束縛在一處,但兩顆心,卻相隔千山萬水。

  唐秋靠著床柱,唇被輾轉碾磨,手早已被反扣在身後,視線迷離,微垂的眼睫一陣陣微顫,如瀕死的蝴蝶展翼。呼吸間全是唐淮的氣息,身體火熱,心卻是寒的。他其實畏懼和唐淮的肢體接觸,親吻也罷,擁抱也罷,都讓他有種負罪感。明明是流著相同血脈的人,卻一再做著這些悖逆人倫的事情……

  唇上的霸道索取移開,將濕熱的吻一路迤邐至頸間,頸上的細膩肌膚被人吮住,上面前幾日留下的斑斑紅痕還未褪盡,又被新一輪的侵略塗上更鮮艷的色彩。衣襟被拉開,唐淮的手已經滑到腰間,輕搭上腰帶。

  唐秋感覺到他的動作,身子猛地一顫,被扣在身後的雙手也開始掙扎。

  「不可以。」

  單純的親吻擁抱他都難以接受,何況再深一步的貼近。那日被下了藥,神智迷糊間和唐淮那些背德亂倫的行徑他一直忘不掉,費盡心思也忘不掉。肢體交纏,在對方口中勃發的慾望,甚至於被侵入時的屈辱抗拒,全都隨著唐淮的動作被迫地想了起來。

  不管要怎麼說服自己忍耐,但反射性生出的牴觸,還是強烈到他無法說服自己。

  「二哥,你住手……」

  唐淮的動作還在繼續,唐秋掙扎的幅度也越來越大。如果說先前他的推拒裡還有一點忐忑猶豫在裡面,那麼當腰帶被唐淮解掉,衣袍被拉開,唐淮的吻帶了濕意落到胸前,含住他乳 尖時,他腦裡一根弦彭地就斷了,有種衝動在理智之外爆發。他拚命地扭動身子,躲避唐淮的碰觸,被禁錮住的雙手也拚命掙扎,想要脫出束縛。

  這樣激烈的抵抗,唐秋許久未曾有過,唐淮一時不察,倒真給他掙開了,隨即便有一道猛力將他推開。

  手上的美好觸感突然消失,唐淮眼神凝住,墨色深潭中漾了一波波漣漪。

  唐秋死死揪著衣襟,看向唐淮的眼中帶了忐忑,尚迷離的眼神,眼角泛著的水光,都掩不住在意亂情迷之下的牴觸。

  在那樣的目光中,唐淮覺得心裡一股酸意激盪,口中略有些苦澀,但卻沒有再逼近去,只靜靜看著唐秋,想要從那抗拒忐忑之外,看出一點別的感情。

  唐秋被看得全身僵硬,他張了張口,想說話,卻沒有聲音。

  而唐淮也只是沉默。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這些天來,兩人間那些虛幻的柔情蜜意突然消了去,唐秋褪去虛應的乖巧,唐淮消了慣有的溫柔笑意,那些一度掩蓋在假面之下的蒼白真相,再度浮了起來。

  依舊是一個不肯愛,一個不肯放,你要的我不想給,你不給我非得要的死局。

  桌案上的油燈燈蕊漸長,火苗不斷跳躍著,明滅不定,一如唐淮此刻臉上的表情。

  而燈蕊燃燒時發出的嗶嗶啵啵爆響,是這沉寂屋中唯一的聲音。彷彿也只有靠它,才能證明這屋中有一點鮮活的跡象。

  許久,唐秋終於開了口,在唐淮的凝視中說道:「二哥,我還是沒有辦法。你總是我哥哥,那樣的事情,我不能夠適應……」

  剩下的話語越來越輕,其間除了忐忑,怕懼,還有些希望唐淮放過他的希翼。他的確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在完全清醒的狀況下,與唐淮共度一場情事。

  唐淮坐在一旁,在唐秋那樣的語氣中,身體裡的慾望漸漸冷了下去。

  他不喜歡用武力強迫人,當初強要了唐秋,不過是必須走的一步路,用事實來說明自己對他的渴望。

  事實總要比話語令人信服些。

  但惹人慨歎的是,唐秋肯相信自己對他的慾望渴求,並不代表他肯相信自己的喜歡。逼迫來的性事,並沒有意思,何況比起身體來,現在的他更在意的,是唐秋的心意歸屬。

  抿唇將心底所有的不悅壓下,唐淮緩緩說道:「罷了,我說過不再逼你。今日,自然也不會。」

  唐秋揪著衣襟的手稍稍放鬆,心裡的緊張也緩和了些。但未等他真正安心,唐淮卻突然伸手,猛將他抱在懷裡。

  唐秋大驚之下再要掙開,但環住他的手臂卻如鐵鎖,半點撼動不得。

  不由心慌意亂,急切道:「二哥,你說了不逼我的……」

  唐淮將臉埋在他頸間,深嗅他身上氣息,悶悶說道:「秋秋,別亂動,乖乖讓我抱著就好……我答應過你的話自然算數,但是,你和許修祈那麼親密,我心裡難受,你也總得給我點許諾不是?」

  聽他這麼說,唐秋便任他抱著,沒有再掙扎。他猶豫了陣,還是咬咬牙,反手環住唐淮,解釋道:「我和他並不是你認為的那樣。許修祈只是貪圖好玩,胡鬧罷了……」

  埋首在頸間的人低低歎了口氣,許久,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秋秋,我過兩日要離開唐門一陣,我會和父親講,帶你一道出門。」

  唐秋身子僵了下,他現在的處境,以唐雲笙對他的不滿,他再留在唐門日子必定不好過。而且,他要離開唐門,有借口外出再好不過。

  只是……如果是和唐淮一起出門,他要趁機逃離,卻不留痕跡讓對方找到,那個可能性,小得可憐。

  只是,再如何不易,他都要離開才行。

  唐淮心思一向縝密,而這會卻像未察覺唐秋的僵硬,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話語幽幽,一番話說來很是猶豫。那樣不爽利的模樣,和他的個性手段實在不符。

  「這次下山,我會帶你去見一個人。只是你得向我保證,就算見了他,也不許生離開我的心思,更不准和他一道偷偷離開……」

  唐淮話語裡防著他離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唐秋初聽時心一陣猛跳,但再聽下去,心慌之餘,不由對唐淮口中那人好奇起來。

  唐淮會帶他去見誰,還擔心他和對方走掉?難道唐淮帶他去見沈千揚不成?

  可是,就算唐淮帶他去見沈千揚,他也不可能和對方一道離開。不僅僅是因為沈千揚不可能接納他,更重要是因為,他現在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些癡心妄想。畢竟沈千揚那些全心全意,沒有可能給予他。

  他糟蹋了自己許多年,到現在,也該要有點骨氣才好。

  只要離了唐門這沉沼污泥,總會有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沉默中,唐淮將他擁得更緊,一聲歎息消去,剩下的,是說過無數遍的情話。

  「秋秋,我喜歡你。」

  跳躍燈火將兩人擁緊的身影投射在窗上,白色窗紙上,兩道交纏人影緊密貼合,那些隔閡那些相背離的心意,全都看不見。

  能夠看見的,只是兩人間的親近纏綿而已。

  彷彿這些親近纏綿全是真的。

  ……

  一道霜色人影立在院外,看著倒映在窗上的兩道人影,聽在屋中那些不真切卻情意綿綿的話語,只覺全身的血液都被點燃了來。與唐淮唐秋相仿的面容含怒,拳頭握得死緊,額上青筋跳動,過度的憤怒震驚,都讓那冷情的面目染上了猙獰色彩。

  極度震怒,唐雲笙抬步欲上前,但才走了一步便生生止住。

  唐淮宣誓般的話語不斷,一句接一句。

  「秋秋,我喜歡你……」

  那樣的語調,相似的話語,曾是他熟悉的。心頭滔天怒焰突然被壓制住,那種窒悶壓抑,只讓他覺得喉頭一股腥味竄起。

  還有悲哀。

  許多年未曾有過的悲哀。

  明透月色灑在階前,似浮了一層寒霜。

  玉階生白露,但那寒霜再冷再涼,也比不過心底的冰寒驚怒。

  他居然還逃不脫那些詛咒!

  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後。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1

  第三十七章



  慧空大師和許修祈在唐門呆了一段日子後,終於動身離開。

  唐雲笙攜唐淮及唐夢夫婦替兩人送行。

  其間,許修祈的眼神一直往唐雲笙身後飄,待望了無數眼,仍然沒有望見唐秋身影之後,他終於悻悻收回視線,卻還將手裡一把綢金扇搖得嘩嘩作響。綺麗精緻的面容浮了點忿忿之色,待與唐淮視線相接時,那視線裡的憤懣就更為明顯了。

  許修祈不滿,唐淮卻不理會他,只等慧空大師同唐雲笙交談完,告辭動身後,他才微傾身同許修祈淡淡一笑。

  「許少主,一路順風。」而下一句話的聲音卻極低,低到只有他面前的許修祈和唐夢聽得見,「從今往後,煩請許少主再別出現在秋秋面前。」

  許修祈臉色一沉,過度漂亮的五官露出不虞之色,他幾乎是啪地合了扇子,白了唐淮一眼,一甩袖冷哼了聲,提步跟慧空大師去。一面走,一面還咬牙切齒道:「別再出現……你想都別想!」

  唐淮看著許修祈漸遠的背影,笑容裡那種游刃有餘的自信不覺卸下,微垂的嘴角間,竟是些疲倦姿態。

  唐夢看得真切,她擔心唐淮狀況,便問道,「唐淮,你最近是怎麼回事?老是憂心忡忡的,難道又和唐秋有關?」

  唐淮眼神頓時凌厲起來。

  唐朝曦在一旁扯了下唐夢衣袖,小聲責備道:「別亂說話!若無事,我們就先回去吧。這些事情,二弟自有分寸,你別胡亂插手。」

  唐夢不滿地抽回衣袖,杏眼含嗔瞪了唐朝曦一眼,卻也不再追問。

  送走慧空大師之後,唐雲笙一個人折返身來,他臉色較往日蒼白了許多,眼角竟隱約現了些歲月紋路。那些遲到了許多年的時光刻痕,幾乎在一夜之間,爬上這個素來冷心冷情的唐門掌門的眼角。

  緊抿的唇,眼角上挑的鳳眼,給人的感覺,不再只有以往的冷清淡漠,而平添了種滄桑落寞感。

  唐淮早就察覺唐雲笙的異樣。

  按照唐雲笙原本的意思,今日送走慧空大師後,他便要處罰唐秋。但從唐家堡大門一路走回來,唐雲笙路上只有沉默,對唐秋的事情是隻字未提。

  待回到自家府邸,唐雲笙在朱紅大門前停駐,站了一陣,眼神悠悠不知飄向何方,雙袖微攏,清風過,霜色衣袍攏了一袖淒風。

  這樣的唐雲笙,實在反常。

  見他久久不肯入府,唐夢不由上前,輕喚道:「父親?」

  卻沒有反應。

  唐夢轉眼看了唐淮一眼,姐弟二人交換了個眼色,大家心中都是疑雲陣陣。

  唐夢再度喚道:「父親,你怎麼了?」

  一連叫了三四聲才有反應。

  唐雲笙驀地回神,驚覺自己的失態,眼裡略飛了些惱色,卻勉強壓住,對唐夢道:「唐夢,你先自己回去。至於朝曦,你暫且留一下,我待會可能有事吩咐你。」

  唐夢和唐朝曦都點頭應了聲是。

  唐雲笙這才看向唐淮。這個他最得意又最頭疼的兒子,眼中似有怒,又有悲,還有些為難歎息,其中夾雜的情感,比他這二十多年來,他傾注在這個兒子身上的所有情感還要複雜得多。他像是透過唐淮看見了某些人,某些歲月,還有那些幾乎已隨時間埋葬在墳墓裡的東西。

  那樣的目光,悠遠而寂寥,看得唐淮心底疑惑。可在唐淮以為唐雲笙有事吩咐他的時候,唐雲笙卻只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其實你們三姐弟,長得最像你們……娘親的,還是唐秋。」

  唐淮唐夢聞言俱是一震,眼中都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對於他們娘親,那是個禁忌,無論是在唐門裡,還是在唐雲笙面前,都是個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未料,唐雲笙今日居然會自己提及。

  唐夢心頭一股酸意湧動,張張口,卻發現自己連嗓子都是啞的,所有的聲音不知何時被哽在喉裡,連吐一口氣都費力萬分。

  出口的話語帶了哽咽,「父親……」

  唐雲笙卻置若罔聞,轉過身提步進府。那些突兀的,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蒼涼蕭索,都隨那個轉身消散在那冷清的霜色中,剩下的,是往日一般的冰寒淡漠,無情無心。

  「朝曦,你隨我過來。」

  唐淮站在原地,看著他姐夫和父親離去,只覺得雙腳如生了根一樣。

  先前唐雲笙那句話,聽起來,似是緬懷,卻讓他覺得,別有深意。

  唐門裡桂花謝了個遍,就連浮橋外連開三季的解語花都有點懨懨的樣子時,唐淮同唐秋離開唐家堡。

  蜀都秋冬兩季多雨,潺潺一簾雨落下,便是整夜整夜的不眠不歇。墨靴染了泥點,錦衣沁了潮氣,就連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覺變得低落。

  唐秋著一身白袍,領口圍著一圈銀狐領,狐毛根根銀白細長,風一吹便搖搖亂顫抖成一團,但卻將圍在毛領間那張臉襯得益發清秀,就連那眼瞳,也被映得比以往更靈透幾分。

  唐秋就站在唐家堡外,看著那烏漆銅釘的厚重大門在眼前緩緩合上。

  四周早沒有了六月裡的艷色芙蓉,但他卻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他隨唐雲笙初入唐家堡,那些被阻隔於大門外的艷紅粉白,還有……那些他過往裡的一道被阻隔在唐家堡大門外的天真怯弱。

  「秋秋,我們走吧。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的,咱們早些動身,晚上也好找地方落腳。」

  冰涼的手被人牽了起來,從指尖渡過來的熱力絲絲纏繞,將心中的恍惚趕走,唐秋抿唇點點頭。

  「嗯。」

  心裡暗暗起了誓,此番走出這沉沼污泥,他定不回返。

  唐淮兄弟此行的目的地,是江南并州。

  唐秋兒時生活過數個年頭的秀麗小城。

  但自爺爺逝世之後,唐秋就刻意繞開那個地方,除非萬不得已,他絕不願踏上并州一步。一旦踏上并州的土地,他便覺無顏見爺爺地下魂靈。他太無用,甚至無用到……根本無法替爺爺手刃仇人。而且,更為諷刺的是,他的仇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哥哥。

  因為這種愧疚,一入并州地界,唐秋便不著痕跡地同唐淮拉開距離。他這種刻意的疏遠,唐淮自然能察覺到,幾次將人拉到身邊後,唐秋還是有心躲。最後磨得唐淮也失了好耐性,乾脆將人緊緊擁在懷中,在那精巧的鼻尖上點了點,又輕輕吻了下唐秋臉頰,故意惡狠狠道:「秋秋,你再躲我,我就把上次沒做完的事情繼續下去。」手指一面還在唐秋腰腹上畫圈,其間意味明顯無比,「反正,我也忍了很久了。」

  雖然是威脅的口氣,但唐淮眼底的寵眷玩笑卻濃得掩不住。

  唐秋因窘迫而面紅耳赤,只能找話岔開話題,一面勉強和唐淮拉開些距離。

  「二哥,你這次帶我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唐淮嘴角的笑稍僵了下,上揚的唇角放低了點,「你真要知道?」

  「當然想知道。」

  唐淮手指捲著唐秋髮絲,有些猶豫。馬車外細雨依舊未停,那種潮濕的冷意從車簾偶爾輕掀的縫隙間鑽進來,染得車內都冷了些,就連腳邊的小火爐裡赤紅的炭火,都壓不住這種寒意。

  「父親讓我出門,是因為赤峰教。而我帶你出門,只是想讓你見一個人。」唐淮一面說著話,一面細心觀察唐秋神態,想要從那清秀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沈千揚前幾日同刀狂獨孤行決戰,重傷敗走。」

  懷裡的身子瞬間僵硬,「後來呢?」

  唐淮不由苦笑。

  還是放不開嗎?

  雖然不願,唐淮還是逼著自己將剩下的話說了出來。

  「出事的地點,恰好是在金陵。」

  唐秋幾乎是立刻從唐淮懷中直起身來,臉色較方才白了不少,口吻裡也有著遲疑,「你是說金陵?」

  他給少林慧空大師的東西中,就有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壇地圖,甚至於那處分壇的勢力分佈,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金陵是無垢山莊的勢力範圍,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壇平日裡不過也就探些消息,並不重要。為了讓慧空大師相信自己,唐秋便挑揀了這麼幾處不重要的地方,詳細繪了地圖交給慧空大師。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沈千揚居然會在金陵受重傷。

  受了重傷的人無法遠行,以沈千揚的個性,一定會先在金陵分壇養傷……

  「我如實告訴你,我有令唐門的弟子帶了地圖,煽動附近一些被赤峰教威脅的幫派,聯手奇襲赤峰教金陵分壇。」

  唐秋瞳孔瞬間收緊,清透的眸子掠過亮光,又聽唐淮繼續道:「沈千揚沒有事。只是唐門有弟子被俘,他們身上又帶了地圖,沈千揚恐怕會認為是你動的手腳。」

  唐秋聽得分明,他緊緊盯著唐淮,好一陣,眼底擔憂褪盡,卻蒙上一層灰暗失落。

  他終究,連這些年唯一的一點真心實意都留不住。他曾經可以對著沈千揚說,縱然你負我,我卻從未負你的資格,也從此被抹去。

  唐淮竟連這麼一點餘地都不留給他。

  「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做了,又何必告訴我,同以往一樣,瞞著我就好。反正你的手段,我從來識不透,不是嗎?」

  反正他沒有機會再同沈千揚說那些話,所有的想法,不過是在心裡給自己留一點真心一點安慰而已。

  為什麼,唐淮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他?

  有力的手臂再度把他圈回那個溫暖的懷抱,唐淮在他耳邊柔聲道:「我會這麼做,是因為赤峰教切切實實是中原武林各派的威脅。唐門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弱肉強食本就是正理,先下手為強,我要為唐門的利益著想。當然,不排除也有你的原因……我不會否認我嫉妒沈千揚,嫉妒他得到過你的喜愛。但是,我告訴你這些事,只是因為我不想再欺瞞你。秋秋,我想換一種你可以接受的方式來愛你。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懼厭惡。」

  我不想,你離我越來越遠。



  第三十八章



  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懼厭惡。

  唐淮的心思,已明明白白告訴過他很多次,唐秋也不是不知道,甚至不是完全不相信。只是,他的心,不能夠給對方而已。

  摻雜了手段、仇恨和血緣的愛,要他如何回應?

  現在才要換一種他可以接受的方式愛他……他能夠接受的,只是今後的自由而已。他不想被人強束縛在身邊,即便是給著愛,卻用畢生的尊嚴自由來交換。那些虛假算計的日子,他早就已經過夠了,他也有尊嚴也有期盼。而這些東西,在經歷過太多事情以後,再不敢隨意寄托在唐淮身上。

  車簾被風輕掀了一角,唐秋視線從縫隙裡溜出去,雨跌入泥漿,再澆上路邊矮草,那些粘膩骯髒,明明自己也沾惹有,但見了,卻還是覺得不舒服。

  「你這次想讓我見的人,是沈千揚嗎?」

  話問了好一陣,卻未聽見唐淮的回答,只是擁住他的手臂將他往裡帶了些,下巴擱上他肩膀,帶了濕意的熱氣從領口灌進去,激得他頸後一陣酥麻。

  唐秋苦笑了下。

  「二哥,沒有這個必要的。沈千揚此刻必然恨我入骨,我對他也再無任何期盼,你何苦非要讓我去見他,再遭一番羞辱……其實,不需要這樣,我也認得輕自己的微不足道。對與沈千揚,我早已經死心。」

  「胡說些什麼!」唐淮落在耳邊的話語似帶了惱怒,唐秋看不見他臉上表情,卻能聽出口吻中的氣惱。「你以為,我是帶你去讓沈千揚羞辱的嗎?」

  「難道不是?」

  在讓他認清自己的愚蠢,逼得自己不得不依附唐淮,留在他身邊這方面,他這個哥哥比誰都要狠。心狠手段也狠,褪盡那些刻骨的溫柔,殘酷得令他膽寒。

  「秋秋,你總要把我想得那麼不堪,總要那樣輕賤自己嗎?」一聲低喚,糅雜了所有的無奈懊惱。唐淮擱在他肩頭的下巴死死往下壓,稍尖的下頜和瘦削的肩頭相壓,竟然硌得人生疼。「別再輕賤自己。不管別人怎麼樣,在我心裡,你都是獨一無二的。」

  「呵……」

  輕笑出聲,信與不信,唐秋不置可否。他也不再說話,對於唐淮要帶他見的人也不再追問。

  只要不是沈千揚,見別的什麼人,又有什麼關係?

  一路風雨未曾停駐,道路泥濘難行,從蜀都到并州,只五六日的路程,他們卻足足走了十來天。

  等到并州時,恰遇了綿綿一場小雪。江南初雪夾雨,下到地面便化了,卻冷得更厲害。

  車從并州的街道上駛過,四周行人稀少,道旁商肆門前積雪,一派冷清境況。唐秋眼尖地掃到街角處一幢小樓,樓前匾額下方落了江南霹靂堂的印記……與許修祈給他的玉牌上標記一模一樣。

  并州處江南,霹靂堂勢力定然有所涉足,若有機會,他得來此處一趟。自己手上權力全被唐雲笙收回,現在他就是個空架子,要想從唐淮手中安然脫出,總有些困難。

  那許少主雖是個愛玩笑的人,但若他真肯幫忙,不失為一個助力,自己總要勉強試一試。

  唐秋視線不覺在那幢小樓上停留得太久,唐淮狐疑地轉眼去看,唐秋迅速把車簾放了下來。暗色車簾落下來,恰好蓋住兩人視線。

  唐秋白皙修長的手指搭在暗色車簾上,白灰相襯,顯眼無比。

  唐淮抬臂將那手握住帶下來,「秋秋,記住你答應過我的話。見到那個人之後,也不要想離開我。」

  心思被點出,唐秋心虛,自然不會反駁,便模糊應了聲,「我不會的。」

  心裡卻覺得可笑,這樣的承諾,自己必定會反悔,唐淮一再要來,又有什麼意思?刻意將所有手段用溫情面目掩飾,難道就連個性也開始拖泥帶水了嗎?

  兄弟二人並未去見在并州的唐門弟子,兩人直接往客棧投宿之後,唐淮便帶了唐秋出門。兄弟二人徒步穿行在市集裡,街上寒涼冷清,但還是有不少小攤販臨街擺攤。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琳琅滿目,雖不怎麼討大人喜歡,卻有不少不怕冷的孩子穿了厚布襖,圍著這些小攤轉。臉凍得紅撲撲的,那天真笑顏看得唐淮都彎了眼角。

  「秋秋,我記得你隨父親回唐門的時候,也就這麼大。還愛哭得不得了,跟誰家養的小兔子一樣。」

  唐淮唇角微彎眼中含笑,心情很好,但唐秋聽著,卻一點笑不出來,只點了點頭,不鹹不淡地表個態算聽見。

  被人說像誰家養的兔子,他再怎麼也不會高興。

  何況唐淮說的恰好是實情。

  他現在不就是唐淮養在身邊的一隻兔子嗎?貓生氣了,還有爪子撓人兩爪,自己呢?難道真去咬唐淮兩口?

  一個中年漢子挑了面人擔子從面前走過,稻草紮成的捆子上擦了不少花花綠綠的面人,一群孩子見了新鮮玩意,哄地就圍了過去。

  有幾個孩子還牽了手從唐秋唐淮中間插過去。

  手裡突然空了,唐淮不習慣地想將人重新牽住,無奈那面人擔子就在旁邊擱下,一群孩子嘩啦啦將攤子裡外裡圍了幾圈,更把兩人分隔得遠。

  唐秋就站在圈外,看著那些孩子,搖頭笑了笑,清秀的眉眼如雪地俏竹,清雅秀潤。

  旁邊是頑童嘰嘰喳喳的歡鬧聲。

  「這個好……這個像張飛……」

  「你見過張飛嗎?瞎說!快看快看!那邊那個白衣服的像趙雲!」

  「你又見過?不一樣是瞎說!」

  捏面人的小販笑呵呵搓著手說道:「我手藝好著呢,捏啥像啥,小娃娃買幾個?一文錢一個,便宜著呢……」

  唐淮心念一動,走上前去,向那小販道:「你說你手藝好,那捏真人也像嗎?」

  那中年漢子憨厚一笑,一團白氣從嘴裡飄出來,「那是當然。」待再抬眼,看見唐淮時,他卻愣了下。看唐淮的穿著打扮,怎麼看都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怎麼到對面人這種便宜東西感興趣了。

  唐淮並不理會那小販的驚訝,他伸手指了指對面的唐秋,對那小販說道:「那你照我和他的樣子捏一對面人,捏得好了,我給你十倍的價錢。」

  那小販愣愣地點了點頭,還有點沒緩過勁來。

  卻是唐秋聽了,不解地看了唐淮一眼,走幾步過來,「二哥,你要這個做什麼?」居然在大街上要人照著他們的樣子捏一對面人……做這種幼稚事情的人,居然會是唐淮!

  唐淮向他笑笑,「照我們的樣子捏的,要捏得像,就留一輩子好了。」說著話,又再度將唐秋手牽住,十指牢牢扣緊,生怕再給人擠開了。

  那捏面人的小販聽兩人言語,再看兩人緊扣的手,眼神呆滯了下,但不好多問,趕緊低頭捏著手裡的面人。各色面泥、小人的五官衣飾,全都仔仔細細的做著。一面捏,心裡一面還在犯嘀咕。看這兩個年輕公子相貌,應當是兄弟才是。可是,這對兄弟給人的感覺,怎麼這麼奇怪?

  平時要捏一對面人的,多半是少年情人,這居然是兄弟跑來要捏一對……

  那小販人長得沒多精明,手藝也不如他自己誇的好。一對面人拿到手裡,只有五官輪廓還有些大致的影子,細緻處全不見真髓。

  唐淮倒不惱,溫和笑著放下錠碎銀子,也不叫找錢,就拉了唐秋走掉。唐秋看看唐淮的笑顏,再瞥了眼唐淮手中低劣的面人,突然覺得刺眼得慌,便道:「二哥,這麼個東西,扔了吧。別說捏得不像,就算捏得像,放著也不合適。」

  唐淮面上笑容僵了下,片刻後搖搖頭,「你不喜歡,讓我留著便好。就像你現在不喜歡我,也總不能不准我愛你一樣。」

  唐秋心猛地一顫。

  手被人緊緊牽著,那樣溫暖的手,緊緊相扣的十指……被人真心在意的感覺,彷彿就如現在這般。溫暖到他一時捨不得放開,眷念這份溫暖,甚至……對給予他溫暖在意的人,也有瞬間的心動。

  只是,這個人,為何要是唐淮?

  再往後的路益發偏僻,儘是往小巷子裡鑽,這樣的路走得多了,唐秋幾乎都辨不出自己走過些什麼地方。

  「二哥,我們到底是去見誰?搞這麼神秘。」

  唐淮一手牽著他,一手拿著剛才捏的面人,面人上兩人嘴角上翹,笑得正燦爛,而唐淮臉上卻消了剛才的笑容,眼底似乎沉澱了落雪寒雨,看似寂靜,卻有種忐忑心憂,或者說,還有種孤注一擲絕然。

  唐秋被他這種情緒感染,一時間也噤了聲不再發問。心裡不由忐忑起來……唐淮這般神秘,百般周折,到底要帶他見誰?

  ……

  所有的答案在一進小院前揭曉。

  那院子挺寬敞,但四周的圍牆卻極低。灰白的牆,烏瓦木簷,人尚未進院子,就能聽見朗朗書聲從院內屋中飄出來。童聲稚嫩,即便是讀起書來,也有種嘰嘰喳喳的喧鬧感,但那種生機活力,卻讓人打心底喜歡。

  只是,唐秋在聽見童聲中夾雜的一道蒼老聲音後,整個身子震了下,人杵在原地,半晌沒有反應。直到唐淮放開他的手,輕聲道:「過去看看吧。」他才一步一步機械地挪過去,待快到窗前時,還不確定地回頭看了唐淮一眼。

  唐淮朝他點點頭,輕輕一笑,笑容裡有著鼓勵,也有些黯沉的心灰,「秋秋,過去。」

  唐淮咬咬牙走到窗前,恰好見那老者從下面走上屋子前面的木台。他右腿似乎有點問題,跨上台時身子朝右面傾了很大幅度,人也搖晃了下,才費力地跨上去,花白的頭髮也晃著,看得唐秋心裡一陣陣發緊。

  等那老者慢慢轉過身來,問台下一眾孩童,「剛才教的,你們都會了嗎?」

  唐秋看清老者面容,頓覺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窗前,眼睛直直盯著對方,發不出半點聲音。



  第三十九章



  即使相隔多年,即便唐秋離開并州時只是稚童,但在他記憶中,有關爺爺的一切,始終不曾淡去。何況老人的容貌改變本就不大,十年前是何種容顏,現今還是同樣模樣,縱使被風霜將頭髮侵染得更白了幾分,額上皺紋也加深了幾道,但大致輪廓還在,依舊辯得出舊日模樣。而且,盧老夫子那嗓音,一舉手一投足間神態,都帶了種熟悉感……

  和記憶中不同的,只是盧老夫子的腿,他右腿處明顯有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頗為費力。

  好在學堂裡的孩子不比外面的頑皮,看樣子對這個老夫子又很尊敬,所以並沒有任何的取笑捉弄。只是唐秋將盧老夫子走路時的艱難看在眼裡,還是覺得有一股酸意直衝鼻腔,刺得眼角發潮。

  屋子裡,前排一個穿灰布襖的小童拿著書站了起來,仰頭看著台上的老先生,問道:「盧夫子,剛才你讀的那句『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應該怎麼講?」

  老夫子拿戒尺敲敲桌台,笑得很和藹,「這幾句說的啊,就是指做哥哥的要愛護弟弟,做弟弟的理應尊重哥哥,而兄弟之間和睦相處,這其中就包含了孝道。」老夫子說著話,隨意地一抬頭,不意卻看見窗外站在的唐秋。

  盧老子先是愣了下,繼而瞇眼細看了一陣,看著看著,手不禁發起抖來,嘴唇翕張,很是激動。

  而唐秋見對方看過來,只覺整個人在冰裡火裡來回,手腳一陣冰冷一陣發燙,所有的悲傷喜悅在一瞬間湧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想要開口,想要喚對方一聲,卻覺得所有的酸澀激動都擁擠在一起。他找不到合適的反應,也找不到任何一句言語可以表達自己的心情。

  屋裡,盧老夫子手抖了好一陣,才勉強擱了書卷,手裡戒尺敲了下桌台,「今天先散學,你們回去自己溫書。」

  他話一發,學堂裡的孩童馬上就開始收拾筆墨硯台,沒多會功夫就嘩啦啦一潮從屋子裡衝了出來。有幾個孩子擦過唐秋身邊,好奇地看了唐秋幾眼,又手牽手蹦跳著走了。

  直到所有的孩子走完,盧老夫子才開始從木台上下來,一顛一跛地往外走。

  看著他走得費力的樣子,唐秋猛然醒悟,推門進屋,三步並兩步走到盧老夫子面前,扶住他。可四手相握,兩雙眼睛相互映上對方的模樣後,卻是長久的沉默。

  唐秋離開盧老夫子時只是稚童,如今卻已成年,比起當初,容顏更改很大。但因他相貌酷似唐雲笙,而盧老夫子當年曾見過唐雲笙的面。

  唐雲笙那樣的人,知曉見過一面,便很難忘卻。所以,一見唐秋面,再看他年齡,盧老夫子心裡已猜了個大概,只是還不敢肯定罷了。

  「這位小公子,敢問尊姓大名?」

  唐秋的視線落在盧老夫子面上,落在那霜白兩鬢和臉上深深的紋路間,心裡的酸澀更濃了些,出口的話語也帶了點哽咽。

  「在下姓盧,單名一個秋字。」

  進唐門之前,他隨盧老夫子的姓,叫盧秋。

  盧老夫子的手頓時抖了起來,眼裡湧了水跡,混沌的眼中現了亮光,「我家的乖孫,將來可是要考狀元的……」

  熟悉的話語打碎記憶的封印,過往歲月中的祖孫親情,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隨著時光洪流的倒返,益發清晰。

  唐秋扶著盧老夫子,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窗外,唐淮的背影已離了老遠。

  心裡的迷霧一重濃過一重,但仍然蓋不過與爺爺重逢的喜悅。

  唐秋先顧不上揣摩唐淮的心思,只攙扶著盧老夫子道,「爺爺,我先送你回家,這些年的事情,我們慢慢說。」

  桌上的茶已經續了三道水。

  茶水喝在嘴裡,淡得乏味。

  唐淮端著茶杯,杯沿抵著唇,視線落在房門處,心思卻不知已飛到何處。

  對於要不要帶唐秋來見盧老夫子,他猶豫了很久。唐秋對那個爺爺的看重他很清楚,但也正因為清楚,才不敢隨意帶唐秋來見他。

  早些年是因為羽翼未豐,要防著唐雲笙的耳目。而現在,則是明瞭唐秋對自己的厭惡,對唐門的失望,才不敢帶他來見人。

  對於心底真正渴望的親情溫暖,唐秋一定不捨得再度放手。當年的唐秋不過是個八歲稚童,也妄想私離唐門回并州來找他爺爺,何況是現在?他擔心,見了老人家後,唐秋想要離開自己離開唐門的心思,會比之前更加強烈。

  而且,盧老夫子的腿,也的確是當年那場大火中受傷的。不管怎樣,唐秋都會怨怪他。只不過,生與死的差別,可以讓這份怨怪輕一點而已。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最後還是決定帶唐秋來并州。

  他已經不貪心到了這樣的地步……但求唐秋對他的怨恨少一些輕一些,那麼,就能慢慢接受他回應他。

  人心這種東西最難琢磨。一開始的躊躇滿志,自以為能將唐秋連人帶心掌握,但越往後才發現,事情發展到現在,真正難以掌控的,不是唐秋……而是他自己的心思。

  一再的不忍,一再的心軟,看見唐秋難受,他反倒比唐秋更痛幾分。

  被對方那種敷衍的態度應付著,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被討厭著,心裡的煩躁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原來,感情真心這種東西根本不能用手段來獲取,自視過高,走差了路,再高超的棋藝,也會將自己賠進去。

  據從盧老夫子處離開已經過了大半日。

  唐淮獨自呆在客棧裡,看著屋外一場雨雪飄飄灑灑落下來,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看著黑洞洞的門,他漸漸坐不住了。

  他有些心慌意亂地擱了茶盞,下樓在客棧掌櫃處尋了把油紙傘,撐開就出了門。一開始,步子還很急,可越往後,越接近盧老夫子住的地方,腳步就不由自主放緩了來。等走到巷口時,唐淮停了腳步,遲疑了許久,卻始終無法確定是否要進去看一眼。

  其實,他已安插了眼線在小巷四周,不可能失去唐秋的蹤影。可心裡還是擔憂,怕一不小心就丟了人。

  可等眼巴巴地趕過來,他又不好進巷子去。

  唐秋久未見到盧老夫子,這些年有又許多變故,必定有很多的話要說。自己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只會白白惹唐秋生厭。

  踟躕再三,油紙傘上已落了一層雪末,再被雨一衝,冰涼涼自傘沿滴落。有幾顆水珠打在□在外的肌膚上,刺骨冰寒。

  唐淮終究還是未進巷去。

  他就撐了傘立在巷口,看著幽深陰暗的小巷怔怔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少時辰,唐淮只覺溶在自己腳邊的雨雪已沁過厚厚的靴子,凍得腳冰涼,握著傘柄的手也麻木了,那抹白色身影才出現在巷口。

  整顆心彭地就跳了起來,所有的熱量力氣幾乎在一瞬間重回身體,連嘴角也不覺帶了溫柔笑意。

  唐秋正低頭走著路,突覺有道專注視線落在身上,疑惑地一抬頭,恰好便撞進唐淮帶笑的眼中,黑曜石般的眼眸裡帶了專注愛戀,看得他心裡莫名和暖。

  再走了兩步,走到唐淮面前,見傘上落雪,唐秋怔了下,問道:「二哥,你一直在這等著嗎?」

  「沒有,才來一陣子而已。」

  唐淮伸手將他圈入懷中,抬袖擦去他頭髮上臉上的落雨痕跡,一面擦著,一面輕聲怪責道:「這麼冷的天,也不撐把傘。你現在身子骨不比從前好,要是染了風寒怎麼辦?」

  緞料從頭髮上額上輕輕擦過,其間夾雜的寒意令唐秋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唐淮的懷抱裡也帶著寒氣,同以往的溫暖完全不同。

  唐淮這樣子,分明是在這裡等了許久……只是,唐淮何必隱瞞他。

  一時間,唐秋心裡種種酸甜苦樂相交纏,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思。是喜歡,還是厭惡……這個哥哥,總是有辦法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愛也不可以,而恨……要如之前那樣恨得徹底,也不可能。

  最好的辦法,或許就是離開,從今往後同唐淮這個人,再無一點糾葛。

  正想著,唐淮冰涼的唇貼到他額上,鼻間呼出來的氣息好歹帶了點熱度,「秋秋,其實……我怕等不到你……」

  極不肯定的語氣,帶了點從未有過的慌亂。唐秋聽著,感覺有絲線牽牽連連繞上心頭,臉頰貼上唐淮胸膛,聽著胸腔裡心臟咚咚跳動聲,他伸手反抱了唐淮一下,但隨即便觸電般地鬆開,滿面潮紅要從對方懷裡掙出來。

  「二哥,天色晚了,天氣又冷,咱們先回客棧去吧。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問你。」

  「好。」

  唐淮溫柔笑笑,放開唐秋,改握了唐秋的手。第一次,唐秋的手比他溫暖。

  恨一個人,有可能會耗費十數年的時光。

  忘記曾經有過的喜愛,也可能需要要花上許多個月。

  而所有喜愛和恨的因由加起來,不過是幾句話。唐秋要的解釋,想知道緣由,詳細說起來,也就是這麼幾句話。只需要一盞茶的時間。

  當年,唐淮接了唐雲笙的命令,前往并州暗殺盧老夫子。他手上素來不喜沾血,便令人迷暈了人,然後放火點了屋子。可待動手的幾名弟子散去後,他看著熊熊烈火中的房屋,卻突然改了心思。

  也不是突然間就換了菩薩心腸,只是覺得沒有必要……這樣一個尋常的教書夫子,對唐門根本不存在半點威脅。他不會到唐門找唐秋,唐秋也不會想離開唐門,既然這樣,自己又何必為了父親的謹慎奪了老夫子的命,去做將來會被唐秋徹底恨上的人。

  或許潛意識中,他就不想被那個小動物一樣單純懦弱、全心全意依賴他喜愛他的孩子恨上,他只想要對方喜歡。

  於是他鬼使神差地衝進屋子,救了盧老夫子出來。但逃走的時候還是出了點意外,盧老夫子的腿被燃燒掉落的木樑砸傷。

  為了不惹唐雲笙懷疑,盡快趕回唐門覆命,唐淮便隨意找了個地方安置盧老夫子,又留了銀錢,替他請了大夫,之後便匆匆離開了。而唐淮回到唐門之後,卻聽說唐秋想私離唐門被杖責幽禁的事情,再加上之後種種瑣事纏身,他便壓下了將真相告訴唐秋的心思。

  等到現在,他也是想讓唐秋少恨他一點,才帶唐秋來見盧老夫子。

  ……

  唐秋聽著唐淮將事情緣由慢慢講來,漸漸垂了眼,燭火輕搖,落在地上的光影也是明明滅滅。他忍了許久,終還是忍不住。那些沉在心底多年的尖刺,即使嘴上說著不在意,也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別在意,但當真正去審視時,才發現它們都在。

  「二哥,其實我知道,我小時候,你也不是真心拿我當弟弟的。只不過當我是個小玩意,養著圖開心而已,又怎麼肯為了我違抗父親的命令,留下爺爺的性命?」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2

  第四十章



  「二哥,其實我知道,我小時候,你也不是真心拿我當弟弟的。只不過當我是個小玩意,養著圖開心而已,又怎麼肯為了我違抗父親的命令,留下爺爺的性命?」

  唐秋說著話,隱約見多年前月光清冷,心裡的尖刺破開那些刻意的忽視,突兀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其實,他還是在意的。

  畢竟,他曾經那麼地喜歡過唐淮,喜歡過這個哥哥,眷念他的溫柔笑容,貪念他懷抱裡的溫暖,還有他對自己一再的寵愛呵護。也是因為在意,所以才會在唐淮冷漠的言語剖開一切溫暖的時候,傷心憤怒到難以忍受。而之後他私逃唐門,也帶了點賭氣的味道,心裡還是期待這個哥哥的關懷眷顧。

  但等他私逃未遂被抓住,領了杖責被幽禁……這期間,唐淮一眼也未來看過他,心裡的希望才逐漸熄滅。事實用它的殘酷驗證了自己聽到的真相,唐淮對他,並不如他自以為的上心。

  而且在多年以後,當他再聽聞爺爺身亡的消息,終於發現,對於這個哥哥,他要想再找回當年那些喜愛親近,幾乎是不可能。

  因為寄托了太多期望,所以比對待別人更容易失望。

  但他無法預料到,等他拋棄對唐淮的喜愛之情後,唐淮卻會回轉身來,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甚至不是兄弟間的喜愛……只是他已經不能相信那些言語。等到之後他被設計武功被廢,被餵了春藥強迫佔有,所有曾經有過的在意便完完全全化作仇恨。

  他徹徹底底地恨著唐淮,即便後來恨意淡了,也仍舊想要逃開,根本不可能再度喜歡上。

  可是,在他都準備徹底逃開,不要再和唐門有任何牽連時,唐淮又輕而易舉地動搖他的堅持。

  爺爺並沒有死在唐淮手上,相反,唐淮還違背唐雲笙的命令留下爺爺的性命。

  既然是這樣,那麼他所有仇恨的源頭都是一個誤判。

  他這麼多年的堅持仇恨到底有什麼意思?不過是一個笑話。

  唐秋直覺地想要拒絕這個答案。

  而且,就算唐淮現在是真心喜歡他,當年也沒有傷及爺爺的性命,但他曾對自己使過的手段,給過的疼痛屈辱,並不能因此一概抹去。人心不是簡簡單單的塗抹修改,你給過我多少傷,再給我相應的好,便能完全抵消。即使不再厭惡痛恨,即使有心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管相隔多久,他仍然會有畏懼之心。

  唐淮聽唐秋問話,先是一愣,繼而問道:「秋秋,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承認,我當時留下盧老夫子的性命只是臨時起意,但若不是因為你,我絕不會手軟。至於你說的,我未真心把你當弟弟,的確是這樣,不過那是現在。雖然現在的我是用情人間的心意在愛你,無法再把你擺在弟弟的位置上面。但是……」唐淮說著說著,微微挑了眉,笑容裡突有點捉弄戲耍的味道,「……但是小時候我是真心拿你當弟弟的。雖然秋秋小時候也很乖巧可愛,但我還沒有到連對小孩子都有非分之想的惡劣地步。」

  ……

  唐秋聞言又氣又窘迫,咬著嘴唇,眼裡有氣惱的光芒閃過。

  不管再尷尬再難堪,你都下定決心想問清楚一件事情的時候,人家卻全然是玩笑不以為然的態度。

  很令人生氣。

  唐淮就是這樣!而且他自己說過的話,自己真實的心思都不肯承認,嘴裡的話總是虛虛假假,難以分辨。而且,唐淮他自己從來沒有錯,沒有對不起別人,有的,只是別人誤解他對不起他。

  「我不過是個給你解悶的東西……二哥,很多年前你自己說過的話,難道忘記了嗎?果然,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容易忘記得快。」

  唐秋咬牙,覺得嘴裡泛了點血腥氣。他計較了那麼久的事情,對於別人而言,不但沒有意義,還早就忘得乾乾淨淨。

  唐秋的態度令唐淮稍怔,嘴角的笑容僵住,瞇眼細細想了一陣,片刻後,仍是毫無頭緒,「秋秋,你在說些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樣的話。」

  唐秋覺得心裡有了火氣,「你對唐夢說過,並沒有當我是個弟弟,說我只不過是個給你取樂的小玩意,根本不重要。」

  「我對唐夢說過?我怎麼不記得。」

  唐淮瞇著眼,一副苦惱模樣,好像真的記不清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唐秋覺得尷尬道了極限,心底的懊惱也到了極限。人家根本未曾放在心上的事情,自己卻斤斤計較。那些喜歡寵愛,還是同過去一樣,都只是唐淮的一時興起罷了。就連那些令他一再動搖的溫柔,偶爾表現出的落寞,也只是唐淮擅長的手段。

  他怎麼能忘了,眼前這個人有多麼虛偽,多麼會演戲……

  心底的怒氣漸漸沉寂下來。不值得的。不該對這個哥哥懷有希望,是他很多年以前就學會的東西。

  「既然二哥不記得,那就不用想了,你說沒有,就是沒有。時辰已晚,二哥你先休息吧,我去隔壁房間。」

  唐秋說完話,抬步就要往外走。但剛提起步子,就被人牽住手帶了回來,之後便被擁進個溫暖懷抱。

  他心有不悅,想要斥責回去,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唇上猛就貼上個溫軟的東西,唐淮的面容在眼前迅速放大。環在腰上的手臂修長有力,相互貼近的下 身能感覺到彼此的反應。彼此間貼近得沒了距離,他甚至能看清唐淮眼底的濃郁墨色,以及那些掩埋在沉鬱墨色底下的蠢蠢欲動的熾熱渴望。

  被唐淮突然的熱切嚇了一跳,唐秋竟然忘記推開唐淮,就傻傻站在原地任對方抱著,親吻著。唇瓣被摩挲,輪廓被對方用舌帶了情 色意味一點一點地描過,牙關被撬開,唐淮的舌伸入他口中,舌頭被纏住,舌尖被吮得發麻,酥麻感從舌尖升起,瞬間在體內激起一陣陣戰慄,沿著脊椎蔓延全身,雙腿也一陣發軟。

  過分深入的吻,令情況漸漸有點失控。唐秋感覺到下 腹處緊抵著他的屬於唐淮灼熱不斷膨脹,危險的氣息四處蔓延,他才猛然醒悟,慌忙開始抗拒。

  但為時已晚……

  身體內的慾望一旦被點燃,便難以控制。唐淮死死扣著唐秋的腰,令兩人身軀嚴密貼合,另一手則握了唐秋手腕,抱著他瘦削柔韌的身子,細細品嚐過那口腔內的每一處,直到嘗盡所有的甜蜜,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他。

  看著懷中人眼角的匍匐水霧,臉上的潮紅,唐淮心裡一癢,低頭又在那紅腫的唇上啄了口,柔聲道:「秋秋,你是在生氣嗎?因為我記不起那些自己曾說過的話生氣。」

  「沒有。二哥,你放開我,這樣不好。」

  唐秋已沒有心思再和唐淮討論這個問題,他只想從這火熱的懷抱中逃開,從這種明顯能嗅到危險氣息的環境中逃開。

  唐淮眼底的慾火他不是看不見,對於後面很可能會發生的事,他能感覺得到,所以急切地想要逃開。

  但唐淮今晚根本不打算讓唐秋再逃。他放任了唐秋很久,也退讓了許多,今後或許還會退讓,但現在有些東西,他必須逼唐秋面對。

  只有唐秋肯面對這些東西,他才有得到唐秋心和人的可能。

  他們之間的隔閡,橫亙著的難以溶解的堅冰終於有了化解的可能,他怎麼能允許唐秋逃避?

  「你在意的那些話,我是對唐夢說過。我也記得,我說你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影響不了我什麼……」

  忙著掙脫唐淮禁錮的唐秋聽到這話,動作明顯一僵,但片刻之後,他的反抗掙扎卻因氣惱而愈加劇烈。

  唐淮這算什麼?

  看著他鼓足勇氣,忍著難堪問起那些事情,覺得很得意很有意思嗎?

  自己想要問清楚的事情,自己當初的堅持,只不過是人家戲謔玩笑的題材!

  「不用再說了。」

  好不容掙開唐淮的手臂,唐秋轉身就要走,但唐淮卻不依不饒地纏上去,攔阻他的去路。

  「秋秋,你會生氣,會那麼計較,是因為在意我吧。因為在意喜歡我,才放不開……」

  「沒有的事情!」唐秋一把揮開唐淮的手,口吻中帶了怨憤,「唐淮,你能不能不要自以為是,你對我而言,什麼都不算!」

  相對於唐秋的生氣,唐淮心情卻出乎意料地好。甚至於剛才在小巷外等唐秋時的不安落寞都已消散。那些落雪冰寒,都已融化在唐秋劇烈的反應中。

  唐淮強把唐秋困在懷中,不論唐秋如何推打掙扎,始終不肯放手,甚至有些無賴地說道:「你就是在意我,喜歡我。所以才把我隨口說的一句話記了那麼久。秋秋,你誠實點承認好了,我對於你,和別的人是不同的。」

  「別隨意替我斷定什麼,我沒有在乎你……」

  剩下的話語卻被唐淮用吻封住。唐秋腰已抵上桌沿,桌上的茶具被撞得呼啦啦一陣響,唇被封住,所有的空氣都被唐淮霸道地佔據,他所能汲取的,只是唐淮的氣息熱情。

  當唐秋覺得自己都快窒息時,唇上的封緘才撤開。而唐淮之後落在耳邊的話語溫柔得快要融化人的心。

  「秋秋,我說過的那些不在意你的話,都是假話。我現在說給你聽的,才是我的真心。我喜歡你,也只喜歡你……」

  一句句喜歡纏繞在耳邊,逼得唐秋完全沒了退路。自己挑起的事由,自己暴露的在意,已經沒有辦法再遮蔽。退無可退,他不由賭氣低吼道:「就算在意你喜歡你又怎麼樣?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一點不在乎你。而且,我對你從來只是兄弟間的感情,再無其他。你想要的,我也給不了。」

  「是真的嗎?」

  看著唐秋被氣紅的臉,清秀細緻的眉眼,唐淮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再放手,也不打算再放手。

  他只想要擁有。

  徹徹底底地擁有唐秋的身心。

  低頭咬上唐秋的耳垂,唐淮的舌尖在唐秋耳廓裡曖昧地打著卷,激得唐秋身子一陣陣戰慄,手更貼著唐秋的腰腹不斷揉 搓,一路往下移動,探向唐秋的敏感地帶,輕易就捉住唐秋最脆弱的地方,輕輕揉著。感覺到唐秋身子顫抖,他壓低聲音道:「秋秋,要想知道,你對我是不是真的只有兄弟之間的感情,只要試一試就好了。你的身體,會比你的嘴來得誠實。」

  唐淮的動作溫柔話語低沉,卻隱隱帶了不可違抗之勢。

  唐秋難得有動搖,他一定要趁機逼上。只有抓住這一點縫隙,侵入唐秋的心,才能動搖唐秋對他們之間血脈親緣的在意,兄弟間亂倫,其實算不得什麼……只要是真心喜愛。

  即便要用上哄騙引誘的卑鄙手段,也可以。

  他不能夠失去這次機會。



  第四十一章



  屋中火爐裡的木炭被燒得通紅,跳躍的火舌顏色由藍到黃,一層層加深。屋外的風雪都被旖麗春光阻隔住。

  早過了金桂茂盛的季節,唐秋卻在這一室凝滯不動的火熱情 欲裡,聞到了桂花的馥郁香氣。頸上的吻纏綿烙過每一處肌膚,唇舌過處,留了一路粘膩濕意。熱氣吹拂在肌膚上,帶起陣陣酥麻。唐秋雙腿發軟,心裡更是敲起警鐘。

  唐淮的手指不顧攔阻,執意在所有男人的脆弱地作惡。幾根手指技法嫻熟,隔了布料挑逗唐秋的欲 望,執意將他引誘進欲 念之海。

  「看吧,秋秋,你對我也是有反應的。」

  手指下的東西漸漸抬頭,隔了褲子也能看出大致的形狀。唐秋臉上的潮紅快蓋過六月裡芙蓉的艷色,呼吸也變得急促。唐淮看著自己製造的效果,極為滿意。他吻著唐秋的頸項,拉開礙事的衣領,覆上精巧的喉結,一面親吻,一面用含混不清的言語摧毀著唐秋的堅持。

  「就算是兄弟又怎麼樣,我一樣能讓你快樂。」

  夾著濃濃情 欲的話語絮絮迴繞在耳邊,唐淮的聲音低沉瘖啞,卻極具壓迫感。唐秋被那雙黑曜石般的深邃眼瞳凝視著,只覺得整個人被無邊情 色包圍住,被許多無形的手拉拽著,就要跌入那墨色情 欲之海。

  「不是這樣的……這不能算。」

  感情怎麼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太荒唐了!欲 念難道足以左右人的情感……他和唐淮是親兄弟,做這樣的事情便是悖逆人倫……怎能可以!只是,被情 欲侵蝕的理智,又該怎麼解釋?明明是該厭惡牴觸的東西,他怎麼能有反應?

  快要逼瘋人的矛盾,唐秋伸出手去,想把在腿間不斷套 弄搓 揉,帶起他痛苦迷亂源泉的罪魁禍首趕走,但唐淮察覺他意圖,只是在那抬頭的器 官頂端重重壓了下,唐秋便是一聲驚喘,熱流從下 腹處爆開,流竄於身體各處,連伸出去的手都因為一時昏沉而失去了目的地。

  偏偏唐淮還在耳邊踐踏他的堅持,攻陷他的意志之城,「秋秋,你言不由衷。你現在的樣子,哪一點像在說不應該?不要倔強了,放心把自己交給我,這副身體,會告訴你,我們有多麼契 合。」

  「胡說八道……嗚……」

  要害處落在人家手中,所有的抗拒都會遭到懲罰。唐淮手指上一點細微動作就足以引起軒然大波,不斷湧起卻始終無法達到巔峰的磨人快 感中,唐秋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人軟軟靠掛在唐淮手中,還在頑強抵抗的,不過是殘餘的意志力而已。

  「是不是胡說八道,讓事實來證明就好。」

  唐淮話落音,唐秋整個人就被打橫抱起。人一騰空,危機感便急劇上升,唐秋反射性地想要逃走,但卻被死死環著腰肢,手腕也被反扣住,莫說逃,就連掙開都困難。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大床離自己越來越近。艷紅綴金花的錦被俗氣得緊,但那鮮艷的顏色,卻將屋子裡的氣氛點染得更為熾 熱。

  滿心慌亂間,唐淮手一鬆,他已被放到床上,唐淮的身體隨即覆蓋上來。跟隨而來的,還有無邊的熱度以及那眼眸中的濃郁渴 求。

  唐淮的欲 望是赤 裸 裸的,毫不掩飾,勢在必得的強勢更顯露無疑。

  手腕被壓制在頭頂,雙 腿也被唐淮用膝蓋壓制住,唐淮的膝頭還刻意在他雙 腿間磨蹭。

  「秋秋,心甘情願地給我,好不好?」

  唐淮的手指搭上腰帶,輕而易舉地解開束扣,扔到一旁。衣衫被拉開,綢褲被拉下一截,暴露在寒氣中的肌膚一下子浮滿小顆粒,唐秋慌到極限,抬腿就踹了過去。不料卻被垮到腿 間的綢褲束縛住,唐淮捉住他腳踝一壓,便將他的掙扎壓了下來。

  衣不蔽體總讓人缺乏安全感,唐秋恨恨蹬著唐淮,眼角有些可憐的紅絲,「唐淮,你住手。你要敢做下去,我絕不會原諒你!」

  唐淮動作一僵,停了片刻,唐秋本以為他已猶豫,緊提的心稍稍放下來,又勸道:「二哥,你快放手,今晚的事我只當沒發生,要不然……」但他話還沒說完,唐淮卻搖頭一笑,鳳眼裡的琢磨光彩讓唐秋心裡一緊。結果,唐淮猛一用力,竟將他綢褲徹底褪下。

  雙腿暴露在空氣中,腿間早被逗弄得抬頭的欲 望也毫無遮掩地落在人眼中。唐秋羞憤難當,潮紅從臉上一路蔓延到耳根處。唐淮笑容裡有些逗弄的意味,手指按上那滲著透明液體的器 官頂端,壓低聲音問道:「秋秋,我若住手,它會恨我的。」說完,竟低下頭,含住那東西。

  下身的器 官落入個溫暖濕潤的地方,充血腫脹的東西讓整個身體都火熱癱軟,偏偏它自己還敏感到極限。所有加諸於它的碰觸都清晰無比,就連舌蕾從頂端舔過的細微摩擦,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快感猶如氾濫洪水,鋪天蓋地將人湮沒,唐秋覺得腦子裡一陣陣爆聲,炸得他昏頭昏腦的。空氣裡桂花的甜膩香氣再度濃郁起來。曾經那個淫 亂的夜晚,被唐淮挑起所有欲 望,一再侵犯佔有的夜晚再度被想起。

  屬於身體自己的記憶,與理智無關,可恥地記得那些瘋狂快樂,那些在雲端遨遊的欲仙欲死。

  「唔……」

  呻吟聲斷斷續續,唐秋眼睫凝了淚珠。

  他夠不上唐淮的無恥,做起這樣的事情臉不紅心不跳。赤 裸裸的欲 望被人一覽無遺,而且……還是被自己的親哥哥挑起的欲 望。

  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負罪感。

  唐秋拚命側過頭,都快把自己埋在被子裡。

  金黃艷紅遮蔽了雙眼。

  不管怎樣,只要不去看自己情動的羞恥畫面就好。

  不斷的吐納舔弄,下 身的腫脹昂揚已經明顯到無法忽視,唐秋覺得一陣激流沿著脊椎轟一下衝上頭,身體裡所有的血液都急速聚到下身。他已昏沉沉飄到雲顛,離快樂的頂峰只差一線之隔。只是,就在他快發洩的時候,唐淮突然放開他。

  離開溫暖再度暴露在冷空氣裡的慾望可憐地支著,得不到滿足也無法冷卻。唐淮的手故意不再碰觸那地方,而移到他別的敏感地帶點火。

  衣襟早就被拉散開,白玉般的胸膛上兩點緋艷,鎖骨被輕輕啃咬過,再慢慢地移下,含住胸前的小小凸起。後背被沿著脊椎一寸寸撫弄過,細削腰被大力地揉著,弄出片片紅紫。此刻唐秋的身體敏感萬分,任何一點碰觸都激得他渾身打顫。越來越多的情 欲被挑起,而急需愛 撫的地方卻一再被冷落。唐秋瞇著眼,上下眼簾間一線淒迷水色,可憐兮兮扭動身子。

  「唐淮……」

  連聲音裡都不知不覺間帶了渴求媚氣。唐淮自身的情 欲早被挑起,卻因要引誘唐秋而刻意忍耐著,此刻聽他這種聲音,頓時覺得下身快要脹裂。他喘著粗氣問道:「秋秋,你也想要我,對不對?」

  唐秋腦子裡一片空白,無法紓解的欲 望折磨得他全身泛紅。他點點頭,但馬上又大幅度地搖頭,「我們不可以……」

  唐淮覺得自己的意志也快決堤,見唐秋此刻仍然固執地拒絕,不覺低頭恨恨吻住那吐出拒絕言辭的唇,好一陣索求才放開。

  「我們就試這一次……若你還覺得自己對我沒有愛慾,那我以後便只拿你當弟弟。」

  「……只這一次?」

  唐秋無意識地重複著唐淮的話,被逼得毫無辦法的他隱約有些動搖。唐淮看出這步退讓的效果,抬了唐秋的腿分開,柔聲哄道:「只此一次,你不願意,我以後再不逼你。」

  唐秋猶豫不決。只此一次,換以後的安寧,未曾不可。而且……雖然他不願承認,但現在更需要紓解欲 望的,恐怕是他,而不是唐淮。

  唐秋此刻的理智多半已經臣服於身體渴求,他輕微地點了下頭,而肯的話,卻是半個字都沒臉說出來。

  「秋秋,我會讓你舒服的。」

  唐淮嘴角是抹得逞的笑意。

  唐秋的心,是要一點一點攻佔的。至於以後……他也有別的辦法。

  冰冷的膏體粘在手指上,緩緩地從灼熱的後 穴探入,唐秋幾乎都能夠感覺到那些膏體融化在甬道裡的感覺。淫 亂羞恥,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以及對唐淮的渴求。這種矛盾,讓他閉緊了眼,不敢去看唐淮,也不敢看自己的淫 亂模樣。

  後 穴裡的感覺偏偏因為黑暗而益發清晰,他能感覺到體內的手指由一根加到兩根,緩慢地推進抽出,漸漸適應後,又加到三根。穴 口被迫撐開,那種腫脹充斥感,即讓他感到異樣丟臉,卻又難以言喻的滿足感,甚至想要得更多。

  借住膏體的潤滑,唐淮三根手指都在小 穴裡都能進出。內壁被不斷刺激,唐秋已被燒迷了理智。

  「快點……」

  一句低不可聞的催促聲出口,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說過的話。

  身體裡的手指突然撤了出去,片刻空虛的失落之後,他雙腿被大幅度地折起,翻壓在胸前。尷尬的姿勢讓他在潛意識裡有點抗拒,但還來不得深一層去想,唐淮的熱 鐵就猛地侵入,漲滿緊 窒的後 穴。身體猶如一瞬間被人劈成兩半,唐秋疼得臉都白了,手死死揪著被褥,眼睫不斷顫動。

  「疼。」

  唐淮心疼地吻著他眼睫上的淚珠,「秋秋,忍一忍,很快就好。」一面安慰著,深埋在唐秋體內的東西,又因那緊 窒火熱的包圍感而急速脹大了一圈。雖然難耐,但他怕弄傷唐秋,只得強忍了欲 望慢慢地推進,再緩緩褪出……一面不忘愛撫唐秋前端的欲 望。

  「秋秋,還疼嗎?」

  這個人,值得他最溫柔的對待,所有的心思,只要是花在他身上,無論如何都值得。

  緩緩的抽 送間,唐秋漸漸適應唐淮的腫 脹,而且疼痛過後,兩人相連接的地方因摩擦而升起一種奇異的快感,游向全身。唐秋搖了搖頭,「不……你快些……」

  唐淮的忍耐全面決堤,一個挺身大力地抽 送起來,每一次挺進都將自己衝到唐秋身體最深處,而每一次退出都戀戀不捨將動作放到最緩。執意要將身下這人揉進身體最深處,嘗盡他所有甜蜜誘人。

  唐秋在這一潮又一潮的侵佔中,不斷在快感中沉淪顛簸,理智早已喪失,只有最原始的渴求主宰著一切。也讓他忘卻世俗枷鎖,任自己在唐淮的帶領下,衝上快感的巔峰。

  「秋秋,我喜歡你……」

  唐秋閉眼聽著,整個人沉溺在那些火熱情 欲中……有的話,說得多了,聽得多了,是不是兩個人都可以當做是真的。

  屋外落了一夜雪。

  一大早起來,窗沿上都凝了冰雪痕跡,寒氣從縫隙裡透進來,吹得屋子裡都冷了些。

  唐淮早早起了身,替熟睡中的唐秋掖好被角,又在那略帶緋色的臉頰上吻了下,才起身下樓。

  但他一離開,唐秋便睜開眼來,怔怔看著眼前景象,許久才伸手摀住眼,長長歎了口氣。又沉默了好一陣,才猛拉了被子將自己連頭摀住。

  屋子裡仍存留著昨晚的情 欲氣息。他全身酸疼,腰更酸得像折斷了一樣,肌膚上滿是紅紫,一身情事痕跡掩也掩不住。還有腿間的粘膩,以及後 穴被過度使用後的異樣感覺,全都讓他感覺臉上發燒。

  而且,昨晚他竟然軟弱動搖,任由自己沉溺於唐淮的侵佔索取中。

  他和唐淮是親生兄弟,唐淮不在意也就罷了,他怎麼也能夠……

  他對唐淮應該只有兄弟間的感情才是……

  懊惱到無以復加,唐秋蜷了身子縮在被窩裡,只想時間可以倒流,那樣他就可以將所有的錯誤扼殺在未起源時。

  正懊悔間,只聽房門吱呀一聲響,外間一陣凌亂腳步聲,似有人進來。聽他和唐淮幾句交談,好像是客棧裡的夥計送了洗浴的熱水上來。

  此刻送洗浴的熱水來是給誰用,再明白不過。感覺到腿間那些粘膩更明顯了些,想起昨晚那些瘋狂癡纏,一時間,唐秋臉上更臊得慌,只用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的。

  直到送水的夥計退出去,唐淮關了門進來,他還不肯露頭。

  唐淮看見被子裡蜷成一團的人,不禁一笑,坐到床沿,伸手拍拍那蜷縮著的一團,「秋秋,出來洗澡,不然會生病。」



  第四十二章



  唐淮看見被子裡蜷成一團的人,不禁一笑,坐到床沿,伸手拍拍那蜷縮著的一團,道:「秋秋,出來洗澡,不然會生病。」

  沒有回音。

  被子底下的人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唐秋將自己整個捂在被子裡,一聲也不好意思吭。

  也不知是因為太過緊張窘迫,還是因為被子裡的空氣太稀薄,唐秋覺得自己臉上跟火燒似的,熱辣辣的。而且隨著唐淮的手隔著被子從他後腰處漸漸往下移,越來越接近某個尷尬的位置,他臉上那種灼辣感也就益發明顯。

  其實,他心裡多少還有些惱怒,以及對唐淮的怨氣。唐淮昨晚的舉措,三分逼迫七分挑逗,分明是故意那樣,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但是……昨晚上也怪他自己意志不堅,經不起唐淮挑逗,最後又點了頭,所以現在即使想責怪誰,也沒有立場,只好憋在被子裡生悶氣。

  「秋秋,別鬧脾氣,先出來洗澡,吃過東西再睡,要不然會生病的。」

  被子外面唐淮的聲音溫柔無比,唐秋聽得清楚,卻仍未回應。除了因為氣憤羞赧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態面對唐淮。

  原來對待唐淮,他只要單純的喜歡或厭惡就好了。但現在不同,那些讓他記恨厭惡唐淮的因由已經去了大半,剩下一些,他也漸漸失了繼續記恨下去的力氣。被擁在那個哥哥溫暖的懷抱裡,雖然仍有小小的牴觸,但已不會覺得難受。

  可是,要如同兒時那種單純的喜歡也不可能。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變了質。哪有兄弟會像他們那樣?

  昨晚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交纏並非幻夢一場,和自己的親生哥哥顛倒鸞鳳……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借口說服自己,他們之間還能是單純的兄弟之情。

  腦子裡的想法越堆越多,心思也就越亂。唐秋正被紛紜雜亂的思緒纏繞著,死死捂著的被子卻被人扯拽著。壓得不嚴實的地方透了亮光寒氣進來,隨後進來的,還有唐淮的手。比起被子裡的溫度涼一些,落在尚光 裸的肩上,隨意碰觸,就讓唐秋覺得背脊上的寒毛豎了起來。

  身體像對唐淮的碰觸有了記憶,昨晚那些瘋狂的撞擊侵 犯帶起的毀滅人的快感,熱流在身體裡竄湧的滋味,猛地記了起來。

  唐秋當下反抗得更為激烈,死死壓著被拽開的被子一角,想要趕走唐淮的手,把淪陷的失地收回。

  但他昨晚被盡情侵 犯了一整晚,早就被搾乾了所有氣力,此刻身上又光 裸未著片縷,怕被唐淮看見。顧慮一多,自然阻止不了唐淮的動作,沒多時便被掀了被子,緊緊抱住。

  唐淮的懷抱如鐵牢一般,掙扎不開,被子又滑在腰間,赤 裸的上身暴露在清晨冰冷的寒氣裡,凍得唐秋肌膚上全冒起了雞皮疙瘩。

  只是就這樣被人抱住,他還是羞紅了臉低聲喝道:「放開我,你出去,我自己會洗。」

  「秋秋,別鬧,小心著涼。」壓制住唐秋的掙扎,唐淮彎著唇角,視線迅速從唐秋光潔圓潤的肩頭滑過,繼而戀戀不捨地掃過佈滿吻痕的白皙頸項和胸膛,然後拿被子將懷裡的人裹好,抱起朝浴桶走去。「聽話,洗過澡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別胡思亂想。」

  好像哄孩子一樣的語氣,讓唐秋更覺窘迫。

  但現在掙扎反抗也沒有效果,只好低聲同唐淮商議,「二哥,我自己洗就好。」

  唐淮三兩下把他身上被子剝除,將他放進熱水裡,「那個地方你自己怎麼好清理?東西留在裡面會不舒服,我可捨不得你難受。」

  毫不掩飾的言語,讓唐秋窘迫得快咬破自己嘴唇,他整個人縮進水裡,只留了脖子以上的部位在外面,要不是唐淮拉著他,只怕他連臉也要埋進水裡。

  唐淮看他尷尬羞怯的模樣,心裡既好氣又好笑,一面拿布巾擦過唐秋身體,一面出言道:「秋秋,你是想悶死自己還是怎麼樣?」

  「……」

  唐秋紅著臉不說話。只唐淮手從身上拂過的感覺,就夠讓他覺得無所適從的了。人泡在熱水裡,卻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唐淮見狀笑歎口氣,手指刮刮他鼻頭,「咱們秋秋臉皮怎麼這麼薄?」

  那宣示所有物的語氣,雖然滿含寵意,但還是惡劣到讓唐秋有一口將他手指頭狠狠咬下來的衝動。

  害他這麼尷尬的人到底是誰?

  只是他還來不及想太多,唐淮替他擦拭身子的手就漸漸換了地方,手指從背脊往下滑,和熱水的柔波一起,移向昨晚某個被使用過度的部位。

  唐秋反射性地想擋開唐淮的手,卻被唐淮捉住,湊到面前的笑容滿是戲謔的惡質,「秋秋,你身上有什麼地方我還沒碰過?而且,你不讓我幫忙,只會讓我看得更多而已……」

  「別說了!」

  唐秋恨恨瞪唐淮一眼,到底還是將手縮了回去。咬緊牙閉了眼,任唐淮替他清理私 密處。看不到就當不存在。

  有時候自欺欺人也只是因為被逼得沒了辦法。

  感覺到唐淮的手指和熱水一起慢慢探進後 穴,在敏感的內 壁上輕輕刮過,緩慢地進出清理。手指劃過柔嫩內 壁帶起些異樣的酥麻感,唐秋背脊繃直,臉上也泛了艷麗緋色,咬著下唇等唐淮快清理好。

  可在後 穴裡進出的手指卻像故意的一樣,遲遲不肯離開,還有意無意地在肉 壁上刮弄,唐秋只覺雙腿發軟打顫,不禁回過頭去,怒視唐淮,「你好了沒有?」

  卻被唐淮笑著在他唇上親了下,又在他發怒之前迅速退開,「馬上就好。」邊拿起旁邊早準備好的巾子,三兩下替他擦乾身體,又裹進被子抱回床上去。

  裹著被子,靠在床頭讓唐淮喂完粥,唐秋覺得自己恐怕連腳趾頭都給羞成紅的了。偏偏唐淮還不肯放他安穩,還情意綿綿地貼近來,細心替他擦去唇角的粥漬,又死纏爛打地討了個吻,才放開他,讓他捲著被子縮回床上。

  即使是這樣,唐淮也不肯離開,而是坐在床邊守著他。唐秋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哪怕是閉著眼,也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努力想忽視那種在意感,忽視落在身上的灼熱視線,可根本做不到。

  有溫暖的手輕輕覆到額頭上,又摩挲過臉頰,最後按在唇瓣上,唐秋終於裝不下去,睜開眼看著唐淮,開口道:「二哥,我有話和你說。」

  唐淮笑笑,眼裡的柔情蜜意幾乎要將人溺斃。

  「你先休息,有什麼等休息好了再說。」

  唐秋搖搖頭,秀致的眼中雖然有些尷尬,有些忐忑,甚至有猶豫,但也有些不能動搖的東西。

  一些話,一些事情,他必須要說清楚……

  昨晚的脆弱動搖,沉迷情 欲,已經讓他懊惱萬分,甚至於對待唐淮也根本做不到以前的心境。如果連堅持的心意都有所動搖,他還有什麼信心說服自己,他可以抵抗住唐淮那些眷眷情誼?那些已經可以滲透進心裡的溫暖?

  「二哥,你昨晚說過,我們之間……只有那麼一次。從今往後,你只拿我當弟弟。我還是沒有半分把你……」

  唐秋說著說著,原本輕觸他唇瓣的手指略一施力,壓住他的唇,阻止他後面的話語。唐淮臉上的笑容稍淡了些,眼裡的溫暖寵溺也僵了一點,但口吻仍是溫和的,絮絮說來,有那麼一些誘惑的味道在裡面。

  「秋秋,我不著急要答案,你也不要輕易下結論。我可以等,等你認清楚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真正要什麼,然後再來回答我。答應我,不要輕易抹滅我們之間的任何可能,好不好?」

  唐秋拿開壓在唇上的手指,急欲道:「我想得很清楚。你是我的二哥,我是你親弟弟,我們兩個人身上流著一模一樣的血脈,我們不能夠再繼續下去。昨天晚上那樣的事情,以後不能夠……」

  所有的聲音嘎然而止。

  這次阻住他話語的,是唐淮的唇。

  驟然交接的唇舌裡有些急切的味道,比起以往的吻都要慌亂那麼一點。唐淮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霸道地阻止他將拒絕的話語說出口。

  「再等五天,五天後,我們也該離開并州了。到時候,你再告訴我答案。」

  ……

  唐淮的固守,讓唐秋的拒絕最終未能完全說出口。

  幾番被阻斷,唐秋也不再堅持,反正只有五天而已。

  他還有那麼一點自信,這短短的五天,自己不會糊塗到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在床上睡了一陣,雖然疲憊,但唐秋怎麼也睡不著。

  他本來同盧老夫子約好了,今日再過去看他,順便替他照管那一幫子學童。但唐淮卻以他身體不適,需要多休息為理由,堅決不讓他起身外出。

  唐秋爭不過,身上又的確酸軟無力,更想起自己那滿身的情事痕跡,怕讓爺爺看出端倪,最後便答應唐淮,自己留在客棧裡休息,讓唐淮代他去同盧老夫子知會一聲,以免老先生擔心。

  看著唐淮繫上披風,準備出門,唐秋猛想起什麼,不放心地叫住他,「二哥,你到了爺爺那邊,不許和他亂說什麼。」

  自己這個哥哥,他是瞭解的。溫柔的時候縱然讓你無從拒絕,但算計起人來,手段卻多得讓人歎為觀止。

  他可不希望自己和唐淮之間的事,讓爺爺知曉。

  一直讀聖賢書講究禮法的爺爺要是知道他和自己的親生哥哥做出那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怕會氣得不認他。

  「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不關爺爺的事,你要把他牽扯進來,我不會原諒你的。」

  對唐秋的叮囑,唐淮笑了笑,「我明白。秋秋,不要對我這麼沒有信心。」

  其實,對於唐秋能夠接受什麼,不能夠接受什麼,他的底線在哪裡,自己一向是很清楚的。因為他必須要清楚,才能有機會一步步俘獲唐秋的心。

  「秋秋,好好休息,我晚些回來看你。」

  唐秋窩進被子裡,輕聲「嗯」了下,看唐淮關門出去。

  他在床上躺了一陣,翻了個身,手搭上枕頭邊疊好的外衣上。稍一壓,手底下有個硬硬的東西,摸出來一看,原來是許修祈給他那塊玉牌——江南霹靂堂的信物。

  唐秋盯著那玉牌看了好一陣,突然坐起身來,也不顧身上的酸軟,套上衣物就下床,簡單整理了下,便準備出門去。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3

  第四十三章



  唐秋記憶力很好。

  那日在馬車上驚鴻一瞥望見的地方,隔了這麼久,也能憑著模糊的印象找過來。

  只是過來以後,他握著玉牌在那小樓外站了很久,卻始終都下不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找許修祈。

  以許修祈的意思,只要將這玉牌交給霹靂堂門人,他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自己有事相求,他也會權利相幫。只是,他素來不能對誰抱太大期望,因為總是會失望,這次若冒險把賭注押在那隨心隨性過了頭的許少主身上,不知道又能有幾分贏面。

  他還是想要離開。

  縱使和唐淮之間的心結大都已解開,他對唐淮的怨恨也不若當初強烈,甚至於有時還會在唐淮那種溺斃人的溫柔裡迷失方向,忘了自己的堅持。

  但是,這並不表示他還願意再回到唐門,再回到那個捆縛了他十數年之久的冰冷之地。

  而且,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唐淮。

  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交纏就像夢靨一樣,死死纏著他,讓他看清楚自己和唐淮間的扭曲關係。

  昨夜,唐淮在他身體裡不斷衝撞,凝視住他的眼眸裡全是滔天情 欲,幾欲將他吞噬。而那沉凝眼眸中倒映出來的自己的模樣……也是同樣,狂亂放縱,毫無節操,只顧索取身體上的快感。

  他幾乎都要認不出自己,也由衷感到恐慌。手足兄弟的身份讓他不可能跨越自己的道德底線,去回應唐淮的感情。但是昨晚自己狂亂放縱的模樣也讓他感到害怕。

  他怕自己要是再呆在唐淮身邊,再被那人呵護著寵愛著,會忍不住動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會變的,他從來不是堅韌有原則的人,他怕終有一日,自己會泥足深陷,連人帶心陷落在唐淮身上。

  而那個哥哥的感情,就算是真的,又能有多久呢?

  與其糾纏不清,不如早一點離開。只要爺爺願意,他便和爺爺一起離開,去個偏遠寧靜的地方,照顧爺爺一輩子。

  過點安靜平淡的生活,再不要和那些過度複雜的人或事有所牽連。

  本來就不是那個世界的人,學了那麼多心思手段,仍舊是人家掌中物……何必再留戀?

  這日的雪落一陣停一陣,唐秋在樓外站得太久,紙傘上仍落了一圈雪,口裡呼出來的氣也是白的。

  冷得出奇。

  對面小樓裡門吱呀開了條縫,有個綠衫子姑娘撐了把水藍綢傘出來。唐秋抿抿唇,握緊下手裡的玉牌,走上前去,向那姑娘道:「這位姑娘,請問這可是江南霹靂堂的地方?」

  「是倒是……只是你有什麼事?」

  那著綠衫子的姑娘抬眼看了唐秋一眼,略有些戒備的味道。她眼睛大且嫵媚,淡淡一睞,便有波光瀲灩之感,而且她的五官輪廓還有七分肖似許修祈,一樣的精緻綺麗,一樣的引人注目。

  唐秋一面在心裡暗暗揣測這姑娘和許修祈的關係,一面將手裡的玉牌遞出去,清聲道:「在下姓唐,有事需求見許少門主,還請姑娘代我告知許少主。」

  「哦,是找許修祈的啊……」那綠衫子姑娘看了眼玉牌,視線再落回唐秋身上時,就少了戒備,多了些打量品評的味道。「看你模樣還不錯,而且他連這東西都給你了,理應不會這麼快就厭了你才對。這麼說,你不是上門向那小子討情債的?」

  ……

  唐秋面上略有些掛不住。

  雖然從許修祈的行事作風看得出那是個處處留情的人,但被人家誤以為自己是上門討情債的,又同許修祈關係不清,唐秋難免有些尷尬。他出言辯解,「姑娘誤會了,我同許少主不是你所想的關係,我有要事要請許少主幫忙,還麻煩姑娘代為通知。」

  見唐秋正經辯解,綠衫子姑娘撲哧笑了,從唐秋手裡接了玉牌,大大方方塞進袖中。

  「得,還是個臉皮薄的,也難怪那小子弄不上手。不過你放心,我會告訴他,不過他現在不在這,你要不留個地址,或者等兩日再過來?」

  「我等兩日再過來吧,多謝姑娘。」

  「別講這麼多客套……我聽著牙酸。」那姑娘擺擺手一笑,再度撐起綢傘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向唐秋說道:「呃……我看你長得還挺順眼的,乾脆告訴你一聲。許修祈那小子的話你可不能聽,他那人啊,句句甜言蜜語都是真的,說著喜歡誰什麼的也是真的,只是啊,他喜歡人的時間只有那麼一陣子而已。」

  唐秋臉上笑容僵了下。

  這姑娘說的話他早就知道,等解決了近日的事,他也不可能和許修祈有什麼牽連。只是……這姑娘和許修祈一樣,說話行事未免太坦誠隨意了。

  但他還是客氣笑笑,「多謝姑娘指點,我會注意的。」

  「真酸倒牙了……」綠衫子姑娘搖搖頭,轉身走開,隱約有些模糊低語散在雨雪中。「好好一人,幹嘛非要講究那些虛禮客套,真沒意思!」

  唐秋聽著,笑容一如往昔,但眼裡略沉了悲哀。

  在唐門呆得太久,這些虛假,他早習慣。不能表露自己真實的心思想法,只按別人的要求希望活著……他甚至以為,這才是正確的生存之道。

  何其愚昧,何其悲哀。

  從霹靂堂那棟小樓處離開,唐秋並未回客棧,而是去了爺爺的學館。

  雖然不想讓唐淮知道他出過門,不想讓爺爺發現身上的異樣,但他還是想去見爺爺。

  那是一種急切的希望。

  他要去詢問爺爺的意思,只要爺爺願意和他一起離開,他們便想辦法脫離唐門的勢力範圍,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呆著。

  他怕只怕爺爺在并州呆了多年,對這個地方有了感情,不願意和他一起離開。

  如果是那樣,他能理解爺爺的不捨,但要他放棄爺爺,獨自離開……他又很捨不得。他們相隔多年才重逢,相聚沒幾日又要再度別離……他真的捨不得。

  去到學館附近,聽著學館裡朗朗書聲,唐秋腳步益發地急,心裡的急切也壓制不住。但等他到學館外面,從窗外往裡一看,才驚訝地發現,裡面替那些學童講授書經的人,居然不是爺爺,而是唐淮。

  唐秋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屋裡唐淮也看見他了,同那些學童交代了幾句,擱了書三兩步趕出來。

  「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多休息嗎?」

  「你怎麼在這?爺爺他人呢?」

  同時出口的問話,讓兄弟兩人都愣了下,不知道該回答還是該解釋。但再看對方的模樣,又不由一齊失笑。

  「天氣寒,盧老夫子腿傷犯了,我讓他歇著,我來替他教這幫孩子。」

  唐淮溫柔笑著,邊解釋,邊把唐秋冰涼的手攏在手心裡,低聲責備道:「總不肯聽話,這麼涼的天還跑來。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唐秋搖搖頭,他聽見唐淮說盧老夫子腿傷犯了,心思一時全在上面,「爺爺腿傷犯了?嚴重嗎?我現在過去看看。」

  唐秋恨不得馬上就飛到盧老夫子那邊去,但才動就被唐淮拉住。唐淮口吻裡有點無奈,苦笑道:「秋秋,我連盧老子的醋都想吃了,你說該怎麼辦?你就只關心盧老夫子,半點心思也放不到我身上。」

  唐秋一時語塞,小心瞥了眼學館裡面的孩童,「二哥,你胡說些什麼。這裡面全是孩子……」

  不過唐淮說的也是實話。

  他從來覺得這個哥哥無需他過問,他有能耐有手段,哪裡還需要他擔心。

  所以,從來是唐淮對他噓寒問暖,他卻沒有半點回應。

  唐秋眼神閃爍了下,看看唐淮,又看看學館裡一幫孩子,出聲問道:「你代爺爺教他們唸書,能教得好嗎?」

  「別忘了,你小時候讀書認字全是我教的。」唐淮伸手揉揉他的頭,用極親暱的口吻道:「秋秋,我這邊馬上就沒事了,你等我一會,我和你一道過去,好不好?」

  不好再找借口拒絕,唐秋點點頭,「好吧。」

  果然,沒多會功夫,唐淮便將學館裡的孩子全放走了。

  眼見一群孩子從身邊嘩啦啦跑完,跳躍著的身影漸行漸遠,唐秋轉過頭來,向唐淮道:「你就這麼把這些孩子放了,爺爺知道,一定得怪你誤人子弟。」

  唐淮不以為然,伸手刮刮唐秋鼻頭,笑笑道:「我也沒有辦法。讓你在外面等著,受凍著涼,我可捨不得。」

  唐秋無奈撇撇嘴,低聲嘀咕,「你讓我一個人先走,不就不會了嗎……」

  唐淮總是比誰都會找理由,會推卸責任。

  正腹誹著,唐秋突然覺前面的唐淮步子頓住。

  隨後,他整個人也給唐淮拽進懷裡。

  小巷裡僻靜,巷角石板路上還有青苔。唐秋心裡砰砰砰地直跳,不知唐淮為何突然抱住他。這是爺爺住處附近,怕被人撞見,唐秋手上用力,想要掙脫唐淮的擁抱。

  但他所有的動作因為唐淮一句話僵住。

  「秋秋,其實你這次同我出門,是想要偷偷離開,不再回唐門,對吧?而且現在你見了盧老夫子,就更不願意和我回去了,是不是?」



  第四十四章



  唐淮一直不肯帶唐秋來見盧老夫子,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擔心唐秋見過老先生之後,不願意再隨他回唐門。

  那個地方,就連他自己都不如何留戀,更何況是唐秋。

  除了兒時唐秋給予過的信賴喜愛,他所得到的,並不比唐秋多多少。

  唐雲笙對待他與唐夢,是一樣的嚴酷冷漠。

  而母親的容顏與溫柔,全都在她與唐秋出走後煙消雲散。被丟棄的時間太長太久,以至於記憶裡的那些溫暖歡笑,全都淡了顏色,抓不住半點痕跡。

  所以,他才那麼緊緊地把唐秋留在懷裡,捨不得再放開這相隔最近的溫暖。這個弟弟那般柔軟而怯懦的性情,那些全心全意的信賴,全都在失去之後,才感到彌足珍貴。

  「秋秋,我知道你想離開我。」

  唐淮緩緩說著話,話語中已是肯定,而非詢問。

  懷抱裡唐秋的身子僵硬。

  紙傘跌落在腳邊,傘上白雪與石板路上的青苔溶在一起,都是極冷清的顏色,看得人心裡陣陣荒蕪。

  鼻端的頭髮微蓬,唐淮輕呼了口氣,「秋秋,你早上去找過許修祈,沒有找到人,對嗎?」

  唐秋人僵在唐淮懷中,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派人跟蹤我?」

  他早知道,唐淮不可能輕易放他離開。要想逃離,必然要費一番周折。但是,想逃的步子還未邁出去,就被人束縛住了手腳。這種任何動作都掌握在別人手中的無力感,讓他感到失望挫敗。

  對唐秋的指控,唐淮並不否認,他伸手揉揉唐秋的頭,苦笑了下。

  「我想裝作不知道的。結果,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我不想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有時候,太過瞭解唐秋的想法,也不是一件好事。

  這個弟弟,怯弱到不肯給他一點機會,也不肯給自己一點機會。

  唐秋不願意動搖愛上他,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逃。

  他不能給唐秋能夠逃離的希望。所以……他把所有的事情攤開來,鋪在陽光底下。他就是要讓唐秋明白一件事情——你的想法動作我都知道,所以,不要試圖離開我。

  「為什麼不願意多給我一點時間呢?秋秋,我總有方法證明,我對你是真心的。而你……心裡也不是完完全全沒有我。」

  「我沒有。」

  傘在跌落在一旁,細碎的雪末飄飄灑灑下來,有些順著衣領的縫隙鑽進頸子裡,化了水,冰冰涼涼的。唐秋大幅度地搖頭,指尖冰涼,話語裡的堅定是給唐淮看的,同時也是說服自己的。

  「怎麼可能……你是我二哥,我不能喜歡你。」

  地上的傘重新被人撿起來,再度撐在他頭上,那些白雪帶來的冰冷被擋住。唐淮的懷抱溫熱,過度貼近的氣息,讓唐秋有眩暈的感覺。

  「重要的不是能或者不能,而是你願意不願意。秋秋,其實你是喜歡我的,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突然間落在臉頰上的吻輕柔溫和,刻意的憐惜,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麼。

  「昨夜的一切都證明了,你對我是有反應的。我的親吻擁抱,你都有感覺……秋秋,不要總對自己的心思說謊。其實,你自己也發現了吧,你對我和我對你一樣,不是單純的兄弟之情。你不想承認,所以迫不及待地想逃……」

  「秋秋,你怎麼這麼膽小。喜歡上我,有這麼讓你害怕嗎?」

  唐淮的話一句接一句,從唐秋耳朵裡落到心裡。

  他點中了某些真相,讓人直覺地想要逃避。

  唐秋別開臉,避過唐淮的視線。被人點出心裡最深的想法,讓他有那麼一些氣急敗壞。但這種氣急敗壞,還不足以讓他有勇氣直視唐淮銳利的幾乎能看穿人心的視線。

  唐淮說對了很多,他是膽怯,他是想逃避,他對於唐淮,也的確有所動搖。但是,他不能越過自己的道德底線,愛上自己的親哥哥。

  「昨晚的事不能算數的。感情哪裡能夠用那麼荒唐的方法證明。我和你是親兄弟,二哥,你不要執迷不悟……」

  腰上的力道一緊,唐秋整個人被壓向唐淮,那個哥哥彎起的唇角邊是漾了笑的。但看著,卻總覺得壓迫感十足。

  「為什麼不能證明?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懷疑慾望。我不會像想要你一樣渴望別的人,而你,換一個人做我昨晚對你做的事,你絕不會是那樣的反應。」

  唐淮的聲音暗啞低沉,說話那神情,又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好像他所說的,便是絕對的。唐秋在他這種絕對的自信面前益發慌亂,畢竟,他昨晚沉溺於唐淮挑起的情 欲中不可自拔,是鐵的事實。而且,假若真像唐淮說的那樣,換一個對他做那樣的事情……他一定無法接受。

  自己心裡都少了底氣,出口的辯解就更顯得無力。

  「昨晚只是個意外而已,不能夠說明什麼……」

  「我不介意再證明一次。」

  所有的聲響,隨唐淮這句話嘎然而止。

  就連傘上的落雪,也一瞬間凝結。

  唐秋臉哄燒得通紅。

  唐淮緊緊扣了他的腰,視線落在唐秋身上,如刻刀刻線般,將唐秋的輪廓刻入眼簾。

  「你要是不承認,我可以再證明給你看。你對我,根本不只單純的兄弟感情。」

  傘外落雪飄飄灑灑,一路跌到青石板上。傘下的風是涼的,臉上卻跟火燒一樣,熱辣辣的。唐秋被唐淮的話噎住,許久找不到回話。沉默良久,終才道:「我對你是否有心動,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二哥,我們是親生兄弟,有些底線是無法逾越的。而且我也不想再回去唐門。那個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

  「就這麼厭惡嗎?」唐淮輕聲問著,「厭惡到不願意再回去,再有牽連?」

  唐秋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也算一件好事。這個弟弟心裡藏著很多想法,把心思積得很深很重,自己逼迫,他便縮到角落裡。現在他肯說出來,就能有解決的辦法。

  「唐門的一切,權勢財富,你全都可以不要嗎?秋秋,我許諾過你,可以幫你坐上掌門的位置。對於它,你也不稀罕嗎?」

  唐秋捉住唐淮的衣袖,仰臉迎上唐淮的視線,堅定不移地說道:「那些我都不想要了。我現在只想和爺爺一起,向他盡孝,安安靜靜過以後的生活……唐門的權勢財富我都不稀罕,就算是掌門人的位置,我也沒有興趣。」

  「只想和盧老夫子一起離開?」

  「二哥,你就當從來沒有我這個人,放我離開好不好?我不求你別的,我只求你這一次。你看在我們是親兄弟的份上,就幫我這一次……」

  唐淮略略笑了來,鳳眼裡滑過流光,笑容溫暖,替唐秋捋起額前亂髮的手也溫柔無比。

  那樣的溫柔和煦,幾乎讓唐秋以為,唐淮就要答應自己的請求了。

  但唐淮的答覆卻是否定的。

  「不行的。你的未來裡沒有我,那是我不允許的。」

  唐秋心裡希翼的火苗熄滅,餘燼的熱度也一點點消散。他頹然鬆開抓緊唐淮衣襟的手,密如羽扇的眼睫下,蒙了一層失落。

  他還是太天真了。

  唐淮怎麼肯放他離開?要擔下唐雲笙所有的責罰,卻收不到一點好處。

  「爺爺的腿傷不知道怎麼樣,要是能治,我替他好好看看。」

  沒頭沒腦地丟下句話,唐秋急忙忙往前走,連傘也顧不得打,只管疾步往前。

  想要唐淮放他離開的事情也不再提。

  那樣急切遠離的背影,溶在漸漸大起來的風雪裡,顯得單薄無比。卻又比刀鋒還利,一寸寸割著唐淮的心。

  他還有話沒有說出口。

  「你不願意再回唐門也可以。只要給我時間處理好以後的事情,我可以陪著你和盧老夫子一起離開,隱姓埋名,過你想要的生活。」

  「只要你的未來裡有我,別的都可以商量。」

  但唐秋卻不肯聽下去。

  他總不肯給他機會。

  但沒有關係的……只要唐秋還在身邊,他總有機會說給他聽,證明給他看。就算被認定是謊言,也有能證實的一天。

  眼見著那抹白色身影快消失在飛揚白雪中,唐淮快步跟上前去。只要再拐一個彎,往前走一段距離,就是盧老夫子住的地方了。

  想到唐秋對盧夫子的關切,唐淮自嘲地搖搖頭。他現在竟然嫉妒起一個老教書先生來,還真是落魄。要讓唐夢知道了,指不定罵他什麼。

  無奈笑笑,唐淮又急走了兩步,撐著傘拐過巷角。唐淮剛轉過去,還未看清楚前面景致,便覺風雪飛影裡一道黑影掠過。

  那身形步法隱約像是同門。

  但並不是他安插在盧老夫子身邊的眼線。

  唐淮心裡一緊,扔了傘直覺地就要追上去,但趕了幾步後,他猛然想到巷子裡的唐秋,急忙剎住腳步,掉過頭往巷子深處趕。

  盧老夫子的住所就在小巷盡頭。

  籬笆外爬著的牽牛花籐早已乾枯,白雪落在上面,一派蕭索之景。

  院子裡的景致一眼可以掃盡,唐秋並不在院中。院中地上躺著的,是他安插的眼線。

  唐淮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從未有過的不安感蔓延,害他連呼吸都亂了。



  第四十五章



  低矮的屋簷上落滿白雪,簷下是黑洞洞的門,張著大口,裡面全是未可知的陰暗。唐淮疾步掠進去,不經意間衣袖在門上掛了下,只聽嗤啦的一聲響,上好的錦緞被扯出個大口子。裂帛之聲清脆,迴響在空蕩的寂靜中,突兀且不詳。

  唐淮心像被許多雙無形的手揪著,一陣陣發慌,而腳下的步子也越發地急。

  盧老夫子的住所他並不熟悉。

  好在這小院不大,總共也就四五間屋子。唐淮一面走一面看,直往裡衝到盡頭,才在最裡面的臥房裡發現了唐秋的身影。

  那一抹白在晦暗的房間中顯得極其亮眼,挺直的背脊,瘦削的腰,身軀的線條,即使裹在衣裳裡,也能看出大致形狀。

  盧老夫子靠坐在床頭,被唐秋擋住了大半身影,只看得見一隻垂在床沿的手。

  屋裡安靜得過了頭,不僅沒有一點聲響,甚至連呼吸都感覺不到,這種安靜,已經到了沉悶的地步。

  唐淮輕聲喚道:「秋秋,你怎麼樣?」心裡的不安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都能感覺到自己聲音的輕顫。

  而前面那人轉過身來,動作僵硬,神色迷惘,就連那眼神,也是少見的遲緩呆滯。唐秋看著唐淮,先是怔忡,接著像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滿滿的全是怨恨。

  那一瞬間集聚起來的痛恨讓那清秀的眼蒙上恨色,亮得刺眼,也讓唐淮全身冰冷。

  唐秋的眼神,既不是往常親暱時的躲閃羞怯,也不再是不知所措時故意的冷漠疏離。那裡面沉澱的情感,是比那些尖銳冷冽百倍的刻骨厭恨。

  太久未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久遠到唐淮都快忘了,被唐秋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時,他心裡的抽痛有多麼劇烈。

  「你不要過來,爺爺不想看見你。」

  唐淮走過去的步子瞬間停滯。

  唐秋眼中的恨色都快刻入人骨髓,但他說話的聲音卻是極輕極柔的。他將聲音壓得很低,好似稍微大聲一點,就會驚醒什麼人似的。

  唐淮覺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止。

  因為隨著唐秋的轉身,被他擋住大半個身子的盧老夫子漸漸顯露出來。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溫和笑著,一隻手垂在床邊,一隻手擱在膝蓋上,像正在喚唐秋過去。但那笑容已然凝結在他臉上。隨之一同凝結的,還有老先生眉心的一點暗紅色彩。

  那血色暗紅中,還有一點金屬的亮光。

  今年并州的冬天太冷,冷得人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

  老先生眉間的血珠只有微小的一點,但所有生命的跡象都因為這一點血色暗紅消逝。一同消逝的,還有他耗盡心思培養出來的,和唐秋之間的好的可能。溫情的土壤尚未開出艷色芙蓉,便已被冰寒封鎖。

  「滾出去。」

  唐秋吐出來的話語冰冷無情,看人的目光如寒刀般冷冽。但他說話的時候,手腳卻在不住發顫,臉色青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而於那些冰冷無情中透出來的絕望,也讓唐秋整個人顯得灰敗頹然,毫無生氣。

  唐秋身上所有的靈秀,全都讓這種灰敗吞噬掉,剩下的,是一個即將崩塌的空殼。

  「秋秋,你冷靜點聽我說……」

  不顧唐秋的驅逐,唐淮舉步往唐秋走去。而他每靠近一步,唐秋眼中的憤怒仇恨就濃重一分,他手死死握成拳,不住抖著,戰慄如風中落葉。

  「我讓你別過來!」

  喝止聲明顯加大。

  唐淮才走了兩步,便被唐秋擋住。照面揮過來的雙掌章勢迅猛,凌厲帶風,唐秋的意圖十分明確——不要讓唐淮靠近盧老夫子。

  「秋秋你聽我解釋,盧老夫子……」

  「住口!」

  一聽唐淮提起盧老夫子,唐秋情緒更加激動。他眼角通紅,出掌狠辣,間或打出金針銀鏢,就連浸了毒的透骨釘鐵蒺藜等也毫不猶豫打出去,所有會的功夫,所有拿手的暗器,全都往唐淮身上招呼。他自己也不防守,全身都是破綻空門,好幾次要害處都從唐淮掌邊擦過,他那股不管不顧的狠勁,完全是在和唐淮拚命。

  處在極度的憤恨中,因激動而處於失控狀態的唐秋出手全無章法,只一味地狠打蠻打。這樣的打法本不足為懼,但因唐秋太過拚命,而唐淮又不敢認真還手,招架間還要小心別傷了對方。投鼠忌器,縱然唐淮的武功在唐秋之上,也討不到多少好處,爭鬥間身上反倒捱了幾記拳腳。再一遲疑,眼前一片亮光劃過,他傾身避退,躲過要害處的攻擊,但仍然有數根牛毛針沒進他肩頭。

  那針細如牛毛,輕易便沒入肌膚,雖未曾見血,但略微一動,便如鋼刀刮骨般疼痛。

  唐淮也是血肉之軀,劇痛之下,還要招架唐秋,就算是鐵人也撐不住。情勢緊逼,他不敢再留情,終用上十分功夫,最後好不容易尋了個空隙,卸了唐秋招上力道,扣住他雙腕重重反折在身後。

  「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嗎?!」

  左肩劇痛,唐淮臉色發白,額頭也滲了汗。但心裡的疼意,遠比肩頭的疼痛強烈,同唐秋說話時的口吻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你給我冷靜點!盧老夫子的死,和我沒有關係!」

  唐淮的辯解帶了憤怒,帶了失望,聽來幾乎是在呵斥,但其中無力酸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唐秋剛剛是真想置他於死地,這個弟弟,居然這麼狠得下心……

  雖然知道唐秋對他出手是因為過度悲憤迷了心智,但唐秋的心狠還是讓唐淮心底一片冰涼。

  對於盧老夫子的被害,唐秋毫不猶豫地就定了他的罪。

  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解釋也罷,補償也罷,都不肯給他機會。只因為他過去犯過的錯,有過的算計,便殘酷地抹去他所有的努力。他的心意唐秋不肯去正視,他的喜愛唐秋只會逃避,而他的錯處,唐秋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一整天都在學館,也沒指使過任何人,這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還能是誰?還有誰會對爺爺出手?他不過是個尋常教書先生,哪裡會和人結仇。現在外面躺著那人也是你的人,對嗎?」

  唐淮還在試圖解釋,但唐秋根本聽不進去。他拚命掙扎,想要從唐淮的禁錮中掙脫開來。氣力之大,左肩受了傷的唐淮都快制不住他。

  「那人是我的人,但這並不代表盧老夫子的事就是我做的。秋秋,你要相信我。」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你派人監視我,知道我去找許修祈,知道我想要逃走,所以就讓人殺了爺爺……這是給我的懲罰是不是?只要我不按你的心意做,你就會給我懲罰……」

  唐秋說著話,只覺鼻腔裡的酸澀越來越濃,鼻子也越來越塞,臉上更是一片濕冷。他看向唐淮的眼神中,沉積著無限的傷痛。那種如夏雨前低沉烏雲的沉痛陰霾,蔓延至四周,無邊無盡,都快將兄弟兩人湮沒。

  唐淮覺得自己快要溺斃在其中,心裡的疼痛肆虐,但唐秋還不肯放過他,傷人的話一句接一句,烙在心上,疼得人忘了呼吸。

  這些痛都是懲罰。

  他有過多少錯,便要接受多少懲罰。唐秋受的傷,他也無法倖免。那些痛,都會在他身上延續。

  是他活該。

  「我不知好歹,我想要逃,你可以懲罰我,可以再廢我的武功、給我下毒……但你不該對爺爺動手,這不關他的事……」

  「你乾脆殺了我算了,那樣也算將我鎖在身邊一輩子……你不就想這樣嗎?唐淮,你為什麼不殺我?我死了對誰都好……」

  啪!

  唐淮重重一巴掌甩在唐秋臉上,唐秋被打得偏了頭,那些發洩似的言語也隨之止住。唐淮則氣得眼角泛紅,他左肩疼得快要斷掉,因劇痛而慘白的臉上滿是震怒。掌心發麻,心底傷心失望憐惜悲憤種種情緒交纏在一起。

  「唐秋,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你給我清醒點,這事與我無關!」過度的憤怒心疼,讓唐淮後面的話語不覺失了理智和溫柔,隱約帶上了殘酷的味道,「你要相信,如果我真想殺你爺爺,你根本沒有機會發現。我沒有那麼蠢,即要對他下手,又要讓你過來……」

  唐秋側著臉,半邊臉頰紅腫,臉上火辣辣地疼。而心裡叫囂的憤怒仇恨卻被迫壓了下去,一點點沉澱,無盡的悲哀心傷則從底層浮起,將他整個人籠罩。

  淚水迷了眼睛,被反扣住的手腕得了自由,恍惚間有人擁住他。緊緊地擁著,用盡所有的力氣抱緊,不敢放開分毫。

  那懷抱是火熱滾燙的,但自己的身子卻是冰冷的,被凍得簌簌發抖。

  隔了低瓦矮牆,屋外的風雪聲依舊清晰可聞。恍若長空寂寥悲風,在困巷裡四處迴盪,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只剩下死寂。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5

  第四十六章



  風雨肆虐過後總是沉寂。

  唐淮坐在椅子上,拿吸鐵石吸取左肩處的牛毛針。

  盧老夫子的遺體安置在內室,唐秋在門口守著,眼神偶爾飄過來,有那麼些輕飄飄的虛幻感。唐淮手一錯位,肩頭劇痛,卻聽叮叮幾聲細響,吸鐵石上已沾了數根細如牛毛的鐵針。隨著牛毛針被吸出來,他肩頭傷處立刻有許多細小的血珠冒出來,但又因寒冷而瞬間被凍住。

  今年的冬冷到骨子裡。

  屋外風雪一直未曾停住,簌簌淒風從堂外灌進來,吹得人滿心蕭索。

  而手邊才燒好的熱水也只剩下些許熱度。

  唐淮單手擰了布巾,將它捂在肩頭傷處。即便水只剩下少量熱度,但肩頭肌膚裸 露在外太久,早已給風吹得冰涼,一接觸到那布巾,還是感覺到了一點熱力。垂下頭,唐淮視線落在一旁吸鐵石上,那些帶了血漬的牛毛針刺眼無比。

  而他唇角勾起的笑容也滿是苦澀。

  好在這些針上還沒有毒。

  不過,唐秋的心狠,仍舊會讓他覺得心痛。縱然知道自己過往的劣跡有千百般不值得人信任,但被唐秋這樣對待,他還是會傷心失望。

  他也是人,而人就是這麼奇怪。

  無論被不在乎的人用何種手段對待,他也只會是單純的仇恨而已。但一旦傷及自己的,是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唐秋,那麼被刺傷的苦痛酸澀,就比任何時候都要難以忍耐。

  唐秋剛剛是真的想要他命,沒有遲疑,沒有手軟,只有不留餘地的厭恨。

  根本不會愛他。

  這樣的認知,讓唐淮忍不住將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他長長呼了口氣,將手裡冷透的布巾丟水盆裡。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消散,而沉積其中的抑鬱,並不能就此得以舒緩的。

  唐淮苦笑了聲,拿了桌上藥瓶,只手推開瓶塞,準備給自己上藥。

  但手裡的藥瓶突然間被人接了過去,相觸的指尖冰涼。他一抬頭,只見唐秋清如水的眸子裡光芒閃爍,似藏有些愧意。

  卻看不分明。

  「讓我來吧。」

  冷靜下來的唐秋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整個人仍然缺乏生氣。當所有負面情緒爆發出來後,這個人身體裡剩下的,只是讓人心疼的冷寂。

  他左半邊臉頰上紅腫還未消,五個指痕印被白皙的肌膚一襯,頗有點觸目驚心的味道。看著那掌印,唐淮覺得自己手掌依舊發麻,不禁伸了手去,輕觸唐秋臉上紅腫。

  他還是心疼這個弟弟。

  縱然被對方討厭仇視,也心疼對方。

  這應該是報應。

  無法逃脫,無法丟棄,就任由它傷徹心扉。

  「還在疼嗎?」

  冰涼的指尖落在因紅腫而發燙的臉上,唐秋愣了下,好一陣,終於搖了搖頭,「沒有」。垂下眼瞼,著手替唐淮上藥包紮。

  唐淮任由他替自己上藥包紮,整理衣裳。

  唐秋清秀的輪廓被渡了淺淺一層光,低垂的眉眼,略長的眼睫,落在視線裡,如一幅筆觸淺淡的水墨畫,並不濃艷也不奪人注目,卻早已刻入他骨髓。

  不知不覺間,所有的溫柔對待,呵護喜愛,全都成了習慣。習慣了渴望這人,對他溫柔,習慣了求取他的心。單方面的沉迷,並不比兩情相悅來得慢,情感只要氾濫,便無法遏止。不管是誰都一樣。

  肩頭被包紮好,衣裳被攏起,唐秋正低頭替他整理衣襟,髮絲落在頸間,掃得人頸項酥麻。而唐秋輕垂的眼簾遮擋住了他所有探詢的視線。

  「對不起。」

  一句抱歉從那低垂著頭的人口中吐出來,突然之至。

  唐秋的聲音雖輕,但吐字卻很清晰,唐淮也聽得很清楚。但正因為清楚,才讓他整個人怔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等了一陣,又聽唐秋繼續說道:「二哥,爺爺的事是我錯怪你,因此傷了你,是我不對。」

  唐秋並非愚蠢透頂的人,有些事情,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就能想通。

  爺爺的事情,的確不能怪唐淮。

  這事情有太多蹊蹺太多漏洞。

  以這個哥哥的個性,如果真對爺爺下了手,絕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去發現真相,然後被他恨上一輩子。唐淮要想將他帶回唐門,自有千百種手段,自有千百般溫情的面目來對待他。而不蠢到對爺爺出手,徹底將自己推到他的對立面。

  唐淮精明到不會幹這樣的事。

  而且他來的時候,從爺爺屋中掠出來的人,身形步法雖明顯是唐門中人,但唐淮安插的眼線那時已中招倒在地上。

  下手的人,和唐淮安插在爺爺身邊的眼線,不可能是同一撥。

  他那時會認定了唐淮是罪魁禍首,發瘋似地對這個哥哥出手,也只是一時急怒攻心,過度悲憤之下,想要找一個發洩的口徑。所以他潛意識地怨怪唐淮,把所有的帳硬算在他身上,求自己一時的紓解。

  實在是過分得緊。

  直到被唐淮一巴掌打醒,他才生生止住那些歇斯底里,任自己被擁在那滾燙的懷抱裡嚎啕大哭。

  跟十多年前他頑皮跌破了頭,撲在爺爺懷裡放肆大哭一樣,只想要將沉積多年的委屈心傷一起發洩出來。

  這個哥哥近日為他做的,對他的所有溫柔,口口聲聲的喜歡,終是有一些入了心裡。所以他會無顧忌地朝他發洩,卸掉自己多年的偽裝,將那些怨氣也好,傷心脆弱也好,全都不加掩飾地攤開在唐淮面前。

  於是,在爺爺逝去的噩耗裡,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對這個哥哥,早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了依賴情緒。

  於是,在極度的悲傷之餘,感到無所適從。

  曾經設計好的路,逃離的打算,都因為爺爺的逝去,以及自己對這個哥哥出乎意料的感情,而徹底亂了套,一團亂麻中,他理不出頭緒。

  道過歉,唐秋不知道再說什麼,只垂了眼,抿唇退到一邊。

  唐淮並未如往日一樣拉住他,而是靜靜看了他一陣,才開口道:「你終於肯相信我了嗎?」

  語氣中並無責備,但卻也無往日的寵溺,過度的平靜讓四周氣息凝滯。

  唐淮看著唐秋,等著對方的答案。

  肩頭的傷雖然疼,但他不是從未受過苦的人。曾在唐雲笙手底下領過的責罰,外出執行任務時受的傷,可能哪一次都比這次的傷重,但卻沒有哪一次有現在這麼令他心冷。

  他難過的,並不是肩頭的傷痛,而是唐秋不肯相信他。

  「盧老夫子的意外,你肯相信不是我主使的嗎?」

  唐秋抬眼,迎著唐淮銳利的目光,點了點頭。唐淮眼中的失落寂寥,看得他心頭一陣慌亂。

  「二哥,對不起。我只是……」

  只是因為被你寵過了頭,所以肆無忌憚朝你發洩,過分地將自己的傷痛轉移到你身上。

  後面的解釋,唐秋突然覺得無法說出口,也沒有必要再說出口。

  唐淮就此對他死了心、絕了情,也是好事。他們兩兄弟,不應該再繼續向前,最終走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真心想要說的話語突然剎住,生生轉了方向。

  唐秋道:「我只是會忍不住先懷疑你而已。我對你,沒辦法真正信任。」

  聽唐秋將後面的話語說出口,唐淮眼裡的墨色更見沉鬱,捂著左肩的手放下,人緩緩站了起來。

  「是這樣嗎?」

  沒辦法對他懷有信任。只要是錯的壞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唐秋的坦誠,未免太過殘酷。

  被映在唐淮墨色翻騰的眼眸裡,唐秋覺得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二哥,對不起。」

  他不敢再看唐淮的神色,轉臉看向內室。

  白,是那屋子裡最多的色彩。

  就連爺爺的面容都被白布覆住,爺爺曾有過的慈祥,他設想過的今後的簡單快樂,也一併被覆蓋住。

  終是因為他,爺爺連晚年最後的安樂都失去。

  而他,也失了以後的方向。

  這偌大天地,突然間一片白茫。

  曾經最在意的兩個人,一個逝去,而另一個……

  恍惚中,唐秋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又被一陣大力往後拽去。他讓人從背後抱住,唐淮帶了熱氣的潮濕氣息噴在頸項裡,並無往日的曖昧情 欲,只有濃重的悲傷失望。

  「我不稀罕你的對不起。唐秋,你倒是真的狠心……」唐淮喉頭一股澀意,手上力道不禁加大,幾乎要捏碎懷中人的手腕。「你現在……是在逼著我也對你心狠嗎?」

  手腕被拽得生疼,唐秋不禁皺起眉頭。

  唐淮的質問落在耳邊,如磐石壓得人透不過氣。

  真實的話語說不出口,他便死死咬著唇不吭聲。加諸於手腕的力道逐漸加大了去,在唐秋覺得自己腕骨都要碎掉的時候,那力道終於消了去。

  唐淮鬆開手,面上有的情緒一點點卸下,趨於平靜。

  唐秋背對著他,看不見唐淮的神色,卻已覺得周圍空氣一點點沉壓下來。他抬起手腕揉了揉,腕上一圈青痕清晰無比。

  唐淮的懷抱鬆開後,緊貼著他的熱源也隨之撤去。屋裡寒氣肆虐,唐秋不由輕顫了下。

  視線盡頭,吞噬掉爺爺的慘白有如屋外白雪。

  唐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竟也有了寒意。

  「你爺爺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也算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他的清白,就算別人不在意,他也要證明一次。



  第四十七章



  盧老夫子的身後事辦得很簡單,從收棺入殮到入土下葬,一件件一樁樁,所有的器皿物件、法事講究,全都由唐秋親手操辦。他不願別人插手,唐淮也就由著他。畢竟,這是唐秋一份心意,是他對盧老夫子盡最後一點孝道的心意。

  冬日裡的雪融了又積,積了又消。

  盧老夫子這個心善仁慈的老先生,就這麼靜悄悄走完他的一生。

  前來弔喪的人並不少,全是周圍鄰居。他們帶了在學館裡唸書的孩子,聚在靈堂前,紅著眼圈念叨幾聲老先生的好,捻一炷香,讓孩子跪下拜兩拜,便算送老先生走完最後一程。

  唐秋守在旁邊,在那些淳樸鄉鄰的勸慰聲中,點頭道著謝,人卻急速地瘦了下去。

  他和唐淮兩人間的關係,也如屋外冰雪下的凍土,被完全冰封凝結,找不到消融的契機。誰也不能往前再跨一步,便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僵持。

  一者是因為失望疲倦,而另一者,則是打算就此抹滅兩人間所有的可能,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回到正常的兄弟關係。

  或者……是回到陌生人的關係。

  盧老夫子入土後幾日,唐淮查探的事情終於有了消息。

  其實兄弟兩人都懷疑他們的父親。能調動唐門弟子,下手對像又是盧老夫子這麼個尋常教書先生……指使的人可能懷有的動機再少不過,稍微一想,值得懷疑的人,也只有唐雲笙而已。

  根據唐朝曦提供的消息,唐淮得知唐雲笙從奪魂房調了部分人手,全由他親自調派,這部分人執行的任務,就連唐朝曦都無從知曉。

  而再等唐朝曦調查的消息陸續傳過來,唐雲笙調派人手的記錄呈上,一時間,所有不利的矛頭都指向了唐雲笙。

  而兄弟二人一開始的懷疑,也切切實實變作了肯定。

  唐秋將自己關在屋中,守著盧老夫子一房舊物過了一整日,第二天出門的時候,他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步子也有些踉蹌。

  眼裡神采卻完全是決絕。

  他開口對唐淮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斬釘截鐵的堅決。

  「我不會再回唐門。唐雲笙要如何責罰都無所謂,就算是對我下格殺令,我也絕不會再踏入唐家堡一步。」

  他已經無法再喚那個人父親。

  盧老夫子的養育之恩,與唐雲笙的生恩,對他而言,是完完全全的隔斷的。他不能親手弒父,也不願再回去面對唐雲笙,被削去了大半的殘缺人生裡,他還能走的路,不過是和過去徹底斬斷關係。

  哪怕要面對再多阻攔,他也要過些真實的生活。哪怕唐雲笙的格殺令馬上就下來,哪怕這樣的真實只有一日……

  唐淮聽著唐秋說話,凝視他雙眼,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些動搖的跡象,但最後終是失望。

  「你的意思,是誓死不回唐門嗎?」

  屋外天幕已沉沉壓了下來。

  唐秋咬牙,「終我此生,絕不要再和唐門有任何牽連。從今往後,世上也沒有唐秋這個人。我只有一個爺爺,不幸亡故……僅此而已。」

  唐淮聞言,眉眼間染了寂色,許久後突然笑了起來,彎起的唇角間滿是澀意。

  「我聽清楚了,也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會代你轉達給父親。」

  「多謝二哥……」

  唐秋只覺胸口一窒,短短一句話應得極為艱難。

  唐淮這般爽快地答允,他本該是慶幸的。但慶幸之餘,心裡卻覺空了一塊。

  終於,他與唐淮之間,真的斬斷了所有牽連……他所有的,卻不是高興,也沒有自以為的輕鬆解脫。他所有的,只是難以預料的空洞與難過。

  但事已至此,他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從此前途漫漫,只有他一人獨身前行。

  今後任何風雪坎坷,也只有他一人獨自面對,再無人遮風擋雨,也無人噓寒問暖。

  終此一生,僅他一人而已。

  唐淮近在咫尺容顏俊朗,月光落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深深淺淺似繪了靜謐流年。

  橫在腰上的手臂有力,將兩人間距離拉近。

  唐秋睜眼,看了陣虛空暗夜,又轉眼回來,看著枕上交纏黑髮,看著唐淮熟睡容顏,不禁恍惚。

  看他兩人此刻親密,有誰會相信,他們明日一早便會徹底決裂,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相關。

  即使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脈又如何,即使曾有溫暖融於兩人間又如何,這世間殘酷,足以將一切斬斷。

  而造就此刻這種虛幻親密的,只是唐淮一句話。

  「秋秋,明日我就要動身回唐門,你再陪我呆一晚可好?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唐淮彎起的眉眼裡終有了點往日的溫柔寵溺,而下一句話,卻捲起無數落葉,鋪天蓋地湧來。「我不想再逼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算了吧。」

  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唐秋根本不敢承認,自己其實在貪念這最後一點溫柔。

  耳畔唐淮的呼吸聲均勻沉穩,他人早已熟睡。

  可唐秋卻睡不著。

  月光漸漸下移,落到唐淮唇上,相貼的溫度熏得人臉頰發燙,但心裡的悲哀無力感卻肆虐。

  「二哥。」

  再度喚了聲,唐淮連眼睫也未動了一下,呼吸聲依舊平和。

  唐淮睡得很熟。

  唐秋又喚了聲,還是沒有回應,他才淡淡笑笑,沉默下來。一面側著頭,在那些月色繪製的靜謐流年間,靜靜地看著唐淮。看了許久,終小心翼翼地貼上去,在那唇上輕觸了下。

  唇瓣相貼的柔軟觸覺讓人忍不住想要落淚。

  而相貼的唇邊也真有了液體鹹苦的味道。

  對面唐淮的眼睛突然睜開,灑滿月色的眼簾掀開,墨色的眼瞳中似有漩渦,要將人吸進去。

  被抓了個正著,唐秋一驚,被熱氣熏紅的臉更覺發燙,驚慌無措。但唐淮並無往昔的調笑言語,只是將橫在他腰間的手臂收緊,另一手壓住他後腦勺,吮住那一心想逃的唇瓣,將剛剛那個淺嘗輒止又妄圖逃跑的吻繼續下去。

  屋角火盆裡的炭火嗶啵一聲爆響,燒盡的白灰底下,猩紅的火舌探了出來。過度索求的火熱親吻裡,屋子裡的氣氛漸漸變了味。

  兩人僅著的中衣在拉扯中輕易就褪 去,光 裸的肌膚相貼,帶起難以言喻的戰 栗刺激。唐秋身子在發抖,身上肌膚被唐淮滾燙的手拂過,從喉結到鎖骨,再到胸前敏感凸 起,所有的地方都被唐淮吻過。被奪走大量空氣的頭腦昏沉,絕望悲慼與想放縱沉迷的種種想法交織在一起,讓他全身發軟,連抗拒的意圖都沒有,就被人掠奪侵佔。

  腿間的欲 望隨著唐淮的親吻撫弄漸漸冒了頭,腿被人分開,唐淮的腿擠入他腿間。喘著氣的話語裡有著強忍的難耐,「你要不願意,現在就讓我停手。」

  暈沉沉的,唐秋搖搖頭,將自己的唇貼上去。

  兩人唇瓣一相觸,所有的火焰一時間燃起,炭火盆裡白色灰燼全被猩紅吞沒。交 纏的姿 體再不剩任何理智,有的只有身體最深層渴望體現。

  簡單的擴 張之後,唐淮便衝進那緊 窒之所,略微停駐等唐秋適應過後,便大力伐□起來。無論是他的索取,還是唐秋的迎合,都比以往狂 亂許多。最後相擁的溫存,讓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許多防護,只是一味地索 取。

  當滅頂快 感襲頂而來的時候,唐秋聽見自己的呻 吟聲中帶了哭音,唐淮的名字出口便被喘息呻 吟拉扯變了形,連他自己也分辨不得。

  唐淮的吻落在額頭上,過度激烈的性 事扯著唐秋的眼皮直往下耷拉,以至於連唐淮的話都未曾聽明白。只迷迷糊糊有那麼一句話入耳,卻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記住。

  「秋秋,保重……」

  清晨醒來的時候,身邊早空了人。

  身上也是清理過的,若不是肌膚上的紅紫淤痕,和全身難以忽視的酸痛,唐秋幾乎要以為,昨晚的一切只是南柯夢一場。

  但唐淮的蹤影卻已不見。

  唐秋將臉埋在掌中,長長吐了口氣。昨晚在快 感巔峰時唐淮的道別突然清晰出現在腦中,他有片刻的怔忡,猛然翻身坐起。牽動酸痛的腰,一時疼得倒吸了口涼氣。稍緩了下,他速度套上衣服,慌忙衝了出去。

  此刻時辰尚早,天氣又寒,天寒地凍裡沒有幾個人影。

  而唐淮更不在其中。

  唐秋捂著嘴,冷空氣仍然從指縫間鑽進嘴裡,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茫無目的地亂尋是為了什麼,只覺得心裡確確實實空了一塊。

  一句保重,唐淮終於徹底放開他。

  呼吸似乎變得困難起來,寒氣沉積在胸腔,唐秋放開手,任冰冷的空氣鑽入鼻。眼前突然多了雙墨色靴子,踩在積雪上,黑白分明。

  「秋秋,你怎麼了?」

  唐秋猛抬起頭來,眼裡的震驚在看清楚面前人之後沉澱下去。

  面前的人一身寶藍色衣衫鮮艷,精緻的眉眼漂亮到近乎綺麗。明明是雪天,他手裡還執了把綢扇,眼中全是明朗笑意。

  「好久不見。」



  第四十八章



  日夜兼程,一路換了數匹馬,他離開時蜀都下的那場雪早已化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場雪再度下來的時候,唐淮終於站在唐家堡大門外。

  唐朝曦早得了消息在門前等他。

  烏漆銅釘的大門一打開,看了二十多年的景事一一在眼前呈現。

  卻突然令他覺得陌生。

  心裡最柔軟的一寸,早丟失在并州那個江南小城。那晚月色下輕如羽毛的吻,那些白色灰燼下的猩紅火舌,最後相擁的肆意放縱,成了身體裡最後銘刻著的溫度,只要想起,心底便覺得溫暖,也覺得酸楚。

  但所有的這些,不管好與壞,捨得與否,全都被他丟在了并州。

  他走得那麼乾脆,一點不拖泥帶水……只是,明明鬆開手的人是他,怎麼心痛的人還會是他?

  唐淮在門前站了好久,直到唐朝曦狐疑地看過來,探究的目光從他頭頂直移到腳下,「唐淮,你不對勁。」他才搖頭笑笑,將所有的落寞恍惚掩在笑容之下。

  「唐夢呢,怎麼不來接我?」

  不得不承認,唐夢這個姐姐,對他其實是很好的。母親出走後的日子,能夠親近的,也就只有他們姐弟。即使面上話裡都不如何親暱,但實質上,他們還是親姐弟。

  聽唐淮問起唐夢,唐朝曦面上的擔憂淺了點,笑容裡不覺融了點冬日燦爛陽光。

  「你該做舅舅了。」

  「哦……」摸著腰間玉飾的手指頓住,稍愣了下,唐淮才彎了眼,笑道:「恭喜。」

  唐朝曦舉拳,在唐淮肩頭敲了下,「你這句恭喜,我收下了。不過……現在的要緊事,是父親那邊。他讓你一回來就去見他。」

  唐淮扯著馬韁繩,提步往門裡走,「我本來也打算回來就去見他的。」

  唐朝曦在身後輕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跟上去,替唐淮牽過馬,「你自己擔心些,父親這次生了很大的氣。就連唐夢幫你說情,也被罰在家閉門思過……你也真是,唐門家規嚴禁派中弟子自相殘殺,你明知那些人只是奉命行事,何必殺他們洩憤。你這麼做,是擺明了不將父親放在眼裡。」

  唐淮足下步子不停,只是凝視前方的眼中現了一點絕然神采,嘴角的笑意卻是戲謔的,「你都說了是洩憤,還有什麼理由可言。」

  口氣輕鬆,卻透著殘酷的味道。

  奉唐雲笙命令對盧老夫子的動手的人,都永遠留在了并州,用一種最無法更改的方式。

  死亡。

  做這樣的事,不是為了誰,只是切切實實地想要洩憤。

  他與唐秋之間,差的,明明只有一步而已。只是那一步,窮盡所有力氣也無法邁過去。

  這一切,要歸功於他們的父親。

  但是在於不能親手弒父這一點上,他與唐秋是難得的相同。所以,他只能向唐雲笙的人下手,為了發洩怒氣,也為了……向唐雲笙示威。

  向那個高高再上的父親表示,你的權威,我並不是無法挑戰。

  身後唐朝曦的話語還在繼續,埋怨與不解各自摻半。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有人情味,對唐秋那個弟弟,你倒是肯費心。」

  心裡不自覺有點煩躁,唐淮應道:「我從來沒把他當做弟弟。」

  唐朝曦愣了下,猛醒悟過來,「唐淮,你不是真的……」

  不等他將話說完,唐淮已快步走到前面去。

  「你想到的是什麼,就是什麼。」

  回來會面對唐雲笙的怒氣,是唐淮早就預料到的事情。

  「混賬東西,你還有沒有廉恥。他是你親弟弟!」

  兩個兒子做出忤逆人倫的事情,唐雲笙可謂氣到了極限。薄情的面目全染上憤怒的紅色,眼尾全是憎惡,身子氣得發顫,就連鬢角也夾雜了點點霜色。

  憤然之外,歲月的痕跡突然在這個薄情的人身上凸顯出來。即使他此刻依舊強勢依舊冷情,但已明顯有了疲倦之意。

  面對唐雲笙的責罵,唐淮並不以為杵。

  「父親可有真心把他當兒子?如果沒有,那他也算不得我弟弟。」

  硯台擦著眼飛過,唐淮覺眼角一道涼意劃過,繼而是火辣辣的疼。不用碰也知道,臉上劃了道口子。

  「做出那種事情,你還有臉說!你不要以為,我唐雲笙少不得你們。兩個兒子,我都可以不要。」

  唐雲笙的話聽在耳朵裡,讓唐淮不禁發笑。

  「一個都不要……那下一任掌門的位置,也可以交給外人嗎?父親?」

  襯著唐淮的話,以及他滿是嘲意的笑容,他最後那句的父親喊出來,頗有點譏諷的意思。

  唐雲笙聽了,只覺得全身血氣逆流,死死抓著手裡的鎮紙邊咯緣手,終究沒有再丟下去。

  唐淮點中的,正是他的死穴。

  他這一生,親情愛情全都摒棄,還能緊緊抓住的,只有權勢而已。不能失去的,也只有權勢而已。

  或者說,只有這一件東西他還未失去。

  「我沒有說錯吧?」堂下的青年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中的挑釁他曾見過,許多年前在別人的眼眸裡倒映出來的他自己的臉上見過。「你還可以剩下一個兒子的。掌門之位也不會交到外人手裡,只要你放過唐秋,我依然是你的兒子。父親,你不吃虧。」

  唐淮眼角的傷口流了血,順著臉頰蜿蜒了一路,觸目驚心。言語卻是極傷人的,聽一句,便覺得心冷一分。

  唐雲笙突然覺得有些無力。

  二十多年了,他或許已經老了,自己也明白,只是還硬撐著不願意服輸罷了。

  但他確確實實已經沒了再同自己親生兒子斗的氣力,也沒了那種玉石俱焚的絕然。在一生裡最好的時候,他都選擇了妥協,更何況是現在。

  「你出去,自己去刑房領四十杖責。」

  唐雲笙未給出許諾,但唐淮明白,這個父親這般態度,就是默許了他提的交易。他躬身朝唐雲笙行了一禮,恭恭敬敬道:「是,父親。」

  唐雲笙眼裡冷意霎時聚了起來,卻只眼睜睜看著唐淮轉身出門去。

  出門後,唐淮鬆開緊握的手,抬手擋了眼,突然刺眼的光亮讓他覺得有些暈眩。背心已粘了一層薄汗。放下手,唐朝曦擔憂的面容出現在眼簾裡,唐淮牽動嘴角笑笑。

  「走吧,陪我去刑房。」

  四十杖挨下來,唐淮背上已是鮮血淋漓,再找不到一塊好肉。

  他臉朝下反趴在床上,唐夢坐在床邊,一面替他上藥。一面沒好氣罵他,「唐淮,你腦子裡進水了是不是,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蠢,眼巴巴把自己往棍子底下送的人!」

  唐淮沒應聲。

  唐夢說了陣,得不到回應,聲音不禁又大了些,杏眼桃腮的嫵媚也掩蓋不住那股火氣。

  「現在啞巴了!為了唐秋那白眼狼,你值得嗎?你這份好心,他還不一定領情呢。」

  感到有些無奈,唐淮說道:「唐夢……其實你沒必要針對他的。娘當年會只帶他走,恐怕也是因為他年紀最小,心疼他而已。」

  唐夢正替唐淮上藥的手猛一使勁,在唐淮背上使勁擰了下,唐淮頓時疼得眼前一黑,一口氣差點背過去。再聽耳邊一聲碎響,想是唐夢氣怒之下扔了手裡瓶子。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成心和我過不去是不是?」

  唐淮疼得好一陣才緩過氣來。聽唐夢是真動了氣,這才忍了痛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他和我一樣,也是你親弟弟。有些事,錯不在他。」

  唐夢柳眉倒豎,杏核眼裡全是氣惱,「唐淮,你好得很!我真是白心疼你了。」

  火色衫裙一轉,唐夢起身就往外走。

  「你自己呆著吧!」

  她出門的時候恰好撞上從外面進來的唐朝曦。唐夢未注意,給撞了個踉蹌,唐朝曦眼疾手快扶住她,並未有事,但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唐朝曦扶著唐夢,出聲道:「怎麼不小心些……」

  唐夢沒好氣地揮開他的手,回頭望了唐淮一眼,「你自己問他。」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唐朝曦莫名其妙地望著唐夢負氣而走的背影,再看地上的藥瓶碎片,關上門走到唐淮身邊。

  「怎麼回事?」

  唐淮卻沒有心思再提。

  唐朝曦並非愛刨根問底的人,他看了下地上的碎藥瓶,道:「我重新拿瓶傷藥過來。」

  正要走,但被唐淮叫住。

  「不用,上藥的事情呆會再說。我有事想你幫我。」

  唐朝曦只好再度坐回床邊,「什麼事?」

  唐淮壓低了聲音,「我要你幫我查一件事。可能很困難,但必須查到。」他並不能完全信任唐雲笙。連許諾都可以失效,何況是一時的默許?

  要想真正保證唐秋以後的安穩,他必須把握住唐雲笙的死穴。

  「我要你幫我查到,十八年前我娘離開唐門的原因。眼下我任何動作都會被父親懷疑,你代我查,要容易些。」

  唐朝曦凝了神色。

  「唐淮,你想做什麼?」

  唐淮的話一字一句從口中透出來,聲音很低,卻足夠讓人明白,他不只是隨口說說。

  「父親在掌門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你想奪權?」

  唐朝曦的聲音也隨之低下去。

  只聽唐淮道:「不是我,是你。」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作者: 攸攸    時間: 2010-1-3 16:36

  第四十九章



  距離唐淮離開并州已有大半個月。

  唐秋接了爺爺的學館,替那一幫孩子上課。學館的事情不多,但很繁雜,孩子們天性純真又圖新鮮,總愛圍著唐秋打轉。

  而那許修祈也像沒事一樣,每日總要來個三五次。

  唐秋已不需要他幫忙。

  可他將事情向許修祈解釋之後,許修祈也不離開,只笑嘻嘻說并州景致好,他要留在這陪唐秋。

  這許少主話中有幾分真假,唐秋並無意去深究。他清楚許修祈是這般風流性情,或許興趣淡了就會離開了。自己又勸不走人,便任由許修祈留著。

  只是,身邊雖時時有人,一群孩子在眼皮子底下或讀書或嬉鬧的場景也夠熱鬧,但唐秋卻總覺得缺了什麼。

  雖然不願去正視,但他卻明白,在這種他渴望了很久的簡單平靜的生活中,的確缺少了一些人。盧老夫子的缺席是不可逆轉的,至於別的人,也早已放開他的手。

  還是他自己要求的。

  以至於……他即使感到空寂,即使有留戀,也沒有再跨出去一步的資格。所有的心動,所有的沉湎,全都溺斃在那晚的瘋狂相擁裡,而那些猩紅火舌絢爛過後,只有灰白餘燼。

  那才是真實。

  唐秋以為,自己會在這樣簡單平靜的生活中,慢慢地過下去,也一點點老去,心會比容顏快一些。直到時間給他終結,或者是……唐雲笙派來的人給他終結。

  一日散學後,唐秋獨身回盧老夫子的小院,青石板路上碎雪被踩過,細細碎碎的嚓嚓聲中,唐秋突然覺出了異樣。

  小巷裡太過安靜,缺了一干孩子的讀書聲,也少了許修祈的笑語,唐秋輕易就可聽出來,巷子裡的腳步聲,不只有他的。

  還有一個人,緊隨了他一路。那人腳步輕盈,呼吸沉緩,一聽便知是懷有武藝之人。恐怕武功還不低。

  唐雲笙的格殺令,比他以為的來得早。

  唐秋手習慣性地探向腰間,卻摸了個空,心也隨之沉了下來。自盧老夫子死後,他便將腰間的鹿皮小袋卸了下來,將那些暗器毒針全都埋在箱子底,再不願與唐門有牽連。當時只是不管不顧地要同唐門撇乾淨,可不想,現下要用到時,卻束手無策。

  慣用的暗器不在身邊,身後又有人暗中跟隨。唐秋皺起眉頭,腳步頓了下,又繼續往前走。

  因為沈千揚和慕少游當初的設計,他失了部分內力。雖然有唐淮暗中安排,他武藝未全失,但也大不如從前。

  可是,就算是這樣,也不代表他會坐以待斃,即便拼不過,也不能讓對方輕易得手。

  全身神經都在緊繃,警戒中再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狹長小巷漸漸走到盡頭,只要轉過去,便是自家小院。只是,這轉角處卻是暗中相隨之人動手的最好地方,借由地勢掩護,一枚小小的暗器,便可了結他。

  唐秋集中精力,仔細聽辨靜巷裡的聲音,提防對方出手。

  靜默的小巷裡沒有一點風聲。

  唐秋轉過巷子,一顆心稍往下落了一點,面前突然出現的人卻嚇了他一跳。幾乎是反射性地出手,唐秋兩指成勾狀取身前那人雙眼,指勢如風,一直逼到對方面前,才被一把綢扇架了下來。

  綢扇移開,許修祈精緻的容顏出現在面前。他一臉驚訝看著唐秋,緩了陣,突然嘴角下彎,可憐兮兮望著唐秋,「秋秋,你就算不喜歡我,也不需要對我下這樣的毒手吧?」

  ……

  未料來人是許修祈,又要擔心身後跟蹤的人趁機出手,唐秋也顧不得向他解釋,只拽了許修祈衣袖,「先離開這,待會再說。」

  回到唐秋家小院,許修祈往房中一坐,唐秋關了門回來,卻意外地見許修祈已沒了剛才那種可憐兮兮的委屈神態,只用手中一把扇子敲著桌面,頗有點心煩意燥的意思。

  「許少主?」

  許修祈抬眼看他,綺麗的眉眼裡寫盡江南秀麗,神色卻是不虞。

  唐秋以為他是為自己對他動手的事情生氣,趕緊出言解釋道:「剛才巷子裡有人跟蹤我,你突然出現,我一時沒看清,才對你出手,抱歉。」

  許修祈截斷唐秋的話,頗有點憤憤不滿,「只怕那人不是跟蹤你的。」

  「不是跟蹤我……」許修祈這般言語這般態度,讓唐秋心生疑惑,他滿是不解地問道:「許少主你的意思是?」

  許修祈將扇子在桌面上重重一點,「唐淮那沒安好心的,既然要來找我,讓我照顧你,卻又一直安插人在你身邊。不過,我看他不是監視你,而是監視我,誠心想壞我好事……」

  唐秋覺得耳邊許修祈的說話聲有些飄忽。許修祈話裡的意思,他隱約聽明白了,卻覺得難以置信。

  「許少主,你是說……我二哥來找過你,他要你照顧我?」

  許修祈點頭。

  唐秋則苦笑。

  居然讓許修祈來照顧他,他是該感激唐淮的好心嗎?

  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心裡揪緊。

  這樣連後面的事情都為他打算好,放開手還要找個人來照顧他的做法,不知道該算溫柔還是殘酷。

  「你那惹人厭的二哥前段時間來找過我,說他有要緊事要回唐門,要我代為照顧你一陣。只是不准我和你太過親近……居然還安插人在旁邊監視我!太過分了。」

  說到後面的話,許修祈直恨得牙癢癢。

  接近唐秋的機會是唐淮送的,可阻撓他進一步接近唐秋,還是唐淮。這人簡直是討厭!

  換做平日,他才不會管唐淮那些鬼吩咐。只是……現在他有把柄捏在唐淮手裡,只要他對唐秋稍有越矩,那陰險狡詐的唐淮就會把他的行蹤洩露出去。

  ……

  許修祈撫額歎了口氣,他第一次覺得,情債這東西,原來這麼麻煩。

  許修祈自己有煩心的事情,唐秋聽著他的話,卻覺冰涼的手腳莫名熱了起來。

  唐淮這樣的安排,是還不打算放開他嗎?要許修祈代為照顧他,是否意味著唐淮還會回來……

  這樣的結果,一時間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可擔憂也好無措也罷,自己內心深處的悸動卻是騙不了人的。那種叫做欣喜的情緒,突然從冰封寒土下復甦,明顯到讓他無從掩飾。

  不過,唐淮的要緊事究竟是什麼?難道!隱約猜到了什麼,唐秋覺得自己呼吸急促起來,雖然知道以唐淮的謹慎,不可能將機密的事情告訴許修祈,卻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許少主,我二哥可有同你提過,他急著回唐門是為了什麼?」

  唐秋的急切,與之前在唐門時對唐淮的態度全然不同。許修祈認真看了他一陣,似乎從唐秋的擔憂中看明白了什麼,他輕歎了口氣,道:「沒有提過。不過看他那樣子,跟交代後事差不多吧。」

  居然敢威脅他,要真死了才好!

  許修祈在心裡暗暗加了句話,卻在看見唐秋迅速灰敗下去的臉色後,自覺地把詛咒嚥下去,換做安慰言語。

  沒辦法,他就是見不得美人難過。

  「秋秋,不用擔心,你二哥那麼陰險狡詐,只有別人吃他的虧,哪裡需要人擔心他。」

  唐秋聞言並未放寬心,反倒哭笑不得,許修祈這般安慰人的法子……雖然大半是實話,可聽起來真不怎麼順耳。

  心裡暗暗拿定了主意,唐秋向許修祈道:「許少主,我想你幫我一個忙。」

  許修祈手中綢扇一張,眨眨眼笑道:「不管什麼,只要秋秋你說的,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少主言重了。不需要赴湯蹈火,我只要你幫我,把跟蹤我那人引出來就好。」

  至於外面跟蹤那人,不管他是唐淮安排的,還是唐雲笙派來的,自己都需要把他引出來。

  要麼解決掉,要麼……勉強問出點唐淮的消息。

  唐淮急著回唐門,若真是做他猜想中的那件事,那麼他便無法放任自己安然呆在并州。就這麼毫無用處地呆著,等著唐淮回來,或者是……再也不會回來。

  那些已經湮滅的希望,和被撲掩在沉沉灰燼下的火星,既然復燃,便是燎原之勢。

  即便他不願承認和唐淮之間異於兄弟的感情,也不願跨過自己的道德底線,但那些計較的東西早已被違背,現在對他而言,他最想的,是要那人安然,自己安心而已。

  其餘的,都可以以後再計較。

  「要引他出來,那還不簡單?」許修祈瞇眼笑著,漂亮的眼底滑過黠意,「秋秋,只要你和我春風一度,我擔保那人絕對呆不住。」

  許修祈笑得狡黠,唐淮那小心眼又陰險狡詐的人,才不可能看他和唐秋親暱。只是……自己偏不讓他如意。

  「……」

  許修祈的建議,成功讓唐秋無話可說。他突然覺得,或者他想要找許修祈幫忙,本身就是個錯誤。



  第五十章



  唐秋對許修祈的建議根本無意採納,他訕訕一笑,正待拒絕,卻猛覺腰間大橫穴上一疼,雙腿頓時發軟,人也被許修祈攬入懷中。描金綢扇在眼前張開,許修祈瞇眼笑起來的模樣頗有點得逞狐狸的狡詐,但出口的話語卻無辜至極。

  「秋秋,這方法有沒有效果,咱們試試就知道。」

  「許少主,別胡鬧,解開我穴道。」

  唐秋心有不悅,他一直覺得,這許少主只是貪玩愛鬧,對自己雖不是真心,但也夠好,並未提防於他,此刻卻因一時疏忽而受制於人。

  「我又沒有胡鬧……」面前容顏精緻的人出聲辯駁,一面抱了他往內室走。「我這方法保管有效。只要把那人引出來,我立刻解開你穴道。秋秋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我許修祈這點品德還是有的。」

  他只是故意要讓唐淮生氣,再順便偷點香而已。

  「許少主你現在這樣,很難讓我相信你的品德。」

  不習慣與外人過分接近,被抱在許修祈懷中,唐秋只有不悅。眼見內室的床離自己越近,那種排斥感也就愈發強烈,而許修祈隨後放在他腰間,解他衣裳的手,更讓他感到牴觸惱怒。皺了眉,看著許修祈,唐秋眼中有些警告寒意,「許少主,住手,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但卻被許修祈笑笑在頰上親了下。

  對方的態度完全是在玩鬧。

  許修祈壓低聲音在唐秋耳邊道:「秋秋,做戲就是要做真些,才會有人相信。跟蹤你那人要是唐淮安排的,只怕看不下去這出活春宮吧。」

  「若不是,也剛好讓那人趁亂了結我是不是?」

  沒好氣地接下許修祈的話,唐秋覺得自己頭一陣陣發疼。

  這個許修祈,或許正如唐淮所說,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會指望他……也當真是病急亂投醫。

  「我會護著你的。」

  許修祈在他身上遊走的手益發放肆,勸解呵斥都無用,唐秋皺了眉,強忍心中不悅,凝神打算衝開腰間穴道。

  許修祈平日裡游手好閒醉心花叢,武藝並不精,只不過勝在一手火器精湛而已。唐秋勉力一試,不多時便覺僵硬的手腳內稍有熱力流動,只要多支撐一陣,便有望衝開穴道。

  但這期間,許修祈的動作益發過分,漂亮的眼緊鎖住他面容,視線裡的專注火熱漸漸不像在做戲,笑嘻嘻湊近來的臉緊貼著他的臉頰,在耳根處的笑語有些低沉。

  「秋秋,我想假戲真做了怎麼辦?」

  說著話,許修祈臉移下,竟將吻印在唐秋頸上。

  唐秋腦子裡轟的一聲,全身內力集聚衝向腰間穴道,氣血洶湧,當時只覺胸口一股腥氣泛起,半邊身子也跟火燒似地疼,連呼吸都凝滯了。他趕緊調息,將洶湧的腥氣壓下去,好在那一口勁緩過之後,氣息漸漸平復,而僵硬的手腳卻可以活動來。解開穴道後,想也不想,唐秋反手將許修祈推開,一腳踹下床。

  「許修祈,你鬧夠沒有!」

  許修祈跌坐在地上,揉著摔疼的腰,面對唐秋的怒火,既有點心虛,又有點不滿。他小聲抱怨道:「秋秋你還真是偏心,唐淮對你,只怕連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可不見你這麼對他……」

  「你瞎說些什麼……」

  許修祈的話讓唐秋整理衣衫的手一頓。

  唐淮對他做過的事,的確遠比許修祈所做過火。那些交纏的情 欲,熾熱到足以將人焚燒成灰燼。

  最開始的時候,他是無法反抗,但再到後來,及至最後一次的擁抱,自己的牴觸反抗卻漸漸變成了逢迎接納。他有時甚至會忘記所有,任自己沉溺在無邊無盡的欲 念快感中,沉溺在唐淮帶來的溫暖中。

  毫無原則可言。

  而他之所以會這樣……心底的聲音只有一個。

  唐淮同許修祈是不同的,現在唐淮之於他,與任何人不同。那個二哥……早就霸道地在他生活裡刻下了自己的痕跡。

  雖然不折手段,卻令他無從抗拒。

  「二哥他和你不一樣。他是他,你是你。」

  出口的話語難得的坦誠,唐秋低聲說著話,不是在對許修祈解釋,更像是驗證自己心裡的某些東西。

  許修祈聞言拉下臉來,「秋秋你不用這麼坦白吧,太傷我心了……」

  然而許修祈的抱怨還沒完,卻聽身後一道細微的利物破空聲,心知不妙,他趕緊側身就地一滾,將要害避過。

  而這瞬間,床上的唐秋已如疾風般掠了出去。

  見真有狀況,許修祈也不敢怠慢,緊隨唐秋追了出去,但追至狹巷,卻只看見唐秋獨自一人,再無其餘可疑人蹤跡。

  「秋秋,怎麼樣?」

  唐秋攤開手,一枚銀鏢現在手心,銀鏢雪亮,但鏢身邊緣全給磨鈍,根本不能取人性命。

  「這個人,並沒有傷我之心。」

  許修祈轉身就往回走。

  他得回去看看屋裡那枚,如果是和唐秋這枚一樣也就罷了,要不然……就算拼著被唐淮追殺,他也要找機會和唐秋春宵一刻。

  這唐淮太不是東西了!

  從并州到蜀都,第一次覺得路途遙遙。

  連行了兩日,才到臨淄地界。

  唐秋本打算隨便找間客棧落腳,但許大少爺卻死活不願意委屈自己,非要住最好的吃最好的,也不顧唐秋難看的臉色,生拉硬拽將人拉著往臨淄最有名的錦翠樓裡鑽。

  一入座,小二還未來得及說話,許修祈便嘩啦啦報了一串菜名,再要了兩壇狀元紅,手一揮,就讓暈乎乎的小二下去了。

  不一陣,紅白冷熱,各樣菜色齊全,碟碗杯盤滿滿擺了一桌。

  許修祈小心翼翼看了下唐秋臉色,邊張著扇子搖搖,打哈哈笑道:「秋秋,總要休息好,才有精力繼續趕路,不是嗎?」

  唐秋搖搖頭,沒說話,取了筷子夾菜吃飯。

  暗中跟蹤他那人並未抓到,但唐秋卻已下定決心,不管怎樣,他都要回唐門一趟。即使會面對唐雲笙的格殺令,會遭遇再多阻撓也好,他總要回去一趟才可以安心。

  他不能總讓唐淮替他遮風擋雨,不能總懦弱地躲在那個哥哥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庇護。

  有些事情,他總要回去面對。

  譬如,他的父親。

  他的未來,需要自己來爭,而不是靠唐淮犧牲自己來成全他。

  見唐秋吃著飯,卻早走了神思,許修祈拿扇子支了頭,頗感無聊地搖搖頭。兩根手指撥弄面前酒杯,看著杯子在指間直打轉,低聲歎口氣。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悠閒日子不肯過,偏要自尋煩惱,一輩子吊死在一棵樹上,何必呢……」

  抱怨完,許修祈抬起頭,恰好見兩人從樓梯處走上來。前一人黑衣如墨,五官輪廓猶如刀鑿斧刻般清晰,而一雙眼目光如狼犀利。而後一人,青衫浸潤,容貌只算清秀,只臉上一雙眼靈秀至極,無端端惹人心動。

  許修祈不覺多看了對方幾眼,卻被前面那黑衣男子冷冷一掃,看得他背脊生寒。

  而後面那青衫人視線也隨之過來,卻莫名滯了下,附耳同那黑衣人說了什麼,兩人竟一同走了過來。

  許修祈忙伸手碰了碰身邊尚神遊天外的唐秋,低聲問道:「秋秋,那兩個人,你是不是認識?」

  唐秋轉頭一看,整個人如遭電擊,登時僵住,手中筷子也啪嗒掉了下來,整個人緩緩站起身,臉上表情也是驚訝無比,之外還有些看不真切的悲喜交雜,讓人看不透他究竟是何種心情。

  「唐秋,好久不見。」

  「原來是你們,久違。」

  無視許修祈滿臉好奇,唐秋只靜靜站著,看著面前的兩個人。

  這兩人,一個是他曾經瘋狂迷戀過的人,而另一人,則是他曾經恨著,使出種種手段陷害暗算過的人。

  不過,他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

  但也因此從那迷戀的深潭中抽身出來。

  是幸,也是不幸。

  雖然看清真相的過程殘酷無比,卻也讓他徹底認清,無論他做什麼,這兩人當中,根本沒有他插足的餘地。

  感情這種事情,從來不由人。

  雖然已放開對沈千揚的迷戀,但此時此刻,與他兩人再遇,唐秋還是覺得可笑。老天當真是愛作弄人,竟讓他們狹路相逢。這種狀況,身邊只有個愛玩愛鬧的許修祈,他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吧。

  唐秋道:「兩位可是還有什麼仇怨想同我算?」

  沈千揚神情冷峻,凝視他的視線冰寒,既無憎惡,也無喜愛。唐秋苦笑,這個人的感情,總不會分給他。好也罷壞也罷,他所有的在意,都只與慕少游有關。而自己,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棋子,聽話得力時還可將就用著,而一旦和他在意的相牴觸,便是顆棄子。

  當初的他,怎麼會那麼愚蠢,迷戀上這麼一個人。這樣一個根本不在意他的人。

  「你曾毒瞎我雙眼,我也設計廢過你武功,你我之間的恩怨已算清償。」說話的人卻是慕少游,他看了看唐秋,再笑笑看沈千揚一眼,繼續道:「至於你們,就不由我說了算。」

  唐秋抬眼看了下面前神情冷峻的男人,口吻中有些哀涼,「那麼沈教主呢?」

  其實,他從未負過面前這個男人。那些掩於心底的全心全意的愛戀,曾經毫無保留地交付給這個人……只是,對方不屑一顧而已。

  「不必要。」

  沈千揚的輕易作罷只讓唐秋更覺可笑。

  換做從前,他可能會為沈千揚這一次的輕縱欣喜。但他現在早就看清,沈千揚的計較,只與慕少游相關。他的不在意,只是因為慕少游的不在意。除開這層聯繫,自己之於他,不過是路邊草芥,毫無意義。連恨與報復,也不值得。

  好在,他已經不會為這些感到心疼,只是仍舊會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已,為自己曾經的癡迷感到悲哀。

  「那我好像該說一句多謝?」

  沈千揚未說什麼,只是眼神中的寒意淡了些,轉而向旁邊的慕少游道:「我們走吧,換個地方。」

  眼見沈千揚要與慕少游相攜離去,唐秋突然想起件事,忙出聲叫住兩人,「沈教主,煩請留步。」

  前面的人轉過身,看向他的眼中是疑惑,也有不耐,「還有什麼事?」

  唐秋笑笑,「沈教主大人大量,不與我計較,我卻要厚著臉皮向沈教主討個消息。」

  「同我討消息?」沈千揚眉挑高,「說吧。」

  唐秋看了看四周,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能否請沈教主挪架它處。」想想又加了一句,「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他想要問的事情,有關唐雲笙。

  他尚且記得,當年唐雲笙第一次帶他往金陵見沈千揚時,沈千揚要求唐雲笙為他療傷。而他的父親,本來是不願意的,卻因嚴守一句話改了主意。

  ——嚴守威脅唐雲笙,若唐雲笙不願出手相助,他們便將唐雲笙一些秘密公諸於世。

  他想要握住唐雲笙的把柄。

  為了自己,也為了唐淮。



  第五十一章



  錦翠樓對面是間茶樓。

  樓上一排雅間清幽雅致,隔音效果也好,門一關,便獨成一方天地。

  唐秋與沈千揚在雅間裡說話,許修祈則同慕少游等在外面。

  茶杯裡的茶一口沒動,唐秋臉色趨於青白。

  對於他的問題,沈千揚並無保留,知道多少,便告訴他多少。

  但沈千揚所說的話,卻讓唐秋不敢相信。

  唐雲笙,他的父親,雖然冷情淡漠,但唐秋卻從未想過,在這人的過往裡,還有比他的薄情更讓人心寒的東西。為了權力名利,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捨棄,無論是喜愛過的人,還是親情……全都可以放開。

  他的母親,便是一個犧牲品。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對面的人眼中墨色沉凝,看過來的目光中並無溫情,和唐淮帶了寵眷的溫柔注視全然不同。唐秋在那樣的目光裡,漸漸覺得身子有些發冷。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是多餘的。

  以沈千揚那般自負的性情,根本不屑於同他撒謊。

  而且,也沒有必要。

  將所以的驚訝,所有的不置信通通壓在心底,唐秋站起身來,朝沈千揚略點頭致禮,「我的問題問完了,多謝沈教主,就此別過。」想想,他又笑了笑,加上句話,「不過,你我之間,也無需說什麼再會了吧。」

  不該他留戀的,就應當早早抽身。他得學得聰明一點。現在需要他在意計較的,是別的人。是那些切切實實的溫暖,和真心真意的溫柔對待。

  拉開門,門邊盆景枝葉蒼翠,為冬日的蒼涼添了勃勃生氣。許修祈精緻的容顏出現在視線內,笑容明朗,綢扇輕搖間展現的,是江南三秋勝景的秀麗。

  突然便想起另外一個人。那人和他有著相似的面容,手段比他多一些,心機比他深一些,而給予他的溫柔,為他所花的心思,也比所有的人要多得多。

  莫名地想念對方。

  回過頭,沈千揚也自屋中跨了出來,唐秋淡淡一笑,再看了眼慕少游,清聲問道:「沈教主,背叛也好,仇怨也好,你都可以不在意,只因為對方是慕少游,是嗎?」

  沈千揚怔了下,「你想說什麼?」

  唐秋搖搖頭,「隨口問問而已,沈教主不必多心。就此別過。」說罷,他轉頭向許修祈道:「許少主,咱們走吧。」

  他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對每個人而言,都有一個人與眾不同。對於這個特別的人,不管是怨也罷恨也罷,都能夠放開。

  他不是沈千揚的特別,同樣,沈千揚也不是他的特別。

  感情從來只有給予對的人,才真正值得。

  所有的付出,才能甘之如飴。

  最後一筆落下再提起,唐秋看著紙上墨跡,就這樣提著筆,愣愣靜了好一陣。直到窗台上白鴿不耐煩地跳了兩下,撲騰騰拍著翅膀,他才反應過來。

  擱下筆,唐秋吹乾紙上墨跡,猶豫了下,還是將信紙捲起,放入竹筒中,綁在信鴿腿上。再將心一橫,放飛信鴿。

  他們父親的把柄,實在不太見得人,以至於他這個做兒子的,都感到心中抑鬱。

  只是,可憐了他的母親。

  縱然他已沒有了自己母親的記憶,但仍會為她感到不值。嫁給唐雲笙那樣一個人,最後會帶自己私離唐門,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至於要不要將這樣的消息傳給唐淮,他也猶豫過,但最後還是選擇偏向自己的哥哥。

  他想要幫唐淮,盡一點微薄的心力。

  正想著,叩叩敲門聲響起,許修祈的聲音傳來,「秋秋,準備好了嗎,我們該動身了。」

  唐秋應道:「馬上就好。」

  他還是要回唐門。

  不管怎樣,都需要回去一趟。

  從跨入蜀都開始,越接近唐家堡,唐秋便越小心謹慎。

  他本不願許修祈再同他一道。一方面許修祈個性招搖,唐秋怕他壞事,而另一方面,唐秋則不願意牽連許修祈。

  這是他的家事,是唐門自己的問題,不應該牽連外人。

  只是那許修祈耍賴的本事一等一,死活也趕不走,只說許諾了唐淮要照顧他,不能失信。好像他多有誠信似的……

  守信這樣的話,從惹了滿身情債的許修祈嘴裡說出來,真難令人信服。

  可唐秋話一旦說重了,許修祈就扯著他袖子耍賴,橫豎不願意離開。

  很少應付這樣性情的人,唐秋一時無策,只要任由他跟著。打算晚上趁許修祈不注意的時候,再下藥迷暈他讓人帶走。

  只是,唐秋尚未料到,唐雲笙的動作,遠比他想像中來得快。

  眼看著許修祈喝下摻了藥的茶水,頭一搭一搭地磕在桌沿上,最後沉沉睡過去,唐秋心裡鬆口氣,準備讓人將這許少主送走。

  但他才將許修祈扶起,就聽樓下一聲急哨響,哨音尖利撕破長空,一點艷麗火色劃過天幕,片刻之後又歸於靜默。

  好似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但危險的氣息已經蔓延。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間小客棧,離唐家堡尚有數十里遠。

  許修祈和唐秋住在樓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還留了兩個人在樓下放哨。剛才那聲哨聲,應該是向他們示警。

  唐秋猛然吹滅燭火,俯下身耳貼地板,只聽走廊上腳步聲密密而行,似有七八個人同時向屋子過來。而空氣裡也飄了一點異樣香味,夾在硫磺味道裡,令人胸悶頭疼。

  那氣味,唐秋一聞就知道,是十香軟筋散。藥摻在火把中,一點燃,藥性便隨風擴散,吸入的人若無解藥,半柱香時間便會散失全部功力,手腳發軟,毫無反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清楚藥性的霸道,唐秋不敢怠慢,趕緊屏住呼吸,取了解藥服下,稍稍運氣調息。待胸中窒悶氣息褪去,他再轉眼去看身邊昏迷不醒的許修祈。

  唐秋一手掐住許修祈下頜,一手倒了十香軟筋散和迷魂藥的解藥,準備給許修祈餵下去。但藥到嘴邊,他又猶豫了,收回手環視屋子四周,最後一咬牙,丟了解藥,將許修祈塞到床底下。

  在唐門的地界內,行事如此明目張膽的,絕不可能是外人。若要猜測,來襲之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奪魂房的弟子。

  至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可能性也只有兩個。一個是將他捉拿回唐門問罪,而另一個,則是領了唐雲笙的格殺令前來,將他就地處置。

  若唐淮在唐門真有動作,那麼他惱羞成怒的父親,多半會選擇後一條路。

  但不管怎樣,來人的目標是他,拖著許修祈,對彼此都不好。而且以霹靂堂的關係,許修祈一條性命是足以保全的。

  把人藏好,唐秋才退到窗邊,還未來得及開窗,便見半截雪亮刀刃從窗縫中伸進來,熟練地撥開插銷。

  就在對方推窗的一瞬間,唐秋一閃身藏到一旁,身子緊貼牆壁,指間夾了數根長針,只待對方一露頭,便將暗器打出。然而來人謹慎,窗戶推開後,並未直接進屋,而是扔了件冒煙的物事進來。濃密白煙瀰漫,霎時充斥整個房間,蒙蔽人的視線。

  目不視物,唐秋不敢貿然行動,只能憑記憶摸到另一扇窗前,手才觸到插銷,就聽外面一人音色清冷,「唐秋,我知道你在裡面。四處出口都被封鎖,你逃不掉的,也不必白費力氣。」

  熟悉的音調,平得沒有起伏的音線。

  來人的身份輕易就可知道。

  他倒未想過,他還值得唐雲笙親自前來。

  出口處必然有埋伏等他入甕,唐秋也消了逃走的念頭,將手收回,打亮火折子,走回屋中,將桌上油燈點亮。

  燈火的亮光讓屋中白煙淡了些,卻也將他的位置暴露出來。

  唐秋卻一點不在意,「唐掌門,請進吧。」

  「你們退到外面守著,若有異動,殺無赦。」

  唐雲笙吩咐完,推門走了進來。門窗敞開,夜風從屋中一過,屋裡瀰漫的白煙霎時散去大半。父子兩人對視,視線中卻無半點父子相見的欣喜。

  有的,不過是猜測計較,還有憤怒。

  唐雲笙環顧四周,除了唐秋,再未見外人,問道:「許修祈不是和你一道嗎,他人呢?」

  唐秋應道:「許少主有事,入夜前剛離開。」

  唐雲笙本不信,但看了看屋中,並未見異樣,便向唐秋道:「去把門窗關好。」

  他是如一貫地發號施令,唐秋笑笑起身,依言將屋中門窗掩住。

  「唐掌門,你怕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嗎?」

  聞言,唐雲笙眉皺起,吊起的眼尾有那麼些凌厲的氣勢,卻也更顯薄情,他呵斥唐秋,「就出去一趟,你連父親也不會叫了嗎?」

  唐秋只笑不語。父親……叫這個人嗎?他已經叫不出口。

  那樣的笑容讓唐雲笙無端惱怒。

  這個小兒子一向聽話,但這次回來,卻讓他覺得身上有許多東西不同。那種挑釁勁,竟和唐淮前些日子和他爭執時一般。

  強壓了心中火氣,唐雲笙道:「如果你不回來,我會考慮放你一馬。你再不爭氣,畢竟還是我兒子。」

  近日,唐雲笙已經覺出門中形勢的不對勁。

  為了給唐淮一些懲戒,他故意將唐淮手中勢力收回,轉交給女兒女婿掌管。但他卻低估了唐淮忤逆他的決心,也疏忽掉一點,唐夢與唐淮一向親近,他現在所為,表面上是架空唐淮,給他些懲罰,實質卻令唐淮羽翼漸豐。

  而且這個兒子還假意示弱,以至於他發現的時候,已完全處於被動的位置。偏偏他這時還接到消息,說唐秋回了蜀都。

  現在這個時候,若讓這兩個兒子見面,那麼很多事情,恐怕將不能由他控制。這兩個忤逆子間的醜事,他也無力阻撓。

  一想到那樣的可能,唐雲笙便覺全身血脈逆沖,恨不得生生斃了這一對逆子。但唐淮的威脅挑釁還在耳畔,他行事也不敢過於偏激。想要掩蓋住家醜,便只有以唐秋為突破口。

  這個兒子一向懦弱性軟,只要方法得當,便能讓他放棄離開。

  斬斷一方的聯繫,唐淮再多堅持,也沒有用處。

  唐雲笙打算得好,但他表現出的仁慈,唐秋卻根本不相信。

  唐秋抬眼,逼視唐雲笙,「唐掌門,若你真打算放過我,又何必派人取我爺爺性命?你說的話,恐怕連你自己都不肯信,我又怎麼敢相信?」

  再三被忤逆,唐雲笙一掌重重拍向桌案,桌上杯盤匡當作響,「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輪不到你來選。那老先生就是個警告,你們兄弟做出那樣敗壞門風的事情,我肯留你性命,已經是顧念父子之情,你別不識好歹。」說著話,唐雲笙手一甩,將一個針囊甩在桌上,數十根針灸用的銀針長短粗細不一,在燈火下發出滲人寒意。但更令人發寒的,是唐雲笙之後的話。

  「你這一身武功是唐門給的,這麼多年也是唐門教養你。唐門家規森嚴,既然你叛離唐門,我是你父親,也不可徇私。我留你一條性命,只要將這些年在唐門學的東西留下即可!」

  要留下學的東西很簡單,廢掉內力,廢掉手筋腳筋,再用銀針鎖住記憶就可。做完這些,唐秋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更別提唐淮。他也不必擔心這兩個人再攪在一起,做那些背德亂倫之事。

  兩個兒子,若只能留一個的話,他只有選擇唐淮。

  唐秋看著桌上銀針,心裡如被冰雪封住,人卻不禁笑了起來,還抬手替唐雲笙鼓掌。

  「唐掌門果然心狠手辣,沒有什麼放不下。我是你兒子,也可以眼也不眨就捨棄。當年對我娘,應當也是這樣吧?哦,我錯了,你當年喜歡的,也不是我娘,所以她離不離開唐門,對你並沒有什麼。」

  唐雲笙聽著唐秋的話,覺出話裡有些隱意,他沉了臉色,「你胡說什麼!」

  唐秋冷笑,「我有沒有胡說,唐掌門比誰都清楚。你之所以娶我娘,圖的,不就是她和別人同樣的相貌吧?當初你握在沈千揚手上的把柄,不也是這個嗎?唐門的掌門,怕懼別人說他悖逆世俗喜歡男人,怕懼丟掉掌門之位,連真正喜歡的人都可以丟棄。而且,還要無恥地找一個替身,再毀掉另一個人一輩子。」

  唐雲笙覺得腦袋裡轟地一聲,炸掉他大半理智。這些年隱瞞的東西,居然被自己的兒子知曉……那些他逃避的,連自己也不齒的過去,就這樣赤 裸 裸暴露在人面前。想也不想,他反手一巴掌抽向唐秋。

  「逆子,你給我住口!」

  唐秋反手去格,只聽啪的一聲,手背上已紅了一潮,「你只說我和二哥敗壞門風,敢問唐掌門,你當年所作所為,又叫什麼?怕不僅僅是敗壞門風,還有始亂終棄,禍及他人!」

  「還敢還手!我今日不治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氣紅了眼,唐雲笙心裡已少了當初一開始的謹慎,只想要封住唐秋的嘴,將那些塵封過往再度掩藏,讓它們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世人面前。

  「你會的東西,都是我教的,別妄想用來對付我。」

  此刻父子間的對峙,或許比仇人還要激烈些。

  來往的拳腳間全不留情面,唐雲笙想要制住唐秋,廢掉這個兒子武功,鎖住他的記憶,抹滅他們家所有的醜陋過往,下手全無保留。唐秋因為盧老夫子的仇,和對唐雲笙的多年積怨,也是盡全力反擊。

  只不過,他雖然不願認唐雲笙這個父親,但心底還是無法真正對這個父親起殺心,因而動手時間越長,手下招架也就越猶豫。遲疑間,被唐雲笙一記擒拿手扣住肩頭,再一使力,只聽喀嚓兩聲響,唐秋覺肩頭都快被捏碎,手臂也無力垂了下來。

  緊跟著,唐雲笙一記手刃重重劈向他頸項,唐秋想避,但肩膀尚扣在人手中,只聽耳畔疾風過來卻束手無策。眼見那記手刃即將劈過來,電光火石間,窗戶彭然碎裂,一道銀光打向唐雲笙手腕。幾乎同時,唐秋覺得身子被人攬住,向右移動,整個人已避開唐雲笙攻擊,只是手臂脫臼,疼痛難忍罷了。

  救他的人一身黑衣,衣角繡了奪魂房獨有標記,面容生疏,但唐秋卻莫名覺得熟悉。

  「你是?」

  那人未曾應聲,唐雲笙卻變了臉色,「誰派你來的,唐淮還是朝曦?」袖中手暗暗一抖,三把飛刀同時入手,竟已動了殺心。

  他與唐秋的對話,若讓第三人聽見,那這人,絕對不能留。

  面對唐雲笙的質問,那人只淡淡瞥了唐雲笙一眼,視線並無溫度。他轉眼看唐秋因手臂脫臼疼白了臉,神情裡倒有些心疼的味道,伸手去欲替唐秋正骨。也就在這瞬間,唐雲笙手中三把飛刀同出,直取那人咽喉、眉心、胸口三處要害。

  唐秋心一緊,及時將那人一推,直取眉心及胸口兩處的飛刀避過,而劃向咽喉處的飛刀則險險從下巴處擦過。

  然而飛刀利刃過去,並無血痕。

  唐秋與那人隔得近,輕易就看出異樣,尚能動的右手摸到那人鬢角,使勁一扯,一張人皮面具被扯了下來。

  面具揭開那一霎,唐雲笙和唐秋同時愣住。

  面具下的臉,和他們兩人皆有七分相仿,只是眉骨處有道細小的疤痕。

  那人也終於開了口,他轉眼看著唐雲笙,「父親,你當真是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要了嗎?」

  唐雲笙袖中手握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話。

  唐淮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只將懷中的唐秋擁得更緊。

  「父親,是你先違背承諾。既然你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要,那麼掌門之位,也一併放棄吧。從今往後,唐門的事情,當由朝曦做主。」



  第五十二章(結局)



  「父親,是你先違背承諾。既然你一個兒子也不願意要,那麼掌門之位,也一併放棄吧。從今往後,唐門的事情,當由朝曦做主。」

  唐淮的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唐雲笙臉色頓時難看之極,袖中握成拳的手因過度憤怒而微微發顫,他咬牙切齒道:「唐淮,你是在威脅我嗎?」

  唐淮迎著唐雲笙的目光,眼眸中寫滿堅毅神采,未有半點退縮。

  「父親,這不是威脅。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跟隨你來這些人,全是朝曦一手提拔的,你盡可試試,他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至於唐門裡,希望你退下來的,恐怕不只我一個。」

  唐雲笙覺得嘴裡已經漫了血腥氣。

  他這半生唯一抓住的東西,即將被人生生奪走。

  而奪走他手裡唯一一點真實的,竟然是他視為接班人的親生兒子。作為幫兇的,則是他信賴的女兒女婿。

  諷刺,真是諷刺之至!

  心裡一點決絕之意蔓延,唐雲笙嘗到口中腥鹹氣息,冷情的面目蒙了塵寒霜,一身素色單袍在冷月映襯下,益發顯得清寒。

  他抓不住的東西,便徹底毀掉吧。

  這一輩子,他失去的已經太多,不在乎再失去一些。

  再失去得徹底一點。

  「唐淮,你未免太低看你的父親。就算你和唐夢他們聯手,也不能完全架空我。你要真想唐朝曦坐穩掌門的位置,方法只有一個……徹底了結我。」

  「父親,你何必這樣?你不把我們當兒子,我尚還當你是父親。」

  唐雲笙冷笑,笑聲在淒冷暗夜裡顯得有些悲涼。

  「你是我的兒子,是我一手養大的。你是什麼心思,你是什麼性情,我能不知道?記得我教過你的吧,對對手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父親,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唐淮指間不知何時夾了一柄飛刀,刀身雪亮如水,刀刃薄利,在月色下現出寒光。唐秋看著他,心裡突然怕起來,握住他手腕,「二哥……你想做什麼?」

  唐淮拉開他的手,溫柔笑笑,「相信我,我知道該怎麼做。」

  唐雲笙看著自己兒子手中利器,竟展眉笑了來,「唐淮,我倒是很驕傲你是我的兒子。夠心狠夠有手段……只可惜,同我走了一樣的路。」

  愛上男子,注定為世俗不容,注定要遠離唐門的權利中心。

  只是,唐淮比他更心狠,更有手腕一些。

  所以,比他抓住的東西也多。

  這樣也好,他抓不住的東西,讓自己的兒子緊緊握住,也是好的。

  唐雲笙笑容輕柔,那笑容,使得他唐淮冷情的面目較往日柔和了許多。只是那種難以遏止的衰老滄桑突然從骨子深處鑽出來,染白他雙鬢。

  唐淮指間的雪亮飛刀折射出的月色柔柔似水,讓唐雲笙忍不住記起許多年以前北疆的雪。

  明明是極冷極脆弱的東西,卻因那個人的笑容,驀地變了顏色。

  雪似楊花。

  只是,那人的笑容,那人的容顏,全都在自己眼前淡去,除了血染紅的雪地,其餘的,都在轉淡。隨著時間增長,他甚至要記不得對方的模樣。

  所以,不得不找一個相似的人,放在身邊,讓自己記得對方。

  卻又再毀了一個人。

  「唐淮,動手吧。」

  視線盡頭,唐淮手一動,手中雪亮刀刃在夜空中的痕跡也清晰可見。

  只是,對像卻不是他。

  唐淮反手,飛刀重重刺進肩頭,他悶哼一聲,血霎時從傷口湧出來,染紅肩頭。唐秋見狀慌了神,要替唐淮止血,卻被唐淮擋住。

  「秋秋,這是我應當償父親的,你不要插手。」

  事態的突變,讓唐雲笙有些怔忪,許久,才怔怔道:「你這是何必?」

  他的兒子,終究不是如他一般性情。

  唐淮咬牙拔出飛刀,「我身為人子,對你動手不該,以三刀相償。只希望父親成全兒子。」唐淮說完話,不等唐雲笙唐秋二人反應,手起手落間,再在肩頭刺了兩刀。

  這三刀完畢,唐淮肩頭已被鮮血染紅,房間裡的血腥氣令人心神不定。

  唐雲笙搖頭,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掌門位置也罷,你們要如何也罷,都不再由我所管。我要離開唐門一陣,或許會回來……或許,可以如你們的願,再也不回來。」

  他突然想去一趟北疆。

  北疆寒涼,常年積雪,那人的墓碑,應當不會被雜草遮掩吧。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滿身罪惡未償,其實,他們都不知道,他早在許多年以前,就遭了報應。

  而現在,或許是解脫。

  一抹霜色在視線裡漸漸遠去,唐秋突然想起唐雲笙初出現在他面前的模樣。霜色單袍清冷,皂靴如墨,顧盼間丹鳳眼眼角微挑,寫盡風流意。

  「父親。」

  唐淮人靠在床頭,肩膀上纏了厚厚繃帶,望著門口處出神。

  一大早,唐朝曦來過,唐夢也氣沖沖地過來過,就連許修祈也搖著扇子過來幸災樂禍過。可是,他真心期盼的那個人,卻始終未曾出現。

  一點痕跡都沒有。

  幾乎要讓他以為,昨晚守了他整夜的人,只是個幻影。

  正想著,視野裡突然出現了一點白影,正向這邊走來。唐淮趕緊收回視線,假意未看向門外。

  隔了一陣,唐秋端了湯藥和粥過來。他端了粥碗在手,坐到床邊,輕聲道:「二哥,我熬了點粥,你先喝了再吃藥吧。」

  唐秋拿湯勺舀了粥,細心吹涼了,送到唐淮嘴邊。湯勺緊抵唐淮唇沿,但唐淮卻沒有一點要張口喝粥的樣子。

  從未被唐淮這樣對待過,唐秋不覺有些心慌,收回勺子,低聲問道:「二哥,你是在討厭我嗎?」

  比起唐淮當初對他使過的種種手段而言,他那些懦弱逃避,對唐淮一再的不信任,也同樣傷人。唐淮會覺得累,對他失望也是正常的。

  「我不是你二哥。」

  唐淮的言語似乎是要印證他的想法。

  唐秋聞言白了臉,湯勺攪著粥碗,頗有點手足無措的模樣。

  但他只顧心慌,卻未發現,唐淮嘴角一抹得逞笑意。

  「我不願意再做你二哥。再說了,你只有盧老先生一個爺爺,理當隨他姓盧,而我姓唐,怎麼可能是你二哥?」

  「二哥,你要怪我也沒關係。只是,我想告訴你,就算被你討厭也好,我也想呆在你身邊。」

  說他善變也好,說他沒有原則也好,他早已習慣唐淮那些呵護眷顧,也習慣這個哥哥給予的溫柔。

  他不想同唐雲笙一樣,放掉手邊重要的人,時隔多年,卻追悔莫及。

  再說那些他曾計較的亂倫底線,哪怕自暴自棄地想也好,他和唐淮早越過那些底線,現在再計較,也遲了。

  眼見唐秋益發白了臉,低眉垂眼說話的模樣,好似被欺負了的小媳婦似的,唐淮突然有些不忍心。再聽唐秋之後的言語,心裡早被喜悅湮沒,哪裡還記得一開始的設計,他假意歎了口氣,道:「秋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做你二哥,我只想做你真心愛的人。」

  唐秋猛然抬眼,看著唐淮,有些驚訝。唐淮失笑,抬手揉揉他頭髮,「你碗裡的粥都要攪涼了,到底還要不要餵我喝?」

  粥喝在嘴裡,唐淮只覺香氣四溢,而唐秋近在咫尺的容顏也惹人心動。尤其在唐秋低頭湊近來的時候,長長的眼睫幾乎要觸到他鼻尖。不禁讓人想起他紅著臉,閉了眼在自己身下呻吟的模樣。

  還有那夜如水月色裡,他小心翼翼在自己唇上印上吻時,長長羽睫掃過他鼻尖的酥麻感。

  全都美好得讓他捨不得放手,也打心底覺得甜蜜。

  想著唐秋曾在他面前展現過的動人模樣,唐淮只覺身體發熱,心猿意馬之下,粥喝在嘴裡,也品不出好味道。好不容易等唐秋喂完粥,他正想將人拉住偷個吻,一道聲音卻煞風景地插了進來。

  「諾諾諾……唐淮你這樣子,好似傷得有多重似的,還躺在床上讓秋秋照顧你,也不害臊!」

  很明顯,唐家堡內這麼會煞風景的人,只有許修祈一個。

  被人打斷好事,唐淮心中不悅,但面上並未表現出來,他淡淡朝許修祈一笑,「傷重不重都無所謂,因為比起某些膽小得躲在床底的人來說,我尚且不需要害臊。」

  「你!」

  一聽唐淮提及自己被人從床底下拽出來的丟臉事,許修祈立刻翻了臉,他瀟灑了一輩子,從未在美人面前丟過連,這次居然留下這麼大個污點!

  許修祈扇子指著唐淮,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丟幾個火器過去,將唐淮炸得缺胳膊少腿,然後他再把唐秋帶走。

  「唐淮,你挨那兩刀算什麼,我看你就是故意使苦肉計,騙秋秋心疼你。」

  唐淮笑瞇瞇看著許修祈,笑容裡滿是挑釁,「秋秋願意心疼我。不過換了許少主你,秋秋必定是不會心疼的。但許少主也不必傷心,你情人滿天下,不怕找不到關心你。」

  「……」

  許修祈一把扇子指著唐淮鼻頭,氣得直發抖,唐淮偏還不滿意,伸手圈了唐秋的腰,趁唐秋不備,在那水色唇瓣上啄了下,還故意問道,「秋秋,我說的是不是?」

  夾在這兩人中間,還被唐淮趁機偷了吻,唐秋一張臉漲得通紅,清秀容顏浮了層緋色。他慌忙將藥擱下,端了粥碗就走。

  「我想起火上還另熬了副藥,我去看看。」

  幾乎是落荒而逃。

  眼見著唐秋的背影遠去,許修祈還一臉氣憤樣立在面前。唐淮壞心眼地勾起唇角,看向許修祈的目光裡卻滿是警告意味。

  「許少主,我不說,你是不是就以為我不知道。我讓你替我照顧秋秋,可你在并州對他意圖不軌的事情,應當怎麼算?」

  許修祈不以為然地瞥了唐淮一眼,「是又怎樣,你別以為秋秋心疼你就勝券在握,我總有天要讓秋秋喜歡上我。」

  唐淮眼裡警告的意味更濃了些。

  「許少主,我們就先不談你這話的可能性。我只是想稍微提醒你一下……現在有人正四處找你,許少主若想和那位見一面,我可以成全你。」

  ……

  許修祈一聽這話,先是瞪大眼恨著唐淮,再一陣,整個人就跟霜打茄子似的,突然徹底焉了,囂張氣焰也收斂了來。他努力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唐淮道:「你先休息,我不打攪你了。」轉身的時候,他才趁唐淮聽不見,小聲咒罵道,「休息得永遠好不了才好!」

  可許修祈人才走了幾步,卻又被唐淮叫了住。他滿心疑惑轉過身,不耐煩問道:「唐淮你還有什麼事?」

  唐淮淡淡笑笑,鳳眼裡有些狡黠意味,「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剛剛說對了。」

  「說對了什麼?」

  「我就是苦肉計,騙秋秋心疼的。可是,這也得秋秋肯心疼我,不是嗎?」

  「你……」

  許修祈已氣得頭頂冒煙,但唐淮並不在意。

  是否苦肉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心裡有他在意他,唐秋才會真正心疼他。

  同樣,也只有面對唐秋,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溫柔對待,才覺甘之如飴。

  (正文完)
作者: withoutlove    時間: 2010-1-3 20:34

還算滿意的結局
就是過程太折磨人ㄌ
作者: linglala    時間: 2010-1-4 00:52

我喜歡他的過程,結局,
更喜歡唐淮的軟硬並施..將唐秋騙到手
謝謝大大的分享...太好看了
作者: 內莫    時間: 2010-1-14 18:41

那個父親也跟他兄弟在一起?!只是為了掌門的拋棄兄弟?!
作者: eri22xx    時間: 2010-1-15 16:41

不知何解, 有些地方總覺得感情方面不是太順暢
作者: 小史    時間: 2010-1-19 15:41

唐准果然技高一籌
一招以退為進加上苦肉計終是抱得美人歸
只可惜了盧老夫子沒能安享晚年
許少主的另一位冤家不知有沒有機會看到
謝謝
作者: 貓流    時間: 2010-1-23 23:12

好折騰啊
看得好累
謝謝大大的分享
作者: 眼模糊心清楚    時間: 2010-1-27 10:28

謝謝大大的分享...還不錯看
作者: Elsa    時間: 2010-1-27 10:54

唐淮到底還是聰明人,秋秋也挺可愛的,兩人很配
作者: 凱雷    時間: 2010-1-27 17:51

很好看!
謝謝分享!
作者: 阿爾泰山    時間: 2010-1-29 05:42

嗚,我好想看番外!!!
找不到,不然就是要VIP=  =
好討厭,我要番外篇啦> <




歡迎光臨 ☆夜玥論壇ק (http://ds-hk.net/) Powered by Discuz! 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