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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代架空] 《江山多少年》作者:大風颳過 (上/中/下) (完結) [打印本頁]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47     標題: 《江山多少年》作者:大風颳過 (上/中/下) (完結)

江山多少年 上 by 大風刮過
簡介:
      明明是個丫頭的,為什麼會成了個男的?
       顧小么實在覺得很孬,要不是聽說撿個女娃娃可以換錢。 他也不會硬是從喪魂溝把這個漂亮娃娃撿起來。
       可沒想到撿了個西貝貨就算了,還是個跟屁蟲。
       更可惡的是,還被那個大槐莊的程小六笑眼拙! 正當他氣得想扭著這個西貝貨去「退貨」時,
       只見那水娃娃巴眨巴眨地望著他...
       嗚...為什麼他會有種想投降的感覺啊!只要對一個人好,那麼所有的人都會對他好。 依循著以前的慣例,所以竇天賜只對撿回他的顧小么好。
       玩只跟顧小么玩,睡也跟他一起睡,只要跟著顧小么,他就會對自己好。
       可是為什麼他都照做了,顧小么卻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呢? 嗚...是不是他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啊?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48

第一章 大槐莊與蛤蟆村是世仇。
      兩家結樑子的源頭據說能追溯到玉皇大帝的姥姥,所以結怨的原因無從可考。
      兩個村莊的後代們從睜眼的第一刻起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隔壁的村子--大槐莊(蛤蟆村)是他們這輩子的對頭。
      大槐莊與蛤蟆村每代各有人才出,獨領風騷這幾十年的是朝廷裡的兩個大員,呂右丞跟程將軍。呂右丞是蛤蟆村人,二十多年前的文狀元;程將軍在大槐莊土生土長,是二十多年前的武狀元。蛤蟆村和大槐莊的老人們時常親切地回憶起呂右丞與程將軍穿開襠褲時的模樣,回憶的時候也必定會念他們的小名:小二與阿三。

      呂小二與程阿三都是發達不忘根的人,所以全天下人都知道呂右丞與程將軍是朝廷裡的死對頭。
      七、八年前萬歲爺爺駕崩,去得突然,所以沒來得及寫遺詔。朝廷的大臣便分成兩派,呂右丞當時還是大學士,力保三皇子;程將軍理所當然投奔對面,擁戴二皇子。兩邊爭來爭去,爭到最後,兩派折衷,一起推了個還在吃奶的十三皇子登基。功勞兩邊都有,皆大歡喜。兩派握手言歡,呂右丞與程將軍依舊是死對頭。

      蠻夷進犯邊關,程將軍主戰,呂右丞一定主和;山窩裡鬧草寇,程將軍主鎮壓,呂右丞一定主招安。
      蛤蟆村跟大槐莊的人都愛討論家國天下事,每次聽到這類事情,都是又歡喜,又讚歎。
      蛤蟆村與大槐莊都很窮,窮到兩個村子只能養得起一個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王夫子原是三十里外城中的老秀才,自家在大槐莊與蛤蟆村搭界的地方開了個學堂。學堂正中拿大板凳隔了條界,一邊坐蛤蟆村的孩子,一邊坐大槐莊的孩子。王夫子講書時便依界線的板凳頭為對照站在聖人畫像下,不偏不倚。

      這一天王夫子講半天書累了,讓學生自去背幾首詩演練。凡來上學堂的孩子預先都在家裡被大人囑咐過,一定要把隔壁村的小崽子們比下去。因此界線兩邊背書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逐漸往上拔,拔到讓王夫子眼冒金星的響亮。王夫子終於忍無可忍,揚起戒尺,狠命敲了一下桌子:「肅靜!」

      頓時萬籟俱寂,王夫子只覺得天地豁然清明。
      正待他微笑發言時,界線左手蛤蟆村方位忽然一聲喊叫:「先生,窗戶外頭有個偷聽的!」
      喊叫的孩子身手矯健,這廂喊那廂已經伸手到窗外扣住那偷聽的孩子胳膊,王夫子踱過去,只看見半敞的窗戶外一個滿臉通紅的六、七歲孩子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地向扣住自己胳膊的那隻手啃下。抓他的孩子陡然慘叫,王夫子在電光火石間伸出手,扣住咬人的肩頭,動一動鬍子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不來學堂反在外面偷聽?」

      被咬的男童一邊齜牙咧嘴地甩手一邊喊:「先生、先生,我認得他!他是大槐莊村口程家的小六!他家窮得連新褲子都買不起,哪有錢上學堂?」四周蛤蟆村的孩子頓時一起大笑,齊唰唰地起哄:「喔、喔,大槐莊的!大槐莊的!」

      偷聽的孩子臉更紅了,扭了兩下,忽然一縮肩膀。王夫子一個沒扯住,被他閃開身,一溜煙閃向牆角無蹤無影,蛤蟆村的孩子笑得更響了:「喔--喔--喔--大槐莊的偷聽賊跑嘍!」王夫子搖頭歎氣放下窗屜,正要上閂,窗戶忽然猛地被捶了幾下,連窗紙都搗破了。王夫子大怒,再度開窗,剛才那個偷聽的孩童氣喘吁吁地在窗下站著,一隻手還扯著另一個猶在掙扎的男童,挺胸抬頭地大聲說:「他是蛤蟆村的,剛才跟我一樣偷聽來著!」

      蛤蟆村的孩子頓時鴉雀無聲,一直不吭聲的大槐莊孩子都抖擻精神扭過頭,其中幾個竄上分界板凳一張望,頓時出現一聲洋洋得意的大喊:「沒錯!是蛤蟆村的!蛤蟆村顧小寡婦家的顧小么!」

      被拖住的叫做顧小么的孩子跳起來,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指程小六的鼻子:「他、他比我先來的!」
      程小六惡狠狠地揪著他:「你胡扯,我來的時候你就在那裡趴著了!你先來的!」
      「你先來的!」
      「你先來的!」
      「你!你先來的!」
      「你!你!」
      「你!你!」
      兩個孩子打成一團,學堂裡天下大亂。王夫子拿起戒尺,重重在桌上一敲:「肅靜!」
      大槐莊與蛤蟆村這場對戰平局落場。雙方的孩子回去匯報戰況都受到獎賞,只有兩個人從此很淒涼。蛤蟆村的孩子都不跟顧小么說話,大槐莊的孩子沒人同程家小六玩耍。

      不過這個從此也沒從此多遠,只過了半年左右。半年後天下大亂,鎮北節度使起兵開往京城,要奪龍椅做皇帝。
      鎮北節度使想做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但皇帝不是隨便做的,不是龍子龍孫想做皇帝總要給天下人一個理由。鎮北節度使為了這個理由按捺了五、六年,終於,今年的這一天,老天幫忙,天狗吃了一次太陽,當天晚上又降了一場流星雨,據傳一顆異常閃亮的星落往西北方向。於是鎮北節度使說:「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吾雖痛心,也只得為之不能為。」發了一紙告天下文,起兵了。

      東、西、南另外三方的節度使與鎮北節度使不是親戚就是舊交,龍椅上那個剛換牙的小皇帝頓時四面楚歌。
      朝廷中只有一個呂右相是忠臣,戰場上只有一個程將軍是良將,兩個人死撐,兩個人還意見不合。鎮北節度使長驅直搗京城,在半路上給自己加了冕,改了國號。打著打著,就快要打到蛤蟆村跟大槐莊旁邊。不管誰是天命誰是王師,只要打仗老百姓一定遭殃,所以蛤蟆村跟大槐莊的男女老幼紛紛收拾了包袱,逃難去了。

      滿天下都在打仗,所以大家對哪地方最安全的見解各個不同,逃難的方向也不一致。程小六跟著爹媽兄妹奔的是京城方向。照程老爹的見解,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一定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窮人家逃難不比富人家出遊,首要問題是吃飽,吃飽才有力氣走路。到處都是逃難的,有錢也難買到東西吃,何況沒錢。

      程小六的逃難生涯因為口糧問題,夭折在離京城幾百里地的省城。
      老程家爹媽孩子共十一口拖著餓到只有半口氣的身子,掙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尋到兩把菜頭。做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終於認識到局面的緊迫,要嘛大家一起餓死,要嘛保全幾個,丟下幾個。黃土的官道上到處是被家人丟棄哀哀號哭的小兒,程家的孩子從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個接一個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進了省城,十一個人變成五個。只剩下爹媽大哥、二哥、程小六,五個。

      趴在省城路邊的石板上睡覺的那天夜裡。程小六聽見了爹的歎息娘的哭泣,他娘將他抱在懷裡抖得實在厲害,哭聲也實在太大,想不醒都難。但是程小六始終閉著眼,沒有動。等踉蹌的腳步聲消失了快半個時辰,還是沒有動。程小六就這樣一動不動躺到天亮。

      等太陽曬得肚皮發疼,程小六才爬起來。他看著街上來往的逃難人群,覺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從今天開始程小六是個男人了,要靠自己在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飽喝足,還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邊的一個旮旯,覺得這不是什麼難事。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裡,一拳打在縮在旮旯角的男孩臉上,一把奪過他手裡正在啃的半塊饃饃,逕直塞到嘴裡。男孩哀號一聲顧不上捂臉,直撲過來:「還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臉孔,力道也不輕。程小六後退幾步,只閃不攻,對手眼見他白眼翻了翻,伸長脖子硬生生把饃饃吞下肚子,終於哀號變成號哭:「你還我!你還我!那是我娘留給我最後一塊饃--你還我!」

      程小六意猶末盡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對方抹著一把一把的眼淚鼻涕再次衝上來。程小六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眼熟。
      「蛤蟆村的顧小么!」
      顧小么愣了一愣,再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果然是蛤蟆村的顧小么,程小六洋洋得意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大槐莊的程小六!」
      新仇舊恨,宿敵私怨。顧小么顫抖,顫抖,大吼一聲,衝過去。
      肚子的飽與癟直接關係拳頭的強與弱。硝煙落定,程小六臉上帶著兩、三塊烏青騎在顧小么身上反扣住他雙手,大聲問:「服不服?」顧小么罵不絕口。程小六懶得浪費半塊饃饃的精力,往顧小么嘴裡塞了一把黃土,把他從頭到腳仔細搜了一遍,確認沒有第二塊饃饃,拍拍手,站起來。

      顧小么立刻翻身從地上滾起,啐著嘴裡的黃土再撲上來,程小六喊了一聲:「今天懶得跟你打。」拔腿就跑。
      顧小么抬腳追,跑不出一丈遠,腿再也提不動。眼睜睜看著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遠,抽了抽鼻子,滾著眼淚蹲到地上。
      迎面一個人匆匆走過,沒看清腳下,一絆絆翻顧小么,險些跌了一跤,恨恨罵了一聲不長眼的小崽子,又踹了顧小么一腳,罵罵咧咧地繼續向前了。顧小么揉著腿,抹著鼻涕剛要站起來,一輛馬車風馳電掣從眼前擦過,轂轆又將顧小么撞了一滾。顧小么在地上掙扎了幾下,馬車忽然在幾步開外停下來。顧小么先是看見一雙乾乾淨淨的布鞋,再是一隻大手,扔下幾個銅板和兩個饅頭。

      「夫人跟小姐賞你的。」
      顧小么撿命一樣撿起饅頭,啃了一口抬起頭,扔饅頭的人正往車邊走。顧小么在挑起簾子的車窗裡,看見了一張平生見過最好看的臉。
      水靈靈的面龐,像後村春天開的桃花瓣一樣,盈盈看向他。顧小么張開含著半口饅頭的嘴,呆了。
      轂轆轉起來,簾子放下又一動挑起來,小仙女的面容在顧小么的視線裡再閃了一閃,車窗裡飄飄蕩蕩飛下一塊東西。
      顧小么揣著饅頭連滾帶爬奔過去撿起來。一塊粉紅色的帕子,摸在手裡滑滑的,放在鼻子跟前香噴噴的,揣進懷裡覺得胸口熱熱的。顧小么從娘親留下一包饃饃,丟下他跟一個兵爺絕塵而去的那一刻起,頭一次覺得其實老天爺還是個不錯的老天爺。

      當天晚上顧小么決定住到城隍廟去。雖然城隍廟人很多,住到城隍廟裡的人都很凶,但顧小么還是要過去住。怎麼著也要進城隍廟的門檻一次,給城隍爺爺的塑像磕個頭,謝謝它老人家今天的保佑。

      顧小么躊躇了很長時間,還是忍痛把兩個饅頭都吞進肚子裡,幾個銅板分開在身上藏好。等到天快黑,鼓足勇氣來到城隍廟門口。偷偷望進去,城隍廟裡黑壓壓全是人頭,有坐的還有躺的。顧小么兩次邁過門檻,兩次都被門口躺的幾個大漢扔了出去。每扔一回,門裡的人就哄笑一回。等顧小么第三次爬過去想伸腳,見最靠門的大漢捲了捲袖子,顧小么猶豫了一下,明智地後退,瑟縮轉身,背後忽然聽見一個人道:「諸位,一個小孩子可憐見的,何必呢?看在我這老頭的面子上,讓他進來吧!」

      顧小么熱淚盈眶地回過頭去,最靠門的大漢道:「既然劉先生說話,咱兄弟哪能不給面子,嘖!小子,進來吧。」
      顧小么一溜煙鑽過門檻,四處張望,找剛才幫自己說話的人。只見一個蓄長鬚子的老頭對他點點頭,從坐的草蓆上挪出一塊空來拍了拍。顧小么心領神會,蹭過去坐下。老先生形容雖然落魄,衣裳雖然破爛,卻還能看出穿的是件長衫,顧小么肅然起敬。老先生細細問他年齡家鄉,他必恭必敬地回答。問到姓名,顧小么頓了一頓,老實回答:「姓顧,自小沒爹,娘沒給起名字,只叫我小么。」名字不像樣,顧小么覺得丟臉,頭往下低了低。耳朵眼裡鑽進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姓顧--叫小么--」

      顧小么霍然抬起火辣辣的頭,一眼瞧見對面火堆旁一張擠眉弄眼的臉。清楚明白是今天上午搶了自己饃饃的大槐莊程小六!
      老先生捋著鬚子呵呵笑了:「小六啊,你這孩子倒淘氣的緊。」
      自古冤家路窄,後來顧小么聽劉先生說書後曉得了這句話,對想出這句話的古人欽佩的緊。劉先生就是讓他進城隍廟的老先生,據說天下沒亂以前是京城裡最出名的說書的,人稱劉鐵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邊的算命先生宋諸葛是舊交。

      那天晚上以後,顧小么就跟著劉鐵嘴在城隍廟安家,程小六要去京城,也被宋諸葛與劉鐵嘴攔了。
      劉鐵嘴說:「去京城?我們就是從京城逃出來的。當真打起來,京城比哪個地方都險。」程小六不以為然,宋諸葛只好嚇唬他:「找看你的命相裡於東方犯煞氣,今年須繞道而行,如近京城方向,恐不到便有性命之虞。」

      宋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實聽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後一句。宋諸葛很多年後感歎,老夫那時候就知道這個程小子是個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紀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難得!難得!

      顧小么和程小六就這樣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劉鐵嘴對局勢的估計精準,兩個月不到,鎮北節度使查大帥攻進了京城,天下從此由姓查的當家,改國號為郢。小皇帝被程將軍和呂右丞合力保著逃出京城,據傳兩位一個主張逃到東海,一個建議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個海裡去了缺乏線報,天下人都不曉得。

      劉鐵嘴坐在街邊曬暖的時候便會一邊捋鬍子一邊向程小六道:「看看,當初不讓你去京城可是為了你好?」
      街上源源不絕扶老攜幼逃難的人群,全是從京城方向過來的。
      查大帥......不對,如今應該叫新萬歲爺爺,進京城的時候發了一紙榜文。稱他的天命大軍第一、只殺前朝餘孽,第二、絕不擾民。
      第二條的真假京城逃過來的老百姓不敢說,但是查大帥對第一條委實執行的徹底。老朝廷的皇親國戚從根干到枝葉全被盤查清理,血流成河。
      於是省城的夜晚有時候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一隻瑟瑟發抖的手從黑暗的旮旯裡伸出來,跟過路人低聲討一口水一塊乾糧,聲音嘶啞,卻還能聽出是很圓潤的官話,髒不堪血肉模糊的手遞出來的常是一塊玉珮、一支金簪、一掛明珠。

      這樣的人就是舊王孫。
      用宋諸葛的話說,碰上舊王孫的人算撞到上上籤。王孫帶著逃命的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心軟的給他口水喝換一件,心狠的悶倒一個得一堆,再狠一點把他的寶貝都搜出來再送到官衙領賞銀,怎麼算都是賺。顧小么跟程小六聽的很羨慕。

      羨慕了沒兩天,兵營衙門前貼出告示:凡發現前朝餘孽或與前朝餘孽干係的一切物事均須交到兵營,如若發現私自窩藏,一律全家抄斬。
      命令發下來,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陣。
      新皇帝查大帥的天命軍進城的時候燒掉了原知府衙門,天命軍的一位趙副將在城東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帳篷暫代官府。朝廷沒派新的知府大人過來前,由他掌管昌應府的大小事務。趙副將什麼都吃只不吃素,告示貼出來沒半個月,南城的一家據查曾給前小皇帝的爸爸的一個妃子的哥哥的老丈人的二侄兒一口水喝,全家被趙副將吊在木頭架上風吹日曬五天五夜,再放下來杖斃。

      此事一出,夜深人靜時,滿城上下難說有多少人在被窩裡哆嗦。劉鐵嘴長歎,宋諸葛搖頭。
      天命軍開進昌應後,燒了大片的豪宅,正好騰出空地供城隍廟裡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顧小么就跟著劉鐵嘴和宋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裡。
      南城那家被杖斃後的第二天,程小六轉到街對面,對著經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嘍好嘍,下一個吊起來的人就是你嘍。」
      大前含著兩泡淚摟緊了懷裡的古銅色叭兒狗,瑟瑟發抖挺起胸膛:「才、才不會--來福他是老爺家的狗,不是王孫家的狗。」
      程小六哧了一聲:「上回滿街的人可都聽見了,你把你這條狗抱給大家看的時候明明說是從官道上一個雕著龍的馬車上掉下來的。大家說是不是?」
      圍過來的孩子都同聲起哄,顧小么也想跟著喊是。大前抱著他家來福在顧小么跟前炫耀過不少回,想摸一摸都不讓,顧小么早看他不順眼。但這句話是大槐莊的程小六帶頭喊的,不能跟。一聲吆喝硬憋在喉嚨裡,憋得臉通紅。

      程小六偏要跟他過不去,大聲喊:「顧小么!你說是不是!?」
      所有的孩子一起看過來,顧小么看著程小六的嘴臉,毫不猶豫地大聲道:「我不知道!」
      大前和來福四隻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看向他,大前討好地笑了。程小六哼了一聲,圍著的孩子一起起哄。
      等到人都散了,大前偷偷摸摸在街角的窩棚後面攔住顧小么,抱著來福往顧小么跟前送一送:「給你摸摸。」顧小么看著那顆毛茸茸圓滾滾的腦袋猶豫了一把,沒伸手。

      大前的眼眶頓時紅了,抱著來福蹲到地上:「我爹說,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河裡去。他們哄我把來福送到一個好地方。其實商量的時候我聽見了,他們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喪魂溝裡去。」

      喪魂溝顧小么常去,城裡的孩子都常去。在城外離官道不多遠的一個土丘後。自從落難的王孫沒人敢伸手施捨後,那條溝裡的死人就多起來,時不時漂著一個。所以城裡的孩子都成天在那裡蹲點,發現漂起一個人就趕緊去兵營報告,最先說的那個能得五個銅子的賞錢。而且就算扒一、兩件浮屍身上的衣裳,兵爺也不說什麼。連程小六都得過一回賞錢。當時本是顧小么先看見浮屍的,但是頭一回見,嚇得有些腳軟,沒跑過程小六,白白看著賞錢被他得了。

      顧小么看著抹眼淚的大前心想,哪回等程小六先看見了我也跑在他前頭。
      來福舔著大前的臉低低吠了兩聲,顧小么終於沒抵擋住毛茸茸腦袋的誘惑,蹲下去摸了摸來福的頭頂。
      來福的耳朵動了動,轉頭在顧小么手上舔了一下,涼涼的、滑滑的。顧小么癟癟嘴,拍了拍大前。大前抬了下頭,哭得更厲害了。
      到第二天,大前的來福不見了。
      大前哭著跑到喪魂溝找過,沒找到。程小六和顧小么依舊時常在喪魂溝附近蹲點。但最近運氣不好,蹲了十來天,只碰見兩、三個漂起來的,還被其他人搶了先,連塊衣裳袖子都沒扒到。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49

第二章
      這天顧小么特地雞鳴就起身,準備去喪魂溝碰碰運氣。躡手躡腳剛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電閃雷鳴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腳便走,在門口洋洋得意地對顧小么一伸腿,他昨晚上睡覺就沒脫鞋。

      顧小么拔腿追上去,路面上還空蕩蕩的沒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邊跑。城門剛開不久,程小六跟顧小么從幾個兵爺胳肢窩底下一溜煙鑽過去,守城門的兵成天看著他們跑來跑去看到眼熟,有個兵爺還在背後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細了,跑快些!」

      顧小么卯足了勁超了程小六兩、三尺,一鼓作氣衝上土丘,下坡路剛跑到一半,忽然發現喪魂溝前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個小小的黑影在向溝裡走。
      顧小么頓時收住腳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遠處趴下來。看溝邊的情形,很有可能是個立刻要到溝裡漂起來的。這種事情聽說挺多的,許麻子家的阿磨就碰見過一回。他說這種情況要有耐心,等著人下去沒頂,尤其沒頂到漂起來的時候最久,要近一天。這樣等有風險,憋屎憋尿忍著餓,等人漂起來腿趴麻了,興許跑不過後面剛來的。顧小么暗暗瞟了一眼旁邊趴的程小六,再向後面張望了一下,還好,沒其他人過來。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顧小么甚是疑惑地看他。阿磨說過趴著等有講究,趴的離溝越遠越好,等爬起來回頭跑的時候能跑在其他人前面。阿磨說話的時候程小六也在,怎麼他反倒往前爬?

      顧小么看著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唸唸有辭: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向前,還抬頭似在張望。顧小么仔細端詳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剛悉索地爬了兩尺,程小六忽然回頭低聲道:「嗟,動靜小點!」
      顧小么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幾尺,抬頭向下張望,方才發現正在蠕動的小人影身後丈餘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形。顧小么再向前爬,漸漸看清那個人形伸著一隻手躺著一動不動,像是個屍首。

      程小六突然又回過頭來低聲道:「大的歸我,小的歸你。怎麼樣?」
      顧小么只留意躺倒現成的,忘了還有個正在向溝裡去的,再伸頭看一看,怎麼越看越像個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聲,沒留神動靜有些大,正向溝裡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看。

      程小六肚子裡罵了句娘,趕緊把頭埋進草叢裡,數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繼續向前。程小六向旁邊橫了一眼,顧小么半張著嘴傻愣愣地趴著。程小六壓低聲音陰陽怪氣道:「若是小的被你嚇跑了,可別想著分我那個大的。」顧小么還是張著嘴一動不動,忽然低聲結結巴巴道:「小、小丫頭。」

      程小六皺皺眉頭,叼了一根草棍在嘴裡:「小丫頭,什麼小丫頭?」
      顧小么滿臉通紅,結巴得更厲害了:「小、小丫頭,是、是是......個小丫頭--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張大嘴,眼睜睜看著顧小么從草地上竄起來,投胎一樣直奔了下去。
      站在溝邊的小人影一哆嗦,一頭栽進了溝裡。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撐胳膊縱身爬起來,快跑到土丘下,眼瞅著顧小么甩掉破褂衫扎進溝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伸指頭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顧小么在水裡撲騰了兩下,一個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溝裡看了看,先跑到那個躺著不動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腳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試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確定應該是個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膽地蹲過去,扳著臉瞧了瞧。死人的眼還圓睜著,嘴唇開裂,模樣猙獰。這種死相程小六見得多,應該是跑多了路,氣悶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個肚子朝天。在領口懷中腰間袖子裡搜一遍,沒搜出什麼東西來。興味寡然地去看溝邊,水淋淋的顧小么挾著個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顧小么啐嘴邊扳著剛撈上來的小人臉仔細看,程小六踱過來,又從地上拔了根草棍叼著:「你剛才說這是個小丫頭?」斜眼向這邊偏了偏頭:「他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男的。」

      顧小么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邊,喜滋滋地說:「還有氣,是嗆暈了。你看她長這麼好看,一定是個女娃娃。」扳著臉讓程小六看。程小六叼著草桿瞇著眼,覺得眼前被反著太陽光的鏡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過去蹲著,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樣的臉蛋,嗯,嫩嫩的。

      顧小么抱著水豆腐後退半尺:「小的歸我,大的歸你,你說的!」
      程小六眼珠子轉了轉,轉著牙間的草桿,笑了:「顧小么你想把她帶回家做老婆?羞!」
      顧小么臉通紅,程小六的牙齒露的更多,「從水裡撈出來的人要把喝的水擠出來,擠晚了一樣蹬腿。」睨眼看顧小么手忙腳亂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從鼻子裡哼道:「要是不會擠,擠錯了地方死的更快。」

      顧小么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來,才大模大樣地蹲過去,「啊呦,你看你看,嘴裡都冒泡了,快死了。」顧小么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會不會擠?」程小六點頭,「會是會,不過有條件。」從嘴裡拔出草棍,「我救了她,這個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麼樣?」顧小么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點頭:「好!」

      程小六大樂,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兩下,又在肚子上按了兩把,其實那小孩子下溝原本就沒喝到幾口水,不過是嗆住氣暈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過氣,咳嗽了兩聲,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顧小么跟程小六頭湊在一處看女娃娃睜開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麼樣,我一擠她就醒,你剛才說的分我一半,不許賴。」顧小么卻十分想賴:「人怎麼分一半?」

      程小六說:「你是不是想帶她回家等長大了做老婆?」顧小么紅著耳根說:「沒有!」程小六說:「那賣她的錢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雙水銀一樣的眼珠閃了閃,顧小么說:「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裡開心的不得了。
      前幾天阿磨他爹在官道上撿了一個女娃娃,賣給兵營衙門臨街的宋媽媽得了一兩銀子。所以人都說:「金子銀子死寶貝,路邊的女娃娃活寶貝」,怪不得顧小么跑那麼快。可惜輸給他的一雙賊眼,要是自己先瞧出來她是個女娃娃,一兩銀子都是我的。

      顧小么四處望一望:「趕緊先把她背回去,別馬上來其他人看見了。」程小六說:「好,你背。」兩人用破褂子把小人從頭到腳裹嚴了,顧小么背著。女娃娃當時不願意伸手,顧小么嚇唬她:「聽話!不聽話就把你交給兵爺打死!」這句話街上的大嬸嚇自家孩子時慣用,果然靈驗,女娃娃乖乖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小腦袋掛在他肩膀上,任顧小么背著走了。

      這時候還是早上,路上逃難的人來去匆匆,守城的兵忙著盤查,沒在意兩個小孩子。顧小么背著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窩棚前,程小六收住腳,眼珠四下轉轉,道:「你先背她進去,我還有點事。」顧小么知道他要去跟兵爺報告那個死人,撇了撇嘴,背著女娃娃鑽進窩棚。

      窩棚裡沒人,劉鐵嘴跟宋諸葛都出去了。
      顧小么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著不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顧小么。顧小么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頭看她的臉,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和他那天在車窗裡看到的小仙女一樣好看。

      人怎麼能長成這樣呢?顧小么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臉,又拿指頭蹭蹭自己的臉。她的臉怎麼就能這麼滑呢?顧小么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臉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兩條黑黑的眉毛越皺越緊,顧小么連忙收回手,問:「你叫什麼?」

      眼前的小人不吭聲。
      顧小么說:「我姓顧,叫顧小么,人家都喊我小么。你姓什麼?」
      女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跟兵爺報告完屍體領了賞錢從外面鑽進來,顧小么暫時拋棄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問她什麼她都不說。」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會問!」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臉:「喂,大哥問你,你叫什麼?」
      女娃娃依舊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別說怎麼捏都滑滑的,捏紅了也好看。
      「你多大?五歲?六歲?七歲?肯定沒有八歲吧?比我小這麼多。喂,我叫程小六,不過從今後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嗎?我再過幾天就十歲了,你要叫我大哥。」
      顧小么說:「你問她,她不是照樣不說?」
      程小六不能承認自己失敗,「她全身都是濕的,你還讓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濕衣裳脫了。」
      顧小么忽然低頭,從頭髮縫裡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說:「程小六,她、她是小丫頭。劉先生說......男女--那個啥不親。」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機在顧小么腦袋上敲一記,「你笨,劉先生說男女不能親,沒說不能脫衣裳。你不脫我脫!」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掙扎了兩下,她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還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錢人穿的又軟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腳麻利,從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裡滑出一塊牌子,用根繩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斷繩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來。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細看,顧小么瞪大眼趴在他身邊嚥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進嘴裡咬了咬,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句,「你們兩個幹什麼?」

      程小六嚇得門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顧小么一起回頭,原來是宋諸葛回來了。宋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驚:「這孩子哪來的?」
      程小六樂孜孜地揚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過來一把奪過牌子放到眼前,兩手不住顫抖。顧小么顧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頭瞧宋諸葛發白的臉色。卻見宋諸葛顫著手把牌子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漸漸臉色和緩下來,長吐一口氣:「還好......」

      程小六忽然哀號一聲:「啊!」
      宋諸葛與顧小么都嚇了一跳,程小六從褥子上直跳起來。
      「不好了!是個男的!」

      男的,確實是個男的。
      顧小么很悲憤,顧小么很沮喪,顧小么很懊惱。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從懷裡摸出方才買的一包冰糖,扔一塊到嘴裡化了,搖頭晃腦地說:「我當時就說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說是女的,怎麼樣,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裡,玉牌子歸我,衣裳歸你。」

      顧小么苦著臉,看看宋諸葛。
      宋諸葛猶自直著眼睛出神,喃喃自語:「竇,本朝京城裡做官的沒聽說過有姓竇的--沒有,沒有--」草褥子上的小人裹著宋諸葛的破長衫老老實實地坐著,小臉嫩得跟水豆腐一樣。顧小么抱住頭,怎麼就是個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啦嘎啦響,顧小么絕望地說:「要嘛就把他扔回溝裡去。」裹著破長衫的小身子縮了縮,偷偷看了一眼顧小么。顧小么狠抓了兩把頭皮,跟車裡坐的小仙女一樣好看,怎麼就是個男的?

      程小六數了數冰糖,把紙包好揣進懷裡,打個哈欠躺倒,顧小么酸著臉,看那團一動不動的破長衫。
      宋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來,拿著玉珮:「這上面刻的竇天賜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聲。程小六翻個身:「宋先生,你別問他。我跟顧小么剛才問了他半天,啥都不說。問也白問,顧小么你趕緊把他背回去!」
      宋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劉老頭回來。」
      程小六老大不情願地爬起身,一溜煙跑去找劉鐵嘴。
      宋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頭頂,盡量笑得和藹:「莫怕,自家姓什麼叫什麼你還記得麼?」手掌下的小腦袋紋絲不動。
      程小六拐了半條街把劉鐵嘴從棋局上拉回窩棚,劉鐵嘴鑽進棚,一眼看見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嚇得鬍子根根翹起:「這孩子打哪裡來的?」
      程小六大聲道:「破顧小么從......」話沒說一半被劉鐵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門口張望了一下,放下草簾子,低聲道:「不要命了?被人聽到報到兵營衙門,大家一起了帳,可不是鬧著玩的。」程小六舌頭打了個響,小聲道:「先生,這個娃娃是顧小么從喪魂溝撿的。」

      顧小么哭喪臉站著,宋諸葛將方纔的玉牌遞給劉鐵嘴,「這孩子看著金貴,不是尋常人家的。不過看這塊牌子,倒也說不上忌諱。」
      劉鐵嘴接過牌子放在手裡掂了掂:「竇?竇......不是說著忌諱的姓,卻也保不準是不是全無瓜葛。」也到草褥子跟前蹲下來,伸手摸摸小娃娃的頭頂:「委實挺金貴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道:「問了半天誰問都不吭聲,別是個啞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擰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聲向後縮了縮身子,兩隻漆黑水亮的眼漾著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

      程小六大樂:「不是啞巴。」
      劉鐵嘴斥了一聲淘氣,仍舊摸著小娃娃的腦袋:「竇天賜這三個字,是不是你的名字?」
      顧小么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只見劉鐵嘴摸著的小腦袋瑟縮了一下,忽然輕輕上下動了動。顧小么喜道:「劉先生,他自個兒承認了,他叫竇天賜。」
      劉鐵嘴總算得了個回應很高興,捋著鬍子和藹地繼續笑,再問:「你可記得家在哪裡?是京城的不是?」小腦袋這回卻沒動。
      宋諸葛道:「我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顧小么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喪魂溝裡去?」褥子上裹著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緊,顧小么覺得胸口裡頭抽了抽,跟那天來福舔自己手時一樣,情不自禁小聲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劉鐵嘴同宋諸葛到窩棚另一頭合計,聽到他這句話頓時回頭,如釋重負地笑了,宋諸葛仰天長歎:「劉老頭,你我兩人枉活了大把年紀,瞻前顧後,竟不及一個小兒有見識。若要留,便是留,忌諱無干一個六、七歲不曉事孩子,留了又怎樣?」

      從此,竇天賜這小娃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顧小么一句話留下了。

      顧小么覺得自己挺冤枉,只問了一句話而已,留不留還是劉先生跟宋先生做主,怎麼就算在他頭上?給大槐莊的程小六留下個話把子,吃飯睡覺都不得安生。
      竇天賜第一天一整天都蜷著不動,倒碗水吹涼餵他他不喝,拿個窩窩頭揉碎了也不吃。
      顧小么想起以前在村裡掏家雀窩,抓小家雀回家養。小家雀有氣性,睜著兩隻圓圓的小眼不喝水不吃米,跟竇天賜一模一樣。
      到吃晚飯,劉鐵嘴最近給兵營裡的兵爺說書,賺了些賞賜,因此今晚上的野菜湯多摻了一把澄黃的小米。窩棚小沒板凳,四塊草褥子中間放一塊木板權做飯桌,顧小么吭吭哧哧把自己的草褥子連褥子上的竇天賜一起拉到木板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各一大碗,程小六與顧小么各一小碗。程小六一一盛完,拿大勺子刮刮鍋底,啃乾淨勺子,宋諸葛說,「啊呦,忘記要多添碗水,少一份。」程小六啃著勺子道:「給他也不吃,不吃就餓一天,等明天餓得厲害了,什麼都吃。」

      劉鐵嘴道:「小六說的也是,那大家開飯。」
      加了小米放了鹽巴,菜湯撲鼻的香,顧小么端起湯碗吱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再吱溜一口。
      喝菜湯有講究,只這麼一碗湯,大口喝幾口就沒了,因此要細細喝慢慢品嚐。尤其今天湯裡還有小米。顧小么喝了兩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來動作太大,濺了兩粒小米在袖子上,顧小么忙伸嘴過去舔,轉眼的工夫忽然發現旁邊蜷著不動的小人低著小腦袋從眼睫毛裡偷偷地瞧自己,見顧小么看他,睫毛動了動,眼低下去。

      顧小么回頭再拿起筷子,把挑著的菜葉吃了,又咂咂嘴,眼角餘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等看到第三次,顧小么終於被看毛了,搔搔頭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湯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
      竇天賜的小腦袋微微抬了抬,嘴抿了抿,像在吞口水。顧小么再把勺子往前伸伸:「好喝,真好喝,你不喝我全喝完。」正要收勺子,竇天賜忽然湊到勺子前,輕輕吸了一口。

      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顧小么全都如同看見小家雀開始吃食一樣興奮,程小六要撲上去看,被宋諸葛拉住:「別嚇著他,再給他口湯看看。」顧小么顫著手又舀了一勺湯,竇天賜又喝了。

      程小六抓起自己湯碗,三口兩口把湯倒進肚裡,舔乾淨碗擱到顧小么跟前:「拿碗給他喝,拿碗給他喝試試。」
      顧小么忍痛往碗底倒了口湯,遞過去。破長衫裡伸出兩隻小手,顫巍巍捧住碗,舉到嘴邊,喝了。
      顧小么睜圓眼,禁不住又往空碗裡倒了一口湯,又喝了,再倒、再喝了,再倒、又倒,剩到最後一口,顧小么心疼地捧起湯碗剛要倒進自家肚裡,嫩嫩的小臉仰起來,水汪汪的眼眼巴巴地看他,顧小么手一軟,最後一口湯倒進空碗。

      劉鐵嘴捋著鬍子說:「妙極妙極!」一面揩抹著嘴放下自家空碗,宋諸葛說:「小么,你跟這孩子倒投緣。」顧小么盯著宋諸葛的飯碗傻笑,點頭的工夫伸長脖子咽嚥唾沫,宋諸葛拍拍他的頭:「好!」隨手放下飯碗,也是空的。

      顧小么吸吸鼻子,扭頭瞧瞧舔掉嘴角最後一滴湯漬的竇天賜,認命了。
      收拾好飯碗,顧小么再把草褥子連同竇天賜再拉回原位,宋諸葛燒了一鍋熱水,倒進窩棚後面連頂柴棚中的一個破木盆裡,摻涼水調溫,把竇天賜按進去洗了一遍。
      程小六被叫去擰手巾把子,心裡老大不樂意:「宋先生,他都那麼白了你還洗他?」
      宋諸葛說:「從喪魂溝裡撈上來,泡過屍水,不洗乾淨不成,剩下的水你跟小么也洗洗。」
      程小六嘴上應著,趁宋諸葛轉身拿手巾往竇天賜臉上潑了兩把水,見竇天賜打了個噴嚏,心中大樂。
      宋諸葛洗完竇天賜,仍舊用破長衫裹好,抱到窩棚裡,卻還放在顧小么的草褥子上。顧小么見狀耷了耷眼皮,今晚上竇天賜在我褥子上睡定了。
      程小六見宋諸葛轉身,說:「噯,顧小么,宋先生叫你洗澡。」顧小么這輩子最怕聽見「洗澡」兩個字:「不是上月裡剛洗過麼?怎麼又洗?你怎麼不洗。」
      程小六道:「宋先生說你在喪魂溝裡泡過屍水,很髒。你去不去?不去我告訴宋先生。」
      顧小么沒奈何,苦著臉去了,程小六一骨碌滾到自己的草褥子上,衝著顧小么的背影擠眉弄眼喊:「宋先生說連頭一道洗--」
      顧小么不情不願地「唔」了一聲,程小六豎起耳朵,聽棚後頭嘩啦嘩啦的水聲,齜牙咧嘴晃著腦袋躺倒,從懷裡摸出冰糖包,打開摸了一塊扔進嘴裡,忽然念頭一轉,又把冰糖從嘴裡掏出來,朝對面褥子上的竇天賜晃一晃:「喏--」

      竇天賜裹在破衫子裡沒動,程小六繼續喊:「喂喂--」再把冰糖拿起來晃一晃,「喂,你想不想要?只要從今往後喊我大哥,這塊就給你。」
      竇天賜的小腦袋一動不動,程小六道:「真不想?真不想我就吃了啊。我這裡一大包來著,今後一塊都不給你。」
      竇天賜的腦袋還是紋絲不動,程小六甚是無趣,把冰糖扔進嘴裡。正好後簾子挑開,宋諸葛進來,道:「小六,洗過沒?」
      程小六道:「洗過了,剛叫顧小么去洗了。」
      宋諸葛道:「你這孩子又胡扯。方纔我一直在柴棚前頭,怎麼只看見小么沒瞧著你?去,等小么洗剩下的水你洗。」
      顧小么當真連頭帶腳洗了個乾淨,擦灰擦得太猛,露在外面的皮子通紅,被宋諸葛稱讚了兩句。
      程小六爬起身,一步一拖走到柴棚,先脫掉一隻鞋,伸腳在水盆裡拍了拍,再脫掉一隻鞋,另一隻腳也擱進盆裡,原地踏步,蹚得水嘩啦嘩啦做響。蹚了近半刻鐘,邁出水盆,撩起水往手上頭上臉上潑一潑,甩著水滴進窩棚。此舉動原本天衣無縫,豈料身上積灰太多,經水一潑,手上臉上深淺各異縱橫交錯,被宋諸葛與遛完消食步的劉鐵嘴一眼拆穿,押回去重洗,依舊變成個煮熟的龍蝦撈上來。

      晚上要省油,睡覺睡得早。
      意料之中,顧小么剛將破被疊成筒,竇天賜就被劉鐵嘴塞進他被窩。
      劉鐵嘴對顧小么呵呵笑道:「晚上注意些,別嚇著他。」顧小么聽天由命地爬向被筒,竇天賜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皺了皺鼻子。
      顧小么趴在他臉上低聲道:「這是我的被窩,你晚上老實點,跟我搶被子我就把你再扔到溝裡去。」
      程小六幸災樂禍地對他齜齜牙,鑽進自己的被子睡成一個大字,顧小么佯裝沒看見。
      熄燈後一片漆黑,顧小么趁機從竇天賜的腦袋底下抽回枕頭放到自己頭下,再把被子往自己這邊卷,身邊的竇天賜小身子縮了縮,又老實地不動了。顧小么滿足地閉上眼,帶著咕咕作響的肚子,睡了。

      睡到半夜,顧小么餓醒過一回,摸摸癟癟的肚子咽嚥口水,感覺竇天賜的小腦袋靠著他的胳膊,呼哧呼哧睡得還挺香。其實多個人還怪暖和,顧小么翻身臉朝向竇天賜的一邊,想著明天的早飯,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睜眼吃飯,竇天賜望著顧小么無比清晰地吐出一個字:「湯。」
      顧小么沒想到他會說話,嚇了一跳。劉鐵嘴跟宋諸葛樂得眉開眼笑,程小六也湊過來看熱鬧。三個人輪流都問:「再說一遍,你要什麼?」竇天賜不吭聲,等顧小么也問:「你要什麼,再說一遍。」竇天賜的小嘴動了動,說了兩個字:「喝湯。」顧小么忽然覺得很自豪。

      喝完湯,竇天賜又望著顧小么道:「出恭。」顧小么不明白出恭這兩個字的含義,說:「啥?」
      劉鐵嘴說:「他要出恭,小么你帶他去屋後。」
      顧小么問:「啥是出恭?」劉鐵嘴說:「出恭就是拉屎。」
      程小六拍手:「哈哈哈,讓你帶他去拉屎!」顧小么剛才的一團得意頓時飛到爪哇國去,苦著臉起身,竇天賜卻不動。
      顧小么向他瞪眼道:「起來,帶你去。」
      竇天賜小聲道:「鞋。」
      劉鐵嘴感歎:「金貴人家的孩子,沒光腳走過路。」臨時把昨天從他腳上脫的半干小鞋拿來替他穿了。竇天賜又小聲道:「衣裳。」顧小么頓時想把竇天賜背到喪魂溝扔進去。

      宋諸葛找了兩件顧小么的替換破衣裳給他穿上,袖口褲腿捲至合適,竇天賜才慢吞吞地爬起來,跟著顧小么到屋後。顧小么指給他一個地方,隨手扯了幾片草葉扔過去。竇天賜拿著草葉眨巴眨巴眼,顧小么捏著鼻子跑出一丈開外。

      回窩棚,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統統都不在了。跟在顧小么背後的竇天賜又抬頭道:「喝水。」顧小么憋著一口氣倒了一碗水擱在地上,往竇天賜腳邊踢踢,話也懶得講,逕自跑出去玩了。

      竇天賜在草褥子上坐下來,皺著小臉很委屈。
      以前只要他只對一個人要東西,不理其他人,那個人就會特別激動。為什麼顧小么一點都不激動,還很生氣,竇天賜不明白。
      顧小么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湊在一處玩摔跤。程小六正跟殺豬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團火熱。顧小么捋袖子下場,同趙狗兒開仗。
      中午,一堆孩子跑到兵營衙門後,伙頭兵爺抬大桶的餿水出來,程小六與顧小么同其他的孩子一擁而上,程小六手快,撈了幾塊泡爛了的饃饃。顧小么略遲一步,總算搶到兩個滾圓的白菜,心滿意足地各自揣在懷裡,找個街角去啃。

      再到城外的喪魂溝蹲了半天,都沒見到有漂流屍。連守城的兵爺都說,上頭清點過數目,前朝餘孽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逃到海裡去的小皇帝跟小皇帝的幾個哥哥弟弟還沒有歸案。

      昨天剛在下頭的一個鎮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個弟弟,立時了帳,報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將軍報上去領賞了。幾個孩子津津有味地聽。
      傍晚時分,又到兵營衙門的伙房帳篷後面去撿扔出來的爛菜葉。有個紅鼻子的伙頭軍爺跟程小六是老關係,有時候還會塞一、兩片新鮮的葉子給他。
      晚飯總算有了著落,不過等回住的窩棚,天也要黑透了。
      顧小么甫一進棚,就被劉鐵嘴一頓埋怨。
      劉鐵嘴摸著竇天賜的頭問他:「你怎麼惹他哭了?」
      顧小么喊冤枉:「我沒有。」一喊,連宋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這孩子,我回來的時侯天賜還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濕了。他只聽你哄你就好好帶著他,怎麼把他一個丟在家裡頭,他若跑出去不認得路怎麼辦?」

      程小六站在宋諸葛身後對他扮鬼臉。劉鐵嘴說,「現在又不吭聲了,你哄哄他。」顧小么不情不願地蹭過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竇天賜的頭:「明兒帶你去玩。」竇天賜低著的瞼慢慢抬起來。

      吃完晚飯,顧小么正在疊被筒,竇天賜爬到他旁邊,伸著胳膊對他說:「癢癢。」顧小么剛才受了一頓數落正沒好氣,粗聲道:「癢癢,什麼癢癢!」竇天賜見他沒理會自己,不聲不響往後挪了挪。

      顧小么疊好被窩,自己鑽進去,竇天賜頂著一臉受氣相在褥子上蹲著,顧小么把被筒掀開一半,「進來啊。」竇天賜方才鑽進來,顧小么在吹燈蓋嚴被子的工夫在竇天賜頭上敲了一記,洩了今天的憤,依舊把枕頭拉過來自己枕著,睡了。

      竇天賜在被窩裡停了一會兒卻開始動來動去的不安分,顧小么被他從饅頭夢裡驚醒,怒火中燒。捶了他一拳,道:「老實點。」
      竇天賜被捶得吃疼,帶著哭腔道:「癢癢,抓抓。」
      顧小么等著睡覺,不耐煩道:「哪裡癢,我給你抓抓。」
      竇天賜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這裡癢。」顧小么眼皮發硬,摸著嫩嫩的皮子上有幾個小硬塊,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給他抓兩下,也下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癢了,總之,竇天賜老實地把頭抵在他胳上,不動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49

第三章
      顧小么帶拖油瓶的日子從此開始。
      從第二天起,顧小么走一步,竇天賜跟一步,走到哪跟到哪。顧小么一開始被跟得很煩。街上的孩子嫌竇天賜像小丫頭,不和他玩,他就蹲在一邊看顧小么跟別人玩。跟來跟去,孩子們都覺得顧小么有這個跟班很威風,開始羨慕。顧小么看見別人羨慕就開心,每天出去玩的時候都會主動問竇天賜,「你去不去?」竇天賜聽他這樣問便歡喜得不得了,顛顛地跟著他跑。但是宋諸葛與劉鐵嘴交代過不能帶竇天賜出這條街,因此顧小么也只能在街上玩,還不能去兵營衙門找東西吃,但是卻撈著了意外的好處。

      街上的孩子們不喜歡竇天賜,但孩子們的娘喜歡。
      竇天賜頭一回跟在顧小么後頭出去玩,顧小么把他扔在一個沙子堆上去玩摔交,摔完兩場偷空張望一下,卻看見大盛的娘李嬸,大前的娘--孫嫂與三娃子的娘--錢嫂幾個人將竇天賜團團困在中央,你摸一把,她摸一把。

      「這孩子是誰家的,長得這麼招人疼。」
      「以前沒見過,你看你看這小模樣,肯定是哪個有錢人家掉的。來,跟嬸嬸說,你叫什麼?」
      「......」
      顧小么奔過去,吸著鼻涕傻笑,竇天賜立刻蹭到他旁邊。
      大盛的娘瞪大了眼:「這孩子是麼你帶的?」顧小么嗯了一聲,「叫什麼?」顧小
      麼老實答:「叫竇天賜。」幾個嬸嬸嘖嘖稱讚:「是在路上撿的吧,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你聽這名字起的,多貴氣,正配他這一張小臉。」又各在竇天賜臉上捏了一把,戀戀不捨地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瞧。

      顧小么丟下竇天賜繼續去摔交,又摔了一場,再回頭,瞧見三娃子的娘正拿東西往竇天賜懷裡塞,竇天賜低著頭不肯接。顧小么立刻飛奔過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幾塊黍米餑餑塞到竇天賜懷裡,笑地掐掐他的臉:「吃吧。」隨手還掰下半塊遞給顧小么。顧小么道了聲謝,等三娃子娘轉身,一口把那半塊餑餑吞了,眼直勾勾盯著竇天賜的餑餑嚥口水:「吃吧,很好吃的。」竇天賜見顧小么吃了,拿起一塊餑餑咬了一小口,顧小么瞧得口水橫流。竇天踢抬頭看看他,忽然把懷裡剩下的餑餑往顧小么跟前送,顧小么瞪大眼,竇天賜碰碰他的手:「你吃。」顧小么求之不得,拿起一塊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嚥下去,竇天賜見他吃,仰著小臉笑了。

      這樣玩了兩、三天,程小六眼紅了,顧小么不用去兵營衙門搶餿水桶,只要帶著竇天賜,每天都有大嬸給送東西吃。嬸嬸們還拿小衣服送給竇天賜穿,衣裳金貴,便是她們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兩件破衫爛褲子蔽體。

      劉鐵嘴與宋諸葛收下東西總是千恩萬謝,而且竇天賜成天亦步亦趨跟在顧小么後面,顧小久這幾天都人五人六的。
      於是這天早上,程小六趁顧小么去方便,從冰糖包裡狠下心拿出兩塊冰糖,全塞在竇天賜手裡:「給你的。」
      竇天賜眨巴著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著大模大樣地翹起腳:「怎麼樣?從今後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顧小么玩,我什麼都罩著你。顧小么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小氣。你看他吃人家給你的東西,玩都不帶著你。你要喊我大哥,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帶著你。我們大槐莊的人都講義氣。誰敢欺負你我就揍誰。」程小六攥起拳頭晃了晃,「這條街的大頭目就是我,顧小么他也打不過我。」

      竇天賜皺著臉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幹。」
      程小六晃晃腳,準備進一步遊說,忽然聽見腳步聲,是顧小么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眼紅妒忌的事,程小六一骨碌爬起來,跑出去了。
      顧小么喊竇天賜出去玩,忽然看見褥子上的兩塊冰糖,一股不高興冒上來:「程小六給你的?」
      竇天賜看著他點點頭。
      「他讓你跟他玩?」竇天賜再點點頭。
      顧小么板著臉說:「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轉頭氣鼓鼓地出門。竇天賜在他身後囁嚅道:「我沒有。」顧小么拉著臉回頭:「那你還吃他的冰糖。」竇天賜拉著哭腔道:「他給的,我沒吃。」顧小么說:「沒吃你也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氣衝天地出門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場,顧小么見狀立馬殺進場。仇人對陣分外眼紅,頓時扭做一團,手腳牙齒全用上。這一仗打得極其慘烈,打到最後兩人都萬紫千紅,也分不出誰勝誰負。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氣喘吁吁道:「算你顧小么有種,咱們下次再來過。」與其他一幫孩子一起去兵營衙門搶餿水桶去了。顧小么一瘸一拐走到一個沙子堆上坐下,往膝蓋的傷口上吐了兩口唾沫,正用手揉,身邊多了一雙小腳,小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遞過來一個豆面窩頭:「你吃。」

      顧小么扭頭,想豪情萬丈地說:「老子不稀罕。」不過終究沒抵擋住窩頭的誘惑,接過咬了一口。
      竇天賜立刻在他旁邊坐下來,顧小么把窩頭掰成兩半,「給你一半,你餓肚子的
      話,劉先生跟宋先生可會罵我。」竇天賜笑了,捧著窩頭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樹棍,在沙子上劃,「顧小么,顧。」顧小么埋頭啃窩頭,竇天賜盯著他又說了一遍:「顧。」指指地面。顧小么看沙子上用樹棍上劃的卻像是個字的模樣。竇天賜,指著說:「顧。」

      顧小么眼睛睜大了,「你說這是顧?這就是我姓顧的顧字?」竇天賜重重地點頭,顧小么把窩頭含在嘴裡仔細研究。
      到晚上,吃完飯臨睡覺。顧小么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懷裡的小樹棍遞給竇天賜,眼角餘光瞟著程小六故意大聲說:「再寫一遍『顧』字給我看。」
      竇天賜接過樹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劃出個淺淺的印子。顧小么一喊連宋諸葛和劉鐵嘴都驚動了,兩個人湊過來看。富人家六、七歲的孩子會寫字當然不是稀罕事。宋諸葛摸著鬍子笑地道:「寫得好。你還會寫什麼?你姓竇的竇字會不會寫?」竇天賜點頭,在地上劃了個竇字。

      宋諸葛道:「那宋呢?劉呢?」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字,竇天賜都一一寫了。
      程小六大聲道:「他肯定不會寫『程』。」
      顧小么說:「肯定會!」
      宋諸葛道:「前程的程,你寫看看。」
      竇天賜往沒寫過的空地上蹲了蹲,劃了一個程。
      顧小么說:「怎麼樣?我就說他會!」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聲。
      劉鐵嘴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竇天賜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劉鐵嘴點頭,捋著鬍子道:「天命之謂出,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竇天賜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劉鐵嘴的臉上漸漸詫異,又道:「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
      竇天賜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劉鐵嘴大驚,「非其道, 一簞食不可受於人。」
      竇天賜小聲道。「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劉鐵嘴抹了一把額頭,兩眼發直,喃喃道:「這孩子了不得--」
      宋諸葛的臉色也大是震驚,顧小么眼程小六如鴨子聽雷,不明所以。不過鎮住了程小六,顧小么很得意,揉了幾把竇天暍的頭頂。
      竇天賜知道顧小么不再生自己的氣,晚上等顧小么捲好被筒主動爬進去。等燈熄滅,顧小么沒把枕頭從他頭底下抽過去。竇天賜向枕頭邊挪了挪,輕輕拉顧小么的衣裳。感覺顧小么的頭擱到枕頭上,開心地把頭抵在顧小么身上,睡著了。

      等第二天早上,顧小么帶著竇天賜出門,程小六鬼頭鬼腦地鑽回窩棚,彎腰在地上找到應該是竇天賜寫「程」字的地方,拿樹棍在印子上細細比著劃了十來遍,又在自家手心裡劃了一遍,再鬼頭鬼腦地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見,飛快地閃出窩棚去了。

      好日子不久長。再一天清晨,窩棚裡的人個個猶正睡得香,一群兵爺破門而入,一聲拿下,將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顧小么竇天賜統統從被窩裡拽出來。一條鐵鏈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營衙門。

      趙副將端坐在兵營衙門的大帳裡,銅印權當驚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聲色俱厲道:「說!哪個是從城郊撿的小兒!」
      顧小么被拽出來的時候還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帳裡的情景清醒過來,不由自主地腿亂哆嗦。低聲問劉鐵嘴:「劉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們吊起來再打死?」
      程小六也覺得自己的腿在亂顫,竇天賜抱住顧小么的胳膊縮著。顧小么看劉鐵嘴,程小六與竇天賜都不由自主地看顧小么。趙副將明察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點:「把那個孩子給本將軍拿下!」

      顧小么眼看兩三個凶神惡煞的兵爺向自己撲來,顫聲大吼:「不是我!」
      趙副將道:「不是你,是誰?」顧小么覺得抱著自己胳膊的小手緊了一下,心裡一縮,全身抖得像篩糠,只說不出來。
      趙副將身邊站了一位穿儒衫的軍師,是個明眼人。低聲向副將道:「將軍,依屬下看,是那個小的。」
      劉鐵嘴與宋諸葛留下竇天賜的時候便料到可能會有今日,因此早預備下對答存在心裡。劉搬嘴抬頭道:「將軍,且先住手聽小民一句話。小民撿這個孩子未曾及時與將軍稟報是小民的過錯。但這孩子渾身上下的物事與衣裳小民都仔細瞧過,委實與前朝餘孽無干。將軍進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著留個普通人家走丟的孩子沒什麼干係,方才留了。衣裳物事都在棚裡放著,還有塊玉珮在我老兒懷裡。將軍不信,可以派人找來驗看。」

      棚裡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來放在帳外,趙副將傳喚呈上來,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麼。於是再將鋼印一砸:「先將這些人押到小賬,傳幾個裁縫玉匠仔細驗查物事。」

      趙副將新近辦案謹慎。數天前,朝廷裡有同他過不去的人在原大帥當今萬歲的面前參了他一本。說他魚肉百姓草菅人命,欲將這一方的權力從他手裡奪了。軍帥給趙副將獻了一計,讓他這此日子暫時先以安民為主,免得落人把柄。

      也因為如此,抓竇天矚這回,趙副將經過印證再印證,考慮再考盧方才命人去抓,抓來後還要切實盤查根據。
      顧小么待在小賬裡,心中委實害怕的很。竇天賜縮在他旁邊小手仍然緊緊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他看成小丫頭從河裡撈出來,這下好了吧。我,劉先生,宋先生一個都跑不了!」

      顧小么早嚇的渾身發抖,被程小六一暍斥,忍不住回嘴:「我撈他的時候你不是也當他是小丫頭!?還說賣錢要跟我對半分!」
      程小六梗起脖頸,開口要罵,宋諸葛道:「都先別鬧了,趙將軍沒發話,事情還未可知。」
      程小六悻悻地閉上嘴,竇天賜抱住顧小么的胳膊輕輕晃了晃。顧小么扭頭,見竇天賜兩顆眼珠子紅紅地看著自己,覺得自己忽然像個大人物,拍拍竇天賜的頭,粗聲道:「別哭,這不怪你的。」竇天賜眼裡兩顆淚珠吧嗒掉下來,將臉在顧小么胳膊上蹭蹭。

      程小六陰陽怪氣地說:「不怪你--還哭哩,膿包!顧小么,你不是顯擺他會寫字麼?會寫字有屁用。打架部不會,光吃跟哭!噯,有能耐你去把外頭的人都打趴。我要是你,知道有人來逮我,絕對跟他打。打不過我就跑,跑的遠遠的,誰都抓不到。你會麼?」

      竇天賜貶巴眼看程小六,程小六不看他,轉頭看帳篷頂,哧了一聲。

      過了近兩個時辰,忽然進來一個兵丁向帳口一擺手:「將軍百令,你們可以走了!」
      這次連劉鐵嘴與宋諸葛都結巴了,「啥--啥......?兵、兵爺,你說啥?」
      那位兵爺十分的不耐煩:「囉唆什麼,叫你們走就走!將軍有令,讓你們回去罷!」
      劉鐵嘴與宋諸葛面面相覷,宋諸葛反應比較快,立即趴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謝謝將軍!謝謝將軍!謝謝兵爺!」劉鐵嘴也一同趴下磕。報信的兵爺哼了一聲,向外一比:「快跟我走!」

      程小六與顧小么還張大嘴傻著,劉鐵嘴與宋諸葛一手扯過一個,劉鐵嘴再拉上抓住顧小么胳膊瞪著眼的竇天賜,「將軍下令,還不快走!」
      判官手裡撿回一條命來。
      至於趙副將為什麼會開恩,當然自有他的理由。
      當務之急,安民為主。
      三個裁縫五個玉工將竇天賜的衣裳玉珮細細研究,得出結論。衣裳料子是京城的,但不是宮緞,連官緞都不是,是正宗高昇閣的布料。袍子嶄新,內衣半新,兜兜是舊的。針腳手工卻是一個人,不像臨時趕製。玉珮價值不菲,沒有暗記與前朝的紋路,但竇字的寫法看起來眼熟。

      趙副將親自把玉珮舉到鼻子尖前仔細又看了一遍:「這個『竇』字,本將軍也看著眼熟,只是想不起來哪裡見過。」遞給軍師辨認,那軍師一見,大驚失色:「將軍,這個竇字屬下曾在一處見過。」

      趙副將問:「哪裡?」
      「中原五省漕幫總寨的大旗上。」
      趙副將的眼直了,「沒錯,我說怎麼這樣眼熟。竇潛,確實是竇潛的竇!這孩子是老竇的兒子?下對啊,我聽說老竇那位夫人的肚皮只生丫頭,生了六個全是女娃,沒聽說有兒子。」趙副將少年時與竇幫主有交情,至今仍稱他一聲老竇。

      軍師擺手讓左右退下,低聲道:「大帥沒聽說過麼?竇幫主在京城還愉偷納了位如夫人。」
      趙副將皺眉:「傳言倒聽過,不過老竇這人懼內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位衡山劍派出身的夫人可是位出名的母老虎。老竇有這個膽?」
      軍師道:「便是沒這個膽才偷著納小,屬下前幾天從京城趕過來,聽一位故人說竇幫主納小的事情瞞了幾年,終於被他那位夫人曉得了。趁竇幫主去滇省處理事務帶人將那位如夫人整治了一頓。據說其實不為那位如夫人,乃是為了如夫人給竇幫主生的一個兒子。若這孩子在,正夫人的幾個閨女便分不了家產,因此務必除了他。如夫人被竇夫人弄得生不生死不死,但那孩子卻不曉得哪裡去了。」

      趙副將皺著眉頭掂著玉珮:「你是說,這孩子便是老竇的兒子?」
      軍師不語,趙副將道:「老竇跟我是老交情,若是他兒子,本將軍要抱來先替他養著,等他回來再送過去,不能眼睜睜看他絕後。不過方我看那小兒長的清秀標緻,沒一分像老竇的模樣。」

      軍師道:「將軍不知道,竇幫上那位如夫人當年可是京城最大勾欄裡最槓的花魁娘子。俗話說,兒子像娘。若依屬下愚見,江湖上的事情本與官道無干。竇幫主人尚在雲南不知情,他那位夫人娘家是衡山派宗主,能不得罪便不得罪。不如將軍順水做個糊塗人情。」

      趙副將摩挲下巴:「怎個糊塗人情?」
      軍師道:「將軍現在如果養著那個孩子,若是真竇幫主的兒子,被他夫人知道了,必定要得罪衡山那邊。不如先將那兩個老兒與幾個孩子都放回去,東西扣著。派人暗中盯住不讓他們離開此地,出什麼閃失意外。竇幫主從雲南回來曉得這件事情,一定要滿天下尋子。到那時將軍再派人把這塊玉珮秘密給竇幫主送去,讓他親自來認。是兒子,竇幫主欠將軍一個大人情。不是,將軍也算為竇幫主的事情盡過心,依舊是個人情。誰也不得罪,退一萬步說,到時候真查出這孩子是前朝餘孽,也有憑有據不留把柄,豈不面面俱到?」

      趙副將大喜:「軍師考慮周詳,依你的話辦!」
      於是程小六、顧小么一串子五個人,就這麼被放回去了。

      回到住的窩棚,夾道迎者甚眾。
      從趙副將的兵營大帳裡被囫圇放出來,劉鐵嘴一行人是頭一撥,比天狗吃星星還稀罕。托這一趟的福,程小六顧小么與竇天賜吃了三天的飽飯。一條街上的嬸嬸嬸娘,因為竇天賜經過趙副將法眼鑒別清白,塞東西塞得更勤,連程小六都捎帶沾光,顧小么更過得是魚米豐盛。

      有天晚上,篙子的娘送來幾個豆面摻菜烙的干餅。程小六嘴裡啃著忍不住向劉鐵嘴道:「先生,若都能像今天吃的這樣,冬讓抓幾回才好哩。」被劉鐵嘴咄一聲喝道一邊:「好端端的少講破嘴話!」

      趙副將的小算盤沒趕上時局變化,竇幫土從雲南回家的消息尚未等到,東南的戰況出了變故。保小皇帝的程將軍忽然借到三萬兵從東南方冒出來,打著正龍脈除亂黨的旗號,居然就被他奪去南兩三個省的地皮,查萬歲大為震怒,立刻調兵反擊,七萬大軍剛走到半路,原跟隨查萬歲起兵的平南節度使突然倒戈,在徐州布重兵將七萬天命軍悶了。

      平南節度使武大帥因為查人帥登基後只分給他江浙兩省的地皮十分不滿,因此特意挑在關鍵時刻殺個出其不意。徐州一役後,武大帥便在南京自己加了冕,也起了個固號「望」。這個頭一帶,當初跟著查大帥起兵的其他兩方節度使也紛紛倒戈自立,天下分為四五家,再次大亂。

      趙副將接到查大帥萬歲的遣調聖旨,暫留五千兵守住本城。帶其餘士卒先增援中線。
      趙副將一走,滿城百姓全鬆了一口氣。
      程小六問宋諸葛,「咱們逃不逃?」
      宋諸葛道:「天下都是一樣的亂,能往哪裡逃,索性以不變應萬變。據老夫算的卦相,也是此處最保險。」
      街上住的人也都眼宋諸葛一樣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橫豎大家都在亂世裡歷練出來,打讓他們去打,過咱自己且過。
      東來西過的消息還能當樂子講,今天查萬歲的兵贏了武大帥的兵,明天李大帥的兵贏了查萬歲的兵,後天王大帥的兵輸給武大帥的兵。四個大帥打的熱鬧,沒留神程將軍跟他的三萬軍只冒了那一個泡忽然不見了。等再次想起來的時候,四方的兵都打得差不多乾淨,程將軍的三萬軍再出來卻變成了十三萬。

      這中間經過的時間,大概有一年。
      一年裡,程小六覺得自己長得比顧小么高了,顧小么覺得是自己長得比程小六高,不過程小六與顧小么都認定竇天賜沒長,因為他還是比顧小么和程小六都矮了半頭。
      不過,用劉鐵嘴的話來說:「這孩子跟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用宋諸葛的話來說:「這孩子比剛來時越發的精神了。」
      用程小六的話說:「天賜是我這個大哥教得好,他遲早做我兄弟,不同蛤蟆村的顧小么玩!」
      用顧小么的話說:「程小六你別想,天賜只跟我一個玩。他都是我教的!」
      大街上愛竇天賜的嬸嬸姨娘們含笑說:「天賜這孩子,全是被小六跟小么兩個猴崽子帶壞了!」
      竇天賜很疑惑,為什麼人人都說他變了呢?他只是會爬樹了能同人家玩了,誰欺負自己敢還手了,誰罵自己能回嘴了而已。
      這些都是怎麼學的,竇天賜記得很清楚。
      一開始,街上的嬸嬸們給自己東西吃,其他的孩子們不高興,又打不過顧小么,就趁顧小么不在的時候打他。竇天賜不喜歡人家打自己,第一次有個孩子揮拳過來的時候喊了一聲下去。那個孩子不但沒下去,還一拳頭結結實寶打在他肚子上。竇天賜疼的眼淚直流,那孩子又在他身上揍了幾拳,邊揍邊哈哈笑。竇天賜拚命爬起來,抓住那個孩子的胳膊狠狠咬下去。硌掉了自己正在搖晃的一顆乳牙。然後,居然是那個程小六從旁邊衝過來,把那個孩子打跑了。

      程小六告訴他:「咬人在打架裡頭最下作,打架靠拳腳!你看我,要這樣,下邊打他個下知道,上面打他個嚇一跳!」一邊說一邊不屑地用眼瞟了瞟剛剛聞訊趕來的顧小么,吹聲口咱眼睛看天走了。

      顧小么捲袖子去找剛才打人的替地報仇,竇天賜站在旁邊,實際觀摩學習了一番,下一次有人來打他的時候比樣照葫蘆打回去。他力氣小,一開始總吃虧,最後都是顧小么趕過來幫他把別人打跑。打了下知道多少次之後,竇天賜發現自己漸漸能跟人打成平局,到如今,顧小么同人家打架的時候他還能幫個忙。

      孩子們打不過,開始罵人,站在街角拍著手罵。竇天賜起初聽不懂,眨著眼傻站。經過顧小么的傅道授業解惑,知道了XXXXX和XXXXX是什麼意思,再聽人罵氣得小臉通紅。程小六鄙視他:「切,傻站有什麼用,有人敢罵爺爺我,他敢操我奶奶找就操他祖宗!看誰能耐!他操我也操!」終於某一天,竇天賜聽見有個孩子對他喊:「我操你爺爺。」忍不住結巴著回了一句:「我,我操你祖宗。」話出口,覺得心裡順暢很多,一回生二回熟,漸漸的便回順口了。

      竇天賜學東西快,念過書又學過對仗押韻,一經發揮應對又快又準,出口成章。街上不識字的孩子漸漸無人是他的對手。打過了罵完了,竇天賜忽然發現孩子們都來找他玩,莫名其妙便成了這條街上孩子的自己人。

      竇天賜在窩棚裡也有了自己的草褥子與破棉破。大盛的娘還送給他一個糠芯的小枕頭。竇天賜單睡的第一晚,半夜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從夢裡頭哭醒。於是那天以後,竇天賜還是把自己的褥子與顧小么的褥子拉在一塊兒,挨著顧小么睡。白天如果有人欺負他,或者跟人打了架,顧小么就准他睡在自己被窩裡,還帶他枕一個枕頭。不知怎麼的,竇天賜就覺得顧小么的被子比自己的軟,枕頭也比自己的舒服。

      到夏天,他、顧小么、程小六三個合睡在一張破大席上,程小六睡覺擠人又打人。每天晚上一定把竇天賜擠到蓆子外面,打人一定打到顧小么。顧小么被打醒便跳起來罵,兩個人連罵帶打,打到宋諸葛或者劉鐵嘴爬起來一隻手拎住一個的耳朵,再拎回蓆子上繼續睡。

      所以竇天賜還是喜歡春秋跟冬天,尤其是冬天。天一冷顧小么每天都讓他到自己被窩裡睡,連程小六都仰著下巴同他說:「噯,別跟顧小么唾了,過來睡我被窩。我攢夠大子兒帶你吃冰糖。」竇天賜當然從來沒答應過程小六,不過聽這話很開心。

      兩床被疊成一個被筒,兩個人睡又舒服又暖和,竇天賜把小腦袋蹭在顧小么肩膀上常常想,一年要都是冬天多好。
      等兩條被的被窩越睡越熱的時候,春天便悄悄地來了。
      跟著春風一起來的消息,程將軍的大軍已經過了江,直打向這裡與京師。劉鐵嘴著眼坐太陽底下長歎:「這一岔換一岔換得多了,聽著都不覺什麼了。」
      從查萬歲的兵到李大帥王大帥,若再加上程將軍,昌應府總共換過四岔主子。只要新來的兵爺不殺人放火搶東西,滿城的人誰都無所謂。
      城裡王大帥的兵已經全撤走了,都在離昌應府百十里的地方與程將軍的兵死戰。估計離程將軍進城的日子不遠。全城人只有程小六一個興奮,站在街角同孩子們大聲說:「程將軍的兵一定能把王大帥的兵打的落花流水。程大帥是我們大槐莊的!我們村的人都誇程將軍厲害!」顧小么當時蹲在沙子堆上,哧道:「他要真跟你說的那樣厲害,為什麼連皇帝都沒保住,讓查萬歲爺爺做了皇帝!?」

      程小六被噎的頓了一頓,轉即大聲道:「才沒有,沒保住皇帝全是因為你們蛤蟆村的呂丞相使的壞!蛤蟆村的人只能壞事,要沒有呂丞相,程將軍絕對能把皇帝保住!」

      顧小么也大聲道:「才不是!如果程將軍聽呂丞相的話,就不會打輸,他輸了小皇帝才當不成皇帝的,是你們大槐莊的程將軍的錯!」
      兩個人梗起脖子,被聞訊趕來的宋諸葛一隻手拎住一個的耳朵拎回窩棚。低聲斥道:「不怕死的東西們!哪個教你們談國事的!?萬一王大帥的兵打贏了回來,這一群人每人長十個頭部不夠砍!」

      程小六與顧小么都耷下腦袋不吭聲,宋諸葛正欲喝斥,竇天賜輕輕拉拉他袖子,「先生,莫說了。」宋諸葛歎聲氣轉頭出門,竇天賜咧開缺了三顆牙的嘴對顧小么笑笑。

      宋諸葛的一番話程小六與顧小么都懂得,於是一整天耷著腦袋過日子,心裡暗中捏了一把汗。顧小么也顧不上程將軍是大槐莊的事情,一心巴望著他一定打贏。
      到了晚上吃飯,人人都不說話,竇天賜挨著顧小么坐,夾了自己一筷子野菜放在顧小么碗裡,他也沒有對自己笑。飯吃到一半,外面街上忽然轔轔一陣車輪聲響,還雜著一群人的腳步聲。程小六豎起耳朵,聽聲音越來越大,車輪聲漸漸到了棚子外面,忽然停住,腳步聲也漸漸止了。程小六嚇得呆著臉,小聲道:「劉先生,宋先生,該不會王大帥打贏了,過來抓我們了吧?」

      顧小么心裡咯登一聲冰涼。劉鐵嘴與宋諸葛心中也忐忑上下,卻又不能擺在臉上。
      劉鐵嘴板著臉道:「瞎說!繼續吃。」吃字還未落音,窩棚的簾子掀開,兩個僕役打扮的人引著一個人躬身進來。那人的後面還跟著四、五個人,陸續進來,都斂氣站在先進的人身後。

      劉鐵嘴與宋諸葛看來人的打扮不是官兵,先鬆了一口氣,放下碗筷,迎上去躬身一揖,「貴客至訪,有失遠迎。諸位老爺屈尊來這髒雜地方可有什麼事情?」顧小么與程小六早被這陣仗嚇呆了,抱著飯碗張大嘴坐著,顧小么只覺得竇天賜的小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也顧不上安慰他一聲莫怕。

      先被引進來的那人穿著一身緞料的長袍,看年紀有三、四十歲,白淨面皮,文質彬彬,含笑拱手道:「唐突造訪。兩位老先生莫怪。老先生太抬舉了,學生不是什麼老爺。學生姓李,乃是漕幫竇幫主府上的管家。今日奉竇幫主之命,特來接小少爺回家。」

      李管家的眼看向桌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半張著嘴回頭,竇天賜抓著顧小么的衣服,往他身後縮了縮,一雙眼睛卻緊盯著來人。
      李管家舉步向前,顧小么與程小六眼看他走到桌前,整衣雙膝跪下,必恭必敬道:「恭請小主人回府。」
      程小六與顧小么都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驚得一動下動。竇天賜抓著顧小么衣服的小手緊了緊,漸漸鬆開。李管家含笑抬頭,竇天賜放開手,向前。顧小么眼睜睜看著李管家攥住竇天賜的小手起身,拉著竇天賜轉身向外,進棚的幾個人都跪在地上,李管家輕聲向劉鐵嘴與宋諸葛道:「學生要帶小主人回去向幫主覆命,先就此別過。」向地上跪的其中一個人點點頭,逕直出門。竇天賜掙了掙被牽著的手,回頭看顧小么一眼。

      只這一眼,把顧小么看醒了,摔下飯碗跳起來:「天賜!你帶天賜幹什麼去!」
      劉鐵嘴厲聲道:「小么,住口!小六給我擱著他!」
      顧小么一面跟程小六廝打一面喊:「天賜!天賜!」竇天賜掙扎著要從李管家手中掙出手來,李管家俯下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竇天賜低下頭,再偷偷看了一眼棚內,由李管家拉著走了。

      程小六奉命攔截顧小么,下手一點也不客氣,顧小么被他揍翻在地,壓住肚子,只能手腳掙扎,程小六一面按住他的手一面道:「劉先生吩咐的,你別亂動。」
      顧小么直著嗓子喊:「劉先生,宋先生--那人,那人把天賜拐走了!你攔著他,劉先生!--」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下理會他,劉鐵嘴向站起來的幾個人作揖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亂叫,衝撞了諸位爺,請莫怪。貴府的天賜少爺在小人這裡一年受了不少委屈,麻煩諸位向貴幫主捎話說小人在這裡給他叩頭。」

      其餘人都不理會劉鐵嘴的話,逕直一個接一個退出去,其中一個回身的瞬間,宋諸葛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依稀是當年趙副將身邊那位軍師的模樣,但不待細看,人已經走了出去。只有兩個僕役與方才李管家點頭的那個年輕人留在原地。

      那人向劉鐵嘴拱手道:「兩位老先生這樣說,在下等人無地自容。小主人全仗諸位才保全姓名。幫主本說要親自過來跟兩位老先生道謝,只因為事務繁忙,才讓小人等過來。」說話間向後便了個眼色,其中僕役將手中捧的一個木盒送上來,那人笑道:「這是幫主的一點薄禮,托小人轉交,望兩位老先生莫嫌寒酸。兩位大恩,若他日有機會,定再重謝。」

      劉鐵嘴與宋諸葛忙推辭,那年輕人道:「兩位老先生莫推辭,在下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二位。」劉鐵嘴與宋諸葛一聽有事,均知道底下的話必定不大讓人受用。果然,青年又笑了一笑,慢慢道:「其實,這件事情是在下擅做主張拜託二位的。我們漕幫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小小虛名,此次少爺流落在外,只因為幫主家中出了些難對外人啟齒的事情。若此事傳揚出去,幫主也罷,漕幫也罷,面子上都有些損礙。所以在下想懇請兩位老先生,莫將收留我家少爺的事情對外人提起,只當這件事情未曾有過。」

      劉鐵嘴與宋諸葛當然應好,宋諸葛道:「請這位爺放心,貴府少爺的事情若漏出一個字去,爺只管來拿我們兩個老兒問罪。」
      年輕人又笑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也只是懇請,望二位能答應。有這句話小人再沒什麼不放心。只下過......」
      劉鐵嘴與宋諸葛均暗自皺眉,還有個只不過。
      那年輕人道:「只下過,兩位在這條街上也住了許久。四鄰八戶天天見著我家少爺,若明日不見,必要詢問,到時候老先生不好做答,也是一場尷尬。」
      劉鐵嘴此時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躬身道.:「那依爺的意思......」
      年輕人道:「在下等人此次出來,頗有幾輛車騎。方才李管家已帶少爺先行,老先生若不嫌棄,可收拾東西先搭在下的馬車出城,在下在三十里處的小鎮給老先生等人已備下客房,明日趕路就方便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對望一眼,宋諸葛道:「多謝爺的美意,不過小人這個破攤子沒什麼可收拾,也怕弄髒了爺的車騎。小人等收拾一下,頃刻便可出城去,向東十里有個土地廟可以過夜,不到三更便可到了,明天趕路也方便。」

      年輕人笑道:「那也好,既然這樣,在下便不勉強。在下還有事先別過了,若他日有緣再見罷。」再一拱手轉身。劉鐵嘴伸手接過僕役手中的木盒。小盒子出乎意料的沉重,劉鐵嘴手一沉,險些沒抱動。

      等人都走盡了,劉鐵嘴與宋諸葛方才鬆了一口氣。打開木盒,倒抽一口冷氣,紅色的底襯上金光閃閃,足有十根金條!
      「先生、先生,大半夜的我們為什麼要搬家?」
      「剛才那人給了咱們錢,讓咱們馬上搬。」
      「為什麼那人要咱們搬?」
      「你不是聽著了麼?人家怕少爺跟咱們住的事情傳出去丟人,讓咱們不要住在這地方免得人打聽。」
      「我剛才沒聽到,先生你讓我壓著顧小么來著。為什麼竇天賜跟咱們一起住就丟人了?
      「......」
      「顧小么你別哭了,哭得我心煩,先生剛才都說了,竇天賜家的人嫌他跟我們住丟人。我就說不要你撿他!他都沒哭,我就知道他才不會哭!你看你個膿包樣兒,你們蛤蟆村的都是膿包!哎呦--哎呦--劉先生宋先生,你看你看,顧小么打人!」

      「劉--劉先生,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到土地廟?」
      「累了麼?累了就在這裡歇罷。」
      「顧小么你個膿包,就會嫌累,劉先生,我不累。咱們走到土地廟再歇吧。」
      「就在這裡歇吧,你宋先生騙那人的,沒土地廟。」
      「咦?先生,你為什麼要哄那個人,我們搭他的車不是比走路舒坦?」
      「你小孩子家懂什麼!?若搭了他的車,你我此刻還有命沒有都未可知!」
      「為什麼?先生?為什麼?」
      「......」
      「宋先生,咱們要到哪裡去呢?」
      「不知道,先閉上眼一會兒,等天亮。天亮了,先生我算上一卦,看走哪個方位吉利。」
      半弦月,三更天,夜風入車簾。
      一隻手輕輕揩掉竇天賜紅腫雙眼上滲出的水珠,柔聲道:「十五殿下,莫哭了。臣日前曾與殿下說過,天下之道,道有不同。萬歲由程將軍親自護駕,今日已在京城復位。萬歲與太后太妃幾位娘娘都想念殿下的緊,車若不停,後天便可還京。路上有臣等在,十五殿下放心睡罷。」

      風吹薄雲半掩月,匡朝重熙元年第一日,就這樣過去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0

第四章
      重熙十年二月二,京城出了兩件大事。一件舉國皆知,一件滿城皆知。
      舉國皆知的那件,是皇城西奉門的一場大火。西奉門守門的一個老軍巡夜到三更肚子餓了烤個蘿蔔充飢,沒留神走了水,將西奉門燒掉一半。連帶十幾丈的宮牆都燒成焦碳。天子得知極震怒,朝中百官極惶恐。天子極震怒,震怒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咳出三口淤血;百官極惶恐,工部禮部刑部吏部團團亂轉,內醫院的六個御醫輪流替皇帝診脈,內醫院醫官數十人,晝夜不分議方熬藥。

      滿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樁白喜事。兩朝元老、戶部原右司員外郎曹大人中風三年終於功德圓滿,於正月末在自家正廳的席塌上壽終正寢,卒年八十四歲。
      曹大人長子率領滿門孝子賢孫將喪事辦得轟轟烈烈,二月初二這天正趕上頭七。曹家從京城五個道觀裡請來九位法師、八十一個小道上給老太爺做一場大法會。誦經搖鈴鳴樂聲震動兩條街。這場排場,比前年禮部員外郎的太爺過世那場更為隆重。曹大人長子領頭,子孫男丁披麻戴孝伏地號哭,女眷在內室中哭。哭累了,男丁各分職務內外應酬、女眷便在內院偷看做法會的小道士閒聊。

      女眷們眾口一矢,八十一個小道上裡數樂風觀的兩個最標緻。在兩個小道士裡再分個上下高低,女眷們的意見又不一致。正房長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搖鈴的那個眉毛濃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內房二孫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誦經的那個白淨些細緻些的最好。爭到晚上散場,眼睜睜看著兩個小道士領了賞錢歡歡喜喜地跟著師父回去。大孫媳婦便說:「趕了黃道吉日有閒暇,也去樂風觀裡打蘸做個功德。」托人喊管事過來打探,管事的卻回說:「樂風觀的小道士一半都是臨時找人頂的,那五個道觀裡數樂風觀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師,小道士統共六、七個。大老爺讓帶十五個過來,其他的恐怕都是臨時找人頂數。人堆裡最中看的兩個,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樂風觀裡算卦的徒弟,還有一個是竄街說書的徒弟,常在街上見著。夫人們若要做功德,還需大觀才體面。」

      樂風觀裡算卦的徒弟是程小六,竄街說書的徒弟是顧小么。
      當年劉鐵嘴宋諸葛帶著程小六和顧小么連夜被趕出昌應府,第二天早上宋諸葛掏出銅錢竹筒卜了個孔明課。天意說南北西方皆不宜,唯東方最好。宋諸葛再就東方發個鬼谷課,天意又指示,東方黃為上。宋諸葛直著眼說:「黃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程小六心想,宋先生真靈驗,確實是天意。到京城,就可以找著自己的爹娘兄長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顧小么只要有飯吃哪裡都無所謂,天意人意兩廂情願,一行人就這麼到了京城。
      到京城後,劉鐵嘴與宋諸葛各租了兩間屋子,都在一個院子裡,各自安頓,顧小么跟著劉鐵嘴住,程小六跟著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安頓下來立刻重操舊業,顧小么見他二人早出晚歸的很不明白:「劉先生,為啥還要去掙錢?咱不是有金條麼?」
      劉鐵嘴一把堵住他的嘴,喝道:「咄!莫亂講!那是保命的老本,不到關鍵時候用不得。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顧小么更不明白為什麼保命的老本用不得,不過他懂得聽劉先生的話,劉先生不讓說,他就再也不說,也再也不琢磨究竟劉先生跟宋先生把金條藏哪裡了。

      程小六初到京城的一個月,將京城上上下下的地皮仔細刮過,連皇城門都扒著往裡瞧過,各處都沒有找見他爹娘兄長。程小六很傷心,宋諸葛就拿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做成簽來哄他。程小六當然不可能理解王摩詰勝事空自知的禪意。

      宋諸葛只說天意曰莫強求,自有機緣在前頭,其他的不同他解釋。程小六再問,宋諸葛東拉西扯文縐縐一通,程小六聽的犯堵,將簽壓在枕頭底下睡了兩夜,心裡的疙瘩越來越大。終於到第四天,程小六天亮起身,去拍劉鐵嘴的屋門,顧小么睡得迷迷糊糊罵罵咧咧來開門,程小六一頭撞進去,直接摸到劉鐵嘴床邊,扯著一隻腳剛沾地的劉鐵嘴褲腳撲通跪下:「劉先生,你教我認字吧。」

      劉鐵嘴摸著鬍子道:「好。」但劉鐵嘴又說:「唸書可苦得緊,吃得住麼?」
      程小六拍著胸膛說:「當然。」
      從此後心裡犯堵的人換成了顧小么。
      求劉先生的人是程小六,下保證的也是程小六,為什麼唸書的時候要連他一起念?
      但是顧小么犯堵歸犯堵,學認字一點沒比程小六少下功夫。若是程小六認得的字他不認得,不是給蛤蟆村丟人麼?
      劉鐵嘴白天說書,晚上點燈教他兩人認字,還佈置習字功課讓在白天做。
      等鍋灶邊引火的練大字廢紙堆了幾摞,三字經百家姓滾瓜爛熟,又學了幾首唐詩。某一天,劉鐵嘴拿著兩本新書扔到顧小么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裡掛起一張畫像,讓他倆人對著畫像磕頭。

      顧小么道:「這是哪個神仙要磕頭?」
      劉鐵嘴道:「這位是聖人不是神仙,是天下讀書人的師傅。給聖人磕過頭就算入了他的門,從今後要學他的學問,也要守他的做人規矩。」
      程小六道:「那先生你有沒有給他磕過頭,他的規矩多不多?」程小六盤算,如果規矩多要不要考慮。
      劉鐵嘴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過這位聖人的規矩是經世濟國的規矩,更是天下讀書人的規矩。」
      那麼,給他磕了頭就算讀書人了?顧小么跟程小六腦子裡念頭同時一轉,一起趴下磕頭。
      讀書人,這三個字有多榮耀,顧小么與程小六都知道。讀書人可以不用耕田種地,讀書人可以穿長衫,讀書人可以為官做宰。所以在幾年前,顧小么與程小六趴上學堂的窗戶,羨慕地看跟著先生背書的學生,因為他們能做讀書人。

      擺在桌上兩本書墨藍的封皮上兩個方正的字,當天晚上程小六與顧小么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湊著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摸了無數遍。
      論、語。
      現在再拿到一本《論語》,顧小么會掂在手裡斜眼瞧瞧,再順手丟進哪個旮旯裡,而程小六根本連看都懶得看。
      讀書人這三個字,只能去鼓勵從一寫到大再從大寫到天的毛孩子,孔聖人與諸子百家的經書一一背爛了又怎樣。在京城待了快十年,什麼樣的讀書人沒見過。讀聖人書做讀書人的天下無數,從鄉里到省城層層考過來,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麼幾百個。三年一回的進士科,幾百個人裡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過二、三十個。剩下的,有花光盤纏淪落街頭的,有扛起包袱從此回鄉的,有今期復明期到鬍子花白的,更有想不開尋死覓活的,還有無顏見江東父老從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種營生的。

      最後這種人,身邊就有二個活生生的例子:劉鐵嘴和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今生最大的錯誤,便是不該在程小六和顧小么將子集經注即將一一背的滾瓜爛熟的緊要關口,覺得他二人已到了可以體諒自己的地步,於是每天晚上就著三兩小酒將當年屢試不第的辛酸往事一一回顧,回顧完後還要加些功名不過浮雲的唏噓。

      本該「霄漢常懸捧日心」的顧小么與程小六,就這麼生生被唏噓成「世上浮名皆虛物,唯有利字才是真」。
      等宋諸葛和劉鐵嘴發現顧小么與程小六替街坊鄰居寫書信,幫道觀裝小道士唱死人法事賺零用時,悔已晚矣。兩人丟下書本,跟在宋諸葛和劉鐵嘴身後跑腿學做生意。將來的志向打算,程小六想做個京城出名的算命的,顧小么想做個京城最出名的說書的。

      劉鐵嘴在夜深人靜時常對天長歎:這兩個孩子,老夫算是成了他,還是誤了他!

      程小六與顧小么在曹大人家竄個法會場子,樂風觀的道長各給了五十文謝錢。程小六揣著錢去喝了兩杯小酒,臉上紅彤彤地回到家,宋諸葛與劉鐵嘴正在下象棋,劉鐵嘴看到他照例長歎,宋諸葛問他:「小么呢?」

      程小六最不耐煩人問他顧小么呢,偏偏新近兩個人接生計總接在一處,胡亂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著錢去找王瞎子家那個彈弦子的小丫頭了吧。」
      顧小么到唱弦子的王瞎子家走動,去看他閨女二丫不是一天兩天了。王瞎子還就這件事情找劉鐵嘴認真地合計過:「你徒弟小么快二十,我家二丫也十七了,不如就趁著把事情辦了,小么識字,我瞎子還有點餘錢,盤點貨擺個攤兒小倆口過日子多好。」

      劉鐵嘴一向與街坊和睦,頭一次硬了一回:「不成。」王瞎子被堵個沒趣。
      劉鐵嘴把王瞎子堵回去也後悔過,再怎麼做主,總也要問問小么自個兒的意思。程小六看劉鐵嘴唏噓歎氣的模樣偷著樂,顧小么喜歡的其實不是二丫,他知道。
      顧小么是看二丫在街上被浪蕩的地痞調戲才常去幫她的忙。本來程小六想出手的,但是第一次被顧小么搶在前頭。連顧小么都能擺平的小角色程小六不屑出手,讓他去充個大頭。

      等顧小么回家,程小六正在院裡打水,故意揚頭向他道:「偷偷摸摸回來,看二丫去了吧?劉先生正想要不要幫你跟王瞎子提親哩。」燈影下顧小么的面皮果然依稀泛紅,裝沒聽見向屋裡去。程小六哈哈笑:「進屋偷著看粉紅的--」顧小么一個箭步竄過來,掄拳頭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閃身躲過去,左眼眨了一眨,「方纔什麼都沒說。」顧小么被戳到心頭的秘密處,也不同程小六多糾纏,轉身進屋,程小六再齜起牙笑了笑。

      顧小么想的人,是那個粉紅帕子的主兒。頭幾年前程小六就偷看過他從懷裡掏出來看,髒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紅色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裡來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曉得顧小么有時候藏在懷裡,有時候塞在枕頭底下,跑不出這兩個地方,還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於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時候從他枕頭底下摸出來擦桌子。擦了幾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小么聞出了味道不對,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規矩,手帕的事情從此不對外人提。

      本來也沒打算對外人提,只要能時常拿來掂掂顧小么就夠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齒,心滿意足地想。
      劉鐵嘴與宋諸葛此時正在躊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這輩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諸葛又替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籤,最土的四個字:「心想事成」。
      宋諸葛算了半輩子命,數這次靈驗。十來天後,皇城裡躺在病榻上的萬歲下了一道聖旨,朝廷急待用人,擬開恩科,恩科詔附了最要緊的一條:凡京城人氏,捐資重修西奉門達一百萬錢以上者,賜貢學出身,特許直入國試。

      讀書人一輩子一定要去考次科舉,這就像良家婦女一定要嫁個相公一樣,是條舉世公認的規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劉鐵嘴把顧小么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鄭重地從懷中摸出兩卷帛書:「三月初一,拿著各自貢士錦去宮城前門樓大街進士科入試名籍處應領試帖。」
      程小六與顧小么平生頭一回面面相覷,各接過一卷帛書展開,再各自一眼看到五個大字「貢學生顧況」、「貢學生程適」。程小六的腦子快,拍下帛書:「先生,你去捐錢了!?」

      劉鐵嘴捋鬍子,點頭,微笑:「宋老說的好,一切皆天意。當年那箱金條剛巧夠你二人各人一張帛書,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顧小么與程小六覺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塊肉去。
      錢啊,這輩子只見過一回的金條,摸還沒親手摸過,眼不眨成了人家的。
      顧小么道:「先生,這兩張貢學生帛書又不能拿去當官賣錢,五月恩科開考,臨時讀書來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進士,何況我這樣的。錢不是打水漂了麼?」
      劉鐵嘴皺起眉毛:「胡說!什麼打水漂了!錢是死的,若能換來你兩個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處。既然有這個機緣便去試試,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讀書人一世總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聖人門生。」

      顧小么與程小六都曉得劉鐵嘴凡事好說話,惟獨在「科舉」兩個字上不松嘴,都不敢與他頂,把心疼在肚裡憋著,劉鐵嘴道:「今兒晚上早些睡,從明日起,把書拿出來重新溫習,再做幾篇文章順順手。」

      顧小么跟程小六嘴上應著,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來到院裡透一口小氣。鑽出屋門,正看見顧小么蹲在井沿旁邊。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說的人,對著顧小么搭了一句話:「可惜啊!」

      顧小么覷眼看看他,終於也沒忍住長歎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顧小么:「噯,那盒金條你摸過沒?」
      顧小么說:「沒有,只看過一回。」兩個人又各不吭聲,悶頭並排蹲著,到半夜。
      第二天,顧小么趁劉鐵嘴出門做生意的工夫到街上逛悠,滿大街到處在議論捐錢的事情。人都說:「誰也精不過萬歲爺爺,哄著那些闊佬們出血呢。貢學生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換錢,一個乾巴虛名。能參加國試的早在各省報來的舉人堆裡了,讓進去考也是壓箱底給才子老爺們做墊腳磚的。」聽得顧小么越發鬱悶。

      鬱悶歸鬱悶,錢捐了討不回來,東西給了退不回去。顧小么與程小六沒奈何把旮旯裡的書找出來翻翻,劉鐵嘴與宋諸葛說等試帖拿到就開講應制文帖的體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陰半晴有些小風。
      程小六與顧小么換上長衫,早早被趕出門去領應試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攤吃了一籠蒸餃,顧小么喝了兩碗豆腐腦。等蹭到前宮門,日頭已經高掛在竿尖上。宮城外前門樓大街領帖的門樓被一層層人一頂頂轎子圍個水洩不通。來來回迴繞了三圈,愣沒尋見可以鑽進去的空檔。

      程小六掂腳尖伸長脖子往裡看,一個也在外圍打轉的書生對著前面擋路的轎子啐了一口,「捐銀子入試的闊佬,有辱聖賢!」
      顧小么與程小六聽了也無所謂,橫豎咱也不是闊佬。
      程小六索性遠遠退在外圍,看顧小么團團亂轉找空子鑽,預備等他殺出一條縫來跟著閃進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顧小么還在外圍打轉。
      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尋個地方坐下歇歇腳,忽然斜眼看見領帖處對面門樓開著半扇窗戶。
      程小六繞半個圈,尋到了門,原來這個門樓的門是向內的,門扇半開,兩個穿淺藍色官服的花白鬍子老頭正用胳膊支著頭打瞌睡,面前長桌正中放著個紅紙牌兒--入名領帖處。

      程小六樂了,敢情領試帖的地方有兩個,因為這個門樓門向內沒人瞧見,都跑到旁邊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從懷裡摸出帛書,在桌前躬身一揖:「學生是來入名領入試帖的。」話未落音,他身後有人道:「學生也是。」

      程小六略轉過頭瞄了一眼顧小么,敢情這小子一直都留著神。
      兩個打瞌睡的老官聽見人聲驚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兩個人打量一通,慢吞吞從胳膊底下掏出一本簿子,程小六將帛書放在桌上,顧小么也雙手捧著帛書送到桌前。其中一個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書展開,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門捐資新領的貢學?」

      程小六道:「是。」
      顧小么看那老官臉色,跟著問了一句:「能入試領帖吧?」
      老官道:「當然,皇上的聖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兩位怎麼到這裡來入名領帖?可別當這便就容易中了,其實也不容易。」
      顧小么實話實說:「學生曉得不容易,更沒敢存能中的心思。不過好歹聖上恩典,給了個入試的機會。只求入場見識下國試,別的不敢多想。」
      老官捻著鬚子瞇眼看看顧小么,微微笑道:「倒很謙遜,程適,顧況,哪個是你?」
      顧小么躬身道:「學生顧況。」
      另一個老官點頭,拿筆蘸墨在簿子上寫了,抬頭道:「有字無?」顧小么畢恭畢敬地道:「表字景言。」老官一一記下,從桌下取出一疊入試帖,現填上貢學生顧況,遞與顧小么,交代道:「文華門五月初八卯時入場,辰時封院開試,莫誤了時辰。」

      程小六比顧小么先來一步卻被晾在一邊,心中十分的不耐煩。兩個老官又將貢帛還與顧小么才來記他姓名表字,顧小么早拿著東西出門去了。程小六乾巴巴地道:「姓程名適,表字則安。」老官寫好入試帖,他一把接過,拿起桌上的貢錦一起往懷裡一揣,胡亂作個揖大步出門。

      兩個老官在背後搖頭:「此生名字如此淡薄,怎的舉止這般暴躁。」
      程小六揣著應試帖出門樓繞去大街,另一個領帖處人山人海圍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剛才那個唾轎子的書生還在外圍打轉,忍不住過去拍他肩膀:「兄台,那裡也能領帖。」

      書生直著眼瞧他,搖頭道:「那裡的帖吾可不領。」程小六道:「這裡領的帖香些?」那書生卻不吭聲也不再瞧他,怪不得人說書獃子書獃子,書念得多當真發傻,程小六搖頭,偷笑了一聲走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今天沒有出門做生意,專門在家等他兩人的消息。顧小么先到家,被劉鐵嘴和宋諸葛前後圍住,劉鐵嘴拿過他的入試帖,兩手顫抖打開,宋諸葛喃喃道:「二十幾年了,入試帖的模樣都變了。想當年是品紅,如今改成石青色。」

      劉鐵嘴兩眼發直,金星亂冒,雖然握著入試帖,眼前只能瞧見入試與貢學生顧況幾個字,其餘的一個字也看不清,一個字也瞧不進去。正好這時候程小六回來,宋諸葛拿起他的入試帖,比劉鐵嘴更甚,滿篇只能瞧見「入試」與「程適」四個字,連貢學生都看著模糊。

      顫顫巍巍看了一會兒,劉鐵嘴道:「收起來放嚴吧,莫翻爛弄壞了。」囑咐程小六和顧小么收好,又道:「應試的日子都記住了吧,我聽說是五月初八文宣門。」程小六隨口應道:「先生記的沒錯,五月初八文華門,卯時入場辰時開試。」

      宋諸葛點頭道:「很是,時辰這東西當緊,一定要記牢。」
      領帖以後,程小六與顧小么的日子越發難熬。白天宋諸葛和劉鐵嘴出門做生意,將院門反鎖,留他倆在房內安心背書。晚上回來,劉鐵嘴與宋諸葛按日輪流講一些應制文章體式規矩,再留個題目讓他兩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覺。顧小么與程小六安分過了五、六天,熬著紅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覺,邪火漸漸地熬上來。

      到了六、七日上,顧小么終於熬不住了。上午劉鐵嘴前腳鎖門,後腳他就鑽進被窩,盡情地睡了一覺。睡到快中午肚子餓了趕緊爬起來,宋諸葛中午會回來一趟,給他兩人捎點吃食。

      顧小么到井邊打涼水洗把臉,正把水桶從井裡提上來,院牆邊忽然撲通一聲,從牆頭跳下一個人,是程小六。
      程小六鬼頭鬼腦的在四處張望,確定宋諸葛沒回來,對顧小么齜牙一笑,晃晃指頭。這是江湖規矩的暗號,從今後你不說我,我不說你。
      從那天後,顧小么與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許多,時常熬到四更開外。劉鐵嘴與宋諸葛十分歡喜。

      四月初三快晌午,程小六守著一籃子雞蛋,蹲在市集的路沿上。
      他這次出門是公幹,宋諸葛特許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宋諸葛在院裡養了五隻母雞,每天各下一個蛋。宋諸葛每天早上要拿開水沖兩個蛋喝當補養,但是前些日子連陰下雨,宋諸葛受了點潮氣,脾胃虛弱,沖雞蛋喝一次洩三天,洩了五、六天,宋諸葛的眼睛都洩綠了,再不敢吃雞蛋。眼見雞蛋攢夠三、四十個,宋諸葛於是在這天早上對程小六道:「你挨中午的時候把這籃子雞蛋拿到街上賣了吧,別白放著放壞了。讀了這些天的書,也歇歇腦子。」

      程小六拎著雞蛋筐到附近的小市集找個空地蹲下,今天天氣不好,雨要下不下的樣子,市集上出攤的不多,買東西的也不多。程小六蹲到腳麻,索性把罩衫鋪在地上坐下,叼著一根稻草看街上來往行人。

      快中午人越發少,都趕到館子裡吃飯。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過七、八個人,聽見吆喝買雞蛋聲連腳都不停。程小六也懶得吆喝,賣不完不回去,沒人買還能在外頭多耗一時。

      正無聊地四處望時,遠遠瞧見街那頭過來一個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這輩子沒上過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個外省來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爺出來透氣。叼著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勝無地喊了一聲:「公子爺,買雞蛋麼?」

      那人聽見這一聲吆喝,蹙眉向這裡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聲:「雞蛋,新鮮的雞蛋,公子爺要麼?」
      那人像聽到什麼了不得的言語一樣詫異了一下,慢吞吞地走過來,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負手沉思地望著雞蛋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皮色比顧小么還白一些,臉龐五官極清秀,身形不低卻單薄,看衣裳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程小六心想,如果他買,倒是個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肥羊望了半天雞蛋筐,開口道:「這......雞蛋......」
      程小六從嘴裡拔下稻草:「包您新鮮,絕不散黃,有一個散黃的我賠給您十個,不信我現打一個給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鮮您抽我都成。」作勢捋袖子要挑雞蛋,肥羊適時地抬臉道:「算了吧,怪金貴的東西,白打了可惜。」

      程小六順著他的話道:「公子爺您太有見識!雞蛋可是好東西!補身子又補腦,多吃幾個不撐人。不比魚肉油膩,想清淡煮著吃,想嫩燉著吃,想有味炒著吃,澆菜頭打湯怎麼吃怎麼合適,怎麼吃都不膩人。只這三十幾個,怎麼樣,全買了吧?看模樣就知道您是讀書人,讀書費腦子,要多補補。現在聖上也下旨開恩科,為了能中個進士報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補好了,您說是不是?」

      肥羊的臉上漸漸綻開歡喜的微笑,輕輕點頭。程小六趁機道:「那麼公子爺,我給您點個數?」肥羊俯身從筐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顆雞蛋,握在手心細細把玩,忽然慢吞吞開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雞蛋兩枚,聽底下人報的帳目,共合紋銀四兩。不曉得民間的價錢怎樣,賣的雞蛋是生的還是熟的?」

      程小六張大嘴,片刻迅速道:「公子爺,我賣的雞蛋是生的。生的比熟的便宜些。您家的雞蛋比我們平常集市的金貴。像小人這樣的雞蛋,最貴也就一兩銀子一個,您頭回買我東西,只當跟您交個朋友,我算您一兩銀子兩個,怎麼樣?」

      肥羊握著雞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買了吧。」
      程小六將雞蛋兩個兩個拿到地上點數,剛好三十八個。程小六道:「十九兩銀子,得,您有零錢給我零的,沒零錢給我二十兩,這個籃子也給您,我看您沒帶可拿雞蛋的東西。若正夠零的,我拿這件破衫子給您包上,您別嫌髒就是。」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尋,心道:「阿彌陀佛,千萬是個真肥羊,不是個裝瘋賣傻消遣爺爺我的。」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聲音道:「抱歉的緊,身上忘記帶錢。這樣罷,你看這塊玉珮算雞蛋錢成不成?」
      程小六的雙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鍋裡練過十幾年,精光雪亮,看見玉珮的一剎那,眼直了直,再接過在手裡一摸,頓時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個龍,不是做夢糊弄爺爺我的罷。」肥羊俯身問道:「可成麼?」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點頭道:「成!成!」忙不迭地將地上的雞蛋撿進筐裡,賠笑臉遞到肥羊手裡,「公子爺您拿好慢走。」

      肥羊接過雞蛋筐,含笑對程小六點點頭,慢吞吞地轉過身,走了。
      程小六將玉珮迅速揣進懷裡,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抓起地上的衫子扇扇風,直著眼長歎:「今天撞上大運了。」
      程小六扛起衫子,準備等肥羊在街角轉過彎就竄回家。眼見肥羊就要到街角,一個醉漢歪歪斜斜從酒館出來,一頭正撞在他身上,肥羊一個踉蹌,撞上街邊一個瓷器攤子,攤子上幾個陶瓷罐子晃悠兩下,啪地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程小六心道那肥羊麻煩了,賣瓷器的是這條街上最了不得的一個潑皮祁四。果然,祁四從攤子後跳起來,破口大罵。程小六扛著衫子準備繞路從街那頭轉小巷回家,遠遠聽見祁四大罵:「老子操你娘的×!幾個破雞蛋值幾個錢,老子的瓷器都是賣給官老爺家的,說一個數出來嚇死你!」程小六回頭,正看見祁四將雞蛋筐摜在地上。

      程小六做了十來年街頭老大,看見幹架不由自主雙腿奔過去,祁四卷袖子要向肥羊身上招呼,被他一把將拳頭架在半空,大喝道:「做什麼?!」
      祁四在平日也不敢得罪程小六,圓睜著眼道:「他打了大爺我的東西,要拿幾個破雞蛋來賠,他媽的是不是個笑話!老子他媽的該不該教訓他!」
      肥羊負手在一旁站著,皺眉心疼地看地上的雞蛋:「區區幾個罐子,值多少錢回頭我叫人送給你便是了。混嚷個什麼!」
      程小六聽肥羊的口氣忍不住好笑,不知道是哪個有錢人家沒見過世面的哥兒,眼見要吃虧擺架子耍狠。順手將祁四的胳膊一扳:「祁四哥,給兄弟個面子。你方才砸的破雞蛋,就是兄弟我今天的開張生意。看老交情的份兒上,這事算了吧。」

      祁四的胳膊被扳在背後,臉由紅變青,咬牙切齒道:「好,今天算我祁四買你小六一個面子。我的罐子......」
      程小六扳著他胳膊冷笑道:「祁四哥,你的罐子怎麼來的值幾個錢兄弟清楚。怎麼著,不然兄弟幫你寫個狀子報到衙門去請府尹老爺評判!?天子腳下,大家都要守萬歲爺的規矩是不是?」

      祁四哼了一聲,不吭聲了。程小六摜下他胳膊,拍拍肥羊的肩膀,「兄台,走吧。」
      肥羊跟在他身後出了圍觀的人圈,到街角,道了聲多謝。程小六看他溫吞吞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道:「兄台,你平時沒自家出來過罷。」有錢人家養兒子也跟養閨女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肥羊愣了一下,點頭道:「委實沒出來過。」像忍什麼似的頓一頓,還是苦笑說出口:「就是今兒,還是想瞧瞧集市,偷著自己出來的。」
      程小六聽天書一樣瞪大眼,驀然想起這幾天圈在屋裡看書的苦日子,肥羊又歎道:「可惜那些雞蛋,白白糟蹋這麼金貴的東西。」語氣極惋惜沉痛,程小六忍不住道:「罷了,兄台,去對面酒樓,在下請客。」

      程小六有個信條,對天皇老子都可以胡扯,但拿到酒杯一定要講實話。
      兩個涼菜四個小炒擺上桌面,程小六給肥羊的酒杯斟滿,自家倒了一杯拿在手裡,道:「兄台,上了飯桌就是我程小六誠心交你這個朋友。你要看得起我,咱把這杯乾過。」

      肥羊斯文地笑了笑,道:「程兄真是個爽快人。」端酒杯與程小六的一碰,仰頭飲盡,喝酒的模樣倒十分豪氣。程小六道:「既然酒喝完,兄弟也就說實話了。其實那筐雞蛋,兄弟是誆你的。」

      肥羊握著酒杯模樣有些驚詫,程小六道:「雞蛋這東西,兩、三個大子兒買一個,二十兩銀子能買兩車,你這塊玉珮,至少能換一屋子。」
      肥羊的神情凝重起來,放下酒杯。程小六掏出玉珮遞過去:「這東西還你,算我程小六沒賺橫財的命。好歹這次我應景考個國試,只當賺點陰德。書裡不是常說什麼五十貫錢、裴公還玉帶升相國麼。只是我多嘴冒昧說一句,兄台你一心讀書是好事情,像這樣連個雞蛋的價也不知道,碰見我只虧了塊玉珮。但你家的下人每天兩個雞蛋誆你四兩銀子,你這些年被他哄了多少錢。兩個煮雞蛋誆你四兩銀子,那一個燒雞豈不是要誆你四十兩、五十兩、六十兩?一碗米飯再誆你三兩,一碗粥誆一兩,多大的家業也禁不住做這樣的肥羊。」

      見肥羊皺緊眉頭望著桌面出神,怕是他不瞭解銀子的金貴,又道:「我們小戶人家輕易不用銀子買東西。像隔壁雅間,一張上好的席面,八個人吃,有全雞臥鴨整鯉魚的,也只要二兩銀子。」

      肥羊的眉頭皺得更深,程小六再伸手給他滿上一杯酒,安慰道:「莫愁,現在你知道了,今後不被他們誆。把那些人送到官衙去,誆你家的銀子全要回來,再另換老實的不就成了?」

      肥羊鎖著眉頭淡淡說了句,「也是。」抬頭轉顏道:「多謝。」
      程小六道:「沒什麼,方才是我誆了你,小人在先,只當賠不是了。」
      肥羊道:「若天下的小人都像程兄這樣,我真可以高枕無憂了。」望著程小六沉吟片刻,又道:「敢問程兄可有大名?」
      程小六笑道:「我的大名是師傅起的,我師傅一個是說書的一個是算命的,都念過不少書。名字是說書的那個師傅給起的,叫程適,前程的程,安適的適,表字則安。」

      肥羊含笑道,「適則安,好名字。」
      程小六理所當然地問:「兄台尊姓。」
      肥羊慢慢道:「鄙姓郭,郭爰。」
      宋諸葛在家等程小六賣雞蛋等到下午,耐不住飢餓吃了一頓午飯又睡了一個午覺,方才見程小六臉喝得紅彤彤地轉回來,進堂屋先灌了兩杯涼茶水。然後晃著一塊玉珮洋洋得意的拿給宋諸葛看。

      宋諸葛睜開猶在惺忪的睡眼望一眼淡青麒麟紋的玉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厲聲道:「這--這東西你打哪裡偷的!?」
      程小六哧聲道:「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太壞了罷。我除了小時候在集市上拿過一兩把蔥頭哪還幹過別的?有這樣東西的老爺都是在轎子裡,我在大街上總不能鑽到他轎子裡拿吧。這塊玉珮來得正正當當,是用雞蛋換的。」

      宋諸葛道:「雞蛋?哪個傻子用玉珮換雞蛋?!你是怎麼誆人家的?」
      程小六晃著玉珮道:「先生愛信不信,天下真就有這樣的傻瓜。開始我是誆誆他,後來想起先生你的教訓,又把玉珮退給他,還請他吃頓飯賠罪,結果他臨走前非要把東西送給我,說要跟我交個朋友,你說人家誠心誠意總不好駁他面子吧。」

      宋諸葛拿過玉珮在手裡掂掂:「看成色至少值個千把幾百兩銀子,這樣出手的肯定是富家子弟,也罷,只當交了個朋友,拿了就收著吧。不過人家當你朋友送的東西,千萬不能拿去當了換錢花。」

      程小六應了聲知道,將玉珮揣回懷裡,在井邊木桶裡撈兩把涼水濕濕臉,進屋看書去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0

第五章
      天色將昏人將靜,乾清宮的大小太監候在殿內殿外瑟瑟發抖。上午萬歲爺去街上私訪,護駕的兩個小太監一個沒留神將萬歲爺跟丟了。大內侍衛尋了一個京城,下午才在街上尋見從酒樓出來的聖上,遵旨不動聲色護駕回宮。聖上進了乾清宮從下午坐到現在,只喝茶水,臉色難看至極。

      等到天擦黑,幾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去給萬歲爺掌燈,一直陰著臉的聖上忽然開了金口:「去中書侍郎府傳司徒暮歸,讓他請十五王爺進宮。」
      這一句話,恍如仙樂綸音。候在殿門口的大總管張公公連滾帶爬進殿領命,跌跌撞撞地親自去了。
      皇上只要見過十五殿下,什麼話都好說。
      張公公十萬火急趕到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正被幾個侍妾伺候著喝酒聽曲子,懷裡坐著一個,身邊偎著兩個,另外三個一個奉酒兩個彈琴,司徒大人領了皇上的口諭慢悠悠地換了衣裳,慢悠悠地吩咐備轎,再慢悠悠地上轎。張公公在旁邊急出一身冷汗,只不敢催。司徒大人可是這兩年皇上跟前熱得燙手的紅人。

      司徒大人的小轎子終於慢悠悠地起程向睿王府去,張公公跟在轎子後抹抹額頭上的汗珠,用呂太傅的一句話:「現如今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恆爰在乾清宮裡望著茶杯裡的茶水葉片,又坐了一個時辰。只有一個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說了一句:「皇上到用膳的時辰了。」他沒回話,小太監就哆哆嗦嗦爬出去,沒再有人吭聲。

      等柱子上的蠟燭燒下一段去,張公公爬進乾清宮正殿:「奴才稟--稟報萬歲,中書侍郎司徒大人到了。」司徒大人連見皇上行禮都是慢悠悠地。
      待司徒暮歸起身,恆爰沉聲問道:「十五王爺呢?」張公公偷眼看了萬歲爺一眼,趴在地上小聲回道:「稟--稟皇上,睿王爺他--」斂身站著的司徒大人及時接口道:「稟皇上,十五殿下今天上午去西山打獵,宿在別莊要明天才得回來。」

      聖上的臉頓時越發陰沉,張公公緊貼著地面趴著,垂手站著的司徒大人不怕死地向萬歲爺慢悠悠道:「恐怕皇上今天晚上注定只能瞧見微臣這張臉了。」
      趴在殿外偷聽的小太監咬住手指瑟瑟發抖,只聽到正殿裡砰一聲拍案響,半晌後萬歲爺冷聲道:「張安你退下吧。」
      小太監簇擁著倒爬出門檻的張公公咂舌道:「司徒大人真有夠膽大,居然當著此時的萬歲爺那樣講話。」
      張公公擦拭著冷汗道:「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懂什麼?司徒大人正是敢那樣講話才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哩。」
      張公公講的沒錯,皇上沒讓人把司徒大人拖出去,也沒命司徒大人滾出去。盞茶工夫後,皇上命呈茶水棋盤點心,與司徒大人下棋。
      黑棋子輕輕擱上經緯交叉的一點,沉著臉的恆爰終於開金口道:「睿王近日還好吧,朕這四、五天都沒見他進宮來。」
      司徒大人食指與中指夾起一顆光滑的白子,回話道:「回皇上,臣這幾天公務繁忙,也未曾見過十五殿下。皇上問我,還不如去問程文旺程書令大人。」
      爰著棋子等他落著,淡淡道:「算了罷,若你司徒暮歸都政務繁忙,程文旺嘔出的心血便能給秘書監刷牆了。」
      司徒暮歸落下棋子,道:「微臣早懇請過皇上,把臣與程大人的職務調換調換。程大人本是皇上的侍讀,中書侍郎的位置照舊例原該程大人做。」
      恆爰道:「朕當真準了你,那翰林院告秘書監的奏摺早該把朕的案幾壓塌了。」司徒暮歸一本正經道:「皇上這話說得臣委屈,微臣為官其實據位施行,皇上真把臣放到秘書監,至少臣不會成天上奏折求皇上幫臣起名字。」

      恆爰抓棋子的手微微一顫,想笑忍了。
      司徒暮歸道:「皇上,程大人求了這麼多回,您就沒打算當真賜他個名字換換?」
      恆爰正色道:「程大人的名字乃是當年程太師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定下的,還跟呂太傅發誓說天皇老子砍他頭都不換,朕實在不忍抹煞太師的一番心血與慷慨。」
      司徒暮歸也正色道:「其實臣也勸過程大人,『文旺』兩個字寓意深刻,正符合莊諧並重雅俗共賞的意趣。程大人為這句話惱了臣五天,上朝時連招呼都不同臣打,臣實在淒涼的緊。」

      恆爰掂著棋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轉口問:「你當真如此想調去秘書監?」
      司徒暮歸含笑道:「臣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斂起笑,歎道:「如今人人都想遠著朕,你是,睿王也是。」
      司徒暮歸悠悠道:「臣只是這麼一說,皇上也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沉默半晌,道:「朕自親政,自以為大小事務尚能明察。今天出宮一趟,方才曉得這十來年都坐在鼓裡過日子。」
      司徒暮歸夾著棋子,聽著。

      司徒暮歸陪皇上下棋到半夜,待告退時,恆爰忽然喚住他道:「你去查查今年進士科考試的名單中可有一個叫程適的。若有讓卷官留意一下,試後將他的卷子拿出來放在第一份給朕瞧瞧。」

      司徒暮歸應聲告退。
      皇上跟姓程的還挺有緣,不過這個程適的名字比程文旺好聽多了。
      第二天,中書舍人奉旨起草詔書,從內務府至御膳房官員宦官司務採辦罷職七十一人,交由刑部審理。判斬立決者三十四人,其餘流放充軍。皇帝自登基,開了最大一場殺戒。

      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司徒暮歸在御書房稟報皇上,進士科待考名冊裡六百四十三個試子中沒有程適這個人。
      程小六與顧小么關門灌了幾個月的詩書學問,暈暈乎乎熬到五月。眼見要到初八,宋諸葛和劉鐵嘴積蓄最後的精神輪番上陣,將經義要訣從頭到尾順下一遍。又讓他兩人各做了幾篇文章。程小六與顧小么被灌了幾個月,早分不清東南西北,幾篇文章破題破得荒唐不堪,文字做得七零八落。劉鐵嘴猶在自家尋安慰--等上了場就好。

      五月初七那天,宋諸葛在臥房裡自己發課,算了百十來遍,總算卜出一個上上好的卦象,文昌星兆運,雙手顫抖無限歡喜地睡了。
      第二天,顧小么與程小六寅時不到被喊起來。換上長衫,先給孔夫子的大畫像上香磕了三個響頭,劉鐵嘴再把試場大忌教訓了一遍。因為此回的恩科趕在熱天,考生自帶的乾糧放不住,皇上特從自傢俬庫裡放出銀子來體己試子,每日均備有三餐。劉鐵嘴煮的三十幾個茶葉蛋沒有派上用場,連鋪蓋卷也省了。

      臨出門前宋諸葛鄭重地交代,去文宣門的時候走街右邊,文宣門在東,孔明先生說今天往東者右為上。顧小么與程小六恭敬應聲上路,劉鐵嘴還在門口點了一串鞭炮。
      顧小么自言自語道:「乖乖,師傅都忙暈了。正經是南文華門,他非記成東文宣門。」
      一路往文華門去,路上見到不少行色匆匆的書生,卻都與他倆人擦肩過往東去,顧小么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
      程小六道:「這麼多人難道都記錯了?」順手攔住一個問:「敢問兄台,試場不是在南文華門麼?」
      被攔的那個鬍子大把的試子冷笑道:「今年考兩科,文宣門與文華門自然各有試場,兄台不曉得麼?吾等著趕路,兄台趕緊去文華門吧。」拱手匆匆走了。
      程小六恍然大悟:「原來是分了兩場,本次恩科有六百多個試子,委實應該分兩場。」
      趕到文華門,試場前些天他二人來探勘過。是個老舊的院子,匾上題著兩個大字--「經院」,當時沒讓入內。顧小么與程小六隻繞著院子走了一周,覺得不甚大。顧小么還道:「聽說試場內都是一間間隔開跟坐牢似的試房,每人一間蹲著。不曉得這麼一個小院子怎麼隔出幾百個小屋子來。」

      今天經院門口貼了紅紙,寫著「試場」兩個大字。門口有三個衛兵,還站著兩個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興地道:「我就說來早了。都還沒瞧見其他人。」劉鐵嘴在家中囑咐過,到場前,先在紙榜上尋自己的試房號,看圖畫上試房的方位,再拿應試帖入場入試房。顧小么與程小六在牆上前後尋了一圈,沒找見貼的紙榜,門前站的兩個老官見他兩人來回在牆邊徘徊,其中一個瞇起老花眼揚聲道:「你兩個可是今科的試子?為什麼還不入場?」

      顧小么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回監場大人,學生在尋試房號。」兩個老官咧開嘴,都笑了。方才說話的那個道:「試房?咱這科不是那個規矩。快交帖驗身入場罷。」
      顧小么與程小六覺得依稀有些摸不著頭腦,依言交帖入場,兩個老官草草在身上搜了搜就點頭讓進去,往裡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試場。」
      程小六很高興,幸虧昨天做了幾張條兒今早塞在頭巾裡。顧小么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襪就在鞋裡多藏兩張紙條。
      跨過門檻有條筆直的青石道,直通一個寬闊的敞屋。門窗都甚老舊,門邊貼著紅紙,也寫著試場兩個字。顧小么與程小六上了台階入門,舉目一個大殿裡筆直排了幾十張桌椅,殿門前也站著兩個老官,驗了入試帖後道:「各個桌上都有號,按入場的先後從甲縱一號坐。」

      顧小么坐了甲縱一號,程小六坐了甲縱二號。其餘六十餘張桌子現在還是空的。其中一個監場又道:「茅房在出門右手向東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兩人便是傻瓜這時候也要生疑惑了。顧小么忍不住問道:「大人,學生想請教一句。此場內考的--不是進士科麼?」


      宋諸葛與劉鐵嘴一整天沒出門做生意,在家團團亂轉度日如年。劉鐵嘴寸步不離孔夫子的大畫像。一時給聖人上上香,一時給夫子磕個頭,嘴裡必要唸唸有詞地祝禱兩句。宋諸葛在屋裡院內亂轉,在院子裡看看天色,在屋裡瞧瞧課筒竹籤。到日頭偏西,宋諸葛到井邊舀水做飯,劉鐵嘴也出來打水洗臉。劉鐵嘴對著宋諸葛感歎:「今兒一過,還要熬兩天。想著比我當年親自考的時候還熬人。」宋諸葛道:「何止兩天,從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

      兩人都想揣測,今科的題目出得如何,顧小么與程小六能不能破題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時做到幾分,又都不敢揣測,只相對歎了一口長氣。
      宋諸葛吃完飯,天將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門嘎吱一聲響,程小六與顧小么晃晃悠悠地回來了。
      宋諸葛手裡的飯碗匡地掉在地上,劉鐵嘴從房中衝到院裡險些閃到老腰。「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風道:「考完了。今兒一天完試。」
      宋諸葛紅著眼珠吼道:「你個小畜牲還敢混扯!進士科要考五天,哪能一天就讓你出來了!」
      程小六道:「當真是一天,上午帖經下午射策。我還算是後交的卷子。」
      顧小么乾笑道:「先、先生,我們領帖入名籍的時候入錯了......這回考的不是進士科,是明經。」劉鐵嘴與宋諸葛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兩腿一軟。
      程小六大驚:「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花開了,榜文放了。
      進士榜與明經榜同放,進士科共試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進士榜取進士三十人,入殿試,再取三甲。皇上欽點的狀元榜眼探花大名用金粉寫在紅榜上閃閃發亮,全京城張燈結綵鞭炮聲聲敲鑼打鼓等著看新狀元遊街。

      顧小么向劉鐵嘴道:「先生,其實朝廷對這科的明經重視的很哪。你看進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試,八月放榜。我們明經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審得格外用心。」

      劉鐵嘴腦袋上頂著一個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道:「你個小畜牲氣死老夫才甘心,審明經卷的學士都是從閱進士科的學士裡取官最低資歷最淺的,等進士科卷閱完畢後統閱。人家閱了三個月你們至多閱兩天,趕著與進士一道放榜。」

      顧小么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厲害。明經科本朝開國只考過兩次,上回考離現在都幾十年了,規矩居然您都知道。」
      劉鐵嘴見顧小么與程小六兩張紅光滿面的臉,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小么啊,去給師傅擰個涼手巾擱在額頭上,讓老夫清淨歇歇。」

      恩科明經實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兩人並列。明經榜也用一張紅紙貼在皇城正門進士榜的旁邊,進士榜是金字,明經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兩個名字排在一處倒也顯眼--

      程適。
      顧況。
      劉鐵嘴一想,胸口的氣脹得越發堵了,將涼手巾翻了個面,顫巍巍向門外喊:「小么--小六--再給師傅拿個涼手巾來--」
      八月十五,顧小么與程小六蹲在樂風觀門口,在人縫裡看新科三甲遊街。
      探花郎是新科進士三十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今年方才三十一歲。因此滿街擠的人一半為看狀元郎另一半是為了看他。狀元、榜眼、探花依次從樂風觀門前過,人群沸騰歡呼。

      宋諸葛在觀內搖著籤筒說:「小六小么啊,進來吧,咱不看他。等冊封的榜文下來,你們與他們一樣,一樣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階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幹,得了上頭大人的賞識,興許升得比他還快哩,看他做什麼。」

      程小六與顧小么依言進觀,門外的人追著新科三甲漸漸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該去宮裡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諸葛收拾傢伙道:「先回家吃頓飯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著路邊慢慢向家走,身後一陣嘈雜吆喝:「讓開讓開都讓開些!莫擋了睿王爺的騎駕!」待閃到街角邊,只見十幾匹騎馬的侍衛簇擁著一個人風馳電掣般擦身而過,顧小么站的稍微靠外,險些被馬蹄子踹到,考慮自己好歹中了明經快要有封賞,硬生生把罵娘的話吞進肚子裡。被護在中間騎在玉花駒上的那個人應該是睿王爺,似乎還回頭瞧了他一眼,顧小么還沒看清他長得什麼模樣穿什麼衣裳一行人馬已經去的遠了,揚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裡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場一向都這麼大。」
      顧小么吐了口唾沫:「萬歲爺唯一一個活著的兄弟,他不誰。我險些被睿王府車馬撞翻的次數加這次總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過一、兩年以上的,哪個沒被車馬差點撞過幾回?誰叫這裡是京城呢,皇親國戚跟做高官的,就能這麼。」

      八月二十,冊封的詔書放出來,程小六與顧小么做官了。
      明經比不得進士,在金鑾殿上百官面前領聖旨做官。
      同榜的明經三十人統一到皇城中萬壽樓前聽封,聽封前與聽封後各朝金鑾殿方向遙拜叩頭,叩謝聖上恩典。
      進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縣。
      明經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門下書令從吏,從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書監楷字,從九品下。

      聽完封磕頭遙拜完萬歲爺爺,顧況在空地上自言自語地揣度:「書裡常說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這個從九品下算是什麼官?」程適低聲道:「就是芝麻尖兒那麼大的官。」

      宋諸葛在院子裡放了一串鞭炮聊做慶賀,街坊四鄰都曉得程小六與顧小么考中科舉做了官紛紛過來道賀,擠兌劉鐵嘴擺酒請客,劉鐵嘴搖頭:「罷了,那麼個小官,還沒個守城的總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規矩,官員未有家室者,凡品階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職衙門內安排住所。說是體恤官階低的官員,其實是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祿低微,買不起房子擺不起轎子隨從的排場,穿著官服滿街亂跑丟朝廷與皇上的臉面。

      明經一榜三十個,儘是十七、八歲的風華少年,最老的一個年方二十四,因為鄉下家窮,還沒得有錢娶上媳婦。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適說,這便是所謂的一窩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處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適與顧況回家收拾包袱,順便給宋諸葛與劉鐵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諸葛歎氣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裡散漫,需時時謹慎小心在意。皇城裡是個官都比你們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間要親近又不能太親近。橫豎你們這樣的楷字,也沒人拉攏你們結朋入黨,只把『謙恭有禮』這四個字記牢。」

      顧況與程適一一聽著應著。顧況道:「先生,現在我好歹有個差使也有俸祿,以後別再起早貪黑的做生意。在家種種花養養鳥,等著我升了官有錢買宅子進去做太爺。」

      劉鐵嘴道:「太爺這一樁等你升了官再說,現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窮命,一天不說書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紅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適接口道:「到時候師傅哪天嘴急了想說書也罷算卦也好,我去請人,前廳裡站一百,正廳裡坐一百。前廳站的留著先生算卦,正廳的聽劉先生說書。」
      第二天中午吃了飯,顧況與程適在堂屋與宋諸葛和劉鐵嘴磕頭出門,背上包袱進皇城。
      驗牌入城門,看四周的高牆琉璃瓦,頗有些激動。從今日起,算吃朝廷飯的人了。
      明經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頓在秘書監西南角的一處院落裡,三面廂房通連著迴廊,一人一間,離書庫不遠。通事大人說,這樣方便傳喚。
      程適與顧況兩個末等末名住在迴廊拐角最背陰的兩間屋子裡,屋子裡各有床帳衣箱桌椅,是吏部統一分發的被褥,顧況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裡還有個廚房,雇了據說是典簿大人親戚的老倆口燒鍋做飯。老人家年紀大了,口味鈍,做出來的飯湯汁菜水都能拿去醃過冬的鹹菜,十個楷字吃了兩天,每人摟著一個茶盅過日子,在楷書閣裡竄來竄去,一時添水一時跑茅廁。楷書閣裡還有五個楷字,都是過了知天命年紀的花白鬍子,上司楷書郎施大人年紀最老,也是明經出身,在秘書監做過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書郎,脾氣甚好。幾個老人家看著年輕人心裡歡喜,含笑看來來回回找水的跑茅廁的只當個樂子。

      進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種規矩。
      熟悉規矩的第一項,便是將官階大小與官服的品色一一對應記牢,方便見什麼樣的人行什麼樣的禮。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員穿藍,三品以上的大員穿紅。同色裡顏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紅。

      顧況與程適的這些學問源頭是顧況隔壁的席之錦,席之錦是山西人,家裡有親戚走過買賣,十五、六歲的時候跟親戚去了江南江北幾個地方,見的世面多,連說到朝廷的規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顧況與程適雖然從小打不攏,但跟席之錦都很對脾氣,所謂一見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個小酒。

      喝第一頓的時候,顧況與程適將從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裡是什麼地位曉得了個通透。用席之錦的話,是個人都比咱大。從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連個帽翅都沒有。皇城裡帽子上沒翅的只有打雜的、做太監的跟官階在從九品下的三種。太監穿綠,從九品下穿淡青,一個帽稜是方的,一個帽稜是圓的。

      不過從九品下有個好處,其他品階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著過來的人比自己高還是低,楷字沒這個顧忌,只要見到帽子上帶翅的一律拱手低頭閃到路邊,一定萬無一失。

      喝第二頓,席之錦告訴顧況跟程適還有另外兩個楷字,朝廷裡公認的幾個對頭。
      最大頭的,程太師和呂太傅是對頭。所以程太師的小兒子秘書令程大人與呂太傅的獨子撫遠大將軍呂先是對頭。右丞與左相大人是對頭;各省各部之間,中書和門下常不合,然後秘書監與翰林院是對頭。

      秘書監與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兩方的職司多有重複,所以皇上尚未親政那會兒,有諫議大夫說秘書監的人員冗雜開支過大,提議廢秘書監留翰林院,這是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合的開端。

      秘書監的品階雖然遠高於翰林院,但秘書令大人、少監大人、監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從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譯史到典書乃至楷書郎大人都是太學出身或提拔上來的老明經。翰林院的人仗著自己是進士,第一瞧不起明經,第二看不上太學出身,說秘書監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帶子,其實連帶著將秘書令大人一起不放在眼裡。

      而且翰林院的現任掌院,還曾是呂太傅的門生。
      喝第三頓小酒的時候,席之錦單獨告訴顧況和程適,秘書監有一大忌諱,千萬不能隨便提起秘書令程大人的名諱表字。
      秘書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狀元。
      顧況每次喝酒的時候都一面在心裡暗自欽佩席之錦,一面仔細將他講的話牢記在肚裡。打從進了秘書監,他的氣勢就比程適弱了一頭--秘書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們大槐莊程將軍的兒子。

      顧況有一件事情沒敢讓程適知道。入名進楷字閣後的第二天,顧況被午飯的一碗菜湯醃住,下午多喝了兩杯茶水,不免去茅廁勤些。其中有一趟因為憋得厲害跑得快了些,山牆邊的茅廁只有用矮牆隔出的兩個坑,顧況疾走到茅廁前,瞧見其中一個坑邊已經站了人,只剩下一個坑位。這當兒一個高大魁偉的身影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來,幾乎與顧況同時到廁所門邊,似乎那人還先了顧況半步,但顧況委實憋得緊,什麼也顧不得,胳膊一拐將那人拐得一慢,一頭扎進茅房。

      正在坑邊手忙腳亂地解衣服,忽然看見旁邊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頭。顧況方才定睛回頭,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尿意嚇退一半。門口剛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鮮紅的官袍。急忙將解了一半的褲子繫好放下袍子躬身低頭退到牆邊,另一個坑旁的人低頭出去,紅官袍的人進來,顧況還算機靈,跟著低頭倒退出去。紅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兩個,你出去做什麼?」

      顧況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職......卑職不敢在大人面前無狀。方才卑職不懂規矩衝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個不做?皇宮裡除了聖上的御廁,還沒哪個茅坑分品級的?你若急就進來吧。」拎著袍子將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顧況,「站在那裡你憋得難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難受。」

      顧況著實憋得兩腿亂顫,索性硬著頭皮進去。他方便完矮牆那邊的大人也方便完。顧況低頭恭送大人先出茅廁,方才跟著出門。沒想到那位大人出門後又回頭看了看顧況,皺眉道:「你是秘書監新進的楷字?」

      顧況低頭道:「是,卑職是今科的明經。」那位大人皺著眉點點頭,方才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顧況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花紋,居然文官,方纔還以為是穿官服入宮的武將。
      等到再一天,秘書令大人視察楷書閣,顧況方才曉得,為什麼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長一副驍勇模樣。老話說的好啊,什麼模樣的老鼠爹,養什麼模樣的耗子兒。
      程大人記性甚好,瞧顧況的時候還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頓酒,是程適單獨跟席之錦喝的。喝到酒壺快干,席之錦醉醺醺地趴在程適的耳朵根子上,告訴程適皇宮裡還有個規矩要記住。若是出入宮門的時候看見不穿官服穿便裝的,只要像平常一樣就成,萬不能太留意那人。

      席之錦紅著眼珠子大著舌頭說:「程--程--兄,這話小弟可只告訴你--一個,特別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細緻的,千萬別瞧見他犯不自在,保準過兩天就有人來找你讓你不自在,因為--」席之錦咧開嘴呵呵笑了兩聲,又向前湊了湊,伸一根指頭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裡再擠出三個字:「愛男色。」

      程適在肚子裡叫了一聲我的娘噯,不動聲色地把一盅酒乾了。
      這頓飯,這句話,不久就中了程適的用。
      院子裡做飯的老人家燒的菜實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餓得慌。十個楷字常湊錢讓往廚房分派米糧果蔬的雜僕捎帶外面的酒菜打牙。秘書監的規矩,凡在處館裡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個楷字也常輪流分派,每隔兩三天輪一個人去集市上捎買吃食。

      這一天輪到程適。
      程適這一回是頭次出皇城,頭天就跟楷書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應了卯便領腰牌出城。到城門前驗身出門的時候還跟守城的兵衛寒暄了幾句,搭搭關係。驗完身正要出門,一個穿便服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衛恭敬地低頭任他過去。程適的眼頓時直了,傳聞不如親見,席之錦那小子說的,居然是真的!

      程適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長什麼模樣。那人的步子走得甚是閒散,被程適兩個跨步趕上,裝做掉了腰牌去撿,飛快地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程適只覺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撿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噯,萬歲爺的小白臉,果然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當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萬歲爺的小白臉施施然從程適身邊走過。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腳,接著,一個嗓子眼裡含著笑意的聲音飄飄蕩蕩進了程適的耳朵,「可是哪裡有些不適,要扶你一扶麼?」

      程適抓著牌子跳起來,嘿嘿拱手一笑:「多謝......」腦子裡轉瞬挑了個貼切的稱呼,「多謝兄台。方才彎腰緊岔住氣,順一順不妨事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1

第六章
      程適坐在路邊的茶樓裡,與萬歲爺的小白臉對面相望。到這步田地,程適覺著世間的事情時常挺奇特。
      就那麼在門洞裡隨口跟萬歲爺的小白臉搭了兩句訕。小白臉問他可是新任的官員,現在哪個司部衙門,正好走到城門外,一個家僕模樣的人袖手跑過來,請小白臉上路邊的一乘綠呢小轎。小白臉隨口問他姓甚名誰,他隨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適。然後小白臉居然擺手讓轎夫抬上空轎跟著,含笑問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個閒茶。

      程適平生有兩個愛好,愛請客,更愛別人請自己客。心裡還沒來得及想到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出去喝茶有多麼不妥,嘴上已經順理成章地應了一個「好」。
      好字出口,程適再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但程適此刻坐在茶樓裡,心中其實略有忐忑。不知道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喝一頓茶,萬歲爺是不是會算自己調戲後宮嬪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塊。
      對面坐的萬歲爺的小白臉,態度很和氣,說話更和氣。世上就有這麼一種人,只要你見著他,想看他不順眼都難。譬如程適現下應該是個坐立難安的境地,被對面的人一雙上挑的秋水眼這麼瞧著,卻渾身覺得像三九天裡曬到了暖太陽,再兩杯茶下肚,隨口說了幾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曉得城外的風光好不好的話,也是找話敘的老套,被那人說出口,聽在耳中就說不出的舒服。喝了幾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輕飄飄地,險些連對面坐的人本是萬歲爺的小白臉這岔事情都忘了。

      你說這個人,通身這麼個斯文閒適的氣度,談吐隨和裡又透著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氣派,怎麼就去做萬歲爺的小白臉了呢?不過能讓萬歲爺忘了後宮佳麗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樣的模樣?

      不知不覺地順口敘著,從城外風光敘到新修的城牆,程適於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門燒了這一回,我也做不了這個楷字。」萬歲爺的小白臉是聰明人,立刻道:「御賜貢學可以考進士科,程賢弟如何考了明經?」

      程適搖頭:「說出來丟人,兄台別笑話。咱入名領帖的時候跑錯了地方,稀里糊塗報了明經,領的入試帖也沒細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場才曉得是明經。不過也算撞了大運,不瞞兄台說,今科明經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個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進士,更是去丟人了。」

      萬歲爺的小白臉笑道:「其實明經也罷進士也罷,等入了朝廷陞遷還是靠政績,卻也沒什麼大分別,只是此時的官階略低些。」
      程適道:「我師傅也是這樣說,不過在下考成這個模樣,實在辜負了兩位師傅的心血。師傅他兩位老人家一個說書一個算命把我跟顧小么拉扯大不容易,還好總算摸了個楷字做,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也算沒白費。」

      萬歲爺的小白臉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擱下茶杯,哦了一聲。
      程適也驀然覺著同萬歲爺的小白臉掏自己的老家底太不妥了些,乾笑一聲,想轉個話來說。對面的人開口道:「現在程賢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祿,兩位老人家可以過過清閒日子。不過說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個人卜個前程卦,令師傅想來是高人,待有時日能不能請他老人家幫在下看個手相?」

      程適應道:「那個自然。在我師傅處卜過卦的都知道他靈驗,兄台若想卜卦去樂風觀就成。你只說我師傅的綽號宋諸葛,沒有人不知道的。」
      萬歲爺的小白臉含笑應道:「好。」
      話風再轉過,又扯了幾句。萬歲爺的小白臉擱下茶杯道:「看樣子程賢弟還有別的事情,便不耽誤你,在下也有些雜務要辦,先告辭了。」
      程適站起來躬身拱手,小白臉離座,忽然回過身,望著程適道:「只是有幾句話,唐突同足下說一聲。官場不比別處,一言一行都需謹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喫茶喝酒,萬不可像今日這樣連名姓都不曉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來。」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適臉上掃過,拂袖出門。

      程適抱著拳頭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見的這個萬歲爺的小白臉,還真是個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熱也不算涼。
      司徒暮歸在茶樓下瞇著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葉,是回皇宮跟皇上覆命,還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僕打起轎簾伺候他上轎。簾子放下的當兒司徒暮歸慢慢道:「先回府吧。」
      風和日麗,正適合在南書房歇個小覺。
      程適在秘書監裡憋了十來天,出來一趟頓時覺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諸葛和劉鐵嘴回家吃個小飯,然後換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傍晚時分才回皇城。

      處所裡的官員不得外帶酒水入城,程適與守城的兵丁關係沒有打好,不敢輕易犯險,老老實實只帶了吃的東西進去。
      吃食一入處所,楷字們蜂擁而上,只有顧況向來不吃程適捎的東西,在自家房裡看書。飯飽猢猻散後,天也二更,程適不情不願地抹乾淨油嘴,去敲顧況房門。一次准一個人告假,什麼破規矩,害自己要給顧小么捎話。

      顧況讓他進屋也讓得不情不願,程適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潤喉嚨,方才大模大樣地道:「劉先生和宋先生讓我捎幾句話給你,讓你天涼記得穿衣服,天熱記得脫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謹慎待人。少說話,記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沒有了。」

      顧況捲著書站著,「哦」了一聲。
      程適皺起眉毛,斜眼道:「顧賢弟--如今你我在一個楷書閣裡,按禮從此我就喊你顧賢弟。顧賢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舉在朝廷裡做文官的,以前再怎麼著,客氣總要有的。譬如愚兄我來給你傳兩位先生囑咐的話,你就不說個謝字?」

      顧況拿著書做勢拱了拱手:「有勞程賢弟,愚兄惶恐得緊,多謝。」
      程適站起來撣撣袖子:「罷了,既然宋先生囑咐我我比你年長些要多照應你,小枝小節愚兄也不與你多計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顧賢弟你也早些歇著吧。注意晚上點燈莫走水燒了房子。燒了你不值什麼,燒了秘書監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細著些。」

      顧況面無表情地道:「多謝程賢弟囑咐,夜晚風涼,賢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臉的時候仔細著青苔滑,莫栽進井裡。淹了你沒什麼,若連累秘書監其餘人今後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費的工夫就大了。程賢弟你一向有個東耳進西耳出的毛病,愚兄這句話千萬要放在心裡。」

      兩人在門檻內外再一拱手,程適轉身,顧況闔上門。

      秋涼夜半,卻有人無眠。
      乾清宮的值夜小太監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個呵欠,當奴才的命苦,當萬歲爺的奴才命更苦。萬歲爺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壺,萬歲爺醒著要掌燈候命捧茶壺,都是一夜不能睡。

      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頭看看帷帳邊負手站著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從嗓子眼裡細細擠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萬歲爺的身子一動不動,常青又試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萬歲爺那裡還是沒動靜,常青老老實實地縮回柱子邊。按伺候萬歲爺半年多摸出來的規矩,萬歲爺今兒這情況,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關係。
      過了近一刻鐘,常青聽見萬歲爺開金口慢慢道:「傳朕的話,明日朕有興致在御花園小宴,請睿王進宮。」
      常青恭敬地應了,出殿門傳話。只要傳了這句話,底下就能服侍萬歲爺睡下;萬歲爺睡下,奴才們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書閣事情很多。禮部最近上本奏請編撰忠義譜,錄自本朝開國到前些年叛亂時的忠臣義士事跡,以傳後世。呈自御前准奏,傳旨交由秘書監編撰。
      秘書監得了聖旨,從上到下一片歡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攬朝廷所有典籍編撰,這次打從禮部遞本的時候就摩拳擦掌,沒想到皇上居然將編撰一事指派給秘書監,可見翰林院想擠兌秘書監還早得很。

      秘書令大人指派監丞大人親自主筆,又點了七、八個人協助。連天加夜先趕出一卷,送到楷書閣手錄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餘刻版印發至各省州縣。
      楷書郎大人領著十五個楷字手不離筆地趕抄。十部抄本中給皇上的一本由楷書郎大人親自抄寫,收錄典庫的三本每本各由兩個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個,楷書郎大人將十個新進楷字的字跡細細比較,點名顧況補缺,與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寫三本典庫藏書。

      顧況領命,能得楷書郎大人賞識自然歡喜。十個新楷字與五位老楷字的座位不同,一個在外廳一個在裡閣。顧況按楷書郎吩咐立刻收拾筆墨暫進裡閣坐,新楷字們都拱手對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適坐著不動,抬頭無所謂地瞧他一眼,哧了一聲。

      抄到快晌午,紙用完了,老楷字讓顧況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裡領些紙回來。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剛接了監丞大人吩咐有要緊事辦,說下午才能給紙。顧況回楷書閣稟報了楷書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罷,正好方才校書郎大人說要一本經考又抽不開身,你先拿這個牌符到翰林院去借來。」

      顧況又遵命拿著牌符再往翰林院去。
      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對頭,連司部衙門都離得老遠。顧況對皇城不熟,東拐西繞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來回不是藍袍子就是紅袍子,只有退到路邊拱手彎腰的份,逮不到人問路。幸虧遠遠看見有巡察的衛兵,顧況忙提步過去,走到一個帶岔道的路口沒留神,險些撞上一個人。顧況謹遵從九品下的本份,彎腰一揖,閃眼間卻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顧況沒聽過席之錦的教訓,匆忙間只想著不是穿官服的興許可以問個路,抬頭恭敬地問了一句:「敢問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後,顧況傻了。眼前的人卻是個年歲絕出不了弱冠的少年,雖穿的不是官服,頭上卻束著玉冠,身上穿著淡紫的長袍。一張若美玉般俊秀的臉上分明等於明白刻著「貴人」兩個字。顧況心中飛也似的盤算,若此刻跪下磕頭,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還不如裝糊塗到底,拚個明白路徑。

      果然,那人將雙眼定在顧況臉上片刻,甚是和氣地道:「從這條路向前走再往左側轉。」
      顧況一揖到地道了一聲謝,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曉得剛才的人是哪位皇親國戚,十分想再回頭瞧一眼,又沒那個膽子瞧。
      等顧況從翰林院取了書,再回到秘書監,也將要到晌午小休。回處所吃飯的時候,幾個楷字將他團團圍住,席之錦打頭,小聲道:「方纔去翰林院,那批穿藍袍子的有沒有給你臉色看?」

      顧況實話實說:「沒有,倒還客氣。」他進翰林院也總共只見到兩個穿藍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邁得不急不徐,雖然不大瞧他,不過說話都溫雅有禮。看牌符後到書庫取書出來,也沒花多少工夫。

      楷字們沒問出什麼來,便都散了。顧況在迴廊上同程適擦肩而過,程適皺眉看著他像欲說什麼,嘴張了張卻沒出口。顧況同他點個頭繼續向前去,程適在他身後道:「坐進內廳,也莫要太得意。」口氣極為生硬。

      顧況聽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側過身,眼也不望程適,慢慢道:「程賢弟教訓得是,愚兄承蒙程賢弟日夜惦記,委實感激,委實惶恐。」回身只聽見程適在背後「切」一聲:「不識好歹!」


      風軟天如鏡,本是好節氣,今天也原該是個好天。
      乾清宮的宮女太監都那麼覺著。
      昨晚上萬歲爺下旨今天在御花園設宴,命睿王進宮赴宴。到中午睿王殿下來了,像有什麼喜事,滿面春風。睿王殿下歡喜皇上就高興,皇上高興大家都能高興。宮娥太監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小心伺候。

      開席喝酒,只有皇上與睿王對坐,貼身伺候的張公公漸漸瞧出事情將要不妙。皇上一團高興與睿王殿下對飲酒,睿王殿下的一團心思卻不曉得流連在哪朵雲彩上,一面將皇上的話隨口應著,眼角眉梢卻含著自得其樂的笑意。

      片刻後,皇上也瞧出來了,擎著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麼好事情,滿面春光。也說給朕聽聽?」睿王道:「蒙皇兄垂問,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見了一樣玩意兒,想起鬧逆賊時的事情,一時走神,在皇兄面前無狀,望皇兄恕罪。」

      恆爰道:「十五弟同朕說話,幾時起開始這樣客氣。你倒是看見了什麼,與朕說說?」
      睿王低頭道:「臣弟與皇兄雖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無狀,方才委實是臣弟逾矩。」看著酒杯,剛斂住的笑意卻忍不住又從嘴角上冒出來,「說出來皇兄莫笑,臣弟方才進宮時,在街上瞧見賣糖人的攤子,便想起當年在民間街頭住的時候,只為了這一文錢一個的東西,在攤子前偷望,饞了幾天,實在有趣的緊。」

      皇上聽著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雖留神小心,卻仍忍不住時常走神。皇上的嘴角雖掛著笑,眉梢的怒氣卻越來越重。這酒席只吃了一個時辰,最後一壺酒剛完,睿王就推說身子不適,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帶笑皺起眉頭:「你難得進宮,朕想你多跟朕說說話不成麼?若身子不適朕喊御醫來給你看看,今兒就陪朕宿在宮裡莫回王府了。」睿王單膝跪在地上回說身子不適是前兩天打獵勞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實在不敢在宮裡驚擾皇兄。如此這般執意推辭,皇上便揮袖道:「罷了,你便先回府歇著罷,等調養好了再進宮陪朕說話。」睿王欣然領旨,匆匆行禮走了。

      皇上面無表情踱到御書房,吩咐去中書衙門傳中書侍郎司徒暮歸。還好今日老天眷顧,張公公領旨剛出御書房,便迎上來通報的小太監,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求見聖上。
      皇上聽到通報臉色稍緩,司徒大人還是那麼一副天塌下來也不著急的老樣子,進御書房同皇上見禮。皇上見到司徒大人,終於一揮袖子,左右伺候的太監侍從鬆了口氣退下了。

      左右退下,御書房裡一片寂靜。
      恆爰踱到龍椅旁坐下,開口道:「朕正要派人去傳你,你倒自己來了。你求見朕可有什麼要緊事情?」
      司徒暮歸垂手道:「也沒什麼要緊事情,不過是皇上幾個月前讓臣尋沒尋到的人,臣恰巧碰見了,因此特來稟報皇上。」
      恆爰此刻滿腦子十五弟,卻不記得什麼幾個月前要尋的人。司徒暮歸往下補了一句:「便是皇上當初讓臣找的程適。」
      恆爰方才驀然想起,司徒暮歸繼續道:「當初臣在進士科的試子名單裡沒尋見此人,原來此人報進士科卻誤報了明經,現在秘書監任從九品下的楷字。」
      從九品下楷字?恆爰皺眉道:「朕記得明經科末等,方才授從九品下。」
      司徒暮歸噙著笑道:「皇上,那程適中的正是明經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恆爰心中忍不住躊躇,欲長歎,是歎無高才卻有德難得,還是歎有德卻無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然他已進了朝廷,且在秘書監看看吧。你去囑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卻不要說是朕的意思。」

      「不說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氣,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後有些緊湊。」
      恆爰聞言又皺起眉頭,司徒暮歸接著道:「不過這樣也罷,若能在程大人關照下還游刃有餘,日後便可放心重用。」
      恆爰扶著龍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歸:「你能曉得朕的意思最好,況且是你跟朕舉薦讓程文旺去編忠烈譜,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還不曉得,要不要朕幫你提提?」

      司徒暮歸整顏道:「皇上,臣舉薦程大人委實是懷著一顆公正之心。況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論,不過是臣的舉薦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兩個字萬不敢擅專。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辦法說動程大人關照程適。」

      恆爰輕輕點頭:「甚好。」
      司徒暮歸抬頭看他,便一笑。恆爰看那張笑臉,心中卻驀然有些恍惚。司徒暮歸說話從沒一次逆過他的意思,卻每回說話後都覺著反被其牽著走。當初將他從十五弟身邊提進朝廷,萬想不到居然是這麼個人物。

      司徒暮歸等他踱回御桌後,方才又道:「剛才臣聽聞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謹候聖意。」
      恆爰負手道:「朕找你也沒什麼要事,只是中午朕與睿王小酌,沒喝盡興,你若無事,就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花正盛,燦燦滿目金黃。
      半壺酒過,層層菊花瓣漸漸有些模糊。
      司徒暮歸道:「皇上今日召臣,為的是問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什麼吧?皇上其實若去問十五殿下本人還好些。」
      恆爰寒著臉擱下酒杯:「你同朕說話愈發的放肆了,朕聽說朝廷裡都把你司徒暮歸看做朕的寵臣,當真以為朕不敢砍你?」
      司徒暮歸也放下酒杯,長歎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為什麼把臣從十五殿下身邊提進朝廷,也曉得皇上把臣提到今天這個位置乃是給我司徒家面子,給太皇太后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階下的黃菊,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蕭瑟的秋意,歎得既愴然,又悲涼,「臣打從落地,便得家父教訓,臣如草芥君為天。皇上,從兩年前御書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當成個死人,臣這顆腦袋是皇上的,皇上幾時想砍便砍了吧。」

      蒼涼的目光流轉到皇上的臉上定住,恆爰的一口酒在舌頭根下被一團氣頂住,滿臉通紅大咳起來。
      對面的人起身,單膝在恆爰身邊跪下,絹綢的布料輕輕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臉雖然板得恭謹,眉眼裡卻儘是笑意。「皇上,臣的話天地可鑒,臣的人頭,永遠只等皇上砍。」

      恆爰嗆住酒的那口氣塞在嗓子眼裡,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睜睜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回到對面坐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好歎了一口氣,苦笑著也看階下的黃菊。
      恆爰起初知道司徒暮歸,對這個人沒什麼印象,只曉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長孫,做十五弟的伴讀,長十五弟四歲,與十五弟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於是等親政後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參贊司徒暮歸正五品中書舍人。

      司徒暮歸入朝廷後十五弟還歡歡喜喜來找他道過一回謝,說司徒暮歸這個人一定能幫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當司徒大人青雲直上是對了皇上的胃口,卻沒人曉得緣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恆商是皇上恆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亂後僅存的手足。
      恆商是先皇帝的遺腹子,老皇帝駕崩的時候他在親娘賢妃的肚子裡才三個月大,正在吃奶的恆爰登基後六個多月他才出世。先帝的遺腹子除了恆商外其實還有兩個,都生在恆商前頭,但都沒活足月就薨了。恆爰的母后當時初做太后,地位未穩,因此分外謹慎小心。賢妃被封做個太妃,安排進一座偏宮。恆爰六歲前只聽說過自己還有個弟弟,卻從未見過。

      恆爰從吃奶時便做小皇帝,其實還不如一個街頭的孩子活得有趣。打從他懂事,便有呂丞相領導的一幫文臣與程將軍領導的一幫武將成天將他圍得水洩不通,教授他文韜武略。朝中大權被皇祖母與母后爭來奪去,每天晚上還要聽皇祖母與母后每人一篇教導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許多,同他說話語氣中也常含著慈愛的教導。

      於是小恆爰每天都過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為什麼身邊的人哪個都要教導自己?哪個都能教導自己?
      然而六歲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滿一年,母后過千歲壽誕。皇太后一個開心,恩准偏宮的宋太妃與十五皇子挪入內宮。恆爰這輩子都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十五弟時,那個跟雪堆出來一般的男童扯住他母妃的裙擺,吸著指頭怯怯地瞧自己。恆爰在這十五弟面前,驀然覺得自己高大強壯起來。

      再一天恆爰聽完丞相跟將軍的囉嗦,被太監陪著到御花園玩射箭,忽然發現昨天的男童半藏在一棵樹後,偷偷地瞧他。恆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次用皇帝的威嚴開口:「過來陪朕玩罷。」

      從那天後,小皇帝就整天與十五皇子一處玩耍。恆商比恆爰小了一歲多,論跑論跳,扔石頭扳手腕射箭自然樣樣都比不上恆爰,念的書更遠不如恆爰多。有這麼個弟弟成天扯著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後跑來跑去,恆爰方才真覺得自己有了幾分皇帝的威風,過得很有面子。

      恆爰最開心的時候,是與恆商玩到夜深,母后恩准恆商在乾清宮陪自己睡覺。恆爰還記得十五弟每次都矇矓著睡眼爬上他的龍床,鑽進被窩把頭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著,軟軟的小身子靠著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到恆爰想去求母后,每天都讓恆商天天陪著自己睡。

      但後來,忽然的就有亂黨了,忽然的亂黨就要打進皇宮了。程將軍將小皇帝抱在懷裡殺出皇宮的時候,恆爰左右沒有看見恆商,終於不顧皇帝的臉面哭著要找。母后還有程將軍跟呂丞相說,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裡去了呢?恆爰跟著程將軍和呂丞相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聖旨,把恆商找回來。呂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證,就算砍掉他項上人頭,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來。

      再後來程將軍打退了亂黨,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滿目瘡痍,文武百官跪在龍椅前淚流滿面,恆爰才第一次明白,自己這個皇帝,從以後到將來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裡沒有呂丞相,呂丞相沒說空話,親自去接恆商回來了。

      恆商回來,恆爰開心得幾乎又要做一回膿包皇帝,但是回來的十五弟,卻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宮女太監們收拾了一天,才把十五殿下在民間街旮旯裡積的泥灰洗乾淨。據說十五殿下一邊被人收拾打理,一邊哭。恆爰跑去看他時,太監正一面擦恆商的眼淚一面問:「十五殿下可是太高興了麼?」

      恆爰在門邊,清清楚楚聽見恆商粗聲抽噎:「高、高興個鳥!」
      恆爰傻了,高興個鳥是什麼意思?。
      就從那以後,恆商再也不跟在自己身後跑來跑去了。恆爰忽然發現,其實自己論跑論跳,扔石頭扳手腕射箭都遠遠比不上恆商,而且恆商還會爬樹會掏鳥窩,會不少他不知道的東西。恆商同自己玩,常提不起精神。母后也說恆商跟賤民們學了些不上檯面的東西,怕教壞了皇帝,不准他再跟恆商玩。

      最聽話的十五皇子忽然變成最難伺候的十五殿下,就從那之後,恆商脾氣越來越暴躁,單侍讀參贊就接連趕走五、六個。恆爰發現自己每每聽到這種消息卻挺受用,畢竟到如今同十五弟最親近的人還是自己。

      然而,受用到恆商趕走第七個侍讀後,太皇太后的親弟弟司徒太師,無奈下保舉自己長恆商四歲的長孫司徒暮歸,可這個司徒暮歸居然沒被恆商趕走。
      恆爰最想忘掉的那個兩年前的晚上,自己多喝了兩杯小酒,在御書房憤恨地捏住司徒暮歸的下巴,喃喃地問:「你可是用這張臉把睿王勾得斷袖了?為什麼朕都不說的事情偏跟你說。」

      自己當時喝得太多,居然似乎看到一雙上挑的秋水眼嫵媚地彎了起來,似乎還有個魅惑的低音含笑在耳邊輕輕道:「是不是,皇上親自試試便曉得了。」
      再之後他幹過什麼恆爰真的記不大清楚,但第二天天未亮,自己衣冠不整從御書房的便榻上爬起來,就看見攏著衣襟神色悲憤又木然的司徒舍人,叩頭求萬歲速速賜他個了斷。

      司徒舍人的脖子上鎖骨上依稀有瘀痕數處。恆爰按著陣痛的額頭茫然了一刻鐘,自做皇帝來頭一次膿包地同臣下商議說:「司徒舍人,昨天朕喝多了酒,實在什麼都不記得。朕命你司徒舍人只當昨晚從未來過,司徒舍人可能做到麼?」

      司徒暮歸掛著悲涼的神情應了。
      從那後,真的只當這晚從未來過。
      但是,為什麼沒看出來當時淒涼的如綿羊般的司徒舍人居然是這副嘴臉?直至司徒暮歸的政績到了不得不升做中書侍郎時,恆爰寫聖旨的手有些無力。
      恆爰因為恆商做了多少事情,沒人能曉得。
      斜陽西下,酒喝到盡頭,司徒暮歸告退出宮。
      今天秋風又比昨日涼,程適從秘書監匆匆往翰林院還上午顧況借的書。遠遠看見一個穿鮮紅官袍的身影悠悠走向皇城門方向,握書的手忽然一鬆。
      那個穿紅袍的,可不是那天碰見的萬歲爺的小白臉麼?
      程適揣著疑惑還罷書,自回秘書監。晚上處所輪東道,今天程適隔壁的趙孝成告假出宮一天,所以該他請客,酒水是偷偷從送菜的雜役手中買的。十個楷字挨挨擠擠湊在趙孝成的屋子裡吃酒,因為大家是文人,還要講究雅道。用兩張蓆子鋪在地上,正襟席地而坐。

      等三巡酒過,正襟危坐的斯文人們東倒西歪一屋子,言語從詩文典故漸漸轉到朝局時事,程適趁機道:「我今天下午去還書,路上看見一個穿紅袍子的大人,吃了一驚。居然大員中還有這樣年輕的,看他年紀出不了二十五、六,模樣比我們程大人還年輕些,相貌又清俊,朝中竟有這樣的人物。」

      幾個楷字大都是同程適一樣,對朝中的要人只聞名未見面。席之錦便問程適:「你瞧見的那個人是文官武官。」程適思尋了一下道:「沒看清楚。」
      席之錦清清喉嚨,坐直慢吞吞地道:「據你說的形容,那位大人跑不出是兩個人,如武官,乃是鎮遠將軍呂先,若文臣,便是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不過呂將軍尚在山東平寇,所以你今天看見的,十之有十是司徒大人。」

      眾楷字頓時嘩然,固然進朝廷沒多久,這位司徒大人,人人都聽說過。
      程適暗道:「娘噯,幸虧我碰見萬歲爺小白臉的事情沒敢同人說過。居然把那位司徒大人當成萬歲爺的小白臉,人真丟到他姥姥家去了。」
      夜裡躺在床上,把那天在茶樓裡的情形再一一重溫,萬幸沒找出什麼失禮的地方。
      司徒暮歸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人人眼紅;萬歲爺恐怕在龍陽上有那麼點愛好,人人猜測,但從沒人想過這位司徒大人是皇上的小白臉。
      因為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從十六、七歲起就是名震京師的花花公子,七、八年來徘徊在風流榜首,從未掉出過三甲。
      全京城的青樓花娘,沒有一個不想讓這位風流又風趣,愛溫柔又善溫存的司徒大人同自己風月一場。巫山館一夜千金的花魁夕雲就曾放出話來:「恨不生做府中婢,願插荊釵奉慕郎。」此類的話京城大半的花娘都放過,但夕雲的這句分外不同,裡頭有個司徒大人的愛稱。司徒暮歸字慕遠,夕雲稱他為慕郎,可見兩人的關係更不尋常。

      程適與顧況聽說的司徒大人,從進朝廷到至今如日中天過程乃是如此這般--
      十五皇子參贊司徒暮歸,與某年某月帶年方十五歲的十五殿下逛花街,獲罪撤參贊名,聖上念其是太皇太后胞弟前太師司徒大人的長孫,開恩調他入中書衙門做個閒散舍人,相安無事過了半年多。十五殿下滿十六歲賜封號外宅前,聖上在御花園與百官小宴。

      當時正值春暖花開,聖上一時興起,望著輕衫華美的十五殿下道:「朕有一個封號,正與十五弟相配。『怡春王』三個字,你看可好?」
      諸官附和讚歎,十五殿下低頭謝恩,席末的中書舍人司徒暮歸掩口竊笑。聖上一向仁慈寬宏,未先怪罪,問其為何竊笑。司徒舍人起身恭敬向聖上道:「稟萬歲,據臣所知,京城最大的勾欄就叫怡春院。」

      第二天,聖上賜十五殿下封號睿王;再一年後,中書舍人司徒暮歸升中書侍郎,賜侍郎府宅第一座。
      由此可見,聖上寬厚仁慈,英明睿智,恩德浩蕩,聖澤無邊。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1

第七章
      花木扶疏的庭院,八角挑簷的涼亭,紋理分明的石桌,縱橫交錯的棋盤。
      修長的手指撿起盤上的棋子,分裝入盒。司徒暮歸向對面抬起饒有興味的臉道:「十五殿下現今是要同那人相認麼?」
      恆商順手夾起棋盤上一顆殘子把玩,苦笑道:「我若有主意,今天也不請你來了。其實那天在宮裡看見他,我便想同他說。但一來不確定是不是他,二來不知如何開口。」

      「十五殿下的眼神臣欽佩的緊,隔了十來年,又是從小到大,相逢對面不相識才是正理兒,現下居然被你在馬背上瞧出大概。」
      恆商的眼神從棋盤移向亭外的柳梢:「我在馬上那天只認出了宋師傅,這些年他沒怎麼變。因此猜旁邊那兩個人興許是小么跟小六。後來托你查,居然就查到了程適。若不是你預先告訴我,那天在宮裡迎面見到小么,我便是神仙也認不出。」收回眼神向對面一笑:「慕遠剛才同我講的話,該不是向我討人情吧?」

      司徒暮歸也笑道:「豈敢豈敢,十五殿下只要記得你家地窖裡紅泥封的寶貝欠著臣兩件,臣就心滿意足了。」
      恆商的眉尖跳了兩下,酸著拉下臉:「司徒大人能不能減減價錢,我地窖裡的寶貝只有那兩壇,還是大費周章從呂先手裡誆來的。若是都與了你,本王委實淒涼。」
      司徒暮歸道:「這種酒呂大人府裡恐怕還有一、二十壇,不過少師這個人實在小氣,臣跟他討過不下四次,只開過半壇同我喝過一回。因此想起來心中就有一股怨氣,不用兩壇澆不下這把邪火。」

      恆商歎氣道:「那索性你我今天拼醉喝一罈,剩下一壇慕遠帶走,本王也算嘗過西域石榴釀的酒是個什麼味道,可成麼?」
      司徒大人眉開眼笑,應了。
      今日,大內探子向皇上密報:「此時此刻,司徒暮歸在睿王府同睿王殿下喝酒」,補明:「司徒大人是被睿王殿下請去的」。
      密信被皇帝陛下的龍指撕得粉碎,跟著一聲長歎,飄散入風。所以天下事事皆不足,這廂人笑,那廂人苦。
      顧況進了秘書監一個多月後,方才第一次出皇城。
      程適在這一個多月裡回過兩、三次家,回家的時候跟劉鐵嘴和宋諸葛說:「顧小么新近得了楷書郎大人的賞識,忙得緊不能回來。讓我給二位師傅捎著請安。」程適每回說的時候都心想,我真他娘的夠意思。

      顧況確實是忙,跟著老楷字頭也不抬地抄忠烈傳,抄完一本另一本接上。而且楷書郎大人嚴格得緊,每一個字都要端正規矩,不能有半點潦草。
      白天抄書抄得頭暈眼花,晚上回房時常胡亂啃些東西倒頭就睡,分不出精神來同其他楷字一起熱鬧。楷字們也不輪他出去採買吃食,顧況更不好意思讓人幫忙捎東西。常自個兒到廚房裡隨便整治點東西吃,能下嚥就成,還就這麼著便被程適當面嘲諷過一回。

      當時程適靠在廊柱子上吊兒郎當地向他道:「顧賢弟,新近上了高枝就端起架子,當心以後不好混哪。」
      話跟針似的紮了顧況一下,顧況那天抄書抄得半死,沒精神同程適你來我往,隨口道:「勞煩程賢弟時常惦記,提點之情沒齒難忘,程賢弟近日恐怕也要謹慎小心。」便鑽回屋裡睡覺去了。

      抄完忠烈傳第五卷,第六卷尚未編完,顧況趕忙告了一天假,出皇城探家。
      頭天晚上顧況挨個敲楷字們的房門問明天可讓我捎什麼東西不捎,眾楷字都說尚有吃食,勿須勞煩。顧況在回房時又在迴廊上被程適截住,程適道:「噯,顧賢弟,明天在集市上給愚兄捎五斤老陶家的滷牛肉,三斤喬婆子的辣炒螺螄,一個二斤左右的燒雞,一隻草香鴨子,兩三斤上下就成。五香花生跟蠶豆都要許老頭的,各一斤吧。錢你先墊著,回頭給你。」

      顧況皺眉冷笑正要說話,程適立刻道:「顧賢弟,你若推脫可不地道。我回去那幾趟在師傅那裡替你說了不少好話,師傅讓給你捎的東西傳的話愚兄可一樣都沒漏過,你要承我這個人情呢就把東西捎來。若不承愚兄我體諒大度,也不強人所難,顧賢弟看著辦吧。」話畢,施施然掉頭走了。

      第二天早上,顧況趕早出皇城,在家門前跟碰見的街坊四鄰一一招呼,到了家中,劉鐵嘴與宋諸葛卻都出門做生意去了。顧況自開鎖進去換下官服,穿著家常衣裳先去幾個大茶樓找劉鐵嘴。果然在其中一家尋著了,劉鐵嘴正坐在一堆人中講秦瓊賣馬。這一段剛開了頭,顧況站在茶樓門邊聽了一會,劉鐵嘴正講到興起,茶樓裡客人多,沒發現他,顧況心想先不打擾師傅生意,悄悄轉身走了。

      顧況出了茶樓,估計宋諸葛此時的生意也正火熱,因為今天是十五,去觀裡燒香問卦的肯定不少,盤算著不如先將程適讓捎的東西買了。
      顧況的懷裡有一個十兩的整錠銀子,是第一個月的俸祿,準備給二位師傅做家用。還有些散錢是以前攢下的積蓄,預備在街上給兩位師傅一人買塊布料做身新長衫,再買些米面肉菜。

      舉步往街上去,茶樓不遠處停的一輛馬車也開始慢行。
      顧況放慢腳步靠路邊走,欲讓馬車先過。那馬車十分華麗,一看便知道車裡坐的不是一般主兒。拉車的兩匹馬卻走的甚慢,顧況索性立在路邊等馬車過去,駕車的車伕忽然一揚鞭子,兩匹馬頓時抖起鬃毛撒開蹄子飆起來。轉眼見險險擦著顧況飆到一丈開外,揚起的沙土又塞了顧況一嘴,顧況咳嗽了兩聲,啐啐沙土。只聽見兩聲馬嘶,那輛馬車卻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停住。顧況靠路邊慢慢向前走,只見車伕跳在地上,打車簾伺候一個人下車。顧況眼睜睜看著那個人直向自己迎過來,離顧況尚有三步左右的地方收住腳步,甚是歉疚地道:「方纔下人無狀,可撞著閣下沒有?」

      顧況的兩隻眼直了,眼前這個人他認得,而且這些天來念念不忘。這位雍容華貴的公子正是他那天找翰林院問路的人。
      顧況不曉得他還記得自己不記得,這位王孫公子現下正滿懷歉意地盯著顧況灰撲撲的衣裳,神色愧疚又誠懇,「還污了閣下的衣裳,真真抱歉得緊。這樣罷,鄙人做東,請閣下喝杯薄茶權當壓驚,再容鄙人賠個不是。」

      顧況自在京城住,不曉得被車馬險些撞過多少回,頭次見有這樣誠懇道歉的王孫公子。聽見剛才的幾句話已經又受用又惶恐,哪有膽子讓他請客,連忙說:「不用不用,根本沒撞著,閣下請車自便,方纔的話委實當不起。」

      那位王孫公子卻像剛吞了秤砣的王八,非要請顧況去吃一杯賠罪茶。對付大人物最好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推脫的很了,他說不定怪你不識抬舉,反會招來禍事。顧況認倒霉,只得答應。

      他一應,王孫公子立刻眉開眼笑,讓他進前面的茶樓。
      將到茶樓門前,王孫公子吩咐一直躬身跟在旁邊的車伕先駕車回去不必在旁邊伺候,那人抱拳低聲道:「王爺,遵命。」
      顧況兩腿一軟。
      本朝的王爺只有一個,萬歲爺的弟弟十五殿下睿王。
      顧況膝蓋一曲,快而狠地向地上跪去。但是,一隻手比他的動作更快,閃電般握住他手臂托起他向下的身形,睿王殿下和顏悅色地說:「不必多禮。」
      茶桌前,睿王殿下依舊和顏悅色地說:「坐。」
      茶博士擺上茶點碟兒,斟上兩杯香茶,睿王殿下還是和顏悅色地說:「用。」
      顧況流著冷汗端起茶杯,吹也不敢吹,忍著燙噙了口茶在嘴裡。睿王殿下望著他,和顏悅色地說:「小么。」
      一口熱茶咕地一聲,順喉嚨栽進顧況的肚子。
      睿王殿下眼神灼灼--
      「小么,我是天賜。」

      程適在處所等吃食,等到天黑。
      席之錦趙孝成等人拉他一同吃飯,程適摸摸肚子,「不能吃多,到再晚些有好東西吃。在下請客。」
      席之錦道:「則安兄,你托顧景言捎東西了?你二人從小一處長大,關係果然旁人不能比。」
      程適道:「你們這些人偏要客氣不讓他帶。顧況這個人其實好說話的很,托他辦事答應爽快。他今天上午挨個問你們讓不讓帶我保證是誠心,都別跟他客套。」
      在旁邊站的楷字之一張問雪便笑道:「在下等人只是看顧兄他這些日子操勞得緊,惟恐他多耗費精力支持不住。況且顧兄也不像則安兄你這樣,平日大家一處吃喝慣了。我看顧兄雖然平時與則安兄言語不合,則安兄該幫他說話的時候倒不含糊。」

      程適聽見最後一句忍不住好笑:「說我幫顧況說話?我跟他從小到大都不對脾氣,能算到仇人的份上。雖然跟他不對,但是憑良心還是要講一兩句實話。」
      趙孝成道:「等程兄把讓幫忙捎的東西拿到手,大家吃酒時再同我們講實話不遲。」
      程適拍著胸口道:「放心罷,顧況這個人還有個僅有的好處,應下來的事情一定給辦到。」眾楷字都只應聲笑笑。程適便接著道:「諸位都是寬宏大量的人,顧況那人毛病多,計較也費勁,睜隻眼閉只眼過去算了。大家同僚一場,好歹面子上過得去是不是?」

      席之錦一拍桌子,歎道:「則安兄,我席之錦交朋友一定交你這樣的。君子全於義,佩服。」
      程適哈哈笑道:「哪裡哪裡,太抬舉在下,慚愧的緊!無地自容,慚愧的緊!」心中自己感慨,我果然他娘的胸襟廣闊又夠意思。
      程適這一等顧況,就等到快兩更,楷字都說撐不住了等明天再吃,各自散去睡覺了。程適留沒留住,剛剛誇下海口弄得十分沒面子,忍著邪火踱到走廊上伸頭看。席之錦等到最後才走,打著哈欠回房間前拍著程適的肩膀道:「則安,也回房間睡吧。過了兩更沒皇上賜的信物不得入城,眼見兩更就到了,可能今天不得回來了。」

      程適道:「你先歇罷,我等到兩更再說。」
      兩更的梆子一響,程適悻悻地欲回房睡覺,好啊,敢情顧小么曉得我今天晚上請客,有意讓我難看。果然他X的不是東西。從小到大我沒看錯他,只是你今日給我難看,看日後你怎麼在同僚中待!

      程適快走到自己房門前,處所的院門嘎吱響了。程適回頭,模糊看見一個人輕輕關上門走進來,月亮下在地上拖著一條細長的黑影。
      程適瞇眼仔細看看那個人的兩手,空的。
      程適歪起嘴,揚聲道:「顧賢弟,回來了?」
      顧況沒應聲,拖著步子筆直走上迴廊,再筆直走過來。程適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兩手,哧一聲,懶得再說話,推門要進屋。顧況在他身後忽然道:「程小六,有件事情告訴你一聲。」

      自從進朝廷以來,顧況就沒再喊過他程小六,程適回身道:「怎麼?」朦朧中卻看顧況的神情有點呆滯眼也有點發直,忍不住加了一句:「家裡出事情了?」
      顧況僵僵地說:「不是,這裡說話不方便,進屋我同你說。」
      程適的邪火變成疑雲,讓顧況進房。房裡沒點燈。顧況進屋就反手上門,程適猶在黑暗中摸索打火石。顧況鬼魂一樣蕩在他身後站定,幽幽道:「天賜......天賜是睿王殿下。」

      程適先呆後傻再愕然,等完全明白「天賜是睿王殿下」這句話,反應過來,先竄起身回頭,一把抓住顧況:「啥!?」
      顧況今天一共被三個人這樣抓了三回,第一個宋諸葛,第二個劉鐵嘴,第三個程適。三個人連那句「啥!?」都喊的一模一樣。
      顧況對程適這一抓無動於衷,木然又重複說一遍:「我今天在街上見著睿王殿下,殿下他跟我說,他是天賜。」
      程適說:「天啊!」
      打火石磨出火星,點亮桌子上的油燈。顧況與程適在桌邊對坐,程適揉著額頭道:「跟師傅說了沒?」
      顧況道:「說了,睿王殿下本來還要跟我回去看看兩位師傅......程小六,你說我他娘的是不是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可不是做夢麼?一回想,在茶樓裡。睿王千歲說:「小么,我是天賜。」
      二回想,半張嘴與睿王殿下兩兩傻望,睿王繞過桌子扣住他肩頭,「小么,我當真是天賜,找了十來年,總算讓我找著你了。」
      三回想,睿王殿下無限感慨地問:「十來年前我走的那回,你沒怨我吧?」
      程適道:「你做不做夢我哪知道,我還想問你是不是做了個春秋白日夢哩?他說他是竇天賜,後來怎樣?」
      顧況渙散的目光從燈火挪到桌面上,「沒什麼,然後就敘舊,問這些年都怎麼過的。我也說不出什麼,正說要去看兩位師傅,來人就說有要事,先走了。」
      程適直著眼道:「師傅聽你說,驚著了吧。」
      顧況道:「何止。」
      程適起身,負手在房裡轉了個圈:「乖乖的我也給嚇著了。都快把他給忘了......當時來領他的人不是說他是漕幫的少爺麼?」
      顧況喃喃道:「一個七、八歲的娃娃,搖身就成如今的睿王殿下。竇天賜,睿王殿下,他走的時候明明才這麼高。」
      程適停腳:「對了,你當時怎麼叫他,竇天賜還是睿王殿下?」
      顧況道:「當然是睿王千歲,我一個芥子大的小楷字,哪能在睿王殿下面前逾矩。」只不過他喊一聲睿王殿下,睿王臉色就蒼涼一分,一雙眼睛望得顧況心裡七上八下。

      程適搔搔頭皮,抱住雙臂:「顧老弟,說句老實話,這樁事對你可是天上掉的便宜。萬歲之下就是睿王,當年是你從溝裡撈的他,他跟你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年。現在他只要念兩三分的舊情,使一、兩分的力氣將你提一提,你至少也能混個藍袍子穿,天大的好事!」

      顧況苦笑道:「穿藍袍子?靠別人的體面得了勢,一輩子都要被人戳脊樑骨。何況我還是明經出身,在那群才子老爺裡頭恐怕寸步難行。」
      顧況這輩子的盼頭不高,能做上個跟施大人那樣的楷書郎,城裡有棟小房子,有個知書達理的如花美眷陪在花前月下,再添一雙兒女,用的起三、四個傭人,一頂小轎子就成,沒奢想過別的。

      程適大步在桌邊走個來回:「戳脊樑骨?朝廷裡有幾個不是攀關係靠門路上去的?在朝中做官靠山越硬腰桿就能越直!做官也不是考四書五經,若論政績,誰比誰強還未可知。」

      顧況聽程適的話覺得很有道理。程適心想,可惜竇天賜那孩子從來跟我沒交情,顧小么這回恐怕能遠遠爬在我前頭,橫豎我程適哪個都不靠也能成個人物!
      顧況跟程適說了一番,心裡舒暢些,渙散的雙眼聚了神采,回房去睡覺。展開薄被吹熄油燈,臨睡前猶在想,天賜長大後真變了不少。
      恆商此時剛回王府,在臥房中徘徊躊躇,想著如何才能再見顧況。
      直接去秘書監找人恐怕不妥當,等顧況再出宮,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十來年沒見的日子都過了,現在若要有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卻覺得實在難熬。
      恆商想起今天上午顧小么恭恭敬敬一聲聲的睿王千歲,一股秋意兜上心頭。
      十來年前顧小么帶著他到處跑的情況猶在眼前,顧小么摸著他的頭道:「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程小六給你什麼都別吃。」恆商想到這裡剛要笑,驀然今天顧小么拘謹的形容閃至眼前,「睿王千歲是千金之體,小人萬不敢逾矩。」

      顧小么,小么,顧況。
      恆商輕輕道:「景言。」
      程適一夜無夢到天亮,顧況一夜淺眠到天亮,恆商一夜無眠到天亮。
      第二天,程適與顧況照例到秘書監抄書,顧況精神已經抖擻。
      程適在走廊上同他招呼:「顧賢弟昨晚好睡?」
      顧況也照舊道:「甚好,程賢弟好睡?」
      恆商起身,用了早膳,吩咐備轎去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早朝剛歸,正在用膳,起身相迎,下人收拾碗筷。恆商落座立刻道:「知道你還要去中書衙門,不多耽擱你的工夫。本王今天有事情托慕遠,話便直說了--你幫我往秘書監遞個話,請多關照關照顧況。」

      司徒暮歸笑道:「且能讓他時常出皇城麼?十五殿下找臣尋開心來了。一個中書侍郎哪能管到秘書監頭上,十五殿下為何不去找程大人?」
      恆商道:「慕遠,這時候別在本王面前架官派。程文旺不是很吃你那一套麼?聽說程大人受你托付,正在關照程適。」
      司徒暮歸道:「哦,十五殿下要的是這種關照,那敢情好,今天中午前臣就給你辦妥了。程適估計正被程大人關照得『生不如死』,多個人與他作伴也好。」
      恆商變了顏色:「你敢!」
      司徒暮歸歎氣道:「十五殿下又這樣威脅臣,天下人都知道程大人這個清官油鹽不進,多關照程適實話說還是皇上交代臣去辦的。現在臣日日夜夜戰戰兢兢,生怕皇上哪天問『讓你捎話給程文旺多關照的程適現在如何了?』十五殿下還是另請高明吧。」

      恆商平緩神色,「本王不管司徒大人怎麼跟皇兄交差。本王曉得......我曉得,慕遠想辦的事情沒有辦不妥的,這件事情只有勞煩慕遠。」
      司徒暮歸再歎氣,道:「好吧。」
      下午,秘書令程文旺大人在皇城裡偶遇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司徒大人一團高興地與他親切招呼:「狀元兄--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程大人神情端正,道:「司徒大人今日可好?」
      司徒暮歸道:「好,甚好。」踱過來與程大人一路並肩前行。程大人敷衍著司徒大人「今天天色甚好,宜家宜出行。」之類言語。快走至岔路附近,程大人道:「上次司徒大人來找本官,托本官關照楷書閣的楷字程適,今天沒什麼此類的事情說吧?」

      司徒暮歸道:「狀元兄多心了,本官家需關照的親戚哪有這樣多?倒是程大人對你們秘書監的新楷字多拘束拘束才是。本官前幾天遇見其中一位,本要隨口問他兩句,他只說是秘書監的新楷字姓顧,便對本官稱有急事在身走了,如此不恭敬,委實需好好教導。」

      程大人在岔道口站住拱手:「多謝司徒大人提醒,本官該去秘書監了,大人請。」
      司徒暮歸拱手轉身,逕直去中書衙門。舍人呈上的卷宗剛看幾頁,一杯滾茶還沒涼溫,御書房的張公公來傳萬歲召司徒大人去御書房。
      恆爰手壓在案几上,慢慢道:「睿王要找的人,朕聽說是秘書監的楷字顧況。朕聽說顧況還是你在替朕找程適的時候順出來的,為何這件事沒報與朕知道?」
      司徒暮歸道:「皇上從沒吩咐過臣,只要十五殿下找臣,事無大小,臣樣樣都要同皇上稟報。」抬頭看恆爰的臉色,接著悠悠道:「況且,若臣將十五殿下的一舉一動都稟報給皇上知道,十五殿下與臣這種人相交,皇上放心麼?」

      恆爰無言,半晌才又開口道:「朕沒想到程適居然也是當年救過睿王的少年,既然這兩個人都是救睿王的功臣,依你看朕該怎麼賞他?」
      司徒暮歸道:「此事當然全憑皇上的聖意。臣的愚見,當年呂太傅接十五殿下回宮的時候該賞的該謝的都做了,太傅當時因為種種顧忌隱瞞十五殿下的身份,如今十五殿下尋到顧況,該如何做十五殿下心中應有分寸......所以臣以為這兩個人皇上不必再另賜封賞。」

      恆爰沉吟,司徒暮歸說的極有道理。「程適與顧況新入朝廷,朕現在封賞,也不知道賞他們兩人什麼官才好?」
      司徒暮歸接道:「所以臣說,這件事情憑皇上的聖意就好。皇上最近為諸事操勞,當保重龍體,也莫讓太后添煩心。」
      專挑皇上的忌諱說話,一向是司徒大人人生的樂趣。司徒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皇上寒下面孔,再津津有味地聽皇上冷冷道:「司徒侍郎的脖子又跟腦袋一起待得不耐煩了。」

      司徒暮歸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英明。」
      恆爰用手扶了扶額頭:「你且下去吧。」
      恆爰在心裡歎氣,若自己真將當年救下十五弟的顧況與程適加官進爵,母后會是個什麼面孔?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1

第八章
      皇太后娘娘這幾天正在氣頭上,從皇帝到後宮嬪妃幾十人統統都沒得安生。
      太后此時正將後宮的嬪妃們召集到一處,在正宮的正殿進行教導。
      正宮原本該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宮還是個擺設。皇上自十五歲選秀納妃到如今尚未立後,太后為此事夜夜煩心日日憂愁。
      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鳳椅上俯視面前跪的一片奼紫嫣紅,「都把頭抬起來讓哀家看看。」
      眾妃嬪遵命抬頭,太后握住扶手歎氣:「個個的模樣都不錯。水靈的夠水靈,秀氣的夠秀氣,嬌媚的也夠嬌媚。哀家看你們一個個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那你們誰來給哀家解個疑惑,為什麼你們這麼多人,連一個能討皇上喜歡的都沒有?」

      眾妃嬪的頭又一起低下去。
      妃嬪們都很委屈,「太后娘娘,不是臣媳們不想博皇上寵幸,臣媳們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皇上的龍目。自進宮來,能讓皇上踏進自家宮門一步的不過三、四個。蒙承雨露的更不出兩、三人,臣媳蒲草之姿難侍君側,請太后責罰。」

      太后蹙起蛾眉:「照你們這樣說,你們不得皇上寵幸錯處倒盡在皇上身上,你們沒半點干係?」
      眾妃嬪誠惶誠恐,立刻紛紛叩首:「臣媳萬萬不敢,太后明鑒。」
      太后冷笑道:「不敢?依哀家說,你們就是敢!選你們進宮做妃嬪,為的就是侍奉皇上。不用心思討皇上歡心,難道等皇上來討你們歡心!?你們之中最早進宮的,侍奉皇上有四、五年了罷,到如今連個蛋都沒生下來過,難道也是皇上的過錯!?」

      可憐眾妃嬪一面顫抖一面磕頭:「太后,臣媳們有罪,臣媳惶恐--」
      太后扶住扶手起身,「都別磕頭,給哀家把頭抬起來,看看這鳳儀宮!看看這正殿,這帷帳,這鳳椅!今天哀家就在此處擱一句話,你們中的哪個能在一年內先給哀家生個皇孫,哀家就替皇上做主,讓她做這鳳儀宮的主子!」

      宮外盛傳皇上嗜好男色,睿王羽翼漸豐,皇上龍椅的穩固,龍脈的延續,便全指望在這群女人的肚子上。
      顧況自出皇城後在秘書監的日子過的分外順當,順當到顧況不得不懷疑,睿王殿下有沒有在其中做人情。
      顧況每天同老楷字們在一起抄書,老人家都對他這個晚輩後生極和藹。抄好的書卷呈上去,楷書郎大人還要誇讚他兩句,將顧況誇得誠惶誠恐。出皇城後四、五天,監丞大人忽然說天氣轉涼,要好生安頓新楷字的起居。命令通事大人將處所的床帳被褥枕頭重換一遍,人人屋裡煥然一新。顧況摸著自己的被子,覺得分外厚,蓋到半夜出了一身汗,爬起來灌了兩杯涼水。

      然後,又過了幾天,秘書令大人巡視楷書閣,到各個抄書的桌前看視、在顧況的桌邊駐足良久,拿起一張抄好了的紙看了看,說道:「甚好。」
      兩個字將四周的老楷字們變成木雕泥塑。等秘書令大人走後,其中一個老楷字偷偷向顧況道:「秘書令大人上任這幾年,老朽第一次看見他誇人。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顧況受寵若驚,歡喜中卻有點忐忑。顧況從小受劉鐵嘴與宋諸葛的熏陶長大,深信否極必有泰來,盛極必定要衰。驀然受到這樣多的賞識與抬舉,顧況開始憂慮,是不是這段日子把所有的好運氣一起用到精光,前面正有個大衰運等著。

      他這個念頭若是被程適曉得,一定直竄起來跟他玩命。
      X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有能耐同我換換!
      程適這段日子,衰到他姥姥的姥姥家。
      程適不曉得自己得罪了哪路尊神,秘書監的人彷彿一夜之間通通與他過不去。先是與諸楷字一起抄忠烈傳,程適做事情愛新鮮,剛開始抄書那幾天頗有精神,一撇一畫都拿著勁兒寫。楷書郎大人也誇讚他幾句,但說他速度不算最快。程適容不得人說自己比別人慢,又兼抄了許多天的書,漸漸抄煩了。從一撇一畫陡然轉成行雲流水,再從行雲流水轉到龍飛鳳舞,最後,脾氣甚好的施大人終於板起面孔訓了一回人:「張牙舞爪,不成樣子!」讓程適返工。

      通事大人換被褥那天,程適的床底下滾出兩個酒壺。通事稟告給監丞大人,監丞大人大怒,扣程適一個月的俸銀。
      秘書令大人巡視楷書閣那天,在程適桌邊過,也隨手摸一張抄好的紙來看。秘書令大人惜字如金,只評了一個字:「草。」
      程適這兩天諸事不順,脾氣正躁,動動眼皮看了一眼秘書令大人,又耷下去。
      秘書令大人身邊的少監大人立刻道:「秘書令大人面前,怎的如此無禮!」程適悻悻地拱手低頭躬身。秘書令大人皺眉端詳了一下他,少監大人又道:「程大人,此楷字就是上次在處所私藏酒的程適。」

      程文旺大人本已經負手要往前去,聽見這句話收住腳步,再皺起眉頭端詳了一回程適,「原來你便是程適。」
      程適聽了這句話,覺得很有趣。
      當天晚上回處所後還沾沾自喜了一回,「聽口氣秘書令大人早就曉得我程適的大名,嘿嘿。」

      在幾天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程適不情不願地拖著步子去敲顧況的房門,顧況開門不情不願地讓他進屋。程適拖了張椅子自己坐下,翹起腿道:「顧賢弟,有件事情與你商量一下。愚兄最近手頭緊巴,想同你借幾兩銀子使使。」

      顧況道:「程賢弟,你跟我借銀子?」
      程小六與顧小么打過無數場架搶過無數次東西,開口跟他說個借字是從開天闢地來第一回。顧況謹慎,要確認明白。
      程適晃晃腿,甚不耐煩地道:「顧賢弟,你我兄弟說話不兜圈子,給個痛快話,借是不借?」
      我的娘噯,程小六當真是在跟我借銀子。顧況暗自咂舌,道:「好吧,借多少?」
      程適沒料到顧況當真這樣爽快,立刻趁著熱湯下粉條,道:「十兩。」
      顧況說:「好。」
      程適掏掏耳朵,心中有些許澎湃,雖然做這麼多年的對頭,但不能不說,顧小么這個人有時候還有那麼一兩處夠意思的地方。
      顧況從箱子裡拎出一個錢袋,放在他面前:「沒有整錠的,只有散銀,這些該差不多。」
      程適抓起來打開瞧了瞧,點頭道:「夠了,夠了。」顧小么出手闊綽,該不是睿王殿下竇天賜送他銀子了吧?
      顧況拉椅子在桌子對面,程適對他嘿嘿一笑:「顧賢弟,愚兄這次承你的情,等有了錢立刻還你。你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我一定幫你一回。」
      顧況道:「其他的不用勞煩,程賢弟記得早些還愚兄銀子就成了。程賢弟人緣不錯,怎麼這次找我借銀子?」
      程適料到他要問這麼一句,實話實說:「你這是揭我痛處,愚兄這些日子走背運。那些人你也知道,我正倒霉誰還敢沾?只有席兄還夠意思,可惜他手裡又存不住錢。實在沒辦法,來請顧賢弟你。」

      抓著錢袋塞進懷裡,向顧況抱抱拳頭:「多謝,告辭了。」揣著銀子出門,覺得雙腿分外輕鬆。
      第二天,程適略微下了點工夫抄書,楷書郎大人過目後點頭說有長進。抄到快中午,程適又覺得氣悶,藉口如廁出去透個小氣。
      但他這兩天晦氣正罩頂,出去透氣,迎面就碰見秘書令大人。程大人左右無人,應該也是出來透氣。
      程文旺大人一眼看見他,對他勾了勾手。
      程適心想難道程大人要找我這個老鄉敘敘家常?走到程大人身邊垂手站定,秘書令大人皺著眉頭問他:「你便是程適?」
      程適答:「是。」
      秘書令大人又道:「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你可認得?」
      程適道:「認得。」大家還在一起喝過茶哩,雖然那回把他當成了萬歲爺的小白臉。
      秘書令大人道:「秘書監有本官在的一天,一天就不講所謂的情面。不管誰的面子,只要安分守己,勤懇為務,本官自會嘉賞提拔。」
      程適被這句話說的頗摸不著頭腦,但高高在上的秘書令大人訓話,只有諾諾地領著。目送程文旺大人走遠,心想這幾天真他姥姥的衰。
      與此同時,顧況的小運頭順著和風漸漸地漲,下午楷書郎大人告訴顧況,新進的書抄得甚好,批他歇一天假,可以出皇城透透氣。
      顧況受寵若驚地領了,晚上回處所時腳都是輕飄飄的。
      第二天,顧況剛出皇城,城門口被一個僕役打扮的人截住,請他上路邊的一輛車。
      那輛車前套著六匹毛色雪白的駿馬,淺碧色的綢緞車簾上繡著淡雲蛟紋花紋,貴氣森森,讓顧況不由得有點想向後退。
      顧況正要開口婉拒,一柄玉扇挑開車窗簾,露出一張俊美炫目的臉,一雙如湖水般清透的雙眼望著顧況,向他笑。
      顧況心中早猜到十有八九是恆商,此時覺得雙腿有點沉重,卻不能不進車內。
      車中很寬大,恆商見他進來,向一側挪了挪,在身側讓出一處寬敞的空間,顧況卻摸向車廂旁側的位置去坐,恆商半站起身,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意融融地道:「景言,我請你去我的王府裡坐坐,可好麼?」

      顧況手足有些無措,只得說:「臣聽憑睿王殿下吩咐。」
      恆商的神色瞬間暗下來,歎氣道:「景言,為何你見我總這麼客氣。」
      馬車緩緩前行,恆商道:「這幾日秘書監可勞累的很麼?」
      顧況道:「楷書郎大人與其餘各位大人都對我極關照,這些日子過的甚好。」
      恆商欣慰地一笑:「那便好。」
      顧況想問十五殿下有沒有托人關照自己,但沒有確實的憑據,忍了一路沒問出口,只道:「睿王殿下今天也有事進宮?」
      恆商道:「今日宮中無事情,只是你一向在秘書監,我也尋你不成。聽說你今天出皇城,想讓你到府中坐坐。」顧況聽得惶恐,原來睿王殿下守在皇城門口專為了等他。

      顧況此時,只覺得像有一回被程小六作弄,坐在滿椅子蒼耳上,想跳起來又不敢。睿王殿下繼續道:「......等下午,我再同你一道去看兩位先生。」看著顧況面色僵硬,唯唯諾諾的模樣,伸手攜住顧況的手:「景言,你就不能還把我當成竇天賜麼?」

      顧況攥著拳頭戰戰兢兢的任恆商握著,心道:我哪有那個膽!
      睿王府的大門高大威嚴又氣派,顧況看見門匾上金光閃閃御筆親題的三個大字肅然起敬,放慢腳步欲跟在睿王殿下身後入王府,但他慢恆商也慢,最終還是和恆商並肩進了大門。

      恆商引他繞過廳堂迴廊,到一間小軒內坐了。婢女捧上香茶果品,恆商又含笑對他道:「隨便用些吧。」顧況此時卻不惶恐了,心道既來之則安之,再怎麼說也是到睿王府見一場世面,多少人求來求不來哩。於是道了一聲:「謝殿下。」端起茶盅。

      恆商望著他道:「景言,喊我恆商也罷天賜也罷,再別說殿下這兩個字。」
      司徒暮歸在中書衙門接到皇上急令,火速到御書房。
      在御書房皇上再命,「火速換件便服,陪朕出宮。」
      兩個太監四個護衛護送皇上和司徒大人在皇城外上了兩頂小轎,皇上再下御言,去睿王府。
      睿王府小軒內,顧況瞧著恆商的雙眼,心中忽然有些親切的暖意,睿王殿下此時望他的眼神,與當年竇天賜將玉米做的窩頭塞進他手中讓他吃時一模一樣。
      顧況忍不住道:「天、天賜。」
      恆商的嘴角上漸漸漾出笑意,望著顧況,低低道:「景言,恆商。」
      顧況被看得心頭再一熱,終於熱到了腦子,張口道:「恆商。」
      睿王殿下的眼中春秋過境,臉上卻緩若清風地一笑,「我雖有這個名字,也只小時候被太后與母妃叫過。母妃過世後,有兩、三年都再沒被人喊過,自己都快忘了。」
      顧況聽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於是道:「我這個表字也是自師傅起後沒人喊過,師傅不喊,同處所的楷字們又都不太熟。」
      恆商聽見這句話甚是高興:「如此說來,我倒是第一個喚你景言的,敢情你與程適至今還喊小名。」
      想起程賢弟,顧賢弟乾巴巴地一笑。
      恆商起身:「旁邊就是後園,我帶你去瞧瞧。」顧況放下茶盅站起來,隨恆商出門,恆商與他並肩下了迴廊正向後園去。一個僕役急匆匆一路小跑過來,一頭撞到恆商身邊跪下:「睿王殿下,皇--皇--」下面一個字尚未出口,迴廊上已有人遠遠道:「十五弟,天色正好,你卻在府中待著做什麼呢?」

      恆商向話語來處回身,顧況只看見一前一後兩個人施施走來,還未看清來人是什麼模樣,恆商已整衣單膝跪下:「臣弟給皇兄請安,失迎聖駕,皇兄恕罪。」
      顧況覺得眼前金光閃爍,結結實實往地上一跪,「吾皇萬歲,微臣--微臣秘書監楷字顧況,有眼無珠,唐突聖駕,罪該萬死!」
      五體投地趴著,只看見聖上的兩隻龍足與聖上身後那人墨綠的袍角。
      恆爰伸手將恆商扶起,道:「朕不過悶得慌隨便到你府中逛逛,何必行什麼君臣之禮。」回首瞧了一眼地上跪的顧況,微微頷首道:「原來你便是顧況,平身吧。」

      顧況蹩在方磚小道的路沿外,不敢抬頭又更想抬頭。天下誰不想看看皇上長什麼模樣?況且是入朝廷時只能遙拜金鑾殿的芝麻尖大的小楷字顧況。顧況在皇上說平身的時候曾趁勢向上瞟了一眼,不巧今天是晴天,皇上站在的地方迎光,顧況那一眼只瞟到一片晃眼的白花花,心中對皇上的尊敬更是增加了幾分--萬歲爺爺果然是尋常人不能逼視的九五之尊。

      顧況心想,我也不多貪,只要能看一眼,一眼將皇上的臉看個清楚明白,這輩子就沒遺憾了。顧景言甚沒出息地在盤算,自己一輩子能碰上這麼個在近處看聖顏的機會,可能只今兒一回。

      萬歲爺道:「你將頭抬起來,朕看看。」
      茶樓裡的胖員外調戲王瞎子家的二丫時,依稀曾講過此類的話。
      顧況抖起賊膽抬頭正眼向皇上臉上看去,一眼對上皇上的龍目,頭有點暈,氣有點虛,念頭有點大逆不道,萬歲爺若脫了龍袍穿長衫,真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
      阿彌陀佛,夫子莫怪。
      恆爰將顧況注視片刻,方才道:「敢與朕對視,倒還有幾分膽色。從九品的小吏能如此,也算難得。」
      顧況低頭道:「皇上謬讚,微臣萬不敢當。」
      頭雖然是低下去,方才一瞥時皇上背後的一張臉卻看得眼中一花,忍不住想,皇上身邊果然都不是尋常人物,我這輩子見過的人加起來,都比不上這人的長相,不曉得是個什麼人。索性橫起膽子再抬頭,皇上背後那人便對顧況甚是和氣地笑笑,顧況如沐春風,心中歎道,這人是吃什麼長的,能長成如此模樣。

      阿彌陀佛,聖人莫怪。
      恆爰轉頭向恆商道:「十五弟,難道此人便是當年你在民間一起住的少年?」
      恆商只好道:「稟皇兄,正是。」
      恆爰微微笑道:「十五弟,朕可要說你此事做甚是不當,據朕所知此人當初還救過你的性命。如今既然尋見了,應該盡早報朕知道,朕方才能酌情封賞。」
      恆商立刻道:「皇兄恕罪,臣弟乃是覺得此事本算是件私事,顧況此時又在朝廷供職,皇兄如因這件陳年舊事封賞顧況,倘若顧況其才不能稱封職,其德不能居高堂,既於朝廷無益處,也恐助長那些攀附糾結的風氣。當年劉、宋兩位先生與顧況、程適二人救命之恩臣弟日夜銘記在心,此生感激。但思忖以上種種,方才未稟報皇兄,想由臣弟私下另行酬謝。」

      恆爰負著手,又瞧了一眼恆商道:「你這番話說的確實甚有道理,不過朕想問問你,朕的事情,除卻朝政,從起居到選妃到侍奉太后,算家事還是國事?倘若有人救了朕現今唯一的弟弟,大匡朝的睿王爺,此事又算家事還是國事?」

      恆商一時應付不上,恆爰道:「看你答不上來,那朕問問司徒暮歸。司徒愛卿,朕方才問的兩句話,你能不能給朕個解答?」
      皇帝與睿王說的心平氣和,顧況在旁邊站得膽戰心驚,萬歲爺的每句話都衝著他來,又都不是衝著他來。
      顧況邊聽邊在心裡叨念聖人夫子城隍菩薩,皇上身邊站的那個人開口說話了。
      顧況聽他說道:「稟萬歲,依微臣的愚見,家事也罷,國事也罷,不過都是一種一念之間的稱呼。皇上手握天下,坐擁江山,皇上的事情,皇上自己算它是家事它便是家事,算它是國事它便成了國事。」

      一席話聽得顧況欽佩不已,原來話也能說得這樣圓。
      司徒大人歇了口中間氣,再悠悠地說道:「因此,如何賞賜當年保護十五殿下有功的人,只看皇上的意思。」
      語音剛落,恆商即刻道:「司徒大人說的甚是,如何賞賜顧況等人,一切全憑皇兄做主。」
      顧況張口結舌,恍然領悟,原來官是要這樣做的。
      睿王殿下目光灼灼,司徒大人滿面忠肝義膽。
      恆爰將兩張臉依次看過去,道:「朕曉得了,這件事情朕回宮自有處置。」向顧況道:「你且先退下吧。」
      顧況方才聽前一句話,甚憂;此時再得到這句話,大喜。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個拜別頭,退了。恆爰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冷冷道:「舉止倒還規矩,那個程適比他粗放些。」

      恆商躬身道:「皇兄,臣弟去送顧況一送,王府地方大,恐怕他一時出不得內院。」
      恆爰笑道:「說得像你睿王府沒下人似的,朕聽說你新養了幾條錦鯉不錯,陪朕去瞧瞧。」
      恆商只得道:「臣弟遵命。」

      顧況在迴廊上攔住一個家丁問路,被順順當當引出王府大門,一路抄近道拐小巷回到家,剛好趕到快中午家家燒飯的時候。在巷子裡同碰見的街坊鄰居一一招呼,正要從袖子裡摸鑰匙開門,門卻沒鎖,家裡有人。

      家裡的那個人是劉鐵嘴,正在廚房裡燒鍋,案板上放著買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樣子是要下面吃。
      顧況很驚詫:「先生,今天怎麼是你中午回來燒飯?宋先生呢?」一面問一面急忙走到鍋洞前,從劉鐵嘴手裡接柴。劉鐵嘴道:「你先去把官府換了,再來同我換手。」

      顧況進屋換下官府,到鍋洞前添柴,劉鐵嘴從鍋洞邊起身,「晌午飯只做咱爺兒兩個的,莫管老宋了。」
      顧況詫異道:「怎的?」自從顧況和程適進朝廷後,家裡的中午飯向來由宋諸葛做。因為劉鐵嘴在酒樓茶館說書,中午時常有聽書的請飯,飯場子運足。宋諸葛在道觀算命,中午沒人燒香生意稀鬆,正好回家燒著吃。顧況今天看見劉鐵嘴燒飯宋諸葛不在,難免詫異。

      劉鐵嘴摸著鬍子,露牙一笑:「老宋嘛,最近中午都不缺面吃,呵呵。」
      劉鐵嘴掂著鬚子,望向天邊的浮雲道:「老宋最近走桃花運了。」
      宋諸葛的那朵桃花,是道觀外擺麵攤的老寡婦桂花嫂。
      桂花嫂一、兩個月前剛到京城,在老家種地不夠稅錢跟租金,想在京城做個小生意餬口,出來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關係,於是桂花嫂就趁一個大初一,到樂風觀燒柱保佑香,初見宋諸葛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小寡婦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腳擺個攤兒餬口,求先生行好指點個旺客的風水寶地。」

      宋諸葛那天肚子正餓,趕著回去燒飯,沒工夫好替她掐算,於是高深莫測地一笑,隨口道:「所謂聚氣從而旺,庇萌是為安。其實俯仰皆是,不必苦尋。比如這樂風觀門口,也算個旺客的好地方。」

      宋諸葛胡亂一說,回家兩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後看見道觀外多了個麵攤還挺驚奇。但是,雖然宋諸葛忘了桂花嫂,桂花嫂卻忘不了他。
      宋諸葛甫一踱進桂花嫂的視線,一個在圍裙上搓著麵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閃到宋諸葛面前,深深一個萬福道:「先生,我聽您的話擺上攤了,您也得常來啊。」
      自那天後......
      「宋先生,剛才有個客人點了碗麵,面端上來人等不及走了,奴家小婦人一個,也吃不下,只好勞駕您。只當幫個忙,也算嘗嘗我的手藝。」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兒又有個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還要勞駕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諸葛吃了近半個月的面,素面、陽春麵、肉絲面、牛肉麵、酸菜面、撈面、醬面、炒麵......等等依次吃過去,輪了一旬回到素面時,景況與當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給你做去。剛才瞅見你大褂上有個窟窿,趁這會子沒人脫下來我給你縫縫。」
      劉鐵嘴頗有些羨慕地道:「老宋打一輩子光棍,在這把年紀上枯木逢起春來了。」
      顧況生旺火,洗手做完飯,劉鐵嘴在堂屋裡拉出小桌子開飯。
      劉鐵嘴又道:「小六這孩子有些日子沒回來了,前段日子你忙些,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穩妥,在楷書閣裡沒惹出什麼事情吧。」
      顧況道:「沒,不過這些日子秘書令大人很賞識小六,一賞識活就多些。」
      程適這陣子委實被秘書令大人關照了不少。顧況一邊嚼麵條一邊想,不曉得程適昨天剛因為字寫草了,被秘書令大人罰去藏書閣搬書,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放人回來。
      劉鐵嘴甚是欣慰地笑道:「這就好,興許是睿王殿下讓人多關照你們兩個,上面有人照應也好。只是你們兩人千萬記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貴冑,我們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現在也只做個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頭高高在上,不該攀的強去攀,攀上了保不準哪天摔下來摔死,攀不上也要閃到腰。」

      顧況應道:「先生放心,我心裡有分寸。」本想說上午被睿王帶去王府還見到皇上的事情,被剛才那席話一堵,又想起起初曉得天賜是睿王時,劉鐵嘴與宋諸葛眉頭深鎖的模樣,一個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飯,劉鐵嘴下午不去說書,在堂屋裡與顧況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黃昏,宋諸葛收攤回來了,手裡拎著包醬牛肉,臉色頗有些美意。看見顧況喜色更甚,又道:「小六這孩子,前段時間鑽個空就往家跑,怎麼最近都不回來?」

      顧況只好又道:「秘書令大人賞識他,因此活多些。」
      晚飯陪著劉鐵嘴和宋諸葛就小菜喝了兩杯水酒,天色將黑,掐著時辰趕回皇城。
      出門時顧況小聲向宋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敘話時還說,你跟劉先生幾時能給我們找兩個師娘。」
      宋諸葛老臉泛紅吹起鬍子:「兩個兔崽子,為官進朝廷了說話還不著調!」顧況咧嘴走了。
      《待續》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1

江山多少年 中 by 大風刮過
      文案:
      顧況怎麼都沒想到,當年的跟屁蟲小天賜,現在竟成了十五皇子恆商!?
      更讓他渾身發顫的,是自己和程適竟還因為他大受皇上關愛。
      他被賜去當了個蓼山縣令,程適被調去軍營當掌書。
      從九品到七品......這怎麼想都是被陞官了吧?
      可是聽說,蓼山縣臥虎藏龍,前任的縣令還是「壯烈殉職」的呢......
      呃,為什麼他有種很不妙的感覺啊--
      自從再見到顧況後,恆商發誓,他絕對要比當年小么對天賜那般還要更好。
      而且他絕對不會再放開那拉著他的手,緊緊的永遠不會離開他。
      就算皇兄再怎麼阻擾,他都會一直跟在顧況身旁,
      永遠都不放開手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2

第九章
      一進處所的院門,顧況愣了,處所的走廊上兩個錦衣內宦像兩尊門神似的站著。旁邊有人道:「回來了,公公,他回來了。」兩個太監看向顧況:「你就是楷字顧況?」

      顧況成天在皇城裡公公見的多了,跟公公講話卻是頭一次。點頭應道:「我便是。」
      其中一個太監道:「跪下領皇上口諭。」
      顧況懵了,忙整衣跪好,聽太監道:「聖上口諭,秘書監楷書閣楷字顧況,秘書監楷書閣楷字程適,明日巳時三刻到崇觀閣見駕。」
      顧況喊萬歲磕響頭,兩位公公匆匆走了。
      幾位楷字將爬起身的顧況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道:「顧兄,恭喜恭喜--」
      「被皇上點去見駕,顧兄與則安兄要高昇。」
      「這兩位公公傍晚時便來了,對則安兄宣完聖諭在這裡一直等你等到此時,可見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顧況排除萬難向房間走去,快到房門前被程適一把揪住,拽進房裡插緊門。
      程適咧大嘴道:「這件事情你肯定曉得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睿王那小子跟皇上說了什麼,萬歲爺要賞我們。」
      顧況直著雙眼:「興許是。」
      程適呵呵笑了兩聲:「當初把那小子從溝裡撈上來,沒再扔回溝裡去果然是好事。他娘的最近我被程文旺折騰的緊,賞多賞少沒什麼,只要皇上能把我提出秘書監,哪怕去那位司徒大人的中書衙門也比這地方強......不曉得皇帝長個什麼模樣?」

      顧況慢吞吞道:「其實我今天見過皇上了。」程適瞪大眼:「啥?」
      顧況將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大概一說,程適喜滋滋地道:「原來皇上就這麼知道我程適了,不用說明天有賞,不知道是賞金賞銀還是賞官賞爵。睿王也算個講情義的人,還時常約你一敘。話說回來......」

      程適看顧況,顧況也看程適。程適搓搓下巴,顧況開口,程適也開口:「顧賢弟(程賢弟)你曉得去崇觀閣怎麼走麼?」
      第二天上午,顧況與程適從文官行坤門入內皇城,自進朝廷第一次近看太和殿,金頂飛簷,巍巍開闊。禁不住想像每逢節慶大典時,丹墀下百官陳列,齊齊跪拜是何等的恢弘景象,顧況心道,難怪天外讀書人都巴望一朝金榜題名為官做宰,只在這金鑾殿外丹墀下有一席立足之位,朝趨紫殿,暮染御香,十年寒窗又如何?程適咋舌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光是每天坐在大殿上看百官對自己磕頭。這輩子也痛快夠本了。」

      一路上顧況向侍衛打揖問路,巳時二刻出頭,終於遙見崇觀閣的匾額,在門外候到三刻整,內宦通報後傳詔。此次面聖與在睿王花園中不同。顧況與程適三跪九叩行完大禮,御座上賜一句平身。顧況與程適斂身肅立,程適便抬頭,一抬頭,一定睛,跟著「啊」了一聲。

      顧況大驚,想扯扯程適的衣襟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惶恐抬頭,卻見皇上端坐在龍椅上,含笑看程適。
      程適半張著嘴:「你,你--」顧況眼兄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大不敬地抬起來向聖上指去,忙不動聲色地向他靠一步,疾出手按住程適的手腕按回他腿邊。
      恆爰含笑道:「程適,自從那天茶樓裡別後朕與你也有數月未見。當時情形,朕還時常想起。」
      顧況看皇上又看程適,瞠目結舌。程適此時已反應過來,乾笑道:「我--微臣,微臣有眼無珠,當時未能認出聖上龍身,胡言亂語唐突聖駕,罪該萬死。」
      恆爰道:「罷了罷了,說這話便是套話了。那天你說的話朕都記得,說的有道理,朕喜歡。朕給你的玉珮你還留著沒?」
      程適應道:「留著--不過東西貴重,沒敢隨身戴著,怕丟了。」
      恆爰道:「留著便好,此時在不在身上無所謂。那塊玉珮本是朕賞你的,如今朕又得知你與顧況都是少年時救過睿王的人,更要好好獎賞。朕現在准你直言,想要什麼賞賜說吧。」

      程適揚眉道:「當真?」
      恆爰道:「君無戲言。」
      程適立刻老實不客氣地道:「那,微臣就斗膽直言了,皇上只要--」顧況再扯他一下,輕輕咳嗽一聲。程適不理會這一扯,繼續道:「皇上只要能把微臣調出秘書監去,隨便賞什麼都成。皇上也看得出來,微臣這人性情急躁,不是抄書材料,在楷書閣裡反而誤事,望皇上成全。」

      恆爰帶笑道:「倒爽快,很合朕意。好,朕一定成全你。」
      程適大喜:「皇上英明。」乖覺地跪下磕了個謝恩頭。
      恆爰轉目道:「顧況,你呢?」
      顧況低頭揖道:「臣只聽憑皇上旨意。」
      恆爰道:「倒和那天在睿王的話同聲同氣,也罷,朕問你,你在朝為官,為的是什麼?」
      顧況道:「上侍君主,報效國家,下為黎民。」
      恆爰點頭:「中規中矩。好吧,朕也成全你。」扶案起身,朗聲道:「楷字顧況、程適聽封。」
      顧況急匆匆跪下,程適喜孜孜跪下。恆爰道:「秘書監楷字顧況、程適當年救睿王有功,朕今封顧況正七品知縣,掌蓼山縣。程適調撫遠將軍呂先帳下,任軍中掌書,待朕聖旨下後擇日赴任。」


      蓼山縣,小縣。半靠山,半靠水,城裡百十來戶人家,鄉間二、三百戶農人。
      蓼山縣,赫赫有名的縣。半靠山,山叫蓼山,蓼山上有個寨,名叫蓼山寨,舉國二百六十八個土匪窩裡排名第八。寨主今年二十有二,中原十九寨聯盟的總瓢把子。
      山隔著縣城是水,水叫淮河,天下水道第三大命脈,河岸東去七里,即是漕幫第一大分壇。竇幫主的大女婿親自坐鎮,掌控縱橫五省的漕運要務咽喉。
      蓼山向西十來里路,連綿四、五個小土丘,綿延一叢密林。這處林子很尋常,尋常的樹,尋常的草,但名聲不尋常。
      江湖上,不管是黑道正道,凡提到「錦繡林
       六合教」六個字,聽的人一定會變顏色。
      蓼山縣最近很熱鬧,蓼山寨的女寨主玉鳳凰今年滿二十二,思忖著給自己找個老公,於是在山寨大門前設下擂台,江湖中遍灑英雄帖招婿。玉鳳凰在江湖中名聲很響艷名更響,於是江湖中十八以上沒娶老婆的英雄豪傑蜂擁而至,沿途一路廝殺。

      就在各路英雄將要殺到蓼山腳下,卻通通遭了暗算中了埋伏,六合教斜刺裡插出一槍,擱出話來:「六合教少主思慕玉鳳凰許久,哪位英雄想碰少主的窩邊草,先要過了錦繡林這一關。」

      事情到這個地步,王鳳凰固然重要,江湖的面子更重要。各路英雄與六台教戰到驚天動地,道高魔更高,況且你是外來的強龍,六合教乃地頭的猛蛇。數名各門各派的少年豪傑,連蓼山寨的大門都沒看到,就壯烈地折在錦繡林前。這些少年豪傑,有的是某派某掌門的愛徒,有的是某門某宗師的嫡孫。

      如今,正道十大派掌門,黑道十二位教主長老,攜兩道各大高手與眾弟子分別湧向蓼山縣內,發誓踏平六合教,血洗錦繡林。
      蓼山縣自當今皇上登基以來第二十八任知縣大人,數天前在街上親身阻止唐門弟子與五毒教弟子械鬥,身中和風細雨小銀針數根,蝕骨噬魂封喉鏢五枚,壯烈殉職。
      州縣呈報吏部,震動朝野,直達聖聽。聖上下旨厚葬,入冊忠烈傳,欽點秘書監從九品下楷字顧況為蓼山縣第二十九位知縣,火速赴任。
      聖旨下的當天,睿王恆商雙膝著地跪在御書房,苦求恆爰改聖旨。
      「皇兄,蓼山縣臥虎藏龍,儘是江湖幫派,本就險惡,如今刀光劍影,場面正難控制,皇兄不派名奇人異士恐怕鎮壓不住。顧況上不得馬提不起劍,不過是個學問半瓶醋的書生,這樣的重任一定負擔不了,去了也只會誤事,請皇兄再下聖旨另選人才。」

      恆爰坐在御桌後,把玩一個紙鎮:「你心裡以為朕有意送你的救命恩人去送死?」
      恆商低頭:「不敢,臣弟知道皇兄是給臣弟面子,派顧況去蓼山縣讓他容易立功方便提拔。但是臣弟實在曉得顧況沒這個能耐擔當重任,求皇兄另選賢才吧。」
      恆爰放下紙鎮起身:「曉得朕自有朕的安排就好。朕明白你素來謙謹慎重,但聖旨已下,顧況後天便要起程赴任,更改不得。況且顧況不過是去做縣令,平亂調解的事務朕另派朝廷的兵馬去做,你無須擔憂。」

      踱到恆商身邊,彎腰雙手將恆商攙起來,望著恆商的雙眼道:「你兩位救過你命的人似有偏袒。與顧況比程適進的是軍營,雖然掌書也是文官,但萬一去了前線,免不了騎馬提劍。從前些日子到現在,你口口聲聲都是顧況,朕都沒怎麼聽你提過程適。」

      恆商被說中軟肋,無言應對。沉吟片刻,又低頭跪下:「如今蓼山縣江湖幫派聚集,山雨欲來,臣弟請旨領兵調解威懾。」
      恆爰道:「幾個江湖幫派你砍我我砍你的仇殺就由王爺親自領兵震懾未免小題大怍,朕近期朝中還有些事情要與你商議,此事你便不用操心,朕會斟酌著辦。」再彎腰雙手扶起恆商,雙目在恆商臉上注視片劃,緩聲道:「臉色有些憔悴,先回王府歇著吧。朕讓御醫送兩帖補養的藥材給你調養幾日。朕同你說過不少次,千萬保重自己的身子,你若有些什麼,要朕如何是好?」

      恆商只得回王府去。
      晚上,恆商換了件便服,乘小轎去中書侍郎府。
      「慕遠,算我求你一回,你有沒有什麼法子讓皇兄另找人做蓼山縣令?」
      司徒大人正在聽侍婢彈琴,與另兩個侍妾猜花謎賭酒,猜對一個賞一杯,猜錯一個罰兩杯。兩個侍妾猜得滿面春色,掙扎著從司徒暮歸身邊整衣起身。
      司徒暮歸對恆商搖頭:「沒法子,皇上的脾氣你不是不曉得,聖旨一下如潑出去的水,再難更改,顧況這個知縣做定了。」
      恆商苦笑:「我上午在御書房求皇兄派我領兵去蓼山縣平定這場江湖紛亂,皇兄覺得小題大做,也被駁回了。」
      司徒暮歸笑道:「你待顧況果然不比旁人。」
      恆商今天第二回被人這樣說,心中沒來由一動。坐下端起香茶歎氣道:「我當年大多是與景言玩,說起來有趣,景言小時候就與小六不對,他們兩個是對頭。小孩子家的玩意兒,現在想起來還好笑,更好笑的是這兩個人到現在還不太對頭的模樣。」

      司徒暮歸道:「從小一塊長大還不對頭,莫非有什麼宿怨?」
      恆商道:「宿怨不少,最大的一樁,正與太師和太傅一樣。程適和程太師是同村,顧況與呂太傅同村。」
      司徒暮歸興致勃勃地放下茶杯:「巧了!這倒有趣。」
      第二天,司徒暮歸在御書房求見恆爰,先上陳了轉呈的奏疏。另奏道:「皇上,念近日蓼山縣的事情越鬧越大,江湖幫派蜂擁至蓼山縣,殃及各省州縣,朝廷不插手恐怕不能善了,臣以為,靠地方總兵官銜,江湖人物未必買帳,當從朝中另擇要員領兵前往,方能威懾。」

      恆爰面無表情合上手中奏折,雙眼掃過司徒暮歸面孔:「那你以為,朕派誰去合適?」
      司徒暮歸恭恭敬敬道:「臣力薦一人。」
      皇上眼中寒光閃爍:「誰?」
      司徒大人慢悠悠道:「撫遠將軍,呂先。」
      皇上眼中的寒光淡成悠遠的暖意,略一沉思,頷首道:「甚好。」
      吏部和兵部的文書填寫齊全,顧況和程適與楷書閣的楷書郎大人和楷字們做別回家收拾行李,程適還去城外撫遠將軍的兵營裡掛名應了個卯。
      明天顧況啟程,程適也啟程。
      顧況坐縣令的瓦藍小轎,程適隨軍營的兵車戰馬。
      都走坦蕩蕩一條向南的官道,要去的地方都是蓼山縣。
      啟程那日,正是十二月初一。半陰天,寒風陣陣。欽天監監令稟告皇上,臣觀天象,於此行甚利,大吉。
      宋諸葛在自家的小院子裡抬頭望天,天色不好,風頭不順,堪憂,堪憂!
      宋諸葛和劉鐵嘴昨天晚上語重心長地囑咐了顧況與程適一番。叮囑顧況要清廉做官,造福百姓;叮囑程適在軍中自多小心,不要逞強,路上顧況有事就多幫著些。
      程適聽得很不受用,憑什麼要我照應顧小么,不是顧小么照應我?敢情他做了個縣城的父母官還比我進軍營尊貴些。程適穿著兵營新發的棉袍與兵士一起騎在馬上,回頭遠遠望了一眼顧況的瓦藍色小轎子。並騎而行的一個小兵道:「掌書大人,風吹得緊,騎馬可受的住麼?不然去大車上坐吧。」

      程適道:「有風吹才痛快,這天算什麼,我小時候冰凍三尺還光腳在河面上砸冰撈魚哩。身上就一件七個窟窿八個眼的破裌衣裳,凍得急了,後面轎子裡那位知縣大人,我還搶過他的衣裳穿。」

      周圍的兵士們都聽得大樂,有人道:「還以為像掌書大人這樣的文官從小一雙手就用來握筆桿子,跟我們這樣泥裡滾大的老粗不同,金貴得很。」
      程適大聲道:「金貴?平頭老百姓家的孩子誰從小不是泥裡滾大打的。就算是貴人老爺家出身,趕著那兩年鬧亂黨的時候,也都受過罪。」話直說到兵士們的心窩子裡,漸漸越瞧這位掌書大人越來越順眼。

      程適又道:「既然同在軍營,大家便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若各位看得起我,從今後喊我聲程兄弟;若還看不大對眼,喊程適就行。」
      他這句話聲音也不低,順著風遠遠向前送去,主帥的大旗在風中獵獵做響,片刻後一個小傳令兵打馬奔到程適附近,高聲道:「程掌書,將軍傳你過去。」
      程掌書被引到將軍馬前,聽了一番呂將軍教訓。
      呂將軍道:「軍中的規矩,將校士卒各司其職,不得逾越混雜。無綱紀不成軍,程掌書新來,尚不曉得軍規軍紀,待今日紮營後,本將派人與你解說明白。」
      程適悻悻地被傳令兵領著,插進呂將軍身後的校官叢中,握韁謹行。程適轉頭四處張望,與他並行的參事詫異道:「程掌書,你望怎的?」
      程適道:「我方才見呂將軍相貌,咳,相貌清俊秀麗,於是心想,大將軍如此文秀,手下的校官們長什麼模樣。」
      參事忙低聲道:「程掌書,慎言、慎言。若被將軍聽見,你我擔待不住。」程適在心中冷笑,我巴不得他聽見。小白臉放話倒狠,譜兒挺大。蛤蟆村出來的都不是東西!程文旺雖然不是東西,也比他強些。起碼話少不囉唆,更比他這個將軍威猛了百倍,到底是我們大槐莊出來的。

      中午時分翻過一座土山,大將軍傳就地歇息一個時辰,生火備飯,吃飽了趕路。顧況的小轎子也跟著停下來,與士兵一塊吃飯。
      顧知縣從京城到地方上任,行李只有一個包袱,一沒隨從,二沒伴當。皇帝恩典,讓吏部批給他一百兩銀子做路費,另發瓦藍轎子一頂,幫他抬轎的還是呂將軍騎下的士兵。

      顧況沒坐轎子的命,晃得頭有些暈,坐得腿十分麻。覺得這大隊人馬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坐轎,而且還是呂將軍得士兵抬著自己走,心中更加不安。半天連廁所都不好意思開口去上,憋得臉發青。

      轎子一落地,顧況先下去找地方行個方便,然後請抬轎的小兵引自己去找呂將軍。
      呂將軍帳下軍紀嚴明,顧況在一個火堆旁住腳,呂將軍明明就站在他三尺外,但足經過五個校卒層層傳報,呂將軍方才轉頭過來,對顧況一笑。這一笑,顧況肅然起敬。顧況從沒見過有人能在一笑裡頭將十分的將軍氣勢、十分的儒雅與十二分的親切淋漓一現。呂將軍從此成了顧縣令的楷模。

      顧況先就兵卒抬轎子一事向呂將軍道謝,再言路上還要多煩勞甚感愧疚,兜來兜去最後才懇切地向呂將軍道,坐在轎子裡實在心中難安,能不能也同其他人一樣騎馬趕路。

      呂將軍問:「顧大人會騎馬?」
      顧況忙道:「會。」顧況從小與程適一起幫街坊四鄰趕大車去城郊販菜賣,騾馬驢子都騎過。
      呂先回頭吩咐傳令兵:「給顧知縣備一匹馬。」傳令兵領命下去,盞茶功夫帶人牽了一匹馬過來,顧況大喜道謝。
      匆匆用完飯繼續趕路,顧況策馬也夾在校官叢中,程適拍馬過去與他並韁而行:「喲,顧知縣不坐轎子,怎麼也扎到這堆人裡騎起馬來了?」
      顧況道:「給呂將軍添了許多亂,十分過意不去。」說話的時候有些心虛。給他抬轎子的四個小兵依舊抬著那頂空轎子吭哧吭哧地跟在大隊兵馬後面。轎子是皇上御賜的,不能怠慢。

      程適道:「也是,轎子裡沒人,那四個小卒也能抬得輕鬆些。」
      兩人正說話,前方忽然令旗一揮,命人馬暫停。眾人都不曉得出了什麼狀況,顧況與程適甚是疑惑地向前看,卻只見前方官道旁地樹叢裡鳥雀紛起,一個黑影箭一般從樹梢上直射出來,程適半張開嘴:「什麼鳥,這麼大個頭!」

      顧況道:「程賢弟你人未老眼先花,哪有如此大的鳥,我看像個人。」
      程適直起眼:「人?哪有人能跑到半空去的?」
      顧況咂舌道:「難道是鳥人?」
      正說間,方纔那半空中的人形在一棵樹上一頓,又再向前,那人身後的樹林裡又疾竄出七、八條黑影,如疾風般追向方纔的人形。程適張大嘴:「娘耶,一群鳥人!」
      七、八個人外呂將軍的聲音冷不淡地飄過來:「是輕功。」
      輕功!江湖!
      顧況與程適的眼直了。程適歎道:「乖乖。」
      呂將軍的聲音再徐徐入耳:「尋常的江湖仇殺,沒什麼。只是官兵不便插手,等他們離開官道再繼續趕路。」傳令官大聲將將軍的吩咐一層層喊下去。那幾個你追我趕的江湖人物果然片刻後閃入官道對面的樹叢,令旗一揮,大軍繼續前行。

      呂先此番帶的兵馬不少,因此避開州縣的城池,繞道而行,以免擾民。途經的州縣官員都在官道迎接協助安頓。天將黑前趕到一個小縣肅城,在城外的荒地紮營,肅城的知縣親自監督將糧米飯食運到營帳中,供應兵卒。

      程適與參事一個營帳,顧況單住一頂小帳。吃完飯回帳中休息,顧況獨自待在帳中卻有些憂愁,今天天上飛的幾個人讓他見識了江湖的厲害,聽說蓼山縣江湖幫派不少,這個知縣要如何當?

      正展平了被褥要睡覺,帳外忽然一陣喧嘩。顧況豎起耳朵,聽得一陣腳步聲接近,帳外一個兵卒道:「顧大人可歇下了沒有?」
      顧況掀開門道:「還沒,敢問可有什麼事情?」
      兵卒抱拳道:「營帳外來了一個人,說是顧大人請的師爺,有事情耽擱在京城,趕來與顧大人會合的。校尉大人讓小的請顧大人過去看看是不是此人。」
      顧況大惑,我幾時請過什麼師爺?小卒又道:「那人說他姓竇,他說一說名字,顧大人肯定知道。」
      顧況腦中嗡的一聲,拔腿向小卒指的方向趕去。
      十來個兵卒打著的火把光影裡,那人負手站著,遠遠向顧況含笑道:「景言。」
      皇城深處思瀾閣,燈影搖曳酒杯淺,司徒大人跪著,皇上站著。
      恆爰道:「司徒暮歸,你官沒做多大,膽子練到包天。今天居然趕領人在皇城外截住朕!逼朕回宮!阻擋聖駕,朕治你凌遲!」
      司徒暮歸抬頭道:「皇上把臣剝皮還是凌遲都無話可說,不過皇上如果再想微服出宮去追十五殿下,臣還是不得不攔。皇上若不想讓太后跟天下人知道您對十五殿下的心思,臣請皇上日後慎行。」

      恆爰的臉色頓青,雙眼如刀盯住司徒暮歸,司徒暮歸不緊不慢地道:「臣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這條命一定留不住,皇上是殺還是剮斟酌著辦吧,只是臣的話,望能入聖思。」

      恆爰的雙目中驀然又肅殺了數倍,片刻,忽然開始冷笑:「這樣說來,你對朕倒真像你平時口口聲聲說的一般,一片忠心。」慢慢彎下腰,再盯著司徒暮歸上下一個玩味,「既然你曉得朕的意思,也曉得朕當下心中正煩躁難耐......」

      恆爰嘴角的笑紋漸深,伸出一根指頭,挑起了司徒大人的下巴,「朝中上下,再算上後宮嬪妃數十,顏色沒有一個比得上卿,卿今夜就且陪朕一晚?」
      司徒大人在燭光燈影裡蹙起眉頭,「皇上當真?」
      恆爰捏住他的下巴,笑得凌厲:「自然當真,君無戲言。」
      司徒暮歸歎了口氣,握住恆爰的手腕緩緩站起來。眼光跟著燈影搖曳,眉梢與唇邊卻漾起笑意,欺身向恆爰,低聲道:「臣,遵命。」
      司徒大人的舉止一向是忠臣的。「遵命」兩個字還未落音,兩隻胳膊已經圈住了皇上的身子。司徒大人斜飛的雙目中固然媚色如絲,忠心耿耿的話還是一點都不含糊,皇上的御手剛要扯他衣襟,司徒的胳膊一緊,恆爰的手便一時舉不起來。司徒大人貼住皇上的耳根,低聲道:「皇上是君,司徒是臣,寬衣此類的事情自然由臣服侍皇上。」

      司徒大人是忠臣,忠臣不能只說不做,所以司徒大人邊說,邊開始執行,「服侍皇上」四個字落音,恆爰明黃的龍袍也滑到了地上。中袍半敞,司徒暮歸的手已探了進去。

      緩急有度,輕重適宜,恆爰道:「朕臨幸過的妃嬪無一個有你識趣,難不成你這樣服侍人也不是頭一回?」
      司徒大人輕輕笑道:「天下除了皇上,還有哪個能讓臣服侍?」
      恆爰的中袍再滑落,夜深寒冷,司徒大人於是忠心地將皇上再擁得緊些,逕自就擁到了御榻上。
      楚雲館與司徒大人有過春宵一度沁心姑娘,曾半羞半怯地對自家姐妹說過這樣一句話:「司徒大人真真是個雅人。」
      此時司徒大人與皇上擁在御榻上,衣袍半敞,半散的青絲落在恆爰肩頭,衣衫上淡香依稀,司徒暮歸態度之從容大出恆爰意料,沒想到讓他侍寢還能侍得如此心甘情願。恆爰在心中冷笑,是了,司徒暮歸自恃精明,拿這種態度來將朕一軍,逼朕收手。朕倒要看看你這能裝到幾時。

      恆爰抬手挑起一絲散發,手從司徒的頸項滑到鎖骨,滑入半敞的衣襟,緩緩道:「卿原來如此可人,朕上次醉酒沒好好待你,今夜一定補回來。」
      司徒暮歸低頭在恆爰頸間輕輕磨蹭,「皇上有無聽說過,天底下能醉人的,不單是酒。」
      恆爰身上竟起了些熱意,在心中歎了一聲「好啊」,朕的幾十個嬪妃沒一個敢跟朕講過如此妖媚的話,朕平時果然沒看錯你司徒暮歸,若不再狠些你恐怕還不曉得朕的厲害。

      恆爰於是重重將司徒暮歸一把扯進懷裡,再重重向那唇上吻下,然後......
      舌頭無阻無礙地進了對方口中,皇上還沒來得及意外,攻城略地忽然變成花間戲蝶,花欲成蝶,蝶卻又成花,淡香的衣袖半托起皇上有些恍惚的身子,恆爰大驚,反手要扣住司徒暮歸正在犯上的手臂,濡濕的熱氣再輕輕吹在恆爰耳畔:「皇上,你躺著莫動,有臣就好。」

      話十分在理,臣子服侍皇上,皇上等臣下服侍天經地義。所以司徒大人天經地義地再寬了皇上的中袍,又天經地義地將手伸入皇上的內袍。恆爰終於忍不住低低呻吟出聲,只能從牙關中繃出一句話--

      「司徒暮歸你......你......犯......犯上!」
      司徒大人在最要緊的關頭收了手,將猶在喘息一片混沌的皇上再輕輕抱進懷裡,「皇上,臣服侍到此,可還如意麼?」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2

第十章
      寒冬臘月的天氣,風如刀割,顧況卻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要滴下汗來。
      顧知縣在小帳裡團團亂轉,帳篷裡只有一根插火把的木樁與地下那個鋪蓋,連個恭請睿王殿下坐下的地方都沒有。
      恆商就在鋪蓋邊負手站著,站得顧況心慌。
      方才哄住巡崗的兵卒不要聲張,將恆商請進自己的小帳,甫進帳篷顧況就結結巴巴地問:「千、千歲,你怎麼......」
      恆商頓時不悅地皺起眉毛:「你不願意喊我恆商?」顧況只好喊了一聲「恆商」,恆商方才甚是滿意地吐出一口氣,在帳篷裡踱了兩步,道:「皇兄他大概以為我求他快些提拔你,才會想著把你放到蓼山縣去。那個江湖是非之地我恐怕你一時難以應付,橫豎我正閒得很,便跟過來看看。」向顧況撫慰地笑道:「一路上我都陪著你,你放心。」

      顧況心道娘噯,睿王千歲你老人家一路跟著,不把我的心肝黃膽折騰破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放心。
      小帳裡左走右走,也走不出一個可讓恆商坐的地方來。顧況又忽然想到,恆商一路趕過來,一定還沒吃飯,怎生是好?正要去包袱裡拿乾糧,恆商已坐在鋪上打了個哈欠,「一路趕過來真還有些乏,你也該累了,歇下吧。」

      恆商脫下靴子寬了外袍徑直進了被筒,向杵在帳篷中央的顧況道:「熄了燈火快些睡吧。」
      顧況的頭開始陣陣作痛。睿王殿下你睡在被窩裡,讓我去睡哪?從角落的包袱裡摸出一塊包巾布抖開舖在角落裡,方才走過去滅火。恆商道:「你這是做甚,難不成你要睡在那地方?」

      顧況只好傻笑,恆商道:「你想凍死麼?你若覺得一張鋪上睡兩個人不自在,我出去找地方便是。」邊說邊就起身。顧況哪敢讓他起來,半夜風寒,萬一吹壞了王爺十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的。索性先脫下外袍,滅了火,摸索著也到鋪上,挨著枕頭邊睡下。恆商將他向身畔扯扯,顧況將被子向恆商身上讓過去些,恆商按住他的手道:「夠暖了,你別凍著。」

      顧況闔上眼,半晌後,恆商忽然在他耳邊道:「你還記不記得同我說過,冬天兩個人擠著睡最暖和。我這些年睡的覺,都不及那時候同你在一張鋪上擠著的時候舒服。」

      顧況在轎子裡晃了半天,又在馬上顛了半天,委實是累了,迷迷糊糊嗯了一聲,向恆商的方向半翻過身,入他的夢去了。
      恆商快馬急奔了一天,覺得眼皮也甚是沉重,闔上眼,自也沉沉睡去。
      程適與胡參事同帳睡覺,胡參事有汗腳,一脫靴子香飄十里。程適被熏得暈頭轉向,眼都發酸,拿被子搗住鼻子對付睡了一夜,天剛模糊亮就爬起來竄出帳篷猛吸了兩口新鮮氣。兵卒都尚未起床,伙頭軍正在支架子生火做飯。程適左右踱了一圈,尋思去顧況得小帳中一坐,打發打發時間。

      走到顧況的小帳前,老實不客氣地掀開帳簾鑽進去。「顧賢弟,天色大亮紅日將升,你可醒了沒?」
      定睛一看,嚇了一跳。
      地鋪上地被窩裡冒出兩顆頭來。程適揉揉眼,一顆是顧況,另外那個,是誰?
      程適咂嘴道:「乖乖,才一晚上,你被窩裡怎麼就多出個人來?顧賢弟你幾時好上龍陽了?」
      顧況的面皮頓時通紅,道:「程小六你胡說什麼!天還不多亮你來做甚?」
      程適瞥見角落裡顧況昨晚鋪的包巾布,順過去坐了,眼也不眨地瞅著顧況被窩裡的小白臉上上下下打量。這年頭小白臉不少,最近遇上的尤其多。程適向上提了提褲腿,道:「兄台貴姓?」

      顧況被窩裡的兄台也定睛在打量他,兩道墨眉蹙起來:「你是......程適?」
      程適奇道:「你怎麼認得我?」
      顧況道:「這位,便是......天賜......睿王殿下。」
      半個時辰後,呂將軍的軍營中,顧知縣的師爺被恭敬地請入呂將軍的大帳。
      呂先在大帳裡一邊苦笑,一邊歎氣:「睿王殿下,算微臣求你一回,請即刻回京去吧。皇上怪罪下來,微臣擔當不住。」
      睿王殿下鐵了心腸,任他好勸歹勸,只道不走。兩位副將在帳外請大將軍令,拔營的時辰到了,走是不走。
      呂先道:「好吧,蓼山縣的事情要緊。睿王殿下委屈些在微臣的軍中,等皇上旨意下來再說吧。」吩咐拔營起程,又道:「睿王殿下的身份固然不能洩露。但也請殿下莫再說自己是顧知縣的師爺。」

      恆商笑道:「少師辦正事的時候當真不講情面,你便通融些只當不認得本王,將本王當成顧況的師爺不成麼?」
      呂先道:「臣給殿下通融,他日在皇上面前,誰替臣行方便?」
      呂將軍拔營後,馬不停蹄徑直趕往蓼山縣。呂先修密信一封,命人火速回京呈給皇上,稟明睿王殿下正在軍中,一切安好。
      京城裡,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因故犯上,蹲進天牢。皇上御批一個字--殺。
      司徒大人運道很足,下大獄那日正是祭祀皇家宗廟祈天福的日子,半月不能殺生,皇上賜不了斬立決。
      第二日,替司徒暮歸求情的奏折與陳訴司徒侍郎素日歹跡的奏折壓滿御案。皇上未早朝,據說被司徒侍郎氣傷了龍體,須調養。
      秘書令程文旺大人上午遞上求情的奏折,下午告了假,去天牢望司徒暮歸一望。
      牢頭見了程大人頗有些熱淚盈眶的意思。
      獄卒們竊竊私語,欣喜道:「總算來了個男的。」天牢們前脂正濃粉正香,紗羅小轎排了足半條路,梨花帶雨的鶯聲燕語簇擁兩堆。
      牢頭悄悄向程大人道:「看見沒,這些小娘子都是求著要來看司徒大人的。靠左的這一堆,都說自家是司徒大人的家眷;靠右的這一堆,都道自己是司徒大人的表妹。程大人啊。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怎麼就這麼多呢?」

      牢頭親自引著程大人進天牢,司徒家權勢熏天,司徒大人又是皇上面前燙手的紅人,雖然下了天牢,保不準皇上一心軟又把他從天牢裡提出來赦個無罪,所以司徒大人蹲的那間牢房在走道盡頭,朝陽有天窗,暖和通風又乾淨。牢室裡一張乾乾淨淨的木桌擺著新鮮茶水,囚床上鋪著嶄新的被褥。

      司徒大人就坐在木桌前,看書喝茶。
      程文旺歎氣道:「你怎麼就進來了?」
      司徒暮歸道:「閒的時候瞧見一杯茶,看裡頭一片葉子追著另一片葉子浮浮沉沉,一時覺得有趣,雖曉得那茶碰不得,還是忍不住攪了一攪。其實也甚想喝,杯子都到了嘴邊,還是沒喝。就這麼進來了。」

      程文旺聽,偷偷把守在附近的牢頭獄卒也聽,半晌程文旺道:「雖不曉得你打的什麼啞謎,不過憑你素日的那些毛病,如今蹲在這裡也不稀罕。」
      再一天,滿京城的人都曉得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大人,被皇上召去議事時因口渴難耐誤端了聖上的香茶,於是聖上大怒,將司徒大人關進天牢,欲砍其頭。

      呂將軍一行疾行軍趕了七、八天,終於要到蓼山縣附近。
      蓼山縣隸屬淮安府,離淮安府越近,沿途遇上的江湖人物便越多。程適與顧況一路上開了不少眼界,天上飛的水上飄的樹梢蹲的舞劍的拿刀的都見怪不怪,看得多了,還頗羨慕,程適就道:「趕哪天我也去認個師傅,只要學他兩三招足夠在京城的街面上打個全場!」

      很不巧這話又被呂先聽見了,於是呂將軍將程掌書叫到跟前,又教誨了一番:「程掌書是軍中文官,日後那些市井面上的話說的時候,望謹慎些。」
      程適也懶得回嘴,聽著,轉頭邊挖耳朵邊想,呂小面瓜還不如顧小么,顧小么不囉嗦。
      顧況這兩天與恆商並騎而行,程適也常轉在旁邊湊個熱鬧,一路上十分有聲有色。呂將軍的密信報到御前裡時,皇上正在床上養著。
      恆爰思忖目前局面,恆商回來勢必要替司徒暮歸講情,於是只批讓呂先待蓼山的事完務必帶睿王回京,千萬保證睿王周詳。
      呂先一路上將自己的大帳讓與恆商,住在副將的帳中,副將自去與另一位副將同住。恆商一路上飲食用度沐浴無一不安排得萬分妥當,軍中的兵卒只曉得顧知縣的竇師爺是位貴人,卻都不曉得是什麼來頭。

      恆商的飯食由伙頭軍起小灶單做,每天吃飯,恆商一定要顧況同吃,程適也捎帶跟著。顧況起初覺得不合體統,放不甚開。程適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毫不客氣。
      程適向顧況道:「怎麼看你一天娘似一天,有了就吃,有什麼好拿捏的。睿王他誠心請,你若不吃不是不給他面子麼。」
      顧況就歎氣,「你不曉得,這陣子看見睿王我就覺得我欠他錢,也不知道為什麼,越來就覺得欠他人情越多,心裡越堵得慌。」
      程適側著頭聽,道:「有趣,我是怎麼看也像他來還你小時候的人情。他覺得他欠你,你又覺著你欠他,這叫什麼事情。」拿眼鄭重地看顧況道:「別說,顧賢弟,大家從小到大這麼些年,頭回看出你是個細緻人。」

      顧況道:「劉先生與宋先生一向說我比你做事周詳,說了這麼些年,敢情程賢弟今天才長心眼。」
      程適瞧著天空悠悠道:「那天見你兩個一起在被窩裡,倒讓我想起一件事情,你跟睿王要是一男一女,倒可以做自小的姻緣。」料到顧況絕對當作沒聽見不做聲,伸手搭上顧況肩膀,嘿嘿一笑:「這樣的話,顧賢弟你和我,也能叫做青梅竹馬,呵呵。」

      顧況冷笑:「甚是,程賢弟你說話還同平常一樣上道。」不動聲色一拳正中程適的肚子,拂袖出帳。
      報信的兵曹從京城帶回皇上的手諭,少不得將京城裡的大事情稟報給大將軍,司徒侍郎得罪了皇上,皇上等祭祀的齋月一完便要砍司徒大人的頭。
      呂先大驚,晚上紮下營立刻到大帳中找恆商。恆商正與顧況程適一起吃飯,見呂先神色凝重,曉得有大事商議。顧況與程適十分識相地退出去,呂先不等兩人掀開帳簾,便直接道:「方纔京城來的消息,慕遠犯了聖怒正被關在天牢裡,齋月一過便斬。」

      恆商大驚道:「為什麼?」
      呂先道:「據流言說是慕遠誤喝了皇上的香茶。」
      恆商皺眉道:「皇兄幾時會這樣小氣,絕不可能。」呂先道:「想來也是,恐怕慕遠又做了什麼不敬的事情,惹惱了皇上吧。」
      恆商負手在帳中踱了兩步,道:「慕遠的言行一向不如皇兄的意,這回皇兄可能有意尋個緣故,依我看,只不過將慕遠關兩天再放出來,小懲大戒,斬是決計不會,這點能放心。」

      呂先苦笑道:「早料到慕遠早晚要惹出些事情來,只是折騰人,少不得還要給他寫道保命的奏折。」
      恆商與呂先連夜寫好替司徒大人求情的奏折,再命人快馬加鞭送去京城。
      京城,皇上在宮中休息兩天,一閉眼,眼前便全是那天晚上司徒暮歸做下的種種,皇上怒火攻心,當天晚上駕臨盈韶宮,臨幸杜妃。輪值的太監宮女稟報太后,太后大喜。

      第二天皇上仍未早朝,太后正要去乾清宮一趟,有太監過來傳報說廣仁公司徒漸的夫人進宮求見太后。
      司徒夫人拿著一塊帕子,哭得肝腸寸斷,悲悲慼戚。
      太后與太皇太后有宿怨,望著眼前跪的司徒夫人,只想著原來姓司徒的人也有來求哀家的一天。
      太后道:「你今天來,可是讓哀家替你在皇上面前求情,饒了你兒子一命麼?你可知道,哀家身在後宮,不得干預朝政。當初太皇太后如此教訓哀家,哀家這些年一直謹記。」

      司徒夫人哭道:「不敢求太后開玉口在皇上面前說情饒小兒一命--只求太后看在都是做娘的份上--讓那個畜生替司徒家留個後--他到了陰曹地府也能對司徒家的祖宗們有個交代--」

      皇上昨晚臨幸畢杜妃,怒火稍熄,傳刑部尚書到暢思閣,問司徒暮歸著兩天在天牢裡有無什麼動靜。刑部尚書稟道,司徒暮歸在天牢裡只吃飯睡覺,沒什麼異動。不過這兩天天牢門前鶯圍燕繞,實在有傷體統。

      恆爰疑道:「鶯圍燕繞?是為什麼?」
      刑部尚書拿袖子抹額頭道:「稟皇上,自從司徒暮歸進天牢後,天牢門前每天儘是女子婦人來來往往。都說是......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
      皇上剛稍微滅下去些的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回到乾清宮沒多久,太后到了。
      太后看了看兒子的臉色,罵了兩三個御醫,吩咐下無數句叮囑,最後方才道:「皇兒啊,哀家雖然不便干預政事,今天還是要多事勸你一句,那個司徒暮歸也沒犯什麼大事,關一關便放了吧。只看在司徒家替朝廷效力這麼多年的面子上,也不能隨隨便便就砍了。」

      恆爰心中怒火攻心,僵著臉道:「母后為何也替司徒家求起情來了?」
      太后在椅子上坐下,歎了口長氣:「今天司徒夫人進宮來求見哀家,哀家見她痛哭的模樣,不知怎麼的心就軟了,再聽了她求哀家的話......可憐、可憐......天下父母心......她若只是來求哀家饒她兒子的性命,哀家可能還不會心軟。」

      恆爰道:「那她求什麼?」
      太后道:「她求哀家在皇上面前說個情,讓她沒過門的媳婦在天牢裡跟司徒暮歸圓個房,給司徒家留個後。」
      司徒大人的表妹無數個。
      司徒侍郎風月無邊的逸事數不清。
      現在居然求情要在天牢裡圓房留後!?
      荒唐!太荒唐!實在荒唐!
      恆爰冷笑數聲,向太后道:「司徒暮歸風月場上的能耐朕也略有耳聞,該扯著他袍子喊爹的娃娃沒二十上下,至少也有八、九、十來個吧,又何必再哭喊做作,演這一出?」

      恆爰送走太后,立刻下令,從天牢裡把司徒暮歸提過來。
      傳令的小太監剛出門檻,又改了主意,將小太監喚回來道:「待朕換套便服,隨朕去天牢一趟,朕倒要看看司徒暮歸能在天牢裡折騰出什麼花來!莫聲張,莫讓太后與刑部的人曉得。」

      皇上金口一開,要去天牢便去天牢,命不能聲張便不聲張。四位大內侍衛抬著一頂暖轎,侍衛統領與副統領帶五、六個高手壓轎,不動聲色出了皇城,到了刑部天牢外。

      侍衛統領已派一個侍衛先到牢裡招呼,吩咐有貴人要進天牢看看,不要聲張,莫讓牢裡關的人知道。天牢門前挺清靜,鶯圍燕繞,只看見兩輛馬車。眾侍衛簇擁著皇上下轎,恆爰四下一望,道:「怎麼不見文尚書說的光景?」通報完畢的侍衛在旁邊回道:「奴才聽說,今天有要緊人物來看司徒大人,那些鶯鶯燕燕都散了。」

      什麼要緊人物能散掉司徒暮歸生死與共的花紅柳綠?恆爰舉步入天牢,牢頭與獄卒將其悄悄引進走道,最後一個拐角處恆爰停步,隱在牆邊看司徒暮歸的牢房。
      天牢裡正熱鬧。
      司徒大人的牢房裡滿騰騰的人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將司徒大人半圍在中央。
      司徒夫人摟住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早勸過你爺爺跟你爹--不要你進朝廷當什麼勞什子官--娘也勸過你,在皇上面前的時候小心著些,皇上說什麼你就是什麼--這些話沒一個人聽得進,你們若早聽了,怎麼會弄到今天這地步--我的兒啊--」司徒夫人拭了一把傷心淚,兩手捧住兒子的臉,淚珠滾滾,「我的兒啊,你若沒了,讓娘去指望誰--」

      司徒暮歸道:「還有二弟,二弟沒了有三弟,三弟沒了有四妹,四妹後面還有個五妹,各個都能讓娘指望。」
      司徒夫人就哭:「到底你是我親生的--」
      司徒暮歸就笑:「說的跟其他幾個不是您親生的似的。」
      司徒夫人顫抖著拿帕子摀住嘴,轉頭向身後:「老爺,你聽聽--你兒子說的是什麼話!他個小畜生說的是什麼話!」
      司徒老爺與兒子對面相望,道:「一向都是你慣出來的,現在又向我說怎的?」
      司徒夫人一把揪住司徒老爺的前襟,淚如長河:「老爺,都到這份上了你居然講話如此涼薄,暮兒,暮兒他就要被皇上砍了,你還能講這樣的話,你......」
      司徒老爺抬袖子替夫人擦了一把眼淚,長歎:「命啊!都是命啊!」
      司徒老爺左手站著司徒暮歸的二弟、三弟,右手站著司徒暮歸的四妹、五妹。司徒老爺一歎,四妹手裡牽著的那個四、五歲大的娃娃便哇地一聲哭起來:「大舅舅要被砍頭了--大舅舅要被砍頭了--」

      四妹紅著眼眶向司徒老爺道:「爹--大哥被砍了以後,屍首能帶回去埋麼?」司徒老爺再歎氣,拿袖子抹眼睛的二弟道:「跟皇上求個恩典興許成,便不知道能不能進祖墳。」

      三弟哽咽道:「爹,臨時找好棺木也來不及,不成就先拿爺爺那口棺木給大哥裝裹,爺爺他老人家身子骨正硬著,好棺材可以慢慢找。大哥這裡急--」司徒夫人一頭撲在相公胸前,泣不成聲。

      牢裡的司徒暮歸,拐角處的恆爰,都舉起袖子,抹了抹額頭。
      這廂司徒夫人又揪住兒子的袖子,哭道:「兒啊,娘在太后面前給你求了個恩典--等皇上准了,娘就讓繡繡過來與你圓房。」
      司徒暮歸皺眉道:「繡繡?什麼繡繡?」
      司徒夫人抽噎道:「你四姨媽家的表妹啊,幾年前你還同她玩過,老說要做你的新娘子的那個。」司徒暮歸終於變了顏色:「四姨媽的千金不是個正換牙的女娃娃麼?」

      司徒夫人抹著眼淚道:「你見她是幾年前,如今出落成大姑娘,差半年就十五了,生得圓潤富態得很,跟你姨媽活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時間與司徒家門當戶對又未出嫁的閨女也只有繡繡一個......」

      司徒暮歸的臉更青了,小太監貼著恆爰的耳朵輕聲道:「皇上,司徒大人的四姨母就是綏寧侯的正夫人。」恆爰恍然,依稀記得是個體態頗豐碩的婦人。
      司徒暮歸只說兩個字--不願,司徒漸便開始勸兒子:「小畜生,從小讓你習武你學個半調子,讓你習文你又學個半調子,從沒讓人省過一天心,如今其頭將砍,臨死連你娘的一句話也不聽?身為司徒家長孫不能給祖宗爭光,至少留個後下來,也讓你娘舒心一回吧。」

      司徒暮歸道:「孩子有個被砍頭的爹能過什麼自在日子,娘你也不能因為兒子的一夜就讓表妹守一輩子寡吧。」
      司徒夫人拿帕子摀住臉,再一把摟住兒子:「你成天花街柳巷折騰--娘只想臨了你能給娘找個良家閨女的媳婦--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司徒暮歸淒涼地閉上雙眼,拐彎處的皇上再抬起袖子抹了下額頭,嘴角忽然浮起笑意,轉身低聲道:「回宮。」
      恆爰回宮,在寢宮裡踱了兩圈,倒了一杯茶潤潤喉嚨,在桌邊坐下,嘴角一直掛著笑。
      半晌,恆爰向小太監道:「朕去思瀾閣,將司徒暮歸從天牢提到思瀾閣吧。」
      近一個時辰後,穿著罪衣的司徒大人終於押到了御書房。皇上要密審,太監侍從退到思瀾閣數丈外,恆爰坐在御桌後噙笑看司徒跪定,道:「朕今天提你過來,只想問你一聲,臨砍頭前可還有什麼要求朕的沒有?」

      司徒暮歸難得神色疲憊,道:「罪臣罪該萬死,不求皇上寬恕,萬請皇上立刻下旨判罪臣斬立決。」
      恆爰再噙笑道:「今天母后來找朕替你說情,朕念在你們司徒家幾代忠良與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准你在天牢裡圓房。司徒愛卿精於此道,這一夜替司徒家留個後一定游刃有餘。圓房第二日朕便斬你,免得天下人說朕這個皇上不通人情,而且,朕今天找你來,還有件事情。」

      恆爰負手從御桌後踱到司徒身邊,伸手撈起一把司徒肩頭的發,道:「那天在這思瀾閣裡,朕要做的,總要做了才是。」
      呂將軍的大軍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了淮安府。
      到淮安府時正是中午,呂先吩咐先在城外空地紮營起灶,先派副將到知府衙門通報淮安知府。顧況也要去知府衙門知會驗印,方能到蓼山縣就任。顧況在小帳裡七品官服穿戴整齊,四個小兵卒受呂將軍吩咐將轎子抬到顧況帳外。程適在小帳旁叉手站著,心道,一路上還不覺得,現在看顧小么這個陣仗,果然是芝麻大的官也有官派。

      恆商挑簾子進小帳,向顧況道:「我與你一道去。」
      顧況道:「我去不了多少時候,你在營帳裡呂將軍才安心,不然陣仗就大了。」這些天除去睡覺,他與恆商形影不離,舉止言語自在了許多。
      恆商道:「我同你去知府衙門卻不全是為你,常聽說州府官員向新任的下屬官員索要見面人事,若無人事或禮金菲薄便苛刻刁難。皇兄也有耳聞,但每日政務繁重,一直分不出神來查,我正好順便替皇兄查探一二,算出來一趟也有些交代,這些方纔已跟呂先說過。」

      程適在空地上站了片刻,轉到大灶前看飯熟了沒。程適這兩天跟幾個伙頭軍和總伙頭都混出了點小交情,掌廚的二話沒說舀出半碗蘿蔔燉鹹肉給他嘗。程適嘗了兩筷子,正贊掌廚老榆頭手藝精進,抬眼看見呂先正在不遠處。

      程適抹了一把油嘴,假做不經意晃到呂先附近,再驚訝一笑抱拳道:「將軍大人!如此巧!」
      呂小面瓜點點下巴,程適在他身邊叉腰遙望顧況的小帳,顧況已換好官服同恆商一起站在轎前。程適道:「將軍,顧知縣與那一位,是同副將們一路進城去知府衙門麼?」

      呂先只緩步前行,不看他,更不答話。程適跟著他步子走,摸了摸下巴道:「果然是一路去。十分應該!那一位若出了什麼岔子,可了不得。不過將軍你光派幾位副將大人前去,也沒個文官,到知府衙門同那些文官囉嗦,恐怕費神。」

      呂先依然緩步前行,程適與他並肩,搓手笑道:「所以,呂將軍,不如......」
      呂先停步,轉頭望程適,道:「不如什麼?」
      程適搓著手,嘿嘿一笑:「將軍,不如屬下同幾位副將大人去,若有什麼交換文書之類的事情也好辦,將軍只當給個機會讓屬下長長見識。」
      呂先轉身,負手淡淡看了一眼程適:「軍中規矩,官階不同者不得並肩而行,下屬與長官並行視為逾越,依照軍規酌情懲處。」
      程適訕訕後退一步,立刻抱拳笑道:「將軍沒別的事情,屬下告退。」
      呂先道:「你且慢。」
      程適只得且慢,心道不好。呂將軍的囉嗦程適領教過不少回,長而且狠,如同拿耙子一下下從心窩裡撓過去,拖人更鬧人。
      呂先開口,程適歎氣。
      呂先道:「方纔的錯處念你初犯暫不予處罰,此番去淮安府不得再出差錯。」
      程適被拐得一愣:「喝?將軍恩准屬下去淮安?」
      呂將軍點頭:「本將軍准你同去,不得有任何差池。」
      程適喜孜孜道:「遵命!」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2

第十一章
      皇上的一隻手拎住了司徒大人的領口,另一隻手半扯開司徒大人的腰帶,司徒暮歸徐徐道:「皇上,您派人將十五殿下護送回京了沒?」
      恆爰手下毫不遲疑:「你當同朕提起十五弟,朕就會饒了你?」
      司徒暮歸搖頭道:「皇上該不會怕十五殿下替臣講情,所以准其暫留呂先軍中。若真這樣,十五殿下此時恐怕有危險。」
      恆爰扯開他內袍:「此刻你倒知道賣弄忠心。」毫不留情撫上內袍下的肌膚,蓄勢蹂躪。
      司徒暮歸驀然反手扣住恆爰雙腕脈門,再稍一帶,皇上又進了司徒大人懷抱。司徒笑道:「皇上對罪臣倒放心得很,臣自小習過些武功,進思瀾閣前萬不該將臣的枷鎖取下。便是帶著枷鎖,習過武的欽犯在皇上御審時也需在丈外,左右有侍衛護駕。」

      皇上到底是皇上,臉雖然氣的發青,但還是冷笑慢慢道:「司徒暮歸,你欲犯上還是逼宮?」
      司徒暮歸低聲道:「皇上猜臣是犯上還是逼宮?」
      恆爰被他雙臂圈住竟動彈不得,曉得今天還是算錯了一步,強壓住攻心的怒火,面無表情道:「方纔你道睿王此時怕有危險,究竟是什麼緣故?」
      司徒暮歸瞧著恆爰的雙眼,道:「罪臣是欺君犯上將砍頭的欽犯,說的話何堪入聖聽,皇上不必當真。」
      四目相對片刻,恆爰慢慢道:「司徒愛卿是朕的重臣,從二品中書侍郎,朕明日還要與你在金鑾殿上共議國事,愛卿何出此言?」
      司徒暮歸輕輕一笑,鬆開雙手,恆爰身上一陣輕鬆一陣清冷,恆爰緩步踱後,道:「司徒愛卿果然玲瓏通透。」
      司徒暮歸道:「並非臣通透,乃是君無戲言。」
      恆爰慢慢踱到御案後,慢慢坐下,端起方才斟的一杯茶水,入口尚溫。
      司徒暮歸合攏衣襟整好衣帶,道:「臣斗膽請問皇上,十五殿下一事皇上是如何處置的?」
      恆爰道:「朕給呂先發了封書信,讓他務必保護睿王樣樣周詳。」
      司徒暮歸道:「臣再斗膽請問皇上,現在蓼山縣內的江湖幫派形勢,皇上看如何?」
      恆爰擱下茶杯道:「還用問麼,正道邪道聯手尋仇,錦繡林的六合教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四面楚歌。就算有朝廷的大軍,也只做調解,六合教一樣寡難敵眾。」
      司徒暮歸道:「這便是了,朝廷大軍前去蓼山調解的事情一定滿江湖皆知,呂先做事一向謹慎,何況皇上讓他務必保護睿王樣樣周詳。臣猜這一路上,睿王定然住的是呂先的將軍大帳,吃飯單起小灶,其餘用度一概仔細打點。」

      恆爰道:「呂先做事,一向在分寸上拿捏的甚好。」
      司徒暮歸悠悠道:「他這一番拿捏自然甚好,怕只怕,到了淮安府顧況去知府衙門知會驗印時,十五殿下定要與他同去。」
      顧況進淮安城,皇上賞的小轎子還是沒派上用場。
      睿王殿下高高在上,還有呂將軍的一位副將,這兩位人物騎馬,顧況這個七品小知縣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坐轎。於是顧況與恆商並騎而行,旁邊還有個程適。
      淮安城的大街上行人十分少,老百姓都關門閉戶躲在自家,免得江湖幫派互毆時被誤傷。大街上的屋頂欄杆連兩旁的樹木,沒一樣是囫圇的。
      程適甚有模有樣地說:「呂將軍恐怕淮安城內江湖人物多,特讓在下跟來,穩妥些。」
      顧況道:「呂將軍一定曉得程賢弟你聞風而逃的本事,方向找得準,腳程又快。當真江湖人物有來找岔的這些人抵擋不住,跟著你沒準就跑過了那些會輕功的。」
      程適晃晃腦袋道:「好說、好說,講心裡話,我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顧賢弟你,想當年大家去城外菜地偷蔥,一群人裡就你一頭扎進人家豬圈的食槽,要不是兄弟好心拎了你一把,還不知道如今能不能看見光鮮的顧知縣。」

      恆商只笑,牛副將道:「程掌書與顧知縣從小一塊長大,感情真真是好。」
      顧況道:「還好、還好。」
      程適道:「差不多、差不多。只是顧賢弟你一向烏鴉嘴,別當真將江湖人物招來了。」
      「來了」二字話音未落,街邊酒樓的破欄杆裡眨眼竄出四、五個人,蒙著半邊臉,手中揚著雪亮的長劍。程適半張大嘴,一聲乖乖剛出喉嚨,被牛副將一記大吼搶先蓋住:「什麼來路!敢光天化日驚擾朝廷官員!?」

      左右的校尉兵卒抽出兵器,電光火石間就過了數招,其中一個玄衣蒙面人大聲道:「正是朝廷的大人物老子才動手!」
      恆爰向司徒暮歸道:「你猜六合教的人為保命劫持睿王,要挾朝廷的軍隊助他們解圍?呂先做事謹慎,絕不可能公開睿王身份,那些江湖人物如何知道?」
      司徒暮歸道:「六合教的本意恐怕是劫持呂先,但不清楚呂先的武功深淺,因此一路暗中窺視。呂先這一路待十五殿下小心謹慎,六合教的人自然曉得一定是貴人,身份可能尚在呂先之上。十五殿下去淮安城這個空檔他們豈會放過?」

      劍,寒光四射的劍,砍人跟切菜似的劍......乖乖,砍到身上不是鬧著玩的。
      程適眼睜睜看著四、五個蒙面人撂倒了幾個小卒,再放倒兩個校尉,剩下牛副將和恆商猶在支持。沒想到睿王殿下小時候膿包長大了居然是個練家子,一個人擋著三個人尚且游刃有餘,牛副將一人對付一個已經快支持不住。眼見空閒著一個放倒校尉的兄弟正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個餓鷹撲食式向這裡來,程適看準空檔打馬便逃,那畜生極不中用地一聲驚嘶,兩個後蹄立起來,前蹄在空中一陣亂踢,程適從馬背上摔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後心口一陣悶疼。

      牛副將上氣不接下氣地回頭吼道:「這裡我擋著,你們快走--」話音未落被對手一個回劍反手,用劍柄結結實實敲中後腦勺,也壯烈地倒了。
      恆商橫劍格住三柄長劍,疾聲道:「景言,快走。」
      顧況方才被牛副將的對手一記橫掃從馬上跌下跌了個結實,正好程適剛從馬上摔下來正滾到他身上一撞,撞得顧況齜牙咧嘴,此時聽到恆商的話,忍不住苦笑。
      小爺,你出了差錯我們哪個能有命在?
      餓鷹撲食的兄弟因方才程適馬驚落地撲了個空,收勢踏上地面,與撂倒牛副將的玄衣人一前一後,兩把長劍招呼過來。顧況與程適隨手從地上摸起兩根長槍抵擋,幸虧他兩人從小在街上打架打熟了,掄起胳膊揮舞長槍支擋架擱,也甚勇猛。恆商一人對三人還要分神看顧況,一個沒留神被劃中使劍的右臂,手便一軟,另一把劍趁機斜刺挑過來,恆商手臂疼痛,回招稍慢,待格住對方劍勢,另兩把長劍已架上了脖子。

      其中一個黃衫人道:「我只想請列位到鄙教一敘,無意傷人,委屈閣下了。」另一人轉頭指向顧況:「一定拿下此人!留意別傷了。」
      顧況與程適背靠背掄著兩桿長槍沒頭沒腦地正亂擋亂刺,聽見這句喊話顧況很疑惑,為什麼一定要抓我?一疑惑就回頭看,一回頭就看見恆商脖子上橫著兩把長劍站著,頓時手中一軟,被玄衣人挑飛長槍,一劍柄敲在腦門上,暈了。

      程適在肚子裡罵了兩聲,大喝一聲顧小么你個不中用的,方才餓鷹撲食的弟兄一劍剌來,程適舉起長槍往地上一扔,笑嘻嘻地舉手道:「打不過,大俠,我省事,打不過認輸,您老想擒就擒吧。」

      玄衣人拎起顧況,拖向圍住恆商的三個蒙面人,餓鷹撲食弟兄走向程適。程適半舉著手笑嘻嘻等他走近,餓鷹撲食弟兄在兩三步外收起長劍,程適忽然向前大跨一步,一拳直搗他下腹,趁勢彎腰抓起一把塵土劈面揚過去,再抓長槍向他要害狠狠一搗,扔掉長槍拔腿就跑。

      餓鷹撲食弟兄顧不上眼睛肚子,摀住要害滿臉冷汗跌倒在地上。程適盯準街左一個胡同口,一溜煙竄過去,剛要摸到胡同牆邊,後腦忽有風聲,程適迅速向旁邊一閃,一個石子兒擦著臉頰飛過,程適一頭扎進胡同,後背再又風聲獵獵,剛要再閃時,只覺得脖子一疼,被一件硬物劈中後頸,一句娘沒罵出口,眼前黑了。

      恆爰起身離座,就要出御書房。司徒暮歸道:「皇上,京城離蓼山縣十萬八千里,數天的路程是趕不及過去的。就算趕得過去,現在這個時辰,怕也已經晚了。」
      半個多時辰後,呂先在偏帳內接到傳令兵急報:「將軍!大事不好!!牛副將與其餘人等帶傷回來,說竇公子與顧知縣還有程掌書被江湖幫派劫持了!」

      程適從黑甜鄉里掙扎出來時,先聞見一股熏人的花香,熏得程適打了個噴嚏,睜眼看見一堵花裡胡哨的牆,掛著一牆花裡胡哨的字畫。自己被五花大綁在一把花裡胡哨的紅木椅子上,顧況與恆商被綁在對面椅子上,程適與他兩人各對望一遍,顧況道:「這地方是六合教的地盤,咱們被這夥人劫了。」

      門口站著方纔的玄衣人與黃衫老兄,兩人都拿掉了蒙臉布,玄衣人是個絡腮鬍子大漢,黃衫人是個馬臉的精幹漢子,開口說話還十分斯文:「幾位暫且委屈一時,等我家少主人撫琴回來再與幾位賠罪。」

      恆爰負手在御書房來回踱步,鎖眉道:「朕欲命呂先發兵攻打錦繡林,又恐怕十五弟有什麼差池,如今卻要如何?」
      司徒暮歸道:「皇上莫急,若呂先發兵,蓼山縣的形勢越發不好收拾,臣知道有人能救十五殿下。」
      恆爰皺眉道:「知道就別噎在嘴裡,是何人快說!」
      司徒暮歸笑道:「漕幫竇家。」
      六合教的少主比勾欄裡壓場的紅牌舞孃譜兒還大,任你伸長了脖子等,就是不出來。
      顧況程適與恆商從黃昏等到快兩更,餓得前胸貼後背,程適與顧況的雙眼發綠,方才聽到一聲傳報:少主人到。
      少主人進門,陣勢不小。打頭四個身穿鵝黃薄紗的少女各提著一盞宮燈在門前對面站定,跟著六位穿同色薄紗的少女魚貫入內,夜風拂過薄紗,馨香陣陣,顧況與程適睜大眼,盡情將幾位少女看了個飽。

      程適向站得離自家最近的一位少女陪笑道:「寒冬臘月天,穿得如此單薄,姑娘不冷麼?」那少女冷著秀顏,連睫毛也不動一下。程適待要說話,又有兩位銀紅衫裙美貌少女邁進門來,頓時黏去了程適的眼,連帶著三魂六魄都有些不穩。兩位少女在門檻內站定,向外福身道:「恭請少主人。」

      一個瓦灰色衣衫隨從模樣的人先進門在堂中下首站定,躬身拱手,門外方才隱約緩步走來一個白色的人影。
      恆商不禁在心中道,便是皇兄在內宮時,出入也沒這麼大陣仗。
      來人披著銀狐裘,頭上簪著玉鑲玳瑁冠,緩步邁進屋內,看通身的派頭一定是六合教的少主。
      果然,瓦灰色衣衫的隨從向顧況程適和恆商道:「在下六合教護法劉勝,這位便是鄙教的少主人。」少主拱一拱手,口氣卻十分和善:「在下姬雲輕,唐突將各位請到鄙教,還勞煩久候,實在得罪了。」

      雖然是客氣話,好歹讓人心裡受用些。姬雲輕乍一進門,顧況與程適就覺得此人甚是面善,客氣話出口,更加面善。
      姬雲輕的眉毛眼睛十分像街東口滷牛肉老陶家的阿大,鼻子嘴巴又神似五香花生許老頭的么孫,臉盤身段更與辣炒螺螄喬婆子的兒子喬招財十足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面皮比喬招財黑些,也顯得壯實些。程適、顧況望著姬雲輕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親切。

      姬雲輕在主座的椅子上坐了,程適道:「姬少主,能不能與你打個商量將在下等人身上的繩子鬆了。這間屋子裡有你幫中上下這麼多高手,諒我們三個人想跑也跑不掉。」

      姬少主很痛快地點頭,吩咐鬆綁。
      繩子一鬆顧況揉著胳膊立刻甚擔憂地向恆商道:「你胳膊上受了傷,被綁了這麼長時候有事沒有?」
      恆商道:「路上勞駕那位玄衣的兄台幫忙裹了傷口,繩子也沒綁在上頭,不妨事。倒是你,頭還疼麼?」
      姬雲輕望著顧況的方向又甚和氣地笑道:「唐突尊駕受驚,冒昧請教尊駕名諱。」
      姬雲輕一笑,越發眼熟,顧況道:「尊駕兩個字當不起,在下姓顧名況,實不相瞞,蓼山縣此任的新知縣便是在下。」
      姬雲輕再看恆商,道:「這位是......」
      恆商不待他落音,立刻淡淡道:「在下是顧知縣的師爺。」
      姬雲輕道:「顧知縣這位師爺身手倒好得很,不曉得閣下與當年的珍瓏客瞿前輩有什麼淵源?」
      恆商真心實意地說:「未曾聽說過。」
      程適在座位上翹起腿晃,等著姬雲輕來問他。誰料那姬雲輕壓根連眼角都沒瞄過程適,只緊盯著顧況道:「我們江湖人向來桌面上說暢快話,此番請尊駕與其餘二位來,意欲借呂將軍的兵卒一用,解解鄙教的燃眉之急。」合起手掌輕輕拍兩下,旁邊伺候的一位銀紅衫少女立刻捧著筆墨紙硯,放在顧況身邊的小几上,「勞尊駕給呂將軍寫封書信。」

      顧況乾笑道:「姬少主,我不過是個七品的小知縣,呂大將軍哪能買我的帳。」
      姬雲輕道:「尊駕若不願表明身份,姬某不勉強,不過既然請來了尊駕,這封書信務必要寫,寫完了還要勞駕印個手印上去,方才好傳書給呂將軍。」
      顧況恍然領悟,姬雲輕將自己當成某個大人物。此時為了保恆商不能否認,正在躊躇,姬雲輕使個眼色,門口站的玄衣人與黃衫人一晃到眼前,各用一隻手擱在程適和恆商腦後,姬雲輕道:「尊駕若不寫,只好先得罪這兩位。」

      顧況立刻道:「我寫。」
      說寫就寫,提筆沾墨,洋洋一篇,一氣呵成。恆商只看他寫,程適道:「顧賢弟,千萬寫的懇切些,呂將軍才能痛快借兵。」
      護法將顧況的成稿呈給姬雲輕過目,姬少主甚是滿意,顧況再用手沾些印泥,有模有樣按了個拇指印上去,姬雲輕道:「痛快!尊駕真是個爽快人!若不是此情此景姬某倒想交你這個朋友。還要煩借尊駕身上的一件物事,一同拿給呂將軍過目才好。」

      顧況苦笑道:「我身上除了衣裳,沒一件值錢東西,恐怕拿不出什麼來。」
      恆商忽然道:「我腰間有枚玉珮,可以拿給呂先。」
      姬雲輕一雙水泡豆花眼只認準顧況:「一事不勞二主,還請尊駕行個方便。」顧況眼睜睜看著黃衫人的手掌又在恆商腦後使力壓了壓,程適忽然歎氣道:「公子,事到如今,你懷裡那件物事便拿給姬少主用用吧。」

      顧況大驚:「我懷裡哪有什麼東西!」
      程適垂頭歎氣,劉勝立刻欺身到顧況眼前,道一聲得罪了,伸手便搜,兩掏三掏,從顧況懷中飄出一塊水紅色的舊帕,程適歪著腦袋瞅了一眼,又長歎一聲。
      劉勝立刻抓緊帕子,顧況急道:「那東西並非......」
      恆商蹙眉看顧況,景言的懷裡如何有女子的手絹。顧況被他一看,心虛口吃,底下的話說不出來。程適適時適刻地,又歎氣。
      劉勝面露喜色,必恭必敬將帕子呈給姬雲輕。
      做悲涼無奈模樣垂頭的程適對顧況露了露牙,姬雲輕接過手絹,忽然大變顏色,流箭一樣從主座欺身過來,一把拎起半張開嘴的顧況,水泡豆花眼泛出紅光--
      「說!為什麼鳳凰仙子的手帕在你懷裡!」
      顧況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知道......這手帕不是......」
      姬少主掐在顧況脖子上的雙手更重了幾分:「不是什麼!?你這手帕打哪裡來的!?」
      程適與恆商陡見此變故都愣了,顧況有些喘不過氣,掙扎著道:「姬少主,這塊手帕是許多年前的舊物,恐怕你認錯了。」
      他揣著這塊帕子少說也有十來年,哪可能是什麼鳳凰仙子的東西,可歎這少主眼神不大好。
      姬雲輕額頭上暴出跳躍的青筋,神色更加猙獰,「鳳凰仙子帕子都是用京城高昇閣的布料,一定是粉紅色,雖然這條舊了也絕無可能認錯。」
      恆商冷笑道:「天下用高昇閣布料的人千千萬,凡是拿高昇閣的粉色布料做帕子的女子都是什麼鳳凰仙子麼?」
      姬雲輕一隻手將顧況的脖子再掐緊些,另一隻手攥住帕子道:「料子在其次,鳳凰仙子的手帕右下角一定繡一條金魚,手帕瑣邊與金魚的針法配線都與別個不同。」將手中的帕子一揚,再箍緊顧況的脖子,「你這條帕子分明是鳳凰仙子的香帕!」

      顧況被掐得兩眼翻白,恆商起身欲救被黃衫人制住,只能眼睜睜看著。程適半張嘴瞧著,心道,沒想到顧小么寶貝似的揣了十來年的破帕子真是個寶貝。顧小么真行,十來年前就跟什麼鳳凰仙子勾搭上了。

      顧況用力從嗓子眼裡擠出話來道:「姬、姬少主--我這條手帕委實是許多年前一位姑娘所贈,但那姑娘是何人,在下......在下真的不知道。」
      姬雲輕掐顧況脖子的手再一緊:「不曉得?!不曉得為什麼將這塊帕子揣在懷裡隨身帶著,你如此寶貝怎麼會不曉得!」
      顧況眼前金星亂冒,張大嘴喘氣道:「我......」
      姬雲輕盯著他的眼神一暗,手忽然鬆了鬆,「我懂了。」
      顧況脖子略有空隙,立刻大口吸氣,姬雲輕的手慢慢地鬆開,雙眼望向地面,歎息般道:「我早該懂得,像鳳凰仙子這樣的人兒,天下間有哪個人見她能不心動,若有幸得了她一件東西,又有哪個人不如性命般收藏?」

      姬雲輕雙眼的目光又從地面移到顧況臉上,水泡豆花眼裡卻儘是暮色斜陽般的感傷,悵然向顧況道:「當初我第一回遇見她時也和你一樣,連她是誰都不曉得......」

      「她那時候騎在馬上,就那麼對我一笑,我就曉得我姬雲輕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心裡眼裡都只有她一個,我天天到蓼山上去,就為能讓她瞧我一眼。我現如今做了這許多,也只想讓她記得有我姬雲輕這麼個人。」

      姬雲輕將手帕舉到眼前,掐住顧況脖子的手漸漸鬆開,擱上顧況肩頭,「兄台你何其有幸,她居然將香帕這樣貼身的東西贈於你,至今我只見過她九次,更不知道她心中對我是怎樣想。」

      下首的劉護法動容道:「少主,傷情太多恐傷身體,莫要再想了。」
      姬雲輕歎道:「要我如何不想,我每天從清晨到黃昏,從入夜到黎明,連走路時吃飯時睡裡夢裡,又有何時不想她。拼則而今已拼了,忘則怎生便忘得。」
      左右侍立的少女皆舉袖拭淚,劉護法哽咽道:「少主--」
      程適忍不住道:「你如此待那鳳凰仙子,便是個石頭人也該領三分情吧。」
      劉護法欲言,看看姬雲輕,又止。姬雲輕惆悵一笑:「自古美女愛俊郎,她嫌我的相貌與她不般配。」
      恆商顧況程適聞言,都不禁動容。恆商道:「樣貌不過是父母給的皮相,奈何幾年風華,又何必執著。」
      程適大聲道:「俗話說的好,狗不嫌家貧,女不嫌漢丑。男爺們憑本事頂天立地,講什麼長相!」
      顧況接道:「何況姬少主你武功又高,堂堂六合教的少主,家世也算數一數二,哪裡配不上她。」
      劉護法道:「更何況就我們少主的相貌也是玉樹臨風卓爾不凡,算做舉世的佳公子,那女子居然還挑剔少主的相貌,可是眼光有什麼毛病。」
      姬雲輕水泡豆花眼中的目光頓時凌厲起來:「劉勝,不得在本座面前說鳳凰仙子的半點不是!」負手望門外夜色如漆,又復悠然長歎:「我雖自恃有潘安之貌,奈何入不得佳人眼,又能怎的?」

      恆商顧況與程適齊望向姬雲輕悵然向西風的臉,皆緘口不言。
      姬雲輕歎罷,轉身又將帕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塞回顧況手中:「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姬雲輕也不能拿鳳凰仙子的東西做要挾解圍的物事。」顧況顫著手將手帕收回懷內。姬雲輕再望向門外如漆夜色,悠悠吟道:「美人如花隔雲端,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催心肝......」

      程適等三人被六合教關進一間廂房,姬雲輕將顧況看做大肉票,房內唯一一張空床指給顧況,各招待程適和恆商一張地鋪。房門一鎖程適就開始牢騷:「堂堂一個六合教真是小氣,三間空廂房都沒有,非讓我們擠一間小屋不可。」老實不客氣在地鋪上坐了。

      顧況與恆商為了讓床頗撕扯了一陣,讓得程適哈欠連連,「不論哪一個睡便是了,你兩個不睡我可睡了,真讓不開就兩個人都睡。」
      恆商聽見這句話立刻不做聲,顧況說:「不妥,何況有個地鋪,擠著難受。」恆商抓著他的手道:「還是你我都在床上睡吧,將地下那條被子也拿上來,天冷擠著倒暖和。」

      程適坐在地鋪上邊挖耳朵邊看,心道,這兩人在一起總看著哪裡不對勁,甩掉靴子脫掉棉袍先鑽進被褥:「二位慢慢合計吧,我佔先了。」
      恆商也寬下外袍,顧況剛要說還是不妥當,忽然看見恆商脫衣時眉頭微蹙,恍然想起來:「你臂上的傷怎樣了?」臨時綁的布條恆商在脫衣時解了,顧況掀開他的袖子,只看見一條半尺長的口子凝著血疤,恆商道:「皮肉傷,也不深,那黃衣人給我上了些傷藥,再將布裹上便好。」顧況脫了外袍棉袍,從自己內袍上扯下一塊布來,替恆商裹好。

      恆商握了握他的手道:「天冷的很,你的手都冰了,趕緊睡吧。」伸手掀開被褥,卻看見床上有塊白色帶粉的布,是方才從顧況懷裡掉出來的手帕。
      顧況拿起來又塞回懷裡,訕訕道:「這帕子是我小時候逃難時,施捨給我饅頭的人送的......」恆商微微笑了笑,輕輕截住他話頭道:「時候不早,睡吧,莫著涼了。」

      程適從被窩裡伸出一顆頭來看他兩人躺好,越發覺得哪裡不對勁,爬起來吹熄了燈,鑽進被窩做他的春秋夢。
      顧況生怕擠著恆商,向床邊讓了讓,身邊的恆商忽然伸臂將他圈到身邊,顧況貼著恆商的身子,覺得有些涼,惟恐他受傷氣血不足再受涼,於是又往前挪了挪,想拿身子多暖著恆商。恆商將胳膊再把顧況圈得緊些,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上午,日初上竿剛兩刻,撫遠將軍呂先在帳內收信一封,落款顧況,洋洋灑灑一篇,大概意思兩句,顧知縣程掌書與那位最要緊的師爺殿下被六合教一窩綁了,只有借兵替六合教擋住黑白兩道的圍攻方能放人。

      六合教東南使在帳外等候回復,臉上猶有瘀青的牛副將和羅副將一齊問大將軍該如何是好。呂先折好信紙,只說一句話:「暫且按兵不動。」
      東南使回教中稟報少主人,呂先說事關重大,要一天時間容他細想。
      此時數派的高手早已與六合教戰過數回合,但錦繡林中機關眾多,尋仇的各路人馬一時殺不進去。姬雲輕估量形勢,憑機關支持一日綽綽有餘,便點頭答應,吩咐第二天再去跟呂先討回復。

      六合教的東南使走後,呂先換上便服,一人一馬向蓼山縣方向去。
      中午剛過,漕幫淮口分舵的總管事,竇家大姑爺沈仲益剛用完午膳,正在書房小憩,下人遞了一張拜貼說門外有人要見大姑爺,拜帖上落款一個「呂」字。
      司徒大人從天牢裡出來了。
      皇上下了一紙赦令,赦中書侍郎司徒暮歸無罪,官復原職。
      司徒大人出獄上朝第一天,中書侍郎府邸到皇宮的三條大街窗屜盡開碧紗盡挑。大總管張公公在張羅上殿茶水時如是對小太監們道:「抓吧放吧就這麼一場,咱萬歲爺寬厚仁慈,乃是個念情分的明君。」

      看守顧況程適和恆商的弟子上午去向少主報告情況,道:「那三個人十分有趣,昨天地上只睡了一個,床上倒睡了兩個。穿縣官服書生模樣的大票與那個俊俏小哥在床上睡一個被窩,最難纏的單睡在地上。」

      姬少主正在遠眺蒼山入定冥想,不便理會紅塵事。劉護法聽完匯報,沉吟道:「如此看我們算得不錯。那縣官服的書生來頭不小,難纏的那個是個隨從,俊俏的是個近侍。」

      看守弟子抹了一把嘴角:「護法,近侍是不是人常說的大人老爺們從小養到大,白天到晚上,護衛暖被窩都來得的人物?」
      劉護法默許一點頭,周圍的幾個弟子都嘖嘖驚歎,其中一個道:「既然這樣,養個女的不更好,偏偏養這樣的。」
      劉護法道:「你們不曉得,那些大人老爺愛的就是這一口,你想那些小堂倌兔兒寶寶都如何來的?」眾弟子們張大嘴感慨稱是,劉護法又低聲道:「本朝這股風頭盛,更不稀罕,」手往天上一指,「龍椅上坐的那位好的就是這個,朝廷裡新得勢的官員都是模樣俊秀的青年才俊,最得勢的那位中書侍郎姓什麼司馬還是司徒的,據說那相貌--嘖嘖--可惜司什麼侍郎長得雖好卻不愛弄這個,皇帝不好強下手,只能時不時招他進宮過過乾癮,時刻盯著時刻栓著。」

      小弟子咬著指頭道:「光看不能動不是越看越饞?」
      劉護法道:「可不是,所以馬護法、楊護法去抓大票的時候在城裡茶樓中就聽說,皇帝將司什麼侍郎關到天牢裡,兩人頭天晚上在宮裡的某個樓裡單過了一夜,還是皇帝說有事情跟侍郎商議特意招去的。估計想幹什麼沒幹成,發了聖怒。一定捨不得罰,關兩天一定再親自放出來,唉,可歎那皇帝也算是個癡心人。」

      小弟子道:「他後宮裡那麼多美人,偏偏癡心在這個上頭。可惜我們少主不想做皇上,不然兄弟們殺進京城,解決了皇帝,少主做皇上,我們都是大臣,到時候下聖旨娶鳳凰仙子做皇后娘娘,看她願不願意。」

      姬少主魂在太虛中聽見「鳳凰仙子」四個字,頓時暫回人間:「縱有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豈能用強的逼她?一定要她真心實意嫁給我。」
      小弟子熱淚盈眶地道:「少主,人心都是肉長的。小的相信,鳳凰仙子終有一天能曉得您對她的心思待她的好。」
      姬雲輕寂寥一笑,再望蒼山。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3

第十二章
      程適顧況和恆商早上起床,六合教送了一頓早飯;喝茶、聊天、喫茶點、下圍棋再跑兩趟廁所到了中午,六台教再送了一頓午飯;午飯後再喝茶、聊天、喫茶點、下圍棋跑兩趟廁所眼看就要天黑,程適終於沉不住氣,開門露頭向一個守衛的小弟子道:「兄弟,打聽一聲,呂將軍給沒給你們少主回話?姬少主是要剁了我們還是放了我們,總要有個消息。」

      小弟子道:「你問護法大人才曉得,我這樣的小弟子不知道這種事情。」
      程適道:「怎樣才能見護法大人一見?」
      小弟子道:「其他幾位護法都在外面對付那些來尋仇的幫派,教中的事務由劉護法主管,劉護法貼身跟著少主,什麼時候少主有空劉護法也有空。」
      程適問:「那你們少主幾時有空?」
      小弟子道:「少主每日卯時初刻起身,先到翠林中冥想半個時辰。以前用完早飯便是聽幫中護法長老匯報幫務,如今改成在松濤閣撫琴吟詩,午飯後在觀鳳台冥想一個時辰,再去書房做畫,傍晚再到松濤閣撫琴。別說你們,就是護法和長老商議幫務,也要等少主用晚飯時或用完晚飯沐浴後再議,且不得超過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少主還要去相思閣聽笛飲酒,都到三更方才歇下。」

      顧況和恆商在房內聽得十分感慨,恆商低聲道:「這位少主每天只花半個時辰在幫務上,長此以往,六合教焉能不亂?」
      程適只好關上房門,坐在桌邊收拾棋盤,小弟子在門外道:「幾位若下圍棋下得煩了,我再拿副象棋過來。少主吩咐過,要好生招待幾位。」
      恆商道:「算了吧,連累各位也站了一天,有副棋足夠了。」
      顧況坐在棋盤對面也插手收拾,程適想想今天戰況,忍不住就火大。
      上午他與顧況對局,恆商觀戰,這小子十分不地道,暗地裡給顧況指棋,程適輸了個叮噹匡當。於是下午程適再跟恆商對局,顧況觀戰,恆商的棋藝比顧況強出許多,更何況顧況觀戰也帶著通消息,程適輸得稀里嘩啦,眉毛都是綠的,末了還被顧況恥笑棋藝爛。

      顧況收拾好棋盤後望著他道:「怎麼樣,程賢弟你我再下一盤?」
      程適道:「我下了一天,歇口氣,你兩人對局,我看著。」
      顧況猜到黑子,恆商執白。顧況的棋藝與程適半斤八兩,程適真君子看棋,不做聲觀戰,只看恆商怎麼收拾顧況。一盞茶工夫後,恆商掂著白子正要落著,程適抱著臂幽幽道:「下這裡是廢棋,再向左挪挪。」

      恆商將白子落在原處,笑道:「已經要落,便不改了。」
      程適摸著下巴道:「我說,你不是有意讓著顧況?照你本來局面,顧小么合該早死透氣了,連連的廢著我都看不過去。唉唉,我曉得,顧小么的棋太不中用,連累你有意讓他也讓這麼明。」

      顧況擱下棋子道:「程賢弟,觀棋不語真君子,這話你喊了一天,怎麼輪到自家就忘了。」
      程適將手一拍:「喔,顧賢弟,原來你一向在心中仰慕愚兄是謙謙真君子。慚愧慚愧,受用受用。」
      顧況冷笑道:「今天晚上六合教的燈油錢可以省了,只程賢弟這張面皮金光閃爍,足能普照眾生。」
      程適露出門牙笑道:「過獎過獎。」
      恆商拿棋子輕敲棋盤:「景言,該你落著了。」
      顧況端詳片刻,落下子,向恆商一笑,恆商夾起棋子,也向顧況一笑。兩相對望的一瞬間,程適驀然覺得自家被隔出十萬里,情不自禁摸摸鼻子,喃喃道:「不對頭。」

      姬少主在松濤閣撫完琴用晚飯,臨席看見一碟蝦皮冬瓜觸景生情,又吟了兩首感懷詩。諸位護法長老手攏在袖子裡等到少主沐浴完畢,方才一一匯報今日要務。楊護法道:「今天整日派人盯著呂先,營中沒什麼動靜。只有呂先自己便服單騎去了漕幫一趟,恐怕大有文章。」

      東長老道:「難不成呂先急著救人,於是想找漕幫的人出面做調解,化解此事?」
      劉護法道:「素聞呂先謀略過人,不輸給他爹呂太傅,在漕幫上動的心思恐怕不只這麼一點。」恭敬地望少主一眼,姬雲輕半閉著眼坐著,也不知道是在聽,還是在入定。

      劉護法只得試探著開口道:「我們有三個人在手,諒呂先不敢妄動,不如等到明天看他怎麼回話,少主看屬下這個意見如何?」
      姬雲輕哦了一聲,沒下文。
      眾護法長老都曉得少主入定的時候打擾不得,輩分最高的北長老道:「劉護法,少主沒什麼意見,就且按你的意思......」
      話未完,門外忽然傳報道:「漕幫的沈舵主在錦繡林外,說有十分要緊事求見少主。」

      兩杯香茶,相對坐下。
      漕幫是大幫,漕幫大姑爺是貴客。姬少主的目光雖仍微有虛浮,招呼言語難得上心應對。
      「方纔聽下人說沈公子找姬某有十分要緊事,不曉得什麼要緊事情要勞動沈公子親自過來?」
      沈仲益在姬雲輕對面的椅子上輕描淡寫地道:「其實是些家門事情,不得以來姬少主這裡討個人情。在下聽說姬少主請了幾位客人在貴教小住,在下的妻舅不曉得怎麼也在姬少主這裡打擾,現下幫中有些急事等他回去商議,因此來姬少主這裡尋他一尋。」

      姬少主雖然相思成癡,終究癡與傻之間尚有些區別,擱下茶盅笑道:「沈公子一向是個爽快人,若受了什麼人托付來讓姬某放人不妨明言,方纔的說辭實在有趣,天下人都曉得公子的老丈人竇幫主家只有八美六賢婿,幾時多給公子添出個小舅子?」

      沈仲益驚道:「如此說來,姬少主,那件事情你還不曉得麼?」
      姬雲輕道:「什麼?」
      沈仲益苦笑:「在下原本以為岳丈納妾的舊事在江湖上人盡皆知,想不到原來還有像姬少主這樣未曾聽說的。二十餘年前岳丈在京城曾有位如夫人,內亂那時候便不在了,只給岳丈留了一個兒子,便是我這位小舅子。岳丈平生只有他一個兒子,怕他小時候出什麼差池,一向不與外人說。如今欲讓他出來見識些場面,好托付家業,正有事情要尋他卻找他不著,還好蒙呂將軍傳告,才曉得原來被姬少主請來貴教做客。實在幫中有要緊事找他,望少主行個方便。」

      姬雲輕瞇起水泡豆花眼,「沈公子的故事說得動聽,大家索性敞開說話,我教中現關的三個人都是從呂先軍中借來的朝廷要員。冒昧問一句,沈公子的小舅子幾時入了朝廷做官,怎麼又在呂先軍中?」

      沈仲益端起茶盅,笑了,「我那小舅子怎會是官,只是岳丈舊年與當朝呂太傅有些交情,我那小舅子與呂先私交也甚好。他這趟原在京城玩樂,恐怕是聽說呂先要來蓼山一時興起跟著,呂先想借我漕幫的名號或者江湖朋友能多給些薄面,於是待他甚周到,少主恐怕因此誤會了。」

      竇家已嫁人的六個閨女招的相公個個都是人物,沈仲益幾年前在江湖上也曾是名聲顯赫的風流少年,還有個綽號叫小周郎,相貌心計都了得。
      他一番話說得極圓合,姬雲輕心中半信半疑也駁不倒,正在心中掂量,站在一旁的劉勝乖覺,低聲道:「少主,屬下等人共帶回來三個人,不知道哪位是沈公子的小舅子?」

      姬少主頓時轉出了一個彎,道:「原來如此,方才姬某的話實在唐突。沈公子的小舅子長什麼模樣,大略一說,在下立刻吩咐他們放人。」
      沈仲益從袖子裡摸出一幅畫像遞上,姬雲輕抖開,沒奈何向劉護法道:「去請竇家小少爺。」
      劉護法看了一眼畫像,又看看沈公子,臉皮動了動,逕自出門去。
      劉護法邁出門檻,轉過走廊,在拐角處再打開畫像,搖頭長歎。
      隨行的小弟子問:「護法,你歎怎的?」
      劉勝將畫像往小弟子鼻子底下一伸:「你瞧瞧,漕幫的小少爺居然是他。」
      小弟子咬住手指:「娘噯--漕幫的小少爺幹這個?!」
      劉勝搖頭,「我年少的時候對竇潛竇大俠極佩服,沒想到他的親兒子去幹這個。可歎可歎。」
      程適顧況與恆商等少主的消息等到夜深,顧況困得眼皮打架,道:「我算看出來了,這位少主人一入定,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緩過來,今天一定沒有指望,不如先睡吧。」

      程適滾上地鋪,恆商與顧況仍舊去睡床。恆商睡裡顧況睡外,顧況等恆商睡下方才脫下棉袍,半邊身子剛進被窩,門嘎吱一聲開了,劉護法一眼望到床上,將拳頭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向上方的房梁道:「竇公子,令姐夫在前廳,請隨在下過去。」

      程適從地鋪上滾起來,顧況在床沿上愣了愣,恆商慢慢從床上支起身,哦了一聲。
      程適指自己鼻子,「我們全去?」
      劉護法道:「只請竇公子。」
      恆商聽那聲竇公子喊出口,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道:「護法且等一等,勞駕給在下的姐夫捎句話,既然我和這兩位一起被少主請過來,也要一同回去。他若單來接我一個人,沒奈何讓他多等等。」

      顧況一向很少犯惱,聽見這句話卻惱了。這不是犯傻麼?!
      程適感歎道:「夠意思。」
      顧況回身抓住恆商的胳膊:「小爺,算我求你,別說傻話快去前廳,現在這份上,出去一個是一個。」
      恆商望著他的雙眼,默不做聲。
      劉護法再咳嗽一聲,道:「竇公子先更衣,在下在外面候著。」
      顧況等門關上,抓著恆商道:「這裡不好說話,意思你該曉得。」
      恆商道:「我曉得。當年我丟下你一個只因為年幼做不得主,這些年我都在想,等我再找著你,再不留下你一個。」
      顧況雙手被他反握住.話聽在耳中,甚感動卻更憂心。早知道睿王千金的貴體禁不住折騰,果然這兩天被折騰糊塗了,前言不搭後語。
      程適睡在地鋪上翹著腿聽他兩人商議,插嘴道:「公子,你出去了才好叫人來救我們,這是第一;你出去了我跟顧況才能沒顧慮,這是第二。」顧況接口道:「還有第三條最要命,你此時不去,將來這筆帳一定算在我跟程適頭上,當真能要人的小命。」

      恆商苦笑:「敢情方纔我的話你竟不懂得,敢情只因為我是......你竟一直......」
      劉護法適時適當地在門外又咳嗽道:「竇公子,勞駕快些,恐怕少主和令姐夫在前廳等得急了。」
      恆商道:「勞煩再等片刻便好。」
      顧況終於鬆了一口氣,從床沿上下地,看恆商起身穿衣,從椅子上拿起恆商的外袍替他撐好袖子,道:「別碰著胳膊上的傷口。」
      恆商深深看了看他,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口,只在臨出門前回頭輕聲道:「我一定回來帶你出去。」
      門在顧況眼前關上,程適在他背後道:「帶你出去?不帶上我程適?你這話真不中聽!」
      顧況回身走到床沿坐著,片刻喃喃道:「程適。」
      程適在地鋪上豎起耳朵道:「啥?」顧況開口喊他大名開天闢地第一次。程適皺眉斜眼看去,果然顧況兩眼發直,目光虛浮:「程適,倘若你我兩個關係不錯,就跟......就跟天賜若不是那什麼,我跟他該有的交情似的,遇著今天的情形你走不走?」

      程適道:「廢話,當然走。走一個是一個,走了我興許立刻能救了你,不走兩個都耗著,不走是傻子。」
      顧況歎道:「怎麼你能想透,他就想不透?」
      程適晃著腿道:「因為我比他精。」
      沈姐夫在前廳滿面歡喜地攜起小舅子的手,小舅子有禮有度地喊了一聲姐夫,親戚喜相逢。姬少主如此思忖,沈仲益不討那個打頭的書生,只討這個隨侍,看模樣當真是竇潛的兒子也未可知。

      沈仲益向主座一拱手:「多謝姬少主,幫中正有要緊事待辦,先告辭了,他日少主有用得上沈某的地方,只管捎句話過來。」
      話趕到架子上,姬少主於是點頭,「慢走。」
      桌上的小油燈燈芯劈啪響了一聲,程適在地鋪上打個呵欠,顧況掀開被筒正待睡下,程適探身搓了搓手道:「顧賢弟哪,今晚上是不是該換我在床上睡睡?」
      顧況撐著半硬的眼皮含糊應道:「你既然在六合教面前把我咬成打頭的靶子,當然我一直睡床,你一直睡地。」扎進被窩,老實不客氣地睡下。
      程適揉揉鼻子挪回地鋪,吹熄油燈躺成個大字,「不過這樣與你一說,地上寬敞又舒坦,你當真跟我換我還不換哩。」夾著棉被翻了個身,「若不是我昨天在姬雲輕面前甚有遠見,今天竇天賜那小子能這麼容易被放了?」

      顧況說到這件事便不做聲。
      程適道:「我還真想知道,為什麼他能跟漕幫扯上。記得小時候那回也說他是漕幫的少爺,如今又說是,真奇了怪了。」
      顧況悶聲道:「我也挺疑惑,一次兩次都說是漕幫的少爺,莫非真跟漕幫有什麼瓜葛?是漕幫欠過上面什麼人情,還是另有什麼淵源?」
      程適道:「一定有個什麼緣故,漕幫總不至於迷了心竅才一回兩回的救他。」
      黑燈瞎火的屋子裡幽幽飄出一個冷冰冰的人聲:「不是漕幫迷了心竅,是竇潛迷了心竅。」
      顧況從床上跳起來,程適從地上竄起來。
      黑暗裡,頭頂上,有人輕輕、輕輕地笑了一聲。
      程適在一片瞎黑裡精準無比地一把揪住顧況。
      「鬼!」
      顧況的胳膊被程適握得生疼,勉強穩著口氣道:「看你這出息,鬼又怎樣!」清清喉嚨,將嗓子放亮,「身正不怕鬼敲門,你我沒做過虧心事,想他也不會無故害人。」

      一邊說一邊向門的方向瞅,絲毫無動靜,難道門外把守的六合教弟子都被鬼迷了?
      頭頂上再一聲冷笑,那聲音再冷冰冰道:「兩個飯桶!」
      飯桶?程適揪著顧況丹田中正氣澎湃,「鬼兄,做鬼講鬼話也要有憑據。你我今生頭回見面,怎麼能扯上這個字。」顧況伸手在桌面上摸到火石,擦出火點著油燈,屋裡頓時亮堂了。

      屋頂有人道:「堂堂兩個大男人,以為見個鬼就怕得哭爹喊娘,可不是飯桶麼。」
      顧況與程適抬頭看,只見一抹黑影從房梁縱身而下,眨眼間正在眼前。
      夜行衣,蒙面黑巾,程適恍然拱手:「原來是位夜走他人梁的俠盜英雄,失敬、失敬。」
      顧況吸吸鼻子,皺起眉毛,眼看蒙面黑巾上一雙秀目中寒光四射,急忙道:「我旁邊這人說話一向不著調,姑娘莫怪。看姑娘不像六合教的人,不曉得半夜到此處可有什麼事情?」

      程適瞪圓眼:「顧況你說他是個女的?喂,你別信口胡說。你那眼神一向出錯,當年把男孩子看成女娃娃落下今天後患無窮,如今可別亂喊出什麼事來。」
      如冰雪初融春水一樣的眼波轉向顧況,「你倒還算有見識,聞見我身上的脂粉香就曉得我是女扮男裝。」聲音嬌嫩婉轉,像風拂過瑤琴弦,又如冰水流進琉璃盞,與方才裝粗喉嚨的聲音截然不同。

      纖纖的玉手扯下面巾,含了那麼半分的笑,「我來救你們兩個出去。」
      只這半分的笑,顧況與程適都傻了,程適合攏半張的嘴,風流一笑一抱拳:「在下程適,方才唐突佳人,仙子莫怪,請教仙子芳名?」
      仙子傾國的玉容驀然肅殺:「再在我面前吐出仙子這兩個字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程適打了個激靈,乖乖,這妞兒如此美貌心腸卻如此狠毒,笑在臉上更痞怠,「你長得這麼美,除了這兩個字,惟恐其他的稱呼都污沒了你。不小心犯了美人姑娘的忌諱,都是在下的錯。恕罪!恕罪!」

      天下沒有哪個女人不愛別人稱讚自己的美貌。佳人的目光頓時軟了些,聲音也柔和了些,「油嘴滑舌的挺會說。」
      程適道:「本來嘴笨得很,見了美人姑娘,不知道怎麼的,話管不住自己就出口了。美人姑娘別嫌我囉嗦。」
      顧況道:「你這套話從街東賣面魚家的小寡婦一直說到這位姑娘面前,說了三、四年,確實挺順口的。」
      佳人的臉頓時又寒起來,程適悻悻地看了顧況一眼,顧況裝做不知道,整整衣裳,含笑斯文一拱手,「姑娘,方才得罪了。小生顧況,請教姑娘芳名?」
      佳人揚起兩道遠山的秀眉:「我就是玉鳳凰。」
      聞名不如見面,本人勝過傳言。
      程適貼著顧況耳根子道:「我本以為二丫翠姑玉鳳凰這種名字一路套,人長得也一定是一路上的貨色,沒想到她這麼標緻。」
      顧況目不斜視從牙縫裡低聲道:「廢話,江湖第一美人玉鳳凰,你當那些江湖人都是瞎子。」
      玉鳳凰在他兩人三尺外的地方站著,咬耳根的話只當聽不見,道:「你兩人還有什麼要帶的東西麼,沒有就跟在我後面,我帶你們出去。」
      他兩人也曉得確實不是廢話的時候,程適應道:「沒有,鳳凰姑娘打算怎麼帶我們出去?」
      玉鳳凰道:「讓你們跟著就跟著,哪來這麼多廢話。」打開房門跨出門檻。
      程適忍不住又開口道:「就這麼大搖大擺的出去?」
      玉鳳凰道:「不走門難道你們兩個會輕功?」
      顧況道:「鬧了半日外面都沒有動靜,可見鳳凰寨主早將把守的弟子放倒了,你還問這句話真真有趣。」
      程適冷笑,在女人面前賣好踩自己人,顧小么真不地道。
      跨出門檻,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六合教弟子。顧況和程適伸頭看了看,情不自禁對望一眼,都在心裡道,玉鳳凰還是看看算了,這樣厲害的女人娶回家過日子還了得。

      剛從迴廊到庭院中,忽然破空一聲呼哨,火光四起,層層六合教弟子洶湧而來,為首是左護法劉勝,正喝道:「別讓人跑了,什麼人敢來六合教劫人?!」
      程適大聲道:「鳳凰姑娘你別怕,當真打不過你就自己走,這裡有我。」
      玉鳳凰道:「這些人不好硬拚,我數一二三,你們往上跳。」
      程適道:「跳?鳳凰姑娘,我們兩個不會輕功,向上跳有什麼用麼?」
      玉鳳凰冷冷道:「廢話,讓你跳就跳,自然有用。一、二、......」
      三字出口,程適顧況豁出去兩腿一蹬,向上一竄,還沒要下落,領口驀然被人拎住,逕自向上。程適的雙腿在空中亂蹬,掙扎向旁邊看,一眼看到顧況被一位大漢也像魚乾一樣的拎著,乾笑道:「原來鳳凰姑娘你還帶了幫手。」

      話未落音,身子被一撞一頓,拎顧況的那位大漢也在樹幹上換力提氣再跟上,顧況道:「鳳凰寨主還在下面。」
      程適向地面上看,玉鳳凰果然還站在原地,六合教眾人正分出道伺候少主過來。其餘弟子張開弓箭,正對準玉鳳凰與天上的四人。
      玉鳳凰待姬雲輕走近,縱身而起,向六合教的人群揚聲道:「姬雲輕,你請的人我想要,帶走了!」
      姬雲輕的水泡豆花眼直了,張口喃喃道:「鳳凰--鳳凰仙子--鳳凰仙子,你是來看姬某的麼?難道你心裡真有姬某這個人了?」
      眾弟子張弓,長老請示少主:「少主人,放箭吧。」
      姬雲輕頓時轉身怒吼:「放箭?對鳳凰仙子放箭?!哪個敢對鳳凰仙子有半點不敬我讓他碎屍萬段!」
      仙子在暮色中遠去,姬雲輕的兩行清淚終於落了下來,「鳳凰仙子,沒想到你還認得我......」

      錦繡林外,山腳下,顧況和程適被蓼山寨的兩位壯士放下。玉鳳凰說還有些話要和他兩人講,兩位壯士暫時退下。
      顧況道:「鳳凰寨主,搭救之恩小生感激涕零。鳳凰寨主果然一代俠女,我們與寨主素昧平生居然仗義搭救......」
      程適截住顧況話頭:「蒙俠士搭救感激得很,被鳳凰姑娘這樣的美人搭救更感激得很,實在感激得很。」
      玉鳳凰的嘴角噙出一絲笑意,道:「我一聽說姬雲輕劫了人,便打算救你們,姬雲輕做出這些事情,原本就因我而起,姬雲輕這人雖然可厭,卻也不能由著他這樣錯下去。不過我現在救你們還有一半是因為沈仲益過來插手。」

      程適與顧況大惑,玉鳳凰道:「沈仲益今天下午救走那人,可是十五皇子睿王恆商?」
      程適與顧況更大惑,程適看顧況,顧況懵了。
      玉鳳凰冷笑,「你兩人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提這件事情?緣故我沒同任何人說過,如今就告訴你們兩人。玉鳳凰是我闖江湖的時候別人隨口起的綽號,真名從沒跟人說過。」凝著妙目看他們,慢慢道:

      「我的真名叫竇天妤,竇天賜是我同母的親弟弟。」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3

第十三章
      寒風凜冽,篝火烈烈。
      顧況攏著手坐在火堆邊,程適搓著手坐在火堆邊,一邊搓手一邊盯著架在火堆上的兔子,過片刻握住木棍轉一轉,轉過後再搓手,搓完手再轉轉。
      荒野夜半冷得能把熊瞎子凍傻,顧況與程適聞著烤兔子嚥口水,只不敢流出來,生怕口水剛到嘴角變成冰,連嘴皮子一起凍嚴實了。
      程適將手湊近火邊正反烘暖.隔著顧況偷眼看拿著棍子撥火堆的玉鳳凰,堆起笑臉:「鳳凰姑娘,你不冷?」
      玉鳳凰看也沒看他一眼,更加沒有回話。
      程適往回吸了一把清水鼻涕,接著道:「鳳凰姑娘,你放心,我程適烤野味的功夫絕對了得,皮烤焦了半分兒從此不姓程。」
      顧況心道,你小子巴不得不姓程,立刻倒插進她家門,從此姓竇。
      玉鳳凰瞧著劈啪的火堆道:「你還是仔細瞧著些那只野兔吧,我看要焦了。」
      程適急回頭將兔子轉一轉,道:「正是要這火候,我烤東西諸位放心,絕對拿捏得它恰到好處去,自有分寸。」
      顧況道:「你的分寸別光在嘴上,眼上也長些,總共只有兩隻野兔,鳳凰姑娘與你我分這一隻,千萬別將它拿捏焦了。」
      程適被顧況一回兩回在玉鳳凰面前削面子,老大氣悶,橫起眼睛道:「它焦了我就把自己烤了。」
      顧況道:「千萬使不得。」玉鳳凰也道:「使不得。」
      程適大喜,咧嘴道:「鳳凰姑娘,如何使不得?嘿嘿。」
      顧況悠悠道:「人家的意思是烤了你又吃不得,扔也麻煩。」玉鳳凰貝齒咬住櫻唇,嫣然一笑:「扔在其次,只是可惜柴。」
      程適悻悻看火堆,眼角里瞄見顧小么對著玉鳳凰討好地笑,程適不齒一嗤鼻。火光照著玉鳳凰的笑顏,更在雙頰上飛了一層嫣紅,程適不由得看得入了迷,方才一直看著玉鳳凰寒著一張臉,比當下的天更能凍死人,這一笑彷彿春日江水的粼粼波光,暖得人心懷蕩漾,嗯嗯,美人正是要常常笑才更漂亮。

      火堆的柴嗶剝的響,火堆上的那只烤兔子被火煨得澄黃油亮,油滴在火中滋滋做響。顧況與程適瞧著兔子都在想,玉鳳凰還是看看就好。
      這兩隻兔子是怎麼死的,程適和顧況都沒忘。
      玉鳳凰說:「我的真名叫竇天妤,竇天賜是我同母的親弟弟。」
      顧況愕然之外再肅然起敬:「原來鳳凰姑娘是竇潛竇大俠的千金。」
      竇潛兩個字天下皆知,提這兩個字必定要與另兩個字搭配使用--大俠。
      玉鳳凰咬著銀牙道:「大俠?他算哪門子大俠!專幹不待人見的事,膽小又窩囊!保根還想賣兒子,兩頭倒還要做大俠,天下人竟都成了瞎子,居然稱他做大俠!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他居然是我爹!」恨恨一掌拍在樹幹上。

      顧況心中想起恆商冒充竇天賜的種種,與程適對望,腦子裡都想到了一段名書:趙氏孤兒。
      想當年烽火四起,查大帥發誓殺盡天下皇子皇孫,保恆商的人一定被逼得走投無路,義薄雲天的竇大俠或者早年受過皇家的恩惠,或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拿自己的親兒子與十五皇子對換,於是十五皇子留得青山在,老竇家的獨苗變成斷魂草。如今竇大俠還落得閨女不認親爹。

      顧況不禁涕零感慨,程適忍不住熱淚唏噓。
      大俠啊,一般人當不了。
      玉鳳凰眼望著積雪的蓼山頂,道:「我娘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多少好人家的公子想娶她,偏偏她就看上了竇潛。竇潛家裡有個厲害的大娘子,不敢對我娘好,於是我娘在他茶裡下了藥,逼他跟自己過了一夜。竇潛迫不得已,納我娘做了妾,不敢讓他大老婆知道。外公家嫌我娘丟人,將她安置在別宅裡,竇潛一年來看我娘兩、三次,我娘還要倒貼給他吃喝。一年後我娘有了我,我弟弟天賜晚我三年生。」

      「我弟弟生下來,我爹--竇潛他高興得要命,想帶我弟弟回去認祖歸宗,又怕他大老婆曉得,只拿話敷衍我娘,拖了一年又一年。竇潛兩頭哄的本事也能耐,居然瞞了他大老婆十來年。最終他大娘子還是曉得了,偏偏那時候節度使叛亂,天下打得正凶,我外公聽說大娘子要來找我娘麻煩,讓我娘帶我們出京城到另一處別莊避避,然後竇潛他又到別莊來,卻不是來帶我們避難,是衝著我弟弟來的。」

      程適再望顧況,暗自點頭,猜得不錯。
      玉鳳凰面無表情,接著道:「當年那位什麼大帥要抓小皇帝和皇子,因為漕幫跟官家有聯繫,讓漕幫也一起去抓。保十五皇子的人被逼得緊,當他竇潛是個什麼大俠,求他救皇子。大帥說竇潛不抓皇子就辦了漕幫,保皇子的人說竇潛不幫忙就不仁不義,竇潛不想得罪這邊也不想得罪那邊,想到我弟弟,於是想到這麼一個缺德主意。」

      玉鳳凰恨了一聲,再一掌打在樹幹上。顧況輕聲道:「鳳凰寨主,那些傷心事不想提就莫說了。」
      那棵樹是棵空心老樹,被玉鳳凰打了兩掌驚動樹洞裡一對混飽了肚子正在困覺的野兔,伸出兩顆頭和四隻耳朵尖,打探打探。
      程適曉得顧況一向擅長貼心話的勾當,惟恐被他佔先,也放溫聲音道:「逝者已矣,令弟的在天之靈知道鳳凰姑娘你時刻思念,也應甚寬慰。」
      玉鳳凰的兩道秀眉毛蹙起來:「在天之靈?!我弟弟好端端的什麼在天之靈?!」
      程適揉著鼻子看顧況,顧況只得謹慎著斟酌道:「鳳凰寨主,令弟......不是......因為恆--睿王殿下當年的事情過世了麼?」
      玉鳳凰大怒:「哪個告訴你們我弟弟死了?那小子好端端的四處鬼混,這話是哪裡跟哪裡?!」
      打探的兔子耳朵尖一抖,這幾個男女口氣不善,不是善類。
      玉鳳凰心念一轉,冷笑道:「哦,你們猜當年竇潛將我弟弟做了那十五皇子的替死鬼,他哪有那麼大俠!兩頭都不敢得罪,何況拿自己親生兒子換人家兒子的命!」
      「他將我弟弟的衣裳跟玉珮拿去給皇子換上,再拿皇子的衣裳信物在路邊隨便找了個剛餓死的小兒的屍首捅了兩刀拿去交官。兩頭交差皆大歡喜。當年保護皇子的侍從哀求他將皇子在我家藏一藏,只睡一晚上就走,他連口水都沒給喝就趕了人家出去,只做這些表面人情。我娘就在那時候跟我說,看清楚了,千萬別信你爹是大俠。」

      顧況與程適愕然。
      樹洞裡的兩隻兔子抽著鼻子尋思,跑?還是不跑?玉鳳凰向前一步,衣角險險擦過一隻野兔的鼻尖:「他到現在也不敢讓我跟弟弟進他家門,我們也不稀罕進。我玉鳳凰不靠他照樣在江湖上混出名堂。」轉身衣角再從另一隻兔子的腦袋上擦過去,兔子抖抖耳朵,玉鳳凰目光灼灼將程適顧況的;臉一一看過,「我囉嗦這半日,將家底倒給你們聽,只為一件事情。」

      再重重將樹幹一拍,兩隻兔子彈起前爪後爪,撒丫子就跑。
      「你們回去告訴十五皇子,不必承當年我爹的情,我要找個頂天立地的真英雄做相公,不稀罕攀他王孫貴冑,當年定下的話就如這樹一般,權當廢話!」
      揮袖閃出一道銀光,向那老樹攔腰斬過,老樹轟然斷做兩截,倒向地面,繃起兩塊碎石,箭一樣飛梭向前,擊中正貼著耳朵向前竄兩團灰的天靈蓋,可憐兩隻兔子眼前金星閃爍,先一紅再一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了片刻,斃了。


      恆商與沈仲益出了錦繡林,向沈仲益道完謝,沈仲益請睿王殿下去漕幫別館休息,恆商執意不去。沈仲益只得親自帶幾個高手,送睿王爺回營。恆商快馬加鞭,天未亮前便趕回呂先營地,拋下鞭子徑直進大將軍偏帳。

      呂先正在帳中徘徊,聽見傳報說竇公子被人送回來了,欣且喜地正要迎出去,恆商已掀開帳簾大步進來,冷著臉向呂先道:「顧況與程適,你已想好怎麼救了麼?」
      呂先轉身立到下首道:「尚沒有。」
      恆商道:「是沒想好,還是沒想,還是只想著將孤王救出來就算完事。」恆商待人一向寬厚,與呂先、程文旺和司徒暮歸私交都甚好。端出王爺架子聲色俱厲與呂先說話,這是頭一回。

      呂先道:「保護殿下是皇上交代給臣的第一要務,此次的事情臣只能以殿下為先,其餘人等暫後斟酌。殿下請先回大帳歇息。」
      恆商道:「嗯,抬出了皇兄,意思你奉旨辦事,說不定皇兄還會賞你救孤王有功。不知道呂將軍除了皇兄的聖旨,還聽不聽孤王的吩咐?」
      呂先掀起袍角單膝跪地:「臣恭聽殿下口諭。」
      恆商道:「天還沒亮,明天天亮前想個將顧知縣跟程掌書救出來的辦法,你看著辦吧。」拂袖出帳,在帳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呂先。「孤王最遲後天務必要看到景言,若看不到,你也看著辦吧。」

      
      烤兔子的火候到了。
      顧況、程適和玉鳳凰分完一隻,兩位蓼山縣的壯士分完一隻。
      鳳凰仙子道了聲別過,帶著兩位壯士飄然離去,將顧況和程適留在火堆旁自生自滅。顧況忽然想起沒問她手帕的事情,有些懊悔。但又想到問了可能唐突,說不定惹她不高興,更可能人家早忘了,反而自討沒趣,不問倒好。

      兩位壯士找的柴不少,足夠燒到天亮,顧況與程適商議,輪流看火輪流睡覺。程適將胸脯拍得咚咚做響,「論體格你絕對不如我,讓你先睡!」
      顧況沒客氣,裹著袍子倒頭睡了。睡夢見自己孤身一人徘徊在深山裡,四處都是積雪,凍得發抖,找塊空地想挖挖看有沒有草根之類的,從山腳向上挖過去,居然在半山腰挖到一個碩大的西瓜。顧況正在疑惑雪堆裡為什麼會有西瓜,那西瓜越變越大竟徑直向他壓過來。顧況想跑,雙腿卻像有千斤重怎麼也跑不了,眼看那西瓜一個泰山壓頂滾將下來,顧況一個激靈,醒了。

      一醒過來,耳邊呼聲震天,胸口像壓了塊石頭,悶又沉重。顧況揉揉眼,程適將頭擱在他肩頭鼾聲如雷,胳膊老實不客氣壓在他胸口,腿也壓在他腿上。顧況拽住他胳膊,一把掀過去,腿再一踹,程適在地上滾了兩滾,哼了一聲,繼續睡。顧況起身看火堆,早熄透了。天卻也已經亮了。

      顧況揪起程適,商議趕緊趕回去。
      程適揉著眼道:「你急什麼,恆商那小子一定逼呂先來救你。大軍怎麼著也要到這裡來,何必跑回去再跟著跑過來浪費腳力。咱們就到蓼山縣內守著官道,正好跟他們碰頭。」

      顧況覺得也是個道理:「那便這樣。」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涼,「不好,我的知縣大印跟吏部的文書都在進城時騎的馬上!」
      第二天天黑,恆商在大帳裡一個人喝酒。
      六合教上午無動靜,呂先下午稟報了一個消息,經探子打聽確實,顧況與程適已不在六合教內,被蓼山寨的人劫了去,人卻沒到蓼山寨,下落不明,再打探也沒結果。
      呂先端著一壺溫酒進了大帳,另一隻手托著一個包袱放在恆商面前的桌上,道:「這是顧知縣的縣印與文書,六合教只劫了人,副將將這些東西帶了回來。」
      恆商打開包袱,拿出那方印在眼前凝視。呂先將他的酒杯斟滿,「殿下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多傷身,再喝這一壺便歇了吧。」
      恆商拿起酒杯,暖酒沾唇熱度剛好。恆商今天晚上喝的酒都是這種溫得恰好的暖酒,沾口就知道是呂先一壺壺親手暖的。恆商忽然想起他少年時,一到冬天就愛去皇兄那裡蹭酒。他、司徒暮歸、程文旺都愛喝呂先燙的酒,一定暖得恰到好處。一壺喝到最後也是最恰當的餘溫滋味。

      呂先躬身道:「臣先告退,殿下有什麼事情再來傳喚臣。」
      恆商從清晨就躊躇在胸口的話終於脫口出來:「少師......今天上午,是我的話重了。」
      呂先抬頭含笑道:「殿下擔心顧知縣,心一時急了,臣曉得。」
      恆商道:「你、你先莫走。我想找個人喝酒,喊人再拿酒拿杯子來,你陪我喝。」
      燈燭漸滅酒殘時,恆商的眼也有些模糊。看那方燈火下的知縣印,忍不住道:「少師,我總想,等我找著了小么,當年他對我好,我一定對他更好,讓他高興。為什麼景言在我面前反倒更拘束,我對他好,他反倒不舒心。」

      呂先道:「殿下不能這樣想,十幾年不見,自然生疏,況且殿下又變成了王爺。等再過些日子,自然就好。」
      恆商歎氣道:「興許你說的是,那少師你還惱我不惱?」
      呂先笑道:「殿下說的哪裡話,臣怎麼能惱殿下。」
      恆商道:「你這樣說你就還在惱,你一向這樣,惱的時候就一口一個臣,一口一個殿下。」
      呂先歎氣:「十五殿下你心裡煩的時候就愛懷疑人,我實在是......」
      恆商截住他話頭,點頭笑了:「嗯,如今這口氣,是不惱了。」將頭枕在胳膊上逕自睡了。
      呂先喊了他兩聲,知道喝多了貪睡,扶起恆商放到睡毯上,脫下衣服鞋襪蓋好被子,熄燈出帳,又向帳內看了看,放下帳簾,吩咐兵士好生看守,自個兒回偏帳去了。

      皇上這幾天在宮裡,臉色時陰時晴,脾氣時好時壞。
      呂先軍中尚無消息呈來,時陰;尚無消息興許恆商在軍中平安無事,時晴;恆商平安無事,司徒暮歸的一番話便是信口開河,大膽欺君,時怒;證明司徒暮歸大膽欺君罪名屬實,就可以立刻抓去砍,時悅。

      十五殿下不在朝中,皇上手下一幫密禁衛無用武之地。皇上惟恐這些人無所事事荒廢了功夫,於是讓密禁衛們去中書侍郎府打探打探,看看司徒侍郎從天牢出來後都幹了些什麼。皇上口諭,越詳細越好。

      密禁衛御探甲乙丙丁刺探幾天,司徒侍郎每天上午行程如下:
      起床、洗漱、用餐、早朝、中書衙門公務,巳時回府,午飯。日日如此,循規蹈矩。
      恆爰看見這份密報大怒,「朕讓你們查,當然是查他有哪些不規矩,呈這些東西給朕有什麼用!」
      密禁衛長叩頭:「萬歲,您手中這張紙下的一疊,全是司徒侍郎的不規矩,分條目詳列,請皇上御覽。」
      司徒侍郎三日內曾涉足之勾欄清單:第一日下午未時,在天香院聽紅牌玉奴彈琴,贈玉奴金手爐一個;晚酉時到依伊閣見花魁惜顏,戌時回府,贈惜顏珍珠一掛,拿惜顏貼身香囊一個。

      第二日下午未時,在紅袖招聽頭牌蓉蓉彈琵琶,送蓉蓉玉鐲一對;晚酉時到流連坊見花魁楚楚,戌時回府,送楚楚玉珮,楚楚不收,扣了司徒侍郎如意紋腰帶,送司徒侍郎一個同心結。

      第三日下午未時,到暮暮館看頭牌雙成跳舞,贈雙成玉如意一柄,晚酉時在雲初樓見花魁娘子霓裳,不知為何霓裳不見,轉到怡春院見花魁瑤姬,戌時回府,送瑤姬一顆明珠。

      司徒侍郎每天去勾欄或一或二或三,必未時到,戌時回府,日日如此。
      恆爰冷笑:「真也算是循規蹈矩!」
      中書侍郎府僕役清單:
      常隨侍妾兩人,侍妾六人、侍婢十人、各處使喚丫頭二十人、小廝十五人、廚房及各處雜役二十五人。帳房三人,總管兩人。侍妾侍婢奉夜無規矩,隨司徒侍郎興致。
      密禁衛窺見皇上的臉色一程不如一程,再叩頭道:「小的盯了這幾天,並沒有見司徒侍郎有什麼結黨營私的舉動。依奴才見,司徒侍郎算是個忠臣,只是平素有些放蕩......」

      恆爰鐵青面孔將密報重重向桌上一拍,密禁衛長打個哆嗦,伏首不敢再多話。
      皇上忽然道:「趙謹,吩咐你手下,立刻隨朕出宮一趟,朕要微服去京城體察一下民情。」
      密禁衛長與御探甲乙丙丁叩首領旨,隨皇上便服出宮。
      京城幾條大街各處走了一走,皇上又到茶樓裡喝茶聽了一段說書,忽然開御口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趙禁衛長抬頭看看天色,回道:「未時左右。」皇上起身出茶樓,在門外回身道:「帶朕去雲初樓瞧瞧。」
      雲初樓就在臨街上,恆爰站在門前望了一眼掛綵綢的匾額,跟著撲過來招客的老鴇徑直入內,大廳中正有歌舞。恆爰被老鴇招呼著挑了個雅座坐了,龜奴斟上茶水。老鴇看他衣衫華貴又跟著不少隨從,料定是個金龜,招呼言語用了十二分的熱絡:「公子面生,想是頭回來,我雲初樓裡的姑娘在京城裡最標緻。包您來了頭回從此是常客。公子向檯子上看,唱曲兒的那個是新開牌的小清倌,還未梳弄過,公子看可合您的意?」

      恆爰皺眉看了眼台上,向老鴇道:「聽說你們這裡有個叫霓裳的不錯。」
      老鴇躊躇了一下,拿手巾遮住嘴笑了:「公子果然是位貴人,眼光更比別人准。霓裳是這裡的花魁娘子。只是她現在正有位客在。其實公子不曉得,老身這裡還有幾位姑娘,模樣絕不比霓裳差,都叫來給公子......」

      話未完,恆爰還沒來得及再皺眉,趙禁衛長抬眼看見司徒侍郎身後跟著一個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女子,正從樓梯上下來,老鴇一骨碌嚥下未說完的話,忙過去一把拉住那女子,低聲道:「我的祖宗--怎麼能拿這模樣到人前!快回房裡去。」回身對那男子彎腰陪笑。女子拿帕子捂著臉道:「媽媽,我再不管了。大人......大人說他日後都不再來了,我再不管了。大人......我昨天是想大人再對我好些才......大人......」

      恆爰從座上站起來,冷眼看向司徒暮歸,司徒暮歸愣了一愣,慢慢從樓上下來,走到恆爰面前,躬身為禮,居然還笑了笑,輕聲道:「您怎麼來了?」
      恆爰道:「悶得慌,出來看看。」
      司徒暮歸道:「這地方嘈雜,您進不得,我送您回去。」
      恆爰瞧著他笑道:「你居然說這裡不是好地方,真想不到。我還以為你要說這地方是人間仙境,俗世天堂,服侍我進去逍遙一場。」側身向趙謹道:「走吧。」
      司徒侍郎在前趙禁衛長在後,跟在皇上身後服侍聖駕回宮。將到德化門前,皇上回頭向司徒暮歸道:「你沒穿朝服,可以不必跟著,先回去吧。」
      司徒侍郎領旨退了,聖駕平安回宮,趙禁衛長功成身退,將皇上留給太監宮女們服侍。
      恆爰回想下午的事情,自覺得沒什麼值得想,也沒什麼值得動怒,於是太監宮女們從傍晚到晚上都皆大歡喜。晚上臨幸杜妃,雲意正稠時忽然盯著婉轉承歡的杜妃想,那些勾欄裡的女子接客,是如何模樣。司徒暮歸於此道純熟精通,想必其源於斯。想得有些分神,杜妃將圈在他身上的玉臂收緊了些,某晚的情形在恆爰腦中電光一現,莫明的怒火便熊熊起來,杜妃蹙著眉頭嬌喘連連,恆爰磨著牙想,必定要司徒暮歸也在朕身下這個模樣,再將他砍了。

      司徒暮歸這個模樣,想來不錯。

      第二天,皇上下旨,為肅清吏制,禁止官員出入風月場所,違者削官降職。
      朝廷的官員成天在政務與是非堆裡打滾,大多數人都好去勾欄找個樂子,聖旨一下,樂子沒了,叫苦聲一片。領頭叫苦的是太后的侄兒工部婁尚書。婁尚書家有丑妻,又嫌納妾囉嗦,最愛一夜風流。聖旨一下,婁尚書立刻找太后訴苦,將那消遣的必要與不能消遣的苦楚掏肝挖肺盡情一說。但婁尚書找錯了對象,太后是女人,已為人妻的女人,與全天下的良家婦女一樣最看不上勾欄。太后向涕淚直下的婁尚書道:「皇上的這個旨意,哀家知道再高興不過。哀家雖然在深宮,也明白天下多少事情都出在這勾欄上。如今聖旨一下,吏制必定清明許多。哀家還打算哪天跟皇上說說,索性下聖旨將天下的勾欄都封了,天下的婦人也再不用擔心相公被窯姐兒勾搭壞了!」

      婁尚書討個大沒趣,諾諾地回去了。太后卻又開始操心其他事情,將常年跟在恆爰身邊的張公公與其他幾個太監宮女提到眼前問話。
      「聽說皇上昨天,又臨幸杜妃了?」
      眾人回是,太后道:「這樣好,這樣好。過兩天讓太醫給杜妃把脈,看有沒有什麼消息。不過,」太后忽而又歎氣,「不曉得怎麼著,哀家看皇上對後宮的妃嬪還是不大上心。」將站著的太監宮女一一看過去,「皇上最近人瘦了不少,哀家看他時常出神,像有什麼事在心裡。你們天天伺候皇上,想必知道些緣故,所以今天叫你們過來問問。」眼光落定在張公公身上,「張安,你貼身服侍皇上,皇上的心思你該最通透,你跟哀家說說。」

      張公公瑟縮向前一步,跪下道:「稟太后娘娘,奴才--奴才不曉得--」
      太后半閉起眼道:「你不曉得?聽那吞吞吐吐的口氣就知道曉得。哀家先問你,皇上這幾天讓密禁衛盯的是哪一個?」
      張公公貼著地面道:「皇上吩咐密禁衛的事情奴才不敢打聽--」窺一眼太后的鳳顏,結結巴巴繼續道:「奴才只、只曉得,盯的是中書侍郎司徒暮歸。」
      太后道:「司徒暮歸?他在中書衙門沒什麼實權,不怕他結黨造反,盯他做什麼?」
      張公公老實道:「奴才不敢擅揣聖意,不曉得。」
      太后又道:「那皇上昨兒個出宮,去做什麼?」
      張公公道:「奴才沒有隨行,不曉得......」
      太后將手在扶手上一拍:「這也不曉得那也不曉得,養你們這些蠢奴才伺候皇上能有什麼用處!來人,把張安拖出去打一百板子再趕出宮去,看你還曉得不曉得!」
      張公公哆嗦著賣力磕頭:「太后恕罪!奴才曉得了!奴才--奴才聽說皇上昨天出宮,還去了趟勾欄。結果碰見司徒侍郎正在裡頭,皇上見到司徒侍郎,就立刻出了勾欄,與司徒侍郎一道回來。」

      太后沉吟,半晌道:「皇上上次臨幸杜妃是什麼時候?」
      張公公在地上再瑟縮,太后的眼卻向站著的幾個小太監與宮女臉上掃,目光在一個宮女臉上落定,宮女立刻跪倒在地,垂下眼道:「稟、稟太后娘娘,是幾天前皇上將司徒侍郎關到天牢以後......」

      太后再沉吟,半閉著眼道:「皇上不忙政務的時候,都常招哪些人進宮?」
      站在一排末尾的小太監跪下道:「皇上不忙政務時,有時讓睿王殿下進宮談心,秘書令程大人與呂將軍有時也召進來。最時常是--最時常召司徒侍郎進宮來。」
      太后的眼略睜開些:「司徒侍郎常便服入宮,可是如此?」
      小太監道:「有時候皇上急著找司徒侍郎,就吩咐他不必換朝服就過來。」
      太后道:「你們可知道司徒侍郎是怎麼被皇上關了?」
      張公公道:「那晚皇上召司徒侍郎在思瀾閣喝酒,吩咐奴才們不能靠近,可能是司徒侍郎言語衝撞了皇上,就這麼關了。」
      太后再道:「你們可知道皇上怎麼又放了司徒侍郎?」
      張公公道:「奴才只知道皇上讓把司徒侍郎從天牢裡提出來提到思瀾閣去,皇上吩咐奴才們都退下,後來怎樣奴才就不曉得,總之再後來,皇上就下旨恕司徒侍郎無罪。」

      太后點頭,睜開眼歎了口氣,再將張公公和太監宮女們一一看過去,「照你們看,杜妃的模樣裡,和誰有那麼一兩分帶像的地方?」
      張公公和太監宮女一起瑟縮。太后又歎氣,「不用說,一定回哀家說不知道。不知道是吧,哀家前天去娘家給國丈做週年,路上聽見了一件事,不曉得你們知不知道。」

      又將眾人一一看過,慢慢道:「哀家聽說,皇上看上司徒侍郎了,這件事你們知不知道?」
      張公公和宮女小太監們癱了。
      太后盯著亂顫的一群腿道:「從今天起,好生服侍皇上,每天過來跟哀家說說皇上的情形,都明白了?」
      張公公帶著宮女小太監只管叩頭,太后又道:「今天的事情,若漏出去半個字......」
      張公公搗蒜一樣道,「讓奴才們不得好死!」
      太后嗯了一聲,揮手讓眾人退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4

第十四章
      第二天,呂先的飛書急奏到了京城。奏折中說睿王殿下被六合教掠去做人質,後來經漕幫搭救,現已回大營,平安無事。
      恆爰鬆了一口氣,心中正欣慰,再看到奏折末尾,臉色驟變。
      漕幫曾問呂先,當年十五皇子與漕幫千金訂下婚約一事,睿王還記得否。
      恆爰合上奏折道:「傳司徒暮歸到御書房一趟。」
      恆爰屏退左右,直接問司徒暮歸,「漕幫說當年睿王曾與漕幫的千金訂下婚約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朕不知道?!」
      司徒暮歸道:「臣只聽祖父說起,當年叛賊做亂時,漕幫幫主竇潛願意救十五殿下,但要十五殿下與他的女兒訂親。當時正危急,呂相萬般無奈下只得含混過去,真正情形皇上還要問呂太傅與程太師才知道。」

      恆爰立刻著人召呂太傅與程太師進宮。
      呂謙呂太傅與程世昌程太師近年將手中的政務逐漸放與新晉的官員,樂得在家閒散過日子。前幾天呂太傅染了些風寒,程太師舊傷發作,兩人在家養著,不少日沒來上朝。恆爰見到太師與太傅,雖然心正如火燎,還是先垂問兩人身子是否安好了。

      呂太傅與程太師做一輩子對頭,張開嘴還是抬槓。
      程太師道:「謝皇上掛念,老臣的身子沒什麼,想是許久沒上戰場活動,有些鬧性子,敲打敲打就好,不像呂太傅的身子金貴。」
      呂太傅道:「勞皇上掛念,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不過是小風寒,這兩天已大好了,不比程太師痼本難除,需要常年的養著。」
      恆爰只能笑著道:「太師與太傅無礙朕就放心了,兩位是朝廷棟樑,憂心國事也不可疏忽了身子。」順勢將話頭轉過來,「朕方才接到呂先在軍中呈過來的奏折,說睿王在軍中曾被六合教的人綁去要挾,幸虧有漕幫幫忙救了出來,還道睿王當年曾與漕幫竇潛的女兒有婚約。這是怎麼回事?」

      呂太傅凝起神色,「此事......」程太師用手捋著鬍子,眼瞟著呂太傅,幸災樂禍地笑了:「此事乃是當年有人大不敬地自作主張。居然讓十五殿下和一個江湖幫派的丫頭訂下親事。如今人家上門要提親,不知道太傅如何跟皇上和睿王殿下交代?」

      呂太傅跪下道:「皇上,這件事情都是老臣的錯。當年逆賊做亂,老臣無能,手下出了內奸,眼看十五殿下將被逆賊抓到,老臣想起程將軍曾對老臣說,他與漕幫幫主竇潛有些交情,若萬不得已下可找他幫忙。」

      程太師吹起鬍子:「噯,呂謙,別禍到臨頭拉我下水,我只跟你說可以找竇潛幫忙,可沒讓你幫十五殿下亂訂親。」
      呂太傅繼續道:「老臣帶著十五殿下去找竇潛,豈料竇潛的為人與程將軍所說相差甚多,竇潛說讓他兒子頂替殿下,他只有一個兒子,沒了便斷了香火。問能不能讓十五殿下跟他的女兒訂親。老臣當時回說殿下是主子,老臣身為下臣,不能逾越,竇潛便說依他兒子的玉珮權做憑證,他日再說。後來他從路邊找個餓死的小兒權當殿下交給逆賊,老臣以為他兒子既然沒頂替殿下,此事就算罷了,沒想到他居然當臣應了,如今居然又提起來。」

      程太師道:「什麼叫與我說的相差甚多,分明是你不知輕重亂做主張,此事與我無干。」
      呂太傅冷笑道:「太師只管放心,老夫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倒是太師,一口一個與你無干,莫非心虛?其實著實論起來,太師怎麼也脫不了個誤薦的罪名。」
      程太師漲紅了臉,「誤薦?老夫何曾誤薦了?竇潛畢竟也救了十五殿下。是你亂做人情高低不分才鬧成今天!皇上千萬要替臣做主!」
      恆爰揮手道:「罷了罷了,朕都明白。當年太傅是為情勢所迫,被那竇潛混水摸魚,太師也不曉得他是這種人物。太師和太傅先回府休息,待朕斟酌斟酌,看此事當如何辦。」

      程太師瞟著呂太傅,呂太傅目不斜視,兩人告退出御書房。恆爰扶著額頭歎了一口氣,一直站在下首看熱鬧的司徒暮歸道:「皇上莫歎氣,太傅跟太師你來我往一輩子,人人都瞧慣了。」

      恆爰道:「你能不曉得朕愁的是十五弟?」
      司徒暮歸道:「這件事情下臣不能參與,皇上不妨先做個裁定在心裡,去和太后商議商議,等十五殿下回朝再說,皇上如無他事,臣先告退。」
      恆爰看著司徒暮歸出御書房的背影,想到恆商,心中越發煩躁。
      恆商此時心中卻也不比恆爰好過,也常盯著一個人的身影,也常歎兩口氣。
      那日顧況和程適在蓼山腳下找官道,到處亂摸。那天的天陰死陽活,一臉要下雪的相。顧況和程適四處亂轉,沒轉見一個人問路。結果官道沒摸到,險些摸回了錦繡林,幸虧程適一雙順風的賊耳,遠遠聽見隱約的叫喊打殺聲,及時拉著顧況收住腳。繞著彎子埋伏到一塊石頭後,只隱約看見層層的人群,森森兵器的寒光與由淡到濃的血色。

      顧況與程適不曉得,這一場廝殺,這一天,在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後仍時常被江湖人提起。這一天,有最不公平的以眾擊寡;這一天,有最難得的黑白兩道聯手;這一天,有最慘烈的血洗滿門;這一天,無數的名劍無數的寶刀無數的暗器無數的絕招都變成一片血光,以及這片血光後數年的恩怨、數代的仇。

      顧況和程適蹲在個安全的旮旯,等到人聲全沒塵埃定方才小心翼翼向眾人散去的方向走。那方向應該是官道沒錯。程適摸了摸肚皮,餓得前心貼著後心。天上開始零星飄雪,顧況抬頭看看天,「今天該不會是臘月初八吧。」

      程適的肚子聽見臘月初八四個字,甚興奮地咕咕起來。程適在肚子上拍了一把:「叫什麼!你以前比現在空的時候多的是!」舔舔嘴,「臘八粥,現在有碗米湯都好。」顧況一面向前走,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臘八粥,熱騰騰香噴噴的臘八粥,閉上眼睛都能想著紅的白的綠的綴成的黏稠米粥。

      程適忽然彎下腰去,撿起個亮閃閃的物事,放在眼前晃了晃,「好像是金。這麼小還有刃,是江湖人說的暗器吧。暗算人用這麼金貴的玩意,那些人的錢都怎麼來的?」手指在飛鏢上蹭蹭,「不知道是不是真金,咬咬看。」做勢便要往嘴裡去。顧況拖著聲音道:「聽說江湖人都愛在暗器上下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程適連忙將飛鏢從嘴邊拿開一尺遠,顧況也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飛刀,放在手裡掂了掂。程適將飛鏢掖到腰帶裡,探頭看看飛刀,「看刃挺利,削個梨子蘋果不錯。」搓了搓手。顧況看他一眼,將飛刀收在袖子裡。程適道:「聽今天打得熱鬧,前頭好東西恐怕更多。」

      前頭好東西確實更多,轉過兩叢灌木,四處的人,四處的血。
      人都是死屍,不動,血滲進地面,凍結了,也不動。
      顧況覺得十幾個年頭一下子都倒過去了,自己還是那個穿破衣爛衫的顧小么,與程小六一起到還沒打掃的戰場上去撿盔甲兵器衣裳,不過當年的戰場遠比這裡空曠,血腥味也遠比這裡濃烈。當年的戰場上,不光是地面,連天都是紅的。

      程適道:「難道江湖的人趕在呂先大軍的前頭,先來找六合教報仇了?」
      顧況道:「恐怕是。」向著錦繡林的方向望,果然越向那裡死屍越多。程適皺眉向林子的方向一比:「過去看看?」顧況道:「好。」
      姬雲輕被釘在錦繡林中一棵老樹上,水泡豆花眼猶在圓睜著,也不知道是怒目看釘住他的人,還是想再看鳳凰仙子一眼。顧況與程適伸手拔掉他身上插的幾把劍。姬雲輕的屍首硬邦邦地倒在地上,程適將他翻過來放平,道:「姬少主對不住,這裡死人太多埋不過來,委屈你在這裡躺著,等你沒死的幫眾來埋你吧。」起身正要走,顧況站在原地躊躇了一下,忽然道且慢,從懷裡掏出那條粉紅色的手帕塞進姬雲輕胸前,將他的雙眼合了。

      再起身時向四處看,真真是屍橫遍野,紅的白的綴成黏稠一片,臘八。
      程適忽然豎起耳朵:「怎麼聽著有人喊你。」
      顧況當他想講鬼笑話,道:「沒有個幽怨女子的聲音喊你?」
      程適道:「不信算了,你自己聽,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顧況屏氣靜聽,果然有人聲被風遠遠地送過來。
      程適道:「喊的還是景言,居然喊你表字。」
      顧況心中驀然一動,疾步向林外去。
      循著聲音向前,呼喚聲也漸漸近了,漸漸還有隱約馬蹄聲。顧況遠遠看見一個黑點,逐漸變成一人一馬,正疾馳而來。待到了眼前,馬上的人翻身落地,顧況眼前一花,已被人緊緊摟住,耳邊還是不斷念著:「景言、景言。」

      顧況不是個風花雪月的人,但此刻正在雪月時,他心中莫名的有了風花的暖意。顧況伸手,摟住了貼著自己的身子,頭一回主動喊了一聲:「恆商。」
      程適站在丈把外的空地上揉了揉鼻子,「天噯,這在幹什麼!」

      皇太后在萬壽宮裡的椅子上坐著,袖著手爐半閉著眼看恆爰。恆爰在皇太后的對面坐著,喝著茶看太后。
      終於太后道:「睿王的事情還是皇上斟酌著辦吧,平常老百姓家都說長兄如父,何況你還是皇上。不過照哀家看,睿王真娶那位什麼幫主的閨女也罷。畢竟當年也算訂下過,如果不娶恐怕被百姓們戳脊樑骨說我們皇家的人不認帳,娶了倒能成段佳話。」

      恆爰道:「老百姓娶親也講究門當戶對,門第懸殊實在大了。」
      太后道:「門第嘛,容易辦得很,皇上隨手賜他個封號就成。」
      恆爰道:「但那女子是江湖人家的女兒,可能不懂規矩。」
      太后道:「規矩都是學的。等睿王娶她過門,哀家接她進宮住幾天,哀家親自教她。」
      恆爰道:「最怕十五弟不喜歡。」
      太后瞧著恆爰,忽然不再說話,看了片刻,才又道:「不喜歡,說的是,可能不喜歡。」歎了口長氣道:「還是皇上看著辦吧。」
      恆爰的心總算安生了一些。太后看著他,忽然放下手爐,坐到他身邊攜起他的手,「皇上最近瘦了好多,政務忙麼?小心些身子。」
      恆爰笑道:「母后莫操心,朕最近吃的好睡的好,該是胖了,母后怎麼說瘦了。」
      太后摸著他的手,眼眶忽然紅了,「你從幾個月大就做皇帝,母后卻少問你喜歡不喜歡。都說生在帝王家是福分,能當皇帝更是福分,可你從小到大吃的苦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多少。你從小到大吃的用的,都按照老祖宗的規矩,母后沒問過你喜歡不喜歡。就是後宮的那些妃子,挑選時有母后幫你參詳,也不知道你心裡喜歡不喜歡。」

      恆爰詫異道:「母后,為什麼提起這些?」
      太后的兩行清淚盈盈落下,「母后知道,喜歡的不能要心裡是什麼滋味。可你又是皇上,母后也......」忽然一把將皇上摟在懷裡,「母后也不知道如何辦。我的皇兒,你心裡的苦,母后曉得--」

      恆商將顧況緊緊摟著,天上不像落雪,倒像落霧,四周依稀模糊。恆商在顧況耳邊低聲道:「景言,你還是看見我不自在也罷,婚約也罷,我都不管。這一回我找著了你,再不能分開了。」

      顧況和程適跟著恆商,走了段回頭路,去迎呂先的大軍。
      恆商只有一匹馬,心裡也打著和顧況一騎的念頭,卻又不能撇了程適,只好牽著馬三人步行。〔〕
      程適邊走邊看他和顧況一說一答。
      「景言,天冷,將這袍子披上吧。」
      顧況再將那貂皮袍子披回恆商身上,「我穿的厚,從小到大凍慣了。你裡面的衣裳不厚,別像小時候一般,受了寒就發燒。」
      恆商攏袍子的手順勢握住顧況的手,對顧況一笑。顧況想著他方才抱著自己說的話,雖然也覺得哪裡不對,心裡卻甚有暖意,也望著恆商的眼一笑,替他將頸邊的風扣繫好。

      程適打了個哆嗦,覺得肉有點緊。
      恆商跟顧況大有將肉麻繼續有趣下去的意思,程適咳嗽兩聲,捏著嗓子道:「二位,照這樣走下去,明天早上都到不了官道。」
      顧況臉上掛了點紅,訕訕地踱到程適的身邊。恆商揚起墨黑的軒眉,將程適掃了一眼。
      程適在胸前抱起胳膊,咧開左嘴角,從牙齒縫裡吹出一口氣,轉頭將胳膊肘一搭搭上顧況肩頭,吹了個響哨,「顧賢弟啊,這陣子沒跟你一起睡過,差點忘了你的呼嚕一向響亮,昨天晚上我的耳朵都快聾了,現在還響。」煞有介事地伸指頭進耳洞挖了挖。

      顧況道:「程賢弟自己雷聲震天時,居然還能聽見別人睡覺的動靜,佩服。你睡覺的毛病從小到大沒長進,我的胳膊現在還酸。」
      程適嘿嘿笑道:「沒留神就壓住了,壓一壓親切。」眼向身邊一瞄,恆商俊秀的臉冷了下來,看著前方道:「不遠處就是官道,快走吧。」
      程適咧咧嘴,再抱起胳膊,沒錯,不對頭。
      上了官道沒走多久,遠遠就瞧見呂先大軍的旗幟,正緩緩向此方向移動。終於再進軍中。
      傳令兵將顧況引到呂先馬前,呂先給他引見淮安知府左同川。知府衙門的探子打聽到兩道高手約在今天上午血洗錦繡林,左知府親自趕到呂先大營報信。呂先拔營時,兩道高手已和六合教對上。待呂先到了錦繡林,只能派兵卒將屍首就地掩埋。

      姬雲輕對月吟詩灑相思的錦繡林,到傍晚變成座土墳場。
      呂先負手看連綿的土丘,道:「姬雲輕如果不劫人,也不至於到如此的地步,一步走錯全盤空,可歎。」
      程適不解,顧況也不解。
      恆商道:「姬雲輕劫了朝廷的人,讓尋仇的江湖各派一時顧忌不敢妄動,卻肯定得罪來勸解的朝廷大軍。那些幫派們一定在錦繡林外插了暗探,見朝廷的人脫困,呂先的大軍一時趕不過來,正是良機豈能錯過。」

      顧況歎氣道:「照這樣說,若不是我和程適被玉鳳凰救出來,六合教也不至於落到舉教覆滅的下場。」
      恆商道:「他劫人時便該想到這一處,自種因自食果,都在天理循環中。」
      程適剔著牙問呂先:「將軍,皇上讓我們來勸架沒勸成,六合教被滅了。是不是該回京城去向萬歲爺交差?」
      呂先道:「還有事情迫在眉睫,尚不能回京。」
      程適疑道:「唔?」
      呂先道:「淮安知府的衙役打探到,黑白兩道的人仍聚在一處,要找蓼山寨麻煩。」

      臘月初十,蓼山縣第二十九任知縣大人顧況走馬上任。
      初十那天,蓼山縣衙掛紅綢放鞭炮,顧知縣站在衙門口向父老鄉親拱手致意。
      顧況頭天晚上打了篇慷慨懇切的稿子背在肚裡,當眾念了一遍,場面不像新知縣上任,倒像新知縣娶老婆。
      呂先輕聲向恆商道:「這樣上任,太過了吧。」恆商看著顧況笑容滿面心中正歡喜,道:「老百姓被江湖幫派鬧得人心惶惶,熱鬧一下可安民心。」
      休業一個多月的縣城最大酒樓蓼山青派了五個廚子,帶著傢伙材料到衙門後廚幫忙整治酒菜。衙門後院的敞廳裡擺上三桌席面,顧知縣只能在主桌上坐個陪客座,睿王殿下與呂將軍高高在上,連與程適睡一個帳篷的胡參事都比他高了半階。程適比他低了半階,座位挨著。恆商放著主位不坐,換到他左手邊坐著。程適覷眼看他替顧況擋下幾杯酒,夾了兩三筷子菜。

      眾人同賀新知縣,三巡酒下來顧況有些頭重腳輕,待到散席,撐著送走陪席的員外名紳,向內衙的新知府臥房去,終於撐不住兩條腿,在走廊上打了個踉蹌。
      恆商走在他身後,正要伸手去扶,一雙手先搶過來,將顧況扶正。程適大著舌頭拍拍顧況的後背,「顧賢弟,你也太不中用,喝了幾小杯就倒。」
      恆商快步過去扶住顧況的另半邊身子,輕聲道:「身子軟就靠著我,我送你回房去。」
      顧況大半個身子的重量正壓在程適身上,揮了揮手道:「沒--沒什麼,還撐得住。」
      程適拖著顧況推開臥房的門,將顧況拖上床,摸起桌上的火石點亮油燈。恆商這輩子只有別人服侍他,哪裡服侍過人,見左右沒有丫鬟小廝,站在床頭有些無措。
      程適手腳麻利褪下顧況的鞋子外袍把人塞進被窩,掂一掂桌上的茶壺,涮出個杯子倒上茶,向顧況道:「想吐趕緊吐出來,吐完漱乾淨嘴睡覺。」
      顧況在被窩裡搖頭道:「這--兩三杯沒,沒什麼--」
      程適拖著聲音道:「是沒什麼--來來來,張嘴喝水,嘴張開張開......」
      恆商站在床前,看著程適扶住顧況的後背將茶杯湊過去,臉色變了變,而後轉頭道:「我去吩咐廚房做醒酒湯。」
      夜深霜寒,恆商從小廝手裡接過醒酒湯的托盤:「給我拿過去吧。」
      顧況的臥房門大敞,數步外都能聽到鼾聲震天。恆商放輕腳步走進去,油燈的火光搖曳,顧況在床上已睡得甚熟,程適頭枕在床沿上,半張著嘴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鳴。

      恆商將托盤放到桌上,看著顧況的睡臉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吹滅了油燈,輕輕走出去,闔上房門。
      第二日,有探子報,糾結在蓼山腳下的江湖人物以正道八大派掌門和黑道三教長老為首,聚集門徒教眾,要尋蓼山寨晦氣。呂先的大軍原本就駐紮在錦繡林旁,牛副將留守,羅副將、胡參事與程適跟著呂先從縣城飛馬趕過去。

      顧況身為新上任的父母官,本欲一起過去勸解調和,剛備上馬,有衙役來報,青城派弟子與聖天門教徒在蓼山青酒樓口角,已升為拳鬥,將要械鬥。
      顧況掉轉馬頭,飛奔去蓼山青酒樓。
      恆商攔他不及,立刻從雜役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趕上去。
      顧況回頭見他追過來,心裡喊了一聲祖宗,揚聲喊道:「江湖人鬥毆,刀劍無眼,你快回去。」
      恆商縱馬與他並騎:「正是刀劍無眼,我才跟過來。」
      顧況在肚子裡哀歎,小爺,你能不能讓我安生點過日子!
      呂先勒住馬頭向羅副將道:「你帶人跟著顧知縣過去,萬不能出差錯!」
      羅副將抱拳道:「將軍放心,顧知縣若有什麼差池,末將提頭來見將軍。」
      呂先冷冷道:「若是顧知縣旁邊的那位公子出了什麼差池,你就提頭來見本將吧。」
      羅副將誠惶誠恐領了大將軍令,拍馬趕過去。
      趕到蓼山青酒樓,只看到一片狼籍,鬥毆雙方早打完收場揚長各奔東西各去療傷。恆商鬆了一口氣,顧況懊悔不己,羅副將慶幸不己。
      掌櫃的拉住知縣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自打鬧事來,生意做不得,屋裡屋外不曉得打壞了多少回重修過多少回,小人的幾個壓箱的棺材本搗騰到盡空,昨天聽大人說能保我們一方安定,小人今天才重新開張。剛做第一筆生意就打成這樣,大人......你說小人如何是好......」

      顧知縣驀然覺得自己甚是無能,越發懊惱。
      恆商站在他身邊,向掌櫃的道:「江湖人物鬧事,朝廷不能鎮壓只能安撫,朝廷派來的大軍已經去蓼山縣調解,不日可安定。顧知縣回衙門將你們的損失上報朝廷,朝廷便即刻撥銀撫慰。」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這些錢老丈先拿去略做修繕,待顧知縣將你們的損失點查清楚,好向朝廷上報。」

      掌櫃的感激涕零接過錦囊,偷著向裡瞄了一眼,忙不迭地向顧況作揖:「謝謝知縣大人!謝謝知縣大人!知縣大人真真是愛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爺!謝謝知縣大人!」

      兩方對峙,劍拔弩張。
      程適第一次親身體會兩軍臨戰箭在弦上的情形,甚滿足。
      何況,他身後就是蓼山寨,蓼山寨的絕色鳳凰寨主美人正待英雄護,程適向身後瞟了一眼,正了正身子,挺起胸膛。
      呂小面瓜正在對一個長鬚子的牛鼻子老道懇切勸話。牛鼻子旁邊一條胖大的好漢吼道:「黃道長,同這狗官廢話什麼!武林向來與朝廷各不相干,我們在這裡尋仇,干朝廷他奶奶的什麼事!」

      程適哈哈笑了一聲。
      雙方正在僵持時,除了呂先、牛鼻子道人和剛才那個大漢,人人都屏息蓄勢中,程適這聲笑甚響亮,頓時被所有人盯上。
      程適正是要所有人都看他,胖漢喝道:「有甚的好笑!」
      程適道:「方纔這位英雄問干咱們朝廷他奶奶的什麼事情。在下聽見,又看見這位道長,忍不住就笑了。見諒見諒。」
      江湖人等一陣喧嘩,呂先低聲道:「雙方對峙時豈能混說話,退下去!」牛鼻子黃道長捋住仙風道骨的鬚子:「呂將軍,且叫這位大人說個明白無妨。」
      呂先沒奈何點了點頭。
      程適向牛鼻子抱一抱拳頭:「請問道長是哪門哪派的?」
      黃道長道:「貧道是玄清派掌門。」〔〕
      程適道:「貴派門中,只有道長一個人是道士?」
      黃道長面色微沉:「我玄清派乃江湖道教門派之首,門徒非我教中人不收。」
      程適道:「這便奇怪了,你們都說,一幹事情都是因為玉鳳凰招老公引起來的,方才追本思源都來尋她麻煩。居然打頭的人中有道長,莫非道長的徒子徒孫裡有個小道士小道童看上了玉鳳凰,想做火居道士?」

      江湖眾人再喧嘩,黃道長的面皮略抖了兩下,沉聲道:「玉鳳凰招婿一事與玄清派並無關係,不過六合教暗劍傷人,玉鳳凰禍害武林務當剷除,貧道一為江湖道義,二為武林太平,也只得......」

      程適搖頭晃腦道:「哦,江湖道義,兄弟是外行,不懂什麼江湖道義。各位以眾擊寡滅了六合教也罷。現在一群大老爺們拿著刀槍棍棒上山欺負一個女人,這叫做江湖道義?」

      江湖眾人一時寂靜。程適在眾人矚目中,豪情頓時澎湃,捲上袖子挺起胸膛,「各位聽著,兄弟在這裡擱一句話,這話與朝廷無干,與呂將軍也無干。管他奶奶的事還是他爺爺的事,兄弟就是覺得一群爺們欺負一個女人很不地道!」

      江湖眾人被他將話噎在喉管處,一時竟都不動。
      風吹,獵獵將旗響。
      呂先緩緩道:「諸位糾集尋仇各派弟子又常起衝突,擾民甚重,朝廷方才派本將帶軍調解。但此人是本將帳下掌書,他既然在諸位面前如此說,本將不能脫責任,更脫不去關係。」

      胖漢大聲道:「呂將軍的意思,方纔這人說的話等於是呂將軍說的?」
      胡參事的臉色蠟白,瑟瑟發抖,副將校尉的額頭也滲出汗珠子。
      呂先道:「不錯。」
      程適正挺直了胸脯昂首看眾人,驀然一扭頭,險些被這兩個字從馬上轟下來。
      呂先皺眉道:「程掌書,先將官服整好,陣前衣冠不整成什麼體統。」
      風依然吹,將旗依然響。
      呂先緩緩環視眾人,含笑道:「本將還有一計,可做調解,諸位可願一聽?」
      顧況離開蓼山青酒樓,與恆商、羅副將再趕向蓼山寨,又趕上個散場大吉,江湖人馬已經無影無蹤,呂先的大軍也將要調頭,玉鳳凰正率領蓼山寨眾人向呂先道謝。
      顧況下馬去向程適打聽:「怎麼人都散了,呂將軍怎麼讓江湖的那票人散掉的?」
      程適含混道:「回去請我喝酒,我就跟你細說。」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看呂先,喃喃道:「看不出這個呂小面瓜倒有點門道,有點意思。」
      顧況往他肩上一拍:「程賢弟終於服人了,可喜可賀!」
      恆商站在遠處,遙遙看著顧況,藍色的衣襟和袍袖在清風中微微拂動。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5

第十五章
      幾天後,呂先的奏折呈到恆爰面前。
      奏折中道,蓼山一事僥倖暫且穩住。擬讓玉鳳凰於正月初一擂台再招婿,待玉鳳凰招婿一事畢後即刻回京覆命......睿王殿下一切均安。
      恆爰合上奏折,殿外北風正起,太后派小太監到勤政殿看皇上的政務完了沒有,有些話要同皇上說說。
      恆爰起駕去萬壽宮,昨天剛下過雪,屋頂樹枝一片雪白。恆爰抬頭看了看積雪的樹枝,向身邊的張公公道:「臘月將中旬,尋常百姓該忙著過年了。」
      張公公彎腰道:「回皇上,過幾天就是祭灶,就算小年了。皇上吩咐的芝麻麥芽糖奴才已經著人買好了,不知道皇上要賞賜給哪個殿閣?」
      恆爰淡淡道:「又用不上了,扔了吧。」
      樹枝的雪被風簌簌吹落,恆爰看了看道旁的一棵老柏樹,忍不住又想起數年前恆商在這棵樹底下告訴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東西是流落民間那年的祭灶,顧小么從別人家灶台上替他摸的兩塊芝麻麥芽糖。於是年年將到祭灶,恆爰都命人從宮外買芝麻麥芽糖,配其他幾樣應景物品賜給恆商。

      依呂先的奏折看,恆商今年斷在蓼山過年。
      北風時疾時徐,太監宮女伺候皇上繼續向萬壽宮去。
      張公公和宮女小太監們這兩天頗報給了皇太后不少皇上的言行瑣事,太后將瑣事一一對應掂量,終於斟酌出了一項計較。
      恆爰進了萬壽宮,請過安和太后對面坐定,太后抿了一口香茶:「哀家今天請皇上過來,想商量兩件要緊事。第一樁,還是睿王與竇家訂親的事情。不知道皇上這幾天有了決斷沒?依哀家的意思,召睿王進宮來,看他自己的意思是什麼。」

      恆爰道:「朕前幾日降了道密旨讓睿王出京辦事,年後方可回來。」
      太后笑道:「哀家還道若皇上想通了同意竇家這門親事,哀家便著人將竇潛的女兒召進宮來,哀家收她做乾女兒,親自給睿王做這個媒。這一來,也沒什麼不體面。雖然睿王年後才回來,這件事現在做卻也不嫌早。」

      恆爰強笑道:「母后方才也說看睿王自己的意思才好,便等他回京再議吧。」
      太后提此事不過是想找話替下文開場,本無足輕重,便輕描淡寫將它拋過去,「哀家這兩天在宮中無事,方才多嘴將此事一說,一切還看皇上的意思。」
      將香茶端起,又抿了第二口,「哀家找皇上,主要還為了第二樁事。哀家聽說南疆紹南侯前日病亡,他膝下無子,也沒親戚子侄可做繼任,所以哀家想......」
      丹鳳雙眼中含笑,目光在恆爰臉上一轉,「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上次被皇上關了一回,司徒家的人嘴裡不說,心中定有不服。紹南侯左右是個虛銜,皇上不如另起個封號,賞賜給那司徒暮歸。哀家也聽說,司徒侍郎素行放蕩,連在皇上面前也每每放肆,再留在朝廷裡恐怕眾臣不滿,將他封到南疆正可以一舉數得,皇上看如何?」

      太后看皇上,再歎了口氣:「哀家也明白皇上對司徒暮歸......甚寵愛......不過,常言說諸侯天子,難堵百姓之口。若因司徒暮歸鬧出什麼議論影響了皇上的聖譽,哀家死後也愧對祖宗。因此想此一說,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

      恆爰於此事心中無準備,乍一聽呆了片刻。心中眾滋味翻騰,一時想喜,竟喜不起來。
      好--好得很,好得很的司徒暮歸,今天逛窯子明天逛窯子,逛的名聲都飄進了後宮來,連母后都誇他素行放蕩。好的很,好的很!
      恆爰心中冷笑,只是母后的計較太厚道,流放還要給他封地封爵,真便宜了他。
      恆爰的眼神驀然凌厲:「母后,司徒暮歸一個從二品的中書侍郎,怎麼能封做紹南侯。」
      太后長歎道:「皇上,哀家出此策也是不得以,哀家......」
      恆爰道:「母后,朕曉得。」低眉沉吟片刻,「如何發落司徒暮歸,容朕再回去想想。」
      太后待要再說,又不敢說深了,只得吞吐著道:「那--皇上先回去琢磨--做個決斷吧。」
      恆爰應下,道:「母后若沒旁的事情,朕先回寢宮了。」
      太后道:「好。」
      恆爰起駕回宮,太后望著兒子出門的身影,愁眉緊鎖。

      恆爰在寢宮裡思忖如何發落司徒暮歸,徘徊到傍晚。天要轉晴,晚霞甚好。用過晚膳,皓月初上,恆爰出了殿閣,在迴廊望月。月已將圓,果然將近十五。明月此時,也應照在蓼山。不知道十五弟此時是不是能在窗邊廊上,將這明月望上一望?

      九洲同明月,天涯共相思。
      小太監飛奔去萬壽宮稟報,皇上回宮後一直眉頭深鎖神情恍惚,在宮中走動徘徊。晚膳只喝了碗粥,此時正在殿前望月歎息。
      恆爰存了一個打算,用發落司徒暮歸這件事將太后的心思先轉開,別再擱到恆商的婚事上。因此晚上躺在床上依然想著如何找個錯處將司徒暮歸遠遠放到南疆去。苦於司徒暮歸除了行跡放蕩,官做得滴水不漏,一時竟找不出錯來。

      恆爰躺在龍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肝火越旺,兩個太陽穴隱約作痛,天就這麼著亮了。
      小太監又飛奔去萬壽宮,昨晚上皇上輾轉一夜,今早上早膳也只又喝了一晚稀粥。
      太后拿手巾暗暗拭淚。
      恆爰昨天晚上在走廊上吹了涼風,又幾乎一宿沒睡,再加上動氣傷身,上早朝時有些懶懶的,早膳也沒什麼胃口。上午在勤政殿和左丞相與戶部尚書商議年初減賦稅,打了幾個龍噴嚏,太監宮娥急忙去請御醫。

      御醫診脈,說皇上是氣鬱淤結外感風寒,需發散。開張藥方內醫院煎了藥送來,皇上吃下一劑,果然將風寒發散開來,下午頭重鼻塞,正式起燒。恆爰的脾胃本有些虛弱,被病一鬧,滿嘴都是藥味。晚膳勉強喝了兩口粥,再一碗藥湯喝下去,連粥帶湯一起吐出來。太后扶著宮女十萬火急趕到乾清宮,看見兒子臉色蠟黃在床上躺著,連罵御醫的心思都沒了,撲到龍床前哭起來:「皇兒啊,才一天,你如何會弄成這樣!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你就是惱哀家,打人罵人都成,你是哀家的兒,還是皇上啊--你這麼糟蹋身子--你讓哀家怎麼辦--」

      恆爰吐完後氣力虛,正燒到七葷八素,又被太后連哭連搓揉,頭越發昏沉。猶自掙扎著道:「母--母后--司徒暮歸的事情朕正在想著咳咳......這幾日再跟母后商議......咳咳咳--十五弟的親事......暫時放一旁吧......」

      太后將恆爰一把抱緊了,淚如泉湧:「皇兒啊,你做了皇上這些年,怎麼還這樣死心眼--哀家又沒逼你。你的苦哀家都曉得,但你也要體諒哀家的苦,你真的喜歡他,你讓哀家如何到地下跟你父皇,跟列祖列宗交代......」

      恆爰腦中嗡的一聲,渾身麻木手腳冰涼,從太后懷裡掙扎出來:「母后......你,曉得?!」〔〕
      太后拿帕子摀住嘴淚水漣漣點頭,「不然哀家也不會跟你商議這檔事情,卻不想把你......把你逼成這樣!」
      恆爰耳中嗡嗡做響,眼前金光亂射,勉強按住前額,另一隻手緊緊反抓住太后的手:「母后--從頭到尾都是朕一個人的心思--他咳咳咳--他不曉得。違背倫常的是朕......該罰的也是朕......母后你莫怪他--咳咳咳咳--母后你莫再逼他......」太后再一把將恆爰摟住:「好!好!哀家跟皇上保證,此事哀家再不提起。」恆爰心中一寬,方才大驚傷神,折騰過度,雙眼一閉暈睡過去。

      太后一迭聲向帳外喊:「御醫!御醫!皇兒,你別嚇哀家!哀家同你保證,再不提將他外放南疆--皇兒你睜眼看看哀家皇兒你別嚇哀家......」
      乾清宮裡人仰馬翻。
      五個御醫輪流替皇上診完脈,合議藥方。太后出了乾清宮,到太廟的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小太監稟報太后,「皇上今早用些湯藥又睡下了,只還不能用膳。」
      太后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叫張安過來。」
      張公公在乾清宮忠心守護一夜,也沒空閒打個小盹,急忙來見太后,腳步也有些虛浮。
      太后開玉口囑咐出一句話讓張公公更加虛浮。
      「你現在去找司徒暮歸,跟他說皇上病了。帶他進寢宮,讓皇上看看罷。」
      張公公愕然道:「太后......」
      太后苦笑道:「昨天哀家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哀家跟先皇還有祖宗們說,若有什麼報應就報應到我身上吧,皇上雖然是皇上,也是我兒子。可憐他沒得選,生在這帝王家。從幾個月就開始做皇帝,幾歲的時候叛賊做亂,什麼苦頭都吃過。他喜歡什麼哀家沒問過,他也沒稱心做一回喜歡的事情......」

      兩行淚靜靜從雙頰流下來,太后抬手拭了拭,繼續道:「皇上他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想什麼哀家不給他,便不要了。記著他十來歲的時候,有一回他吃睿王從宮外帶進來的桂花糕,剛咬了一口被哀家看見,說不乾淨吃不得,他也真就不吃了。哀家後來知道,他把那塊桂花糕藏到盒子裡放在枕頭下面,都霉爛了還放著,哀家為這事還讓他在御書房抄書一夜。哀家實在是......」

      太后拿手掩住眼,淚如泉水:「哀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后,只想做一回真正慈母......報應,天譴,都報應到我身上吧,皇上再這樣下去哀家也不想活了,哀家這回就做次慈母,讓皇上稱一回心吧......」

      張公公拿袖子再擦了擦紅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奴才遵命。」
      近一個時辰後,張公公引著司徒暮歸進了乾清宮。恆爰昨天將病全發出來,今天漸漸轉好,正要從床上起來,一聽通報,頓時從床上坐起來,「他怎麼來了?!」
      張公公頓首道:「太后娘娘吩咐奴才宣司徒大人過來。」
      恆爰很疑惑,母后為什麼宣他?點頭應了聲傳他進來。於是司徒大人進殿。
      太后在萬壽宮坐鎮,張公公親自來報信,「司徒侍郎見皇上,說了幾句君臣間很合規矩的請安話,又請皇上保重龍體,便告退了。」
      太后問:「皇上呢?」
      張公公道:「皇上聽見司徒大人過來,立刻便從床上坐起來了。方才御醫診過脈,皇上比昨天好多了,不出幾日可痊癒。司徒大人走後,皇上還......」張公公將嗓子放低,「皇上還望著屏風,望了老半天。」

      太后蹙眉道:「那司徒暮歸見皇上,真就沒再多說什麼?」
      張公公搖頭:「真的沒。」抬眼瑟縮看了看太后,「其實--奴才有句話,想大膽說一句,請太后恕罪。」
      太后道:「有話就直說,都這種時候,還說什麼罪不罪的。」
      張公公低聲道:「其實,奴才看來,司徒侍郎雖然知道皇上的聖意,卻一向只裝不知道。皇上每回召見司徒侍郎後,常常心緒有些浮躁。」
      太后道:「原來皇上這段日子心緒時好時壞竟是因為這個。」不禁大怒,「司徒家的人果然不是一般的可惡!司徒暮歸的花名在京城震天響,難道從沒去過堂館行過男風!?皇上不嫌什麼有意與他聖眷,他倒拿捏做起架子,掛起道袍想樹牌坊!混帳東西!」

      張公公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太后滿面怒氣沉吟片刻,冷笑將桌子一拍,「他要搭架子,哀家就來拆拆這個架子。看看哀家能不能戳了他這層紙糊的牌坊!」

      恆爰在宮中養了兩三天,將要痊癒,太后詢問過太醫,道皇上的身子還需調理,需去行宮溫泉療養。
      太后向後宮妃嬪們說:「皇上是去行宮養身子,你們就莫跟去了,留在宮裡過年吧。」
      太后又道:「要過年了,隨行的官員無須太多,都在家裡團圓過個年。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一向很得皇上喜歡,上次進天牢委屈了,此番隨行吧。」
      於是在臘月十八,聖駕浩浩蕩蕩前往行宮。
      皇上到行宮要留到年後再走,行宮中為鋪設為接駕又折騰了個人仰馬翻。好不容易皇上、太后娘娘與眾位隨行官員都安頓妥當。張公公和幾個小太監還是來回向太后稟報皇上的言行。

      恆爰泡了幾天溫泉,身子漸漸復原。
      太后將御醫叫到眼前:「皇上的身子,盡好了吧。」
      御醫答:「回太后娘娘,盡好了。」
      太后道:「幹什麼都無礙了?」
      御醫答:「都無礙。」
      第二天晚上,太后吩咐傳司徒侍郎過來敘敘話。
      司徒暮歸過來後,太后先賜了座,再吩咐賜茶。司徒暮歸被這一傳也有些意外,含笑問太后道:「不知太后召臣,有什麼教誨吩咐?」
      太后也和藹一笑向司徒侍郎道:「哀家只是想找人敘話,你先喝些茶水,哀家有幾句話想問你。」
      司徒暮歸於是端起香茶飲了一口,再道:「不知太后欲問臣什麼?」
      太后笑吟吟坐著,卻不開口。只看司徒侍郎的眉頭漸漸蹙起來,用手扶住額頭,剛要再開口,身子搖晃了兩下,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太后抬手拍了三下,向從屏風後轉出趴下的張公公道:「去將司徒侍郎沐浴更衣,抬到該抬的地方吧。」再看了看閉著眼的司徒暮歸,「也怨不得皇上喜歡,方纔那麼一雙眼看著哀家,哀家都喜歡,這張臉真生得不錯。」

      恆爰晚膳後泡完溫泉,被熱氣蒸得有些頭暈,宮女端了消夜,再呈了杯酒,道是太后娘娘讓太醫配的藥酒。恆爰接過喝了,再吃了塊點心,回寢宮去,卻覺得渾身有些躁熱,一股熱氣慢慢從丹田升上來。寢宮裡只有張公公和兩個宮女兩個小太監,請完安就退出門去。恆爰很想睡又被熱氣鬧得心煩,轉過屏風,掀開龍床紗帳。

      掀開後,很不得了。
      龍床上還有個人睡著,流水般烏髮散在枕旁。恆爰甚疑惑,朕此次來行宮,明明未帶嬪妃。再湊近些看,大驚。
      司徒暮歸怎麼在朕床上!
      恆爰回身正要喊張安,忽然被人扯住手臂,一把拉到床上。恆爰驚更甚,掙扎道:「司徒暮歸,你如何在朕的龍床上!」被一雙手臂圈緊身子,翻了個身。
      恆爰大怒,沉聲道:「司徒暮歸,你做什麼!」
      司徒暮歸低下頭,舔了舔他耳廓,低聲道:「太后將我迷暈了放在皇上床上,服侍皇上做此事。」但茶只潤了潤喉嚨,等被抬到恆爰的龍床上,迷藥藥力已過了。
      恆爰掙扎中丹田的熱氣越發往上升,厲聲道:「敢污蔑太后,你不怕朕砍你頭!快退下去。」
      司徒暮歸的手已伸進了恆爰的衣襟,卻與上次不同,直接伸進裡衣,肆無忌憚地遊走。「皇上,太后既然做到這一步,一定不會再留我性命。」舌尖在恆爰頸項上轉了個圈,「我司徒暮歸放蕩一生,自然要做個風流鬼。」

      恆爰丹田的熱氣越來越旺,往日想著如何折磨司徒暮歸的種種念頭漸漸浮在眼前,將手探到司徒暮歸襟前一把扯開,冷笑道:「既然你來找死,朕便成全了你。」
      話未落音,頸項間酥麻中隱約一疼,接著耳邊輕聲笑道:「皇上,自然務必要成全。」
      寢宮外兩丈內無旁人,張公公在緊閉的殿門外站著,奉命聽裡面的動靜,先是隱約有說話聲,張公公心想,難道是司徒大人醒了?醒了也好,會說會動比一動不動有情趣。

      再然後隱約是喘息呻吟之類龍陽事行雲雨之聲,張公公老臉有些臊熱。皇上果然龍馬精神......張公公再細想,老臉更害臊。
      殿中的雲雨聲越發稠密,皇上的龍馬精神果然越來越抖擻,喘息聲越來越響亮,張公公老臉實在撐不住,更實在站不住,轉身欲走。殿內忽然啊了一聲,甚響亮,像忍著極大的痛楚又像甚歡喜受用。跟著高聲呻吟數聲,張公公拿袖子掩住口,飛也似的跑去稟報太后,

      「事情成了!」
      太后閉上眼,欣慰點頭,「好的很。」
      只是,張公公有個疑惑在肚子裡死也不敢跟太后說。
      最後那幾聲兒,怎麼聽著怎麼像皇上。
      張公公站在寢宮門外,望著兩扇雕花門猶豫躊躇。四個體己小太監抬著裝滿熱水的御浴桶吭哧吭哧地站著。張公公恭敬地半彎著腰,伸手欲向門板,又在半空縮了回去。

      小太監們膀子生疼,又萬不敢讓御浴桶神聖的桶底被迴廊地面玷污,於是小聲道:「公公,水快涼了。」
      張公公雙手攏在袖子中縮了縮脖子,咳嗽了一聲:「萬歲......」再運氣吐納,將嗓子冒死放大,「萬歲--」
      寢殿裡依稀模糊應了一聲。張公公放寬膽子顫巍巍道:「萬歲,奴才預備了水請萬歲沐浴--」
      寢殿裡隱隱傳來一句回話:「皇上還未起,先將水拿進殿來放在屏風外吧。」
      張公公聽見這個聲兒,老臉卻掛不住紅了紅,向身後使個眼色,四個小太監憋住氣將浴桶架進殿,屏息退出去,張公公側身在屏風外恭恭敬敬道:「奴才在門外伺候,要添熱水只管吩咐奴才。」道了告退也閃出殿去。

      小太監在殿門前貓著腰小聲道:「公公,咱們是在廊上伺候著,還是跟昨晚上似的不能近三丈內?」
      張公公擺手道:「昨兒怎樣今兒就怎樣吧。」
      小太監咧嘴道:「那您老便自家在走廊上伺候,小的們自去找地方蹲了。」縮著頭各個分散向角落裡去。〔〕
      張公公抬頭看看日頭,在廊柱邊袖起手。不消說,皇上昨天夜裡一定大展龍威,正是那猛蛟入了深水,狂龍上了雲霄,今兒歇到什麼時候,還不曉得。
      恆爰在床上猶在昏睡,昨晚上一夜外加怒火恨火羞憤火種種心頭之火熊熊糾纏,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竟不得醒。只覺得身子挪來挪去換了好幾個地方,一時躺著,一時又到了半空,一時居然像入了水裡被人服侍著沐浴,恆爰在昏睡中,又加上從娘胎裡起就被人服侍慣了,也不覺得服侍他的這雙手更周詳細緻,更顧不上管它放不放肆。

      從水中再到半空,又從半空落到實處,身子四周裹了柔軟輕暖的絹綢,恆爰皺眉動了動身子,想躺得踏實些,上半身又被抬起來,口中被渡進些水,喉嚨正有些澀,便下意識嚥了,方才再躺平了。恆爰剛有些淺醒,此時又入沉睡。

      張公公在迴廊上望著日頭瞇起眼,時辰還早,今日正長。自覺有些內急,剛要偷身去行個方便,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打花磚路上跑過來,道太后傳張公公過去。
      張公公將小太監們從角落裡喚出來,囑咐了一通:「走廊上伺候一個,皇上喚人時,進去不管瞧見什麼,都不可形於色。殿內有什麼人出來,廊上伺候的恭敬行個禮,其他的只當沒看見,讓他去吧。要緊是管住自家的嘴,漏出半個字掉一個腦袋,切記切記。」

      太后在行宮瑞德殿的暖閣裡坐著喫茶,左右無人。太后撥著茶葉向張公公道:「皇上昨兒晚上到這個時辰,都可好?」
      張公公道:「甚好,奴才方才送了沐浴的水去,皇上還在歇著,奴才不敢驚擾聖駕,只在廊上候著。」
      太后點頭道:「那便好,」將茶盅放下歎氣道:「只是昨天晚上一過,那司徒暮歸要怎樣發落才是?」
      這種事張公公哪敢多嘴,只哈著腰聽。
      太后道:「若要乾淨,昨天晚上一過,不留這個人才乾淨。可一來皇上愛他,二則司徒氏不容易打發。哀家左思右想,索性封他個順安君,從京城近郊隨便撥塊地權做封邑,皇上願意時就去看看他。現在是得不了手才稀罕,到了嘴裡,一來二去過不了幾時便淡了,也算給他個體面的退路。朝廷裡,此人再不能留。」

      張公公唯唯附和,道太后思慮周詳。

      恆爰的一場昏睡,到中午方才醒。
      睜開眼後,昨天晚上形形種種驀然浮上心頭。
      張公公從太后處回來,正忠心耿耿在門外伺候著,突然聽見殿內一陣器皿碎裂的乒乒乓乓,皇上一聲雷霆怒吼:「來人!」
      張公公一頭扎進殿內,轉過屏風,皇上發未束冠、內袍鬆散,趿著鞋站在床前,面色青紫,眼泛紅絲。
      「司徒暮歸哪裡去了!」
      張公公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惶恐地瑟瑟發抖,司徒大人一直在皇上的被窩裡,為什麼突然讓皇上尋不見人影。「奴才,奴才不曉得--奴才該死!」
      一個金絲掐花瓷瓶鏘一聲碎在眼前,張公公猛叩了十數個頭,連滾帶爬出門拎過把風的小太監進來問話,小太監甚委屈:「公公去太后那裡時囑咐過,殿內無論有什麼人出來,只奴才自己行個禮,便隨他去吧,所以司徒大人出來的時候,奴才--奴才--」

      皇上睜著血紅的兩個眼珠問:「他幾時出去的?」
      小太監帶著哭腔道:「辰時左右,離現下有近一個時辰。」
      恆爰將龍齒咬得咯咯做響:「馬上吩咐下去,挖地三尺也要將司徒暮歸給朕尋出來!朕要將他一寸寸凌遲再油烹!」
      張公公帶著小太監們倒爬出門,恆爰狂怒之下,猶想到大局,從齒縫裡再繃出一句話:「務必隱密,莫讓隨行的朝中官員曉得。」
      當日下午,行宮上下被張公公領著的可靠小太監和侍衛們上下搜了個乾淨,連井上蓋的石板都翻開來找一找,半絲兒司徒大人的影子都沒尋見。
      據知情小太監和侍衛說,上午辰時末刻左右看見司徒大人獨自騎馬出了行宮,向官道上去了。因為司徒大人一向得皇上寵愛,侍衛們只當其有密旨在身,未阻攔更未盤問,任他去了。

      張公公將此話轉而稟報聖上,小太監們扒著廊柱目送張公公佝僂的身影沒入殿門,殿中乒乓聲與皇上的龍嘯相伴相襯,繞樑而出。小太監們縮縮脖子,兩刻鐘後,張公公倒爬出門檻,小太監們咬著指頭感歎,公公果然是公公,貼身伺候聖上這些年,修為高深。

      行宮裡的大動靜當然瞞不了太后,張公公稟報太后的時候甚明瞭,只一句話--
      司徒大人,恐怕,跑了。
      太后坐在鳳椅上沉思片刻,道:「這個司徒暮歸哀家竟小看了他。他這一走有兩說,一則他顧大局識進退,不等哀家處置他,到個僻靜地方自己把自己處置了,這是真忠臣。二則他顧念現況,先走人一避,千里拉長線,卻扯著皇上的心肝尖兒,這是真精明。」

      張公公思忖司徒大人平時為人,想著上頭兩項,將口封得死緊。
      太后道:「也罷,不管他是哪項,如今他一走,哀家暫且安生。皇上過了這陣子就好,只得往寬處看了。」
      皇上自從在內殿了雷霆大怒了一場,卻也沒再有大動靜,臉色雖鐵青,只陰雲密佈,沒雷聲兒。張公公和小太監們在肚裡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隨駕在行宮裡的大臣們只當司徒侍郎又佔鮮枝兒給皇上辦御差了,為官的規矩,不干己事莫打聽,沒人留意。
      是夜,皇上密傳密禁衛,下了御令--緝拿司徒暮歸,不論死活。
      密禁衛長叩頭道:「皇上放心,臣等將四海內每寸地皮挖開,也定將司徒暮歸尋出來。」
      恆爰冷冷道:「四海內倒不必,耗子只鑽牆洞,他只找熱鬧。你們只管向蓼山縣一路上尋,定能將其拿回來!」
      將拳頭重重向御桌上一砸,慢慢道:「死活不論,可都明白?」
      殿外北風又起,豐年雪將至。

      早上,顧知縣在房中整頓官服,準備升堂。
      程適扒著門框向裡瞄,看他整好帽沿帽翅,將袖口捋了又捋,衣褶彈了又彈,咂嘴吹了個響哨。
      顧況聞聲回頭,臉上有些罩不住,拉下顏色咳嗽了一聲,「程賢弟委實勤勉,不在房裡養棒瘡,大早上四處亂晃。」
      程適剔著牙道:「大早上你衙門裡的丫鬟敲門給我送雞絲粥進補,吃飽了想跟你道聲謝就過來了。」
      顧況理完領口,打開房門,程適向牆邊讓一讓方便他出門,打了個懶散哈欠。顧況向前堂方向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大夫今天上午過來換藥,你別出衙門逛遠了。」

      程適在迴廊上一跛一拐走了兩步,向自己一指,「我這樣兒能出得了衙門亂逛麼?」
      顧況斜眼看了看他,向前堂去。程適摸摸鼻子,轉頭一拐一拐的回房。顧況轉進向前庭去的弄堂,遠遠望見恆商在前庭正廳的迴廊處站著。
      顧況這幾日昇堂,恆商都在這地方迎著他。今天也一般的走過來,輕聲道:「昨晚上可睡得好麼?」
      顧況道了好,再反問回去:「今早的飯可對胃口?」恆商自從住進衙門,顧況每天提心吊膽,惟恐飲食起居有什麼差池讓恆商忍著不舒心。其實恆商和他一起住在縣衙,就算天天啃饅頭喝開水都開心,每次顧況問他飯菜怎樣服侍的如何都歡喜滿足地說好。顧況卻不知道他是礙自己的面子說好還是真心說好,依然提心吊膽。

      恆商真心地應了好,顧況略鬆下心,恆商又伸出手來,將他領口處整了整。顧況的心又沒來由地撲騰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我昨天剛讓人買了些......」話說一半,又嚥住,恆商皺起眉尖疑惑地望他,顧況吶吶道:「等中午我拿到你房裡去,你......你悶了找程適下個棋也成,上街千萬記得帶上隨從。」

      恆商展顏笑道:「好。」顧況再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吶吶地胡亂對應了一句,向衙門大堂去。路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家領口,早上花大工夫整官服,還是被恆商瞧見褶子替自己整平了,每天勞煩睿王殿下一次,顧知縣甚惶恐。

      升堂前,顧況還抽空問了聲師爺替程適換藥的大夫幾時到,覺得自己如此照應程適甚有義氣。

      程適數天前被呂將軍打個半殘,扔進顧況的小縣衙。
      在蓼山替玉鳳凰解了圍回大營時,胡參事便偷偷向程適道:「你這次目無軍紀在陣前強出頭,將軍回大營一定重罰你,我看顧知縣和那位公子都與大將軍甚相熟,不如你先去請那兩位替你討個人情。」

      程適當時十分不以為然,「胡兄當樂子講的吧,論起這次蓼山解圍,呂將軍應當褒獎我,怎麼可能罰?」程適對自己的作為甚得意,此次若不是因為我程適陣前挺身而出,呂小面瓜哪能把事情解決得這麼圓,理當要大大獎賞我。就是不知道小面瓜賞人大不大方,是賞銀子還是提官。

      胡參事見說他不通,歎氣搖頭地走了。等大軍回到營地,呂先將所有兵卒聚在空地上集合,點掌書程適,程適還當呂先是要賞他,樂滋滋從人堆裡晃出來。呂先鐵著一張臉,吩咐將程適拖到帳前重打三十軍棍。

      程適被小卒拖向杖刑台,方才曉得胡參事果真是呂先的知音。掄棍子的兩個小卒與程適的交情不錯,但是在大將軍面前哪個敢徇情,比平常倒更用足了十分的力氣下棍,以示無私。程適在街面上混了許多年,曉得認場面識時務,咬住了牙口不罵娘,哼也不哼一聲。

      三十軍棍將程適打得皮開肉綻,屁股變成血和的豆腐渣。小卒像拖死狗一樣將他拖下杖刑台,一桶涼水潑醒了,程適憋出保老命的力氣將十分英雄的話擱出來:「大將軍,我在山上喊話的時候就沒打算要命,大將軍還有多少棍子儘管打!」

      呂先看他出氣多入氣少還逞英雄的模樣倒也有些憐憫,於是道:「本將掌軍賞罰分明,你目無軍紀陣前鬧事該罰,蓼山一事能暫緩局面卻也有功,本將即刻派你到蓼山縣衙做知會文書,知會軍中事務與縣衙調和。」另外賞了五斤連骨的牛肉、兩盒棒瘡藥,令小卒把程適連人帶東西抬到蓼山縣衙。

      程適到蓼山縣衙的名目是做軍中的知會文書不是養傷,所以小卒先向顧知縣通報呂將軍派的知會文書到了。顧況將官服官帽穿戴齊備鄭重出迎,打躬說了一聲請,程適才被橫著抬進來,嚇了顧況一跳。

      送人的小卒將呂將軍寫的知會文書任命信信符與五斤牛肉、兩盒棒瘡藥交給顧況,把半死不活的程適扔在衙門大堂回軍中覆命去了,程適從擔架上掙扎抬起頭對顧況露了露牙,一翻眼暈過去,顧況第一次見程適被打成這樣,焦急火燎喊人抬程適進廂房請大夫。

      一番折騰,驚動了恆商,恆商去廂房正看見顧況坐在床沿上,親自扒開程適的衣裳。
      顧況看到傷勢倒抽一口冷氣,感歎道:「呂將軍下手也太狠了吧。」
      恆商淡淡道:「軍中紀律一向如此,少師掌軍賞罰分明,從不徇情。」暗示程適該打。程適半昏半醒中在肚裡罵了聲娘,更可恨顧況沒空回恆商的話頭,只歎了一口氣做附和。

      程適在腹中罵著娘昏睡過去,再醒來時是兩天後,顧況派來看護他的一個傻小廝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顧況還讓人在他床頭擺了個小火爐,爐子上擱著一個咕嘟咕嘟的小沙鍋,煨著那五斤牛肉裡的一塊給他熬湯喝。

      顧況退了堂來瞧他時特意把小沙鍋的用意向他詳細一說,再加了一堆噓寒問暖的話,嘴臉懇切又和藹。末了讓人拿了個空碗,舀出湯親自餵他兩口,道:「程賢弟,病要細醫傷靠慢養,你千萬放寬心莫急躁,等呂將軍賞的牛肉吃完,我讓廚房用最板正的牛臀肉做湯,以形補形,你能好的快些。」

      程適在顧況的屋簷下,只能惡狠狠地咬住杓子惡狠狠嚥下湯,再惡狠狠地道:「多謝!」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5

第十六章
      今日衙門又無大事,顧況做知縣十來天沒碰上一宗像樣的案件,甚氣悶。
      蓼山是江湖是非地,但入江湖的人都另立名冊不在百姓戶籍內,不歸他這個知縣管。顧況自小聽劉鐵嘴說書,老想著長大了也能做個升堂審案的官,後世人聽書除了狄公案之外,還能有一本顧公案。自從走馬上任後成天無所事事,莫要說殺人越貨的大案子,就是雞鳴狗盜的小案子也沒碰上一樁。顧況不甘心,去書庫翻查舊卷宗,指望找一件驚心動魄的陳年舊案再審翻案,將開國來的卷宗從頭翻到尾,除了雞毛蒜皮還是雞毛蒜皮,顧況終於恍然明白,蓼山縣能生是非的人全到江湖上混去了,剩下的都是不生是非的良民。

      顧況今天升堂,只有兩戶鄉下人家要嫁女兒娶媳婦,來告知縣衙修改戶籍。臨走前還塞給門口的衙役各人一包喜糖,顧知縣大人坐在公堂上高高在上,撈不到糖吃。
      退堂後到內院,後廚的採買過來稟報道:「大人昨兒讓小的捎的東西小的已經捎回來了,放在大人房裡的桌上。」
      顧況道了聲謝,摸出幾個錢打賞了採買,逕自回房去,在迴廊上向恆商的廂房處望了望,房門半開,應該在房裡。
      顧況加快腳步到自家房前,剛推門,一眼看見程適斜著身子坐在桌旁,拿另一張椅子墊著腳,大模大樣從桌上的紙包裡摸出塊東西塞到嘴裡咯登咯登嚼了,再摸一塊,含渾向顧況道:「沒想到你這麼大的人還饞這些吃,偷偷摸摸藏在屋裡,糖味兒不錯。」

      顧況頓時直了眼:「哪個讓你動的?!」
      程適睜圓眼道:「嚇,至於麼,摸了你兩塊麥芽糖吃跟我梗起脖子。今天祭灶滿大街都是賣糖的,大不了再上街買一包賠你。」
      顧況有氣撒不得,忍了,程適看著他鐵青著臉拂袖出門,搖搖頭吹掉嘴上沾的一粒芝麻,顧小么越發小家子氣了。
      顧況走到迴廊上,想想停住腳,看見一個匆匆過來的小廝,喊住了吩咐去房裡拿件家常衣服到書房去。小廝眼睜睜看著知縣大人換上便服,正要出門,書房的門被敲了兩下,恆商推門進來。

      顧況一把攥住恆商的手,「你且等一下,我出去一趟就回來。」一陣風地出了門,逕自往衙門後門去。
      衙門的後門外是條巷子,平時小攤兒甚多。今天祭灶,時候又近中午,擺攤的都收生意回家去了,巷子裡空空蕩蕩,顧況出了巷口,街上也只得兩三個攤位,人甚稀少,遙遙看見一家乾果鋪正在關門,忙發足奔上去,「老丈,給我秤三斤麥芽糖。」

      全縣父老都認得顧知縣的臉,店老闆看見顧況十分歡喜,行禮讓座又捧茶,還問知縣大人怎麼不坐轎子親自到小店來,顧況心急如火燎又不能駁老人家面子,只得捧著茶杯支吾應付,足過了一刻鐘,店老闆才轉身去秤糖,向櫃子裡一看,甚愧疚地道:「顧大人,對不住。糖剩的不多,塊兒整的只有一斤不到。今天祭灶,到這時候糖都不剩什麼了。」

      顧況沒奈何道:「只要有就便好,不拘多少。」店老闆一塊塊從余渣裡挑出來,秤一秤只有八兩多一點,拿紙包了。顧況袖起糖,疾步趕回衙門。
      轉進庭院,遙遙看見恆商站在假山前,顧況一隻手按著另一隻袖子裡的紙包,有些侷促,向恆商道:「我--我有些東西給你,去書房說。」
      恆商神情像春風般暖起來,「好。」
      進書房闔上門,顧況從袖子裡摸出紙包,心中卻沒好意思又躊躇起來,巴巴的弄了這種東西,也不知道恆商還記不記得,萬一只覺得這東西寒酸怎麼好。
      恆商點漆的雙眼正望著他,顧況吶吶地遞上紙包:「今天是祭灶,所以......」
      恆商雙手接過來,打開,氣息頓了頓,剎時百種滋味上心頭。
      顧況留神他臉色,道:「我一介芝麻大的官,今天祭灶,也整治不出什麼好東西來,這樣東西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想著你小時候愛吃,買過來給你嘗......」

      看見恆商的神情,下面的話卻嚥住了。恆商捧著糖包望他,卻像當年在破草棚裡竇天賜聽說自己要帶他玩時的神情,顧況只覺得十年的幾千個日子又倒了回去。恆商沒說什麼,他也沒說什麼。相對傻站了片刻,顧況道:「廚房的飯該好了,出去吃飯吧。」

      恆商將紙包揣進懷中,輕輕笑道:「好。」
      中午開飯,程適想趁什麼時候跟顧況講一聲不好意思,結果整個中午飯沒找到合適的空子。顧況和恆商對面坐著,恆商膩膩歪歪看顧況,顧況膩膩歪歪看恆商,兩人這樣你來我往,針都插不進去。程適覺得有些肉緊,心情莫明抑鬱,多吃了半碗米飯。

      下午顧況到書庫翻舊卷宗,恆商不用說是跟去了。程適在自己房裡睡了個小覺,爬起來後灌了杯開水,左右想了一想,換了件衣服一拐一拐出了衙門後門。程適跟自己說,在衙門悶久了遲早悶出病,正要出來見見太陽去霉氣。在街上怎麼逛也是逛,順手秤幾斤麥芽糖賠給顧況。顧小么從小摳門到大,兩塊麥芽糖嘛,值什麼?吃他幾塊我賠他幾斤。

      從城南逛到城北,從下午逛到黃昏,程適有傷,還要走一走歇一歇,終於在城隍廟門口秤到三斤麥芽糖,提回衙門。
      祭灶也算個小年,衙門廚房晚飯整治出一桌甚像樣子的酒菜。程適棒傷未好忌口的東西多,也不能喝酒,看見菜徒生感傷,顧況和恆商繼續膩膩歪歪,程適覺得很不像樣,咳嗽了幾聲做提醒沒人理會,索性隨便塞滿了肚子先回房去。

      在房裡聽到二更的梆子響,程適覺得顧況差不多該吃完回房了,拎起紙包去還顧況的糖。到了迴廊上,遠遠看見一個人影攙扶著另一個東倒西歪的人影推開顧況的房門。不用說,又是顧況那個不中用的被恆商灌倒扶回來。

      程適一拐一拐走到顧況房前。半看的門縫內燈火甚明亮,顧況的床正對房門,恆商正幫床上的顧況蓋上被子掖好被角。顧況這小子居然能混到睿王殿下的服侍,當真好命。程適看見恆商從床前起身,伸手欲推門,忽然五雷轟頂,傻在門前。

      恆商彎下身,明明白白地,向顧況唇上親了下去。
      雷公的吃飯生意在程適的耳邊轟轟隆隆。
      斷上了!顧況和恆商居然斷上了!

      程適在床上翻覆一夜,沒得好覺睡。
      打小在街面上長大,葷的素的都見過,好這口的不稀罕,他程適稀罕的是,顧況怎麼把這口的事情幹下去?細細一琢磨,顧況這些日子和恆商眉來眼去,本就大有往這口子上來的勢頭。恆商從小愛貼著顧況,十來年後再見面,顧況黏黏乎乎,恆商膩膩歪歪,兩人很對盤口。何況據說皇上也有些興趣在上頭,恆商愛上這口,更是親兄弟。

      不過,程適從左側再翻到右側,方才瞧見恆商偷偷摸摸親顧況一口,還是覺著彆扭。
      程適在街面上尋常見過堂子裡的小相公幾回,都生得皮色水嫩齒白唇紅,一股子嬌滴滴的小娘兒媚態。據說愛小相公,一愛他如娘兒般的嬌嫩,二更愛他小娘兒沒有的別樣風趣,此為意興所在。程適就是想不明白,恆商在顧況身上瞧上了這兩樣中的哪一樣?

      第二天,程適明裡暗裡,仔仔細細只打量顧況。
      正好第二日衙門裡還不大不小有些棘手事務。蓼山寨的三當家和四當家帶了十來個雄赳赳的好漢大搖大擺進了衙門前院,說寨主招婿在即,來跟衙門索些款項裝點擂台。

      衙役們將眾好漢攔在衙門前,認定是來砸縣衙的場子,衙門與道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索要款項一說從何而來。
      蓼山寨的人理據充足,振振有辭。本來各自道上不相干,但是官府衙門既然插手了寨主招婿的事情,此事就算靠在衙門身上,出了頭就要收到尾。最近山寨生意清淡,過年費弟兄們自己解決,寨主招親要排場鮮亮,需得衙門給點款項。

      程適在屋角看兩方對峙找樂子,對峙到劍拔弩張時,顧知縣匆匆趕出來,喝令衙役停手,向蓼山寨的人道了聲得罪,再問到來意,蓼山寨的三當家向顧況道:「顧知縣像個爽快人,我們粗人也不會繞彎子說話,最近山寨生意清淡,年關將至,寨主招親要佈置排場裝點擂台,手頭緊俏,兄弟們來衙門跟顧知縣請些補貼。」

      衙門口塞滿看熱鬧的百姓,都等著看新知縣大人的能耐,顧況皺起眉頭思量片刻,客客氣氣一笑:「貴寨的事情,本官已曉得。貴寨主招婿一事由朝廷做公證,但此事由朝廷派的呂將軍主理,山寨的事務本與地方衙門無干,本官只是個七品知縣,款項一事做不得主。待上報知府大人與呂將軍,一同參詳後再派人到貴寨答覆可好?各位英雄遠道過來,先請到後堂喝杯熱茶再走。」

      程適在屋角搓下巴,顧小么敷衍推磨的本事幾時這麼高了。
      三當家便冷笑:「顧知縣,我知道你們衙門辦事的道道,倒皮條的買賣欠賬的爺爺,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只拿話來敷衍。兄弟們今天只請顧知縣索性給個爽快話,這項銀子,給還是不給。」

      程適在屋角向外挪了挪,看顧小么如何再圓這個場。只見顧況鎖了兩道眉沉吟,依稀有那麼兩分知縣大人的架勢。程適橫看豎看,只覺得顧況還是從小看到大的顧小么,書生氣是有些,尋不出別樣的意味來。

      片刻,顧況向衙役道:「去內院請程知會出來,再去請師爺。」
      程適反應一刻才緩過來程知會便是自己,咳嗽一聲,一拐一拐從屋角踱出來,對顧況打個哈哈:「顧知縣找程某有事?」抬手向蓼山寨的幾條好漢抱一抱拳。
      顧況垂手站著,一臉公事相:「蓼山寨的英雄來衙門請款項用以寨主招婿一事,本官不敢擅專,請程知會即刻報予呂將軍,望務從速。」
      程適也負起手,端出官爺架勢,斂著神情一點頭:「好,本--本知會即刻去辦,備馬。」
      程知會官比顧知縣低了一階,此時在衙門屋簷下,口氣像比顧知縣高了三等。小衙役們都滾圓了眼,顧況忍不住道:「程知會,你身子未癒可能騎馬?本官吩咐替你備轎吧。」

      程適肅著官顏道:「無妨,正事要緊,備馬。」顧況只得點頭:「備馬。」
      程適忍著火燎的傷臀一路縱馬顛到大營,逕自進呂先大帳將事情向呂先一一說了。
      呂先道:「蓼山寨的事情與知府衙門無干,你即刻回衙門告知顧知縣與蓼山寨人等,將款項數額報與本將,本將派人送到山寨去。」再寫了一封書函,程適接過揣在懷裡,行完禮欲拐出去,呂先忽然道:「程掌書,身子可養好些了麼?」

      程適回頭齜牙一笑:「多謝大將軍掛心,好不少了。」一拐一拐的出帳去。拐到離栓馬的地方尚有一丈遠,一個小兵從他身側跑過,到馬前停下,從胳肢窩下掏出一個棉墊放在馬鞍上,向程適咧嘴笑道:「大將軍吩咐的。」

      程適轉頭看看大帳,小面瓜居然還有些人情味。翻身爬上馬背,向小兵道:「勞駕向大將軍捎句話,說下官我感激不盡。」
      從大營再顛回衙門,饒是有呂先賞的墊子,程適的傷臀也早支持不住,從馬背上掙扎下來幾乎站不穩,程適咬著牙挺直脊樑將呂先的話向顧況和蓼山寨的人說罷,再遞上呂先的信。顧況知道他在死要面子活受罪,道:「有勞程知會一路辛苦,先請進內堂喝口熱茶喘喘氣,緩緩精神。」

      程適也實在撐不住了,拐呀拐的進內院,直奔臥房,一頭紮在床上。
      客客氣氣送了蓼山寨的英雄們出衙門後,再吩咐找大夫替程適療傷,顧況方才回內堂。剛轉進內院,恆商就迎過來,等左右無人,立刻道:「我方才都看見了,你這番處置得再好不過。那些百姓與蓼山寨的人從此一定對知縣大人愈發佩服。」

      說得顧況十分不好意思,「我新上任,只能摸索著做官,只求無過,不敢讓人說我是好官。」
      邊說邊到了書房門前,恆商跟著顧況進門,闔上房門,攜起顧況的手笑道:「景言你一向只嚴謹做人,可也莫謙慎太過。我此番只是實話實說。」
      顧況被恆商握住手,不禁心中覺得有點侷促,按理說他和恆商關係不淺,互相握住手說說話並沒有什麼,顧況暗想,自己最近似乎有些不對,是不是確實避諱得太過了一些,惹得恆商的眼神神情每每有些失落,不知為什麼,恆商眼神中露出失落時,顧況心中便也跟著有些不舒服,像被什麼揪住了一般。顧況任由恆商攜著手,低頭笑了笑。恆商看見他的笑容,神色頓時又欣喜了些,將顧況的手握得緊些,道:「眼看又近午了,下午你看完卷宗,我找你下棋。」

      顧況恍然記起:「快晌午,是了,我說有件事情沒辦。要跟廚房說一聲,中午挑塊板正些的牛臀肉燉湯!」立刻急匆匆出門去。
      恆商從他驀地抽回手時,神色就黯了一黯,可惜顧況急著去給程適燉湯,並沒有留意。恆商垂下衣袖,看著顧況匆匆離去的身影,浮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低聲像自言自語般道:「原來你心中,始終是程適的事情要緊些麼。」話語淺淺溶入清冷的風中,顧況自然不可能聽到。

      
      中午,顧況親自端著一碗牛肉湯,去瞧程適。
      程適剛敷完藥膏,脊背向上在床上躺著,向顧況瞄了一眼,知道他來看風涼笑話。顧況身後照例跟著恆商,恆商照例跟程適寒暄了兩句,不曉得為什麼,今天神色僵硬得很。

      顧況道:「程賢弟,你此番舊傷變新傷,大夫說可惜要在床上再養一兩天,多忌口些日子。」程適拖著嗓子道:「勞煩賢弟操心。」
      顧況在床沿上坐下,讓兩個小廝將程適架起來,把湯碗遞過去:「你掙得動麼?掙不動我舀給你喝。」程適斜靠在床沿上,剛要伸手接碗,忽然瞧見床尾站的恆商臉色像個剛成形的柿子,昨天晚上的情形在腦中一閃,驀然領悟,他不會在吃醋吧......程適立刻縮回欲伸的手,有氣無力哼道:「別說,這陣子緩過勁來還真疼得緊。顧賢--小么,勞煩你行行好,餵我兩口兒。」

      顧況被他一聲小么喊得寒毛倒豎,舀了一勺湯送到程適嘴邊,程適吱溜喝了,再一勺再喝了。一勺勺餵過去,程適冷眼看恆商的臉一岔岔青下來。
      一碗湯喝盡,程適抹了抹油嘴,直直望向顧況雙眼:「小么,多謝,你待我真好。」這句話何其肉麻,不單恆商,顧況的臉也瞬間鮮青。程適洋洋得意看顧況一言不發拔腿就走,恆商酸著臉跟他出門,在床上吹了聲響哨,連陳年的老本都撈回來了,爽快。

      再此以後,直到程適下地,顧況沒進過他房門。
      程適歇了一天,就能四處亂走。走來走去,偏偏就晃在顧況四處,冷眼看恆商像看雞崽的母雞一樣時刻候在顧況旁邊。幾天看下來,越發覺得這事情有趣。如果拿兩個人的模樣比較,恆商眉目清俊相貌俊俏,程適見過的人裡沒幾個能比得上。顧況只是面皮白些,五官順眼,一副書生相。怎麼想情形也該是倒過來。程適真不明白,恆商迷上顧況的哪一塊了。

      年二十九,家家都看著火爐滷肉準備過年,衙門裡蕩著滿院子滷味香。
      程適這兩天和衙門廚房的掌勺混得很熟,肚子整天油水頗足。恆商寫了個報平安的請安奏折托呂先轉呈,去了大營到晚上還沒回來。程適趁這個空檔從廚房切了兩隻剛出鍋的鹵豬蹄,溫了一壺小酒約顧況到房內同吃,其實是有幾句堵了很長時間的話想和顧況一說。

      程適這幾天冷眼看下來,顧況其實對恆商的那點意思還蒙在鼓裡頭,落花不知流水意。程適覺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索性今晚上跟顧況挑明了,日後更有好處。
      半碟鹵豬蹄啃完,小酒喝掉半壺,程適還在琢磨是開門見山好還是迂迴婉轉好。顧況皺眉看他,「程賢弟,你說今天晚上有要事告訴我,吞吞吐吐唧唧歪歪半天沒露個話頭出來,到底是什麼事情!」

      程適放下酒杯,鄭重道:「顧況,我問你一句話。」
      顧況道:「什麼?」
      程適在燈下望顧況,屋裡生了火盆,挺暖和,顧況又喝了兩杯暖酒,臉色潤紅。程適忽然覺得,顧況的眼現在看起來比平時亮些,臉也比平時更順眼。恆商在酒後親顧況,難道顧況在喝了酒後能親出別的味來?

      程適舔舔嘴唇,不曉得是什麼味。
      顧況道:「程賢弟,你雙眼發直,到底有什麼要緊話要問?」
      程適忽然下了一個決心,道:「顧況,我先問你,要是有人這麼著對你,你怎麼對他?」
      顧況確定程適喝多了,頭正在發昏,道:「怎麼著對我?」
      程適道:「顧況,你過來些。」
      顧況索性看他犯昏能犯到什麼地步,起身站到程適旁邊。
      程適招招手:「頭再湊過來些。」
      顧況皺起眉毛,略俯下身。程適看了看,搖頭道:「不好,這樣看起來不對。」
      顧況忍耐不住,剛要張口道你發什麼昏,程適推開椅子蹭地站起來,一把挾住顧況,不待他反應,看準位置,電光火石般向顧況嘴上親了下去。
      親下去之後,覺得挺軟。
      一舔有股酒味,再舔有些鹵油香,再舔卻品不出旁的味道來。那天看恆商意興十足流連不住,難道就是圖軟?
      程適還沒來得及細琢磨,肚子窩心一痛,哎呦一聲,鬆開顧況半彎了腰。
      顧況的腿再快又狠地招呼過來。程適抱著肚子向後跳兩步:「哎呦顧賢弟,你也太不禁耍!」顧況臉漲得血紅,拿袖子惡狠狠地擦嘴,「程小六,你他娘的喝多了餿水糊住心,他娘的做什麼!」

      程適按著肚子咧開嘴:「顧賢弟,自從進了朝廷當上官,還以為你的腦袋只會支稜帽翅子,『他娘的』這三個字出口真親切。」眼見顧況鮮紅著一雙血絲眼捲袖子就要過來玩命,忙大喊一聲:「且慢!我只問你,方纔若那麼著你的是恆商,你怎麼著他?!」

      顧況的血絲眼發直住了手:「你說什麼?」
      程適慢慢直起腰,「別說兄弟不厚道,我方才只是提點你,我祭灶那天晚上親眼瞧見,睿王恆商,就是方纔我那麼著親你。」
      顧況的腦中轟的一聲,眼前金光亂冒,欲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程適晃了晃頭,接著道:「我那天晚上瞧見了,嚇得不輕。以為你和他是你情我願的斷袖分桃了。到底你我從小一道長大,就算看在兩位師傅的面子上也不能眼見著你直上岔道去。所以今天晚上索性豁出去犧牲一回,來試你一試。」眼見顧況血紅的一張臉褪到蠟黃再轉青,舔了舔嘴吞口唾沫再晃晃頭,「從方才看,原來你不好龍陽這口,也不知情。不過我看恆商那小子對你十分有意,別怪兄弟多事問一句,你和他到底怎麼搞的?」

      顧況雙眼發直,臉色蠟白,卻不說話。
      程適踱過去,在顧況肩頭拍兩拍,「依我看,恆商看上你了。聽說萬歲爺就愛龍陽,睿王再斷袖也沒什麼。只是你和不和他斷,兄弟也說不上話,你自個兒掂量......」

      顧況忽然冷冷道:「你胡說。」程適偏過頭:「嗄?」
      顧況臉色蠟白,面無表情冷冰冰道:「程適兄,你若要信口開河,怎麼說我顧況都無妨。污蔑王爺誹謗萬歲,哪一項都是滅九族的重罪,你再喝完酒後胡言亂語,別怪我不講情面依律法辦你。」

      程適斜看著顧況,歪嘴笑了笑:「成,顧知縣,你只管從今往後揣本大匡朝的律法在袖子裡。我程適哪怕一個噴嚏觸犯了裡頭的一個字眼兒,你都抓我進號子,上交知府衙門還是刑部都由你,只要你沒人的時候對自己還撐得起這個架勢,我只是告訴你個實情讓你再別蒙在鼓裡。怎麼辦自己想透徹,只要自己不屈心,你想怎麼辦都成。」在顧況肩頭再拍一拍,逕自推門走了。


      恆商到大營將奏折托給呂先,和呂先又話了兩句家常。
      恆商道:「明日是三十,軍營裡也無大事,不如少師你也到蓼山縣衙,一起熱鬧過年吃酒有趣。」
      呂先笑道:「十五殿下的美意領了,但軍中豈能無主將。況且兵士們都不能回家過年,臣這個主帥哪能丟了他們自己去玩樂。江湖中的人雖明言招婿前不再尋蓼山寨的麻煩,還是要防著他們生事。臣一步離不得大營,望殿下體諒。」恆商知道呂先說的很是,便不再勉強,道:「只是不能與少師一同喝酒守歲,少了許多興致。」

      正閒話時,忽然傳令兵來報說,營外有人自稱聖上的密禁衛,要見大將軍。
      恆商驚道:「難道皇兄在京中有什麼棘手事務?」呂先就命快請,請進來為首的一位,恆商和呂先都認得--皇上貼心的密禁衛長趙謹。
      趙禁衛長環顧左右,道有皇上密令要大將軍幫忙,等左右退下才跪下給恆商見禮,向呂先道:「卑職此次出京,是奉皇上御令緝拿中書侍郎司徒暮歸,皇上的聖諭,死活不論。」

      恆商和呂先都長歎,知道司徒暮歸一定是觸了皇上的某處逆鱗。呂先便道:「本將已曉得,趙禁衛長有皇上密令在身,本將若有力所能及處,一定盡力協助。」趙謹別過呂先,道帶人自去蓼山縣客棧安歇,便於密訪。

      趙謹走後恆商忍不住歎氣:「慕遠這個人一向精明,不曉得為什麼屢屢卻逆皇兄的聖意,我平時看著都替他捏一把汗。他若要討皇兄歡心十分容易,為何偏要去觸皇兄的龍鬚?」

      呂先道:「慕遠只是隨性,又恐怕另有算計。只是這次事情看來不小,殿下和我與狀元兄又要寫奏折保他。」
      恆商歎道:「要保他也要先曉得是什麼緣故。」
      趙禁衛長這次來找呂先,卻是與弟兄們商量出來的一個小算盤。幾個密禁衛都曉得,這次皇上龍顏大怒要抓司徒大人是為了些床幃中事。密禁衛們琢磨,司徒大人已經進了皇上龍被窩,老話說床頭打架床尾和,司徒大人一向是皇上心窩子裡的人。皇上此時大怒,彼時氣消司徒大人又是塊寶。因此司徒大人萬萬不能嚴拿。所以密禁衛們商議,弟兄們只當出京城透透氣。皇上算準了司徒大人在蓼山就一定在蓼山。呂將軍與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素有交情,先去擱個話兒一定會給司徒大人通風報信。到時候遇見了司徒大人,客客氣氣請回去。遇不見兜個圈兒回京去,只說人海茫茫尚未尋到,說不定皇上的氣已經消了。

      密禁衛們打著如此的小算盤與趙禁衛長一起進了蓼山縣城,尋了家客棧住下,還預備玉鳳凰招親那天去瞧個熱鬧。
      恆商在大營同呂先商量司徒暮歸一事,不知不覺耽誤到天黑,呂先留了飯,恆商胡亂填了肚子,匆匆策馬趕回蓼山縣衙。
      恆商回來時夜已兩更,院子裡漆黑寂靜,僕役下人都睡了。恆商望見顧況的房中還點著燈,在迴廊下躊躇了片刻,還是舉步到了門前,叩了叩門。門吱呀開了條縫,恆商順手推開跨進去,抬眼先看見顧況臉色蠟黃中泛著潮紅,神色也十分侷促,驚道:「景言,可是受了風寒?」伸手探向顧況額頭,顧況卻向後退了一步,道:「承、承蒙殿下擔憂,臣興許是昨晚上睡得不沉,早些睡便好。臣去吩咐人服侍殿下洗漱,夜深寒冷,殿下請早些安歇。」

      恆商急伸手握住顧況胳膊,顧況一哆嗦。
      「景言,你怎麼與我說話又這樣生分的口氣?我去大營時難道有什麼事情?」
      顧況此時看見恆商只覺得不知如何是好,程適的幾句話穿來穿去在心裡繞,顧況自己又不能相信,恆商要和他斷袖,這話從何說起?但程適絕不是個搬弄是非造謠尋樂的人。尤其--尤其記起程適的一啃數舔,顧況情不自禁又打了個寒顫,耳邊轟隆匡當。

      恆商在昏黃的小油燈火裡看見顧況的臉青綠黃藍交加變幻,心中不知為何有些不安,伸手去握顧況的手,顧況一手涼汗,十分冷。「景言,我其實......」
      程適的一句話適時再蕩過顧況耳邊--「方纔若那麼著你的是恆商,你怎麼著他?!」顧況的腦中再轟地一聲。
      寒風透進門縫吹過,恆商握緊顧況的手,正要向下說,門外劈啪一陣腳步聲響,房門緊跟著響了三聲,「大人,小的有事稟報。」恆商只得放開顧況的手,顧況清清喉嚨,「進來吧。」

      門房小廝低頭推開房門,抬頭望見恆商,大喜:「竇公子,原來你在大人房裡,小的正是尋不到你才來稟報大人。門外有位公子說是您的故人,請您去瞧瞧。」恆商心中隱約有些猜測,顏色變了變,小廝道:「對了,那位公子說他姓穆名遠,是公子的故人吧?」


      恆商跟在小廝的燈籠後,顧況走在恆商身後,大步流星趕到外院後門前。因為明天就是三十,門簷上掛了幾盞紅燈籠添加喜慶,寒風刺骨,吹得燈籠搖搖晃晃。恆商一眼看見那個意料之中的人影站在燈影下,開口字眼兒裡還透著笑意,「原來一個知縣衙門,走後門也難。」向恆商拱拱手。

      恆商此時不方便說什麼,只微一頷首道:「夜深風涼,快進屋再敘。」顧況瞇眼看那人走近,覺得眼熟。知縣大人親自到後門口迎客,另一個門房也慌忙打燈籠伺候過來,燈火明亮些顧況看清了來人的臉,大吃一驚,一彎身欲行禮:「您是司......」

      恆商不動聲色伸手握住他胳膊阻住他身形,「景言兄,穆兄遠道過來,恐怕要在府上多打擾些日子,可否先勞駕吩咐備間客房?」
      顧況頓有所悟,道:「好,穆--穆公子先請書房裡坐。我即刻著人去準備茶水,收拾客房。」
       轉頭先吩咐小廝拿個炭盆到書房去。
      顧況這個縣太爺內院的僕役少的可憐,門房有四個人,知縣大人出門時就是轎夫。內院有一個廚子,廚子的一個婆娘、兩個粗手粗腳的丫頭、一個尖頭尖腦的貼身小廝。總共九個人負責顧知縣的一切排場。顧況初上任時,知道自己驀然有九個人伺候,還覺得惶恐的不得了。程適見他有九個人伺候,也眼紅的不得了。

      因為明天是三十,四個門房有兩個告假回去過年,只剩兩個看門。廚子摟著婆娘在下房睡熱乎覺。兩個丫頭被小廝喊起來,揉著迷濛的睡眼去收拾客房。小廝拿上火炭盆送到書房,顧況再找不見別的人可用,自己到廚房裡尋柴點火,燒了半鍋熱水,從房裡拿個茶壺放上兩撮葉子泡了,再現洗了兩個茶盅兒配上,擱在茶盤裡端去書房。

      恆商和那位司徒大人對面坐在圓桌前,顧況推門進去恆商急忙起身:「景言,此事吩咐下人去做,你怎麼好親自端茶水。」接過茶盤放在桌上。
      顧況道:「讓下人來來往往恐怕不方便,二......」左右看看斟酌一下詞句,「二位請且慢慢敘話,下官先告退。」揖了一揖輕輕退出去,闔上房門。
      恆商望著門外人影漸沒,司徒暮歸先瞧房門再瞧他,笑道:「原來十五殿下有心卻似春流水,只隨和風探東華。」
      恆商沉臉咳嗽了一聲,道:「慕遠,你這次究竟怎麼觸犯了皇兄,下御令命密禁衛拿你回去,還道死活不論。今天趙謹到少師的大營如此一說,我都嚇了一跳。和少師商議上奏折保你,又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不好動筆。」

      司徒暮歸搖頭道:「此次觸怒皇上是臣自找,十五殿下和少師都不必費心。此事怎麼說我都是個砍頭的死罪,只是我留在宮中,皇上要治我死罪還要度量顧忌,氣壞了龍體我就更罪過。索性走這一趟,皇上定能猜到我行蹤。密禁衛拿人時兵刃上難做擔保,倘若一個失手取了我性命,能省不少事情。」

      恆商聽他輕飄飄地將話拋出來,甚是無奈,司徒暮歸接著道:「況且最近在朝中聽說蓼山縣熱鬧的很,正好來看看。」
      恆商道:「慕遠,我從幾歲到今日和你十幾年的交情,你與我還有半師之恩,你若有事我萬不能不管。你究竟怎麼得罪了皇兄,說與我聽,我才好想辦法開解。」司徒暮歸只當水漂敷衍過去:「只是陪駕對局,局面凌厲時,顧不得後路飛象將軍,定局不能悔了。」

      恆商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只得思索留到日後慢慢再套實情。出了書房,客房也已收拾好,顧況吩咐小廝備了兩大桶熱水伺候恆商和司徒暮歸各自洗漱安歇。
      恆商瞧著顧況,有話此時又不方便說,於是道:「你臉色不好,好生歇著。」
      顧況垂手應了,待兩位貴人安頓完畢才跌跌撞撞回房去睡。上了床只覺得天旋地轉,模模糊糊自己想,今天晚上的事情,該不會都是做夢吧。
      《待續》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5

江山多少年 下 by 大風刮過
      文案::
      從良計!?
      顧況怎麼想也沒想到,這種戲碼竟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那個逼自己的,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十五皇子恆商!?
      現在自己是該自刎以謝姦污皇子的大罪,還是乖乖負責恆商的一生?
      但他的一生,又是自己這小小芝麻官負得起的嗎......
      原以為只要自己與顧況的距離拉近,那麼他們定當可以回到從前那般。
      可是十多年過,沒想到他們之間卻更似隔了千重山般。
      但他不放!
      如果皇子的身份是讓顧況卻步的原因,那他可以捨得。
      就算是永遠與他待在這小小的蓼山縣,他也甘之如貽啊......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6

第十七章
      第二天,年三十。
      顧況大早起床,出門就看見在院子裡探頭探腦的程適。程適一見他立刻晃過來,伸手向院南一比,壓細嗓子:「昨天半夜來的那個人,我在門縫裡看怎麼像那位司徒大人似的。」

      顧況不禁佩服程適一雙雪亮的賊眼,低聲道:「輕聲些,那位大人此次來不知道是辦什麼要務,不能暴露行蹤。」
      程適咧嘴道:「曉得了,我只當不認識他。」斜眼看顧況,「顧賢弟,你離我三尺遠是不是防著我再怎麼著你一口?你放心。」伸手剔了剔牙,「昨晚上那一口,我回房也漱了半天嘴。」

      顧況鐵青下瞼,回頭便走。程適在他身後抹了一把嘴,齜牙嘿然道:「不過別說顧賢弟,親著滋味卻不錯,軟得很,又嫩滑。哈哈--」
      眼角的餘光驀然瞥到,恆商正在近處一根廊柱前一動不動地站著。

      顧況和程適過年,總歸只有幾個字:新衣裳、壓歲錢、放爆竹、吃肉。
      小縣衙裡被幾個紅燈籠一點綴,喜氣洋洋。顧知縣在院子裡逛了一圈,袖子裡揣著昨天晚上封好的紅包,給內衙裡的下人們每人一個。
      顧況謹遵著劉鐵嘴當年的教誨,待人無上下貴賤,皆當禮之。遞紅包時都雙手送過,廚子門房丫鬟皆甚感動,覺得新知縣大人雖然寒酸些,但當真是好人。
      程適討顧況便宜時被恆商看見,恆商百年難得的小白臉繃成千年凍就的冰雕,拂袖向飯廳去,程適料定他心中醋海翻濤浪高千丈,覺得十分得意。顧況在院子裡發紅包尚不知情,程適晃晃悠悠跟在恆商後面,也進飯廳去和恆商搭個訕。

      那位司徒大人也在飯廳裡坐著,正在恆商身側。程適晃進門,先向恆商道:「哈哈,今天節下,千歲起得甚早。」抱拳一揖,再向司徒大人問個安。
      恆商勉強點了個頭,「程掌書也甚早。」
      程適拉張椅子坐下,露著牙道:「方纔在迴廊下看見千歲,只是千歲走得甚快,沒來得及請安,千歲莫怪罪。」誠心讓恆商添堵。
      恆商哦了一聲,眼卻不看程適。程適又道:「顧賢弟他方才只顧著和小的說話,沒看見千歲,不曾請安,千歲別怪他。」
      恆商在衙門裡住著,不能暴露身份,程適一向尊稱一聲竇公子,今天仗著沒下人在,故意一口一個千歲,恆商兩道墨眉鎖著,更不看程適,倒是那位司徒大人笑了笑。
      程適接著道:「我見顧賢弟去發紅包,想來等下就過來了。」
      恆商淡淡道:「我曉得。」
      司徒暮歸望著門外笑道:「外面應該是顧知縣過來。」恆商側頭望,程適靠在椅子上晃一晃腿。
      顧況發完一圈紅包,恍然記起忘了一件事情,先趕到飯廳來向恆商和司徒大人問安。進門還沒開口,恆商先溫言道:「景言,衙門裡沒什麼要忙的了吧?」
      顧況向司徒大人躬身一揖,忙回恆商的話:「沒什麼,人也不多。只是寒酸了些。方才記起來有件事情未辦,我吩咐人上飯,你--您和司徒大人先用著。」
      恆商心中被這個「您」字一刺,道:「今天雖是三十,莫再勞神鋪張,交給下人就好。先吃飯吧。」程適就接話:「開門炮還沒放呢,先吃飯。什麼事情?吃完了我幫你對付。」

      顧況道:「忘了寫新門聯。」
      程適立刻道:「吃了飯包在愚兄身上。」
      顧況抽了抽嘴角:「程賢弟那幾筆字......咳,好意愚兄心領了。」司徒暮歸揚起了眉梢,又笑了笑。恆商望著顧況的雙眼,輕聲道:「我幫你寫。」
      顧況臉上沒來由有些燥熱,頗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想想這個字有些不恭敬,還有司徒大人在眼前,又添上兩個字:「多謝。」還是覺得甚生硬,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應付。恆商只一直看他,顧況的心中又像被什麼揪住了,鈍鈍的難受。但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顧況又弄不明白。他自從聽了程適的話後,見到恆商,總不由自主想起程適講過的話,若那些話當真......顧況又開始覺得站也不自在,坐也不自在,胡亂應付了幾句話,出去點開門炮。

      程適抱著膀子看戲,顧況親手點上開門炮,放罷,丫鬟端了早飯上來,程適毫不客氣抓起一個點紅花的大饅頭大口咬下,司徒大人斯斯文文的吃,恆商稍許沾了沾唇,顧況胡亂對付著吃了些。

      早飯完結,小廝抬了兩張大桌子並在飯廳中央,擺上文房四寶和裁好的紅紙,開寫春聯。陣勢很像個模樣。恆商提筆,程適盯著他著墨:「歲雪乍溶梨花早,曉堂初看柳色新」,橫批:「鴻雁已歸」,字跡清峻。程適心道酸哪,過年春聯對兒又不是作詩,意境個什麼勁。

      恆商抬頭向顧況道:「景言,你若不嫌棄,此聯貼書房可好?」
      顧況欣喜道:「好。」
      恆商笑道:「我的字不如慕遠,讓他多寫。」
      司徒暮歸道:「這句話當不起,惶恐惶恐。十五殿下有心讓臣出醜。」於是提筆也寫了一聯,「暖日著南意,遙風度東華」。題了一批:「小杏才開」,墨跡如流雲逸然,程適在心裡感歎,不愧是替皇上寫折子出身。

      恆商向顧況道:「景言也題一聯。」顧況不喜歡陣前婆婆媽媽,知道寫了必定出醜,索性乾脆一寫。拿起筆又尋思尋思才寫了:「春染桃花桃花紅,雨潤楊柳楊柳青」。橫批「辭舊迎新」。真心實意道:「我不擅長寫對子,只會拿老詞出來見丑。」恆商道:「老詞意境卻濃,正合春聯的意思。我與慕遠的卻不夠喜慶。」

      程適吃飯前被顧況恥笑,耿耿於懷。瞧著桌上的三幅對兒道:「在下斗膽說一句,這幾幅貼正堂前門都少了些氣勢。我有兩個對子,一個可以貼正堂,一個貼前門。」抓筆向紙。「牡丹滿園層層貴,桃樹開花朵朵祥」。橫批「金玉生輝」。程適洋洋得意道:「這個好貼正堂。」,再挽袖子一揮:「天地雲開共祥瑞,江山日曉待盛妍」。橫批「萬里春至」。程適再伸左手一指:「這個貼前門!」放下筆道:「如何?」

      恆商默不做聲,司徒暮歸含笑道:「一個甚喜慶,一個氣勢不錯。」卻伸手提起另一支筆,勻了勻墨,將程適聯中兩處抹去,添了一個字。程適甚驚詫,低頭看自己的對子,變成「天地共祥瑞,江山同盛妍。」

      程適尚未回過味,恆商忽然也伸過一支筆來,將他那個橫批後兩個字也抹了,另寫了兩個字,改做萬里長春。
      連顧況都大大詫異,程適這個對子他看其實不錯,被改得烏漆抹黑未見得比原對好,轉眼看恆商。程適心中雪亮,恆商這小子記恨我,有意辦我難看,司徒大人是他的臣下,當然要附和著拍王爺馬屁。

      恆商放下筆,向程適道:「方纔那聯有些不妥,冒昧修了一修,程掌書莫見怪。」程適哈哈一笑,「哪敢哪敢,有兩位幫我改對兒,實實在在是小的三生修來的福氣。」抱著膀子看桌上的對聯,嘖噴道:「這張紙真是個活寶貝,小的一定將它請回房裡精裝細裱,供在南牆上,晨昏敬之,初一十五香火供奉。」當真彎下腰,恭恭敬敬去拿那對子,手還沒碰到紙邊,被恆商先一步扯過,團做一團,輕描淡寫道:「此聯毀了,留著無用,還是燒了它吧。程掌書,方才多有得罪。程掌書若不嫌棄,我與慕遠寫十幅對聯賠你。」

      程適道:「哪敢哪敢,千歲客氣了。」顧況眼睜睜看著恆商將紙團丟進取暖的炭盆,頓時披火舌舔成明紅,化做黑灰。程適悠然道:「紙兄紙兄,你幾世修來,有睿王千歲親手送你上路。只乘這股貴風,你下輩子投胎,就算托成個蛋,別的蛋做白煮蛋,你也能做虎皮蛋。」

      恆商只做沒聽見,轉頭向顧況道:「景言,再去院中看看可好?」顧況就跟恆商出
      去。程適哧了一聲。司徒暮歸的眼光在他身上掃了一掃,也徑向院中去了。
      程適心道,恆商這小子盡玩些不上檯面的把戲,還指望爺爺我跳腳,誰同你計較?拎起筆,挑大張紅紙,將方纔的對子再寫一遍,字寫的份外大。
      飯廳門外卻蹩進來一個人,向程適作了一揖:「程知會,好興致,在這裡題對。」原來是縣衙的黃師爺。
      程適擱下筆拱手:「見笑見笑,寫著玩兒糊自家門上。師爺不在家過三十,來衙門做甚?」
      黃師爺翹起鯰魚鬚子笑道:「不怕知會笑話,小的是來向顧大人替自家的正堂求個對兒,來年沾個好綵頭。」眼滴溜溜卻瞄向桌上紅紙。
      程適道:「師爺真是求到了顧知縣的興致上。顧知縣平生最愛題對,方纔還在這裡寫了幾個,不巧剛出去,師爺去內院找找。」
      黃師爺道:「勞程知會指點。」眼光卻黏在程適剛寫的對聯上。〔〕
      程適道:「此聯是在下剛寫的,師爺不嫌棄煩勞指點指點。在下文墨上有限,對子俗得很俗得很。」
      黃師爺立刻俯身到桌前,凝住眉頭,細細看聯。程適看他臉色呆滯,卻像走神,試探道:「寫得不好,師爺見笑。」
      黃師爺忙回神抬起頭笑道:「知會太自謙了,此對工整大氣,正是難得的好聯。」掂住鯰魚胡,又看那聯,大有戀戀不捨的意思。程適大喜:「師爺過獎,隨手寫的,只當玩兒罷了,哈哈。」

      黃師爺道:「不曉得知會此聯是否與顧大人切磋而成?」
      程適道:「在下自家寫的,不過顧知縣他也看了,哈哈。」
      黃師爺摸著鬚子,又去看對子,歎道:「實在好對,小人真是越看越愛。厚下老臉請知會給小人也寫一對。若有這樣的對子貼在正堂上,一定沾足的運道來年興旺。」
      程適心花怒放,順口道:「師爺若不嫌棄,這幅對子送你吧。」
      黃師爺疾抬起頭:「當真?」
      程適點頭;「只是在下字不大好,師爺別嫌。」
      黃師爺慌忙拱手道:「程知會太謙太謙。」也不看對聯的墨跡是否乾透,忙忙捲好,收在袖子裡,向程適打躬道:「多謝知會,小人還有些事情,先回家中,改日再來謝知會贈聯。」

      程適覺得這老兒雖然巴結相太過,卻甚討人喜歡。黃師爺袖著對子,卻忘了向顧況求對的事情,逕自向後門去,出衙門回家去了。
      程適的對子被討走,將他心裡的一股窩囊氣也一股腦的帶了去,頓時天地清明,喜氣盈盈。中午開席,程適痛快一飲,在席面上風捲流雲,單一碟豬耳朵就被他吃掉半碟,還和恆商喝了個四季如意杯兒,以示不計前嫌。

      恆商在席面上小心照應顧況,顧況始終乾乾巴巴,恆商神色中頗有些黯然。程適懶得再去刺他兩個,只和司徒暮歸拼酒。司徒大人酒量好酒品也好,正是程適所愛,程適與他一杯杯的喝,有意拼出高低上下。顧況從恆商身上分出精力,生怕程適灌壞了司徒大人不好收場,道晚上守歲席才是正場,要留下精力,於是住席。

      住席時,天也已經下午,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沒過多少時辰,晚上就到了,於是再開席。
      顧況望著餃子道:「可惜明天玉鳳凰招親,要留下精力應付蓼山寨,這一宿不能守通宵。」
      恆商道:「雖不能到天明,有那個心意便成了。」
      司徒暮歸悠然道:「如此過年,清淡有趣,倒比往年舒暢。」
      程適道:「我只要喝得舒暢就舒暢。」
      三更梆子響時,爆竹聲四起。城裡的幾個大戶都預備了煙花,競相在半空裡爭妍。程適去點著廊下的鞭炮,恆商抬頭看夜空,顧況一抱拳頭:「新年開運,大吉大利!」

      恆商一愣,顧況笑道:「我們在街面上住時,初一見面拜年,必說這一句。」
      程適道:「不過也看人換詞,打個比方,」向顧況一抱拳頭,「顧賢弟,官運亨通,大吉大利。」向司徒暮歸抱拳:「司徒大人,平步青雲,大吉大利。」再向恆商抱拳:「睿王千歲,萬事如意,大吉大利!」

      司徒暮歸笑道:「這個甚好。」也抬手一拱,「大吉大利。」遙遙看了眼滿天的艷色,又道:「不過天已三更,我卻無事,各位明天去蓼山要十二分的精力,只能早些歇下了。」

      程適摸摸肚子,打個呵欠,道了聲佔先,事先拐回房去。司徒暮歸也告辭去睡。顧況跟著恆商到他房門前,正要說一聲請好生安歇,被恆商一把扯進房中。
      顧況大驚,恆商反手插上房門,昏黃的燈火下向顧況道:「我早上在迴廊上聽見,可是程適對你做了什麼?」
      顧況臉上頓時通紅,咳嗽了一聲。
      恆商苦笑道:「我這些時日惟恐你怕了我,不敢做什麼,如今卻顧不得。」喚了一聲景言。
      顧況直覺不好,拔腿欲跑,哪裡快得過習過武的恆商。恆商擒住他兩臂,凝視片刻,開口道:「一直想讓你在我房中喝酒喝個痛快,今天晚上不醉不歸可好?」
      顧況直了眼,摸摸下巴,原來恆商一直襟懷坦蕩,從昨天到方才一瞬間,自己腦袋裡卻轉盡了齷齪的念頭。恆商從床前提了一甕酒過來,顧況挽袖子開封,倒滿兩個茶杯,先舉起一杯:「不醉不歸,干!」恆商微微笑了也舉杯:「不醉不歸。」

      有中午一席和晚上一席鋪墊,顧況喝完四、五杯後,天旋地轉地倒下了。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太陽穴到額頭一陣刺痛,揉了揉,卻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光溜溜地,還觸著另一個光......
      顧況一骨碌彈起來,晴天就這樣炸開了霹靂。
      睿王殿下,恆商,身子和他一條的被子下,頭擱在和他一個的枕頭上,睡得正香。
      被角被他掀開的地方隱約可見--晴天的霹靂金光萬道,顧況眼前漆黑。
      這一出,喚做「從良計」,顧況從小到大,見過不少。
      在京城的一些小街暗巷裡,有不少這樣的地方,或一家小門臉兒掛了個酒字,有位嬌滴滴的小娘兒當櫃張羅;或臨巷的住家門首垂著簾兒,常有個標緻的小婦人倚門相望。慣摸門竄巷的都曉得它幹的是甚買賣,不顯山不露水的做著小營生。

      待年月漸過,小娘兒不怎麼嬌嫩,小婦人將成徐娘。某年某月,老天送來個不曉得干係的傻佬,被她一頓酒灌暈了,扒個精光塞進被窩,明天早上哭哭啼啼鬧將起來,一說報官二要上吊,逼得傻佬不得不娶,下半輩子從此有了著落,這就叫做從良計。

      顧況看著被窩裡的恆商,眼前一陣一陣的黑。他精光光,方才掀被子隱約一瞧,恆商也精光光。套句當年混街面常說的話--這買賣頭塞到肚裡也做定了。
      顧況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塞進肚裡,兩眼發青再瞧瞧恆商,恆商不負他望,眼皮動了動,醒了。
      醒了之後,一雙猶帶睡意的眼望著顧況,顧況一隻手鉗住額頭,另一隻手在恆商欲語時拎起被頭先向他肩上擱了擱,聽著自己的聲音像從八萬里外飄過來,「天冷的很,你捂緊些別凍著。」

      程適趴在一個窗紙戳出的窟窿上,津津有味地看。
      娘的,昨晚上瞄到顧況被扯進恆商的屋就曉得有戲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玩從良計。哈哈,從良計,看你顧小么怎麼對付!
      恆商握著被子,一卷將顧況也捲了進去,「景言你才要小心,莫著涼了。」顧況在被子裡被他擁住,肌膚兩廂這麼一廝磨,顧況全身的血嗖一聲全進了腦子,恆商兩臂放在他頭兩側,俯首在顧況唇上親了親。

      顧況的小魂魄嗖地,向著房梁去了。
      程適狠狠在鼻子下一搓,咧出白牙。乖乖,一下玩這麼高,當心玩壞了顧小么。嗯,得見斷袖如此場面,賺了。
      恆商的唇舌與顧況的唇舌糾纏,流連不去。顧況的小魂魄在房樑上晃悠,流連不去。
      照這樣流連的情形,某些事不做到底不得休。程適換一隻眼貼在窟窿上,考慮,長針眼有礙觀瞻,底下是瞧還是不瞧。
      乖呀,該幹的就快些干,兩位別忘了正事兒,蓼山寨那裡的檯子快開場了。
      顧況此回與那次被程適啃的感覺大不相同,軟且纏柔中頭殼裡的血又像煮沸的熱湯竄進七經八脈,顧況全身愈熱愈臊,恆商的身子偏不是與他完全貼著,觸著的地方或多或少再輕輕廝磨,可憐顧況這輩子幾時經歷過,偏偏這時候恆商抬起頭,輕輕道:「景言,昨晚上......你不怨我吧。」

      顧況打從曉得狀況後就有一句話在心頭,「昨晚上一夜我認,不賴帳。」
      程適一個沒忍住,啊啾,打了個噴嚏。噴嚏聲響起,恰如一盆冰茬子水,澆上乾柴熊熊的小鴛鴦。恆商立起兩道斜飛的墨眉,神色陡然肅殺,反手將顧況用被子裹嚴,扯起床上的單袍披上,攏住衣襟,目光如刀掃向窗紙。

      程適心道裹什麼,我和他從小光身子下河洗澡,什麼沒見過,從不知道他這麼金貴瞧不得。咳嗽一聲,大搖大擺走到門前,在門框上敲了敲,第三下手還沒碰到門框,房門嘎吱開了,程適上下看了看恆商,十分佩服,眨眼工夫能到門前開門,身上還多了件外袍。〔〕

      程爺爺最不怕刀子錐子似的眼神,程適大模大樣瞧著恆商,大模大樣說:「那個,時辰......」
       「時辰不早,十五殿下需快些預備,莫耽擱了蓼山的正事。」
      程適扶住下巴回過頭,這位司徒大人幾時在背後蹲著?
      恆商淡淡應了一句:「知道了。」砰一聲關上門,險些撞到程適鼻尖。程適摸著鼻子轉身,向司徒大人露牙一笑,倍覺親切。大家本是同道人!司徒大人也笑了笑,程適大步過去與他並肩而行,看天空道:「今天太陽好得很哪,哈哈,好得很!」

      程適體恤顧況,惟恐他臉上一時過不去,自己先騎馬到蓼山寨,在山腳下與大軍會合,呂先見他沒有和恆商顧況同來,眉頭立刻皺了,程適懶得解釋,只忝臉笑道:「大將軍恕罪,下官心急就先過來了,顧知縣等人等下就到。」呂先沒說什麼,但程適猜測,小面瓜正在肚裡算計怎麼整治自己。

      蓼山寨在蓼山山頂,顧況和恆商在半山腰趕上呂先的大軍。程適在人群中遠遠望去,顧況知道程適必定要看,橫豎早上都被他瞧見了,沒什麼怕他瞧的。程適約莫顧況現在是破瓦罐子不怕見人,豁了就豁了,走一段路就錯過幾個人向顧況的方向靠過去些,也不管恆商的臉色越來越寒,等到了山頂,也靠到了顧況的旁邊。

      蓼山山頂十分熱鬧。
      蓼山寨從呂將軍手裡討了不少門面補貼,山寨正門前的擂台五丈長三丈寬,圍欄柱上掛著大紅布扎的花球,連四周的圍繩上都綴著綵帶。
      大紅背幃上比武招親四個大字是知府大人親筆題寫。擂台一邊設著見證貴席,呂先坐正中首座,知府與副將陪在左右,顧況居然能在席末撈個座兒。另一側設的是貴客席,坐了正道上大派的幾位掌門。

      知府大人代表官府致了一段辭,道朝廷此次參與此事乃是不得已中的權宜之計,所以僅做見證。江湖事務,還當遵循江湖規矩。
      現任武林盟主泰山派掌門熊伯棠代表各位江湖同道也致一段辭,今日比武招親,務必將日前的恩怨釋盡,只以武藝為勝。望今日鳳凰寨主能擇得良婿,江湖重歸太平。
      放完了炮再上香拜天後擂台就要正式開場了,顧況趁空檔去找茅房行個方便。程適順腳蹭搭著跟去,到樹後無人處拍了拍顧況肩膀:「顧賢弟啊......」
      顧況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今天早上都被你瞧見,你也曉得,這帳我不能賴。」
      程適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賴,他也知道,所以才使這一招。只是......」同情地看了看顧況,爺們畢竟不是娘們,從今後要被睿王壓在身子底下,怎麼想開了由著他壓,這句話問不出口。

      顧況道:「其實,今天早上,我知道他居然這樣,心裡面說不上來什麼味兒。」為什麼他心甘情願,居然連這樣都做。男人不是女人,他更貴為王爺,何至於做到這個地步。顧況長歎:「我其實覺得,很怕對不住他,他怎麼能受這樣的苦。」

      受苦?
      程適歪了半邊臉,顫巍巍道:「顧小么,到底昨天晚上的事情,你記得多少?幹了什麼和沒幹什麼,總是有點,咳--那個啥--的感覺吧。是什麼也沒幹,還是......還是那睿王竟然讓你壓了?」如果恆商那小子肯讓顧況給壓了,這份情義可真乖乖的不得了。程適在心裡咬住手指頭,娘啊,自己送上門主動被壓,這是怎樣的境界!

      顧況神情複雜,他的腦子其實從早晨起來後,就渾成一片。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實在想不起來,究竟是對恆商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他真的不知道。但恆商並沒有對他做什麼,也就是說,就算自己沒做什麼,恆商也沒打算趁機在他顧況神志不清不情願的時候對他做什麼,寧願是被他稀里糊塗地做了什麼......想到這裡,顧況的心口有種莫名的情緒翻騰不已。恆商恆商,到了這個份上,自己當如何是好......

      程適同情地看著顧況愁苦的臉,將手在顧況肩上緩緩拍兩下,歎出一口悲天憫人的氣:「清官難斷......咳,帳子裡的事,這件事兄弟也幫不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整整衣裳回擂台下去。

      恆商在呂先座席後的人群中站著,方才見顧況和程適前後離席,心中十分不自在,兩道眉毛愈發鎖得緊。他不是兵卒又未穿官服,雖然穿著尋常衣袍,形容中仍掩不住矜貴之氣,江湖客中早有不少人在暗中揣度他的來頭,連對面貴客席上的幾位掌門都時不時向此處打量。呂先心中繃著一根弦,眾人面前不便向恆商進言,只能暗自拿捏形勢。

      顧況和程適去了片刻,一後一前回來。顧況頂著一臉愁苦相,一看便知道程適在他耳邊吹了邪風。恆商自早上起就有一塊鬱結在心口堵著,輕輕歎了口氣。
      程適晃在顧況的座席背後抱著膀子站,還轉過臉對恆商咧嘴一笑,恆商轉首去看擂台。
      擂鼓響過三聲,玉鳳凰從背幃後翩翩走出來,擂台下一片嘩然。
      顧況和程適那天有幸盡情欣賞過玉鳳凰的艷色,此時見她出來,顧況的眼還是直了直,程適吞了口唾沫。丹霞一般紅的衣裳,偏偏穿在她身上像天上的彤雲匹配醉人的晨光,再尋不出瑕疵來的妥帖。美目盈盈一顧盼間,和風便吹皺了暖春的池水。再一嫣然,顧況如癡如醉,程適頭暈目眩。

      程適咂嘴道:「難怪能把江湖道上攪個天翻地覆,乖乖的看幾遍還是尤物。」
      顧況微側回頭低聲道:「程賢弟合該把你昨天寫的那個桃花牡丹一起開的對子揣著,此時送給玉鳳凰多麼應景。」
      程適道:「然後江湖客們殺上來,一窩蜂把我剁個稀爛。今天晚上衙門裡的餃子不愁沒餡兒。」
      擂台下有人高聲笑道:「看來鳳凰寨主當真急著要老公,漢子還沒招到,先把洞房衣裳穿著。」玉鳳凰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蓼山寨的二當家高聲道:「此次寨主招婿,多謝各位英雄捧場,有意的英雄只管上台來。」將擂鼓敲了一響。台下驀然一片寂靜,人人緘口站著,只聽各派的旗幟獵獵做響,卻無人動。

      台上蓼山寨的人四下環顧,過了片刻,二當家將擂鼓又敲一響,大聲道:「哪位英雄先拔頭籌!?」台下一片死寂,仍無人動。
      又靜了半炷香的工夫,玉鳳凰妙目四顧,莞爾道:「原來各位英雄今日都是來瞧熱鬧的。」
      台下忽然有人尖聲尖氣道:「鳳凰寨主卻是個爽快的佳人,百年難得。各位同道對不住了,本公子見了這等絕色實在忍不住不出手。」
      只見一道白影從人群中飛身而出,瞬間落上擂台。在三九嚴冬的年初一,唰地張開一柄描金折扇,輕飄一笑,來回晃動。「小生蝴蝶公子藍戀花,不才請鳳凰姑娘指教。」形如青松勢,白衣飄飄然,幾許黑髮簇擁中錚亮的頭皮在陽光下光彩奪目,與獨顆金牙相映生輝。

      蓼山寨的幾位當家都變了顏色,二當家躊躇了一下,斟酌著詞句道:「藍掌門,寨主此次乃招夫婿。在下聽說藍掌門已有家室,戀花門中美色甚眾,有四美六艷的如夫人列名為側,藍掌門實在......」

      藍戀花將紙扇遮住嘴,再輕飄一笑:「本公子此番,已在鄙幫中蓋好一座梧桐樓,欲請鳳凰來棲,第十二房做小。」
      蓼山寨的人瞼色剎寒,二當家凌起虎目,玉鳳凰挑起眉毛,低頭望向那桃核臉,嫣然再一笑:「承蒙藍掌門看得上來打此擂,功夫粗淺,還望藍掌門多留情面。」抬手抱拳一讓。藍戀花合上折扇,拱手道:「鳳凰姑娘放心,本公子最憐香惜玉,一定不讓你哭紅了眼--」

      程適在心中嗤笑道你這長不足三尺的皺皮山棗也敢招惹玉鳳凰,她若沒把握將你踢飛下場哪會對你這樣客氣。
      藍戀花道了一聲承讓折扇一揮招式乍出,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但見紅白兩道身影交錯來回不過片刻,藍掌門不負眾望越欄而出,一個半空落蔥式倒栽進人群,砸在眾人閃出的空地上。

      玉鳳凰笑吟吟道:「承讓。」二當家抖擻精神再將擂鼓一敲:「哪位英雄再上?」
      台下再一片寂靜,更無人應聲。
      藍戀花從地上掙扎起來,尖聲道:「鳳凰姑娘,你還是跟本公子回去做小。今天除了本公子,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上你這擂台。你攪得江湖天翻地覆,六合教滅門,娶了你就是和全武林過不去,誰敢要你這掃把星。本公子憐香惜玉,好心做你相公。不然你只得在全武林與官府衙門面前守著空檯子站三天丟人。」

      蓼山寨的人沉下面孔四處再望,台下果然寂靜一片,各派的弟子都在掌門身後恭敬整齊地站著,無一人像有意打擂。
      顧況恍然,原來各派早串通一氣,有意羞辱玉鳳凰。因有朝廷的兵馬在場,又拉不下臉聚眾欺負女人,於是想出這個法子。
      知府低聲向呂先道:「呂將軍,這種情勢卻要如何?」
      呂先道:「之前說過,只要不刀刃相向朝廷就不能干涉,這是江湖事,如今開不了口。」
      日已上中天,北風蕭瑟,旗聲獵獵。台下的江湖眾人再無半點動靜。玉鳳凰坐在擂台中央的椅子上,抿著茶水,神色閒適。
      台下忽然又有人高聲叫道:「那位二當家,再敲一聲鼓來聽聽。平白站著無趣,聽個鼓聲兒權當解悶。哈哈--」眾人轟笑,二當家站在擂鼓後,握著鼓錘的手青筋暴起。轟笑聲方罷,忽然官府人群中傳出重重一歎,「無趣哪無趣!」

      眾人頓時循聲望去,程適在顧況身後,從耳孔裡拔出小指吹了吹,大力搖頭,高聲道:「在下此次有幸來看這趟熱鬧,本以為能一睹傳說中江湖各路豪傑們的種種絕技。沒想到從早上站到晌午,腿也麻了肚皮也癟了,什麼絕技也沒瞧見。我方才明白,原來這位天仙一樣的鳳凰寨主,武功也是天下第一。各位英雄們竟沒一個有把握贏了她,都不敢上台,怕打不過一個女人丟人。」

      恆商和呂先皺起眉頭,副將和知府大驚,江湖眾人嘩然:「又是呂先軍中那天在蓼山強出頭的小子!」
      知府急向呂先道:「呂將軍,快讓此人住嘴莫生事端。」顧況在心中冷笑,能住得了他的嘴才怪。
      程適將手放在嘴邊,打了個呵欠:「無趣啊無趣!原來傳說中豪傑輩出的江湖竟是陰盛陽衰。」抬頭向台上的玉鳳凰道:「喂,鳳凰寨主,我看這些好漢們都不敢上台跟你打,索性暫時收場子拿些飯出來給大家填填肚子,吃飽了再開場。有酒吃更好,可能各位英雄們要酒壯膽,才敢來打你的擂台!」

      玉鳳凰瞧著他,莞然笑道:「公子此話甚是,」起身向二當家道:「且歇下擂台,置辦酒菜招待各位英雄。」又回首道:「只是小寨寒酸,只能招待粗茶淡飯,各位英雄多擔待。」

      蓼山寨的年貨置辦的甚齊全,不待半個時辰,寨裡的小嘍囉們抬了大桶熱騰騰的鹵貨與饅頭出來。幾位當家請朝廷官員與各位掌門進大廳去坐,另擺下酒席招待。〔〕
      程適和兵卒們一起去拿飯,小兵們道:「程掌書你真大膽,風頭出足了,大將軍此次不曉得要打你多少軍棍哩。」
      程適道:「由他打去,眼看著一個女人受欺負不幫忙,還是個爺們麼!」
      發飯的山寨嘍囉看見程適,沒說什麼,盛了飯菜遞過來。程適一眼掃過,也不說什麼,端著飯碗尋個背風的地方坐下,剛抓起饅頭咬了一口,身側有人道:「好油水哪!」

      程適叼著饅頭斜眼看顧況,挪挪讓出塊地方,從口中拔出饅頭道:「顧知縣怎麼不進大廳吃席?」
      顧況就空坐下:「裡面位置不夠,我待著不自在,趁空出來了。」眼看著程適的菜碗,「蓼山寨的人真知恩圖報。油水甚足。」
      程適掰下半邊饅頭,拿筷子挑起一塊牛肉向顧況眼前一遞:「油水大家分。」顧況道:「罷了,我看桶裡飯還不少,也去領一份。」起身去向飯桶,程適道:「顧知縣領飯,油水一定不比我少。」

      吞下半個饅頭兩塊牛肉,卻看見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人徘徊踱步,正迎著端著兩個飯碗過來的顧況,不消說是恆商。程適心知早上偷看被他發現,恆商一定盤算著將自己挫骨揚灰。只是他和顧況倆相對時實在有趣,顧況快到恆商身邊時,驀然形容莫名地斯文起來。

      顧況看見恆商,逕自走了過去,恆商見他到自己面前,甚欣喜,顧況將右手的飯碗送到恆商面前,道:「趁熱用些吧。」
      恆商接過碗,驚且喜地看顧況,顧況看著恆商,心中七上八下的就在翻騰,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好:「我方才沒尋見你,先拿了兩碗飯過來。」想來他也不會屈尊去領飯,又覺得自己方纔的話有些乾巴,跟著將聲音放得再柔和些輕聲接著道:「將就著用點,能暖和些。天冷,下午還要在風口裡站著。」

      恆商望著顧況的雙眼,緩緩笑起來,「好。」
      顧況另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與恆商並肩坐下吃飯,兩廂都不曉得說什麼好,都沒話說。半晌恆商歎了口氣,道:「方纔程適太過了些,讓少師十分為難。」
      顧況道:「他一向如此,娘胎裡帶出來的,到死也難改。」
      恆商便不再說什麼,顧況知道他想起了早上,臉上又熱起來。偏偏此時,看見程適拎著空碗朝這裡晃過來。
      恆商平生從未見過臉皮如此厚的人,神色冷肅,程適只裝沒看到,笑嘻嘻地向顧況道:「我方才卻看到件有趣事情,那些江湖客竟然都只在空地上喝風,不吃蓼山寨的飯。」

      顧況詫異道:「不至於如此有骨氣吧。」四處環顧,果然見江湖客們或站或坐,沒一個人手裡拿著飯碗。
      恆商在心中歎道,此人與景言一塊長大,怎的差了如此多。
      程適向一個黑衣江湖客身邊湊過去,抱一抱拳頭,「兄台。」
      那人冷眼看了看程適,紋絲不動。程適陪著笑臉道:「兄台,兄弟冒昧問一聲,我看諸位英雄們都只站著坐著,怎麼不去吃飯?」
      黑衣人冷冷一笑,斜眼看了看程適:「你就是方才在人群中大放厥詞的朝廷走狗?」
      程適沒去笑容道:「兄台,方才兄弟一時火大,斗膽在英雄面前放肆,你怎麼著我都成,只別喊我朝廷走狗,場面上和稀泥的才是朝廷走狗。」
      黑衣人再斜眼瞧他,顧況見今天程適在人前強出頭,其實有些心癢,放下飯碗也踱過來,道:「英雄們何必不吃山寨的飯,在風裡餓肚子,不吃反是幫了蓼山寨。天下的糧食都一樣,又不是蓼山賽的人種的,不吃倒替他們省銀子。」

      程適剛要說的話被顧況搶了去,心裡一堵。黑衣人斜眼去看顧況,「你這個小知縣講話倒有些道理。」轉身竟大踏步向發飯的地方去,拿了一碗飯菜。向空地上大聲道:「列位同道,蓼山寨的飯吃吃也罷,只當不替他們省銀子。」

      黑衣人形容瘦小,聲音卻異常洪亮,顧況和程適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做響。那人在江湖中卻像十分吃得開,此聲一出,坐的站的江湖客們都轉頭過來,一個坐在石頭上的胖子高聲笑道:「敬仁兄說的甚是,兄弟們敞開肚皮,吃他娘的!」

      眾人紛然附和,群起湧向飯桶。幾大桶飯頃刻精光。半個時辰後,擂台再開。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6

第十八章
      程適一段上不得檯面的激將話,倒小有作用。擂台再開後,頗有幾個年輕未娶的俠少上了擂台,其中兩三個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兒,氣宇軒昂,儀表堂堂。一個個都被玉鳳凰打下擂台。

      恆商吃了飯後擠兌了程適的位置,在顧況身後站著,程適只能站上個邊兒。程適可憐恆商其實是個情種,不與他計較,旁邊就旁邊。
      玉鳳凰將爬上擂台的小白臉們一個接一個地打下台,恆商見顧況和程適一樣伸長了脖子盯住玉鳳凰,禁不住問了一句:「景言,若你有武功會去打此擂麼?」
      此時恰有一位俠少被玉鳳凰一掌打飛下台,顧況惆悵地回過頭來:「佳人百年難求,但此般佳人,你敢娶回家做老婆麼?」
      恆商頓了頓,道:「不敢。」
      程適乾笑:「我也不敢,看看就好。」座上的幾位官員皆歎息。
      上擂台的俠少們卻越來越多,身手也一岔比一岔好。
      程適樂道:「難道那些大俠們對玉鳳凰越看越愛,忍下住出手了?」
      顧況道:「只恐怕真想娶玉鳳凰的人還未出手,先拿些人出來做墊頭。等玉鳳凰精力不支,才上台撿現成便宜。」眼向台下的江湖堆裡看去,有那麼幾個甚有派頭的人負手站著,冷眼看臺上,大有蓄勢待發之意。

      恆商道:「不以容貌論,玉鳳凰也是個極難得的女子,胸襟氣魄都不輸與男人,但不知哪枝梧桐,能請鳳凰來棲。」
      顧況道:「第一這枝頭要結實些。」
      青城派的掌門幼子下台後,又跳出一個點蒼派門生。程適摸著下巴冷眼看著,道:「看來顧況你沒猜錯,台下那幾個小子是想等玉鳳凰打累了再去撿便宜,那不是要凰凰落進草窩?」顧況看他抖擻精神提氣,就知道程適要現。果然,程適瞅準了點蒼門生滾下台去,唐門二少爺自報家門將要竄上擂台時,氣沉丹田,大聲道:「各位英雄,能不能聽在下再多嘴一句!?」

      江湖眾人都側過頭來,喧然道:「又是這個官府的小子出頭亂放狗屁!」恆商再皺眉頭,知府大人把袖子放在嘴邊拚命咳嗽,呂小面瓜倒面如沉水,眼光都沒偏半寸。
      程適晃著腦袋道:「不然,放屁需出尾,出不得頭。」人叢中冒出一兩聲轟笑。有人道:「這小子兩三次放屁都有些意思。」程適很得意,恰在此時聽見一個聲音道:「既然有些意思,不妨聽他說些什麼。」

      那聲音溫和柔緩,明明不大,隨風徐徐散開,卻都化進在場人的耳孔裡。
      程適覺得此聲甚為耳熟。江湖的眾人,顧況程適,呂先恆商,副將兵卒,知府諸官員,台上的玉鳳凰,連同台下遮遮掩掩藏著看了半天熱鬧的密禁衛都循聲向那人看去。人群外,司徒暮歸裹著一件惟恐不夠顯眼的貂裘,就那麼站著。

      恆商與呂先遙遙對望,暗自苦笑。
      程適與顧況大生欽佩之情,這位司徒大人道行真他娘的不是一般足,活生生把程適的風頭搶了去。
      密禁衛們的頭隱隱做痛,司徒大人如此在人前顯擺,皇上的口諭頂在腦袋上,抓還是不抓?
      司徒暮歸在縣衙睡了個回籠覺,此時剛上山來。眾人都看向他,正有縫隙可走,逕自到擂台下,在官兵與江湖眾人搭界的地方站了。
      江湖眾人都揣測,此人是什麼來頭。
      兵卒們也都揣測,那件貂裘明明是大將軍的,怎麼到了他身上。
      司徒暮歸只看程適:「不知道程掌書要說什麼?」
      風頭總算轉回程適身上,程適咳嗽一聲,大聲道:「在下是覺著打擂台的方法不公平。鳳凰寨主一個弱女子,一個接一個同人這麼打下去,武功再好也支持不住,豈不是便宜了那些後上台的?前面下場的英雄們也太委屈。」

      江湖客們一時寂靜,擂台上的玉鳳凰又凝起妙目向程適看來,程適十分得意。
      三當家在玉鳳凰身後低聲道:「這位程掌書屢次出言幫忙,聽說替我們解圍那次還被呂先打了棍子。分明只能招禍的話,他卻敢仗義執言,這人可惜委屈在官場裡頭,若身在江湖,真是條錚錚的漢子。」玉鳳凰唇邊染了一絲笑,未回話。

      二當家道:「不知道剛過來那人是什麼來路,武功看來不低,又沒在江湖上見過......」六當家洪五娘也是個不出雙十的少女,低聲接道:「只是他相貌真是好,從沒見過那麼俊的。原以為那個白臉將軍與知縣身後的哥兒都難得的標緻了,居然加起來都不如他。」頰上飛了紅暈,卻咬唇向玉鳳凰笑道,「若這人也是來打擂的,這副樣貌足配得上寨主了。」

      玉鳳凰眼波流轉在司徒暮歸身上一掃,淡淡道:「真正的英雄豈能看皮囊。此人連來路尚不知道,喜華飾且愛招搖,性必浮躁。皮相越好,心術越容易偏邪。」
      二當家即刻點頭:「寨主說的甚是,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怎麼能只看臉。」六當家低頭不再說話。
      江湖眾人嘈雜議論,熙熙紛紛。熊盟主適時起身,拱手道:「各位,剛才那位程掌書說的卻有道理。我等今日參與此事,一不能讓人笑話我們江湖人欺負女人,二不能讓人笑話我們算計女人。擂台的事,需調整調整。大家都拿個主意,再聽鳳凰寨主自己想怎麼選人,」又向官府席上一拱手,「各位大人有好計也不妨一說。」

      江湖堆裡即刻有人喊:「那就讓想娶玉鳳凰的都站出來,先相互比過,最後剩下的再和鳳凰寨主比試!」又有人高聲道:「不然讓娶玉鳳凰的站在台前,先讓鳳凰寨主相一相,相中的再切磋。」立刻有人道,「相一相,他娘的又不是相牲口。還是互相先比過好。」又有人喊道:「相一相好,武功強的差的都罷了,還是要鳳凰寨主中意!」又被人頂回去,「中意?比武招親自然是打得過的就得中意!」

      各廂爭成一團,叫嚷讓熊盟主裁定,熊盟主一句做不得主,朝廷既是公證,請朝廷做個裁定,將爛柿子推給呂先。呂先溫文起身,正要爾雅開口道此事還待鳳凰寨主自定,尚未出聲,忽然遠遠聽得人群外有人大聲道:「誰都不必裁定,也不消想什麼規矩,這場擂台根本不當開!」

      眾人皆驚,都轉目去望,卻見人群外一行人正翻身下馬,牽馬徑直到台前。熊盟主與幾位掌門立刻從席上起身,拱手向中心的人道:「竇幫主居然親自過來,實在幸會!」〔〕

      竇潛向幾位掌門一一拱手還禮,雙眼卻看著擂台上。
      眾人都詫異,竇幫主只有閨女沒兒子,漕幫怎麼來蹚這趟渾水?難道竇幫主膽敢在母老虎夫人眼皮底下想收玉鳳凰做小老婆?
      竇潛身前站著大女婿沈仲益,方纔那句話正是他喊的。沈仲益看了看擂台上,朗聲道:「鳳凰寨主自小就有婚約,這場擂開不得。鳳凰寨主其實是家岳的幼女,閨名天妤。」

      人群中炸開油鍋。
      沈仲益目光如冰河流水,卻看向呂先,緩緩朗朗道:「呂將軍,當年令尊呂相與家岳定下兒女婚約,雙方都未曾忘。為何呂將軍明知此情,卻出策讓天妤小姐擂台招婿,又在擂台下做見證監督?」

      冰河水澆進油鍋,油花爆濺。
      森森的矛頭,都指上了呂將軍的臉。人群中最先有人高叫道:「沒想到大將軍人模人樣,居然干負情毀約的勾當!他大爺的把兄弟們耍得團團轉!」附和聲迭起。
      諸將諸官與程適顧況都大驚,呂將軍幾時成了和玉鳳凰訂下娃娃親的未婚相公?程適恍然,原來呂小面瓜顛顛地從京城跑到山賊窩裡和稀泥,其實揣著見不得人的私心。玉鳳凰是個好女人麼,哪點配不上你小面瓜了。

      呂先面如靜水地站著,卻沒說什麼。江湖眾人看他這般氣定神閒的模樣義火頓起,玉鳳凰攪得武林大亂,這是江湖的家務事,但朝廷的人欺負到江湖美人的頭上來,還是欲毀婚棄約,端的是把整個江湖不放在眼裡,這口氣忍不得!

      人群中大喊道:「姓呂的,你的老底被揭出來,要如何對鳳凰姑娘交代!咱江湖的女子也不好被你們這些當官的欺負!」
      「假惺惺說什麼看不得欺負女人,全他大爺的放屁!當官的一慣滿嘴虛幌子,都他大爺的不是東西!」
      玉鳳凰冷眼看擂台下,竇幫主正向江湖眾人拱手,「各位英雄--且請莫動肝火,此是老夫的家務事,莫為了老夫的私事開罪官府,老夫看呂將軍在眾人面前一定會給小女一個交代。」口伐聲更甚,迭起中,驀然聽見有兩個人聲同時道。

      「慢著!」
      「且慢!」
      嘈雜聲暫寧,那兩聲的主兒,一個是台上的玉鳳凰,一個是顧況背後的恆商。眾人將眼神勻成兩半,兩廂看去。呂先回過頭來,面色微有擔憂。
      恆商搶先開口:「此事與呂先無干,當年呂太傅與竇幫主訂下婚約之事,我定給竇幫主一個交代。」緩步走出,竇潛和沈仲益都不再做聲。恆商到底是王爺,眾人面前威儀自生,話雖說得平常客氣,聽在耳裡還是隱約覺出高高在上的意味,何況他直呼呂先名諱,輕描淡寫。眾人心中嘖嘖,老竇當真能折騰,一個閨女藏了許多年,還早早攀上個高高的枝頭。

      顧況和程適知道其中的緣故,顧況忽然想起,一砸拳頭,「是了,那天在蓼山腳下,鳳凰寨主讓你我捎的話,竟然忘了捎!」
      程適道:「當時看見滿地六合教的死屍,差點連自己的姓都駭忘了,誰還記得那個。」顧況十分顧慮不安,若當時說了,是不是還不至於弄到這種局面?
      沈仲益在恆商面前尚有一兩分人情,大姑爺應酬靈便,滿臉堆笑拱手道:「閣下如此說,家岳與竇家皆甚欣也。」人前仍不點破恆商身份,算順手又買了個人情。
      竇潛摸著鬍子欣喜一笑,拱手低頭:「竇某心甚欣慰,小女想來也甚歡喜......」話未落音,擂台上的玉鳳凰朗朗道:「竇幫主,不知你幾時認了我做閨女,我卻不知道。」

      眾人愕然,四處寂靜。唯有竇幫主老淚縱橫,「天妤,這些年你與天賜在外面吃苦,全是爹爹不好。你若不認我這個爹,爹爹也無話可說,爹只想你有個好歸宿,便是下黃泉,也能含笑了。」

      顧況低聲道:「這個竇老頭說話,實在肉麻。」
      程適從牙縫中道:「我正要說,被你搶了。老小子唱得是哪一出?」
      玉鳳凰挑起秀眉嫣然笑了,「竇幫主說他是我爹,我給各位講個笑話。」眼光在台下掃過,道:「我玉鳳凰在江湖道上這些年,別的不敢說,但到今天各位道上的英雄俠士們都還給小女子三分薄面,卻是我自己一刀一劍掙下來的。能讓人聽名兒知道有我這個人,不是一天兩天了。卻從未有姓竇的人跑來說,我和他是一家子。近來江湖局面混亂,由頭在我身上。蓼山寨沒少被各位朋友會過,但來會寨子的與幫我擋客的,也從未有過姓竇的。玉鳳凰搭擂台招親,這是第二回。兩回天下人都知道,小寨與漕幫分舵算個鄰居,第一回卻沒見沈姑爺和竇幫主有空來喝個茶。前幾天諸位同道上蓼山寨,欲來小寨做客。是呂將軍帳前的程掌書仗義執言,諸位看在朝廷的面子上寬宏大量。從始至終,沒見有姓竇的。這次擂台再開,由呂將軍代朝廷做見證,數天前天下皆知。到此時之前,姓竇的沒什麼動靜。偏偏在方纔那個不著調的時候,竇幫主帶著姑爺們從地上冒出來,張口說我是他女兒,又說許多年前的婚事,讓呂將軍下不了台。這不是個笑話麼?我說竇幫主啊,我生做你女兒的這許多年裡,你訂下親事後的許多年中,大氣沒見你出過一聲,為什麼專在此時冒出來?」

      台下寂寂無聲。幾位姑爺在竇潛身後默不言語。竇潛一張棠色的面皮漲做豬肝色,玉鳳凰清亮的雙眼只看著這幾個人。
      竇潛流下兩行熱淚:「天妤,爹爹也是才曉得你在此處,這些年都找你不著。你怎麼怨恨,都是爹爹應得。但那親事,實在是當年爹爹為你訂下,有一枚玉珮做憑證,一面刻著一個竇字。敢請呂將軍代問呂相,便知確有此事。」

      程適恍然,原來當年把爺爺的牙硌得生疼的是你這老小子的玉!
      玉鳳凰道:「竇幫主,江湖規矩,身在江湖,頂什麼名頭做什麼事。今天此擂,招的是我玉鳳凰的相公。擂台正開,蓼山寨只能待幫主一杯送客茶。若幫主有閒情在台下坐坐,鳳凰正好有個假仁假義兩處討好趁火打劫的故事說給幫主解悶。依我看,幫主還是先回漕幫的好,假如有人因為這件事拿小人居心揣度幫主大義,恐怕有損竇大俠的盛名。」

      竇潛的額頭隱隱泛紫,長歎一聲,將老眼向玉鳳凰慈愛一望。玉鳳凰不等他轉身,回首向身後道:「開擂吧。」
      恆商從頭到尾,負手靜靜站著。二當家掄起鼓槌,再擊三下,恆商自人叢中緩步走到擂台下,抬手作禮,「在下欲請鳳凰寨主擂台賜教,望寨主允准。」
      玉鳳凰凝目望了望他,頷首道:「好,你上來吧。」
      恆商上了擂台,程適甚愕然,難道恆商就此迷上了玉鳳凰?早上剛和顧況在被窩裡滾過,這小子轉向轉得也太快了吧。忍不住看一眼顧況再看一眼顧況,唏噓。
      顧況拉著臉道:「你看我幹嗎?」
      程適心道,顧況雖然沒從了恆商那小子,到這個份上也算半個棄夫了,可見在這個上頭,爺們還是比不過娘們。
      顧況料到他心裡動的不是正經,自覺君子坦蕩蕩,不與此人計較。恆商上擂台時,他本也嚇了一跳,但他不知為何,像恆商的心思通進了自己的心思一般,瞬間便清楚明白恆商並不是想娶玉鳳凰,他這番上去,卻因為有別的不得不上的理由,於是只留神去看擂台。

      玉鳳凰與恆商在擂台上站著,卻是瑪瑙與暖玉,皎月與寒星。顧況心道,其實這兩個人實在是一對班配的璧人,在剛才的淡定外,又另浮動起某些莫名的不是滋味的情緒。江湖人叢寂寂,官府這廂也默然。正要轉身回府的竇家人都目光灼灼地站定,程適又去看呂先,小面瓜一張臉紋風不動,大家都凝神看擂台,只等那兩人的動靜。

      恆商在兵器架上選了一把長劍,在下首站定。玉鳳凰上下將他一看,「你是睿王恆商?」聲音恰好只恆商能聽見。恆商直言道:「是。」再拱手道了聲請賜教,玉鳳凰回禮,道:「小心。」手中的劍如疾風,破空刺去,恆商閃身避過,反手一格。

      顧況與程適不懂路數,只見台上劍如雪片來來去去,人若游蛟回走穿插。
      顧況道:「可惜打得太快,看不出上風下風。」
      程適道:「待我去問個懂行的。」晃到羅副將的椅子後,笑嘻嘻地悄聲道:「副將大人,你看上頭哪個勝算大些?」羅副將正看到嘴癢,低聲道:「玉鳳凰能做上十餘省山寨的總瓢把子,功夫自然了得。輕易勝不了她。不過......」賣了個關子,拖長音,卻不急著說。副將身旁的知府大人豎著耳朵正聽,立刻道:「羅副將有什麼高見?」羅副將道:「若有她看上的,興許就勝了。」望著台上,意味深長一笑。

      密禁衛們縮在人堆裡看臺上打得熱鬧,其中一個便低聲向趙禁衛長道:「大人,美人兒別是真看上那位了,萬一成了上頭一定震怒,小的們可要遭殃。」
      趙禁衛長歎道:「我也正想該怎的辦好。」
      禁衛就道:「不然一看風頭不好,大人您飛身上台,您武藝超群,一定能將那女子拿下。上面褒獎您忠心,這美人兒娶回家,大人也不虧。」
      台下的只管議論,台上的正對到淋漓,玉鳳凰在恆商擋招的當兒笑道:「我原當你是個繡花枕頭,沒想到卻還有兩下子,擋得住我幾招。只是你只守不攻,打的是什麼算盤?」

      恆商道:「鳳凰姑娘,其實婚約事我早知道,卻並不曉得竇家小姐就是寨主。今日若不上這擂台,實非君子。」
      程適已從羅副將的椅子後晃到了呂先的椅子後,離台近,看得分明,「這兩個人怎麼打著還聊上了?」
      言語間又交過數招,玉鳳凰轉目笑看恆商:「嘴上說得道義,心裡卻不情願。你已有了心上人?」
      恆商道:「是。」
      玉鳳凰道:「那你爬這一趟擂台,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麼。」
      程適特意從呂先座後晃回顧況身旁,才搖頭道:「看他們卻越聊越熱絡了。」
      話未落音,忽然間恆商的身影略頓了頓,電光火石間,玉鳳凰的劍架上他頸間。呂先的神色驀然凌厲,趙禁衛長正要挺身上台,玉鳳凰再一笑,劍從恆商頸間收回,道:「承讓。」

      恆商的神色卻有些驚訝,拱手道:「慚愧。」將劍放回兵器架。玉鳳凰道:「此擂的規矩,不勝便是無緣,公子請下台吧。」
      顧況鬆了一口氣,眼看著恆商下了擂台。恆商又走到他身後,對他笑了笑,而後站定,顧況壓低聲音道:「你......方才沒傷到哪裡吧?」恆商道:「沒有。」程適在一旁斜眼看他兩人竊竊私語,直覺得肉緊,撇了撇嘴,心道好歹人前也避忌點,唉唉。

      六當家在玉鳳凰身後道:「那人便是與寨主有婚約的人吧。他人物俊秀,能上擂台,是個君子,正與寨主匹配,寨主為何要故意搶他一式,讓他下擂?」
      玉鳳凰道:「你也看出來,他上這擂台,只出於君子之義,雖顧及他的名聲,更顧及我的名聲,若故意讓招留他,豈不是欺人道義的小人。怎能做那樣的事。況且他這樣的人,我也不愛。」回頭卻看向身後的幾位當家,「只是我是誰竇潛原本不知道,怎麼此時他卻曉得了?你們又怎麼曉得?」

      幾位當家都不做聲,六當家眼滴溜溜去看二當家。玉鳳凰皺眉道:「黃信,是你?」
      黃二當家額上青筋暴起,低頭吶吶道:「不錯,是我。」抬起頭道:「這個蓼山寨的大當家原本就是我帶著弟兄們求你做的。此時滿江湖的人來尋仇,兄弟們沒用,讓你自己去抵擋,還要靠你護著。你原本是千金小姐,本不該沾上江湖是非......」

      玉鳳凰道:「進不進江湖,當不當這個寨主與開不開這個擂台一樣,全是我自己的意思。」黃二當家再低下頭,不言語。玉鳳凰道:「敲擂鼓吧。」
      二當家握緊鼓槌,卻像舉起千斤重鼎,還未落下,台下有人道:「我原以為玉鳳凰是個徒有些姿色的女子,未想到卻真是位難得的佳人,不知道鳳凰寨主有沒有興致,與在下切磋一二?」

      那人自眾人中出來,顧況與程適都禁不住讚歎,確是英挺的好相貌,好模樣,正似那書裡說的翩翩俠士形容。蓼山寨與江湖諸人卻變了顏色,二當家愕然抬頭:「是--段雁行?」

      段雁行、段雁行,江湖客的念叨綿綿飄過來。程適疑惑道:「那人什麼來頭?」他這一說沒指望顧況接話,只因為顧況和恆商仍然在竊竊私語中。
      恆商對顧況低歎道:「景言,我今天,卻不得不上擂台。」
      顧況十分明白,道:「雖然此事我不好多做議論,但只為君子之義,擂台便不可不上。」
      程適覺得牙很酸。
      段雁行是個什麼人物?玉鳳凰與段雁行相望一笑拱手開打,趁台上打得正熱鬧,程適從官府堆裡晃到與江湖客們搭界的邊緣,挑幾個看起來還算順眼的江湖兄弟,套近乎搭訕,問這個姓段的來歷。靠著官府邊上站的全是名門大派的小弟子們,穿著各門派的一色衣裳,規規矩矩。程適同五、六個人搭話,只曉得段雁行在江湖中是個人物。無門派,師承不詳,算是邪道上的人。

      幸虧半路從人堆中閃出一個人繞到程適身邊,甕聲甕氣道:「玉鳳凰雖然厲害,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唉,他居然也瞧上了。」一柄折扇在烈烈寒風中搧了兩下,卻是那位蝴蝶公子藍戀花。

      戀花公子也是個好與人搭訕說話的,苦於平時能和他說話的人不多,看見程適來與人套近乎,立刻繞過來,兩人套上幾句,惺惺相惜。
      台上的玉鳳凰此時只有對式卻無去招,段雁行還雲淡風和,連程適都看得出玉鳳凰將要抵擋不住,道:「果真和兄台說的一樣,不是段雁行的對手。」
      藍戀花道:「當然,段雁行能與我一樣被稱做江湖三大公子之一,豈是玉鳳凰贏得了的尋常角色。」
      戀花公子方纔的倒栽大蔥式頓現程適眼前,程適不言語。藍戀花歎道:「段雁行怎會像在下這般憐香惜玉,一定不會讓著她。」輕易給他被打下擂台時的倒栽大蔥姿勢找了個理由。

      程適便問:「江湖三大公子都是哪三位?兄弟對江湖事一竅不通,請戀花兄指點指點,別見笑才好。」
      藍戀花正等著他問,道:「洞庭山莊的段雁行,六合教少主姬雲輕,還有不才在下,可惜姬雲輕已死,這三大公子要重找一人補上。」
      程適看著擂台上的段雁行,忍不住道:「排出這三大公子的......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藍戀花輕搖折扇,翩翩一笑:「便是在下。」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6

第十九章
      雪亮的長劍,在半空劃出個銀白的弧,跌落在地。眾人嘩然一片,劍是玉鳳凰的劍,被段雁行一劍挑飛,劍尖在玉鳳凰身子半寸前收住,反手而回。
      玉鳳凰輸了。
      程適掂腳向台上看,乖乖,姓段的那手夠拽,哪天爺爺也學劍耍耍。
      劍落地的一響,呂先與官府諸人心中的一塊石頭都落了地。
      玉鳳凰道:「是我輸了。」段雁行看著她一笑,卻向台下道:「若有人還想娶鳳凰寨主,卻要贏了在下了。可還有人願上台麼?」
      台下卻無動靜,半晌有人喊道:「鳳凰寨主,夫婿既然已經招到,趕緊拜堂進洞房去吧!」附和聲一片。
      二當家領著蓼山寨的當家們恭恭敬敬向段雁行道:「請段公子先入小寨內堂。」
      玉鳳凰望著段雁行的雙眼道:「你既然贏了擂台,我一定不違諾言與你成親。」
      段雁行懶懶笑道:「鳳凰寨主話說得不像要嫁與段某為妻,倒像要與我訂日子比試。我因看上了你才上這擂台,不知道你心中,可也看上了我?」
      玉鳳凰道:「段莊主是個愛說笑的人,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這些話說起來有些臉紅。」
      段雁行道:「鳳凰寨主言而有信,但不知心裡當是你情我願呢,還是強買強賣。」
      玉鳳凰蹙起秀眉,卻也笑:「你情我願如何,強買強賣又如何?」
      段雁行低聲笑道:「在下有個脾氣,強買強賣的也要讓它變做你情我願。」轉身向台下道:「還有一件事向諸位同道一說,段某既已要娶玉鳳凰為妻,從今後諸位有什麼欲與鳳凰和蓼山寨計較,盡可以來洞庭山莊找段某。」

      顧況忍不住感歎此人好大口氣,卻覺得十分羨慕。
      夫婿已定便收擂準備拜堂。正道的名門大派不與邪道來往,整頓門徒自下山去。剩下一堆閒散人等嚷著吃喜酒鬧洞房,二當家來請呂將軍等人進山寨大堂觀禮吃喜酒,呂先道事務已完便不久留,推了,命大軍回蓼山腳下紮營。

      一場轟轟烈烈的擂台就這麼散了,顧況心中莫名空虛。
      恆商低聲在他身邊道:「吹了快一天涼風,等回去喝些暖酒暖暖身子。」顧況見竇家的人臨走前猶不死心地看恆商,道:「你今天上擂台,別被江湖人猜出了身份,縣衙裡沒中用的守衛,你不然這幾日到呂將軍的大營住,能周全些。」

      恆商道:「我只和你住在一處,不周全也沒什麼。」
      程適要遵令回營,正和藍戀花道別,遠遠看恆商和顧況說話都快貼到一處,覺得十分肉麻,嘖了一聲。
      藍戀花早見他和顧況走動一處,極其親密,與他說話時候看他頻頻向顧況處望,又看顧況與恆商的形容,再看程適的神態,蝴蝶公子慣看秋月春風,頓然了悟。因不便說破,只道:「兄台此一向,卻比尋常人更多苦楚。」

      程適棒瘡剛愈,又要再被呂先用軍法整治,豪情頓生:「苦便苦了,誰叫咱忍不住就這樣了,干了就不怕他!」
      藍戀花讚歎:「我雖不好此道,但程兄這句話甚得我心!我與程兄甚是投緣,竟可以稱做兄弟。有樣東西送與程兄,適當時候有些小用。」
      在袖子裡摸了兩摸,又在懷裡掏了幾掏,掏出個扁平的乳白色小玉石瓶兒,程適歡歡喜喜接過來,藍戀花面目猥瑣,其實卻是個地道人,還送我棒瘡藥,算個朋友!玉石瓶兒通身雕著雙龍相纏相繞的花紋,十分精緻,程適在手中把玩,藍戀花有錢,傷藥瓶子都如此闊綽。「一看便是珍品,多謝藍兄!」沒忘記問一聲:「外敷內用?」

      藍戀花覺得程適言語坦蕩豪爽,越發欣賞,道:「此藥內用。」將扇子一搖,再笑,「功效極妙,程兄用了便知道。」
      程適喜孜孜道了聲多謝,與藍戀花道別,閃回官府人叢。密禁衛們眼睜睜看著司徒暮歸施施然轉身下山,道:「大人,拿不拿他?」
      趙禁衛長道:「放屁!聽說欽拿的要犯司徒暮歸初一到過蓼山擂台,我等擂台當日正在蓼山縣城內暗訪,可曾到山頂來過?」
      密禁衛們都搖頭,「大人,小的們與大人初一在蓼山縣城內暗訪,哪有工夫上山頂。」
      程適和眾人下山,卻還在顧況身邊走著。
      顧況道:「程知會,怎麼不回軍中走?」
      程適笑嘻嘻道:「大將軍命我在顧知縣衙門裡做知會,還沒下令讓我回營。」
      顧況道:「反正棍子挨定了,先備好棒瘡藥等著。方才看你與那位倒栽大蔥公子相談甚歡。」
      程適道:「正是聊得投緣,還承他的情送了樣東西。」摸了摸懷中硬硬的瓶子,斜眼等著顧況來問。顧況偏偏只哦了一聲,正好恆商插話進來,噓寒問暖,一來一往,又開始肉麻,程適緊了緊皮,接著走。

      果然,還沒進城,有傳令兵來傳大將軍令,命知會程適回營。
      顧況回衙門吩咐廚房拿砂鍋牛肉燉湯,天剛黑透,牛肉湯滾爛時,軍營的小兵抬著個擔架再進了衙門,道大將軍令,還要在蓼山腳下駐紮五日,掌書程適暫時仍做知會文書。將擔架擱在大廳,告辭而去。

      恆商站在顧況身後苦笑,「你忙了一下午,卻是值得了。」
      顧況看了一眼趴在擔架上死豬一樣的程適,向小廝道:「先抬到臥房把預備的傷藥上上,請大夫過來吧。」
      伸手探了探,這次打得夠狠,雙手冰涼,氣若游絲。
      再向地上望了一眼,這次連棒瘡藥跟牛肉都沒了。
      程適被兩個門房輕車熟路抬進臥房,顧況在後面跟著。小丫鬟已將床褥鋪好,顧況看著門房將程適抬上床,嘴裡道:「輕些兒。」程適被一挪動,醒了,掙扎著半抬頭忍痛哼道:「脫衣裳的時候小心點,別弄壞了我懷裡的......」話沒落音,顧況伸手掀開他衣裳,動了傷處,程適頓時倒抽涼氣,哎呦哎呦叫娘。

      顧況道:「顯擺的時候就該料到有這個下場,英雄些,叫個什麼。」
      程適呲著牙正要回嘴,小廝已經領了大夫過來。顧況從床前讓開,大夫一把掀開程適的衣裳,抖著鬍子道:「這鞭傷不輕啊。」
      顧況驚訝道:「這次挨的不是軍棍是鞭子?」看程適脊背上橫七豎八,儘是紫嫣紅的鞭痕。
      程適吸著涼氣道:「他娘的小面瓜夠狠,天寒地凍把爺爺脫光了膀子上鞭子,他娘的抽了我二十鞭,末了還賞爺爺一桶冰渣子水。」
      站在顧況背後的恆商與大夫小嘶丫鬟都聽出來程知會一口一個小面瓜喊的是呂大將軍,嘴裡還把自己封做了呂大將軍的爺爺,都默不做聲。
      顧況向大夫道:「有勞先生先給他上藥,我出去看看。」去廚房吩咐將牛肉湯備上。再到廂房時程適卻又睡了過去,大夫道只是暫且昏睡,因為有傷又受了寒,過幾個時辰自然就醒。鞭傷雖重只傷了皮肉,未動筋骨。程適的身子根基扎實,養一養就好,比棍傷好調理。開下藥方,顧況遞上謝銀,「大過年的還請先生過來,實在過意不去。請吃杯水酒再走。」

      張大夫能為縣太爺效力正巴不得,再聽了顧況言語如此客氣,臉比大門上掛的紅燈籠還喜慶,「大人太給小人面子,小人實在擔不起,家裡還等著吃年飯,不耽誤大人,再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小人。」揣著謝銀歡天喜地的走了。

      張大夫走得歡喜,留下顧況肉疼。這些日子招待恆商,又跑來一位司徒大人,再加上程適的藥錢,積年攢下的壓箱銀子眼看要見底,顧況想到自己當年從牙縫裡刮下錢是多麼的不容易,望著程適的房門忍不住就長歎:「其實呂將軍這一回已經做人情罰得輕了,他舊傷還沒好全,要再打上三十棍子,恐怕半個月都下不得地,須吃上一個月的藥,萬幸萬幸!」

      恆商自程適被抬進門,在顧況身邊陪他進進出出,將顧況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此時只道:「你也折騰了這些時候,洗漱去睡吧。」恆商一向不大會說關切的體己話,心中的鬱結也只能存著。看著顧況前前後後的為了個程適忙碌,一絲苦意泛在嘴裡說不得,只泛泛道:「你與程適一向言語不合,這時候卻如此照應他,其實從小一起到大的情誼,別人還是比不上。」

      這句話越發讓顧況憐惜銀子之痛痛到了十分,顧況覺得自己如此待程適實在義薄雲天感天動地,對自己胸襟十分欽佩,嘴上輕描淡寫一笑道:「情誼?只是看從小一起長大與兩位師傅的面子上照應他,況且這時候我不管他誰管他?我這人一向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恆商愣了愣,片刻後道:「我先回房了,你早些歇著。」顧況道:「好,」看恆商轉身又添了一句,「晚上關好門窗蓋嚴被子,別受涼。」
      恆商向自己住的廂房走去,心頭的苦澀卻越來越重。在迴廊上看見司徒暮歸的房門半掩著,抬腳走了進去,在火盆旁坐下。司徒暮歸笑道:「方纔聽說程適被少師打得不輕,又抬到衙門來了。顧知縣前前後後忙得緊。少師也有趣,每次打完了,都往這裡扔。」

      恆商坐著看通紅的炭火,半晌才道:「只十來年,就像隔了去不了的萬重山。那以前從未見過面的,卻又如何?」
      司徒暮歸沒答話。
      恆商苦苦一笑,「他忙前忙後只想著給程適熬湯,其實我和他連晚飯尚未用過,他全忘了。」
      程適當天晚上還是沒喝上顧況備下的牛肉湯。顧況在他房裡候到半夜,也沒等到他睜眼,實在不耐煩,打著哈欠回房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再過來,程適已經醒了,但背上鞭傷疼痛,只能趴著罵娘解悶。顧況沒能奚落他幾句,呂先的軍營就派人傳話,有事請顧知縣到大營商議。

      商議的不是大事,呂先請了知府大人和顧況,只道還要在蓼山腳下暫駐幾日,等到江湖人物們都確實散盡,蓼山縣確實太平無事方才能回京城覆命。顧況自然樂意,知府大人更巴不得,都說贊同後又商議了些雞毛蒜皮事,呂先留了一飯,下午趕回蓼山縣。

      臨行前呂先說另有他事拜託,將顧況單獨請進大帳,方才道:「有勞顧知縣替本將轉稟十五殿下,明日與司徒大人一同來大營,漕幫竇家臨行前需得再拜會一趟。」顧況明,應過,趕回縣衙。

      恆商今日沒同他去呂先大營,在房裡和司徒暮歸下棋,顧況找他轉了話,恆商沉吟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沒了下文。顧況見他神色與平常不同有些奇怪,忽然想到,是了,到底他也曾和竇家的小姐訂過親,還要為了給竇家個面子上門一趟,難免不自在。於是很體貼地道:「這兩天年都沒好生過,今天晚上讓廚房做得豐盛些,你還有司徒大人有什麼想吃的菜,我吩咐廚房準備。」看了一眼掂著棋子望自己的司徒大人,又添了一句,「只是我這小縣衙整治不出山珍海味,只好吃家常小菜。」

      恆商沒說什麼,卻是司徒大人很和氣地道:「正要吃家常小菜才算過年。我沒什麼忌口,顧知縣隨便準備吧。」
      顧況應了正要出門,恆商忽然道:「你只忙著替我們整治晚上的飯,不去看看程適的傷勢?」
      顧況張口道:「剛進衙門時才問過,說吃了飯又喝過藥才睡了,湯藥裡加了安神的藥材,估計晚上醒不了,養到明天才有精神。」恆商哦了一聲又不再說話,顧況也找不出什麼來說,出門去了。

      這一下午加晚上,十分無趣。
      程適天黑後醒過一回,顧況正在和恆商、司徒暮歸吃晚飯,等飯吃完,程適已經要了東西吃飽,又灌了藥進肚,立刻又睡了。顧況親自替他擦傷口換新傷藥,他也沒醒。

      第二天一大早,恆商和司徒暮歸去呂先大營,預備同去竇家拜會。這天是年初三,顧況大清早便去到城裡向一些百姓人家拜年,又有鄉紳來衙門給知縣大人拜年,來往應付了一上午。

      中午程適還在睡,顧況一個人吃飯,覺得有些冷清。吃完回房睡了一覺,起來後到程適房裡再看了看,百無聊賴又去看卷宗,到了黃昏,程適醒了。
      程適的鞭傷全在背上,本來就不妨礙行走起坐,被安神藥催著睡了兩天,傷處的疼痛也能忍得住了,精神分外足。滿屋子轉了一圈,又滿縣衙轉了一圈,吃了頓豐盛的晚飯,罵了罵小面瓜,又稱讚自己英雄。顧況兌個耳朵,只管聽著,偶爾潑點涼水。

      程適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剔牙,今晚上沒恆商在眼前礙手礙腳,越發完滿。程適預備再回顧一下自己的英雄事,顧況道:「程賢弟,你鞭傷正重,還是回房裡換一換藥好。」

      程適於是竄回房去,看顧況關上房門去拿藥瓶,坐在床沿上翹起二郎腿,道:「這點小傷,過他兩天就好,沒什麼。」
      顧況就癟嘴,忍不住要去風涼他,程適忽然一砸大腿,「是了,怎麼忘了還有好東西!」在懷中摸來摸去,又竄起身滿床亂翻,「怪了,那個瓶兒呢?明明在懷兜裡揣著,我挨打的時候脫衣裳,還特意留神別掉了。」

      顧況詫異:「什麼瓶兒,你的衣裳不是那天抬來就幫你換了麼,還在牆角擱著。」走到一個櫃角處拎出團布,卻是程適的破棉袍,抖一抖掏一掏,果然摸到一件涼且硬的物事,拿出來一看,卻是個十分精緻的玉石瓶子。

      程適大喜,「就是它!差點給忘了,藍戀花送給我的好東西,早喝了我也不受這兩天的罪。」
      顧況聽見一個喝字就拔開瓶塞,放在鼻子前一嗅,一股沁人的桂花酒香直入心脾,忍不住讚道:「好酒。」
      程適看他嗅,皺了眉毛,「你鼻子不好,什麼好酒,分明是內用的傷藥,拿來我喝。」
      顧況在鼻子前嗅著,分明是極上等的桂花酒味。他從出娘胎,還沒聞見過如此好的酒,聽著程適的說辭不禁冷笑:「還沒聽說有用酒做內用的傷藥的。你傷的不輕,正要忌酒,這個喝不得。」

      程適抽了抽嘴角道:「我喝不得難道你喝得?」心道顧小么做官真做糊塗了,一瓶內用的傷藥,認定了是酒,沒見識。
      顧況拿著瓶子在眼前看了看,程適的表情看在他眼裡,卻是十分捨不得讓他碰這瓶好酒,於是道:「你兩回被呂將軍打好歹都是我照應你,拿這瓶酒做謝禮還我也就罷了。」

      程適斜眼看他,歎了口氣,「好啊,你當它是酒,要喝,我不讓你喝卻是小家子氣。你願意就喝一口兒。」
      顧況毫不客氣,將瓶口湊到嘴邊,仰頭灌了一大口。程適斜著眼,坐在床上晃腿,拿傷藥當酒喝,看能不能把你個沒毛病的喝出毛病來。
      顧況抽了一口,將瓶子塞上塞子,放到桌上,「我還給你留了一半,別給你留下話柄,說我趁火打劫,連個底都不給你剩。」
      程適此時卻不忙著喝藥了,晃腿等著看顧況什麼反應。
      顧況喝了那一口桂花酒進肚,只覺得入口酒味不甚重,滿口都是桂花香,沿著喉嚨直入腹中,桂花香氣從唇齒和鼻息間滲出來,卻越來越濃。兩句話說完後,腹中的那口酒卻變成了一團火,向他的四肢百穴湧去,程適此時已看出他雙眼神色異樣,臉上泛起潮紅,開始不對勁。

      顧況想向前走,天地卻有些搖晃,身上的氣像一瞬間被那團火燒乾了,伸手去扶桌子,程適看他站立不穩左搖右晃,洋洋得意地奚落道:「怎麼樣,知道喝錯藥的味兒了吧。」

      顧況張了張嘴,卻回不出話來,心中忽然像被一點點掏空,越來越空蕩,越來越難受,丹田下腹卻有股熱流游蛇般竄動,蠢蠢欲出,又找不到出路。其他的地方卻越來越空。

      程適得意洋洋地溜到顧況身邊,「顧賢弟啊,我看你難受得很,要不要為兄扶你一把兒。」伸手搭上顧況的肩,顧況卻呻吟了一聲,抓著他的衣裳,身子全靠了上來。
      程適也覺得顧況不對勁得有些不對勁了,喝錯了個傷藥,不至於搞成這個模樣吧。伸胳膊將顧況扶正些,顧況皺眉閉著雙眼,臉潮紅得有點嚇人,程適用胳膊穩著他,「喂,真感覺不好的話,我就去喊大夫吧。」

      顧況再呻吟了一聲,抓著程適,卻將整個人都貼了上來。
      程適緊貼著他正面,終於曉得哪裡不對勁了,眼直直地愣了愣,抖了抖臉皮,「娘噯,不至於吧。」
      顧況......眼下......那個......狀況......怎麼跟喝了春藥似的......
      程適一把將顧況推開兩寸,扳著他的臉看了看,顧況的雙眼半閉,卻散著一絲迷亂的光,平時一張算白的臉上潮紅蕩漾,竟有幾分風情,唇齒半閉,那靡靡的小樣兒,不是中了春藥是什麼!?

      只怕還是極品的春藥。程適手鬆了松,顧況再倒進懷裡,緊緊地貼著,程適僵硬地抽著臉,那個......強烈地,體察到了......
      程適不知道,蝴蝶公子藍戀花餬口的營生就是配春藥方兒,秘製的春藥放眼天下堪稱極品所以才被江湖人不齒,算他是邪門歪道。送程適的這一瓶,乃是戀花公子某天興致忽至,偶配的龍陽床趣水,戀花公子曾吹噓說,就算是江湖上最爺們的漢子鐵南山,喝了這瓶水也能媚過館子裡最妖冶的小倌。

      顧況哪招架得住這個,從頭髮梢到腳底早被那水兒順過一遍,但與床第之事不熟,只緊緊扒住程適,呼吸漸重。他這樣,程適又疑惑了,老爺們喝了春藥,不都是亂壓亂摸亂啃,找那能溫存的寶地麼?但顧況扒著他,只是貼得緊些再緊些,倒像引自己向他身上摸。程適恍然,爺爺呀,顧小么喝得不會是兔兒水吧!

      正想的時候,顧況從喉嚨裡唔了一聲,身子與程適的身子廝磨。程適的血不禁熱了熱,居然有些澎湃之意,丹田之處有熱流竄動,程適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拉回了半絲神,心道這不是個事兒!一把拉開顧況,半推半拖拖到床上,顧況渾身發顫,從牙關裡呻吟,程適手忙腳亂將被子捲了個筒塞進他懷裡:「來來顧況,你先抱著這個蹭著,等我出去給你找個能敗火的!」顧況伸手扯自己的衣衫,呻吟著用牙咬住被子,程適踉蹌拉開房門,一頭衝了出去,大喘了一口氣,在料峭的寒風中心道,顧況這模樣怎麼消解?去窯子找幾個姐兒?不好,顧況八成喝的是兔兒水。程適心中閃過兩個字,恆商。

      顧況此時的模樣,正是合了恆商的意。只消將情形與他一說,那小子一定踩著風火輪奔過來,一臉大仁大義毫不猶豫睡了顧況,然後這鍋湯燉熟了,顧況成他碗裡的鴨子。

      程適利落回頭,再推開自己房門,插嚴實了,鬼使著一般回到床邊。顧況頭髮凌亂滿臉靡靡之色緊咬著被子呻吟,身上的衣裳被他扯得不剩什麼,程適在床頭蹲下,嚥了口唾沫:「顧況啊,你喝了這個東西,看來是要跟人睡睡才能好。我先問你一聲兒,你先忍著,我去給你找恆商。只是找了恆商啊,大概你壓他就要變成他壓你了。」

      顧況這時候當然聽不得他在說什麼。程適繼續道:「愚兄我,從小和你一起長大,眼睜睜看著你從壓人的,變成被壓的,十分不忍,但......」伸手將被子從顧況嘴裡拉出來,「但誰讓你不聽我的勸,非喝那水不可。唉,還好你替我喝了,要是喝的人是我,事情可就大了。這個人情我一定替你記著,因此你今天和恆商的事情,我一定不說,我這就替你去找他,你看我夠意思不?」

      顧況此時全身正煎熬,覺著程適碰他,一把握住他的手,半撐起身。程適俯身過去,被他一把抱住,緊緊貼著。程適道:「你你你你先別亂抱,等我去給你找人啊。」伸手想替顧況將衣裳拉嚴實點。

      他的手還未觸著顧況的衣裳,匡地一聲門響,寒風驟然入房,程適嚇了一跳,吸著冷氣定神一望,竟然是恆商。他本以為今天夜已如此深沉,恆商定然歇在呂先的大營,沒想到他竟然回來了。

      恆商的臉在燈光裡半絲神情都無,就這麼看著程適和顧況,程適低頭看了看正將臉埋在自己懷中的顧況,此刻他和顧況的模樣,看起來姦情無限。乖乖,恆商那小子,不會因此真以為有什麼姦情啊。

      顧況的藥力上漲,忍不住又抓住程適掙扎了一下,看在恆商眼中,卻是顧況與程適正要歡好時被自己撞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藏身於程適懷中隱而不見。
      門外北風正緊,天寒地凍,正是朔九寒冬時,恆商覺得自己從內到外,從頭到腳,也冰冷一片。
      他一直都知道,顧況與程適從小一起長大,這份情誼任誰都比不上,自己與顧況不過是少年時一年的相伴,就算當時形影不離,就算當時同吃同睡,在自己心中,顧況已是無可替代,但在顧況心中,恐怕對程適的情誼遠在自己之上。他一向覺得,顧況與程適之間,總與他和顧況之間不同,乃至今日今時,看到此情此景......

      恆商寒透骨髓,忽然苦笑數聲,自己於顧況和程適,不過是一段笑話吧,可憐不顧身份連從良記都用了,更是一場笑話,天大的笑話。
      恆商苦笑數聲,僵著身子拂袖離去,寒風如刀,割在面上,程適急忙甩開顧況,追出門去扯著喉嚨大吼道:「喂喂,這是誤會!顧況他......」門外寂靜一片,迴廊上,院子中,卻沒了恆商的身影。

      程適摸了摸鼻子:「跑這麼快,這下完了。」
      回到房中,顧況猶在床上掙扎,程適望著他,歎息道:「顧賢弟,你如此這般,為兄只好用一招不得已的下策了。」
      走到院中,打起一桶浮著冰碴子的井水,將顧況從床上拉到地下,拎起水桶呼啦一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7

第二十章
      顧況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竟是在自己房裡躺著,一睜眼,映入眼中的,居然是程適。程適蹲在他床頭,神情很憔悴,面容很憂愁,看見他睜眼,長歎數聲低聲道:「顧賢弟,你醒了?你昨天喝的那水是春藥,愚兄我用一桶冰碴子水澆醒了你。但你發作的時候扯著我,被恆商看見了,他當你我有姦情,而後到現在還不見蹤影,你看怎好?」

      話如巨石,匡的一聲砸上顧況的天靈蓋。
      恆商卻在當晚回來了,顧況昨晚被澆了一桶冰水,從早上起便有些頭重鼻塞,而後開始頭暈腦脹,恐怕有起燒的跡象。
      程適昨晚被當成了顧況的姦夫,覺得很頭疼,預備等恆商回來立刻將此事挑明,偏偏呂小面瓜專門撿這個要命的時候派人傳令讓他去軍營一趟,程適只得騎馬趕過去,臨行前吩咐顧況,一定要讓恆商等他回來再解釋。

      恆商一回來,就到了顧況房中,顧況張口想向他解釋,恆商卻先開口,說了一句話:「我明日就回京城,此歸去後山長水遠,景言你......多保重。」
      顧況呆了一呆,想說昨天晚上自己誤喝春藥和程適的事情純粹是誤會,但恆商根本未提此事,他做這個解釋又覺得有些牽強。他和恆商雖有那天晚上的一夜,但可能並未有什麼,而且事後也未挑明過什麼,貿貿然說了昨日的解釋,是否有些尷尬,更有些不倫不類。

      顧況是個多慮又謹小慎微的人,他如此的猶豫,口中唔了一聲,看在恆商眼中,卻是另外一種意思,恆商心中的寒瑟之意更重了幾分,又道:「我這些時日,讓景言你十分勉強,亦讓你委屈為難了不少,實是......抱歉。從今後再不會了,你放心......」

      顧況急忙道:「我並沒有......」
      恆商截住他話頭:「我明日一早便走,但現在就算在此別過,景言你......你......日後多保重。」立刻轉身大步離去,顧況想趕上去,卻另有一個念頭閃過,如果真的將錯就錯,恆商這樣離去,反倒好些,從此他安心做他的小縣令,恆商自在做王爺,山長水遠,這樣才是本來應該的情形。否則......否則又能怎樣......

      顧況縮回了手,望著門外的深深夜色,歎了口氣。
      趙禁衛長領著手下的幾個密禁衛,蹲在蓼山縣衙的屋脊上。
      北風獵獵,吹得密禁衛們瑟瑟縮縮,下牙嗑嗑打著上牙。趙禁衛長此番,是來縣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頂上那一場只當從未發生過。但在蓼山縣城裡打探了幾天,若半點功績都沒做出來,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

      聽說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縣衙,知縣衙門守衛稀鬆,帶兄弟們去暗中保護保護,順道將睿王殿下的言行報與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過。因此趙禁衛長特意選在兩更的梆子一響時,帶手下潛上縣衙房頂,看看可有異常,護衛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對聖上盡忠。

      縣衙風平浪靜,一無刺客,二無宵小。只有呂將軍派的幾十名武功高強的兵士藏在暗處,險些將趙禁衛長一行當作宵小,火拚起來,幸虧趙禁衛長臨在動手前亮出御賜令牌,方才順利登上屋頂。

      居高臨下望進內院,燈籠明亮,能將內院情形看得仔細。有幾間廂房的燈亮著,恍惚有人影。睿王殿下與另一人在那廂房中對峙,片刻,睿王殿下閃出廂房,留下那人在廂房內一動不動。

      密禁衛之一道:「大人,殿下這是怎的?莫不是那人對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們下去將那兩個人拿了!」
      趙禁衛長道:「且慢,皇上有聖訓,凡事切莫急躁。暫且候一候再說。」
      睿王殿下出了廂房後。密禁衛們看殿下走得極慢,且是一條直線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氣,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見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還是身形挺硬如松,不折不彎,皇家氣度,實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個彎,進了拐角,瞧不見了。趙禁衛長打探四處後,帶手下換到另一側屋頂。此時北風凜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來。睿王殿下不曉得拐進了哪間房去,卻看見廂房中那人也踉踉蹌蹌出門,卻是顧知縣,顧知縣徑直撲向院中一間矮房內,片刻後摟著一個物事跌跌撞撞出來,走兩步將那物事送到臉前仰起頭,依稀是個酒罈。

      密禁衛們快凍成了冰雕,巴不得現在有壺熱酒可喝,嚥了嚥唾沫道:「這小知縣長得斯文,原來也是個貪杯的。」
      說話間顧知縣和酒罈跌跌撞撞回到了方纔的廂房前,一頭撞了進去,闔上房門。密禁衛們搓了搓手,再伸長了脖子瞧,卻看見睿王殿下從迴廊處的另一側月門裡出來,但與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的也不是條直線,步履微有踉蹌,手裡也拿著一樣物事,卻與方才顧知縣手中的相同,是個酒罈。蹣跚走到一扇門前,敲了敲。門開了半扇,睿王殿下進得房去,房門合攏。趙禁衛長低聲道:「下去看看。」

      殿下半夜入房,那房中人是誰?
      雪落無聲,人落也無聲。密禁衛跟在趙謹身後潛身到了那間房前,拿唾沫潤濕窗紙,戳了個洞。定睛望去,睿王殿下在凳上坐著,對面一人散著頭髮半披著衣裳站著,扶住殿下雙肩,燈下眉如煙墨眼似湖光,卻是司徒大人。睿王殿下低聲道:「慕遠、慕遠......」埋首在司徒大人懷中。

      密禁衛們在心底倒抽了口冷氣,趙謹面無表情轉身,密禁衛們跟著大人上了房頂,其中一個才膽敢大聲道:「大人......」趙謹默不做聲,帶手下徑直回客棧。密禁衛們跟大人進了客棧的房內,趙謹插上房門,密禁衛之一道:「大人,今天晚上......」

      趙謹道:「今天晚上可有什麼麼?」
      密禁衛都噤聲不動。
      趙禁衛長左右環視,沉聲道:「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可都知道了。」
      第二日,年初五。清晨開門,放眼望去,遍是銀妝。
      顧況到近中午時才起,昨晚上喝多了酒,頭陣陣疼痛。開門一片銀白,刺得有些眼花。鵝毛般大的雪片仍密密地落。
      門房在院中鏟雪,小廝來跟顧況報告:「竇公子和穆公子早上走了,讓小的代向大人道個別,去哪裡卻沒有說。」顧況回了句知道了。
      踱下迴廊,看門房正在攏雪,隨手拿了把鏟子去鏟碎冰,小廝忙趕過來:「這種事情怎能讓大人親自動手。」將鏟子搶過去。
      顧況道:「還是都別掃了,一邊掃一邊下,要掃到幾時去,等停雪了再說吧。」招呼門房小廝都回走廊下,小廝拍著身上的雪道:「大人說得也是,這幾年還沒見下過這麼大的,真是場好雪!這一下,不知道幾時能停哩。」

      程適早上才從軍營中趕回來,得知恆商已走,大大跳腳了一陣,顧況無所謂地道:「走了其實好些,不然能怎樣?」
      程適直著眼看看他,而後摸了摸後腦:「你說得甚是,但--」
      顧況道:「但又怎樣?其實這樣最好,這場誤會也最好,要不然,我還不知該如何收場,算是老天幫忙吧。」
      程適仔細思索了一下:「也是,斷袖先不說,他畢竟是個王爺,向長遠想,確實有些不確定。」拍了拍顧況的肩,「你若能這樣想,那便這樣吧。愚兄被誤認為你的姦夫也沒什麼,這個帽子扣著就扣著吧,但你記得欠我個人情。」

      程適這次來卻也是來辭行的。
      呂先命他回軍營,隨時待命,準備回京。顧況將程適送到門口,看他走遠,心中卻有些空空的寂寞的涼。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自己。
      北風蕭蕭,雪越發的大了。
      這場雪,下到初六也沒有停的意思。副將去請呂將軍示下,道雪大路滑,可要等停雪再走。呂先治軍從嚴,道歸期已定不得延誤,初六清晨拔營返京。
      程適回大營,呂先再沒給他皮肉苦頭吃,但因程適兩次觸犯軍紀,下了一道令,革程適掌書官職,貶做小卒。
      程適一向不希罕這個芝麻大的掌書小官,況且還是個甚無作為的文官,貶做小卒正合心意。做小卒騎不得馬,扛著行李步行,遍地積雪,步行卻比騎馬穩當得多。
      程適一腳高一腳低踏雪前行,還時常回頭向廖山方向望望。旁邊的小卒便開他玩笑:「兄弟這樣一步三回頭,難道在蓼山有個相好的要惦記?」
      程適打個哈哈,卻不吐一個字眼兒。
      寒風吹著雪片不斷向臉上撲,程適這輩子頭一回有些莫名的說不出的感傷。畢竟從逃難的時候到如今,和顧況拆伙,這是第一次。
      大雪一下竟數天沒有停過,呂先的大軍冒雪趕了三四天的路,初十才到尚川,十停路剛走了三停。大雪仍下個不住,大軍到了尚川城郊實在行不動了,呂將軍終於下令,就地紮營,暫停趕路。

      兵士們這幾天冒雪走的苦不堪言,聽了此令如奉綸音,雀躍去搭帳篷。程適內急正難耐,看見附近有片樹叢,忙不迭紮了進去。
      呂先下馬整鞍,探路的先鋒兵忽然來報:「大將軍,前面有一行人馬,奉朝廷命令來見大將軍,即刻便到。」
      程適在樹背後繫上腰帶,心滿意足吹了聲口哨。剛拐過那棵樹,忽然斜刺裡伸出一雙手,閃電般點了他啞穴,一把將他拖進樹叢深處。
      一騎人馬到帳前,翻身下馬,呂先拱手相迎。為首穿黑袍的道:「在下刑部王經訓,可是呂將軍麼?」
      那雙手將程適遠遠拖出幾丈外,方才停步低聲道:「程知會得罪了。」
      程適這才得以回頭看他模樣,居然是蓼山寨的二當家黃信。黃二當家伸手解開程適的穴道,小聲道:「程兄,寨主讓兄弟來救你。你犯了大事,朝廷正派人來拿你,事不宜遲,快隨我走!」

      王經訓自懷中取出公文雙手遞與呂先,「此乃刑部公文。將軍軍中掌書程適涉嫌逆謀,下官奉命將其押回刑部待審。」
      黃信將隨身的一個背囊打開,取出一件短襖一雙鞋:「火燒眉毛耽擱不得,程知會速換下衣裳快隨在下走!」
      程適甩了兵衣,蹬掉軍靴兩把將鞋換上,有些大卻能將就。剛把鞋套好,聽得軍營處嘈雜聲大起,黃信拽住他膀子迅速向樹林深處鑽去,程適撒開腿跟著黃二當家在樹叢中飛奔,十萬分疑惑中還有十分的興奮,邊跑邊喘著問:「兄弟究竟犯了什麼大事,驚動寨主和仁兄?」

      黃信道:「我只聽寨主說程兄犯的事與謀逆有些干係,寨主與段姑爺在尚川城內。程兄見了便能曉得事情原委。」
      呂先接了刑部公文,打開看畢,向王經訓道:「此人在本將軍中任知會,乃是皇上御封。他一介市井出身,但不知怎會牽扯上謀逆二字?」
      王經訓道:「下官只是奉刑部公文拿人,來龍去脈所知不多。且事關謀逆,頭緒未清,凡無干係者,內情不便詳解,望將軍體諒。」
      呂先便喚部下,問程適何在。有小卒道:「程適內急,剛紮營時到樹叢中方便去了,還未出來。」王經訓心中疑雲頓生,帶人逕入樹叢,呂先與副將隨在後面。只見雪地上腳印紛亂,哪裡有程適的影子。

      羅副將道:「見此情形,人定是跑了。」
      王經訓道:「跑了?刑部查辦此案未曾聲張,半絲風聲未曾走露,怎麼會跑?」負起雙手望著雪地沉吟,於腳印四處徘徊思索。
      四、五個回合徘徊罷,羅副將捺不住性子道:「人都跑了,琢磨無用,快些去追!」
      呂先道:「看此情形,像是有人通風報信,將程適救走。單從腳印上看,通風報信的有兩個人,向小路上去。但其餘方向的雪像被收拾過,將足跡掩去。須將人手分向各方向追尋。」

      王經訓卻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沉著模樣:「呂將軍分析得很是道理,下官受教,只是......」恭恭敬敬抬手,向呂先一拱,「下官唐突,可否先到營中一觀?」
      呂先微微笑道:「主事官要查看,本將無甚不允的道理。」吩咐羅副將點齊兵卒在帳前,王經訓道了聲得罪,領人進各帳中查看。羅副將忿忿低聲向呂先道:「大將軍,難不成他還懷疑到咱們頭上!?小小一個刑部主事官,真大的排場!」瞧著王經訓領人向大帳去,再道:「無端在此囉嗦,正主兒早該跑出十萬八千里去了!」

      呂先道:「他欲查只讓他查罷了,十萬八千里跑的是刑部的官司。」
      羅副將愣了愣呵呵笑了:「大將軍說得是!隨他們折騰去。」看看呂先風雪中平如靜水的側臉,喉嚨裡小聲道:「跑得越遠越好哩。」
      程適今生逃難無數,此回最是凶險。寒風如刀雪片亂舞,荒郊野嶺中一腳深一腳淺蹚著雪跑過,幸虧黃當家路面很熟,領著他只在灌木矮樹堆裡鑽來鑽去。一面跑一面留神豎起耳朵,聽遠處可有什麼動靜。荒郊地裡雪積得厚,一腳下去沒過近半個腿去,雪沾了身子的暖氣化成水,半截褲腿與鞋越來越沉,濕潮麻木,針扎似的疼,頭上卻騰騰冒著熱氣。

      程適日後想及這次逃命,自覺此回脫險,一要感謝老天,連日大雪,馬不能行,朝廷的人只能靠兩條腿追。程適說:「他們的兩條腿,怎麼比得上程爺爺的兩條飛腿!」二當感謝刑部,將緝拿程適的大任交由王經訓大人。王大人在呂先軍中仔細盤查,各個營帳,各個兵卒都一一看過。等到看完,程適雖未跑出十萬八千里,卻已到了尚川城門外。

      此時天已黑了,程適與黃信趁著夜色,大搖大擺進了尚川城。
      黃信引著程適,進了城西一條舊巷,行至一扇半舊的朱漆門前。黃信握著門環先敲兩下,再敲三下,門內有人道:「哪個?」
      黃信道:「夫人囑咐的藥材尋回來了。」
      門嘎吱閃開一條縫。程適跟著黃信進門,穿過前庭,遠遠見一間屋內燈火明亮,像是正廳模樣。風裡隱約有臘梅花香。到了廊下,程適跺跺腳,拍掉身上積雪,黃信推門領他進屋。果然是間大廳,燃著火盆,暖意洋洋。廳裡七、八個人在,主座上的兩個人起身迎過來。一位是玉鳳凰,一位是鳳凰的新相公段雁行。

      段雁行笑容滿面拱手道:「程兄總算平安到了,可喜可喜!」玉鳳凰在相公身邊嫣然道:「到了便好,廚房裡預備了熱酒熱菜,等著替程公子洗塵。」
      程適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大事,但明白是玉鳳凰和段雁行救了自家一條命。雙手抱拳,先重重一揖:「兄弟這條命仰仗兩位搭救,感激涕零。大恩如山,不知如何言謝......」段雁行迎頭截住他話頭,「在下誠心與程兄相交,不過舉手之勞,客套話何必在自家人面前說。」

      玉鳳凰美目彎彎,含笑道:「程公子在蓼山上屢次相助,大恩再現。我相公欽佩公子豪氣,意欲結交,從今後都是自己人,何必再多客氣。」
      程適正樂得從命,玉鳳凰吩咐擺上酒菜,熱騰騰入席。玉鳳凰和段雁行又蓼山寨的幾位寨主和洞庭山莊的兩位副莊主向程適一一引見。程適見玉鳳凰與段雁行夫唱婦隨,一副琴瑟合鳴的大好形容。想那日招親時,玉鳳凰還一臉不情不願。玉鳳凰言語舉止,比之以前多了些嬌媚,看段雁行的眼波脈脈含情,可見不管是什麼樣的娘兒,都要男人來滋潤一下。段雁行對付女人有兩把刷子,值得欽佩。

      一巡酒後,程適端著杯子開口道:「不怕各位笑話,兄弟到這時候,還不大明白到底怎麼犯了事,犯的到底是什麼罪名。」段雁行道:「程兄,你可記得蓼山縣衙門裡有個黃師爺?」

      程適將黃師爺引為此生的知音,想起那把鯰魚鬚子就親切,「怎麼不記得,年三十那天他還跟我討了一副春聯哩。」
      段雁行道:「正是那副春聯,黃師爺拿著那副對聯進京告狀,刑部裡有位主事官是他遠親。告程兄的對聯有謀逆之意。幸虧有人將此事告之與我。說起來,其實程兄要謝,第一當謝此人。」

      玉鳳凰道:「這人程公子再想不到,連我也沒想到,程公子與他有這樣好的交情。」引得程適一問,「誰?」
      段雁行道:「藍戀花。」
      話說那日黃師爺在衙門中見了程適的對子,覺得有文章可做,陞官發財在望。討到手後年也不過了,回家揣了盤纏趕去京城。刑部主事官王經訓是黃師爺遠親,黃師爺日夜兼程,年初三便趕到了京城,到王經訓府上拿出對聯,如此這般一分析。王大人也覺得有文章,揣著對子去見刑部尚書。刑部尚書與工部尚書是親兄弟,都姓婁,都是太后的侄兒。朝中私下稱呼刑部大婁尚書,工部小婁尚書。

      大婁尚書聽了原委,拿出對聯細細琢磨後,道不要聲張,擬公文一道,令王經訓先去呂先軍中緝拿程適。
      事有湊巧,那日小婁尚書也在大婁尚書府上。小婁尚書新結交了一位江湖異人,懂得許多妙方增添房趣。大婁尚書剛納了兩房美妾,小婁尚書便將異士引見與兄長,共研趣事。剛廝見完事,未起話頭,王經訓攜聯來報要事,小婁尚書與異士暫避內室。異士內功精湛,耳目不同常人,將外間言語一一聽得分明。這位異士便是蝴蝶公子藍戀花。

      玉鳳凰成親後,初二進京探望外公。初六到了京城。段雁行帶玉鳳凰到逍遙居吃醉蟹,雅間門尚未進,忽然身後有人道:「段莊主與鳳凰寨主雙宿雙飛,好生快活的神仙日子。」回頭看卻是藍戀花。

      藍戀花搖頭道:「只是兩位這裡逍遙快活,寨主的那位恩人卻要大禍臨頭,性命不保。」
      玉鳳凰自然一問:「不曉得藍門主說的是哪位恩人?」
      藍戀花晃一晃扇子:「呂先軍中那個叫程適的掌書,不是寨主恩人麼。他被人告了謀逆,刑部已發公文去軍中拿他,昨日就上路了。」
      恆爰在行宮待了數日,初一到宗廟祭祀,初二聖駕回宮,初三再開祭天大典。
      宮中事物紛亂,密禁衛遲遲未報司徒暮歸的消息,恆爰心中憤恨難平煩躁又增,幸虧恆商有平安奏折回京,聖心稍悅。
      年初四,呂先的奏折到了御前,蓼山之事已平。恆爰想著恆商不日可回京城,暫時將心中恨意難消事放了放。
      年初五,刑部大婁尚書進宮向太后請安。
      皇帝這些日子形容清減脾性浮躁,太后暗憂在心頭,日日思忖如何從後宮中尋出良方來替皇上寬解。大婁尚書進宮時太后正在細問小太監皇上這幾日晚上的動靜,聽見傳報後心裡倒喜了一喜。來個娘家人說說話,且松半日的心。

      不過來的是大侄兒不是小婁尚書,太后略有遺憾。
      太后的兩個侄兒大婁尚書婁予省和小婁尚書婁予明,一個城府一個輕浮。太后和天下的長輩異曲同工,嘴上總誇那個穩重的,心裡卻向著滑頭的。兩位侄兒去向太后請安時,大婁尚書從來矩禮進退,恭謹有度,不像小婁尚書時常說個逸聞趣事給太后解悶。太后閒話時曾與其兄如是說:「予明年少,難免浮了些,等幾年一過年歲大了自然穩重。倒是予省,年紀輕輕就鎖著眉頭滿面勞牘,衙門裡哪有這麼事情要他操心,官未二品便此副模樣,三公宰相可還怎麼活。」

      果然,太后道了允見,小太監去傳話,片刻後,大婁尚書進殿,鳳椅前數尺循禮跪拜,太后尚未開口問娘家一切可都安好,大婁尚書抬起一張心憂天下的面孔道:「娘娘,臣有要事,需單獨向娘娘稟報。」

      太后屏退左右,垂問何事,大婁尚書從袖子裡拿出一副對聯恭敬呈上。太后抖開看了看,道:「哦,當是什麼事兒呢,一些筆墨小事。讀書人偶爾發酸寫些牢騷句子,睜隻眼閉只眼粗粗一罰就算了,別在這上頭太較真,當真要造反的就不會這樣寫了。」

      大婁尚書道:「娘娘鳳察細微寬厚仁慈,但娘娘可知道,寫此對的人是哪個?」太后道:「難道此人還有些來歷?」
      大婁尚書道:「此人叫程適,太后約莫聽說過。當年在民間救出睿王且同住了一年的兩個孩童,其中一個就是他。他與當年的另一人顧況去年明經科同中了末榜,曾在秘書監做過楷字。後來約莫因睿王舉薦,皇上將顧況賜封為蓼山知縣,賜程適為呂先軍中掌書。」太后的一雙蛾眉微蹙了蹙:「你這副對子,竟是從蓼山縣得的?」

      大婁尚書躬身,「正是。此對是蓼山縣衙的師爺獻來,臣已派人取程適在楷書閣的筆跡核對過,確實無誤,呂先將程適派至縣衙做知會文書。」太后沉吟,婁予省上前一步,低聲道:「而且據臣所知,呂先去蓼山縣時,睿王殿下亦化名隨在軍中。蓼山縣衙內新近住著位竇公子,據說與睿王殿下形容相仿。」太后默聲不語,片刻道:「你已在查著了?」

      婁予省再躬身:「是,臣已派人去軍中拿程適回刑部。」
      太后道:「也罷,你就先查著吧。此事哀家去和皇上說。」
      大婁尚書奉命告退,繼續撤查。
      一日後,查到了程適和顧況的兩位師父劉鐵嘴和宋諸葛,得知兩人一個說書,一個算命。
      再一日後,婁予省稟報太后,近日京城小兒遊戲時常唱一首歌謠,「新年初,月彎彎,彎彎待十五,十五話團圓。燈籠滿城掛,煙火天明前。」
      又一日,婁予省再稟報太后,程適與顧況與程太師和呂太傅分別同鄉且同村。
      等到了正月初十,太后方才覺得該讓皇上知道。再傳婁予省進宮,將對聯與卷宗同時呈到恆爰面前。恆爰聽著婁予省與太后陳述,一面將對聯卷宗一一打開,御書房外天已盡黑,雪落如絮。程適正在尚川城內的火爐邊喝小酒,顧況在縣衙內看卷宗,司徒暮歸陪著恆商在蓼山縣的客棧裡小酌。

      司徒暮歸道,韓湘子詩贈韓昌黎,言他雪擁藍關馬不前。行不得退不得,躑躅難進,當是最無奈時。
      恆商便握著酒杯道,其行一路,漫漫迢迢,一夜風雪阻卻藍關,半生皆過,望雪但醉又如何。
      仰頭又灌了數杯,再看窗外。司徒暮歸瞧著他,良心微現,有些自責。司徒大人平生有個小毛病兒,自己也管不大住。看見某人有個小瘡疤,總忍不住伸手去揭一揭。
      恆商那日求他陪自己出了縣衙,不想見顧況,又捨不得離開蓼山縣,只在客棧裡住著,飲些傷情小酒,再遙望蓼山縣衙,聊以度日。他喝酒司徒暮歸必要作陪,陪酒的時候總忍不住放些應景的話出來,引得恆商觸情一醉。於是乎一揭一醉再一醉一揭,數天就這麼過了。

      趙禁衛長帶著密禁衛們潛伏在客棧中,將這幾日的情形一一詳記: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同進同出,飲酒談詩,司徒大人每每服侍殿下安歇。
      婁予省將這幾日查探一一詳述完畢,恆爰闔上卷宗,大婁尚書叩頭道:「此事干係社稷,皇上明鑒。」
      太后道:「皇兒,此事當謹慎處置。」
      恆爰將卷宗攏在手中,道:「朕都已經明白了。」望著婁予省,一字字道:「卿說了這一堆,又拿了這些東西,無非是想告訴朕,睿王要謀反,搶朕的龍椅。呂先是合謀,太師和太傅都是幕後主使。睿王是太師太傅十幾年前就留下的一顆棋子,佈局數年,這次去蓼山乃是去勾結江湖幫派和草寇。程適的這個對兒是造反的暗語。造反的時間就在正月十五半夜。朕說得對不對?」

      大婁尚書再叩頭:「皇上英明睿智。」
      恆爰道,「只是那首小兒唱的歌謠,朕沒瞧出什麼啊。」
      大婁尚書道:「皇上,那支分明就是逆謀歌謠。據查將那程適和顧況養大的兩人,一個在京城說書,一個在京城算命,歌謠之源可想而知。彎彎待十五,是說等到十五那天。燈籠滿城掛,元宵的燈籠就是逆賊的暗號。煙火天明前,時辰就在天明之前。而且......」

      恆爰含笑點頭:「而且睿王昔年在皇子中行十五。解得好,朕竟一向疏忽了,卿是如此一個妙人。依卿的意思,此事當如何處置?」
      婁予省道:「雖證據尚不確鑿,但事關社稷,依臣愚見,可讓呂先帶軍先在京城二十里外駐留,只讓呂先單騎入宮,再派人代掌其軍。元宵那日且看城中動靜。臣聽說太傅府上有人從江南鬆了幾盞花燈,太師與睿王殿下府中俱有此燈。」

      恆爰道:「睿王府和太師府太傅府門前一掛起那燈籠便抓?」婁予省不言。
      恆爰含笑再點頭:「計獻得妙。那燈籠,呂先也呈給了朕兩盞,朕正準備元宵晚上在乾清宮裡掛一掛。婁尚書是不是連朕一起抓了?」
      婁予省頓時大驚叩頭不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恆爰將卷宗往桌上一丟,冷笑道:「不敢!?婁尚書的膽子不小,怎麼還道不敢。區區一個對聯,穿鑿附會,將太師太傅大將軍連朕的親弟弟一遭都扣成了逆賊!你既當此是大事,查了這些時日,怎得到今天才來稟報朕!刑部的無頭案堆塌了房梁,你倒在此事上下工夫!」

      婁予省臉色蠟白,只管磕頭。
      太后開口道:「皇上這是在訓斥婁尚書還是訓斥哀家?此事是哀家讓婁尚書去查的,也是哀家吩咐過幾日再告訴皇上。皇上若要撒氣,只管拿哀家撒,別怪錯了主兒。」

      恆爰這些日子心中火氣正熾,婁予省恰在此時撞在箭靶前,太后一句話卻將恆爰一堵,只得按捺火氣道:「母后怎的這樣說?只是太師太傅呂先,皆為重臣,一干證據,儘是攀附。睿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單憑此就定罪謀逆,委實可笑。」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上寬厚仁慈,哀家也望此事乃是附會,但如今婁尚書這些證據,皇上說當不得真,又能說它是假麼?所謂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防患未然,何妨一查。清者自清,若真不幸中了那萬分之一二的可能,便關係社稷安危。這樣吧,皇上只將此事情算在哀家身上,若婁尚書查錯了,哀家願代他受罰,太師太傅睿王處,一一請罪。」

      恆爰被噎得血氣翻湧,一時又無可奈何,只得苦笑。太后得償所願,回寢宮安歇。
      婁尚書領旨繼續徹查,有太后做保,越發要將證物收集齊備,人證物證兩確鑿。一面等王經訓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將劉鐵嘴和宋諸葛緝拿歸案。
      但婁尚書此案抓人頗為不順,明明行事嚴密,偏偏劉鐵嘴和宋諸葛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竟然跑得無影無蹤。查來查去,最後得知樂風觀外擺麵攤的桂花嫂與宋諸葛關係不尋常,於是將桂花嫂抓進刑部大牢,開堂審問,桂花嫂只說不知道,動刑,依然不知道,再動刑,還是不知道。審了三四日,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哪能禁得住這樣折騰,掙扎著最後兩口薄氣罵道:「你們這些狗官,除了剝皮就只會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們弄跨的!皇帝瞎了才讓你這種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給你報應,天雷轟死你,天火燒死你,閻王的油鍋滾你,你家代代生女做婊子生兒子沒把!」

      大婁尚書臉色青綠:「兀那婦人,滿口穢語,大逆不道!」一拍驚堂木,「上刑!」
      桂花嫂一句話也喊不出了,殘著半口沒咽完的氣被拖到城門口綁在柱子上示眾,乾癟老太太變成乾屍,寒風一吹,動來動去,玩耍看熱鬧或路過的孩童頗有幾個被嚇出了失驚症,尿了好幾年床。從此後大人嚇唬孩子多了花樣--「鬧,再鬧,乾屍老太婆半夜來抓你!」

      劉鐵嘴和宋諸葛此時已到了京城數里外的小山村裡,劉鐵嘴還在打趣宋諸葛,老樹碰見的老桃花還是朵救命的花。若不是寡婦的麵攤有個老主顧在刑部當差,兩條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諸葛搖頭晃腦道,那個當然,她說賣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該趕過來了,到時候老夫天天吃麵,偶爾也分你一碗兒。

      王經訓沒拿到程適,猜測程適回蓼山投奔同黨,於是快馬加鞭,趕向蓼山縣。
      恆爰身邊尚有密禁衛可以差遣,命其攜帶密旨連夜趕往蓼山縣,再飛書傳旨趙謹呂先,務必護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隨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趕在去蓼山縣衙報信的路上。
      段雁行及玉鳳凰替程適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適道:「多謝,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縣不可,我和顧況從小就是一條繩上栓的兩隻螞蚱,我出事一定牽連他。勞煩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兩位師父。」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7

第二十一章
      正月十三,蓼山縣的小縣衙很熱鬧。
      顧知縣開堂審理上任來第一樁大案。縣城大戶盧員外家兒子女婿過年吃酒不和,陡生間隙,吵嚷數日,鬧至要分家。盧員外勸解不成,急且氣,氣且堵,終將一塊痰堵在喉嚨,一口老氣沒上來,嗚呼了。盧員外共有一妻一妾一女一婿一子,一窩蜂鬧到縣衙來,搶著擊鼓喊冤枉。

      妾和子扯住婿,說他圖謀盧家家財害死丈人。
      盧夫人與女婿揪住盧家兒子,要告他忤逆不孝氣死親父。在大堂上打成一團,又吵嚷著要分家產。都請青天大老爺明斷。
      青天顧大老爺被吵得頭暈眼花,兩位盧夫人吊起嗓子,哭得跌宕起伏,顧況雙耳嗡嗡做響,一拍驚堂木,「肅靜!」兩位盧夫人且住了一住,將嗓子壓了一壓,繼續抽噎,「顧大人,您--要為民婦做主,老爺他走得冤--」

      顧況瞧著堂下,十分沒有主意,耳中正轟鳴時,側旁忽然有人道:「出了要緊事,快隨我到後堂。」
      顧況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側抬頭一望,眼前的人竟是恆商,情不自禁傻了。
      恆商神色急促道:「快退堂!」
      顧況懵懵回身坐正,道:「盧府一案干係重大疑點甚多,待詳查兩日後開堂再審。」再一拍驚堂木,「退堂!」
      盧家人頭還未磕下去,知縣大人便被人扯住袖子,迅速向後堂去。
      顧況又見到恆商,心中五味雜陳,尚未來得及想恆商神色焦急所為何事,為何能徑直闖到堂上來,人已出了角門,一干衙役都對著院中的一人跪在地上,顧況大惑望去,那人正向這邊望來,卻是司徒大人,甚是反常地神色凝重。

      恆商道:「什麼也莫問,到書房再說。」逕自向後院去,司徒暮歸向地上的衙役們道了聲「都起來吧」,隨著恆商向後院。
      顧況一肚子疑水翻江倒海,匆匆進了內院。一路上未看見丫鬟小廝,到書房門前,顧況在先,伸手去推房門,剛推開一條縫,門內伸出一隻手來,扣住顧況手腕,將他一把扯進門去。恆商大驚,一掌揮出,閃身進門,門後一人正笑嘻嘻對著顧況咧嘴:「小么,是我。」

      司徒暮歸也進書房來,反手將門扣上,恆商道:「程適,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你還敢回蓼山縣。」
      程適露著牙齒道:「沒辦法,我若跑了顧況一定遭殃,怎麼著也不能留他一個,大家要跑路一起跑。」扒住顧況肩頭,「誰讓咱倆從小到大,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恆商冷然不做聲,顧況終於得以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恆商望了一眼程適,程適低下罪魁禍首的頭,「說起來......」
      司徒大人輕聲道:「此事緊迫,還是簡略一說吧。」看了看程適又看顧況:「程掌書寫的那幅對聯『天地雲開共祥瑞,江山日曉待盛妍』
       ,被人以有逆謀之意告到刑部。刑部派人來拿程兄,恐怕顧知縣也脫不了干係。」
      恆商冷冷向程適道:「房樑上的兩位和你是一道來的吧。」程適抬頭看了看頂梁,心道睿王的眼倒尖:「是,兩位江湖上的兄弟。都是好身手。」
      恆商道:「那便好,不拘哪幫哪派,先在江湖上找個安身之處,避開一時風頭。千萬......」話說到一半,躊躇了一下,卻嚥了,轉眼去看顧況。
      顧況陡然聽到這件驚天事,正在木然中。恆商望著他,想攜他手,終還是縮了回去,取出一張紙放進顧況手中,「刑部的人可能一時三刻便到,你同程適快走。」
      程適擰著眉毛斜眼看去,覺得有些不對勁。顧況將手抬起來瞧了瞧,那紙原來是張銀票,便折了一折,道:「你讓我和程適走,要替程適頂缸麼?」
      恆商神色微動,顧況苦笑:「殿下把我顧況當傻子麼,告程小六謀反,他一條光棍無權無勢,拿什麼造反。一定告他背後有人主使。」
      程適晃頭道:「不錯不錯,小么,果然你我心有靈犀所見略同,都一眼就瞧出來了。我本以為告我背後的主謀是呂小面瓜。剛才見殿下對顧小么那場相送戲才曉得,原來攀上了殿下。哈,我這個靠山不小!」向房樑上抱一抱拳頭:「兩位老兄對不住,請你們先回寨中去吧。」圍著顧況踱了個圈兒,「顧知縣,我人在這裡,你喊人來綁吧。」

      顧況瞅著他沉默片刻,轉身向房門去,恆商的神色已是變了又變,道:「這是做什麼!」
      程適叉起膀子,「殿下,我程適雖不算個好人,好歹也是個爺們,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殿下小呂因為我一副對子給牽連了,千古罪人的名聲我可擔不起。」
      顧況木著臉道:「自作自受,如今也只好綁了你,道是殿下拿的,一應麻煩都沒了。」抬手去開門,一直做壁上觀的司徒大人忽然伸出一臂,將顧況攔住。
      司徒暮歸笑道:「兩位的作為在下佩服得緊,但此事若能這麼容易瞭解,辦事的也不叫朝廷了。這樁事到如今說不上誰因誰果,其實並不是對聯的錯。對聯不過是個引子。即使沒有對聯,天長日久,也會另生出個把柄來。此事既然起了,自有一番動盪,程掌書能不能拿到,卻是小事情了。」

      程適與顧況皆對朝廷政事一竅不通,聽司徒暮歸的話都雲霧重重。恆商再向顧況道:「慕遠說得已很明白了,趁刑部的人未到,你與程適快走!」顧況心中火燎油烹,若走了,不仁不義。不走,可能反做累贅。

      程適道:「怎麼能走!司徒大人說得再有道理也不能走!」聳一聳肩頭,「我總是主因吧,連累旁人上刑堂我跑路自在這事我做不出。」恆商再歎氣,司徒暮歸輕歎道:「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聽一陣嘈雜由遠及近,腳步紛亂,兵器嘩然。有人大聲道:「本官乃刑部主事官王經訓,奉命緝拿逆謀疑犯。本官已布下天羅地網,逆賊速從房中出來投案!」顯然衙役小廝已將一干人都進了書房一事告之了王主事官。

      王經訓快馬加鞭趕到蓼山縣,立刻英明神武地衝進縣衙,隨手抓起一個門房詢問,得知方才有人舉著皇上賜的令牌進了縣衙,此時正和顧知縣在書房。王經訓來時,大婁尚書已有暗示睿王殿下與此事有干係,於是王大人英明地斷定大魚在書房中,遂將書房團團圍住,上前喊話。上句喊完,停頓片刻,繼續喊道:「半炷香後本官便命人進去搜,逃脫無門,還是速速出來。」

      恆商冷笑,「王經訓好大的膽子,他此時該知道本王在房中,程適還未審過,已將本王定成逆賊了。」
      司徒暮歸輕笑道:「人皆有糊塗處,不過個人的糊塗不同。其實殿下當聽臣的勸告,只讓蓼山的探子來報信。可惜殿下話未聽完就匆匆趕過來。殿下是,這兩位是,皇上也是。帶得臣也想糊塗一回。」抬頭向樑上,「借兩位的兵器一用。」樑上的兩人面面相覷,扔了一把匕首下來。恆商程適和顧況都大驚,恆商道:「慕遠你......」程適道:「司徒大人,原來你也會兩下子,難道你想帶兄弟們殺出去?」

      司徒暮歸接住匕首,「事已至此,只能無奈中尋個不得已。」轉眼向顧況:「顧知縣,你將這位程兄看住了,在房中萬萬不要出去,待沒有動靜後快些和房樑上兩位離去。事關大局,切記。」

      顧況第一次見這位司徒大人冷起面孔說話,竟有一股高高在上凜然之氣直壓過來,不由得恭恭敬敬點頭道:「好。」
      司徒暮歸拔出匕首,架上恆商的頸邊,沒奈何地笑了笑,「殿下,暫時得罪片刻。」

      王經訓在院中等了片刻,又喊道:「時辰到了,再不出來本官即刻下令......」
      書房中傳出一聲,「且慢。」聲音不大,院外的人卻都聽得清楚明白。
      王經訓明知房中的人可能是睿王,仍然一口一個逆賊,其實心中頗有些忐忑,聽見這聲且慢,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只見書房門慢慢打開一條縫。王經訓手中滲出冷汗點點,忽然倒抽冷氣,撐起了眼。

      睿王殿下的脖子上架著一把匕首,緩步出門。而那位敢把匕首架上王爺蛟頸的狂徒,依稀彷彿,十分像是皇上心愛的司徒大人。
      睿王殿下,眾人都認得。司徒暮歸大人,眾人更都認得。所以王大人和刑部的眾人都成了木雞,一動不敢動。不曉得這兩位在唱哪一出。
      王經訓只知道睿王在蓼山縣,並不曉得司徒大人也在蓼山縣。王大人裝做不知情對睿王殿下喊了半天逆賊,此時眼前卻金星亂冒。司徒大人的刀怎麼會架上睿王殿下的脖子,他又應該說什麼好。

      場面很嚇人,王大人很恐懼。
      畢竟出身刑部,王大人抖起僅剩的肝膽,很明智地大聲道:「大膽司徒暮歸,你挾持睿王千歲,意欲何為!?」司徒大人握著匕首,很滄桑地道:「刑部的精明出在下意料之外,呂先的膽子也出在下意料之外。我以睿王為質,呂先仍不肯交兵與我,居然還是秘密通報了朝廷。可歎我謀劃多時,竟敗在這兩個意料之外上。」

      王大人騎在馬上,陰雲密佈,寒風刺骨。
      人人都明白,司徒大人這是演戲替睿王現象脫罪。偏偏司徒大人將戲做到十足,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順路連呂將軍的罪都洗個乾淨。王大人十分想立刻駕起雲頭飛回刑部,抱住婁尚書的袍子下擺說下官不幹了。

      司徒暮歸緩聲道:「王大人,事已至此,在下只想要條退路。你若想保殿下平安,就讓開一條路,放在下出縣衙。」
      王經訓實在不曉得該答什麼,皇上的密禁衛早已經在大家都能看見的某條屋脊上站著。但是司徒大人當他自己沒看見,你能拿他怎麼著。
      趙謹飛鏢出手的時候,手也有些抖,但是他身為皇上的密禁衛長,身上自然要有幾樣極致的功夫罩著。飛鏢破空而出,精準無比地扎進司徒暮歸執匕首的手腕,匕首順理成章地掉落,司徒暮歸順理成章地被拿下。

      數日之後,押送回京城。
      密禁衛早王經訓一日回到京城,趙禁衛長將當時情形向恆爰秘密仔細陳訴,聲淚俱下,十分動情。另呈了一本萬字的奏折。
      龍顏大怒。
      恆爰摜下奏折,臉色鐵青:「一向唯恐天下不亂,到這個時候也強出頭瞎摻和!都什麼份上了,居然開唱頂缸替罪的忠臣戲!」
      趙謹伏在御案下,不敢抬頭,聽得聖上一拳砸在案上,龍齒咯咯作響,顫聲冷笑道,「他對睿王倒忠心,司徒暮歸也有不要命也要護著的人!好啊,他想唱忠臣戲,朕就讓他唱到底!」

      小牢房門向北窗向南,司徒暮歸住在裡面。
      皇上下了口諭,口諭如是說:「司徒暮歸自供涉嫌謀逆,暫打入天牢收押,待朕親審。任何人等不得探視。」
      但御審一事,過了三、四日,也未得進行。朝堂上早亂做一團。恆爰實在無法顧及他事。
      早在正月十五,司徒暮歸尚未押回京城時,朝中就已如遍生白蟻的樑柱,幾欲坍塌。
      大婁尚書大展手段,京城人盡皆知,朝中的眾臣心如明鏡,哪個看不出這是太后與娘家婁氏借題發揮,欲將睿王與呂程兩家三根眼中釘拔除。一方是外戚,一方是王爺與重臣,兩虎爭鬥不知誰死誰傷。元宵那日,百官進宮朝拜,恭賀上元。呂太傅和程太師俯身丹墀,稱病向恆爰請旨歸鄉。

      恆爰道:「太師與太傅匡除亂黨,扶持社稷,功績赫赫。身正壯年,何自言老矣?無兩公,朕如少一臂。此話尚不是提起的時候。」
      太傅與太師待要再請時,婁尚書越列而出,道:「太傅太師稱病退隱,下官卻一向未聞得兩位大人有什麼痼疾。莫非是素有積鬱在胸,隱忍待發時卻因故不能發,遂成急症,須歸鄉避之?」

      呂太傅沒說什麼,程太師卻是個忍不得窩囊氣的,這幾日婁予省在京城窮攪和,刨著理由欲治他和呂謙的罪,太師胸腔中激憤正炙,哂然笑道:「婁尚書鳳門虎子,見識灼灼。不瞞婁大人說,老夫的病還真的是新發的病症。病因說出來都是笑話。老夫的府上竄進來一隻黃鼠狼,想在老夫家裡尋隻雞吃,竟遍尋不著,於是日日在房頂上下神請仙,跳跳唱唱。房樑上的灰被它蹦下來不少,迷了幾個人的眼,污了幾個人的衣裳。老夫本欲一棍子將它打死,又聽聞人說,黃鼠狼是天上王母娘娘的親戚,乃仙眷神獸,打不得。打不得,黃仙舅看上了太師府,四處亂鑽挖窟窿,怎生好呢?只好老頭子拖家帶口搬回老家去,把太師府騰出來請黃鼠狼仙舅住。」

      婁予省臉上青一時紫一時,恆爰哈哈笑道:「有趣,太師家的這場禍害鬧得有趣。朕身為人君,卻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了這條黃鼠狼仙舅。太師這樣一說,朕也有些頭疼。這樣吧,太師先在府中住幾日,真鬧得不行了,朕出銀子,再給太師建座太師府如何?」

      程太師叩頭道:「皇上聖恩浩蕩,這樣說,倒像老臣在向皇上討房子住了,老臣遵旨。」
      恆爰含笑道:「太師請平身,不過太師和太傅一起稱病請辭,難道太傅家也住著一條黃仙舅?」呂太傅躬身道:「回陛下,臣家中的和太傅家中的是同一條。」
      恆爰道:「這奇了,太師和太傅兩府離得甚遠。一條黃鼠狼怎能晚上既在太師家下神又在太傅房頂上跳仙?來回奔波,豈不勞累哉?難道這條黃仙舅也曾行過江湖路,身負輕功?」呂太傅道:「這個老臣不得而知,許是輕功,亦許是神通。」

      恆爰道:「甚是,那太傅也先回府暫住幾日吧,且過了元宵再說。」
      婁予省在百官面前被盡情嘲諷一頓,五臟滲血渾身亂抖。退朝後小婁尚書勸兄長道:「大哥此時收手尚且不晚,朝堂上皇上的聖意大哥也看見了。我們婁家雖有姑母撐著,到底天下還是皇上的,是恆氏的。睿王、太師、太傅都不是善主兒,搞不好扳不倒還要搭自己進去。何必呢?」

      婁予省道:「你懂什麼,正是因為近日朝堂上的一番,連皇上都把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此事譬如離弦之箭,收不回來了。」
      退朝後不久,近正午時,呂先大軍已道京城外。
      刑部派人到軍前,道朝中有命,大軍駐紮京城外十里處,不得進城。
      呂先向傳令的人道:「請教大人傳的是朝中哪位的令,呂先奉聖上旨意到蓼山平定江湖紛擾,皇命未覆,不是皇上的聖旨,本將軍恕不能接。煩請大人回去轉告婁尚書,做了許多年的官,身掌刑部,居然分不清朝廷的法度。幾曾何時,文官竟能干涉兵武。擅越職權,當判何罪。」

      傳令的主事汗流浹背,叩頭連連,滾上馬回城去了。
      呂先率軍到了城門前,兵部尚書曹征在一頂軟轎前昂然而立,道:「本官奉太后懿旨,請撫遠將軍帳下眾兵後退十里紮營待命,呂先解劍卸甲,進宮見駕。」
      兵部雖總管兵務,但呂先官拜三品大將軍,品階比從三品的兵部尚書高了半階,勒馬落地,禮道:「本將皇命在身,不能耽擱,煩請曹大人讓開道路。」
      曹征道:「大膽,呂先你不接懿旨,便是藐視太后,當斷何罪!」
      呂先面如淡水,道:「本將皇命在身,只接皇上旨意,曹大人攔住去路,阻本將覆命,乃是對聖上不敬,又該何罪?」
      與曹大人同來的眾下屬與呂先帳下的兵士們大氣也不敢亂喘,曹大人和呂將軍在城門外對峙,竟等於太后和皇上對峙。
      太后大些還是皇上大些,聽太后的還是聽皇上的?
      曹征被逼到死胡同裡,額頭滲出顆顆冷汗。呂先微微笑道:「這樣吧,本將軍命將士們先在此處等候,且先親自去宮中覆命,曹大人可否一讓?」
      曹征且鬆了一口氣,忙點頭道:「好,將軍請行。」讓開道路,呂先徑直入宮,御書房見了恆爰,叩拜陳述。
      恆爰道:「母后欲借題發揮,朕此時也無可奈何,暫且委屈太師太傅與少卿。」
      呂先道:「但看臣今日進城,婁予省盡力一搏之事已然可見。臣斗膽,冒昧說一句,外戚與權臣,乃歷朝紛爭禍源。皇上此時,恐怕欽斷曲直已在其次,綜觀朝局,孰輕孰重,萬歲心中可有定論?」

      恆爰默然不語。
      元宵晚上,銀月高懸,圓如明鏡。京城百姓竟無一人敢掛花燈,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覺,燈都不敢點。早有風聲傳出來,那位刑部的大人要抓逆黨,就以燈籠為憑據。誰掛燈籠算誰是反賊。

      皇城外,京城內,只有太師府太傅府與撫遠將軍府花燈高懸。當日晚上,京城的老百姓們在自家被窩裡聽得密密整齊的腳步聲疾疾,火把的光亮紅了半條街,有吶喊打鬥聲。

      第二日清晨,掛燈籠的三家府邸門前一片狼藉,太師太傅與太傅的兒子呂將軍、太師的兒子秘書令都因謀逆罪進了刑部大獄。
      正月十六開審,太后親自到刑部聽審。太師與太傅立於堂上,不跪不拜。婁尚書大怒,在謀逆上又加了一項罪:對太后不敬。
      呂太傅笑道:「婁尚書的道理有趣,解說法理也有趣。老頭子雖被你扣了個謀逆的帽子,卻還沒定罪,萬歲未下旨罷我官職,請教太后,一個三品尚書,在兩公面前如此無狀,又算什麼罪?」

      太后昧著良心栽贓,底氣總有不足,噎著不說什麼,這一天未審出結果。
      再兩日審時,依舊未果。
      又過一日,密禁衛帶回了司徒暮歸認罪的奏折,司徒暮歸被押回朝中。
      恆爰拿著此折去見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認罪,母后近日頗多操勞,正該歇歇了。事不關太師太傅兩家,請出天牢後朕下旨安撫,了結此案罷了。」
      太后栽贓了這些日,雖是為了婁氏利益,也有些許是因為恆爰在朝堂上維護呂程兩家,削了婁氏面子。
      如今有個台階下,卻也心動。於是秘密捎話給大婁尚書,讓他辦了司徒暮歸,結案。
      婁予省卻不鬆口,「司徒暮歸認罪,正說明司徒氏牽扯此案,方便將司徒氏一遭辦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卻中了司徒暮歸的開脫之計。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動司徒暮歸,放了其餘人後,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歸脫罪,到時候我們一番作為豈不盡落空?如今與呂程兩家已勢成水火,今日不將他置於死地,他日便亡我婁氏。」

      太后其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婦人,被此一說,又有些猶豫。
      婁予省道:「朝中爭鬥譬如兩軍對陣,鳴鼓交鋒後,再不能說仁慈二字。」
      於是司徒暮歸關著,呂太傅關著,程太師關著,呂先與程文旺也關著。
      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稱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觀。皇上雖之前明顯向著太師太傅黨,但顯然沒鬥過太后,眼睜睜看著抓人無甚作為,於是婁氏門下驅者眾眾。亦有直諫硬臣替兩公鳴冤,大多被婁氏算做謀反同黨,抓進天牢。

      婁尚書喜歡抓人,還喜歡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數暴增,幾欲滿員。只得將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騰出地方。
      司徒暮歸進天牢後第二日,睿王恆商回京,直闖內宮。婁尚書親自在皇城外攔截,趙謹請出恆爰的密旨,侍衛人等不敢擋路。婁尚書還要堵在門口,恆商冷笑道:「此是我恆家天下,你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門前攔本王!?」揚起馬鞭重重甩下,婁予省臉邊肩頭頓時被抽出一條血痕。眾侍衛忙拉著婁尚書後退。恆商催馬入皇門,在馬上眼角餘光向下一瞄,「爾當慶幸,本王今日未帶佩劍,不然你這奴才的狗頭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條鞭子。」拋下馬鞭在地,趙謹奉上新鞭,恆商驅馬進皇城,內門外下馬,逕自到御書房見駕。

      恆爰看見恆商,驚喜且驚怒,向趙謹道:「朕命你們護衛睿王到龍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宮,此是為何?」
      恆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責怪趙禁衛,是臣弟執意回京進皇城。」恆爰彎腰扶他,恆商跪在地上,握住恆爰手臂,「臣弟請問皇兄,皇兄打算辦了太后與婁尚書,還是殺了臣弟、太師、太傅、少師、文旺與慕遠?」

      恆爰不語。
      恆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為先,皇上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實還是怕臣弟會奪取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請皇兄只賜死臣弟讓太后安心,莫讓其他人再受冤屈。」

      恆爰扶起恆商,澀然笑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恆氏血脈,當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無後,江山社稷定要由你來擔。你若沒了,朕一個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視恆商片刻,終於趁此情境,圓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將恆商緊緊抱住,「你要記住,即使沒了朕,也不能沒了你。朕定會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後,恆爰終於降下口諭,將司徒暮歸提到思瀾閣御審。
      二月初二,聖旨下,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意圖謀逆,挾持睿王,罪無可赦。念司徒氏輔佐太祖開國,數代忠良,免其極刑,流配東淵。
      太師太傅,程呂兩家的其餘人等,以及被大婁尚書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員,卻並沒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問呂太傅道:「慕遠以己身頂罪,皇上定了他的罪,為什麼依然關我們在此處,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師很不高興,「小畜生長大了心向外,不來請教他的親老子,反倒去問那呂老兒。」
      呂太傅望著牢房角落裡琳琅張羅的蜘蛛網道:「沒什麼可不明白的。皇上年歲日盛,司徒氏和婁氏兩大外戚,我與你老子兩大權臣,譬如四條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麼著,也比桌腿撐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條腿斷了,桌子放不得物事,兩條腿三條腿斷了,桌子不成形狀。如果只是一塊沒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麼這塊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做聲。
      程太師皺著眉頭道:「喂,呂老兒,你在天牢裡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斬了?」
      呂太傅道:「我都進這裡來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一個虛名不能白白地頂著,總要有點東西對得住它吧。」
      程太師搖一搖腦袋道:「你這句話我聽著倒順耳,說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兒,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順眼,沒想到竟肯出頭頂罪,真是個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顧忌司徒氏手中的幾萬兵權,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怕太后那個婆娘又犯傻,非殺他不可。」

      呂太傅用袖子摀住嘴,重重咳了一聲。程太師睜圓眼道:「怎麼了,不是你說的,要有點東西對得住這個虛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這個婆娘--唉!人中間最難纏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難搞的是寡婦。尤其是這種年紀輕輕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婦的老寡婦。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婦。」呂太傅和程文旺齊聲大咳,呂先在牆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師便沉默了半響,忽然道:「司徒家那慕遠,真能保住命麼?」
      天牢中寂寂,呂先望著破草蓆沉吟,這幾天眾人都受了些刑,呂先的手臂上斑駁是縱橫的血痂,呂先新近時常有意無意握著一個破桶把兒,試一試傷了筋骨有沒有恢復力氣。他再握緊那截木頭的時候,呂太傅開口道:「先兒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兒,十五殿下此時,什麼也做不得。」

      恆商被恆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
      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恆商之上,恆商欲強行出府數次,都被攔了下來。
      朝中還有寥寥幾個未被大婁尚書送進天牢的官員,齊齊聚在殿前,長跪於地,一言不發。
      大婁尚書又向太后道:「皇上將司徒暮歸定為謀逆,卻只將他流放到東淵去,其實還是想替呂程兩家脫罪,若不想讓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經聽了大婁尚書無數次,但此次卻有些躊躇了。有些內情,大婁尚書不知道,太后卻不能不憂慮。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斷了根,太后的眼也不會眨一下,但是此時太后卻在想,如果司徒暮歸真的死了,皇上會怎麼樣。

      太后從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飯後,去見恆爰。
      向乾清宮去的路上,有傳報說,司徒夫人硬闖進宮,求見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將司徒夫人帶到萬壽宮去。
      司徒氏當年隨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後,太祖曾賜司徒氏的女眷一塊令牌,緊要時可憑此牌直入內宮。司徒夫人就是憑藉此牌,進了內宮。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與奴婢皆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實知道,我兒本沒有罪,司徒氏願從此到深山老林去做一門庶民,求太后饒了小兒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點躊躇被這一哭哭得蕩然無存,端正地坐著道:「你兒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認的,並沒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勞,已經饒了他性命,你又在此處哭得是為何?難道竟是要誣陷哀家害了你兒子?司徒暮歸謀逆,你們司徒全家怎可能脫得了關係,不去家中待罪,還來宮中哭鬧,有沒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裡?」喊來左右,將司徒夫人拖了出去。逕自去乾清宮。

      恆爰正在乾清宮的迴廊上,遙遙看遠處的殿閣上挑的簷角。
      昨天的這個時候,一副重枷,幾個兵士,引著那人出了皇城門,從今後皇城內再也看不見了。
      太監傳報,太后到了,恆爰回過身來。
      太后進了正殿內坐下,先道:「哀家昨日問過御醫,杜妃的產期在八月裡,八月乃豐兆之月,吉利得很。」
      恆爰道:「母后今日來,不是來和朕說杜妃的吧。」站在桌前,注視著太后的雙眼,「母后,事情已經如此,便就此止住吧。」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氣,隱隱被勾了起來,「怎麼,皇上的意思,難道哀家竟有什麼做得不妥當的麼?哀家做了這許多,無非是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難道哀家這個做娘的,還對自己的兒子起什麼壞心麼!皇上將一個定了謀逆罪的人只判了個流放,又把祖宗定來的法度放在何處?」

      恆爰苦笑了一聲,道:「朕,知道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7

第二十二章
      恆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諫的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齊的有序跪排著,從絳紅到淺藍。
      晴日閒望,極目南山;南山鬱鬱,蔥蔥芥蘭。
      司徒暮歸曾在喝酒的時候念過這麼幾句,句與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蔥蔥芥蘭。司徒暮歸當時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兩句詩以示臣的風雅,念到第三句的時候忽然想到眾位官僚上朝時,排列的整整齊齊像一畦畦的芥蘭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恆爰上朝的時候,看見御階下整齊伏地的百官,總想到一塊塊的芥蘭菜地。
      恆爰站在菜地前,道:「眾卿在此跪著,卻不說你們有什麼待諫之事,默不言語,難道要朕來猜?」
      為首的幾位紅色官服的官員叩頭道:「臣等此時,卻也等於無話可說。」這幾人都是司徒氏的門生。
      恆爰負起手,笑道:「難道你們也覺得朕對司徒暮歸判得輕了,所以都不做聲來這裡責備朕麼?」眾官急忙抬頭,恆爰卻已向內宮處去,只飄下了一句話,「既然你們都覺得輕了,朕就順了你們的意,賜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時,跪諫的眾臣中為首的大學士高呼蒼天無眼君王無道,一頭撞在台階上血流滿地,其餘諫臣脫官帽官服於地,四散離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時,恆商的護衛挖了條地道鑽進了睿王府,護恆商潛出王府。護衛道,傍晚時皇上已經下了聖旨,司徒暮歸謀逆之罪罪無可恕,念司徒氏一門忠義,准留全屍,恩賜鴆藥。

      恆商心中一片冰涼,恆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證定會平定下此事,原來竟是這樣平定。
      恆商翻身上馬,被護衛們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處去?」
      恆商道:「進宮求見皇兄。」
      那護衛道:「晚了,小人斗膽說一句,皇上已經被太后弄得毫無主意了,眾官跪諫,血濺御階,皇上都聽不進去,殿下此時進宮有何用處,只是讓太后抓罷了。」
      恆商沉吟片刻,調過馬頭,「先與本王去救慕遠。」
      京城的城門已關,幾個護衛喊出守城兵卒,點了穴道,奪過鑰匙,打開城門。恆商縱馬奔出京城,向東淵方向趕去。
      馬不停蹄,趕了兩夜兩天。
      初六傍晚,恆商趕到青州驛館,踢開跪在地上的驛丞,逕自闖進驛館內。
      驛館的院內放著一張竹榻,蓋著麻色的布,院中跪著押解的兵士,還有兩個藍衫的官員和幾個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兩個藍衫的官員向恆商躬身一揖。
      恆商用餘光瞧了瞧,道:「你們是誰家的奴才,難道不認得本王?」
      兩個藍衫官員神色僵了僵,斂衣跪地:「臣,刑部盧麟,見過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幀,見過睿王千歲。」
      卒吏手中捧著紅漆的托盤,托著一個細瓷罐,一個酒杯。
      恆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長布。
      斜陽的餘輝淡卻溫暖,恆商只覺得此刻應該不過是午後小憩時的一場淺夢。
      待片刻後醒來,他還是那個剛從顧小么身邊回到森森皇宮的孩童,使著性子哭鬧砸東西,但忽然間扔出門的玉雕沒有清脆地匡噹一聲,只有腳步聲進了門,抬頭一看是一個手拿著玉雕的少年對自己不那麼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來的伴讀司徒暮歸。」

      眼前的這個人分明像隨時都醒得過來,悠然拖著聲音道:「臣若是幫殿下辦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從少師手中再討一罈酒過來?」
      次日,又黃昏時,恆商站在空曠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處去。
      樹梢上悄然冒出新綠,土裡也隱隱有露頭的嫩芽,有護衛低聲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麼?」
      恆商緩緩道:「慕遠他想必也不愛刻什麼,讓它空著吧。」
      二月十一,盧麟與樊幀在勤政殿裡面聖。
      皇上問:「司徒暮歸已伏法了?」
      盧麟道:「稟萬歲,司徒暮歸那賊子自知罪無可恕,聽完旨後即刻飲了鴆藥,臣與樊大人在旁督視。確認已伏法無誤方收放其屍。睿王殿下闖入驛館,從臣等手中強奪那賊子的屍體,收棺掩埋,臣等攔阻不得,請萬歲責罰。」

      皇上淡如開水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罷了。」
      盧樊兩人很難從這兩個字中揣測聖意,戰戰兢兢伏著,片刻皇上又問:「那司徒暮歸,臨死前沒說什麼話麼?」
      盧麟與樊幀搖頭,「沒有,什麼話也沒說,聽了旨意後伸手接了賜藥便飲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聲片刻,方才恩准他們退下。
      太后召見了這兩人一回。他們回去後,又向大婁尚書細細匯報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頓洗塵飯。
      太后想到恆爰,心中仍有些憂心。暗中讓張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監們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監們又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監再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淚去勸,再一日,小太監們依舊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後,終於,皇上半夜批奏摺,虛寒發作,暈在龍椅上,發起熱來。
      而此時,卻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從哪座山哪道溝裡冒出了一支軍,人數甚眾,吞卻了幾座城池,旗號是「誅婁氏,清君側」。
      大婁尚書緊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兒逼出了原形,睿王亂黨與江湖早有勾結。那支叛軍乃一夥江湖流寇的烏合之眾,題反聯的程適正在其中,還是個頭領。」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綠了江北江南,暖風中捎著懶洋洋的花香。
      顧況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廟前,抬頭看樹梢上濃濃的新綠。
      城隍廟前很熱鬧,廟裡鬧哄哄地擠滿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小孩子在門檻內外鑽進鑽出,幾個孩子滾在顧況腳邊打成一團,有一個生得最壯的孩子給了另外一個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機搶走他手上的半塊饅頭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個挨打的,追著搶饅頭的孩子一窩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罵,罵啞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裡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顧況低頭瞧那個孩子,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十幾年前,自己也揣著兩個饅頭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廟門口,不知道能不能窩進一個屋角避避風雨。

      顧況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銅錢,看了看四處無人留意,彎腰擱在那個孩子身邊,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淚,迅速地將錢揣進懷裡,眼巴巴望著顧況道:「多謝大老爺!」
      顧況沒看他,繼續瞧著樹梢,低聲道:「我不是什麼大老爺,你揣了錢就快些到別處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錢越發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點頭,哧溜跑了。

      顧況小歎了口氣,在廟前又站了站,負手離去。
      他的人影剛走遠,方纔那個孩子便忽然從一堆破爛後轉出來,兩眼滴溜溜地轉了轉,將手指放進嘴裡,打了個響哨。方才將他圍住打的幾個孩子從另一個牆垛邊一窩鑽了出來,為首的那個高壯男童大聲道:「喛,四巷兒,弄了多少?」

      被喚做四巷兒的孩子捲起褲腳,一屁股坐到地上,從懷中摸出那把銅錢,叮叮噹噹全堆在地上:「喏,就這麼多,還不錯。」
      高壯的孩子蹲下來,抓起兩個銅錢在手裡掂了掂:「均分?」
      四巷兒將手一比:「我抽大頭份,剩下你們均分!」
      高壯孩子斜眼道:「喛,不帶這樣的吧,我們幾個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兒橫起眉毛:「有能耐你們幾個明天輪流被爺爺揍一遍?下拳都下實的,我的胳膊現在還疼!這樣吧,你們一人讓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壯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後有這個好買賣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湊成一團分錢,城隍廟門口坐著一個老者,摸著鬍子道:「這幫淘孩子,又詐那個顧軍師了。」
      這話順著風,偏偏就被四巷兒聽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這叫劫富濟貧!他們那些當官的老爺們爭什麼天下不天下,鬧得我們房子塌了又沒飯吃,詐他點油水怎了?還抵不上當年我家的屋頂錢!」

      老者歎氣道:「唉,小不怕死的,小聲點,不定被兵老爺聽見就抓你砍頭!」四巷兒伸了伸舌頭,不說話了。
      顧況沿著街道,慢慢向營帳中走,平留城和十來年前他見到的平留城一樣,斷垣殘壁東倒西歪,流民處處,見顧況衣著齊整地走過,都伸出手來,乞討聲此起彼伏。
      誅婁軍的大營就設在南城門外,遠遠便看見營頭的旗幟上飄著一個碩大的「程」字。
      當日從蓼山縣衙脫逃後,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將他兩人又弄到尚川城內的秘宅內藏身。藏了兩三天後,有消息傳來說,蓼山寨被婁尚書一聲令下,剿了。
      嘍囉們死了大半,還好幾個當家的都逃了出來。玉鳳凰大怒,欲去半夜宰兩個官兵頭目洩憤,被段雁行擋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與官府兩不相干,但自古民與官斗都沒什麼好下場,況且你逞了一時之忿,禍事可能更大。」
      再後來,傳來司徒暮歸認罪的消息,眾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義膽,但都知道他擔了罪後可能性命不保,都歎過幾聲惋惜的長氣,惟獨程適還看得比較開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這種冤大頭事情的人。我聽旁人說,其實那個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間有那麼一腿,就跟某些人眼中的我和小么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頭就把事情解決了,哈哈--」

      話出口,眾人眾目睽睽,都盯在程適和顧況身上。顧況的腦中嗡嗡作響,覺得下下輩子的臉面也一起嗖地飛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程適一回味,覺出不對來,啪地往自家嘴上一扇:「乖乖,說錯話了!」

      回到房中,顧況再不多說,插上房門掄起拳頭就向程適肚子上招呼,程適高舉雙手道:「慢來慢來--小么你慢來--我說錯了不成麼?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讓你啃個嘴兒成麼?」

      匡地一個凳子飛過來,程適向後一跳,凳子剛好砸上腳面,頓時抱起腳跳著吸了兩口氣,被顧況趁機按倒痛毆了一頓。
      第二日,程適花紅柳綠地晃進院中,迎面碰見蓼山寨的二當家,二當家望著他,欲吐還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還好吧?」
      程適擦了下嘴角的瘀青,抖了抖前襟道:「無事無事,不過後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這幾日閒得太慌,權當情趣了,哈哈!」
      顧況此時在後院,沒有聽到。

      又數日後,有消息到,司徒暮歸流放東淵,半途之中,被鴆殺於青州。就在當晚,宅子裡來了位不知名姓的黑衣客,由藍戀花引著,指明要見顧況程適段雁行與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報姓名,是程太師舊部,東威將軍袁德。袁將軍開門見山,互通姓名後便道:「在下今日來,是誠心結交各位義士,如今皇權旁落,外戚婁氏當權,天下烏煙瘴氣。在下欲起兵誅清婁氏,不知各位義士可願相助?」

      造反的戲文程適和顧況都聽過很多,但有人當面勸你造反,聽在耳中還是有些驚駭。
      顧況道:「司徒大人確實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結,皇上英明,自然會慢慢盤查,最終還清者一個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擅提為好。」
      袁將軍道:「這位顧兄,你還滿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勢已一時一刻都不得耽誤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實就是外戚婁氏為除去十五殿下與太師和太傅一派,顛倒黑白,亂攀亂砍罷了。各地方官員與駐守將士,凡不是婁氏親信者,一律攀出罪狀來查辦,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顧兄還等什麼皇上盤查,恕在下大逆不道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璽有沒有擺在太后案頭都尚不可知,顧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閻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尋常百姓,朝中權臣互相傾軋,與我等無干。我也大逆不道說一句,就算匡朝換了個姓,尋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沒什麼相干。」
      袁德笑道:「段莊主看得甚開。」轉目望向顧況和程適,「兩位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說書的師父吧,你們那位算命的師父,似乎快要替兩位找了一個師娘。在下若是告訴兩位一個消息,兩位的師父們已被刑部懸賞緝拿,生死未卜,那位未過門的師娘的屍首現在還掛在京城的城門上,不知道兩位還看不看得開?」

      顧況走到營帳前,兵卒替他打起帳簾,顧況彎腰進帳,看見程適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丟在一邊,一雙腳翹在桌上,抬眼見顧況進來,從桌上拿起盔帽,在手裡轉了圈:「頂了幾個月,這玩意兒還是頂不管,一看見它他娘的頸子就不自在!」

      顧況沒說話,程適將腳從桌上收下,撐身站起道:「小么,其實我這幾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進城之後,看見平留城裡他娘的東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時候沒兩樣,我就琢磨,你說咱們現在做的事對不對。我怎麼老覺著咱們和當年那些什麼大帥差不多。」

      顧況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覺得心裡在很不是個味兒,咱們當年被兵老爺鬧騰得不人不鬼,現如今怎麼換咱們將人家鬧騰得不人不鬼了。」
      程適道:「其實打到這裡,老子早就想偷著跑路算了。但一來一切的罪頭其實都在我,二來那時確實是一時糊塗覺得滅了婁氏就能還被栽贓的一個公道,都騎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顧況,「你也是吧,哀聲歎氣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邊的大帳裡蹲著,你忍心拔腿走路?」

      顧況聽了程適的話,輕輕咳了一聲。
      程適手裡轉著盔帽,撇嘴想再說點啥,看看顧況,又嚥了回去,改口道:「說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處走動,好像在尋你的樣子,你要去瞧瞧麼?」
      顧況頓了一頓,道:「那你先在這裡坐著,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營瞧瞧。」

      顧況出了營帳,走動的兵卒迎面看見他,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顧軍師,顧況聽了這三個字,心裡老不自在。
      這個名頭還是當時聚眾起兵時程適替他按的,袁德打著誅婁氏的名義起兵,程適和顧況與蓼山寨的人都追隨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摻和這渾水,還攔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鳳凰。玉鳳凰因為此事和段雁行鬧了個天翻地覆,最後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劍論去留,玉鳳凰氣暈了頭,張口答應,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論武功段雁行比玉鳳凰高出甚多,連讓帶哄輕輕鬆鬆贏了玉鳳凰,將玉鳳凰扣在了身邊。

      蓼山寨的其餘人等,對寨主相公段莊主都頗為不滿,程適當時也怪過段雁行,分明頂天立地一位豪傑,怎的臨陣做了縮頭烏龜,膽色還不如他程適,朝廷都昏成這個份兒上了,不反等著他將忠良好人都砍光麼。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沒什麼哪方好哪方壞,現在爭來爭去,無怪乎是爭龍椅,一沒盤剝百姓,二沒禍及武林,三沒礙到過我段某人的事,因此這渾水我不打算蹚。」

      此話當時連顧況也不大愛聽,道:「在下與程適的兩位師傅和那位未過門的師娘,還有被婁氏無辜抓去嚴刑逼供的,都不是百姓?皇上復位十數年,太師太傅主持朝政,吏治清明鄉野富庶,朝政一旦落進婁氏手中,萬一奸佞當道,民不聊生,太師太傅呂將軍等忠良落得慘死,豈不乾坤顛倒,不分黑白。」

      段雁行笑道:「我知道此事與兩位牽連甚大,你們定然要摻進去。我有幾句話,可能你們此時聽不進去。歷朝歷代,總要有那麼幾個人倒楣些,該做冤魂,但這幾個人死,總比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好。兵戈一動,無辜草民最先遭殃。再說句大逆不道的,龍椅上那位天子,任由親娘擺佈,朝政鬧成這個局面,他其實是罪魁,索性不在那把椅子上坐,反而更好。大不了江山換個姓,到時候新坐龍椅的那位為龍椅穩固安定民心一定會施些仁政,平頭小民們托福沾些實惠。不管跟了誰的姓,江山還是這片江山。」

      顧況和程適當時都覺得,段雁行此人滿嘴歪理,頂著個江湖俠義的名頭,實則一個畏懼奸佞的縮頭烏龜。
      程適抱拳道:「段莊主,我程適得你仗義相救,方才能脫身撿了條小命,此恩此德,來日定報,但段莊主的話,恕兄弟我不能贊同,大家以後恐怕不再是同路,此時別過,山高水長。」顧況也拱手道了聲別過。與蓼山寨的人馬一起,同進了袁德軍中。

      袁德手下頗有不少兵馬,而且此人很擅長拉攏,一路遊說,又說動不少蓼山寨眾人一樣的江湖草莽,這些人集結一處,另立一路軍馬,眾人都各自給自己起個頭銜,程適在幾場仗中逞勇立了幾小功,於是袁德讓程適在那路江湖草莽人馬中的一支中做了頭兒,程適自封為威猛大將軍,顧況做兵卒無能,只能在軍中寫寫文書理理伙食帳,程大將軍自封為將軍的當日,就指著顧況說:「兄弟我不才混了個將軍做,顧況當然就是本將軍的軍師,你們日後就稱呼他顧軍師。」

      顧況被程適嗖地套上了這個帽子,急忙立刻否認推脫,哪料到就從那天起,誰見了他都喊一聲顧軍師,顧況被叫得渾身難受,見一個人就說:「諸位喊我顧況或顧老弟都成,千萬別這麼喊了。」

      那人便都咧嘴一笑道:「曉得了,顧軍師。」顧況十分憂鬱,去找罪魁禍首程適。
      程適笑嘻嘻地道:「他們愛喊我也管不了,我可一向只喊你小么顧況,沒喊過別的。」順勢將胳膊架上顧況肩頭,「誰讓你我好得連某些人都當我是你的姦夫,所謂夫夫同心其利斷金,這個軍師只能你......哎呦哎呦哎呦小么你鬆手鬆手,咳,鬆開為夫的領子好好說話--」

      顧況一手掐住他頸子,另一手一拳掄在他肚子上,眼冒紅絲,神色猙獰:「鬆開什麼?」程適道:「鬆開為--為兄、為兄,兄弟我的頸子,好不?」
      顧況猙獰的神色和緩了些許,鬆開程適領口。程適摸摸脖子,端詳他的神色,開口道:「小么,你也知道,我剛坐上這個大將軍,要樹立些軍威才能服眾。軍令如山,如果我說的話今天說明天改,這個大將軍沒多久就要變個空屁。而且,我這個脾氣你更曉得,抄抄文書看看兵法的時候心裡跟長草似的,沒人幫忙不行,你只當看在咱倆從小到今天的情分上,只當幫幫兄弟的忙成麼?」一邊說,一邊看顧況的臉色,果然和緩了下來。顧況皺著眉頭,勉強扯了扯嘴,算默認了。

      程適暗自在心中得意,他早知道一說上面的話顧況一定不怎麼推脫了,顧小么身上有幾根毛程小六都清楚的很,講什麼話能哄得住顧況,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
      顧況應允的事情就不會變卦。程適對這一條也清楚得很,因此他整一整領子,吊起半邊嘴角露牙道:「話說,小么啊,你我其實沒什麼,清白的很,開個小玩笑你都臉紅脖子粗的,是害臊還是怕被某些人知道了誤會?」

      顧況的眼睛驀然又紅起來,捏著拳頭冷聲道:「程兄,請高抬貴手放兄弟一馬,別再賣乖了。」程適搖頭道:「此話十分無情,講得我的心發涼發涼的。那日你當自己吃了虧,但你也不想想,你喝了兔兒水,可並不是老子讓你喝的,是你非要喝。老子差點犧牲小我,還被恆商當成了你的姦夫......」堪堪閃身,躲過顧況的拳頭,急忙道:「停手停手,真不說了......」

      顧況的拳頭不停,程適閃避之間,大聲道:「我已經和睿王說清了,那天是誤會,你怎麼還老和我翻臉。」
      顧況驀地頓住身軀,程適道:「果然,一提恆商那小子你就如此,你和恆商在被窩裡也滾過。他磨磨嘰嘰黏黏糊糊地拉你講這個做那個,一看就知道什麼目的,你倒沒和他翻過臉。」

      顧況的臉色陣青陣紅,索性甩袖出帳,程適望著他的背影,又歎了口氣,摸摸鼻子。
      當時,顧況不知道,程適心中打著一個小算盤,玩笑話說一次讓顧況大怒,再說一次可能就變成甚怒,再說一次變成尋常怒,憑著程爺爺鐵打的臉皮,一而再再三地絮叨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小怒無怒習以為常。反正顧況和他現在同在軍中,工夫大把,隨時拿這個來找個樂兒,能看到顧況陣青陣紅的臉,又不用看到恆商的臉,實在很不錯,嘿嘿。

      此時,顧況向恆商的帳中去,程適在大帳中獨自坐著,想起當日的大計,再想想旁邊營帳中的恆商,心口就媽媽的犯堵。
      程適的如意算盤,大好計策,通通毀在恆商身上。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初春的雪剛剛融化,泥中的草剛剛露出新芽。
      袁德的誅婁軍剛剛奪下一座城池,程適的那路正要做為先鋒開往下一座城池。
      前行的路上,矗立著幾騎人馬,顧況的神色僵住,程適在陽光下瞇起眼。
      四、五個隨從簇擁中的少年雖然穿著一身尋常的暗青色長衫,仍然掩不住一身矜貴之氣,玉雕一樣的俊秀面龐上漆黑的眉峰微微揚起,看著從程適身後的軍馬中匆匆拍馬而出疾馳趕來在程適馬前停馬立住的袁德,神色之中卻隱隱有種高高在上的凌然。

      「我是睿王恆商,今日欲誅婁氏,平清朝野,洗釋忠良,安我皇兄之大寶。誅婁軍首領袁德,你與你之軍馬,可願隨我?」
      袁德在馬上僵立片刻,滾鞍下馬,臣服在地,高呼千歲。
      程適在這一刻他娘的算看明白了,多大的本事,多好的能耐,都不如他娘的投個好胎!
      程適在大帳中拎起桌上的盔帽,又轉了轉,腳再次擱上桌面,晃了晃。
      顧況走到恆商帳前,帳門處守著恆商的兩個護衛,其中一個護衛衝進去通報,轉瞬便出來,打起簾子,請顧況進帳。
      恆商一臉欣喜地迎上來:「景言。」
      顧況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躬身為禮:「殿下找我有事?」
      恆商看見他的舉動,神色略微黯淡。
      恆商剛進軍中,程適就立刻來找他,乾淨利落直接了當地說:「睿王殿下,有件事情不說清楚我一直難受,那天因王經訓來抓人情況緊迫未來得及說,但今天無論如何要說清了,那天顧況是誤喝了藍戀花的春藥兔兒水,我正準備去找你為他解毒,恰好被你看到了那一幕真是誤會,你要是不相信,那瓶水我這裡還有半瓶,你可以找誰來喝了試試,或是找藍戀花來對證都行。」

      恆商離開之後,稍冷靜些後,就對當時的情形有些疑惑,聽了程適的解釋,豁然開朗。但他豁然開朗顧況卻不開朗,恆商去找顧況,說自己已明白此誤會,顧況恭敬又有禮地道:「那日有些失態,在殿下面前有傷大雅,十分愧疚,殿下不介意便可。」神色態度都十分生分,恆商的心口上又被插了一刀。

      自此之後,他拚命與顧況親近,顧況卻始終恭謙地閃出十萬八千里,就像此時的情形。
      恆商便隨即笑道:「早已同你說過,景言你不必與我拘禮,」笑容轉成苦笑,「況且我如今在婁氏口中已是亂臣賊子,沒什麼可讓你拘禮的地方。」
      顧況的心像被揪了一把,隱隱痛楚難受,張口剛欲說話,恆商又轉為平常神色,道:「景言你怎會來我帳中?」
      顧況道:「方纔聽程適說,殿......你有事情找我,我便過來看看。」
      恆商凝目看著顧況說完,眼又望向別處,道:「哦,我今日早上本想到城中轉轉,去找你時你已出去了,正好我手上又有些瑣事,就沒出去,並無什麼大事。」再看著顧況,道:「景言你似乎經常去城中。」

      顧況道:「我只是隨處去看看走走。」歎了口氣,「城中一片破敗,流民處處,與我年幼時的光景有些相似,我看了,就在想,不知......」忽然想起是在恆商面前,急忙收口。

      恆商道:「你不往下說,下面的話我也知道。不知如今做的事是對是錯,可是麼?」
      看著別處,負起雙手,「皇兄復位後,與眾大臣兢兢業業勤朝政安民生,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婁氏弄權,戰事又起,百姓又無辜遭殃。將來平復休養,不知又要多少年。」斂起眉峰,「因此要將婁氏一事盡快了結,江山方能再次太平。」

      顧況聽著,隨著做領首贊同的神情,心中的質疑亂翻,不能在恆商面前說。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8

第二十三章
      袁德打著誅婁軍的旗號起兵,但起兵不久,程適和顧況便都看得出,袁大帥和當年內亂時的各位大帥一樣,其實是想連小皇帝一起誅討進去的,對那張龍椅思慕無限。後來恆商突然冒出來,袁大帥為了面子,不得不名義上臣服於恆商,實則軍權還在他手中,恆商如同個妝點門面的擺設。有了恆商在,不少地方兵馬前來臣服,誅婁軍越來越壯大,顧況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對。

      程適和顧況都是在內亂中滾爬活下來的,當時因為一股復仇的熱血進了袁德麾下,待仗越打越激烈後,他們從小磨練出的雪亮雙眼便瞧出了局面不對的苗頭。程適素來有話就說,某日就向顧況道:「不知道睿王殿下是不是想討伐婁氏後,順道把皇位也替他哥哥坐了。到時候他和咱們的袁大帥非再打一場不可。哈哈,程太師和呂小面瓜到時候如果還沒死,肯定替他打袁德,打得一定熱鬧。要是這兩人死了,勝負就不好說了。」

      這番話正好說中了顧況的憂慮,這些憂慮一直在顧況心頭壓著,這時候看著恆商,越發憂慮。
      皇上與恆商的兄弟情誼似乎相當深厚,現在恆商是誅婁軍名義上的頭兒,實則等於是叛軍的頭兒......
      顧況想得走神,驀然聽見恆商在他耳邊低聲道:「景言,景言。」
      顧況連忙回神,正望見恆商一雙澄透的雙目瞧著自己,十幾年前那個坐在破草褥子上眼巴巴看著顧小么的娃娃顧況的心中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恆商喚他道:「景言?」
      顧況一陣熱血上湧,張口道:「殿下,我有句話不知能否唐突一問。誅婁軍打往京城,殿下只是為了誅滅婁氏麼?」
      恆商怔了怔,聲音平淡道:「我,只是為了誅婁氏而已。」轉目又瞧向顧況,浮起一點惆悵的笑意,「難道景言你以為,我還為了別的?」
      顧況有點無措。恆商看著他:「江山,皇兄的皇位?景言不會這麼想我吧。不過也未必,如今的局面,對錯恐怕講不清了。」
      顧況道:「殿下,我其實是想說,一旦......」
      一旦兵敗,所有人死路一條,恆商更是死路一條。
      一旦起兵成功,誅滅婁氏,今上繼續在位,恆商恐怕難逃謀逆之罪。
      一旦今上被逼下皇座,袁德與其他覬覦皇位的人一定群起而湧之,恆商如果落敗,更是死路一條。
      只有誅殺婁氏,逼退今上,殺掉袁德,就像說書的段子一樣,恆商去做皇帝,方才可能有惟一的活路。
      殺出這條活路要能耐夠大,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顧況想想小心肝就有些哆嗦。這些一旦,恆商是否都已想過。
      恆商在顧況身邊輕輕歎了口氣:「慕遠已經死了,不能再讓少師死、太傅和太師死。所以婁氏必誅。」

      誅婁軍一路打向京城,打啊打的,就打了大半年。
      這大半年中出了不少事情。
      朝廷裡面,恆爰一病不起,起初只是發熱,太醫院進湯藥,恆爰喝一半吐一半,發熱便轉成了肺疾,御醫們成天圍著皇上轉,稍微調養得有點起色,皇上就開始不眠不休地理政,三、四天後,又起病,再纏綿病榻一月,如此反覆四、五次,入夏之後,恆爰就再沒怎麼爬起來過。

      全天下人都在猜,今上不知道還能活幾天。恆爰歸西之後,皇位又會落到哪個手裡。太后主政,朝廷的大權看似全在婁氏手中,不少誓死忠於恆氏的人紛紛去投奔恆商,恆商的軍馬越發壯大。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後宮的杜妃給恆爰生了個娃兒,不巧是個男的。
      大婁尚書現在已經是婁宰相,趁著某天恆爰爬得起來上次早朝的時機,懇切奏請恆爰立杜妃為皇后,封那個剛出生的娃兒為太子。一瞬間,婁氏就從野心勃勃的篡權派轉變成了忠心耿耿的太子黨。

      恆爰在龍椅上不輕不重地道:「宰相何必太著急,朕初為人父,名字還未來得及替皇兒取,封後立儲乃是大事,容朕再考慮考慮。聽聞近日戰事又緊,朕病乏無力,一切煩勞宰相多操心。」說了兩句話,似乎氣力又有些不濟,不多時便退朝了。

      太后看著恆爰的樣子,十分心痛。每天都招宦官御醫來問三、四次話,問恆爰的情形如何。御醫們都說,其實皇上的病並不甚重,只是拖得太久,恐怕對龍體大大不利。太后日日歎息,某天終於忍不住,對著張公公大哭了一場。

      「哀家知道,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罵哀家,說哀家縱容外戚亂國。我何嘗想這樣?天地良心,我自從嫁給先帝起,沒有一天不在求上天保佑恆氏的江山千秋萬代。太師和太傅當年的確有復國這功,但功太高必定蓋主,就算太師和太傅沒存什麼心思,誰知道他們的兒孫們如何想?還有睿王恆商,他與司徒氏交好,和呂程兩家亦來往親密。張安你也知道,皇上有些實心眼,又被司徒暮歸勾得好了男風,至今不過只有杜妃給他生了個皇子,哀家不能不防著旁人有覬覦皇位之心--哀家只是覺得娘家人可靠些,想替皇上將這些人的勢力壓一壓。沒想到竟然亂到這步田地,哀家現在也沒了主意,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張公公彎著腰聽,只能唯唯諾諾地勸太后寬心。太后悲悲慼戚,哭了近一個時辰,正在此時,前方的戰報傳來,又有一座城池的守軍開門歸降恆商,恆商的軍馬此時離京城只有不到三百里。

      這個戰報是婁予省親自拿給太后看的,太后看了後,方寸有些亂,婁予省道:「姑母請放心,侄兒故意放幾座城池給恆商,多一座城池,他便多一處需要防守的地方,兵力就分散一份。京城及沿省侄兒已經布下重兵,都是心腹精銳,請姑母安心。侄兒一定擒住恆商與一干叛匪,憑他們區區幾隻螞蟻,竟然自不量力,妄想撼動我們婁家根基!」

      太后近日聽侄兒口中的話,已經完全將恆爰拋在一邊,口口聲聲只提婁家,心中有了一兩分明白,婁予省如今大權在握,太后也奈何不了這個侄兒,只得道:「予省,你一定要幫姑母替皇上和小皇子剷平逆賊,姑母一定讓皇上封你王爵。」

      婁予省哈哈笑了一聲,道:「姑母只管寬心坐著,天下沒人能奈何得了婁家。」大踏步轉身出去。

      太后獨自在殿中坐,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去乾清宮看恆爰。
      恆爰剛剛喝完藥。不久前杜妃抱著兒子過來看恆爰,嬰兒聞不得殿中的藥味,進了殿就哇哇大哭,杜妃看著恆爰也嚶嚶地哭,恆爰被哭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杜妃抱著孩子走了,得了片刻安靜。小宦官從恆爰手中接過藥碗,恆爰道:「近日他們一個個見了朕,都哭得跟粥似的,只盼等朕死的時候,他們別哭到將朕從棺材裡吵出來就好。」

      太后沒讓傳報就進了乾清宮,轉進內殿時,恰巧聽見了這句話,頓時撲到御榻前,抱住恆爰大哭起來:「皇上--皇上你說的什麼話--你說出這種話還不如殺了哀家的好--皇上,是哀家錯了--是母后錯了--哀家知道你心疼司徒暮歸替人頂罪,還逼著你將他殺了,可皇上你不能為了司徒暮歸,連江山社稷母后與臣民嬪妃都不要了啊--皇上,杜妃已經替你生了個皇子,你忍心讓這孩子和你一樣,連父皇的模樣都不知道麼--」

      恆爰剛喝下藥,正存在胃中,聽了「司徒暮歸」四個字,與太后連著這四個字扯出來的話,終於眼前一黑,一陣大咳,將藥汁全吐了出來,外加一兩滴嗆破喉嚨滴出的龍血。

      殿內頓時亂成一團,宮女宦官們手忙腳亂,太后嘶聲喚人傳御醫,恆爰自己抬袖子抹了抹了嘴角,向太后道:「母后,朕的身子真的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是......」起身坐直,「母后,如今天下大亂,婁予省和婁氏中人也折騰得足夠了。此時將太師太傅等人從牢中放出,自行辭官認罪,尚算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太后的心中雖然已經後悔,但是一來婁家人的事情她已經做不了主了,二來將呂程兩家從牢中釋出來,等於承認做錯,抹不下面子,道:「皇上,雖然予省等人做得有些過,但如今當務之急,是將逆賊恆商等人一網打盡,等一切太平後,別的話再慢慢說吧。」

      恆爰便曉得了太后此時依然對恆商殺心不滅,輕輕歎了口氣道:「母后說得也是,那就先如此吧。」
      太后戰戰兢兢地囑咐恆爰千萬保重身體,出了乾清宮。
      婁予省所謂的心腹重兵似乎並不如他所預想,朝廷中的精銳兵馬大部分都是跟著程太師當年征戰磨練出來的,多數去投奔恆商了,婁予省手中的兵卒不少,打過仗的不多。

      恆商的兵馬長驅直入,直奔京城而來,沒過幾天,前線再傳急報,太后急惶惶去找恆爰,恆商的兵馬已經僅離京城一百里,太后拿著一張紙,讓恆爰用玉璽在上面蓋個印兒,調動京城中的親兵與禁軍。恆爰一邊蓋玉璽一邊問:「婁予省還頂得住麼?」太后看見兒子一臉死不死無所謂神情,暗自在心中垂淚,道:「皇上,親兵禁軍共兩萬有餘,恆商那個逆賊決計會被擒住,皇上放心。」

      恆爰拎著玉璽道:「朕是想放心,但母后別忘了,朝中手握兵馬最多的其實不是程太師,而是司徒氏,母后口中的兩萬兵馬,一萬五千餘都握在司徒氏手中,他今日按兵不動,已是對我恆氏仁至義盡了。司徒暮歸已死,母后還指望靠司徒氏解圍麼?」將蓋了玉璽的紙一伸,遞給太后,「讓婁予省拿著它看看能否救命吧,朕對母后的娘家,也仁至義盡了。」

      太后捧著紙,拭了拭淚,去拿給婁予省。
      婁予省高舉著蓋了玉璽的紙親自到司徒府傳旨,司徒一家閉門不出,只有一個小童出來道:「我家老爺說了,宰相大人請回吧,大少爺的服喪期尚未過,今日不動兵戈。」

      婁予省大怒,回到朝中吩咐左右道:「將程呂那兩個老頭和老頭的家眷子女們統統從牢裡提出來,押到陣前。告訴恆商那個逆賊,若他降了,可以連同兩個老傢伙一道從輕發落,若不然,只有一起受亂刀刮骨之苦!」

      婁宰相的得力助手王經訓兩腿亂顫,結結巴巴道:「大、大人--」
      婁予省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去辦!」
      王經訓撲通跪下道:「大、大人--下官方才接到消息,呂太師與程太傅連同呂先等人,已經從天牢中被放出來了。」
      婁予省大驚道:「是何人如此大膽?沒有本官的命令,膽敢放人?是否乃同黨劫獄?」
      王經訓瑟瑟顫抖,門外忽然有聲音道:「本將又不是婁大人,哪來如此多魑魅魍魎的同黨。皇上下旨將本將等人放出,特意來拜會婁大人。」
      婁予省陡驚回頭,看見了門外的呂先。
      呂先沒披鎧甲,只穿著絳紅官服,向婁予省拱手道:「本將奉聖上旨意,請婁大人暫去天牢小住。」
      呂先身後,鎧甲森森,兵刃叢立,都是呂先麾下的兵士。
      皇宮中,太后疾步闖進乾清宮,恆爰擱下手中的奏摺道:「母后不必問了,是朕下旨命密禁衛將太師太傅與呂先等人釋出,朕說過,已對母后的娘家仁至義盡,但走到了懸崖邊上,尚且不知道回頭,朕再也不能顧及情面了。」

      誅婁軍快打到京城時,顧況和程適還在憂心,不知道恆商進了京城後,此事如何收場。恆商只道誅討婁氏,一味帶兵往京城打,好像別的都不管不顧,顧況心中焦急,又插不上話,白天晚上都被這件事情磨著。某日難得隨軍攻了一次城,險些被流箭射中,幸虧程適一個惡鷹撲食將他護住,那一箭插進程適右肩。

      程適很開心,守了這許久,終於撈到個機會演一出程將軍捨命救情人,顧況肯定要感動得熱淚盈眶。於是時不時將受了傷的肩膀指給顧況看,向顧況邀功:「小么,怎樣?關鍵時候還是我待你好吧。」另外一句「恆商那小子只顧著往城裡沖,哪裡管你」很識相地沒有說。程爺爺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在剖白自己的時候打壓他人。

      顧況卻沒有熱淚盈眶,只是說了聲多謝,然後道:「正好,當日你被打得後臀稀爛時費了我不少事情,算抵消了。」程適的心立刻又發涼發涼的,顧小么原來如此無情無義。

      等打到了京城邊上,恆商忽然下令暫時停兵紮營,眾人都大惑不解,袁德道:「殿下,婁氏逆賊手中的兵馬不堪一擊,此時正是打入京城的好機會,為何要全軍紮營?莫要等到婁氏找來援軍,錯失大好時機!」

      恆商只說:「全軍紮營,過些時候你自然明白。」
      袁德一向隱忍,因為臨近京城,想要一舉攻入逼皇帝退位,方才初次與恆商衝突起來。執意要攻入京城,恆商不允。軍中現在效忠袁德的和效忠恆商的人馬各佔半數,雙方僵持,程適偷偷向顧況道:「噯,那個小十五殿下該不會是暗中派人和他哥談條件,如果讓位給他就保皇上一條命吧?戲文裡不都這麼演麼。」

      顧況道:「睿王殿下並非這種人,我看他並不是想奪皇上的皇位,下此命令一定別有緣故。」
      程適哼道:「好吧,唯獨你曉得他,旁人都不曉得。」
      恆商與袁德的人馬韁持到幾乎要火拚時,有一騎人馬來到營前,聲稱有要事求見恆商。
      那人進了恆商營帳,單膝跪地,面帶喜色道:「殿下,婁氏一族已盡數被擒,太師與太傅坐鎮,京城已定,城門大開,恭迎殿下進城。」
      恆商終於欣喜一笑,道:「本王知道了,勞煩禁衛長轉稟皇兄,臣弟幸未辱命,各省之中婁氏勢力皆已拔清,臣弟明日進宮覆命。」
      恆商單騎率先進宮,大軍隨後入城。軍中眾人均是一頭霧水。
      程適道:「皇上和睿王這哥兒倆搞什麼,串通好了修理婁氏的麼?」
      顧況道:「恐怕是吧,皇上之前稱病,只怕也是故意縱容婁氏,將他所有的勢力引出來,再與睿王裡應外合,一併拔出。」
      程適咂嘴道:「厲害厲害,這招棋高。」
      顧況道:「何止高,太師太傅等人坐了一年牢,你我與這些人賣命攻打,全做了棋子了。」
      程適摸摸鼻子道:「棋子就棋子吧,不用這招治不了婁氏,反正咱們師傅師娘的仇也報了,沒虧本,是不是?」
      顧況跟著程適點頭一笑,拍馬進城。
      恆商策馬入了宮門,秋日艷艷,御書房外的桂花正香。恆商快步進了御書房,俯身正要下拜,被一雙手扶住:「早與你說過,和朕單獨在一處的時候,不必行禮了。」
      恆商對著恆爰欣然一笑,道:「臣弟幸未辱命,凡事都在皇兄的掌控中。」
      恆爰笑道:「你平安就好。」
      恆商望著恆爰有些蒼白的臉色道:「臣弟在軍中,聽說皇兄抱病,皇兄你身體如此可痊癒了無?」
      恆爰道:「沒什麼,當日為了做戲給母后看,不得不裝得像些。」浮出了半分苦笑。
      恆商猶豫了一下,問道:「太后她......」
      恆爰淡淡道:「母后因為婁氏亂國一事,自知行錯許多,已去龍泉庵修行了。」恆商默不做聲,垂手站在一邊。
      恆爰緩聲繼續道:「太師太傅與呂先等人,朕愧對他們,你來日要替朕好好彌補,他們為匡朝鞠躬盡瘁,但是功勞再高,受封不過三代,這些你也要記住。」
      恆商低頭道:「臣弟明白皇兄苦心。」
      恆爰凝目看他,輕輕攜起恆商的手,道:「杜妃給朕生的皇子尚在襁褓中,朕未能教導,愧為人父,望你日後好好教他,呂先與程適皆可為他師。婁氏一族已拔除乾淨,但再經戰事,民間創傷深重,安撫民生一定要耗費不少心血,也要小心身子。」

      恆商點頭道:「多謝皇兄關懷,臣弟一定會竭力輔佐皇兄......」
      恆爰截住他的話問:「司徒暮歸,被你葬在了何處?」
      恆商愣了愣,垂目道:「青州城外的郊野。」
      恆爰笑道:「倒是個清淨的好地方,他愛清閒,就別動那座墳了,只替他圍個院子,派人修繕看管便可,朕常在想,若是朕死了,埋了只是被蟲子啃,還是燒了好些。到時候你抓把骨灰放司徒暮歸墳土裡吧。朕不得已害他枉死,送把骨灰給他出氣。」

      恆商驚惶抬頭道:「皇兄!」
      恆爰道:「只是先一說,你不會也忌諱這個吧。」
      恆商驚惶惶看著恆爰,搖了搖頭,正待在開口,門外有小宦官道:「萬歲,太師、太傅、呂將軍、袁德等人均已到殿上了。」
      恆爰道了聲:「曉得了。」向恆商道:「和朕一道過去吧。」

      程適和顧況是袁德軍中的小頭目,因此托福也上了金鑾殿。
      殿中人頭濟濟,太師太傅呂先等朝中重臣與袁德等起兵的將領都在。等了片刻後,皇上駕到,睿王和皇上同時進殿,恆商在玉階下垂手站定,恆爰端坐龍椅,道:「今日朕請眾將前來,乃為婁氏亂朝一事。」

      事字剛落音,袁德便越眾而出,高聲道:「皇上,正是婁氏亂朝一事,臣斗膽,有幾句大逆不道的話請問皇上。婁氏一族因是太后的娘家,跋扈囂張,陷害忠良,把持朝政,導致烏雲蔽日,民不聊生。太后縱容婁氏,乃是因為女子偏向娘家的婦人之見,但臣不知皇上為什麼任由太后干政,任由忠良遭陷害,無辜者枉死,不聞不問。恕臣直言,皇上如此做法,實非明君所為。」

      立刻有人喝道:「大膽,聖上面前,口吐妄言,大逆不道!」
      袁德正起身道:「袁某就是大逆不道又怎樣?婁氏亂朝鬧得民不聊生,依袁某之見,皇上已難當社稷。」忽然單膝下跪,「臣斗膽懇請聖上退位,睿王登基。」
      殿中瞬時一片寂靜。恆商疾轉過身,一臉愕然。呂先喝道:「大膽袁德,你可是在逼宮麼?」
      袁德大聲道:「逼宮又如何,敢問呂將軍,太傅太師與你等人均被婁氏打入大牢,朝中冤獄眾眾,若非睿王起兵,婁氏群賊終於伏誅,一干忠良只怕此時已成了冤魂,是否連江山姓了婁,聖上也只是一味稱病,不聞不問?袁某心中聖上早已是睿王殿下,只願尊奉睿王為君,請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袁德身後,竟然有不少人跟著跪下,齊聲道:「臣也請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顧況和程適都傻了,程適小聲道:「乖乖,怎麼演起逼宮戲來了?」
      恆商驚又急又怒,喝道:「袁德,我不知你耍什麼花樣,但我起兵其實是奉了皇兄密旨,皇兄暫時假意縱容婁氏,乃是為了將婁氏勢力連根拔除。如今婁氏的結局,早在皇兄的掌控中。」

      龍椅上的恆爰忽然開口道:「十五弟,你......莫要再替朕開脫了,婁氏一事,朕只能坐視,委實無能,枉為人君。你宅心仁厚,但該擔的責任,朕一定要擔。」

      恆商愕然僵住,不相信地抬頭:「皇、皇兄......你說什麼......」
      程太師,呂太傅,呂先等人也均僵立在地,呂先疾聲道:「聖上!」
      恆爰苦笑道:「其實今日在朝堂上,朕就不知道怎樣面對太師、太傅與少卿等人,太師與太傅當日復我匡朝江山,朕才能坐上這個龍椅,但朕無能,致使太后干政,外戚亂朝。朕愧為君主。」

      程太師、呂太傅及呂先等人跪倒在地,呂太傅伏身道:「聖上,老臣知道聖上乃是為了隱忍一時永絕後患,先皇與聖上待我程呂兩家恩德,臣等銘記在心,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聖恩......」

      恆爰笑了笑道:「太傅還是一樣寬厚,但朕懦弱無能,確實難為君主。忠良遭害,民不聊生,亦都是朕的過錯。十五弟勤於朝政,司徒氏一族一向忠心護國,朕卻聽信讒言,將睿王定為亂黨,賜殺司徒暮歸,朕之過錯,已無可恕。法度之下,不分君民,單枉殺忠臣一項,依照匡朝律例,該如何定罪?」

      眾臣愕然,恆商站在階下,忽然想起方才御書房中恆爰的一番囑托,頓時渾身一片冰涼:「皇......」
      恆爰從龍椅上起身,道:「朕因懦弱無能,導致朝綱大亂,民不聊生,愧為人君,甘願退位,睿王宅心仁厚,英明睿智,當為天子。且朕誤殺忠良,又致使民間生靈塗炭,冤魂眾眾,其過已無可補,願--」

      恆商木木僵僵地站著,腦中嗡嗡作響,只聽見恆爰的聲音緩緩道--「願以身祭奠冤者,贖朕之過。」抬起衣袖,忽然寒光一閃。
      恆商疾步上前,喊道:「皇兄。」忽然從一個侍衛腰間反手一抽,一把雪亮的長刀便架在了自家頸上,撲通跪倒。
      恆商武功不低,出手急促,恆爰沒有快得過他,握著匕首的手僵住,恆商低頭道:「皇兄,臣弟知道錯了,臣弟貪圖皇位,串通袁德,妄圖篡位,現在幡然悔悟,自知罪無可恕,自願伏誅。」

      殿上再次一片死寂,呂太傅及呂先等人大驚失色,卻束手無策。程適低聲道:「乖乖,這哥兒倆做什麼,搶著要死要活,不要皇位,真是千古奇聞。」
      顧況僵然立著,雙眼直愣愣的。
      恆商抬頭看了看恆爰,眼光掃過那把匕首,面色淒然:「皇兄一向對臣弟恩寵愛護,臣弟心裡都知道。若非太后察覺臣弟有反意,亦不會縱容婁氏,鬧得烏煙瘴氣,司徒暮歸乃是替臣弟頂罪,方才無辜枉死,再加上今日逼宮之事,一切種種,皆因臣弟而起,皇上乃聖明之君,寬宏隱忍,胸襟謀略,臣弟都萬萬難及。請皇上愛惜龍體,江山社稷全在皇上身上。」顧況渾身木木僵僵,眼前金星亂冒,依稀看見恆商似乎向他望了一眼,再看時,恆商已經閉上雙眼,「臣弟罪孽深重,今日伏誅,不能再見皇上開創的清平盛世,請皇兄保......」

      程適在那個保重的重字出口之前,蹭地跳了出來。
      這一幫衰臣,看不出他在交代遺言麼,等交代完畢,刀刃往脖子上一抹,嗝的一聲,什麼都完了。還杵著不動,等著看血濺金鑾殿?
      「喂喂,慢來慢來,兩位都鎮定點,慢來慢來。」
      程適躥到恆商身前,合著雙手道:「睿王殿下,你慢來,兩位都慢來,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手一動就什麼都沒了。若兩位都動了手,那些真的想當皇上的可樂著了,省事了,是不是?鎮定點,別便宜了外人。」

      恆商皺眉睜眼看了看程適,程適笑道:「睿王殿下,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是我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程適又轉頭看玉階上的恆爰:「咳,萬歲,要不然你先把那把刀子放下來吧,恐怕你不放睿王殿下也不放,這樣僵著,要僵到什麼時候?萬一兩位都不小心動了動手,咳,皇上的老恆家可就無後了,江山肯定要改姓了,啊......對了,草民忘了,皇上你新近已經有了個皇子,還有個後,恭喜恭喜--」

      程適全無章法地亂說一通,呂太傅、呂先等人的神色卻漸漸緩下來。恆爰慢慢放下匕首,恆商握著刀柄的手也鬆開,匕首落地,長刀也落地。幾位忠臣和顧況都鬆了一口氣,程適大喜:「這就好這就好,有什麼話好好說麼,哈哈。」呂先使個眼色,一個兵卒大步上前,撿走恆商身前的長刀,小宦官也急忙將恆爰腳邊的匕首撿走。偏偏在此時,袁德又高聲道:「皇上,睿王殿下為了皇上聖明,甘願枉認謀逆,但臣擁戴他之心未變,臣與殿上眾將,還有皇城外的將士們都等著聽皇上聖意。不知皇上方纔的話,可還算數否。」

      恆爰道:「你放心。」程適見他另一隻衣袖微動,暗道,不好,難道皇上還有把刀藏著?恆商與眾臣也驚恐抬頭,恆爰道:「朕雖枉為人君,但一言既出,斷無悔改......」

      金鑾殿外,卻有個聲音悠悠飄來,「除非是與十五殿下一起做一場戲,給你這反賊看。」
      殿中的眾人,都齊齊回過頭去,玉階上恆爰的雙眼中也露出了訝然,臉色微變。
      那人閒然自得地邁進殿門,眾人木木然地分開,看他走到御階前。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3:59

第二十四章
      「此者乃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啪地一聲響,是一塊硯台在桌面上敲了一記,桌後的人做口乾舌燥狀咂了咂嘴,從桌子上摸起一杯茶水,潤了潤喉嚨。
      桌前有幾個從七、八歲到五、六歲的毛孩子,都在小板凳上眼也不眨地聽桌後那人說書。一個穿桃紅色小衣裳的女童立刻顛顛地跑到桌後,撲到那人的膝蓋上來回搖晃:「程伯伯,那人是誰,你講出來好不好,好不好嘛--程伯伯你最好--」

      其他的孩童也一擁而上,扯住那人的衣襟:「程伯伯、程伯伯你快說快說--」
      「程伯伯」嚥了兩口茶水,放下茶杯,皺眉道:「你們為什麼這麼想知道那人是誰?」
      女童立刻眨巴著眼睛道:「那人好厲害,一定是個大人物。」
      「程伯伯」道:「噯,你們的程伯伯我,難道不是大人物?」
      女童奶聲道:「程伯伯是大人物,程伯伯好厲害的,程伯伯你說那人是誰好不好--」
      「程伯伯」哈哈笑了一聲:「乖乖,這個故事不能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你娘又該罵我教壞她家孩子了。」
      門外有個嫵媚的女聲含笑道:「程小六在我家小女面前,說我什麼壞話呢?」
      程適站起身,向進門的婦人賠笑道:「哪有哪有,你段莊主夫人鳳凰仙子,有誰能說得出壞話。」
      女童從程適腿邊改撲向玉鳳凰,奶聲道:「娘,程伯伯他不說,那個來救皇帝的人是誰。」
      玉鳳凰皺起秀眉道:「好你個程適,又講那些陳年舊事來教壞我的稚兒小女,下次你再來蹭吃蹭喝,我定然不放你進門。」
      程適搓了搓手,笑嘻嘻地道:「鳳凰仙子莫生氣,這些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不說你家兒子女兒聽別人說,信口亂編,哪有我講得貨真價實,有些事情小孩子知道一二也沒什麼。哈哈--」

      玉鳳凰冷笑道:「橫豎你無兒無女不犯愁是吧。」
      程適嘿嘿又一笑。
      那群孩子仍然揪著程適的衣襟不依。程適摸了摸孩童們的頭,道:「這個故事你們的娘親也知道,去問娘親吧。」
      一個揪住程適衣角的孩子低下頭,嘀嘀咕咕道:「反正問了娘親,她肯定說小孩子知道那麼多不好。」摸摸鼻子悻悻地走到玉鳳凰身邊。
      玉鳳凰掐掐他的臉道:「其實就算娘親不告訴你,你這位程伯伯也不打算往下講了。」女童眨著眼問:「為什麼?」
      玉鳳凰瞄了一眼程適,笑道:「因為下面程伯伯沒什麼大出風頭的地方了。能讓顯出他了不得的地方......」
      程適用袖子按住嘴,咳了一聲,玉鳳凰的雙眼笑得彎彎的:「能讓顯出他了不得的地方,他又不好意思對外人說。」
      「......」

      程適雖然不願意接著說,但那個故事當然有後續的。
      那人走到御階前,伏身跪倒,清聲道:「稟報皇上,城外追隨袁德等人的逼宮亂黨均已被擒拿或歸降,臣司徒暮歸特來覆命。」
      方纔還風頭十足的程適就這樣泯然又埋沒進了眾人中,成了御階下的人影與御階上的恆爰的一道陪襯的風景。
      恆商傻了,程適傻了,顧況傻了,殿裡的眾人幾乎都傻了。
      顧況傻呆呆地站著,乖乖,今天真是精彩的不得了,皇上和恆商方纔那麼一出,現在連死人也爬出來晃悠了。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起身,走到袁德面前,雙眼含著笑意,卻歎了口氣:「袁德將軍,只能也請你和你的幾位部下與殿外的幾位侍衛一起先去天牢坐坐了。你的一萬兵馬的頭領們都在裡面等著,你一定不寂寞。」

      袁德兩眼發直:「司司司司司......你你你你你......」
      那人的目光一一在袁德的部下臉上掠過,道:「果然被皇上料中,你們這些人一定會藉著睿王做幌子逼宮篡位,因此與睿王合唱這一齣戲,如今諸君盡入甕中,」轉身向階上恭恭敬敬道:「皇上英明。」

      御階上的皇上一臉愕然茫然,眼神似有恍惚,怎麼看也不像知道這個英明的計策,恆商也是一臉震驚與詫異。
      但是,做事的人都說是皇上吩咐的,那就是皇上吩咐的,只能這麼認了,是不是?
      司徒暮歸站在殿中央,緩聲道:「聽說方才袁德將軍逼宮,說得道理一套套的,振振有詞。臣想對皇上說一句,如今江山社稷,還是由皇上來擔最為合適。一則、皇子年幼,睿王殿下無意為君。」轉眼望著恆商,眼角彎了彎,「二則,臣覺得睿王殿下有些實心眼,當日在青州,也不找幾個郎中察看清楚臣是真死假死,立刻就裝棺把臣給埋了,棺材釘得挺結實,墳頭埋得挺結實,還在墳前站著不走。臣的家丁好不容易才將臣挖出來,臣差點真的變成地下之鬼了。比起皇上的運籌帷幄,睿王殿下委實差了甚多。」笑意流轉的雙目再望向恆爰,「三則,惟獨皇上,才是司徒暮歸心中的天子。」

      司徒暮歸的這段話和他的陡然出現一起,都成為了眾人議論的一段佳話。很多年後,張公公教訓小宦官們還經常說:「對主子說話,要懂得掐準時機,把握分寸。就比如司徒氏,為何可以昌榮不倒呢?聽聽司徒大人這番話就知道了,惟獨皇上才是他心中的天子,這句話哪個皇上聽了不感動?」

      小宦官不以為然地道:「公公,司徒大人本來就是皇上的心肝,他說什麼皇上也會喜歡吧。」被張公公在腦袋上狠狠甩了一拂塵,「咄,皇上的內幃中事,不要多議論!」

      袁德等人被押下去後,程太師終於沉不住氣,張口問道:「司徒小兒,你不是貶官半路被賜死了麼,怎麼又......」呂太傅用胳膊肘子不動聲色地拐了程太師一記,咳了一聲。程太師趕緊收口,笑道:「哈哈,因為老夫在牢裡被關得有點糊塗。哈哈--」

      恆爰坐回龍椅,覺得手腳有點無力,司徒暮歸正在厚顏無恥地對程太師說:「皇上一直恩寵微臣,怎麼會殺。此乃皇上的又一則妙計,假意貶黜微臣,又賜毒酒,實則是留下一步暗棋,留待今日。」

      程太師立刻扯動臉皮很應景地笑道:「皇上果然英明,老臣這個老糊塗當然猜不透,哈哈--」
      恆商滿面欣喜,伸手握住司徒暮歸的衣袖,卻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慕遠,你、你回來就好。」
      司徒暮歸笑向他道:「臣險些做了活埋之鬼,因此明日晚上在府中設宴,殿下一定要來,少師和狀元兄也不能少。」
      恆商緊緊握著司徒暮歸的衣袖道:「自然。」
      呂先忽然躬身向殿上道:「陛下,逆賊均已肅清,臣等便先行告退了。」司徒暮歸躬身道:「臣還有事,待密稟皇上。」
      呂太傅立刻道:「正是正是,司徒侍郎還有事稟告皇上,臣等在此亦有些不便,先告退了。」
      恆爰點頭道了允退,又道:「司徒暮歸,你隨朕到思瀾閣去。」
      顧況和程適隨著太師太傅與眾官一起退出大殿,殿外朗朗晴空,昭昭暖日,卻是一派大好氣象。
      顧況看著壯闊的宮牆,忽然有些感慨,程適在他身邊從牙縫中道:「那位睿王殿下,好像正眼巴巴地瞧你哩。」
      顧況心中跳了一跳,程適雙手環在胸前道:「呔,實話說一句,方才大殿裡睿王殿下要出事的時候,你魂都飛了吧。該說的,還是說說好。」顧況皺眉看他,程適道:「看我幹嘛,我知道我自己英俊神武,遠勝過睿王那個繡花枕頭。你小子就是到了睿王面前便開始磨磨嘰嘰的,利落點吧。」率先大踏步走了。

      顧況在陽光下瞇起眼,恆商的聲音從他身側傳過來:「景言。」顧況回頭,恆商在他面前低聲道:「景言,可願到我府中去坐坐麼?」
      快步到宮門外時,程太師湊到呂太傅面前,壓低嗓子小聲道:「老呂,皇上和那個司徒家的小兒,是不是有一腿?」
      呂太傅快步前行,面容端正道:「程公,你位及三公,言語間還是注意些分寸。」
      程太師快步跟上:「那你就是早知道了?好你個呂老兒,平時門面妝得高高的,看這種事情眼就比哪個都賊。唉,司徒家那孩子,風流得很。唉唉,怎麼就劃拉上了。唉唉......呂老兒,你慢些慢些......」


      暖暖秋日,斜入思瀾閣。
      恆爰在書桌前站,看著下首的司徒暮歸。一言不發站了半晌,恆爰開口道:「你......」
      司徒暮歸立刻道:「臣知罪。」
      恆爰道:「你認得倒快。」
      司徒暮歸道:「臣詐死欺君,未得皇上旨意妄動兵馬,方才又在大殿上假傳聖意,罪行昭昭。」頓了一頓,接著道:「反正種種大逆不道事,臣都做了個遍,自覺多這一、兩樣,也沒什麼。」

      恆爰的聲音無波無瀾道:「你此時向朕認罪,預備如何?」
      司徒暮歸笑道:「其實臣原本打了個如意算盤,想等皇上退位後再出來。」
      恆爰的目光裡露出了一兩分驚異。
      司徒暮歸慢吞吞道:「皇上將臣流放又要賜死時,臣就知道,皇上是想逼十五殿下造反。太后娘家的人將事情鬧得太過了,太后這樣鬧的起因卻是為了皇上,皇上自覺難辭其咎,要將婁氏的勢力清除乾淨,永絕外戚後患,便哄著十五殿下起兵除去婁氏,然後皇上再讓出皇位。」望著窗外,歎了口氣,「臣本來覺得這件事再好不過,十五殿下雖然心思單純,有太師、太傅和呂先等人護著,應該能把江山治理得不錯。」雙眼又望向恆爰,微微瞇起,「皇上不再是皇上,對臣來說最好不過。」

      恆爰淡淡地道:「朕早該知道,你不會老老實實地死了。」
      司徒暮歸笑道:「皇上,你還記不記得將臣發配之前,你在這思瀾閣中道,如今為了大局不得不犧牲微臣,神情悲淒,語句痛心。於是臣就想,皇上犧牲臣無限痛心,若是臣沒死一定無限歡喜。」

      恆爰的臉色微帶薄慍。司徒暮歸假裝沒看見,又轉眼望別處,走了兩步:「本來呢,臣潛逃回京城,坐在家中等著皇上退位。等到昨天,臣正以為可以稱心如意時,趙禁衛長急惶惶來找家父,說皇上已立遺詔,身去後將皇位傳於睿王,又道睿王誅婁氏,算是為司徒氏出了氣,望他日睿王登基後,司徒氏能忠心輔國。臣聽著這個話語,就有些不對,皇上不但要退位,還要打什麼別的主意了。」

      司徒暮歸走到恆爰近前,繼續緩緩道:「皇上你打了這種主意,眼看臣就要再爬回棺材裡去。我覺得塵世逍遙,還是多在人間享享福的好,就算你還是皇上,也比碧落黃泉再尋不見,來生相見不相識強些,所以私動兵馬,假傳聖意,如今聽憑皇上發落。」

      恆爰面色平靜,輕描淡寫地說:「行了,你肯自請其罪,朕會酌情從輕發落。你躺平了,讓朕寵幸一回,就當沒有此事了。」
      司徒暮歸微微一怔。
      恆爰皺眉道:「你若不願,想去天牢蹲蹲也......」
      司徒暮歸露齒笑道:「臣遵旨。」
      「司徒暮歸,你在做什麼?」
      「稟報聖上,臣在替皇上寬衣。皇上不是擔心我再犯上吧?」一聲輕笑,「也罷, 我不動手,任憑皇上寵幸。」
      「司徒暮歸,你在朕面前裝木頭麼,一動不動。」
      「皇上,是你命臣不得擅動......」
      「朕幾時命你不得擅動,偏在這個時候你忠君了。」
      「皇上,」一雙極不規矩的手立刻游上恆爰的身子,恆爰的耳垂被輕輕噬咬,「只是,可能臣要忍不住了,再犯上了......」
      日落西山,小宦官問張公公:「皇上幾時晚膳?」
      張公公道:「皇上幾時傳幾時奉膳,別多事。」小宦官飛快地瞄了一眼思瀾閣的方向,笑嘻嘻地道了是,一溜煙走了。
      張公公看著思瀾閣緊閉的門,舉袖子偷偷擦了擦老淚。唉,皇上因為司徒大人險些想不開連命也不要了,這下總算圓滿,托先皇保佑。
      

      恆爰這個皇帝,在後世的史書記載中,不過佔了寥寥兩三頁。
      史書中說他深謀足慮,仁愛寬厚,惟獨年少時略優柔,致使外戚亂朝之禍。兩度叛亂險些讓他皇位不保,後來卻都能成功平亂,在位幾十年皇位穩固,百姓富庶安樂,皆因他開明仁厚,擅用賢臣。一個皇帝能得到後世如此的評價,已屬不易。

      司徒暮歸在記載恆爰的兩三頁史書中,只被史官用幾句話匆匆帶過,雖然他後來封相,官及超品,處事圓滑達練,在他之下,朝綱清明,仁政廣施,匡朝方能有中與盛世。但是對他的記載,遠不及呂先、程文旺等賢臣多,史官只是十分隱晦地寫到,司徒暮歸乃此朝極重之臣,帝十分倚重,得益良多,重熙三十三年十月,司徒暮歸病逝於宅邸中,當夜,帝猝崩,葬於東山皇陵,遺詔司徒暮歸隨葬。

      恆爰子息單薄,只有一位皇子,皇子登基,睿王輔國,匡朝其時大盛。
      程適看著顧況與恆商一起上了華車,向睿王府去,在太陽下抱著膀子瞇了瞇眼。程太師已對他和顧況兩人有所耳聞,大感興趣,走過來道:「小子,你與老夫是十足的同鄉,老夫聽說你在袁德軍中十分勇猛,甚好甚好。你若願意,老夫可以提你進座軍營,好好歷練,一定前途無量!」

      程適咧嘴道:「多謝太師您老人家,但我在鄉野間自在慣了,聽見什麼規矩就渾身不自在,我不像您老人家,恰逢亂世,能做大英雄,我也就是個做平頭百姓的命。說起來,我其實仍是呂將軍帳下的一名逃兵來著,不知道太師能不能幫我一把兒,讓我除名,請大將軍不再追究了?」

      程太師摸著鬍子,面露惋惜地上下看了看他,拍拍他肩膀道:「人各有志,逍遙山野,也是件好事,老夫年少時亦曾如此打算過,好吧,你放心,憑老夫的情面,呂家那小兒一定不會為難你!」

      程適笑嘻嘻地謝了程太師,眼看一幫達官貴人們上車的上車,上轎的上轎,在皇城門前看了看天,大踏步向前去。
      回到他和顧況當日與劉鐵嘴宋諸葛一起住的小院子,院子裡滿是荒草,破敗不堪。程適臨時到街面上買了兩三床被褥,脫下長衫,拔草平地,打水擦洗,將院內屋內勉強收拾乾淨,替顧況的床上鋪上被子,折好被筒,方才抱著被子到自己屋裡睡了。

      一夜沒睡踏實,時不時爬起來豎耳朵聽聽有無動靜,再伸頭到窗外看看。
      第二天早上,顧況的房中仍然沒人,程適在顧況門口歎了口氣,門外忽然有動靜,原來是呂先的親兵前來告知他去軍中銷軍籍。
      程太師言而有信,呂先果然沒怎麼為難他,很痛快地親自替他銷了軍籍。程適順便向呂先道:「對了,呂將軍,有件事情托你幫忙。你若是見到顧況,和他說一聲,我去尋兩位師父了,讓他自己好好保重,等我尋到了師父,就寫信告訴他一聲。」

      呂先點了點頭。
      程適順路在街上買了兩件衣裳,置辦了一些乾糧,打成一個包裹,鎖好院門,向城門行去。
      走到一條小街上,想起他和顧況曾經在街頭的菜攤上偷蔥,被賣蔥的追著打,顧況不如他會四處亂鑽亂逃,一頭裁進了一筐爛菜葉子中,被他揪著領子拎出來,險些兩個都被賣蔥的抓到。

      程適想著,忍不住樂了一下。
      再一路向前走,將到文華門邊,想起和顧況一道考明經的舊事,又樂了一下。
      街角有兩個孩子正打做一團,頗像他和顧小么當年打成一團的架勢,宋諸葛曾對他說過:「這個世道,處處可靠又一無可靠。」想想真他娘的對。爹娘老子靠不住,快餓死的時候,該丟還是丟。以為從小一個心的還是靠不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了。

      世道如此,無可奈何。
      程適背著包袱走到南城門邊,迎頭碰上當日在袁德軍中的一個兄弟,這位兄弟一直在恆商那一方的軍中,此時也無事閒晃。看見程適,又驚又喜道:「程兄,正想找你喝酒哩,聽說不單睿王呂將軍,連聖上都和你有交情,這回一定發達,兄弟還要靠你多提攜!噯?你背著行李做什麼?」

      程適道:「兄弟做不來官,覺得悶得慌。我的兩位師父還沒找到,準備去找師父,然後浪跡江湖!」
      那位兄弟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又道:「可......程兄,怎麼只你一個?」左眼眨了一眨,「顧軍師呢?」
      程適歎道:「唉,不要提了,千古多少傷心事,合到散時總是悲。」
      那位兄弟沒聽程適念過詩,驀然被麻僵了,等回過味兒來,程適已經走遠了。

      許多許多年後,當玉鳳凰和段雁行的兒女都長成風華的美女和少年,程適身為長輩,還時常教導他們一些人生的大道理,譬如感情。
      「你們將來,若是瞧上了什麼人,千萬別以為弄到手了才算稱心,讓他最舒心最快活,方才是喜歡他對他好的至境。你們也要看清楚,這樣待你的人,才是最喜歡你的人。」

      段雁行的大兒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程伯伯。」順道拍一下馬屁,「程伯伯真是情聖。」
      程適洋洋得意道:「那是當然。」
      段雁行的長女還記得幼時的往事,眨著水靈靈的眼睛道:「對了程伯伯,我們小時候,你老拿出來吹的那個故事,一直沒說後來的,娘說,最後的結果是程伯伯最了不起的時候。我們現在年紀夠大了,程伯伯可以說了呵。」

      程適咳了一聲,擺擺手:「唉唉,那個是我的私事,不當拿出來說。」
      段雁行的兒子女兒們不滿聲一片,程適故作嚴肅地踱出門去。天色和美,暖意融融,遙想許多許多年前,他背著包袱獨自走出京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
      那時候,他心裡確實有些媽媽的犯堵,看著顧小么每每瞧著恆商的小樣兒,他就知道顧小么其實對恆商動了心了。但他想不透,顧小么對恆商動心在何處?要說小時候不過一起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年,他和顧況,一起摸爬滾打十幾年,從來都在一處。好吧,恆商是長得俊秀,黏黏糊糊的話兒一套一套的,但論實打實的,哪比得上他和顧況同生共死?

      不過,恆商和顧況黏糊糊的確實更像小情人,他和顧小么這些關係,說成是兄弟也成。程適於是明瞭了,敢情顧況看上了恆商,他不過是個兄弟。
      程適一邊走,一邊想,想得頭都快破了。忽然,在瞬間,不知怎麼的,一根筋驀地一轉,豁然開朗了。
      我待他好就成了,他愛怎樣怎樣。我喜歡他,他又不是應該喜歡我。
      他這樣想開,天地驀然開闊,程適整了整肩上的包袱,沿著山路大步向前。

      在後世的史書中,當然找不到程適這種江湖草莽的名字,恆爰的兒子即位後,睿王輔政,後世的史官對睿王的評價極高,他寬厚仁和,一時大權獨攬,一心輔助少年君主,堪比周公。史書之中,還提到了其時的另一位重臣戶部尚書顧況,言其雖拘謹保守,卻敦厚方正,謙和善容。此是匡朝大盛之時,興盛如文景之治。

      那一日,顧況隨恆商到了瑞王府。
      恆商帶他到院中去,卻一言不發站了半晌,然後才道:「景言,你放心,我......別的不多說什麼。你定然是要和程適一起去找你的師父們,我想在你臨走之前,就當單獨辭行也好。」凝目看顧況,笑得卻有些苦澀:「我在軍中時,因為皇兄的密旨不得洩露,連你也沒有說過,讓你替我擔了不少心,對不住。」

      顧況一直沒說話,恆商想去拉他的手,手伸出又垂了回去,再勉強一笑道:「江湖上似乎有句話,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想來你是馬上要和我說這句話了,你日後看見青山和流水,不知還能否想到我。」

      顧況終於開了口:「睿王殿下沒有別的話同我說了?」
      恆商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你日後多保重......」
      顧況突然伸出手來,狠狠揪住了他的領子:「保重保重,睿王殿下你在別人面前說這兩句話說得挺順的,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知怎麼寫了。今日在朝堂上,若不是程適,你你你--」

      顧況的手揪著他領口,雙眼中滿是紅絲,「你」了半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下面的話卻吐不出來。
      恆商愕然看他,顧況與他對視半晌,終於狠狠一鬆手,磨著牙道:「你就不能讓人省些心!以後再如此,我就把你丟回喪魂溝去!」
      恆商漆黑的雙目忽然亮起來,顧況惡聲道:「你給我記住,你這條命是我從溝裡撿回來的,青山不改,改個鬼!下次在要死要活前,勞駕先知會我一聲,我還沒從你身上把當年的利息撈足,怎麼著也要再搾個三、四十年的!」

      恆商驚詫的面孔漸漸浮上一層融融的暖意,低聲道:「嗯。」
      顧況卻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斂起方纔的神色,恆商走得近了些,顧況卻開始有些無措:「那個,我我我--」
      話未說完,被什麼東西截住,顧況的腦中轟的一聲,但唇齒之間卻再容不得他龜縮,顧況將心一橫,索性雙臂一伸,緊緊圈住了恆商。
      半晌之後,恆商含笑湊近了看著他,雙眼異常明亮,顧況咳了一聲道:「殿下,你不是要和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那就就此......」
      恆商低聲道:「景言,我本以為你與程適......方才說出那番話來,但現如今,你到青山我也到青山,你去看綠水我也去看綠水,就像小時候似的,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再沒有什麼拆分。」

      顧況覺得自己的老臉正火辣辣地灼燒,假裝不經意地又咳了一聲。忽然身子一緊,又被恆商的雙臂箍住,聽見耳邊緩緩道:「我今生來世,只與景言在一起。」
      程適站到洞庭山莊的院子中,望著天邊浮雲,回想他當年極偉大的往事。
      段雁行的長子匆匆過來道:「程伯伯,你山莊裡有人帶口信來。」
      江北第二大山莊,祁連山莊的大總管彎腰站在程適面前,雙手捧上一個包裹:「莊主,京城有信件來。」
      程適抖開信紙,上面的筆跡工整中又帶著幾分草率。
      程賢弟,最近為兄在京中日子過得還算舒坦,不知你近況如何,可還滋潤否,上次你要的酒,我已經托人找到了,過幾日派人給你送去,不然你親自來取也成。
      程適望著信紙上落款處醒目的「愚兄顧況」四個大字扯了扯嘴角,還好還好,這小子還算有良心,和睿王黏黏糊糊的時候還想著我。
       程適揣起信紙,舉目遠望。 晴空朗朗,秀木蔥蔥,浮雲掠過山河。
       你若喜歡他,就該只為他好,最要緊是讓他舒心快活。
       此時的顧況,剛下朝,正脫下官帽預備換去官服,望見廳外院中恆商的身影繞過矮樹漸漸走近,不由一笑。
       你若喜歡他,只為他好,他總有一天,會曉得。
      《全書完》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10-1-31 14:00

後記
      給《江山多少年》寫後記,心中真的有種經過江山多少年的感覺啦,笑。
      
      《江山多少年》是我目前寫的篇幅最長的一篇文,也是目前寫的時間最長的一篇文。《江山多少年》開始寫的日期遠在《桃花債》之前,當時我平生的第一個長篇文剛完結不久,想嘗試稍微不同的風格視角和題材,而且那個時候工作啊什麼的也有點變動,對人生有點小感慨,於是就開了江山這個坑。開的時候是有雄心壯志將它弄得壯闊一點,望天,但事實證明,偶其實還是適合搞笑文不適合大題材,寫著寫著還是大踏步奔向搞笑加輕鬆路線去了。江山多少年這個故事本來就是想寫兩個小人物在亂世中,寫著寫著,忽然發現又有點偏,嘿嘿--

      這篇文最初也是一邊寫一邊在網上連載,寫到司徒暮歸被「鴆殺」的一段後,戲份開始沉重,我是個很怕沉重戲的人,便很烏龜地將它坑到一旁,開開心心挖了《桃花債》那個坑。等到桃花債也完結了,跑來架空投稿時,編輯問我有沒有新稿計劃,我想起了這個未完的坑,很無恥地說,其實我手上還有篇未完結的文哦--將這篇稿遞了上去。
      
      《江山多少年》這篇文,我一直對它不算很有自信,覺得對這種題材的把握上我還是有點弱,似乎有些失重或囉嗦。當時將稿子給編輯時還曾經擔心過是否能過。居然可以出書感覺很興奮。現在的出書版與當時的最初版比,有不少改動。要多謝各位編輯大人指出了其中的某些不足。乃至最後可以順利結局,都是各位編輯大人督促的功勞。江山的配對是我寫的最廢材的,咳咳--其實......其實......大家一開始是想程適和顧況配的,但小十五恆商不受我控制地搶了戲,擦汗--遙記當時我將這篇文給編輯看時,編輯說:你這篇文分明是十五和顧況配嘛,小六他就是個炮灰大背景!我還在不死心地掙扎:我家小六分明很光鮮很亮眼啊!最終自己爬回去通篇看了全稿,不得不承認慘痛的現實。於是原定的主角小六就這樣淪為了感情戲的炮灰。當然,握拳,就算沒有CP,我家小六依然是主角!小六啊,因我無能,對不起你了,嗚嗚嗚--淚飆...總之,如今,《江山多少年》順利出書與各位讀者大人見面了,不知道捧著這本書的你對它有什麼看法,希望可以滿意啦,害羞扭動-對各位編輯大人,我一直非常感激,多虧了一些中肯的意見和建議,更感謝架空願意出這篇文。還有畫者大人漂漂的插圖,很有愛呀很有愛,滾動中-當然,最最要感謝的,還是願意抽出時間來看這本書的各位。合掌鞠躬,請多指教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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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小說館

版主-小s(s021084)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

作者: 影幻    時間: 2010-1-31 21:44

好長的一篇!!

我一開始贊成程適跟顧況是一對

但是配恆商也是不錯啦~~
作者: 風玄劍    時間: 2010-2-1 01:53

3p不行麼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 10:59

好長卻很好看...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們三人能在一起
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唉...

是說,一開始真的會以為程適和顧況配的
沒想到中途殺出恆商來~
作者: MABEL4506    時間: 2010-2-4 04:26

拖太長了 導致劇情太鬆散 方向也有點偏了 否則一開始很有看頭 認為這幾人的愛情競爭和內心矛盾應該很好看
作者: kkk7911    時間: 2010-6-13 08:11

本文就是兩個最底層的小人物,
其奇遇及發達紀錄吧.
本文雖無大愛大恨又虐又殘,
不過,真的很好看.
尤其在那付春聯之後,
整個劇情急轉直下,還轉得很順,
個人覺得,此為本文最精釆之部分.

結論:推荐!

[ 本帖最後由 kkk7911 於 2010-6-13 08:13 編輯 ]
作者: 胭脂醉    時間: 2011-4-21 20:55

後面看到司徒幕遠被鴆殺那段我也糾結了,心裡一直不願承認,就這樣?後來雖然轉得有些硬,但也算是個he了!
這步裡面最萌的配對就是這皇帝和司徒了,好個傲嬌,好個腹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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