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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代架空] 《長歌行》+番外 作者:吳沉水(完結) [打印本頁]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27     標題: 《長歌行》+番外 作者:吳沉水(完結)

文案

一個人有天賦,本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但若因天賦受盡磨難,你還會不會慶幸?
一個古代音樂天才的傳奇故事,一首用堅強譜寫的長歌行
「到目前為止,我有過好幾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底,刻出很深的痕跡。
深到事隔多年,我每次回想起,還會疼痛。」

鄭重說明:某水出品絕對不會是悲文!

內容標籤: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情有獨鍾

主角:易長歌(阿黃、柏舟) │ 配角:谷主、罄央、景炎、沈墨山、薛嘯天、楊文鬃等等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7-16 20:27 編輯 ]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27

  第 1 章

  有人跟我說:名字只是一個符號。

  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一個人叫什麼,只是為了稱呼上的方便,如此而已。因此,叫什麼並不重要。

  真的是這樣嗎?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一個人叫什麼,在某種程度上,意味的東西太多。他的出身、他的家庭背景、他自身的修養、他所擁有的財富,他父母對他的期許,他內心的盼望、他站到人群裡,周圍的人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他。

  名字絕對不僅僅是一個符號。

  或者應該說,符號從來都不僅僅是符號而已。

  名字只是一個符號,說著句話的人,在我看來,都屬於幸運的人。

  他們應該都有驕傲的資本,有過人的才能,有出眾的品貌,不用為三餐煩惱,身後沒有足以將自己拖垮的家庭負擔,也許,還經常能從別人眼中,收到或多或少的羨慕、嫉妒、憤恨又無可奈何的神色。

  這樣的人,本身就是閃閃發光的金子,又怎麼需要去在乎,這塊金子叫什麼名字呢?

  我心裡泛起一絲苦澀。

  我從來就不是那麼幸運的人。

  所以,當有人問起我叫什麼時,我總是很慎重,很慎重地吸一口氣,再慢慢說出來。

  到目前為止,我有過好幾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都像一把刀子,在我心底,刻出很深的痕跡。

  深到事隔多年,我每次回想起,還會疼痛。

  毫無遺漏地疼痛。

  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成功鍛煉成一個冷酷的人。

  可是左胸心跳的位置仍然沒法麻木。

  某些夜晚,一首久違的樂曲,一個脫口而出的字眼,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卻會讓它劇烈顫抖,裂開層層的舊痂,讓我被迫直視那些血肉模糊的傷痕。

  然後我才知道,一切原該塵埃落定的往事,其實都沒有過去。

  往事如煙。

  哪那麼容易就如煙?

  今日,我微瞇雙目,穿著領口微敞的雪白冰蠶絲袍,在三重綽約的輕紗之後,正襟危坐。前面的案几上擺著聞名天下的古琴「綠倚」,香爐內點著十兩銀子一兩的西域異香,我閉上眼,略定了定,慢慢地將手指,搭到琴弦上。

  微風輕拂,吹起淡淡煙霧,曼曼的輕紗一層一層蕩漾開去,宛如被吹皺的一池春水。

  我端坐輕紗內,客人坐在輕紗外,誰也不能在聽琴之時進入內室打擾琴音,誰也不能隨意撩開輕紗窺見我的面目。這是我定下聽琴的規矩,京都勝地,多的是能人志士,譜擺得越大,名氣越容易打響。

  於是我不用三月,便成為譽滿京師的長歌公子,我將自己擺在雅士隱者的位置,充分滿足了這些貴族老爺,商賈官吏附庸風雅的心思。

  是的,我現在的名字叫易長歌,是唯一一個,由我自己起的名字。

  正如從此以往,我要做的事,要過的日子,都將是我的選擇。

  等了三個月,才終於如願以償,等到輕紗外那位客人。

  我嘴角冷笑,既然來了,又豈能讓你白來一趟?

  我的拇指無意識撥弄了一下低弦,發出一聲沉著悠遠的迴響,宛如鐘聲縈繞在寂寥無人的山谷。我舉高手,審視自己的手:纖長溫潤,指甲淡紅,宛如晶瑩剔透的花瓣。繡有回向雷紋的長袖下,手腕光潔柔美,精雕細琢,右手尾指處套了黃金指套,為琴聲偶而加了點鏗鏘金戈之聲。

  這雙手,任是誰見了,都只會想到風花雪月,詩情畫意。又有誰知道,這雙手曾經傷痕纍纍,為了活命,幾乎幹盡天底下所有低賤的勞作?

  再往下,靠近脈門的地方,有時至今日,沿用天下最好傷藥也沒法消除的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我自己割的,打爛一隻青花碗,用鈍瓷片,來回挫磨出來的。

  事隔多年,我還記得瓷片割破手腕時,那種尖利的痛感,以及那種整個心宛如漏風的破洞,空空蕩蕩的痛苦和絕望。

  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可已經知道,什麼叫了無生趣,什麼叫心如死灰。

  我所受的苦,就算能白白作罷,但那被無辜牽連的人呢?難道也該死?

  天道不公,我不指望,所幸的是,我有我自己。

  我聚斂心神,開始彈奏。

  一百兩銀子一曲,就算只看錢,也不能彈砸。

  今天彈的是《長門怨》。

  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序》雲,「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得親幸。」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我一邊彈一邊冷笑。

  陳皇后復得親幸,天底下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薄倖之人,豈是一篇賦能夠挽回得了的?不要講一篇賦,哪怕拿你的命去拼,對那人而言,也不過是棄之鄙履。

  這個陳阿嬌,也不過是個傻瓜。

  如此一想,原本幽怨的琴聲,漸漸有了激越之意。

  突然「當∼」一聲巨響,琴弦崩斷,斷了弦反彈到我的手指上,頓時拉開一個口子,鮮血直流。

  我推開琴,有些愣住,看著自己流血的手,像玉石上綻開一朵妖冶的紅花。

  怎麼回事?我今天,似乎被自己的情緒絆住。

  紗簾外有異動,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嚷嚷起來:「怎麼停了,這才聽得好好的?」

  在廳堂伺候的小廝立即伶俐地答:「怕是弦斷了,列位再等等……」

  「斷弦?這京師第一琴的技藝,便如此不堪麼?」另一位男子冷冷地開口:「本侯今日邀貴客來靜聆雅音,卻遇到這等狀況,可見世間虛名傳聞,多有不實。」

  這大概便是今日付銀子聽取的主角陽明侯蕭雲翔了,我冷冷一笑,示意身後的童子執新弦而上,快手換了弦,重新試音,淡淡地說:「京師第一琴本就名不副實,若還想聽便坐下,若覺著一百兩銀子花得不值,那便請走好。但銀子是不退的。」

  我一開口,簾外那名侯爺果然坐不住,拍案怒道:「清音清音,便是擯棄凡俗,你開口閉口談銀子,已落了下乘,這琴不聽也罷!」

  「那送客吧。」我懶洋洋地接過童子遞來的巾帕,摀住手上傷口。

  「大膽!」厚重的靴聲傳過來,「本侯今日便要瞧瞧,哪裡來的刁民這般妄為!」

  雜亂的腳步伴隨著小廝叫著留步的聲音,紗簾唰的一下被扯開,兩名錦衣男子闖了進來,在見到我的剎那間,硬是呆愣在當地。

  我略抬頭,淡淡地看了回去,一見之下不禁冷笑,老天果然待我不薄,陽明侯蕭雲翔,看來這些年你保養不錯,沒病沒災,面色紅潤,甚好。

  我低眉垂目,輕聲問:「還聽琴嗎?」

  「聽……」他盯著我,竟然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

  「那坐下吧。」我略指了指那邊竹塌,蕭雲翔與那名錦衣少年忙轉身坐下,我試撥琴弦,嘴角含笑,斜看了蕭雲翔一眼,問:「長歌試曲新曲,侯爺聽聽?」

  他漸漸從初見我容貌瞬間的震動恢復了過來,重又換上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模樣,竟然朝我眉目傳情,曖昧一笑說:「自然,長歌彈什麼,本侯就聽什麼。」

  我的笑容加深,開始在琴上撥弄試過多次的曲調,這個曲調我從未在旁人面前奏過,是專門為那三個人準備的。蕭雲翔是第一個,我等了三個月,也許是更長的時間,我等了這麼幾年,為的不就是,親自在這三人面前,為他們,一一奏曲。

  曲調鏗鏘復又婉轉,於高昂之處金戈鐵馬,於低徊之處悱惻纏綿,不出片刻,他二人已經在我的琴聲中目光呆滯,神情逐漸恍惚,我冷笑,愈發催動琴中魔力,眼睛餘光瞥見蕭雲翔已經漸漸歪在榻上,臉上漸漸蒼白,手摀住胸口,呼吸逐步變粗。

  我笑得越發開心,帶金指套的手奮力一撥,琴聲高昂,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又有日月變色,山川無光,洪澇裂堤,天譴逼近。蕭雲翔眼見開始口吐白沫,似乎伸手想向我撲來,卻終於無力下垂。

  這首天譴,便是武功高強之輩,也難以運功抵擋,何況你這樣酒色之徒?

  就在我抬高手腕,就要以一聲裂帛之音取他性命之時,忽然砰的一聲,剛剛續上去的琴弦,再度斷裂。

  琴弦,被什麼東西,從中擊斷。

  功虧一簣,我又驚又怒,顧不得曲調反噬的氣血洶湧,強忍住湧上來的腥甜之感,從琴案底下飛速拔出匕首,撲向蕭雲翔。

  我要他死,我一定要這個畜生死!

  我的匕首還未刺中他,卻覺手腕上一痛,隨即叮鐺兩聲脆響,兩樣東西落地,一個是我的匕首,一個,竟然只是一枚銅錢。

  我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卻無比恐懼地望著簾外,是誰?竟然有這樣的功力,我的曲子,對他完全不起作用。

  不可能的, 我強撐著蹲下去,想撿起匕首,還未碰到,卻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就在這一刻,眼前一花,有人堪堪從旁伸出雙臂扶住我,口氣和煦:「小心點,別摔了。」

  我驚惶地抬起頭,卻見眼前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輪廓硬朗,笑如春風,穿得宛如一般店舖掌櫃,若不是一雙眼睛晶亮銳利,根本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

  但我閱人無數,早已知道,越是這樣的人,往往越可怕。

  我看著地上蠕蟲一般喘息的蕭雲翔,仇人近在咫尺,我卻受制於人,無法親手血刃,這一切,莫非是天意?

  剎那間我萬念俱灰,閉上眼啞聲說:「要殺快殺,你若不動手,他日我仍要千方百計殺了蕭雲翔。」

  「我為何要你死?」那男人驚奇地說,竟然若無其事地拉過我的手,搭起脈來,微笑地問:「你好像有什麼不足之症,可曾問藥延醫?來,張嘴。」

  他強行掰開我的嘴,往裡面不知迅速塞了什麼藥丸,隨後猛拍一掌,令藥丸順利下滑。我掙扎不果,怒道:「要殺就殺,別想用毒要挾!我若想死,天底下誰也攔不住!」

  他淡淡一笑,說:「巧了,我若想殺誰,天底下也是誰都攔不住。在下沈墨山,你呢,叫什麼?」

  我狠狠推開他,跌跌撞撞向外逃去。雖知無用,但那等落入敵手,被人折辱的經歷,我再也不願嘗第二次。我來到庭院,再走不動,扶著庭中的桃花樹喘息,風吹過,滿目落櫻,一片繽紛。

  揚起頭,閉上眼睛,仔細聽,似乎能聽到風穿過肩胛的聲音,柔軟的花瓣落地的聲音,腳下草地,不知名的蟲蟻忙忙碌碌的聲音。

  不知哪裡傳來女孩兒們習唱之聲,柔媚動聽。蔚藍的天空中,幾隻飛鳥翱翔而過,我幾乎都能想像它們振翅時那些微的噗哧聲。這是春天,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適合踏青、尋芳,適合馳騁、醉酒,適合獵艷、尋花問柳,發展戀情。

  適合重新開始。

  只是不適合我。

  遠處突然有個稚齡孩童朝我飛奔過來,邊跑邊喊:「爹爹,爹爹。」我聞聲如墮冰窖,這聲音,這樣子,竟然是我早先命人遣走的琪兒。我一回頭,那如鬼魅般的男人,正含著笑,從另一面,慢慢朝我踱步而來,那邊,琪兒舉高小手,歡快朝我奔來。

  「不……」我搖頭低呼,沒有辦法了,我立即轉身,用最後的力氣撲了上去。我從未習武,在這男人面前無異以卵擊石,但我就算死,也不能讓琪兒落入歹人手中?

  「爹爹。」

  我心痛如絞,一邊對琪兒大喊:「琪兒,快跑!」

  一邊一頭撞了過去。

  無意外撞空,卻腳下一軟,又被那男人雙手攙扶住,耳邊居然還聽得他含笑低呼:「都說了讓你小心點了。你到底叫什麼?」

  我掙脫不開他的雙掌,另一邊,琪兒呆呆站定看著我們,尖叫一聲「不要傷我爹爹」就撲了上來。那男人彷彿嘀咕了句:「怎麼父子倆都這德性?」隨即一手一個,竟然將我們禁錮在左右臂膀之間。

  他臂膀緊若鐵圈,琪兒奮力掙扎,張開小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我心裡大駭,那人竟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一大一小,莫非都是狗托生的?這樣好了,我叫你大黃,你呢,則是小黃,可好?」

  「我才不是狗!」小孩兒氣呼呼地說:「我是爹爹的乖寶琪兒。」

  「哦,原來你叫琪兒啊,那爹爹呢,爹爹叫什麼?」

  「易長歌。」我淡淡地說。

  「不是這個,」他搖搖頭,低頭好笑地看我,說:「你原本的名字?」

  我忽然冷冷笑了,抬眼看他:「這位爺才剛起的好名字,阿黃可不就是叫我?像狗一樣的名字,可不就是配我?」

  第 2 章

  是的,這個用來叫狗的名字,就是我的第一個名字。

  大概除了我,已經沒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小男孩,叫作阿黃。

  也沒有人知道,現在冠蓋滿京華的長歌公子,竟然有過一個,跟狗一樣的名字。

  以及,連狗都不如的童年。

  叫阿黃的我,一出生,母親就死了。

  母親是逃難才到那個村子的,那一年定河發大水,許多人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她與家人失散,顛沛流離,很餓,昏倒在一家農戶門口。長年耕田的莊稼漢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於是用家裡的種糧救了她,雖然她當時已經有了身孕,仍然堅持把她留了下來。

  再後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到了生產那天,嬌生慣養的母親生了一半沒了力氣。村裡接生婆用手將我拽了出來,這一拽,就像打開水閘的閥門一樣,母親身上的血立時全部流盡。

  她走了,只剩下我,毫無準備地面對自己卑微而茫然的人生。

  我長到五歲,皮膚上總是籠罩一層不健康的蠟黃。怎麼洗也洗不掉,那層蠟黃,就如顏料一樣,緊緊吸附在我的皮膚上。

  所以,我的養父,為了省事,就管我叫阿黃。

  童年留給我的印象,只有一個字:餓。

  我總是很餓,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深淵,扔進去的東西,瞬間就沒了蹤影。為了抵擋那種瘋狂絞痛的飢餓感,我只好拚命喝水。

  久而久之,我漸漸四肢瘦削如蘆柴,肚子卻高高凸起,頂著毛髮稀疏的腦袋,長成一副奇怪模樣。

  我常常頭暈,胸口悶,別人家的小孩早能滿地滿野瘋跑的時候,我卻走兩步就要喘氣。因為這樣,我常常覺得對不起我的養父,長成這幅怪模樣,還成天身體不好,對他來說,可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拖累。

  為了不讓別人嘲弄養父,我盡量不跟村子裡的人接觸。

  我沒有玩伴,也無法像他們那樣精力充沛地奔跑。於是,村後的小山坡上發呆成為我童年唯一的消遣。我別的都不行,可對聲音非常敏感。天生就能分辨大自然中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別人聽起來枯燥無味的雨聲、風聲、水聲、鳥叫聲、蟲聲、牲畜叫喚聲,在我聽起來卻抑揚頓挫。我常常一個人躲在那裡,聽得津津有味,聽得久了,卻也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種聲音。在所有的聲音當中,我最喜歡鳥叫聲,常常是我用口哨一吹,滿樹林的鳥兒都會跟我合鳴。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決不孤單,因為我的玩伴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千上百。

  那是我整個童年,唯一快樂的所在。

  莊稼人本來生活就不富餘,沒有人家裡會養光吃不作的廢物。我不想成為廢物,但手卻不能閒著。幹不動地裡的活,我就燒火、做飯、搬柴、擦炕、洗碗、掃地、曬糧食、喂家裡僅有的一隻老母雞。

  我將所有幹得了的活都干了,可養父每次見到我,仍然臉色不善,愛理不理。

  後來,家裡多了個養母,我的日子更加難過。養父雖然對我不聞不問,可還不至於打我。養母可就不客氣了,她脾氣暴躁,順手操起什麼就用什麼往我身上招呼。原本每日還有干窩頭吃,現在只剩下糧食渣稀熬的粥。

  那年冬天,我又餓又冷,常常在夜裡凍醒,拚命喝水,也沒法將那種滲透到骨頭裡的虛弱感壓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不知怎地開始想起今天母雞下的那個雞蛋。我知道養母將母雞下的蛋捨不得吃,都攢起來準備到集市上換東西。可人就是這樣,越拚命壓抑自己不要去想的東西,越要違背你的意願冒出來。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冷硬得有如石塊的被窩裡,腦子裡一遍一遍描摹著雪白雪白的雞蛋那美好的形狀。

  我對自己說,偷吃一個,就一個,她應該不會發現吧?雞蛋的味道我以前嘗過,是村子裡的老婆婆看我實在太可憐,暗地裡給我吃過一回。記憶中的美味在那個寂靜的夜裡被無數倍地放大,越是這樣想,我的肚子就越餓得難以抵擋。

  終於,我實在忍不住披衣下床,摸進了廚房,摸到灶台後面養母藏起來的雞蛋筐。打開來一看,十幾枚雞蛋如同寶石一樣在裡面躺著,上面彷彿有一層白色的幽光。我興奮地手都在發抖,掂起了一個,小心放在手掌裡,手心都能感覺到蛋殼光滑的觸覺。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了爐門,添了柴火,燒起了水,將雞蛋放進去,片刻之後,它便變熟了。我將那枚雞蛋從白水中撈起來,差點把我的手燙壞。那一刻,我高興極了,夢寐以求的美味就在自己的手掌中。我輕輕地將蛋在灶台邊緣敲碎,仔細地剝開那層蛋殼,但裡面瑩潔如玉的蛋白逐漸呈現出來的時候,我的眼睛驟然間濕了。

  那時候,我想的是,哪怕下一刻被養母打死,我也心甘情願。

  第 3 章

  那個雞蛋,注定沒有辦法吃到。

  就如我生命中熱切盼望過的很多東西一樣,注定無法企及。

  我的舌頭只來得及舔到那光滑的蛋白表面,它就被人一巴掌打掉了。我目視著那個煮熟的雞蛋,在空中拋開一段完美的弧形,最終落地,沾上一層土灰。

  無聲無息。

  在那一瞬間,我清晰地聽到體內有某個東西斷裂開,在那個寂靜的深夜裡,喀嚓一聲,斷裂開。

  茫然之後是心痛,心痛之後是恐慌。

  養父的臉在我頭頂上放大。

  我本能地抱住了腦袋,蜷起身子,等待他如鐵一般硬的巴掌。

  可等了一會,卻沒有意料當中的劇痛。

  我悄悄從胳膊間抬起眼,卻看到他貪婪地盯住我的腰,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自己瘦削的腰身和臀部,在早已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下,露出了一大截。

  我很奇怪他為什麼一邊喘氣,一邊這麼看我,他的眼神不同以往,格外猙獰,猶如暗夜中盯住獵物的野獸。

  是的,就像野獸,那種眼神,彷彿恨不得扒光我的衣裳,將我撲倒在地,狠狠咬開我的喉管。

  我真的害怕了起來,忽然意識到也許會有比挨打更可怕的事情要發生,我開始慢慢地往後縮,乘他不注意,轉身就跑。

  他撲了上來,抓住了我,將我亂打亂騰的雙手壓在身下,一把撩起我的上衣,拉下我的褲子。

  我嚇得尖叫了起來,他順手從灶台上抓起一塊抹布,塞進我的嘴裡。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根本沒法掙開。不一會,他分開了我的大腿,將我兩條細細的大腿分成奇怪的角度,然後,我感覺他的手擠開我的臀瓣,一個硬梆梆熱呼呼的東西,抵在那裡。

  「老子他媽白養了你這麼多年,收點利息,也是應該的。」他在我耳邊惡狠狠地說,唾沫噴了我一耳朵。

  下一刻,那根硬邦邦的東西強行擠進我的體內,一陣天昏地暗的裂痛,幾乎讓我痛暈過去。

  我拚命掙扎起來,將十年來缺斤少兩的力氣全用上,可仍然沒法掙脫體內那個幾乎要割裂我的鈍器。我無聲地哭喊著、哀求著,但聽在耳朵裡,都是碎滿一地的咿唔聲。

  「還真他媽緊,妖精,小妖精,差點把老子夾斷了。」

  體內那根東西動了起來,明明不能再深入,可它還是一味固執地深入,像一把又尖又硬的利器,蠻橫地、不顧一切地要把我的身體鑿穿。我全身冷汗涔涔,已經痛到不能再痛,忘了掙扎,全副心神抵抗著那一波一波難以承受的痛感。我的眼前漸漸出現一片白茫茫,耳朵邊彷彿聽到一陣鋸木的聲音,一棵纖細的樹苗,正被人攔腰鋸斷,血汩汩地從斷裂處流了出來。好一會,我才意識到那是我身體內流出的血,血腥味從身下一直湧到喉嚨口,我的整個身體,就像一個百孔千瘡的口袋,由著人搓揉、彎曲、摺疊、拉扯,由著那血,從破裂之處,流出來,流向四面八方。

  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在一片交織著汗水、粘液、血液和分泌物的濕漉漉中,在那個男人在我身上發出愜意的呻吟聲中,我彷彿離開了自己的軀體,飄到高處,俯視著灶台邊交疊在一起,像畜生一樣流汗、嘶咬的人。那個年紀的我,還不知道,那天晚上進入我幼稚身體的,除了這個男人粗大醜陋的□,還有揮之不去的污穢之感;我還不明白,某種真正意義上的玷污從此開始,終其一生,我再也無法重新潔淨。

  那個年紀的我,在一片空茫之中,不知為何,注意到滾在角落裡,那個來不及送進嘴的白煮蛋。那個蛋,光潔如玉,卻臥在泥地上,滾上一層骯髒的、令人鄙夷的污垢。

  不知道洗洗後還能不能吃呢?

  我想。

  這是我陷入昏迷前最後一個念頭。

  我醒來後,仍然倒在廚房的泥地裡。下身一片冰涼,褲子仍然被褪到腳跟。

  養父無影無蹤,幾乎讓我以為,剛剛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我動了一下,撕裂一樣的痛感傳來,我忍不住唉呀了一聲。

  夜還沒有過去,但天色已經有些轉白。

  我忍住疼痛,慢慢爬了起來。地上一灘骯髒的血跡,不用看,也知道是我流出來的血。

  兩腿間黏糊糊的,沾了一片紅白之物,夾雜砂土。我咬著牙,蹭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動手清洗。

  洗完後,那瓢水被我澆到地上,沖淡了那灘骯髒的血。我勉強將褲子繫上,手指顫抖,繫了三四次才繫好。

  天色已經發白了,隔壁院子,不知誰家養的公雞,開始打鳴。

  我軟軟地靠著門框,一心想挪回自己的小屋,一邁腿,一陣天旋地轉。隨後,我聽見自己重重跌到地板上的聲音。

  模模糊糊,彷彿養母的破嗓門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罵我。

  朦朧中,彷彿有棍子打到我軟如棉花的身體上,卻沒有知覺。

  朦朧中,有誰拉著我的頭髮打我的耳光,一下一下,空洞得很。

  「他病了。」

  是養父的聲音。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有誰托著我的腋下,拽著我的領口,把我拉了起來,像丟廢物一樣,丟到又硬又冷的床上。

  我聞到自己被褥熟悉的霉味,是我的床。

  我感到一陣鬆懈,終於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從此徹底昏迷也無所謂吧。

  醒來後已經過了三天。

  接著,又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期間,養父沒有來過。養母則每天必隔著門,恨恨地罵上半個時辰。

  她的嗓門雖大,語氣雖然惡毒,詞彙卻實在貧乏得很,罵來罵去,無非是嫌棄我像個廢物一樣病倒在床,沒法幹活,她不得已還要照看我,很吃虧。

  罵歸罵,她卻沒有對我動手。

  因為沒法動手,她才更加氣憤,整日裡罵個不停。

  身下那個傷口漸漸痊癒,但因為我碰了涼水,又發了好幾天燒。

  照顧我的是村東偷偷給我吃雞蛋的老婆婆。我昏倒那天,她正好路過,在她的威逼下,我的養父母不得已同意我在家裡養病。

  可憐她每天挪著小腳,提著竹籃,從村子東邊顫巍巍地走來,就為了餵我吃點棒子粥,喝黑乎乎的草藥。

  「苦命的娃啊。」她看著我,臉上帶著我不能承受的悲哀和憐憫。

  我一聽,眼眶就紅了,淚水不住線地往下掉。

  別人稱呼我,來來去去都是賤種、臭小子、賠錢貨、小王八蛋,只有這個善良的老婆婆,會說我是苦命的娃,因為她這麼說,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其實只有十歲。

  十歲的孩子,如果生在富人家,恐怕還會窩在奶媽懷裡吃奶吧?

  就算生在父母雙全的貧家,也會得到關愛吧?

  燒退後沒幾日,我能下床,能慢吞吞地,做一點家裡的事情。

  老婆婆在與養母大吵一架後,也不好上門來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跟往常一樣幹活,跟往常一樣吃很少的東西,跟往常一樣,每日在養母的打打謾罵中度過。

  只是我開始小心地避開養父,盡量不與他碰面,絕不跟他單獨呆在一塊。

  不是不想將那天晚上的事告訴別人,只是,不知道對誰說。

  養父對我做的那件事,與他跟養母在屋裡干的那件事大同小異,想必在養母心裡,養父只能跟她,如果知道也可以跟我,我的日子會更難過。

  對老婆婆說嗎?我已經夠貧賤不堪,又何必再讓人知道更為污穢的一面呢?

  何況,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夠怎樣?

  我總不能指望一個老人家來保護自己。

  我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第 4 章

  八月,幹完活後,我又坐在村後的小山坡上。

  傍晚的風習習吹來,漫天彩霞,明艷到讓人目不暇接。

  那種雲,叫火燒雲。

  樹林裡唧唧喳喳,各種各樣的鳥盤旋著,呼嘯著歸巢。

  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風吹過身體的嗚咽聲,自從那天晚上以後,我總覺得養父在我身體裡鑿開了一個洞,風可以很輕易地吹過。

  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處傳來,吹著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動聽的旋律。

  那笛聲一下子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側耳傾聽,笛聲輕飄飄地融匯入晚風,如歌如訴。

  我聽了一遍,已經能記住那個旋律,然後,我摘下一片嫩葉,放出唇齒之間,用另一個旋律來迎合它。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笛聲彷彿是我相識多年的老友,毫不費力地,我就找到了跟它無比契合,幾乎天衣無縫的合調。

  那個調子,彷彿在我心裡蘊藏了許久,此刻從唇邊吹出,自然而然。

  遠處的笛聲,聽到我吹葉子的聲音,似乎停滯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我的意圖,欣欣然地重複那個調子。

  一笛一葉,唱和了許多遍,直到那天的晚霞黯淡下去,直到樹林中,再也聽不到鳥兒歸巢的聲音。

  不知何時,我取出唇齒間的葉子,已經開裂枯萎。我的嘴唇,應用力過度而顫抖不停。

  臉上一片濕意,我竟然流了滿腮的眼淚。

  可我心裡,卻是無窮的歡喜,原來,在這天地之間,我並不孤單。

  有一個人,不知是誰,在那看不見的某處,聽懂了我的調子,願意和我唱和。

  重要的是,那個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一連五天,每日我早早地幹完活,帶上一個干饃饃,來到那個小山坡上,等那把笛聲。

  我在等吹奏笛子的那個人。我等了五天,那個人都沒有來。

  到了第六天,又是一個火燒雲的傍晚,仍然等不到。

  我心灰意冷,呆呆地坐了半天,月升中天,慢慢啃完那個干饃饃,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去。

  就在這時,我再次聽到那個熟悉的笛聲,演繹一曲全新的調子。

  我激動得全身發抖,忙不迭地摘下一片樹葉,卻連摘了四五下,才算摘到。來不及檢查那片葉子厚薄如何,我急忙塞進唇邊,開始唱和。葉聲嗚咽嘶啞,吹了出來,才嚇了我自己一跳。

  此時,遠處的笛聲,已經吹到曲末。

  我站在那裡,手上拿著那片過老過厚的葉子,懊喪得想以頭搶地。我竟然,竟然只顧著摘葉子,忘記了那調子的前半部分。

  遠處的笛聲,見無人唱和,吹了一遍,就停下來了。

  萬籟俱寂,我卻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

  我明明守在這裡寸步不移,卻為什麼,還是會錯過?

  錯過了,要怎麼樣,才能夠重來?

  我哭了許久,哆哆嗦嗦地,藉著月光,重新摘了一片新鮮的葉子。

  沒有人唱和,我就吹一個曲子,給自己聽吧。

  一開始很難聽,因為我一邊忍著哭泣的慾望,一邊吹奏。後來就漸漸地流暢,一個從沒聽過的旋律,如泉水一樣,潺潺地從我心底流淌出來。

  我想到過去十年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想到春天裡到處盛開的亮堂堂黃色小花、夏天草地上隨處可見,掰開來可以吮吸甜味的草根、秋天裡蔚藍的天空中優雅滑翔的飛禽的翅膀、冬天裡,塞給我一個熱騰騰紅薯的老婆婆的笑臉。

  我想到那些平日裡不敢跟人講的夢想:我夢想有一天能跟村裡有錢人家的小孩那樣上私塾,能搖頭晃腦背誦那些我聽一遍就可以記得的詩文,有一天我也能上京趕考,像老婆婆給我講的故事那樣高中狀元,騎著大馬,穿著紅色的漂亮衣裳回來。

  可惜,這些都只是幻想,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葉聲嘎然而止。

  出乎意料的,就在我停止吹奏的同時,遠處熟悉的笛聲又響起來。

  曲調跟我剛剛信手吹來的一模一樣,只是在他的手裡,比我用樹葉吹奏的,不知明晰透亮了多少倍。

  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原來,他的沉默只不過為了更好地傾聽我。

  我傻傻地笑了,重新摘了一片嫩葉,附合著他清澈見底的笛聲,慢慢地,用其他的調子,和著自己隨心所欲吹出來的旋律。

  一時間,彷彿天地萬物俱不復存,所有的,只剩下一笛一葉,一個他,一個我。

  那天晚上,我高興過了頭,一直吹到月已西斜才回去。

  到了後來,笛聲低低,隱隱有勸歸之意,我才意猶未盡地挪動腳步。

  月色迷茫,鄉下人睡得早,此時村裡除了幾家還透著蠟黃的燈外,大部分已漆黑一片,只有偶聞幾聲狗吠。

  我下了山坡,沿著兩片菜園之間的狹窄道路往巷口走去,路上隱隱有一層泥腥夾雜著雞屎味。兩旁的菜地影影綽綽,也不知種了什麼,在暗夜裡看來,格外神秘。我正在心裡揣摩著要種蘿蔔的話,沒準可以趁著夜裡偷挖一個出來,這一想,肚子不禁有些餓。我貓著腰,低頭拐入菜地,還沒摸清那葉子的形狀,猛然被一雙大手從背後抱住。我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掙扎,那人熟練地往我嘴裡塞了一塊破布,迅速把我壓到壟溝裡。

  「臭小子,白天躲晚上躲,老子看你今天能躲到哪去。」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渾身戰慄。

  是養父,除了他,誰也不會在這樣的夜裡,像飢餓的狼一樣專門等著我。

  我哭、掙扎、尖叫,像一個落入泥潭的泥鰍一樣用力鑽,卻沒有辦法擺脫他。很快,我的雙手又被壓到他身下,身下一涼,褲子又被扒落,我的雙腿又被他以那種恥辱的姿勢分開。這一次,他還抬高了我的臀部,雙手探入臀間摸索了一番,然後,上一次那種鑽心裂肺的疼痛再次鋪天蓋地而來。

  月涼如水,清輝滿地。透過籬笆,在我□的、遍佈虐痕的身體上穿梭而過,黑夜無邊,倘若永遠是黑夜也好,卻又為什麼要有白天,為什麼要有光亮來襯托夜有多深沉?

  為什麼,在我欣喜若狂地月下唱和之後,要讓我再承受一遍這種地獄般的煎熬?

  我被堵上的嘴無聲地開合著,叫著某個我沒有意識到的名字。很久以後,我才忽然想起,在我備受□的那個夜晚,我一直在叫著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女人。

  我在用全身的力氣,哭喊著:「娘親∼」

  身體裡的裂痛沒有進行多久,忽然之間,我感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重量消失,那具骯髒的軀體莫名其妙被人擰了起來,毫不客氣地丟到一邊。

  我回過頭,勉強翻身,痛得齜牙咧嘴。看到月光下,靜靜地站著一個青衣人,長身玉立,風姿不凡,一張臉長得平平常常,表情卻異常冰冷。

  養父撲在地上瑟瑟發抖,兩腿間醜陋的器官還昂然凸立,上面粘著濕漉漉的血液,指著青衣人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人是鬼?」

  青衣人不答,卻掃了眼我兩腿之間的性 器,道:「原來是個小男孩。」

  話如其人,仍是冰涼入骨。

  他伸手將我口中塞的破布取出,手指觸及臉頰,冰涼入骨。我打了寒戰,惶惑地看著他。

  「這麼小?看起來不足八歲,那不會是你了。」他端詳了我半天,喃喃地說。

  暗夜裡冷不防看到這有如鬼魅的人,連一向粗暴大膽的養父也變得膽戰心驚,他看了看青衣人腳下,發現也有影子,斷定是人,膽子驟然變大。拉過來穿好褲子罵道:「幹你娘,沒事快走,不要在這妨礙老子快活。」

  我看到養父拍屁股準備走來拉我,心知這青衣人一走,不免又是一翻折磨。也顧不上身體裂痛,半身□,撲上來抱住青衣人的腳哭道:「大叔,大叔救我啊,我會死的啊大叔。」

  青衣人冷冷道:「你會不會死,與我何干。」

  我喉嚨梗住,一時間覺得這世上人人自危,我死與否,確實與他無關。可就這麼讓養父帶走,卻是寧死也不幹。猛然間,我瞥見青衣人腰間別著一直碧玉笛子,通體瑩潤,底下還系有貴重華美的穗子。

  我心裡一震,哆哆嗦嗦地抓緊他的穗子,青衣人衣袖一甩,一陣勁風襲來,我不由自主摔向一邊。他長袖拂身,似乎要撣掉我抹到他身上的灰塵,道:「既然不是蕭某要找的人,那就打擾了,你們繼續。」

  說完,青衣人轉身要走,我情急之下,用口哨顫巍巍吹響剛剛在山坡上唱和的調子。

  青衣人背影一頓,緩緩轉過身來,凝視著我,道:「是你?」

  我拚命點頭,淚水簌簌流下。

  「騙我的話,可不只被強這麼簡單。」

  我搖頭,聲音嗚咽。

  「你如何證明?」

  心裡像被針刺一樣難受,我抬起頭,擦掉眼淚,慢慢地,將第一次聽到笛聲的曲調哼唱出來。

  他聽完,眼裡的寒霜才方有所解凍,問:「這個男子,是你何人?」

  「養父。」我低頭,羞愧到滿臉通紅。

  他似乎低笑了幾聲,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然後,他轉向養父,道:「這個男孩我要帶走,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你把他賣給我;第二,我殺了你。」

  他語氣森冷,氣勢逼人,養父禁不住有些害怕,道:「你,你憑什麼?」

  青衣人嘿嘿冷笑,清光一閃,卻聽到養父慘呼連天,滾到地上,雙手摀住□,鮮血從指縫中不住冒了出來。

  我不知道青衣人使了什麼法術,也不知他對養父做了什麼,看到他這樣,倒害怕得尖叫一聲。

  青衣人掃了我一眼,我忙雙手摀住嘴。他轉向養父,冷冷道:「怎樣,選哪個?」

  「第,第一。」

  光當一下,一錠銀錠子和一個小瓷瓶被拋到地上。青衣人道:「看這個孩子瘦削的樣子,你肯定也沒給他吃飽過,這五十兩紋銀就算便宜了你。這孩子以後是我的人,沒我同意,誰也不能碰他,所以要閹了你,那藥你自己敷上吧。」

  他又對我道:「穿上褲子,跟我來。」

  我忍痛找回了自己的褲子套上,邁出一步,卻兩眼一黑,差點站不住。恍惚間,我看到他彷彿不耐煩地轉身,一陣頭暈目眩的失重,我大驚失色,半響才意識到他將我打橫抱起。他身上的衣料也不知是綢是緞,臉貼上去,涼沁沁的很是舒服。我偎依在他懷裡,聞到他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直達心底,喚起由衷的溫暖。我在那一刻,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多年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

  如同有看不見的大鐵錘狠狠砸到腦袋上,我一下子被拖入了昏睡的深淵。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28

  第 5 章

  我常想,我的整個人生,是因為遇到他而改變。

  如果不是那天我剛好跑到山坡上,如果不是他剛好想吹笛,如果不是我剛好能毫不費力地與他合奏,那麼我的人生,可能會走怎樣的道路?

  是會更簡單,還是會容易,亦或,更麻木?

  或許,起碼會更平常,更瑣碎,更能,過得快一些?

  然而沒有如果。

  所有看似偶然的人生際遇,在我回首往事的這一刻看來,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如這一刻,如果沒有從前那些恩怨,我不會對那三個男人恨之入骨,如果我沒有設計誅殺蕭雲翔,就不會莫名其妙,被這個叫沈墨山的男人強行擄走,逼著我,跟他每日共對。

  這個人想幹嘛,要怎樣,我已經懶得探究,最壞的打算,不過父子二人,一起死在這裡。

  只是委屈了孩子,他生下來就喪母,跟著我這幾年顛沛流離,好容易過上點安穩日子,又被我所累。

  我抱緊懷裡的小琪兒,冷冷打量著眼前一切,我們現下身處城南一處雜貨鋪後院廂房,地方雖然乾淨,但分明簡陋異常。沈墨山吩咐人開了飯,也是一張四方桌上擺了簡單三菜一湯,並無粉白黛綠的美婢,也無並陳水陸的佳餚,用的器皿,也不過尋常竹筷陶碗,不要說螺杯象箸,就是像樣點的官窯細瓷也不得見。

  沈墨山招呼一聲,大咧咧坐我們身側,夾了一筷子豆腐嘗了一口,笑逐顏開道:「好,豆腐夠嫩又新鮮,快嘗嘗。」

  舉止似乎自然之極,但我分明記得,蕭雲翔稱他為「貴客」。

  蕭雲翔是世襲的陽明侯,這些京城達官貴人,旁的本事沒有,看人下菜碟子的功夫是年久日深。他既稱沈墨山為貴客,捨得請他聽一百兩一首的曲子,那這位沈墨山,就肯定有其「貴重」的地方。

  更何況,這身深藏不露,高深莫測的功夫?

  我端坐不動,懷裡的孩子卻捱不得餓,待我察覺時,他已經悄悄兒伸出小手,摸上邊上一盤大白饅頭,正雙手捧了張大嘴待咬上一口。

  我心中一驚,一把拍落那個饅頭,低喝道:「琪兒!」

  小孩小嘴一扁,很懂事地縮回手,卻小小聲說:「爹爹,琪兒餓……」

  我一聽喉嚨有些哽咽,這孩子雖然跟著我受苦,但我小時候餓怕了,再難都沒讓他捱餓過,可現在如果讓他吃,怎麼能保證這一口饅頭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餓了就該吃,」沈墨山在一旁淡淡地說,他隨即拿起調羹,舀了一小碗豆腐,嘗了一口方遞過來,似笑非笑地說:「怕的話就餓著。你能扛,孩子可扛不了。」

  我怒目而視,再低頭看自家孩子不住嚥口水的可憐相,終於狠狠心,接過碗,先吃了一口,琪兒抬頭眼巴巴地看著我,怯生生叫:「爹爹……」

  「等等,過半柱香,若爹爹沒事你再吃。」我低頭說。

  沈墨山聞言撫掌大笑:「阿黃啊阿黃,你這樣,真不知該說是瞧得起我還是瞧不起我。我若想動手腳,這樣試毒又有何用?」

  我放下碗,冷冷地盯著他,啞著聲問:「抓我們來,你到底想幹嘛?」

  「你猜?」他眨眨眼。

  我扭過頭,自嘲一笑,挺直了脊樑骨:「易長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無長物,倒拖著個孩子和仇人,你帶走我,他日蕭雲翔必要找你麻煩,我實在想不出對你有何好處。」

  「誰說沒有,」沈墨山微微一笑:「我可以你為交換,讓蕭雲翔淮安鹽道,再讓利三成。」

  原來如此,我心裡一涼,深吸一口氣,卻聽他語氣一轉,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也可以,隨時改變主意。」

  我抬頭直面他。

  「我是個生意人,不做虧本買賣。」沈墨山含笑說:「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把你交出去。」

  「除了琪兒。」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要拿孩子說事。」

  「放心,我不至於。」沈墨山點頭。

  「你不怕得罪陽明侯?」我微微蹙眉:「蕭雲翔為人自詡風流,實則陰狠,我險些要了他的命,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沈墨山宛若聽到什麼好笑的事,臉上笑容加劇,眼底卻精光四溢,口氣清淡,卻霸氣天成:「區區一個蕭雲翔,我還不放在眼裡。」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問:「你待如何?」

  沈墨山忽然轉成溫柔一笑,拿起筷子說:「吃飯吃飯,吃了再告訴你。阿黃,你愛吃什麼,小阿黃呢?告訴我,明日我讓廚子燒去。」

  我還未答話,琪兒卻鼓起腮幫童聲朗朗:「爹爹才不叫阿黃,琪兒也不是小阿黃。」

  「哦?確實是不好聽啊,」沈墨山好脾氣地應答小孩:「但是易長歌也很難聽啊,琪兒給你爹再取個好聽點的名?」

  琪兒很得意地偏著小臉,竟然說出一句我怎麼也想不到的話:「我知道,爹爹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柏舟。」

  我如遭電掣,慘白著臉,久經滄桑的心底,竟然由不得開始顫抖。

  柏舟,柏舟,多少年,沒人這麼喚過我了。

  那個時候,青衣男人沒有問我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然後漫不經心地說:「從今往後,你就叫柏舟吧。」

  那時候,我還沒讀過書,書本對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東西。我不知道他當時隨手拿起的書叫《詩集傳》,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柏舟》篇。我只是單純地高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像人一樣的名字,柏舟柏舟,發音清脆,乾淨利落,聽起來很好聽。我傻傻地笑了,傻傻地問:「柏舟是什麼意思?」

  他道,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

  柏木?就是柏樹嗎?

  嗯。

  我認得那種樹,會掉皮,味道很香,於是我更高興了,咧開嘴說,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後來,當我終於能識字斷文後,我迫不及待地翻閱了這首與我同名的詩篇,那字裡行間的憂憤之感,讓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既迷惑又哀傷的感覺: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首由他無意間翻到的詩篇,竟然成了我此後半生最佳的註解。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午後,那樣一雙修長白皙的手,隨便一指,我的命運,就這樣一語成讖。

  我們住的地方,叫疊翠谷,顧名思義,一年四季,均是滿眼蒼蒼綠綠,鬱鬱蔥蔥,就如同滿眼兌現不了的希望,滅了一個,又生一個,明明滅滅,沒完沒了。

  我們住的竹樓外面,一株枝幹粗大,卻葉細如水的樹偏安一隅,每個月圓的夜晚,他臨窗佇立,一襲青衣,玉纖橫笛,悠揚的樂聲,總能吹裂那一派氤氳的綠色。

  「罄央哥哥,那是什麼樹?」曾經有一次,我問罄央。

  罄央嘴角上翹,臉頰上浮現柔和的微笑,摸著我的腦袋說:「那個啊,叫鳳凰木。」

  我還記得,我們相識在我入谷的第三天,那一天,他隨手一指,我就叫了柏舟這個名字。

  其後,他將我交給一個少年。

  那少年大我好幾歲,長得比年畫上的女孩還好看,笑起來,比最清冽的山泉,還要令人目眩神迷。

  他對我說,「你就是新來的小柏舟啊,我是罄央,你可以叫我罄央哥哥哦。」

  我當時很迷惑,不太反應「柏舟」喚的就是我,只知道愣愣地看著這個纖細柔美,如一桿鳳尾竹般的少年。

  我不敢相信,這樣合該美上雲端,遙不可及的人物,會對醜陋如斯的我,不帶譏諷和厭惡,只是這麼單純地微笑。

  「小迷糊,跟你說話呢,想什麼呢?」他笑得更深了,唇齒紅白分明,湛湛生輝的眸子裡,滿滿的,全是溫柔到要溢出來的光。

  「沒,沒想什麼,」我窘得手腳不知放何處好,偷偷瞥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你,你真好看。」

  「呵呵呵……」他開心地笑了,笑聲如珠玉落盤,清脆動人。我的臉哄的一下燒起來,難堪地垂下頭,絞著新換上的粗布衣的衣角。

  「小柏舟,你還真可愛。」他邊笑邊摸摸我的頭,說:「罄央哥哥不算好看,這谷裡啊,有的是比我好看的人,你以後就知道了。」說完,他又仔細端詳我,笑著說:「嗯,就是小柏舟,長大了,也會是很漂亮的人呢。」

  我目瞪口呆,剎那間斷定,他肯定是太善良了,善良到,不惜說這樣的彌天大謊來安撫我小小的,不為人知的自尊。

  「跟哥哥走好嗎?」他朝我伸過來一隻手,「谷主說,你以後就和我住一起哦。」

  我呆呆地伸出手去,再快要接觸到他細白柔軟的掌心時,又窘困地縮了回去。我將手背到身後使勁擦了擦,才惶恐地,放入他的掌心中。

  罄央什麼也沒說,卻執意拉過我那一隻企圖藏在身後的手,微笑著說:「我們走吧。」

  哪怕到了今日,只要閉上眼睛,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罄央清俊的臉上,那柔軟到心底去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間,驟然點亮了我晦澀的世界。我必須承認,在以後很多年裡,我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純粹,更能在第一時間打動我的微笑。

  他的笑容,從此便珍藏在我心間,就如童年藏在枕頭下,捨不得吃的麥芽硬糖一樣,只有在心裡太苦,苦到我幾乎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才會鄭重拿出來,舔一舔,汲取回憶中的甜味,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它。

  罄央,他告訴我,這世上,除了冷漠、殘酷、傷痛和愁苦外,還有善意,還有溫柔,還有對人,不需要問原因的好。

  第 6 章

  是的,那時候,罄央真的對我很好。

  即使是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仍然要說,罄央,真的對我很好。

  在那間本來完全屬於他自己所有的廂房裡,罄央親自支起另一張竹床,鋪上曬了太陽的,又鬆又軟的被褥,移來雪白的紗帳,然後,笑著把我抱到上面。

  我嚇到了,直覺要跳下來,那麼細密綿軟的棉布被褥,我怕坐上去,會弄髒。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說:「別動,這是你的床啊,從今以後,你就睡這裡了。」

  這裡嗎?我狐疑地看他,我狐疑地看四周,那個房間,就如罄央的人一樣,如此纖塵不染,如此簡約高潔,這裡唯一不合適的,就是我。

  只有我。

  我搖頭,慌亂地說:「這,不行的,我,不是,這裡,我不能住,我……」

  「不住這裡?是房裡太素了嗎?」他抱歉地衝我笑笑,說:「對不住啊,我生來不愛那些多餘的東西,你要喜歡那些,改天罄央哥哥去跟其他人討些來送你,好不好?」

  我睜大眼睛,搖頭得更猛了。

  「小柏舟,谷主說你住在這,你就住這,不要鬧脾氣好嗎?乖乖的。」他輕聲軟語地哄我。

  我拚命咬了嘴唇,才沒將眼眶裡濕熱的液體淌下。我看著這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裡面沒有戲弄,沒有鄙視,只有猶如微風吹拂過枝椏,貼慰葉脈般的溫柔。

  於是我說了,我告訴他,其實我只是怕自己弄髒這張床而已。

  說出來後,我就後悔了。我警惕地看他,這個少年,全身遍是非一朝一夕養成的優雅高貴,這樣的人,如何能理解我,如何能明白,身上這件入谷後換上的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已經是我穿過的最好的衣服;如何能明白,在我十歲的生涯中,從沒敢奢望過,有一天,能有一床屬於自己的細軟棉被。

  我打算,只要他眼裡稍微流露出一絲輕視或鄙夷,我就用加倍的冷漠來回報他。

  哪知他半張了嘴,呆了呆,立即展開雙臂,我被擁入他單薄的懷中。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擁抱,很溫暖,超過了體溫的溫暖,還有,就是他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青草淡香。

  他一邊抱我,一邊摩挲著我的背說:「柏舟,永遠不要說自己髒。只要你的心不髒,你就永遠乾淨。」

  他的意思是,只要我堅信自己純淨若清泉,則哪怕塵埃滿身,也無法玷污自己半分。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辯駁,不明白,這其實是多麼美好,又是多麼一廂情願的想法。

  我天真地想,或許,只要努力,就真的能把屈辱的記憶,被玷污的身體,從此洗滌乾淨。

  於是,我貪戀地窩進他的懷裡,貪戀地信賴他說的話。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後來我才認得,那種清香,屬於疊翠谷中,每逢春季,唯一會盛開的白色小花的味道。

  那種花,谷主起了名字,叫「歡顏」。

  整天面無表情的谷主,卻為目所能及,唯一盛開的鮮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隨後,我又和罄央單獨呆了三天。

  那三天裡,罄央耐心地陪著我,教我熟悉疊翠谷日常事務,教我明白谷中的大小規矩,教我知道,我的身份。

  更確切的說,是叫柏舟的那個男孩的身份。

  他和罄央,和這谷中十六位其他的少年一樣,在谷裡非主非僕,非徒非奴,如果真要說清楚,那只能說,我們都是疊翠谷的人。

  這個身份,身後站著的是疊翠谷,是那位神出鬼沒,無人知其來歷的疊翠谷谷主。

  我那個時候,對江湖事並不知曉,也不知道我們谷主大人,在江湖中,是一個什麼樣的地位。罄央給我說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只知道,整個南武林,沒有人敢小覷這位亦正亦邪的谷主,沒有人會不賣他手中那二尺玉笛的面子。

  聞言,我怦然心動,因為我知道,跟著這樣一位了不起的谷主,我真的是柏舟,而不是阿黃。我,真的不再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村童,不再是一個遭盡冷眼,卑微而低賤的小阿黃。

  如果我努力,我甚至可能擁有卓越的武功,有錦繡的前程,有風光的未來。

  那以前遙不可及,連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竟然真的可以企及了,對嗎?

  雖然,那過程注定要充滿困難艱苦,可我真的不在乎,我已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於是,我拚命壓抑激動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盡量平靜地問罄央:「那麼,我們是谷主的弟子麼?」

  罄央笑了笑,說:「我們不同其他的武林幫派,我們不是谷主的弟子,我們是他的學生。」

  「弟子和學生,不是一回事嗎?」

  「不是,弟子的話,就意味著有一個師傅,但學生的話,則意味著有很多個先生。」他笑笑說:「谷主,是我們其中的一位先生。」

  「那其他的先生呢?」

  罄央說:「這個谷中,無論大小,不分長幼,只要是有才學,都可當別人的先生,只要有虛心,都可拜他人作老師。

  「一個人的一生,再天縱驕子,再才華橫溢,總有其鞭長莫及的地方。所謂問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這是一種生來的限制。但是,咱們在疊翠谷,卻可以不求聞達諸侯,

  罄央看了看我,噗嗤一笑,揉揉我的臉頰說:「小柏舟,不要一幅小老頭的樣子好不好,你要做什麼,谷主自然會吩咐下來。」他想了想,正色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如果谷主沒有吩咐的事,你千萬不要做,知道嗎?」

  我點點頭。

  他不放心,又加重了一句:「一定不能忘記哦。」

  我再點點頭。

  我十歲才識字,早已過了孩童最佳的啟蒙年齡。學起來,自然比其他人要吃力得多,但我學得很認真,很刻苦,因為我比他們其他人都明白,能識字,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筆墨紙硯即便在今天,在我的心裡,仍然是神聖而珍貴的東西。當時,每個谷中的少年每月都有定額的紙張筆墨可領,但我捨不得用,我用細棉布將字帖和潔白的生宣包好收起。平時我用樹枝在沙地裡練字,手指頭蘸水在桌子上練字,對著看不見的虛空比比劃劃。

  罄央笑著揉我的頭,笑罵我小瘋子。

  除了罄央,我後來又陸續遇到了谷中其他的人。疊翠谷很大,除了雜役奴僕,就是許多來此學習的學生。令我高興的是,他們年紀都不大,長相都偏好,閒暇時湊在一塊拌嘴打鬧,玩樂嬉戲,跟一般少年也沒什麼區別,只是一到授課時間,便個個自覺正襟危坐,搖頭晃腦,煞有介事。

  除了讀書,這裡的學生還要習武。每日午後院子教場以及綠茵地上望過去一片熱火朝天,他們或舞劍弄刀、耍鞭揮槍,少年英豪的雛形已然呈現。

  而且這裡無論讀書習武,並不拘泥,誰做得好,誰就是先生,是先生,就不得藏私,要向虛心請教者傾囊相授。

  他們都有一個目標,要做到最好,因為那個人,如果在三年一度的選拔比試中奪得頭籌,則會有綵頭,那便是由谷主大人親自傳授一路武功。

  疊翠谷谷主武功高深莫測,疊翠谷名震江湖,能得他青睞指點,將來揚名天下,成一代少年英雄不過指日可待。

  有目標便有衝勁,有衝勁便有收穫,對學習階段的少年人來說,這是我見過的,最能促進教學相長的一種方式。

  我並無榮幸與他們一道叱吒教場,每到習武時辰,我都會端一杯水,抱一本書,默默誦讀。

  之前的種種遭遇已經令我這具身子虧空過大,經絡損害過重,谷內醫師斷定,我大概,終生不能習武了。

  也就是說,我那個江湖夢,注定,只能成為一個泡影。

  但令我痛苦的並不是這些,令我痛苦的,是我無法跟其他人一樣優秀,我怕,谷主大人會後悔救了我。

  會後悔帶回來一個廢物。

  沒有人會願意帶回來一個廢物。

  那個時候,谷主在我心裡,是猶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對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來說,又有什麼比將之救出火坑的男人,形象更為高大的呢?

  同樣的,有什麼樣的擔憂比得上,被那個如神一般存在的男人否定鄙夷更令人痛苦的呢?

  日復一日,我連瞥見這個男人的資格都沒有,連跪拜心中的神的資格都沒有。

  我迫切地想尋找我的用處,我想證明給他看,我不是一個廢物,我雖然不能習武,字寫得也不好看,但我不是一無是處。

  我甚至有一個簡單而愚蠢的念頭,只要他需要,我就算是為他去死,也心甘情願。

  雖然我這條命,值不了幾個錢。

  第 7 章

  十歲,我還不知道,天底下的東西再金貴,也金貴不過自己的命。

  什麼都有可能是別人給予,也有可能由別人收回,唯有活著這件事,是真真切切,關乎自身的事。

  這本是像我這樣的底層小人物早該琢磨明白的道理,可歎我卻兜兜轉轉,繞了老大一圈,才明白過來。

  後來有了琪兒,我的信念便愈加明確,自己要活著,這孩子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盡量比我好。

  所以我即便設計誅殺蕭雲翔,也為自己預留了後路,如果不是半路殺出個沈墨山,此刻蕭雲翔早已一命歸西,京師第一琴師葬身火海,而我父子二人,正走在南下的水路上。

  可是現在,沈墨山將我二人軟禁在這雜貨鋪後小小的方寸之地裡,雖然不曾苛待,但,卻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對我們做什麼。

  正因為不知道,才更可怕。

  猶如利劍懸頂,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

  我在這不敢多喝一口水,不敢多走一步路,連日的提防忐忑,不安焦灼,已經讓我倦怠到極點,這一日只是歪在榻上,竟然也能神昏疲憊,漸漸的眼皮猶如千斤重般,闔上便無法睜開。

  正睡得黑甜,忽聞小孩大哭之聲,我心裡一驚,掙扎著醒來。屋外小孩啼聲大作,聽著就像是琪兒。我嚇壞了,已經顧不上穿鞋,立即撲到門邊,卻見院中大樹之下,沈墨山抱著琪兒,琪兒卻在他懷裡掙扎,小臉上哭得通紅,我怒道:「沈墨山,你幹什麼?把孩子放下!」

  沈墨山笑吟吟地轉過身來,輕拍著琪兒的背,說:「他摔了一跤。」

  我立即跑過去,一把搶過孩子,緊張地先摸他小手小腳,確定沒有異狀,才略放下心來。琪兒見是我,愈加撒嬌,一頭扎進我懷裡抱著脖子大哭,一面喊:「爹爹痛痛……」

  「哪裡痛?」我把他板下來,著急地問。

  「腿……」他可憐兮兮地說。

  我小心地挽起他的褲管,卻見白嫩的膝蓋上擦破一塊皮,身上衣裳也髒了,頭髮也亂了,一張小臉沾了不知多少灰土,我心裡一疼,問:「怎麼弄的?」

  「琪兒要摘葉子給爹爹,摔,摔的……」他小嘴一扁,又待要哭。

  這些年我每著他風餐露宿,漂泊不定,閒暇時為逗他,常常採葉子吹奏,所以在他心中,樹葉就等於樂器,等於玩具。

  我心裡又急又痛,叱責道:「樹這麼高,是你能去爬的嗎?摔下來怎麼辦?不是讓你乖乖在屋裡呆著嗎?怎麼這麼不聽話?」

  琪兒深感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行了,男孩子老哭什麼!」沈墨山在我們身後冷冷地說了一句。

  說來也怪,他一開口,小孩哭聲竟然漸漸低下去,最後成為嗚咽。

  我一陣惱怒,卻也無可奈何,孩子總是敏感直接,知道誰惹不起。對這個摸不著底細的沈墨山,就連我都存了三分懼意,更何況一個稚齡幼童?

  沈墨山踱步過來,遞上一條潔白手巾,簡潔地命道:「喏,自己把眼淚擦擦,跟個泥猴子似的。」

  琪兒怯生生地止住哭,偷看我一眼,我沒好氣地伸出手,欲拿那塊手巾,哪知沈墨山手一縮,我竟然碰不到。

  我一扭頭,冷笑道:「沈爺這是消遣我?」

  「你多心了,」沈墨山蹙眉道:「他是你兒子,可也是個男孩,將來養活大了就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味這麼寵著不教,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怒道:「我兒子愛怎麼對待是我的事,你又懂什麼?他小小年紀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嗎?我恨不得把他含嘴裡捧手心都補償不了,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沈墨山的臉頃刻沉了下去,一把扯過孩子,在我來不及反應之前將琪兒扔出幾尺遠。我驚呼一聲,撲了過去,沈墨山臉色不變,單手輕鬆扣住我,在我肩膀處輕輕一拍,我半邊身子立即麻木酸痛,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摔在地上的琪兒呆愣了一下,立即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

  我心如刀攪,拚命掙扎著,回頭罵道:「沈墨山,你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英雄?有本事你衝著我來,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他似乎輕笑一聲,在我耳邊曖昧地說:「好主意,欺負小孩確實不過癮,不如欺負你,你說呢?」

  我渾身僵硬,一股寒氣自脊柱蜿蜒而上,這種不懷好意的聲調,故作曖昧的低沉,宛若難以揮去的噩夢一般令我不由得心懷恐懼。就在這時,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氣,猛地推開我半尺,這次卻換上平日朗笑之聲:「看你兒子!」

  我顧不得自己,立即轉頭看地上的琪兒,卻見平日被我嬌生慣養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來,小臉氣得通紅,握住小拳頭狠狠地盯著沈墨山,大聲喊道:「大壞蛋,不許欺負我爹爹!」

  我有些驚奇,卻聽沈墨山冷聲說:「就憑你現在這副哭得像娘們似的窩囊相?」

  「誰說我哭了?」琪兒急沖沖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淚,怒道:「快放開我爹爹,不然等我長大了就殺了你!」

  沈墨山彷彿忍著笑,無賴地答:「那麼在你長大前,我想欺負你爹爹就欺負他,你能奈我何?」

  這算什麼話?琪兒才五歲,沈墨山以為自己也五歲嗎?我皺了眉頭,不耐地道:「放開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鬆開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兩拍,溫言道:「教孩子非得讓他吃苦頭,不然不長記性。放心,我剛剛拿捏著力道,沒摔疼他。」

  我默然不語,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不為人父母,卻怎麼懂這裡面的心疼和不捨?

  更何況,倘若你一無所有,這孩子成為你的全部。

  我走過去,將那孩子攬入懷中,輕撫他的背無言安慰,小孩這次終於肯乖乖窩在我懷中,忽然悶悶地說:「爹爹,我想聽調子。」

  我一愣,抬頭看了看樹葉,柔聲哄他道:「這些樹葉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聽,」沈墨山笑吟吟地說:「我前兒倒得了柄玉笛,玉質瑩潤上層,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樂坊匠工精製而成。你名滿京師,想必琴瑟簫笛樣樣精通,不如現下就試上一試?」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樣都是天下聞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謀深算,明白樂癡對名笛,就如良醫對痼疾,酒徒見佳釀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會不由自主應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這一次,他真的算錯。

  我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慢慢脫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對著他,舉起右掌。

  陽光下,原本細白如玉的五個手指,卻有兩個,被人從中間指節,硬生生斬斷。

  看起來真是醜陋。

  沈墨山臉色一變,雙目精光暴射,臉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會如此?誰,是誰弄的?」

  「陳年舊事,多說無益。」我淡淡地說:「沈爺,您猜得對,其實諸多樂器,長歌最擅吹笛,但現下,恐怕這一生,我都沒福氣試您的名貴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罵一聲,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將我的斷指攏在他的兩個手掌當中,嗓音中竟然有些發顫:「到底哪個王八蛋干的?蕭雲翔?因為這樣,你才要千方百計殺了他?」

  我微微閉上眼,又睜開,搖頭說:「與你無關。」

  沈墨山死死盯著我,目光炙熱而鋒利,忽然一笑,輕輕摩挲我的手指道:「終有一日,你會將所有故事告訴我。」

  「此不肖事,何必復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視我的眼睛,目光漸漸轉為柔和,竟然有種憐惜的錯覺,溫言問:「你只用三指便作了這京師第一琴師,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瞼,沉默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只會這個。」

  沈墨山伸出臂膀,輕輕攬住我,拍了兩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這等本事,我走南闖北,卻也頭一次見到,卻不知師承何處?」

  我心中一凜,強壓那等洶湧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緊嘴唇,卻不作答。沈墨山不動聲色地觀察我,輕描淡寫地道:「怎麼?不願說?也是,江湖多有能人異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別是收你入門,就要你發毒誓不得洩露師門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頭迎視他彷彿能窺探內心的銳利目光,搖頭道:「沈爺想多了,長歌彈的,不過野路子琴,難登大雅之堂,無有師承一說。」

  「那總有個教你宮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還從沒見過有誰,一出娘胎就曉得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遠起來。

  「哦?是何人?」他饒有興致地問

  「敝人的兄長。」我淡淡地答。

  第 8 章

  我沒有騙沈墨山,基本的樂理,確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寬厚慈愛如兄如師,又手把手教我許多東西,稱他一聲哥哥,其實,是我佔了便宜。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他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小舟,看著哥哥,要這樣按,這樣撥,泛音要輕靈清越,散音要沉著渾厚,按音卻要舒緩凝重,記住了嗎?

  說來慚愧,我直到今天,都記不住這些。

  因為我覺得曲調從心,心卻寄托情緒,情緒則需要表達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長,寧靜致遠,或許是雅士風度,卻非我心頭所好。

  那時候我還小,心中的曲調要麼高山仰止,要麼大河奔騰,要麼金戈鐵馬,要麼悲催斷腸,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彷彿心裡有一團火在燒,想表達,想宣洩。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當年那般,與我唱和。

  我讀書讀到「士為知己者死」這一句,不知為何,想到的,都是面無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遠忘不了,他如何聽懂了我信手拈來的曲調,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帶來一絲真正的溫暖和曙光。

  即使是時過境遷的現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記,就能忘記的。

  但我沒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兩年,才終於有機會正面看到那個男人。

  還是疊翠谷三年一度的選拔賽場上。

  那天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疊翠谷中的管事僕役早幾個月便開始忙碌準備,谷中樹上絲帶結花,張燈結綵,裝點得熱鬧漂亮。大紅地氈鋪在木樁累就的高台上,每個少年個個鬥志昂揚,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現自己最好的狀態,最好的武藝。

  雖說是為谷主賀壽,但老規矩不變,拔得頭籌那位,將有幸由谷主親自傳授一路武功。

  這直接奠定了這個人在疊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後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興奮,因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溫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總管大人,讓我也有機會像谷主表示自己對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達的,其實是,我在谷中這兩年沒有白過。

  我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廢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細洗的乾乾淨淨的白色儒袍,罄央幫我梳了兩邊抓髻,用紅頭繩繫了兩個俏皮的結子,雙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聖的信徒,虔誠而忐忑。

  去得最早,卻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無關緊要,因此要待眾人演示過後才輪到我。一直等到飢腸轆轆,眼巴巴地看著眾位少年英姿颯爽,在高台上各顯神通,還是沒能輪到我。

  越看,越心裡沒底,越覺著,誰都比我好,誰都比我聰明且用功。

  待得後來,罄央白衣勝雪,翩然若仙地飛掠而上,少年倜儻,手舞長劍,若游龍戲鳳,翱翔九天,說不盡的風流嫵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來,平素溫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優秀,通身氣派,熠熠生輝。

  這些人,每個都是人中龍鳳,千挑萬選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間,罄央已經技驚四座,含笑收劍,對著谷主單膝跪下,朗聲頌道:「恭賀谷主山河之壽!」

  他這麼一喊,底下眾人紛紛單膝下跪,齊聲道:「恭賀谷主山河之壽!」

  我也充滿跟著跪下,胡亂喊了一句,心中卻一陣沮喪,罷了罷了,有這麼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醜就不錯了。

  正恍惚間,台上的男人帶了平時聽不到的些許讚許道:「罄央學得不錯,該賞!」

  罄央朗聲說:「啟稟谷主,學生不過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誨,盡本份而已。」

  「雖說是本份,但若無勤學苦練,也無今日之成。」這是總管大人在發話。

  谷主微微頷首:「說得有理。」

  罄央激動地臉色泛紅,此時雙膝跪地,道:「谷主謬讚,罄央惶恐,說到勤學苦練,學生卻自認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萬萬料不到竟然會提到自己的名字,心裡狂跳,卻聽罄央繼續朗聲說:「谷主明鑒,柏舟身子骨無法習武,卻一心念著谷主的恩情,刻苦習琴,以為谷主壽。趁今日大喜,請谷主破例聽他彈奏一曲,這孩子為了給你獻藝,已經練了兩年,這番苦心……」

  「行了。」谷主冷冷打斷他,與總管大人密語幾句,似乎在問誰是柏舟之流。我心裡又恐懼又歡喜,又感激又激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卻聽谷主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讓他上來彈奏一曲吧。」

  總管大人站了起來,銳利的雙目直射向我,朗聲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來,抱著琴,神情恍惚地朝高台走去,在上樓梯的時候被過長的前擺絆到,險些摔倒,底下一片哄笑之聲。我臉紅耳赤,心跳如鼓,將琴放到安上,卻因用力過大,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這就是你竭力推薦的?」谷主冷冷地說:「連琴該怎麼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彈出什麼?」

  罄央跪下說:「谷主見諒,柏舟人小力單,且是為谷主彈奏,想必心下激盪,也是有的。」

  「罷了,你下去吧,讓他快點彈。」谷主冷聲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後退而下,經過我身邊時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勵。我感激地衝他一笑,撩起下擺,端坐琴前,開始戰戰兢兢彈我準備了許久的《山居吟》。

  也許是心裡太過緊張的緣故,原本應當彈得舒緩自得,閑雅悠遠的一首古曲,被我彈得磕磕絆絆,我越著急,彈得就越差,彈得越差,心裡就越發驚懼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兩年方有機會在這個男人面前彈奏,這一曲彈得不好,我這一生,恐怕就再無第二次機會,有幸在他面前設案陳琴。

  越忙越亂,突然只聽「砰——」的一聲,琴弦突然被撥斷。

  我在眾人的哄笑中徹底傻眼,怎麼會這樣?我明明好好檢查過,明明為了今天,特地換上,我平時怎麼也捨不得用的上等絲絃。

  可偏偏,卻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出這樣無可挽回的失誤!

  我霎時間萬念俱灰,愣愣地呆坐著,卻聽谷主帶了怒氣冷硬地道:「旁人用蘭香雅音解穢,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時委頓匍匐,也不知該怎麼反應,低下笑聲越來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對我投來憐憫擔憂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罰你了。但疊翠谷不留無用之輩,辛總管,明日就把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猶如五雷轟頂,炸得腦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間,我聽見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彈不好,是我沒教對,求您罰他,不要趕走他——」

  座上那個冷酷的男人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我已經聽不見了。我滿腦子只迴盪一個念頭,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視為神明的男人,終於也要拋棄我了?

  不,如果這樣,我寧願去死。

  我爬了起來,在自己有所意識以前,已經撲到琴邊,雙手搭琴,撥出聲來。

  然後,我不給那個男人拒絕的機會,立即開始彈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卻是在斷弦的狀況下,彈奏的《山居吟》。

  然後,在起承轉合之處,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憤和無奈,傷感卻渴望的曲調。

  我想到當時我與他,一葉一滴,於明月下唱和的樂趣。

  我想到自己對他難以言說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夢結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絲綢衣料沁涼卻柔軟的質地。

  我想告訴他,這些我都記得。

  不但記得,我還很珍惜,幾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憶。

  我彈得渾然忘我,彷彿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次演奏。

  等到最後一個回音結束在指尖,我才發現四下俱靜,每個人都呆若木雞,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而我正對著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從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橫在唇邊,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揚動人的調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過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調。

  我含著淚笑了,他終於還是記得我。

  我低下頭,忙不迭撥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聲低徊處琴聲激越,琴聲厚重處笛聲輕揚。

  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彷彿已經合奏過千百回,彷彿生來就該如此。

  滿心歡喜中,我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了,不由分說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涼而纖長,是他。

  我顫抖著抬起頭,注視到他的眼睛,目光複雜,似乎有驚愕,也有審視,有興致,也有考量,黑眸深處,彷彿有團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燒。

  如果是現在,我會知道,那目光中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應當具備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來宣佈找到玉笛的傳人時,他的眼中,也還是沒有喜色。

  可我那時候什麼也不懂,只知道高興,高興,單純的,彷彿升天一般的高興。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28

  第 9 章

  從那以後,我就跟著谷主學笛,倒將五絃琴、七絃琴擱置一邊。

  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以操琴當飯碗,掙得遍身羅綺、繡檻文窗。除了最初那兩年吃盡苦頭,越到後來,其實日子過得越富足。憑著琴技,我雖顛沛流離,卻始終不曾風餐露宿,於那破廟牆根枕塊斜臥,柱油破盞。

  連我的琪兒,也盡量往富裡養著,這世上種種飢寒交迫、怨憎會求不得的苦,他在我的羽翼下,還未得嘗。

  說起來,我還該慶幸我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文臣當道,崇古音雅樂,不然,我也沒法以此為生。如果連活著都堪輿,那又談何報仇雪恨?

  還是要感謝罄央。

  若不是當年他手把手把那點皮毛傳授與我,我不會成為今天的易長歌。

  不會將他教的那點技藝發揚光大,把樂曲,譜成殺人不見血的利器。

  那日對蕭雲翔彈奏的《天譴》,耗費我許多心力時間,曲成以後,我曾挑選綠林中出了名的悍匪試驗,結果無不耽於魔音,任我宰割。

  加上我現在這張臉,殺了蕭雲翔,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事。

  但我沒想到半途上殺出一個沈墨山,不費吹灰之力,便破了我的曲調。

  這件事讓我心驚膽顫,沈墨山武功高深莫測自不必說,我以為無懈可擊的《天譴》,實際對上真正的高手,卻猶如隔靴搔癢,並無作用。

  曲子無用,我的仇就報不了,非但報不了,恐怕還會,死得很慘。

  我死不足惜,最怕的是,會連累琪兒。

  小孩兒現在正側臉抱著我的腿睡得正香,一張精緻的臉龐上全是單純滿足的表情。我掏出手絹,輕輕擦拭他額頭的汗,禁不住微微一笑。這孩子才剛沒來由在前鋪後院一陣瘋跑。這會跑累了,好容易才歪著我的膝肯睡下午覺。

  說來也怪,沈墨山限制我的行動,卻並不限制琪兒的,任他到處亂竄,大概覺得黃口小兒,也翻不出天來,索性由著他去。

  我冷眼旁觀,沈墨山自那天看到我的斷指後,不知為何,對琪兒竟有些另眼相待起來,常常有意無意,教導他更為有用的生活技巧,糾正他那些慣出來的任性和愛嬌。

  沈爺老謀深算,深諳恩威並施的伎倆,拿下一個小孩兒自然不過舉手之勞。但對我來說,這卻未必不是好事。

  現在的琪兒懂得錢銀來之不易,知道我關在這鬱鬱寡歡,會在前面鋪子尋些新鮮玩意兒來討我歡心,會嘰嘰喳喳講些前邊夥計哄他玩的小故事來與我聽。

  他原本是靦腆乖巧的孩子,現在,卻好像變得開朗和活潑,我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警惕。

  沈墨山,你從琪兒這入手,到底,意欲何為?

  我靜靜地勾著桌面,虛擬琴弦波動,忽然心口一滯,劇烈的痛楚突然湧了上來。

  那一日被沈墨山擊斷琴弦,樂曲反噬自身,我心脈已經受損,此刻不過往虛空裡撥一下琴,就已經痛不可當,喉嚨底隱隱湧上一陣腥甜。

  我「唔」了一聲,揪住前襟,額上冷汗涔涔,琪兒被我驚醒,見我這般模樣,帶了哭腔直喚:「爹爹——」

  「乖,爹爹沒事……」我一句話未說完,卻已經胸口一陣憋悶,兩眼發黑,隨手一抓,竟然帶落炕桌上的茶盞碗蓋,頃刻間一陣乒乓利響。

  琪兒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一股腦爬起,抓住我的手直叫喚:「爹爹,爹爹……」

  我喘不上氣,只得勉力指著門外,希望這個傻孩子還知道求救。

  幸好他明白過來了,立即跳下炕邊跑邊喊:「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嗚嗚,救救爹爹啊……」

  我還想囑咐他小心地上瓷片,他已經跑了出去,隨即後院門被誰一腳踹開,幾個人衝了進屋,我神志有些恍惚,只覺得有誰小心扶起我,又有誰擠上來切脈,藉著幾個人吵起來,似乎意見不一,吵得甚為激烈,又有琪兒尖利的哭喊聲,聽得我頭昏腦脹,卻聽一個人極富威嚴地大喝一聲:「都閉嘴!」

  他一發話,四周立即安靜下去,那人繼續扼要發號施令:「小棗兒,把孩子給我領出去,他爹還喘氣呢,嚎什麼嚎!」

  「栗亭,這個脈還得再號,你明兒把這小子身子早年虧損的,暗傷的,經絡毀壞的,都給我察明白了再說。對症施藥對症施藥,你症狀還未判斷清楚,倒有閒工夫在這跟人吵,瞧你這點出息!」

  「劉鐸,等栗亭的方子擬出來,你拿總掌櫃的令牌,調京城春暉堂的好藥出來,別讓那幫兔崽子藏私糊弄了去。」

  「老梁頭,你把咱們這次帶著應急的那東西拿來。」

  我聽得一頭霧水,卻聽一把蒼老的聲音驚道:「使不得啊東家,這味藥現如今全天下都剩不到十枚,這可是留著咱們保命的靈丹……」

  「少廢話,藥就是拿來救人,救誰不是救?」

  亂哄哄一陣,又安靜一陣,再又亂哄哄一陣,我被人輕輕托起,板著下巴掰開嘴,硬是塞入一丸芬芳撲鼻的藥丸,那人拿捏穴道力度甚準,一捏一拍,伴著一股熱流衝入,那味丸藥竟然穩穩當當吞嚥進去。

  「吞了,趕緊的,參湯!」

  一個瓷碗湊近我的嘴唇,我耳邊響起那男人半帶脅迫,卻半開玩笑的話:「小黃欸,你吞下的那丸藥可是價值連城的聖藥,你要不給我嚥下去也成,只是快些吱聲,我好準備快刀剖開你食管再取出來,省得浪費了不是?」

  我一陣氣苦,閉著眼用力將送到嘴邊的水飲下吞嚥,說來也怪,那粒梗在喉嚨的藥丸遇水則化,彷彿有暖意盎然的溫水順著胸腔朝心口流去,再衝向四肢五臟,那陣陣窒息的壓迫感逐一得以緩解,我吁出一口長氣,耳邊聽得有誰喊了聲:「好了,救回來了。」

  「那就好,否則這把瘦骨頭拆拆賣了都值不回我那根老蔘。」那男人不甚滿意地道:「行了,都出去,小黃要歇息。」

  「我們出去了,東家你幹嘛還在這呀?」

  「你們能跟我比?才剛花的誰家的銀子?我不留著再守一會,那銀子白花了的話,你賠我?成,年底花紅你甭找我。」

  「沈兄真會說笑啊,呵呵,哎呀,今兒個春色尚好,鄙人還是出去踏春吟對為上……」

  亂勁終於過去,我心裡漸鬆,逐漸沉入夢想,忽然身邊有人靠近,我心裡一驚,卻閉目佯裝熟睡。不一會,那人坐到我身側,似乎輕微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小黃啊小黃,你這下真的欠我天大的人情了。怎麼還才好呢?」

  長髮被誰輕輕觸碰,那人喃喃自語:「受這麼重的內傷都死扛,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兒子雖說只有五歲,可比你懂事多了。」

  「好好睡吧,做夢也別盡想些血刃仇人之類的,這世上受苦遭罪的人多了去了,不多你那些,活下來就是老天爺賞你的,你說你不可勁著對自己好,還想幹嘛?腦瓜子又不夠靈光,盡琢磨些力所不能及的賠本買賣,夠傻的……」

  「可怎麼長得這麼可人疼……」

  這些混話是那位陰險狡詐的沈墨山該說的嗎?我聽得怒火上湧,一口氣沒上來,硬生生地,被他氣暈過去。

  第 10 章

  這一夜,我竟然連發噩夢。

  夢境中有令我恐懼萬分的男人慢悠悠逼了過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卻驚駭莫名,慌不擇路,一直逃跑,但怎麼也擺脫不了那人,逃著逃著,偏偏又跑進無路可逃的地方,終於力竭撲倒,渾身顫抖,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越走越近。隨即,下巴被兩根冰涼的手指頭緊捏住抬起,那男人聲調陰寒滑膩,宛若山洞盤踞的蛇,他陰森森地笑著,道:「柏舟,你越長越好看了,這麼瞧著,可人疼得緊哪,你跑啊,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跑得了嗎?」

  我拚命掙扎,卻恐懼過度,渾身僵硬無法挪動分毫,就在此時,那男人模糊的面目中突然伸出來一條鮮紅的長舌,猶如毒蛇吐信,直向我頸項處伸了過來。我嚇得尖聲高叫,突然之間,猛然睜開了眼睛。

  長得可人疼,如此這般的話,到底伴隨著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恐懼。

  我歎了口氣,儘管睡醒,仍倦怠萬分。

  還是沈墨山禁錮我的雜貨鋪後院廂房,白牆灰炕,棉紙糊就的窗格子,身上蓋著的,仍舊是那領半新不舊的棉被,卻搭著一襲華貴的黑緞鑲皮毛披風。

  正恍惚間,門被嘎吱一聲推開,一名清秀少年提著銅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見我醒著,嚇了一跳,調皮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說:「易公子您醒了?身子覺著怎樣,可曾松爽許多?」

  我認得這是沈墨山的小長隨,名喚小棗兒的,遂點點頭,淡淡地加了句:「大好了,多謝。」

  「易公子太過客氣,小棗兒跟這的諸位爺平日裡都是呼呼喝喝的,哪裡用得上謝字?」小棗兒笑著說:「爺說了,您病著這幾日我過來伺候,這謝來謝去的,可折殺小人。對了,小哥兒您也放心,跟著前面諸位爺呢,自然有人領著他玩耍習字,耽擱不了功夫。」

  他一面如倒豆子般輕快地說,一面倒熱水兌涼水,將架上手巾浸入,先過來服侍我漱口,方遞過絞好的手巾與我拭面。

  伺候人的功夫倒是嫻熟流暢,堪比我當日琴閣請過的貼身小廝。

  我擦完臉,他居然打開隨身攜帶的木匣子,裡面修面修發傢伙什一應俱全,笑瞇瞇地道:「公子爺病了這兩日,可有些蓬頭垢臉,胡兒渣都出來,小人給公子修修,您放心,這手藝小人是家傳的,前頭諸位爺也常由小人伺候著,倒沒人嫌棄過呢。」

  我閉上眼,啞聲道:「不用,我要蓄須。」

  小棗兒驚奇地瞪大眼,半響撲哧一笑,說:「公子爺可真會說笑,這面白無鬚才是俊俏後生,您長成這樣,不是小的說,便是蓄須也威武不來。況且您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師第一美人琴……」

  我募地睜開眼,直盯小長隨,冷冷地問:「什麼京師第一美人琴?」

  小棗兒悄悄退了半步,吶吶地說:「這,這也就是外頭渾說,您琴好,人生得更好,依小的看,原也不曾說錯……」

  「滾。」我閉上眼,冷聲道。

  「易公子,這不是誇您的麼,何必動怒?況且您要一副邋裡邋遢的腌臢模樣,怎麼見我家爺?我勸您還是……」

  「給我滾!」我暴喝出聲。

  這孩子實不該話裡暗示得這般明白,沈墨山不明不白地錮我,我思來想去,越發往那一處不堪的境地靠攏。

  這張臉,當日已然有文人雅士賦詩填詞,暗喻名花傾國,甚至拿我堪比當年大啟天朝艷名冠絕一時的晉陽公子。

  晉陽公子是何人?那就是數十年前,我朝最著名的皇家孌寵。

  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易長歌,你裝得再清高,也不過待價而沽,等著哪一位出得起價錢,藏之金屋罷了。

  孌寵。

  天道不公,徼幸取利者比比皆是,傭兒販夫每每為錐刀下之魚肉。世道將人分三六九等,高賃華屋者橫行霸道,而倡優之流卻朝不保夕,命賤若草芥。孌寵一詞細想之下真乃大妙,直直將人的特性剝除得一乾二淨。

  只餘下物的一面。

  孌寵,就是一個漂亮精細的寵物,一個玩意兒。

  只不過,這個玩意兒是個人,還是個男人。

  我顛沛流離,掙扎求生,好不容易方活出個人樣,便絕無道理,再做那不是人的物件。

  小棗兒面色悻悻,正要收拾東西離去,卻聽門外一人大步踏入房中,身量高大,目光如炬,正是沈墨山。我正沒好氣,見他立即拉下臉轉頭不理,小棗兒則如受了委屈的小狗見了自家主人,立即喚了聲:「爺——」

  內裡對我的不待見,披露無疑。

  「這是怎麼了?你這小猴兒,是不是沒好好伺候易公子,惹他生氣了?」

  「才不是,我不過請易公子修面,哪知他卻……」

  卻如何?不知好歹,不識抬舉?

  那又如何?

  我冷冷一笑:「長歌蝸居此處,難不成還要束髮斂妝接客?不敢勞動尊駕,這面修不修也罷。」

  沈墨山一愣,隨即大笑:「小黃把這當自己家,率性隨意,我心甚慰,這小東西不會說話,惹惱了你,我代他賠不是了。」他上前來隨意拉起我的手,反手搭上脈搏,看似輕手輕腳,我卻掙脫不得,沈墨山含笑看我,輕聲道:「嗯,脈象穩了許多,呆會栗亭兄會過來與你把脈看診,再開方子,咱們好好養。」

  我看著他,輕聲道:「沈掌櫃,昨日多謝相救了。」

  「謝就不用,我不會白白救你。」他笑著道。

  我盯著他,道:「要我做什麼?」

  「要你做什麼,你難道都應承?罷了,等你大好了再說,現下安心養病就好,」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手背道:「小琪兒自今日起,便要學些幼童啟蒙的功課,孩子不能白白荒廢了。」

  我蹙眉道:「他在哪?」

  「你還是不放心?我能拐了他?」沈墨山呵呵低笑。

  「不能拐,但可以用來要挾我。」我冷冷地道:「沈墨山,你到底想幹嘛?什麼時候放我們走?平白無故養了兩人,可不像一個生意人會做的事。」

  沈墨山看著我,饒有興致地問:「你覺著我能拿你做什麼?」

  「反正你休想逼我。」我狠聲道:「大不了不報仇,反正我也活膩了,休想逼我做任何不堪之事!」

  「哎呀,你這人,」他無奈地站起來,撫摩我的後背,一股暖流湧了進來,沖淡由怒氣湧上的刺痛:「不要動怒,還想不想再彈琴了?」

  我喘了口氣,愣愣地看他,如果沒理解錯,他剛剛,用內力助我。

  「你心脈受損,現下最忌煩躁鬱結,不然,我的銀子可白花了。」他戲謔地道:「昨日用了老蔘一棵,往後一段日子你要耗費的藥材,這些日子你們兩父子的吃穿用度,你兒子在前邊鋪子玩耍打壞的物件,對了,再加上房屋賃資,還有人工,小黃啊,你可欠了我不少。」

  我冷冷地道:「你強擄我二人來此,倒有臉跟我算賬,我還要管你要銀子賠我連日的身心俱疲,擔驚受怕呢。」

  沈墨山眼睛一亮,笑道:「如此說來,還是我的不是。那不知救命之恩怎麼算?」

  我皺眉道:「什麼救命之恩?」

  「你刺殺陽明侯蕭雲翔未遂,蕭雲翔當日可是率了府內親兵侍衛在你琴館外候著,就算你能殺了他,也逃不了一死;這些日子他報了順天府全城搜捕你,又下了懸賞令黃金百兩,重賞之下,京師內外想必不少人蠢蠢欲動。若不是我把你藏著,就憑你這副瘦身板,還帶著個孩兒,只怕在劫難逃。」

  我咬牙道:「若不是你橫插一竿子,我早殺了那畜生!你壞我復仇大計,又害我被曲調反噬,心脈受損,我又如何跟你算這筆賬?」

  沈墨山摸摸鼻子,苦笑道:「那敢情,我還欠了你的?」

  我冷哼道:「欠不欠的不敢當,頂多兩訖,沈掌櫃放了我,鄙人自然既往不咎。」

  小棗兒聽得撲哧一笑,說:「爺,易公子這張嘴可了不得,不該做什麼勞什子琴師,倒該跟著您做買賣才是。」

  沈墨山哈哈大笑:「確實有我沈家風範,怎麼樣,易公子考慮轉行吧?」

  「不敢高攀,」我拱手道:「沈掌櫃是做大事的,不如給易某這個人情,把琪兒領回了,把我父子放了,我自然感激不盡。」

  「這恐怕有點難辦。」沈墨山搖頭道:「你還欠我一個大人情。這可還不了。」

  我怒道:「沈爺,敢情說了半天,您都在消遣我?」

  「別生氣別生氣,」沈墨山笑嘻嘻地伸手過來幫我順氣,溫言道:「都說了別生氣,生氣多了,皺紋可多,不用兩年就不是驚才絕艷的京師第一琴,而是猥瑣駝背的老頭子。」

  「東家說的實話,」門外一清朗男聲應聲而入:「你昨晚服了一粒千金難求的靈丹,這人情啊,確實欠大發了。」

  門外進來一葛巾青衣男子,面容俊秀斯文,含笑看著我,先微微作揖道:「在下栗亭,奉命來與易公子把脈,這廂有禮了。」

  我一愣,自來這裡,見的都是沈墨山,忽然看到這樣的年輕書生,不禁有些意外,呆了呆方道:「栗醫師多禮,請恕易某臥床不便之過。」

  「哪裡,易公子身子不便,是栗某孟浪,」栗亭微笑著在床榻前坐下,取出脈枕,做了請的手勢,我將左手腕擱上,他輕柔將手指搭上,聽了聽,微笑道:「請換手。」

  我頓了頓,緩緩換了右手,細白皮膚之上,斷指並手腕上那道傷疤,醜陋而醒目。

  栗亭似乎愣了一下,沈墨山卻輕歎一聲,隨即調笑道:「老栗,自來江湖傳說的神醫,以絲絃聽脈,以一指診脈,卻沒見你這般聽了左手換右手,幾乎把自個十根手指頭都搭上去,我說,你到底行不行呀?」

  栗亭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你懂個屁,江湖上以訛傳訛,也就騙你這等無知村夫,望聞問切這四樣,少了哪一樣都不行,憑著絲絃就敢斷脈,那不是醫師,那是跳大神的。」他語氣一轉,衝著我溫柔一笑,變臉之快令我瞠目結舌:「易公子,麻煩抬高雙臂,臉朝著窗好嗎?」

  我心裡疑惑,卻仍然依言而行,栗亭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木槌這裡敲敲,那裡打打,時不時詢問幾句,面色卻越來越凝重,終於示意我放下手臂,歎了口氣道:「易公子,恕在下直言,您幼年是否貧病交加,過得,甚苦?」

  我點點頭。

  「少年時期,卻又遭逢大變,以至心脈耗損,傷心過度?」

  我又點了點頭。

  「其後,是否有很長一段時間,飢寒交迫?」

  我再點了點頭,強笑道:「栗醫師無需再問,再問下去,易某人那點家底,都要讓你掏空了。」

  栗亭看著我,目光輕柔悲憫,微笑道:「易公子,醫者醫身卻無法醫心,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要看開些才好。」

  我道謝點頭,栗亭轉過去對沈墨山道:「昨兒個你誤打誤撞,給他用了那味藥,卻是對了,當年傳說那東西製出來,便是專為一人,那人體質與易公子的,卻有相近之處。只是,再好的藥,也許有個療程,這東西如此金貴,倒有些難辦……」

  沈墨山皺眉道:「你就不能自己創一味?老靠著前人那點東西,哪裡能長足進展?」

  「談何容易……」

  「世上無難事,」沈墨山擺擺手,豪邁地道:「你若做得出,春暉堂的藥儘管你用。」

  栗亭似乎眼中一亮,大笑道:「多謝老沈,有你這句話,我安心多了。」

  沈墨山與他相視而笑,拍拍他的肩道:「白神醫又如何?是吧,你要當個超過他的栗神醫。」

  栗亭欣然點頭,跳起來興沖沖地道:「那我現在回去想輒。」

  他似乎興奮莫名,立即一陣煙地跑了出去,沈墨山嘴角浮現狡黠微笑,得意地道:「老栗又發癡,這下好了,他多創幾味藥,老子千金一枚給他賣出,嘿嘿,到時候還不穩賺不賠。」

  我白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問:「你,你們剛剛說的,給我吃的藥,到底是什麼?」

  「沒什麼,」沈墨山輕描淡寫地道:「也就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白析皓白神醫,留下了的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藥罷了。」

  第 11 章

  江湖載酒,快意恩仇,曾經成就多少美好的傳說。

  傳說中總有英俊少年仗劍千里,書劍恩仇,總有美貌嬌娥翹首以盼,柔腸百轉;總有冠絕天下的武功秘籍等著有緣人去尋獲而後技壓群雄;總有秘密的寶藏等著兩手空空的少年郎不勞而獲,縱使散盡千金,也是風流。

  多麼美好。

  每個傳說,就如這座古老都城頂上高遠飄渺的藍天,藍天上振翅飛翔,哨聲尖銳的鴿群,它承載著尋常人家多少說不出的幻想,普通小老百姓多少道不明的期望,它適合仰望,適合追思,適合心潮澎湃,適合集體夢想。

  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傳說中的英雄,其實也不過跟我們一樣,是普通人。

  所以,當小棗兒一邊服侍我喝藥,一邊煞有介事講白神醫當年如何神乎其神地救人性命,醫人所不能,如何自創靈丹妙藥普度眾生時,我總忍不住想笑。

  我故意問小孩兒,白神醫看來是神仙,卻不知神仙還用不用吃飯,用不用使夜壺摳腳。

  小棗兒拉下臉怒瞪我,若不是看在沈墨山面子上,我懷疑著孩子就該挽著袖子上前罵我。

  看來白神醫是他心中的偶像。

  我曾經也有偶像。

  或者不叫偶像,那個人,是我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天人。

  他將我從禽獸不如的養父手中救走,將我從水深火熱的屈辱生涯中救走。

  他給了我棲息之所,後來,又挑中我作為他唯一一個親傳學生帶在身邊,雖然我學的只是笛子和曲譜,但卻無疑成為谷中最受人嫉妒的少年。

  然後,谷主開始親自過問我的膳食和每日用的藥物,他說我身子太弱需好好進補,又說我早年全身蠟黃是得病,要將那個病徹底根除,藥一天都不能斷。

  緊接著,谷主給我佈置嚴苛的功課,詩書歌賦,務必樣樣精通,而靜修養氣,更是必不可少。他說要吹就曲中神品,演奏的人必須其質高潔,其行高遠,五臟六腑不得留低俗渾濁之氣。

  我從沒反省他的話,那個時候,他教的,他說的,都是毋庸置疑的聖人之道,我全心匍匐,頂禮膜拜尚且不及,哪裡敢心存疑慮。

  一直要時過境遷了以後,我才頓覺,他這些話,其實與我所好,相差甚遠。

  他技藝超凡,每每一曲吹奏,飄渺悠遠,猶若仙樂降臨,聞者莫不心曠神怡,寵辱皆忘。

  但我覺得這遠遠不夠,我更願用曲調狠狠碰撞人心底最隱秘的情感,最深刻的恐懼,最強烈的慾望,讓聞者如癡如醉,隨我喜怒,任我哀樂,什麼哀而不傷,寧靜以致遠,在我看來,全是狗屁。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這個世道,活著如此艱辛,若不酣暢痛快,怎對得住自己?

  但在當時,我沒有這樣的覺悟,我只是非常痛苦,怎麼苦練也無法達到他的最高要求,讀再多的書,每日用沐浴熏香,虔誠洗滌塵心,卻總也做不到,他要的那種仙人意境。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嘗到沉重的挫敗感。

  那一年中秋,谷主一些江湖好友陸續來聚,其中有些甚至是谷中少年的父母親人,俱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加上眾位谷中少年、谷中任職的各級管事並侍衛、僕役,一兩百人濟濟一堂,筵席圍了長長一圈,大家共同賞月吃餅,一起過節。

  席間免不了要有助興節目,武藝好的少年躍躍欲試,紛紛搶著在谷主和親朋好友面前露臉,連罄央哥哥都不能免俗,下場舞了一段劍。

  這等場合,便是不好看,也得違心說上幾句恭維話,更何況少年們風姿不凡,個個武藝超群,假以時日,必定又是江湖上揚名立萬的少俠。因而場上讚譽聲此起彼伏,連平素一張棺材臉的總管大人,都湊趣兒誇了幾句。

  人人知道,這明裡誇的是孩兒們,暗地裡,拍的卻是谷主的馬屁。

  谷主冰冷的目光似乎在這一刻也稍有緩和,突然有人說:「爹爹,我們谷中眾位兄弟拳腳了得那是應分的,但除此之外,卻還有一人天賦異能,有幸被谷主大人挑中,跟著習玉笛樂譜呢。」

  我嚇了一跳,趕緊抬頭,卻見谷中與我素日不太對盤的少年陸孝東,正坐在一位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身邊,一邊說,一邊朝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他一直嫉恨我得谷主親授技藝,平日裡已經為難甚多,可巧昨日又撞見我遭谷主責罰,兩隻小臂被細籐條抽出密密麻麻的傷痕,抬起手都困難,又怎能吹奏玉笛?

  「哦,果真如此?」那少年的父親,我聽聞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陸家莊莊主,此刻帶了驚詫的語氣,對谷主道:「谷主大人,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聆聽仙樂雅音?」

  我慌作一團,求救般望向谷主,卻聽他冷冰冰地道:「客從遠方來,自然主隨客便,柏舟,你下場吧,可別丟了疊翠谷的臉。」

  他的話我向來奉若神明,萬般無奈,只得抽出自己的玉笛,上場先拜了谷主一拜,再起身團團一揖,結結巴巴地說:「柏,柏舟獻醜了。」

  不知怎麼回事,場上竟然靜默了片刻,無數熱辣辣的目光均集中在我身上。我不由退了小半步,剛怯生生看向谷主,卻被他凌厲目光一掃,立即站直了身子,硬著頭皮迎視眾人。

  過了一會,卻聽那位陸莊主呵呵大笑道:「疊翠谷果然人傑地靈,這般月宮下凡似的玉人兒,方配谷主親授笛聲,我等今日瞥見,可真三生有幸啊。」

  他這麼一說,底下附和聲此起彼落,甚至有粗豪的嗓門大喊:「就是就是,老子才剛以為錯眼見著了小仙人了,谷主調教的妙人啊。」

  「這位小公子果非凡人,那曲子尚未得聞,已經令人不醉而醉。」

  我窘得雙手不知放哪好,悄悄兒看向谷主,卻見他也看著我,目光似笑非笑,我心裡一跳,卻聽他竟然語氣溫和地道:「各位謬讚,柏舟,挑那本《流月》細細吹來便可。」他頓了頓,竟然道:「莫慌,照你平日練那樣就行。」

  我受寵若驚,急忙點頭,橫笛貼唇,略定了定心思,方娓娓吹奏。這曲子是入門習曲,我練了不下百遍,早已滾瓜爛熟,便是閉上眼,也能吹得流暢自如。我心知谷主如此吩咐,是不可多得的體恤表現,原以為他不管我雙臂受傷,卻哪知,他在不經意中已經給我關照體貼。我感動得熱淚盈眶,一曲《流月》,也前所未有地詮釋得寧靜舒暢,溫暖細緻。

  待曲調悠悠而終,我抬頭四望,發現眾人面上均露出讚歎陶醉的面容。

  片刻之後,喝彩聲大作,總算不辱使命,我心中歡喜,看向谷主,卻見他也看著我,目光竟然是我之前想也不敢想的柔和。

  那一刻,大概是我活這麼大,最開心的一刻。

  被崇敬的人認可,哪怕沒有言語,只有一個溫暖的眼神,都足以讓我珍藏心底,暖上很久。

  那一刻,我昂首而立,得意地看向陸孝東,是,我是沒有他那麼好的家世,我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我終其一生都沒法像他們一樣成為少年英傑,我窮得連一粥一飯,都是靠旁人給予。

  但我有很多他們沒有的東西,我心底,珍藏了很多,他們不知道的溫暖記憶。

  大抵是樂極生悲,正當我想起要拱手道謝,鞠躬下場時,我抬起手,手臂一陣抽痛,適才被我忽略的疼席捲而來,我痛得整只臂膀均在發抖,竟然在咬牙執笛拱手時,手指一鬆,那柄谷主親贈的玉笛,直直掉到地上去!

  我慌忙去撈,卻抓了個空,正嚇得魂飛魄散之時,眼前一花,一雙白皙修長的手穩穩接住玉笛,隨後我肩上一重,已經被那人攬入懷中,抬起頭,竟然對上谷主若冰雪初融,璀璨若星的眼神,耳邊聽到他溫言說:「不是讓你別慌嗎?玉笛就是你的劍,它在你在,明白嗎?下次再如此冒失,自己去領罰。」

  我呆愣地點頭,谷主輕輕放開我,遞上玉笛,道:「還不好好收著。」

  我慌裡慌張伸手去接,觸到傷痛之處,忍不住哧了一聲。

  接下來,更為詭異的事發生了,谷主竟然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我道:「塗在傷處,過兩日便好。」

  這一切就如做夢一般,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

  現下想來,不知為何,卻想到一句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樹葉吹奏的尖利之聲嘎然而止,我才恍惚意識到,此時此刻,我吹的,竟然是《流月》。

  琪兒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在我耳邊響起:「爹爹爹爹,你才剛吹的什麼,可真好聽。」

  我從往事中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卻見琪兒滿頭大汗,撲到我膝蓋上嘟著嘴道:「爹爹你都不理琪兒。」

  「哪有不理你,」我微微笑了,抱起他坐在我膝蓋上,他立即拿胖乎乎的小手抓起另一片葉子遞給我道:「琪兒好乖,有給爹爹采外頭嫩葉兒,爹爹再吹一個,要好好聽的曲兒。」

  我抱住他,哄著說:「琪兒吹好不好?爹爹有教過你的,記不記得?」

  哪知小孩兒竟然不樂意地扭來扭去,大聲皺眉道:「外頭的夥計們不信我,說沒人能拿葉子吹成調調,琪兒就吹給他們聽,他們卻笑話我,說我吹的像,像人放屁!」

  我蹙眉道:「什麼混賬話,待爹爹出去教訓他們!」

  「就是,他們都不知道爹爹的厲害。」琪兒揮著小拳頭興致勃勃地道:「沈伯伯說了,有時候不用跟人廢話,直接揮拳頭揍人就好。爹爹,咱們去揍他們!」

  我怒道:「沈墨山教你什麼亂七八糟的,乖,下回不許聽他那些渾話。」

  小琪兒困惑地看我,咬嘴唇問:「什麼都不能聽嗎?」

  「那當然,你記住,這世上除了爹爹,其他的都不是什麼好人,」我加了一句:「尤其沈墨山那樣的。」

  「哦。」小琪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怎麼又成壞人了?」沈墨山笑呵呵著踏入後院,道:「小黃,我可倒貼了你不少好東西,銀子花得像流水似的,還得貼功夫找人照顧你兒子,就我這種急公好義之人現下可不多了啊,你有沒有良心。」

  「良心?」我涼涼地回他:「別告訴我你沒記賬。」

  「那是另一回事。」沈墨山毫不在意,轉頭對琪兒道:「小子,你說說,誰帶你出去騎馬玩兒,誰送會叫的蟈蟈給你?」

  「沈伯伯。」小孩兒非常響亮地回答。

  「那我是不是好人?」

  琪兒為難地看了我一眼。

  「不說是吧,成。」沈墨山伸出手指頭點他道:「 才剛有人送天香樓的點心,你這麼不乖,看來是沒分了。」

  「沈伯伯是好人!」小琪兒毫不猶豫立即倒戈,從我腿上跳下去,衝過去抓住沈墨山的袖子搖道:「琪兒要吃點心,有脆脆的有芝麻的花嗎?」

  「有。」沈墨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說:「快去吧小猴崽子,都在前頭給你留著呢。」

  小琪兒歡呼著跑出去,沈墨山負手戲謔地看向我。我沉下臉,拂袖道:「騙個黃口小兒,算什麼本事。」

  「他今兒個生字默得不錯,那是鑒賞,若默不出來,就得在前邊院子扎半時辰馬步,這是罰。」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賞罰分明,我沈家商號的規矩。」

  我冷冷一笑:「那不知沈爺來看犯人,是想賞還是罰?」

  他竟然一本正經地道:「你這些日子有按時吃藥,出房門曬太陽,臉色看來好了許多,我才剛聽你吹調子,也不見阻滯,可見心脈已經逐步恢復,該賞。」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抬起頭,問:「有什麼賞?」

  「你要什麼?」他問。

  「我要你放了我。」

  「免談,除了這個。」沈墨山微瞇雙目。

  我歎了口氣,黯然道:「罷了,我也不指望了,真有事給個全屍就謝天謝地了。」

  沈墨山放柔語調,說:「不是要關你,是放你的時候未到。」

  我垂頭不語,他彷彿有些過意不去,道:「我說了,要獎賞你,想要什麼,先說明白啊,別要貴的。」

  「西域異香。」我抬起頭,緩緩地說:「不點那個,我夜裡睡不好。」

  「他奶奶的,十兩銀子一兩的玩意兒,你敗家也不是敗法吧?」沈墨山急得罵道:「這種東西就騙你們這些附庸風雅的外行,其實點了還不如尋常熏香。」

  「沈爺,您生意做這麼大,難道還用得著買十兩銀子一兩的?」我鄙夷地道:「這種東西,十兩中只有一兩不到的本錢,其餘全是名聲,別告訴我您弄不到本錢價的。」

  「本錢價不用銀子買啊。」沈墨山大叫。

  「鐵公雞。」我低聲罵了句。

  沈墨山不耐煩地揮手道:「得,算我欠你的。我可告訴你,只有一盒,多的沒有,你趁早給老子戒了這些個中看不中用的臭毛病。」

  第 12 章

  雖然百般肉痛,但沈墨山還是在數日之後,遣小棗兒送來一盒精緻異香,那味兒我向來聞慣,放到鼻端下微微一嗅,一股幽香撲面而來,確實是我往日需命人專門在京城最好的老號香鋪子裡頭提前預定的西域異香。

  十兩銀子一兩,真真貴過黃金,平白往香爐裡擱那一小撮的份量,便足夠一戶中等之家三五月的嚼用。

  我其實未必要如此奢靡,但這個東西用慣了,卻有它不為人知的好處。

  它能助眠。

  曾經我夜夜不能寐,頭一沾枕,即憂心忡忡,恐又難以成眠。越憂心越難入睡,越難入睡便越加憂心,如此惡性循環,終於大病一場。

  後偶然間得了這種異香,反而能鬆弛精神,夜裡雖然還是眠淺,可總算能模糊睡個囫圇覺。試過幾次後,便是再貴,也會咬牙買下。

  但對其他人而言,這物件便是再好,也不過熏香,倒不見得多吸一口便延年益壽,得道成仙。

  沈墨山其實罵得不無道理。

  想起這個人,我愈加困惑不解。

  他到底是個什麼人?說他吝嗇,千金難尋的聖藥眼也不眨便給階下囚服下;說他慷慨,偏偏一個銅子都算得清清楚楚,他拿來證明自己待我多仁至義盡的賬本上,竟然詳盡到小琪兒吃了多少點心,撕爛了多少紙張。

  說他一身銅臭味,可你又見識過他嚴峻威儀,令出必行的威風模樣;說他是大俠風範吧,卻偏偏喜歡嬉皮笑臉,沒上沒下,平日裡最愛領著小琪兒瘋跑,而且每次逗哭了孩子,便覺臉上有光,愜意非常。

  當然,他還喜歡逗我生氣,嘴又欠,行事又無賴,眼睛一瞪,儘是痞氣,嘴角上彎,笑也是不懷好意。除非事情實在多,否則他一日不氣我三回,自己都覺得對不住自己。

  我大概,成了他閒暇解悶的玩意兒。

  但我卻明白,他對我,真的沒話說。

  除了名義上的囚禁,但他從未苛待過我,甚至不惜重金,為我延醫問藥,我吃的用的,沒一樣是上等貨,但卻沒一樣不舒適實惠,令人只覺自在鬆弛。

  我活了這麼多年,幼年經歷不堪之極,不提也罷,入了疊翠谷,整日裡提心吊膽,生怕被其他少年嗤笑蠢笨,拚命練琴學書,只為爭谷主青睞;再後來,經歷了那麼多,幾乎只剩下活命這個念頭,等到我終於屹立站起,想的卻是如何手刃害我如此的仇人。

  細想想,竟然要數被囚禁這一月有餘,過得最為輕鬆。

  當然,這裡面的主要原因還在琪兒。

  這小東西自來這裡後,倒是混得風生水起,前院後院,掌櫃夥計,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兒是頭一回被這麼多大人關注,每日過得比我要好上許多,常常在瞞著我背後藏一個誰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裡留幾塊誰塞的麥芽糖。這孩子過得樂不思蜀,我也隨他去,沒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讓小孩兒陪著難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擔足矣,琪兒,還是合該這樣瘋跑、沒心沒肺,為點小煩惱哭泣耍賴,為點小得益歡天喜地。

  雖然時間長了,他也疑惑為什麼沈伯伯總也不讓爹爹出後院,我便哄他說,這是我與沈墨山玩的一個遊戲,看他能不能把我騙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當。小琪兒聽了興奮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輸爹爹不要輸。我摸摸他的腦袋,在孩子看不見的地方,苦笑著歎了口氣。

  時光流逝,可我的仇,卻還沒報分毫,這樣下去,我何時才能真正掙脫心底無窮盡的痛苦和恨意?

  這一日正是琪兒五週歲生辰。

  我命小棗兒備下瓜果酒水,在晚間特地請了沈墨山並前頭的栗醫師、大掌櫃劉鐸、各位夥計來後院圍坐,趁著這個機會,我要向沈墨山及眾人道謝。

  錢銀自然我出,我摘下頭上碧玉簪,交付棗兒換作酒資,菜餚直接從京師大酒樓頂下,滿滿擺了兩桌,看起來倒也豐盛。

  沈墨山以下眾人與他相類,均有白吃不得放過的心思;或許還存了好奇,似這等擄了人來,那人倒請客做東宴眾位獄卒,少不得要見上一見;或許如栗亭這般的君子醫癡,自然覺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該如此化干戈為玉帛,欣然前往,總之前院眾人,除了當值的幾個夥計,倒都來了。

  大伙熱熱鬧鬧團坐一起,說笑逗趣,無拘無束,倒很是歡喜。

  那一刻,我與他們,處得幾乎像是朋友。

  酒過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對眾人團團一舉,朗聲道:「易某父子來此間滋擾一月有餘,為沈爺並各位掌櫃先生添了不少麻煩,尤其小兒賴皮,又缺管教,多虧諸位俠義心腸,諸多照應,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謝意,請。」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舉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覺蓬蓽生輝,我倒喜令郎冰雪可愛,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無需過謙。」

  我微笑道:「沈爺這說的哪裡話,易某於此養病,俯仰其間,已費了貴寶號不少好藥,這等恩情,易某銘刻在心,時刻未敢忘也。」

  「放心,我不會讓你忘,」沈墨山一臉壞笑:「便是我忘了,賬本也記著呢。」

  我好容易聽他說句人話,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畢露。我瞪了他一眼,逕直飲了酒坐下不語,氣氛略有些尷尬,栗亭忙打圓場笑道:「東家又說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賬本,明兒個我就送小琪兒練字塗鴉。今晚是小琪兒的好日子,咱們可得好好說幾句吉利話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間地位頗高,一發話,底下夥計自然附和著道:「易公子,小琪兒是咱們這些夥計的寶貝疙瘩,看著都舒心,照料是應當應分的,您太客氣了。」

  「是啊,咱們這可有些年頭沒聽見小孩兒的哭聲笑聲,他一來,鋪子裡熱鬧了不少,論理該我們謝您才是。」

  「這孩子乖巧懂事,長得又像您,我瞧著往後定然大有出息。」

  席間頓時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兒的讚譽大會。我心下高興,琪兒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卻也明白是在誇他,笑得如一朵花似的,頭頂的沖天辮晃來晃去,可愛異常。

  我臉上含笑,再舉杯道:「多謝諸位謬讚,請。」

  下面一片請字,會喝的不會喝的都飲了不少。沈墨山偏偏停杯道:「要道謝可有不少法子,犯不著給自己個灌黃湯,別回頭把這段日子補下去的東西又打回原形,虧了那麼多好東西不是。」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放心,虧不了你。」

  我朝小棗兒點點頭,那孩子會意,笑嘻嘻地進屋搬了小香爐出來,點了西域異香,香氣微醺中,頓時連晚風也隱約起來。

  我捻起桌上一片嫩葉,微笑道:「易某身無長物,唯自幼記調子學琴比別人強些,現下身邊雖無琴,但借樹葉一片,吹點鄉野小調,聊表謝意。」

  我說完,又看了沈墨山一眼,口氣不善道:「可要仔細聽,一百兩銀子一曲呢。」

  「真的?」沈墨山來了精神,眼睛發亮道:「那我可得仔細聽著,一聲也不落下。」

  「東家,為何要一聲也不落下?」

  「你懂啥,一百兩銀子一曲,那一聲兒折下來怎麼著也得值幾弔錢,這還不得掏乾淨耳朵聽哪,萬一落下一聲半聲的,東家豈不得心疼死。」

  眾人哄堂大笑,沈墨山在笑聲中臉色不變,老神在在地道:「說得好,這就是聽錢響兒,明白了吧?一個個都給老子豎起耳朵好好聽吧。」

  底下一片亂七八糟的應和聲,只有栗亭拍著桌子掩面歎息道:「俗,一群俗物,太丟人了,簡直太太丟人了。」

  我笑著將樹葉湊近嘴唇,吹了一曲高昂而歡樂的《新嫁娘》,這是流傳京師附近數百里的嫁娶老調,大伙幾乎耳熟能詳,加上在座的夥計大多年輕,誰沒對婆娘遐想過,誰沒個洞房花燭的憧憬?一曲吹畢,眾夥計群情激昂,紛紛喝彩叫好。只有沈墨山大失所望地道:「不好聽。」

  我奇道:「怎會……」

  「這錢響兒直接落娶媳婦上,這不是暗喻娶親花錢這樁無底洞嗎?晦氣晦氣,不好聽。」他揮手懊喪地道。

  眾人又笑,這回連劉鐸大掌櫃都看不過去,扯扯他的袖子低聲道:「爺,您只管渾說,傳了出去,看哪個正經人家的小姐敢嫁您?」

  沈墨山滿不在乎地道:「那正中我意。」

  栗亭打斷他連連哀嚎道:「我的東家,求您別再耍寶行不?易公子可是京師第一琴,我們尋常容易聽得見麼?好容易有一回,你還非得攪和了,你這安的什麼心啊?」

  沈墨山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複雜,終於率性一笑,攤手道:「好,我不打岔,小黃,還有拿手的沒?再賞我們一曲。」

  「是啊,請易公子再吹一曲。」

  我微微一笑,捻起跟前乾淨瓷碟上的另一片新葉,欣然道:「那我再獻醜了。」

  我正色吹奏第二曲,這是我自己譜就的新曲,無名,但曲調柔緩安詳,平靜悠遠,是唯一一曲,我為自己而寫的曲調。那一年我為夜夜無眠所苦,突發奇想,若能編成新曲,只為助眠,該有多好。曲子寫成以後,我才想起,只有我一個演奏者,我要如何才能讓自己入眠呢?於是,這首曲子後來變成了哄琪兒睡覺的安眠曲,遇到他不肯好好睡覺的時候,屢試不爽,著實令我輕鬆不少。

  隨著曲調輾轉起合,似乎有暖風拂過每個人的心田,再加上西域異香的熏陶,席間每個人都漸漸眼皮耷拉,東倒西歪,慢慢伏在桌上睡下。我目光微瞇,直直看向沈墨山,卻見他似乎在努力掙扎著睜大眼睛,目光盯著我,已經開始變得凌厲。我心裡一驚,立即加重曲調中催眠的份量,他似乎有些抵擋不住,身子越來越歪,眼皮彷彿有千斤重擔一般不能睜開。

  就在我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沈墨山竟然咬牙抓住桌上筷子,舉起就往胳膊上刺去。我心中大急,這裡所有人,我只忌憚他一個,如果他不能成功被我的曲調所獲,則要前功盡棄,而且若再被他所捕獲,下一次要逃脫,怕沒那麼容易了。

  我一狠心,轉換曲調,變得更加溫柔纏綿,直如情人床榻低語,直如相思夢中隱現。這個轉調實際上是很危險,若聽的人無情無義,心中無有掛念之人,則不會想去入夢相見,也即不會被曲調所惑,但沈墨山紮下的筷子卻無力只在胳膊上輕輕一碰,隨即跌開,他雙目逐漸溫柔氤氳,嘴角似乎帶上一絲笑意,終於慢慢地閉上眼睛。

  我心裡一鬆,曲調也嗚咽轉下,漸漸低不可聞,滿座的人皆沉酣入夢,我立即抱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琪兒,邁步朝前院奔去。哪知踏出一步,衣袖卻被人攥住,我一回頭,幾欲嚇倒,卻見沈墨山伏在桌上,竟然又睜開眼,目光柔和地望著我,扯住我的衣袖,怎麼也不放手!

  我顧不上那許多,隨手操起桌上酒壺就想朝他頭上砸去,就在這時,卻聽一人喝道:「長歌,且慢。」

  我一聽這個聲音,心裡一鬆,吁出一口長氣道:「景炎,你可算找來了。」

  那人一躍而至,出手如風,迅速點了沈墨山身上十七八道大穴,這才笑著看我,接過我手裡的小琪兒,柔聲道:「可算找到你,還好你記得咱們約好暗號。」

  我腳下一軟,扶住他的肩膀催促道:「我也擔心你忘了暗號,現下太好了,咱們快走,這裡藏龍臥虎,呆久了恐生變。」

  景炎點頭,小心扶住我往外走,不知怎的,臨出門之際,我鬼使神差回了一下頭,竟然見伏在桌上的沈墨山,目光凌厲如劍,內裡怒火盛炙,幾欲燎原般瞪著我們。

  我心裡一凜,忙回過頭,跟著景炎,快步離開。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29

  第 13 章

  景炎大概是這世上,我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也是唯一與我的過去有所聯繫的人。

  景炎於我,大抵便如一個見證,見證我的成長,見證我曾經白衣勝雪,神采飛揚,便是每日被罰焚香默坐,抄《周易》修心,卻仍然掩不住眉端鬢角的悸動愜意。

  如今想來,舊日如夢隔雲端,唯有恨意痛得真實,若無景炎,我實不知該如何捱過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現在也還是多虧了他。

  我跟著狂奔一路,心跳如鼓,呼吸已是吃力,景炎扶著我,看我額頭冷汗涔涔,擔憂地道:「小舟,不若,不若歇會再走?」

  「不能歇。」我強打精神,喘著氣道:「那沈墨山不知何方神聖,連蕭雲翔那畜生都對他禮讓三分,我們停一下,就多一分危險。」

  「但是你……」

  「沒事,」我揮揮手,問道:「你備下的馬車呢?」

  「怕引人注意,停在一條街外。」

  「甚好。」我點頭堅決道:「咱們快走。」

  我們又跑了幾步,我卻腳下一軟,險些堪堪栽倒。景炎皺眉道:「這樣好了,我背你,反倒快些。」

  我一頓,搖頭道:「不必,我走得了。」

  「你就是好逞強!」景炎不由分說,蹲下道:「快點,我背你。」

  我遲疑了下,景炎催促道:「快點,看人追了來。」

  我趴上他的背,景炎深吸一口氣,抱住我雙腿將我背起。

  他的背部並不寬厚,但溫暖一如當年。

  「怎麼這些年你一點都沒長肉?」景炎不滿地道:「還跟那年似的輕得像隻貓。」

  我微微一笑,回他道:「你也未見得長多好,肩胛骨還那麼硌人。」

  那一年,也是這個少年並不寬厚的背,承載著我,倉惶奔走,死裡逃生。

  好容易拐了街,找到馬車,那趕車的一見我們,趕緊從車上跳下,揭了斗笠,卻是跟了我許久的小廝箜篌,紅了眼眶撲上來道:「我的天爺呀,公子爺,您可算平安回來,擔心死小人了。」

  我喘了氣,拍拍他的肩,道:「沒事,難為你了。」

  「那日琪哥兒哭鬧不休,小的沒法子,只好帶他回去,哪知道錯開眼就找不著你們,後來裡面那幾位醒了琴,凶神惡煞地帶了一幫官兵衙役搜府放火,見人就抓,小的怕極了,趕緊逃了出來,投奔了景公子。這一多月,我們找您又不敢明面上找,又擔心您讓惡人逮了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可愁死小的了……」

  我趕緊打斷他的長篇哭訴,簡短地命道:「知道了,日後再說這些事。景炎,我們趕緊上路。」

  「好。」景炎點了點頭,一手抱著琪兒,一手扶我上了馬車,我對箜篌道:「快走吧,後頭沒準有惡人追來了。」

  箜篌嚇了一跳,白著臉立馬爬上車,扯起馬鞭一抽,馬車穩穩向前駛去。

  一路顛簸,但我實在勞乏,竟然靠著車壁便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卻聽春雨淅瀝,滴滴答落在車頂油布上的聲音。我睜開眼,卻見景炎抱著小琪兒,正低聲說著什麼,小琪兒扁著嘴,一扭頭見我醒了,立即撲過來一頭扎進我懷裡。

  「爹爹爹爹,為什麼咱們要走?我想沈伯伯,想鋪子裡的夥計,我要回去跟他們玩。」他扭著身子撒嬌道。

  我無奈地捏捏他的辮子,望向景炎,景炎朝我苦笑一下,看來小琪兒已經纏他鬧了許久。我歎了口氣,柔聲問他:「琪兒喜歡沈伯伯對嗎?」

  「喜歡啊,他會給琪兒點心吃,還給我請先生識字,對了,還教琪兒武功。」

  「但他不也經常欺負你嗎?還老是把你弄哭,你忘了?」我問小孩兒。

  琪兒扁嘴道:「栗叔叔說,這是因為沈伯伯喜歡琪兒才這樣的。」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問:「而且琪兒要學武功啊,沈伯伯說,只有學了武功,長大了才能保護爹爹不讓壞人欺負。」

  我一陣默然,心裡莫名湧上些酸楚,強笑道:「景炎舅舅武藝高強,他教你便好了。」

  「我不要舅舅,我要沈伯伯,栗叔叔說沈伯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沈伯伯,我要我要!」小屁孩突然鬧脾氣,我卻聽得暗自心驚,與景炎對視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驚愕,什麼叫武功天下第一?這不是太狂妄,便是太可怕。

  景炎立即問:「琪兒,你乖,這位沈伯伯可曾告訴過你他師承何處,何方人士?」

  琪兒皺著小眉頭大聲道:「沈伯伯就是沈伯伯,他能摘個小葉兒打小鳥給琪兒玩。我要學打小鳥的本身,爹爹,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我怒而喝道:「回去作甚?看著旁人欺侮你爹嗎?!」

  小琪兒愣愣住嘴,委屈地看著我,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淚霧。

  我自小嬌慣他,從不打罵,呵斥都很少,這孩子受不得半點委屈,瞧著立即就要哭鬧,我大聲道:「沈墨山是你爹?還是我是你爹?你以為沈墨山對你好啊?你吃的穿的用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找日子要你爹還銀子呢!就這樣你還要回去是嗎?行!箜篌,停車!」我對琪兒冷聲道:「你不是要回去嗎?現在就下車,自己走!」

  小琪兒顯是嚇到了,他從未見我發這麼大火,扁著嘴哭,又不敢大聲哭,我推了他一把,他立即緊緊攥住我的衣袖哭道:「琪兒不走,嗚嗚,爹爹不要趕琪兒,琪兒乖,爹爹不要趕琪兒……」

  「好了好了,」景炎過來抱住他哄著說:「跟爹爹道歉,說下回再不這樣了,請爹爹不要生氣。」

  琪兒哭得嗚咽難言,只是怯怯地看我,我心裡一軟,伸手道:「還不過來。」

  他立即鑽回我懷裡,哇哇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歎了口氣,摸摸他的後背,哄得他漸漸止哭,才溫言問:「知道錯了嗎?」

  他一面抽泣,一面揉眼睛,樣子顯然不是很知道,但還是識時務地點了點頭。

  「那下回就要乖。」我掏出手絹拭去他臉上的淚。

  「是琪兒吃點心太多了嗎?」小孩兒細聲細氣問我。

  我一愣,隨即答道:「是姓沈的小雞肚腸。」

  「爹爹,我們很窮了嗎?」他又問:「琪兒往後都不能吃點心了嗎?」

  景炎啞然失笑,道:「你爹窮了,還有舅舅我啊,只要琪兒乖乖的,往後都有點心吃。」

  他鬧了半天,漸漸地沉沉入睡。我和景炎相顧無言,想起沈墨山,均覺頗為棘手。景炎想了想,問:「小舟,那姓沈的武功真有那麼高?已到飛花摘葉的化境?」

  我咬了下唇道:「不知道,但《天譴》一曲,對他毫無作用。」

  景炎面露驚詫,隨即漸漸凝重,沉聲道:「武林中倒是有幾家沈姓名流,但,絕無能抵擋《天譴》的人。」

  我點點頭,說:「我猜來猜去,也猜不透他是何人。」

  「按理說,這樣的人不該默默無聞。」景炎道。

  我冷笑一聲:「旁人或許要追名逐利,沈墨山絕對會認為這是費錢不討好的事,他啊,寧做商賈不願為遊俠。」

  景炎古怪地盯著我,淡淡地道:「你對他,倒有別樣瞭解。」

  我臉上一熱,怏怏地道:「你見過有哪位豪傑俠客整日愛拿個賬本告訴你今兒個又多花了幾個銅子?」

  「如此說來,此人定斤斤計較,心胸狹窄,小舟,只怕咱們這次是惹了大麻煩了。」景炎憂心地道:「幸虧這次咱們投機取巧,任他武功冠絕天下,也絕想不到西域異香和甘泉酒,加上你的曲子,是催人入眠的好法子。」

  我吁出一口長氣道:「下次就用不了了。罷了,兵來將敵水來土堰,實在不行,你帶了琪兒速速離去便是。我一個人擋著。」

  「你總是這樣。」景炎握住我的手,柔聲道:「我當初救你,難道沒擔風險?」

  我微笑道:「就是這樣,才欠你太多。」

  「你我兄弟,無需說這些。」景炎拍拍我的手背,道:「蕭雲翔這幾日可透著古怪。」

  我眉心一動,問:「怎麼說?」

  「他滿京師抓捕你,但奇怪的是,除了第一二日大張旗鼓外,接下來都小心翼翼,不再動用官吏衙役,順天府和京師佈防衙門都沒再驚動,連驍騎營他拜把子的兄弟那也沒再借人兵力。」景炎笑道:「他雖然想抓你,怎奈沒個幫手,就憑陽明侯府內那些爪牙可不頂事。」

  我蹙眉道:「如此只有一種可能,他在朝中被人彈劾。不得不收斂夾緊尾巴做人。」

  「可能,但我們在朝中沒有眼線,打探不到消息。」景炎笑了笑,道:「無論如何,對咱們終究是好事。」

  我冷笑道:「那是自然,蕭雲翔這個王八蛋,他不放過我,我還不放過他呢。等著吧,過幾日還是他的死期!」

  「小舟,報仇不急於一時,你不若再等等……」

  「等不了了。」我深吸一口氣道:「今年九月,乃榆陽城五十年一遇的萬花節,屆時浦河沿岸南武林會將舉辦英雄賞花會,這等盛事,想來誰都會給面子去。」

  「也就是說……」景炎眼睛一亮。

  「也就是說,那個人,也會出現。」我咬牙道:「等了五年,我終於有機會血刃了他!」

  就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下,卻聽車外箜篌的聲音道:「幾位官爺,小的這車內都是主人家眷,不是流賊,衝撞了可不好。」

  「少囉嗦!是不是流賊,老子們看過才作數!」

  第 14 章

  我與景炎對視一眼,景炎拍拍我的肩膀,無聲安慰一下。我點點頭,卻聽外頭箜篌聲音中帶了笑道:「官爺真會說笑,這青天白日,天子腳下,哪來的流賊?您看小人這身板,就算想做那營生,他也得做得來呀。」

  那流里流氣的聲音:「做不做得來那天知道你知道,我們不知道。這車上的誰都給老子們下來查查,趕緊的,咱們弟兄幾個天沒亮就出來當差巡邏,這口早飯可還沒吃上呢。」

  「哎呦我的官爺,您這麼盡忠職守,兢兢業業,實在是百姓之福,巧了,小的主母昨兒個賞的過節銀子,小的還沒捨得花呢,正好孝敬幾位爺,您看這也近晌午了,買碗水酒喝暖暖腸胃,回頭才能為皇上當差,為百姓當差不是?」

  我聽得抿嘴一笑,這小猴兒倒學精乖了。

  果然,那幾位變了腔調:「早這麼懂事多好。」

  「是是,您辛苦,您辛苦了。」

  「得,哥幾個,這車咱們看過了,無甚大礙,放行吧。」

  「謝謝官爺,謝謝官爺。」

  「快滾吧你。」

  外頭響起箜篌清脆的揚鞭聲,馬車再度徐徐行駛,待走了一會,我才問景炎道:「怎麼回事?剛剛那是?」

  「地保罷了。」景炎微笑道:「這個差事可不好當,若別的地方便罷了,可京師是什麼地方?扔塊磚頭出去沒準都能砸到皇親國戚,到處都是你得罪不起,不敢得罪的人。可若單靠那幾弔錢薪酬又怎生過活?便只好沒事攔一下外地人,要不便刁難一下咱們這樣的普通馬車,要幾個過路錢罷了。」

  我點頭道:「妙,不是綠林,更勝綠林。」

  景炎笑道:「這活你當誰都能幹?沒準什麼時候就得得罪微服出訪的達官貴人,才剛是你確實不好露面,不然讓箜篌語氣放硬點,態度囂張點,保管他們摸不透咱們的底,得乖乖讓道。」

  我笑出聲:「如此說來,還真是處處有玄機了?」

  「那是,一個參不透,那是掉腦袋的大事。」

  我正要說什麼,卻聽箜篌在外頭突然啪啪加了幾鞭,馬車登時快跑,我一個收不住,險些撞上車壁。

  景炎面露疑惑,立即掀開車簾往外一探,隨即變了臉色,喝道:「箜篌,不要加鞭,立即將車停到路邊!」他回頭後迅速撲到車廂一邊,打開一旁的箱子,扔出一套水色長衫襯裙朝我兜頭兜臉扔來,焦急地道:「快,換上衣服。」

  我接過一看,竟是女裝,不由心裡一陣緊張,忙問:「有人追來?」

  「驍騎營,」他目光微縮,補充道:「不一定追咱們。」

  我心中大駭,驍騎營乃京師聯防軍的重要組成,素來與龍騎尉並稱皇庭二軍,龍騎尉駐守皇城,驍騎營駐守京師,都是直接聽命天子的軍隊。

  但我們忌憚驍騎營,卻因為彼此都知道,驍騎營如今的掌印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是陽明侯蕭雲翔的拜把子兄弟。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與景炎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豁出去的剛毅,我心一橫,迅速扯下身上罩衫,換上女裝,拉下髮簪,長長烏髮覆蓋下來。我抱住小琪兒,扯過一旁薄被,剛剛將身子縮入被中,便聽得外頭鏦鏦錚錚的一片金鐵之聲,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箜篌早已吁了一聲,將馬車停在路邊,按我朝規矩,百姓庶民車馬行人遇貴族車馬需避道躬身。我與景炎屏息無聲,豎起耳朵聽車外動態,只聽那一片金鐵皆鳴,馬蹄聲聲,好一會都沒過完,外頭只怕有好幾千騎兵。

  我暗暗鬆了口氣,這至少證明一點,驍騎營此乃照例出兵巡城,並非衝著我來。

  景炎暗暗握住我的手,我衝他微微一笑。

  就在車馬將過之時,忽然聽得一人冷聲威儀地道:「等等。」

  立即有傳令官高聲大喊:「停——」

  「這是,誰的車?」

  外頭一陣靜默,片刻之後,卻聽撲通一聲人體墮地之聲,隨即傳來箜篌「哎呦」一聲痛呼,一人高聲罵道:「聾了嗎你?將軍問,這是誰的車?」

  「小,小人,家,家主姓景,今,今兒個,哎呦……」

  一陣清脆的耳光聲,顯是有人對箜篌動了手。我二人面色蒼白,景炎深深看了我一眼,毅然抽出握著我的手,朝我輕輕點了點頭,推開車門,大踏步跳了下去。

  車外傳來景炎朗聲道:「「草民姓景,南邊啟泰人士,進京做點小買賣,今日出行,不巧衝撞了將軍,求將軍恕罪。」

  「大膽,見二品將軍為何不跪?」

  「草民有功名在身,公堂不跪,此地非軍營重地,按我朝律令,也無需跪拜。」

  「放肆!將軍,此刁民滿嘴歪理,藐視我朝軍儀,請將軍拿下了治罪!」

  那位將軍默不作聲,底下卻一幫拍馬溜須的人喝罵著上前,車外一片推搡之聲,卻聽景炎大喊:「不問即罪,我犯了何律何令?」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能讓景炎受辱,無論如何,我做不到看著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在我面前受辱。

  我咬緊牙關,豁出去道:「驍騎營乃我朝赫赫有名的龍虎之師,老百姓尋常說起均肅然起敬,心生往之,你們是何人冒充的?如此欺侮百姓,折辱斯文,敗壞我軍威儀,是何居心?」

  車外登時靜了下來。我索性放低嗓子,猶如中風嚴重的人那般啞聲道:「民婦在閨中聽聞,驍騎營掌印將軍薛嘯天乃國之棟樑,是我朝二十年來數一數二,頂天立地的將帥之才。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怎麼會拘泥那般虛禮?更不會因為旁人不給他行禮,便大興私刑!」我說著說著迸出哭聲:「薛將軍啊,您快來吧,看看哪裡來不懷好意的賊子壞你名聲,毀你清譽,薛將軍啊——」

  這麼將了對方一軍,外頭若真是薛嘯天,定然愛惜臉面,進退難為,我心裡迅速盤算著念頭,卻在此時,忽聞車外一人輕聲一笑,淡淡地問:「說話的,是何人?」

  景炎的聲音有些顫抖:「回稟將軍,是小人的拙荊。」

  「哦?」那人似乎有些驚疑:「是女人啊。」

  「將軍,這刁民潑婦居心叵測,污蔑我軍,請軍法處置。」

  我立即回道:「民婦不懂何謂居心,何謂叵測,民婦只知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若道義忠信名節皆可棄之不顧,則君子與小人何異,仁義之師與狼虎之兵何異?天子何所倚重,社稷江山何有定鼎?驍騎營何以享譽百年,迄今猶如國之重器?」

  「好一張伶牙利嘴啊,」那人似乎笑了起來:「得了,都給我退下,別叫個女人笑話了去。」

  景炎道:「拙內被小人驕縱慣了,口無遮攔,衝撞將軍了,請將軍大人大量,莫要跟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我若定要計較,只怕尊夫人又有大段道理等著我呢。」那人淡淡地道:「你才剛說是進京來經商?」

  「是。」

  「做何種買賣?」

  「啟泰錦緞。」

  「那倒是天下聞名的好東西。」那人似笑非笑地道:「買賣如何?」

  「不敢,僅能餬口罷了。」

  「這就不對了,能餬口而已,那為何你的車上卻有這麼濃郁的西域異香味?據我所知,那可是十兩銀子一兩的天價啊。」

  我嚇了一跳,低頭一聞,這才發覺車內果然有此類幽香。景炎素知我要靠那東西助眠,早已在車角一旁的小熏爐中點上異香,因而我一上車才能得以睡了個囫圇覺。想不到這倒成了惹禍的東西。

  卻聽景炎不急不緩地道:「拙內身子單薄,有自娘胎帶來的不足之症。要靠著這異香方能睡好,小的做生意不行,卻幸而還有幾分薄產,異香雖乃天價,但為了愛妻,小人也捨得。」

  「這麼一聽倒是伉儷情深。」那人問:「得你如此愛惜,卻不知怎樣的女子方有福消受。本將軍很好奇,欲求尊夫人一面。」

  「這,將軍,村婦醜陋,怕嚇著貴人……」

  「我死人都不知見了多少,還會怕一個醜婦?」那人提高聲調:「更可況,面容醜陋卻能如此得丈夫憐愛,本將軍更為好奇。」

  「此與禮不符,恕難從命!」

  「這麼說來,莫不是要本將軍強人所難?」那人口氣陰狠起來。

  氣氛一下凝重起來,我猛地一捶車板,暗罵一聲,卻聽一陣下馬之聲,有腳步聲頃刻來到車前。景炎焦灼地阻撓聲傳來,我只來得及將頭埋入被中,車門邊被人一下推開。

  「這位夫人,呵斥本將軍倒無畏得緊,怎的此刻卻藏頭縮尾,怯弱起來?」

  我默不作聲。

  他冷笑道:「尊夫義僕可都在車外呢。」

  真是直截了當的威脅。

  我握緊拳頭,掀開被子散著頭髮慢慢爬起,轉過臉來道:「好一個無賴將軍,今兒個民婦算是長見識了。」

  車外一個全身戎裝的青年男子,面容英俊,神色剛毅,原本藏著譏諷冷漠的黑瞳在看到我的瞬間不由微微一縮,愣了一愣,臉上現出片刻的呆滯,隨即一掃而光,換上威儀凜然的神色,冷冷地掃了景炎一眼,道:「真是過謙,尊夫人若算醜婦,這天下便無人敢稱美人了。」

  「將軍大人,你要看也看過了,請問我們犯了何律何法,若有便請將我等押送公堂,若無,便請讓我們上路。」我冷聲道。

  「不忙。」他擺擺手,盯著我問:「夫人這樣的奇女子,定然才藝也是出眾,卻不知會不會彈琴?」

  我道:「只會皮毛。」

  「夫人過謙,您如此品貌,琴藝定然出神入化,直追京師第一美易長歌易公子。您聽說過此人嗎?」

  我心下冰涼,直直凝視著薛嘯天,忽而微微一笑道:「易長歌京城之內,誰人不知。」

  「是啊,可惜這位易公子如今卻下落不明。薛某無緣,卻不能得見,不過今日得見夫人,卻也三生有幸。相見即是有緣,薛某想請夫人一行去我那盤桓數日,不知意下如何?」

  我狠狠地看著他,卻見薛嘯天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目光中隱隱有得色。

  確實,外頭數千精良的驍騎營將士,我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

  薛嘯天微微一笑,就在此時,景炎朝我使了一下眼色。

  他左腳微微踏前,十指暗暗收攏,這是他一招厲害的殺招,取的是出其不意,拿下敵人,我知道,他要出手了。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一陣馬蹄翻滾,朝我們本來,一連十幾匹駿馬齊刷刷奔騰而來,捲起路上沙塵滾滾。當前一人,見到我們,竟然凌空一躍,於空中連踏十七八步,看著彷彿離得遠,實際上瞬間卻已到眼前。

  驍騎營諸軍紛紛拔出兵刃,攔住此人,那人大手一抓,長袖一捲,姿勢揮灑自如之間,竟聽得砰砰連響,兵刃叮鐺落地之聲絡繹不絕。擋住這人的士兵,竟然一個個未及近到他跟前,即被看不見的力道紛紛摔到一旁。

  他宛如天神臨世一般銳不可當,儘管腳下優雅,出招大開大闔,極盡瀟灑,千軍萬馬在他面前彷彿也能視作等閒,但一張輪廓硬朗的臉此刻卻崩緊,目光利若出籠野獸,被掃到的軍士,竟然不由自主會退個半步。

  來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沈墨山。

  第 15 章

  烈日當空,陽光普照。

  太強烈的光線直射青石路板,一片光亮白茫,看不真切,但確乎能感覺那人氣勢如虹,直撲而來,銳不可當。

  我離薛嘯天很近,因此,很完整看到才剛面露得色,冷峻中夾雜譏諷的那張俊臉,如何在剎那之間,變了顏色,換上明明白白的錯愕、難以置信、憤恨和難堪。

  看到這一切後,我竟然由衷有幸災樂禍的快意,心裡模糊明白,他來了,薛嘯天就帶不走我。

  但我隨即緊張想起,又落到沈墨山手中,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我才逃跑不到一天,這人就能追來,這人簡直宛若看不見的魑魅魍魎,在我不知道的某處,死死跟住我。

  一股汗毛倒豎的寒意從脊椎尾骨慢慢爬起。

  薛嘯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明白,若不是沈墨山不欲取人性命,此刻早已凌空越過眾人,直取他的首級,猶如探囊取物般簡單。

  這般武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上千驍騎營精兵,個個訓練有素,皆非等閒,但在沈墨山面前,直如紙糊一般。

  於是,他終於在丟光面子前大喝一聲:「住手!統統住手!」

  將士們應命停手,但任圍著沈墨山,尖刀長矛攏成半圓對準他。沈墨山負手而立,面色鐵青,冷冷地道:「薛將軍別來無恙。」

  「沈爺原來身懷絕技,著實令薛某開了眼界。」薛嘯天咬牙勉強笑道。

  「是薛將軍手下弟兄給了薄面,未曾性命相搏,沈某方僥倖未被亂箭攢心罷了。」沈墨山直直盯著他,冷聲道:「薛將軍,沈某只是一介商賈,此番冒昧,卻是不得已,並非要以一己微薄之力,做那阻盟津之師,叩馬而諫的大事。」

  薛嘯天挑高眉毛,勾起嘴角笑道:「那,卻不知沈爺所為何事?」

  「這事還真沒臉大庭廣眾下說,」沈墨山銳利的目光淡淡掃了我一眼,立即令我不由往車內畏縮一下,他掉轉視線,對薛嘯天冷笑道:「將軍身後車中那人,乃鄙人家中豢養的姬妾,與人私通,卷財夜奔,沈某雖不在乎那點錢財,卻丟不起這個面子。請將軍行個方便,讓我將這賤人並姦夫抓回,家法處置,一雪前恥。」

  薛嘯天眉心微蹙,陰沉地道:「然適才本將軍問話卻是此二人乃明媒正娶一對夫妻,且夫人聰慧,深得我心,本將軍正打算邀他二人過府做客,沈爺現在來這麼一說,空口無憑,恐怕天子腳下,你我都得講律法證據吧?」

  沈墨山慢慢看向我,似笑非笑地問:「將軍要看證據?」

  我突然心覺不妙,剛想往車內縮,卻見他凌空一躍,只覺眼前人影一花,右手手腕一緊,已被人硬扯著拖到車門邊。我尖聲驚呼:「沈墨山,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沈墨山冷笑道:「不給你點教訓,你還學不了乖了!」

  「放手,你憑什麼?王八蛋,放手!」我不管不顧,撲上去對他的手腕張嘴就咬。

  還未咬到,卻覺腦後頭皮劇痛,竟被他另一手扯著頭髮拉了開來。我怒瞪沈墨山,卻見他臉上一片鐵青,眼中閃著怒火,大聲道:「這賤人不守婦道,右手末端兩指已被我切下半截以示懲戒,哪知道他不思悔改,現如今又做下這等不知廉恥之事,將軍要看憑證?」他頓了頓,猛然一把拉高我的衣袖,鉗住我的手腕令我被迫露出殘缺二指,惡狠狠地道:「這就是憑證!」

  「不……」我喃喃搖頭,胸中如遭重擊,愣愣地看著自己殘缺的手掌袒露在烈日之下,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中,那是我深藏心底,平素每每想起都痛苦難擋,最最不堪,難以回首的回憶,便這樣被一個陌生人,露出強迫著展示出來,霎時間,彷彿天旋地轉,那些黑暗稠密的忿恨怨懟愁苦屈辱都被人硬生生撕開結痂,將內裡化膿污穢侵蝕醜陋的部分均曝露人前。

  我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耳邊嗡嗡直響,彷彿看到沈墨山舉高我的手,在說著什麼,薛嘯天又在應答著什麼。但那離我都太遙遠,太遙遠,遙遠到,我忽然感覺,與我全無關係。

  正如我那麼毀天滅地的恨意,折磨到自己夜不成寐寢食難安的痛楚,其實在他人看來,也不過是斷了二指而已的小疤痕而已。

  可笑的是,就在剛剛,在看到這個男人衝向我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些許小小的悸動。

  果然,老天在下一刻,用百倍的打擊,狠狠抹煞我的那點小悸動。

  讓它演變成一個笑話。

  我的一生,從未例外過,幾乎總會如影隨形的笑話。

  我咧開嘴,慢慢地笑出聲來,沒人明白這有多好笑。這位抓住我的手,一臉被人暗算誓要暗算回去的沈墨山大爺;這位明明別人死在他眼前都不皺下眉頭,卻偏偏要裝出愛兵如子的薛將軍;這幫作威作福,卻生死不由人,一生到頭都沒想過到底為那點忠君愛國的口號和那點俸祿值不值得賣命的兵士們;這該死的京師的春天,在陽光下,都顯得如此好笑。

  當然最好笑的,是我這個,剩下三根手指頭,卻妄圖彈奏天魔迷音,手刃仇敵的琴師。

  「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有誰嘶聲裂肺地怒吼,有誰奮不顧身撲上來與沈墨山斗做一團。我隔了一會才辨認出那是景炎的聲音,他已經顧不上隱瞞自己的功夫,用拚命的招數,與沈墨山纏鬥起來。

  但很奇怪,這彷彿也與我無關。

  我有些疑惑地睜大眼,自己舉高自己的手掌,對著太陽看。

  怎麼看,斷了兩根手指,也沒法覺得好看啊。

  連我都奇怪,那個少年時代立誓玉笛在人在的少年,那個有野心吹奏世上最複雜優美曲調,演繹最微妙唯美感情的少年,怎麼能夠在斷了手指,無法再吹笛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

  還活了這麼久?

  那個人,是我嗎?

  我安靜地笑了笑,收起手掌,常在袖子底下,一轉頭,卻見沈墨山反手制住景炎,景炎大概被拿了穴道,目光中幾乎要噴火,看向我,卻頃刻間換上那麼憐惜而溫柔的神色。

  我心中一暖,自來,也只有他,真心地擔憂我。

  「放了他,我隨你回去。」我淡淡看向沈墨山,「而且保證再也不跑。」

  「你……」沈墨山欲言又止,似乎很懊惱,又很憤怒。

  「放了他,不然我就自盡。」我平淡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要抓我回去,我想,你都不願我變成一個死人。」

  「你為了他,竟然甘願去死!」

  真奇怪,他為何這麼生氣?

  我疑惑地看向他:「那當然,這世上,我只願意為他交付性命。這是我欠他的。」

  「好!你很好!」他猛地一把推開景炎,怒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行,空口無憑,我要你立據為證!」

  「無需那套虛的,我的話便是憑證,信不信由你。」我淡然地道,轉過頭,柔聲對景炎道:「景炎,不要再管我了,真的到此為止,你做得夠多,我,若還有命,一輩子都不會忘。」

  他大概被點了啞穴,口不能言,焦急得不得了,眼中甚至蒙上一層淚霧。

  「別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微笑著看他,「我一輩子感激你,然你待我早已經仁至義盡,夠好了。」

  他搖著頭,絕望而哀傷,一直搖頭。

  「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我笑了起來,甚至朝他揮了揮手。

  沈墨山不知與薛嘯天低語了幾句什麼,薛嘯天臉色一變,緊閉嘴唇,手一揮,大隊驍騎營立即紛紛讓出一條道來。沈墨山走了過來,深深看著我,正待說什麼,我別過臉去,卻見我的小琪兒,正睡醒了,揉著眼睛,從被窩裡爬出來。

  「乖寶,來這裡。」我張開手臂。

  「爹爹,」他嘟囔了一聲,乖巧地爬過來,迅速鑽進我懷裡,蹭了蹭,又閉上眼睛。我摸著他頭上柔軟的烏髮,一直軟到心底,直剛剛一直苦苦支撐的東西,突然間分崩離析。一陣尖刀剜肉般的痛楚襲上心頭,嗓子眼一陣腥甜,我沒再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緊接著兩眼發黑,我聽見四週一片雜亂,聽見琪兒尖利的哭喊聲,陷入昏迷之前,我死死抓住孩子的手,我唯一所有的寶貝啊,不要哭,你這麼愛哭,若哪一天沒我哄著,誰還心疼你的眼淚呢?

  第 16 章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今夕何夕。

  昏迷中我彷彿再度看到那個男人,他從後面環抱著我,手輕柔搭住我的手,教我如何吹笛,他的聲音清冽溫和,猶如三月春風,直接吹在頸項耳後敏感的肌膚上。

  無需飲酒,我已醺醉,手抖得險些握不住玉笛。

  他似乎輕笑,若有若無的唇輕輕掠過我的耳際,另一隻手緩緩摟住我的腰。

  那樣冷冽的人,其實靠上去,胸膛也有溫度。

  不多不少,卻能一直一直暖到你四肢骨髓裡,一直一直能,暖到你全身發軟,在一片慌亂羞澀中,升騰起一片美好的甜意。

  那個時候,諾大的疊翠谷,彷彿用糖酥酪蒸過,吸一口,都能甜進心裡。

  因為,我的谷主,他不再是我的谷主,他告訴我他的名字,他手把著手,教我寫下那兩個字,他還額外開恩,准許我在私下無人的時候,可以那麼叫他。

  雖然我從來不敢。

  對了,他的名字叫什麼?

  我的心情驟然焦急起來,猶如丟了最重要的東西一樣輾轉難安,他到底叫什麼?我怎麼可以遺忘了他的名字,我怎麼竟然遺忘了他的名字?

  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夢中的我,急得眼淚直流。

  「你竟敢忘記谷主大人的名諱,膽子不小啊,來人,將他右手的兩根手指頭砍下了!」

  誰高聲怒罵,隨即,有人上來押住我,逼著我伸直右手,另一個高高舉起斧頭,毫不留情地砍了下來。

  劇痛如約而至,潮水般侵襲入心,我「啊——」的一聲尖叫,掙扎著醒了過來。

  「好了好了,救過來了,救過來了!快告訴東家去!」有誰喊了一句。

  我愣愣地聚焦視線,發現自己平躺榻上,邊上坐著一人,那面目清俊,笑容可掬的,卻是老相識栗亭栗醫師。

  「長歌,還認得我嗎?」他微笑著問。

  我喘著氣,瞪著他,良久,之前所遭遇的一切俱又想起,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溫柔握住我的手,搭上脈搏,靜聽一會,道:「嗯,脈象平穩許多,覺著怎樣,可曾胸痛?」

  我張開口,卻發覺心中空茫一片,終於閉上眼,轉過臉去。

  耳邊聽得他微歎了口氣,輕聲道:「長歌,我自有習醫,看過的病人沒一千也有八百,然似你這等年少之人卻帶著遲暮之氣的脈象,我卻見所未見。想來你長年心思過重,鬱結於內,氣血兩虧,心脈俱損。長此以往,恐,非有福之人啊。你聽我一句勸,良醫在己身,好好保重方是上策,不然,便是大羅神仙也是束手無策,你可明白?」

  我嘴角上勾,自嘲一笑,終於啞聲道:「栗醫師,多謝你。」

  他頓了頓,道:「不用謝我,要謝,便謝東家,這回他可是把老底都交代出來,一瓶子總共五顆靈丹,全拿了出來。自幼跟他的老夥計都下跪了,求他為自己留條救命的後路,都被他堵了回去。那可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做到這一步,我們這些跟了他有些年月的老人,都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

  我閉上眼,並不理睬。

  栗亭繼續道:「那個藥,對旁人或許是起死回生,千金難求的妙藥,對沈墨山,卻還多一層意思,那是他家中的授業長輩留予他的念想,遇著你,這念想啊,可也顧不得了。」

  我心裡一顫,張開眼,遲疑著轉過頭去。

  栗亭站起來,一邊就著茶几寫方子,一邊絮絮叨叨地道:「我們東家啊,那可是出了名的摳。旁人節儉是為著持家興業,他摳呢,完全是好這一口。打我認識他那天起,見天的算盤珠子提溜不停,夜裡翻賬本算輸贏比看武功秘籍抑或春宮圖還來勁。這些年買賣是越做越大,可那心眼卻越來越小,現在倒好,見了你越發容不下一顆沙子。」

  我疑惑地蹙眉。

  他抬起頭,見我聽得發愣,笑了一笑,持筆蘸墨邊寫邊道:「你說,這人若心眼小,又正上糟心的事兒,一昏了頭,自然難保就要說渾話干蠢事。長歌,咱們知書達理的,就千萬別跟他那等粗人計較,沒得氣壞了自個,你說呢?」

  我淡淡地道:「長歌哪裡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栗醫師此言,怕是不合適。」

  「你可見過刀俎為著魚肉嘔血嚇得臉色灰白,手忙腳亂?」栗亭停了筆,笑嘻嘻地道:「我如今可沾了你的光,以往鐵公雞對春暉堂私庫裡的藥材看得可緊,現下為了給你煉藥,竟然任我取用,長歌啊長歌,你倒是教教我,這到底,誰是刀俎,誰為魚肉?」

  我疲倦地閉上眼。

  栗亭見好就收,也不再說話,吹吹紙上的墨跡,道:「我讓人來伺候你洗漱,等下吃點東西,你昏睡兩天,可粒米未進。」

  他走了出去,片刻後,領著兩名小廝進來,輕手輕腳伺候我洗漱擦身,又替我換了衣裳,我被他們折騰了一大通,早已累得氣喘吁吁,卻也難得覺著腹中飢餓。就在此時,栗亭揭開帶來的食盒,端出一碗熱騰騰香氣四溢的碧綠粥,笑道:「這碗東西來頭可大了,乃照著古方熬出來的藥膳,最對你的體虛症狀,來,趁熱嘗嘗。」

  他指示一名孩子端過來舀了餵我,我也不推辭,低頭嘗了一口,竟然出乎意料的鮮美醇香。

  「味道如何?」栗亭問。

  「很好。」我點點頭,道:「有勞了。」

  他笑了笑,道:「這我可不敢居功。」

  我一呆滯,卻隨即想到,要恢復體力就必須進食,隨即又大口吃起來。

  一時飯畢,栗亭又與我說了好些閒話,看著我喝了藥,一直到掌燈時分方囑咐我好好安歇,第二日再來看我。

  此後三日,栗亭每日過來與我把脈問診,間或替沈墨山說點好話,無非此人並無壞心,只是因我逃逸方急怒攻心,方做出那等罵人揭短的混賬事來云云。我姑且聽著,從來沒有信過,沈墨山那日的行為,對他而言無可厚非,興許不過是一個從薛嘯天手中帶走我的計策罷了。我於他而言,本就是一個階下囚,那麼拿囚徒的殘疾取樂,世上每個獄卒只怕都幹過。更可況,那個囚徒還膽大妄為,設計越獄?

  他沒有對我刑具加身,我已是很慶幸了。

  又何必做出這種種悔不當初的戲碼?

  做多了,只顯得矯揉造作,令人厭煩。

  又過了數日,始終都見不到琪兒,我心裡開始恐慌。這孩子從小沒離開我身邊這麼長時間,我不能自抑地要憂心忡忡,一會疑心沈墨山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麼手腳,一會疑心沈墨山盛怒之下,沒準已經把我的寶貝殺了或賣了。

  這個混蛋其實早就算好,我忍到最後,還是得先求他。

  誰讓我授人以柄,又無計可施呢?

  終於在一日掌燈時分,我放下藥碗對栗亭道:「可以幫我請沈爺過來嗎?」

  栗亭眼睛一亮,喜道:「你想通了?」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栗亭無奈地喊道:「原來不是想通?長歌啊,你早點想通吧,這樣鋪子裡上下大伙們都少遭點罪……」

  「你在,說什麼?」我越發奇怪。

  栗亭搖頭歎了口氣道:「罷了,當我什麼也沒說,我去叫那個鐵公雞過來。」他轉過身,臨出門一腳又縮回來支支吾吾道:「長歌,你當真一點都不……」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蹙眉問。

  「沒什麼,」栗亭無奈地拖長音調,道:「看來跟你談完後,鋪子裡的夥計還得接著遭殃。」

  我略略閉眼,燈影朦朧,不知過了多久,忽有所感,睜開眼,果然見到沈墨山坐在我床頭邊上的椅凳上,支著下頜,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伸直胳膊,慢騰騰坐起。

  他走過來,熟練將一個枕頭塞到我後背,扶著我靠好,手慢慢下滑,終於搭在我的斷指處,握起我的手,歎了口氣,目光柔柔地看向我。

  明明那麼銳利黑沉的眼眸,此刻卻竟然溢滿溫柔憐惜,這比刀光劍影更令我悚然一驚。

  我立即抽回手,低頭道:「琪兒呢?」

  沈墨山似乎一愣,隨即柔聲道:「你病著,我怕他吵著你,找了專門的嬤嬤帶著呢,放心好了。」

  我閉上眼,又睜開,忍耐地道:「把他,還給我。」

  「小黃,你莫生氣,琪兒我也很喜歡,不會虧待他。倒是你,靜心養病方是當務之急……」

  我直直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要什麼?」

  他愕然地看著我。

  「要我簽契約嗎?賣身還是賣命?」我看著他問:「沈爺,您是生意人,給個價,只要不絕了我的活路,咱們都可以談。」

  沈墨山一下站起,微瞇雙目,似乎有黯然傷痛一掠而過,隨即慢慢咧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很好,知我者莫過汝,不錯,咱們可以談談這筆生意。」

  「說,你要我做什麼?」我淡淡地問。

  「把,上回琪兒壽辰上,你吹的調子寫下來。」他聲音低沉地道:「尤其是,你,最後吹奏的那一部分。」

  我心裡一緊,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驟然間湧了上來,說不出難過抑或激動,只是很突兀,從未有人要求我寫下我譜的曲子。

  「好。」我點頭,「把琪兒帶回給我,並保證再不拿他作要挾。」

  「可以。」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問:「咱們來談談第二筆生意。」

  我蹙眉問:「為何還有第二筆?」

  「很簡單,你答應留著,直到傷勢全好,都不得動離去或害人害己的念頭。」

  我悲哀地看著他,忽而輕聲道:「沈墨山,你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你想一輩子都拘著我?」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木盒,打開來,裡面竟然是兩個金絲纏繞,做功細緻華美的指套。他拉起我的手,輕輕替我戴上,啞聲道:「不會那麼久,只要你身子好到能離去,我不會拘著你。」

  「答應了,我有什麼好處?」

  他苦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正色道:「陽明侯,蕭雲翔。」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2

  第 17 章

  我確乎愣住。

  整件事聽起來太好,於我大有利,有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只是我已非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我早已明白,若一件事聽起來對你大有利,則那件事肯定有問題。

  我默然垂下頭,帶了指套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那日我親見他憑一雙肉掌,於金戈鐵甲中如入無人之境,隨後,又是這雙手,揪住我的頭髮,強要我於眾人面前顯露殘疾。

  現在這雙手卻又一派溫情,近乎珍愛憐惜,小心翼翼將我的手掌置入他的掌心中護著。

  這般無常,我便是有心信他,卻如何敢信?

  更何況,他身為商賈,又為武人,利誘威逼,本就是這等人的拿手好戲。

  也罷,你愛做戲,我便陪你唱一出又如何?

  我搖了搖頭,啞聲道:「我的事,不靠你。」

  「小黃,」沈墨山斟酌著語句,小心地道:「蕭雲翔此人,我留著有用處,故暫時不動他。但我攔著你,不為自個,卻是為你。」

  他頓了一頓,捏捏我的手指,溫言道:「你琴技雖冠絕天下,可本人全無武功,你莫瞧著那日險些致他於死地,便以為你的魔音琴調,已無懈可擊,取人性命不過爾爾。我今兒明著告訴你,你的調子,確能蠱惑人心,然若遇真正的高手,以內力相拼,鹿死誰手,卻未可知。這就好比小琪兒與外頭野小子們打架,對方個個比他大出許多,又兼地痞混混出身,能花樣百出地整治他,但他卻只有一把你給的家傳利刃,好使是好使,可卻容易被人一下奪了去,你說,小琪兒怎麼打贏呢?」

  我咬著唇不作聲。

  他勻出一隻手,緩緩摸上我的頭髮,歎了口氣,道:「此只為其一,其二,你道蕭雲翔是何人?天啟朝開國近二百年,京師中蕭姓皇族旁支多如過江之鯽,若沒點本事,他如何能敕封陽明侯,還世襲罔替?此人誠然好色且愛附庸風雅,然內裡精明強幹,手段果敢毒辣,卻是個人物。你上回差點得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再來一次,你要如何設套令他坐下乖乖聽你彈琴?我若是他,別說彈琴,這會只怕略略絲竹之聲都避若蛇蠍,不用曲子,你告訴我,打算如何殺他?用樹葉吹小調?還是靠,你那位景炎?」

  我心中一動,立即抬眼看他,沈墨山沒好氣地道:「我沒傷那小子,只是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放心吧。」

  這倒是可信他,殺了景炎,對他並無什麼好處。我臉色稍霽,沈墨山狠狠道:「那小子拐跑你,害我調用不少人馬四下尋你們,這車馬糧草,人員誤工,可費不少銀子,這筆賬我遲早要跟他算!」

  我薄怒,冷哼一聲。

  「你還不服氣?若無他外頭接應你,你能跑得出去?」沈墨山眼中厲光一閃,冷笑道:「甚好!下次見著這位爺,欠我沈某人的錢銀,可得連本帶利好好算算。」

  我冷聲道:「沈墨山,景炎乃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有傷他之意,我立即自裁。」

  沈墨山握著我的手一下收緊,目光銳利如電,一眨不眨地狠狠盯著我。氣氛一下沉了下來,我卻絲毫不懼,冷眼看他,就如賭徒壓上自己最後一點東西,反倒生了豁出去的決心。

  終於,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放鬆攥緊我的手,改為輕柔拿捏,歎息道:「總有本事惹毛我,下次莫要這樣,這樣你只自討苦吃,剛剛可曾捏痛了?」

  確實很疼,但比起我曾受過的,委實不算什麼。

  他的口氣卻變得悠遠起來:「那日也是如此,一直熱熱鬧鬧地,大伙為琪兒那小東西慶生。你明明瞧著臉上喜色也多了幾分,還吹曲湊趣。你不曉得,我瞧著那樣的你心裡頭有多歡喜,想著這張小臉算多了點人氣……」他頓了一頓,苦笑了一下,道:「待追上你,我真是氣糊塗了,自來就沒遇著這麼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事兒,再攤上薛嘯天那隻老狐狸在那,情急之下才……」

  我心裡一痛,垂下頭,淡淡地道:「沈爺犯不著說得這般委屈,長歌是身有殘疾,外人要拿來取樂,原也沒什麼。況這兩日栗醫師為您說了一籮筐好話,我再不識好歹,也忒矯揉造作,沈爺無需多言。」

  沈墨山聲音低沉堅定,緊緊攥住我的手道:「你聽我說,那日做的事,是我做得不厚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何況你身世淒涼,我原不該挑著你的痛處下手,更不該氣得你當場吐血,病症加重。但做都做了,我不多說,總之欠你一個大人情,我還。沈墨山南北買賣做了不少,平生最講信譽二字,我既說歉疚,就一定會補償,你無需多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時間狐疑不定,顫聲道:「我不懂……」

  「我思前想後,你如此恨蕭雲翔,便必定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的私事,我不過問。」沈墨山沉聲道:「我為人向來不問這些江湖恩怨,但大丈夫一諾千金,便替你除了他又如何?」

  我睜大眼,他的本事我不是沒見識過,此事若能拉他下水,那真比我自己動手,不知要便利多少。

  沈墨山一笑,搖頭道:「看,一說報仇,你眼睛都亮了。」

  他目光柔和,彷彿兩潭深不見底的水,內有我瞧不明白的波濤暗湧,被這樣的目光注視,我莫名覺得有些赧顏,吶吶地問:「你,不是哄我玩?」

  他歎息一聲,伸手欲觸摸我的臉頰,我心中大驚,頭一偏,堪堪避開。沈墨山笑了一笑,放下手,溫言道:「小黃,要整治蕭雲翔那樣的宗室弟子,不能拿江湖仇殺,快意恩仇那一套來。男人都有野心,有凌雲壯志的懷想,但朝堂之上,權力分割,利益相爭,那是波濤暗湧,一刻不休。蕭雲翔處在那種位置,本來便是不進則退,退則被人分而食之,不得不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對付他,只需要拿捏他的七寸,往死裡一捏,令他從此一蹶不振,不再有機會翻身,那才叫出了惡氣,報了仇。而不是你那樣,殺了人還得東躲西藏,追捕皇榜能逼你到天涯海角,明白了嗎?」

  我從未想過能從這些方面下手,但沈墨山只是一介商賈,他有何能耐撼動朝中權力格局?拉倒一位權臣,還是皇親國戚?

  「好了,今兒個跟你說了太多,總之就一句,蕭雲翔的事無需你再操心,我自會替你辦妥,現在乖乖地躺下睡,」他環視四周,深深嗅了幾下,怒道:「他娘的,誰又替你點了那勞什子西域異香?」

  我一驚,生怕他又想起上次用這種東西逃出去的事,哪知沈墨山竟然罵罵咧咧道:「一群敗家子,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你藥裡本就有助眠成分,哪還用得著點這破玩意兒,真真不花自己家銀子不心疼是不是?不行,我得去訓訓小棗兒那個猴崽子,還有栗亭,這假公濟私的……」

  他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不一會,又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口中念叨道:「險些忘了服侍你睡下,來來,乖乖的快些睡。」

  他輕手輕腳抽出我身後墊著的墊子,扶著我慢慢躺下,又替我細心蓋上被褥,摸摸我的額頭,點頭滿意道:「這幾日沒有低燒,那雪參看來是有些用處,明兒個再讓他們送些來,你可不許不吃,漠北雪域產的,運至京城極為難得,怕是宮裡頭例牌進貢都沒咱們的貨色好……」

  我輕聲打斷他:「那不是很費銀子?」

  「這你不用擔心,」沈墨山嘮嘮叨叨地道:「北邊通往天啟朝的貨物往來有大半是我的買賣,這東西雖難得,可不是吃不起。想當年我家長輩也是身子虛,那還不是靠這玩意兒養著……」

  我心裡湧上一層說不出的酸楚,又夾雜著感動,紛亂難言,索性閉上眼,睡了過去。

  夢中耳邊猶有一人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瑣碎雜事,也沒聽明白,但這一晚,我卻未曾夢見過往的事,也未曾自噩夢驚醒,冷汗涔涔。

  第 18 章

  算沈墨山言而有信,第二日起來洗漱過後,便瞧見琪兒由一位上了年紀,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領著,帶到我跟前。

  那孩子呆呆地任人牽著手,立在不遠處,怯生生地望著我,想撲過來,卻硬生生忍著,大眼睛裡瞬間蓄滿淚水,扁了扁嘴,竟然朝我規規矩矩行了禮,囁嚅地道:「爹爹。」

  我張開雙臂,微笑柔聲道:「琪兒,還不過來?」

  他正要撒腿,卻聽那老婦人輕咳一聲,立即收了腳,乖乖地走過來,待到我跟前,我早已忍不住,費勁扯過孩子摟在胸前,揉著他的腦瓜子歎道:「傻孩子,怎麼啦?受委屈了不曾?怎的這般乖巧?」

  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抱住我的腰抽泣著道:「他,他們說,爹爹病得很重,不能帶琪兒了,爹爹你不要生病,不要吐血,琪兒會很乖,一直聽話,爹爹不要病,嗚嗚嗚……」

  我那日馬車上在他面前嘔血昏迷,終究是嚇到了他,我聽得心疼不已,也不知這小小單純的心裡會怎麼理解這件事。我抱住他,搖著哄著道:「沒事了,爹爹不會生病了,沒事了,乖,莫怕,你看,爹爹已經好了,真的。」

  我想舉起他,就如往日那般抱在膝上,卻怎奈久病無力,試了兩次,竟然險些將孩子摔了。就在此時,旁邊一雙手穩穩扶住他,幫著他爬到我懷裡坐好,我一抬頭,竟然是那名老嫗,不覺一笑,道:「多謝。」

  「公子客氣。」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有些古怪。

  我心下一突,微笑道:「這幾日犬兒多承照應,在下感激不盡。」

  「易公子說的哪裡話,老身清閒多時,明著看是我照應小公子,實際上卻是小公子陪著老身,他天真爛漫,聰明可喜,倒解了我不少寂寥,原是我該說多謝才是。」

  我聽她談吐不俗,料想絕非一般老嫗,遂欠身道:「夫人謬讚,犬兒頑劣異常,淘氣無賴,帶他最傷腦筋,夫人這幾日費心了。請恕在下抱恙在身,無法親身謝過夫人,待好了,再拜謝不遲。」

  她微笑著擺了擺手,道:「咱們這麼客氣來客氣去的,可怎生到頭?不若都拋開那等繁文縟節,不然再說下去,小琪兒要悶到睡著了,對不對啊?」

  她慈祥對著琪兒發問,聲音不似一般老年人嘶啞低沉,反而清潤柔和,煞是動聽。我仔細打量,卻見她一張臉雖爬上皺紋,卻仍依稀得見舊日好女兒樣貌。

  琪兒見問到他,往我懷裡縮了縮,認真地道:「琪兒不會睡著,琪兒要陪爹爹說話解悶兒。」

  我們聞言均是一笑,老婦人伸手摸摸他的髮辮,微笑道:「易公子莫怪老身多嘴,小琪兒這般年紀,正是啟蒙識字懂規矩的時候。若想習武,也得早早打下基礎。然我這兩日卻發現這孩子雖聰明伶俐,但只知玩耍,長此以往,好像不是個辦法……」

  我心裡苦澀,垂下頭,不知怎的,在這個溫和慈愛的老婦人面前,竟然說了實話:「我是,撐不了幾年,也陪不了這孩子多久,故此,能多疼他一日便算一日,不捨得拘束難為了他。」

  她吃了一驚,隨即拍拍我的肩膀,笑道:「這種半隻腳進棺材的話,往後莫要再講,說句不中聽的,我老太婆都沒嫌活夠,你怎可以出此喪氣晦氣之言?況且,你只管疼他,卻是害他,若真有撒手塵寰的一日,這孩子無一技傍生,便是替他準備了金山銀山,卻難保終究能不能讓他吃上一頓飽飯。疼他是要緊,然教他,更要緊。」

  我歎了口氣,默然不語。

  「也是我與這孩子有緣,你若信得過老身,我替你教養他。」老婦微笑道:「沈墨山那小子你別瞧著現如今人模狗樣的,當年穿開襠褲的時候,可也是老身拉扯的。你錯眼看去,現如今也算出息了,」她嫌棄地道:「當然,他那身愛錢的臭毛病可不是我教的,也不知道像誰,沈家向來出磊落英豪,頂天立地的漢子,偏生到他,怎的成了這樣也鬧不清,我每每想起,總覺著死後沒臉見他九泉下的親爹……」

  我聽得莞爾,小琪兒也來偏偏也來湊趣大聲道:「爹爹爹爹,我長大以後也要跟沈伯伯那樣賺好多錢給你。」

  「胡說!男孩兒就當立志高遠,當個商賈算怎麼回事?」老婦人假意呵斥。

  「沈伯伯說了,一文錢愁死英雄好漢,沒有錢就不能給爹爹請好大夫抓好藥,也不能給琪兒買好吃的點心……」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小饞鬼,盡想著你的點心吧?」我捏捏他的鼻子,笑說:「別讓人笑話了,以為我養你都是喂草填糠。」

  「爹爹最好了。」小琪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把頭埋進我的懷裡,小小聲說:「如果爹爹能馬上就病好,那就更好了。」

  我憐愛地摸摸他的頭。

  那老婦人定睛看我,目光複雜,直看得我心存疑慮,抬頭道:「老夫人?」

  「哦,」她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易公子莫要見怪,老身是因為公子像一位故人,這才唐突了。」

  「故人?」我蹙眉,淡然一笑道:「想必老夫人印象極深。」

  她歎息道:「見過那一位的人,誰都不會忘記他。」她搖搖頭,微微一笑道:「算起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唉,都老了。」她笑了一笑,溫言道:「原本我還疑惑,墨山為何單單對你這般好,現下見了你算是有些明白。」

  我莫名有些酸楚,輕聲問:「因為,我長得像您所說那位故人?」

  她看著我,微微一笑,柔聲道:「墨山早年受過那人極大的恩惠,一生最崇敬的人多半也是他。墨山最初帶你回來,或許是因著你與他確實有些相似的緣故,然若只為這點相似,他不會做到這一步。」

  我心下惻然,強笑道:「或許愛屋及烏,也是有的。」

  她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是與不是,端看你如何想罷了。小琪兒,還要鬧爹爹嗎?」

  「我要和爹爹在一起。」小琪兒立即抱緊我。

  「好,那你乖乖的不許折騰,記住婆婆教你的,聽見了嗎?」

  「知道了。」琪兒嘟起嘴。

  老婦人站了起來,對我含笑道:「你父子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我先出去了,雖說養病忌口,可你若想吃什麼,要什麼,只管開口。」她狡黠一笑,低聲道:「難得鐵公雞願挨宰,不要白不要,別虧待了自己。」

  我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她又看看我,歎了口氣,道:「你這樣外柔內剛的人,想必心思過重,也不易聽人勸,但老身還是想多說一句。我老婆子這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生離死別,國仇家恨之流的不曉得看了多少,任你蓋世英雄,帝王將相,終究不過一抔黃土,萬事易成空,但活著卻最緊要。好好留著你的命,你還有這麼可愛的兒子要養活呢。」

  我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省得。哦,夫人慢走。」

  她笑了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臨出門卻回頭道:「小琪兒瞧著不像你,想來像他娘多些了?」

  我心下一驚,道:「是啊,很多人都這麼說。」

  她點點頭,轉身出去,悠悠地道:「這孩子的娘想必頗有英氣,小琪兒往後長大了,定是濃眉大眼,國字臉懸膽鼻,不錯不錯。」

  我雙目微瞇,一直到這個高深莫測的老婦人出了屋,方覺著鬆懈下來,酸痛的背一挨上墊子,立即滑了下去,幾乎要坐不住。我抱住小琪兒,苦笑道:「乖寶寶,跟爹爹一起躺著蓋被被好不好?」

  「好啊。」他立即來了興致,自己蹬了小鞋子鑽進被窩,緊緊挨著我,撒嬌道:「爹爹現在都不喜歡琪兒,都不哄琪兒睡。」

  「抱歉,」我吃力地攬住他的小身體,微聲道:「爹爹往後改。」

  「嗯,爹爹身上藥味好重。」他皺皺鼻子,跟小狗似的嗅來嗅去。

  「別動,乖,跟我說說,這幾天都學了什麼?」我吻吻他的頭髮。

  小琪兒絮絮叨叨地開始講,我一邊聽,一邊覺著身子有些不對勁,似乎無力得厲害,彷彿這幾日將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地從身子遺漏出去。我心知不妙,咬牙努力平緩呼吸,對琪兒道:「乖寶,跟爹玩個遊戲好嗎?」

  「好啊。」他興致勃勃地睜大眼睛。

  「你現在出去,去找你沈伯伯或栗叔叔,但不要讓剛剛的婆婆察覺,能做到嗎?」我問。

  「嗯,」他重重點頭。

  「乖,」我拍拍他的頭,小琪兒立即爬起來,自己溜下炕,穿了鞋子輕手輕腳跑了出去。

  我抬頭望著半支起的窗欞,屋外似乎是個晴天,能瞥見一絲白雲和蔚藍的天色。

  忽然想起,我已近多日,未曾曬過太陽。

  我閉上眼,忽然覺著,就這麼當成終點,也未嘗不可。

  所有的擔子,仇恨,恩怨,責任,對琪兒的慈愛,對景炎的關愛,對那些死去人們的思念和愧疚,對仍活著那些人的怨懟痛苦,都突然拋下了,其實也未嘗不可。

  前面或許有平坦的康莊大道,路的盡頭,或許有早逝那些親人溫暖的笑容。

  就在此刻,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闖了進來,沈墨山焦灼呼喚的聲音,栗亭呵斥失常的聲音,服侍我的小廝們哭哭啼啼的回稟音,還有小琪兒尖利的哭聲,驟然間響成一片。

  「都給我閉嘴!」一個嚴厲的婦人之聲響起。

  四周果然安靜下來,沈墨山帶了顫音問:「姑姑,是你做的?」

  「是我,他肩上三處大穴,被我才剛以重手法下了手腳,至於怎麼解,你是沈家人,理應曉得!」

  「你明知他身子羸弱至此,如何還經得住?」

  「沒有經不住,唯有你捨不得!」那老婦人厲聲罵道:「瞧你那點出息!我最不欲見你走上這條斷子絕孫的路,可你偏不聽,非得這麼瞎折騰。折騰便罷了,卻又縮頭縮腳,沒個乾脆!我現下給你個機會,若真有心要走這條道,上去,冰魄絕焰的內力一輸入,那人便自此打上你的烙印,任天荒地老,也是你的人!」

  沈墨山怒道:「胡鬧!我沈墨山還不屑於趁人之危,做這等逼迫強來之事!」

  「你不聽我的是吧?行,往後有你哭的時候,你就等著跟你爹一樣孤獨終老,追悔莫及吧!」老婦人重重一拍案,不一會,傳來踹門聲和腳步聲。

  我的意識已經陷入昏迷,朦朧之中,感到有人扶起我,又有人解開我的衣裳,隨即人中等地方,被人以金針刺入,我打了個激靈,勉強睜開眼睛。

  入眼的是沈墨山和栗亭的臉,上面有不同程度的擔憂和焦慮。沈墨山見我睜開眼,尷尬一笑,輕聲說:「對不住,你這樣,是我姑姑任性妄為,栗亭與我會替你想法子另解,全套針法弄下來,會有些難熬,你千萬忍著。」

  我冷冷看他,聲音微弱地道:「你,姑姑,說的,都是,真的?」

  他臉色訕訕,強笑道:「那個,等你好了再說。」

  「沈墨山。」我咬牙道:「你,趁早,死心,我,絕不,唔……」

  一陣劇痛自胸腔傳來,栗亭下手如電,飛快點了我數處大穴,佐以金針,疏導氣血,沈墨山面沉如水,伸掌抵住我胸前,一陣熱流登時自肌膚相貼之處緩緩注入,他板著臉,沉聲道:「閉嘴,聽著就好!我阻止你殺蕭雲翔,初初只為不壞我籌謀之事,但帶你回來,卻出於一片惜才之心。後見你一人苦苦支撐,倔強剛毅,卻憐你早年不幸,欲待你好,不令你落入仇家之手,如此而已!再後來,」他聲音一頓,隨即飛速地道:「再後來,這種憐惜之心變得愈發加重,我見你一人將身子骨折騰成這樣,心疼得緊,欲好好留你,讓你養病,想你臉上多幾分喜色,常笑一笑,早日能再彈彈琴,多想點高興的調子。」他深吸一口氣,狠聲道:「易長歌,我便是看上你,也還不至於用那等奸猾威逼之計謀手段,你大可不必驚恐!我今兒個把話撂這,京師的事一了,你愛走便走,我若強留你,令我生意賠本,虧得哭爹喊娘!」

  我聽得愣住,近處端詳這張臉,卻見他臉色堅毅,嘴唇緊抿,大刀闊斧般的輪廓內,透著言出必行的氣勢。

  這個男人,明明是他惹出這麼多事,卻為何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倒好像我是令他受委屈的一方?

  就在此時,小棗兒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口裡嚷嚷著:「爺,不好了,前頭鋪子被官兵團團圍住,大掌櫃讓我回稟您,來的,」他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道:「來的是陽明侯府並驍騎營的人。」

  第 19 章

  陽明侯蕭雲翔,他竟然找到此處!

  我掙扎著想坐起,卻被沈墨山一下按住,我抬頭,咬牙問:「你……」

  「別多想,萬事有我!」他低喝一聲,將我按回床榻之上,簡短有力地道:「栗亭,把他給我看住嘍。」

  「嗯,」栗亭頷首。

  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又低頭瞧了我一眼,目光轉柔,摸了一下我的鬢髮,含笑低聲道:「等我回來。」

  他說得熟稔而自然,彷彿之前已有千百回如此道別,彷彿以後將有千百回如此再見。

  剎那間,一陣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似有歡喜,卻又酸楚,似有嘲弄,卻有感動。

  我心口劇痛,不由悶哼一聲。

  「放心,只是陽明侯罷了,他應付得來。」栗亭清澈溫柔的聲音傳來:「若是擔心自己,則更沒必要,東家定會想法子護著你,放心吧。」

  我心中紛亂,錯開視線,不去看他。

  栗亭輕笑一聲,道:「沈墨山那廝嗜錢如命,一毛不拔,臭毛病一籮筐,可到了卻有個好處,他護短。」他瞥了我一眼,微笑著接下去道:「我們這些跟了他許久的自不必說,連鋪子裡的夥計,跟著的小廝,若被他當自己人,那便是有錯也是自家關起門來責罰,輪不到外人插手。」

  「你罔顧他的好意,串通外人設計逃跑,又吃了他無數好藥,貼了他不少銀子,這些帳他自會慢慢跟你算,」栗亭笑嘻嘻地道:「但那是他跟你之間的事,與外人無干。你與陽明侯有何恩怨我不曉得,不過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你便縱使挖了陽明侯的祖墳,在東家看來,也定是他家祖墳擋了你的道,該挖。」

  我動了動嘴唇,有些想笑,卻哪裡笑得出來。

  栗亭收斂笑容,正色道:「別說話,接下來我會替你施十二金針法,這法子我也是倉促習得,有幾處用針很是凶險,痛楚麻痺難當,卻又為保血脈不阻,不能點你穴道。你可得忍著,不然要前功盡棄。」

  他拉開我的衣襟,隨手捻起一旁木盒內的金針,快速刺入我胸前穴道,一路向下,金針所至之處果如他所說那般,有的痛若利齒撕咬,有的麻癢難當,最詭異的是,自肩部彷彿有一股氣流,靈蛇一般在體內扭動亂竄,被金針指引著匯往一處。

  「沈家獨有的點穴手法,本來需以沈家獨門內功方能解開,但那樣省事是省事,手尾卻長。」栗亭手下不停,娓娓而談道:「墨山一身內力甚為霸道,反噬起來,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若身懷武藝之人用了,自然可百川歸海,自己慢慢練功化解,反倒受用。但你一點武功全無,只怕到時,卻又要沈家人出手化解……」

  栗亭雖竭力說些閒話來分散我注意,但那痛癢麻痺難受得緊,不一會,我已滿身大汗,微微喘著氣,咬牙拚命支撐,方不至於呻吟出聲。

  到得後來,已是神志麻木,朦朧中睜開眼,卻見栗亭也是神色凝重,下針越來越慢,似乎每一步都要再三斟酌一般。

  我心知他怕出岔子,但此時此刻,我寧願出岔子,也不願再受這等生生折磨。他見我睜眼盯著,勉力一笑,安慰道:「還有幾針,再忍忍,快好了。」

  我點點頭,閉上眼,卻再也忍不住悶哼出聲。卻在此時,聽得外面一陣喧嘩吵鬧,似乎夾雜兵刃相碰的鏘鏘聲,那聲音遠比平素來得尖利,彷彿化作利刃,一下下均割到我耳膜上。我唔的一聲痛呼,本能反彈掙扎,栗亭大驚失色,反手一下將我按住。

  外頭的喧鬧愈加激烈,猛然間聽得有誰大聲嚷道:「沈先生,你我向來合作愉快,互通有無,何苦為了一個倡優之流傷了和氣?」

  我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那是蕭雲翔,我認得這王八蛋的聲音!

  卻聽沈墨山帶笑的聲音道:「侯爺說的什麼?沈某可不明白。」

  「沈先生莫要做戲,驍騎營薛少將軍日前知會本侯,言道原本截獲欲對本侯行刺的犯人易長歌,卻半道上被沈先生搶了去。沈先生,薛少將軍言之鑿鑿,你可能抵賴?」

  「薛嘯天啊,他沒七老八十吧?」沈墨山哈哈大笑:「我日前是從他手中搶回一人,但那是我豢養的寵姬,明明是如花美眷,卻硬被當做大男人,這等眼神,怎叫人放心將京師防務交與他手上?」

  「放肆!薛少將軍乃當朝有名的少年將軍,豈是你能妄議的?」邊上有誰暴喝了一聲。

  「對不住,我不懂說話,只會直來直去。」沈墨山輕笑一聲:「來人啊,把添香那個賤女人帶上來,讓侯爺瞧瞧,這誤會還是盡早解了才好。」

  蕭雲翔冷哼道:「不必了,沈爺若堅持帶回的是女人,那便是女人。只是近來風聞昔日謀反作亂的流寇凌天盟又蠢蠢欲動,京師有些不太平。沈爺是買賣人,難免樹大招風,招引賊人。不若沈爺行個方便,讓驍騎營的將士們好好替您盤查盤查,或許您府上有細作,這下便一併找出,也算防範於未然不是?」

  「這可不敢當,」沈墨山呵呵笑道:「我用的都是鋪子裡的老夥計,幾十年的老人,侯爺來來往往也見了不少,若說細作,這斷無數十年如一日的細作,不勞煩侯爺了。」

  「沈爺客氣,你我朋友一場,為你解憂便是為我解憂,這便如此罷?」

  「侯爺,您果真執意要搜?」

  「沈爺,搜字太難聽,忠言逆耳,本侯也不過出於回護朋友的一片心思罷了。」

  我聽得心急如焚,渾身難以抑制地戰慄不停,正在此時,栗亭猛地一手困住我,一面將手中金針對準腹部穴道,猛地紮下。我再也忍不住,悶哼一聲,癱倒床頭,就在此時,卻聽蕭雲翔不懷好意地冷笑道:「這後院僻靜,最易歹人藏身,就從後院開始吧。」

  沈墨山漫不經心地道:「可以啊,不若我代為引路,侯爺這邊請。」

  請字尚未落音,卻聽外頭突然傳來蕭雲翔一聲痛呼,隨即四下的人亂嚷:「反了反了,挾持當朝侯爵,對持朝廷兵馬,姓沈的,你已是誅九族的死罪,識相的快將我家侯爺放下,不然定叫你萬箭穿心……」

  沈墨山一聲大笑,陰陽怪氣地道:「陽明侯,你幾時如此金貴,竟碰都碰不得?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挾持於你,大家老朋友了,你今兒個明火執仗地闖進來,我可膽小,與你靠近些,也借點龍子龍孫的膽氣,你不至於如此小氣吧?啊?」

  蕭雲翔的聲音顫抖著道:「不,不至於……」

  「那咱們聯絡下感情,說點生意場上的事,犯不著這麼大排場吧?我這的夥計可都是沒見什麼世面的鄉下人,平素裡不懂王法,只認主子,若大家有個不愉快,你帶的家丁便罷了,驍騎營的大人們萬一有個什麼閃失,你讓薛少將軍面子上怎麼過得去?」

  「都,給我退了……」蕭雲翔咬牙切齒地道。

  「侯爺,這……」

  「放心,現下還輪不到唱忠心護主這台戲。我沈墨山就只一介商賈,還得仰仗侯爺賞口飯吃,一向可良民得緊。侯爺,您說是不是?」

  「多,多嘴,還不趕緊地退了!」蕭雲翔猛地暴喝。

  隨即傳來兵刃入鞘之聲,人員後退之聲,沈墨山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沈某與侯爺,本就私交甚篤,哥倆好,有什麼不能談?來,侯爺,咱們好好親近親近。」

  「沈,沈墨山,這可是天子腳下,挾持皇親,該當何罪,啊……」

  「哎呀對不住,侯爺,您知道我膽子小,容易受驚害怕,一害怕手勁就變大,沒個輕重的,可別傷了您,來,快讓沈某瞧瞧,若要大夫,這都是現成的……」

  外頭蕭雲翔又是一聲痛呼,也不知沈墨山做了什麼,卻聽他聲音愈發顫抖:「你,你好大膽,莫非,莫非真不想要了定河漕運和鹽務的生意?」

  「要,誰說我不要,爹親娘親不如銀子親,我怎會跟銀子過不去。」沈墨山呵呵低笑,壓低聲音道:「侯爺提點得是,今兒個放您回去,您若是還肯好好跟我合夥賺銀子那才怪了,那可怎麼辦呢?沈某已經往裡頭扔了錢,總不能連個響兒都聽不見,盡數打了水漂吧?」

  「你,你快,快給我解開穴道,沈墨山,我,我起誓,定然既往不咎……」

  「可我信不過您,」沈墨山道:「這麼著吧,為表誠意,您再讓我三成利,怎麼樣?」

  「你,你莫要得寸進尺!」

  「侯爺,買賣人,這點誠意都拿不出,您讓我怎麼信?」沈墨山笑道:「鄙人已經擬好文書契約,您還是趕緊簽字吧。早簽了,鄙人還可早點放侯爺回去找大夫。」

  「你!」

  「侯爺,錢銀哪裡及得上前程?您是國之棟樑,宗室子弟,何苦為了幾兩銀子跟沈某,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沈某在您身上做的這點手腳,可是屢試不爽。您身上的痛過一炷香便變本加厲,若不在半個時辰內緩解,可會活活痛死。沈某早些年也是做事沒輕重的,用這等法子懲戒下人,也弄死過幾個,死之前可是痛到活活咬下自己肌膚血肉,嘖嘖,忒□人。」

  蕭雲翔沉默不語,過了不知多久,忽然傳來他一聲聲抑制不住的痛呼。

  沈墨山循循善誘:「侯爺,想簽了嗎?」

  蕭雲翔無聲無息,只是喘氣,過了好一會,終於咬牙道:「拿,拿筆來。」

  「侯爺真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痛快!」

  「快替我,解了……」

  「那是自然,然解這痛楚,還需佐以丹藥。這樣吧,我先替侯爺解了穴道,丹藥今夜奉到府上,如何?」

  「沈墨山,你若敢玩花樣……」

  「欸,侯爺說的哪裡話,沈某與侯爺如今休戚相關,等著一同發財,怎會讓侯爺貴體欠安?」

  ……

  我留心聽著外頭動靜,分了神,身上苦楚卻覺得好受許多,待到聽得沈墨山得意大笑,蕭雲翔充滿恨意地道:「後會有期」時,栗亭已經施針完畢,大汗淋漓地吁出一口長氣道:「總算好了,不負所托。」

  我早已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卻猶自苦苦支撐著望著窗外。栗亭替我和自己擦擦滿頭大汗,笑道:「想來那位耀武揚威的侯爺鎩羽而歸了,我去喚東家進來?」

  我急切地點了點頭。

  栗亭微微一笑,推門出去,不一會,一人奔入,我睜眼一看,正是沈墨山。

  他笑吟吟看著我,輕聲道:「小黃,我回來了。」

  我伸出手,他臉上掠過驚喜,大踏步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柔聲問:「身子覺著怎樣,要什麼?」

  我顫抖著手,啪的一下甩開他,恨恨地道:「沈,墨山,你,你好本事,漕運,鹽務,你官商勾結,中飽私囊,真是好本事……」

  沈墨山愣了愣,道:「都聽見了?」他笑了起來,道:「官商不勾結,如何賺大錢?」

  我眼前發黑,澀聲道:「既如此,又何必哄騙我?」

  沈墨山奇道:「我何時哄騙你?」

  「你要漕運,要鹽務,如何,能與蕭雲翔撇開關係?利字當頭,又如何肯為我殺了他而斷,自己財路?」我不知為何,明明並不信他真會為我報仇,卻在陳述這一事實時,卻滿心苦澀。

  他頓了一頓,隨即哈哈大笑,揉揉我的頭髮道:「小傻子,我說你腦瓜子不靈光吧?果然如此。」

  他又笑又搖頭,坐下來道:「你道蕭雲翔會老老實實遵守那張勞什子協議?那是他被逼無奈性命攸關時寫下,於他是奇恥大辱,怎肯還讓我賺錢?若我所料不差,他回去定是傾盡全力上奏朝廷給我安什麼莫須有的罪名,過不了多久,便會有大批順天府衙役來盡數將我京師的鋪子封查,既而懸賞於我。」

  我心中一驚,道:「怎會?」

  「怎麼不會?蕭雲翔心眼比針眼還小,」沈墨山微笑著道:「此刻只怕恨我尤甚於你。所以如今風緊,咱們得趕緊扯風撤了。」

  雖說一切是這男人自願,但累人散盡家財,亡命天涯,我久已冷漠的心,忽而湧上一股歉疚來。

  沈墨山歎氣道:「小黃,我可是為了你變成一枚窮光蛋,京師十九處買賣不消說定是沒了,南邊的鋪子,恐怕也趁早要關門大吉。可憐我半生經營,這下得罪權貴,只怕連頓安穩飯,都未必吃得上嘍。」

  我有些不安,掙扎著終於道:「我,我還有些積蓄,在景炎那,吃飯,還是不成問題……」

  「真的?」沈墨山立即眼睛變亮,握住我的手恬不知恥地道:「那我日後可得靠你養活了。」

  我睜大眼睛看他,忽然從他的眼睛裡品到一絲狡黠奸詐,立即明白上了他的當,怒道:「沈爺何等人物,哪裡需我這等人養活。」

  沈墨山嬉皮笑臉地道:「哪裡哪裡,我如今生意盡失,萬萬比不上你。小黃,大丈夫一諾千金,你可不能反悔。」

  第 20 章

  不出三日,順天府便以竊人貨殖、欺詐官府、私賣大內用物等罪名發衙役護軍將我們棲身的雜貨鋪圍個水洩不通,因忌憚沈記夥計身手,甚至調用驍騎營一百個弓箭手早早佔據有利地形,一聲令下後攻入店舖。在遍尋不獲一干首犯的情況下,京兆尹大怒,命人查封沈姓無良奸商名下買賣共一十九處,並發榜文廣佈四海,緝拿首犯沈墨山。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沈墨山就在我跟前,抱著琪兒玩耍,逗得小孩咯咯大笑,清澈童音響徹雲霄。

  我們連夜輾轉出京,行了大半日的車程,當在京郊,但我由始至終呆在車內,車馬勞頓,我才將養得好些了的身子受不住顛簸,一路上昏昏沉沉,上下均需靠沈墨山抱著,待睜開眼,已然到得太白山旁支太封山下一處別院。

  這一日,我身子好轉,能撐著慢慢走出房門。沈墨山在迴廊處設了躺椅,將我半抱著扶了過去,又把琪兒帶來,纏著我玩了半日。我才發現,原來身處的這所別院氣勢何等恢弘。整個建築依山而建,引山澗傳流而過,繞宅蜿蜒,自成水池,其餘亭台樓閣,風雅古樸,粗看渾然一體,仔細琢磨卻連一草一石皆有妙處。

  我看得暗自歎服,想來當年,建這樣的地方,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我問過沈墨山此乃何處,沈墨山嬉皮笑臉地答:「這是我一位長輩的產業,誰讓我沒出息,混到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會客棧旅店可哪也住不起,又不能委屈你,沒法子,只得先來投奔旁人,白吃白住一段時日再作打算。」

  我心裡狐疑,這別院已然如此雅致,倒得有什麼樣的主人方配得上?這位主人若身份不凡,則無論牽扯到廟堂抑或江湖,對我都不是什麼好事。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拜見此間主人?」我猶豫著問。

  沈墨山眼睛一亮,問:「小黃,你真想拜見?」

  我莫名有些尷尬,吶吶地道:「我只是不忍見你被掃地出門。」

  沈墨山笑了起來,湊上來摸摸我的頭髮,道:「放心,老傢伙們都出去雲遊,這宅子現下空著也是空著,不住白不住。」

  我歎息道:「這園子佈局巧奪天工,真乃神仙勝景。」

  「你喜歡啊?那多住些日子好了。」他擺擺手,不以為然地道:「你是不曉得,這宅子就是中看不中用,一年下來,開銷銀子不知多了多少,今兒個要修房頂,明兒個要粉刷牆壁,要不就是古畫翻新,要不就是重新置辦燈燭細軟等物,哪一項用度不是從我手中的賬本劃出去?過日子嘛,種那些個不著調的奇花異草幹嘛?瞧瞧,」他手指廊下一盆綽約幽香的蘭草道:「那叫紫蘭草,原不算金貴,卻來自南疆深山,移植京師就顯得貴重,而且還容易死,種這些玩意,真真吃力不討好。」

  我垂下頭,輕聲道:「但香氣悠遠,很好聞。」

  沈墨山笑道:「那容易,回頭我讓人給你做這種草的香囊,你隨身帶著,想怎麼嗅便怎麼嗅。」他在我身邊坐下,不勝感慨地道:「要叫我說,這地方開兩畝良田,種些瓜果,饑饉不愁,自給自足,多好。」

  如此蓬萊仙境,他竟想種菜,我忍不住莞爾,問:「那可需要養些雞鴨?」

  「甚好,」沈墨山來勁了,坐直身子嘮嘮叨叨道:「還可養豬,池子裡放魚,對了,還養些小鹿小兔給琪兒消遣,後院再備幾匹馬,這小子還能學些騎射功夫……」

  我聽得愣住,這話裡的意思,倒彷彿有長長的幾十年,要一起過一般。

  但我卻比他明白,人生到底是朝不保夕多點。

  我默然不語,卻聽忽而傳來一聲洪亮笑聲:「小山,你又胡扯什麼?真有這膽子,當著主子們的面說去,背地裡嘀咕算什麼男人?」

  說話間,一個臉色紅潤,身材魁梧的老者大踏步過來,沈墨山笑著站起,態度間竟然多了幾分恭敬,迎上前去道:「鄔大叔,您說您都幾十歲了,怎的也不耳背眼花些,跟耳報神似的,偶爾也讓做小輩的放肆點嘛。」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打小放肆得還少了?」

  我忙掙扎著從躺椅上下來,那老者卻伸手止住我,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易公子,果然相貌非凡,別說,才剛隔遠了這麼一瞧,還真有點敝處主人年輕時的風采。」

  我心裡狐疑,抬頭望向沈墨山,沈墨山嘖嘖出聲,道:「那是,我瞧他第一眼,就覺得像。要不是那位斷不會有後人子嗣流落在外,我還真懷疑幾時他跑出去神不知鬼不覺養了私生子……」

  「放屁!」老者笑罵道:「越大越沒規矩,你這話要傳到那位爺耳朵裡,還要不要有安生日子過了?」

  沈墨山呵呵低笑:「真是,我還沒活膩,大叔可別亂嚼舌根。」他微笑著看向我,道:「小黃,這位是別院的總管鄔大叔。」

  我拱手道:「鄔總管有禮了,冒昧打擾,還請見諒。」

  「呵呵,無需客氣,」鄔總管笑道:「易公子身子不好,正可在此好好養幾日。昔日敝處主人也是身子抱恙,餘下各式藥材並養生方子不少,東西都是現成的,要什麼只管與我說。」

  我欠身道謝,鄔總管又笑嘻嘻地看著沈墨山,道:「臭小子,聽說你把思墨全給了這位小公子了?」

  沈墨山大咧咧地點頭道:「是啊,那玩意兒還挺管用,就是太少了,宅子裡還有沒有?一併給我吧。」

  「一併給你?你口氣不小!知道那味丸藥配齊了有多難?當年為了這個,主人可是親上漠北,南下南疆,好容易才配了這十來丸,你當是花生米啊?還有沒有?」鄔總管一巴掌拍了過去,沈墨山笑嘻嘻側身躲開:「鄔大叔,您回頭瞧瞧小黃那小臉,好容易有點人氣,還得再接再厲不是?若有藥,您就拿出來,救人一命比收著發霉強。」

  「臭小子!一眨眼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也知道疼人了?」鄔總管好笑地道:「你可別在我這打主意,你那幾顆還是當年公子爺瞞著主人偷偷塞給你,我們這些都是下人,哪配有這種靈藥。」

  「鄔大叔,您別拐彎抹角,直說。」

  「思墨沒有,但有藥膳方子……」

  「拿來。」沈墨山立即道。

  「啊,我老人家有些健忘,放哪呢?我想想啊……」

  「老東西,」沈墨山咬牙切齒地道:「老子剛來時正賠了十九處買賣,告訴你,要錢可一個子沒有!」

  「鐵公雞!」那老者白了他一眼,罵道:「公子爺教你那些道理都進狗肚子裡去了吧?」

  沈墨山嘿嘿低笑:「哪裡,先生有言,做自己愛做的事方能快活一生,老子這可是秉承他老人家的教誨,時刻不敢忘。」

  「我不跟你扯歪理!」老者擺擺手,對我說:「我只要易公子一樣東西。」

  我詫異地問:「可長歌身無長物……」

  「老朽這有一譜,乃敝上當年所奏之曲目,老朽聽過一次再難忘記,可做下人的,總不好讓主子為自己操琴彈奏,易公子琴技名揚京師,不知可否……」

  我精神一振,問:「是什麼曲?」

  「敝上當年有言,名為越人歌。」他笑了起來,從懷裡摸出一本薄薄冊子,遞了過來,道:「這是曲譜,公子請看。」

  我接了過來,果見冊子黃舊,當有些時日,翻開來,卻見是我朝常見的七絃琴曲譜,但哼唱之下,卻曲調古怪,不似我朝風物。我全部看完,心潮澎湃,先為大驚,既而大喜,彷彿驟然間有條苦苦不得其門而入的道路,突然間向我敞開門戶。若用這種方式譜曲,若用這樣豐富的調子,大膽的停頓、斷裂和迴旋,那我的《天譴》,是不是也朝此修改,是不是,能更進一步,促進它的威力?

  是不是,就能斃那仇人於我琴下?

  我的心興奮得怦怦直跳,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直直坐起,對著沈墨山,迫不及待地道:「墨山,快,給我一張琴。」

  沈墨山呆了呆,隨即笑了起來,柔聲問:「身子能行?」

  這麼多天,我首次露出真心微笑,舒臂道:「若現在不給我彈,那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這裡也有好琴,只是久未用已然積塵,我拿過雪白方巾,慢慢擦拭,猶如劍客擦拭負載他全部光榮與夢想的名劍。然後,我熟練地調音,戴上指套,屈起手背,彈了起來。

  這是我從未接觸過,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一種譜曲方法,古怪卻意外地動人,彷彿一把鑰匙,直接推開操琴者與聽琴者的內心,直接就在訴說,在低泣,在晦澀地憂傷,在隱約地歡喜。

  我在這個調子中想起我經歷過的往事,想起當年,有誰一雙纖長手指,教會我什麼叫曲調,什麼叫吹奏,教會我彌足珍貴的東西,卻又親手,讓它們朝夕之間,分崩離析。

  曲調當中,我竟然彷彿又看到那個男人,俊逸如仙,他對著我徐徐揭開人皮面具,他溫言許諾我,可以在無人處喚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整個山谷都似乎為之黯然失色,他玉笛吹奏,所有的鳥兒都會飛出來唱和。

  他本來就如神仙一般,我與他,本來就是雲泥之別。

  他根本不知道,只要自己皺眉,我就會自動去做能讓他高興的任何事,哪怕讓我去死。

  在我身上,其實他真的不需花費那麼多心計。

  突然之間「嗡」的一聲,一隻手掌伸過來不由分說按住琴弦,所有的聲音嘎然而止,我不解抬頭,卻見沈墨山黑眸深沉,隱含怒氣和憐憫,他直直注視我,終於歎了口氣,柔聲道:「莫要彈了,太悲苦,你猶在病中,不宜作此哀聲。」

  我彷彿沒太聽明白,突然心口一痛,身子一歪,竟然坐也坐不住。

  卻在此時,一雙手臂將我攬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裡,耳邊聽得沈墨山用哄琪兒一般的聲調道:「乖,不彈了,咱們不彈了,莫要想不愉快的事,都過去了,乖。」

  我靠在他懷裡微微喘氣,苦苦撐著道:「我沒事。」

  他摟緊了我,彷彿恨不得將我嵌入胸骨之內,隨後撫弄我的後背,一股柔和熱流再度傳了過來,我知他在助我運氣調息,心裡感激,直待那股熱流走了五臟六腑一遭,方吁出一口長氣,輕聲道:「好,好了。」

  沈墨山放開我,卻負手不怒而威地道:「鄔老頭,小黃不適宜彈奏,你的方子愛給便給,不愛給,我斷了你明德山莊下個月的花銷!」

  「你敢!」鄔總管罵了一句,卻對我誠心誠意道:「對不住易公子,是老朽強人所難。公子技藝非凡,比之敝上,更為動人心魄。京師第一琴果名不虛傳,老朽有福,得聆聽此等仙樂。方子隨後便會奉上,公子放心。」

  我點點頭,道:「是易某有福,能瞥見此譜。」

  突然一人遠遠地道:「如此清音,果非凡品,纏綿低徊之中竟帶了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妙哉。」

  我心裡一跳,看過去,卻見遠遠地一人背部挺直,一身春季綢緞常服,負手而來,那氣勢卻彷彿一身戎裝,兵器在握一般。

  我猛地一下抓緊沈墨山的衣襟,失聲道:「薛嘯天?!怎會是他?」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2

  第 21 章

  錯眼之間,天啟朝最年輕的少年將軍,被當今聖上委以重任的驍騎營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就這麼一身常服,舉止無害般緩緩步入,甚至面帶微笑,靜靜看向我。

  我卻驚疑未定,腦中瞬間千回百轉,想到的儘是人心險惡,或者下一刻驍騎營鐵騎一擁而入,將我等捕獲歸案;或者沈墨山早已與薛嘯天勾結,只待獻上我頸上人頭,便全了利益交換。

  不能怪我,我也是吃過大虧方始明白,一個人斷不會無緣無故待你好。

  我身體瞬間僵硬起來,直直坐著,避開沈墨山的觸碰,坦然迎視薛嘯天鷹隼一般探究的眼神。

  沈墨山察言觀色,拍拍我的肩膀道:「小黃,來,我為你正式引薦一下,這位是薛嘯天薛少將軍,他少年英雄,文韜武略均為我朝一等人才,而且也算咱們的朋友。這次能如此快速從京師撤出,薛將軍助力不少。」

  我警戒地看著他,冷冷道:「多謝薛將軍了。」

  薛嘯天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地道:「易公子客氣了,公子才氣沛然,有若珠明玉堅,薛某也是起了愛才之心,不忍見你平白落入他人之手,枉送性命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猶自記得那日他於官道上逼迫我的狠勁,心知此人表裡不一,說出來的話萬萬不能信。我抬頭瞥了沈墨山一眼,淡淡一笑,道:「易某這點彫蟲小技能入得薛將軍的眼,真乃不勝惶恐。」

  薛嘯天笑而不語,轉頭對沈墨山道:「看來,你未曾對易公子透露一絲半點消息,他現下心裡恐怕對你我皆有誤會。」

  沈墨山挑眉一笑,親暱地摸摸我的頭髮道:「這人就愛胡思亂想,薛將軍莫見怪。」

  我頭一偏,避開他的手,冷聲道:「我一介階下囚,未敢有什麼誤會。」

  「生氣了?」沈墨山摸摸鼻子,笑著蹲下來與我平視,道:「傻子,你可知你每回心裡不爽快,便是這般扭過臉,跟小琪兒一模一樣?」

  我臉上發熱,薄怒道:「沈爺莫要再消遣易某……」

  「易公子,切莫錯怪了沈爺。」薛嘯天呵呵低笑,道:「薛某此來,卻有二事,一為御史大人帶來口信,參陽明侯蕭雲翔自持皇親,買辦鹽鐵,逼害商賈,中飽私囊的折子已然送了上去;二為機要尚書處已搜到蕭雲翔勾結流寇逆賊凌天盟的罪證,聖上看後,龍顏大怒。」

  我聽得心頭大震,顫聲道:「這,這麼說……」

  「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陽明侯算是要交待在這了。」薛嘯天微笑看我,溫言道:「這下,你便是與他有何種仇怨,也該算報仇雪恨。」

  我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地問:「怎麼會如此?」

  「這叫牆倒眾人推,也是他為自家主子斂財太過了。」沈墨山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低聲道:「不生氣了?嗯?」

  我回過神來,拂開他的手,正色道:「我不信。他是皇親國戚,嫡親的龍子龍孫,哪有,這麼容易便……」

  「小黃,我只能這麼說,」沈墨山耐性地道:「世上最不靠譜的親戚血緣,便是身為皇家人。朝堂之上,權謀算計,爾虞我詐層出不窮,與那看得見的權柄與看不見的隱患相比,一點皇家血脈,根本管不了用。」

  「陽明侯蕭雲翔,是朝中某派勢力的運財童子,他進駐吏部,擁了肥缺,私下買賣官營的路子,官商勾結,白花花的銀子就如流水一般進了自家的荷包。這兩年,他靠這個,斂財不下百萬,手段很狠,確實是個生財有道的能人。」沈墨山看我一眼,既而侃侃而談:「這世道本就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如此斂財,招搖樹敵,已不知結下多少怨氣,況且財勢想通,有財方能有勢,這個道理卻是人人皆懂。他為自己一黨廣開財路,自然就擋了其他人的道,故而此次扳倒他,並非我與薛將軍之功,只是將平日檯面下的暗箱操作拿到檯面上講罷了。」

  薛嘯天點頭道:「確實,明面下的勾當便是人盡皆知,但沒鬧出事來,沒人會去捅這層窗戶紙,皆因人非聖賢,官場之上,誰都有點見不得人的事。但凡事要有個度,若過了界線,冒犯到國之根本,則百官個個皆能化身衛道士,痛打落水狗,瞧著吧,等摸準了聖上的意思,參陽明侯的本定如雪片一般飛來。」

  「但,蕭雲翔不是某派勢力的運財童子麼?那他的主子難道任由財神爺被絆倒?」我蹙眉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沈墨山呵呵低笑道:「但小黃想過沒,奴才放棄主子,可能要想背信棄義,賣主求榮等等,然主子丟棄奴才,卻只需一個理由,那就是有沒有用。」

  「沈爺所言極是,」薛嘯天補充道:「蕭雲翔是個斂財高手,然為他犯眾怒卻不值得,況且多年以來,他的主子一力維持賢良公正的美名,只會大義滅親,不會施與援手。只是這樣一來,日後行事,沒了錢銀的後盾,只怕要不方便了。」

  「豈止不方便,簡直要束手束腳!」沈墨山笑道:「你當賢良恭謙,急公好義的名聲那麼好賺?那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的。」

  他二人相視而笑,沈墨山撫掌歎息道:「不枉我陪這位侯爺玩了許久,如此說來,沈某幾時得沉冤昭雪?」

  薛嘯天笑道:「沈爺,您不是不知道這官場上的事,這一次就算能扳倒一位侯爺,然畢竟是得罪那一黨,若不找個人出點氣,這事如何收場?」

  沈墨山瞪大眼睛,怒道:「難道老子那十九處買賣就這麼沒了?」

  「沒入官庫的東西,你幾時見過還能吐出來?」薛嘯天含笑道:「還你一個良民身份,已是皇恩浩蕩了。」

  「不成不成,我這忒得虧大,鄔大叔,宅子裡有無尚方寶劍之流,難道先帝不曾為明德公子留點什麼?」沈墨山肉痛得哇哇大叫,揪住鄔總管嚷道:「我告訴你,買賣沒了,大伙全減花銷月錢,這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事……」

  「我不管,」鄔總管擺手道:「你丟了買賣是你惹的事,老朽什麼也不知道。你若敢剋扣錢銀,我立即飛鴿傳書稟報主子,自然有人收拾你。」

  沈墨山一臉黑沉,忽然瞥見我,立即奔過來哭喪著臉道:「小黃啊,這下老子真為你虧了血本了,明兒個干的都吃不上,只能喝稀的了,這可怎生是好啊……」

  我哭笑不得,抬頭見那二人,鄔總管別過臉去一副於己無關的姿態,薛嘯天卻眼含笑意,看著我,目光中有些複雜。我推了推沈墨山,無奈地道:「得了,看小琪兒笑話你。」

  一語提醒了沈墨山,他難得正形起來,轉頭看在廊下草地上玩得不亦說乎的小孩兒,歎了口氣道:「他奶奶個熊,算了,就當給孩子買個平安吧。」

  鬧了一陣後,薛嘯天告辭而去,沈墨山外出送他,鄔總管心疼小孩,備下一桌細點,我招呼琪兒上來吃點心。小孩兒坐在我膝蓋上,乖乖任我替他擦了小手,捧著一塊糕張大嘴咬了下去,含含糊糊地道:「爹爹,這裡真好,咱們不走了吧?」

  我一愣,道:「這是旁人的家,咱們可不能當成自己家。」

  「可是沈伯伯說,有他在的地方,琪兒就能當自己家。」小孩嘟著嘴道。

  我愣住了,忽然覺著事態發展有些出了掌控,我摸摸他的頭髮,柔聲道:「琪兒,爹爹跟你說,沈伯伯不是咱們的親人,等爹爹身子好了,還是要走的。」

  琪兒不解地扭頭看我,問:「為什麼呀?」

  「因為不是親人,不能總是住一塊。」我困難地解釋道:「而且,小琪兒不想景炎舅舅了嗎?」

  「想啊,」琪兒矛盾地皺眉道:「這裡這麼大,讓舅舅一起住過來不就好了?」

  「我說了,這是旁人的屋子,不是咱們家的。」我有些不耐。

  「可是沒有了沈伯伯,爹爹生病怎麼辦?」

  「舅舅會照顧……」我忽然頓住,沉吟片刻,鄭重問他:「琪兒喜歡沈伯伯還是舅舅?」

  「都喜歡,」小琪兒老實地道,想了想,又奶聲奶氣地說:「最喜歡爹爹。」

  我啞然失笑,吻吻他的發頂,歎了口氣道:「若能將你托付給沈墨山也極好,只是爹爹不能信這個人,算了,你還是跟著景炎吧,好歹我放心些。」

  小琪兒聽不懂,只顧著趁我不注意,將小胖手伸向另一塊糕。

  一雙大手伸過來接住了小孩兒,我一抬頭,卻見沈墨山笑呵呵地抱住琪兒,捏他的鼻子道:「還吃,再吃就變成豬了,就不是喂點心,得餵豬食了。」

  「不要不要,琪兒要點心,不要豬食。」小孩兒在他懷裡扭來扭去咯咯地笑。

  「不要豬食也成,那吃完了給老子蹲半時辰馬步去,還是把昨兒個學的那套伏虎拳耍幾遍?自己個挑。」

  小孩兒板著他的脖子撒嬌道:「不挑成不成?」

  「不成!」沈墨山虎了臉:「不挑就一個月沒點心吃。」

  小琪兒嘟著嘴道:「那,那耍拳吧。」他眼睛一亮,獻寶一樣對我說:「爹爹爹爹,琪兒耍拳給你瞧。」

  「好。」我點頭微笑。

  他歡呼一聲,從沈墨山懷裡掙脫了跑下地,奔下迴廊,到下面庭院有板有眼擺開姿勢耍起拳來,小眉頭皺著一臉正經的模樣,說不出的惹人疼愛。

  我笑著看他耍拳,猛一回頭,卻接觸到沈墨山黑沉的眼眸,心裡一突,笑容僵硬。

  沈墨山轉過頭,若無其事地道:「小東西假模假樣,還挺像那麼回事。」

  「還行,」我淡淡地道:「無論如何,謝謝你。」

  沈墨山冷哼一聲:「你可算不隨意冤枉好人了?」

  「你是好人嗎?」我挑眉問他:「閣下不動聲色扳倒皇親國戚,朝中重臣,能算好人嗎?」

  沈墨山笑著搖搖頭,道:「我待你可問心無愧。說到蕭雲翔的事,其實無需謝我,一切皆是機緣巧合。世事如棋,各有規律,有些走得慢,有些走得快,我不過照著規律推波助瀾而已。」

  我心下琢磨他的話,道:「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薛嘯天會跟你一路,他不是蕭雲翔的結拜弟兄嗎?」

  「但薛嘯天,卻是直屬皇帝的臣子。皇命高於一切,不然你以為他憑什麼年紀輕輕,便能擔當京畿防備要務?這個位置,若不是皇帝親信,怎放心將自己安危交付他手?」

  沈墨山頓了一頓,道:「驍騎營統領一職,並龍騎尉統帥,歷來都是皇帝親信擔任,他們多為大內一等侍衛外調,假以時日,均是國之棟樑,建功立業的大功臣。譬如名揚天下的大將軍厲崑崙,昔日便是龍騎尉都統。」

  我點了點頭,道:「所以蕭雲翔即便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沒法給這個情面。」

  「他與蕭雲翔拜把子,沒準也是皇帝授意。」沈墨山冷笑了一下,道:「蕭雲翔自是受寵若驚,拚命討好於他,卻不知馬屁往往拍在馬腿上,你還記得當日與蕭雲翔一道去你琴閣聽琴的另一位錦衣少年麼?」

  我有點印象,當日他與蕭雲翔一道被我琴聲所惑,我還有些遲疑,殺了蕭雲翔後,要不要順手也殺了他。

  「那個少年,是薛嘯天的胞弟。」沈墨山笑得幸災樂禍:「蕭雲翔以為討好了弟弟就是討好了哥哥,見天帶著那孩子在京師各大妓院酒樓流連,著實讓那等古板軍人家出身的孩子見識了什麼叫聲色犬馬。卻殊不知,薛嘯天為人外表看著內斂深沉,其實內裡最是古板,尤恨這等風塵墮落之事。可憐陽明侯一早得罪了結拜弟兄而不自知,白白浪費了那許多心思。」

  我看著廊下比劃個不停的小孩兒,咬著唇,終於道:「沈,墨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麼?」

  「若蕭雲翔真被下了大獄,我想去見他。」

  第 22 章

  初夏,繁花開盡,葉肥綠厚,別院內侍女們紗裙綽約,新妝初成,瞧著自當賞心悅目。得鄔總管藥膳方子所助,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用藥不斷,休養不息。我身子日漸好轉,亦能下榻慢慢緩行,雙臂也漸次有力,這幾日也能獨力抱起小琪兒。

  這小東西倒沉了不少,也是,日日在別院內如眾星捧月一般。鄔總管言道別院足有二十年未曾聞小孩啼鬧,上一次有蓬頭小兒嬉戲玩耍,還得追索到沈墨山小時候。好容易見著一個可愛伶俐的孩子,自然愛得跟珍寶似的,見天搜羅好吃的好玩的堆給他。

  小孩兒見天無拘無束地玩耍吃喝,一月下來,早已胖了一圈,粉嫩白淨,可愛得猶如年畫上抱魚的孩童。

  我生怕寵壞了孩子,不禁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老婦人,當初琪兒在她手裡帶著,可是不出幾日,便學得規規矩矩。

  這一日閒話,便不由問起沈墨山他家姑姑何在,他只是聳肩一笑,漫不經心地道:「老太太那日被我氣得夠嗆,收拾包袱家去了。話說回來,便是她不走,也斷無跟咱們來這的道理。這都是老黃歷了,上一輩紛爭恩怨的事,不說也罷。」

  我非好打聽之人,他既然不說,我便不再過問。

  「你不會,在怪她自作主張吧?」沈墨山忽而狐疑看我,斟酌著道:「我姑那種女人,自來就是江湖兒女,心思直來直去的。那件事,她做得是過了些,但沒存什麼壞心,你可別介懷。」

  豈止過了些,差點要了我的命,都道沈墨山護短,此言不虛。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問:「怎麼會,老夫人待琪兒教導有方,我還尋思若能請教一二方好。」

  沈墨山伸手摸摸我的頭髮——他近來嗜好此事,沒事也喜歡摸琪兒的發頂,我們兩父子在他眼中,怕也都是精巧好玩的玩意兒——笑了笑道:「要真不介懷方好,至於教導有方,姑姑那樣的,其實也未必真的好。我小時候被逼著練功,三伏天頂著大太陽不得歇息,冰天雪地裡又要打赤膊扛著,整日耳提面命的,均是沈家榮耀,父親遺志,那樣的日子,縱使擁有武林人人趨之若鶩的神功秘籍,也無甚趣味。至於小琪兒,」他的聲音柔和起來,問:「你不覺得孩子現在這樣才好?」

  我想起小東西拉著風箏線滿院子亂跑,不時被線絆倒卻又迅速爬起的模樣,禁不住微笑起來,嘴裡卻道:「不是嚴師出高徒麼,若無老夫人嚴加督管,沈爺難有今日成就。」

  「這你就錯了,」沈墨山搖搖手指頭,微笑道:「我長成現在這樣,倒與此間主人有莫大關係。」

  「願聞其詳。」我突然來了興致。

  沈墨山笑了起來:「起初是先父的一位結拜弟兄偷偷摸摸帶我來這,後來被此間另一位主人發覺,兩人險些撕破臉皮,大打出手。」

  我聽得一頭霧水,道:「這裡,還有另一位主人?」

  沈墨山點頭道:「是那人的愛侶。」

  我恍然道:「原來,教導你的,卻是位奇女子。」

  沈墨山呵呵大笑,道:「男子與男子之間,也能稱愛侶,也能執子之手,相守一世……比之男女,在情愛之上更有兄弟般的盟約,更顯慷慨雄渾,更有情真意切!」

  我心頭大慟,無數往事湧上腦海,剎那間,卻聽得自己聲音艱澀,猶如冷弦滑過,難聽之極:「這,怎可能?」

  沈墨山搭上我的手,笑道:「怎不可能?莫非你以為,世上男人與男人在一處,僅有主人禁臠,男寵男倌?」

  我心中紛亂一片,卻最終湧上一陣悲涼,搖頭黯然道:「不是這樣麼?除去意亂情迷,狎玩利用,誰會捨得嬌妻美妾,正經營生?誰能心中坦蕩,與另一位男子比肩共處?」

  沈墨山深深看著我,手掌收緊,將我殘缺的右手緊緊攥住,有力地道:「若將那名男子視為愛人,視為世上不二的珍寶,視為可性命交託的弟兄,視為可把酒言歡,慨而歌之的知己;視為可依賴可扶持的家人,」他頓了一頓,眼神熱炙地道:「有什麼不可以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我真的被震住,看著他,吶吶說不出話來。

  沈墨山燦然一笑,拍拍我的手掌,收回手,道:「說回剛剛的事。那人的愛侶雖成名已久,身負絕技,然對我們沈姓一脈卻深為忌諱,我其實雖不過稚齡幼童,他卻恨不得將我斃命掌下。我二叔雖竭力護著我,然二人武功在仲伯之間,對頭卻使毒耍詐,終究著了他的道。就在他要震斷我三焦經脈,令我終生羸弱之時,那人出來救了我。」

  沈墨山臉上掛著柔和的笑,不無幸災樂禍地道:「我見著他,還以為見著仙人,哪知仙人卻勃然大怒,將那欲對我下毒手的愛侶罵得狗血淋頭。說來也怪,才剛還張牙舞爪的武林奇俠,竟然被訓得服服帖帖,只一味伏低做小,誠惶誠恐。」

  我有些好奇,道:「想來那人武功更勝一籌?」

  「你錯了,他滿腹經綸,聰明絕頂,若論治國方略,陽謀定奪那自然世上少有,但若論武功,他卻半點也無。非但如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多半時間要靜臥養病,吃藥比吃飯還多。」

  「那為何……」我躊躇不語。

  「這就跟世上懼內的男人一樣,」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多半非真懼怕家中河東獅吼,只是愛他甚深,自然對方一舉一動,皆會上心。」

  我心裡有些微酸楚湧上,淡淡地道:「他真好福氣。」

  「兩人在一處,日子過得順心,大家便都有福氣。」沈墨山微微一笑,道:「這場風波直過了數月方漸漸平息,為了我一個宿敵的孩童,他竟然連著三月,未嘗與自己愛人說過一句話,任對方每夜獨立中宵,怎樣賠罪認錯均不為所動。更有甚者,他還親自接我過來,教我讀書寫字,讓我愛學什麼學什麼。終究我還是愛做個庸碌商賈。士農工商,商為最下品,此事換作任何人,都要罵我忤逆,目光短淺,胸無大志,愧對祖宗。唯獨他聽了哈哈大笑,讚我自在灑脫,給了我第一筆本錢。」沈墨山嘴角上翹,目光溫暖地道:「我靠這筆本錢,開了第一個買賣,後來越做越大,姑姑無奈之下,只好把整個家業,均交與我打理。」

  我好奇地問:「你說了半日,此間主人,到底姓甚名誰?」

  沈墨山笑而不答,只說:「時候到了,我自然告訴你。」

  我默然,心裡卻知道,蕭雲翔的事若成,我與他便要分道揚鑣,江湖多風波,誰知道有無性命留著苟延殘喘,再度相見?

  哪裡來的以後。

  那位神秘的主人始終未曾現身,我又得以優哉游哉在別院住了半月,這一日京師傳來消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被御史台並機要尚書處揭發,圍繞陽明侯蕭雲翔「狂妄凶悖,貪婪無道,鼓眾劫掠,中飽私囊」等十大罪,龍顏大怒,當朝解了他官職,削了他爵位,勒令收押天牢,著大理寺嚴審。機要尚書處長史主審,驍騎營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協同副審,牽扯鹽鐵兩道官員十數人,從其陽明侯府內清點私庫銀兩竟達四百八十萬兩之巨,其餘金銀器皿,珍奇古玩不計其數。

  天啟朝每年修水患旱災用銀不過一百多萬兩,這位陽明侯,當真富可敵國了。

  消息來時,我心中一暢快,竟然覺得步履輕飄,忍不住想仰天長嘯。那一日天藍如洗,白雲如絮,我愣愣地抬頭,默默地道,小彤,小彤,你聽到了嗎?那個畜生身敗名裂了,你在天之靈,能否安息了呢?

  我淚流滿面,卻抱著琪兒呵呵大笑,教他跪在地上,朝天磕了三個頭。

  「爹爹,小琪兒為什麼要拜拜啊。」

  「是,拜祭你娘,」我哽咽難言,卻笑開懷,對他說:「乖寶,跟娘說,你很乖,很好,爹爹也很好,無需掛念,大壞蛋惡有惡報,你可以瞑目了。」

  「哦。」小琪兒乖乖地磕了頭,然後在我懷裡賴著道:「小琪兒也有娘的嗎?她為什麼不來看我?」

  「有的,不過她當仙女去了,你乖或不乖,她在天上都能看到。」

  「那她好看嗎?」小孩兒眨著酷似小彤的黑眼睛問我:「她有爹爹好看嗎?」

  「比爹爹好看得多,好看得太多……」我嗚咽著,將他牢牢抱在懷中。

  是的,小彤那樣美好的女子,又豈是我這等滿身污穢之人能夠比擬?她出身高貴,知書達理,卻偏偏無千金小姐的刁蠻任性,只有一顆最寬厚仁慈的心,這樣的女子,卻為何偏偏鍾情於我?為何偏偏要因為我而遭蒙大禍,香消玉損?

  我心痛難擋,跪在地上哽咽難言,抓著土一遍一遍喊著她的名字,小彤,小彤,我自知罪無可赦,便是死後也不配得到你的寬宥。但你為何從不怪我?為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握住我的手,要我答應你,好好活著。

  你甚至都沒想過要我照顧你的孩兒,到了了,你還是惦記我,惦記這個一無是處,又令你飽受傷害的男人。

  你只要我好好活著。

  當我活著,若不為你們討回公道,又有何臉面忝存於世?

  翌日,我求沈墨山幫忙,讓我進天牢見見蕭雲翔。沈墨山沒有答應,我復苦苦哀求,沈墨山歎了口氣道:「小黃,事情了結,不是去看仇人一面,是你心中真正放下這段仇怨。」

  我知道,但我還是要去見見他。

  沈墨山拗不過我,只得同意去打點安排。三日之後,他陪著我一乘輕車,從明德別院出來,悄悄往京師趕去。

  路途有些遠,待我們到了天牢,已是天色昏暗。沈墨山為我披上斗篷,扶我下車。也不知從哪得了腰牌,居然一路暢通,我很快便得以進入這座天啟朝最著名的監牢內部。

  沈墨山默然攜著我的手,穿過陰森幽暗的牢房,進了幾進,方到關押要犯所在。這裡比之外頭卻乾淨不少,只是空氣潮濕,引著我們的牢頭遞過來一柄燈籠,笑道:「爺,蕭雲翔就關在最裡頭一間,您直走過去便是了。」

  「多謝張大哥。」沈墨山從袖子中摸出一塊銀子,塞了過去:「更深露重的,哥幾個打幾壺好酒去去濕氣。」

  「可不敢收爺的,您是薛將軍關照下來要好好待著的,我要收了您的銀子,回頭薛將軍不得軍法伺候?」

  「拿著,薛將軍也知你們辛苦,斷不會這般不通人情。」沈墨山微笑著又塞過去一錠銀子,道:「況且這等小事,如無必要,也無需驚動薛將軍不是?」

  那人這才笑瞇瞇接了,道:「得,二位爺慢慢瞧,我去外頭給你們候著,時候不多,抓緊了。」

  「省得,張大哥自去忙您的差事。」

  那牢頭轉身走開,沈墨山雙手搭在我肩上,正色道:「小黃,能自己去嗎?」

  我點了點頭。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飛快拍拍我的肩,道:「我就在此處,燈籠你帶著,有事我會立即過去。」

  好。我無聲對他說了這個字,隨即轉身。

  最裡面一間牢房,稻草床上斜臥一人,並未穿囚衣,還是一身貴重錦衣,只是略嫌腌臢,鬢髮也紛亂,但全身並無血跡,想來他的貴族身份,並沒有被用刑。

  他一覺著有光,立即翻身起來,看見我,悚然一驚,大喊:「你,你是誰?來幹什麼?」

  他目光驚懼,臉色蒼白,大概以為我是來賜死他的使者。

  我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臉,定定地看著他。

  「你?」蕭雲翔疑惑地皺眉,忽然睜大眼睛,喝道:「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刺客,你是易長歌!你來幹什麼?來殺我?」

  這個男人即便強作鎮定,卻也如驚弓之鳥,哪裡有從前半點驕橫跋扈的模樣。

  我冷冷一笑,道:「閉嘴!我不殺你。」

  他一愣,隨即惱羞成怒道:「那你作甚?來看我如今落魄成什麼模樣?賤人!我便是鋃鐺入獄,也還是皇子皇孫,豈容你這等倡優恥笑?」

  我真的笑出聲來,邊笑邊道:「蕭雲翔,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像一隻過街老鼠,骯髒而卑微的老鼠。你還以為自己是皇子皇孫,太可笑了,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你,到底是何人?」蕭雲翔忽而冷靜下來,瞪著我道:「在聽琴之前,我從未見過你。」

  「哦?」我偏頭一笑,問他:「侯爺這麼肯定,未曾見過在下?」

  「若見過,你以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他目光微瞇,眼中精光大盛。

  「可我見過你。」我從懷裡慢慢掏出一柄短小的管蕭,道:「六年前,啟泰城,侯爺當時初承爵位,可春風得意得緊哪。」

  他疑惑地道:「你,你怎知……」

  我垂頭注視那柄管蕭,淡淡地道:「有一日,你遇上一位少女,帶著性命垂危的男子困守客棧,正是錢銀花光,陷入窘境之際。你發現那位少女容貌秀麗,又無意間認出她的身份,更推測她身上可能攜有家傳寶物。於是你頓起貪婪之心,想將人和東西都佔為己有。你大概想著自己英俊瀟灑,人才風流,怎麼著也比那位病入膏肓的男子要好上萬倍,卻怎知,那位少女抵死不從……」

  我擦拭了著管蕭,湊近嘴唇輕輕吹了兩個音,道:「於是你惱羞成怒,在客棧之中,當著那名男子的面強佔了她。事後又多行凌虐,將他二人攜來的東西搜個徹底,卻並未發覺有何寶物。於是你警覺稍低,也想著婦人貞節重於一切,既被你玷污了身子,那便是你的人,卻未曾想那少女寧死不屈,終於還是被她抓住機會,帶了那男子逃了出去。」

  我直視著蕭雲翔,淡淡地道:「後來,那名少女終於因此有孕,難產而死。那名男子卻機緣巧合,反倒撿了一條性命。你說,你若是那名男子,辱妻之恨,殺妻之仇,你會怎麼做?」

  第 23 章

  蕭雲翔震了一震,嘴角漸漸浮上一絲笑容,隨即笑容擴大,演變成歇斯底里的慘笑,他邊笑邊道:「這麼說,那個窩囊廢就是你?當年那個癱在一邊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新婚妻子被我強上的癆病鬼就是你?你如今來想怎樣?報仇雪恨?就憑你?!」

  他猛地踏前一步,囂張中帶著色厲內荏嚷道:「我乃堂堂天潢貴胄,現下不過暫時遭奸人所害,不出數日,定能出來仍舊當我的陽明侯!這天下都是姓蕭的,你一個小小賤民,能耐我何?不過死了個不識抬舉的女人罷了,還不算我親手所殺,這樣的糊塗賬想賴在本侯頭上,癡心妄想!」

  我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忽而一笑,道:「你說得對,天紀錯易,舉動大謬,我早已不信律法綱領,不信天理循環,我只靠我自己。」

  我將管蕭湊近唇邊,微笑著看向他,淡淡地道:「當日拙荊最喜聽我吹奏橫笛,我如今弄不了那東西,今晚且用管蕭替代,侯爺聽聽,比之當日琴閣琴聲,孰高孰低。」

  他臉色大變,立即倒退幾步,哆哆嗦嗦想撕下衣襟堵住耳朵。我冷冷看他,開始吹奏,這是一曲幽冥晦暗的調子,名字就叫《望鄉台》,乃《天譴》曲中第二部。曲調忽高忽低,尖利恐怖,猶如明滅鬼火,調子轉折之處猶如勾魂使者,但勾出的卻是人心底深藏的恐懼,不敢面對的慘狀,無法想像的損失。蕭雲翔在儘管拚命摀住耳朵,卻仍然面色蒼白,搖搖欲墜,目光中流露無盡的驚惶失措。終於,他尖聲叫嚷起來,抱頭鼠竄,縮到牆角不住慘叫。我知道,在這一刻,他所殺過的,害過的,直接或間接因他而死的人,大概都出現面前,競相要他索命。

  曲調越發恐懼,管蕭一會冷澀刺耳,一會低泣徘徊,蕭雲翔此刻在我眼底,就如慌亂掙扎的老鼠一般,只知道胡亂揮著手臂叫嚷饒命,卻再做不出任何動作。

  這就是所謂的天潢貴胄,如此醜態,卻還想妄稱高貴二字,卻還以為,自己有權視他人性命如草芥。

  但就是如斯卑微而鄙陋的畜生,生生毀了那樣堅強勇敢的女孩子。

  恍惚之間,我又見到那日情形。小彤的掙扎聲,哭泣聲,衣裳的裂帛聲,蕭雲翔得意而猥褻的笑聲,不入流的器具用在一個弱女子身上所引發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我卻裹著白紗布被包得嚴嚴實實塞在床角,動彈不得,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旁人侮辱如斯善良高潔的女子而無能為力。

  我淚流滿面,悲憤羞愧欲死。到了頭,卻仍然要靠那名女子,那名傷痕纍纍,被侮辱及被損害的女子,事後將我緊緊抱入懷中,一遍一遍,流著淚命令我,不許死,要留著命,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是她甘冒性命之虞救出來的,是她用清白之軀保下的。

  一直到她發現懷了琪兒,到她分娩難產,到她血流如注,生命彌留,她仍然握住我的手,試圖微笑,微弱地要我發誓。

  發誓活著。

  我不想答應,但我別無選擇,她一早已說過,我的命是她的。

  在她救出我,在她用千金小姐的柔白雙手親自趕馬車出逃;在她毫不猶豫將千金難求的靈藥用在我當時傷痕斑駁的醜陋身體上;在她典當羅裙釵簪只為換我一頓飽飯,一張舒適可安歇的床;在她於我心灰意冷,生無可戀之時陪伴我,鼓勵我,與我一道熬過那段原以為熬不過去的時光。

  我知道,我的命確實已是她的。

  她讓我活著,我便活著,她說喜歡我,我便娶她,她生了孩兒後撒手塵寰,我便傾盡所有,將她的孩兒視為世上最美好的珍寶。

  因為,這是我欠她的。

  但無數個長到能磨滅你所有希望和信心的夜晚,我抱著小琪兒,想著她。我想,如果我足夠幸運,還能留她在我身邊,那麼日子定然不會那麼難熬。

  如果她還在,一切都溫暖而平和,她永遠會勇敢而容易滿足,永遠會溫柔而信心飽滿。

  如果她還在,哪怕過去受過的那些傷痛,我都可以不去計較,我願意由她牽引著往前走,我心甘情願為她付出一切,好好地活。

  如果,她還在。

  我胸口募地湧上一陣劇痛,痛到手指發顫,險些捏不住管蕭。曲調嘎然而止,我暮然回首,卻已百年身。

  蕭雲翔慘白著臉,縮在角落中,盯著我的眼神猶如撞見鬼魅,恐懼之極。

  但我看向他,卻突然間不那麼刻骨仇恨,我驟然醒悟,便是將他千刀萬剮,小彤也回不來了。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我僵硬地轉過背,卻見沈墨山伸出一隻手,微笑地看向我。

  我愣愣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中,他立即牢牢握住,手掌乾燥溫暖,似乎能將周圍寒氣盡數驅散。

  「晚了,該回了。」他微笑道,攜著我的手,帶著我慢慢走。

  回哪?我茫然地想著。

  「今兒個晚了,外頭客棧早備下屋子。我已遣了小棗兒早早地過去,這會想來熱水熱飯都是現成的。」他絮絮叨叨地道:「還煨了燕窩粥,那玩意沒滋沒味,但要用慣了卻是好東西,於你身子大有裨益。如今漸要入夏,補藥一概不敢給你亂用,唯有先用燕窩對付著,上等血燕,你可不許不吃。」

  身後突然間傳來蕭雲翔嘶聲裂肺地喊:「易長歌,你回來!你回來!你才剛說我還有個孩兒,是不是真的?是男是女?啊?活著沒有?易長歌,你給我回來!」

  我身形一頓,沈墨山頭也不回,掏出一枚銅錢隨手往後一拋,他的聲音嘎然而止。隨後,卻聽沈墨山冷冷的聲音道:「蕭雲翔,好歹你也做過侯爺,別臨到頭了反像個孬種,哭爹喊娘的,成什麼樣子。」

  他在身後猶自唔唔出聲,我看了沈墨山一眼,低聲道:「我有些累了,咱們,快點出去吧。」

  「正是,這裡頭濕氣太重,陰氣也重,你身子才有起色,別染了風寒,那老子那些個……」

  「那些個用我身上的藥便白費了?」我淡淡地道:「沈墨山,你也換句新詞,見天嚷嚷這句,都不嫌囉嗦。」

  「錢銀的事怎算囉嗦?」沈墨山氣呼呼地拉著我的手加快步伐:「你須得愛錢,方愛惜用錢買來的東西,方明白這裡頭每樣東西都來得不易。你的身子現如今是拿大把銀子砸出來的,我還指望著日後沒個安生落腳的地靠你養活呢?嘖嘖,一百兩銀子一首曲子,比開黑店攔路打劫還強,這麼好的買賣,不調養好你的身子哪成……」

  一路絮叨,倒彷彿將適才的悲憤沖淡了不少。我隨著他出到外間,那名領我們進來的獄卒早候在那,見了人馬上堆上滿臉笑道:「才剛還聽裡頭隱隱有樂聲,二位爺想來見了故人,以那個,那個樂聲會友?」

  沈墨山笑了一笑道:「還以文會友呢,張大哥適才可聽得真那樂聲?」

  那獄卒樂呵呵地道:「隔著門,倒聽不太真切,似乎挺好聽,就是牢裡頭陰暗,那調子一慢,聽得有些□人。」

  沈墨山不著痕跡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什麼好調調,他們讀書人弄的那套玩意兒,都七拐八彎難懂得緊,聽半天也沒配個冤家詞來,不若前頭胡同賞春苑裡的小娘們唱的小曲,那才叫勾人,改天我做東,張大哥一道去聽聽?」

  我瞪了他一眼,那獄卒卻心領神會,咧開嘴笑瞇了眼,直道:「正是正是,小的尤愛裡頭媚桃兒唱那一句情哥哥,哎呦誒,半天骨頭都酥了。」

  兩人狼狽為奸一般哈哈大笑,沈墨山又拍拍他的肩膀,約了下次一起逛青樓等事,這才復又攜著我的手七拐八彎出了天牢。

  外面空氣清潤,我深吸了一口氣,抬頭仰天,沈墨山在我身邊輕聲道:「那位獄卒沒事。」

  我心中一跳,瞪大眼看他,卻撞進他微笑的眼眸,聽他柔聲道:「我知你生怕連累無辜,那獄卒有些氣血阻滯,但我適才拍了他兩掌,已經助他通了經絡。」

  我張開嘴,卻不知說什麼,半響才道:「多謝。」

  「是我該多謝你給我面子,沒當場誅殺蕭雲翔。」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撩開車簾,扶著我上車,又一躍而上,坐我身邊,道:「不然大牢裡死了要犯,這追究起來,許多人都逃不了干係。」

  我垂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道:「我不是,不想殺他。」

  「我知道,」沈墨山接口道:「我知道,但懲罰一個人痛苦地活,永遠要比令他痛快地死要狠得多。況且蕭雲翔被你的曲子勾起了懼意,此後恐怕噩夢纏繞,便是有恩旨,也快活不到哪去。」

  我咬著唇,抬眼看他,道:「我不殺他,可不是為了,怕給你惹麻煩。」

  沈墨山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握緊我的手,道:「我曉得,你是為了琪兒。」

  我疲倦地閉上眼,心中千回百轉,未了澀聲道:「沈墨山,你能發誓,不將琪兒的身世告知於他嗎?」

  沈墨山低沉有力地道:「我發誓,絕不洩露半句。」

  我睜開眼,定定地看著他,問:「你,往後也能疼他麼?」

  「當然,」沈墨山微笑了起來,柔聲道:「我會將他視為己出,該打便打,該罵便罵,該疼也還是會疼。你無需憂心。」

  我知道他這種人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諾,卻是一諾千金。我心下感激,任他握著我的手,困難地道:「沈,墨山,你如此待我,我……」

  「別說了,」他打斷我,微笑道:「說得磕磕絆絆,又不是放印子錢,我還管你討利息不成?」他湊近我,柔聲道:「你只需記著,我對你沒有壞心便好。能記著嗎?」

  我抿嘴重重點了點頭,他深深地看向我,目光專注而黑沉,啞聲問:「說到利息,我倒想先跟你討一樣東西,肖想甚久。」

  我有些驚奇,忙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身無長物,唔……」

  話未說完,已被他迅速扣住後腦,隨即,兩片炙熱而柔軟之物,貼上了我的嘴唇。

  我聽見他滿足地喟歎一聲,隨即貼得更緊更深,而且輾轉反側,纏綿不休,一陣陣麻癢自嘴唇處傳來,伴隨著男子幾乎要燒灼人的氣息,我身不由己閉上眼,在那強悍中帶了溫柔的攻勢下有些軟了身段,被他佔了好一會便宜,才突然意識到,沈墨山在親我。

  第 24 章

  我後知後覺地驚慌起來,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掙扎,但手腳卻有些發軟,力道與他鐵圈般的手臂相比微不足道,身子一側,卻被他順勢壓在車壁上,抱住肩背,靈活的舌頭探入口中,攪得更緊,探得更深。

  彷彿不知滿足,彷彿迫不及待,呼吸越來越炙熱,越來越絮亂。

  這一生所經歷過的親吻,從未如此激烈,宛若要通過唇舌相交,吮吸出軀殼內暗藏的靈魂一般。

  腦中亂成一片,脊椎末端開始發軟,茫然之中,我被動地仰起頭,任這個男人攻城掠池,肆無忌憚。

  迷迷瞪瞪之間,他的唇轉移陣地,順著下頜的曲線往一側游曳,我一聲低呼,卻原來被他含住敏感的耳垂,登時全身力氣宛若被抽取一半,不由自主軟如春泥。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隨後,是更為賣力的舔弄引逗。

  他唇齒並用,順著頸項線條一路往下,在鎖骨處流連忘返,輕咬重吮,又引起我連番細喘。

  不知為何,那些驚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突然不想掙扎,閉上眼任他施為。這世上從來未嘗有無來處的好,他做了這許多,便算這一切原本不是為我,而是於己有利的籌謀,扳倒蕭雲翔為我報仇不過是整盤計謀中順帶做的成分。但我仍然明白,若無有他,我要殺了蕭雲翔容易,但要全身而退卻很難。

  更遑論,日常相處點滴的照顧溫柔,連湯藥粥飯都替我安排得妥帖舒適,連對小琪兒也愛護有加,悉心教導。

  這些種種,就算出於某種算計或目的,我仍然承了他的情,欠了他甚多。

  更何況,他說對我無存壞心,我想信他。

  如若這具殘破的身子是他想要的,那我還給得起。

  然後明日天涯,我可以說一句兩訖。

  我順從地伏在他身下,在他拉開衣襟的時候幫著解下衣裳,在他唇舌並用,含住我胸前硬果時,配合地仰起胸膛,在他的手順著腰線托住臀部時,輕喘一聲,主動貼近他腰腹,那裡有硬物炙熱如鐵。

  我閉上眼,想,有多久沒經歷男子之間的情事?此間車廂內無任何潤滑之物,瞧他這等急色模樣,恐怕呆會我有大苦頭吃。

  他果然不是所謂的君子,手勢老道又頗有技巧,只是喜歡重重吮吻,又痛又麻,噬咬拉扯我胸前乳 珠,近乎想將之吞入口中一般。且練武之人行房事最不易吐出精華,沈墨山又是個中翹楚,今日也不知會弄多久,我能否捱著不昏過去?

  我咬緊嘴唇,努力放鬆身子,甚至主動分開雙腿,纏住他的腰身。

  他的呼吸越發粗濁,已顧不上溫柔,略帶粗糙的大手一把抓緊我的臀,不住揉捏,手指悄然往下,正要探向身後那處。

  我慘淡一笑,是了,快些進來,把我撕裂也成,讓我痛得死去活來,血流如注也成。反正,不要再這麼撩撥,我厭惡自己在男人身下喘息低吟,宛轉承歡的模樣。

  我怕自己會厭惡到忍不住當場吐出來。

  就在此時,我忽覺身上一輕,不由詫異地睜開眼,卻見沈墨山額頭沁汗,眸色深沉,明明一副恨不得撲上來將我拆吃入腹的模樣,卻偏在此時,深深呼吸了幾下,吐納一番,隨即卻眼中回復清亮神志,咧嘴一笑道:「在這要了你鐵定會受傷,算了,下回吧。」

  我驚愕地瞪大眼看他,卻發現他老臉一紅,罵道:「看什麼?再勾引我,便是拼著令你一月不下床,我也要做夠本。」

  我臉上一熱,他已經輕手輕腳替我合攏衣裳,將我攬入懷中,喘著氣啞聲道:「小黃,甭覺著我輕慢你,你原是要比旁人荏弱萬分,半點馬虎不得。我是心疼你,瞧瞧,被你浪得火都要燒身了,可還得懸崖勒馬,我容易嗎?你甭急,回去咱備好東西,選個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再來。」他猛地親了我一口,忽然語氣轉為曖昧,流連忘返地嗅來嗅去,道:「真是冰為魄玉為膚,到底怎麼長的,讓人見了就勾了魂,只想吃了你。」

  我垂下頭,推開他的懷抱,坐遠了一些,沈墨山歎息道:「好了,是我說話欠妥當,愚兄這廂賠禮了。」他湊過來抱住我,笑嘻嘻地道:「好容易能抱著香一口,我可憋了許久,你也可憐可憐我。」

  我咬著唇,半響方輕聲道:「你,你若是想要,我……」

  「你什麼?」他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緊貼著我的臉頰,道:「你也應允了?好寶貝,我就知道你不是鐵石心腸,這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一片心意,你終究能領會得來……」

  我默默解開衣襟,抬頭看了他一眼,終究又心慌又窘迫,顫聲道:「我,我沒關係……」

  他目光變得專注,一眨不眨直盯著我,我咬咬牙,褪下外衣,又解裡衣,露出適才被他又親又咬一片狼藉的胸膛,沈墨山仍然不動,我臉頰一片火燒,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不要……」

  「行了。」沈墨山似乎回過神,斷然上前,一把上前拉住我的衣襟,輕輕撫過肩膀,強笑道:「如此妙曼的身子,我可定力不夠。」

  「沒,沒關係……」我垂頭吶吶地道。

  「我說行了!」他猛地低喝一句,我微微一抖,他歎了口氣,幫我將衣裳穿回去繫好衣結腰帶,隨後將我攬入懷中,大手拍著我的背柔聲道:「乖,不用做這些,真不用,我沈墨山沒這麼下作,你是我的寶,懂嗎?」

  我愣愣地靠在他懷中,忽然覺著前所未有的疲憊湧上心頭。這麼多年,獨立一人帶著琪兒,若不是心中的仇恨支撐,我早已潰不成軍。但此時此刻,這兩句普通的話,卻無疑直擊內心,在那已然麻木結痂的地方重重一錘,我痛得湧上眼淚,卻也在痛中明白,原來我的心中,還是有一塊角落,柔軟,不堪一擊。

  一句溫情的話,一句沒有來由,無法辨析真假的話,就足以擊穿層層封存的記憶,令我想起最初那一刻,在一切還沒發生之前,其實,我也有過如斯單純的時刻。

  「怎的哭了?小傻子,」他愛憐地撫慰我的頭髮,輕輕一吻,道:「有我呢,乖,不會再受苦了啊。」

  我啞然失笑,在他懷裡蹭掉眼淚,坐直了身子,道:「墨山,我有話要對你說。」

  「說吧。」

  我躊躇了一會,伸出右臂,露出脈門出微微的傷痕,啞聲道:「這道傷痕,是我當日自行咬的,那時我不想活了,咬得甚深,後來,便是小彤,哦,小彤就是我的妻子,也是琪兒的娘,她將大量珍貴的碧玉凝暇膏抹塗其上,卻也不能全部掩蓋舊有的疤痕。」

  沈墨山雙目微瞇,看著我,一言不發。

  「不僅這裡,」我苦笑了一下,道:「當日我全身上下,幾乎儘是傷痕,一張臉也給毀得七七八八,都是小彤費盡心力,將武林中人視為至寶的碧玉凝暇膏盡數用在我的身上,才有今日你看到的,這個我。」

  沈墨山眼中流露出心疼憐惜和狠勁怒意,伸出手握住我的,輕聲問:「誰幹的?」

  我搖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你已幫我甚多,這筆賬,我得自己去討回。」

  沈墨山微愣,柔聲道:「小黃,若此刻換成旁人,我二話不說,資助銀兩人脈,送他去親手血刃仇敵。但你不同,我心疼你是一面,另一面,是你性子偏激,招招想著同歸於盡,我怕你仇沒報上,倒枉送性命。」

  我背部一僵,道:「我去意已決。」

  「什麼叫去意已決?」沈墨山驟然醒悟過來,怒道:「你一早盤算好,要趁著來京師的機會再度逃跑?」

  我心情沉重,但仍點了點頭。

  他不怒反笑,道:「不是,你是養不熟的狼崽子嗎?你外面打聽打聽,自來只有我沈墨山佔別人便宜,曾幾何時輪到我如老媽子一般對你噓寒問暖,怕你身子不好,花錢如流水,名貴藥材跟白菜蘿蔔一樣供你每日享用。你要收拾蕭雲翔,我二話不說,拼著京師買賣的根基被損也要替你出了這口惡氣;你兒子我也視為己出,養著寵著,就生怕待他一個不好惹你不高興。是,我待你好都是自找的,現如今你幾次三番執意要走,也是老子吃飽了撐的自找了!」

  我垂頭不語,他怒意越炙,猛然抓住我的肩膀咬牙道:「這會子算什麼?啊?先通報老子一聲,就不算偷跑了?你倒對得起我!」

  我忍著痛道:「我不想,令你誤會。」

  「誤會個屁!」他眼睛一轉,立即明白道:「又是那個景炎?你又與他暗通消息?我當日就該一掌斃了那個小白臉!」

  我悲傷地看著他,努力道:「墨山,別這樣……」

  「操你奶奶個熊!」他怒罵一句,一掌拍向炕桌,將之震為碎片,瞪著我目光利如刀劍,竟令我心中恐慌起來,他惡狠狠地問:「這次要怎麼跑?下藥還是吹迷魂曲?」

  我垂下頭,吶吶地道:「沒,只是待你意亂情迷,以授曲為名,叫你自行吹奏上回的催眠曲……」

  他冷笑一聲,道:「怪不得適才如此主動,那為何不按計劃進行?為何要告訴我?」

  「墨山,」我看著他,終於溫言道:「我不願再欺瞞你,我們有約定,你忘了嗎?」

  沈墨山面色一變,轉頭道:「沒忘!我原以為待你好,令你習慣我的好,自然不會再提及那個約定,哪知你根本就是……」他募地掩口,面上悲憤神色卻分明。

  我心裡一痛,也顧不得害怕,挨過去拉他的臂膀,他憤憤然甩開,我又拉住,柔聲道:「墨山,你應承過我,待我身子好轉,便放我走。」

  「可我沒應承過放你去送死!」他怒吼道。

  「我會小心,」我微笑著看他:「我答應你,待那些事一了,我就回來,琪兒放你那裡,我總要回來接兒子,對不?」

  他面色稍霽,皺眉道:「不行,我不放心。」

  「我已等了五年,」我含淚笑道:「你讓我去,我不是為自己那點冤仇,還有其他人被牽連致死,我必須為他們討一個公道。」

  沈墨山默然不語,但臉上已無適才的狂怒。

  我趁熱打鐵,低聲道:「等我回來,我會回應你的心意,好嗎?」

  他眼睛一亮,終於轉頭,問:「真的?不哄我?」

  我點頭道:「真的,不哄你。」

  他猛地將我抱入懷中,啞聲道:「我怎麼捨得。」

  「我現下不是以前的易長歌了,」我拍著他的背,輕聲道:「現下我有你要牽掛,還要看著琪兒好好長大,我怎會處處拚命,不計後果?」

  「傻子,你有我啊,這天底下還無一人我動不了!」他霸氣十足地道。

  「就因為如此,所以我不想你相助。」我靠在他胸膛上,微笑道:「你待我如此的好,我不忍再用你,卻也不想給你惹麻煩,更加不願你捲入我昔日的事中。那都不是什麼好事,我想,若有福氣,我想斬斷過往,乾乾淨淨跟你站在一起。墨山,我也是男人,不需你藏著護著,我的事,我也想自己解決。」

  「可我心疼,」他悶悶地道:「花了好多銀子才養得你略有起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你之前,我照顧自己也做得很好。」

  「好個屁!」他鬆開我,從懷裡摸出一個精緻瓷瓶,遞給我道:「罷了,你若一心想走,我也攔不住,這裡尚有三顆『思墨』,也即上回我給你用的,能起死回生的靈丹。你收著,不許推,好歹讓我放心些。」

  我收下瓷瓶,此時馬車外一聲長嘯,趕車的車伕道:「沈爺,前頭有輛馬車橫著堵住路。」

  我心下一驚,忙掀開車簾,卻見前面馬車前景炎一身勁裝,後面隨著四名護衛,正蠢蠢欲動。景炎當年轉攻的是天工物理,於機關等頗有領悟,這個架勢,那馬車定然暗藏玄機。

  我立即出聲喝止,轉身對沈墨山道:「我走了。」

  沈墨山面沉如水,猛地一把將我扯入懷中,當著景炎的面狠狠吻了過來,直要將我揉碎一般噬咬親吻,待放開時,兩人呼吸都亂了。沈墨山咬牙切齒地道:「記住,若無全須全尾地回來,我便將小琪兒那小東西大卸八塊,明白了嗎?」

  我微微一笑,跳下車,朝景炎走去,終於回頭,看那男人最後一眼,笑道:「墨山,保重。」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3

  第 25 章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內。達觀誰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我掀開車簾,默默注視車外。

  綠樹成蔭,繁花似錦,泉水蜿蜒流過整個榆陽城,家家白牆黑瓦,門前垂柳婀娜,牆頭廊下,常有鮮花一簇,溢出門外來。榆陽城北靠幽崖雪山,臨近南疆各地,四季如春,多有奇花異草鬥艷。城內多有南疆蠻夷遷徙至此,與天啟朝其他地方風土迥異。街上處處可見長裙狹窄,衣袖短小的異族女子腰肢搖曳;或頭纏白巾,耳垂大環,背著背簍帶著佩刀的異族男子大步流星。

  天啟朝南武林總盟,便設在此地。

  所謂南武林,其由來可追索至南疆大亂之年,榆林城首當其衝,險些遭異族侵佔洗劫,幸而有少年英雄挺身而出,率領一眾武林人士加入伐蠻大軍,與朝廷兵馬相互呼應,才令這古城逃脫一劫。其後那少年英雄更聯絡南疆各部落頭人,說服州府開放布市,容許易茶易物。經過多年經營,此地早已夷漢一家,南疆各族頭人子弟得以入官出仕,而那少年英雄更是娶了一位異族女子為妻,傳為一時佳話。

  為了拉攏威懾,南武林總會自戰亂後並未解散,南武林被皇上嘉獎為「忠義之師」,那少年時任盟主,更是被敕封為「忠義伯」,世襲罔替,並賞府邸官衙,莊院良田,比之京城一般宗室子弟,還要風光豪華。遇到大事,榆陽城州府官員要還得請忠義伯共商,忠義伯的折子,是可以上達天庭,無需經御史台上書房,直呈聖聽。

  但南武林在江湖中地位很高,除了衝著皇家恩典外,另一個主要原因,便是代代忠義伯,均為武功高強,義薄雲天的大俠,於國難時能扶顛持危,於平素裡卻又急公好義。在武林中倡義舉勇,慷慨解難,在廟堂上卻也能仗義執言,為民請命。

  這樣的人家,這樣的風骨,由不得整個南武林對其唯馬首是瞻,心甘情願,奉忠義府主人為南武林盟主。

  從第一代忠義伯開始,便有了一個規矩,每十年舉辦一次英雄會,廣邀天下英雄豪傑,名宿耆老,大家一起切磋武藝,互通有無。這個集會因為在榆陽城舉行,榆陽又多花卉,因而又有「萬花英雄會」之名。

  英雄如名花,一技傾天下,這場盛會,漸漸成為少年人長見識、青年人展抱負、各派長輩們聯絡感情、共謀武林大事的好去處。

  萬花英雄會一開,天下英雄莫有不來。

  我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由於英雄會舉辦在即,忠義府財大氣粗,弄了一個莊院,專門款待各處來的江湖成名人物並門下弟子隨從。饒是如此,卻仍有許多人不夠資格或來得晚了,住不進莊院,這下城內大小客棧便盡數爆滿。配戴兵器,氣勢洶洶的武人隨處可見,用各地口音呼朋喚友喝酒猜拳的嘈雜聲、切磋武藝的叮噹聲、看不順眼互相罵娘動刀子的辟里啪啦聲,整個榆陽城,倒平白熱鬧了許多。

  熱鬧得,彷彿江湖之氣,撲面而來。

  街上人一多,我便放下車簾,只安安靜靜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景炎在我身旁微微一笑,問:「累嗎?我已命人先行租下一處小院,不若去歇息,我自己去便好……」

  我睜開眼,搖頭道:「不,若來了此處而不去見他,他知道了,又該暗自難過。」

  景炎臉上現出恍惚的笑,道:「他最心疼你,若知道你累了,自然會先要你歇息。」

  我看向他,分明已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只是目光柔和中,卻蘊含經年離散的哀慟。

  曾幾何時,他變成這個樣子,我還記得當年這雙眼眸分明那幫清澈,如見底的溪流,總轉動透明的光。

  「怎麼如此專注看我?莫非我臉上開了花?」景炎回過神來,衝我一笑問。

  「不是,我在想,你當初進谷來的模樣。」我忍著笑,道:「明明張著一張文靜靦腆的臉,卻偏偏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調皮,你那時候整日嚷嚷要做一個能坐人的紙鳶,等做出來了,就帶我們飛上天。」

  景炎笑道:「可不是,旁人都道我是癡傻,唯有你問過我,那做出來了,可不可以帶你們飛。」

  我呵呵低笑,道:「那都是哄你的,其實那會我心裡想,這小子腦門鐵定叫馬踢過,小瘋子趕緊打發了要緊。」

  景炎瞪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就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只有罄央哥真心待我,說了喜歡我做的東西,便是真喜歡。」

  罄央的名字,便如此突如其來被提及,我們兩人,都微微一愣,我臉上浮上一絲苦笑,他則目光又變得迷離,沉默了半日,我幽幽地道:「真是,不知他怎樣了。」

  「一定很好,」景炎抿緊嘴唇,斬釘截鐵地道:「一定會很好。」

  我點了點頭。

  馬車駛入巷子,又七拐八拐,來到一處,眼前驟然開闊,卻原來榆陽城城內便有山有水,此刻我們到得其城北一處小石頭山前,景炎命屬下停穩了車,抓住一個包裹,打開車門率先躍下,竟然有些迫不及待,連回身扶我都顧不上。我笑了一笑,抱住車內的七絃琴,慢騰騰地下了車。

  我永遠記得這個地方,果然一如記憶的深潭,潭水遠望黑沉,近看卻清澈見底,內裡長滿綠幽幽的長條水草,間或數尾黑魚,游曳自在。潭邊幾本野杜鵑,此刻過了花季,卻猶自留有幾處花苞,星星點點,煞是嬌嫩動人。再往前,兩叢茂盛垂柳,上百年的枝幹,質地紋理斑駁滄桑,枝條卻柔軟生姿,宛若二八少女輕柔腰身。

  再往前,柳樹之後,有屏風般一塊巨石,那下面一處孤塚,冷清孤寂。

  景炎早已在墓前擺好果品點心,甚至有一小壺酒。此刻正趴在墓碑邊,手持巾帕,仔細擦拭那塊石碑。

  沒有墓誌銘,沒有祭文,上面很簡單寫著四個大字「罄央之墓」。

  字體渾圓中帶了稚氣,一看便知是景炎的手筆。

  那時候,他這手臭字讓罄央又氣又好笑,偏偏景炎生性散漫懶惰,最煩在這等事上耽擱功夫。在疊翠谷呆了好幾年,同去的少年個個出類拔萃,人中龍鳳,唯有他仍然一手臭字,一生也改不了。

  那時候,罄央大抵沒想過,這手臭字,日後竟然會刻到自己墓碑上,便是死了,也不能擺脫。

  我笑了出聲,走過去也不客氣,隨意席地而坐,將七絃琴隨手一擱,捻起一塊豌豆黃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景炎,你這點心幾時買的?路上怎不見拿出來?」

  景炎橫了我一眼,道:「去去,怎麼跟小琪兒一樣饞嘴?這是給罄央準備的,有你什麼事。」

  我趕緊大大咬了一口,將那半塊點心遞回去道:「小氣,還你便是!」

  景炎懶得理會我,扭過頭去,使勁擦罄央的墓碑。

  我沒話找話道:「景炎,你給他挑的這地方還真不錯,趕明兒我要嗚呼哀哉了,你也把我埋這好了,罄央哥在這,我做鬼也還有人照應。」

  景炎手一頓,轉過身來惡狠狠盯著我,看到我心中發毛,吶吶地道:「怎,怎的?」

  他冷哼一聲,將巾帕一扔,怒道:「憑什麼想我收屍?想得美!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你們當我是什麼?啊?!不過小時候學藝承你們照顧過兩年,罄央便罷了,你小子何德何能?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找到你?這幾年為你又做了多少事?縱使我欠了你的,也早就該還清了?憑什麼還想讓我收屍?憑什麼?」

  我們相識多年,除去少年時代肆無忌憚的嬉笑怒罵外,自遭逢變故以來,他對我總是心疼照料多些,從未如此聲色俱厲。我被他吼得有些發懵,瞬間明白了過來,暗歎一聲,過去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涼,他聲調降下,卻仍餘怒未消:「王八蛋,你若死在我前面,我定然任你曝屍街頭,絕不多瞧一眼,絕不!」

  我點頭,柔聲哄著他:「好,你愛怎麼樣便怎麼樣。」

  景炎胸膛不住起伏,突然一把拉住我,道:「跪下。」

  我老實下跪,對著罄央的墓碑,景炎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道:「罄央哥,柏舟就愛胡說八道,你可千萬別當真。你這麼好,此刻定然升仙的,就保佑一下這個小混蛋,讓他別橫死枉死病死,別真有天非得我去收屍,這等事,一次就夠了,罄央哥,你若是怕沒人陪,我燒很多丫鬟小子去伺候你。柏舟好吃懶做,又多病,其實沒什麼用,你做了神仙可得多照應他……」

  我心裡一酸,強笑道:「罄央哥,景炎都是污蔑我,你別當真。要真的能保佑誰,您就還是保佑景炎吧。他現在出息了,除了一筆臭字還是拿不出來見人,京師酒樓的生意可經營得紅火呢,自身功夫也沒耽擱下。現在走大街上,也終於有大姑娘小媳婦肯瞟兩眼,咱們哥倆可算欣慰了……」

  景炎「呸」了一聲,急切地道:「放屁,明明是我長得比你英俊有男人味,你這是心存嫉妒,嫉妒跟我一道走,娘們看的都是我。」

  我哈哈大笑:「嫉妒你幹嘛?你縱使有滿街的女孩兒青睞,也比不上我的小彤。」

  景炎嗤之以鼻:「小彤真是吃錯藥被豬油蒙了心,居然看上你這麼個癆病鬼,若活著,此刻不定腸子都悔青了。」

  我梗著脖子道:「她就是喜歡我,怎麼樣,我就算癆病鬼,她還是喜歡我,這叫姻緣天定。」

  景炎罵道:「你個不要臉的,還來勁了啊……」

  我們打鬧作一團,就如多年以前那樣,那個時候,罄央也在不遠處,臉上掛著溫柔的笑,看著我們倆鬧,寬容而寵溺。等我們鬧完了到他身邊,才一人頭上打一個梆子,試圖板起臉孔教訓兩句。

  只是今天,他的溫柔笑容,換成一塊冰涼的石碑。

  我們鬧夠了,一起躺在罄央墓前,景炎的傷感已經消散,他側頭望著罄央的墓碑,目光溫柔如水,道:「你說,若罄央哥活著,他會應承我的感情不?」

  我雙手托著後腦,仰躺著道:「一開始肯定不會,還會搬出諸多大道理教訓你,但架不住你死纏爛打,最終因著心疼你,總會有軟化的一天。」

  景炎默不作聲,我歎了口氣道:「若不是因為我,罄央哥也不會出事。你的感情,也終有結論。」

  景炎苦笑了下,歎了口氣道:「你錯了。他喜歡的人是你,他那樣的人,若是喜歡上一個人,定會全力以赴,至死不渝。你是有福的。」

  我轉頭看他,心裡湧上一陣淒苦,卻無法作聲,只得坐起,將他帶來的酒斟了三杯,一杯放在墓前,一杯遞給景炎,自己低頭抿了一口,強壓下這種淒苦之感,歎道:「前事已矣,多說無益,來,乾了這杯。」

  景炎接過酒,一飲而盡。

  我也隨著一口氣乾了杯中之物,藉著酒氣問:「你為何不恨我?景炎,你難道不該恨我嗎?」

  景炎瞥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是恨啊。但瞧著你半死不活的模樣,便是有天大的恨也消散了。咱們一塊長大,我閉上眼,想起從前的好日子,總也少不了你。你說,我還恨得起來嗎?」

  我慘淡一笑,黯然道:「是啊,如今想來,咱們是有過好日子的。」

  「只可惜,好日子總也過得太快。」景炎抬頭,一眨不眨看著我的眼睛,道:「柏舟,有件事我憋在心底多少年了,一直想問,卻問不出口。罄央哥到底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我手一抖,持酒壺,卻將大半酒水撒了出來,終於頹然放下,道:「具體我也不知道,大概當日,罄央哥不忍看我受苦,出手救我,卻被對頭打死吧。」

  「他的屍身上並無明顯傷痕,心臟卻被某物穿透。」罄央道:「傷口很怪,既非刀劍,也非拳腳,我至今想不透是什麼。」

  我又飲了一大口酒,道:「來,來,今兒個在罄央哥面前不提這些,總之兇手是誰我們都清楚,他沒幾天好活了。到時候在此獻上他的首級祭奠,也就是了。」

  景炎點了點頭,喝下我倒的酒。

  我觀察著他的臉,道:「罄央哥其實算我的啟蒙恩師,我的琴都是他所教。今日我想奏一曲,算是祭文,你也一併聽聽。」

  「好。」景炎笑道:「京師第一琴師非同凡響,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笑道:「你拍我馬屁也沒用,反正我待會定然是對牛彈琴。」

  景炎笑道:「好歹我也習過六藝,別小看人。」

  我將琴橫在膝蓋上,調了調音,笑道:「如此,公子請指教。」

  「不敢,請。」他作出一個手勢。

  我雙手按琴,彈了起來。


  第 26 章

  我彈的這首,卻非關喪亂,不是瘞旅,只是一首我們都熟知的小調。

  那個時候,罄央手把手教我彈這首曲子,《山居吟》。

  我曾經那麼拚命練習,只為在心中敬仰的神面前彈奏一曲,只為了,那個人冷冰冰的視線,能落到我身上,能略帶一絲暖意。

  我做到了。

  但如今想來,卻還不如沒有做到。

  曲調一響,景炎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們都想起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少年單純,最愛搗蛋幻想,那時候天空蔚藍,繁星璀璨,彷彿一伸手,便可摘星攀月,便可御風前行。

  那時候,景炎膽大包天,幾乎將谷內能去的地方都探險一遍,有一日甚至突發奇想,要隨我入谷主的書庫開開眼界。

  疊翠谷於習藝上採納自由博取百家之長,然規矩上卻森嚴,尤其與谷主相關的地方均為禁地,無谷主恩典,斷無私自潛入的道理。平日裡守備侍衛不禁鐵面無情,且傳說有些地方機關重重,若沒人領著,很容易死了都不明不白。

  我因為谷主親傳學生,故能有入書庫的殊榮。但景炎當時僅入谷一年,隨著罄央習些拳腳而已。

  就連我,進書庫也只能進規定好的隔間,旁的地方,是一眼也不能亂瞥的。

  景炎磨人功夫一流,加之年少輕狂,膽大包天,我竟然頭腦一熱,同意了他的要求。

  書庫守備與其他地方不同,只得一人,那人年紀偏大,平日裡待我甚好,又好貪杯,我喚之平叔叔。

  這一日,景炎偷了廚房藏著的上好江州曲淩,我拿去孝敬了平叔叔,趁他歆享酒酣之際,讓景炎溜了進去。

  如果是現在,我當然會想,書庫只得一人看守,那便意味著,這人不是以一當百,便是書庫在谷內位置並不重要。

  但若不重要,又怎會疊翠谷建谷數十年,只有谷主親傳,或額外施恩,或節慶賞賜,才允學生們進去借閱一日半日?

  若是現在,我當能在瞬間明白,書庫不是不重要,而是谷主相當信任那位被我喚作平叔叔的人。

  信他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樣的人,怎會讓兩個孩子糊弄過去?

  我既緊張又興奮,景炎卻興致勃勃,東張西望,在他的攛掇下,我們甚至溜出我慣常呆著的隔間,跑進裡間小庫房看那羅列得整齊森然的一部部藏書。

  景炎興奮得哇哇大叫,我卻不太明白,他猛拍了我一下腦袋道:「大笨蛋,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這是江湖各門各派的絕技書籍啊,任一本拿到外頭去,那都是要豁出命去搶的啊。」

  我仔細辨認那些書名,點頭問:「伏虎拳,追風刀十三式,看了這些書便能練好武功麼?」

  景炎小臉上神采飛揚,卻笑道:「哪那麼容易,我在家聽爹爹說,練成一門絕技得好幾十年功夫呢?還得師傅在旁邊掠陣指教,否則極易走火入魔。看書自習,還要融會貫通,除非是武學大家或百年難遇的奇才。」

  我歎了口氣道:「若是人的腦子如那志怪小說中的乾坤袋,將這許多武學秘籍均裝了進去,煉成自己個的本事,那該多好。」

  景炎哈哈大笑:「一個絕技得習上數十年,這許多門功夫,那得耗費多少年?除非活成千年老妖精。」

  我聞言起了玩鬧之心,撲上去撓他癢癢,道:「讓小爺瞧著你妖氣十足,定是妖孽化身,看我收了你!」

  他反撲了過來,笑道:「你才是妖孽,看我照妖鏡。」

  我一面打鬧,一面叫:「看我幌金繩……」

  「紫金葫蘆!」

  「收魂傘」

  ……

  我們玩得忘乎所以,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寒意湧上來,我不自覺停下,轉過頭去,赫然發現谷主站在身後不遠處,正冷冷地打量著我們。

  那一瞬間,彷彿有人拿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我嚇得不知所措,立即跪下頭貼著地板,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靜得幾乎可以聽見自己急如擂鼓的心跳,身邊傳來一陣戰慄地壓抑著的啜泣,景炎已經嚇得哭了起來。

  他再膽大妄為,卻也知道谷中谷主猶如神明,入了疊翠谷習藝,便是將命交到谷主手上,便是在此丟了性命,家裡人也不得過問一句。

  也就是說,谷主若是想讓他死,他來頭再大,也沒人救得了。

  我立即想明白這點,猛然真的恐慌起來。景炎犯規,說到底是我同謀,他這麼搗蛋,定然在家中受寵異常,若因此喪命,家中父母不定傷心到何種程度?電閃雷鳴之間,我立即爬前兩步,拚命磕頭道:「谷主,都是我的錯,是柏舟拐著景炎到此禁地,是柏舟一人犯錯,與景炎無關,求谷主懲罰我一人便是,求谷主……」

  景炎大概嚇懵了,只知道抽泣,我猛地一拉他胳膊,大聲道:「還不快求谷主恕罪。」

  他被我一推,才有些清醒,哭得淅瀝嘩啦,磕頭哽咽著道:「求,求谷主……」

  也不知磕了多久,彷彿額頭都破皮流血,谷主仍然不為所動。我愈加惶恐不安,又往前爬幾步,忍著哭聲道:「求谷主開恩啊——」

  低頭間,卻見一雙纖塵不染的錦雲攢團花靴停在眼前,再往上是谷主喜愛的青緞常服,袖口繡著些許雅致的墨綠蘭葉,我又怕又急,心裡卻也有些許說不清的期待。終於,兩根冰涼的手指頭勾起我的下巴,我對上谷主波瀾不興的一對眼眸。

  「谷,谷主……」我磕磕絆絆地喚道。

  他不答,只是輕輕摩挲我的下巴,眼中漸漸沾染上些許情緒,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壓抑的興奮,隨後,我聽見他的聲音,同樣冷淡:「你替他求情?」

  我立即點頭。

  「很好。」谷主冷冷地道:「兩個人都該罰。」

  我大驚失色,卻聽他略微提高嗓門:「來人。」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進來一人垂手而立,卻是適才被我灌醉的平叔叔。

  「把小的帶下去,教他點規矩。」谷主捏住我下巴的手猛然收緊,「教得徹底些,別下回又來犯事。」

  「是。」平叔叔屏息答應,跨步穩健,哪裡有一點醉意?

  我便是再懵懂,卻也明白過來,原來自我們偷溜進來那一刻算起,谷主就已經知曉。我背上冷汗涔涔,卻仍想盡最後一點努力,囁嚅道:「谷,谷主,都是我……」

  谷主冷冷的眼神掃過,我心中一突,自動嚥下那半句話,他不再多話,揮揮手,平叔叔立即上前,將哭爹喊娘的景炎挾在腋下,快步退出。

  我驚呼出聲:「不要,放開景炎——」

  谷主輕輕按住我的肩膀,令我半身不得動彈,淡淡地道:「不會死。」

  我鬆了口氣,知道這已然是法外開恩,忙掙扎著於跪謝。谷主卻一把托住我,冷冷道:「且慢,他欠下的刑罰,由你來替。」

  我恐懼地睜大眼。

  「怎麼,怕了?」他似乎有些好笑,竟然摸著我的肩膀道:「你適才的勇猛,莫非都是裝出來的?」

  我渾身顫抖,卻禁不住挺起胸膛,努力克服嗓音中的戰抖,道:「請,谷主責罰。」

  「放心,該你的,一樣也跑不了。」他輕聲地說,雙手卻漸漸往下,隨手一撂,揭開我的衣襟,淡淡地道:「本想待你再大些,現下看來,也無需憐惜了。」

  氣氛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卻萬分羞澀,又有些莫名的期待,站立著,任由他將我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解開。

  白色儒服若花瓣委地,裸 露的皮膚接觸到空氣,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如把玩一件古玩器皿那般仔細看過我身子的各個部位,待分開我的雙腿時,曾經慘痛的記憶募地湧上腦來,我猛地一下推開他,尖叫一聲:「不要——」

  「這是你的懲罰,」他平淡地陳述著,卻將我一下抓了回來,迫使我雙膝跪在衣裳上,蹺起臀部,他的呼吸終於有些變粗,撫摸的力度終於激烈起來,在我耳邊輕聲道:「你是我的人,這是你的榮耀,明白了嗎?」

  我哭著搖頭又點頭。

  他冰涼的手緩緩撫摸過大腿內側,探向身後容納之處,緩緩揉捏著,擴張著,極有耐性地等待我放鬆肌肉,等待我那處能伸入兩根手指,才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裳,露出巨物,插入。

  整個過程,我因為哭泣,因為痛和羞澀而沒法抬頭看他,因為被他佔有而莫名激動,因為崇敬他,愛慕他,而沒有感到一絲可恥和屈辱。

  到得後來,也不知他碰到哪,我竟然渾身軟如棉絮,口中發出輕喘和嬌嫩的呻吟。

  這是我與他之間第一次情事,那一次他似乎有些忘情,不顧我身形未足,卻做了許久。久到照入書庫的光線越來越柔和昏黃,久到時至今日,我閉上眼,仍然能清晰描繪出,地上被我們弄濕的地磚紋路及樣式。

  但若是那時,我能在那般激烈的頻率中回頭看他一眼,若能在那樣炙熱的呼吸中觀察他的臉,我定能發現,他從頭至尾,眼神均深沉無波。

  即使是歡好,仍不能撼動他分毫,即使他與我歡好,仍如屈尊降貴,賞賜恩典一般。

  如果早早發現這一點,我是否能及時明白一些事,

  是否能,不那麼投入,猶如飛蛾撲火般愛這個男人。

  我到目前為止,唯一的,耗費全副心神精力活命的勇氣的愛,是否能不像一個笑話。

  第 27 章

  景炎睡著的側臉仍與少年時代一樣,長且直的睫毛垂下,挺秀的鼻翼微微鼓起,嘴角向上,似乎夢到什麼美夢。

  我摸摸他的頭髮,在罄央墓前,他大概夢見的,是那位向來在他面前溫潤如玉,柔和如水的男子。

  我一早在酒中摻入助眠藥物,再佐以曲調彈奏,景炎這一覺,當睡到第二日早晨。

  而且,《山居吟》如今已被我改得面目全非,除了主調旋律類同外,我更加入對往昔美好情懷的回憶和懷想。

  因此景炎的夢,大概只會見到罄央韶華盛極,白衣翩然的美態,大概只會遇見那人,含笑寵溺地傾聽他說也說不出的情懷。

  在他的睡夢中,永遠不會知道,他苦苦思慕的罄央哥哥,其實也有深沉狠心的一面。

  我站了起來,抖抖衣裳,對著罄央的墓碑,再度深深行禮。是的,他是深沉心狠,他原就知道谷主籌謀的一切,他看著我一步步跌入深淵,他忍心任我陷入痛苦而無望的愛,忍心任我按著谷主的安排,出色完成一枚棋子的角色。

  他一言不發,看著我遍體鱗傷,卻不伸出援手。

  但是,我又知道,他溫柔待我,他耐心教導我,他操心我一日三餐有無好好用飯,有無好好吃藥;他關懷我秋風乍起,有無添加衣裳;他愛的那個人罔顧他的心意,日日當著他的面,對我百般親暱狎玩,他看向我的眼神,卻從未嫉恨,只有哀傷,永遠都只有濃到化不開的哀傷。

  是為自己,也為我的哀傷。

  是的,我們倆,都同樣愛上那個若天神般高高在上的男子,他待我們,從來只有漠然的神色,他的眼眸,即便是在激烈的情事中,也永遠蒙有一層薄冰。

  現在想來,罄央的境遇,其實比不上我。我那時到底年少無知,只知勇往直前,況且那人當時待我,即便出於通盤考慮,卻也有些門面上的溫存,有些做給外人看的寵溺。我少年貧瘠的心底,其實只需一點點好,便足以雀躍歡欣,猶如攀登極樂,只覺四下俱是陽光普照,春暖花開。

  雖然後來揭曉的不堪,令我直接從年幼無知,走向心如死灰。

  但罄央卻需苦苦壓抑一切,還要笑看我,還要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他真的,不容易。

  便是袖手旁觀又如何?人之一生,總也有說不出道不明的苦楚,總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磨難,罄央罄央,你可知我,其實也在求你的寬宥,求你在天之靈原諒當年那個一頭熱的柏舟,那個一無所知,單純得可恨的柏舟。

  我閉上眼,吁出一口長氣,拍拍罄央的墓碑,輕聲道:「哥,替我看著景炎,」我頓了頓,道:「咱們仨,總得有一個過上好日子不是?」

  他自然是不能作答,我想了想,道:「如果可以,也替我看著我兒子,小名琪兒,很可愛的孩兒呢,你若見了定會喜歡。」我抬頭望著遠處,自嘲一笑道:「也罷,放在沈墨山處,我倒放心,總不至短了他吃喝就是。」

  我挺起脊樑,微微一笑,就如多年前每次蹦蹦跳跳走出他的房間那般,笑了一笑,輕快地道:「我走了,罄央哥。」

  前路漫漫,但我卻知道,該走向何方。

  或許,一切事情,均要有個了結,讓死者安息,令生者有勇氣前行。

  我包好七絃琴,背在背上,快步往前走,樹下停著來時的馬車。我解出其中一匹馬,套上馬鞍,翻身而上,再回頭看了一眼,手腕一抖,雙腿一夾,輕叱一聲:「駕——」

  春風得意馬蹄疾,說的是一種心情,年輕飛揚,肆意果敢,然這些於我,並無太多關聯。

  我心情平靜,一件期盼了太久的事情,事到臨頭,反倒生不出多少激動人心的感覺。

  我熟練地駕著馬奔出此地,前往榆陽城最大最繁華的煙花勝地,景炎並不知道,早在半年前,我臨去京師,其實在此地藏匿了數月,這一片大街小巷,我早已熟絡。

  我直接奔去城中有名的青樓玉衡樓後院小門,下馬按約好的信號叩門,自有龜奴跑來開門,見是我,立即滿臉堆笑,道:「哎呦易公子,您可算來了。樊姐兒見天念叨您,這不,今兒早上還說著,這榆陽城的蝴蝶蘭都開過一遍了,易公子怎的還不來……」

  我微微一笑,道:「葛娘子可在?」

  「在,姑娘的牌子早摘下來,這些時日天天練舞,就等著公子一到,與那神仙樂曲相配,在咱萬花會上壓倒群芳。」

  我頷首道:「前面帶路,通報去吧。」

  「是勒。」

  那龜奴一溜小跑,早早地奔上玉衡樓後院一座精細獨立小樓,尚未進去,已聽得裡面一陣女子斥罵之聲。我聞言一笑,認得是葛九貼身丫鬟樊姐兒的聲音。尚未拾階而上,卻聽得樓上一陣摔珠簾聲,抬頭一見,卻見一名俏生生的女子衝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丫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榆陽城有通衢大道,直達南北,過往旅人商客不知多少,本地青樓多有異族絕色妓女,妖嬈之處遠勝天啟朝女子,且南疆異族不以賣身為恥,反覺著有酒喝、有樂子耍,還能掙銀子,是樁好差事,是以性情憨直率真,也頗為動人。

  南疆女子有一舞,名曰懸腰,乃女子身著半截緊身上裳,下著五彩斑斕的花色筒裙,腰佩紅色蠻鼓,隨鼓點翩然起舞,其姿態甚為窈窕銷魂,在榆陽城內大大有名。其間的佼佼者,便是眼前這位葛九娘子,她此刻穿著天啟朝女子時新薄紗上衫,下面卻配著一條桃紅撒花金邊扎腿蠻褲,赤著一雙潔白瑩潤的天足,身上叮叮噹噹掛了許多飾品,瞧著倒別緻得緊,一雙妙目緊緊盯著我,露出驚喜,卻偏偏嘟起嘴巴,啐罵道:「呸,你還知道回來?路上的野狼怎的不叼了你?」

  我垂頭一笑,道:「肉太酸,野狼也嫌棄。」

  她眼珠子一轉,嗔怪道:「怕叼的不是野狼,是別處的狐狸精吧?」

  我歎了口氣道:「狐狸精怎比得上你這樣的蘭花仙子,仙子姐姐,瞧著我馬不停蹄,趕來為你奏曲的份上,快賞個熱炕頭熱水,我快累死了。」

  她一陣嬌笑,下來親親熱熱領我進房,又趕丫鬟小子為我準備洗漱等物,又親自捧了銅盆,絞了熱毛巾遞給我,我道謝接過,淨了臉手,放下端起樊姐兒送上來的紅棗茶,啜飲一口,喟歎道:「九兒,還是你這好。」

  「公子既知道好,這回就歇多幾日,省得我們九姑娘整日惦念,這舞也沒跳好,飯也沒吃好,倒為著您連推了好幾位貴客。」樊姐兒笑嘻嘻地上來撤下我的巾帕,又問:「趕巧了,今兒個有燉的蛇羹,公子用一碗?」

  我擺擺手道:「不用了,我病了一場,醫師說忌口這些。」

  葛九聞言,瞪大眼睛道:「你們天啟男人,甚多嬌弱,出趟遠門就能病一場。我瞧瞧,可真個瘦了,哎呦冤家,你這麼著,姐姐我可心疼壞了。別管你們那些不著調的郎中,我告訴你,蛇羹可是好東西,補身子最要緊了,我著他們往裡面放了田七花,拿上好雞湯煨著的,一碗下去,元氣精氣神都提上來了。樊姐兒,甭理他,你正經舀一碗過來,我看他敢不用。」

  我撲哧一笑,道:「怎的幾月不見,你連冤家這等話也學了?樊姐兒,你也不看著她,叫她混學這些話。」

  樊姐兒偷笑道:「我一個丫鬟,哪裡管得住。」

  葛九詫異道:「我瞧著前邊院裡你們那邊的小姑娘陪酒,要叫幾聲冤家,那客人便會高興,給的賞錢也多,怎麼,這不是好話?」

  我笑道:「這相當於你們那講的情哥哥,你稱我這句,我可受不住。」

  我還沒說完,葛九已經啐了一口,站起來叉腰道:「呸,就你這中看不中用的小模樣,老娘我還得倒貼著,要叫情哥哥,甭想!樊姐兒,快舀蛇羹去。」

  樊姐兒笑著答應,不一會,果然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聞著倒是噴香,只是我自來對蛇之類敬謝不敏,忙道:「姐姐,不帶這麼罰我的,不來不來。」

  葛九薄怒道:「我們寨子裡,敬酒敬飯,若是不受便是瞧不起主人家。如今我好意請你吃東西,你卻推三阻四,莫不是瞧不起我?」

  我沒有辦法,只得苦著臉端起碗,好容易吃完,立即道:「樊姐兒,給口茶漱漱,快。」

  樊姐兒忍笑上來伺候我漱口,我又喝了好幾口熱菜,方壓下這等噁心感,一抬頭,卻見葛九亮晶晶的眼睛探究似的看我。我被她看得發毛,笑道:「瞧什麼?可是瞧出我好來,想招了進寨子裡做女婿?」

  她笑嘻嘻地道:「那不中,女子不能嫁長得太好的男人。我是覺著,若你是女孩兒,別說整個寨子,怕是整個南疆的男子,都要追著你想娶你做老婆。」

  我橫了她一眼,道:「有這等閒工夫,不如說說你的懸腰舞練得如何。」

  她胸有成竹地道:「那自然好了,三日後便是英雄會,按著慣例,明日盟主府選懸腰舞女,咱們今兒個晚上好好歇息,明日等著入府打敗她們便是。」

  我點點頭,沉吟一會,道:「你確定,那人會來?」

  葛九點頭,道:「定然會到。」

  我雙目微瞇,冷聲道:「那就好。」我抬頭,放柔口氣,對葛九道:「明日出來後,你立即帶著樊姐兒走,有多遠走多遠,記住了嗎?」

  葛九微笑道:「你都囑咐百八十遍了,莫非我會忘了不成?」

  我欣然一笑,柔聲道:「對不住。」

  葛九擺擺手,道:「莫提這些,我有今日,皆是得你所助,如今銀子也賺夠了,也該回寨子裡找個好男子嫁了生娃兒。」

  我微笑道:「你定會有好日子過。」


  第 28 章

  翌日,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我坐於妝鏡前,葛九佇立身後,正慢條斯理,替我梳頭。

  銅鏡新磨,映得她笑靨如花,宛若二八女子。曉妝初抹,臉上早已貼好懸腰舞所需花黃,一舉一動,率真妙曼,美不勝收。

  夷家女兒,到她這個年紀,早該尋了婆家出嫁,她舞跳得好,長得又如山茶花一般動人燦爛,卻不知誰有那個福分,能娶到這樣俠骨柔腸的奇女子。

  我與她相識數年,我最窮困潦倒之際,得她所救,她當時被無良叔父拐賣進妓寨,被老妓欺負,被雛妓嘲諷,姿色並不十分出色,脾氣卻十分火爆,更別提如天啟朝的女人一般,不是會琴棋書畫,與文人墨客周旋吟誦,便是懂得扮嬌弱博憐惜,一句句「冤家」叫得人骨頭酥麻了半邊。

  她甚至連官話都說不利索,連一首最簡單的《俏冤家》,都唱得不地道。

  但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比一般男兒還多幾分血性,自己受客人欺負,被老鴇派著沒人願接的販夫走卒,領著玉衡院抵擋銀錢,卻有那個閒工夫救助我,有那個豪情壯志與我喝最便宜的燒刀子,拍胸脯道終有一日,要將那些瞧不起夷家女子的花魁頭牌,都揪著頭髮照臉狠狠地抽幾巴掌。

  那時,小彤正過世不久,我一人帶著琪兒,焦頭爛額,心力交瘁,若不是她幫襯,我想帶著孩子一起追隨小彤而去的心都有。

  然後,待我緩過勁來,我便為她譜曲,為她鼓琴,教她看準時機,以舞取勝。她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許,以一曲懸腰舞傾倒整個榆陽城,從此坐收紅綃,成為此地風頭最盛的舞姬。

  數年之後,夷家懸腰舞名揚天下,青樓酒肆競相模仿,文人騷客填詞作賦,紛紛傳誦此等銷魂色舞。葛九一舞成名,竟然令榆陽一地盛行夷族舞姬,一時之間,原先瞧不起她的花魁頭牌們,不得不丟下琴棋,荒廢書畫,扮作夷家舞孃,以招攬客人。

  現下,葛九早已拿下牌子替自己贖了身,等閒不輕易跳舞,她越是矜持,則越發顯得金貴,外頭葛九一曲,早已水漲船高,與我在京師鼓琴索價相差無幾。

  此番,她肯去忠義府參加懸腰舞選拔,只是為了我。

  她不是不知道我想幹什麼,也不是不知道,若我失敗了,她自己也必遭連累。

  但這樣的女子,卻遠較飽讀詩書的人來得乾脆利落,愛恨分明,她什麼也不知道,卻願意為我兩肋插刀,盡心幫我。

  她的心思很單純,認定我是好人,那麼,我的仇人,自然就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大惡人。

  幫好人打惡人,山寨裡年代久遠的神話,茶館酒肆說書先生講過的演義傳奇,野檯子戲上一本本唱本,不都是講做人該這樣嗎?

  我心裡感激,大恩不言謝,我只能在暗中替她鋪好幾條後路,盡可能地,不要連累她。

  此刻葛九正笑語盈盈,手持碧玉簪,替我穿過髮髻,又端詳了片刻,方滿意道:「嗯,好了。」

  我道了謝,正要起身,葛九卻按住我肩膀,我奇道:「九兒,你又要作甚,莫不是還想替我塗胭脂?」

  「這張臉已經夠作孽了,再塗紅抹綠,你想搶了老娘今日的風頭麼?」她狠狠地伸出纖長手指,戳了我的額角,方回頭道:「樊姐兒,快拿來。」

  樊姐兒應了一聲,開了櫃子,取出一件衣裳,抖開來,竟然是一套繡工精美的夷家男子衣褲,我愣愣看著她們在我眼前展開,只見月白緞面上繡了多種花卉,針腳細密,顯然費了許多工夫。

  「怎的傻了?快過來試試。」葛九笑道:「我頭一回為旁人做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愕然道:「這,這是給我的?」

  「難不成給樓下那個龜奴不成?」葛九啐罵道:「快些過來,裝扮好了,咱們好出門了。」

  我走了過去,木然任她們替我換上這套衣褲,待最後一枚盤扣扣上,樊姐兒歡呼一聲,笑道:「公子換了這身打扮,瞧著可有咱們寨子裡頭人的風采。」

  「胡言亂語,那糟老頭子怎的比上他?依我看,他就如那傳說中孔雀王國的孔雀王子一般英俊不凡。快快,再把頭飾給他。」

  樊姐兒笑嘻嘻地遞上來一定頭上戴的包布,上面綴滿亮晶晶的珍珠寶石,葛九與我帶上了,笑道:「如今這身打扮,才稱得起咱們的懸腰舞。」

  「不是,九兒,我……」

  「怎麼?做咱寨子裡的漢子辱沒了你?」葛九假意怒道:「你瞧瞧你自個,穿咱們的衣裳,才顯出三分剛性,今兒個好比上戰場,沒個好點的戰袍可怎麼好?」

  我聞言頓住,半響,方啞聲道:「謝謝你。」

  「謝甚麼?」葛九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忙忙碌碌地替我擺弄頭上包布,道:「我早幾個月即放出風了,今兒個替我鼓琴的,可是咱們族裡最年輕的祭司,是最厲害的琴師,他一雙手彈出來的琴啊,可能引來天神祝福的。」

  我看她,明明眼圈微紅,卻掩飾著強笑,不由心中一痛,道:「難為你了。」

  「我可不愛聽這些。」葛九笑道:「若要謝我,完事後,孝敬老娘一罈子江州曲凌,人人都到那酒好喝,我還沒嘗過呢。」

  我微微笑了起來,點頭道:「好。」

  這一日,我做這副打扮,以祭司不能被無關人等窺見面目為由,堂皇冠冕地白紗覆面,跟著葛九來到佔地甚廣,建築宏偉的忠義府。我們自側門而入,那裡早已停滿馬車,一路上鶯聲燕語,全城的舞姬幾乎都雲集於此。葛九名氣最大,竟不用下車,由忠義府家僕領著,馬車走宅子邊的窄巷,一路暢通無阻,直接到大堂前停駐。

  我坐車內,一路上不住聽得外面有人議論:「這哪個樓的姑娘?排場如此大?」

  「你走眼了不曾,這是大名鼎鼎的葛九姑娘乘坐的香車啊。」

  「啊?葛九來了,那我等還比什麼?」

  「誰說不是呢?」

  「那也未必,她年紀在那呢,我就不信她的腰有我的軟,臀有我的會抖。」

  ……

  我笑了起來,轉頭調侃閉目養神的葛九道:「腰可還軟?臀可還能抖如篩糠?」

  葛九睜眼沒好氣地啐道:「呸!軟不軟的,空口無憑,你要不試下?」

  我呵呵低笑,擺手道:「我可不敢。這麼著聽,外頭的小舞姬,倒率真得可愛。」

  葛九眼中帶了笑意,道:「那是正宗從寨子來的女兒,愛恨情仇寫在臉上的,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自然不像這的花魁名妓有那許些花花腸子,明明恨我恨得牙癢癢,卻偏偏遇著了卻滿臉堆笑,一口一個姐姐,聽得我難受得不行。」

  我笑了笑,溫言道:「我曉得你不喜這些明爭暗鬥,陪客應酬,再忍過今日,明日就可回去了。」

  葛九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放心,細軟都收拾好了,車子也備好。」

  「那就好,」我欣慰一笑,正待說話,卻聽車子嘎吱一聲停下,外頭有人朗聲道:「玉衡樓,葛九姑娘。」

  葛九眼中驟然顯出神采,拍拍我的手低聲道:「我先下,你隨後再下。」

  我點了點頭,她拉起裙裾,推開車門,款款而下,這才嬌聲道:「我車上可有貴客,這位大哥,這人來人往的,我那貴客可不是一般人,最受不得污濁之氣,衝撞了神明可是會降罪的。早幾天我就打發小子來稟報總管大人了,要一間乾乾淨淨的屋子,閒雜人不得入內的,不知可備了不曾?」

  那人答道:「早備下了,九姑娘放心,貴客臨門,也是我府之喜,這就請人下來吧。」

  「那就好,」葛九嬌滴滴地揚聲道:「祭司大人,您請下車。」

  我含糊應了聲,將面紗裹好,伸出手去,藉著葛九,慢騰騰下了車。

  卻見四下俱靜,我挺直腰板,緩緩掃視過去,這麼多年,倒也能學到谷主三分冷冰威嚴的儀態,果然,我視線所到之處,那些異族男女,個個垂頭行禮,表示恭敬,就連忠義府家僕,見狀也忙欠身,道:「祭司大人有禮了。」

  我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淡淡地道:「氣味太差,走。」

  葛九立即道:「是,大人切勿怪罪,這位大哥,請快些帶路吧。」

  我正待抬腳,卻聽身後一個男子聲音不屑地道:「什麼玩意,邊陲小地來的,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聲音何其太熟,我心下一凜,緩緩轉過身去,身後不遠站著兩位青年,均衣著華貴,氣度不凡,出口傷人的那一位卻是老熟人,雖然經年不見,那少年時代的青澀輪廓如今已變英挺俊朗,但那一臉不屑的神情,卻一如既往,令我想扁他。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4

  第 29 章

  葛九扯住我的衣袖,笑道:「祭司大人,這裡人多,氣味差,仔細熏著,還是隨小哥去淨室是正經。」

  我知她怕節外生枝,於是淡淡淺笑,看向那位故人,暗暗點頭,不錯,瞧這一身皮肉長得,看得出絲毫未曾受過半點苦楚,連那內裡的莽撞與刻薄均原封不動,絲毫未改。

  該說這位好福氣,不是嗎?

  我緩緩轉過頭去,正待邁步,卻聽他在身後故意大聲道:「連真面目都羞於見人,別是長著一張醜八怪的臉,怕嚇到這裡的許多美嬌娥吧?」

  他大概是通過奚落我,在眾位美人眼前出風頭,只可惜過了這麼些年,這人沒有長進,內裡委實仍是個草包。今日過忠義府跳舞的女子,大多乃正宗南疆各部夷人,她們敬畏神明,視祭司為神在世間的使者,是以適才我環視四周,眾人均鞠躬行禮,無一人與我平視,如此一來,她們又忍得旁人無禮嘲諷?

  我尚未出聲,立即有位年輕女子叉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呸,你這地上生地上長的男人,也敢妄想覲見祭司大人真容?告訴你,那是要誠心禱告三日三夜的,而且啊,你瞧著臉白,心裡定是黑的,祭司大人怎麼肯見黑心人?」

  我聽那聲音,清脆響亮,正是適才說葛九腰肢定然不夠軟的女子,不由留神看過去,果然面目秀美,身材玲瓏,這一張嘴,利落潑辣,猶如帶刺嬌花。

  她話音一落,周圍的異族舞姬登時你來我往,儘是譴責,有說:「真是無禮,竟要看祭司真面目,瞧著也像讀書人,怎麼我聽說天啟朝最重詩書禮節的,原來都是胡扯的嗎?」

  「多半不算胡扯,而是這位後生吃飽了沒事在這吠呢,就跟咱們寨子裡養的狗一樣,吃飽了不給它拉出去遛遛,不就要吠幾聲嗎?」

  「那可不好辦了,要是狗,割了蛋蛋就安靜,這人可怎麼是好?」

  「也割了不就完了?兩條腿間白長了那玩意兒,留著禍害誰呢?」

  「請祭司大人施法,替他去了那孽根,大家乾淨。」

  ……

  異族女子不比他們見慣的閨閣淑女,又兼混跡青樓酒肆,說話更是葷腥不計,肆無忌憚,不一會,那青年臉上頓時漲成豬肝色,手裡緊握劍柄,卻又不好對女子下手,傳出去一世英名,皆毀於一旦。

  葛九待眾人嘰嘰喳喳得差不多了,方抿嘴一笑,揚聲道:「各位姐姐妹妹,那位後生顯見還未娶婆姨的,莫要嚇到人家,到時候以為女子皆如此潑辣,婚床上那傢伙突然不好使了,可對不住人新娘子了不是?」

  她這話實際更為嘲諷,眾女子登時咯咯笑作一團,那適才領頭嘲笑的年輕舞姬高喊道:「後生哥,你那玩意兒好使不好使,我們空口說了可不算,不然亮出來姐妹們瞧瞧,大家也來評點評點,如何啊?」

  此言一出,青年再也按捺不住,眼神一寒。我暗道糟糕,剛踏出一步,卻聽唰的一聲,那把明晃晃的寶劍卻以架到那名舞姬脖子上,他咬牙切齒道:「你一個低三下四的賤婦竟敢滿嘴污言穢語污蔑本公子,今兒個就讓你見識見識,本公子手中的劍有多好使。」

  這下變故,眾人皆有些呆了,那女子儘管潑辣,可卻未曾真受過威脅驚嚇,這時早花容失色,卻強自鎮定道:「你,你敢在祭司大人面前動刀子,小,小心大人整個禱告神明,降罪於你。」

  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冷笑道:「是嗎?瞧著那位大人連下個馬車都腳軟無力,指著他來救你,下輩子吧。你這等娼婦,命賤如草芥,小爺殺了也不過花個幾兩銀子就能完結了的事,你真當少爺不敢動你?」

  則已不由得我不動手了,我朝葛九使了眼色,從懷內掏出管蕭。

  葛九大喊:「姐妹們把耳朵堵住。」

  眾人愕然,那青年冷笑道:「怎的?還要吹吹打打,送人上路不成……」

  他尚未說完,我已吹響管蕭,這是一曲《夜梟》,曲調尖利高昂,盤旋刺耳,無有武功之人只覺耳膜難以承受,有武功的人,卻會覺內息絮亂,失去引導,在體內亂衝亂撞,幾乎破腔而出,輕則消耗內勁,一身內力付諸東流,重則會走火入魔,大口吐血而亡。

  不是我不念舊情,只是他從來任性妄為,若本家尊長無人教導,那麼就讓我來替人教教孩子。

  教教他,什麼叫吃虧,什麼叫他人性命同樣金貴。

  我一面吹奏,一面冷冷注視他,手中長劍匡噹一聲跌落,他面色轉白,額頭上逐漸冒出豆大汗滴,強忍著運息抵擋,卻不知一運內息,腹中即猶如刀割一般疼痛難忍。

  周圍眾位女子早已掩耳失色,見這人瞬間萎靡倒地,不覺發出尖叫聲。我催高曲調,卻在此時,聽得一人勉力嘶聲叫道:「祭司大人息怒,陸兄,年少輕狂,並非,真個心存不敬,請,看在忠義府的薄面上,高,高抬貴手……」

  我心中一頓,抬眼看去,卻是與那人同來的另一名青年,此刻同意臉色頹敗,卻能強撐著不倒地,足見內力修為,比之適才這位,又高出一籌。此人年紀稍長,面目清俊,身材頎長,想來平素風度翩然,便是被我曲調所惑,卻還苦苦忍著不做出損害形象的舉止。

  我猛然醒悟到,此人不就是忠義府的少主,南武林盟主的嫡系侄子,下一位忠義伯府的主人,楊文鬃麼。

  也是,我逝去的愛妻小彤,原本定親的佳婿。

  小彤當日雖傾心於我,卻也曾提到,最對不住的,是這位自幼待她如敦厚兄長的楊大哥。我卻堅持忠義府上下,絕無好人,為此,小彤還靜默傷心過。

  想到亡妻,我心下一軟,曲調漸漸轉為柔和,幫著那位調理內息,有隱隱撫慰之意。楊文鬃臉上現出喜色,忙盤膝運氣,不一會,便面色轉常,隨後一躍而起,對我深深一躬,道:「多謝祭司大人手下留情。」

  我住了管蕭,朝葛九看了一眼,葛九會意,立即上前扶著我的手,笑道:「好了好了,大人氣也平了,雨過天晴了,神明不會降罪,大家謝謝大人一片慈心吧。」

  「多謝祭司大人。」眾女子紛紛行禮,那位我救下的女孩兒更是雙目熱淚盈眶,狠狠地瞪了地上那人一眼,盈盈下拜道:「大人救命之恩,娜迦,娜迦無以為報……」

  我舉手止住了她,淡淡地道:「出門在外,要多小心,這般爆脾氣,下回吃虧了,可沒人照應著你。」

  她的眼淚唰的下來,哽咽道:「謹尊祭司大人教誨。」

  我朝楊文鬃略略點頭,扶著葛九的手,就要離去,卻聽地上那人嘶聲道:「慢,慢著,你,你適才使得,是什麼妖法?」

  我輕笑,附耳對葛九低語幾句,葛九詫異地瞥了我一眼,對那青年道:「祭司大人知道你姓陸,命我告誡你幾句,你聽是不聽。」

  他喘息著,卻猶自憤憤然道:「呸,江湖術士,誰不知道我陸家莊與南武林總盟關係篤好,知道我是少莊主陸孝東,何足為奇。」

  我又對葛九說了幾句,葛九會意,走過去蹲在陸孝東面前,輕聲說了什麼,陸孝東臉上現出驚愕,紅白不定,遲疑著看向我,卻已換上迷惘的神色。葛九輕咳一聲,站起身來道:「祭司大人命我轉告陸公子,你命中有祖輩父蔭,是為有福,卻不知福氣總有用完一日,有這功夫專橫跋扈,目空一切,不若抽身想想,若某天父輩亡故,以你一人之力,是否挑得起陸家莊?」

  他若有所思,我再點點頭,朝那被我救下的少女招了招手。

  那少女立即奔來,我搭住她的胳膊,輕聲道:「借我搭搭,我快站不住。」

  她面露焦灼,立即撐住我,適才一曲《夜梟》畢竟耗費心神,我此刻已微覺頭昏眼花,靠著她的胳膊,勉強站著。娜迦甚為機靈,對帶路的小廝斥罵道:「前面帶路,祭司大人要歇息了。」

  那小廝忙點頭,舉手道:「請,請隨小的來。」

  娜迦扶著我,一步一步朝裡門走去,突然之間,我右邊手臂,卻被一人穩穩托住,抬頭一看,竟然是楊文鬃。

  他溫柔一笑,溫言有禮地道:「祭司大人蒞臨寒舍,是我忠義府大喜,如此貴客,我自當親自接引。」

  我點點頭,知道他這樣近身而來,也是在試探我有無武功,卻也並不在意,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祭司大人客氣,大人似乎甚為疲乏,鄙府有上好補神良藥,呆會就給大人送來。」他語氣自然親切,乍然聽取,竟彷彿真心關懷一般。

  這位楊大哥果然不簡單,我淡淡搖頭道:「不需麻煩,葛九帶了我日常用的藥,呆會服下便好。」

  「那楊某就放心了,請大人好生歇息。您這樣尊貴的客人,想必楊某叔父要親自來會見的,只盼大人屆時,莫要嫌煩才好。」

  「你叔父?」我心中冷笑,暗道可不等的就是那個老東西?聲音卻平淡無波地道:「那是不一般的人物,能覲見一回,本祭司深感殊榮。」

  第 30 章

  所謂淨室,確實一塵不染,歸置整潔,不知清雅,內裡一盆白石覆蓋的青松盆景,翠綠欲滴,倒不失為一個好出去。

  葛九在我進屋不久後便回來,將楊文鬃不著痕跡地擋了出去,隨後譴送我進屋的娜迦出門,方才合攏門扉,快手快腳上前來卸下我的面紗,倒了一盅熱水過來,蹙眉看我道:「不成,今兒個不跳了,你立即隨我回去,咱們往後再找機會便是……」

  我接過她遞來的水,喝了兩口,閉目養神了一會,方淡淡地道:「走不了了。」

  葛九一驚,道:「為何?」

  我睜開眼,平靜地道:「適才我露了一手,楊文鬃見了,陸孝東見了,那大大小小幾十位舞姬也見了,這會已然通報到忠義伯耳朵裡。」

  葛九難得一臉嚴肅,低頭沉思著,忽而莞爾一笑,一拍桌子道:「娘的,怕了就不算好漢,你們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兵來將敵,水來土堰,是這個說法不是?」

  我微微一笑道:「九兒,你學問真個長進了。」

  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得空了我也常聽書看戲的。」

  我仍是保持笑容,目光柔和看向她,低聲道:「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炷香功夫,那老匹夫定然著人來請你跳舞,請我鼓琴,其後無論你跳得如何,他都會大加讚賞,緊接著便會得寸進尺,請我在此盤桓數日,以便能聆聽琴音。到得那時,」我頓了一頓,看著她,繼續道:「到得那時,我會以寨子女子營生艱難,要忠義府後贈於你,你拿了錢物,只管離去,明白嗎?」

  葛九臉色有些灰白,卻強笑道:「好啊,又平白多得錢,我作甚不要。」

  「九兒,」我有些急迫地道:「你莫要以為我瞧不出你的打算,樊姐兒你為何打發了不讓跟來?」

  葛九有些尷尬,笑道:「她,樓裡不是還有些東西沒收拾好……」

  「你想與我共患難?」我有些惱了,急道:「都說了多少回了,你莫非真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葛九一雙妙目登時湧上淚霧,怒道:「我作甚不能與你共患難?你當我們寨子裡出來的女兒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你也太瞧不起人……」

  我長歎一聲,伸手道:「過來。」

  她倔強抹去眼上淚滴,扭過頭去不理睬我。

  我無奈一笑,道:「這個樣子,怎的跟小琪兒有一拼?過來,我有事要囑咐你。」

  她瞪了我,方不情不願地挪過來,我拍拍她的胳膊道:「我非瞧不起你,但人總得為自己個留條後路。小琪兒,」我吸了一口氣,繼續低語道:「小琪兒,我現如今放在一位朋友處。那位朋友姓沈名墨山,是極有本事之人,待我,也恩重如山。我如今是私仇未復,新恩未報,你出去了,也能替我傳個口信,就說,我對不住他。」

  葛九啐了一口,罵道:「少烏鴉嘴,你定然平安無事,我求了神明的……」

  我笑著點點頭,道:「是了,九兒心最誠,神明定然會瞧著你面子賞我多幾年活頭,所以你聽我的話,可否?」

  葛九定定地看著我,目光複雜,淚眼婆娑,卻終於仰天一笑,嚥下眼淚,強笑道:「好了好了,聽你的便是,省得你蛇蛇蠍蠍,沒完沒了。」

  我真心地笑了,這才是我認識的葛九,雖是女子,卻拿得起放的下,灑脫豪邁不輸男人,是能交託性命,能讓她扛住事的。

  就在此時,卻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葛九立即掩口不說,站了起來,快手快腳替我覆上面紗,正戴好,就聽得楊文鬃的聲音在外溫潤響起:「祭司大人,葛姑娘,大廳上懸腰舞比試已然開始,不知大人歇息得如何,若好了,就請移步觀舞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葛九快步去開了門,笑道:「楊公子,勞您大駕,祭司大人現下舊病有些犯了,走不得路,您可否安排小子們抬個軟籐塌椅?」

  我一愣,隨即明白葛九的用意,示弱永遠比逞強好。果然,她此言一出,楊文鬃立即問:「是何種舊病?要不要緊?鄙府尚有良醫……」

  「倒是不礙事,」葛九笑吟吟地道:「只是四肢乏力罷了。」

  楊文鬃吩咐了跟著的小廝抬塌椅來,自己告了罪,走進屋子,朝我拱手道:「祭司大人,您身子欠安,小可不才,早年也略習了些醫術,可否讓我把脈問診?」

  我抬眼淡淡掃了他一下,卻見此人眉目英挺,一臉正氣,全然一副名門弟子,俠義正道的嘴臉。我微微一笑,輕聲道:「楊少俠有心,只是我這病乃天神懲戒,罰我窺探天機而得,凡間種種藥石,是不奏效的。楊少俠古道熱腸,實屬難得,只是此番恐怕要令少俠失望了。」

  楊文鬃有些尷尬,道:「也是,我這彫蟲小技,倒在大人面前獻醜了。」

  「過謙了,」我擺擺手,伸出左手,脈門朝上,道:「若少俠多瞭解一門古怪的頑疾病例,旦診無妨。」

  他瞧著我的手腕,反倒躊躇起來,兩眼直勾勾盯著腕骨突出之處,突然似回過神來笑道:「適才是楊某唐突了,祭司大人切勿怪罪。」

  我收回手,冷淡地道:「少俠客氣。」

  正說到此處,四名小廝已抬著軟榻而來,葛九與楊文鬃一人一邊,扶起我坐到軟榻上,楊文鬃裝作不經意托起我的手掌,只一下,便以內力試探於我。我被他內力一激,渾身一震,登時歪在榻上,葛九驚道:「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您怎麼啦,哎呀,這剛剛還好好的,這是怎麼啦?」

  楊文鬃此刻大概真的探明我全無武功,且身染疾病,並非妄言,不由有些愧疚,道:「楊某孟浪,請祭司大人恕罪。」

  這般坦言,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胸口刺痛,蹙眉道:「楊,少俠,可放心了?」

  楊文鬃臉頰透著微紅,拱手道:「祭司大人恕罪。」

  葛九怒瞪了楊文鬃一眼,咬牙道:「這就是忠義伯府的待客之道?果然忠義兩全,名不虛傳哪。」

  楊文鬃尷尬地呆立當地,葛九正待繼續出言譏諷,我歎了口氣,啞聲道:「罷了,走吧。」

  四名小廝依言抬起軟榻,葛九冷哼一聲,緊隨我的身側。左拐右彎,卻終於踏進正面大廳,內裡此刻樂聲燥然,腰鼓檀板,金鈴叮鐺,舞姬們湘鉤學步,嬌喉妙態,盡顯一時。我被抬進去的時候,大廳中央一位舞姬舞得正歡,腰臀各處,無不抖動得酣暢淋漓,盡顯魅惑之色。

  這等抖法,非正宗蠻夷女子所不能,懸腰舞原為當地寨子中大節慶宰牛祭神時所舞,男女赤足踏地,載歌載舞,講究腰臀以下各處關節皆抖如篩子,極富韻律感。

  那舞姬瞧見我,竟然一路舞,一路朝我過來,嫵媚的眉目間帶了崇敬和喜悅,一張小臉驟然間光彩奪目,正是適才救下的女子娜迦。我斜倚榻上,微微一笑,示意小廝們放下軟凳,伸出手去,娜迦登時欣喜若狂,舞過來深深折腰,我按寨子裡祝福的方式,將手掌置於她的發頂輕輕摩挲。

  「祭司大人為娜迦祝福了。」葛九高聲宣告,大廳上眾位舞姬立即紛紛歡呼,其餘操琴鼓瑟的樂人若為夷籍,也皆面露微笑,住了絃樂。想必我下午止住陸孝東行兇的事在這群賤籍的可憐人當中已然傳遍,大伙紛紛簇擁過來,朝我深深鞠躬,淳樸的臉上均帶有真誠的笑容及真實的敬仰。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我坐了起來,扶住葛九的手慢慢站立,緩緩地道:「憐我子民,皆多困苦,從善之心,終得庇護。」

  這是葛九往昔念禱文時最後四句,我在頭回聽得,還曾不以為然地想,何為從善之心?難道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就能得到神恩庇護?那麼這世上千萬受苦受難之人,墮入賤籍無處翻身,為人侵害無從抵抗,這般逆來順受,神的恩又體現在哪?

  但此時此刻,我卻驟然明白,弱如螻蟻,賤如草芥,若無心中那點信念支撐,人又如何能輾轉求生?

  有很多時候,這些南疆人要與惡劣的大自然搏鬥,與狡詐奸猾的天啟人較量,與自身困苦顛沛的命運相抗,活著本身,就已經耗盡全部的精力和慾望。

  我念完這四句,周圍人一片肅然,紛紛合掌躬身,一起頌道:「憐我子民,皆多困苦,從善之心,終得庇護」

  我心情沉重,葛九似是明瞭,揮手道:「大伙繼續吧,拿出咱們的看家本事,讓祭司大人看看。」

  眾人歡呼起來,迅速散開,少頃,鼓聲大作,數名舞姬紛紛下場舞動,個個精神亢奮,情緒飽滿,一場青樓味十足的歌舞競技,到得此刻,卻變成一場祭神的隆重而歡樂的贊舞。

  更有力,更磅礡,更壯闊,更激動人心。

  我看得心曠神怡,這才是南疆人應有的懸腰舞,舉手投足,俱是源自大地的呼吸和韻律。

  舞到極致,葛九一聲高喝,將抱著的七絃琴推入我懷裡,解開斗篷,誰手往後一甩,露出內裡鮮紅明黃的舞衣,跳躍著進入廳中。

  我會意一笑,右手金指套猛然撥弦,裂帛之聲響徹廳內。眾位樂師立即停止,大廳內登時靜默無聲。

  眾人屏息以待,葛九身姿妙曼,卻猶如定格一般,佇立中央。我再一撥琴,葛九一顫,手持小鼓槌,慢慢叩響腰間懸鼓。

  我們一琴一鼓,慢慢應和,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隱隱猶如雷霆萬鈞,萬馬奔騰,我十指奮力抓弦反松,砰的一聲,猶如金石對擊,葛九猛然一躍,半空中狠擊了一下鼓,落地之時與琴聲韻律一致,四下又一片寂靜。

  我笑了起來,這才波動琴弦,開始彈奏擺夷人皆耳熟能詳的歡愉悅人的舞曲,眾人彷彿如夢初醒,紛紛喝彩高呼,其餘樂師也一聲高喝,擊鼓操著南疆特有的抱琴,和上我的曲調,一起奏響這曲氣勢磅礡的祭神之舞。場上舞姬,不管此前大家如何存了爭奇鬥妍的心思,此刻皆拋下異見,紛紛下場亢奮舞動,那等盛況,怕是堂上那些只知道流連青樓的公子哥兒所想也不敢想,見也未嘗見的。

  是的,就該這樣,該讓那些自以為是的武林名門、俠義之輩瞧瞧,懸腰舞決非他們能賞玩猥褻,這是一種與神明溝通的律動,是一種,源自命脈血液的感激、暢想、悲苦和歡喜。

  一曲既畢,場上悄然無聲,隔了半天,賓客那頭方如夢初醒,紛紛站立鼓掌,讚歎連聲。我住了琴,卻見葛九紅著臉頰,微微喘氣著朝我走來。我伸出手,葛九滿臉笑容,燦若山花,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笑。

  這時,卻聽得賓客那邊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這等懸腰舞,晚輩平生未見,真當得起驚天動地四個字。」

  「想來是因為那位祭司大人在此,我等方有此福分,得窺懸腰舞真諦。」

  「確實如此,老夫平生閱舞無數,卻至今日方知,此前種種,竟如浮光掠影,絲毫不得與今日盛況相提並論。」

  「此等盛況,皆為祭司大人之功,不若我等舉杯,共賀祭司大人?」

  「正是。」一個老者朗聲道:「如此,就請祭司大人賞老朽一個薄面,滿飲此杯,也讓老朽略盡地主之誼,可否?」

  我渾身一僵,目光收縮,卻見一位氣宇軒昂,一臉正氣,長得與楊文鬃有三分相似的老人越眾而出,面帶笑容,親切有禮地向我走來,正是這一代的忠義伯,以剛正俠義名揚天下的南武林盟主楊華庭。

  卻也是,我處心積慮,想手刃的第二人!

  第 31 章

  楊華庭,字子愷,世襲忠義一等伯,南武林盟盟主,素享剛正不阿,論理不幫親之俠名。此時的他,雖年過半百,卻無一絲老態,一身葛綢長袍,腰懸溫潤美玉,面容清俊,頜下五柳長鬚,髮際之下有清氣而無一點庸氣,且目光如炬,一望便令人心存高山仰止之念。

  這樣的人,任誰一見,都要道聲前輩高人。

  但我卻知道,越是姿態如仙,便越是歹毒異常;外表裝得越是道骨仙風,內裡卻愈加骯髒齷齪,貪婪鄙陋。

  誰也沒想到,這樣道貌岸然一個人,私底下卻畜牲不如。

  他不好女色,唯獨喜愛十五六歲,正處於發育未完全的少年,且最愛那種通體白淨,肌膚無暇的孩子。

  只因,他最喜的便是,於玉質肌膚上留下各種鞭痕燙痕咬痕血印。

  他喜歡在少年們的慘叫聲中出精了事,他喜歡的並非交 媾,而是在交 媾的過程中,折磨得對方生不如死。

  楊盟主,有一間密室,專為滿足私慾,折磨少年,裡頭暗無天日,淫具皮鞭,層出不窮。

  據說,從密室弄出來的少年屍身,已不知多少,若他發了狠,則絕對沒人,能被他玩過三天。

  其實,哪裡需要三天?他只需扒光了你,再以猥褻骯髒的眼神仔仔細細看過你全身每個部位,猶如把玩名貴器皿一般玩弄你的下 體,你就會羞愧欲死,你就會深深感覺,那污穢已深深烙入你的肌膚,侵入你的骨血,令你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那種被玷污的恥辱感。

  根深蒂固的恥辱感。

  以至於及至此刻,我只需與他打一照面,便能在剎那間,全身上下開始莫名疼痛,胃部收縮,似乎忍不住想嘔吐。

  我知道,我的身子,即便用武林中千金難尋的良藥修復過,即便在小彤妙手之下容顏早已不復當年,但卻從未忘記過,那時候落入這位俠名遠播的武林名耆手中時,受過的屈辱和痛不欲生。

  真是刻骨銘心。

  「祭司大人神技,老朽歎服不已,今日借水酒一杯,聊表我等凡俗之輩,得窺看此等祭神盛況之榮幸。來人啊,給祭司大人上酒。」他大手一揮,旁邊立即有僕役奉上白玉斗琥珀酒,獻到我面前。

  我冷冷看著他,卻一動不動,這個老匹夫,我恨不得食肉寢皮,便是心裡再明白此刻不得輕舉妄動,但要我接過他獻上的酒,與仇人把盞同歡,這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到。

  當著眾人的面如此被削面子,喚作旁人只怕已變了臉色,楊華庭面上的笑卻分毫不減,朗聲道:「莫非祭司大人嫌老朽這俱是凡俗庸品,不肯屈就。也難怪,大人化外仙人,自當如此,只是老朽卻是從頭到腳的莽夫,舞刀弄槍了半輩子,見著欽佩的人,只懂敬酒吃肉,可弄不出那些繁文縟節,唐突了,唐突了,呵呵。」

  他連消帶打,話裡機鋒,卻巧妙為自己留了台階,真不愧是南武林總盟主。此語一摞,眾位武林同道皆哈哈大笑,有相熟的打趣道:「可不是,老傢伙,快點收起你那套粗人做法,仔細嚇著祭司大人。」

  有溜鬚拍馬的立即反駁道:「楊世伯真乃過謙,您若是俗人,這天底下便無一位高人了。」

  或有那膽大的晚輩即可大叫道:「楊盟主,我們哥幾個可好吃肉喝酒,您可得做粗人到底,不然叫小的們怎麼放開肚皮吃喝,怎麼盡興啊。」

  廳上登時一派笑語歡聲,其樂融融,葛九見我始終沒有反應,忙上來笑著道:「楊盟主說的哪裡話,咱南疆兒女,最是豪爽,吃酒跳舞可不遜各位。今日誰要是說一聲不得吃酒,我葛九頭一個不依。」

  她笑語嫣然,美目顧盼,柔媚中帶了三分颯爽英姿,登時博得滿堂喝彩,柔聲道:「只是啊,這裡頭有個緣故,祭司大人才剛身子不適,已經服了藥,這會又喝酒,豈不解了藥性?」

  「哦,有這等事?」楊華庭假意不知,回頭詢問弟子們。

  楊文鬃越眾而出,垂首回道:「叔父,祭司大人早先出手教導陸少俠,卻未曾想引發舊疾,才剛侄兒欲延醫問藥,但大人自備靈丹。」

  楊華庭蹙眉道:「可曾要緊?」

  「不打緊的,」葛九笑著接過僕役獻上的玉鬥,道:「祭司大人只是不能飲酒而已。這樣吧,楊盟主若不嫌小女子高攀,則由我代大人滿飲此杯,以壽盟主,盟主以為如何啊?」

  這等情形,豈容楊華庭拒絕,他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舉碗與葛九碰了碰道:「葛姑娘乃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鬚眉,老朽佩服得緊,怎會心生嫌棄?來來,咱們干了。」

  兩人仰脖干了各自的酒,亮了杯底,眾人皆一陣歡呼。楊華庭豪氣大漲,一擲杯朗聲道:「從今往後,葛姑娘便是我忠義伯府的貴客,誰敢怠慢她,便是不給我楊華庭面子。」

  葛九眼中露出神采,笑著盈盈下拜,口稱:「多謝楊盟主,楊盟主不拘陳規小節,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

  這馬屁拍得極為真摯,出自風塵女子之口,卻比江湖兒女要有力得多,今日之後,談起南武林盟主,恐怕便多了真性情真風流的美名。楊華庭便是再矜持老道,此時也忍不住露出三分得色。

  他飲完酒,對我笑道:「祭司大人雖不欲我等凡俗中人窺見真面目,但老朽斗膽,大人年歲應不大,如此年少有為,卻又兼仁慈寬宥,實在是世人之福。老朽數年前也曾偶得良琴一張,怎奈本人不通文墨,好琴放在我手中,猶如寶珠蒙塵一般,若祭司大人精神尚可,不知能否替老朽鑒賞一下?」

  我定定看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也不惱,拍了拍手,少頃,幾名僕役走了進來,兩人抬琴,兩人抬著琴凳,待將東西擺好,揭開琴上包裹著的錦緞。我一見之下,卻是一張模樣普通的七絃琴,只是琴聲黝黑,望上去,似乎為整段黑木頎成。我過去曲指微敲,不禁「咦」了一聲,卻無木頭中空所發回音,反倒觸手冰涼,猶如金石。

  我端坐琴前,試著撥弄一下琴弦,卻聽嗡嗡作響,比之尋常琴,多了說不出的渾厚悠長,名琴我這一生也接觸過不少,數月之前,我在京師彈的那把,便是有名的「綠倚」,但卻從未見過這等非金非木材質的琴。

  楊華庭見我愛不釋手,眼中微瞇,嘴上卻笑道:「如何?這張琴可算難得?」

  我撥動琴弦,調了音,淡淡地道:「是很難得。」

  「祭司大人不想試試?」他笑著建議:「這樣,我等也有再度聆聽聖音的福分。」

  我卻住了弦,抬頭看他,輕聲道:「再難得,也只是琴。」

  楊華庭眼中閃過費解的神色,我轉頭對葛九說:「將適才我彈的琴拿來。」

  葛九應了一聲,才轉身,一旁的娜迦已經捧了琴遞過來,她嫣然一笑,接過傳給我,我將那琴置於膝上,撥動了兩下,道:「這琴,值三錢銀子。」

  我又撫摸了一下那張古怪的琴,道:「這張,想必楊盟主花了大價錢方得到。」我頓了頓,道:「但在我眼中,兩者皆是一樣。只是適合的曲目略有不同罷了。」

  楊華庭面色沉了下去,他大概打的如意算盤,以為投其所好,以名琴為餌,便能順理成章提出下一步要求。我來這麼一下,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垂頭輕輕彈奏膝蓋上的琴,道:「楊盟主不若聽我一曲?看看兩張琴,是否有區別。」

  他笑了笑,道:「榮幸之至。」

  我淡淡地道:「請盟主盤膝坐下,靜心聆聽。」

  「好。」他微微一笑,在我對面盤膝坐下,楊文鬃突然想到什麼,跨前一步道:「叔父,此人琴聲如魔,你……」

  「欸,」楊華庭擺手道:「休得無禮。陸家那孩子平素跋扈專橫,大伙賣著他父母長輩的面子平日裡處處忍讓,哪知少年人卻反倒更為驕橫,得祭司大人出手訓誡,是他的福分,如何能相提並論?」

  他朝我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宅心仁厚,且今日場上多的是天下英雄,哪會有什麼事?」

  這是自持武功高強,同時也暗暗警告我了。我冷淡地道:「楊盟主只需一句話,聽是不聽。」

  「聽。」楊華庭笑道:「祭司大人請。」

  我微微點頭,垂首彈奏一曲《山花》,這曲調原為南疆百夷流傳甚廣的山歌小調,被我加以改動,更顯輕靈流暢。曲調一響,場上許多南疆夷人,均面露欣喜,有樂師甚至打鼓唱和,姑娘們哼著調子,目光閃動柔和,顯是思鄉種種,俱已體現。

  一曲既罷,楊華庭笑了起來,道:「果然動人,山間小調竟也能彈成如此,老朽佩服。」

  眾人紛紛讚歎稱是,我卻一言不發,放下那張三錢銀子的琴,湊近彈他呈上來那張古怪的黑色琴。

  調子仍未變,依舊是《山花》,卻驀然變得慷慨悲涼,彷彿雉堞圮毀,榛莽荒蕪,故園被毀,一派蕭瑟。眾人聽得一臉悲慼,唯獨楊華庭仍保持萬年不變的笑容,我加急曲調,登時金石奇響,刀光劍影,彷彿敵匪殺將而來,親人故友,一個個躲閃不及,在眼前刀下,紛紛斃命。

  楊華庭終於臉色一變,我冷冷一笑,再催曲調,鏗鏘數聲,他突然手捂胸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這一下眾人大驚,楊文鬃立即撲了上來,驚呼「叔父——」,一旁僕役變了臉色,立即上前欲將我拿下。

  他們的手尚未觸及我的衣裳,楊華庭卻嘶聲道:「住,住手。」

  我昂首看他,他正了臉色,站起來,朝我深深一鞠,道:「老朽謝祭司大人治我多年痼疾。」

  我垂頭道:「還沒完事,若要治癒,需得三次。」

  楊文鬃見此狀況,終於有些反應過來,立即朝我行禮道:「請祭司大人慈悲為懷,救我叔父。」

  我站了起來,負手淡然道:「紋銀三千兩。」

  眾人嘩然,楊華庭卻哈哈大笑,道:「這有何難?老夫痼疾困擾多年,大人如能去了,恩同再造,區區銀兩,何足掛齒,來人,取銀票來。」

  一旁有管家去了片刻,回來捧了一個小小樟木盒奉上。楊華庭看也不看,拿來遞給我,笑道:「未來三日,只怕要勞煩祭司大人了。」

  我接過,交給葛九,道:「分了吧,今兒個在場的族人都辛苦了。」

  葛九哽咽住,南疆眾位樂人舞姬也均含淚看我,我笑了一笑,道:「這等辛苦錢,往後,若能不做這個營生,各位還請,不要做了。」

  他們欲說什麼,我卻不再聽了,轉頭對楊華庭道:「今日魁首,當推葛九,不知那綵頭可否現下兌現?」

  楊華庭又愣了一下,笑道:「自然,他們有祭司大人這般費心,真乃前世修德。」

  他朝楊文鬃做了手勢,楊文鬃立即捧出一個托盤,上以紅綢覆蓋,朗聲道:「懸腰舞魁首綵頭,黃金一百兩。」

  葛九卻不接,只看著我搖頭。

  我歎了口氣,道:「拿了你的辛苦錢,快些去了。」

  葛九還待說什麼,我拂袖轉身,她無法,只得上前接過黃金,低聲道了謝。

  諸事已畢,我對楊華庭道:「我需靜室一間,以屏風相隔,楊盟主每次聽琴,均需摒除雜念,不可令一人闖入打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類似於運功療傷,武林人士多做如此,楊華庭不以為意,笑道:「那是自然。」

  我又道:「你的府上怨氣極深,有怨靈積聚,我的體質只能待三日,三日後清晨,請備好馬車送我出城,莫問莫攔,你可能當著天下英雄的面發誓?」

  楊華庭點頭道:「使得,我在此發誓,三日後絕不問不攔祭司去向,若違此誓,叫我一世英名盡付流水,不得安享終老。」

  我終於滿意地點點頭,盯著他道:「如此甚好。」

  楊華庭笑道:「未來三日,就有勞祭司大人了。」


  第 32 章

  忠義伯府辦事果然迅速,不出半日,即收拾出一個乾淨院落與我。

  仍是四名小廝抬著軟榻,楊府少主楊文鬃親自陪同。我們穿過前廳直達後院,經過大片婉約的柳樹林,一處單獨精緻小院悄然立於池水中央。

  四下有幾本粉色杜鵑,幾叢雪白梔子花,幾株高大茶花樹,綽約相間,更顯得此處幽靜。

  我入了院落,早有四名丫鬟垂手出迎,見了我,均下拜行禮,口呼「祭司大人。」

  我下了榻,慢慢走入裡間,內裡佈置秀雅異常,繡幔低垂,房椽上畫著喜鵲報春,眉簷上繡著,寒梅吐蕊。

  床上衾褥嶄新,薰籠備置,一轉身,妝鏡台上,竟然有陳年梳妝匣子。

  這分明,是一處女子香閨。

  我轉過頭,冷冷看向楊文鬃,道:「貴朝風俗,便是至親男子也不得踏入女子閨房,卻不知楊少俠將我安置此處,是何解?」

  楊文鬃拱手道:「祭司大人息怒,皆因英雄會明日即開,家中客房早已住滿,且江湖中人粗鄙不堪,恐衝撞了大人,這才將大人安置此處。」

  「可這分明是座小姐的繡樓,」我冷笑道:「莫非府上的未出閣女兒,已經委屈到要與一陌生男子共處一室?」

  楊文鬃眼神黯淡下去,強笑道:「這裡原先,確實是女子繡樓。但舊主離去已是多年,我不忍換其間擺設,不過徒留點念想而已。大人無需多慮,只管住著便是。」

  我微微一愣,卻見他一張斯文俊逸的臉上滿是說不出的惆悵苦楚,想來此間舊主人應已香消玉殞,不覺放緩口吻,道:「如此多謝。」

  楊文鬃目光有些恍惚,看著妝鏡台出神,半響,方強笑道:「這裡每樣東西都是上上之選,當日,湊齊了置辦這麼個繡樓可也廢了不少功夫。過於奢華之處,祭司大人莫要怪罪。」

  我微微點了點頭,忽而心中一動,問:「這裡,原先的舊主人,似乎與你有莫大淵源?」

  楊文鬃眉心一跳,道:「您怎麼知道?」

  我心跳加速,面上仍淡淡地道:「是少俠的,妻子?」

  「是未過門的。」他苦笑了一下,道:「若已過門,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住進來了……」

  我只覺一口氣哽了上來,澀聲道:「是我唐突,不若換個地方……」

  「不用,」楊文鬃微笑道:「祭司大人只管住著,她,生前也是位奇女子,想旁人不敢想的,做旁人不敢做的,雖為弱質,卻自有傲骨俠氣。況且大人如此高潔,若她在世得以拜見,定會折服,想必讓出整間繡樓與你住都不定……」他的聲音驟然打住,慌忙別過頭,道:「我,小可尚有事,就此告辭了。」

  說罷竟然決然轉身,匆匆避開。

  但我分明瞥見,他眼眸晶亮,已是有些失控。

  就如我此刻一般,扶著椅子頹然坐下,眼眶一熱,險些滴下淚來。

  我們都想到小彤。

  這裡,原本住著那樣一位奇女子,若沒有被我所累,想必她此刻定然遍身羅綺,做忠義伯府尊貴的少夫人。

  她本就出身顯赫,足以與南武林盟媲美,又兼冰雪聰明,性情溫柔,這樣的女子,合該被父母愛若掌上明珠,與夫婿恩愛情深,教養出幾個優秀的孩兒,壽終正寢之時,子孫滿堂,共同哀悼她的一生。

  如果她沒遇到我。

  只是這世上,哪裡來的如果?

  遇到她那年,我十六,她也十六。

  她如名花初綻,柔美委婉,我卻深陷魔窟,受盡屈辱和磨難。

  足足有半月,那個老匹夫折磨我,狠狠佔有我,用各種器具不分日夜地污辱我,拿春藥迷亂我的神智、命奴僕在我面前如牲口一般交 媾,讓我每時每刻,都陷入滅頂的如泥濘般骯髒與窒息的深淵中。但這些我都可以忍。

  因為那時候我相信,我愛的人,終究會救我出去。

  他一定會體諒我是被逼,我的身子被人玷污,但我的心,卻從未遭受污染,我總是愛他,總是愛他。

  什麼都可以被抹除,被否認,但這一點,卻深深刻在十六歲的我的心底,堅如磐石。

  但是,楊華庭卻以擊潰人的意志為樂事,有一日,他一邊褻玩我,一邊將谷主通告天下,驅逐我出谷的信一行行念與我聽。

  那個罪名,竟然是勾引從兄,淫 亂驕奢。

  我幾近崩潰,卻如溺水之人般牢牢抓住一點,我拚命搖頭,我不信。

  我如何能信?明明臨出谷前,他還溫情脈脈地擁著我,前所未有地應允我與之同榻而眠。他一遍一遍地撫摩我,說我冰肌玉骨,說最喜歡,我這等溫順模樣。

  他咬著我的耳朵,溫言說,我可以喚他的名字。

  我還能清楚地描摹出他的手,冰涼的指尖如何流連在我的腰腹,我還記得很清楚,他拉開我的腿,堅決進入我的體內,似乎發出滿足的喟歎。

  我一直以為,我必定是不同的,我相信假以時日,他也一定會同意,我是不同的。

  因為我這麼愛他,我願意為他去死啊。

  我的人雖卑微,我確實出生於窮鄉僻壤,我的童年確實支離破碎,苦不堪言,但我始終覺著,我對他的感情,沒有任何卑微之處,我總以為,只有我方識得他曲調中的寂寥與高處不勝寒,我也總相信,他是願意我伴著的。

  我那麼費勁心力,猶如絞緊胸口那般疼痛而珍貴的愛。

  難道不值一文嗎?難道真的,沒有價值嗎?

  我想不明白,那夜夜糾纏分明還如此明晰,我看向他的眼眸裡,分明已經有了不同以往的暖意,為什麼,只是一轉身,卻要捏造那樣惡毒的罪名強加給我?

  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無異於將我打入地獄,痛不欲生嗎?

  如今想來,自然一切皆如笑話。

  但十六歲的我,卻怎麼也料不到,怎麼在頃刻之間,人就能走到這樣一個荒誕詭異的噩夢中。

  一個我之前想也不敢想,怎麼也掙不脫的絕境。

  我痛得茫然無措,如此過了一日,我忽而警醒過來,是的餓,不能坐以待斃。我亟待一個證據,證明楊華庭在撒謊,他本來就是十惡不赦的畜生,他撒謊,玩弄我的身體和意志,他有什麼做不出來?

  那個時候,我咬牙忍耐種種不堪,掙扎活著,其實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逃跑,要跑出去,要找到谷主,要請他告訴我,那個詔告天下武林同道的信,那個逐我出谷的噩耗,都是捏造的。

  我曲意奉承,咬牙拚命令自己舒展身子,讓楊華庭滿意。

  我不再掩飾我的痛苦,他折磨我的時候,我不再忤逆他換來更為不堪的對待,而是相反,我也學著尖叫,在顫音當中帶上媚意,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承受他各種各樣下流的手段,我沒再中途暈倒,強撐著,以絕佳的忍耐力與表現恰好的羞恥和痛苦,還有三分羞恥與痛苦中悄然抬頭的愉悅。

  楊華庭果然很滿意。

  他後來告訴我,其實他也不曾想要玩死人,畢竟草菅人命有違俠義之道。只是他受不了風塵小倌的矯揉造作,只喜歡玩好人家的男孩兒,但上了床,總也太過投入,失了力度,那些沒經過特殊訓練的孩子哪裡禁得住他如斯折騰?失掉個把兩個,純屬意外。

  楊盟主不無遺憾地道,他其實也算仁至義盡,事後均有厚斂那些男孩,平日裡得空了,吃齋念佛也會做做,偶爾也唸唸經超度一下他們。

  現在好了,有了我,身子又精美又禁玩,還能彼此玩出樂子來,多好。

  他說這些話,口氣就跟談論不甚玩死的貓兒狗兒一般。

  我忍了很久,沒有盡頭的日子不敢數數,怕一天一天得明確,會崩潰發瘋,會因為自己骯髒而不堪忍耐。終於,楊華庭將我移出密室,將我藏匿在其所居的院落中。隨後,我猶如他豢養的寵物,開始蒙主隆恩,用身體和無數無法回想的淫 穢醜態換取些許自由。再然後,楊華庭終於確認我似乎溫順可靠,他便要我替他做一件事。

  他要我畫出疊翠谷藏匿武功秘籍的所在。

  我驟然醒悟,這恐怕才是楊華庭對我另眼相待的真正目的。他先用折辱令我喪格,心生畏懼,不敢不從;又用谷主驅逐我的事來令我心灰意冷,對疊翠谷心生怨恨;再用華屋器玩,令我心生依賴。

  但他千算萬算,卻算漏一點,他只知我乃谷主親近愛徒,卻不知,我愛那個男人,早已愛入骨髓,難以自拔。

  我不知楊華庭自何處得知,疊翠谷內有此藏寶勝地,然我卻明白,若真為他畫出地圖,則那一日也是我命休矣的一日。我一面積極策劃逃跑,一面假意推托,谷中佈局我並不熟知。

  楊華庭老奸巨猾,卻也不急著逼我,我不知道他在等著什麼,但他一直按兵不動,倒令我也不敢輕舉妄動。

  就這麼又拖了半月,那一年也是萬花英雄會,楊華庭忙得抽不開身,漸漸放鬆對我的鉗制。那一日,我以嫩葉吹奏一本《流月》,一曲即畢,卻引來外牆一聲嬌滴滴的叫好聲。

  我眼前一花,竟見著一位妙齡少女越牆而過,俏生生站在我跟前,笑語盈盈對我道:「是你吹的?可真好聽,我能坐這聽麼?」

  她面目清麗,笑容可掬,親切中透著高貴的教養,望著我的一雙美眸,卻有無盡的溫柔與善良。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小彤。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6

  第 33 章

  琴聲於高昂處戛然而止,楊華庭「哇」的一聲,又嘔出一口污血,卻不及擦拭,忙盤膝運功,須臾間頭頂白煙氤氳,莫約一炷香功夫後方收功完畢,睜開眼,掏出巾帕擦拭掉嘴角血跡,端過一旁的溫茶漱口,這才隔著白紗屏風笑道:「祭司大人真乃神曲,老夫連著兩日聽曲療傷,已覺胸腹順暢許多,經脈通暢,血氣循環猶勝壯年。」

  「那是最好。」我淡淡地答,一邊輕扣琴板,這回用的,卻是那日楊華庭獻出的黑玉琴,這琴材質古怪,但鏗鏘之音,卻是我這一生彈奏過的琴中前所未有的。彷彿那琴中生生附著某一慷慨赴死的英魂,僅稍事彈撥,便能出行軍萬里,關山飛度的氣概。

  這當真是神器,只是卻須佐以配得上的曲目,方能將這等氣度,發揮得淋漓盡致。

  配得上的曲目,倒也不是沒有。

  我輕輕一笑,細細撫摩琴身,上刻有古樸流雲花紋,卻不明顯,我閉上眼,手指順著那花紋一路遊走,突然之間,忽聽楊華庭的聲音近在身側,帶笑道:「看來大人很喜歡這張琴?」

  我驀地睜開眼,卻發現楊華庭不知何時,已悄然越過屏風,站在我面前。

  這老東西在探究我。

  我冷冷看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隨即訕笑著後退一步,道:「大人使老夫多年宿疾得醫,對老夫有恩,對忠義伯府有恩,這張琴,若大人真個喜歡,老夫想贈予大人雅藏,名琴配名師,也算對得起它。」

  我也不推辭,淡然道:「多謝。」

  楊華庭微微蹙眉,隨即哈哈一笑,又上前一步,道:「大人生就一雙好眼,卻不知何方青山綠水,方蘊育出這等菁華,老夫過兩年閒暇了,也去遊歷一番,沾點仙氣,好延年益壽。」

  我冷笑一聲,這般拐彎抹角打探我的來處,想來忠義伯府派出的細作探子,到底無法深入南疆,也不知所謂祭司該從何處打探。

  我輕撥琴弦,淡淡地道:「自來處來,有緣你自然能到。」

  他碰了個軟釘子,卻猶不死心,眼睛一轉,又道:「老夫自那日廳上得見大人的慈悲心腸後頗多感慨,夤夜冥想,終究想出了個法子。我南疆子民多困苦貧瘠,不若以忠義伯府之名,於邊界集鎮開設作坊商舖,聘南疆人為夥計,也算為他們謀多一條生路。大人以為如何?」

  一股怒氣驟然湧上,我對他怒目而視,心道以他這般奸猾狡詐,所謂聘人多半又拐又騙,哄得那些老實人簽下賣身契,盤剝血汗,敲骨吸髓罷了,就這樣,卻有臉在我面前裝道貌岸然,悲天憫人?

  我長長吸了口氣,壓下怒火,冷冷地道:「無需忠義伯操心,我族人事農桑雖多艱辛,所幸卻淳樸知足,未曾沾染商賈習氣。過好日子人人心頭所願,但若為了個人私慾,黑了良知人心,忘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種日子,不過也罷。」

  他臉色一沉,道:「老夫一片好心,只想為南疆各族做點好事,祭司大人如此說,似乎有些過了頭。」

  我緩了口氣,淡淡地道:「冒犯之處非我本意,請忠義伯海涵。我身為祭司,自當守衛族人,不僅為他們禱告祈福,更要守衛他們的敬神從善之心。忠義伯適才提議,恕我不能苟同,請打消此等念頭,我在此謝過了。」

  楊華庭終究城府極深,沒將不悅表現出來,反倒彬彬有禮地笑道:「祭司大人一片赤誠,楊某怎會歸罪?只盼你族人都能知曉你的苦心方好。」

  我垂頭撥琴,淡然道:「我身子困乏,要先告罪了。聽琴尚有一日,望忠義伯莫忘了。」

  「那是自然,」楊華庭乾笑道。

  我站起身,道:「明日請楊盟主於角門備好馬車,琴一彈完,我便要走了。」

  「為何大人要走得這般急?」楊華庭笑道:「且請多盤桓數日,也讓老夫略表下謝意。」

  我定定地看著他,道:「忠義伯於天下英雄面前立誓,莫非想反悔不成?」

  「哪裡,」楊華庭擺手道:「只是好奇大人言辭間似乎對老夫頗有成見,既如此,又為何替老夫療傷?」

  我心裡一突,淡然道:「忠義伯言重了,成見之流,非我所用。只是府上怨靈聚集,我天生體質無法呆在陰寒之地,還請楊盟主海涵。」

  楊華庭蹙眉道:「怨靈?」

  我垂頭不看他,歎了口氣道:「這世上枉死冤魂,何其太多,忠義伯府建府百餘年,第一代忠義伯也是兵革起家,想來死在其手下刀刃,何止百千?只是……」

  楊華庭眼睛微瞇道:「只是什麼?」

  我盯著他的臉,緩緩道:「這些怨靈,似乎喜盤旋府上東南角一側。」

  楊華庭臉色一變,脫口而出:「胡說八道。」

  那個地方,便是楊華庭的密室所在,我這麼一說,由不得他不變色。我淡淡一笑,欣賞著這位南武林盟主百年不遇的倉惶神色,道:「是與不是,盟主心裡明白就好。只是若那處有人居住,不如勸其遷居,不然……」

  他瞳孔驟然放大,低喝道:「不然怎樣?」

  「不然怎樣,盟主難道不知麼?」我輕描淡寫反問一句,轉身道:「來人,抬榻,抱琴,我要回去了。」

  是夜,我命人焚香,靜坐琴前默想。眾僕役均被我遣散,我一人獨坐,卻覺世慮消散,舉手按著琴弦,輕輕在黑玉琴聲奏一曲《眼波》。

  這是寫給小彤的。

  在她曾經住過的房間裡,彈一曲,想念她的曲子。

  琴聲虛暢清絕,這張琴慣有金石鐵戈之音,然我卻未嘗料得,其纏綿低徊之處,竟能如此隱忍悱惻。

  猶如將軍上馬,奔赴邊疆,卻在臨走前一刻,回頭瞥一眼青梅竹馬的戀人。

  猶如沙場血染,寒月當空,卻有人掙扎著活了下來,掏出胸口藏著的定情物,淡淡微笑。

  這樣的情懷,尤比花前月下,尤比傷春悲秋,更令人感傷。

  那是心口隱忍的痛,說不出口的企盼,是驀然回首,歷盡滄桑的溫暖。

  就如此刻對小彤的思念一般。

  我當記得她。

  眼波流轉,亭亭玉立,明艷若仙。

  永遠地停留在十六歲,沒有衰老,沒有後來的屈辱,沒有枉死,沒有遺憾。

  她永遠含笑看我,道,你吹的什麼,可真好聽,再吹一個可好?

  我垂頭一笑,眼眶卻瞬間潤濕。

  傻姑娘,只要你想聽,我會永遠為你彈奏,只為你一人,你知道了,可會歡喜?

  明日,一切都要了結,成功與否,其實並不重要,我此刻心中,只亟待與你重聚。

  突然之間,沈墨山帶著痞子笑的臉湧上腦海,我手下一亂,調子嘎然而止。

  我啞然失笑,竟然,想到那隻鐵公雞。

  怎的不是想起出生入死的夥伴景炎,不是我百般疼愛的孩子琪兒,不是我視為知己的紅顏葛九,卻獨獨想起,那個笑沒正形,老謀深算,斤斤計較,視財如命的沈墨山?

  大概因為,跟他在一塊那幾月,確實過得輕鬆愜意,無憂無慮吧。

  人果然是不能享福,一嘗到甜頭,便會心生怯弱、依戀、貪戀等等。

  就在此時,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不知名的某處有誰在窺探一般。我猛然站起,轉頭四下查看,卻發現空無一人,我突然瞥見敞開的窗,心中一動,快步走過去,卻見窗外池塘水波粼粼,皓月當空,哪裡有什麼人?

  我的動靜驚到外間僕役,一個丫鬟急沖沖跑進來,見我無事,方鬆了口氣道:「祭司大人,可是需要什麼?」

  「無事,你下去歇息吧。」我搖搖頭,道:「我也要歇息了。」

  「那奴婢伺候您。」她走過來,扶我回床邊坐了,替我寬衣,正要拿下我的面紗,我舉手一擋,冷聲道:「窺我面目者會被神明降罪,你確定要看?」

  那丫鬟嚇了一跳,立即縮回手,笑道:「奴婢僭越了,祭司大人原諒則個。」

  我命她放下床幔,閉上眼道:「下去吧。」

  翌日,我換上潔白如雪的長袍,戴好面紗,心境平和踏入琴室。楊華庭早已候在那裡,見到我,眼前一亮,笑道:「祭司大人著我朝儒服,真乃玉樹臨風,翩然如仙。」

  我淡淡一笑道:「忠義伯過譽,誰不知天啟朝男子氣度儒雅,非我等南疆人所能及?況且,我並不知此為儒服。」

  「哦?」楊華庭笑道:「祭司大人以為是?」

  「今日是一位故人祭日,我想身著白衣,寄托哀思,侍女便為我找來這件。」我皺眉道:「我可不知,貴朝書生皆作此打扮。」

  楊華庭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我當祭司大人敬仰我朝威儀,欲投身書海,爭做狀元呢,還好不是,不然,可要搶去十年寒窗的學子金榜題名之機會了。」

  他長袖善舞,早已擅長恭維不著痕跡。我做出欣然的模樣,道:「忠義伯過獎,小可南疆蠻族,如何能做錦繡文章?今日琴畢,我待出城為故友上墳,不知馬車可曾備好?」

  「早已備妥。」楊華庭不無遺憾地道:「祭司大人去意已決,我也不好多留,只盼下回能再來敝處小聚,不知祭司大人可否賞光?」

  我淡淡地道:「如此,先謝過忠義伯了。」

  「客氣客氣,」他笑著擺擺手,道:「那我們開始?」

  「好。」我做出請的姿勢,他率先閃身屏風那邊,白紗綽約間,只見他如常盤膝而坐,我則如常端坐琴前,調音試琴。

  隨後,我開始彈奏如常曲目,他則開始運息。曲調一路平穩爬升,是當日大廳之上我演奏的《山花》。黑玉琴聲調悲涼,早已將這首曲子演繹出別樣情懷,就在他頭頂有白煙氤氳,顯見運氣進入關鍵之時,我曲調一轉,卻開始滲出激昂悲切之音。

  這是《天譴》。

  我當日,特地為他們三人而作,滿腔仇怨譜的曲子。

  我自忖不是一個良善之人,我不信天理循環,我不信報應不爽,我遭受很多不幸,我也明白許多時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但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誰死。

  即便被谷主那般利用傷害,被這老匹夫那般污辱強 暴,我的心底,其實縱使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卻真的沒想過要誰死。

  大概,我總還是覺得我命不好。

  但在目睹罄央小彤之死後,我方升起一股刻骨銘心的仇恨,我恨我自己不能做什麼,在悲劇還沒發生之前制止它,我恨我自己。

  連帶著,我也恨製造悲劇,視他人性命猶如草芥的這些人。

  於是我要報仇。

  蕭雲翔好色,楊華庭貪婪,前者見到我的臉即為所惑,後者知道我的琴聲能殺人治人,說什麼也不會輕易放我走。

  於是,天譴就來了。

  我將天譴改良了許多,威力更盛,更為猛烈,而對面的楊華庭,也身形顫抖,開始節節委頓。

  他正值運功療傷的關鍵時刻,驟然被我曲調所擊,頓時真氣紊亂,形同走火入魔。

  我將曲調再度催急,他已然抵擋不住,砰的一聲,摔到地上抖作一團。

  我嘴角湧上一絲微笑,加緊催發曲中霸氣。

  就在此時,卻見地上的楊華庭驟然抬頭,猛地飛躍而上,手掌成刃,一掌拍翻屏風,另外一掌,急急切向琴弦。

  匡噹一聲巨響,七弦奇斷,反撲而上,我一個閃身,後躍避過。

  「果然,你是來殺我的。」他嘿嘿獰笑:「祭司大人,楊某從來不信天上有無端掉餡餅的好事,良醫良琴,卻原來是催命閻羅,只可惜你身無武功,全仗琴聲魔力,現下沒了琴,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

  我面露驚慌,節節後退。

  他仰頭大笑,一邊掏出耳中棉花,一邊得意洋洋道:「這點小伎倆,就敢來老夫面前班門弄斧,莫怕,瞧著你還有點用,若能將曲譜替我默出,我或許可饒你一命,畢竟忠義府自來講究俠義之道啊。」

  我瞳孔微縮,冷然道:「休想。」

  「小美人,跟我強是沒用的。」他笑呵呵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想怎麼對付你?剝皮抽筋自然不會,我頂多讓你欲仙欲死而已。」他笑容不變,語調驟然轉為曖昧道:「你還沒嘗過男人滋味吧?老夫勉為其難,教導你些做人的快活,祭司大人覺著如何?」

  「就如你對待這府內亡靈生前那般?」我冷冷地道:「他們一個個可都死狀淒慘,在你身後,等著撲過來呢。」

  楊華庭一愣,隨即笑道:「這等小兒科把戲對我無用。」

  我尖著嗓子道:「你後背有一個通體染血,面目劃了幾刀的男孩!」

  楊華庭笑容有些僵,道:「我看不給你點教訓是不行……」

  他話音未落,突然身子一頓,隨即面色大變,摀住口,卻於指縫處流下殷紅鮮血。

  第 34 章

  楊華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摀住口,那血一下一下,不住從口中溢出。

  他的臉色這時真正轉成灰白,眼中逐漸染上懼色,當機立斷,立即點向自己胸口檀中數處大穴。

  「沒用的,」我搖了搖頭,輕歎道:「前兩日的調子,本就替你清陳年淤血之餘,又添新傷。好比拿刀子剜去舊痂,就必定會累及底下皮肉,我可是想了很久,方想到這麼個法子,」我站直身子,無奈道:「沒辦法,小可一無武功傍生,二無靠得住的高手護駕,不多想點輒,豈不對不住自己個?」

  「放肆……」他眼中狂怒,上前欲抓我,哪知只踏進一步,便一陣踉蹌,險些栽倒。他迅速調息,口唇鮮血淋漓,卻齜牙道:「就憑這,想取老夫性命,沒那麼容易!」

  他話音未落,已一掌拍來,這一掌虎虎生風,掌風所過,竟然撲面一陣炙熱感,顯是拚死用了十成功力。我忙往旁一閃,卻終究吃了不會武功的虧,雖冒險避開,卻被他掌風掃到,煞那間撲倒一旁,險些撞上桌椅之角。

  我掙扎站起,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卻不顧上許多,趁著楊華庭喘氣之際,從懷中迅速掏出管蕭,在他第二掌未拍來之前,吹響《望鄉台》。

  這已不是當日我在獄中逼迫蕭雲翔時所吹的同一曲調,而是經過我細細琢磨改進後的曲譜。曲調一響,宛若打開地獄鬼門關,無數冤魂鬼魅洶湧而出,紛紛撲上來索命討債。

  楊華庭一生作孽太多,那間密室,早已不知令多少青蔥少年命喪其間。便是他再視這些人為玩物,對其生死不屑一顧,然畢竟人前要充當正氣凜然的南武林盟主。道貌岸然的模樣裝久了,人總有些入戲,虐殺少年一事,並非當真能純然取樂,偶然想起,心中必定有些惻然。

  這首曲調,賭的便是他心中有那點惻然。

  只要他有,這惻然便會化作恐懼,恐懼便會化身厲鬼索命,心魔一放出牢籠,便是他當真武功蓋世,傲視群雄,卻也擋不住內在排山倒海一般的驚惶。

  我早料得以楊華庭之多疑,定不會信我真為他療傷而來,但他生性貪婪,卻又定會看上我的琴聲魔力,妄圖使我為他所用。

  似他這樣老謀深算的人,若要降服一個人,自然明白要在恰當的時機出手方能事半功倍。

  所以,他反倒會配合我前兩次的所謂治療。

  他派楊文鬃多次試探,早已料定我身無武功,便已輕敵一次;待以己度人,深覺若我懷有目的,則必然要先取得他的信任。

  這樣,前兩次以琴聲療傷,便定會是真。

  關鍵在於第三次。

  但他沒想到,這些年來,我為了琢磨如何殺他,早已反覆揣摩過他的心思。針對他生性多疑,我復仇步驟,其實重點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最後一次彈奏,而在前面兩次奏琴。

  他在我的琴聲中運息療傷,功效自然是有,然而這無異於飲鴆止渴,內傷非但沒治好,反倒在不自覺中,重挫心脈經絡。第三次聽琴,若他不輕舉妄動,我便以《天譴》一曲令他全身真氣使了引導,血脈噴張爆炸而亡;若他有所動作,則只要動了真氣,則必定加劇內傷,吐血而亡。

  《望鄉台》不過卻是要令他臨死之前,再多點恐懼痛苦,讓他墮入幻象之中,嘗嘗被昔日所虐殺的怨靈們開膛破肚,食肉寢皮的恨意。

  那裡面,也有昔日被他弄得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的柏舟,那個臨死不願吐露谷中機要所在,寧願以瓷碗殘片劃花臉頰,割破手腕,也不願再委曲求全,不願再讓他碰一下的柏舟。

  那個柏舟,成功激起他的滔天怒火,被他命人用鞭打鐵烙夾棍梭子活活折磨死,隨後,又隨意拋去後山準備喂狼。

  如今想來,真真難為小彤,她到底是如何認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人形就是我?

  如何能忍著素來好潔之心,替我清理污血化膿的傷口,替我敷上武林傳說中能肉白骨,接斷經的奇藥碧玉凝暇膏,盡數用在我身上。

  若不是這樣,小彤又怎會冒險帶我連夜奔逃,又怎會落入蕭雲翔之手,以致最後那般死去?

  我心中怨毒湧起,管蕭之聲猶如鬼爪刺破耳膜,咆哮而至,在這麼滔天的可怖尖聲中,楊華庭大驚失色,顧不得內傷翻湧,雙手亂拂,色厲內荏地喝道:「誰敢過來,我看你們這幫死鬼誰敢過來!」

  他跌跌撞撞,竟然尚留一絲神志,掙扎著想撲向門邊,想高聲呼人來救。我豈容他這般逃匿,管蕭之聲驟然提升,變了第三個調子《血償》。

  整本《天譴》,就數《血償》殺氣最盛,也威力最大,但同時對吹奏者元氣也最傷。我輕易不吹奏,但若血償一響,則適才張牙舞爪的厲鬼均宛若手提利刃,嘶叫著變小身形,卻自楊華庭鼻口中轉入體內,在血管經脈處揮刀亂砍亂殺。楊華庭此刻本就體內氣息亂竄,被《血償》調一進逼,失掉控制的內息便如同反噬利齒一般,節節凌遲,能活活痛死那人。楊華庭發出一聲慘叫,在簫聲中,只聽「噗」的一聲輕響,胸口之處竟然自動破開,湧出一股血箭,隨即「噗噗」幾下,那血洞猶如小鞭炮逐個炸開,他的胸膛登時血肉模糊。

  但他適才的慘叫卻也驚動院落外的忠義府侍從。大概為了更好羞辱我,那些侍衛奴僕被他遠遠遣出院子,命在院外聽候。他御下甚嚴,是以沒人敢違背命令,伸頭窺探,直到聽見他的慘叫,才發現事態不對。

  急沖沖的腳步聲越發臨近,我心裡一發狠,住了管蕭,抽出簫底尖刀,撲上去,就待割破他的喉管。

  楊華庭看著奄奄一息,卻在我揪住他的頭髮,要下刀之際,猛然睜眼,手掌一翻,拼盡餘下力氣,拍出一掌,穩穩擊中我的左肩以上。

  登時,被擊中之處痛得眼前發黑,我一個栽倒,滾落一邊,面紗卻也在掙扎間掉落地上。

  楊華庭喘著氣,盯著我的臉,目中露出疑惑,卻漸漸變為驚愕恐懼,失聲道:「是,是你……」

  我咳出一口鮮血,擦擦嘴角,掙扎著爬過去,舉起刀一把刺中他的胸膛,咬牙道:「沒錯,就是我,老匹夫,死在我手裡,可不算冤枉吧?」

  他痛苦地唔了一聲,我發狠轉動刀柄,令傷口更深,猛然拔起,一股鮮血噴上我的臉,我顧不得那許多,看準他的心臟位置,又一刀紮下。

  卻在此時,一股陰涼之氣撲面而來,我一個收拾不住,砰的一聲栽倒一旁,那柄小刀竟也跌落一邊,我心中大急,正要抬頭,卻聽見一個人冷冰冰地道:「竟然能將這老東西傷成這樣,看來你還有些能耐。」

  這聲音何等耳熟,我登時如墮冰窟,卻又心中劇痛,忍不住又嘔出一口鮮血。這麼多年,我始終記得這個聲音,在童年的時候將我從苦海中救出,教我吹奏玉笛,佔有我,即便在最親密之時也未嘗多幾分暖意,卻在最後一次見面之時,難得溫言在我耳邊喟歎,猶如施恩一般,准許我在情動之時,喊他的名字。

  那個時候,我還異想天開,以為若干年後,這個聲音定能染上情人間的親暱柔情,哪知道若干年後,這個聲音,卻成為我夢魘中,令我驚惶恐懼的元兇。

  我突然很想笑,仰天大笑,我搭上自己的命,拚死要拉楊華庭一道下地獄,卻在緊要關頭,被他所打斷。

  原來這兩人竟是盟友?

  命運總能在轉折處,將你所有的努力,真誠的企盼,刻骨的仇恨,無望的掙扎,全部變成一個笑話。

  我的一生,見證這樣的事真是何其太多,老天也算看得起我。

  但這一次,便是他親自前來,只要我還剩一口氣,我還要殺掉這個老匹夫!

  就在此時,門猛然被人推開,幾名侍衛奴僕衝了進來,一見裡間慘狀,登時呆住。我不失時機嘶聲道:「快,這人是刺客,他,他重傷了楊盟主……」

  眾人一聽,當下情形也不及多想,立即抄傢伙圍攻上來。他還如當年一樣,冷哼一聲,手持長笛,出手如風,青衣長袖,翩然若仙,卻在幾個起落間,一手一下,竟快如閃電,以玉笛戳中數人眉心要穴,刺中者頹然倒地,個個雙目圓睜,已然斃命。

  我冷眼看去,不得不承認,這麼幾年不見,他的武功似乎比之從前,又進步頗多。頃刻間,場上只餘下兩名僕役沒死,眼見不對,立即想要奪門而逃。他又是一聲冷哼,長笛刺出,不費吹灰之力,瞬間殺掉五六人。

  他面不改色,緩緩朝我走來,淡淡地道:「我適才聽你管蕭之聲,殺氣十足,調子聞所未聞,且反覆能影響血脈內息,甚為古怪。你吹的是什麼?」

  適才趁著他們打鬥,我已悄悄伸出手,將那柄小刀重收掌中。此刻低垂著頭,啞聲道:「你問我,吹的是什麼?」

  他似乎頗有些奇怪,佇立著不語。

  我哈哈大笑,猛然一甩長髮,道:「你問我吹的是什麼?」

  「有什麼不對嗎?」

  我抬起頭,以長袖擦拭臉頰,成功地看到他萬年不變的冷硬的臉竟然露出驚詫神色,我淡淡一笑,柔聲道:「谷主,你認不出我了嗎?」

  「你,你,」他竟然有些慌亂,踏前一步,似乎想伸手碰我,卻又縮回去,盯著我的臉,難以置信地道:「你,是柏舟?」

  我愉快一笑,道:「您說呢?」

  他眼睛微瞇,一字一句道:「你沒死?」

  我仰天大笑,道:「是啊,我沒死,您是不是要清理門派,給我補上一記,就如您當初,處置罄央那樣?」

  他嘴唇緊抿,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趁著他失神,猛然撲向楊華庭,手起刀落,立即割斷他的喉管。

  我說過,今日一定要殺了他,不管誰來,我都會殺了他。

  第 35 章

  鮮血飛濺,直射到我臉上。

  血是溫熱的,即便是一個畜生,流出來的血,卻也是有溫度。

  早上才換的白色儒服,此刻已沾染大片血污。

  宛若一朵朵盛開即變頹敗的鮮花。

  楊華庭臉色呈現出死人的灰白,我的手一鬆,他的頭便砰的一聲敲到地上,就如一件無用的廢物一般。

  所有的屍體,不管生前如何顯赫跋扈,死了都是這副樣子,都是如此醜陋而令人心生嫌棄。

  他再也不能作惡了。

  再也不能傷害任何人,再也不會有無辜的少年,以那等不堪的慘狀死去。

  我等了五年,終於能殺了他。

  但奇怪的是,此刻的我沒有情緒,沒有報仇雪恨的快感,沒有手刃仇敵的釋然,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空茫。

  然後我開始莫名地咧嘴笑起來,越笑越大聲,一幕幕往事恍若走馬觀花,一一在眼前重現,那個最終也不曾吃到嘴的煮雞蛋,那件頭一遭穿上身的沒補丁的衣裳,那個俊美溫柔的罄央寬厚憐憫的懷抱,那雙教我吹笛的修長潔白的手……

  經年流離,顛沛求生,所有的困苦,全身的力氣,突然間慢慢溜走,顯得飄渺而遙遠。

  沒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

  那麼,眼前這個飄逸如仙的青衣男子,又算是誰呢?

  「不要笑了!」

  我置若罔聞,繼續笑。

  笑聲驟然停頓,我喉嚨一緊,已經被一隻冰涼的手掐住。

  「我讓你,不要笑了。」

  我抬頭看,那人盯著我,目光中似有波瀾晃動,漸漸的,那隻手慢慢鬆開,觸摸上我的臉頰,彷彿在確認和辨別,隨後,我聽到他若有若無的低語:「你長大了。原來長大後,是這幅模樣。」

  是啊,我長大後,原來是這幅模樣。

  我胸口劇痛,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心下已是一派清明。

  「你不該殺了楊華庭,」谷主終於似是下定決心,有些無奈地道:「殺了他,便壞我大事,照著規矩,我必須除掉你,也罷,看在往昔的情面上,我給你個痛快。」

  他說得如此平常,卻又十足威嚴,令我想起當年在疊翠谷,多少人將他奉若神明,將這樣平淡無波的話語,當成神諭。

  那其中也包括我,我們從來不會去想,他說得對不對,他有沒有資格這麼說。

  我笑呵呵地看著他,此時此刻,他大概仍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一言能定他人生死的神,我仍然是那個,匍匐在他腳下,任他差遣,為他赴湯蹈火,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畏懼的小柏舟。

  刻骨愛戀,終成笑柄。

  沒有比肩的對待,怎會有出自內心的敬重?沒有敬重,怎會有堅實真誠的愛?

  年少無知不識人心世故,是我的錯。

  我看著他,喘著氣笑道:「能請問一句,您照著什麼規矩,要殺我?」

  他微微一愣

  「照疊翠谷規矩?我早已被你逐出谷,照著對待侍寢男寵的規矩?我早不是你的男寵;照著江湖上的規矩?呵呵,」我低笑了一下,說不出嘲諷地看著他:「我還不知道,疊翠谷谷主,幾時跟南武林盟主成了莫逆之交。」

  他大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然會被低賤如我這般質詢,眼中難得閃過一絲困惑與探究。隨即目光一寒,手中玉笛一指,竟刺入我胸口中

  只是淺淺刺入,我已劇痛難擋,終於軟軟委頓下地。我勉強抬頭,卻見谷主目光冰冷,凝神在玉笛之上,卻並不再刺入。

  為什麼?

  無論為什麼,都與我無關了。

  我呵呵低笑,喘著氣道:「谷主,你說如果我此刻大喊一聲,殺人者疊翠谷谷主,外頭來開英雄會的人,信我還是信你?誰都知道我乃南疆祭司,身無武功,只會彈琴救人。你卻不同,哈哈,疊翠谷,多麼響亮的名頭,可憐你苦心維持這麼多年的正派中人,頃刻間都玩完……」

  他冷聲道:「你再多言,也只有死。」

  「我今兒就沒打算活,」我掙扎著坐好,笑道:「只是谷主,敢問這麼幾年,谷中書庫密室方位,可曾變過?」

  谷主目光冰冷如霜,玉笛一伸,立即就要將我心臟穿透。

  我痛得冷汗直流,卻猶自哈哈大笑,顫聲道:「看來,看來沒有,很好,谷主大人,我已經畫了地圖,交到可靠人手中,只要我三月未去取,那人便會將疊翠谷私藏天下武功的秘密公諸於眾,並出示藏寶地圖,到時候咱們谷內就熱鬧了……」

  「你敢……」他冰冷的目光終於湧上怒色,玉笛稍稍遞進,我即感到心痛欲裂,忍不住「唔」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他目光一閃爍,玉笛略微一偏,生硬地道:「你騙我,你不敢,以前不敢,現在也不會敢。」

  我強忍著眩暈,慘笑道:「當年,你果然是知情的,你明知我被那老匹夫活活折磨致死,明知他對我都做了什麼,是嗎?」

  他沉默了一下,道:「身為谷中人,為我效命,也是應分。」

  我忍不住譏諷一笑,摀住胸口,搖頭顫聲道:「谷主啊谷主,您真不該長年呆在疊翠谷坐井觀天,我其時已被你以莫須有的罪名逐出谷,又從何談起什麼效命?你憑什麼?」一股怨氣湧了上來,我死死盯著他,咬牙問:「你莫非以為,自己是天皇老子,玉皇大帝?」

  「放肆!」他手一揚,一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我被他打到順勢撲在地上,再也無力氣爬起,卻掙扎著支起頭,笑道:「想谷內此後再無寧日,武林中人盡皆知疊翠谷藏有秘籍書庫,你就殺了我!」

  他眼神一冷,玉笛挺直,卻始終未嘗往前一送。

  就在此時,他微微側頭,外面卻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我愉快地笑道:「這可如何是好?谷主,你連殺了武林盟主及一眾僕役,接下來是不是要血洗南武林,成為正派中人個個恨不得食肉寢皮的大對頭?」

  我看著他,盯著那雙曾經令我沉醉迷狂的眼眸,笑著道:「殺了我吧,快點,這樣我就能幫您公開谷中秘密,同時,把我精研的魔曲之謎,帶到地下去,跟罄央切磋。」

  他冷哼一聲,一甩長袖,袖風迎面擊來,我再也抵擋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第 36 章

  竟然還有醒來的時候。

  真是沒有想到,尤其是,我一睜開眼,就接觸到谷主那雙永遠透著冰川寒意的眼眸,帶著奇異的專注,盯著我的臉。

  一瞬間,我有點迷糊,宛若時光流轉,宛若歲月靜好無聲。

  但稍微一動,全身的無力和胸口的劇痛立即讓我蹙眉悶哼了一聲,我想起了自己是誰。

  自然也想起了他是誰。

  他的人皮面具已經取下,面具之下,是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劍眉星目,高鼻薄唇。

  一張,怎麼看,都是薄情相的臉。

  但不可否認,我見過這麼多男人,就英俊而言,此人排第二,無人能認第一。

  也難怪,十六歲的我,會如飛蛾撲火,會義無反顧,會一往情深,會至死不渝。

  我一陣氣血翻湧,喉嚨一陣腥甜,一口鮮血已到嘴裡,又被我,硬生生嚥了下去。

  他只管冷冷打量我,見此狀況,不覺嫌惡般皺了眉頭,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細瓷長頸瓶子,拋到我身邊,淡淡地道:「服下。」

  我也不推辭,抖著手,抓起瓷瓶,卻哪裡有力氣拔開塞子?弄了半天,卻也始終不成,頹然歎了口氣,放下瓷瓶,歇息了會,閉上眼。

  「張嘴。」他冷冷地道。

  我驚奇地睜開眼,卻見谷主大人一隻手捻起一丸碧色藥丸,遞到我嘴邊,我沒有多話,立即含下,咀嚼一方,拚命幹嚥下。這味藥我認得,疊翠谷中化瘀散血的療傷藥,不算什麼聖品,頂多只是備著防身罷了。

  但我存心嘔他,挑眉笑著弱聲問:「毒,毒藥?」

  谷主眼眸中寒意一盛,道:「我若要殺你,易如反掌。」

  「嗯,」我不以為然地點點頭,斷續地道:「可否,麻煩你倒杯水?」

  他詫異地揚起眉,一張俊臉繃得緊緊,我微笑道:「不,給水,我噎死了,你,可白費這番心機。」

  他臉上怒意閃過,袖風一閃,砰的一下,我被擊中彈向床屏,這下撞得頭昏眼花,剛剛攢了半天的力氣,登時又消散了。

  我頭側朝裡,動彈不得,整個人猶如破敗棉花一般,從頭至尾,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又一陣腥甜湧了上來,我這次沒忍住,血沿著嘴角慢慢滴落。

  經此,大概我能挨得住的時光,真的不多了吧?

  但我突然不想死,一點也不想。尤其不想死在這個人眼前,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看著我的屍體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定然難掩厭惡,會面無表情快步走開,冷冷揮手吩咐手下趕緊隨便找個地方扔了我。

  我不想死,我還想抱小琪兒,我還想跟景炎喝酒猜拳,還想跟葛九彈琴跳舞。

  還想,再見見沈墨山,再感受下,有人照料你,心疼你的溫暖。

  過了一會,一根堅硬冰涼的長棍捅了捅我的後背,我忽然悟到,那是谷主在用他的玉笛試試,我到底是真死了沒。

  我忽然想起殺楊華庭時對他隨口胡扯的謊話,什麼藏寶圖交付他人,三月內若不歸去,則將藏寶圖公諸於世之類。

  他不會相信了吧?

  所以,他才那麼怪異地,不想讓我死?

  我登時來了精神,卻仍然伏著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卻聽他微微提高嗓音:「平康,進來。」

  門外有人恭敬應了一聲,推門而進,不出片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谷主有何吩咐?」

  「去看看,他死了沒?」

  「是。」那人應答一聲,走近一扯我的胳膊,讓我翻了個身,登時將我嘴角流血的模樣展示出來。我繼續閉眼裝死,卻有兩根手指湊近鼻孔,探了一探,那人道:「啟稟谷主,小柏舟他還活著,只是……」

  「只是什麼?」

  那人微微歎了口氣,輕聲道:「他舊傷新傷一堆,便是救回來,身子也定然七勞八損了。」

  谷主靜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在責怪我?」

  那人立即惶恐答道:「屬下怎敢?屬下只是,只是當初在谷裡,也算與柏舟相識一場……」

  「你心腸變軟了,平康。」谷主淡淡地道:「柏舟就是我撿回來的一條狗,便是立時死了又如何?何況,他本就該死了。」

  「谷主教訓得是,」那人恭恭敬敬答道:「谷主容他苟活到現在,已是天大的恩惠。」

  「非我容他,乃是這小子奸猾狡詐。」谷主冷哼一聲,道:「死不了就好,下去吧。」

  「是。」

  「等等,」谷主冷冷地道:「弄點水來,將他弄乾淨了,我最看不得血污腌臢了我的地方。」

  「是。」

  昏昏沉沉之間,有人扶起我,餵我喝水,又餵我喝藥,還拿蘸了水的巾帕替我擦臉擦手,做完後,那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拍拍我的手背,正待離去,我猛然睜開眼,卻見原來真是舊日相識。

  「平叔叔。」我燦然一笑,弱聲道:「真的是你?」

  眼前一名中年男子,形容乾瘦,卻雙目炯炯有神,正是昔日書庫的守門人平叔。

  他一直待我甚好,直到我偷帶景炎溜進書庫,他不加提醒,卻徑直稟報了谷主。

  但我一點也不介意,他是跟著谷主的老人了,忠心二字,早已深入骨血。

  難不成為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毛孩子,連谷主都違背?

  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

  「柏,柏舟,」他一張苦瓜臉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聲音竟然有些發抖,道:「你,你醒了?」

  我含笑看他,經年不遇,他看起來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豈止是他,就連谷主,也一如當年的風神如玉。

  也許,變得只有我吧,千般苦楚都嚥下的人,怎能不變。

  他愣愣看我,我含笑看他,突然之間,他像驟然醒悟過來一般,忙問「渴了嗎?身子現下覺著如何?」

  「還好,」我微微一笑,道:「勞駕,扶我一把。」

  他點點頭,上來將我小心扶起,拿墊子墊了,又倒了一盅溫水湊近我唇邊,我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長長吁出一口氣,問:「我到此,幾日了?」

  「有四五日了。」平叔此刻回過神來,微笑道:「頭兩日都昏著,我那點微薄醫術,可真怕一個失手,把你給治壞了。」

  「再壞,還能壞到哪去?」我自嘲一笑,道:「這幾年,您還好嗎?」

  「老樣子,」他笑道:「沒你偷酒來給我喝,倒是清靜了不少。」

  我們同時想起當時往事,相視一笑,我略有些疲倦,弱聲道:「平叔叔,您也無需費心,柏舟早已是該死之人,谷主開恩不殺,但我自己卻捱不了多久。」

  平叔呆板的臉一黯,低聲道:「你們這幫小猴兒,閉上眼還好似昨日那般,一個個圍著我鬧著叫著,眨眼睛,罄央死了,景炎那小子偷溜了,你又被逐出谷,好容易回來,卻是這幅模樣……」

  我勉強一笑,道:「總有新的弟子進來。疊翠谷名聲不墮,想入谷的正道子弟不知凡幾,平叔叔又何須擔憂無人寂寞?」

  「是嗎?」他黯然道:「可再無人,能如你一般被谷主收作弟子了。」

  我心中一跳,強笑道:「我資質平庸,能入谷內的孩子個個人中龍鳳,豈會挑不到人?留神慢慢找便是了。」

  平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自來稱為谷主弟子的,就只有你一人……」

  我盯著他,心中湧上一陣怨毒恨意,卻強行按捺下去,化作一聲歎息,淡淡地道:「若如此,是我,辜負谷主厚望了。」

  我們倆都沉默了下去,平叔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卻只覺滿心疲倦,不覺閉上雙眼,卻在此時,聽見平叔猶豫著道:「柏舟,你莫要恨谷主……」

  我驀地睜開眼,抿緊嘴唇,卻聽他猶豫著道:「谷主他……」

  我再也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平叔叔,幾日沒粒米下肚,彷彿有些餓了,可否有粥?」

  他吶吶地住嘴,只得道:「有的,我想著你可能要用,便備下了。」

  「如此多謝。」我笑了起來。

  熱氣騰騰的白粥香氣四溢,我吃了兩口,卻只覺口中發苦,再也用不下去。

  因為谷主進來了。

  他一如初見那般,冷冷看我,那雙原本該璀璨如星的眼眸,卻永遠淬著寒光。

  我沒了胃口,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吃。

  餵我喝粥的小廝大概是谷主的近身奴才,待我甚為不耐,見我不吃,便立即停下勺子,朝谷主行了禮,撤了東西下去。

  谷主冷眼看了我半日,忽而從腰間抽出玉笛,橫在唇邊,慢慢吹奏。

  曲調陰慘慘,正是我那日索命的《天譴》曲第三部《血償》。

  谷主果然天賦甚高,那般複雜的調子,他只聽一回,便記了個十之七八。

  但全無效果,這首曲子被他吹奏,便好像沒了羽毛的鳳凰,跌落凡間,連雞都不如。

  頂多,不過一曲淒慘些的調子罷了。

  他越是吹奏,眉宇間的鬱結越深,一曲未完,便住了曲調。

  我等著他發問,我不急。

  果然,他探究般看了我半響,方淡淡地道:「調子對,但曲子不對,為何?」

  我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他眼中似乎又有怒氣掠過,卻按捺下去,忍耐道:「告訴我,我饒你不死。」

  我似聽到好笑的笑話一般,絲毫不給他面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谷主臉色發沉,提高聲調道:「重收你入疊翠谷,仍舊作我的親傳弟子。」

  我再也忍不住,啞著嗓子呵呵低笑出聲,邊笑邊喘氣邊道:「谷主,多謝你瞧得起我,只是你此刻於曲調一事,還能教我什麼?就算你想教,也得我能學。」

  我伸出右手,拔掉上頭的指套,露出兩節斷指,道:「您看,我現如今,可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臉上竟然現出瞬間呆滯,隨即邁前一步,卻又硬是退了回去,問:「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問得頗為無聊,什麼怎麼回事?當年他給予我的痛,又豈是斷了兩指可比擬的?

  我淡淡地道:「得罪了人,被人砍了。」

  他似乎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你,一直都用三指彈琴?」

  我答道:「是也不是,戴上指套,這兩個指頭,也並非無用。」

  谷主皺眉沉默了一會,似乎大為不解,命道:「試與我瞧瞧。」

  我好笑道:「谷主大人,我現下連自己吃個飯的力氣都沒,倒拿什麼試琴給您聽?」

  谷主面色一沉,冷哼一聲,立即拂袖而去。

  這等人,骨子裡高高在上,看誰都是螻蟻眾生。

  但他沒料到,螻蟻眾生,逼急了,也能咬你一口。

  葛九跟我講過,南疆山林之中,有一種巨蟻,成群結隊之時,能將虎豹等龐然大物吞噬殆盡,只餘森森白骨。

  螻蟻都不是可被隨意蹂躪踩死,況乎及人?

  誰也不是,天生的賤命。

  拜谷主的好奇心所致,我開始用上好藥。

  之前只是半死不活地吊著即可,現下,卻終於於湯藥中,見著貴格東西。

  然貴重藥材卻非救命靈丹,這道理,沒有風餐露宿過的人體會得更明白。

  若此刻沈墨山在此,定然又會大叫,一群敗家玩意兒,沒事用甚勞什子貴東西。

  我份外想念他。

  想念我的孩子,跟在他身邊,定然管飽管暖和,且沈墨山會手把手教他。

  就算我明日即死,小琪兒,也不至於孤苦無靠。

  沈墨山是真心疼他,最初或許還看在我的面子上,後來,卻真的跟小孩兒,有了感情。

  一個天天扯著袖子喊沈伯伯,一個天天逗著小孩兒玩耍,怎會沒有感情。

  那兩個,其實骨子裡都一樣,率真。

  只不過沈墨山的率真,是要對上對的人,是要遇上,他願意對你率真。

  如此想來,我何其有幸。

  我低頭一笑。

  近來似乎常常想起他,大概人之將死,果然,心也放寬了許多。

  藥一碗一碗地灌下去,日子一天一天地捱過,我卻猶如蔫了腦袋的植物,一天一天地萎靡下去。

  到得後來,已經喝不下藥,牙口彷彿緊閉,灌下去的藥湯,沿著嘴角慢慢流開。

  窗外葉子開始轉黃,天開始越發蔚藍高遠。

  我身上終日蓋著棉被,卻仍然覺得徹骨冰冷。

  秋日已至。

  這一日,谷主突然闖了進來,揪起我的衣襟,把我如麻袋一般拎起,狠狠摜到地上,向來冰冷的聲音,竟然多了三分咬牙切齒:「說,你把圖交給誰了?」

  我抬頭看他,卻原來,他還惦記著我扯的謊。

  他見我不答,怒道:「你果真長本事了?快說,把圖給誰了?!」

  我甚少見他著急的模樣,不覺有些驚奇,可惜我此刻連大笑的力氣都沒有,不然,定然笑個夠,我撐著身子,抖著聲音道:「你,你遇到,麻煩了?」

  谷主長笛一伸,已遙指我眉心要穴,冷冷地道:「再不說,我便立即送你見閻王。」

  「那麻煩你,」我喘了口氣,道:「我,正覺著,死得太慢……」

  他的手一頓,冷冷道:「臨危不懼?可惜,這等人向來不入我的眼。柏舟,實話說吧,你把圖給誰了?是景炎,還是葛九?」

  我心裡一驚,立即抬頭看他,卻見他英俊的臉龐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盯著我,道:「你莫不以為,我對你這些年真的一無所知?」

  我咬牙不語,谷主突然放緩了口氣道:「告訴我,我決不為難他們,不然,憑疊翠谷,江湖中要找一人出來,怕不是什麼難事。景炎狡詐成性,抓他或許會麻煩些,但葛九據說只是個青樓舞姬。」

  我心下一片冰涼,啞聲道:「不要……」

  「告訴我,我饒你洩密之罪。」谷主淡淡地道。

  我看著他,心中天人交戰,突然靈光一現,許多疑惑湧了上來。我微瞇著雙目,仔細考量谷主那張臉,隨即一笑,道:「谷內藏書庫,早就轉移了地方不是?」

  「哦?」他臉上微微一愣。

  「您根本不怕我的要挾。」我輕聲咳嗽,摀住胸口,微弱地道:「若不是更為安全,平叔怎會跟你出來?只是,你為何要知道我將圖交給誰?」

  我盯著他的眼睛,道:「疊翠谷,近幾日可是麻煩重重?」

  谷主不答,卻目光晶亮地看著我。

  「是何種麻煩?」我繼續問:「莫非新任南武林盟主指你為兇手,糾結天下英雄要討說法?」我頓了一頓,喘氣搖頭道:「不會,楊文鬃形式穩健,斷無如此魯莽;也不是舊仇人,若是,你不會疑心到我頭上。難道是……」

  突然,我想到一個可能性,心中頓時止不住怦怦直跳。

  「你果然知道是誰。」他突然道,俯身伸手,猛地一下提起我,抵到牆上,湊近我的鼻端,目光奇特地打量我的臉:「是誰?是被你這張臉勾搭了的人?恩?」

  我只顧想著那個可能性,多日以來的沉悶突然彷彿要被一掃而空,就在此時,突然臉上一涼,竟被他摸上臉頰。

  「長這麼大了,那時候,我還記得你模樣稚嫩,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乖巧得緊。」他看著我,喃喃地道:「還是小時候好。」

  「那是,」我頭一偏,躲開他的手,道:「任你捏圓搓扁,還一個勁傻樂,當然是好。」

  他目光一寒,道:「你恨我?」

  我啞然失笑,道:「怎會恨?我感激您都來不及。」

  他微微失神,我語氣平淡道:「感激您煞費苦心,設計讓我去楊華庭那歷練一番;感激您讓我吃盡苦頭,連累身邊兩位摯友親人喪命,感激您,我感激得緊。」

  他伸手為爪,頃刻抓上我的咽喉,狠聲道:「我想殺了你。」

  我閉上眼,無力抵抗,索性聽之任之,卻過了半響,喉嚨一鬆,腰上一緊。竟然被他笨拙地抱住懷中。

  「你本就是我的人,」他在我耳邊放緩了語氣,輕聲道:「說,你是我的人。」

  若時光流轉,若歲月靜好無暇,但凡他有所求,我怎會不應?

  他要一分,我卻會誠惶誠恐獻上十分,還唯恐他不高興。

  但是,我與他早已隔了萬水千山,隔了人命,隔了苦難,隔了天涯。

  我遍尋心底,除了對年少歲月的哀歎,再找不出一絲因他而來的悸動。

  「我,」我對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我,不是你的人。」

  他似乎一頓,隨即揪住我的雙肩,用勁之大,幾乎想捏碎我的骨頭,平素淡然無波的臉龐,此刻難得帶上一絲困惑和怒意,一字一句地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是你的人。」我輕描淡寫地回答:「谷主,您忘了?您早已將柏舟逐出谷,罪名是勾引從兄,□驕奢。」

  他手上一緊,我痛得幾乎暈去,卻咬牙堅持道:「那個,柏舟,在你殺了罄央那一晚,就死了。現下,你要我,去哪找你的人?」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7

  第 37 章

  是啊,他待我,若只是視如草芥,若只是存心玩弄我於鼓掌之上,他將我帶入疊翠谷,教我曲調樂理,於人前人後待我不同,若只是為了後面的謀算利用。

  我其實,並不會恨他。

  我從來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從哪裡來,我知道,在遇到他之前,我是那個受著說不出的苦,擔著說不出的怕,活得不如一條狗的小阿黃。

  他出現了,我便從此變成疊翠谷的柏舟。

  他讓我過上像人的日子。

  所以我敬重他,愛慕他,我清楚自己與他猶若雲泥之別,然而我止不住想把心剖給他。

  但我沒想過,他就該有所回應。

  我從來不覺得,因為我愛他,他就欠了我,更何況,他原先就於我有恩。

  但他不能那樣作踐我。

  就如他沒有欠我的一般,我也不是因為愛慕他,便欠了他。

  更何況,他還當著我的面,殺了罄央。

  那個溫潤如玉,眼眸猶如暖陽,總是微笑,總是溫柔,待我好的罄央哥哥。

  罄央愛他至深,那麼些年,明裡暗裡不知替他做了多少事,為了他,寧願違背自己良知,聽任我落入他的圈套而隱忍沉默。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已然開始侍寢,白天勤學苦練曲調,夜裡與他顛鸞倒鳳,共赴巫山雲雨。

  我當時不懂什麼是侍寢,還以為,這種親密的事只有親密的人之間才能做,而他選擇了我,那麼我便是他心底看重的人。

  為此滿滿的歡喜,幾乎將心腔都快撐破。

  在那種情況下,我遇到罄央。

  在此之前,因為我搬入谷主就寢的樓,每日沉溺在自己編出來的濃情蜜意中,我們已經有幾個月不曾見過。

  他消瘦了不少,煢煢孑立,瘦削得猶如一株孤零零的鳳尾竹。

  但仍然很美,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心底很不舒服。

  其實我一早知道罄央愛慕谷主,跟我一樣,會望著谷主的身影癡迷,會在無人處歎息,會因為谷主稍加顏色而點亮眉眼,散發耀眼的美麗,會因為谷主締結新歡而銷魂失落,滿身倉惶。

  但他掩飾得比我好,若不是有一次我無意中撞見他跪在谷主胯間,埋頭做那些我做不來的事,我不會知道,原來高雅如他,也不過是谷主一介孌寵。

  我當時還很小,小到心眼裡只裝得下愛慕,只知道防備捍衛,猶如小獸看重自己領地一般,見到罄央,便不自覺流露敵意和嫉恨。

  完全忘記他曾經如何溫柔待我,完全忘記,他對我的好,其實比之谷主,要多上千倍萬倍。

  於是我不情不願喚了句「罄央哥」,便打算從他身邊走開。

  「柏舟。」他伸手拉住了我,聲音一貫溫和潤澤。

  我恰恰討厭這種溫和潤澤,那是我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更何況乍眼望去,他如此瘦弱纖細,楚楚動人。

  那也是我所沒有的。

  心底的不喜擴大,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道:「有事嗎?」

  「你,」他欲言又止,目光隱忍而悲傷:「你,能不能,聽我說兩句?」

  我撇嘴,十二分的不願,然而卻拉不下面子,只好道:「有什麼快說吧。」

  「你,」他似乎很傷感,看著我搖了搖頭,隨後長歎一聲,道:「你,你還是早些離開這吧。」

  「什麼?」我大吃一驚。

  他點了點頭,幽幽地道:「早點離去,免得,泥足深陷……」

  我大怒,尖聲道:「我為什麼要走?我為什麼會泥足深陷?」

  他默然不語,只是悲哀地看著我。

  我被怒火燒炙,竟然口不擇言,胡亂罵道:「你看不得谷主喜歡我是不是?千方百計想攆我走是不是?看不出你平日裡與人為善,其實內心如此卑鄙骯髒,告訴你,谷主現下不喜歡你了,他昨兒晚上還跟我說最煩你,他說了,我才是他最喜歡的弟子,他還,他還手把手教我……」

  「柏舟,你不明白……」他痛苦地道。

  「是你不明白!」我湊了上去,惡毒地道:「谷主喜歡我得緊,他都捨不得命我做你為他做的事,罄央哥哥,你現下明白了嗎?!」

  他臉上驟然變得煞白,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我心裡開始忐忑發虛,卻仍然強撐著,冷哼一聲道:「該誰離開疊翠谷,這可說不定呢!」

  說完後,我轉身離開。

  但我心裡很不安,後來我又悄悄兒拐回去,躲在花簇後看他。

  他宛如入定般呆立,面無表情,卻彷彿在我看不見的身體內部,被人剜去一大塊血肉,此時,正汩汩流血不止。

  從此,這一幕在我腦中宛如銘刻,再也抹煞不去。

  每每午夜夢迴,我想起的罄央,不是他和煦如風,溫柔若水的模樣,卻總是這一副面無表情,好似泥塑石雕一般佇立的身影。

  那身影,從頭至尾,寫著悲傷和無奈。

  這是他最後一次跟我說話。

  後來我才幡然醒悟,他是在試圖幫我。

  他那樣的人,再告誡自己明哲保身,也無法抵擋住良心的拷問。

  他還是不夠心狠。

  所以他死了。

  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在小彤幫助下逃出楊府,奔回疊翠谷的時候。我那時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了,但我不敢往深了想,想到的那個答案,足以逼我發狂。

  我帶著滿身污穢和羞辱的傷痕,回到這裡,怕撞見谷內其他人,我一路躲閃,心裡只有一個念想苦苦撐著,我想找到那個人,想問他,我想問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他為何要拋棄我,我做錯了什麼?

  我明明遵照他的囑咐,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

  我唯一做錯的事,不過是與景炎偷溜出谷,去集鎮上遊玩。

  哪裡知道茶肆裡一杯涼茶飲下,醒來便被到了楊華庭的密室。

  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怎麼發生。

  谷中路徑我甚為熟稔,再加上景炎頑皮,我們會發現一些無人知曉的小道,直達各處。

  谷內巡夜弟子並侍從所走路線,我也早已摸得通透,是以躲開他們,無甚難事。

  谷主所住主樓人太多,且都是高手,我不敢冒然上前,於是便蟄伏在後面園子的大湖石後,那下面有一凹處,正好能藏下我這般的瘦削少年,且不為人察覺。那時候,我怕呼吸聲被人察覺,甚至刻意將呼吸放輕。

  我等著時機。

  常人總以為兩隊巡夜人接替的時機乃防範最為鬆懈之時,其實不然,皆因誰都想得到此一點,谷內對此,早已加強警戒。

  最鬆懈的時辰,是頭一幫侍衛臨近交接,第二隊侍衛未曾上崗之時。

  就在我好容易待到他們困頓走開,正瞄準時機,要從藏身之處溜出來時,卻猛然瞥見一人身影。

  白衣翩然,身影荏弱,正是罄央。

  谷內規矩甚嚴,入夜後學生們一概不得出房舍,只有調皮如景炎之流,才會攛掇著我晚上溜出來玩兒。

  但是罄央不該不守規矩。

  我心下狐疑,卻見他朝我這邊走來,嚇得我趕緊縮頭,躲得更深。

  很快我便發覺,他不是發現我的行蹤,他只是越過湖石,到另一邊去。

  我遠遠看著,卻見他不安等在湖邊,過了不久,便見到另一個人緩步過去。

  便是在暗夜中,只需瞥見他的身影,我也知道他是誰。

  我心心唸唸的人,怎麼可能認錯。

  罄央似乎跪了下去,跟他說著什麼,谷主直直挺著腰,卻不發一言。

  後來,罄央著急了,跪立著伸手欲拉扯他,卻被他反手一掌,狠狠毆在臉上。

  罄央撲倒在地,卻猶自不甘心,跪好了又說什麼。那天晚上月光晦暗,只那一瞬,我看清他的臉,那張柔白清秀的臉上,掛著淚痕,他口唇闔動,我遠遠望著,卻彷彿看到,那口型,說的是「柏舟」兩個字。

  我心裡猛然狂跳,正要什麼也不顧,再冒著被谷主發現的危險挪前一點,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此刻我什麼也聽不到。就在我稍稍動了動腿時,卻愕然發現,谷主緩緩抽出腰間玉笛,指著罄央的胸口。

  罄央面白如紙,卻仍舊不退,他剎那的表情,有豁出去的狠絕。

  他在賭。

  賭這個男人,到底將他當成什麼。

  他再風輕雲淡,再溫柔平靜,內裡卻其實與我一樣,我們都是癡兒,都在絕望的境地裡,總留著一絲奢望,總為了這點點的奢望,便能將全付身家性命賭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我們都很蠢。

  然後,我便眼睜睜看著,那柄玉笛不費吹灰之力,輕易插入罄央胸腔,再輕易拔出,不過頃刻之間,那個柔美溫和的男子,便變成一具冰涼醜陋的屍體。

  我呆愣地看著他頹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不為所動轉身離去。我宛若五雷轟頂,卻在那剎那之間,明白了一個關鍵的地方。

  那個男人,那個我非愛不可的男人,其實,根本不愛任何人。

  他能待罄央如此,又為何不能那麼對我?

  沒有人能成為他的例外,那種以為全心付出,便能有所不同的想法,整個就弄錯對象。

  如果是今天,我還能笑著加一句,這個男人,根本不值得誰愛。

  他當不起。

  第 38 章

  谷主手一鬆,我便被他丟到地上去。

  現下的我,真正應了那句,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把你弄死。

  撲倒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幾乎沒有。

  我索性不爬了,徒勞掙扎,不過為他人做那笑柄而已,何苦?

  谷主冷哼一聲,自顧自走出。

  那雙纖塵不染的靴子漸行漸遠,一如既往。

  我腦子裡天旋地轉,卻終於抵擋不住,閉上眼睛。

  神志並未真正昏迷,卻覺著有誰過來扶我,將我擁入懷中,冰涼的絲綢貼上臉頰,那等柔滑質感,伴隨著特有的氣息,或者在久遠以前,久到我已然忘懷的時候,也曾令我備覺安全,也曾令我狂喜戰慄。

  有人將什麼藥灌入我的口鼻,掐我人中,手勁很大,弄痛了我。

  又有一片冰涼潮水,鋪天蓋地而來,剎那間將我捲入湖底,水草婀娜,四下靜謐。

  這個時候,我莫名其妙想起好多年前,我坐在田埂上,吹一片嫩葉子,山風襲來,樹葉層疊,猶若濤聲。

  回憶宛若一匹用舊的絲綢,那般柔軟慰貼,那般溫婉綿長。

  即便吞嚥了太多磨難,但也仍然記得,最初,在一切沒有發生之時,曾有過剎那的快慰與欣然。

  有個名字,記了太久,忘了太久,卻在此刻防備鬆懈的瞬間,竟然滑到嘴邊。

  我聽見自己猶如歎息一般,低不可聞,喚出那個名字。

  雲崢。

  多少年了,這個名字猶如魔咒,像開啟苦難之門的鑰匙,我不敢想,卻也不能不想。

  那曾是我銘刻在心上的名字,卻也是我掘地三尺,親手掩埋的名字。

  我曾偷偷地,笑得甜蜜傻氣,在沙地上,在樹葉上,在看不見的空氣間,一遍遍,摹寫這個名字。

  卻也曾,痛心它,詛咒它,傷心欲絕,恨之入骨。

  為什麼?雲崢?

  多年以前,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來,不也只為了問這個男人這個問題嗎?

  為什麼?

  那擁抱我的胳膊更加用力,一點也不顧及我的身子能否承受,隨即,我被平放榻上,前襟被人猛然撕開,一雙冷冰冰的手,粗魯地揉捏我的肌膚,沿著瘦骨嶙峋的胸膛曲線,漸漸往下,又用力掐住我的腰,停頓片刻,竟然開始解我的褻褲。

  我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

  對上谷主一雙眼眸,冰冷而執拗,看向我,彷彿志在必得,傲慢中帶著鄙夷,卻又不同尋常,沾染上一絲□氤氳。

  我一驚,雙手下意識推他,卻彷彿欲拒還迎,荏弱無力。

  他看著我,仍舊面無表情,但手下不停,不出片刻,已將我大半個身子,裸 露在空氣裡。

  他盯著我的身體,瞳孔微縮,隨即放大,眼底深處黑沉一片,彷彿醞釀旋風暴雨,突然猛地俯下身來,一口咬在我的頸邊。

  我一聲輕呼,他的呼吸驟然粗了不少,手大肆游曳在我的身體上,彷彿巡禮,彷彿檢閱,頸邊一片濕濡,卻是他伸出舌頭,輕輕舔吻。

  這是從未有過的,在我記憶中,與谷主的情事,從來不曾有如此親暱狎褻之舉,我驟然大驚,側過頭避他,顫聲道:「住,住……啊……」

  □猛然一痛,卻是他一把掐住我那要命之處,我痛得登時湧上眼淚,咬了唇,怒瞪他。

  你到底想怎樣?

  讓我安靜點死,還不行嗎?

  谷主彷彿有些愉悅,聲音竟也變得溫和:「叫我的名字。」

  我心中大駭,睜大眼看他。

  「我許你,在此時,叫我的名字。」他嘴角上翹,竟然露出笑意。

  多年以前,我還未陷入那等屈辱磨難之前,那天晚上,他也曾抱了我,事畢,也是這般摩挲我的身子,賞我恩典,容許我喚他的名字。

  那時候我高興得發狂,顫巍巍的,用少年特有的軟糯之聲,小心而羞赧地低聲喚:「雲,雲崢……」

  戀慕之情,深深如海。

  但電閃雷鳴間,我猛然想起那之前從未想過的細節,悲憤難平,所有的怨懟和屈辱,驟然間湧上心頭,我深吸一口氣,冷冷看他,忽而輕輕一笑,弱聲道:「你不該心軟。」

  他微微一愣,摩挲我身子的手頓了一頓。

  「那一年,我落入楊華庭手中,其實是你安排的,對不對?」我輕聲問。

  他不語,眼神中閃過狠厲,一把鉗緊我的下頜,迫使我抬頭,冷冷地道:「你知道什麼?」

  「我能知道什麼?谷主大人?」我笑了起來:「小的只是怕了您,上一回您准我喊你的名字,隔天我就落入楊華庭那老畜生手中生不如死,這一回呢?我喊了那個名字後,接下來又要賣我到哪去?敢情您的名字就如毒咒,喊一回倒霉一回……」

  他隨手一揮,打了我一巴掌,登時將我的頭打歪一邊。

  臉上火辣辣痛起來,不用照鏡子,定然有明顯指痕。

  頭皮一陣劇痛,竟被他猛揪著轉過來,谷主盯著我,淡淡地道:「我的名字,這麼多年,也只准你叫過。」

  我慘淡一笑,啞聲道:「是嗎?那真是太榮幸了。只是,那又如何?」

  他一愣,我已閉上眼,弱聲道:「谷主大人,我已是強弩之末,侍寢抑或刑罰,都定然扛不住。我不是向你求饒,只是有人死在你床上,回頭敗壞了你的興致就不好了。」

  他手一鬆,放開我的頭髮,我砰的一下落在枕上,他從我身上起來,淡淡地道:「一心求死?甚好,我只懷疑,你能堅持多久。」

  我睜開眼,道:「你什麼意思?」

  他手一揮,扯過紗被蓋住我的身子,起身冷然道:「把人帶進來。」

  外頭有人應了,不多時,門扉被推開,平叔帶著兩名大漢,押著兩人進來。

  我一驚,忙掙扎著從床上支起身子,卻見那兩人頭髮蓬亂,衣裳污穢,卻身段婀娜,顯見是女子。

  谷主點頭,那兩名大漢隨即抬起二人的臉,兩張原本漂亮的如花臉龐,此刻卻寫滿憔悴驚惶,見到我,更是焦灼激動。

  是葛九與樊姐兒。

  我心下冰涼,看向谷主,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你待何如?」

  谷主慢條斯理著好外裳,淡淡地道:「很簡單,寫下魔曲之法,寫好之前,不準死。」

  我一陣氣喘,閉上眼,又睜開,艱難地道:「我,如何能確保,她二人無事?」

  「放肆,」谷主冷哼一聲。

  「我信不過你。」我直截了當地道。

  「我能抓到一回,便能抓到無數回。」谷主傲然道:「你唯有聽我吩咐。」

  我頓覺四肢無力,疲倦襲來,歎息一聲,道:「寫好曲調,還需配以演習之法,你若言而無信,我自然,也不會傾囊相授。如今咱們半斤八兩,且都愛信不信好了。」

  「你!好!」谷主怒而拂袖,斥道:「真以為我捨不得殺你麼?」

  「你捨不得的,不是殺我。」我苦笑道:「你捨不得的,是如何利用我曲中奧妙,成就絕世武功。」

  「柏舟,你,你就乖乖聽谷主的……」平叔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早已不是疊翠谷中人,作甚聽誰的?」我淡淡地回道:「谷主,咱們約法三章,各自發誓,若我不將曲調並演習之法傾囊相授,則教我在世親朋好友,個個流離不幸,困苦不堪,若你言而無信,或出爾反爾,則叫疊翠谷夷為平地,谷主多年經營盡化烏有,如何?」

  谷主一言不發,揮了揮手,命人下去,頃刻間,屋內又只剩下我與他兩個人。他緩步朝我走來,坐在我床頭,抬起我的下頜,彷彿研讀一般仔細端詳,未了平板無波地道:「我從來不知,你原來如此刁鑽奸猾。」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從來不知,谷主居然屑於脅迫威逼。」

  他的手指默默摩挲著我的下頜,淡淡地道:「你是難得,但卻不是非得不可。凡事還是須得有自知之明。柏舟,我容你一次,未必容你第二次。」

  我笑了起來,喘氣道:「谷主大人,何必如何委屈?你只需放任不管,不出三日,世上便再無我這個人……」

  「我說過,在寫完你該寫的東西之前,不準死。」他淡淡地道。

  「那,可由不得你我……」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瓶子,遞過來給我,道:「這是那位叫葛九的藏著的,她千方百計到處找你,就想將這東西給你,我瞧了,似乎是什麼藥。」

  我渾身一震,那個瓷瓶,正是當日我離去之時,沈墨山親手交與我的藥。

  「若對你的病有益,便趁早吃了。」他冷冷說完,拋下瓶子,起身欲走。

  我長歎一聲,道:「谷主,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為難兩個姑娘?你要的東西,橫豎趁著我還未斷氣,給了你便是,放了那她們吧。」

  他略微一頓,卻仍不改步伐,走了出去。


  第 39 章

  這個藥名字古怪,叫思墨。

  我記得栗亭提過,這是當年那位白衣勝雪,俊逸不凡的神醫白析皓親手配置的藥。

  白析皓其人,武林傳說早已將之吹噓訛傳得近乎妖,肉白骨,活死人,未嘗有失手誤診一例,未嘗有不能救之一病。

  但我卻不信,世上哪有如此神乎其技的醫師,醫得了人身醫不了人心,若一心尋死,那良藥國手,又當如何?

  只是這味藥丸,卻確乎珍貴異常,當日栗亭曾言道,此乃沈墨山家中長輩留與他的念想,對沈墨山而言,卻又不只是一味聖藥。但他卻毫不猶豫,將瓶中餘下三枚,盡數給我。

  我抖著手,拔開瓶蓋,到處一顆芬芳撲鼻的思墨,那藥丸大如珍珠,色澤碧綠,圓潤亮澤,在我掌心滴溜溜轉。

  耳邊忽然想起,沈墨山說過的話:「拿著,我也好放心些。」

  我心中一暖,張嘴含下一顆藥丸,頓時,一股熱流彷彿自丹田處汩汩升起,熱流經過之處,那些呆滯凝固的病氣,彷彿由此而被充當。

  我胸中一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淤血。

  這下耗盡全身氣力,我倒在枕上,終於不支,閉上眼昏了過去。

  不知又過多久,耳邊聞得有人低低歎息之聲,彷彿隱忍壓抑甚過,我煩惱地皺起眉頭,那歎息聲揮之不去,令人煩惱。

  漸漸地,飲泣聲又遠去,眼前一片光亮,我彷彿又置身京郊明德山莊,小琪兒在廊下有板有眼地比划拳腳,不一會便笑嘻嘻地仰頭,嬌嫩童音響徹起來:「爹爹爹爹,琪兒耍得好看不?」

  我尚未答話,卻聽旁邊一雄渾男聲憋著笑答:「猴兒比劃猴兒拳,當然好看。」

  小琪兒不依,嘟起嘴撒嬌道:「琪兒不是小猴兒,沈伯伯才是!」

  我笑了起來,自然而然道:「你們一大一小,可不就是兩隻猴,還是野猴兒。」

  驟然之間,他們皆為遠去,明德山莊紅牆綠瓦皆化為烏有,我驟然身處荒蕪墳塚,依稀彷彿,卻有熟悉二人相扶著對我微微而笑。我心中大驚,叫道:「罄央哥,景炎,你們去哪?」

  「去該去之處,柏舟,從此後你要保重了。」罄央柔聲應答。

  「不,」我突然想起,他是已死之人,但景炎沒有死,景炎好好活著的啊。我焦急萬分,想撲過去,卻被層層迷霧擋著,怎麼也挨不近,我大叫起來:「景炎,你沒死,你過來,別跟著去,景炎,景炎!」

  「柏舟,你真傻。」景炎一臉嘲諷地看著我,道:「我思慕罄央哥哥多年,好容易能與他一起,是死是活,又有什麼打緊?」

  我急得滿頭大汗,反駁道:「胡說!你是沒死之人,你跟他走了,我怎麼辦?」

  「顧不了那許多了。」景炎冷漠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回頭瞧瞧,找你的不是已經來了?」

  我一回頭,卻見黑影朦朧,一人緩慢走近,竟然是谷主的臉,他嘿嘿冷笑,伸出冰冷手指,一下掐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齒道:「我早說過,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一人的!」

  我奮力掙扎,卻漸漸窒息,只拚命搖頭著,想說,不,我不是你的,不是。

  水深火熱,不知煎熬多久,我呻吟一聲,終於緩緩睜開眼睛。這一覺睡得甚為奇特,醒來時,卻覺五臟六腑都被重新洗滌過再拼裝過一般,四肢仍舊乏力,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我尚未來得及轉動手指,卻聽旁邊一女子高興地尖叫聲:「祭司大人,您終於醒了嗎?神明庇護,您可算醒了!」

  我轉動頭,卻看到娜迦形容憔悴,一雙妙目裡便是紅絲,此刻卻聚滿淚水,歡喜得連連雙手合十,跪在我床頭禱告:「神明開眼了,祭司大人平安無事,神明開眼了!」

  她是真心實意為我高興。

  我微笑起來,吃力地伸出手,娜迦忙雙手捧起我的手掌,又哭又笑道:「太好了,祭司大人,這可真是太好了……」

  「娜迦……」我開口,卻發現嗓子嘶啞難當。

  娜迦驟然醒悟,忙胡亂擦去臉上淚水,強笑道:「瞧我,高興得都忘了形,您要什麼?哦,對了,您先等等,待我服侍您潔面淨手。」

  「等一下。」我抓緊她的手,勉力道:「葛九……」

  「葛九姐姐還被他們關著呢,」娜迦眼中又蒙上淚,卻狠狠地啐道:「那幫黑心大壞人,個個都該被豺狼撕,被毒蛇咬。祭司大人,您病好了,就請神明降罪他們身上,讓他們個個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我心裡狐疑,微聲道:「那,你為何在此……」

  娜迦睜大眼睛,道:「我也不知,早幾日本與葛九姐姐關在一處,但前日被壞人押了出來,扔到您這,說是您病重,我一見您叫也叫不醒,搖也搖不醒,還以為,還以為祭司大人,再也好不了……」她說著,又哽咽起來。

  我伸直手掌,娜迦天真地問:「祭司大人,您要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娜迦,你為何,會與葛九一道被抓?」

  娜迦垂下頭,囁嚅地道:「那一日,跳舞完畢散了之後,我們個個得了銀子,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但我心裡惦記著您,想著偷偷回去再看您一眼。就,就撞見葛九姐姐,姐姐彷彿很焦急,我問她怎麼啦?她說您被大壞人抓了,我一聽也急了,便與她一道找。找了大半個月,才被姐姐尋到蛛絲馬跡,我們便想繼續跟著,想瞧瞧帶走您的大壞人落足何處,能不能將您救回。哪曾想,稀里糊塗的,就被抓了來。」

  我臉上一冷,淡淡地道:「你扶我起來。」

  娜迦十分柔順,道:「祭司大人,您不多歇息嗎?」

  我垂頭不語,她無法,只得將我扶起歪在墊子上,我閉眼休息了一會,啞聲道:「你是誰?」

  娜迦驚奇地瞪大眼,道:「祭司大人不認得我了麼?我是娜迦啊。」

  我慢慢轉過頭看她,譏諷一笑,道:「你難道不知道,娜迦是跳懸腰舞的舞姬,這些女子最是講究腰肢柔韌有力。你這樣的身段,也敢假扮?」

  她臉色一變,卻隨即一笑,道:「祭司大人,您在說笑麼?娜迦一句也聽不懂。」

  「行了,」我倦怠地閉上眼:「再裝就過了。娜迦從未見過我的臉,南疆女子視祭司為神,怎會在不確定的狀況下對一位陌生男子口呼祭司大人?你的措辭漏洞百出倒也罷了,最可笑的是,你要假扮南疆女子,卻不知祭司伸出手掌,是何用意。」

  眼前女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卻仍舊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您病糊塗了,都滿嘴胡話了。」

  我歎了口氣,搖頭道:「南疆女子,斷不會如此不敬與祭祀講話。更加不會,在祭司欲撫掌祝福時,無動於衷。」我睜開眼,定定地看她,一字一句道:「原本我配合你玩玩也無妨,但如今我朝不保夕,沒那閒工夫耽擱。無論你是誰,請回去稟報谷主大人,曲譜我會寫,但人他得放,大家都別玩花招,不然,這買賣誰虧誰盈,可說不定。」

  那女子臉色鐵青,哈哈大笑,從臉上揭下面具,長髮一甩,卻原來是一位俊俏少年,那少年冷冷瞅著我,眼裡流露狠毒之色,笑道:「不愧曾做過谷主親傳弟子,果然有兩手。不過很可惜,本來你乖乖與我演戲,寫下曲譜,我交給谷主大人,你也能得個痛快,大家歡喜。如今你這麼不識相,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從袖子中抖出一柄鋒利小刀,比劃著貼近我的臉,狠聲道:「好一個我見猶憐的病美人,只是不知,沒了這張臉,你還拿什麼來讓人憐惜?」

  我心裡一跳,冷笑道:「儘管下刀,相信我,我比你更痛恨這張臉。只是我有些許懷疑,你這刀下去了,下一刀,只怕就該落到你身上。」

  「你儘管做白日夢。」少年滿懷嫌惡憎恨地道:「谷主知道了,最多責罰我一頓,斷不會為了你個該死之人,而開罪於我。」

  「是嗎?」我笑了笑,問:「如若這樣,那你為何等不及要來動刀子?為何不能等我死?反正如你所說,我不過是該死之人,谷主不會為我,開罪任何人。」

  第 40 章

  少年被我說得一愣,隨即目露凶光,冷笑一聲,手中刀光,利刃便朝我臉上劃下。

  我坦然看他。

  千鈞一髮之際,一物飛來,匡噹一聲將他手中匕首打落,少年吃痛,悶哼一聲,摀住手腕,臉上終於顯出驚懼神色。

  打落他手中匕首的,是一件半月形玉炔,我們都認得上面的雷紋,那是谷主懸在腰間的配飾。

  少年大驚,轉過身去微微顫抖,目光所至之處,谷主正緩步走進。

  他沒帶人皮面具,此刻一張俊臉上滿佈嚴霜,少年此時已將驚懼神色收起,取而代之的,卻是豁出去的驕橫倔強,他昂起頭,咬著唇,一聲不響。

  谷主看也不看他,一掌揮去,啪的一聲,他白淨的臉上,登時浮起半個掌印。

  我笑了起來,喘氣道:「谷主大人,您若晚來半步,柏舟可就得頂著一張醜臉了。」

  谷主冷冷瞅我,卻轉過頭,對那少年道:「自去平康那領罰。」

  「為什麼!」那少年捂著臉,含淚大聲道:「我擅自行動,是該受罰,但這個人算什麼?他屢屢衝撞谷主,又是咱們疊翠谷的叛逃之徒,谷主為何要留著他?還要尋那等金貴藥物吊他的性命?不就是會譜曲嗎?我也會,我不比他差……」

  我聽得暗暗搖頭,真是少年心性,就如我當年,對著罄央也是滿心不服氣,非覺得自己是那人心中不一樣的所在。但殊不知,這等計較,本就可笑萬分,那人心裡從不留人,便是你當真如珍似寶,對他而言,也只是有用和無用兩種區別罷了。

  但這個明顯不過的事實,少年人不撞到頭破血流,又怎會明白?

  果然,谷主眼中冷意愈甚,長袖一甩,袖風所至,直如排山倒海的力道,那少年如何抵擋得住,只聽噗通一聲,已被摔到地上。

  谷主卻只看向我,目光複雜,忽而緩了口吻,道:「出去。」

  這二字簡短威儀,那少年一臉不甘,卻終究不敢再多說一句,爬起來胡亂擦擦淚,朝谷主行了禮,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谷主看著我,忽而道:「當年,你比他還小。」

  我垂下頭,有些恍惚,弱聲道:「谷主如今待學生們可好得緊,當年,我們誰敢當面頂撞於你?」

  谷主面無表情,道:「他家世顯赫。」

  我一愣,谷主這是在解釋麼?這種感覺太過怪異,我立即搖頭拋掉,微笑道:「難怪。」

  谷主盯著我,淡淡地道:「疊翠谷,需要這些。」

  心中的怪異擴大,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卻見谷主昂首道:「不然,你以為我憑什麼傲視武林,獨樹一幟?」

  是的,經營一個門派,令其屹立不倒,令其名聲不墮,人脈關係,利益交換,樣樣馬虎不得,江湖中事,本就不是人們以為的那幫草莽率性,遊俠或許可以快意恩仇,但一個門派的掌門人,卻必須瞻前顧後,運籌帷幄。

  武林中人人皆知,入疊翠谷學藝,等於揚名立萬了一半。谷主對學生挑選甚為嚴苛,然而一旦入谷習藝,則谷中那種教學相長,開放交流的學習模式,進退有序的良性競爭,卻不是單憑哪一個門派能夠支撐和給予的。而這些孩子學成出來,幾乎個個均能博取眾家之長,獨擋一面,成為名噪一時的少年英雄。

  我現在當然明白,這些少年在谷中,其實未必能摸到各派真正上乘的武功,反倒有可能將自家看家本領,抖了出來。

  但他們確確實實,會學到很多東西,聰明的自能融會貫通,有所大成;而蠢笨的,卻也不至於蹉跎歲月。

  所以但凡這些人有感激之心,這一輩子,怕都會對谷主奉若神明。

  谷主有命,皆會莫有不尊。

  這樣一來,一個疊翠谷背後,等於糾結了大半個武林最有希望的隱形勢力,怎麼能令人小覷?

  只是,為何跟我說這些?

  見我眼中疑惑,谷主竟然神情轉緩,淡淡地道:「一將功成,總有代價。」他深深注視我的眼睛,惜字如金,斟酌著道:「柏舟,我,不得已。從先前,便是如此。」

  我心中如遭重擊,恍然明白,這是谷主在說,我往日所遭受的困苦恥辱,顛沛流離,甚至若運氣不好喪失性命,皆是為了不得已三個字。

  原來,這三個字竟然如此有用?

  有用到,只因為你不得已,我便必須,要為你受盡千般磨難,至死不悔?

  若只有我一人便罷了,那麼那些無辜受到牽連的人命呢?

  不得已,讓你犧牲,不得已,讓你送命,但你再不得已,也無法替代別人鮮活的命,不能替代那活生生的,摸得著看得見的笑和溫暖。

  不能替代,我曾經無暇燦爛美好快活的心。

  我心中湧上一股想仰天大笑的衝動,卻被硬生生地嚥下,谷主說了這許多,已是局限,他跨前一步,托起我的下巴,細細摩挲我的臉頰,他手指冰涼,所碰之處,激起一片不適,我微蹙眉頭,正要掙脫,他手指一收緊,卻扣住不放。

  到底,想怎麼樣?

  我突然覺得疲倦,看著他,卻見他盯著我的臉,慣常冷清的目光,此時卻湧動複雜的情緒,過了半響,他才放開我的臉,沉聲道:「往後,不准再說,痛恨這張臉。」

  我愣了愣。

  谷主硬邦邦地道:「這張臉,我要時時看著,我,愛看。」

  谷主這一生,大抵也從未對人說過,如此肉麻的話。

  他這樣的人,能說到這一步,已是竭盡所能。

  但我聽後,卻心中劇痛,閉上眼,復又睜開,我早已知道此人無心無情,但萬沒料到,他縱然有心有情,卻也只會令人越發不堪。

  一個主意已在腦中形成。我不再掙扎,反倒柔順地垂下眼瞼,這六年來,我混跡販夫走卒,青樓舞姬之間,早已不是當年那位白璧無瑕,懵懂天真的少年。我知道,對付一個已然心動的男人,怎樣令他越發沉溺。

  嬌羞,以退為進,欲拒還迎,葛九死也學不來的伎倆,殊不知,我卻爛熟於心。

  我垂下頭,身子微微顫抖,因為悲憤,但他靠緊我,卻定然會以為我因為羞澀和激動。

  果然,下一刻,我被擁入他的懷中,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輕輕落在我臉頰上。

  我抖得更厲害,他似乎非常滿意,抬起我的臉,又輕輕吻在我的唇上,貼著我的耳廓,握住我的手,輕輕摩挲那上面斷指之處,歎息道:「柏舟,回我身邊,與我一道琴瑟和鳴,這世上除了我,誰還配做你曲調知音?」

  我咬著唇不作聲。

  「從前的事,就此揭過不提,」谷主沉吟道:「從今往後,你仍舊做我親傳弟子,放心,在我身邊,你殺了楊華庭之事,便再無人能追究半分。」

  他勾起我的下巴,恩威並施道:「你我各退一步,我不計較你做過什麼,你卻需從此收心呆在我身邊。何況,」他微微一笑,放緩口氣,道:「你難道不想與曲調彈奏上更進一步?能助你精研此道之人,這世上,捨我其誰?」

  他將我半摟入懷中,淡淡地道:「那兩個女人,我也可放了。但為了今後我們相處再無芥蒂,你卻需做一件事。」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木盒,打開來,裡頭有蠟丸兩枚,他揉碎其中一個蠟丸,露出一枚鮮紅的藥丸,遞到我嘴邊道:「這是強身健體的好東西,你身子先前受損,又受了楊華庭一掌,雖然服下你自帶的丸藥有了起色,但終究虧損甚大。我左思右想,還是將這聖藥賜予你,服藥後從此脫胎換骨,只怕你若想習武,都有可能。」

  我驚疑不定地看他。

  谷主抱著我,溫言道:「當然,這藥有些副作用,服下後從此每月一枚,終生都不能停,否則藥癮發作,苦不堪言。你放心,此生你都在我身邊,我自然不會扣你的藥,這等拘束,與你而言,也是虛言罷了。」

  他難得有耐性,扶起我,伸手拿過案几上的茶杯,倒了水過來,道:「服下吧。偌大的疊翠谷,我賜藥之人,不超出十個。若非視你為我的人,這藥成分珍貴,可不易得。」

  我抬起頭,道:「罄央,當年也有吃這個藥麼?」

  他傲然道:「罄央不過一介小寵,如何有資格?柏舟,你要惜福,服了藥,從此我便不會再拿你當外人。」

  我點點頭,接過藥,放入口中,接過水杯喝了一口,仰頭嚥下。

  谷主臉上現出笑容,將我緊緊抱住。

  我深吸一口氣,谷主親自動手,將我身上的衣衫扒開,我一動不動,任他施為,他淡然道:「這藥服後,需得內力深厚之人運功將之導入奇經八脈,這等事谷中有專門執事之人,但我會親自管你。」

  他解開自己的外裳,盤腿坐上床,將我攬入懷中,一掌抵住我後背,道:「有點難受,可忍住了。」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8

  第 41 章

  藥之一味,有人製出來為了懸壺濟世,有人製出來,卻是為了凌駕他人。

  那味奇怪的丸藥一入口,便似火燒炙烤,五臟六腑,登時都滾燙起來。

  我彷彿置身熔爐之內,全身由內而外,皆被蒸烤,內裡有一股熱力四下亂竄,撞得我氣血翻滾,經絡倒置,幾乎要噴血而亡。

  卻在此時,一個冰涼的身軀自後環抱上來,一股陰寒之氣,自背心大穴,源源不斷,進入體內。我登時打了個激靈,不由貪婪地想貼近,想沾染那一派徹骨涼意,恍惚之間,卻覺那股陰寒之氣猶如涓涓細流,自百穴內徜徉而過,所經之處,內裡狂躁之氣大減,竟慢慢與之匯合,逐漸逐漸,收往丹田之所,復又散入奇經八脈,丹田之內,再恢復如竹之空,似谷之虛,不知過了多久,我彷彿被人狠狠抽離了力氣,悶哼一聲,軟軟倒在谷主身上,全身濕淋淋,卻已被汗水浸透。

  谷主似乎甚為愉悅,抱住我也不嫌汗臭腌臢,收了功,朗聲道:「來人,備水沐浴。」

  我閉上眼,卻聽門扉一陣開關,有數人搬弄浴桶巾帕熏香等物,我心念一動,勉力睜開雙目,卻接觸到谷主的眼睛,那內裡已然褪去冰冷銳利,隱隱含了笑,璀璨如星,當真流光溢彩,令人觀之心醉神迷。

  他見我愣愣注視,眼中笑意加深,攬住我,湊近耳廓,輕聲問:「怎麼?看呆了?」

  我忙垂下眼瞼,弱聲道:「沒……」

  「我准你看我。」他心情舒暢,雙手細細摩挲我的腰腹肌膚,緩緩地道:「抬起頭。」

  我卻將頭垂得更低,谷主伸手托起我的下頜,強迫我抬頭與之對視,嘴角上勾,輕吻過來,覆在我唇上道:「還怨我?」

  我閉上眼,任他舔吻,一動不動,谷主咬著我的下唇,含糊地道:「柏舟,這麼多年,你是我為之破例的頭一人,有再大的怨,也該消弭了。」

  他說完,起身將我打橫抱起,放入浴桶當中,自己也隨即解了衣裳,跨坐進來,仍舊環抱著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洗我的身子。熱氣氤氳之間,旖旎曖昧,他的手漸漸滑落到我腰間以下,揉捏臀瓣,隨即抬起臀部,竟然探向身後緊閉的那處。

  我悚然一驚,立即掙扎,顫聲道:「谷,谷主,別……」

  谷主的手一頓,終於怏怏收回,道:「也是,你身子還不能承歡。」

  他那處堅硬如鐵,已是貼近我的股溝,我不敢亂動,谷主也一動不動,過了一會,他漸漸軟下,恢復清明,跨出浴桶,將我撈了出來。拿單衣圍住,仍舊抱回床上,道:「歇著吧。」

  我欲言又止,谷主揚起眉毛,眼中興味盎然,淡淡地道:「待你好了,自然有你侍寢的一日,無需憂心。」

  他以為我擔心這個?

  也難怪,谷中被他寵信過的男孩,莫不對他傾心愛慕,死心塌地,為爬上他的床費盡心機。谷主大人怕是從未想過,有人會在情事上牴觸他。

  谷主見我仍是不言語,放緩了口氣,道:「想要什麼?我賞你。」

  「葛九她們……」我終於猶豫著道。

  谷主似笑非笑看著我,道:「柏舟,那不過兩個下等舞姬,助興取樂的玩意兒,你倒真上心了。」

  「不是的,」我心中衣一驚,忙道:「谷主,葛九在我落難之時,曾盡力助我,柏舟其實窮困潦倒,又一身是病,若無她搭救,只怕,只怕不知會被人污辱踐踏到何種地步,更不要提能苟延殘喘,回到您身邊。」我抬起,道:「你若不讓我心存感激,便是不讓我對你也心存感激,在我心中,你們皆是我的救命恩人,難不成做那忘恩負義之徒麼?」

  我說得急了,一口氣喘不上來,他伸出手,替我微微揉著胸口,眼中不再譏諷懷疑,卻口氣曖昧,低聲道:「哦?我在你心中,竟與那娼妓一流一般?只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垂下頭,咬著唇囁嚅道:「自然,自然不只……」

  「那是什麼?嗯?」

  是什麼?我心中一凜,顫聲道:「谷主……」

  「說,我想聽。」他口氣不容拒絕

  我深吸一口氣,低聲道:「您,您是柏舟心底,怎麼夠,也夠不著的神。」

  他輕笑出聲,將我抱入懷中,撫摩我的長髮,道:「現在夠得著了,只要你乖乖的,我總是不會虧待你。」

  我靠在他胸前,默默頷首,再一咬舌尖,逼出淚霧,抬起眸子,可憐兮兮地看他,輕聲道:「那,那放了她們好麼?」

  谷主不答。

  我抓住他的衣襟,顫聲道:「好麼?雲,雲崢?」

  他眼中掠過一絲暖意,道:「總是救過你的性命,放了原也無妨。只是你該知道,我要抓她們,易如反掌,放與不放,無甚區別。」

  我垂頭囁嚅道:「既如此,但憑谷主定奪。」

  他抱著我,一言不發,半響後揚聲道:「來人,傳平康。」

  門外有小廝立即跑過傳平叔叔過來,不一會,卻聽平叔叔的聲音在外響起:「屬下參見谷主。」

  「進來。」

  「是。」平叔叔恭恭敬敬地答應,推開門,邁步進來,見谷主摟著我,眼中露出一絲驚詫,隨即垂下頭,行了禮,垂手而立。

  「把那兩個女的放了。」谷主淡淡地道:「那位葛九救過柏舟,咱們禮尚往來,賜下韶韻丹,算我謝她。」

  我心中一驚,禁不住抓緊他的衣袖,道:「谷主大人……」

  「放心,韶韻丹對女子最好,滋陰養顏,延緩衰老,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谷主淡淡地道。

  我卻心知世上決無這等便宜之事,渾身發抖。

  谷主漫不經心地撫摩我的頭髮,道:「冷麼?莫怕,聖藥已入你的五臟六腑,不出數日,你的奇經八脈皆會融會貫通,自此輕健自如。平康,這點你最清楚,來,說與小柏舟聽聽。」

  「是。」平叔叔垂頭答道:「蒙谷主大恩,賜下聖藥,我練功一日千里,事半功倍。這等恩情,平康時時不敢忘卻,唯有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方能報谷主大恩於萬一。」

  一陣強烈的悲哀襲來,我閉上眼,獨自嚥下所有情緒,再緩緩睜開,更深地縮入他的懷中,弱聲道:「柏舟,謝谷主大恩。」

  「你是我的人,做好本份,我不會虧待你。」谷主大悅。

  「谷主,我,我能在離別之前,見見葛九麼?」我抬頭小心地問。

  「准。」谷主放開我,將我放在枕上,又替我裹上絲被,兩根手指,輕輕掠過我的臉頰道:「不許說太久,你不能勞神。」

  「好。」

  次日,葛九被帶到我跟前,臉色雖然憔悴,但所幸行動自如,也無明顯傷痕,想來谷主還不屑於為難她們。

  她一見我,眼中含淚,卻猶自打了我肩膀一下,笑罵道:「都說你們天啟男人,甚是嬌弱,幾日不見又病歪成這樣,我最不待見你這般半死不活的了,再不趕緊的好起來,小心老娘大耳刮子抽你!」

  我笑了起來,多日愁悶一掃而光,我拉過她的手,道:「你打,打了看誰還敢娶你。」

  她挑眉道:「放屁,老娘貌美如花,會過日子會生崽子,哪個不長眼的男人敢嫌棄我?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葛九牌子掛上去,整個榆陽城的男人都得搶著來點。」

  我在她手心輕輕寫了一個「沈」字,看著她的眼睛,萬般語言,卻說不出口,嘴上卻猶自調笑:「少給自己個臉上貼金,你若無嫁妝,看誰要。」

  「嫁妝?我都存了好幾箱了。」葛九盯著我,眼淚已然掉了下來,口氣卻又高昂又囂張:「他奶奶個熊,你給那幾兩銀子,做兩套首飾都不夠,老娘這回可為你賠本了,提心吊膽的,腰裡的肉都瘦沒了,回去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蹄胖補回來。我不管啊,你可得一五一十將銀兩給我結清了,結清了我就走。」

  「那可不成,我統共才得幾兩銀子,沒得孝敬你的道理。」

  ……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閒話,與彼此對望的眼中,卻清楚見到對方心底的悲傷和不捨,自來黯然銷魂,唯別而已矣,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能在去前,見得一面,已是夫復何求了。我只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在她手心中寫「沈」字,只盼她能記得,當初在忠義伯府,我告訴過她,出去後尋得沈墨山。我不知道谷主給她吃的是什麼,但我卻知道,只要不是穿腸毒藥,沈墨山,就總能瞧在我面子上給予想辦法。

  她淚水漣漣,輕輕衝我點了點頭,意為明白,我心中鬆了口氣,就在此時,卻聽外間平康的聲音響起:「柏舟,谷主命我送葛九姑娘出去了。」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隨即放開,笑道:「葛九,保重。」

  「臭小子,下次見著,可別這麼病懨懨了。」葛九大力打了我的肩膀一下:「幾時你也像個英雄漢子,上山能打猛虎,下海能捕蛟龍。」

  「你說的不是男人,你說的是男神仙。」我呵呵低笑。

  她瞪了我一眼,擦乾眼淚,好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走。

  臨出裡間,忽又回頭,嫣然一笑道:「小子,姐姐好看不?」

  我的眼淚一下湧了上來,哽咽著點頭道:「好看。」

  她深深地望著我,忽一跺腳,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第 42 章

  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

  最後一個顫音悠悠揚揚,止於未盡之意,卻又徘徊暗啞,無處可說。

  我手腕抬起,暗自歎了口氣,又輕放下,身前這張也是名琴,名為「老龍吟」,是當年谷主所在之樓懸著的一件寶物。

  那時候我已習玉笛,於琴一道便擱置不管,但每每經過這張琴,都心存羨慕,想著若有朝一日,能親手得彈,那該多好。

  現在,只為了我說無好琴,谷主便命人快馬奔馳數百里,帶回這張「老龍吟」。

  谷主甚至說,這張琴掛著也是掛著,名琴至此可算配得上雅人,他不擅鼓琴,卻能與我吹笛唱和,也是一樁美事。

  我黯然無語,與我唱和,你唱和什麼?

  我對樂理想法,早已與他南轅北轍,即便曲調想和,那內裡的情感,卻相差甚遠。

  我也不與他廢話,抬手,便是一曲新作的《別賦》。

  這是為葛九,為我可能此生再也無法見面的好友們而作,更是為了,我心底其實隱約卻再也無法企及的期盼而作。

  我其實也想過,若能拋下這些仇恨,帶著琪兒,找個山清水秀之所,種花讀書彈琴,偶然與景炎葛九往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秋天吃螃蟹冬天騎一頭毛驢踏雪尋梅。那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但這樣的日子,注定此生,再無實現的一日。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我住了琴,卻聽得一聲清越笛聲,不用回頭,即知谷主在身後。

  他一個音不漏,將適才的《別賦》吹奏出來。

  此人記性之好,實乃匪夷所思。

  我靜靜聽了一段,覺出曲調中的倉促譜出的紕漏,又抬手,輕撥琴弦,再彈這首曲調,叮咚之間,已做了進一步修改。

  笛聲不知不覺停了下來,我渾然不覺,猶自彈奏,頓了一頓,再思索一番,再彈。

  一絲不苟。

  我秉承的是,每一個音符,每一個調子,都像在說話,說的,都是很明白的情緒。

  是關於人的心底,血液中,再怎麼掩蓋,也揮之不去的情緒。

  這些情緒中,有憤怒、有恐懼、有愛慕、有痛苦、有甜蜜、有哀傷。

  只要你是人,都不可避免的情緒。

  我正待繼續彈下去,去聽琴面嗡的一聲,一柄玉笛橫壓琴弦,我不解抬頭,卻見谷主死死盯著我。

  他目光複雜,臉上長年無波的冷漠竟如裂開的面具一般層層剝落,明明白白流露出震撼、驚詫、難以置信,隨即是喜悅、如獲至寶。

  他激動得連呼吸都略微變粗。

  這對谷主而言,已是失態的極限。

  我同樣詫異,但隨即冷靜下來,等著他開口。

  他一把將我從坐榻上拉起,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問:「這,是你想的調子?」

  我微微頷首。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問:「你,能隨心所欲,編纂新曲?」

  我再點頭。

  「用曲調攝人心魂,你就是這麼,殺了楊華庭?」

  我淡淡地道:「具體說來有些複雜,但大抵如此。」

  他讚歎地點頭,道:「原來,這便是你的魔曲之謎,原來,這便是楊華庭那老東西中招的原因。任你武功蓋世,卻抵擋不過心神被制,原來如此,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一把將我抱入懷中,長嘯一聲,道:「原來如此!我的柏舟,果然是天下曲調第一人。」

  我跟了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大笑,此番簡直聞所未聞,不覺有些發愣。隨後,谷主收了笑聲,一張俊臉神采飛揚。

  我淡淡地道:「雖然如此,但若遇功力深厚,定力過人的高手,我的曲調並無效。」

  谷主一頓,深深看我。

  我道:「我失敗過。」

  谷主蹙眉,道:「楊華庭武功已算一流高手,你的曲調,不照樣殺了他?」

  「不一樣。」我道:「那是趁著他運功療傷之機,潛移默化而至,若是真正一上來便性命相搏,我毫無勝算。」

  谷主頓了頓,道:「你想說什麼?」

  「谷主,」我畢恭畢敬地道:「柏舟身無武功,卻也能在此間略有小成,但空閒下來卻常常想,若我也是絕頂高手,能於琴聲中加入內力,那等威力,想必厲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著我不語。

  「但這有個問題,能演奏我譜寫的曲調,必須琴技高超,精通樂理;要於曲調中融匯深厚內力,又必須武功蓋世,功力深厚。這世上符合此兩點條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著他輕聲道:「雲崢,你想學嗎?」

  谷主眼中含笑,躊躇滿志地擁著我,道:「你願意教嗎?」

  我搖搖頭,道:「我可信不過你,別回頭學會了,你又過河拆橋。」

  谷主目中精光一閃,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動,含住我的耳垂,輕聲道:「小壞蛋,都學會跟我談條件了?嗯?」

  我心中厭煩,卻不得不靠在他懷裡軟軟地道:「我,我服下那聖藥,你,你還有什麼不能信我?可我呢?我,總得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麼?」他戲謔地問。

  我黯然道:「谷主日後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吒武林,呼風喚雨。到那時,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記得今日,能在谷內辟一塊淨土,令我從此安靜度過餘生便好。」

  谷主一愣,隨即將我更緊抱住,和聲道:「放心,我去哪,身邊總有你的位子便是。」

  這已經是谷主能說的最動人的承諾。

  我面上漸漸轉憂為喜,點了點頭。

  服下那味奇怪的藥物後,我的身子日漸好轉,甚至能無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難事,谷主又命人打造兩個指套與我,上面金銀絲纏繞,煞是華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時間,谷主雜務甚多,並非日日有空,只來了數次,我便撿《天譴》第一部,教授與他。這首曲子繁複迴旋,而谷主卻天賦極高,聽得一遍,卻已經能一字不差吹奏出來。

  但他的吹奏,猶如月宮仙曲,飄渺輕靈,令人聞之欲醉,卻不能激盪心神。我教了數次,明明他毫無差錯,卻仍然未能習得曲內精髓。

  這一日我不甚耐煩,終於親自撥弦,將曲子一五一十彈與他聽,正彈到高處,卻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一個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時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過來將我攬入懷,蹙眉把脈,道:「怎麼回事?照理說你服下聖藥,不應出此紕漏才是。」

  我喘著氣搖搖頭,說不出話來。他卻用力一嗅,一掌撲滅了爐中熏香,薄怒道:「來人!」

  平日裡跟著伺候我的幾名丫鬟小廝,此刻忙進來跪下,谷主喝道:「誰准你們燃這等麝香?」

  底下人個個嚇得面無人色,我緩過氣來,弱聲問:「怎麼了?這,彈琴熏香,不是,咱們自疊翠谷便立下的規矩麼?」

  谷主看著我,面色稍緩,和聲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聖藥,名為商參和合丸,服藥三月之內奇經八脈重組,最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與此相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將你彈琴所用熏香皆換了百合香,為何今日卻仍有麝香?」

  他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裝為嚴厲,喝道:「說,這東西誰放進去的,怎麼來的?」

  眾人瑟瑟發抖,有膽小的嚇得小聲啜泣起來,皆磕頭求饒,說不知何來。當值的小廝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進熏爐裡,小的原也不認得這些熏香,樣子瞧著又差不多,只當尋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厲,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無妨,許是底下人弄錯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無甚大礙。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著我,道:「無規矩不能成方圓。你不要多話。」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著氣道:「寬厚仁德卻也是為上之道,我這裡人來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換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為難這些什麼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著我半響,終於道:「你懷疑誰?」

  我搖頭,道:「誰也不懷疑,我只管自己練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緊我,撫摸我的頭髮,朗聲道:「將這裡的侍衛調多點,傳我的話,柏舟身子弱,需靜養,平日無事,眾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又聽他冷聲道:「將這幾個奴才換了,再換些伶俐的上來。」

  一場無頭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養了數日,又漸漸好轉,谷主習曲,似乎也頗有進展,至少曲中蕭殺之氣,已經逐步表現得出。他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便是不習曲,卻也喜歡來我這坐,往往也不幹什麼,只將我抱在懷中,自己看書,偶有進一步親密之舉,皆因我身子不適,而不得不隱忍下去。

  這麼看來,谷主倒與先前我認知中的,差了許多。

  又過數日,谷主卻忙碌起來,似乎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對著我也不和顏悅色,有時候目光陰寒,似乎下一刻就會出手掐斷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會恢復常態,抱著我,命我在他懷中寫下曲譜,兩人一起推敲曲調轉折,彷彿又其樂融融。

  這一日,谷主雜事纏身,顧不上我,我命人於庭院中設好琴案花氈,沐浴熏香後,便端坐樹下,彈琴取樂。這一回,我彈的調子輕鬆自得,卻是當年處處習藝所學的《流月》,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調子卻依舊幽雅舒暢,正彈得高興,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慣的,西域異香。

  如果我沒記錯,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貴,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尋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我精神一振,等了這麼多日,果然來了。

  第 43 章

  西域異香之所以倍受青睞,乃因其味並非如天啟朝士子慣用香料,一味清雅,而是馥郁卻不濃艷,層次豐富,每每不同:初初點燃,猶若暗夜曇花,沁人心脾;待慢慢渲染,猶若花瓣綻放,濃墨暈化;待燃盡,卻又煙霏雲斂,余一室芬芳,飄渺若夢。

  將香制到這等程度,也算極致。

  因而價格高售十兩銀子一兩,而王公貴族、名流雅士卻仍趨之若鶩,京師之內,甚至到了鼓琴若不熏此香則為不雅的地步。

  當日我處心積慮,要做京師第一琴師,自然對這些細節打探得明白,每每彈奏,西域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所以我對這個味道非常熟悉。

  熟悉到,哪怕只是淡淡一縷,卻也能自空氣中立即辨別出來。

  麝香冰片,是其中不可少的成分,但因為後期又加上其他香料,蓋過這些味道,一般人卻不知曉。

  若是我,要神不知鬼不覺害一個服下商參和合丸的人,也會點燃這種香。

  我如燃香人所願,琴聲登時一滯,隨即手捂胸口,呼吸變得急促。

  商參和合丸這等邪藥功效,確實不能小覷。我此刻,是真的覺著,胸口宛若壓上千斤巨石,一呼一吸之間,都變得很難。

  然後,我砰的一聲倒在琴上,庭院中悄然無人,適才我以要靜思彈琴為由,命伺候我的侍女小廝,均退到二重門外,若無召喚,不得入內。

  真是,為燃香的人設想周全了。

  我又掙扎了好一會,終於靜臥不動,就在此時,卻聽不遠處花叢一陣輕響,有人拂開花草,慢慢走出,似乎想確認我是否斷氣,卻又生怕引起嫌疑。

  那人猶豫半響,終於抵不過好奇心,小心朝我移近,一柄長笛伸過來,狠狠戳了我一下,又一腳踢來,將我硬是踢翻了身。

  我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是當日那位想劃花我臉頰的俊俏少年。

  他見我沒死,眼中登時露出驚詫,隨即又蒙上怨毒,長笛一揮,便要朝我胸口戳下。

  「等,等……」我舉手擋住他的長笛,勉力道:「這一下下去,所有人,都知是你殺了我。」

  他臉色一凝,立即收回笛子,咬牙道:「說的是,那我換個法子取你性命!」

  我笑了一笑,果然是被家裡驕縱得過了頭的孩兒,我問道:「你,有何法子?無論你用什麼,以谷主之英明,遲早查到你頭上去……」

  他略有些發呆,突然發狠道:「我管不了那許多,我恨你,我就是要殺了你!」

  他手一揚,竟然就要一掌拍向我的天靈蓋。

  我忙提氣喝道:「住手!你這麼做,只會令谷主厭煩你,不會令他愛你,你難道不明白嗎?」

  他一愣,手掌停下,一張小臉滿是傷心憤怒:「他,他現如今,全副心神都在你身上,又,又哪裡管我的死活……」

  我心裡暗自歎了口氣,道:「那是,他為你好。」

  他怒道:「你胡說!為我好會對我不理不睬,又罰我禁足,又罰我抄書,見都不見我一面嗎?」

  我掙扎著從地上坐起,喘了氣道:「你以為他對我好?」

  他嫉恨道:「他對你還不夠好嗎?你是谷主唯一親傳弟子,即使叛離本派,一回來,卻仍得他信賴關懷。」他越說越氣,紅了眼圈道:「谷主,谷主從未如待你這般待過他人,賞你服聖藥,還常常噓寒問暖,我還看見他對你笑!你,你有什麼好!我明明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我歎了口氣,摀住胸口道:「一切皆因,我能助他練功罷了。」

  那少年咬牙道:「是啊,就因為你能助他練功,所以他才待你與眾不同,才……」

  「聽我說!」我打斷他,道:「我能助他練功,只是令他成為絕頂高手。但他要號令江湖,稱霸武林,卻需武林世家,名門正派之支持。你,是名門之後,對不對?」

  他臉上現出驕傲,道:「那是當然!」

  我疲倦地閉上眼,道:「那不就成了。我服下聖藥,便是不願,也只能助谷主練功,但這事完後,他卻有幾十年需要一個出身顯赫,武功人品相貌出眾之輩與他比肩奮鬥。我只是風燭殘年的人,你卻猶如驕陽,不若蓄精養銳,謀定而動,現下爭這口氣,殺了我卻失了谷主的心,得不償失,何苦來哉?」

  少年臉色鬆動,退後一步,冷冷道:「也是,你就如癩皮狗一般,放你苟延殘喘也活不了多久,何必髒了我的手。」

  我苦笑一下,看著他,想說什麼,卻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你那是什麼眼神!」他抬腳欲踢。

  我定定地看他,目光冰冷,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畏懼,怏怏放下腳,冷哼道:「暫且放過你,反正那香裡含的麝香等物,夠令你體內聖藥反噬的了,就算服了藥,你也沒法脫胎換骨,重組奇經八脈。」

  我淡淡地道:「謝謝你。」

  他奇道:「謝我?」

  我衝他一笑,道:「西域異香,乃我昔日慣用的,許久沒用,真想念啊。」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展開身法,倏忽消失在花叢中。

  我不知道侍女們何時發現躺在地上的我,但當我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室內點著比平日多了許多的燈火,平叔及谷內為我把脈看病的大夫圍了一圈,見我醒來,眾人臉上均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幾名大夫又診治一番,平康又示意侍女上前餵我吃藥,待喂完藥,換下衣裳,我已累到兩眼發黑,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朦朧中,卻聽得平康在一旁輕聲道:「柏舟,柏舟。」

  我勉強睜開眼睛,卻見平康面露猶豫之色,道:「柏舟,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我略點了點頭。

  平叔歎了口氣,道:「我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想與你說兩句真心話。」

  我睜大眼睛。

  「你是我打小看大的,」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些話,我便不拐彎抹角。」

  我弱聲道:「是,請講。」

  「這一次的事,我曉得乃有人趁你奏曲,燃了西域異香。」他看著我,有些猶豫,道:「誰做的,出於何種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我希望,你能裝作不知。」

  我輕輕一笑,道:「好。」

  他見我如此乾脆,反倒不忍心,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歎息道:「委屈你了。」

  「無妨。」我閉上眼,喃喃地道:「自來,我已慣了。」

  「柏舟,」平叔和聲道:「谷主待你,真個與眾不同。平叔伺候他幾十年了,從未見過他待誰如此上心,你是好孩子,我心底,也盼著你能長長久久伴著谷主,讓他身邊有個窩心的人才好。」

  我嘴角上翹,調侃道:「平叔,您還是直說不得已的部分吧。」

  他頓了頓,笑道:「你這孩子,唉。我也曉得,真是對不住你,但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不能如咱們這等平凡之輩,庸庸碌碌,就此一生。谷主大人他……」

  我心底一陣膩煩,睜眼打斷他道:「他是高高在上,我們不過螻蟻一流,為了他的大業,咱們萬死不辭,您想說的,是這意思?」

  他面上有些掛不住,強笑道:「柏舟,你要站在谷主身邊,便不能奢望他如凡夫俗子,耽於愛戀,圍繞一日三餐,做瑣碎庸常之事。」

  我點頭道:「確實如此,然人之心或剛果或懦軟,皆秉之於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庸人之常情,也彌足珍貴。」我疲倦地歎了口氣道:「平叔叔,口舌之利,逞來無用,您放心,我終究是疊翠谷出去的,總不會跟個孩子計較得失,壞了谷主的大事。」

  平叔頷首道:「你能識大體便好。好好歇息,谷主這幾日忙,我便不將你的事稟報了。」

  我道:「好,一切聽平叔安排。」

  我將養了好幾日方漸漸好了,但因服用聖藥而帶來的那點體質好轉,卻也終究鏡中水月,白忙活一場。不但如此,聖藥中蘊含毒素,卻也從此纏入體內,我坐臥之間,時常感覺時日無多,不得不往前推進計劃。

  這一日,谷主又來習琴,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脈。他眉頭緊鎖,面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層說不出的憐惜和隱隱的愧疚。

  我笑了起來,其實此間發生什麼,谷主又怎會不知?只是事到臨頭,我確是最好犧牲的那一位,從來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覺著我已是強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對我卻從此好上許多,一連十餘日,皆留在我這裡,同吃同臥,每每抱著我捨不得撒手。雖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但舉止之間的眷戀和淡淡的憂傷,卻已表露無疑。

  我想,若我仍是當年那個小柏舟,此刻大概會覺上天一般的幸福滿意。

  但我早已是易長歌。

  柏舟求的溫情和眷顧,到得此刻,即便摻雜許多別的,但終究十分當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長歌,卻連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告訴我。」谷主和顏悅色對我說。

  我在他懷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著我精神好罷。你將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摟著我的手驟然一緊,唇線緊抿,半響方擠出兩個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軟軟地道:「時日不多,可我還有幾本曲子,尚未寫與你。」

  「柏舟,」他猛地抱緊我,忽而狠聲道:「我定,我定殺了……」

  「雲崢,」我笑著打斷他,難得說了句真話:「我累了,這樣也好。來,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聽?」他吻著我的臉頰。

  「想。」我閉上眼,決然道。


  第 44 章

  我發覺人之將死,也不是沒有好處。

  比如谷主對我的態度,一旦他確認我命懸一線,時日無多,對我的好,便不再掩飾壓抑。原因很簡單,他既無需顧慮待我太好,會令我恃寵而驕,將來不可收拾;也無需擔憂放任自己的情感,會有一日將我變成他唯一的弱點,會為我受制於人。

  大概,在他這一生中,也是頭一回,學著對旁人好。

  只是我並不深感榮幸,在這個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將人的一生能夠給予的情感統統獻祭在他腳下,然後燒燬焚壞,現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著胸前的地方,能感覺到的,是無邊無際的荒涼。

  以往想起,還會悲憤難耐,會怨恨,會痛苦。

  但現在,許是命不久矣,我只感到一片接近尾聲的空茫。

  猶如曠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谷主笛聲蕭瑟,再無當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面色冷淡,他看著我的眼中,也暗含悲傷。這種悲傷,三分為我,七分卻是為他自己。這麼些年,疊翠谷中人人對他敬若神明,但那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卻想必他也直達心底。我對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隨時丟車保帥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面,卻又何嘗不是與他一起生活過,曾經熟悉親密,見過他的孤獨,願意用付出一切,無怨無悔任他索取的那個人。

  只要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一腳踹開那個人,但踹開的同時,他卻又會有所遺憾。

  畢竟,能如我這般愛他,又不令他生厭的人,到底不多。

  一個罄央,一個我,現在,都離開他了。

  谷主也是人,面對孤寂,他也會惻然。

  而我等了這麼久,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令他有些許惻然。

  有了惻然之心,曲調方會見真章。

  現在,他吹奏的《天譴》,早已曲調嫻熟,回轉流暢,高昂處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殺氣騰騰,但低徊處,卻顯然已經愈來愈蕭瑟,越來越黯啞憂傷。

  他已經越來越靠近《天譴》精髓,相信不用多幾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響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時間卻分明在延長,有時候是說話說不了兩句,便覺得疲倦不堪;有時候明明上一刻,還伏在他懷中,他撫摩著我的長髮,靜靜翻著書,我靠在他胸前,有時候哼幾句隨心想起的調子。

  往往調子沒有哼完,我便頭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們對此都閉口不提,因為我們心裡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會再醒來。

  事情沒有辦法再拖了。

  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個時辰,一睜開眼,卻見到谷主靠在我的枕邊,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顯出明明白白的憂傷,他見我醒來,鬆開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貪睡。」

  我輕笑一下,道:「餓了。」

  谷主眼中憂色稍解,起身命人端來藥膳,看著小廝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許是睡了許久,我精神和緩,便用了一整碗東西。

  飯後,又有侍女端著溫水巾帕,過來服侍我洗漱,擦拭完臉面,又有另一位侍女換過銅盆,擰了另外的帕子過來擦拭我的手腳,卻聽谷主在一旁淡淡道:「給我。」

  侍女一驚,忙將手中巾帕遞了過去。谷主接過,揮手道:「都下去吧。」

  眾人不敢違背,皆低頭倒退而出。他展開巾帕,托起我的手,十根手指頭,一根一根,仔細擦過。換到右手斷指處,他略微停頓,手下越發放輕,倒似會弄痛我一般。

  我淡然道:「都是陳年舊傷,沒事的。」

  谷主抬頭瞥我一眼,輕描淡寫道:「將這些年欺侮過你的人列出單子,我應承你,必定令他們一個個還回去。」

  他手段狠絕,卻難得會為別人出頭。我一愣,隨即慢慢綻開笑臉,輕聲道:「不用了,誰人不死?殺了楊華庭,我就已經報了仇了。」

  谷主手下不停,平淡地道:「楊華庭還有個侄兒,忠義伯府還沒完,這筆賬,倒還能找到人算。」

  我啞然失笑,他倒忘性大,這會卻不記得,是誰令我身陷忠義伯府。我看著他,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輕聲道:「雲崢,無需做這些。」

  谷主猛地一下甩開我的手,胸膛不住起伏,臉上烏雲密佈,過了半響,將手中巾帕扔回銅盆,濺起水滴,落在他青綢薄涼的外袍上,一點兩點,宛若污漬。

  我觀察他的臉色,卻用柔和口吻,輕聲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看開了,不想追究,你也無需為我去追究。」

  他驟然轉過身,以背對我,過了半響,口氣冷清地道:「不要報仇,你要什麼?」

  我搖頭道:「什麼也不需要。」

  谷主悠悠地道:「我准你,可命我為你做一件事,就當這麼多年,補償你。」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說。」

  「當年,你為何,會殺罄央?」

  谷主沉默了一會,道:「他,對我不敬,僭越身份,妄議機密。」

  我心中一陣痛楚湧上,啞聲道:「是,什麼機密?」

  谷主轉過身來,看著我,和聲道:「你不用知道那麼多。」

  我扭過頭,閉上眼,終於問道:「你到底,與楊華庭何種關係?為何那日他死了,你言道壞了大事?」

  谷主冷聲道:「我說過,你不用知道那麼多。」

  「雲崢。」我睜開眼,淒然道:「我都是將死之人,莫非你還信不過我?」

  谷主看了我半天,目光逐漸轉為柔和,緩步走來,將我擁入懷中,下巴摩挲著我的發頂,似有歎息,緩緩地道:「我想從他那得到一樣東西罷了。」

  我心中揣測,問:「那你可曾如願?」

  「不曾。但楊華庭已死,那東西遲早是我的,況且,有你的魔曲,有沒有那樣東西,其實關係不大了。」

  我趁機道:「既如此,趁著我今兒精神好,你再演練一遍,我聽聽可有紕漏。」

  谷主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放開我,手持玉笛,吹奏起來,曲調悲愴復又婉轉,於高昂之處金戈鐵馬,於低徊之處悱惻纏綿,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譴》第一本。

  我越聽越喜,忍不住笑逐顏開,那調中情緒,漸漸浮出水面,曲調中的魔性,也逐漸展露,宛若惡鬼穿越迷霧,漸露猙獰面目,朝活人撲將過來。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緒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毀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順的調子突然苦澀呆滯,谷主臉上微變,又再強行吹曲,這一下,卻忍不住悶哼一聲,踉蹌著連退數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鮮血砰了出來。

  誰也不知,《天譴》一曲,猶如雙刃利劍,聞者固然被曲調所惑,而彈奏者,卻也是憑著內在心力,苦苦支撐。曲調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無內力,尚且心脈俱損,何況谷主這等武功高強之輩?

  是以他全力催動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見我臉上笑容,立即猜測到我在搗鬼,臉色一變,登時猙獰凶狠,目光如電般瞪向我,內裡有憤怒,難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將我撕碎而後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從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蕭,喘著氣道:「谷主,你要不要聽這曲子的第二部?沒關係,我立即吹與你聽。」

  我心中對他畏懼甚深,不敢托大,立即湊近唇邊,盡全力吹奏曲調。

  《天譴》第二部《望鄉台》,大獄中我為蕭雲翔吹奏過,忠義伯府中我為楊華庭吹奏過,現下終於輪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說過,這首曲子為他們三人而譜,我活下來,就是為了找他們報仇。

  曲調一起,鬼門關開,厲鬼索命,淒聲哀嚎。苦雨秋風,愁雲慘霧,這等幻象一重緊接一重,其中複雜之變動,當是谷主聞所未聞,又豈是他這等講究調子哀而不傷,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個仇人中,其實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飄零,受盡種種說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賜。刻骨愛戀,終成笑柄,而利用瞞騙,卑鄙醜陋卻層出不窮。事到如今,他竟然還能視他人的苦難為無物,以這等恩賜的姿態,許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殺他,我對不起我自己。

  對不起我心底殘留的,最後一點,對暖和,對溫情的信賴。

  我曲調淒厲遠勝與前,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來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長年累月積攢的痛苦來吹奏。

  但事與願違,我只令他臉色越發蒼白,不能令他頹然倒地。

  他鐵青著臉,牢牢釘在地面上,一雙眼睛猶如要吃人,死死盯著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氣力已經不繼,谷主卻仍無入夢魘跡象。漸漸地,我的嘴唇龜裂,劇痛傳來,雙手顫抖逐步加劇,渾身力氣,在這等緊要關頭,似乎卻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調不由我控制,轉入微弱,就在這時,我看著谷主抿緊嘴唇,抽出玉笛,湊近唇邊,雙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無比熟悉的調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錦,白衣少年翩若蛟龍,美輪美奐的一套劍舞之後,輪到我磕磕絆絆,彈奏這首曲子。

  隨後,他發怒斥責,我滿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彈了一次改過調子的,終於博得滿堂彩。

  一曲之後,他親自挽住我的手,宣告眾人,我就是他的玉笛傳人。

  他現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時改過的。

  這麼多年,難為他竟然還記得。

  我心中一痛,管蕭再也拿不住,匡噹一聲,跌落在地。

  緊接著,雙膝一軟,頹然倒地,支撐不住的那一個,換做是我。

  完了。這個機會之後,我再也殺不了他。

  殺不了他。

  我心裡充滿一種厚重而深沉的遺憾,然後,又慢慢蕩漾開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寧。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在看見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的時候。

  算了,殺不了他,便讓他殺了我罷。總之,這些鳥事,終於都可以不用再困擾我了。

  他臉上殺氣必現,舉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門扉處傳來巨響,我們循聲望去,卻見偌大一扇門,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霧中,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39

  第 45 章

  一瞬間,我覺著,這身影,大概是臨死之前,出現的幻象。

  據說,在人死前一刻,會見到心底想見的人。

  我恍惚地盯著那個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籠在一團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卻能準確無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輪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氣十足,明明舉手投足氣派天然,卻一張嘴,儘是斤斤計較,能把你活活嘔死。

  是夢嗎?抑或,其實,我雖知在劫難逃,卻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機。

  我盯著那個漸漸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卻在此時,頓覺頭皮一痛,天靈蓋處已被谷主五指扣緊。

  「你喊誰?」他低吼,口氣中有從未察覺的氣急敗壞。

  我不理會他,只盯著來人。

  「你認識他?他是來為你來的?」谷主口氣透著狠毒,五指使力,我頭頂傳來劇痛,卻聽他冷冷一笑,揚聲道:「來得巧!那便瞧瞧,疊翠谷如何清理門戶!」

  「我若是你,便不會動手。」來人伸出手掌,低頭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陽光下的紋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為何嗎?」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道:「你殺了他,我便必定要將閣下留駐此地一百三十九人盡數陪葬方不吃虧,這麼虧本的買賣,您確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嗎?那且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門外伺候的中年漢子並十八名護衛麼?」他擼擼自己的頭髮,笑道:「對不住啊,我懶得跟他們動手,便點了種煙霧,聞了人立即軟倒,無解藥十二時辰內內力盡失,比尋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疊翠谷,這麼金貴的玩意兒,平時可捨不得用。」

  谷主渾身一顫,狠聲道:「卑鄙!」

  「卑鄙?不戰而勝是為計謀,怎比得上先生欲對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對谷主道:「你面白如紙,呼吸短促,定然內息亂竄,頃刻間便支撐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動手,就這麼瞧著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頹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會算賬?」他猶若抱臂而立,笑道:「一個形同廢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疊翠谷身家性命去換?」

  谷主咬牙道:「你還忘說一點,他還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無解藥,今日又強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你為了一具屍體如此大動干戈,卻又值得?」

  那人雙目精光四射,一字一句道:「你說,他還中了無藥可救的奇毒?」

  谷主幸災樂禍道:「那是。」

  他定定看過來,問:「你餵他吃的毒藥?」

  「他本就是我的人!」谷主喝道:「我要他生便生,我要他死便死!」

  那人搖頭嘖嘖,輕聲道:「小黃幼年孤苦,得你相救,帶入谷中。你疊翠谷於他,確有養育教導之恩。但是,這等恩情,卻不是賣身契。」他話音未落,卻已目光轉寒,瞬間一拳打來,身形快如鬼魅,谷主大驚,情急之下,左手擋住我,右手舉笛迎擊。

  那人輕笑一聲,變拳為掌,斜砍直斫,谷主身中重傷,本就無法提氣,這一下咬牙勉力不退,兩人招數皆以快打為準,瞬間已過十數招。卻聽那人「咦」了一聲,手掌堪堪順笛而下,就要掐住谷主脈門,谷主大駭,想也不想,左手一推,將我當做盾牌,推了出去。自己借力,登時後滑了一丈遠。

  這一下尚未回神,我已跌入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他一抱緊我,登時後躍,瞬間跳出房間,隨即身子一輕,我已被他抱著越上房頂,耳邊傳來他哈哈大笑之聲:「多謝谷主割愛,你疊翠谷的棄徒,一出門便概不退貨,老子勉為其難,替你接收便是。」

  話音不停,他腳下也不停,我猶如騰雲駕霧,已不知被帶著奔出多遠。眼前一黑,身子一暖,卻是他單手展開大斗篷,將我整個裹了起來,隨即抵住我後心的手掌處源源不斷傳來熱量,想是他一路奔走,卻一路不忘輸內力替我續命。

  我弱聲道:「別,遮我的臉,我想看,你……」

  「乖,待到了地方,你想看多久,老子都讓你看,絕不收銀子便是。」他嘴裡胡亂答,卻透著苦澀。

  「若,現下不看,我欠你的銀子,可,可都賴了……」我斷斷續續地道。

  他腳步不停,三下兩下扯下蒙住我的臉的斗篷,捧住我的臉,沒好氣地道:「瞧吧瞧吧,瞧瞧可長出花來不曾!」

  我微微一笑,陽光下,這張臉確如記憶中一般,只是眼中布有血絲,下巴滿是鬍子茬,臉上隱隱有疲倦之色。我顫抖著手,摸上他的臉頰,歎息道:「真的是你,我,我用計令,那孩子去買西域異香,就,就想著,你定會留意到……」

  沈墨山抓住我的手輕輕咬了一下,柔聲道:「別說話,閉眼。我命人在前邊備了馬車,進了車就好了。」

  我點了點頭,卻捨不得閉上眼,兩邊風聲呼嘯,他全速飛奔的臉上有平時見不到的焦灼和痛楚。這一路找我,想來費了不少力氣才弄清我落在誰手裡,但谷主生性多疑,藏身之處定然布下眾多迷陣。而確定我具體身陷何處,如何旁敲側擊,如何引蛇出洞,如何一擊即中,沈墨山想必辛苦了許久。

  他不說,我也知道。

  便是適才,谷主五指扣緊我的頭顱,以他的武功,擊斃谷主自不在話下,但他不敢傷了我,這才東拉西扯,引得谷主分神,尋找機會下手。

  他此刻拼了全力飛奔,起落跳躍,竟然險些被伸出屋簷的枝椏絆倒,全憑身體本能反應,才免於將我摔了。

  一個頂尖高手,若不是心急如焚,何至於此。

  我心下歎息,伸出手,盡力環住他的頸項。

  沈墨山身子一頓,更緊抱住我,道:「風有些大,咱們立馬到了,再忍忍。」

  我神智飄渺,眼前光影重疊,斑駁流離,除了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彷彿週遭歲月荏苒,流水潺潺,我心中平緩,二十年來,第一次覺得真正的放鬆安詳。

  疲倦襲來,我微閉著眼,只想靠在他懷中入睡。

  「小黃,不能睡,乖,不能現下睡,小黃!」他搖著我,焦灼地喊。

  我勉強撐開千斤重的眼皮,模糊道:「好,不睡。」

  但隨即又想閉上眼。

  他急得沒法,吼道:「睜開眼,你不想見小琪兒了嗎?」

  我精神一凜,睜開眼,道:「好。」

  「我跟你說,那小猴兒見天吵著要你,我被他磨得頭大如斗,小東西還學會威脅我,長本事了,敢砸我的東西跟我叫板!說什麼爹爹定是讓我藏了去,說我搶了你,什麼亂七八糟的……」他絮絮叨叨。

  我笑了笑,弱聲道:「我賠你……」

  「賠是肯定要賠,我可一件件記著呢?你那兒子跟你一樣是頭倔驢,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反正我弄不了他,你別想撂擔子啊,我可不管他,聽見了嗎?」

  我把頭靠在他肩胛處,道:「我教他……」

  「這就是對了,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萬事有我呢。早說了你腦子不好使,做不了什麼事,看吧,弄得半死不活回來。我放了你一回,已經悔到腸子都青了,沒有下次了,聽明白了沒?」

  我笑了起來,攀著他的脖子,斷斷續續問:「你,這樣,是怕跑了欠債的,變成,死賬麼?」

  「傻子,」他的聲音驟然啞了,道:「你也知道,我從不做虧本買賣,欠我一分,我必討回十分,你跑不掉的。」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只閉上眼,靠在他懷裡微微喘氣。這時他停下腳步,輕輕一躍,落到地面。一陣馬鳴聲傳來,一人撲上去道:「如何如何?可救出來了?」

  竟然是景炎。

  我詫異地睜開眼,卻見景炎一臉欣喜地撲了過來,正要朝我肩上捶上一捶,卻被沈墨山輕輕避開,低喝道:「趕緊把車門打開,皮囊裡倒一盅水來。」

  景炎不敢多言,立即推開車門,找出一隻杯子,自馬背上拴著的皮囊內倒出清水遞過來,沈墨山將我輕手輕腳放了進去,回頭接過水,對景炎道:「趕緊的,趕車,咱們趕去下一個鎮,栗亭在那等著,小黃的身子拖不得了。」

  景炎滿腹疑問,卻立即跳上車,揚起馬鞭,驅趕馬車上路。

  馬車顛簸中,沈墨山將我牢牢抱在懷中,從馬車車壁的博古架上掏了會,翻出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沈墨山不耐煩找鑰匙,手上用力,匡噹一聲硬是拉斷那鎖,開了蓋子。取出內裡,卻是一個翡翠盒子。

  那盒子製作精美,乃整塊玉石雕琢開來,沈墨山見了它,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在。」

  他忙不迭打開來,現出內裡裹在絲綢中一粒蠟丸。沈墨山捏碎蠟丸,露出一粒黑色丸藥,對我笑著道:「這是我的家底了,幸好早年生意破敗,沒拿去賣了。這是顆百毒不侵的神藥,姓白的歷經千辛萬苦,才只做了三顆,一顆贈予大將軍厲崑崙戎邊衛國;一顆給了我的師長;剩下這一顆,原本沒我的份。但我那師長心疼我,便私下裡將自己的那一丸贈我,被姓白的發覺,以為我已吞服,險些要打斷我的腿,但無奈之下,只好把第三顆藥仍給了我師長……」

  我神智模糊,只靜靜聽著,知道他是欲多說些話分散的注意,便微笑應道:「那人怎的如此蠻不講理……」

  他笑了起來,愛憐地抱緊我,柔聲道:「就是,姓白的凶神惡煞,小時候不知欺侮我的事多了去了。我如今也不瞞你,做這顆丸藥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白析皓白神醫,江湖人以訛傳訛,這麼多年下來,人人以為白析皓是個活神仙,但我打小便知,他不過是個愛疑神疑鬼,胡亂吃醋的老頭子。」沈墨山嘿嘿低笑,將藥丸湊近我的唇,道:「快服下,白析皓以為我當場吃了藥,卻不知我藏了起來。那時候小,只想著奇貨可居,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拿出來賣個好價錢,直到現下方知,原來我注定要遇見你,瞧瞧,連藥都替你先省了。」

  我心下感動,不再言語,低頭吞了藥,入口清甜,不像吃藥,倒像吃了一顆果子。沈墨山又餵我喝了幾口水,抱著我道:「不管那王八蛋給你吃了什麼,有這顆藥,咱們心裡便都有底了,剩下的,就是撐到讓栗亭看看,要是他也看不了……」

  他頓了頓,口氣沉著道:「大不了,我拉下面子,求白析皓為你看病便是。」

  我滿心酸楚,伸出手,與他的手掌搭在一起。

  他握緊我的手,微笑道:「無需擔心,那白析皓與我淵源很深。他就算見死不救,還有我師長,我那師長一生最重情義,我好好求他,說你是我終身所愛之人,若沒了你,我便不能獨活,他定然不會置身事外。只要他點頭,白析皓斷無拂他之意的道理。」

  他見我仍然滿臉狐疑,笑著親親我的額頭,道:「他是白析皓摯愛的人,白析皓天不怕地不怕,卻見不得他難過。」


  第 46 章

  白析皓神醫配下的藥果然靈驗異常,不出一盞茶功夫,丹田之處,便如一團火慢慢燃燒,暖意直滲透入四肢。就在此時,沈墨山運手為掌,牢牢貼在我背後大穴,一股暖暖的氣息登時慢慢進來,遊走奇經八脈。

  便是我從未習過內力,卻也知曉,此刻體內各處經脈,竟然都由這股細若懸線的氣息暢通流遍。

  這等感覺太過舒暢,由不得我不閉目休息,且沈墨山胸膛溫暖,安全愜意。

  他這回方篤定我暫無性命之憂,在我耳畔柔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我模模糊糊點了點頭,靠近他的胸膛,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已是燈火通明,沒有馬車顛簸之感,身下墊著厚厚的棉絮,身上蓋著的,也是又輕又暖的絲被。

  頭頂是簡單的架子床,掛著青布帳子,我微微側過頭去,目之所及,是乾乾淨淨的桌椅條凳,白棉紙糊的雕花八格木窗。

  燈下一個青年看著我,清俊的臉上儘是和善的笑意,一手搭著我的脈,正是多日不見的栗亭。

  「醒了?感覺如何?」他微笑問。

  他不說,我已察覺出呼吸輕健,已無之前的呆滯,略動動身子,也沒先前那般疲軟無力,心下驟然歡喜,道:「好似,好了許多。」

  栗亭笑容加深,道:「這一回甚是凶險,幸而當家的不惜耗費內力相助,又有白神醫留下靈藥解毒,不然,我便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你。」

  我心下感激,忙掙扎起身,正色道:「多謝你了,栗亭。」

  栗亭搖頭歎道:「是你運氣好,無需謝我。」

  「墨山呢?」我左右看看,不見他的人影,不禁出言問詢。

  栗亭揚起眉毛,笑道:「不喊沈當家了?」

  我笑了起來,道:「我若喊沈當家,只怕你們鋪子裡的夥計,又不得安生。」

  栗亭撲哧一笑,收了脈枕,搖頭晃腦哼道:「從此你有情來我有意,自然雙宿雙飛,鴛鴦連理。」

  我臉上發燒,笑道:「栗醫師莫要取笑在下了。墨山呢?」

  栗亭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回來了,他捨不得離你半步,當家的耗費了許多功力,這會需運氣恢復,他就在隔壁房。」

  我有些擔憂,忙問:「不礙事吧?」

  「壯如牛,好吃好睡,能有啥事?」栗亭瞪大眼道:「此人怠懶之極,這也是敦促他練功啊。」

  我笑了笑,道:「那就好。」

  栗亭並不忙走,微笑道:「你睡了兩日,該梳洗一番,我喚人打水來。」

  我忙道謝,他半隻腳邁出門檻,喊了人來,一個青衣少年拎著銅壺快步進來,竟然也是老相識,從前在京師就伺候過我的小棗兒。

  先前他見我神色之間或有些不敬,現下卻換上十二分慇勤,想是沈墨山吩咐過什麼,又或者,這等做伺候人活計的孩兒,最是會察言觀色,突然明瞭主子的心繫在我這,自然賠著笑臉小心。

  我也不與他為難,伸出手任他折騰,待漱洗完畢,他拿出修面刀具,小心地問:「公子爺,修一下臉?」

  我瞇眼看他,卻見他神色間有些不安,想起上回他欲替我修面卻遭我拒絕之事,遂微微一笑,道:「有勞了。」

  小棗兒這才歡天喜地,過來替我細細修臉,我本身毛髮不多,鬍鬚之類也不怎麼長,但病了這麼多日,終究面容不雅,小棗兒在這一塊卻是行家,只見他輕手輕腳替我收拾,剃刀上下揮動,不覺疼痛,只覺微微發癢。

  不出片刻,收拾完畢,他笑著舉起一面菱花鏡子遞到我面前,道:「公子爺,您瞧瞧,這回可精神不少。」

  鏡中人病容減了幾分,清爽乾淨,比之臥病,不知好了凡幾。我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

  「哎呦可不敢當,小的不就是幹這個的嗎?」小棗兒眉開眼笑,收拾好傢伙什,笑道:「栗醫師,公子爺,小的先告退了。」

  栗亭點點頭,拍了他腦袋一下,笑道:「快滾吧,馬屁也不是一日就拍得的。」

  他吐吐舌頭,又朝我一笑,退了下去。

  栗亭抖抖下衫,端坐椅上,微笑道:「小猴兒覺著先前怠慢你,不知道你一轉眼成了他的正經主子,心裡正犯嘀咕呢,這才蛇蛇蠍蠍趕上來討好你,你別笑話他。」

  我搖頭道:「怎麼會,先前他待我也甚好。」

  栗亭手扣桌面,有些出神,我輕咳一聲,道:「栗亭,你留下來,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栗亭微微歎了口氣,道:「當家的不准我告訴你,但我覺著,你其實所作所為,原也不失敢作敢當,並非如看起來這般荏弱,故此,我有一件事,思前想後,還是需告知你。」

  我點點頭,道:「請講無妨。」

  栗亭吸了一口氣,定定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其實你對我的病症,也沒轍?」

  他吃了一驚,道:「也不是沒轍,只是……」他為難地皺眉道:「只是我想不通,如何既清除你體內餘毒,又不傷你的五臟六腑。」

  「願聞其詳。」

  「那我就直說了。」他悲憫地看著我,道:「你底子太差,這段時間又重傷心脈,便是好生靜養,終生不喜不怒,也未必是有壽之人。而且此番中毒,甚為古怪,毒性深入五臟六腑,早已不分你我。以我的醫術,無法解決這個難題。」

  我默不作聲。

  「抱歉。」他歉意地道:「都是我學藝不精。」

  我搖頭輕笑,道:「怎麼能怪到栗醫師頭上,我原也沒預著能活著回來,自然處處不留餘地。但,求生,卻還是本能。」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道:「況且,越到生死關頭,我越發覺自己其實還捨不得很多。」

  我抬起頭,微笑看他,道:「捨不得,太多。」

  「有求生慾望,這事便好辦許多。」栗亭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溫言道:「你很堅強,定會化險為夷。這等病症,我雖辦不到,卻不意味著旁人辦不到,天無絕人之路的。」

  我感激地點點頭。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沈墨山的話:「栗亭,小黃醒來沒?」

  「醒了,正念叨你呢。」栗亭笑著應答。

  沈墨山的腳步聲快步傳來,不一會便推門而進,看起來神采熠熠,笑容可掬,道:「可吃了什麼不曾?」

  「哎呀,險些忘了,這客棧廚房我還吩咐著熬藥膳呢。」栗亭一拍大腿,立即跑了出去。

  沈墨山笑著作勢踹他,罵道:「糊塗大夫,病人落你手裡,命懸一線哪。」

  「去你的。」栗亭啐了一聲,一陣風似的跑開。

  我含笑看沈墨山,伸出手來,他笑著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坐在我身邊,將我攬入懷中。

  無需言語,我們都明白了彼此想說的話。

  過了很久,我才笑著調侃:「沈墨山,你在馬車裡說的話,可算不算數?」

  他笑道:「我說了那許多,你指的哪一句?」

  我取笑他,道:「自然是最肉麻那句,若沒了我,你便不獨活之流……」

  他笑了起來,眼睛清澈透亮,握住我的手,道:「假的。你若死了,我不會不活。」

  我頷首道:「這才對。」

  「但我這輩子,都會念著,你欠我的銀子,欠我的人情,欠我的關照,你沒有還。」他目光深邃,看著我正色道:「你沒有還,我便會吵到你不得投胎,令你明白,欠誰的都行,唯獨不能欠我老沈家的。」

  我眼眶一熱,險些滴下淚來,卻展顏一笑,道:「聽起來,你討債甚有一手?」

  「那是。」他抱緊我,柔聲道:「況且你親口應承,若此次回來,便答應與我在一起,我可時時刻刻都記著。」

  我貼近他的臉,呵呵低笑,道:「你小心了,養我,可耗銀子。」

  沈墨山猛地一下親在我臉上,帶著狠勁道:「你就安生呆在我身邊,調養好身子,得空陪我天南地北巡鋪子,冬夜裡溫酒算輸贏賬,夏日裡扇涼扇彈曲兒,長長久久地,多好。」

  這是我深藏心中的理想,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有人講與我聽。

  這樣的話,遠比山盟海誓,遠比地老天荒,更令我心折。

  那是我求了半生,以為求不來的東西。

  我閉上眼,兩行淚順著臉頰落下。

  「怎麼哭了,傻子,不哭啊,不哭了。」他手忙腳亂,拿衣袖替我拭淚。

  我靠近他懷中,索性拿此人外裳當巾帕,使勁蹭了幾下。

  沈墨山又是笑,又是無奈,歎道:「小祖宗,這可是今兒個頭回上身的新竹布衫,你到底悠著點,哎呦……」

  我想用力咬了他一下,怎奈病弱無力,也只是咬了一小口磨牙而已,他卻大呼小叫,直笑著道:「好了好了,我錯了,整件衣裳都給你好了吧,你愛怎麼糟蹋怎麼糟蹋……」

  「為什麼是我?」我啞聲問。

  「因為你笨。」他笑呵呵地道:「從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報仇雪恨的戲碼我不知看了多少,偏你這出,格外笨拙,拖泥帶水,總想著與敵同歸於盡,半點不為自己打算。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要殺的人,卻一個比一個難纏,朝中權臣,皇子皇孫,武林盟主,名士大俠,你說你,惹哪一位,你死百次千次都不夠賠的。」

  我冷哼一聲,道:「若怕了他們,我就不動手了。」

  「你啊,」他愛憐地吻了我一下,含笑道:「長得這麼可人疼,偏偏生性剛直,不屈不撓,雖不識變通,然胸中有血性,比之江湖上欺名盜世之流,不知強了多少。就沖這點,我也要豎起大拇指。更何況,你要殺的人,原也該死。」

  我閉上眼,勾起嘴角,道:「你不問,他們怎麼該死?」

  「我不問,」他笑著說:「你說他們該死,他們就該死。」

  我笑了起來,道:「若我顛倒黑白,不明是非,只顧一己之痛快,卻罔顧他人之生死呢?」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那也是,他們該死。」

  番外——沈墨山(一)

  跟著我的人都知道,我臭毛病很多。

  比如愛記仇,愛算計,脾氣不頂好,訓人不講情面,胸無大志,也不愛管勞什子道義大德。若是惹上我,管你是誰,只要能爭回那口氣,我報復時,從不忌諱使些下作不入流的手段。

  我很小的時候,公子爺就摸著我的頭歎息,墨山墨山,大丈夫磊落襟懷,怎的到了你這,卻成了小雞肚腸?你這麼個性子,文韜武略便是再精通於心,卻也成不了大事,終究,只落得下乘。

  我記得,當時我小腦袋一偏,問他,何謂大事?何謂上乘?若平天下霍亂,開萬世太平,是為大丈夫平生所願,那麼這等又累又不討好的鳥事,還是讓旁人去做,我只管我自己便好。

  這番話惹怒了一向溫和的公子爺,他訓斥我不思上進,故步自封。我當即被罰跪書房抄《君子立身賦》一百遍,不抄完不得吃飯。這篇賦囉哩八嗦,不得要領,盡攛掇著男人心懷天下,要替民情願,要捨生忘死,要為那吃不了摸不著的虛名鞠躬盡瘁。

  在我今日看來,自然通篇胡說八道,不知所云,但當年我還小,尚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只覺委屈萬分。且小孩兒的心裡,最怕的不是自己犯錯,而是惹惱那般神仙般的人物,若他從此不疼我了可怎生是好?

  一直到月上枝頭,還不曾抄完,我腹中飢餓,心裡委屈更甚,又想起遠方的徐二叔、小寶叔叔、紅綢姑姑,還有未曾謀面的爹娘,鼻子一酸,便開始抽抽嗒嗒地抹眼淚。哪知還沒哭完,便聽得身後一聲嗤笑:「怎麼,哭哭啼啼的像個娘們。」

  我嚇了一跳,立即轉身,卻是白析皓那個老東西。說他老東西,是我從來沒看他順眼,他也從來不曾看我順眼,我跟著公子爺多久,他就欺負了我多久,還專挑背後下手,陰險狡詐對付一個小孩兒,真替他害臊。

  我立馬抹了眼淚,怒道:「誰哭了。」

  「這流的,莫非是馬尿?」他幸災樂禍。

  我梗著脖子道:「我沒哭,我還有功課要做,恕不奉陪,白先生請回!」

  這是徐二叔教我的法子,不要跟姓白的當面頂撞,要拿著大道理一口一個「白先生」噎死他。果然,我說要做功課,白析皓便沒好意思再出言諷刺,倒踱步來我書桌前,瞥了一眼我抄的東西,撲哧一笑,道:「君子立身?你小子就算抄一千次,撐死了也只能當個偽君子,趁早別耽擱功夫了。」

  我脫口而出道:「誰耐煩做什麼君子,還不是凜叔叔吩咐……」

  「你是說,凜凜教得不對?」他立即抓住我的語病。

  我很怕他以此為由,要把我從公子爺身邊趕走,立即道:「沒有,我沒說!只要是凜叔叔吩咐的,便是千難萬難,我也會完成!」

  姓白的臉色微變,冷哼一聲道:「說的好聽,哪怕他讓你去考狀元做官你也聽?或者命你繼承你爹的遺願,做一個土匪頭子,你也聽?」

  我大怒,尖著嗓子道:「胡說胡說,凜叔叔才不會讓我做這些……」

  「不讓你做這些,那為何要你成為一個君子?還是心懷天下的君子?這世道要心懷天下,除了當官或做叛軍頭子,還有什麼別的法子養活自己?」

  我那時還是個黃口小兒,被他幾句話就說懵,不知如何作答。只覺得公子爺的期望,是萬萬不能違背,但讓我去當什麼諫官或跟我爹似的,重新扯起凌天盟這副大旗,又是我萬萬不願的,那該怎麼是好?

  白析皓見我急得眼淚快出來,笑得無比暢快,道:「難得沈慕銳生出你這樣的兒子,真真有趣,真太有趣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扔下筆跑出房門,只覺心裡很是紛亂。

  家裡那邊的叔叔伯伯,說起我父親,皆是一臉崇敬,個個說他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這裡的人說起我父親,卻皆如白析皓這般面露鄙夷。我曾經扯著公子爺的袖子哭著問他,我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公子爺目光憂傷,抱著我久久沉默,這令我明白,或許父親的蓋世英雄,其實也未必做得那麼暢快和成功。

  況且,我心底有自己的盤算,我不要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是因為,任他再武功蓋世,聲名顯赫,他也從未抱過我,親過我。

  這樣的爹爹,再厲害,又與我何干?

  但他還是我爹爹,人們見到我,無非只有兩種評價,像抑或不像我爹。

  公子爺從沒說過希望我成為我爹爹那樣,但他有時看著我入神,眼中情緒複雜,時而柔和,時而凌厲,想來,也是將我跟我那素未謀面的爹爹聯繫到一起。

  但我不想做沈慕銳,一點也不想。

  我躲在後院的假山洞裡哭,那時候的我太小,面子上裝得再刁鑽古怪,心裡還是裝不下太多大人的期望。比如拚命敦促我練功的紅綢姑姑,比如指望我光大凌天盟的徐二叔,比如,希望我存鴻鵠之志的公子爺,我其時,不過是個希望被人疼被人注意的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哭累了,我迷迷糊糊睡著,後來肚子一陣嘰裡咕嚕,也就餓醒了。揉揉眼睛,我決定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先填飽肚子,然後回房乖乖抄寫,明日跟公子爺認個錯,相比回凌天盟,還是留在這裡有趣些。

  我迷迷瞪瞪走出來,從後院逛回前院,還沒出月洞門,就聽見有丫鬟「呀」的一聲尖叫,緊接著,她扯開嗓子大喊:「小少爺在這,找到了,小少爺在這……」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山莊裡竟然燈火通明,緊接著,一大隊人馬湧了過來,當前的是鄔總管伯伯,還有大班山莊內的侍衛下人,隨後,有誰喊道:「公子爺來了。」大伙紛紛讓道,我還懵懵懂懂,就見到公子爺氣喘吁吁,扶著白析皓的手,快步走來。

  他在我眼中,從來都是美若仙人,不染凡塵,舉止高雅,說話風趣,據說當年便是金鑾殿上,千軍萬馬之中,強敵環伺,危機之前,他也舌戰群雄,揮灑自如,從來化解。但此刻,我卻發現他臉色焦灼,直愣愣地看著我。

  我還未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已經被他拉住,他的手略略有些發抖,撫摩我的頭頸,檢查我的手足有無受傷,待發現無事後才鬆了一口氣,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過了半響才慢慢緩和,鬆開我,拉住我的手,若無其事地道:「跑哪去了?書抄完了?」

  我生怕他責罰,結結巴巴地道:「沒,還,還有一點……」

  他摸摸我的臉頰,和聲問:「餓了嗎?」

  我乖乖點頭,他歎了口氣,道:「今晚不抄書了,先吃了東西,早些睡吧。」

  後來我才從下人口中得知,公子爺以為我心裡受了委屈,逃出山莊,擔心得不得了,訓斥了白析皓一通後,不顧自己身子,硬是出來親自找我。

  他是真的,關心我。

  這件事在我的成長中留下很深烙印,因為從此以後,他對我的教導,再不是要求我如何,而是聆聽我的願望,弄清楚,我想要如何。

  包括後來,我說想做買賣,他二話不說,給了我本錢。

  很多年後,我問他,為何改變了初衷?

  他微微一笑,道:「是我錯了,我初初帶著你,竟未能免俗,又怕你學不到真本事,難以跟紅綢他們交代,因此就如望子成龍的父母一般,對你苛求。但後來,析皓點醒了我。」

  我微微吃驚,脫口而出:「不是吧,那老……他能有什麼好話。」

  他罵道:「沒規矩,析皓雖平日對你呼呼喝喝,但心裡頭,也把你當成自家孩子一樣,否則以他的性子,怎會容許你呆在我身邊,還一呆,就這許多年?」

  我不以為意,那老東西背著你欺負我的事多了,只表面上裝得人模狗樣,你被蒙騙也是自然。我岔開話題,問:「白神醫說什麼了?」

  公子爺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髮,一如我仍是小孩那般,道:「他說,沈慕銳怎麼生的兒子,竟跟他全然不同,當真有趣得緊。」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嘴上卻不能失禮,賠笑道:「那是,我可是您一手教導的,比我爹可強多了。」

  「貧嘴。」他欣慰地看著我,道:「這句話令我恍然大悟,你就算是沈慕銳的兒子,可也是一個全新的人,他的抱負志向,本就與你無關,子承父業,也要看你的興趣。同樣的,我信奉的君子端方,溫良恭謙,你若不認同,原也無可厚非。並不是非得像我或是你父親才對。」

  我笑著點頭,他歎道:「你肆意妄為,其實像足了析皓年輕時候,怪不得他總對你頗多關注,所幸你本性不是奸邪一流,人品不會墮至卑鄙齷齪,在此前提下,我對你可放心。但你也大了,老是孤身一人,總是不好。」

  我沒料到他如此高潔,竟也開始操心我的終身大事,立即覺得頭大如斗,擺手道:「您別過問這些,別跟紅綢姑姑似的,行不?」

  他呵呵低笑,就在此時,白析皓自外面走進,冷眼瞅了我一下,道:「寶寶,這倒是你該操心的,這孩子痞子氣十足,正經好人家的女兒斷斷不肯委身,少不得你還得賣點老關係,托錦芳看看京師那邊,可有未曾出嫁的女孩兒。」

  公子爺笑道:「京師太遠,那女孩兒品性脾氣,我等一概不知,不好。」

  「怎麼不好?」白析皓挑眉道:「就是隔得遠了才能蒙騙對方,不然,就他的名聲,你就是再討腰包倒貼,也沒誰願意嫁。」

  我這些年走南闖北,臉皮已練得厚若城牆,聽他如此奚落也不惱,只嬉皮笑臉道:「白神醫所言極是,其實我不娶妻還有個緣故。成天見著凜叔叔這樣的大美人,誰落我眼中都是醜八怪,要找啊,還得找個像的,不然怎對得住我?」

  我話音剛落,白析皓就黑了臉。我心裡暗笑,老東西,就知道你最愛胡亂吃醋,這下看不把你氣死。


  番外——沈墨山(二)

  我沒有想過,還真能遇著一個長得像公子爺的。

  不,雖然五官頗為相似,但眼前這個人,跟我自幼看熟看慣了的那張臉,完全不同。

  原因很簡單,內在氣質全然不同。

  公子爺一看便知是出身高貴,舉手投足之間優雅渾然天成,且他智謀無雙,學識淵博,令人一見之下,便為之心悅誠服。

  那樣的人兒,天啟朝一百年也出不到一個,直如緲姑仙人落入凡塵,就這麼日日供奉著尚且不及,更可況我承了他的大恩。

  長大後我才隱隱約約知道當年他跟我親爹那點事,我那個親爹,原本與公子爺才是一對,只可惜他心懷大志,再深情厚誼,到底比不上大丈夫名垂青史的誘惑大。

  這原本也無可厚非,英雄氣概,豪情壯志,哪個男人都想成就屬於自己的傳奇。只是我爹沒弄明白公子爺是什麼人,他那樣的,睿智通透,如何容得下被欺瞞利用?

  難怪,公子爺那般神仙人物,最後竟挑了白析皓那種中看不中用的庸才,真真美玉蒙塵,每每想起,便令人扼腕歎息。

  如此一來,老白趁著我年紀小,使勁欺負我那種種事,我竟有些釋然。

  算了,我爹當年做錯了事,我小時候受點委屈,就當安慰下那小雞肚腸的老男人好了。

  但我的小黃,卻一點也不像公子爺。

  儘管長著相近的精緻五官,儘管遠觀近看也同樣美不勝收,但他身上卻帶著草根子氣。

  什麼是草根子氣?

  那是唯有在這個國度底層掙扎求生過的人才沾染的氣息,那股氣息或許很滄桑,一望便知眼底心上,曾備受欺凌壓迫,然卻偏偏有同樣旺盛的生命力,有掙扎求生的執念,有強過尋常人的慾望,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力量。

  他身上有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令那張本該弱如春花的臉生機盎然,美不勝收。他明明長得猶如一個精美的玩物,但因為這股野氣,就如山林裡過冬的狼,單薄的身子底下,蘊含兇猛的特性。

  這種人,絕對是能對自己發狠的。

  同時,他還有一手絕活,他彈奏的曲調,能擾人心神,猶如攝魂大法。

  他要靠這門手藝,殺朝廷重臣,天潢貴胄,再刺殺武林名宿,絕頂高手。

  膽子不小,但計劃全是亂七八糟,每每想著拚命的念頭,勇氣可嘉之餘,卻也令我哭笑不得。

  我承認,在最初的時候,我沒安什麼好心,我將他強擄來,一方面,是當時我還要靠蕭雲翔那王八蛋疏通河道鹽務的差事,另一方面,我雖對武學一道沒那麼大興趣,但小黃的那手絕活,若落入有心人手中,難保不成為日後的禍患。

  但越到後來,我的心變得越來越軟,待他也越來越好:吃喝不短了他,兒子也替他帶著,千金難求的貴重藥物給他用著,我長這麼大,從未對一個陌生人如此耐性,好處沒撈到,倒先貼了許多銀子並好藥,這等虧本的事,若傳到白析皓耳中,怕要被笑掉大牙。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只知道,當見到他病重我會著急,人前逼他現了斷指我會惶恐,他不理我,目光冰冷,我會憤恨,幫他整治了蕭雲翔,馬車裡,他豁出去要把身子給我,我下不了手。

  彷彿有跟看不見的細細的線,一頭拴住我的心,一頭拴在他身上,他笑了,我會覺得歡喜,他愁眉不展,痛苦壓抑,我的心,會酸酸地痛。

  原來,這就是心疼。

  我們沈家兒郎,出過忠君護主的大將軍,出過義薄雲天的蓋世英豪,出過我這樣一本萬利的商賈,但我知道,其實於情之一字上,我們都很執拗,認準了就一頭栽進去,沒有回頭。

  就算我爹,拿得起放得下的凌天盟主,雖然算計過公子爺,可他終身再未愛過其他人。

  甚至於,我這兒子出世,他都不想看一眼,在他心底,或許有了兒子,便意味著背叛那份對昔日愛人的情感。

  連我的名字,都取得亂七八糟,墨山墨山,誰不知道,當年凜叔叔還是晉陽公子的時候,名諱便是上墨下存。

  真他娘的憋屈。

  我為有這樣的爹,很是鬱悶過。

  但直到我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我才知道,我爹過得有多不容易。

  當我明知道依著小黃的笨拙,說去報仇肯定是做好了送命的打算,我還是放手讓他去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我爹。當年,他看著白析皓帶著公子爺離開,那心情,怕是拿刀片片凌遲自己的吧?

  可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咬緊牙關維護凌天盟主的體面。

  我爹他,後面十來年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怕是很不好受吧?

  到得最後,武功登峰造極卻仍然拚命練功,怕也是,排遣寂寞的方法吧?

  武功一路,越是執念,越容易出岔子。

  他一共走火入魔了兩次。

  第一回有了我,第二回,卻斷送了自己的命。

  英雄末路,淒惶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所以,我早早就下定決心,絕對不成為我爹那種人。

  哪怕他再是旁人口中的傳奇,也與我無關。

  若遇到喜歡的人,看緊了千萬別放開,但又要進退有度,絕不能自以為是,一味蠻來。

  但我一放小黃走,就開始後悔了。

  止不住地擔心他,這個傻子,別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

  我不敢怠慢,立即派出凌天盟精銳追蹤他的所在。一開始還很好,但到了榆陽城,他竟然撇下景炎,不知所終。

  我差點被嚇出一身冷汗。

  我命人將景炎抓了回來,管他是小黃什麼弟兄,身懷武藝竟然被一個手無寸鐵,身子脆弱單薄的人擺了一道,如此看顧不力,想起來我就恨得牙癢癢。

  所幸他也憂心小黃,忙不迭告訴我,小黃曾經提到萬花英雄會上,他的仇人會出現,他應該去了萬花英雄會。

  操他姥姥,一幫烏合之眾弄的南武林盟,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現在為了小黃,不得不動用我在南疆所有人脈,徹查一應可疑人選。

  我的判斷是,小黃的仇人肯定是位武林成名已久的人物,肯定如蕭雲翔那種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裡男盜女娼。我排查掉許多人,終於將目標鎖定在幾個門派掌門人身上。

  哪知,還未查完,突然傳來驚世駭俗的懸腰舞一事,據說南疆祭司親臨,領著眾舞姬跳了一曲聞所未聞的懸腰舞,當日得見者個個津津樂道,言說此等震撼,平生未遇。

  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南疆祭司,就是我的小黃。

  知道人在哪便不著急了,我也不想貿貿然出現打擾了小黃的復仇計劃,正暗地裡籌劃著命人潛入忠義伯府,配合小黃,他愛殺誰就幫著殺,殺完了把人給我帶出來。

  我實在不該如此托大。

  因為太信得過派出來凌天盟精銳,我竟然一時大意,又把小黃丟了。

  室內楊華庭那老匹夫被人割喉血濺當場,我毫不懷疑,那是我的小黃干的。

  原來,他要殺的人是楊華庭。

  為什麼這個問題已不重要,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小黃,帶他走。

  他的曲調其實沒自己個想的那麼靈光,遇著真正的高手,除非對方完全不設防,否則死傷的,定是他自己。

  他殺楊華庭,定然已傷了自己,若再落到什麼人手中,不用如何,只需等著,他就活不了多久。

  我快急瘋了,幾乎要將榆陽城周圍掘地三尺。

  找了一月,依舊沒有訊息,我已快絕望。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手,不該想著放長線釣大魚,不該自以為是,不該算計著待小黃身陷險境,我再出手相救,令他感激到心底。

  我腸子都快悔青了。

  這時候,景炎那小子終於鬆了口,告訴我,他和小黃都來自一個地方:疊翠谷。

  這個地方神秘莫測,是江湖中一處類似書院一樣的處所。其谷主人中龍鳳,武功深不可測,手上常年持有玉笛。

  玉笛。

  我想起小黃的斷指,想起他說起笛子時沉痛抑鬱的表情,登時就想帶人攪和了這個所謂的神仙處所。

  只是那幫人鬼鬼祟祟,行蹤不定,疊翠谷外布下重重迷陣,我親自闖了進去,卻發現對方早已金蟬脫殼,一怒之下,放火燒了它十數處亭台樓閣。

  想必小黃也不待見這個地方,我替他清理了也算出口惡氣。

  又過了數日,天可憐見,終於讓葛九找上了我。

  那姑娘不知被人逼著服下什麼藥物,整個人混混噩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若不是駐南疆的弟兄多次看過這位著名舞姬的懸腰舞,當真認不出,那個蓬頭垢臉,衣衫襤褸,嘴裡不乾不淨吃著垃圾的女人就是昔日紅極一時的葛九姑娘。

  但即便如此,她的褻衣裡卻寫著幾個字:沈墨山、柏舟、疊翠谷。

  用鮮血寫成。

  想必當時情急之下,她咬破手指頭,記錄下來,為了出去了,有人見著,能幫一下忙。

  也是機緣巧合,我那位弟兄對葛九仰慕已久,遂救佳人於困頓之中,找了老媽子替她梳洗,這才發現其她留在褻衣裡的伏筆。

  他知道我正瘋狂要找小黃,不敢怠慢,立即上報給我。

  我在當天與栗亭策馬三百餘里,趕到那一處,見到那位已認不出人的姑娘。

  栗亭替她把脈看診,搖頭歎息道,這樣霸道的藥物平生未見,怕只怕,這位葛九姑娘,此生都難以恢復當年的靈秀了。

  我心中憤懣,倒不是因為道義正義,而是因為,我再下作,卻也不會做出這樣的陰損之事。

  她都這樣,我的小黃,還不知正受著什麼苦。

  找到他,必須盡快找到他。

  我到這時,反而能冷靜下來,指揮部署,這些年我買賣做得好,南邊以榆陽城為中心,各處州縣均設有沈家老號,茶館酒肆,錢莊商號,要打探消息,不難。

  掌管買賣的,都是我凌天盟嫡系弟兄,人人奉我的號令,莫有不尊。

  小黃其實很聰明,他能將葛九弄出來,就一定會想方設法,再弄出點什麼訊息告訴我。

  有什麼,是我與他都知道,都會留意的東西?

  我忽然想到一物,西域異香。

  南疆人不比京師,這等貴格東西並不緊俏,是以每個商號備的貨都不多,而購買的人多數為固定客人,不是當地巨賈,便是州府官員。

  那麼排除掉這些人,剩下的陌生客人,便非常可疑。

  果不其然,林州的商號掌櫃飛鴿傳書與我,言道近日有一俊俏少年,出手闊綽,曾去買西域異香。

  我等不及栗亭他們,先快馬趕去林州,景炎一定要隨我前往,也只得由他。

  林州掌櫃是我凌天盟的老人,明白事關重大,早派了屬下輕功卓越的,悄悄兒探明白,那少年住在何處。

  卻原來,是城中一處大宅院,荒廢了幾年,年前被人購走,當地人只以為是哪處大官閒暇時避暑的別院。

  是這裡沒錯了。

  為了省事,我點燃了從白析皓那裡順手牽羊來的毒煙。那玩意兒據說當年迷倒千軍萬馬,如今拿來對付這些宵小,不知道老東西知道了,會不會氣炸。

  沒辦法,我耽擱不起功夫,跟他們動手也行,但疊翠谷多年來圈養高手,狼子野心,萬一對方沒完沒了地有人來呢?

  我必須盡快地,將我的小黃救出來。

  我迷倒了眾人,正不知往哪裡走,卻忽然聽見小黃在吹那管難聽的管蕭。

  他一吹那根東西,準沒好事,且調子中同歸於盡的慘烈太濃,我當即掠身,朝聲音所來之處撲去。

  還好,沒有晚。

  那個男人相比就是疊翠谷谷主了。

  長得也不怎麼樣嘛,類似白析皓那種擅長裝飄逸如仙的小白臉,看著就令我火大,真是欠揍。

  於是我以言語相激,趁他分神,立即動手。

  但很奇怪的是,他的功夫路子,我似乎非常熟悉。

  當時我無暇細想,只顧著從那個男人手中將小黃搶回來,回來又忙著為他續命療傷,耗費了我許多功力,總算運功一周天後,我忽然想起這個事。

  禁不住呀的一聲拍了大腿,他奶奶個熊,這王八蛋使的,可不就是我沈家家傳的「冰魄絕焰」掌嗎?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0

  第 49 章

  過了幾日,沈墨山幫我把小琪兒接來。

  小孩兒見到我似乎有些呆愣,抱著門柱子,直直看著我,也不說話。

  我知道此番虧欠孩子甚多,心裡倒騰得厲害,眼眶微熱,張開雙臂,柔聲說:「琪兒,來爹爹這。」

  若是以往,他定然會憨憨地撲過來,兩條小短腿跑得飛快,一頭扎進我懷裡,狠狠撞痛我的胸膛。

  但現在,他怯生生地看著我,目光閃動,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轉身就跑。

  周圍大人都來不及抓住他,倒見小孩兒飛快跑出房門。

  我心痛得緊,扶著床沿,就想下地。

  沈墨山一驚,跨步上前攔住我,低聲道:「別擔心,小孩子心性,由著他去,不然越發嬌慣了。」

  話雖如此,但到底不是他的孩子,我著急說:「不成,萬一這傻孩子跑丟了……」

  沈墨山笑了笑,悄聲說:「早有人看著了,橫豎就在這院裡頭,他跑不到哪去。」

  我看他,問:「真的?」

  沈墨山點點頭,說:「你把藥好好喝了,要不放心,我呆會帶你瞧去。」

  我道:「那可得悄悄的,別教他發現了。」

  「當然。」

  喝了藥,小琪兒還未回來,沈墨山見我著實憂心,便替我裹了披風,攔腰抱起,輕輕出了房門。他帶著我躍上屋脊,跑過兩重房舍,落到西邊廚房的院落裡。當地一口大水缸,水缸後隱隱露出一角鵝黃的棉襖。

  小孩兒適才一身鵝黃緞面薄襖,越發襯得臉如白玉,可愛異常。

  我心裡一軟,抓緊了沈墨山的胳膊。

  沈墨山衝我眨眨眼,放我下來,附在我耳邊說:「看我的。」

  我詫異得瞪大眼,沈墨山嘿嘿一笑,出手點了我的啞穴,抱住我大聲道:「小黃,聽話,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自然無法回答,卻聽他在那鬼叫:「小黃,你怎麼強起來了?栗亭本就不不准你下床,你不聽,非要出來,看這裡風大,仔細你的身子。小琪兒能有什麼事?不是我說,你那個兒子也忒不懂事,個子不大氣性倒大,別人的孩兒見親爹病了,哪個不是床頭侍奉,親嘗藥汁,他倒好,一眨眼不知跑哪去了,這小子就是欠捶,你要下不了手,回頭我來替你管教。」

  我暗暗好笑,心知他是在說給躲在水缸後的小琪兒聽。不過這裡確實有穿堂風,我有些受不住,挨著沈墨山。

  沈墨山微微一笑,裝作驚惶失措:「哎呦,你怎麼啦?可是頭暈了?別管那混小子了,你趕緊跟著我回屋是正經……」

  他半抱著我作勢要走,臨出月洞門,又加了一句:「趕緊的,那邊來個人,小黃又不好了,快把栗亭給我找來……」

  我橫了他一眼,卻見他滿臉堆笑,柔和地看著我,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記,低聲說:「小黃,你這樣子真好看。」

  這個混蛋,小琪兒還躲在身後水缸那呢。

  他摟住我的身子,笑呵呵地低語道:「瞧著吧,那小子不出片刻,肯定要出來,哼,讓他躲,親爹都成這樣了,還躲,死孩子。」

  我咬牙踹了他一腳,病後無力,只是輕飄飄碰了他一下。

  沈墨山沒臉沒皮地笑,一把抱起我,撲回屋子,袖風一掃,將房門緊緊闔上,我微微愣神,他已狂熱地親了過來。

  好像快要飢渴致死的人一般,他強勢地掠奪我的呼吸,嘗遍每一處,勾起我的舌頭,迫使我與他一同起舞。

  沒有什麼技巧可言,或者到了這一刻,我們都忘記曾經在別的人身上試過的諸般滋味,彷彿頭一回親吻,因為太急迫,牙齒會碰到牙齒,嘴唇被吮吸得發痛發麻。

  吻了好一會,他才惦記起他的花樣,溫柔不少,或舔或吸,百般變化。

  我早已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一股酥麻自背脊蜿蜒衝上腦門,眼裡心裡,只剩下這個人。

  這個又貪財,又小心眼,又囉嗦,又霸道的男人。

  他依依不捨地離開我的唇,又啄了兩下,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啞聲說:「真想,就這麼吞了你。」

  我笑了起來,湊上去回吻他,卻反咬了他一下,道:「我才想吞了你。」

  「快點好起來,」沈墨山笑得痞氣十足,「到時候咱們大戰三百回合。」

  我比不得他的厚臉皮,臉頰有些發燙,心裡卻升騰起一種快樂,垂著頭,終於微微頷首。

  沈墨山呵呵低笑,搖了搖我,滿臉喜氣,說:「你答應了?哈哈,我今兒真歡喜,小黃,我好生歡喜。」

  我也笑了,卻故意調侃他:「比做成買賣還歡喜?」

  沈墨山正色道:「不是一回事,做買賣成了我自然歡喜,愛錢沒什麼錯處,卻有數不盡的好處,但跟你,這可怎麼說,倒像平白無故掘了一處大寶藏,裡頭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他娘的,老子長年風餐露宿,走南闖北的,可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的好處……」

  什麼亂七八糟的,就知道這等人難得說一句好話,我一怒,忙過去堵住他的嘴,終於把他無盡的嘮叨給堵住。

  沈墨山後來居上,扣住我的後腦又親個沒完,正在忘我的時候,他突然移開嘴唇,側耳一聽,隨即微微一笑,低聲說:「小東西蹩過來了。」

  我一愣,隨即心中歡喜,立即就要他開門去,沈墨山卻不急,說:「你且躺著,裝睡好了。」

  我無法,只得解了披風,重新躺下。沈墨山拉過被子仔細幫我蓋好,卻起身離去,打開房門,我仔細聽著,卻見他全無聲響,只吩咐道:「小棗兒。」

  小棗兒大抵在下房裡忙活著,聽見喊他,便出來應了一聲:「在呢,爺,什麼吩咐?」

  「看著你公子爺,正歇息呢,我前頭還有點事,你可悄悄的,不准驚擾了他。」

  「是。」

  沈墨山冷哼一聲,又道:「誰也不准放進來。」

  「是。」

  他腳步聲漸遠,竟真的走開。我滿心疑惑,卻也沒動,過不了多久,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小棗兒壓低了嗓門說:「琪少爺,你怎麼來了?前頭先生留的功課都做完了?」

  「嗯。」聲音嬌嫩,是我那個寶貝孩子的聲音。

  「那就玩去吧,你爹這會正歇息呢。」

  「我,我要進去……」

  「哎呦,那可不成,您甭為難我,才剛爺吩咐了,誰也不得放進去,打擾了你爹歇息,罰的可是我。」

  「我,我保證乖乖的,不吵爹爹……」小孩兒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噎。

  「小祖宗,不是我攔著,這真不能放你,你乖啊,自己玩去。你爹的身子骨這回折騰大了去了,不是一般小病小災的,我這熬藥的忙不過來,你就別跟這搗亂了啊。」

  「我不管,我要見爹爹,我要見……」

  「你你你小聲點行嗎?」小棗兒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哄他:「我這還有顆玫瑰糖,給你給你,吃了就玩去吧,你爹真的要歇息……」

  「嗚嗚,你們都欺負我,都欺負我,爹爹不要我,沈伯伯騙我,連你這個狗東西也敢欺負我,嗚嗚,我要爹爹,等我爹爹好了,拿曲子吹你,吹傻你,讓你變成大傻蛋,嗚嗚……」

  「不是,小祖宗,你,你怎麼,哎呦,好了好了,甭哭了成嗎?甭哭了……」

  這孩子上哪學的這些混賬話,難為旁人倒說旁人欺負他。我聽不下去,咳嗽了一聲,開口說:「棗兒,讓他進來。」

  「你呀你呀,唉。」小棗兒想數落,卻終究不敢,只能憤憤然說:「進去吧,你爹叫你呢。」

  小琪兒應了一聲,一步一挪地挨進來。

  他剛剛在外頭霸道任性,現下見了我,卻又老實了。低頭扭著小袖子,偷偷看我一眼,鼓著腮幫,眼淚汪汪的。

  鵝黃色的小棉襖已經蹭髒,紮著紅頭繩的沖天辮也歪了,耷拉在頭上,樣子可憐又可愛。

  我見了這孩子,才明白心底的思念有多濃厚,才覺著自己一意孤行,豁出去報仇其實對這麼丁點大小孩兒有多殘忍。

  一轉眼,他已經五歲了,當年抱在臂彎中才不到半臂長的皺皮猴,現在已經長得白嫩可愛,還學會跟我耍脾氣,還會叫板。我心裡既酸楚又欣慰,伸出手去,弱聲說:「小琪兒,走近些給爹爹瞧瞧。」

  他掙扎了一番,卻終於哇的一聲,哭著撲進我的懷裡,這一哭驚天動地,倒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摸著他的頭,柔聲安慰:「乖寶琪兒啊,不哭不哭,乖。」

  他越哭越大聲,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我:「爹,爹,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琪兒了?你把琪兒賣了嗎?琪兒不會吃很多點心了,把銀子都省下來給爹爹看病,爹爹不要丟下我,嗚嗚……」

  小孩兒的哭聲中透著極大的恐懼,恐怕我不在這段時間,沈墨山也焦頭爛額,不然不會對一個孩子胡扯這些。我忙將他摟緊,拍著他的背脊撫慰,哄了大半天,才算把他哄安靜了。

  他乖乖靠在我懷裡,小身子哭得太厲害,仍舊一下一下抽搐,我心疼不已,撫摸著他,柔聲說:「乖寶,你永遠都是爹爹最珍貴的寶物,爹爹絕不會不要你,明白了嗎?」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微笑了一下,對著他說:「爹爹前些日子,只是出遠門了,因為不方便帶著琪兒,所以才將你托給沈伯伯,你有好好聽話嗎?」

  琪兒嘟起嘴說:「有啊。」

  「真的?」

  「也,不是,很乖啦。」小琪兒慚愧地垂下頭,撒嬌地靠近我說:「但是琪兒想爹爹嘛。」

  我啞然失笑,緩緩地說:「往後,爹爹可能也會出遠門,你不要怕,也不要慌,就好好呆在沈伯伯身邊,好好讀書,練功,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話未說完,他已經一驚,抓緊我的衣襟問:「爹爹又要去哪?琪兒不要爹爹走。」

  我歎了口氣,躊躇著問:「爹爹,如果是去找你娘呢?」

  「不要不要,那小琪兒也要跟去。」他立即大聲說。

  「那個地方,不到時候,你不能去……」

  「我不管,我再也不要看不到爹爹,再也不要……」他緊緊抱住我,大聲宣佈。

  「兩父子吵什麼呢?」沈墨山又晃了進來,一見小琪兒趴在我懷裡,登時臉色一沉,道:「小猴兒,你鬧什麼?你爹病著呢,還不趕緊的給我下來!」

  小琪兒一見沈墨山,便有些心虛,卻回身更緊地抱住我,死也不肯鬆手。

  我倒笑了,對沈墨山搖搖頭,說:「我沒事,讓他呆著吧,這麼久沒見,他心裡也難過。」

  沈墨山無奈地看著我,搖頭笑了笑,挑了下擺坐我床邊,小琪兒此時卻轉過頭來,說:「沈伯伯,爹爹說要去找我娘了,我也跟著,你去不去?」

  沈墨山一呆,眼中寒光一閃,瞪著我咬牙問:「哦?此話當真?」

  這下輪到我心虛了,忙笑了笑說:「只是,只是說萬一,讓孩子心裡有點準備……」

  「沒有萬一!」沈墨山募地站起來,惡狠狠地道:「就是上九天下淵海,我也會想出輒來救你,想找女人,想都別想!」

  我嚇了一跳,連小琪兒都有些嚇懵,室內半響無語,我呆呆看著他,忽然撲哧一笑,問:「墨山,你這樣子,莫非在吃醋?」

  沈墨山吶吶地道:「吃個屁醋,老子就聽不得你這種要死要活的話,又不是千金小姐,作那起傷春悲秋的鳥事幹嘛?」

  我哈哈大笑,道:「行了,我哄孩子呢,你也當真。放心,沒把你吃垮,我死不了。」

  「這才像話,告訴你,老子旁的沒有,就是有銀子,你要吃垮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沈墨山微瞇雙目,道:「況且,我已為你請了高人,過幾日便到此處。小黃,」他終於微笑了起來:「你遇著我,沒福也變得有福,鐵定的。」

  「是誰?」我好奇地問:「白神醫親自來嗎?」

  「老東西拿腔拿調,架子擺了十足,不肯親自趕來,」沈墨山有些無奈,道:「不過來的是栗亭的師傅,算起來,醫術也學自白析皓一門吧。」

  我登時有些躊躇,道:「栗亭的師長,也是你的前輩,你這樣收留著我,老人家心裡,會不會有微詞?」

  「有個鳥微詞,」沈墨山不以為然,大喇喇揮手道:「他是我二叔的伴侶,為人最和善可親,況且年紀也不大,當不起老人家三個字。」

  「那,你為何看起來有些憂慮?」我遲疑著問。

  「因為,我徐二叔也會跟著來。」他蹙眉道:「他是我沈家的長輩,不比白析皓,他說什麼,我須得賣他三分面子。」他為難地看了我一眼,道:「況且,他為人精明能幹,不好糊弄……」

  「為何要糊弄?」

  沈墨山一拍前額,道:「索性都告訴你吧,他是先父的結拜弟兄,最願意見我開枝散葉,沈家後繼有人,他若為難你……」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那倒不是,」沈墨山搖搖頭。

  「我也不怕。」我抱著琪兒,微笑著說:「多少事都經過了,這點麻煩,不值一提。」


  第 50 章

  其實,哪怕明日便斃命於此,我也覺著沒什麼不好。

  身邊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走了二十年的辛苦路,總算有了點甜頭,我覺得值。

  沒什麼想要太多的想法,世事無常,今日歡愉,保不定明日愁苦,當年我進疊翠谷,不也以為進了仙境?結果呢?

  我不想明日的事。

  就如現下抱著琪兒,聽他絮絮叨叨,童言童語,沈墨山在一旁不時捉弄他,逗我發笑,這樣的日子,我很知足。

  夜裡覺淺,且病體虛寒,常常四肢冰涼,止不住打顫,難為了沈墨山要一直替我暖著,捂到胸口,有時候冷得厲害,還得他運功御寒。

  身邊有這麼一個人陪著,我想起以前對谷主的癡迷,遙若前世,自己也覺著不可思議。

  偏偏沈墨山是個大醋桶,有意沒意,總在我面前道,男人嘛,就該長得像他那樣,魁梧壯實,虎虎生威,這才是良人的長相,這才靠得住。

  進而又道,小白臉一流,如何卑鄙無恥,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黃花閨女,正經人家的媳婦,被男人始亂終棄,被逼尋死,那些男的,無一例外都是小白臉。

  他說得煞有介事,卻一路講一路看我的臉色。我只當聽書,也不理會他,倒是琪兒常常挨著我,聽得似懂非懂,問我:「爹爹,為什麼她們要死啊?是被大妖怪吃了麼?」

  我狠狠瞪了沈墨山一眼,說:「爹爹也不懂,讓你沈伯伯教你。」

  沈墨山嘿嘿訕笑,抱過小琪兒坐在他膝上,點著他的鼻子道:「來,沈伯伯教你做怎麼做一個真爺們啊。咱們男人,對外頭壞人,就得狠得下心,該殺殺,該打打,對屋裡頭自己的人,可得好,怎麼才算好呢?基本上不要怕為他花銀子,可也不能為他亂花銀子,你明白了嗎?」

  小琪兒愣愣地問:「什麼是屋裡頭自己的人?」

  「就是,就是你喜歡的。」沈墨山看了我一眼。

  我憋著笑,只見小琪兒有板有眼地道:「哦,我曉得了,爹爹整天病著,呆在屋裡,琪兒喜歡他,爹爹是琪兒屋裡頭自己的人……」

  我嚇了一跳,沈墨山大喝道:「胡扯!他是你親爹,你待他好,孝敬他,聽他的話乃是天經地義,但我說的喜歡,是對親人以外的,是選了跟你長長久久過日子的。」他見小琪兒仍舊一臉懵懂,歎了口氣道:「罷了,你還太小,等大了就明白了。」

  「琪兒懂的,」小孩兒有板有眼地道:「我喜歡跟鋪子前的小白狗玩,也會分點心給它吃,可不會給它吃很多,栗亭叔叔說吃太多了對狗不好。我要把小狗養自己院裡,它就是我喜歡的。」

  「親娘誒,」沈墨山怪叫一聲,對我說:「小黃,你兒子說什麼聽到了嗎?」

  「聽到了,別大驚小怪的。」我橫了他一眼,對小琪兒柔聲說:「你現在太小,還不能照顧它,等大了,爹爹給你一條大狼狗看家護院,好不好?」

  小琪兒想了想,點點頭說:「好。」

  此時,卻自院外傳來一聲冷峻的聲音:「喜歡?人之一世,變幻莫測,單憑喜歡二字,如何算一生所求?今日喜歡你,明日喜歡他,後日又喜歡另外的新人,人性喜新厭舊,耽於享樂,今日山盟海誓,明日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比比皆是。」

  話音聽著挺遠,卻頃刻間來到耳畔,沈墨山臉色一沉,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我立即止住他,搖了搖頭。

  卻聽那聲音繼續道:「浪蕩子淫人妻女,毀人名節,難道不說喜歡?青樓娼妓迎來送往,柔情款款,難道不說喜歡?薄情人拋棄糟糠,另尋良配,難道不說喜歡?為官富貴者三妻四妾,難道不說喜歡?」

  他冷冷一笑,道:「沈墨山,你來告訴我,什麼叫喜歡?你適才所言的喜歡,屬於上述哪一種?」

  沈墨山翻了下白眼,卻恭恭敬敬拱手行禮,道:「見過徐二叔。」

  「你心裡,倒還認老子是你二叔?」一個身影快如閃電,疾馳而至,出手如風,揚手就往沈墨山臉上招呼。

  沈墨山面不改色,低頭側過,划拳為掌,頃刻間與他過了十餘招,那人一個轉身,五指為爪,竟朝小琪兒抓來,我心中大駭,想也不想,一把摟過孩子,以身相擋。

  「二叔!」

  一聲驚呼自我身後傳來,我閉眼以待想像中的劇痛,卻半天沒動靜,轉過身一看,卻見一個一身錦袍,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收了掌,正打量我,他目光銳利,幾可探入人心底,令人不敢與之對視,我垂下頭,抱著琪兒,慢騰騰從榻上站起,略略行了禮,道:「徐爺。」

  他冷聲道:「倡優一流,果然管人均叫『爺』。」

  「二叔,您胡扯什麼呀。」沈墨山一個箭步踏上,擋在我面前,半昂著頭道:「得了,我曉得今兒個最好什麼也別說,因為說什麼都會適得其反,令您對長歌的偏見更深,但我要真什麼也不說,干瞧著您奚落他,我他娘的就不是明德公子爺教出來的。您愛聽也罷,不愛聽對不住您,可我要說,他是我的人,我待他,就跟您待寶叔那般,若有人當著您罵寶叔一聲奴才,您怕也要活活剁了他吧?今兒個您再管他叫一句倡優,咱們叔侄幾十年的老臉,咱們兩家兩代人的交情,從今往後都不用提!」

  「說得好!」那徐爺臉色一變,陰陰地道:「這男人狐媚子一般,看把你迷得鬼迷心竅,祖宗姓氏都可不顧了,趕明兒還不知要弄出什麼ど蛾子來。行,我今日辛苦點,為你除了他,你爹就算在這,也斷不會攔我。」

  「二叔,您別逼我動手。」沈墨山雙目微瞇道。

  「正好,我領教下冰魄絕焰。」徐爺冷笑道:「不容易啊,敦促你練功,到頭了,竟然要對付我頭上。」

  沈墨山笑了笑,說:「您高抬貴手,還是我最親的二叔。」

  「就是因為大家都由著你胡鬧,只有我真心為你著想,我還非得做點什麼,才對得住你叫的這聲二叔。」

  兩人之間的爭鬥一觸即發,我心裡惶恐至極,卻也明白,此時最好的方式,是不要插嘴,說什麼,都只會令事情越發糟糕。好在兩人雖然都放了狠話,但依著我對沈墨山的瞭解,他絕對不會對自己叔叔下殺手,那叔叔,瞧著一心為他,也斷不肯真傷了他,兩人並無性命之虞,倒也可稍微放心。

  就在此時,一個柔和的嗓門氣喘吁吁地道:「徐達升,住手,你要打自己孩子嗎?有話好好說,爺倆還真要動手啊?成什麼樣子你們?都給我住手!」

  那徐爺本一臉倨傲,眼神都透著冷意,此時一聽來人的話,卻立即換上柔和之極的表情,堆上笑,轉身湊上去說:「寶兒,你看錯了,我逗墨山玩兒呢,哪能真跟他動手?你來得怎麼這麼快,我正嚇唬他呢。」

  「這麼大歲數了還玩!」那來的人錯眼看我,「咦」了一聲,撇下徐達升,逕直朝我走來。我見他年紀也不輕,但面白無鬚,長相俊美,瞧不出多大歲數,且眉目和善,一雙圓圓的眼睛清澈見底,黑亮透光,令人觀之先生三分好感。

  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打量我,目光中有驚奇和難以置信,道:「你就是長歌?」

  我扶著琪兒,勉強作揖道:「見過前輩。」

  「無需客氣。」他上前一步扶住我,道:「快坐下,可站不住了。」

  我有些赧顏,卻無力推辭,只得告罪坐下,他就坐我旁邊,微笑著端詳我的臉,道:「哎呀,可真像,長歌果然好相貌,這等模樣,我年少時頭一回見,就看迷了眼,想不到事隔多年,竟然還能見著像個八九分的。」

  我忙道:「哪裡,長歌久病頹容,衝撞了前輩,請勿見怪。」

  「無需客氣,」他笑瞇瞇地對我道:「你這樣的,配我家墨山,倒顯得他粗糙了。」

  「寶兒,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沈墨山乃沈家兒郎風範,頂天立地的漢子,像姓林的有甚鳥用?病歪歪的沒個男人樣。男人就該像我,哪,像墨山,像我大哥那樣,嘖嘖,那才是……」

  那徐爺還未說完,已被沈墨山一把扯了袖子,低聲說:「二叔,你又觸寶叔的逆鱗,閉嘴吧,不然回房後有你受的。」

  那徐爺怏怏住了嘴,坐我身邊的那一位卻變了臉,只是他想來脾氣甚好,便是生氣,也只是悶聲不語,緊緊抿嘴,想來氣得不輕。

  徐爺有些慌了,忙不迭地上前道:「寶兒,你,我,我就是胡扯的,你,你可別往心裡去……」

  「我知道,你終究嫌我不算男人。」寶爺眸色黯然,歎了口氣。

  「你,你又胡思亂想什麼呀,哎,不帶這麼冤枉我的,寶兒,寶兒你聽我說,這可是天大的冤屈,你且轉過身來……」

  「墨山,你在林州彷彿產業不少,帶你徐二叔逛逛去吧。」寶爺神色漠然,道:「我要為長歌診病了,被誰打攪了,出什麼事我可不管。」

  沈墨山一聽急了,立馬趕著徐達升道:「二叔,快隨我來,您還不知道吧,我手裡頭的買賣啊,現在已經多了好幾宗別的啦……」

  他連拖帶拉,立即將人弄了出去,那徐爺一路嚷嚷,都被沈墨山巧妙擋了回去。

  院子裡又回復安靜,小琪兒怯生生從我懷裡鑽出腦袋,好奇地看著寶爺。

  寶爺一見有孩子,臉色登時緩和不少,微微笑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絹包,打開來,卻原來包著幾樣精巧糖食。他朝小琪兒招招手,柔聲道:「寶寶,要吃糖食嗎?」

  小琪兒嚥了口口水,抬頭看我。

  我對這位寶爺懷有好感,曉得他心存善意,便點了點頭。

  小琪兒笑嘻嘻地爬過去,撿了一顆,剛想塞到嘴裡,卻停了下來,轉身塞到我唇邊,高舉著叫:「爹爹吃。」

  我笑了,摸著他的臉說:「爹爹病著,不能吃,乖寶自己吃罷。」

  「哦。」他快活地應了一聲,塞到自己嘴裡,高興得瞇了眼。

  寶爺呵呵低笑,說:「你別見怪,我打小家窮,沒好好吃過這個,現下還懷著念想,身上常常帶著。」

  我如何會不明白,低頭一笑,道:「長歌也是出身貧寒,別說糖食,便是麥芽糖,也從未嘗過。」

  他眼神越發柔和,溫言道:「等你身子好了,讓墨山給你備著蜜餞,甜的東西,終究要嘗到嘴裡,才曉得甜是什麼滋味。伸手過來吧。」

  我將手伸了過去,他見我斷指疤痕,輕聲歎息,搭脈而上,又看了看舌苔臉色等,放下袖子,道:「長歌,你這毒,我要先判斷是哪一樣才好對症下藥。你能告訴我嗎?」

  第 51 章

  我沉吟片刻,道:「是一種名為商參和合丸的藥物,在疊翠谷被奉為聖藥,此藥服下如火熾遊走四肢腹內,需人以陰寒一路的內力相導,方能將藥性疏通入奇經八脈。據說,服用此藥能改人經絡,令人功力大增,但卻不能停藥,需每月由谷主親自賜藥。」

  「若是停藥會如何?」

  我搖搖頭,低頭一笑,淡然道:「還有八日,我便服滿一月,會如何,寶爺屆時親見便知。」

  「孩子話,」寶爺搖頭,清澈的眼中頗帶責備地看著我,道:「任何反應,以你此刻的身子,都斷然捱不住。我可不想墨山回頭怨我。」

  他站起來,摸摸小琪兒的頭,負手踱步,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清俊的臉上儘是憂色,一會似乎想到什麼,又輕輕搖頭否定,歎息不已。

  我心中不忍,開口道:「寶爺,無論如何,晚輩已是感激萬分,生死有命,您無需為我耗費精神。」

  他停下來,側著頭看我,問:「若想不出法子,八日之後,你定毒發身亡,便是你服過白先生親制解百毒的丸藥,然你身子七勞八損,也是朝不保夕,難以為繼,你可明白?」

  我微笑點頭,道:「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搖搖頭,道:「你若死了,定然是親者痛仇者快,孩兒無人教養,愛人無人撫慰,你真忍心,令墨山年年苦痛,夜夜錐心?你的孩兒,這麼小就要歷經喪亂,孤苦無依。」

  我摸著懷裡睏倦欲睡的小孩兒,心中惻然,卻仰天一笑,道:「前輩此言差矣,我信我的孩兒,定會好好長大,因為他本性純良,今後無論做什麼,都不妨礙他成為一個身心愉悅之人;我信我的愛人定會好好過日子,因為他生性豁達,會將失去我的痛楚拋開,而記住與我相處的歡樂;我還有若幹好友,他們皆是與我共過患難,可以命相托之人,他們定會每年在我墳前把酒言歡,暢所欲言,或回憶我們往昔的歲月,或說點我曾做過的蠢事取樂,將祭奠我,視為一場踏春出遊,有朋自遠方來的聚會。」

  我微笑看著這個面目和善的前輩,道:「所以,請前輩盡力就好,至於最終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您真的,無需介懷,因為我很滿足。」

  寶爺視線柔和,含笑看著我,點了點頭道:「不錯,果然是墨山看上的人。」他掉轉視線,道:「只是長歌啊,你即便如此說,卻也該明白,有些人的缺失,是無法替代的。比如你對墨山,對你懷裡的小寶寶,便是如此。」

  他沉吟片刻,朗聲道:「栗亭何在?」

  門外立即傳來栗亭的聲音:「在。」

  「弄一套筆墨來。」

  「是,師傅。」栗亭恭敬應答,不出片刻,只聽門扉被輕輕推開,栗亭端著筆墨紙硯緩步走進,先朝寶爺躬身行禮,再輕手輕腳將東西鋪成在茶几上。

  寶爺微微點頭,挽了袖子,正要上前磨墨,栗亭立即伸手,笑著說:「師傅,我來吧。」

  「不用,」寶爺笑了笑,道:「甭在我跟前裝這副小廝模樣,你淘氣的事我可都聽說了,回頭該罰可還是要罰。」

  「哎呦,哪個跟您嚼耳根呢?弟子可老實著呢,這一年看診製藥,忙得跟陀螺似的,您要不信,問問墨山去。」栗亭嘟起嘴,帶了撒嬌的口吻道。

  這可是新鮮,我從未見一派斯文的栗亭作此嬌憨孩童狀,想來他自幼便跟著寶爺習醫,師傅脾氣軟,又會心疼人,徒弟自然藉機耍賴撒嬌,如此師徒,前所未見,令我大開眼界。

  「你在明德山莊,可搗亂了不曾?白先生留著的藥庫,後院裡種著的藥草,你可隨意使用採摘了?鄔總管著人攔你,你可撒了癢癢粉在他們身上?」

  栗亭吐了舌頭,笑著道:「怎麼什麼也瞞不過您?」

  「還笑!」寶爺持筆敲了他腦袋一下,道:「幸好白爺帶著公子爺出了遠門,不然,知道是你弄的,你師傅那點薄面,在那二位面前可不管用。」

  「師傅您可得救我。」似乎想到什麼,栗亭有些害怕,拉著寶爺的袖子道。

  「我救不了你,」寶爺不理他,動手磨墨,道:「我還得管公子爺叫主子呢,你多大的膽子,就敢動他們的東西,等著吧。」

  「師傅師傅,您最好了,」栗亭搶過他手裡的墨條,賣力地研墨,絮絮叨叨地道:「我這不是為了配藥麼,白神醫做的那味『思墨』,說得多金貴,天上有地下無的,我就不信了,非琢磨出一樣比那個藥厲害的。您不是常教我醫藥一道,要敢異想天開麼?我這好容易實踐回……」

  「我可沒教你不講規矩,亂來一通。」寶爺好笑地看著他,道:「你不是敢想敢幹麼?行,你把長歌這個毒解了,我就不罰你。」

  栗亭登時垮了臉,道:「這,這我解決不了。」

  「那就等著白先生回來受罰吧。」寶爺淡淡地道。

  「師傅,您不能見死不救啊,」栗亭大叫道:「長歌的毒我也不是沒法子,我做的那味丸藥,可就效用無比,能起死回生,可惜現下少了一味藥,不然……」

  「胡扯!」寶爺拉下臉,狠狠敲了他腦袋,訓斥道:「你是大夫,不是民間跳大神撞鬼糊弄百姓的,什麼起死回生,什麼效用無比,你就這三腳貓功夫,也敢稱這八個字?現在立即出去,就近找家春暉堂,做三月義診,少一天,咱們師徒的情分也不用講了,我直接捆了你送人白先生那去,他整治人的法子可多,絕對有你受不住的。」

  栗亭初時還聽得一臉喪氣,聽到最後,臉上越來越現喜色,道:「師傅,您果然替我補上明德山莊的東西……」

  「我可不是為了你,」寶爺沒好氣地罵道:「我是為了公子爺,萬一他身子不適,白爺用起藥來,短了一味可就麻煩了。真要那樣,我也不等他來罰你,我自己先滅了你這個逆徒!」

  栗亭嬉皮笑臉地道:「是!謝謝師傅!」

  寶爺斜睨了他一眼,道:「快走吧,三月義診,你當我說著玩的?」

  「是,徒兒告退!」栗亭笑嘻嘻地行了禮,衝我擠眉弄眼一番,這才轉身走了。

  寶爺哭笑不得,瞧著這個活寶徒弟的背影搖頭歎了口氣,對我笑道:「讓你見笑了,這孩子打小在我跟前就沒個正形,也不知怎麼回事,明明在外頭似模似樣的。」

  我笑道:「那是他把您當自己親長輩,自然不拘小節。」

  「不拘小節?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唉。」他搖頭,提筆唰唰在白紙上寫著,道:「這些人連適才為難你的那個徐爺在內,一個個都瞅著我好脾性,耍賴犯渾,無所不作,比你家小寶寶還不如。」

  我撲哧一笑,道:「寶爺性情溫良,眾人喜愛您,也是應分。」

  「他們不是喜愛我,是喜歡看我受累,」他一路說著,住了筆,吹吹墨跡,抬頭對我道:「寫好了,咱們現如今也沒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這付方子,乃當年墨山的爹爹,沈家老爺花了重金買來的珍貴古方,我當年跟著伺候熬藥,因而記得些許,如今略改了改,對你的身子,應該大有補益。這八日我要先給你固本歸元,然後再圖解毒。」

  「多謝前輩。」

  「不謝,」他微笑著道:「救你乃墨山所求,我看著他長大,無論如何也無法眼睜睜瞧著他經歷那等痛失所愛之苦。況且,」他頓了頓,道:「你長相很投我的脾胃,就沖這點,我也不會見死不救。」

  藥果然非同小可,我喝下去後,不出片刻便覺手腳發暖,困意浮了上來,沈墨山讓我坐在圈椅中,自己手忙腳亂給我鋪床,大紅撒金緞面的被子猛然一甩,倒像大朵喜慶的花迎面綻開,險些砸爛一旁博古架上的青花瓶子,他嘴裡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拽個枕頭過來,彷彿與之有深仇大恨,要將之一拆為二。

  笨手笨腳,沈大掌櫃原來也有做不來的事。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靠在圈椅內,看著他一舉一動,默不作聲。

  看著看著就閉上眼,朦朧間,已被他輕柔抱起,移到床上,解開我的外袍,替我蓋上被子。

  臉上一軟,是他輕吻其上,呼吸熱熱噴在臉上,忽然聽他輕笑一聲,有說不出的得意。

  隨即他又拉拉我的被角,撫摸了我的頭髮,無聲無息離開。

  我睡得甚熟,也不知過了多久,因腹中飢餓,才醒了過來。這可是前所未見的好徵兆,我正要喚人,卻聽得外間傳來一陣對話:

  「寶叔叔,您到底有幾成把握?」這是沈墨山的聲音。

  一人歎了口氣,聲音柔和溫軟,正是寶爺:「若我說,一成也沒有,你怎麼辦?」

  「您說真的?」

  「墨山,若是旁人,我自然會設法寬慰,但對你,我需說實話。」

  「怎會如此?他不是明明能好好睡一覺了嗎?」沈墨山的聲音驟然提高:「這一切,不是在好轉是什麼?」

  「衝你寶叔嚷嚷什麼?人迴光返照,也會如此。」另一個人訓斥了一句,我仔細一聽,立即認出,是那位徐爺的聲音。

  寶爺溫言道:「別這樣,升哥,若今日病榻上是我,只怕你的癲狂,要勝墨山百倍,咱們已然不能為孩子減輕傷痛了,就別再爭這些口舌之利了吧。」

  那徐爺歎了口氣,半響道:「墨山,那人對你,真這麼重要。」

  「叔,您說什麼廢話?」沈墨山壓抑著,似乎有些哽噎,卻忍著道:「不重要,我犯得著這樣嗎?」

  徐爺沉吟片刻,又道:「寶兒,當真無法可想?」

  「我的醫術雖習自白神醫,但性子古板,想法僵固,他十成的本事,我其實學不到一成。只是這麼多年靠勤奮細心,才沒出大簍子。這一次長歌的病,按著常理,是無藥可醫了,但若不按常理,或者有救也未可知。」

  「說來說去,還是要白析皓來。」徐爺厭煩地道:「墨山,你說說,那老東西這回又推脫個什麼勁?」

  「他以凜叔叔的身子這節氣需浸泡溫泉為由,斷然拒絕了我。」沈墨山黯然道:「我寫信去拉下老臉說足好話,他還是說,凜叔叔身子最要緊,其餘等人,是生是死,皆與他無關。」

  「你就沒求公子爺?」寶爺道。

  「當然求了,哪知這回凜叔叔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道,白析皓的喜好最重要,他愛給誰看便給誰看,他決不干涉。」

  那邊一陣沉默,徐爺的聲音突然響起:「兩個老東西算計你呢,墨山,你真是關心則亂,這都聽不出來。」

  「怎麼說?」

  「你想啊,林凜詭計多端那是出了名的,他又心疼你,又常常標榜自己高潔有德,又不像你二叔我真的擔憂沈家血脈斷在你這一代,怎麼會見死不救?姓白的完全就唯姓林的馬首是瞻,這個事,九成是林凜在拿主意,白析皓不過照他的意思回復你而已。」

  第 52 章

  我聽得迷迷糊糊,不出片刻,卻又睡著。

  這一次不知睡了多久,待我轉醒,卻是大白天。榻前守著小琪兒,見我睜開眼睛,立即笑得咯咯直響:「爹爹爹爹,你醒啦?琪兒有乖乖在一旁等爹爹醒哦,半點也沒吵人。」

  我微微一笑,啞聲道:「好乖。」

  他撒嬌地挨近我蹭了蹭,才道:「爹爹,你睡了好些天,沈伯伯說。」

  他話音未落,外頭已有腳步聲傳來,待進來裡間,卻正是沈墨山和寶爺。

  「長歌,你醒了麼?」寶爺聲音柔和地問。

  我睜開眼,忙撐起半個身子要坐起,他伸手止住我,沈墨山快手快腳,拿過一旁靠枕給我墊著,寶爺拉過我一隻手,搭了脈,閉目沉思了一會,睜開眼微笑道:「脈象比之先前,穩健不少,看來,這藥還是用對了。」

  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寶叔,有您出馬自然妙手回春。」

  寶爺搖頭笑道:「欸,此時言之尚早,一連八日,咱們都用上這個藥,若真有效,那才算我這趟來不辱使命了。」

  我忙欠身道:「長歌謝過寶爺。」

  寶爺拍拍我的手背,溫言道:「我著人煨著藥膳,這是我家公子爺昔日用慣的方子,靈驗得緊,你試試,只有一樣,吃個一天兩天的,卻不管用,得長年累月地吃。這藥膳煎熬也頗有講究,我當年學了許久,墨山啊,你看是不是派個伶俐點的小廝跟著我學學?」

  「小棗兒毛手毛腳的,我不放心,我來學便好。」沈墨山笑呵呵地看著我,伸手替我理過臉頰上的頭髮。

  寶爺淡淡地道:「醜話先說在前頭,你運氣好,托生在沈家,練武上是個奇才,師承又俱是當世巨擘,是以從來事事順心,不知病弱之人有多苦。服侍照料旁人,一日兩日容易,一年倆年勉強,若是十年八年下來,不嫌棄也得厭煩。所謂久病床頭無孝子,親生的孩兒尚且勞累不及,更別說你這樣的。你現在且別忙著否認,自己個想明白了,這可是虧本到底的買賣,還得虧得心甘情願。你要想清楚了,再來跟我學。」

  沈墨山低頭一笑,攬住我的肩膀,道:「寶叔,我沈家兒郎,向來說一不二,今兒個我便當著長歌的面跟你交個底兒,我自一開始便曉得他身子不好,知道跟他在一塊,便一生都得照料他,看顧他。這若擱在以前,我定大不耐煩,再喜歡,也斷無伏低做小伺候人的份。但經過這麼多事,」他頓了頓,目光柔和看著我,道:「經過這麼多事,我怕的不是要老去照顧他,是怕,沒有機會去照顧他。您明白了嗎?」

  我心下感動莫名,緊緊握住他的手。

  寶爺點頭微笑,道:「既如此,我留了方子在栗亭那,你先出去,跟著他好好認認,方子上的東西都有哪些,咱們先從材料做起。」

  沈墨山點點頭,緊緊摟了我一下,起身道:「琪兒,跟沈伯伯出去,學點本事,也好照顧你爹。」

  小琪兒萬分不捨,卻乖乖地點頭道:「是。」

  他們一大一小,牽著手走了出去,屋內便只剩下我與寶爺二人。

  我知道他把沈墨山支開,是有話想說,便道:「寶爺,您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不忙,先吃東西。」寶爺笑瞇瞇地站起來,拍了拍掌,外頭立即有兩名少年抬著食盒小几子過來,我瞧那兩人長相一摸一樣,皆是清俊可愛,卻是從未見過,寶爺笑著道:「這是跟著我的兩個孩子,乃雙生子,一個叫飛螢,一個叫飛翎,來,見過長歌公子。」

  兩名孩子擺完東西,都朝我恭敬地行了禮,齊聲道:「經過長歌公子。」

  「不敢,」我忙道:「有勞二位了。」

  兩人皆謙虛幾句,退後幾步,伺立於寶爺身後,寶爺和藹地道:「手上可有力?能自己用飯嗎?」

  「能的,晚輩失禮了。」我告了罪,忙舉起調羹,舀了一勺,開始吃起。

  我本想著,這東西便是再難吃,瞧著寶爺的份上,怎麼著也得全部嚥下,哪知入口才覺著鮮美可口,非之前用過的藥膳可相媲美。且搭配數樣清爽小菜,色澤漂亮,端得令人胃口大開。

  不一會,我將一碗藥膳用得乾乾淨淨,這才尷尬起來。寶爺卻樂呵呵地笑,指揮兩名少年服侍我洗漱,並撤下東西,不出片刻,便收拾完畢,兩人復將東西抬了出去。

  「來,喝口茶。」他親自端了一鍾碧綠色茶湯過來,芬芳撲鼻,我忙躬身接過,道了謝,飲了一口,只覺唇齒留香。

  「怎樣?可還入得口?」

  我閉目品了品,道:「猶若煙斜霧橫,椒蘭縈鼻,好茶。」

  寶爺得意地笑了起來,道:「算你識貨,此茶名為青松霧,不算珍品,卻備受行家青睞,我生性笨拙,別的茶也弄不好,唯獨這一味,常年候著公子爺要用,一來二去,熟能生巧,也就學會了。」

  他見我有些不解,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口中所說的公子爺,便是墨山的師長,白析皓的愛侶,先帝敕封的明德公子。我出身貧寒,早年干的,便是伺候公子爺的小廝。」

  我吃了一驚,道:「寶爺,真對不住,我非有意打探這些……」

  「這不是什麼秘密,」他樂呵呵地笑道:「我這一生,雖然苦,但也有福,最大的福氣,便是跟了我們公子爺,他從未將我當成下人,反倒悉心教導,待我就如自家幼弟,又逼著白神醫教我醫術,我有今天,全是承了他的恩德。」

  他看著我,笑著道:「長歌啊,咱們做人,可不能忘本不是?」

  我垂頭不語,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道:「你跟我一樣,咱們是苦娃兒出身,比不得墨山啊、徐達升他們。但話說回來,咱們生在什麼人家,由不得人;長在哪,也由不得人;吃過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也還是由不得人。但現如今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卻由得咱們自己,」他低頭微笑道:「公子爺打小便教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個快樂的人,現下,我把這句話轉送給你,好嗎?」

  我心下激盪,喉嚨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氣,衝他感激一笑,道:「好,多謝了。」

  「好孩子,」他呵呵低笑,摸摸我的頭,道:「你若不嫌棄,往後便跟著墨山喊我一聲寶叔可好?」

  「是,」我眼眶發熱,忙低下頭,強笑道:「寶叔。」

  他甚為高興,負手走了幾步,道:「長歌,寶叔有幾句話想問你,你老老實實答我,可能做到?」

  「自然知無不言。」我道。

  「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他清清嗓子,道:「若現下有個能令你活命的機會,卻要你離開墨山,你待如何?」

  我心中一震,抬頭道:「您這話……」

  「只需答,你待如何?」

  我心中紛亂,自認得沈墨山以來諸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緩緩在腦中流轉不停。初遇時落英繽紛,那人踏步而來,不由分說,便將我與琪兒一人一邊,挾持而走;相處之時他開口閉口,不離銀錢,我不勝其煩;後來驍騎營軍中,他逼我現出斷指,在我心有期盼的一刻,卻又令我怨怒相對;後來病榻之前,他悉心照料,溫柔萬分,又令我心思不定;再後來,天牢之內,逼瘋蕭雲翔,我卻只覺一片荒蕪,卻幸而有他大手相握,溫暖厚實。

  再再後來,我抱著必死之心,臨危不懼,卻在見到他前來一刻,力氣渙散,心裡變得酸楚柔軟,想著真好,在臨死前見著一面,此生無憾。

  此生無憾。

  我眼眶潤濕,想起他抱著我,絮絮叨叨在耳邊說,冬天暖酒算輸贏賬,夏日裡扇涼扇彈曲兒,長長久久地,多好。

  那麼美的日子,我還沒過過呢。

  怎麼能分離?怎麼捨得分離?

  我閉上眼,又睜開,心下已有計較,啞聲道:「寶叔,我不怕跟您老實說,一個人的日子,我過得夠夠了。從今往後,我想換種活法,但若不能長相廝守,那便過得一日算一日,總之,絕不令自己個不痛快。」

  寶爺目光晶亮看著我,似有些震動,卻也有些瞭然的微笑。

  就在此時,房門被人一腳踹開,沈墨山大踏步走進,笑道:「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說的就是我想聽的話。」

  寶爺歎了口氣,轉身問:「公子爺,可不是我這樣好說話。」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我命人快馬加鞭,將口信傳到凜叔叔那,此時算來,他已然看到,若他有什麼想法,接下來,我接招便是。」

  就在此時,徐爺的聲音自外頭傳來:「不用傳信,他早知道了。」

  「二叔,您得到什麼消息了?」沈墨山忙回頭問。

  「什麼消息?」徐爺緩步走入,冷冷瞧了我一眼,道:「老子跟他們倆練了幾十年,還不瞭解姓林的那等策略?放心吧,你林叔叔早就料得你的心肝寶貝病情無法再拖,人命關天,他那等假模假式之人,定然不會等閒視之,說不得此刻咱們週遭,就已然埋了暗棋,你的小情人死不了。他等的,不過是你心急如焚,亂了頭緒,然後再拋出誘餌,令你不得不踏入他的套裡,明白了吧?」

  沈墨山面露喜色,道:「如此說來,白析皓還是肯醫了?」

  「沒出息」徐爺訓道:「你不擔心下,你智謀無雙的林叔出什麼難題啊?」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兵來將敵水來土堰,難得他有興致玩玩我,我便盡點孝道,讓他玩玩又何妨。」

  「真是,若他命你解散咱們盟,令你爹心血毀於一旦呢?」徐爺薄怒道:「別忘了,他對咱們姓沈的,姓徐的,成見可從沒少過。」

  「我看,是你對公子爺芥蒂太深。」寶爺接過去道:「別胡說了,當初是靠了他,才得以保全了你們那麼多條人命,若他有心要毀了沈當家的基業,又何必拐彎抹角?」

  徐爺有些不服氣,卻不敢駁愛侶的面子,只鐵青了臉道:「總之,若你敢為了外人忘了自己祖宗姓什麼,老子定然一掌拍死你。」

  沈墨山笑道:「放心,林叔叔不是那種人。」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1

  第 53 章

  沈墨山雖然每日在我跟前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但我卻能從他眸底深藏的悸動中瞭解到,他其實也在不安。也許那位人人都說我像他的「公子爺」,沈墨山最敬重的長輩,真的不是好相與一流。我好奇的是,這裡這些人,說起他皆言道君子端方,溫文和煦,為人最好不過,但卻連徐爺、沈墨山這樣的角色,說起他,言辭間卻或忌憚或敬畏,甚至都來不及掩飾?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令人如此又敬又愛,又懼又怕?

  我養了足足五日,寶爺開的方子很對我的病症,又兼之針灸湯浴,那些逝去的生命力,彷彿悄悄而緩慢地,又回到體內。

  我覺著一切均在好轉,按著這個方子,保命至少是做到了,至於其他的,今後好生調養便是。若那位白神醫真如此難請,若明知那位「公子爺」必定借此事為難墨山,那麼我不受他的恩惠不就行了?

  至於三日後的毒性發作,生死由命,我已不多做揣測,該如何便如何罷。

  若白神醫出馬也無用呢?若我等不及神醫蒞臨,便一命嗚呼了呢?

  光陰猶若白駒過隙,何必為了這一刻苟活著,而勉強自己?

  那位公子爺不也說過嗎?做一個快樂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樣一刻只當一世,爭活得長或短又如何?

  我將這番心思告訴沈墨山,他蹙眉沉思片刻,握緊我的手微笑道:「話雖如此,但在我心底,還是希望你能長長久久活著,好些事咱們還沒一塊做,好些話,我也還沒說。」

  我心下震動,靠在他懷中,他摟緊我,緊接著笑道:「更何況,老子在你身上花了無數人力物力,若連個嘴兒都香不了幾回,豈不虧本大了去了?」

  我佯怒道:「敢情你還想翻本啊,沒門。」

  「翻本是不指望了,」他笑嘻嘻地道:「時不時收點利息什麼的,還是要的。」

  說罷,就沒頭沒腦親了過來。

  近來我似乎老呆在他懷中,這人臂膀寬闊,身上皮肉緊實,靠上去,正好能將我整個包住,他喜歡這樣,有事沒事總將我抱在懷中,喜歡親就低頭親,有事忙就一手環著我,一手辟里啪啦飛快撥拉算盤珠子。有時候甚至不避外人,幸而這裡來往的皆非常人,寶叔見我們親密,只和藹一笑,不以為意;徐爺是壓根當沒看見;栗亭會擠眉弄眼,但卻不開什麼玩笑;就連小琪兒,久而久之也習慣了爹爹要靠著沈伯伯。

  常常這樣抱著抱著,我便靠在他胸膛間睡著,醒來了總能接觸到他含笑溫柔的眼睛,他長相雖不算英俊,但眉目軒昂,自有一股陽剛氣勢,這等魅力,或許比面白無鬚的書生更能博江湖女兒之喜。況且這樣的人若真心待你好,直能暖到你心底去,我不禁感慨著,這麼多年,怎麼就沒人看上他?怎麼就能留到現如今,便宜了我?

  「那是因為我掐指一算呀,某年某月某日,就得遇著小黃,可人疼得緊,我還不收拾了心神,專心等著,這不久等到現下了?」他一面信口胡謅,一面看著賬本,順手玩著我的耳垂。

  「胡扯,」我怒道:「天啟朝男兒到你這般年紀,若不是家裡太窮,尚未婚配的只怕絕無僅有……」

  「小黃你如何得知?我在鄉下確實有嬌妻美妾一大群,孩兒都五六個……」他呵呵低笑,繼續撫摸著我的耳朵。

  我知道他在胡扯,但不知為何,卻仍舊心中一突,垂頭不語。

  「不會當真吧?小傻子,騙你呢。」他親了我一下,道:「我不婚配,原因很簡單,我不想似我爹那般。」

  我愣了愣,卻聽他緩緩地道:「我爹是蓋世英雄,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但他,做錯了事,沒能守住所愛之人,從此抑鬱寡歡,一心練功。我娘原本只是府內雇來做針線活的丫鬟,只因撞上了我爹練功走火入魔,這才有了孽緣,生了我。她是窮人家的女兒,發生了這種事,除了收房沒別的出路,但她年紀尚幼,生我是難產,生完了,她就死了。我爹也沒過來看一眼,更別提哺育教養我了。」他微微一笑,道:「說起來,我能長這麼大,可不算容易。」

  我是頭一回聽他講自己的身世,心下大為憐惜,抱住他的腰道:「我娘也是生了我便死了,墨山,咱們是一樣的。」

  他摟緊我,熱熱地吻了過來,柔聲道:「莫怕,從今往後,我把你爹娘沒疼你的那份,給你加倍補回來。」

  我撲哧一笑,道:「這可怎麼補?爹的那份還好說,娘的那份呢?」

  「現下還不是在補嗎?」他哈哈笑道:「你看人家當娘親的,無非哺乳養育,親親抱抱的,我這不是每天都哄著你抱著你嗎?除了不能哺乳,我什麼不成?」

  我臉頰微熱,道:「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他在我耳邊低語道:「說到哺乳,你不覺著,咱們的次序得倒過來?」

  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臉上大熱,反手一肘狠狠擊在他胸膛上,沈墨山沒臉沒皮地哈哈大笑,摀住胸口道「哎呦,小黃謀殺親夫,哎呦……」

  「你們倆又在鬧什麼?」門外傳來寶叔的聲音,「墨山,快出來,看誰來了。」

  沈墨山一凜,鬆了臂膀,起身整頓衣裳,我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拉住他的袖子。沈墨山低頭一笑,拍拍我的手,抬步走了出去。

  院中隨即傳來一陣見禮說笑聲,來人顯與沈墨山很熟,只怕又是他哪個前輩,況且又寶叔親自領著前來,九成是寶叔也熟悉的人。難道說,來的就是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公子爺?

  我看不見外頭,心裡有些著急,強撐著站起來,將身上披著的白狐領長氅裹緊,扶著椅子慢慢走到外間,原本只想靠在門邊悄悄兒聽狀況,但手還沒碰到門扉,就聽見庭院裡一個清越的聲音笑道:「我瞧著咱們還是甭在庭院中搭話,有什麼的進去說,一來我連日跋涉,沈大財主不能連口水都不賞叔叔我,二來我憂心咱們說得久了,那門邊,有人可要等得焦心了。」

  眾人一陣笑意,這些人只怕個個是高手,我一來,他們便察覺到了。如此一想,我反倒豁出去,大大方方走到門口,恭敬作揖道:「長歌見過各位前輩。」

  「小黃,你不好好歇著,出來作甚。」沈墨山立即奔回來,扶住我責怪道:「這門口風大,仔細又不好了,乖,趕緊地跟我我回去。」

  「墨山,這便是你的不是了。都到跟前了還不給我瞧瞧真人,我回去可怎麼替你美言呀?」那清越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濃濃的笑意。

  我抬頭一看,卻見當中一位身著寶藍色錦袍的男子含笑看著我們,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然,面如冠玉,容貌俊美,年紀瞧著比寶叔稍長,模樣卻更為出彩,想來年輕時,定是了不得的漂亮人兒。

  難道這位便是公子爺?

  我心下疑惑,看向沈墨山,沈墨山含笑道:「來,小黃,我替你引薦一下,這位是琴秋琴叔叔,他是,公子爺那邊的人。」

  我對那位公子爺越發好奇,到底是什麼人,才能身邊聚集了這麼幾位精彩人物。我尚未說話,那人卻笑道:「寶兒啊,你瞧瞧,墨山這副跟供祖宗似的模樣,怎麼我越看越眼熟啊,你看出什麼沒有?」

  寶爺笑而不答,徐爺在一旁冷哼了一聲。

  那琴秋卻偏偏要激怒徐爺一般,笑嘻嘻地加了一句:「這整個一白析皓在咱們公子爺面前的樣啊,不錯不錯,可學到精髓裡了。哎呦我說老徐,你疼人可沒墨山這麼有天賦,瞧瞧,是不是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徐爺瞪大眼睛道:「他會疼人,那說明我們老沈家的男兒剛柔兼濟,外頭能做好漢,擱家裡會疼老婆孩子,跟姓白的一點關係沒有。再說了,誰說老子不會疼人?你問寶兒,他被我疼了幾十年,什麼時候有委屈了?」

  沈墨山和琴秋均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莞爾,寶爺卻漲紅了臉,薄怒道:「升哥……」

  「寶,別生氣啊,我就說句大實話怎麼了?」

  「徐爺是實在人,說的當然都是大實話,」琴秋笑道:「我還記得當年白析皓壽宴上,您當眾嚎了那麼一句,琴某數十年都記憶猶新啊。」

  「哦,我二叔嚎了什麼?」沈墨山好奇地問。

  「嚎什麼?」琴秋笑著瞥了徐爺一眼,道:「就是跟你白叔叫板,看誰能叫一句,某某,我喜歡你,如此而已。」

  「行呀,二叔,您年輕時原來如此至情至性,侄兒佩服,佩服。」沈墨山唯恐天下不亂,立即給徐爺施禮。

  那徐爺此刻丟臉丟到姥姥家,卻反倒沒絲毫不自在,得意洋洋地道:「那是,你這臭小子要學的還多著呢,別一口一個同生共死就顯得多深情厚誼,明白了嗎?」

  「是,多謝二叔賜教。」

  這一老一少沒個正形,琴秋又在一旁起哄得起勁,寶叔怒目而視,走過來對我道:「甭搭理這幫瘋子,咱們回屋去,有事跟你說。」

  我心下好笑,臉上卻不能表露,跟著他慢慢走回裡間。寶叔引我坐下,臉上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什麼,眼神柔軟起來。我也沒打擾他,只微笑等著,過了半響,他才回過神來,歉意一笑道:「走神了,對不住。」

  「哪裡,」我笑道。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那琴秋,是公子爺派來的。」他緩緩地道:「你現下固本一步,我已做了,你的體虛之症,調養也不難,但解毒一事,卻只能一點點來,如無意外,琴秋身上定然帶了白神醫的解毒靈丹。」

  「這麼說,我的命算是保住了?」

  「不一定。」他低頭扣桌,道:「若尋常幫派,以毒馭人,自然選歹毒之物,這反倒好辦,只你服下的藥丸,據你所說,還有更改經絡,提升內力等功效,這便難辦了。」

  「為何?」

  「那種藥,給你好處,卻又要你不得停下,到底是什麼毒?」他蹙眉不語。

  「是教人產生依賴,會上癮的毒。」外間傳來琴秋的聲音。

  說話間,他已然踏步進來,身後跟著沈墨山與徐爺。他笑嘻嘻地看向我,道:「才剛寶兒說的都對,你們的事,公子爺全然知曉,只怕你們不知道的,他也知曉了。因而我來,是帶了藥,卻也帶了話,但要不要賜藥傳話,卻要瞧我高興不高興。」

  「琴秋,人命關天,不要兒戲。」寶叔正色道。

  「寶兒,你年紀不大,怎麼一副小老頭樣,真真無趣,」琴秋嘖嘖搖頭,眼睛去看向我,道:「要讓我高興也很簡單,我聽說長歌是京師第一琴,我這裡有管玉簫,他若能吹一曲,令我滿意了,賜藥傳話,我馬上就辦。」

  我吃了一驚,沈墨山道:「不成,長歌身子不好,不宜……」

  「又不用內力,也不花多少力氣,有什麼不宜,」琴秋瞥了沈墨山一眼,道:「惹毛了老子,我可不管誰死誰活,立馬走人,你又耐我何?」

  我瞧出,他是真的想為難我了,不知為何,這人雖然看著我面露笑容,卻令我感到,他對我有種說不出的討嫌。我正要說話,寶爺卻道:「長歌昔年遭遇坎坷,右手只餘三個指頭,管蕭怎能吹得?」

  琴秋眼中掠過一絲訝然,隨即笑道:「那他的京師第一琴名號如何得來,難不成用三指彈琴?還是說,只是靠這張臉?」

  這句話一出,我登時有些瞭然,他看著我的眼中那絲厭煩鄙夷,皆為了我這張臉而來,怎麼回事?不是說我長得像他們公子爺嗎?

  不只是我,連徐爺也聽出來了,在一旁嘿嘿笑道:「怎麼?琴秋啊,你也瞧他這張臉不順眼了?老子不順眼很久了,像誰不好,偏偏像姓林的。」

  「天底下如公子爺那般人才唯有一人,旁人與他一比,皆是塵埃,沒人能像他分毫。」琴秋淡淡地道:「長歌不過五官略略有些相似罷了,怎能比得上公子爺萬一?老徐,你看走了眼,寶兒,連你也看走眼?」

  「琴秋,」寶爺有些薄怒,站起來道:「你這是存心刁難孩子,我不同意!若長歌因延誤服藥良機而出了什麼事,你如何與公子爺交代?我,我這就命人飛鴿傳書去!」

  「寶兒,瞧你那點出息,」琴秋嗤之以鼻道:「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遇著事,還跟小時候一樣只會一頭撲進公子爺懷裡告狀?老徐,你也不管管?」

  「行了!」沈墨山低喝一聲,看向琴秋道:「琴叔叔,我敬重您,是因為小時候我跟著公子爺,您待我算不錯,雖然沒少欺負我,可也沒少疼我。但我姓沈,不是白家的人,不是公子爺的人,您明白嗎?」

  琴秋微微瞇了眼,冷笑道:「哦,小兔崽子翅膀硬了。」

  「不敢,」沈墨山站在我跟前,握著我的手道:「墨山一心所求,不過諸位長輩能瞧著打小看顧我的面子上,待長歌好些,如此而已。」

  「我怎麼他了?要你跟老母雞似的跑出來護短,」琴秋嗤笑一聲,道:「長歌,你瞧瞧,想必你也不願看著我們叔侄因為你而不合吧?」

  真是一張利嘴。我歎了口氣,道:「長歌恭敬不如從命。」

  琴秋道:「這就對了,給。」他從腰際拔出一柄管蕭,遞了過來。

  我卻不接,道:「管蕭我只用來殺人,怕您聽了受不住,還是換瑤琴吧。」我抬頭對沈墨山微笑道:「沒事,就彈一曲,娛樂下叔叔們,是我做晚輩的禮數。」

    第  54  章

    琴秋聽我此言,臉色一變,卻自持身份,淡淡笑道:「既如此,我等就洗耳恭聽了。」

    「如此,長歌獻醜。」我微微一笑,示意寶叔將房內閒置的一張瑤琴抱來,我放在身前几上,坐直了身子,調了調間,正要撥弦。

    卻聽「嗡」的一聲,沈墨山拂袖壓住琴弦,痞氣十足地道:「 對不住啊各位叔叔,我老沈家的規矩最是護短,斷無勉強我的人在人前做事的道理。琴叔叔,抱歉,今兒這個琴啊,我不准他彈。」

    「喲呵,小兔崽子還跟我叫板了啊,」琴秋笑了起來,負手而立,道:「怎麼這就是你老沈家待長輩的規矩?我承你的情,聽你叫了十幾年的叔叔,難道,連一首曲兒都不配聽?」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您不用言語激我,今兒我還就反映話撂這了,您要差遣我,要人要東西,侄兒二話沒說,立即給您收拾好了,獻到您跟前,就怕您不賞臉要。您但凡要有些個什麼要,再難侄兒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替您辦了,保管辦得美美的,只讓你滿意。誰讓侄兒叫了您十幾年叔叔不是?可咱們同是公子爺門下呆了許久,旁的不敢說學會,講理這一條,總得入了心吧?親叔侄還在不過一個理字,更何況墨山承著眾人厚愛,叔叔輩的一個手指頭可數過來。若是個個端了架子,想起來一出是一出,可勁折騰我們家小黃,那我還是趁早帶了他,鄉下耕田去得了。不是不孝敬您,實在,您也得給侄兒一個孝敬得起的機會不是?」

    他算盤珠子一般滴溜溜地一番生意場上的話說下來,徐爺先憋不住悶笑出聲,寶爺也含笑不語,琴來臉上陰晴不定,似也沒料到沈墨山護短到這個程度。再說下去必然是撕破臉,他一個長輩,沒由來的為難我,自己也知道說出去不好聽;但若就此罷休,卻又不甘,只冷哼一聲,冷冷地道:「真真出息了,老徐,沈家出了這麼個癡情鐘,沈大首領泉下有知,當萬分欣慰吧?」

    「欣慰不敢說,至少沒丟了他的臉。」徐爺哈哈大笑,道:「墨山,說得好,咱們盟裡的男兒,若還不能護著屋裡人,算有個鳥本事?想當年……」

    「升哥,別緊跟著添亂了。」寶爺輕聲打斷他,微笑著道:「琴秋,說到底,長歌便是跟了墨山,可也不是賣他,他若尊稱你一聲,那是賣墨山的面子,若不收,原也跟你一點關係沒有,沒得平白為難人的道理。公子爺派你來,到底要賜何藥,傳什麼話,你便快些吧。」

    「我現下不樂意了。」琴秋冷笑著看向我,道:「長歌若不賞臉,我也沒興致做那傳話筒。」

    我歎了口氣,拂開沈墨山的袖子,淡淡地道:「要我彈本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伸手道:「多謝紋銀一百兩。」

    他一愣,道:「你說什麼?」

    「京師第一琴,明碼實價,琴資一曲一百兩。」我微笑著道:「本來我病中彈琴,要加收五十的,但您是墨山的長輩,這多出來的,就不好收,也算我孝敬您吧。」

    他臉色一冷,直直盯著我,就在我以為徹底惹惱他之時,卻見他垂下頭,雙肩聳動,不一會,壓抑著的悶笑聲傳來,隨即笑聲越來越大,屋內其他人也隨之而笑,沈墨山磊是開心,撫著我的肩膀道:「不錯不錯,耳聞目睹之下,過來有我之風。」

    「有趣,墨山,你果真找了個好玩的。」琴秋笑過了,真從懷中換出兩個金錁子,放在我面前,笑道:「沒帶現銀,使金子先抵著罷,長歌公子,請了。」

    「琴秋前輩,請坐,長歌這便開始。」我笑著低頭撥弄琴弦,對沈墨山安撫一笑,抬起右手 ,大大方方現出斷指,沈墨山會意,將我放在他此處的指套取來替我載上,低聲問:「真不礙事?」

    「無妨。只是娛樂,又不性命相博。」我低笑著安慰他。

    我低頭弄弦,調子起轉,卻是那一日在明德山莊,鄔總管求彈奏的《越人歌》。

    這首調子蒼涼渾厚,我天啟朝中人根本聞所未聞,當日瞥見琴譜即為心折,此譜曲一路,與我所思所想,皆是同理。只是再細琢磨該曲,便會覺著內裡粗糲太多,彷彿磐石硬生生被人劈成 兩半,那等沙礫的質感,卻並不是描述情感,倒像壯士斷腕,慷慨赴死般。我改了些許,使其生硬之處更為順暢,卻不減其雄渾厚實。

    這曲子一響,琴秋便「咦」了一聲,隨即眾人均屏息凝神,我自來只需一琴在手,便是傲視天下的天下王者,情緒起伏,悠遠轉折,喜怒哀樂,皆隨我說願。這首憂傷的越人歌,我惹原意,能令其若細雨濛濛 ,潤澤柔軟,直令人不知不覺,只回憶青蔥歲月,兩小無猜;指套金帛鏗鏘,卻能令有所思者陷入心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然,以及伴隨這等決然,必不可少的遺憾和不捨。人之一生,多少不如意,均能於情字上無限放大,身陷其中,百感交集,待得回頭,卻已兩有空斑白,百年須臾。

    在座諸人,皆不等閒之輩,他們都經歷過許多,明白什麼是求而不得,什麼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不再年輕,卻又尚未垂垂老矣,最能牽動他們的,莫過於這首曲調中隱隱透出的前事不可追,後事不可得的感慨,倒未必是感情之中,心悅君兮君不知的無奈。

    我指下的曲調蒼涼,似訴多少未盡之意,卻不得不嚥下化成一聲歎息。琴弦錚錚未盡,一旁卻忽聞管蕭嗚咽,我微微抬頭,卻見琴秋手持管蕭,垂頭吹奏,恰好正是這一曲《越人歌》。一瞥之下,他臉上憂傷,目光溫柔,管蕭之聲易於低徊,他卻硬是吹出三分纏綿悱惻,想來,或是念及心中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以此為媒,傾訴而出。

    他技藝比之谷主的恬淡高遠,自然不如,但吹奏間卻隱隱約約,透著牽人心緒,令人心神為之牽動。我心下疑惑,忍不住一色琴弦,金帛之聲驟然響起,余間繚繞之間,已悄悄收了曲,他彷彿猛然驚醒,管蕭吹出一個顫音,終於回到正調,漸漸低沉,杳不可聞。

    眾人如夢初醒,寶叔叔鼓掌讚歎道:「長歌一曲,如聽仙樂,我昔日也曾聽公子爺彈奏這曲,卻不如你這般超凡入聖,實在大妙。我適才還攔著不讓你彈,如今卻又感激琴秋,若不量他一意孤行,我等哪 有福分聆聽。」

    「寶兒,誇得也忒過了。」徐爺皺了眉頭道,視線看向我,首次不帶敵意,反而隱隱露了些欽佩,點頭道:「不過,確實不錯便是。」

    沈墨山大是得意,笑道:「怎樣,小黃這一手,處絕活吧?一百兩銀子一曲,不枉吧?」

    「無價之寶,豈可以銀錢玷污。」寶叔瞪了他一眼,對我溫言道:「長歌,沒事吧?」

    我只覺得疲憊,卻並非心脈阻滯,便微笑道:「沒事。」

    「琴叔叔,這下你不能說不高興了啊,我瞧著適才你合奏得興致可高,趕緊把給小黃的藥拿出來,等他身子大好了,最多你常來與他切磋樂理,我不多收你銀子便是。」沈墨山樂哈哈地朝琴秋說。

    琴秋卻一臉失魂落魄,充耳不聞。我有些奇怪,與沈墨山對視一眼,沈墨山又喚了一句:「琴秋叔叔。」

    琴秋這才回過神來,愣愣看我,良久之後,閉眼長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打開來,卻是紅黑兩枚藥丸,他澀聲道:「白析皓這些年鑽研的東西就在這了,你也知道,公子爺身子不好,之所以撐過這麼多年,全靠白析皓殫精竭慮,誠怕誠恐,時刻想著如何替他續命。這兩顆丸藥,尚未取名,但比之思墨,解毒靈丹都要金貴。他花了兩年功夫,才製成四丸,公子爺從自己嘴裡省出來一半給你,還需瞞著白析皓。墨山啊,無論呆會你聽到什麼不中意的話,你都要明白,公子爺是真心疼你,明白嗎?」

    沈墨山點點頭,道:「那當然,公子爺是墨山心中最看重的師長,我這輩子,都記著他的恩情。」

    「這才對。」他點點頭,看向我,道:「長歌也是,這藥珍貴異常,尋常人斷無福分得到,你一次便得了兩顆,這等恩情,無論將來發生什麼,望你莫要忘記。」  

    我忙欠身道:「長歌謹記了。」

    「墨山,你聽好,」琴秋正色道:「公子爺道,你這一生太過順當,雖無父母,卻多了許多關愛你的長輩,難得個個擯棄成見,真心為你著想。練武也罷,做生意也罷,做人也罷,你從未遇敵手,也未嘗明白尋尋常人愛別離,求不得的諸般苦難。今日你為長歌治病,看似一心為他,但其實,又何嘗不是你自來任性妄為,愛怎樣,便非怎樣不可的心性作。「

    沈墨山一臉尷尬,道:「哪有,我確實不能離了小黃……」

    「墨山,讓琴秋說完。」徐爺打斷了他。

    琴秋點點頭,道:「公子爺讓我告訴你,若真待一個人好,便需得明白此人來之不易,只有來之不易,你方會珍惜。要長歌活命,可以,但你必須拿一樣珍愛的東西來換。」

    他自袖口掏出一張紙,展開來,遞給沈墨山道:「這裡公子爺手寫,你現下所有珍愛的,捨不得之物,你挑一樣捨去了,我自然便將藥給了長歌。」


   第 55 章

    沈墨山沉默不語,接過紙,展開一看,臉色低沉,半天不言語。我心中忐忑,不禁道:「墨山……」

    他回過頭,衝我微微一笑,嘴角邊笑紋浮現,暖若冬陽,過來伸臂半攬住我,也不顧他諸多叔父輩正瞧著,溫言道:「擔心了?」

    我抿緊嘴唇,怎能不擔心?他素來膽大心細,看著粗獷豪放,實際上最是精打細算。若只是尋常事,他此刻定然哈哈大笑,欣然應允,但那張紙上,顯然寫著真正令他為難之事,否則,他怎會斟酌良久?

    看來,那位公子爺,真的知人甚深,一下子,點到他的死穴上。

    我反手拍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背,輕聲道:「若難先,便不要選了。」

    沈墨山嘿嘿一笑,抬起頭,環顧了一下場上關切看著他的諸位叔叔,道:「我選好了。」

    琴秋輕輕一挑眉毛,道:「真選好了?」

    他著重點了點頭,轉過去對徐爺道:「二叔,公子爺果然厲害,他說的那幾樣,果然任一樣,捨棄了,都跟割我的肉似的。」

    徐爺喝道:「少廢話,把紙給我,我瞧瞧姓林的到底有什麼花招!」

    沈墨山手一揚,那薄薄的紙片便平飛至徐爺跟前,徐爺手一抄,一目十行,一下看完,怒道:「什麼亂七八糟,我早說了,姓林的詭計多端,偏你們還不信,個個當他是至誠君子……」

    「長哥,別忙發火,我看看。」寶爺一旁淡淡地道。

    徐爺哼了一聲,將紙遞給寶爺,寶爺手持那張信箋,飛速看完,抬頭見我一臉憂色,忙安撫一下,道:「莫急,我念與你聽。」

    我感激一笑,他徐徐念道:「第一,功力;第二,沈家少主;第三,南北買賣連白家老號大當家;第四,明德山莊小少爺。」

    他見有些疑惑,便一一解釋道:「頭一樣,墨山是練武奇才,一身武功博取眾家之長,墨山選了這一樣,便需逆行經脈,散了一身功夫。第二樣,沈門一派,處先帝時就是偌大的幫派,後來雖避退一方,削減不少人馬,但實力猶存,不容小覷,你徐叔叔便是沈門的二當家,墨山若選了這一樣,便處請出族譜,不複姓沈;麼三樣不用我說,墨山最愛做生意,這麼些年也小有所成,若沒了這一項,錢銀還是小事,只是這麼多年打拼付諸流水,他定然心中不甘;第四樣,明德山莊是公子爺敕封的府邸,若墨山選這一樣,從今往後,與公子爺並白神醫,便再無瓜葛。」

    那位爺果然夠狠,這四樣,每一樣好選。

    我憂心忡忡地看向沈墨山,沈墨山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選第四樣。」徐爺咬牙切齒地說:「姓林的是不是篤定你不會選第四樣啊,你偏偏選了,讓他追悔莫及去。」

    「我選好了。」沈墨山負手而立,淡淡地說。

    琴秋微笑道:「講。」

    「我姓沈,雖然我爹沒教養過我一日,但他老人家一生操勞都在沈門一派上,現在就算大不如前,可也不能讓它後繼無人,成一盤散沙。且血脈一事,並非我自請出戶便給斷個乾淨,到哪了,我不是沈家的人,還得叫我爹親取的名字沈墨山。所以,第二樣,我萬萬不能選。」他笑了笑,道:「同樣的,我這一身功夫,大半習自我爹留下的武功秘笈,小半是各位叔叔今兒個你指點一招,明兒個他指點一式,未必融會貫通,可那點點滴滴,都透著情義,我不能忘本,故第一樣,我也不能選。」

    「至於第四樣,若選了。誠然損失最小。」他笑著道:「便是我不再與公子爺他們有任何瓜葛,但依著他的性子,定不會來為難我,說不準,暗地裡還會想方設法幫我。」

    「所以我命你選第四樣,讓那倆老小子後悔去。徐爺嚷嚷道。

    「不,」沈墨山搖搖頭,道:「這第四樣,看起來損失小,但仔細品起來,損失卻最大。」他笑了笑,對徐爺道:「二叔您想啊,公子爺與白神醫一體,我若與他斷絕了關係,白家老號定然要分割出去。公子爺待我恩重如山,我卻為了自己的私心與決絕,這樣的事若傳出去,沈墨山頭上,便頂著不孝不義四個字。往後行走江湖,南北買賣,皆會受此影響,而最重要的,是小黃定然會因此遭人詬罵;再則,我若連公子爺的恩情都能拋諸腦後,只怕傳了回去,也寒了眾位弟兄們的心,往後再想調遣他們,可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我越聽越心驚,禁不住脫口而出道:「難道,你就捨得下那麼大的買賣?」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沈墨山鐵公雞一隻,平時一個銅板都算得叮噹響,現在竟然,說要捨了那麼大的買賣。

    沈墨山呵呵一笑,道:「怎麼?我不像?」

    我心中百感交集,哪裡說得出話來?他卻攥緊了我的手,對徐爺道:「二叔,我是生意人,這做生意和做買賣,裡頭區別,做買賣的,咱們可算計蠅頭小利,輸贏賬一刻不停巴位響著,但做生意不同,有得有失,除了眼前的這點計較,還得想著長遠,現如今,我拿南北九省十三州的買賣換小黃一條命,我覺著不虧。沒了他,今後我別說做有做生意的心思,就是聽著錢響也不覺著有趣。我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對不住我爹傾注一輩子心血的沈門,更加不能將我爹為這送了命的武功視為兒戲,那麼就只能委屈自己個。」他滿不在乎地衝我笑道:「對不住啊小黃,往後雪參之流咱們要少吃了,西域異香嘛,樂偶爾點一回可以,多了我可供不起。」

    我喉嚨哽噎,反手握緊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徐爺這次卻沒大發雷霆,只深深地注視我們,未了口氣平淡道:「你想好了?」

    「我一向言出必行。」沈墨山道。

    「甚好。」徐爺頷首,卻搭上寶爺的肩膀,若無其事地道:「啊,這天冷得可快,寶兒,我想你上回弄的燉羊肉了。」

    寶爺憂心忡忡,看著我們欲言又止,卻終究歎息一聲,轉頭對徐爺道:「那我讓飛螢他們準備食材,順道,將咱們帶來的江洲曲淩開了封,你一道嘗嘗?」

    「寶兒,你真是深得我心。」徐爺喜上眉梢,道:「如此還等著作甚?咱們快快走罷。」

    「等等我,」琴秋開口道:「聽著有份,沒得落下我的道理。」

    他抬步跟著那二人就走,到我們跟著,卻將中木盒隨手一拋,金貴異常的藥丸便如此隨隨便便扔了過來。沈墨山一反手抄入掌中,笑道:「多謝琴叔。」

    「先服紅的,」琴秋輕描淡寫地道:「紅的解毒,黑的,卻要待兩日以後服用。你的東西,拿來。」

    沈墨山嘿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面黝墨令牌,拋了出去,琴秋反手一接,微微一笑,抬步走出。

    他們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房內只剩下我與沈墨山二人。沈墨山低頭含笑看我,目光柔和如水,內裡深情厚意,畢露無疑。我眼眶一熱,再也忍不住,靠近他懷裡,臉頰貼上他的胸膛,靜悄悄流下的兩行熱淚,卻無聲無息,被掩飾了過去。

  

    從沒有一個人對我這麼好,萬貫家財,說拋棄便拋棄。

    還有如此視財如命的一個人。

    「小黃,這下我成窮光眉了,我不管啊,你先前說過養我的,可不能食言。」他嬉皮笑臉地道。

    我默默拭去眼淚,啞聲道:「我就算想賴,你許我賴麼?」

    他聽出我聲音不對,忙低頭扶起我臉,見到未干的淚痕,心疼地道:「你哭什麼?老子一氣兒丟掉九省十三州的買賣都沒哭,你倒比我還疼?」

    我瞪了他一眼,囁嚅道:「我,我,我是風吹了沙子揉的。」

    「嗯,這風也忒邪門,哪不好鑽,非吹你眼裡。」沈墨山微笑著道。

    我咬唇不語,張嘴一口咬他肩上。

  「哎喲,」沈墨山怪叫一聲,道:「小黃,我可是剛剛遭受重創,你不安慰我,倒咬我……」

    我抬頭道:「誰讓你欠收拾。」我心裡一動,喜道:「不對啊,你為什麼半點不見肉痛神色?莫非,說交出買賣,只是些過場的話?」

    「另胡思亂想,」沈墨親了我一口,道:「都是真的,公子爺辦事頂真著,你才剛沒瞧見我丟了令牌出去?那就是東家的憑證。」

    我心裡黯然,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沒什麼,不就你得養我嗎,」他笑呵呵地又親了我一口,將我抱在膝上坐好,道:「你多了不得,一曲一百兩銀子,往後我便負責打鑼吆喝,專宰那些附庸風雅的肥羊……」

    「你當這裡沿街賣藝麼?」我怒道:「還打鑼吆喝,照這麼下去,遲些你是不是還該請些姑娘們舞蹈助興?」

    他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就這麼來……」

    我心裡氣悶,懶得理會他,又一口咬他肩上。

    沈墨山哈哈大笑,環抱著我,下馬擱我肩上,親暱地道:「誆你的呢,我哪捨得你受那份苦,再說了,你是我的,你的曲兒,也就我能葉,往後什麼琴叔寶叔之流要聽曲,你一概回絕了,聽到沒?別一時心軟,又便宜了那幾個老傢伙。」

    我點了點頭,他大喜,又一口親了下來。

    這回親得有些意亂情迷,待分開了唇,雙方呼吸都有些亂,沈墨山撫著我的下唇,啞聲道:「莫要憂心,我路子多著呢,沒了這個,還有其他的。公子爺這些年不管事,他並不清楚我那買賣到底做了多大。」

    我心中一喜,道:「真的?」

    「小財迷,聽我不是窮光蛋,這臉都亮了。」他呵呵低笑,道:「我這些年風頭太勁,與朝堂官吏過往太深,官商官商 ,這官字當頭,容易遭人嫉恨,捲入朝堂紛爭,惹禍上身。想來公子爺也是料到這一點,藉著這個機會,將我手裡明面上的生意收了去,該怎麼弄,他心裡有數,我正好可以騰出手來,做些山高皇帝遠的買賣。況且,」他笑得狡猾,低聲道,「公子爺心腸最軟,過得幾年,我一哭窮,他沒準又會將東西還給我。」

    「原來如此,」我笑了起來,靠進他懷中,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啥?」沈墨山警惕起來,收緊圈著我的臂膀,帶了威脅道:「我說你別又動什麼托孤的心思啊,老子沒錢,有錢也不替你養著小琪兒,你要老子養也成,你在我身邊多久,我就看顧他多久,明白不?」

    我心裡好笑,縮在他懷裡不吭聲。

    「到底明不明白?」他低吼一聲。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聲,主動環住他的脖子,親了他一口,道:「明白了。」

    他有些意外,隨即笑了起來,托住我的後腦,深深吻了下來,一直到將我的嘴唇啃腫了才放開,道:「這才乖。」

    這個小氣男人,怎麼連小琪兒都不好如?我好笑地搖搖頭,靠在他肩上,道:「墨山,我現下不想報仇了。」

    「為什麼?」

    「因為不划算,」我懶洋洋地閉眼道:「谷主,我是恨他,但我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費光陰。我已耗費了太多,往後,我想過好每一日,好好陪你,看著琪兒長大。」

    他笑了出聲,道:「那可不成。」

    「嗯?」我驚愕地睜開眼,道:「什麼意思?」

    「那王八蛋那麼對你,我心裡過不去那道坎,而且,」他壓低嗓子,道「他身上,有我老沈家的功夫。」他笑得意味不明,道:「這事原本也不算什麼,但誰讓我那死鬼爹把那套功夫看得比性命還重?趕巧我現下卸了當家的事務,正有空,等你好了,咱們,去會會那位谷主大人?」


    第  56  章  

    我承認,原本想跟沈墨山在一艷情,是信他,是敬他,是孤苦了太久,渴望有人相伴,是一個人躑躅冬之夜,凍僵了全身,無法抵抗一丁點溫暖的誘惑。

    但我對他,其實並非刻骨銘心的愛戀。

    所以,我想跟沈墨山在一起。

    我以為,他待我,與不過如此。

    我們在一塊,與其說是濃烈的愛意,不如說,是彼此需要和相互慰藉。

    但我沒想到,他會為了我,做到這一步。

   

   人們常常以為,士為知己者死,是對情誼最高程度的表達。

   其實不是的,性命在江湖,並不見得有多貴重。

   常常為了莫名其妙的恩惠,為了經不起推敲的道義,為了不值一文錢的面子,為了虛無縹緲的神功或寶藏,你就會拔刀相向,就會慨然赴死。

   江湖上,每天都在死人。

   見慣了生死,就連你自己,都不會覺著死亡有多了不得的一件事。

   為了知己去死,在某種程度上,與為了錢,為了名,為了利益去死,沒有什麼不同。

   而且腦子裡一衝動,熱血一湧上來,你常常沒法仔細考慮,就已經送了命。

   難的,反倒是,仔細掂量過的捨棄。

   捨棄你最難捨棄的東西。

   儘管沈墨山說得輕描淡寫,又說自己有後路,但我不是三歲小兒,我知道,九省十三州的買賣,得多大數目。

   一個人要將一間店舖經營到這麼大規模,得花了多少心血,經歷多少,看不見的爾虞我詐,硝煙瀰漫。

   但為了我,他卻捨棄了。

   他不是那些生活在雲端裡的大俠,不知油鹽醬醋,不知人間疾苦。

   他從來不喜鮮花怒馬,香車美人那套,他喜歡巴拉算盤珠子,過實實在在的日子。

   他考慮了,明白捨棄這些買賣意味著什麼,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我。

   原來我的命,在他心目中,竟然這麼重要。

   人活到我這個年紀,經歷過我所經歷的這些事情,總算明白,不顧一切,猶如飛蛾撲火一般去愛一個人,是難以為繼的一件事。

   一個人的一生,不是只能愛一個對象,不是只有一次真愛。那年少時分,能引起你心底最強烈悸動的情感,卻並非你生命中不可或缺,一定要去佔有和保持的東西。

   相反,平淡的溫馨,執手相望的笑意,溫暖可靠的懷抱,柔和如水的眼睛,這些,才是能長久經營,你消耗得起,也給得起的東西。

   這些東西,遠遠比當年我自以為強烈激盪的愛慕,還要沉甸甸。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情感,是我易長歌,配得到的,最好的東西。

   接下來的兩三日,美好如夢。

   我再不掩飾心底的眷戀,靠在沈墨山懷裡,我覺得無比滿足。

    他總喜歡將我如孩子一般抱在膝上,雙臂將我環在懷中,或看書,或算賬,或寫字,想起來便低頭親我一口,然後繼續做事。

   興許服了藥的緣故,我總是困頓欲睡,他的懷裡溫暖安全,更令我萌生睡意。

   偶爾我清醒的時候,他會用柔和的目光看我,與我暢談自己擬打通南疆商路的法子。

   他是真正干實事的人,南疆百族邊界布市,在他看來,是能大發展的地域。

   那裡生民淳樸善良,卻多困苦不堪,布市貿易隨之帶來的邊境繁榮,對他們來說,卻不失為多一條活路。

   當初楊華庭以為我是南疆祭司,所開出的拯救南疆子民的條件,在沈墨山這裡,或許真的可以實現。

   每逢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沈墨山的眼睛璀璨如星。

   我心裡對這個男人,越來越欽佩和欣賞。

   卻也,開始隱隱有些惶惑不安。

   這麼好的人,為何會愛我?我身無長物,性格又硬又強,只一張臉過得去,但身子破損不堪,還帶著個拖油瓶。

   越想,便越有些沮喪。

   他似乎明白我的不安,不管有人沒人,總喜歡親我。

   從額頭開始親,然後是左眼、右眼,隨後是鼻端、兩頰,然後是貼上嘴唇。

   像怎麼也沒親夠。

   有一日,他將一塊樸實無華的黑色牌子,掛在我脖子上,笑道:「這下帶上我老沈家的標誌了。」

   我摸索著那塊牌子,非金非玉,觸手卻溫潤細膩,不知何種材質,形狀猶若小塊竹簡,也不知做何用處。

   「這玩意兒叫墨玉令,早幾十年,可是江湖上最大一處盟會首領的信令。」沈墨山抱著我,自我身後握住我的手,告訴我道:「現如今雖沒了效令,但有了這個,你今後可就只能是我老沈家的人了。」

   我微微一愣。

   「這樣的牌子,留存到今日,只有一塊。」他在我耳畔說:「我沈家兒郎素來專情。先祖父娶了正室,便遣散諸多姬妾;先父在遇到,遇到心愛之人後,也將一應侍妾一概送走;我有了你,便也只會有你一人。」

   這些話很動聽,但我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年,便微笑道:「你可想好了,日後你若有旁人,我定然殺了他再殺你,我易長歌心狠手辣,謀定而動,可不是好惹的。」

   他呵呵低笑,道:「那我更加不敢了。」

   「我是男子,又身體不適,日後你連,」我咬了唇,道:「連房事都未必能盡興,後代云云,更是不許你有的。沈墨山,你若做不到,咱們趁早丟開了,也省得日後……」

   「說什麼呢。」他低喝一聲,見我咬唇住口,歎了口氣,親了親我道:「放心,這些我都想過了,也掂量著能接受了。」

   他口氣曖昧,舔著我的耳垂道:「況且,房事盡興之流,待你身子養好了,我自然有許多花樣,保管大家都好,我現下都不著急,你著急什麼?莫非,想要了?」

   我一愣,他的手已順著裹著我的皮裘滑進衣襟,解開了腰際的帶子,順著腰線摸進裡衣,在那內裡肌膚流連忘返。被他觸碰之處泛起陣陣酥麻,我有些慌亂,微微掙扎,口中輕輕哼了一聲。

   他笑容一滯,迅速吻了下來,口舌撬開我的唇,攪動內裡津液舌頭,直要掠奪所有一般氣勢洶洶,長驅直入。我不及回神,已被他吻得暈頭轉向,全身放軟,情不自禁呼吸變急。就在此時,腰部以下一麻一痛,他的手竟然直伸進兩腿之間,握住我那處脆弱。我一驚,忙拿手推,卻被他更為強勢的擁吻捲入狂潮,哪裡還推得動半分?

   頃刻之間,滅頂的洪流傾瀉而下,快感如潮湧來,他也不見得多有技巧,但我卻從不知道,這具身子竟然如此敏感,只是簡單的□擼動,便能令我如此迷醉,渾身宛如浮在雲端,單單意識到,他在親我,在碰我,便已激動得輕微顫抖,拚命壓抑,卻也忍不住溢出喉嚨的一聲低吟。

   原來,不只我的心願意朝他敞開,我的身體,也渴望他。

  很快,積壓的□便噴薄而出,我酥軟無力,靠在他懷中微微喘息,他嘴角含笑,拿手絹擦去穢物,又親了我一下,幫我將衣物整理好,低聲問:「覺得怎樣?」

   還能怎樣?我瞪了他一眼。

   他看著我微微出神,半響才深吸一口氣,捏捏我的耳垂咬牙道:「又勾引我?我可告訴你,定力這東西,我可就那麼一點,你再不知死活,我可不管你的身子,非大幹一場不可。」

   我臉上火燙,又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好了好了,問你正事呢,才剛覺著怎樣?」

   怎麼又問?我囁嚅地道:「還,還好。」

   「不討厭?」

   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只得老了臉皮,斷斷續續地道:「怎,怎會討厭?你,是你,我,我願意的……」

   他大喜過望,一把抱緊我,呵呵笑道:「好小黃,從今往後,你都是我的,我會讓你神魂顛倒,身子再也離不開我,哎呦!」

   沒見過這麼直白的,我心裡惱怒,恨得一口咬他肩上。

   只可惜,這般甜美,只得幾日。

   到得第八日,參商和合丸毒性發作,我方明白,為何谷主會如此篤信,用一顆藥丸,可以控制住一個人。

   實在是,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咬下來,恨不得拿頭去撞牆,去蹭乾淨身上的皮肉,最好撞個血肉模糊,也勝過這般痛苦。

   疼痛比起來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心底無窮無盡的狂躁,彷彿從體內就欲將人撕成碎片,偶爾清醒時的絕望,又令我恨不得一頭撞死,自行了斷,也好過如此醜態百出,將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呈現在最在乎的人眼底。

   我如惡鬼一般哭號,嘶吼,瘋了一樣去撞牆,叫罵,開始出現幻象,在我眼裡,是蕭雲翔,是楊華庭,是谷主,是一切我想忘掉,卻忘不掉的鄙陋的回憶。

   我詛咒,扑打,像蠕蟲一樣爬著求饒,我恍惚間看見谷主,撲過去抱住他的腿喊,求你,給我藥,我以後會聽話的,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想讓我爬上誰的床我就去爬,讓我當狗我就當狗,只要給我藥,求你,只要你給我藥,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然後我開始撕扯身上的衣服,我迫切地想要露出身子來證明自己還有點勾人的價值。我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只知道心裡很急,很著急,谷主要不要我?如果要我,能不能先給我藥?

   能不能先讓我,止住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有人一把壓住我的身子,兩隻手臂如鐵鉗一般圈緊了我令我不得動彈。我這時看清他的臉了,是沈墨山,我心中大怒,瘋狂掙扎,他一來谷主便要走了,谷主一走便不肯給我藥了。我大罵他,拿最難聽的話詛咒他,讓他滾,但沈墨山表情猙獰,一個勁抱著我不撒手,我心裡恨極,低頭狠狠咬在他手上。

   他悶哼一聲,卻猶自忍著不撒手。我使勁用力,一直到口中充滿血腥味,一直到牙齒咬得疼痛不已才鬆開,恍惚間,我看到他的手背血流如注,我打了個激靈,忽然腦子又有些清醒。

   「墨山?」我遲疑著問。

   「是,是我。」他緊緊抱著我。

   我痛苦地閉上眼,嘶喊道:「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休想!」他怒吼著,板正我的臉道:「老子花了那麼多心血,砸了那麼多銀子在你身上,你敢說讓我殺了你?你敢撂擔子?你他媽是我的人,聽明白沒有?老子沒說你能死,你他媽休想死,你休想!」

   我哭得一塌糊塗,哽咽著道:「殺了我,太難過了,殺了我。」

   「我知道,」他把我緊緊抱住,啞聲道:「我知道很難過,但咱們得熬著,熬過去了就好了,啊,乖,我陪著你,咱們一起熬著。」

   我憤恨起來,道:「熬個屁,你他媽自己試試,我熬不住,太難了,你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

   「難也得熬!」他怒吼一聲,道:「過了這個坎就好了,啊,你熬過了,咱們就能和和美美在一塊了,啊!你不想嗎?跟年畫上一樣的好日子,你不想嗎?!」

   我一愣,瞬間大哭起來,揪住他的衣襟,斷斷續續地道:「你不能騙我……」

   「不騙!」

   「真有好日子在前頭?」

   「有!」

   「我沒那個力氣,等不到……」

   「放屁,你有的,」他一面親我,一面哽噎著道:「你是誰啊,你是手無寸鐵卻敢單槍匹馬殺了天潢貴胄,武林盟主的易長歌啊。」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2

第 57 章


  如此慘痛的經歷,我想我這輩子,寧死都不願有第二遭。

  野獸一樣地哭嚎,嘶吼,喪失神志地抓爬、撕咬,幻象疊生,心魔盤踞。看到的,全是想也不敢想,平時隱藏在心底深處不堪回首的過往,聽到的,有逝去親人的哀號,有厲鬼索命的哭叫。

  到了後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那最艱難的幾日,只記得在無邊無盡的痛苦掙扎中,有人一直一直陪著我,一直一直在我耳邊說話。

  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盡說些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小事。

  什麼冬天去榆陽城買個小院,要帶池塘那種,池塘上鋪一道卵石路,一邊養鴛鴦,一邊養野鴨子。

  什麼牆不要刷粉白,要淺黃,這樣映著太陽,暖融融的,瞧著心裡也亮堂。

  什麼院子後要圍個馬槽,不養馬,要養小鹿小兔之流,沒事命人趕到院子裡,好讓小琪兒練弓箭。

  什麼內院裡要種好大一株榆錢樹,待榆錢熟了,還能蒸榆錢飯吃。

  點點滴滴,鍥而不捨,硬是在那濃稠得化不開的苦痛中,生生擠進來一絲甜意,聽得我心底莫名安靜下來,像春風吹過的土地,再貧瘠,卻也在土層底下,有些種子,要破土而出。

  真的嗎?

  我緊緊攥緊說話人的手,他更用力地回握我。

  只要活著,就能成真。他如是說。

  真的嗎?

  我仍然不能相信,我從沒過過那樣的日子,我不知道怎麼去過,實際上,我從沒想過,自己有那個福氣去過。

  信我。他緊緊抱住我,手臂的力氣,大得彷彿想將我嵌入身體之中,又彷彿下了大決心,無論誰來,無論何事,都絕不放手。

  我發著抖,緊緊抓住他,如同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暗夜中緊抓住那微薄的希望,在熬不過去的時候,攥緊他,咬他,在他懷中哭泣嚎叫呻吟,似乎這樣了,便能減輕痛楚,便能繼續掙得熬下去的希望。

  或許是可憐見,這樣暗無日的戒藥捱過了數日,我的身子終於不堪折騰,陷入徹底的昏迷中。

  這實際上是凶險之兆,倘或我神志清楚,熬過最後那段時間,便有望恢復。

  但因為我先前心脈大損,藥性發作之猛已超出身子承受的負荷,終於在極度難耐中,我的心脈比的意志先行潰敗。

  後來聽說,有一度的心跳已然停止,脈搏也全無聲息。

  自然嚇壞一旁守著的眾人,但於我,卻是好事,在昏迷中,我再不用受那般千針齊扎般的痛苦。

  不知沉睡多久,我彷彿被放置在一片炙熱的火爐上熏烤,但身上覆蓋的,卻一是層厚厚的冰雪。

  刺骨的寒冷與火燒火燎的炙痛詭異地並存,終於化為強有力地一道氣流,衝向心脈鬱結之處。

  我情不自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隨後,軟綿綿地倒在一個人身上。

  有人拿絲綿蘸水,輕輕沾濕我的唇,我嗓子裡渴得難耐,卻嫌水滴太少,急著要喝水,恨不得痛飲,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在叫囂著乾渴焦灼。

  這願望如此之大,竟然令我衝破重重迷霧,大喊一聲,我要喝水。

  我以為我是喊,但聽起來,卻微弱遙遠,嘶啞難聽。

  有誰歡喜地高叫一聲,搖著我的胳膊,問:「你要什麼?長歌,你大聲說。」

  喝水,喝水,我要喝水。

  我想回答,但用盡力氣,卻只得弱弱的聲音:「水……」

  「好,馬上給你,你等著,等著啊。」

  周圍一片鬧哄哄,彷彿圍不少人,片刻之後,有誰又用絲綿輕輕滴水餵我,我貪婪地長嘴去接,不夠,這麼一點怎麼夠?

  「這麼喂不夠。」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響起:「栗亭,把水給我,我來。」

  「東家,你就別逞能了,才剛損耗大半功力,歇著去吧。」

  「歇著也不能立即就把內力補回來,給我,少廢話。」那聲音喝道。

  片刻之後,有誰小心翼翼抱起我,有勺子貼近的嘴唇,那人柔聲道:「小黃,張嘴,我餵你喝水。」

  我依言張嘴,立即有甘甜的水液餵進,順著咽喉嚥下,一片清涼。

  喝完水,我又昏昏欲睡,聽得那人在我耳邊道:「乖乖睡,醒咱們就好了啊。」

  我信他,隨即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鳥鳴委婉動聽,有人用葉子吹著難聽的曲子,斷斷續續,調子卻耳熟得緊,彷彿是我初初學吹笛子時習得的一曲《流月》。只不知吹奏的是誰,節奏韻律全然不對,咿呀沙啞,更別說曲調意境之流,我生平最聽不得有人將好好一首曲子糟蹋至此,心裡一急,便慢慢睜開了眼,卻見眼前一個小小孩童,兩隻小胖手捏著一片嫩葉,正憋得滿臉通紅,眼珠子卻含著淚光,不是我的琪兒,卻是哪個?

  他一見睜眼,登時將手中葉子一拋,撲到身上痛哭,邊哭邊道:「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一直喊,喊道聲嘶力竭,除了喊爹爹,卻不出其他的來。

  當了我這幾年的孩子,從牙牙學語算起,叫爹爹的次數,彷彿都沒有一氣兒喊得多。

  我含了笑,用盡力氣,才勉強抬手放到他柔軟的發頂上。我想別哭乖寶,爹爹好了,想說我的傻兒子啊,教那麼多次,怎的連這麼簡單的《流月》,都吹得磕磕絆絆,不成曲調,回頭叫人笑話;想說,乖寶守多久,可有好好吃飯,可有乖乖將歇?

  想說,對不住,傻兒子,爹保證再不般嚇你。

  但我句話也說不出,眨眨眼,卻順著眼眶,流下兩行淚來。

  小琪兒這麼放聲大哭,立即驚動屋外的人,不出片刻,門扉被匡噹一聲推開,先衝進來的是小棗兒,見我醒了,登時紅了眼睛,卻咧嘴笑,慌裡慌張跑出去,扯開嗓子喊:「易公子醒了,易公子醒了……」

  外頭腳步聲凌亂,門扉被再度匡噹一聲擠開,同時快步進來好幾人,我慢慢看過去,栗亭、景炎、寶爺和徐爺,連琴秋都隨後踏進房內,卻唯獨,沒有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我心下一沉,看向景炎,他最瞭解我,立即過來一把抱起琪兒,拍著他的背哄著,同時衝我微微一笑,道:「莫擔憂,他沒事。」

  寶爺緩過神來,快步上前,替我把脈,才現出鬆口氣的表情,回頭笑道:「可算挺過來了。」

  小棗兒和栗亭齊齊歡呼,連素來對我不苟於色的徐爺都難得沒板著臉,琴秋衝我豎起大拇指,看向我的目光再無鄙夷為難,卻是一派欣慰和坦然。

  小琪兒怯生生地道:「爹爹不會了死嗎?」

  「傻孩子,你爹當然不會死。」景炎笑道:「會一直活到看你娶媳婦生娃兒,放心吧。」

  小琪兒揉著眼睛哭道:「那,那沈伯伯會死嗎?」

  我大驚,卻苦於說不出話來,抓住寶爺的手,眼淚險些落下。

  「莫急,」寶爺柔聲安慰我,道:「墨山幾日照看你,委實太累,我給他開安神的藥,正歇息呢,你再好好休息一次,醒來,便能見著他。 」

  我心裡猶自不安,又看向徐爺。

  裡唯有他不會對我心存顧忌,也唯有他會對我句真話。

  沈爺哼了一聲,道:「看什麼?墨山那個沒出息的,真是丟盡我沈門的臉。他娘的,沈家獨門神功,連老子都不夠格練,回倒好,你一半死不活,臭小子想都不想,立即耗大半功力來救你。老子當年逼他練功,可不是為便宜你小子……」

  「升哥,少說兩句。」寶爺輕輕打斷他,對我微笑道:「別多心,墨山沒事,以他的聰明,多則三月,少則半年,耗損的功力自能補回去。再說了,人命最要緊,功夫什麼的,沒了還能再練,人命若沒了了,卻就補不回來了。」

  我感激地點點頭,這才略放了心,小棗兒端著熱騰騰的藥汁上前,笑道:「寶爺,藥……」

  「喝了吧,」寶爺對笑道:「喝了再歇息。」

  景炎放下小琪兒,幫我半坐起,餵我喝藥,又放我躺下。寶爺欣慰地拍拍的手背,安慰幾句,才起身道:「咱們都散吧,長歌也好將歇。」

  徐爺點點頭,先轉身而出,眾人魚貫隨後,琴秋臨出門,又我一朝笑,道:「好樣的,看不出你荏弱如斯,卻能捱得住般苦。」

  他誇令我有些受寵若驚,尚未來得及辯明他的意思,琴秋已經出了房。

  景炎蹲在我床頭,悄悄捶了我一拳,道:「臭小子,此番真是魂都被嚇飛了。」

  我勉力笑了看他,用口型無聲道:「我哪有那麼容易就死。」

  他卻紅眼眶,咬牙道:「瞧在你這副樣子的份上,罄央哥墓前丟下我不管的賬,我先不跟你算,再有下次,我定不會原諒你。」

  我笑了,占頭點頭。

  他抿緊嘴唇,拍拍我的肩膀,忽而問:「其實,是谷主殺罄央哥,對不對?」

  我一驚,抬眼看他。

  卻見景炎眼中儘是蒼涼,看著我勉強一笑,道:「別當我是傻子,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去找谷主尋仇,枉送性命,但你自己呢?」

  我自己?在此之前,我就是為復仇才苟延殘喘,我的命,根本不值提。

  景炎笑了一笑,又道:「但你就算拼了命,也殺不了谷主,對吧?」

  我心中一著急,瞪著他,口中嘶啞地道:「別,去……」

  景炎搖搖頭,道:「你不讓我去,那你自己呢?一點武功沒有,卻敢去殺武林頂尖高手。」他笑著替我掖掖被角,道:「別擔心我,我不拚命,」他微微一笑,壓低嗓門道:「救你回來後,我多了個心眼,怕疊翠谷的人追到來,便出去布下些迷陣,命我的人盯著疊翠谷的動靜。哪知道,卻竟然沒什麼動靜。」

  我疑惑看他。

  「你想啊,除非谷主死了,否則以他的性子,怎可能沒動靜?」景炎笑道:「不然,就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眼珠子熠熠生輝,就如年幼時想到好玩的惡作劇一般,道:「我花大價錢,才買通外圍一名弟子,據說這幾日來了好幾撥客人,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世家或幫派,其中有幾位客人,翻身上馬時,那弟子認出穿的是不常見的蟠龍踏雲靴。」

  我心中一跳,蟠龍踏雲靴,豈不常見,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地方的人會穿,除了這,其他地方的人倘若穿了,便是欺君罔上之罪。

  那個地方,就是保衛皇城安危,直屬皇帝調遣的禁軍龍騎尉。

第 58 章

  景炎走後,我倦怠之極,又沉沉睡去。

  許久之後,耳邊聽得軟軟童音在悄悄地問:「爹爹會醒來的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地回答:「嗯,你乖乖不要吵,過會爹爹睡夠了,就會醒來。」

  「琪兒不吵,琪兒是爹爹的乖寶。」那孩子幾乎要趴到我身上,呼吸都噴到我臉上,卻又偏偏悄悄地道:「爹爹睡著的樣子真好看。」

  「那是,你爹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但爹爹過,娘親才是最好看的。」

  「你爹那是騙你。」那聲音中透著洋洋得意:「你自己好生瞧著,底下的女子,加起來怎美得過他?我估摸著,你娘當年一你見爹,便喜歡得不得了,非你爹不嫁,死乞白賴著要跟他……」

  小孩兒咯咯笑起來,道:「琪兒也這麼覺得。」

  「嗯,算你小子有眼光。」

  「爹爹,」小孩兒湊近軟軟地說:「你快好起來哦,琪兒也好喜歡爹爹,琪兒長大了也要像娘親一樣嫁爹爹……」

  「臭小子胡扯什麼呢?」那聲音怒:「女孩兒才嫁人,你一個男孩兒,就得娶媳婦,生娃娃,明白了嗎?」

  小孩兒委委屈屈地道:「非娶媳婦嗎?可是,我想跟爹在一塊。」

  「非娶不可,」那聲音詭異地低下去,道:「不然,褲襠裡的小雀雀就會掉了,你就變成女娃娃。變成女娃娃,可就不能當英雄好漢,保護你爹。」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當英雄好漢。」小孩兒立即氣勢洶洶。

  「這就對了。」那聲音溫和地道:「那就得好好吃飯,好好練功,快長大娶女孩兒,明白了嗎?」

  「但是,」小孩兒囁嚅地問:「沈伯伯,不也沒娶女娃娃……」

  「誰說我不娶?」他呵呵低笑道:「我娶你爹啊。」

  「但爹爹不是女娃娃……」

  「本事低微的,就只能娶女娃娃,本事高強的,像我,才能娶男娃娃。你看前頭院裡的徐爺那樣的,厲害吧?他就娶很和藹可親的寶爺,這下明白了吧?小猴兒我告訴你啊,娶男娃娃,可比娶女娃娃有趣得多,嘖嘖,真是有趣得太多……」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孩子給他麼教不得亂套?我心裡一惱怒,忙睜開眼,卻見沈墨山笑吟吟地,膝蓋上抱著琪兒,正顛著他樂。

  一轉眼,見我醒了,他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現出喜色,放下孩子,握住我的手,笑道:「你醒?」

  「不醒,難不成,聽你,亂教小孩?」我斷斷續續地道。

  「都聽見了?」他呵呵大笑,摸摸小琪兒的頭道:「小猴兒可精,屁大的孩子,也懂美醜,還是早讓他開竅好。」

  「胡扯。」我弱聲道,顫巍巍地伸出手,對小琪兒道:「乖寶。」

  「爹爹。」小琪兒撲倒身邊撒嬌,頭蹭著我的肩膀道:「琪兒長大不要娶女娃娃,琪兒還要跟爹爹在一塊。」

  我笑了起來,摸著他的頭道:「爹爹,也想啊。但,你老在爹爹跟前,就長不大,也,沒出息,這樣可不好。」

  小孩兒握著拳頭信誓旦旦:「我會好好練功,成為英雄豪傑的!」

  「沒關係,」我微笑著,弱聲道:「你平安快活,比什麼都強。」

  「好了好了,小東西去看看前頭廚房裡煨著的藥膳好了不曾,要好了,讓小棗兒端進來。」沈墨山道。

  「哦,」小琪兒爬起來,一股腦跑了出去。

  我笑呵呵地看他跑得沒影,才將視線轉到沈墨山臉上,他瘦了不少,輪廓越發顯得大刀闊斧,粗糲剛硬,鬍子渣滿腮,略顯頹氣。我心下一疼,握住他的手,道:「你,你的功力……」

  他捏著的手貼上臉頰,大咧咧地笑道:「損耗半,沒事,是誰,可是沈家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過兩月准補回來。」

  武林中人,個個視練功重過性命,他卻如此滿不在乎,令我愧疚難當,我閉上眼,又睜開,強笑道:「這下,可,真的,還不起了……」

  「沒事,」他笑著道:「你把下半輩子賠給我,我不虧。」

  我笑了,眼中卻酸澀得近乎要掉淚。

  「你很強韌,」沈墨山看著我,柔聲道:「你中的那種毒,霸道陰狠,服下後終生受人牽制,難怪疊翠谷有恃無恐。幸而你服藥不久,毒素侵入不深,但若無過人的意志,戒除它幾乎不可能」他摸著我的臉,道:「可你做到了,這下,連徐二叔他們,都對你刮目相看。」

  我微微一笑,弱聲道:「我,這才,不稀罕。我是,看你面子,你說過的,可不能,不作數。」

  「我說什麼了?」他裝傻,瞪大眼睛。

  我橫了他一眼,道:「小院子,池塘,榆錢樹……」

  「還有後院養些小鹿兒,」他呵呵地笑,吻著我的手指,啞聲道:「放心,都給你。」

  他抬起頭,眼中柔情湧動,鄭重地道:「小黃,我說不來那些海誓山盟的酸話,但今兒個,我把話擱,這一生,但凡我沈墨山能給的,都不會對你吝嗇。」

  「嗯,」我的眼淚湧了上來,啞聲道:「我,我也是。」

  我想這一刻我會記住很久,過很多年,我都會記住它,因為在這一刻,我終於能夠對他坦然微笑,敞開心扉,我覺得很感激。歷經生死,跋涉過不堪、屈辱、痛苦和怨恨,我仍然能夠給予;我仍然,有可以給予的東西;我仍然,有不怕給予的勇氣。

  過後連著兩月,我們都在好好休養生息,無論是我還是沈墨山,我們在這場劫難中,都元氣大傷,不得不停下來將養身體。寶爺在陪我們一月後,終於禁不住徐爺的頻頻催促,與他一道離去,臨走前,卻留下幾張方子,叮囑沈墨山按方子為我煎藥熬服,同時,也命栗亭時時問診切脈,佐以針灸藥浴,直備好諸事,方告辭離去。

  我心中對位和藹可親的長輩萬分不捨,撐著身子送了他一程,臨行前,他攜了我的手,避開眾人,道:「公子爺命我與你幾句話。」

  我心下詫異,忙道:「請講。」

  寶爺目光柔和地看著我,道:「他道,墨山個猴孫,臭毛病一籮筐,往後有什麼看不過眼的,望你看在此次他為你做許多的份上,多擔待著些。」

  我垂頭道:「我省得。」

  「你心中,其實有些怪他的,是不是?」寶爺笑吟吟地問。

  我道:「豈敢。」

  「底下做父母長輩的,由不得不多為子女考慮多些,這也是人之常情,你莫要見怪。」寶爺道:「他日小琪兒若也找著伴侶,只怕你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道:「長歌承蒙公子爺賜藥救回一命,恩德深厚,感激在心,並無他想。」

  「那就好,」寶爺笑道:「他言道,你若怪他多事,怕日後墨山後悔反而責怪於你,他便向你道歉。」

  「寶爺的哪裡話,」我忙道:「況且,墨山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寶爺笑著頭,道:「其實啊,我是局外人反倒瞧得明白,公子爺想護著的那個,其實是你。」

  我微微吃驚,道:「可我,我與他素不相識。」

  寶爺搖搖頭,歎口氣道:「你不知道,沈家兒郎,確是個個鐵血漢子,英雄蓋世,這等人若深情款款,比之尋常人,更令人難以抵擋。我當年親眼目睹過沈大當家如何待深愛之人,那才叫溫柔體貼,說句不好聽的,今日沈墨山為做的這些事,可還比不上他爹昔日。」他頓頓,道:「只是這樣的人,心中總有萬般溝壑,千種計較,情意一事,總在這些計較之下,他待你的心是真,但大事一上來,對心愛之人欺瞞利用,卻也是真。」

  他見我有些迷茫,拍拍我的肩膀,道:「公子爺是怕你,重蹈覆轍啊。」

  「什麼覆轍?」問道。

  「這些陳年舊事,就不提了。」他笑呵呵地一語帶過,輕飄飄地轉身,走向馬車旁候著的徐爺身邊。

  兩人儘管鬢角染了風霜,相視一笑的眼中,卻深情眷顧,令人望之艷羨不已。少頃,徐爺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上馬車,自己縱身躍上馬背,衝我們揮揮手,對趕車的雙生子道:「走吧。」

  馬車徐徐往前,直似要融入早升的陽光中。

  肩上一暖,卻是沈墨山攬過我的臂膀,道:「咱們也回吧。」

  「好,」我點了點頭。

  正要轉身,卻見一匹馬疾馳而來,隨即在我們跟前剎住,沈墨山抱著我輕鬆轉了個身,避開馬蹄揚起的灰塵,卻見馬上那人俊美非凡,卻是去而復返的琴秋。

  「琴叔叔,你落什麼東西?」沈墨山問。

  「忘了說句話,」他手持馬鞭,對我道:「小長歌,先前你戒藥那等狀況我曾見過,那是西域秘藥加上其他東西研製而成,中原一帶數十年前只有一個人用這等下作的藥物控制他人,那便是前朝謀反的太尉呂子夏。呂氏一黨被朝廷剿滅後,多年來不曾聽聞等藥物的下落,現如今卻又在疊翠谷重現。」他冷冷一笑,道:「你們若要繼續攪和這個事,此乃一條線索。」

  沈墨山笑了笑,道:「多謝琴叔。」

  他不客氣地點了點頭,又看了我一眼,道:「你要保重,留著命,下回我再來與你切磋琴藝。」

  我微笑道:「是。」

  他掉轉馬首,一揚鞭,馬隨即朝前跑去。

  回去後,有好幾日我們都未嘗就此事交談過,對我而言,疊翠谷淵源何在,來自何方,已不再重要,谷主大人野心如何,要做什麼一統江湖的大事,我也不敢興趣。

  江湖飄搖,多少腥風血雨,那都與我無關,誰掌管了什麼門派,誰練成什麼神功,百年之後,還有誰會去在乎?一切還不如實實在在捧著暖爐坐在院子裡喝茶,順便看小琪兒耍拳來得有趣。

  又過了一月,我身子已經大好,走動什麼的也不成問題,只是還是容易犯困,不得勞累,而沈墨山神采熠熠,只怕耗損的功力已然恢復大半。

  這一日正吃午飯,突然有飛鴿跳入院中,小琪兒丟了飯碗去抓鴿子,沈墨山忍著笑,幫他將鴿子抓了,取下腳環信件,才將鴿子丟給小琪兒玩。

  我看著那一人一鳥在院子裡撲騰,憨態可掬,笑得起來,待差不多了才喚過小琪兒繼續吃飯,正替他拿手帕擦手,一仰頭,卻見沈墨山眉頭微蹙。

  「什麼事?」我問道。

  「景炎傳信,說忠義伯府新任的盟主召開下英雄會,廣邀群雄,去為老盟主報仇雪恨。」

  我吃了一驚,道:「他,他們知道,是我,我……」

  沈墨山笑了笑,道:「信中道,新任盟主口口聲聲言道,是疊翠谷谷主行兇殺人。」

  「怎會如此?」我詫異道。

  「忠義伯府有古怪。」沈墨山沉吟道:「小黃,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這般熱鬧,瞧是不瞧?」

  我見他眉目間儘是興味,不由笑了笑,道:「依你便是。」

第 59 章

  重返榆陽城,比之上次來卻更為熱鬧。城中果然處處是武林人士,街上隨處可見佩刀帶劍之人策馬揚鞭,沿途酒肆茶館,妓寨勾欄,皆人滿為患。大伙談論得最熱鬧的,莫過於年前「萬花英雄會」上南武林盟主楊華庭遭人一刀割喉,殺手行兇後杳無蹤跡,此番楊小盟主重召英雄大會,言道有確切證據指名疊翠谷乃此次血案幕後真兇,要下英雄看在武林同道上施以援手,伸張正義,報南武林盟血海深仇。

  甚至有說書先生將楊盟主遇害編成段子,夾雜些豪門秘辛,江湖恩怨,在茶館開壇唱,每場必定爆滿,聽書的人站滿了過道,茶館裡頭從掌櫃到說書先生並一干穿場子賣豆腐乾鹽水花生的孩童均賺了個盆滿缽滿,個個眉開眼笑,與來聽書的各路英雄並平頭百姓,倒也皆大歡喜。

  楊華庭惡貫滿盈,卻怎知,死後倒成件好事。

  我笑了,被沈墨山拉到懷裡啃了幾下,問:「笑什麼?好像想到什麼趣事?」

  我道:「進了榆陽城,我從來必定要去兩處地方,你陪我。」

  他倒也痛快,點了點頭,放下我,逕直出門吩咐夥計套車。

  少頃馬車備好,沈墨山為我罩上厚厚的狐皮大氅,戴上帽子,道:「裡雖說天暖,可你身子未癒,還是小心著好。」

  我點點頭,他歇著我的手穿過院門,門外一輛馬車停著,車旁站著一位穿得宛如富家翁一般的中年男子,一身綢衣,腰板粗圓,胖胖的臉上堆滿笑,見到我們,忙搶上一步行禮道:「見過少主子。」

  「端木,你這老小子不好好看著店面,上這來幹嘛?」沈墨山呵呵低笑,上去給了他一拳,道:「怎麼著,今年買賣不景氣,想跟我討個人情,歲末上花紅得寬限幾日?」

  「少主子,您別成咒著老端那買賣黃了成不成?」那子臉一苦笑,捂著被打的胸口道:「小的是一片孝心,想著您好容易來一趟,緊趕慢趕上前伺候的。」

  「端木,你這說麼便見外了,」沈墨山眨眨眼,情真意切地道:「你是咱沈家出來的老人,在紅姑姑跟前,可比我這少主子有臉。伺候什麼的咱們別這麼說,我哪能真讓來伺候呢?我受不起啊。」

  「怎麼不行?伺候您是我應當的,您體恤我們,不端架子,那是我們的福分,可我不能逾矩不是?」端木笑嘻嘻地道。

  沈墨山狡黠地道:「端木,你我何須客氣呢?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易公子。」他拉過我的手。

  我有些奇怪,但仍拱手道:「端木先生好。」

  「公子客氣了。」他仔細打量,目光閃爍,笑道:「這,這位公子爺,真真好相貌。」

  「那是,」沈墨山攬住我,得意地道:「我看中的人,能差嗎?就一隻樣,身子骨不結實,」他無比憐惜地看著我道:「你瞧他這小臉瘦的,這一路車馬勞頓,又病了一場,好容易今兒個好些了,還吃不下飯。得虧我從京師調幾斤雪參熬著粥,現下就哄著他能多吃一口,我也好放心些。可這雪參也沒提防帶那許多……」

  那端木一聽,忙笑道:「少主子放心,雪參雖難得,小的那倒還備著有,回頭差人送來便是。」

  「那多謝一。」沈墨山轉語調,道:「你瞧他穿白狐皮的是不是飄逸若仙?這等風姿,想你這老小子也是平生未見。」

  「是,是,易公子人中龍鳳,與少主子您是天生一對。」端木笑得臉都有些僵。

  「是吧?嘿嘿,我也麼覺著,」沈墨山笑嘻嘻地道:「我幾日琢磨著,除了狐皮,還得給他弄件紫貂毛的試試,你也知道,那紫貂毛皮最是細膩,毛出得好,沒一根雜的可不好找。早先我倒有一件,可一轉眼又不知擱哪去了……」

  「少主子何需找去,屬下現成新得了件紫貂毛的,闔府上下,沒人配穿,也只有易公子這幫人物,才能陪襯得起。」

  「哎呦端木,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沈墨山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眼珠子一轉,又歎道:「你不知道,長歌吃東西可刁,我這裡沒個好廚子……」

  「屬下府裡有,屬下府裡現有做榆陽菜的好廚子,今日立即打發他過來。」

  「我瞧著長歌身上……」他還待要繼續敲竹槓,我見那端木一張和氣生財的臉已經成苦瓜狀,心中又好笑又不忍,便開口道:「墨山,天色不早了。」

  他意猶未盡地道:「正不巧,我們趕著出門,回頭有事咱們再聊啊,回見回見。」

  他也不等對方作何反應,只管扶了我上車,對趕車的夥計道:「走吧。」

  車子一駛出數丈,沈墨山便捧著肚子笑滾在車廂裡。

  我也忍俊不禁,卻還是道:「噤聲,那人會聽見的。」

  「你是不曉得,那老傢伙是出了名的老摳,卻偏偏奸猾無比,門裡頭弟兄給他起了個諢名,就叫過油鼠,指此人滑不留手,等閒敲不到他的竹竿。」他嘿嘿低笑,道:「老子八歲那年,跟著徐二叔來榆陽城認認這些門裡的老人,拿他宅子裡的一小袋玉米粒喂鴿子,老小子心疼得跟割肉似的,竟跟老子一粒一粒算,借出五十六粒,按兩分利,回來得還他六十七顆半,多一粒少一粒還不行。」

  我聽得呵呵直笑,道:「我算是知道你摳門的淵源何在了。」

  沈墨山也不覺尷尬,一把撈過我啃了口,道:「我這點道行算個屁,跟他一比,那就是做善事的冤大頭。」

  我摸著他下巴新長的鬍渣道:「那這就奇了,為何此人今次如此大出血?」

  「瞧著吧,他肯定有事求我。」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肯這麼大手筆,這個事還不小,哎呦,你個小壞蛋。」

  他把攥住我揪他鬍子渣的手,惡狠狠地放在嘴邊作勢啃咬,我哈哈大笑,還沒笑完,已被他翻身壓下,沒頭沒腦地一頓亂親。

  趕車的人近在咫尺,他卻不管不顧,扯開了我的衣襟開始一路吮吻噬咬,在胸前敏感處挑逗流連,我被他弄得渾身發軟,氣喘吁吁,突然胸前一痛,止不住低喊了一聲。

  「他娘的,你天生就是來克我的。」他意猶未盡地舔下被逗弄得紅若珊瑚的硬果,合攏我的衣襟,又把我抱入懷中,深深吸氣,緩緩吐納,我不敢亂動,等他胯 下那處硬物慢慢消退,這才小心地挪下身子,他低吼道:「別動。」

  我怯怯地看他,咬著唇,豁出去道:「墨山,我,我身子已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一抿嘴,轉頭笑了笑,道:「好個屁,回頭快活了一回,又要受苦大半個月,我可捨不得那湯藥錢。」

  我臉上發燥,垂下頭道:「那,那就算了。」

  「又多心了?」他一把抱緊我,低頭在耳邊絮絮叨叨道:「寶貝,咱們要挑個好時候,放心,東西我老早就備齊了,這麼久都忍了,老子就不能半途而廢,你就等著全須全尾地給我吧。」

  「滾你的,」我推了他一把,正要說話,卻聽外頭趕車的夥計道:「東家,到地方了,可往哪拐?」

  我不理沈墨山,撩開車簾,看了外頭道:「麻煩你,靠前頭那棵樹下停了車便好。」

  他應了一聲,將車徐徐趕到那棵大樹下,沈墨山先跳了下來,將我抱了放下車,道:「這地方倒好,鬧市中又有塊淨土,還有水有樹,不錯,只是小黃,咱們來這作甚?」

  我提長衣下擺,道:「跟我來便是。」

  穿過潭水,那幾本野杜鵑已然凋零,兩叢垂柳也變得光禿禿,只有粗壯的枝幹,樹皮肌理仍舊斑駁滄桑。

  再往前,柳樹之後是一塊然巨石,繞過去,那下面的孤塚,也不知是否仍舊淒清。

  沈墨山打發了那夥計先行趕車回去,再過來找我,卻見我呆立在墳塚前,柔聲道:「小黃,怎麼啦?」

  我轉過頭,蹙眉道:「墨山,你過來瞧。」

  他走過來,卻見罄央的墓旁多了一處墳塚,前面立著漢白玉墓碑,上面俊逸的字體寫著四個字:「柏舟之墓」。

  「他娘的,誰這麼晦氣!」沈墨山怒罵一句,伸手便想掌一拍碎墓碑。

  「別。」我攔住他,道:「你可知,這是誰的字?」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苦笑一下,道:「昔日柏舟除了隨谷主習笛,可還兼著伺候筆墨的差事。」

  「這是那個王八蛋的字跡?」

  「沒錯,」我凝視著墓碑上的鮮紅字體,多少年來,我頭一回見到這筆漂亮的字書寫曾有的名字,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所化成的,也只得一聲歎息。

  「他竟然給立衣冠塚?」沈墨山冷笑道:「看來,他料定你必死無疑了,笑話,他以為疊翠谷是什麼地方,旁人都奈何不了麼?」

  我伸出手,摸著那墓碑,默然不語。

  突然之間,手被沈墨山一把攥緊,他專橫地轉過我的臉,道:「不准想那個王八蛋。」

  我撲哧一笑,道:「我不過見了自己的墳塚,感慨一下,沈爺就瞧不過眼?」

  他啄了我的唇一下,霸道地道:「事關那王八蛋,我不許!」

  「好,」我摸摸他的臉,笑道:「我想的是,他如何會知道罄央埋在此處。」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所在。」沈墨山看看四周,道:「莫非們以為,此處無人知曉。」

  我蹙眉道:「不是,找一個活人容易,找一個死人的墓難,這裡我與景炎祭奠了數年,一直悄然無事,不為人知,現如今卻被疊翠谷的人發覺……」

  我驀地一驚,道:「不好,景炎現在何處?」

  沈墨山雙目微瞇,道:「我也不知,只知他在榆陽。」

  我越想越心驚,道:「楊華庭的死,南武林盟為何會無緣無故懷疑到疊翠谷谷主身上?難道,是景炎做的手腳?」

  「如果這樣,那他必然在忠義伯府,」沈墨山沉吟道:「莫急,我立即派人去打聽一下,若有確切消息,我答應你,定會立即帶前往。」


第 60 章

  若不是為了景炎,我想這一生,我都不願再踏入忠義伯府半步。

  裡承載著我最不堪的記憶,我永遠忘不掉,我在這裡,如何被折辱,如何痛不欲生。

  但現在卻不是顧念我的心緒的時候,沈墨山的屬下傳來消息,英雄會上,新任南武林盟主楊文鬃與一青年俠客形影不離,觀那人形貌,也是二十左右,面容英俊,武功不俗,似乎便是景炎。

  那位俠客,腰懸長劍,自稱姓魏。

  我知道景炎其實出身世家,與當年選入疊翠谷的眾多少年一樣,均有一個不得的來處,但這麼多年他與我浪跡涯,早已拋卻本來姓氏,便如我從未告訴他,我來自何處,他也從未告訴我,他姓什麼。

  我只知道,當小彤死後,我顛沛流離,幸而得遇葛九相助,但她一介煙花女子,養活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更那堪添了我們兩張嘴?那一年,我心如死灰,重病了一場,葛九沒錢請大夫,而一旁小琪兒又餓得哇哇直哭。她萬般無奈,只得去接那最下等的販夫走卒,做那皮肉生意。有一日,好容易伺候得客人高興,額外打賞了兩錢銀子,她喜出望外,忙央求龜公抓了藥,並捧了小孩兒愛吃的蒸糕回來,卻在半道上遇著喝醉酒來妓院鬧事的江湖人士,登時便想就地欺負她。葛九抵死不從,那人怒上心頭,一連抽發了她十七八個耳光,我撐著身子出來救她,卻反被那賊人腳一踢翻,就在此時,有少年俠客,白衣翩然,出招快如閃電,頃刻間便救了我們。葛九哭哭啼啼把我翻轉過來,那人一見到我,愣了半響,突然悲喜交加,撲上來一拳砸在我身上,哭喊:「柏舟,柏舟,你還活著,他娘的你還活著。」

  這便是景炎。

  後來,我傷勢引發了病症更重,他二話沒說,立即背著我,奔了大半座城,求了榆陽一位出名的醫師看診,這才令沒有一命嗚呼。此後,他一直伴在我身邊,替為我葛九贖身,替我照顧小琪兒,為我調養身子,鼓勵我振作起來。

  後來我有活下去的慾望,能寫出《譴》,想報仇,皆多虧了這位昔日好友。

  我不敢告訴他,是谷主殺了罄央,也是想,反正我已是死過的人,為報仇搭上一條命沒什麼,我願意替他去殺谷主,我不想讓他有事。

  我們從孩提時候便常常在一處淘氣,少年時一道經歷風波,青年時一起互相扶持,在很多時候,我其實把景炎當成我自己。

  若我出身好,身子骨硬朗,心境開闊,舉止灑脫頑皮,那麼,我便是景炎那樣的年輕人。

  那樣笑起來燦爛若陽光,眼神澄清如水的年輕人。

  沈墨山難得沒有再吃景炎的乾醋,我只淡淡告訴他,景炎一生所愛,皆繫在罄央身上,而罄央,卻愛著谷主,且被谷主一招斃命。

  他當即皺了濃眉,嘀咕著罵道:「什麼亂七八糟,谷主這王八蛋禍害的人還真不少。」

  隨後,他便轉身命屬下立即查明景炎所在,得知楊文鬃身邊有疑似景炎的人物出現時,立即就與我喬裝打扮,混入英雄會。

  這些事,他原本可以派其他人做。但為令了安心,他寧願帶我去親眼目睹。

  我們二人加上沈墨山四名得力下屬,一行六人扮作江湖上小到令人轉眼既忘的小幫派幫主並隨從,大大方方從正門遞了英雄帖進去。忠義伯府的知客門人瞧了帖子,互相與沈墨山敷衍著拱手久仰了幾句,便客客氣氣放我們進去。我笑了笑,扯扯沈墨山的袖子低聲道:「幫主大人,您從未在江湖上現身,他久仰什麼啊?」

  「我雖未現身,但聲名遠播,不可小覷,嘿嘿。」沈墨山得意洋洋,大大方方攜了我的手,滿臉愛憐地大聲道:「賢弟,都說讓你歇著你偏要來瞧熱鬧,你瞧四下都是舞刀弄槍的魯莽漢子,有什麼熱鬧可瞧?還不如在客棧裡好好歇著,回頭讓腌臢氣味衝撞了又一病場,可怎麼得了?」

  我聽得莫名其妙,卻見周圍看過來的眼神立即多是驚詫鄙夷,有人甚至悄悄啐了一口道:「呸,玩兔兒爺玩到英雄大會上,把天下英雄都當做什麼了?」

  沈墨山邊卻擠眉弄眼,慇勤道:「賢弟啊,你可渴了不曾?累不累啊?那邊陰涼處有位置,咱們過去歇息要緊。」

  我面子上無法作答,卻暗地裡狠狠扭他一下,冷冷地道:「隨你吧。」

  沈墨山將眾人目光視為無物,旁若無人引著我朝一處陰涼樹下設著的座椅走去,見一旁已有一派人坐著,遂頤指氣使地道:「我賢弟累了,要坐裡,你,你,讓讓。」

  那一夥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原本我見們便一臉不屑,今見沈墨山出言不遜,早按上刀柄,面露憤怒,有那嘴毒的立即回道:「讓讓是可以的,可我靈山派向來只讓英雄豪傑,沒得讓狗熊王八的道理,更別讓賣屁股的兔兒爺了。」

  沈墨山佯裝大怒,囂張地喝道:「你他娘的罵誰兔兒爺?不想活了?就你們幾個,給我賢弟讓座那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靈山派加起來,給我賢弟擦鞋都不配……」

  他還沒罵完,這邊靈山派的眾人當即拔刀相向,怒吼道:「哪來不長眼的,敢辱罵我派,少廢話,大夥兒刀下見真章吧。」

  頃刻間,乒乒乓乓打鬥起來,沈墨山東倒西歪地接著招,不出一會,便被長凳絆倒,一屁股摔到地上去,哎呦呼痛聲不斷,那靈山派的幾個登時樂了,用刀指著罵道:「來來,給爺爺幾個磕頭,說自己是玩兔兒爺的烏龜王八蛋,爺爺們就饒你性命……」

  沈墨山跌在地上亂叫亂罵,全無形象:「救命啊,靈山派殺人了,靈山派以強欺弱啦……」

  正鬧得不可開交,忠義伯府的人已然趕到,卻見一人身影閃動,輕輕鬆鬆架住持刀眾人,笑道:「各位,今日瞧著我南武林盟的面子上,有什麼事,都先撂開。」

  靈山派到底要賣忠義伯府幾分面子,當即了收刀,卻鄙夷道:「陸少俠,非我等要在此鬧事,實在是此乃英雄大會,卻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皆可參與。」

  「你,你們打人還罵人,」沈墨山此刻坐在地上道:「陸少俠,我不過好意請這幾位讓一下座,他們不讓便罷,卻一再出口傷人,我逼於無奈回了幾句,他們倒動手起來。我倒奇怪了,這英雄大會莫非成為倚強凌弱,蠻不講理之人的大會了?」

  「放屁!」、「倒一打耙!」、「奸詐小人!」靈山派眾人登時不依,紛紛怒罵起來。

  我冷眼旁觀,卻見陸少俠原來是老熟人陸孝東,他如今一身錦衣,打扮得神采熠熠,想來深覺自己該做那等震動武林的大事,見了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沒聽完已現不耐之色,蹙眉道:「各位且聽我一言,都住手罷。來人哪,在那邊樹蔭之下再擺一席,請這位……」

  沈墨山立即在和旁道:「沈幫主。」

  「請這位沈幫主過去那邊用下酒水,招待不周,各位擔待著。」他勉強一笑,拱了拱手。

  沈墨山狼狽地爬起來,也拱手道:「好說好說,陸少俠這才是名家風範,不似有些人,仗著門派名氣,橫行霸道……」

  「你說誰!有膽子別走!」那一干人登時不依。

  「好了,」陸孝東拉下臉,道:「南武林盟遭逢巨變,人人哀慟盟主遇害,喪亂之門不欲多起紛爭,列位便是不感同身受,但也請維護武林道義,莫要這在當口橫生枝節,倒讓奸邪之流看了笑話。」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重,靈山派一干人登時啞然不語,只個個對我們怒目而視。沈墨山卻笑嘻嘻地點頭稱是,著實肉麻地恭維了陸孝東幾句,這才趾高氣揚挽了我的手,慢騰騰朝那邊的席位走過去。

  好容易入了座,四下原本呆這一處的武林中人無不藉故散開,瞧著我們的眼神中皆是不屑鄙夷之極。沈墨山全然不理,只顧著拉我的手笑瞇瞇地瞧著我,我默不作聲替他拭去臉上灰土,他往日很少在江湖上露面,是以並無多大易容,只黏上兩撇稀稀拉拉的鬍鬚,臉上塗了一層蠟黃,畫了幾顆痣,這副色令智昏的模樣,登時顯得猥瑣十分。

  「來這麼一出想作甚?」我瞪他一眼,問。

  「為了我可以堂而皇之拉你的小手啊,」他笑嘻嘻地道:「這個什麼狗屁大會不曉得要開多久,時候一久,要我忍著不碰你可不成。」

  竟然為這個?我又好氣又好笑,佯怒道:「我被人罵兔兒爺你便開心了?」

  「那是那幫混球沒眼力勁兒,活該他們混一輩子九流人物,」他不以為然地晃動腦袋道:「明眼一人見即知,哪是你服侍我,是我上趕著服侍你,還怕大爺你不滿意。」

  我沒忍住笑了出聲,他眼睛一亮,道:「也該這幫龜兒子沒眼福,只瞧見你這副模樣,要是將臉上易容的物件洗了去,包管他們一個個看直了眼,羨慕死我。你不信,不信你問招財,招財,爺叫你呢。」

  他轉頭問一旁跟著來的下屬,此番這四人皆是他自幼帶著的親信部下,取的名字也盡顯銅臭味,什麼招財、進寶,萬貫、多錢之流。

  那名為招財的青年人長得英武帥氣,卻無奈叫了這麼個名字,一聽沈墨山於大庭廣眾下這麼大聲叫他的名字,深覺丟人,苦臉道:「少主子,您什麼就是什麼。」

  「我還沒說呢就贊同,一點誠意沒有,臭小子皮癢?」他罵道。

  「哪裡哪裡,少主子請講。」招財忙恭敬地道。

  「你說,公子爺是不是美貌無雙?跟爺是生一對地設一雙?」沈墨山壓著嗓子略帶威脅地問。

  招財哪裡敢說個不字,立即從善如流地道:「那還用說嗎少主子,誰不知道公子爺長得猶若神仙下凡,我等素來不敢正視,也就是您樣的人物才配得上啊,要換成旁人,任他如何風流倜儻,在公子爺跟前那麼一站,也只有成為牛屎的份……」

  「行了,」我聽得頭大如斗,道:「你們行行好主僕饒了我,我可沒那麼厚臉皮再聽了。」

  「不錯,小子有眼光,出息了。」沈墨山大是滿意,點頭微笑,湊過來道:「怎樣,滿意了吧?」

  我橫了他一眼,轉過頭看向正中,不再理睬他。

  就在此時,自正屋走出來幾人,當前一位穿著孝服,清俊斯文的青年子,正是前次見過的楊華庭之侄楊文鬃,他身邊幾位子皆一身素服,後面更跟幾位渾身縞素的女子,楊文鬃一出來,全場登時靜了不少,只見他從容拱手,開口朗聲道:「諸位英雄,忠義伯府得蒙各位拔冗前來,參與此次英雄大會,楊某不勝感激,請諸位受我一拜。」

  他言罷躬身行禮,各路英豪忙都站起,皆團團拱手還禮,有一長髯道人立即道:「楊盟主客氣,我等皆武林正道枝,合該同聲同氣,彰顯俠義,此為我輩份內之事,楊盟主無需多禮。」

  「此人是泰山派掌門人流雲道長。」沈墨山咬著我的耳朵道。

  我點了點頭 ,看向他們,卻聽楊文鬃哽咽道:「楊門不幸,致使叔父遭奸人所害,他老人家屍骨未寒,而兇徒卻逍遙法外。楊某不孝,只得忝列此間,暫攝盟主之位,待血海深仇得報,自然再選有為之英豪擔當南武林重任,列位英雄皆俠肝義膽之輩,楊某請眾位前來,便是做一個見證,殺我叔父之賊人,不管他位極人臣也罷,名震江湖也罷,我楊氏一門,皆會傾盡所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此言一出,群雄盡皆嘩然,紛紛道:「為人後輩正該如此,楊盟主有此決心,不怕此仇不報,不怕賊人不伏誅。」

  有那心急的又叫嚷道:「楊盟主,到底何人殺了老盟主,報上名來,今日下英雄盡在此處,大夥兒一擁而上,不怕殺不了那個奸人!」

  「正是,我等素來受老盟主恩惠極多,血刃奸賊當算我們一份,請楊盟主將那賊子名稱告知,不怕宰不了他!」

  沈墨山撲哧一笑,低低在耳邊道:「烏合之眾,成得了什麼事?難道是菜市場打架鬥毆麼?人多就贏?」

  我微微一笑,卻不言語,就在此時,卻聽楊文鬃咬牙切齒地道:「殺我叔父的奸賊,便是疊翠谷谷主!」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6

第 61 章

  殺人者,疊翠谷谷主。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疊翠谷在武林中聲名顯赫,所培養弟子能人遍及天下,場上年輕一輩的少俠,誰人不以入疊翠谷習藝為榮耀。其谷主武功蓋世,行事雖亦正亦邪,然卻不失為一代宗師,這等殊榮,非常人能及。

  這樣的人,若說他殺了楊華庭,誰人能信?

  那泰山掌門流雲道長即道:「楊盟主,這等罪狀非同小可,疊翠谷谷主貧道雖唯有機緣結識一番,然其所為,端如武林名宿,世外高人你,你這麼說,卻需思量。」

  他說得委婉客氣,然言下之意眾人皆知,疊翠谷不是小門派,谷主更不是小人物,要指責這樣的人殺人行兇,需得有說得過去的證據。

  楊文鬃眼角含淚,悲聲道:「我叔父大人素有痼疾,難以排解,我等小輩便是多方尋覓良醫靈藥,卻也藥石無果。萬花英雄會上,突來了位南疆祭司,彈得一手古怪好琴,聲稱能以琴聲為叔父治病,只是需三日之功。我們雖有疑心,然一則那人琴聲著實有效,叔父循琴聲運息,事半功倍;二則南武林盟盟主豈是宵小可想,那祭司便是心懷叵測,我們也不怕了他。誰承想,」他哽噎道:「誰承想,那祭司操琴,竟能攝人心魂,殺人於無形,我叔父一心惜才,不忍對他痛下殺手,終究被毒蛇反噬,我趕過去時,他已被人割喉,血濺當場……」

  他說著泣不成聲,周圍一干楊府的婦人更是哭聲震,一時間,場內悲慼不已。

  流雲道長道:「楊盟主節哀順變,想必老盟主在之靈,也望爾等勿要悲慟,早日血刃仇敵為上。只是盟主,貧道適才聽一番話,卻未嘗提及疊翠谷三個字,老盟主乃死於那南疆祭司之手啊。」

  楊文鬃抬起頭,恨聲道:「我後來派人打探方知,南疆祭司多為白髮老人,從未聽說有青年祭司,那人是假扮的。」

  有心急的漢子當即喝道:「那到底是何人所扮?」

  楊文鬃道:「以樂聲殺人,等邪門武功,本就非我正道所有,那疊翠谷谷主精通樂理天下皆知,一柄玉笛吹得出神入化,若他有心,創這邪門功夫自是不難。」

  這就有些牽強了,我淡淡一笑,對沈墨山低聲道:「這可冤枉谷主了,我當日教了他一月有餘,他硬是無法學會,他的曲子,聽聽便罷,哪裡能殺人?」

  沈墨山瞪圓眼睛,低聲道:「什麼?你教那王八蛋吹曲兒?不成,我也要學,你需教我!」

  我愣了一下,笑道:「你又學來作甚?你,你分明是無理取鬧。」

  「就不准你教他不教我!」沈墨山胡攪蠻纏起來。

  他拉著我的手使勁搖,旁人看來,只道他色迷心竅,當下便有不少恥笑的目光盯過來,有人啐罵道:「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毫無廉恥之心,直與禽獸何異!」

  我們循聲看過去,卻是一群道姑並俗家女子,罵人的正是邊上一位中年道姑,面容也算清秀,只是臉頰餓紋深如刀刻,給她的臉添了三分凶相。

  她見我看她,碰的一聲拍桌道:「下流胚子,瞧什麼?再瞧,挖了你的眼珠去。」

  我微微歎息,轉過頭。

  沈墨山笑道:「寶貝兒,別介意,這青城派玄宗的女人長年陰陽不調,是以火氣甚重,沒了半點女人家溫柔賢淑之氣,你再看她一臉凶相,幸而出家做姑子,不然,世上終究有男人要被禍害了去。」

  原來是青城派玄宗的女俠們,我搖搖頭,微笑道:「我怎會在意這個?你也別在意。」

  沈墨山笑道:「那是自然,好男不跟女鬥。」

  我們還待說話,卻聽台上楊文鬃一聲大喝:「那是因為,當日被兇手所殺的府內侍衛,有一人被救活過來,他告訴我,殺人者疊翠谷谷主!」

  我心裡一震,當日情形混亂,似乎谷主是曾出手殺了數名楊府的侍衛奴僕,難道說有人倖免於難?

  「那人證明,假扮祭司的奸賊就是疊翠谷谷主所遣派,我今日才得到消息,那奸賊,本就是疊翠谷弟子,受命假扮南疆祭司潛入府中,伺機殺人,待得手後,便由疊翠谷谷主親自接了回去,我還得知,那假扮祭司的弟子,名為柏舟,六年前曾被谷主廣告天下,佯裝逐出谷外,卻原來是為了今日殺人一事埋下伏筆!」

  我心中一驚,呼吸禁不住急促起來,沈墨山握住我的手,柔聲道:「莫怕,我在這裡。」

  我點了點頭,勉力一笑,正聽見適才唾罵我們的青城派道姑揚聲道:「楊盟主,您說了這麼多,人證物證,卻一樣全無,此事非同小可,我等需要有證據信服,這才能助匡扶南武林盟,報仇雪恨啊。」

  她此言一出,場下立即得到多人應和。

  楊文鬃揚眉道:「仙姑所言甚是,來人,把心存者抬上來。」

  底下七手八腳抬上來一位面色灰白的男子,楊文鬃道:「這便是當日僥倖於疊翠谷谷主手下逃生的家僕,眾位且看。」

  他一手解開那人衣襟,卻見胸口處一處小小的圓形疤痕,楊文鬃冷笑道:「那谷主擅長用玉笛,此傷口便是玉笛戳人所留下,請列位前輩端看。」

  幾家有頭臉的掌門人上前看了傷口,商議半日,均面色沉重,未及,流雲道長長歎一聲道:「確為長笛所傷,這等功力當今武林中數不出五人,看來,是谷主所為的可能甚大。」

  「你再將那日聽到的話告訴列位英雄。」楊文鬃對那人道。

  那人顫巍巍地道:「那日,我等一聽老爺房中傳來異響,便衝了進去,見到老爺流血倒在地上,那位祭司倒在另一邊,中間站著一個手持玉笛的青衣人。我們持刀朝那青衣人攻了上去,哪知對方武功太高,沒幾下,兄弟們便個個被他笛一戳死。只,只因為我天賦異能,心長得偏了些,這才,這才逃過一劫……」

  「那你又如何斷定,那人便是疊翠谷谷主?」流雲道長問道。

  「我倒在地上,昏了片刻,醒來時迷迷糊糊聽得那人與祭司對話,祭司喊他谷主,又提到疊翠谷,那人說,祭司身為谷中之人,為他效命,也是應分。」

  眾人一片靜默,楊文鬃正色道:「列位,若不夠,在下還有另一人證。」

  還有人證?

  我與沈墨山對視一眼,我是有些心驚膽顫,他則雙目微瞇,適才插科打諢的模樣全然不見,眼中精光一閃,對我微微一笑,覆蓋上我的手背,輕輕拍了拍。

  果不其然,楊文鬃身後轉出一人來,他適才一直垂頭而立,眾人看不見他的面目,此時一見,卻是面目平庸呆板,顯見帶人皮面具,但那身姿,那雙黑亮的眼眸,不是景炎又是哪個?

  我目瞪口呆,看著景炎在那團團拱手,態度從容,風雅天然地侃侃而談,我無法關注他具體在說什麼,只注意他聲音抑揚頓挫,一派世家風範,我忽然覺得台上那人與我離得無比遙遠,仿一個陌生人,而不是那個打小與我一道淘氣,率真坦蕩的景炎,我忽然意識到,這個自稱姓魏的青年,才是景炎的本來面目,他們都是出身良好的少俠,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注定要名動江湖。

  「小黃,小黃。」沈墨山攥緊我的手,連聲喚我。

  我猛然驚醒,轉頭看他。

  沈墨山深深看我,微微歎了口氣,柔聲道:「若不想聽,我們可先回去,放心,我留了人,定保景炎平安便是。」

  我搖搖頭,道:「我沒事,只是,忽覺人生轉瞬即逝,有些感慨罷了。」

  他微微一笑,抓起我的手輕輕啃了一下,道:「有我陪著呢。」

  我啞然失笑,道:「知道了。」

  這時忽聽泰山派流雲道長大聲道:「少俠如此說來,疊翠谷覬覦下武功之野心由來已久,所謂育人子弟云云,不過是為收集各派絕技打的幌子而已?」

  「正是,」景炎朗聲道:「此次秘密誅殺南武林盟楊老盟主,說不定,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那邊楊文鬃已是怒目圓睜,憤然道:「我楊府武功走剛毅威猛一路,與疊翠谷講究輕靈俊逸全然不同,那賊子吞來何用?想來定是我叔父堅決不屈,不肯將楊府武藝流失出去,那賊子便因貪生惡,是以置我叔父於死地!」

  景炎道:「疊翠谷韜光養晦,經營數十年,谷中早已搜羅各門各派眾多成名絕技,為何做這些,谷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盼在場諸位主持公道,早日誅殺兇徒,令楊老盟主血仇地報,令疊翠谷谷主之奸猾凶殘大白於天下。否則在場諸位只怕不出數年,就要人人自危,唯疊翠谷之命不敢違,到那時,天下武林只怕便是疊翠谷一家獨大,道義淪喪,奸邪橫行。今日楊老盟主身死不是南武林盟一家之事,而是天下武林共有的大事,望諸位英雄拋開成見,共謀殲敵良策啊。」

  他說得情真意切,當下真有不少人動心附和。我卻聽得暗自心驚,以谷主為人,景炎此番公然與他作對,日後一個不察,哪有什麼好果子吃。正憂心之際,卻聽人堆中傳來一聲嘶啞難聽的聲音冷笑道:「一派胡言,你若真為天下武林人著想,為何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第 62 章

  「一派胡言,你若真為天下武林人著想,為何藏頭縮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言一出,在場諸位盡皆竊竊私語,場中個個皆為武林人士,自然早就看出景炎帶著人皮面具,只是江湖中人有怪癖者著實不在少數,景炎不欲以本來面目示人,大家倒也見怪不怪。

  但他現下所言之事,句句指向疊翠谷谷主,這樣的大事,若還不肯將身份公諸於世,則顯得所言甚虛,無誠意可言。

  楊文鬃不愧為南武林盟主,見眾人不肯信服,立即微微一笑,道:「疊翠谷行事詭詐,谷主更是陰狠毒辣之輩,我楊門聲望赫赫,自然不懼,然魏兄弟單槍匹馬,卻不能不慮,是以我命他帶了面具,防的不是天下英雄,而是疊翠谷的小人之心,秋後算賬。」

  他說的冠冕堂皇,倒也令不少人點頭稱是,豈料適才質問之人聞言卻冷笑道:「是麼?只怕防的是他身份揭穿,其險惡用心,大白於下吧?」

  眾人聽後皆是嘩然,那青城派的少女們最沉不住氣,有一人當即脆生生地發問:「什麼身份?什麼用心?莫非裡頭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實情不成?」

  「這位女俠所言極是,」那人聲音嘶啞粗糙,當真如砂紙擦鐵鍋,有說不出的難聽:「這人口口聲聲,指疊翠谷谷主行兇殺人,無外乎騙你們這些蒙在鼓裡的人去替他們討回公道,圍攻疊翠谷。試問疊翠谷麼多年偏安一隅,可曾派弟子門人冒犯中原武林?可曾作奸犯科,草菅人命?可曾不顧同盟道義,趁火打劫?」

  他一個個問題問下,無人能回答,那人冷冷一笑,繼續道:「只怕諸位摸著良心答不出來吧?疊翠谷非但不曾作惡,反倒為武林各派培養不少精英少俠,試問現下武林中風頭最勁的那些年輕人,多少人出自疊翠谷?試問在場各大門派的少俠們,多少人想入疊翠谷習藝而不得?這等摒除門派之見,造福武林的大善事,你們不但不思忖心存感激,反倒聽憑一面之辭臆斷谷主,這等行徑,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麼?」

  那些大門派的掌門人聞言面面相覷,彼此都有些尷尬,流雲道長咳嗽一聲,道:「這個,兄台所言過了,此事孰是孰非,尚未定論……」

  「若我不出聲質疑,則只怕谷主已是鐵板釘釘的兇手了吧?」那人嗤笑道:「我也不你們如何顛倒黑白,只問一句,若你們認定谷主是兇手後,又當如何?」

  流雲道長尷尬到:「這個……」

  「只怕就要糾結武林同道,共剿疊翠谷了吧?」那人咄咄逼人地道:「疊翠谷高手如雲,谷主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敢問諸位,你們勝算幾何?」

  這個問題一問,眾人登時臉色凝重起來,連我都聽得暗暗點頭,沈墨山笑了一笑,在我耳邊道:「此人倒是個人物。」

  「若疊翠谷真個惡貫滿盈,便是實力再強,也強不過天下武林同道。」青城派文宗的道姑冷冷地道。

  「是強不過,但足以令武林同道付出慘重代價。」那人呵呵低笑道:「只不過死了個楊華庭,卻要眾人跟著陪葬,這是何道理呢?」

  楊文鬃便是再有涵養,此時也臉色發青,沉聲道:「閣下匿於暗處,頻頻發難,居心何在?若真個有理,何妨出來與天下英雄對質?」

  那人哈哈大笑,瞬間若大鵬展翅一般自人群中一躍而上,卻不過是一個灰衣老者,臉色頹敗,身材乾瘦,面目陰沉,雙目卻利如閃電,他環視一周,道:「老夫便來對質又如何?你們可知此人是誰?」

  他手指一指,直指景炎。

  我看得心裡一驚,沈墨山攬住我的腰背,低聲道:「這老東西武功不錯,但不足為慮,無需擔心。」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仍止不住為景炎擔憂,就在此時,卻見那老者踏前一步,冷笑道:「你是何人,莫非真要我揭穿不成?」

  景炎冷笑道:「是何人,不,都掩蓋不疊翠谷狼子野心的事實。」

  老者厲聲道:「魏景炎,你本是臨川魏門庶子,自幼心術不正,先是以學藝為名潛入疊翠谷,意圖盜取谷中收藏武功秘笈,後奸計敗露,谷主瞧在你臨川魏門的面子上留你性命,只將你逐出谷,你卻心懷恨意,潛伏數年,終於今日逮住機會,污蔑疊翠谷,其行可鄙,其心可誅!」

  我心裡大震,臨川魏門,與其說是一個武學世家,不若說是一個詩書世家,門內子弟於詩書禮儀多有建樹,著實出了好幾任翰林,甚至儒學巨擘。但魏門卻又並非一隻味走文官一路,於武藝上也頗有建樹,是以在江湖中也佔一席之地。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當年景炎纏著我要進書庫見識的情景,那少年活潑可愛,調皮搗蛋,富於冒險精神,他對我多方照應,與我一道玩耍,一道淘氣,難道說,那麼小的孩童,其實已頗具心機,接近我,其實是為進入那處神秘的書庫?

  「怎麼了?」沈墨山柔聲問。

  我低頭,對沈墨山啞聲道:「當年,他曾纏著要我帶著一道溜進書庫,我一直以為他是年少好奇……」

  沈墨山微微一笑,問:「那,他後來又無繼續利用你?」

    我一呆,後來我落魄潦倒,他待我的照應扶持,又豈能一言蔽之?我心下頓時釋然,道:「我明白了。」

  「我的小黃果真聰明,不做虧本的事。」他微笑道:「朋友跟做買賣一個理,你總得下本錢,才有可能賺回來,但誰做買賣都不敢說十拿九穩,風險難免,」他撫摩著我的背,道:「但若連本錢都捨不得投,便永遠沒賺錢的機會。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笑著點了點頭,卻在此時,聽得台上景炎哈哈大笑,道:「我有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伸手在臉上一揭,登時將一張人皮面具揉下來,露出原本俊朗的輪廓,道:「沒錯,在下正是臨川魏門景炎,只是你才剛說的話歪曲道理。我我離開疊翠谷,卻不是被谷主逐出,乃是洞悉谷主一樁大秘密,恐他殺人滅口,這才倉皇逃出。」

  他轉頭對楊文鬃拱手道:「楊兄,這樁秘密與老盟主之死密切相關,然我先前心中惶恐,並未將之和盤托出,今日形勢,卻不得不說,還望楊兄見諒。」

  楊文鬃道:「好說。」

  景炎瞪了那老者一眼,道:「六年前我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奉谷主之命出谷歷練,卻不曾想遇到疊翠谷仇家,同伴被抓,我拚死跑了出來,逃回谷中,想向谷主稟報,尋找救兵。卻不曾想慌不擇路,跑入谷中偏僻之地,並無意間,聽到谷主與谷中長老對話。」

  「那長老言道,疊翠谷集先人之力,網羅天下武功雖得了許多,但整個書庫加起來,卻比不上底天下最厲害的一樣武功,疊翠谷耗費了無數人了財力,卻也只得半部,餘下半部,卻始終下落不明。谷主道,現下已得消息,那半部秘籍下落已有消息。」他看楊文鬃一眼,道:「就在榆陽城忠義伯府南武林盟盟主手中。」

  此言一出,群雄盡數站起,嘩然一片。就連落座的諸位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掌門,也禁不住激動地站起來,其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顫聲問:「你,你所說的,可是百年前武林異人徐臨淮所創,獨步天下,所向無敵的『冰魄絕焰』神功?」

  我蹙眉,狐疑著問沈墨山:「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沈墨山笑了出聲,攬住我,也不管有人沒人,先親了一下,道:「寶貝兒,也只有你如此遲鈍。」

  我臉上一熱,道:「真的,好耳熟。」

  沈墨山笑問:「你想不想知道在哪聽過?」

  我點了點頭。

  他狡黠地眨眼,道:「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台上,卻見周圍眾人宛若癲狂一般湧了上去,不少人胸膛起伏,顯見激動萬分,有人大聲嚷嚷:「冰魄絕焰神功早已失傳百年,這消息是真是假?」

  景炎昂首道:「自然是真,若不是心有貪戀,疊翠谷又何必行兇殺人?」

  就連泰山掌門虛雲道長站起來道:「楊盟主,那半部冰魄絕焰,現下是否仍在楊府?」

  這個問題想來問出在場大多數人的心聲,立即引來四下附和:「正是,楊盟主,那半部秘籍,有沒被疊翠谷谷主搶了去?」

  我心中不解,悄悄對沈墨山道:「那什麼神功很厲害麼?為何人人恨不得據為己有的模樣?」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天下第一,這個誘惑大不大?學武的怎麼可能抵擋得住這等誘惑?」

  我有些懵懂,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心中黯然,道:「原來,谷主所謀的,只是半本書罷了。」

  「錯,不是半本書,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妄想。」沈墨山摸摸我的臉,柔聲道:「其實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人力微薄,天命難違,他是入了魔障。」

  慘淡笑,道:「到得今日,方明白,原來半生受苦,就為半本虛無縹緲的所謂秘籍。」

  「錯,是為了遇著我。」他笑嘻嘻地道:「是為了歷練完了,往後跟我一道享福。」

  我瞪他:「沈大爺怎的一副當家調戲良家女子的地痞嘴臉?」

  「是嗎?」他裝模作樣地道:「那小娘子,跟大爺我去吧,保管你吃香喝辣,天天大魚大肉。」

  「說來慚愧,叔父去死後,我曾將其遺物好好整理過,並未發現有所謂秘笈。」楊文鬃蹙眉道:「況且冰魄絕焰下無敵,我叔父若有身負神功,又豈會被疊翠谷的奸人所害?」

  「這麼說,秘籍定在疊翠谷了?」眾人群情激昂,登時有不少人喝道:「他娘的,殺上疊翠谷,命他交出秘籍來。」

  此時卻見快若閃電的刀光一閃,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一人噗通一聲摔到地上,卻見才剛質疑景炎的老者冷冷道:「殺上疊翠谷?就憑你?只怕沒那麼大本事。」

  他身影快如鬼魅,眾人都看不清他到底如何出手,須臾之間,剛剛大聲嚷嚷的漢子已被削斷髮帶,披頭散髮直愣愣撲倒在地,半響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那老者一個轉頭,目光狠毒地望向景炎,冷冷道:「這麼說,你潛入疊翠谷,是為了找另外半本秘籍?」

  景炎傲然道:「不錯。」

  「很好,只是我疊翠谷享譽江湖,卻並非靠半本摸不著看不見的勞什子神功!」他話音剛落,卻見刀光一閃,已經撲向景炎而去。我「啊」的聲一輕呼,沈墨山手中飛出一物,卻聽匡噹一聲,那老者退後兩步,手持一柄薄薄的彎刀,景炎卻面露白紙,連連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站定,胸膛不住起伏,卻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老者目光驚疑,冷笑道:「看來今日場中另有高人,嘿嘿,卻請出來一見。」

  他連呼三聲,沈墨山皆裝作不理,卻湊過來與我咬耳朵:「他以為自己是絕色美人麼?要見老子老子就得給他見?」

  「既然不欲露面,那便請不要干涉疊翠谷之事!」老者狠聲說完,刀光一閃,仍是砍向景炎,我看得心驚肉跳,驚呼出聲,沈墨山卻巋然不動,卻在千鈞一髮之際,那刀猛地變了方向,穩穩架在一旁的楊文鬃脖子上。

  「得罪了,小楊盟主。」那老者陰狠地道:「我本不欲將貴府家醜爆出,卻如今不得不說。」他揚聲道:「列位,楊華庭確為疊翠谷中人所殺,但此人乃衣冠禽獸,死有餘辜,疊翠谷殺他,非為什麼勞什子秘籍,而為替天行道!」



第 63 章

  「列位,楊華庭確為疊翠谷中人所殺,但此人乃衣冠禽獸,死有餘辜,疊翠谷殺他,非為什麼勞什子秘籍,而為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旁人猶可,楊文鬃登時大怒,吼道:「楊某絕不能容忍有人辱及先人,看招!」他聲止掌至,五指併攏,一掌夾著疾風劈了過去。那老者嘿嘿冷笑,斜斜避開,道:「怎麼?恐你們幹下的腌臢事大白於天下,想殺人滅口麼?」

  楊文鬃出掌如風,手下不停,那老者左躲右閃,身形如電,皆輕鬆避開。眾人只覺瞧得眼花繚亂,但見楊文鬃漸漸的步履紊亂,呼吸急促,一套掌法使下來,卻連對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他瞧著越來越急,登時吼道:「來人,與我拿下這妖言惑眾的奸人!」

  他話音一落,登時有十二名漢子手執鋼刀圍了上來,一齊出招,登時一片刀光熠熠,直瞧得我睜不開眼。耳邊卻聽得沈墨山呵呵低笑:「竟然連陣都擺出來,好看,比街邊賣藝的可好看多了。」

  他見眼露疑惑,遂解釋道:「小黃,這十二人乃忠義伯府精心培養的下屬,單個武藝一般,加起來卻是一個厲害的刀陣,叫什麼四象八荒陣。這個陣法由來已久,相傳乃百年前一位精研易經八卦的道長所創,楊府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據為己有,真有意思……」

  我看那老者在陣中險象環生,再也不敢托大,刀一光閃,那柄薄如紙的刀已呈現在手,快如閃電,須臾衝撞,陣中一片利器相碰的匡當聲,那東北角似乎有人抵擋不住他的快刀,然不出瞬間,旁邊人已援助過來,老者背負受敵,卻無法衝開此陣一角。

  「妙,這個陣真乃大妙。」沈墨山看得興高采烈,道:「就是十二人太多,若削減一番,剩個七人,則變幻移動更為靈活。不錯,趕明兒我也弄一個,專門訓招財進寶他們幾個。」

  招財在一旁聽了,立即苦了臉道:「主子,不帶這麼折騰我們的……」

  「臭小子,這可是教你長本事……」他眼珠子一轉,突然道:「哎呦不妙,老頭要出殺招了。」

  我忙定睛一看,卻見那老者眼露凶光,手下招式越發凌厲,竟招招要見人力劈於刀下。

  「可惜啊可惜,陣法雖然精妙,可使刀的遇著刀祖宗,這下只怕要糟。」沈墨山喃喃地道,轉頭問我:「寶貝,我跟你商量個事,今日的事還是讓它照著該發生的狀況發生下去,你覺著如何?」

  我疑惑地問:「什麼意思?」

  他握住我的手,柔聲道:「就是說,呆會即便有什麼令你難過的事,你也需記得,那都過去了。今兒個難得見著狗咬狗,還是讓雙方咬出個頭破血流來的好。」

  他話音未落,即聽自手中嗖嗖數聲,叮噹幾聲輕響之後,卻見十二人中一人噗通倒地,陣法一出現空缺,那老者當即如大鵬展翅,高躍而出,提刀立在胸前。

  楊文鬃大怒,朗聲道:「何人躲在暗處鬼祟行事?出來!」

  底下一片嘩然,那老者沉默著攤開掌心,卻見掌中一枚普普通通通寶銅錢,他嘿嘿冷笑,對楊文鬃道:「我若是你,便不逼那人出來,這等功力,老朽可不是對手。」

  他將銅錢往地上一擲,冷冷地道:「況且,他可不算為我解圍,他是救了你的人。」

  楊文鬃冷哼一聲,道:「你敗績呈現,還敢在此說大話。」

  「是麼?」老者嗤笑一聲,緩緩地道:「破陣我確實不成,但我難道不會殺人麼?」

  楊文鬃臉色一變,那老者淡淡地道:「若這十二人功夫與你一般,我定然被困死無疑,但他們這等三腳貓的功夫,若不是仗著陣法精妙,別說十二人,便是二十人,老夫頃刻間殺也殺了。」

  他單刀在手,目光陰狠,卻又有武術宗師的天然氣派,在場人人毫不懷疑此人所說是真,楊文鬃臉色變白,卻強撐著道:「楊府便是傾盡全力,也容不得你誣蔑門庭,辱罵先人!」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你道我誣蔑辱罵,可歎你奉為尊長,言聽計從的楊華庭,卻實際是個人人得以誅之的老匹夫。這麼多年,你以為他為何每逢月圓,必定會閉關練功?他閉關是閉關了,但練的什麼功,你又知道多少?」

  楊文鬃一愣,脫口而出道:「你,你怎會知曉這些?」

  那老者嘿嘿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再問一句,你可知,這十年來,榆陽周邊人牙子最大的主顧是誰?」

  楊文鬃怒道:「是誰與我楊府何干?我府內奴才皆是家生奴才,極少需往外買人。」

  「那你就錯了,最大的主顧,便是一位姓周的老爺,這周老爺在人牙子裡可是鼎鼎有名,專買模樣清秀,年紀比較大的少年,這類孩子原本行情不好,最難脫手,得虧了這位周老爺,這麼些年,人牙子們不再發愁,這一樣個人,自然令人過目難忘。」

  楊文鬃道:「你無憑無據,休想將此人與我楊府沾上關係。」

  「放心,」老者淡淡地道:「老夫既然敢來,便斷不會無憑無據,胡亂誣賴好人。」他拍了拍手,人群中立即走出一中年子,一手提著一人,穴道被制,口不能言。那人提著兩人,卻彷彿渾然無物,步履輕健。他一上台,將手中的人往地上一扔,轉過頭,一張臉暴露人前,我掩住口,滿臉驚疑,這不是平叔又是哪個?

  平叔扔完人,微微朝那老者躬身,又退到一邊。

  那老者一把提起地上衣著綾羅的那位,解了他的啞穴,那人登時哇哇大叫:「賊子,快放了我,少主,救命啊……」

  底下楊家人有人失聲驚呼:「楊總管……」

  「這位楊總管,就是適才老夫所言的周老爺。」那老者淡淡地道。

  「你,你胡說八道……」楊文鬃臉色發白,顫聲道。

  「我是不是信口開河,咱們來問問這位楊總管便知曉。」老者微微頷首,那邊平叔便一掌拍肩上穴道,那人登時疼得連聲慘叫,待他叫上一陣,平叔放解了他的穴道,冷冷地問:「楊府十年來,買多少男孩?」

  「根本,就沒有買過什麼男孩,」那人痛得滿頭大汗,卻掙扎著道:「忠義伯府,只用家生奴才……」

  「看來,你還冥頑不靈。」那老者淡淡地道,舉掌欲拍下。

  景炎在身邊一動,出招攔下,他武功與那人想去甚遠,只是取了個巧勁阻止老者有所動作,卻並不追擊,一招得手,立即退遠,道:「你們當著下英雄的面嚴刑逼供,等供詞,哪有可信?污蔑不成,又逼迫忠僕反咬主子,莫非,們真當世上無公義二字麼?」

  他這話得切中要害,座上數位名門掌門人無法再袖手旁觀,流雲道長率先站了起來,道:「不錯,疊翠谷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老者微微一愣,隨即大笑道:「好,平四,放了另一個,咱們跟這位周老闆對對質。」

  平叔頷首,將另一人解了穴道,老者問:「你給大伙說說,你是何人?」

  那男子形容猥瑣,目光閃爍,又有畏懼又有奸猾,當即哭號:「好漢饒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裡奉公守法……」

  「行,你只需說,你幹的什麼營生?」

  「我,我,我不過替想賣孩兒的與想買孩兒的人家扯線而已,我可沒偷好人家的孩子,也沒逼良為娼,干傷害理的事,我……」

  「你可認得此人?」老者冷冷地指著那總管問。

  人牙子仔細辨認下,登時喜道:「認得,這不是周老爺麼?」

  「我從沒見過此人!」那楊總管臉色大變,矢口否認。

  「大膽!」楊文鬃忍無可忍,怒道:「這是哪裡找來的奸猾小人,胡亂指認,他說的話如何能作數?楊總管在我府上兢兢業業做了數十年,從未犯錯,深得我叔父信賴……」

  「不深得他信賴,這等機密的事,怎會交給他去做?」老者冷笑對那人牙子道:「你可得仔細掂量著腦袋回話,這裡的人不相信,我就保不住你,明白嗎?」

  那人牙子膽怯地環顧四周,豁出去嚷嚷道:「我若有半句謊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周老爺,您別不認我,這幾年來,小的可沒少孝敬您,您說要悄悄兒地找清秀少年,小的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那些鄉下人賣大的,留著小的,這麼些年,您共買去十六個男孩,每個紋銀二十兩到五十兩不等,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放屁,我乃楊府總管,何曾認得你這等低三下四之人!」那總管大聲嚷嚷:「便是府裡要買人,也輪不到我一個總管出面,這人簡直胡說八道……」

  「我沒有,我沒有!」人牙子被逼急,胡亂磕頭,道:「我那可有賣孩子留著的賣身文書,上面有周老爺親筆簽字,我可是官家人牙子,干的不是那坑蒙拐騙的缺德事,小的說的是真是假,諸位老爺一查便知……」

第 64 章

  那人牙子一語未完,卻聽利器破空之聲數響,那老者一馬當先,長袖一揮,將兩枚鐵鏢揮落在地,嘿嘿冷笑道:「怎麼著?迫不及待想殺人滅口?沒用的。」

  楊文鬃眼中狠意一閃而過,正待開口,卻被景炎搶了過去道:「這等妖言惑眾的奸賊人人得以誅之,又何來殺人滅口一說?爾等只不過弄來一個不知何處的人牙子在此胡言亂語,又威逼脅迫楊府總管,你們真以為死無對證,就能如此顛倒是非黑白麼?可歎楊老盟主身前慷慨仗義,一身正氣,武林中受他恩惠者數也數不過來,如今死於非命,屍骨未寒,卻還要被人潑上這等污名,真真叫人寒心!」他目光冷冷地環掃四周,道:「難道天下英雄早已不明是非,置身事外至此了麼?」

  這等話楊文鬃就算心中作如是想,嘴上卻說不得,但景炎與楊府無甚關係,反倒能說上話。況且,楊華庭身前極愛名聲,確實也做了許多沽名釣譽的俠義之事。且忠義伯府為南武林道中執牛耳者,素有公正廉明的美譽,場上許多人或多或少受過楊府的恩惠,此時也覺得死者為大,那老者如此咄咄逼人,早已有失厚道,且所提人證物證疑甚多,由不得人不懷疑。景炎此話燃起場中不少人的正義感,登時有人拔刀吼道:「兀那賊人,有等在此,就由不你得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污蔑楊老盟主死後英名。是不是的,先接三百招再說。」

  他話音一落,底下紛紛響起拔出兵刃的聲音,很多江湖人士紛紛站起,道:「正是,由不得你在此處令楊老盟主死不瞑目,有什麼奸計,問過天下英雄再說!」

  形勢一下又驟然急轉,那老者狂肆大笑,道:「若不是來前谷主大人千叮萬囑,今日不得傷一人性命,就憑你們這些人,我離魂刀又何懼哉!」

  此語一出,眾人動容,手持兵刃要一哄而上的人不由躊躇起來,連座上數位大名鼎鼎的掌門人都盡皆露出驚詫神色,楊文鬃臉色頹敗,退了兩步,顫聲道:「離魂刀,郭榮,郭前輩?」

  「正是老夫。」那老者一臉傲氣,環顧四周,冷哼道:「想不到老夫避世多年,江湖上還是有人認得我。」

  沈墨山呵呵低笑,彷彿看到什麼好玩的事,附耳低聲道:「想不到是這老小子,當年曾被我一位師長打得哭爹喊娘,想不到人老了臉皮也厚了,現如今竟然還有臉出來現世。」

  我心下詫異,問:「這人,很有名麼?」

  「還行吧,」沈墨山頗有興味地道:「看到他,我手就發癢,忍不住想揍他。」

  「為什麼?」我疑惑地問。

  「因為他欠揍,」沈墨山興奮地道:「我那位師長是劍法大師,他曾說過,練他那種劍法,揍離魂刀這等自稱刀法天下第一的王八蛋最為痛快,我還以為郭榮早死了,為此頗引為憾事,如今既然還沒死,那我非一嘗夙願不可。」

  我笑了起來,道:「他為難景炎,我早瞧他不順眼了,你要揍就揍狠點。」

  沈墨山眼睛亮了,一眨不眨地盯著,笑嘻嘻道:「小的得令。」

  正說話間,平四卻悄然搶上一步,從懷裡掏出兩本冊子遞了上來。老者郭榮接過後朗聲道:「老夫也不算無名之輩,犯不著處心積慮搞臭楊華庭等後輩的名聲。諸位若疑我居心叵測,不如看看這兩本東西。」

  他遞給一旁的流雲道長,道:「一本乃此人牙子賣孩童的記錄,內有周老爺簽字;一本卻是楊府總管日常開銷的流水賬,此二人是否同一人,大家一對筆跡便知。」

  流雲道長臉色猶豫,卻仍然接了過去,與同坐的幾位武林耆老一同翻看,豈止越看臉色越發鐵青,楊文鬃蒼白了臉,顫聲道:「諸位前輩……」

  「筆跡相同。」那中年道姑看完後,理也不理他,卻將兩本冊子擲出,冷冷地道:「這位總管,你買沒買孩兒,還是從實招來吧。」

  楊總管臉色頹敗,猶如死人,抖著下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不說?」郭榮將兩本冊子接過,打開流水賬那本,朗聲念道:「此賬本每隔幾月,均記載一筆費用,名目上卻只含糊寫著『內房所用』四個字,請問楊總管,這內房用的是什麼?為何它們的數目,與人牙子這本賬本,時候金額,一分不差?」

  那些先前衝動的人,此時都紛紛垂下兵刃,人人均將目光投到楊文鬃身上。楊文鬃臉色蒼白,忍不住顫聲發問:「楊總管,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楊總管初時甚為硬氣,便是受刑卻也昂然不倒,此時卻禁不住輕輕顫抖,看著楊文鬃,道:「少主子,這……」

  「就算這都是楊總管所買,那也是他一人之事,與楊老盟主何干?」景炎眼神中流露出慌亂,大聲道:「說不定他喜好做買人賣人的買賣,不定他練什麼邪門武功需用到這些人,說不定他便是深藏不露的殺人狂魔,嗜殺成性……」

  但他此時嚷嚷出樣的話,卻可信度不高,眾人充耳不聞,卻個個瞧著那位管家,期望他能說出真相。

  「不錯,人是我買的,」那楊總管 猛地抬頭,嘶聲道:「少主子,魏少爺說得沒錯,我便是嗜殺成性,還專殺等清秀少年,這麼多年,我殺了統共八十三人,屍首全埋在府內後面的荒山上, 我,都是我一人所為,與老盟主無關,我罪該萬死……」

  他喊完,立即臉色一凝,那老者趕忙上前一步,卻終究晚了,只見他緩緩軟倒,嘴角流下一絲殷紅血跡,卻原來已經咬舌自盡。

  楊文鬃搶前一步,托起他的身軀,雙手不住顫抖,眼中儘是慌亂悲憤。

  「了不得,楊華庭竟然還有此忠僕,」郭榮嘿嘿冷笑:「只可惜只能做個枉死鬼,我等若不是將此事摸了個水落石出,又何必來此與天下英雄對質?」

  他負手而立,朗聲道:「各位,那八十三具骸骨,我疊翠谷已盡數挖掘,此刻便堆在後山之上,是不是少年人屍骸,是不是身前遭虐殺,各位一望便知。此事確是由於有人練了功夫,渾身血脈沸騰洶湧,若不時時與童男行雲雨之事,便會氣血翻湧,血脈逆行而死。但這人不是那位楊總管,試想楊家闔府上下,除了楊華庭,誰能有資格練這門高深武功?」

  他冷笑著看向完全茫然無措的楊文鬃,道:「楊小盟主,若一有人,道貌岸然,實則凶殘污穢,以姦污虐殺少年郎為練功手段,短短十年,殺人竟達百人之多,這樣的人,是不是該殺?是不是該不管他身份幾何,武功高低,該痛下殺手,不得令此人再為害人家?」

  楊文鬃閉上眼,渾身戰慄不止。

  郭榮笑了一笑,轉頭看向景炎,道:「魏景炎,你口口聲聲說疊翠谷卑鄙無恥,狼子野心,現下你不妨問問你自己,當年若不是谷主瞧在你魏家的面子上網開一面,只怕落入楊華庭那老畜生手中的,便不是柏舟,而是你了。」

  景炎渾身一震,瞪大眼,顫聲道:「你,你是說,柏舟,當年被楊華庭……」

  「廢話,」郭榮哈哈大笑,道:「楊華庭練功走火入魔,早已變得殘忍齷齪,你那位好友彼時正是大好年華,落入他手中,豈有不享用一番之理?怎麼,他沒告訴你?想來也是,這等事,如何說得出口?」

  景炎勃然大怒,飛身撲了上去,嘶聲道:「混蛋,納命來!」

  他左掌擊出,右掌握拳,一掌未至,卻已變拳全力打出。這招式凌厲無比,然他自身武功,與那郭榮想必相去甚遠,招式未老,郭榮的離魂刀就已幻化成炫目彩虹纏繞而上。景炎慌忙避開,身法靈活,但他避開了那絢麗一刀,卻哪知郭榮卻只是虛招,卻聽砰的一聲響,郭榮左手合掌,狠狠打中他的胸口。

  景炎若斷線風箏往後飛倒,郭榮冷冷一笑,離魂刀再度出手,這回卻是要取他首級。就在此時,我身邊的沈墨山嗖的一聲,宛如天神御馬臨風而至,明明離著台尚有七八丈遠,然一躍而起,凌空拍出一掌,登時令那位郭榮臉色大變,竟硬生生退了兩步。

  須臾之間,沈墨山已然到得他眼前,右手成拳,又猛擊過去,這招式與適才景炎所用,看起來一摸一樣,卻不料效果差之千里,適才郭榮蕭殺之極的離魂刀此刻卻無法自如揮出,不得不橫刀擋胸,再盡力劈去。他只道沈墨山人在半空,定然無法避開,只能硬生生受他一刀,哪料得沈墨山招數不變,又是一掌拍出,仍是剛剛那樣平淡無奇的招式,郭榮卻神色大驚,揮刀一半,不得不半途撤回畫成圓心,連退好幾步護住胸口,卻也在無形中,將景炎讓了出來。

  沈墨山揪住景炎背心,往後一拋,大喝道:「招財,接住。」

  招財應了一聲,身姿展開,迅速躍起將景炎穩穩接下,抱到我身邊,我心裡怦怦直跳,忙過去一把探他鼻息脈搏,所幸留有一口氣,這才心定一定,卻見景炎面白如紙,掌不住一口鮮血噴出。

  我又氣又急,忙從懷中掏出栗亭做給我日常強身健體的丸藥,也不管那麼多,先塞了一粒入他的口,他咽半日,好容易才嚥下,眼睛睜開,看著我,神情大慟,竟慢慢濕了眼眶。

  「別他娘的流馬尿,」我一著急,一句沈墨山典型的口頭禪脫口而出,「你哭個屁啊,我若沒來,你是不是盤算著先跑去跟罄央哥相聚?」

  他臉露羞愧,道:「對,對不住,我不曉得楊華庭那般對你……」

  「行了,給我閉嘴。」我怒氣沖沖,壓低嗓門道:「老子已然報了仇,那事就揭過去了,你他媽再提一句,我大耳刮子抽你。」

  他微微一笑,啞聲道:「柏舟,你好凶……」

  我還待再罵,卻見他頭一歪,暈了過去。

  我畢竟不懂醫術,也不知那一掌擊在他胸口到底傷勢如何,抬頭焦急望向台上,卻見沈墨山手持一柄不知打哪搶來的鐵劍,身姿矯若游龍,煞是好看地與那柄離魂刀纏鬥在一處,嘴裡荒腔走板,沒個正經地吟唱一闕詞「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唱得難聽之極,全無韻律可言,然手中的劍卻一招妙過一招,待念道「來生願」時,卻只聽尖利的鐵器摩擦聲,長劍貼著離魂刀蜿蜒而上,瞬間透過虎口,刺穿了郭榮的肩胛骨。郭榮一聲慘叫,離魂刀落地發出噹啷一聲,面如土色,渾身抖得宛若篩子一般,道:「你,你是何人,為何,為何會這劍法?」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我誰也不是,只來試試用劍法揍離魂刀是否真這麼過癮,如今一瞧,也不過爾爾。」

  他狂妄跳脫,目中無人,縱使易容得面目猥瑣,卻自有一股凜然威儀的氣勢不容人小覷。便是一旁站著的平四,此時攝於他的威嚴,竟也沒上前為郭榮報仇。我看得心情舒暢,微微一笑,對招財道:「讓你主子回來,要顯擺往後再尋機會,現如今救人要緊。」

  招財笑嘻嘻地道:「是。」隨後一個起落,身子美妙地躍上台上,附在沈墨山耳邊低語一句,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啊,對不住,我老婆叫我回家吃飯,先這樣,回見各位。」

  他轉身要走,卻聽郭榮在身後厲聲道:「站住!你是何人?袁紹之是你什麼人?」

  沈墨山笑著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郭榮怒道:「你從我手下帶走疊翠谷叛徒,壞我大事,閣下此番做派,便是與疊翠谷為敵!」

  「那正好,」沈墨山目光如電,看向那郭榮道:「你回去告訴你家谷主,柏舟的賬,我遲早跟他算,上次只燒了他十數處屋舍,這一次,我定要他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7

第 65 章

  沈墨山過來攜了的手揚長而去,在場數百雙眼睛盯著,卻無一人阻攔。

  人人皆知,能如此輕鬆將郭榮重創於劍下,這等武功,場上無人能及。

  初時欺侮輕慢過我們的一干人,此時皆眼露震驚、欽佩或難以置信的神色,所過之處,人人自覺往兩旁避開。待我們走到大門口,忽聽身後楊文鬃如夢初醒般喝道:「諸位且留步!」

  沈墨山皺了眉頭,佯裝聽不見,不耐煩地道:「追個屁啊,莫非指望老子留下來替他先人擦屁股?」

  我憂心地看了招財背著的景炎一眼,道:「還是,快些找到栗亭,醫治景炎要緊。」

  沈墨山卻頓了頓,道:「你且等上一等。景炎中的那一掌,不會致命,無需擔憂。」

  這裡一說話,楊文鬃已追了上來,沈墨山摟著我,淡淡地回頭,道:「楊盟主有何指教?」

  「不敢,在尊駕面前,楊某當不起指教二字。尊駕今日替我楊府解圍,又救下魏兄弟……」楊文鬃話還未說完,卻被沈墨山嗤笑打斷:「你到此時,還覺著疊翠谷血口噴人,污蔑你叔父?」

  楊文鬃呆了一呆,道:「自然是……」

  「是個屁,」沈墨山朗聲道:「適才離魂刀郭榮說陳楊華庭罪狀,千真萬確,可惜皆是間接證據,老子現下說個直接的。」

  他冷笑地瞥了面如土色的楊文鬃一眼,道:「你們只管去楊華庭生前所在臥房內搜尋,其床下甲板之內有一秘道,秘道通往一間密室,內裡陳列諸多證據,皆是昔日楊華庭淫樂之用,大伙去一望便知。」他淡淡地道:「所以,楊華庭該死,且死不足惜。」

  他目光如炬,氣度天然,自有一股威嚴之氣,令人由不得不信他的話。沈墨山此時卻轉頭看向地上摀住肩胛骨,一臉慘白的郭榮道:「老傢伙,三十年前袁紹之饒你一命,你若能知難而退,從此不問江湖中事,由何來今日出醜?我今日把話放這,若讓老子再聽見你在江湖上蹦躂,定然會不遠千里,再來揍你一次。放心,我這人不敬鬼神,不信善惡,不會敬老,也不會留情,你若不信,權且等著。」

  郭榮氣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沈墨山哈哈大笑,道:「你疊翠谷為自己私心,殺的人難道少麼?我聽說,你們所收弟子,除了出身世家名門的之外,其實尚有不少貧寒子弟。然江湖上知道的那些鮮花怒馬,揚名立萬的疊翠谷少俠,卻人人背景顯赫。那麼,那些人到哪去了?是做了疊翠谷花叢下的花肥,還是如物品一般,被貴谷主或利用或欺瞞,死在外頭?」

  平四一震,抬起頭,目光直直盯著沈墨山,沈墨山嘿嘿低笑,道:「看什麼?你們在疊翠谷那種鳥地方呆了大半輩子,現下拍著良心說說,看著長大的少年,活到現在的,又有幾個?」

  郭榮咬牙掙扎道:「他們生為疊翠谷之人,為谷主犧牲,乃無上榮耀……」

  沈墨山眉毛一揚,手指一彈,郭榮登時悶哼一聲,摀住胸口,痛得面白如紙,頭上豆大的汗粒滴落下來。這一手一露,流雲道長失聲驚呼:「這,這隔空點穴手。」

  「這一手不過教訓老王八蛋,倒讓道長見笑了。」沈墨山微微一笑,朗聲道:「姓郭的,你疊翠谷折騰來折騰去,卻也只為了半本似是而非的冰魄絕焰秘笈,迄今為止,可曾撈到一絲半點實質性好處?又栽進去多少人脈關係?賠進去多少個悉心栽培的弟子?」

  他這麼一說,郭榮還未有多大反應,平叔叔與我們當時親厚,想到死去的人,眼神卻禁不住一黯。

  沈墨山得意地笑道:「這麼蝕本的買賣,也只有你們那位蠢才谷主,方做得不亦說乎。」他環視四周,笑道:「至於列位要不要摻和進去,還請自己斟酌,老子卻要走了,回見。」

  他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由攬過我,這回再也不回頭,慢條斯理,走出了忠義伯府。

  回到棲息之所,我忙著看人將景炎抬進去,又親自去央了栗亭過來把脈,栗亭解了他的衣服查看傷勢,又是餵藥又是施針,忙活了半天,才算令他沉沉睡去。

  我心中著急,守在一旁,看著他蒼白的臉卻禁不住有些恐懼。自小彤在我眼前悄然而逝後,我見到這種情形,總會擔驚受怕,腦子裡無法抑制開始想最壞的場景。這回才算明白,那一日我在罄央墓前拿生死說笑,景炎為何會那樣著急上火。

  實在是,再也看不得,有親人摯友死在面前,卻無能為力,什麼也做不了。

  太過壓抑,我只得走出房門,出來透口氣,問夥計們沈墨山在哪,竟然皆說不知。後來遇上招財,才神神秘秘告知我,沈墨山在角門那裡,正與人談生意。

  「談生意,若正經營生,自當請入廳堂,奉茶相候才是,為何去角門那邊?」我奇怪地問。

  「公子,這裡有個緣故,才剛端木大爺在大堂上已等了半日,實在等不到爺,便只好先回去,哪知在角門那又撞見咱們回來。他也不敢冒然打擾,便等到爺空閒了,方打發角門上的小子過來稟告,請爺過去一下,說是有事相商。」

  我微微一笑,道:「有勞了,我過去瞧瞧,煩你帶個路。」

  招財笑道:「公子,您想見爺就去唄,拉上小的做墊背,回頭我得讓爺捶死。」

  「他不敢,有我呢。」我笑道:「他若是談生意,我冒然就過去,只怕不好,還是你領我去,通報一聲。」

  「是。」招財點頭道。

  此次下榻的院落屬於榆陽典型三進宅院,角門位於東北角,恰好要穿過大半個宅子。我與招財一路慢慢走去,正臨近門邊,卻聽有誰模模糊糊說了句:「葛九姑娘……」

  我心裡一驚,立即聽得沈墨山的聲音低喝道:「誰?」

  「爺,公子爺過來了。」招財忙應道。

  「怎麼不歇息著?」沈墨山急急地道,從角門外一腳跨入,見到我,笑了起來,柔聲道:「楊府裡呆了半日,不覺著累麼?景炎怎樣?」

  「栗亭說他無性命之憂。」我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在跟人談正事?」

  「哪有什麼正事,不過老端在發牢騷。」沈墨山呵呵笑道:「老端開了酒樓生意有些欠佳,正跟我討法子呢,對吧?」

  「是,是,少主子商海浮沉,手段高超,我老端甚為佩服。」那門後轉出一位胖乎乎的中年漢子,正是早起見過的,被沈墨山敲了竹竿的過油鼠端木。

  我疑惑道:「我才剛,彷彿聽見你們提到葛九……」

  端木臉上笑容一滯,沈墨山卻神色不變,笑道:「是啊,葛九在此成名已久,端木長年混在榆陽城,正談到自她失蹤以後,懸腰舞再無人能跳得如此之好呢。」

  我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她一個女人家,也不知會不會被疊翠谷打擊報復……」

  沈墨山過來攬住我,柔聲道:「不會的,她那麼聰明,定能化險為夷。」

  我心裡咯登一下,抬起頭看著他,道:「你怎知,她很聰明?」

  沈墨山笑道:「那,花魁娘子,出了名的舞孃,想來應當很聰明。」

  我仔細看著他,搖頭道:「她是聰明,但外人看來,卻只知葛九性情剛烈,豪爽率性,卻不知道,她內裡思慮周詳,冰雪聰明,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

  那端木聞言笑逐顏開,道:「公子爺所言極是,葛姑娘就是巾幗英雄,我老端佩服得緊,雖說她現如今大不如前,但……」

  「你說什麼?」我脫口而出驚道:「什麼叫她現如今狀況大不如前?墨山,你不是沒找著她麼?你,你在騙?」

  沈墨山怒氣沖沖地瞪了端木一眼,他立即垂頭不敢做聲,沈墨山罵道:「好你個老小子,你求的事,我不給句痛快話,你就尋思著給我來這麼一手?你膽子不小,敢對爺動種歪歪腸子?」

  端木縮著脖子,胖臉上擠出兩道皺褶,愁眉苦臉道:「少主子,您這麼說,可屈死老端了,老端這不過是嘴快……」

  「還狡辯?得,我告訴你,你求的事,老子還就不准了!」沈墨山氣得不清,道:「你立即給老子滾,再讓老子見到你,管你在盟裡呆了多久,老子照樣一見次揍一次!」

  端木討饒怪叫道:「少主子,您可不能這樣,老端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每年年終上繳的三分純利,我可都是痛快掏腰包的,沒有功勞,可也有苦勞不是?我操勞了半輩子,好容易動這一回心,您就成全我不行麼?我老端是什麼人旁人不知道,您會不知道?我娶了葛九姑娘後,保管跟天宮娘娘樣一供著護著,哪怕她腦筋不清楚,我也斷不會心生嫌棄,不會停妻另娶,更不會往家裡帶些烏七八糟的姬妾孌童。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端若是待她不好,管叫老天爺雷劈了我……」

  「你他娘的還胡扯,想娶葛九,回去照照你的樣子……」沈墨山罵罵咧咧起來。

  「都給我閉嘴!」我忍無可忍,大喝一聲。

  他二人登時閉嘴,招財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我氣得喘氣不已,腳下一軟,險些站不住,沈墨山著急著上前扶我,被我推開,我朝一旁呆站著的招財道:「過來給我搭把手。」

  那孩子乖乖應了一聲,上前扶住我,我張開嘴,聲音抖得不成樣,道:「沈墨山,你,你給我說清楚,葛九怎麼了?」

  沈墨山強笑道:「寶貝兒,你先別生氣……」

  「她到底怎麼啦?」我怒喝一聲,道:「你,你就騙我吧,繼續騙,是不是要等哪天她客死他鄉,你還要騙我找不著她?」

  沈墨山吶吶地道:「不是,這不是怕你著急擔心麼?」

  「你……」我心中劇痛,摀住胸口喘不過氣來,沈墨山大驚,忙搶上一步,半抱住我,右掌抵住我的背心,緩緩送過來一股熱流,心疼地道:「你看你看,就是怕你這樣才不敢告訴你。」

  我扯著他的袖子,顫聲道:「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很好,沒死,也沒缺胳膊少腿。」沈墨山看著我,歎了口氣,緩緩地道:「只是,腦子不靈光了。」

  「什麼意思?」

  「她現在,就如三歲孩童,誰也不認得。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著。」沈墨山黯然道:「這姑娘是真聰明,她把陷入疊翠谷的消息咬破食指,寫在褻衣內,若不是這樣,我也不能那麼快找到你。」

  我的心沉入冰水,一片透涼,瞬間在腦中略過她那鮮花嫩柳一般美好的臉龐,窈窕妙曼的舞姿,我們在一起度過的貧困不失希望的日子。半天後,我方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難聽地問:「疊翠谷做的?」

  「是。」沈墨山歎息著將我抱緊,柔聲道:「你放心,她一從疊翠谷出來,便撞見老端,老端早幾年就傾慕於葛九,見了人立即帶回府,好好照顧著,沒讓她吃苦。」

  老端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道:「公子爺放心,葛九姑娘在我老端心裡,就如天上仙般不一敢褻瀆。我收拾了府內一處乾淨院落,請老媽子丫鬟伺候著,沒讓她受半點委屈……」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她在哪?我要見她。」

  沈墨山深深地看著我,未了淡淡地吩咐招財道:「沒聽見麼?套車,我與公子爺去端木府上。」

  招財反應過來,忙不迭地答應,小跑出去,不一會,便備好了車。

  沈墨山一言不發,將我打橫抱起,我略微掙扎,他圈緊我的身子,沉聲道:「別動,你今兒個夠累了,等會可能不好受,你先歇歇。」

  「我如何能……」我搖頭道:「我歇息不了。」

  「那就閉眼。」他遮住我的眼皮,柔聲道:「葛九已然如此,你便是再憂心也無用。神智喪失最難醫治,栗亭盡了全力,卻也沒法子。便是寶叔對此也愛莫能助。但寶叔曾言道,若能知葛九曾服下何藥,或許能將她模糊的神智拉回一兩分……」

  我閉上眼,啞聲道:「她,她曾是那樣鮮活潑辣的女子……」

  「但活得並不痛快不是?」沈墨山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頭髮道:「或者,現在這個樣子,與她也不是全無好處。」

  也許沈墨山是對的,當見我到懵懂的葛九笑嘻嘻地抓著端木遞過去的撥浪鼓戲耍,笑得無比快樂時,我再度潤濕眼眶。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的了,一個女人輾轉青樓種污穢之地,受過多少苦,遭多少罪自不待言,便是後來仰仗懸腰舞名動天下,她內心是否真的快活,我也不得而知。我見到的她,永遠率性勇敢,真摯熱情,為了我這個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但她從未為自己做過什麼,從我遇到她以來,便是在為了給我治病而接客賺銀子,為了令我身子好轉而洗手做羹湯,為了我報仇大事而不惜赴湯蹈火,到了最後,卻還是為了我能逃出疊翠谷,而咬破手指,將消息寫在自己褻衣裡。

  她一直在為我做著什麼,從未僅僅因為玩一隻撥浪鼓,而露出如此純粹快樂的笑容。

  我想起她臨別的那一刻,轉過頭來,笑容美如春花,問,小子,姐姐好看不?

  現在,她發現了我,笑嘻嘻地走我到跟前,牙牙學語一般咬著舌頭說:「哥哥,好看,給。」

  她把撥浪鼓遞了過來。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滿腮,卻笑了起來,接過那個鼓,拉住她的手,道:「你才是最好看的,記住,你,才是最好看的。」

  她懵懵懂懂地點頭,朝端木那邊扭過頭去,就如一個孩子向家中父母詢問意見。

  商場滑入油鼠的奸商,此時卻笑瞇了眼,點頭如搗蒜說:「他說得沒錯,我們家小九兒是最好看的。」

  葛九登時笑開了花,蹦蹦跳跳過去扯住他撒嬌,斷斷續續地說:「好看,新衣裳。」

  「好,給你做新衣裳。」端木寵溺地道。

  我擦乾眼淚,走過去對端木道:「謝謝,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端木笑道:「謝啥,能照顧她,老端心裡頭,可比賺一百萬兩銀子還開心。」

  我點點頭,正色道:「這麼著,我給你半年時間,半年後,若你仍待她這麼好,我便不帶走她,若有一絲一毫輕慢了她,我便會立即帶走她,令你再也見不著她。」

  端木鬆了一口氣,道:「那就一言為定。」

  我轉過頭,對沈墨山道:「我想去疊翠谷。葛九的病,能治一分便當治一分。」

  沈墨山笑道:「放心,不用你去,疊翠谷的人也會到這來。別忘了,還有半本勞什子冰魄絕焰的武功秘笈落在楊府,他們一行無果,谷主豈能善罷甘休?」

  我疑惑道:「真有所謂的武功秘笈?」

  「自然是有的,」沈墨山淡淡地道:「只是那秘笈是真是假,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奇道:「什麼真假,若是假的,他們又何必為此大費周章?」

  「公子爺,這你就不知了。」端木笑嘻嘻地道:「這世上若有人能斷定冰魄絕焰是真是假,那個人,定然是少主子。」

  我忽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指著沈墨山道:「我想起來,那回,你,你替我運功療傷……」

  沈墨山呵呵大笑,抱住我親了一下,道:「這才想起來?可歎啊,這天下英雄趨之若鶩的神功,在你眼底,卻連個名字都記不住。」


第 66 章

  這些日子,武林中傳得最沸沸揚揚的,莫過於前南武林盟主楊華庭身敗名裂,殃及忠義伯府,其侄子萬般無奈,只得將南武林盟主之位拱手相讓一事。

  可歎忠義伯府經營百年,卻因這樁醜聞而名聲掃地,不得不大門緊閉,不再摻和武林紛爭之中。

  原先被英雄帖請來作證,主持公道的各路武林同道,此時忙不迭退出忠義伯府,將那裡視為藏污納垢之所,避之唯恐不及。

  甚至有人提出,楊華庭既然如此人面獸心,就算是死,也不能放過,其子孫族人尚在,不能便宜了楊府眾人。

  楊文鬃雖然表現出不知者不罪,然他身為楊府少主多年,誰知道有無為虎作倀,有無同流合污?

  若其府內真個藏了半本冰魄絕焰神功秘笈呢?

  若這本神功秘笈再落入歹人之手,屆時練成後危害武林呢?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人人驟起貪念,妄圖將那神功秘笈佔為己有罷了。

  此時楊府凋零之快,令人咂舌,據說近期每日裡有十幾撥人來忠義伯府挑釁不已,夜裡蒙面滋擾偷盜之人數不勝數,楊文鬃苦不堪言,終於又請了眾位德高望重的掌門人入府,帶他們仔細將楊華庭生前所住之居所翻了個底朝,證明自己並無私藏秘笈,這才將此事暫時壓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楊府麻煩卻始終未斷,楊華庭下葬之楊家墓園,隔了幾日,竟被人挖墳開棺,骸骨並殉葬品散落滿地。

  這般奇恥大辱,楊文鬃終於忍無可忍,以強硬姿態發話,懸賞千兩緝拿盜墓之人。若有武林同道只顧貪念,下作卑鄙,那也別怪楊家不客氣。

  忠義伯府畢竟百年經營,且與官府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便是現下凋零,卻也不容小覷,楊文鬃又善於打大義之牌,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說動武林中七大門派的掌門人聯名昭告天下,言道楊府一門忠烈,忠義伯府百年聲譽,今雖被楊華庭一事玷污,然不能放任奸邪小人趁火打劫,忠義伯府與武林正道同氣連枝,動了他們,便是與白道為敵。

  欺善怕惡,趨利避害,自古如此,這麼一來,再加上忠義伯府從此閉門謝客,低調行事,那沒事找事的人,漸漸就都少了。

  「嘿嘿,自來湊熱鬧的佔不到便宜,這麼個理,怎麼就沒多少人懂?」沈墨山笑得開心道。

  我正給景炎餵藥,聞言微微一笑,道:「人心如此,見著大夥一湧而上,一哄而散,往往腦袋一熱,就沒了自己個的主意了。」

  景炎臉色才蒼白,但已好許多,此時掙扎著問:「那,疊翠谷那邊呢?」

  沈墨山戲謔地瞥了他一眼,道:「紋風不動。」

  景炎痛苦地閉上眼,不甘心地道:「我,我原以為能挑起兩邊火拚,便能借刀殺人,那王八蛋……」

  「借刀殺人,哪那麼容易。」沈墨山不樂意地拉過我的手,道:「別給他做這些,底下人都拿老子月錢的,你搶了他們的差事,讓他們白拿錢不幹活麼?」

  我瞪了他一眼,道:「從前我病重,景炎也是這般服侍我,這有什麼?」

  景炎卻有些尷尬,道:「沈爺說的是,柏舟,你別忙活了。」

  我不耐煩地將藥碗湊近他的唇,惡聲道:「少廢話,快給老子一口氣喝了,再半死不活躺這,我就把你扔回魏家去。」

  景炎眸色黯然,道:「柏舟,我先前瞞著你……」

  「是我怕高攀嗎?魏大少爺?」

  他浮上一個虛弱的微笑,道:「我在魏家,只是庶出子弟,族裡似我這般的孩子還有好些,魏家規矩大,我們打小均知道,長大了,肩上的職責便是為嫡出的兄長賣命,為整個家族賣命。」他低頭咕嚕咕嚕將藥喝完,舔舔嘴唇道:「但我自幼聰明能幹,自然不甘屈居人下,祖父又頗另眼相待,他說,要我為魏家立下一樁大功勞,回來後便是魏家的大功臣。」

  「於是就把你送入疊翠谷?」我拿過巾帕,替他擦擦嘴。

  「是啊,」他笑了笑,道:「如今想來真傻,魏門最崇儒學,講究君臣父子,長幼有序,如何能容一個庶子出人頭地?我不過,是做了一枚棋子。」

  沈墨山點點頭,道:「所以老子最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你逃出疊翠谷後沒回魏門,做得對。」

  景炎搖頭笑了笑,道:「我不回魏門,卻不是因著自己有志氣,而是仰慕之人慘死,我萬念俱灰,不想回去而已。」

  他抬起頭,目光晶亮,內裡儘是無盡憂傷:「可歎我武功不行,謀略有限,設下這麼個局,竟連疊翠谷的皮毛都傷不到,罄央,罄央莫非真的只能,白白死了?」

  我心下大慟,垂下頭,默然不語。

  「你這番動靜,也不算無用之功,」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道:「那王八蛋不出面,也有可能是上次受的傷還沒好透,不能出面。不過有神功秘笈這麼大的籌碼,相信疊翠谷日後,可有得熱鬧。」

  他搖頭歎道:「小打小鬧,殺不了那王八蛋,難解我心頭之恨!」

  沈墨山笑了笑,道:「以你們對谷主的瞭解,你們覺著,他拿到另外半本秘笈了沒?」

  景炎一愣,道:「應該未曾。」

  「那便是了,」沈墨山攬住我的肩膀,道:「他為這半本秘笈,籌謀已久,卻始終沒如願以償,執念一深,如何會善罷甘休?我猜,他大抵以為秘笈仍在楊府。」

  「但楊文鬃也不知秘笈何在……」景炎喃喃地道。

  「你確定他不知道?」沈墨山道:「抑或,他只是裝作不知道?」

  「我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他為人坦蕩,並非那……」

  我冷冷地道:「楊華庭當年還被冠以俠義之名。」

  沈墨山摸摸我的肩膀,道:「是與不是,咱們終究得親自走一遭。」他轉過頭看我道:「小黃,你若是楊華庭,會將秘笈收在何處?」

  我搖頭道:「不知道,只知他拿了秘笈,定然會照著修煉,但無論他能不能成為武林第一人,他所想的,都必定不只是自己。」

  「聰明,」沈墨山讚許一笑,道:「確實如此,楊華庭無論去到何處,身後都帶著忠義伯府的名號,他不是遊俠一流,他是堂堂的南武林盟主。那麼,他就必定要想世上但凡有權勢野心的男人都會考慮的一件事,那便是,如何將自己經營半輩子的東西,再傳到子孫後代,延續下去。」

  景炎蹙眉道:「若他真的得了半本秘笈,那麼定然與谷主一般,也要尋另外半本,也會為了其餘半本,而多方設法。」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沈墨山微笑道:「迄今為止,我們只知道,疊翠谷如何為了半本秘笈,搞得人仰馬翻,卻不知道,楊華庭為了另外半本秘笈,到底做過什麼?」

  我沉吟片刻,道:「若是我,臥榻之旁已然有人虎視眈眈,不是被嚇破膽,便會想方設法,如何將不利的局面,一舉扳反。」

  「小黃啊小黃,」沈墨山哈哈大笑,也不顧景炎在場,一把將我抱住,歡喜道:「你今兒個腦子很利索嘛。」

  「莫非我平日裡腦子糊塗不成?」我惱怒地掙脫他。

  景炎在一旁忍俊不禁,莞爾道:「柏舟得虧遇著沈爺,才算活潑起來。」

  這叫什麼話,我怒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摟著我,笑道:「他以前那是太苦了自己,也不想想,這麼單薄的肩膀,卻要扛那麼重的包袱,人怎麼可能活得肆意暢快?」

  景炎欣慰一笑,道:「我還記得少年時,柏舟淘氣不亞我之下,偏偏奸詐異常,每每犯事,總有許多替自己開脫的法子,結果受罰的總是我一個。」

  「魏景炎,你今兒個是算總賬麼?」我冷覷了他一眼。

  景炎笑道:「不敢,見你又活回去,我心甚慰,直盼著最好跟琪兒一般,倆父子爭玩意兒鬥嘴,那才真好。」

  我呸了一聲,沈墨山笑道:「不怕,他這是嫉妒,你和琪兒啊,就是我養著的倆寶寶,我還就愛你們天真爛漫,不諳世事,最好沒心沒肺氣死他。」

  我笑了起來,景炎又是搖頭又是笑。

  「話說回來,小黃才剛提到點子上,我這兩日也將心比心,想我若是楊華庭,定會察覺到疊翠谷不懷好意,送上門的小子未必那麼好啃。」他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坦然一笑,示意他繼續,沈墨山摩挲我的肩膀,道:「可事實上,楊華庭卻不但不避開這個圈套,反倒配合著往裡頭鑽,這是為何?」

  「他逼問過我,嚴刑拷打,」我頓了頓,啞聲道:「就是為了逼問藏書閣內的情形。」

  「這就對了。」沈墨山點頭道:「他是將計就計,想反過來奪了疊翠谷那半本書。」

  「但這有個問題,」景炎打斷我們,道:「谷主老謀深算,不是那等明知柏舟身負藏書閣秘密,還將秘密送到敵人手上的。」

  我心中一驚,一處從未想過的可能性突然闖入腦中,為何谷主要設計令我被楊華庭捕獲,為何他明知我受辱卻不施以援手,為何在我最屈辱的時候,他會發那樣的告示詔告天下將我逐出谷中,甚至於更早以前,為何他會如此高調對我多有青睞,恩准我進入等閒人不得入內的藏書閣。

  儘管已經事過境遷,我仍然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我垂下頭,顫聲道:「莫非,他根本就是想要通過我的嘴,告訴楊華庭,藏書閣在哪。」

  沈墨山歎了口氣,將我緊緊抱住,柔聲道:「罷了,不說了,咱們回吧,景炎也要休息了。」

  景炎慌忙道:「正是,你,你先回,莫要多想。」

  「不,」我慘淡一笑,道:「今兒個索性一次過將事情都挑明了。當年,楊華庭在我身上試了不下十幾種老刑罰,我全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臉也被弄花,痛到極致,早已超過承受的底線。」

  「但是,」我咬了咬下唇,道:「但是,我一直沒說,被他弄得那樣慘,拿各種不能用在人身上的東西作踐我,我也還是沒說,沒透露半個字……」

  沈墨山抱緊我瑟瑟發抖的身子,拍著我的背脊,柔聲道:「好了好了,別難為自己個,沒事了,別說,我們都知道。」

  「你們不知道,」我咬牙道:「我之所以沒說,是因為,我想著,即便他對不住我,即便他心裡頭從沒把我當人看待過,但我不能那麼看我自己,我說了,不是對不住他,是對不住自己……」

  我哽噎住,搖頭說不出來,但心底卻明白,那時候,即便才十五歲,即便經歷過被所愛之人拋棄利用的慘痛,但我咬緊牙關,只相信一個理:那曾經用整個生命去獻祭的愛戀,若連我也背叛,它還有什麼意義?

第 67 章

  是的,若連我都可以背叛,那少年時代深入骨髓的戀慕,又如何能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縱使谷主並非什麼好人,縱使,我為此吃盡苦頭,萬念俱灰,但我知道,那情感曾經如此真實地存在過,它猶如一團火,許久以來,一直在我胸腔中燃燒,燒到輾轉反側,痛不欲生。今天的我,便是直接從那種痛苦中走過來,滿身煙塵,卻能真正做到舉重若輕,真正明白,有些事有多難熬,有些人,有多難能可貴。

  是夜,我無法入眠,腦子裡總迴響山居吟的調子,一遍又一遍,在那般清雅幽深的旋律中,有少年白衣如雪,笑靨如花。

  韶華一瞬,千里關山。

  那是小小的柏舟,如此用心彈奏,目光清澈而激動,心中懷揣單純到可憐的念想,無論在後來的歲月中,那種念想被證明愚蠢到什麼程度,但誰也不能否認,他曾經那麼努力過。

  而我,易長歌,心裡很清楚,這一生再也無法做到那般簡單、虔誠、心無旁騖、專心致志。

  我歎了口氣,忽然爬了起來,披衣下床。

  沈墨山怕我夜裡著涼,房內總是弄得一團暖和,空氣中有淡淡的熏香,是榆陽城聞名大啟天朝的一等秘製香餅,小棗兒掰了幾塊扔入火爐中,是以整夜都芬芳撲鼻,沁人心扉。

  我打開門,一股冷而硬的寒氣撲面而來,才剛在屋內呆暖和了的身子不由打了寒顫。就在此時,我卻瞥見屋外長廊拐角處有一人獨坐,手持酒壺,岔著腿,呆呆看天上月亮。

  他聽得動靜,轉頭看我,一雙眼睛銳利閃亮,猶如野獸夜巡,內裡淬著寒意。

  見是我,他難得呆了呆,這才露出令無比熟悉的笑容,暖色漸漸上染,伸出手柔聲道:「怎的出來了?睡不著?」

  我朝他走過去,他拉過我,揉入懷中,懷裡其實冰冷得緊,顯見在此坐了許久。我靠在他胸前,笑道:「你呢?大半夜不睡覺,裝什麼浪子遊俠?還對月獨酌?這可不符合沈老闆的脾性啊。」

  沈墨山抱緊我,攏緊我身上的大氅,笑道:「我難得想吟幾首酸詩,正詩興大發,你就來打擾我。」

  我側過身,環抱住他的腰,往他懷裡縮了縮,打了呵欠道:「快別,嚇死人了,你還是數錢比較合適。」

  他呵呵低笑,親親我的額角,道:「為何睡不著?」

  「你先說,為何在此借酒消愁?」

  「老子有個屁愁,不過是隨便喝兩盅,」他含含糊糊地答。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的心緒,暗道一聲慚愧,便笑道:「反正無事,我吹一首曲子給你聽?」

  「可別,」他搖頭道:「你吹一曲兒,肯定沒好事。」

  「京師第一琴賞臉,你竟不領情,」我笑了笑,道:「一百兩銀子一曲呢,真不聽?」

  沈墨山自嘲一笑,道:「隨你吧。」

  我從他懷裡掙開,回房取了管蕭,又走回來,在他跟前坐好,湊近唇邊開始吹奏,曲調潺潺悠揚,高遠縹緲,猶若天上明月,又如山澗溪流。

  待我一曲吹完,沈墨山目光中有些迷惘憂傷,拎起酒瓶喝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道:「真好聽。」

  「這調子叫山居吟,」我垂頭慢慢地道:「是,我在疊翠谷,習的第一首曲子。」

  沈墨山匡噹一聲放下酒瓶,悶聲嗯了一聲。

  「我當初,是靠這首曲子,才得谷主青睞,當眾擢為他的親傳弟子。」我抬起頭,語調平和地道。

  沈墨山默不作聲,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以前,」我笑了,道:「以前我從來沒想過完整吹這首曲子,一吹就想起那些痛苦,心裡就有很多恨,恨起來,就一個勁琢磨怎麼殺人。」

  「現在呢?」他啞聲問。

  「如你所見,」我淡淡地道:「不過一首曲調罷了。」

  他蹙眉盯著我,慢慢地,眼睛變得更亮,呼吸有些緊促,問:「你是說……」

  「我的意思是,現下月上中天,更深露重,你若要繼續發瘋,我可不陪著了。」我站了起來,道:「入夜真不能坐了,一坐就隱隱骨頭痛。」

  「那等什麼,咱們回房去吧。」沈墨山哈哈大笑,二話沒說,一把將打橫抱起,笑嘻嘻地道:「寶貝,我們回去,我給你按摩。」

  我板著臉,卻禁不住笑出聲來,至此那些若有若無的黯然神傷,當全部落下帷幕,從今往後,我身邊有他,他身邊有我,夫復何求?

  沈墨山急吼吼把我抱了回房,踹開房門,又一道袖風,將房門闔上。待將我放到床上,先沒頭沒腦一陣亂親,我們倆呼吸都有些亂了,唇齒交纏之間,貪婪地探求彼此更多的肌膚相親,更多的體溫相貼。我被他吻得暈頭轉向,待有所察時,身上衣襟已然大開,他自己也不知何時赤了上身,露出健碩身板。我著迷地伸出手去,貼上他的胸膛,再一路往下,順著腰際滑向腹部,又往上蜿蜒纏綿,搭上他厚實如山的背。他肌膚緊致光滑,體溫偏高,如此寒夜摸上去當真令人愛不釋手。

  不知覺間,我的指尖摸上他小小的乳珠,禁不住捏弄輕撫,沈墨山呼吸轉粗,一把扶正我的頭,深深看我,目光中有隱忍,更有烈火焚燒。我笑了起來,順著他的胸膛摸上他的脖子,道:「來吧?」

  「他娘的,有膽子招惹我,等會不許哭!」他啞聲說完,俯身一把含住我胸前的硬果,用力啜吻舔弄,細磨輕咬,花樣百出,比我適才不知激烈多少,直弄得我細喘起來,陣陣酥麻麻襲上腦門,渾身軟如春水。我喘息著,腿部勾起,搭上他的腰身,啞聲低喚:「墨山……」  

  沈墨山低罵聲了一什麼,伸手用力鉗住的腿,環在他腰上,另一隻手毫不客氣解了我的褻褲中衣,有些魯莽地搓揉起兩腿間柔軟的器官。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的手卻越發得意,輕攏慢捻,專挑頂端流連忘返,從未有過的滅頂快感猛地衝來,我按捺不住地扭動,呻吟出聲,有些害怕,卻又有所期待,想要更多,卻不知為何,脫口而出的卻是顫抖著求饒。沈墨山眸色轉黑,手下不停,唇一我路往上,再度含住的唇,將我所有的嗚咽呻吟,都吞了進去。

  很快白光一閃,巨大的快樂傾覆而下,我聽見自己叫了出聲,音色蜿蜒而上,尾音顫抖柔媚,帶著三分沙啞,三分怯弱,聽了令我臉熱不已。沈墨山卻彷彿大為興奮,在我耳邊喊道:「好寶貝,再叫一聲來聽。」

  我心裡又羞又怒,咬緊下唇,怎麼也不肯開口。他的手猛一下使壞,掐了我頂端敏感之處一把,我吃痛,啊的一聲又叫出來。沈墨山這才滿意,微笑著看我,一邊舔著的耳廓,一邊啞聲道:「我要要了你了,若後悔,現下還來得及。」

  「真,真的?」我喘氣著問。

  「假的。」他猛地伸手,直接探向身後那處隱秘穴口,或捏或揉,再度令我喘氣加急,忽然間,一陣冰涼刺入股間,我心下一驚,不禁往後退縮,道:「你,你給我用了什麼?」

  「傻子,自然是令你不受傷的藥。」他一面吻我,一面安撫道:「乖,放鬆些,就要給我了,乖啊。」

  我瞪他,卻架不住他手法老道,輕重拿捏得位,更兼口唇並用,瞬間又撩撥起體內無盡的快感狂潮,這時候我早已口不能言,被他搓揉得只剩下呻吟喘息的份。沈墨山甚為滿意,笑嘻嘻地屈起我的腿,低頭響亮地親了一下我兩腿間再度抬頭的柱體,道:「好了好了,馬上令你快活,莫要急啊……」

  我羞愧得想把臉埋入枕中,卻被他使勁板了過來,纏纏綿綿地吻住,從眉毛一路往下,順著左眼右眼,又到鼻端,最後再度含住我的唇,就在同一刻,他猛然挺身而入,我吃痛驚呼一聲,他停了下來,再度細細密密地吻我,毫無誠意地亂哄道:「馬上就好啊,馬上就好……」

  好你個頭!那處許久不用,便是做了這麼久的潤滑,卻仍止不住疼痛得緊,真為我好,怎麼不見你捨得不做?我心中暗自腹誹,正走神間,突然一陣劇痛襲來,他已經整根沒入。

  我悶哼出聲,沈墨山停了半響,直到我又略微放鬆,這才由慢至快,盡情馳騁起來,彷彿野馬脫了韁繩,可勁在我身上撒歡。這樣的沈墨山熱烈得令我陌生,很快便將我捲入無邊無盡的快感當中,逼著我面對他在我體內點起的熊熊大火,快感太過激烈,我已無法承受,卻被迫一次次仰著脖子,嗚咽著跟他一道起伏輾轉,彷彿可隨意擺弄的木偶一般隨他擺出各種姿勢,到得後來,我已被他折騰得再無一絲力氣,兩眼發黑,卻猶自能感受到他猛烈的撞擊和我破碎起伏的呻吟。

  歡愛甚久,我已意識模糊,果然現下做還是有些勉強,到底如何結束,結束後,他如何為我清理身子,我全然不記得,只記得四肢內彷彿被巨靈之掌壓搾過一般,連動動手指頭都嫌艱難。

  我感覺只是睡了很沉的一覺,後來才發現,實際上我昏迷了一日有餘,沈墨山被栗亭臭罵好幾次,直到我醒來方才作罷。沈墨山滿臉愧色,坐在我床頭慇勤當小廝,直將小棗兒的活幾乎都攬了下來。

  他如此低聲下氣,我便樂得當大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倒也著實愜意。等到我能下床,已是兩三日後的事,栗亭所開味道古怪的滋補藥,連服了十日,這才算不見蹤影。

  這段時間怕我病中無聊,沈墨山命人將小琪兒送了過來。幾日未見,小孩兒又哭哭啼啼,直道我扔了他。我又哄又騙,好容易將他的毛捋順,已是疲憊不堪,不知覺,又過去五天。

  這一夜哄琪兒睡下,望著他圓圓的睡臉笑著不語,孩子天資平庸,無論習武還是樂理,均懵懵懂懂,不求甚解。都已快滿五週歲,整日裡卻只知道瘋跑玩耍,練拳吃點心。但他秉承了小彤的善良勇敢,又長得可愛異常,日後有我看著,有沈墨山護著,當能平安過這一世。為人父母,並非個個望子成龍,尤其如我這般經歷太多的事,只覺得,他能做一個有良心,會快活的人,平安長大,便已心滿意足。

  正想得入神,忽聽門扉開啟聲,我一回頭,正瞧見沈墨山一臉微笑,站在門邊朝我招手,我起身走過去,他雙手展開一件長氅,披到我肩上,含笑道:「等了幾日,你身子可算好轉,我有一事要聽你的意思。」

  「什麼事?」

  他躊躇一會,道:「忠義伯府與疊翠谷那檔子事,你若已丟開手,從此以後,只要他們不犯到我頭上,我就不聞不問。但你若欲知後事如何,狗咬狗能咬出什麼花來,咱們還可以去瞧瞧。」

  我一愣,笑道:「你於英雄大會上重傷郭榮,揭了楊華庭的短,這就已經捲入這件事了。便是你不找他們,他們遲早有一日也會找你,倒不如……」

  「倒不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沈墨山笑得意味深長。

  我橫他一眼,道:「你早已胸有成竹,又何必來問我?」

  沈墨山握住我的手,柔聲道:「哪裡,你若不愛瞧這熱鬧,我自然不管。」

  我挑起眉毛,戲謔道:「家傳神功外洩武林也不管?」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這個,我確實,很是好奇。」

  我笑道:「說吧,今晚那邊什麼動靜?」

  沈墨山摸摸我的頭髮,道:「真是瞞不過你,據弟兄們回稟,這幾日流雲道長避開眾人,秘密回了忠義伯府,你說,咱們要不要去瞧瞧熱鬧?」

  「走吧。」我合攏大氅,笑道:「別磨蹭了。」

  沈墨山笑了笑,將我打橫抱起,在耳邊道:「抱緊了。」

  我點點頭,摟緊他的脖子。卻覺身子一下騰空而起,猶如騰雲駕霧一般,飛快掠過,耳邊只聽風聲急響,沈墨山柔聲道:「閉上眼,咱們上忠義伯府去。」

  我依言閉上眼,隨他起躍不定,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他雙腳悄然無聲落了地,在我耳邊道:「到了。」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夜色朦朧,草木亭台,正是我當初到過的忠義伯府西園。我往後一看,一幢小樓孤立湖邊,恰恰是小彤當年住過的繡樓。

  「去那一下。」我指著那座小樓,柔聲道:「墨山,我想去那看看。」

  「好吧,只是可不能呆久了。」

  我點頭答應了,沈墨山抱著我,幾個起躍,快速躍入二樓雕欄,隨即又推開窗扉,跳了進去。屋內一片漆黑,但我卻分外熟悉,那妝鏡台,雕花床,處處都顯出當年小彤在時的模樣。我微微歎了口氣,摸摸床上柔軟的錦被,低聲道:「這裡,是小琪兒的娘,生前呆過的地方。」

  沈墨山點頭道:「收拾得很乾淨。」

  「是啊,」我笑了笑,道:「她原是楊文鬃的未婚妻子,楊文鬃睹物思人,是以這裡保存得乾乾淨淨。」

  「倒是個癡情種子。」沈墨山四下走走,又坐回我身邊,拍拍床道:「這床上連被褥都一應俱全,倒好似主人家會隨時回來一般。」

  我正要說什麼,沈墨山突然以手壓唇,低聲道:「有人來了。」

  他把摟過我,躲到床架後頭,正在此時,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隨即,又是一陣嘎吱的腳踏樓梯之聲,有一個蒼老的嗓音道:「賢侄,你求老夫為你聯絡七大門派保楊氏一門,老夫已依言做到,你應允老夫之物,是否也該早些兌現呢?」

第 68 章

  那聲音好生熟悉,我正疑惑,卻聽楊文鬃的聲音響起:「道長切勿心急,楊某應允之事,自不會反悔,東西我妥帖收著,就在樓上,您且隨我來。」

  我猛然想起,那道長便是流雲道長,英雄大會上氣色超然,好一派道骨仙風,正是白道武林中正派人士的典範。正思量間,卻聽那二人已踏上二樓,流雲道長道:「賢侄,此處,明明是女子繡樓……」

  「道長所言極是,」楊文鬃溫言道:「此處乃我未婚妻子生前所居之所,府內眾人皆知我念舊,故此處打掃得甚為乾淨,且平日我並不許人進來。」

  「那東西就藏在此處?大妙,果然尋常人想都想不到。」流雲道長喜道:「快讓貧道見識一下。」

  楊文鬃似乎在輕笑:「道長何須著急,且等上一等。」

  「等什麼?」流雲道長似乎有些疑惑。

  「等我點上蠟燭……」楊文鬃後面的話輕得聽不清。

  「什麼?」流雲道長有些著急,提高嗓門問:「你說什麼……啊!」

  他突然一聲慘叫,隨即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聲,當中夾雜著流雲道長憤怒之極的罵聲:「卑鄙小人,你居然,突發暗算……」

  「我卑鄙?」楊文鬃冷笑:「總好過你們幫這趁火打劫之徒。」

  流雲道長又傳來一聲悶哼,顯見再中一招,他擠著話道:「你,你下毒……」

  「不然我能怎麼辦?」楊文鬃冷聲道:「道長武功遠甚於我,眼見家傳秘笈不保,我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殺了我,你就不怕,激起,公憤?」

  楊文鬃哈哈大笑:「公憤是什麼?不過一群功利小人拿不到想要的東西洩憤借口罷了。」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陰狠和幸災樂禍:「如果我殺後,放出秘笈被騙走的消息呢?倒要瞧瞧,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泰山派,如何抵擋得住眾人的貪婪之心。」

  「你,你……」道長一句話沒說完,又傳來一陣傢俱撞翻的倒塌之聲,半響之後,終於悄無聲息。

  「怪只怪,你自己人心未足。」楊文鬃喃喃低語道。

  這場變故突如其來,我聽得驚心動魄,轉頭看看沈墨山,卻見他一臉興味,宛若瞧見什麼好玩的事一般。就在此時,忽然聽得楊文鬃幽幽歎口了氣,低聲道:「小彤,在你這殺人,可真是對不住。」

  「小彤,你想我不想?」

  「你定然是不想的。」

  「你受苦了麼?楊大哥幫你報仇好不好?」

  「你定然是不稀罕的。」

  「若你沒走,咱們……」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有人跑上樓來,氣喘吁吁地喊:「少主子,少主子……」

  楊文鬃立即站起,冷聲道:「亂跑什麼,一點事都禁不住!」

  「不,不好了,」那人氣喘吁吁地報:「來了大批官兵,圍咱們忠義伯府……」

  「什麼官兵?」楊文鬃的聲音穩穩地道:「冒犯先皇敕封之地,這等罪過他們不怕麼?」

  「不是尋常的,」那家奴急得聲音都變了:「是驍騎營,當前一位將軍,底下軍士遞上名牌來,竟然是,竟然是當朝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

  楊文鬃半響無話,突然呵呵低笑,笑聲中有說不出的冷冽:「半本秘笈,竟連朝廷都驚動,罷了罷了,楊府一門,今日便氣數將盡,又如之奈何?」

  他揚聲道:「你將這人屍首妥善處理了,不得叫人尋出紕漏來,命人開祠堂,請先帝御賜的玉帶金冠,將內府諸位奶奶姨娘都請了去前庭,開了大門,咱們迎這位二品大將軍。」

  他蹬蹬地踏著樓板而去,那家奴少頃也移了屍首,自去處理不提。與沈墨山面面相覷,卻見他眸子賊亮,儘是興致勃勃,我疑惑道:「奇了,為何薛少將軍會來這?莫非真的為了那什麼勞什子秘笈?」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皇帝老兒不是什麼好鳥,想來江湖禍亂他樂見其成,這秘笈不過一是個引子,忠義伯府盤踞榆陽一城作威作福多年,榆陽三成稅賦為其抽取,這等奇恥大辱,難為蕭姓皇族忍這麼多年。」

  我「啊」的一聲道:「這忠義伯府,居然,居然勢力如此之大?」

  「不然你以為姓楊的做下那麼傷天害理之事,忠義伯府為何卻屹立不倒?」沈墨山笑著道:「楊氏一門,先祖倒真是一位少年英雄,有功於朝廷,是以封侯進爵,風光無比。先帝為彰顯皇恩,許其抽當地賦稅三成頤養年,後來又父蔭子孫,沿襲百年。」

  我不禁讚歎道:「皇帝對他們一家還真好。」

  「好個屁,」沈墨山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髮道:「你心思單純,不明白這裡頭的奧秘。若不是南疆百越難以降服,又何必在此養一個忠義伯府?蕭姓皇帝個個奸猾狡詐,帝王心術青史留名,斷不是那等無緣無故許人恩惠的賢良之人,現擺著將口袋裡的錢銀分出來給你花,天底下有這等美事?何況現下百越與我朝互通有無,四海昇平,境況比之開國初年大不相同。我若是姓楊的,早早就該尋個自己的錯處,將這個所謂恩旨推了,錢這種東西,花別人袋子裡的,哪裡花得安穩?更何況,這不是別人,這是隨時可翻臉不認人的皇帝。」

  我聽得暗自點頭,道:「是啊,我那時殺蕭雲翔,就花了很多心思,可見姓蕭的都不是什麼好鳥……」

  沈墨山樂呵呵地連親了我好幾下,道:「皇室乃天底下爭權奪利最過之地,裡頭歷練出來的人,又豈是等閒之輩?寶貝兒不用管這些,好好吃飯睡覺,彈曲兒取樂就好。」

  我瞪了他一眼,卻深以為然,不由得不點了點頭。我便是遭逢如此多變故,卻也始終無法變得世故精明,也罷,這等傷腦筋之事,往後便留給沈墨山吧,反正,他看著也一臉興致勃勃,似乎樂於此道的模樣。

  「那,咱們趕前頭瞧瞧去?」我悄悄地問。

  「不瞧了,」沈墨山搖頭道:「沒啥好看,老薛出馬,定然是奉了皇帝旨意,直接拿忠義伯府來,姓楊的一門,跑不掉了。」

  「也好。」我站了半宿,也有些乏了,靠在他身上打了個呵欠,道:「咱們回去吧。」

  話音未落,卻聽底下一片嘈雜人聲,由遠及近,更兼哭喊求饒,一片淒慘。我靠近窗邊,卻見園子裡一片火光,全副鎧甲的兵士手持火把,衝了進來,下面楊府一片嘈雜,僕役侍從,亂作一團。

  有人中氣十足喊道:「楊府謀反,驍騎營奉旨查辦,有關人等不得亂跑,否則格殺勿論!」

  「搜園子了。」沈墨山臉色一凜,道:「這下得緊著出去,馬上搜到這了。」

  他稍稍捅破窗戶紙,瞥見不遠處湖邊一處山石巍峨,儼然一處藏身之所,遂抱緊我道:「咱們去那。」

  我還未說話,卻覺腰間一緊,已被他摟住,隨即他打開窗門,輕鬆躍下,趁著夜色與人聲嘈雜,幾個起躍,便躍到山石那邊。途中有遇一個軍士,那人還未大喝,已被沈墨山一掌切向腦後,登時軟軟倒在地上。

  「沒下狠手,放心。」沈墨山在我耳邊輕笑,已抱著我落在山石之間。此處搭建巧奪天工,數面湖山石磊成一處僅容一人的洞穴。沈墨山抱著我貼得緊緊的,熱切的呼吸噴在我脖頸之上,登時有種酥麻之感不爭氣地順著脊椎往上爬。

  不用看,我此刻定然面紅耳赤,略動了動,卻拉不開與他的距離,腦子裡不知為何,驟然想起數日前那場歡愛,當中的迷醉癡狂,不盡殆言。

  「寶貝……」他在我耳邊極其曖昧地低聲呼喚。

  我嗯了一聲,暗夜裡聽起來卻有說不出的纏綿柔媚,他的手環住我,慢慢探下,又低喚:「小黃……」

  我著急地抓住他的手,卻推得毫無力道,只軟軟地說了聲:「別胡來……」

  「咦?我不過要告訴你,抬頭瞧瞧那邊一人,可眼熟得緊,你想哪去了?」沈墨山壞笑出聲,環緊了我,低下頭啃了好幾下,笑道:「想要了?那咱們回去辦事……」

  我心中大愧,惱羞成怒,反肘一下擊他胸上,喝道:「胡扯什麼呢!」

  「說得我心裡也癢癢了,可熱鬧也好瞧,怎生是好?」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哎呦,別鬧,乖,你瞧瞧那位,是不是認得的?」

  我抬頭望過去,卻見人聲鼎沸,火光明滅間,有一人長身玉立,一襲青袍,姿態翩然若仙,縱然千萬人,仍然光彩奪目,只一眼,我便如冰水從頭澆灌到腳,登時渾身僵硬。

  這個身影,我年少時癡纏過,蒙難時揣想過,顛沛時仇恨過,流離時恐懼過,這世上,也只有個人,能如願以償引起諸多心緒。

  「谷主……」我喃喃低語。

  「這王八蛋可算現身了,嘖嘖,瞧那副豆芽菜似的模樣,哪有我長得英明神武。」沈墨山在我耳後嘮嘮叨叨。

  一陣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畏懼我令垂下頭,道:「我,我不想瞧了。」

  沈墨山板過我的臉,一向嬉皮笑臉此刻卻難得有正形,他深深地看著我,眸子晶亮透徹,彷彿要看進的心般,沉聲道:「小黃兒,你知不知道,我小時最怕啥?」

  「呃?」我疑惑地道:「你還有,最怕的東西?」

  「我也是爹生娘養,不是,我也是肉體凡胎,怎麼沒不怕的?」沈墨山微笑道:「我小時膽大妄為,卻最怕鬼。在明德山莊養著,跟前的一幫人,除了公子爺和寶叔叔,沒一個好東西,知道我怕什麼,偏要嚇唬我什麼。有一回老白,哦,就是那位所謂的神醫大人,將我嚇慘了,了發高燒三天沒下床,公子爺將他狠狠罵了一頓,他氣不過,到我床前譏笑我,我就記得一句,你他娘的真孬種。」

  「那時候我只得六歲,卻天生倔強,暗想著老子才不是孬種,老子要成為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將來有朝一日終究要把老白打得滿地找牙,就這麼好了,後來我每天晚上逼著自己鑽黑屋子半個時辰,其間他們幾個老傢伙來勁了,越發扮鬼嚇唬我。但我都硬生生扛下……」他柔聲道:「你也一樣,別做孬種,你現下有我,便是讓我出去殺那王八蛋,也不過輕鬆一事,但你自己個心裡頭,得過這一關。」

  「來,」他抱著我,輕聲道:「看他,這王八蛋其實長得真不怎麼樣,對不對?給我們家小黃提鞋都不配,咱們就站這好好看他的報應。」

  我心下感慨,順從地看過去,果然,這麼看過去,谷主不過是一介凡人。

  「世上並無報應。」我輕聲道。

  「沒有咱們就造一個,」沈墨山溫柔地道:「信我的沒錯。」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9

  曾幾何時,我也這麼長時間凝望過這個男人的背影,廢寢忘食,如癡如醉。

  少年情懷,真摯熱切,恨不得為生為死,以為這樣便情根深種,地老天荒。

  那時候心裡能容納的東西很少,他就是天,就是神,一切好惡,皆有他起,一切悲喜,皆由他生。

  怎知道兜兜轉轉,命運轉折,生死關口趟過之後,卻已忘卻,當初那麼凝望他的機緣是什麼。

  那個年少的柏舟,終究離去。

  我是易長歌。

  我是,易長歌。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的淒苦和畏懼蕩然無存,他看在我眼底,終究還原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個。

  便是長得好一些,身形挺拔玉立一些,神情冷峻孤傲一些,行事狠絕殘酷一些,又如何?

  說到底,他不過是一介凡人,一介身不由己,以野心功利貫穿整個人生,反過來又被野心和功利桎梏其內的凡人罷了。

  我忽然就釋然了,那些死去的人們,罄央、曾經的柏舟,還有許多為谷主的大業犧牲了的不知名的弟子,我們都努力地將自己嵌入他的宏圖計劃當中,我們以為將自己視為他基業中的一塊青磚,他終將會顧及和眷顧我們。但我們卻沒有想過,若連我們自己,都沒將自己視為一個活蹦亂跳,會哭會笑的人,他又如何會以為我們也有如斯情感,也會如他一般執念和一往無前?

  谷主的冷酷,是用許多人的卑賤和逆來順受建構的,到得最後,卑賤者愈加卑賤,而冷酷者,則愈加冷酷。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何昔日我從未知曉?我只知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心中充滿仇恨,我想要殺他,但我從沒想過,是什麼造就了那一場悲劇。

  他固然冷酷無情,但若我無甘心俯就,親手將能給的真心與性命交付給他踐踏,他又如何能夠傷得了我?

  而若不受了這麼多傷害,我又如何能遇到身後抱我緊的這個人?

  果然,沒有白白受苦。

  我伸出手,握緊沈墨山環住我的胳膊,緩緩地道:「我的事,雖說他不義,卻也有我年少無知,咎由自取的成分,是以,我不跟他算賬。」

  沈墨山有些詫異,卻仍然微笑著看我。

  「但是罄央哥,還有許多為他而死的人,這筆賬,卻該算一算。」我握緊他的手,輕聲道:「替我狠狠揍他,揍到他明白,那些人的命,不比他的賤。」

  沈墨山笑了,眼睛閃亮地看著我,手臂一緊,圈緊了道:「很好,這才是我看上的人。」

  就在此時,卻聽外頭一聲怒吼咆哮,只聽楊文鬃嘶吼道:「住手,你們敢放火燒這座樓,我,我必定不善罷甘休!」

  薛嘯天的聲音淡淡地回應:「楊公子,謀反一罪,殃及九族,便是皇上開恩,不及連座,你們也難逃罪責,什麼干休不干休,說起來,薛某不過奉旨辦差而已。」

  「不要,不要燒,求你們……」楊文鬃迸出哭腔:「不要燒……」

  「什麼燒不燒的,說得我堂堂驍騎營跟打家截捨的土匪草莽一般。」薛嘯天輕笑了下,道:「楊公子如此要緊這個地方,想來是與眾不同的。來人啊,」他提高嗓門,道:「給我再好好搜這座樓,什麼犄角旮旯都都別放過!尤其是什麼櫃門內,畫像後,案台下,都給我仔細搜了!」

  我湊過眼去,卻見火光之下,楊文鬃臉色慘敗如土,身後跪了許多婦孺之輩,個個掩面飲泣,場面好不淒慘。一對驍騎營兵士當即跑入小彤的繡樓之中,登時傳來乒乓聲不絕,想來打翻砸爛許多物品。楊文鬃目光閃爍,似乎苦苦支撐,過了一炷香時間,卻聽內裡有兵士尖叫:「找到了找到了……」

  楊文鬃臉色大變,眼中閃過狠色,雙手成爪,立即撲向最近前的薛嘯天。薛嘯天一呆,往後一仰,堪堪避過他兇猛的攻勢,楊文鬃豁出性命一般出手如電,迫不及待想將薛嘯天擒拿下來。但薛嘯天少年將軍,天下聞名,武功不見得如何高強,但身手敏捷,反應快速卻是沒話說。兩人頃刻間過了十餘招,周圍驍騎營軍士紛紛拔刀相向,有幾個副將怒吼著便想一哄而上。

  就在此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道青色影子飄過,楊文鬃慘叫一聲,自半空中直直跌下,又聽卡嚓一聲,卻是谷主臨風而立,一腳踩在他胯骨之上傳來碎裂之聲。

  楊文鬃痛得連聲慘叫,谷主卻面如寒冰,冷冷地覷他,低聲道:「就憑你也配藏有冰魄絕焰?」

  楊文鬃雙目露出恨意,咬牙道:「我們姓楊的若不配,你一個被人驅逐出宮,貶為庶民的廢皇子就配?」

  谷主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袖風一揮,便要取他性命,卻在此時,聽得薛嘯天冷聲道:「先生且慢。此乃欽犯,不得私刑處死。」

  谷主冷哼一聲,袖子一甩,硬生生地收回招式,目光冷冽,盯著遠方。就在此時,那一隊先前入樓搜查的兵士快步跑出,當前一人一臉喜色,手提一個紫色包裹,跑到薛嘯天跟前雙手呈上,恭敬道:「啟稟將軍,弟兄們在二樓妝鏡台下找到一處暗格,內有包裹一個。」

  「打開。」

  「是。」那軍士將包裹仔細打開,卻聽眾人咦了一聲,彷彿無比失望,我心中好奇,使勁看過去,卻見那軍士翻著一本黃舊之書,奇道:「怎麼,怎麼會是一本歷書,還夾雜著許多人繡花用的繡樣?」

  谷主大怒,一腳踩上楊文鬃的斷骨,冷聲道:「這東西怎麼回事?」

  楊文鬃哈哈大笑,嘶聲道:「此乃我心愛女子留下的遺物,她不擅女紅,卻偏偏好強,常戲言非繡一幅絕頂繡品不可。這是她當年描下的繡樣……」

  谷主袖風一掃,那本歷書當即被抓起,隨即他滿臉戾氣,雙掌一搓,那歷書登時化作無數紙片,蝴蝶般紛飛滿。

  楊文鬃目光癡迷,看著滿天紙屑,悲慟難言,就在此時,他被谷主自地上提起,冷聲道:「說,那東西到底在哪?」

  楊文鬃目光呆滯,緩緩轉到他臉上,忽而笑了起來,道:「你想知道?我也想。」

  谷主冷笑道:「很好,繼續硬脾氣。你不說,我便在眼前,讓你的親人一個個生不如死。」

  楊文鬃怒道:「這些人只是些無知婦孺,你卑鄙無恥!」

  谷主移開眼,將他丟下,輕聲道:「平四,動手。」

  「是。」

  我看到火光中,平四拖過來一個老年婦人,那婦人臉上儘管害怕,卻倔強得緊,怒罵道:「要殺便殺,折磨老婦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只是個奴才。」平四平淡地回答,手中刀光一閃,一柄薄薄小刀出現在手掌中,他手一揮,那婦人一陣慘呼,左臂登時鮮血淋漓。

  「平四先前做過廚子,最拿手的菜,便是烤全羊。羊羔在火上烤好後,拿小刀割成一片片,為確保厚薄均等,他可是下苦功練過。」谷主淡淡地道:「平四,你告訴楊少俠,這位夫人手臂上的肉,可以割多少刀?」

  「一百三十七片。」平四平板地回答。

  「你聽到了?」谷主道:「一百三十七刀,只是一隻手臂。」

  楊文鬃奮力掙扎起來,卻又重重跌倒在地,他眼中含淚,眼眶幾欲裂開,叫道:「二娘……」

  「少爺,」那老婦人面白如紙,忍痛道:「二娘先前對不住你的地方,都忘了啊。」

  「好……」楊文鬃痛苦地點了點頭。

  「咱們姓楊的,便是出了大伯那樣的敗類,可也不能辱沒先人。」老婦人笑了笑,尖聲道:「惡賊!我若死了,便是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們!」

  她話音突然一頓,面色凜然,慢慢自嘴角流出一絲血來,軟軟倒下,竟似咬舌自盡。

  我看得心頭大震,抓住沈墨山的手。

  他安撫地拍拍我,低聲道:「還不到時候,再等等。」

  「二娘——」楊文鬃嘶吼起來。

  底下人哭成一派,谷主微微蹙眉,彷彿見到什麼骯髒之物,對平四淡淡地道:「下一個。就他吧。」

  他隨手一指,竟然落在一個蜷縮在母親懷裡瑟瑟發抖的小孩兒身上。

  平四上前一把將孩子拖過來,那母親尖聲哭罵,那孩子哭嚎不休,場面上一陣混亂。

  我抖著手掏出管蕭,對準唇,打算平四一動手,便是拼了,我也不會讓他在我面前凌遲一個孩子。

  那孩子看起來不過四五歲,正跟小琪兒一般大。

  「等等。」沈墨山按住我。

  我怒道:「等什麼?等他弄死那個孩子嗎?」

  沈墨山沉聲道:「你看。」

  我抬頭一看,卻見楊文鬃咬著牙,顫巍巍地站起來,道:「住手。」

第 70 章

  一聲「住手」,在場的人登時都靜了下來。

  楊文鬃面色痛苦,目光中閃爍著屈辱和無奈,強撐著站起來,咬牙道:「不得傷害我楊府婦孺。」

  他並非看著谷主,卻看向薛嘯天。

  他想必也看出,薛嘯天並非疊翠谷走狗,在這個場面,也只有薛嘯天手下所率的驍騎營官兵,還能令谷主有些忌憚。

  薛嘯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楊公子也求錯了人,你們一干全是欽犯,屆時自有州府衙門看管,便是由旨意押解上京,也有專門做這差事的地方衙役,與我驍騎營無關。」

  楊文鬃定定地看著他,忽而道:「九龍金牌。」

  薛嘯天瞇了瞇眼。

  楊文鬃道:「若薛將軍能保我楊府一門平安,我願將先帝御賜我楊府的九龍金牌獻上。將軍久居廟堂,自當知曉九龍金牌乃轄制南疆州府並各節度使的令牌,此番小人誣陷我楊府謀反,不也就是衝著這令牌而來麼?放心,若我府中婦孺不落入小人之手,我自當將令牌拱手獻上。」

  薛嘯天笑了笑,道:「謀一事,聖上一日未定裁,爾等便一日是欽犯,薛某便是有心,這私放欽犯的罪過,可擔當不起。」

  楊文鬃道:「當今聖上仁德恩澤四海,奉仁孝之道,定不會斬殺忠良之後。我門為奸人污蔑,聖上明察秋毫,定然會替我們洗刷冤屈,便是楊門合該有難,文鬃也會一力承當,以聖上之寬厚,定不至於滿門抄斬。」他淡淡地道:「敢問薛將軍,這位谷主非官非爵,便是身份顯赫,卻也早被先帝貶為庶民。為何他能在將軍面前越俎代庖?但婦孺受辱不過,欽犯未審先死,傳了出去,等我死不足惜,怕只怕連累將軍披上唯唯諾諾,平庸無用之名。」

  「這小子好鋼口。」沈墨山在我耳邊輕笑道。

  我聽得暗自點頭,道:「是極,他這麼說,薛嘯天便不好不管了。」

  果然,薛嘯天哈哈大笑,道:「楊公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薛某佩服,果然忠義伯府非等閒之地,出來的人,也頗有口才。」

  楊文鬃面白如紙,慘淡一笑道:「多謝將軍誇獎。」

  他自懷中顫抖著摸出一物,遞過去,道:「先帝九龍佩在此,薛嘯天敬接。」

  薛嘯天笑呵呵地單膝跪下,接過那所謂的九龍佩,又站了起來。

  平四一緊那孩子手臂,那孩子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

  「先生,請放了孩子吧。」薛嘯天微笑著道。

  谷主冷冷掃了他一眼,道:「這可與我們說好的不符。」

  薛嘯天道:「我與先生只約定各取所需之物,現下我要之物到手,他們便是我驍騎營看管的囚犯,您這麼提溜著薛某的犯人,可不算給薛某面子。」

  「哦?」谷主冷聲道:「你確定,憑你能擋得住我?」

  「自然是抵擋不住。」薛嘯天淡淡地道:「但您與我動手,便是與朝廷動手,您若給薛某這個面子,薛某自然還恭敬有加。」

  他話音一落,週遭驍騎營軍士登時個個兵刃握手,虎視眈眈,圍成半圓,將谷主等人圍在當中。

  「放肆!」谷主微微抬眼,身形一閃,快如鬼魅,剎那之間,卻聽楊文鬃一聲驚呼,已被他提在手中,他姿態翩然,便是手提一人,卻也全無半狼狽呆滯。

  「再給你一次機會,說,秘笈在哪?」谷主冷聲道。

  楊文鬃目光倔強,道:「我不知道。」

  「是嗎?」谷主手掌輕拂,他登時痛得慘叫一聲,「說是不說?」

  「我不知道。」楊文鬃咬牙切齒地道。

  「你莫非真以為,這點驍騎營的人能管用?」谷主冷冷一笑,縱身一躍,閃電般衝出包圍圈,又抓一婦人,碰的一聲扔進圈內。

  那婦人一跌落在地,顧不得身上疼痛,立即撲向平四抓著的孩子。

  「寶寶,把寶寶還給我……」

  小孩立即伸出手去哭鬧:「娘——」

  這手輕功露出來,眾人盡皆變色,但驍騎營紀律嚴明,便是人人心中忐忑,卻也無一人退一步,反倒上前又縮小包圍圈,只等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他們斬落刀下。

  「你挑一個,要留大的,還是小的?」谷主冷覷著楊文鬃,目光中儘是鄙夷。

  「混蛋!」楊文鬃怒吼一聲,撲了上來,雙拳奇出,儘是拚命的招式,但谷主眉毛動也不動,袖風一掃,再度令他撲倒在地,正待補上一腳,卻見眼前劍光一閃,青鋒甚利,不由退了半步。

  薛嘯面帶微笑,手持御賜寶劍,淡淡地道:「先生莫非真不打算給薛某個面子?」

  谷主冷哼一聲,道:「我只要秘笈。」

  「這個容易。」薛嘯天劍鋒一偏,揚眉道:「楊公子,秘笈不過是個死物,人活著才有念想,你也看到,谷主大人身手出神入化,我便是盡力抵擋,卻也抵擋不住,而要我驍騎營官兵與武林高手搏命,只為那本與咱們撈不著半點干係的秘笈,想來我手下的弟兄們皆不會同意。」

  楊文鬃面白如紙,喘著氣抿嘴不語。

  薛嘯天卻放緩了語氣,微笑道:「楊公子是聰明人,薛某只問你,令叔父霸佔那本秘笈大半輩子,可曾練成神功蓋世?」

  他見楊文鬃不語,便繼續道:「不若將對你無用的東西交與這位先生,薛某擔保他不再對楊府一干人等下手如何?」

  「不可!」楊文鬃怒道:「此人野心勃勃,嗜殺殘忍,他手中已有半本殘本,若再得半本,練成神功後必定為武林大患……」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見薛嘯天微笑著一劍朝那孩子身上扎去,那婦人發出連聲尖叫,哭號道:「別殺我孩兒,我知道秘笈在哪,別殺我孩兒!」

  這下聲音猶如利器,深深割裂夜幕,楊文鬃顫聲道:「 不許胡扯,大嫂,你不知道不要胡扯……」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那婦人不顧一切地哭喊:「小叔,對不住,但你大哥死得早,我膝下就只剩下寶寶,我怎能眼睜睜看著親生兒子被屠劍下?我怎能生生受這剜心之痛啊?」

  楊文鬃痛苦地閉上眼,喃喃道:「罷了,罷了。」

  谷主迫不及待抓起那孩兒,五指屈起直抵住他天靈蓋,急迫地道:「快說,秘笈現在何處?」

  那婦人哭道:「在,在我公公靈位之內,底座內挖空藏有秘笈一本,求求你,放了我孩兒,求求你……」

  谷主手一鬆,立即將那孩兒扔了給她,婦人緊緊抱住,母子倆哭作一團。平四早已在聽得消息的瞬間施展輕功幾個起落,湮沒在夜色之中,眾人俱寂靜無語,個個望著平四消失的地方。

  不一會,卻見平四奔了回來,手持一個大型牌位,砰的一聲扔到谷主腳下。谷主腳一踏,立即發出卡嚓聲響,隨即聽得眾人啊的齊聲低呼。

  「恭喜主子夙願得償!」平四跪下大聲道,聲音顫抖,顯見激動不已。

  谷主臉上含笑,撿起地上木屑中的書卷,如獲至寶,和聲道:「你也辛苦了。回去後,該領賞便領賞去吧。」

  「謝主子。」平四恭敬地磕了頭。

  谷主摩挲著那本薄薄的書冊,目光癡迷眷戀,忽然抬頭望天,一張美輪美奐的臉上佈滿複雜的情緒。

  似乎有些失落,又有些迷惘。

  「是時候了,」沈墨山在我臉上飛快親了一下,道:「別出去,我揍完了他再來帶你。」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從我身後掠了出去,身形展開,猶如大鵬展翅一般,人在半空,一掌劈了過去,谷主粹然不及躲閃,忙舉掌迎敵,哪知沈墨山只是虛招,掌風一轉,另一手五指成爪,立即將那本秘笈奪了過去。

  這下變故,眾人皆不及反應,待到谷主怒吼一聲,縱身躍起追趕過去,沈墨山早已幾個起落,繞著這園子飛快奔了一圈。


大結局

  谷主面色猙獰,幾欲拚命,全速直撲向沈墨山,沈墨山如泥鰍般側身避開,彷彿戲耍一般,溜出去半丈遠,卻又偏偏回頭,晃晃手中的書,幾乎要引逗得人發狂。

  谷主這一生大概從未遇見這等角色,行事無賴不羈,然武功卻高得不可思議,瞬息之間,兩人繞著不大的庭院已來回奔了數圈,卻始終撈不著他一片衣角。谷主緩緩停下腳步,呼吸有些不順暢,冷冷地道:「閣下何人?速速將秘笈放下!」

  「老子誰也不是,」沈墨山痞笑著道:「老子就是來揍你的。」

  「大膽!」平四怒喝一聲,道:「主子,待屬下會會這位高人。」

  谷主尚未回答,平四已身形如風,掌心朝外,猛攻過去。他武功走剛猛一路,砰砰數聲,皆是開碑裂石之力,沈墨山眼睛一亮,大喝道:「來得好。」竟然避也不避,迎掌而上。平四臉上現出狠色,這一掌當是使了十成功力,力求將對手斃於掌下。哪知道沈墨山一掌到得跟前,竟然屈下一變,化外拳頭,狠狠一下猛擊在平四腹部。

  眾人只聽得平四悶哼一聲,登時如斷線風箏,往後而倒,砰的一下重重落在地上,一絲猩紅血液順著嘴角緩緩流出。我差戰火驚呼出聲,摀住了嘴,才堪堪忍住。平四在我心中為人愚忠,但一身功夫,卻在疊翠谷一眾高手中屬拔尖人物,哪知上了場,只過兩招,便被沈墨山打得重傷倒地。

  原來沈墨山吹噓自己武功高強,並非空穴來風。

  谷主從來平板無波的臉上卻終於有了表情,似乎有些震驚,又有些迷惘,突然之間他失聲道:「是你!」

  沈墨山收了拳,淡淡地道:「沒錯,正是我。」

  谷主似乎有些躊躇,但終於道:「他現如今,葬在何處?」

  他沒頭沒腦這麼一句,在場眾人均聽得一頭霧水。沈墨山微一蹙眉,立即冷笑道:「自然葬在山清水秀之所。」

  谷主有片刻沉默,隨即冷哼聲,道:「他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疊翠谷的鬼,葬在哪裡,又有什麼要緊。」

  「當然有,」沈墨山的聲音也驟然冷硬下來:「區別就是,他現在是我的,跟你沒關係。你這輩子怎麼找,也到不了他墳前;從此以後,哪怕你輪迴轉世,上天入地,也見不著他。」

  谷主的手驟然握緊,狠聲道:「胡扯!他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疊翠谷的奴才!」

  「你沒事吧?」沈墨山戲謔地問:「他賣給你了?你有他的賣身文書?你給了他莫大的恩惠讓他對你感恩戴德?你許了他無盡的金銀珠寶令他享盡榮華富貴?你賜予他高人一等的權力讓他可以為所欲為?據我所知,你一樣都沒做到吧?」他譏諷一笑,道:「谷主先生,咱們天啟朝可不興強買強賣,逼人為奴,是吧,薛將軍?」

  薛嘯笑吟吟地在一旁道:「沈老闆總是一語中的,薛某佩服。」

  「多謝。」沈墨山嬉皮笑臉地回道:「還有一樣,谷主先生,您老說他是你的奴才,那麼你問過他,願意當你的奴才麼?這一廂情願的事,還是別做得那麼高調的好,免得落人語柄,招人笑話。」

  谷主沉默不語,胸口不住起伏,慢慢地,他自腰際抽出白玉笛,道:「閣下放火焚燒我疊翠谷樓台十餘座,私闖宅院搶走我谷內叛徒,又於英雄大會上打傷我谷內長老,這回,更傷我屬下一人,搶我到手的武功秘笈。這些帳,我今兒個,都會好好跟你算。」

  沈墨山將那本秘笈塞入懷中,微笑負手道:「正好,我也有一肚子賬要跟你算,咱們今兒個,就手底下見真章。」

  谷主眼中寒意濃厚,卻不失武術大家風範,長笛斜斜揮出,彷彿劍術中的迎賓式,沈墨山雙手交叉在背後,卻大喇喇點了點頭,道:「你先請。」

  谷主目光凜冽,長笛一揮直取沈墨山眉心要穴,勁道凌厲之極,看得我心驚膽戰。沈墨山身形一側,輕飄飄地避開了去,然而谷主又豈是等閒之輩,手下玉笛一招式招狠過一招,瞬息之間,彷彿全身化為一條青色旋風,將沈墨山前後左右包圍起來,壓制得無處躲閃。猛聽得嗤的數聲響,沈墨山連退五步,胸襟之處的衣裳竟破開整整齊齊三個小洞,顯然均為玉笛之氣所傷。

  我擔心之極,卻無法冒然露面,只得顫抖著手握緊管蕭,準備沈墨山一露出敗績,立即吹奏《天譴》,也不管有用沒用,能阻得一時便算一時。但只在我分神之間,場上形勢卻驟然一變,沈墨山後退未穩,谷主右手橫笛,左手一掌拍來。沈墨山精神一振,舉手一格,谷主手下不停,一掌接著一掌攻過,沈墨山卻始終彷彿得知他下一招如何一般,不偏不倚從容避開。

  兩人一個進攻,一個後退,相差均在毫髮之間,谷主臉上又驚又疑,身形登時慢下來,道:「你……」

  他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

  沈墨山微微一笑,道:「覺得我對你的招數很熟悉?沒關係,我可以讓你更熟悉。」

  他話音未落,身形已動,左掌劈出,與適才谷主所用的招式摸樣。

  谷主急忙避開,尚未站穩,沈墨山左掌招數不變,竟又劈到眼前,情急之下,谷主想也不想,立即橫笛抵擋,卻聽卡嚓一聲,玉笛竟然從中斷為兩截。

  谷主臉色青白,顫聲道:「你,你怎麼會……」

  沈墨山嘿嘿低笑,左掌一勾,右手成拳,一拳打去,雙方連拆十幾招,這次形式逆轉,卻是谷主避得多,沈墨山退得少。再過十餘招,谷主已顯得身形有些呆滯,沈墨山卻一掌一拳,交替出擊,也不覺地招數有多繁瑣,至少連我這等不懂武功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谷主卻偏偏無法避開,終於「砰」的一聲響,被一掌擊中胸腔。

  他悶哼一聲,連退好幾步,剎那之間,沈墨山右拳又至,這一拳,卻結結實實揍在他下巴處。

  谷主被這一生,大概從未有人打過他的臉,與其說痛苦,不如說愕然,沈墨山嘿嘿冷笑,道:「這是替柏舟揍的你。」

  他掄起拳頭,又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谷主臉上,道:「這是替那位罄央揍的。」

  谷主吐出血水,一張俊臉青紫交錯,顯得尤為猙獰,他怒吼一聲,雙掌齊出,沖沈墨山身上招呼過去。

  沈墨山也不避開,砰的一聲巨響,那開碑裂石的兩掌擊打在他身上,卻未見他身形退後半步,谷主臉色終於大變,吶吶地道:「怎麼會這樣?」

  「冰魄絕焰,若你只習得冰魄,未嘗習了絕焰,這等武功要來何用?看清楚了!」沈墨山仰大笑,全部半點受傷跡象,他左手反掌,一掌擊出,擊打在谷主胸口要穴,大喝道:「此乃冰魄!」

  他掌勢未停,又一掌劈了過去,喝道:「此乃絕焰!」

  兩掌過後,谷主頹然倒地,再也無法站立,臉上痛苦萬分,一會顫抖不已,一會卻彷彿烈火焚身一般翻滾不停。

  沈墨山居高臨下,從懷中掏出那本秘笈,略翻了一翻,面露冷笑,道:「你就為這本東西害了那許多人的性命?」

  谷主不答,卻咬牙瞪著他手中的秘笈。

  「這是假的。」沈墨山冷冷地吐出這四個字。

  「不可能……」谷主神情大變,拚命搖頭,嘶吼道:「你胡扯,你胡扯……」

  「冰魄絕焰不是分一為二的一門功夫,相反,乃運息至一定程度,自內力中分成冰魄與絕焰兩股力道。」沈墨山看著他,有些憐憫,卻更多的是幸災樂禍:「我不知是誰將一種邪門功夫一分為二,卻偏偏冠以冰魄絕焰之名,但我可以告訴你,這絕對是假貨。」

  他雙手運掌,頃刻間將這本你爭我斗的經書化為碎片,手掌一揮,那欲飛起的紙屑,竟然片片著火,捲著火苗飛入空中,他再一揮,那火苗頃刻間全部熄滅,紛紛落下,落地之時,竟然有冰屑之聲。

  攪亂了多少人的命運,令多少人虎視眈眈,為之生為之死的秘笈,便這般化為烏有。

  谷主目光迷亂,喃喃道:「這,這是,這是……」

  「這才是真正的冰魄絕焰神功。」沈墨山凜然而立,侃侃而道:「你和楊華庭所練的,均為邪門武功,他練得走火入魔,每月需靠與少年行房方才解除痛楚;而你,有多久沒跟常人般會哭會笑?若我估計不錯,再練下去,你便成一具行屍走肉,縱然手握天下,傲視群雄,可也不會覺得歡喜。」

  沈墨山看著他,嗤笑一聲:「若不覺得歡喜,這些事,你又做來何用?」

  「不會,不可能是樣,不會的……」谷主搖著頭,目光惶惑不安。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沈墨山淡淡地道:「當年你設計令楊華庭逮住柏舟,想讓他從柏舟口中得知你谷中機要所在,以便甕中抓鱉,以逸待勞。你知道為何不成功麼?」

  谷主抬起頭,低低地重複:「為何不成功?」

  「因為那個傻孩子什麼也沒說。」沈墨山淡淡地道:「遭多大罪,他也沒說。」

  谷主茫然地重複著:「為何不說?」

  「你低估了他。」沈墨山鄙夷一笑,道:「所以,你配不上他。」

  沈墨山轉身對薛嘯天道:「老薛,咱們倆說好的我做了,那接下來的事,我就不摻和了。多謝啊。」

  薛嘯天笑了笑,道:「老沈,你一句多謝就想打發我,我可是帶驍騎營幾百弟兄,日夜兼程而來,這份人情欠大發了。」

  「若無皇帝密旨,驍騎營焉能出京?你別把我當鄉下佬哄。」沈墨山痞氣一笑,道:「這一趟,你撈著的功勞可不小,皇帝的賞賜還少麼?」

  「可我也擔了干係。」薛嘯天道:「地上之位,論起來可身份尊貴,跟當今萬歲爺一個輩分呢。」

  沈墨山笑了起來,道:「天家無情,更何況對一個貶為庶民的皇子?我替皇上除了隱患,他想起來,只怕還得賞我。」他抬了眼,笑道:「不過今兒個晚上弟兄們也辛苦了,我做東,大家吃碗熱酒,進點東西,如此可好?」

  薛嘯天笑瞇了眼,道:「我可信不過你,先壓銀子來,我帶的兵,吃什麼喝什麼,我來定。」

  沈墨山翻了白眼,不情不願從衣襟內摸出錢袋,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又捨不得,想收回來,薛嘯天眼疾手快,已一把搶過去,低頭一看面額,便是他這樣的成名將軍也禁不住大喊:「一百兩!姓沈的,你打發叫花子呢?」

  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尋常中等人家二十幾兩可捱一年,老子給個一百兩夠你們吃喝的了。再說,若不夠了,不是還有楊府麼?楊公子,趕緊的,少將軍乏累了,你還不盡心意?」

  楊文鬃早由家奴攙扶起來,此刻恨恨地瞪了薛嘯天一眼,半響方道:「獲罪之人,無暇顧及少將軍吃喝。」

  薛嘯天揚起眉毛,正待說話,一旁跪著的楊家女眷卻多是大家閨秀,這等場面上的事也算通透,早有那抱著孩兒的少婦站起福了一福道:「我等便是獲罪,卻也不敢怠慢少將軍,管事的,快去,吩咐府內廚房備好酒席,咱們伺候少將軍一行好生用酒飯,明早便是押解咱們進京,也有力氣不是?」

  「嫂子!」楊文鬃還待說什麼,卻被他嫂子打住道:「叔叔無需操勞,想來適才也受了傷,不如咱們求少將軍給個恩典,用些藥治下才是要緊。」

  ……

  這裡一片嘈雜,沈墨山笑著脫身,施施然朝我藏身之處走來,哪知他一轉身,卻聽谷主嘶啞地喊道:「等一下!」

  沈墨山轉頭,笑道:「你經脈已為冰魄絕焰所傷,半生武功自此大打折扣,無法復原。我若是你,該琢磨怎麼療傷才是。」

  谷主卻狀若癲狂,跌跌撞撞爬起身,道:「你等等,柏舟沒死對不對?你告訴我,他是不是還活著?」

  「死沒死的,也跟你沒關係了。」沈墨山笑了笑,道:「你終究是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哈哈大笑,轉身就走,卻聽平四在此時嘶聲喊道:「不要放他走!」

  沈墨山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回頭,平四此時也掙扎爬起,大聲吼道:「此人乃凌天盟逆黨!薛將軍,快將他拿下!」

  他見薛嘯天動也不動,忙不迭地大吼道:「是真的,冰魄絕焰神功當年只有一人練成,那便是凌天盟逆黨首領沈慕銳,此人也會這門神功,定然與沈慕銳淵源頗深,我當年有親身參與塘定鎮一戰……」

  沈墨山冷笑一聲:「塘定一站?可是先帝遇呂子夏謀反險些殯那一次?卻不知這位先生,其時站在什麼陣營?跟誰對打?」

  他此言一出,薛嘯天登時臉色一變,立即一揮手,軍士們登時將平四圍了起來,平四自知失言,面白如紙,看著谷主,微微一笑道:「主子,屬下不能再伺候您了,是時候該下去伺候主公他老人家了……」

  他語未說完,立即一掌拍向自己天靈蓋,沈墨山身形一動,卻快如閃電,瞬間擒住他試圖自盡的手腕,隨手封住他數處大穴,扔在地上。

  薛嘯天微微一笑,示意手下將平四拿住,此時卻聽谷主啞聲道:「住手。」

  「此乃呂黨餘孽,請先生恕薛某不能聽從。」薛嘯天笑吟吟地道。

  谷主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我雖貶為庶人,但你總該知道我的身份。」

  薛嘯天微微偏頭,道:「既為庶人,昔日一切便儘是過眼雲煙,先生請不要為難薛某。」

  谷主從脖子上拉出一個金燦燦的牌子,接下來,慘淡一笑,道:「我母親,昔日也曾貴為皇妃,也曾邀寵一時,風光無限。當年事發,她料得必然殃及到我,便將先帝御賜如朕親臨令牌繫在我脖子上,給我保命。」

  他將牌子遞過去,道:「如今,我用它,換平四一條命。」

  薛嘯天臉上禁不住有些動容,平四卻已哭道:「不行,平四不配,主子,不行……」

  「這些多年,人一個個都沒了……」谷主一語未盡,生生剎住,看向薛嘯天道:「將軍,換是不換?」

  薛嘯天一步踏前,恭敬接過令牌,又一揮手,眾兵士將平四扔到谷主腳下。

  沈墨山笑了笑,道:「沒我老沈什麼事了吧?老子走了。」

  「等等,」谷主道:「柏舟,是不是還活著?」

  沈墨山身形一頓,卻在此時,聽見一陣管蕭嗚咽吹奏的《山居吟》。

  是我在吹。

  多年以前,吹奏這一曲的時候,我也曾少年輕狂,也曾癡心不悔,也曾琴瑟和鳴,也曾曲調諧韻。

  我也曾想過地老天荒。

  但這一切,終究在今晚,盡數還了給他。

  他累我半生受苦,卻也畢竟,救過我,教過我,給過,那麼美好的憧憬和夢想。

  曲調艱澀,我這一生中,這大概是我吹得最難的一首曲子。

  明明熟稔於心,卻每個音符,每個調子,都負載太多太多的成分。

  多到無法清醒流暢,無法輾轉纏綿。

  加之管蕭音色暗啞,此時聽起來,倒彷彿有人隔著遙遠的往事,在哀哀哭泣。

  簫聲漸漸散開,谷主卻如遭雷掣,突然發狂一般,踉踉蹌蹌趕上幾步,終究氣力不支,撲倒地上。

  「柏舟,是你?」他顫聲道:「你來了?你在哪?你見見我可好?」

  我默然不語。

  「我不逼你做什麼了,也不追究你意圖刺殺之罪,更加不會殺你,你,出來可好?」

  我按下自己心臟的位置,確信那裡對這個人,已不再眷顧失神,不禁長歎一聲,道:「谷主大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誰斬斷我兩根手指麼?」

  他愣愣地聽著。

  「是我自己。」我平靜地道:「從楊華庭那死裡逃生後,我便決心斬斷自己兩根手指,這樣,我便再也無法吹笛。」

  「您,明白了嗎?」

  沈墨山哈哈大笑,大踏步走到我跟前,環住我的腰,低聲問:「可想走了?」

  「走吧,」我靠在他肩上,疲倦地道:「折騰了一晚上,我累了。」

  「好,那咱們回家。」沈墨山將我打橫抱起,背朝著他們,也不施展輕功,大搖大擺地走遠。

  「柏舟……」身後傳來谷主的呼喚。

  「別停。」我對沈墨山道:「他叫錯人了,柏舟早死了。我現在是易長歌。」

  沈墨山腳下不停,含笑地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我驚奇地問,隨即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頭抵著他的肩窩,低低地道:「好吧,還有個小名,只你一人叫得,小黃。」

  沈墨山呵呵低笑,親了我一口,絮絮叨叨地道:「小黃啊,立馬就春天了,咱們跑南疆遊玩去怎樣?」

  「南邊的生意也得好好兼顧了,我一不去巡鋪子,那幫大掌櫃就給老子偷懶。」

  「小琪兒的棉襖又短了,娘的,小東西長得倒快,又得給他扯花布做衣裳。」

  「你吃著那藥可好?我瞧著夜裡好像也能一覺到天明了。」

  「聽說南疆有一種花開狀似蝴蝶,若真有,咱們想個法子挪到北邊去養,養活了可是筆好買賣。」

  ……

  我聽得昏昏欲睡,靠在他胸膛上,大氅裹著很暖和,風吹到臉上也很暖和。

  冬夜裡,有這麼暖和的風,也算難得了。

  (正文完)
作者: connote    時間: 2010-2-22 22:49

  
  
  番外之踏春(一)
  
  日色甚薄,煙靄罩空,遠處山嶺雄奇峻秀,峰首高絕,其餘諸山伏匿其下,相敵鬥奇,馬車緩緩拐過一處山坳,卻見不遠處水聲嘩然,一處長瀑赫然介於山間,細若絹帶,秀麗異常。仰望處,白雲如冰裂,日光自罅處下漏,水光倒映,炫麗奪目。
  
  這般景致,便是沈墨山也看得心曠神怡,囑咐趕車的夥計先臨水停駐,一旁的小琪兒早已蹦蹦跳跳,大聲嚷嚷起來:「爹爹快看,虹,是虹!」
  
  眾人循著他的小胖指頭一看,果不其然,那瀑布沖刷卵石,激起水珠無數,日光一朝,正有稀薄的五色彩虹隱隱現出。
  
  小孩兒見大人們都注意到他,愈發得意,在車廂內蹦躂得如猴子一般,直嚷嚷:「我要下去玩水,沈伯伯帶琪兒玩水!」
  
  沈墨山捏捏他的髮辮,笑道:「自己玩兒去,這麼大小猴兒,玩什麼還要大人帶?」
  
  琪兒登時高興得眼珠子都亮了,瞪圓了看自己家爹,嬌聲問:「爹爹爹爹,琪兒下去玩水好不?琪兒就玩一會,就一會。」
  
  他爹此時臉色有些發白,疲倦地靠在軟墊上,那位沈伯伯在一旁慇勤地替他捏捏這裡,錘錘那裡,小琪兒平日裡這等場面見得太多,也不以為意,滿心只想著快些跳下馬車去玩。他想得好好的,呆會就央外頭趕車的叔叔釣魚,小孩兒前幾日聽他講過釣魚的事,正心癢得不得了,好容易見著一處有水的地方,哪裡還忍得住。
  
  他見爹爹只是微笑,並不答應,立即使出撒嬌大法,一屁股黏過去鑽進爹爹懷裡,扭得如麻糖一般連聲道:「好嘛好嘛,爹爹快答應,琪兒有乖的,有好好背書也有好好吃飯,衣裳也是自己穿哦,爹爹就讓人家玩一會嘛……」
  
  他一扭不打緊,他爹卻禁不哎呦出聲,沈墨山忙一把將他扒拉下來,罵道:「臭小子亂動什麼,沒見你爹身子不爽嗎?」
  
  小琪兒呆了呆,果然見爹爹兩道俊秀的眉毛蹙到一塊,臉上儘是疲憊倦色,忙乖乖地坐好,小心地問:「爹爹,你又病了嗎?」
  
  他爹不知為何,聽得此話竟然紅了臉,柔聲道:「沒事,爹爹只是累了。」
  
  「爹爹沒乖乖睡睡嗎?琪兒都有好好睡的。」
  
  他爹臉上的紅暈更甚,瞪了一旁嬉皮笑臉的沈伯伯一眼,啪的一聲,打開了他按摩自己的手。
  
  「爹爹病了,那琪兒做乖寶。」琪兒嘟著嘴,規規矩矩把兩隻小胖手疊在膝蓋上,可一張小臉上卻儘是懊惱之色,看得他爹撲哧一笑。
  
  小琪兒此時卻聰明起來,大聲說:「我知道了,一定是沈伯伯老吵你睡睡是不是?沈伯伯不讓琪兒跟爹爹睡,那沈伯伯自己也不能跟爹爹睡……」
  
  他童言童語一番,卻不見他爹臉色已經紅透,惡狠狠地瞪了沈墨山一眼,伸手抱過他說:「對,今後琪兒還是跟爹爹睡……」
  
  一句話未完,沈墨山已經打斷他道:「招財進寶——」
  
  車外頭立即傳來兩聲答應,沈墨山笑笑道:「還有多久咱們能到下個鎮子?」
  
  招財道:「回爺的話,翻過這個山,再走半個時辰就到了,不遠。」
  
  「那把小猴兒弄下去玩會水,你看緊著點,別讓他掉水裡頭了。」
  
  「是,爺。」
  
  小琪兒早高興得一溜煙站起來,自己跑到車門外甜甜地叫「招財哥哥,進寶哥哥」,不一會就聽見幾個人說話聲漸漸遠了,隨後嬉戲笑鬧聲不絕於耳。
  
  這時候車廂內只餘他們二人,易長歌惱怒未休,一轉頭看見沈墨山一臉壞笑,立即罵道:「笑什麼?現在孩兒小,還能瞞著,往後我瞧你怎麼自圓其說。」
  
  「說個屁,」沈墨山笑呵呵地過來圈住愛人,道:「那小子性子沒心沒肺也有好處的,不會糾根結底,不會自個鑽牛角尖。你看咱們每日裡在他跟前恩恩愛愛,他那小腦瓜可曾因咱們與旁人不一樣而疑惑過?沒有。不是我說,咱們家琪兒就像小豬崽,吃飽睡睡飽吃,能玩能鬧比什麼都強,你擔心的那些個問題,對聰明孩子可能會有,但對小琪兒……」
  
  易長歌怒道:「你是說我的兒子比別人的笨?」
  
  沈墨山哈哈低笑:「我可沒說,只有時候忍不住思量著,蕭雲翔也是個厲害角色,那位小彤,聽說也是才女佳人,怎麼出來的孩兒半點不肖父母?雖說在你跟前養大,可沒學你那般藏心事的性子,倒是個直腸子的主。」
  
  易長歌靠在窗口處瞧著自家兒子在水邊慫恿招財下水摸魚的興奮勁,禁不住微笑起來,道:「只盼他這一生都能這麼率直可愛,那我吃的那些苦,就值了。」
  
  「嗯,」沈墨山親了懷裡的人一口,道:「若是公子爺見了他,也定然喜歡得緊,他常常感慨我小時候太過狡詐,沒了小孩的樣,養起來不過癮。」
  
  易長歌眼睛一亮,道:「墨山,若是小琪兒也能像你那般,拜得名師,日後也算有出息……」
  
  「打住,」沈墨山斷然道:「適才不還想著他平安長大便知足麼,怎的轉眼又望子成龍起來?」
  
  易長歌有些赧顏,囁嚅道:「那不是,天下父母一般心思麼?而且小琪兒心思單純,我還是怕他日後會吃虧……」
  
  「有我護著,吃個屁虧。」沈墨山笑了起來,道:「還是你瞧不起我,覺著我教不好咱們的孩兒?」
  
  「怎麼會?」易長歌窩進他懷裡,懶懶地道:「你這般厲害,琪兒這輩子是學不來一成的,我只是想,那位公子爺如此神奇,或許他能有法子點撥咱們孩子……」
  
  「傻子,」沈墨山含笑吻著他,柔聲道:「你只想著孩兒有出息,卻不曾想過,出息的孩兒,往往有志在四方,反而不能承歡膝下,少了許多天倫之樂。這個兒子咱們好好養著,教他安身立命的法子,讓他長成一個有良心的孝順孩兒就夠,往後大了娶妻生子也離咱們不遠,一家人得空了常能聚聚,不比他武林稱雄,朝野馳騁的強?我瞧著琪兒也是個沒大志的,作甚要逼他立志高遠?你瞧瞧這些江湖成名的,哪一個日子過得有咱們逍遙自在?」
  
  一席話哄得易長歌點頭不已,慚愧地笑了起來。他本就相貌不凡,這般低垂眼眸,倒顯出幾分平日看不到的柔美來,看得沈墨山心動不已,立即將他摟緊,雙手不規矩地開始亂動。
  
  等伸進衣襟,搓揉著那一片滑不留手的肌膚,沈墨山愈加心猿意馬,兩個手指捏住長歌胸前的小凸起,輕輕捻動,成功感覺懷裡的人呼吸變粗,身子軟了下來,魅惑十足地呻吟了一聲。
  
  沈墨山只覺一股熱流湧向下腹,想也不想,一把將人壓在身下,撩起衣袍,對著那珊瑚珠子一般鮮紅透亮的硬果吮吻起來。
  
  易長歌氣喘吁吁,在他重重一吮時仰頭「啊」的一聲輕喊,沈墨山被他撩撥得心裡如燒著熱火,手下不停,急吼吼解開他的腰帶,就要往兩腿間摸去。
  
  「住手,」易長歌軟軟地道:「你,你昨晚才弄過,想,我死麼?」
  
  聲音很輕很柔,但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下,登時令沈墨山的慾火偃旗息鼓。
  
  沒辦法,這是句要緊話。
  
  他兩人在一處時日也不短,自開葷以來,沈墨山便食髓知味,一發不可收拾。只是長歌身子傷到根基,房事上需得小心謹慎。而偏偏沈墨山於這方面天賦異稟,每次只弄一回,便能將長歌折騰得死去活來。做一次,倒像要病一回那般,每每得厚著老臉聽栗亭臭罵絮叨。
  
  時候一久,沈墨山不得盡興,長歌也心中不安,他便是放開心思拋棄過往,但那些傷害都是深入骨髓,無法根植。不安和惶恐,疑心和易感始終縈繞著這個男人,便是沈墨山待他再好,每日裡都發誓賭咒,易長歌可能也只信得三分。這樣一來,房事上的阻滯,便成了兩人間最大的問題,便是易長歌不顧自己身子,可沈墨山也不能不顧及他的心肝寶貝。他想來想去不得法,忽而想起自家的長輩公子爺,不也病懨懨的從來吃藥當吃飯,他的伴侶白析皓表面上看著人模狗樣,可剝下衣服不就是一個禽獸?想當年,姓白的若不是見色起意,被公子爺迷得昏昏沉沉,如何會幹下那麼多傻事?沈墨山就不信了,白析皓這麼個好色之徒,整天對著當年天啟朝第一美人,就能克制本性,強忍著清心寡慾?而這麼多年,公子爺的身子也沒見被他折騰出毛病來。
  
  可見,老小子定然藏私,有什麼外人不知的秘方。
  
  但白析皓是沈墨山的老對頭,打小使絆子耍弄欺負等事不計其數,現下讓他如何拉得下臉請教這等私人問題?他沒法子,沒膽子直接問公子爺,只得拐著彎問寶叔,想著寶叔也算老白的親傳弟子,本事再不濟,總也是大夫,總該知道些蛛絲馬跡的事。哪知他只是隱晦地跟徐達升提了提,竟然惹得一貫和藹親善的寶叔他鄭重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斥責他滿腦子奸邪念頭,不顧伴侶身子狀況,非良人之品,還說再有這等糊塗心思,他定會親自出面,勸服易長歌離開自己,早早脫身為上云云。
  
  看得沈墨山險些嘔血,直拍大腿罵自家二叔沒用。
  
  這麼一來,只得自己暗中查訪,尋那些民間古方,只是打小見慣的是百年難遇的神醫,現下又如何會將那些粗糙方子瞧在眼裡?
  
  沒法子,只好委屈自己,慢慢來吧。
  
  沈墨山意猶未盡地伸出手,替長歌理好衣裳,想想心裡不甘,又板過他的臉狠狠親了幾下,這才問道:「小猴兒玩水還得一會,不若我抱你下去透透氣?」
  
  長歌點了點頭,自己伸手搭了件披風披上,沈墨山伸手過去替他繫了帶子,先跳下車,再小心將他抱出馬車,長歌略微掙扎了下,道:「我自己站著。」
  
  沈墨山將他放到地上,卻牢牢摟著他的腰身,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陽光溫暖,照在身上,有令人熏然欲醉之感。不遠處小琪兒在一塊石頭上又蹦又跳,看見了爹爹,小手立即舉得高高地,興高采烈地喊道:「爹爹,爹爹看這裡,爹爹,招財哥哥抓魚啦。」
  
  長歌笑了起來,提高嗓音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點,掉下水可不許哭。」
  
  琪兒嘟著嘴道:「我才不會,爹爹你看我,我會在這裡跑哦。」
  
  他說來就來,真的撒開小短腿在不大的圓石上跑起來,長歌嚇了一大跳,忙喊:「停下,小心——」
  
  話音未落,小琪兒已經腳下一滑,整個人朝水裡掉下去,幸而一旁的進寶眼明手快,身手不錯,長臂一撈,牢牢地把小琪兒摟在胸前。
  
  小孩兒受了驚嚇,這才摟著大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來。
  
  長歌倒鬆了口氣,見兒子哭得鼻涕眼淚橫流,心裡一軟,忙抬腳朝那邊走去,這裡進寶也抱了琪兒離開水邊,將琪兒交到長歌手中。
  
  小孩兒一頭扎進他爹的懷裡放聲大哭,長歌忙不迭地柔聲哄著,哪知越哄他越來勁,哭鬧個沒完。這時沈墨山嚴厲地道:「哭個屁,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唯獨這馬尿卻不是想流就流,給老子站直了,躲你爹懷裡想躲一輩子麼?」
  
  小琪兒天生的欺軟怕硬,聽得如此,抽抽嗒嗒地止住了哭,把身子藏在長歌懷裡,怯生生地偷看沈墨山。
  
  沈墨山一臉黑沉,冷聲道:「你自己不乖還鬧脾氣,大人讓你別做的事你偏要去做,那出了危險也得你自個擔著,再說不是沒掉下去麼?哭什麼?」
  
  長歌見孩子又委屈又畏懼的模樣,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他才剛沒留神,被嚇到了才哭的,不然小琪兒最英勇了,對不對?」
  
  「嗯!」小琪兒圓臉上猶掛著淚珠,卻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看,他知道的。」長歌笑著摸摸兒子的頭,對沈墨山道:「孩子知道錯了就好了,沒來由的作惡人卻是為何?」
  
  沈墨山這才緩和了臉色,招手叫小琪兒過去,道:「想不想學在圓石頭上不摔跤的武功?」
  
  小琪兒點頭道:「想。」
  
  「那讓你進寶哥哥教你,不過他剛剛救了你,你該如何做?」沈墨山低頭看他。
  
  小孩兒想了想,走過去對進寶鞠躬行禮道:「多謝進寶哥哥。」
  
  進寶為人比招財靦腆許多,此時紅了臉忙擺手道:「小少爺怎的如此,沒得折殺小的。」
  
  「好了,你就受著吧。」沈墨山揮了揮手,道:「小小年紀若不懂得心存感激,這往後便沒法教了。」
  
  「是,爺。」進寶這才抱拳,對小琪兒鄭重道:「小少爺客氣了。」
  
  小琪兒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抓了抓腦袋,扭過頭看長歌。
  
  長歌笑了起來,走過去摸他的頭,低聲道:「你該說,我往後會乖,不給進寶哥哥添麻煩。」
  
  小琪兒奶聲奶氣地道:「琪兒往後會做乖寶寶,不給哥哥添麻煩,也不讓爹爹擔心。」
  
  「真乖。」長歌高興地讚了他一句。
  
  小孩兒此時卻紅了臉,一頭扎進爹爹懷裡,再也不肯露出臉來。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車馬之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官道那頭徐徐行來一隊人馬,每四匹馬拖著一輛車,車上裝了厚重石料,趕車的人不停吆喝趕馬,邊上還有不少衙役,腰胯佩刀,騎著高馬,威風凜凜地護送著這些石塊。
  
  「前面的,瞎了你的狗眼了?快讓道!」一名當前的衙役趾高氣揚地喝罵。
  
  進寶眉頭一皺,看向沈墨山,沈墨山嘿嘿冷笑,道:「讓吧。」
  
  進寶將他們的車馬拉到路邊,讓出道來,那些衙役不住喝罵:「快點,再慢得一分,小心爺手裡的鞭子!」
  
  沈墨山也不作聲,只冷冷地覷著他們趕車而過,這幫人吆喝不停,眼瞅著就要過去,卻有一人回了頭,一眼瞧見易長歌,眼珠子登時快瞪出來,嘖嘖出聲:「呦,這哪來的大美人,別是哪家小娘子女扮男裝吧。」
  
  易長歌滿臉不耐,側過頭去,不理會他們。
  
  那幫衙役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雖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作奸犯科,可卻不留口德,一人這麼嚷嚷,其餘的人都看了過來,個個色迷迷地盯著易長歌,一人一句道:「不像女的吧,瞧瞧,我瞧著倒像相公館的相公……」
  
  「真的不像女的,男的長成這樣,這還讓那般娘們怎麼活啊?」
  
  「是男是女,扒了褲子一瞧不就知道了?」
  
  「嘖嘖,這皮膚,這小嘴,難為他怎麼長的,哎呦,他瞪我了,這眼神可勾魂啊,哈哈哈。」
  
  「瞧著銷魂的身段,想必滋味不錯吧。」
  
  一眾衙役個個哈哈大笑,污言穢語不絕於耳。沈墨山笑了一笑,道:「萬貫,多錢,把這些滿嘴噴糞的王八蛋給爺收拾了,省得易公子聽了心裡不爽快。」
  
  萬貫和多錢領命,施展輕功撲了過去。沈墨山這四名近侍,個個打小跟著他練武,沈墨山自己是個武術奇才,便最瞧不得蠢笨一流,這四人小時候沒少因為學不好招式而受罰。久而久之,倒個個練就身手不凡,帶出去也不丟了沈家的臉。
  
  他雖然只有二人,然對付這幫州府衙役卻易如反掌,只聽叫罵打鬥聲不絕,不出一會,這對衙役十二人全被擒拿下馬,個個點了穴道扯了脖子怒罵。沈墨山嫌吵,道:「進寶,把那些馬排好了,往馬屁股上抽鞭子,給我踩死這般狗東西。」
  
  他聲如洪鐘,登時令地上眾人個個聽得清楚。他們初時還出聲挑釁,待到真見得進寶牽了幾匹馬過來,登時嚇得個個面無人色。沈墨山輕蔑地瞧了他們一眼,道:「這等無用,留著也是浪費奉銀,不若踩死了乾淨。」
  
  眾衙役哭爹喊娘,求饒聲聲,長歌聽得不勝其煩,道:「算了吧。」
  
  「行,都過來磕頭賠罪,我便考慮放人。」沈墨山道。
  
  多錢與萬貫解開他們的穴道,十二個衙役面帶憤色,卻不得不魚貫而來,欲對易長歌磕頭。易長歌只覺好笑,揮手道:「罷了,我一平頭百姓,怎受得起。」
  
  「你不受?那這幫人還是該死,」沈墨山高聲道:「將馬牽過來,踩他們,踩到公子氣平了為止。」
  
  那幫衙役嚇軟了腿,噗通一聲都跪了下來,什麼「大王饒命」之流亂叫一通。
  
  「行了行了,」易長歌苦笑道:「都別磕頭了,今兒個的事便就此揭過,只有一樣,你們運這些石頭是作甚?」
  
  一名衙役詫異地道:「這,這是立山石啊。」
  
  「哦?這就是京城裡價值不菲的立山石?」沈墨山饒有興致地走了過去,道:「這種石頭運到京城,大的值百金,小的值百錢,都是從你們這運的?」
  
  「正,正是。」那衙役惴惴不安地答。
  
  「沈伯伯,為何要運石頭去京城?京城自己沒石頭嗎?」小琪兒好奇地問。
  
  「不是沒石頭,是沒這般石頭。至於有什麼用,水池子邊上立一塊,花圃子中間立一塊,園子裡頭立一塊,可能大家覺得美吧。」沈墨山笑嘻嘻地答。
  
  「好奇怪哦,石頭又不是蝴蝶花,也算美麼?」小琪兒不久前跟著爹爹看到了南疆盛產的蝴蝶花,只覺得天底下沒有比那更美的了,現下怎麼也弄不懂,為何一塊石頭都能稱為美,遂困惑地看自己爹爹。
  
  長歌卻愣愣出神,眼中有悠遠的回憶,有塵封的憂傷,沈墨山瞧著不對勁,忙跨步過去,一把握緊他的手,卻覺入手冰冷,不覺憂心道:「小黃,怎麼了?」
  
  長歌沒有理會他,卻看著那衙役,問:「這裡,是盛產立山石的地界?」
  
  「是,是啊。」
  
  「那請問,鳴峽村可在近旁?」
  
  「在,觀塘鎮下,離這大約一兩日腳程。」
  
  「一兩日而已啊。」長歌喃喃低語,忽而淡淡一笑,對沈墨山道:「我,我想,我離小時候呆過的村不遠了。」
  
  
  
  番外之踏春(二)
  
  耽擱了些功夫,一行人緊趕慢趕,待抵達官塘鎮時,天色已轉暗。南方天空不似北方那般深藍高遠,然時值初春,卻也自有一番朦朧濕潤之美。
  
  先行探路的進寶將眾人帶入鎮上一處客棧,仍是簡樸僻靜之處,看著不大的店面裡,處處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進去,先見著屋中央圍著燒得旺旺的火塘,火光照在人臉上,登時驅趕了不少初春的寒氣,令人心裡先暖了三分。
  
  一個風韻頗佳的婦人先裊裊婷婷地走上來,未語先笑道:「客官,可算迎了貴主人來啦?快請進快請進,哎呦,小店小門小戶的,也沒什麼好東西,怠慢各位了,小婦人先在此告個罪。」
  
  她聲音流麗婉轉,帶著笑意嫣然,令人聞之先心存好感,加之容貌娟麗,舉止大方中帶了嫵媚,一雙黑眸滴溜溜一轉,立即停在沈墨山身上,笑得愈加甜美,柔聲道:「這位想必就是貴主人了?小女子這廂有禮。」
  
  她先福了一福,又轉頭喚道:「小李,小唐,快點看茶。」一句話沒喊完,又掉轉了頭過來賠笑道:「小地方的人,別是沒見過大城鎮來的貴人,這都傻了眼,也不知道要來照料一番,客官勿要見怪則個。」
  
  沈墨山不言不語,瞥了進寶一眼,進寶立即道:「老闆娘,閒話少說,主子們趕了一天路,趕緊帶著坐下歇息。」
  
  「正是,瞧我這一高興啊,倒將正經事給耽擱了。」老闆娘笑著道:「客官請這邊來。」
  
  她親自帶頭,將一眾人帶到離火塘處不遠的位子上,正好背風烤火,想是這間客棧大堂內極好的位子。老闆娘親自捧了茶壺,替每人倒了一杯茶,笑吟吟道:「這是今年開春才摘的苦艾茶,入口有些澀,回味卻是極甘,乃咱們這獨有的物件,諸位客官嘗嘗?」
  
  沈墨山並不理會她,卻低頭極溫柔地問長歌:「可還冷?將外頭帽子摘下可好?」
  
  適才入夜轉涼,沈墨山怕長歌驟然下馬車受寒,早用狐皮大氅連頭帶臉地將他裹好,一張臉藏在寬大的兜帽內,只露出輪廓精美的下頜。
  
  「也好,先別解琪兒的大衣裳,小孩兒睡著了最容易受涼。」長歌輕聲道,自己解開帽子下的帶子,雙手微微一抖,登時將一張臉露了出來。
  
  奉茶的老闆娘和小二一見之下,均忍不住低聲驚呼,另一位跑堂的適逢端著茶點心過來,錯眼看了長歌,一個愣神,手中的托盤竟拿不穩,幸而一旁的進寶眼疾手快,輕輕一托,這才免了尷尬。
  
  饒是如此,沈墨山臉上卻顯出不豫,那老闆娘回過神來,乾巴巴地打圓場道:「這,這位公子真好相貌,端得比那畫上的人兒還好看……」
  
  沈墨山嘴唇微微勾起,卻湊過去在長歌耳邊道:「累了不曾?要不湊和著用些東西,早點歇息去?」
  
  長歌道:「沒什麼,只是琪兒被抱著睡不踏實,早點回房也好。」
  
  「進寶,房間可訂好了?」沈墨山問。
  
  進寶回道:「回爺的話,訂好了。」
  
  「你去瞧瞧,東西乾淨不曾?」沈墨山淡淡地道。
  
  那老闆娘臉色有些難看,笑容已有些僵,道:「小店的東西最是乾淨了,客官只管放心……」
  
  沈墨山一句話沒說,卻抬頭盯了她一眼,登時成功令她下半截話嚥入肚中。
  
  「爺,東西我瞧過了,雖然粗糙,卻可以將就。」
  
  「招財,多錢,」沈墨山簡要地道:「你們陪著其他的夥計們在此吃喝,進寶,萬貫,抱了孩子跟我與公子爺上去。」
  
  沈墨山淡淡瞧了那婦人一眼,道:「有勞老闆娘前頭帶路。」
  
  那婦人似喜上眉梢,笑道:「當然,客官請隨我來。」
  
  她扭著腰在前頭領著,後面的人魚貫跟隨,偶爾一回眸,卻見沈墨山慢慢扶著長歌,眼波一轉,未語先笑道:「倆位真真兄友弟恭好情誼,小娘子我開店也算見識走南闖北不少人,卻甚少見哥哥如此細心照料弟弟,這對弟弟已然如此,對尊夫人,想必是更不用說。」
  
  這話說得甚為輕狂,已不是天啟朝良家婦女該說的話。沈墨山聽後無語,倒是長歌有些好笑地看著他,道:「哥哥辛苦了,餘下的台階,小弟自己能爬。」
  
  沈墨山眸色轉冷,對進寶道:「我還不知,現下誰都可以跟爺多嘴了麼?」
  
  進寶哪知道那老闆娘如此饒舌,急得道:「是屬下辦事不力。」
  
  他轉頭對老闆娘冷聲道:「老闆娘,請回,我們爺不慣外人伺候,要什麼我自會與你說。」
  
  那老闆娘笑容僵在臉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得吶吶地讓出道了,眼睜睜瞧著他們自身邊走過。
  
  這裡的上房確實收拾得乾淨利落,被褥厚實溫暖。長歌剛將小琪兒放在床榻上睡好,便聽見進寶端著熱水進門來,沈墨山親自拿了銅盆兌好水,浸入他常用的巾帕,擰乾了,走過來細細替他擦臉和手,笑道:「可餓了?」
  
  「還好。」長歌笑了起來,拉住他的手,問:「從來不見你擺架子,怎的才剛對那婦人反倒苛求起來?」
  
  沈墨山哼哼道:「她目光鼠竄不定,顯是心術不正一流,兼著在我跟前拋了無數媚眼,看得老子來氣,真是,就那長相,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長歌微微瞇了眼,道:「那即是說,她若貌美如花,你此刻便卻之不恭了?」
  
  沈墨山忙道:「哪裡!你瞧她作婦人裝扮,卻偏生眼帶桃花,這等女子,我怎瞧得入眼?」
  
  長歌笑道:「我看你被她的媚眼拋得很受用啊。」
  
  「天地良心,」沈墨山大聲叫屈,抱住他道:「小黃你過分了啊,明知我被那女人欺侮了,你不替我做主,反倒疑我!」
  
  長歌哈哈大笑,道:「你皮糙肉厚,有甚干係?」
  
  「我名節有損!」沈墨山振振有詞地道。
  
  「沈大老闆還有名節?這可真稀奇……」長歌一句話未說完,卻見沈墨山忽然貼近他的耳廓道:「別停,隨便講點什麼。」
  
  長歌略帶驚奇地看著他,但隨即順從地開始東拉西扯,不出片刻,卻聽進寶大喝一聲:「什麼人!」
  
  窗外隨即傳來一陣拳腳聲和哎呦求饒聲,隨即,卻聽進寶在門外稟報:「主子,店中小二鬼祟偷窺,已被我拿下。」
  
  「丟進來。」沈墨山笑了笑,道:「小黃,這可是衝著你。」
  
  長歌懵懂道:「我,我不曾做甚啊。」
  
  沈墨山寵溺地揉揉他的頭髮,笑道;「我可算知道琪兒那麼笨,從何處來了。」
  
  長歌怒瞪他,沈墨山笑著攬住他的肩,扶著他在凳子上坐了,卻聽噗通一聲,從窗外扔進來一個人,被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嚇得瑟瑟發抖,正是適才樓下大堂侍奉茶果的小二哥。
  
  這人年紀卻趨壯年,只是長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見到沈墨山冷冰冰的眼神,早不敢對視,卻又偷眼去瞧一旁坐著的長歌,竟然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沈墨山大怒,手微微一動,在那人肩部略拂了拂,那人立即殺豬般連聲嚎叫。
  
  「墨山,太吵了。」長歌淡淡地道。
  
  沈墨山冷冷道:「我本來只想挖他一對眼,如今看來,連舌頭都該割了。」
  
  那小二嚇得面無人色,忙止了嚎叫,忍痛哀求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只是一時糊塗,見這位公子長得極像小人幼時所見一人,不是,不是要冒犯……」
  
  長歌心中一跳,道:「你,你說什麼?」
  
  那小二偷偷瞥他一眼,忙垂下眼瞼道:「小人幼時,村裡頭有位莊稼漢子娶了個天仙似的媳婦,長得,長得便好像這位公子爺……」
  
  這回連沈墨山都挑了眉毛,道:「哦?那媳婦兒現在何處?」
  
  那小二顫聲道:「她,早見了閻王,小的聽俺娘說,她是生娃兒血崩去的……」
  
  「隔了這麼多年,又死無對證的,你這番話哄誰呢?」沈墨山的聲音驟然冷厲起來:「看來你是嫌活得不耐煩了!」
  
  「不敢啊大爺,小的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虛言哪,小人村子就在鎮子往東二里地的鳴峽村裡,您稍微一打聽去,大伙都知道這個事,您要不信,小人可以現給您找幾個同村的人來……」
  
  「胡扯!事隔多年,你還能記得一人長相,純屬荒誕!」沈墨山冷冷地道:「這舌頭若不說真話,那便留也無用!」
  
  「大爺,大爺饒命,小的不敢欺瞞,小的不敢欺瞞啊大爺……」那人嚇得鼻涕眼淚齊流,哆哆嗦嗦地道:「村子裡多少年都沒見過那般美人,自然個個都瞧個飽。小的當時雖年幼,可到底也擠到大人跟前見著了……」
  
  「行了,是與不是,爺自會查證!但下回你的賊眼珠子再敢亂瞧,我定然挖了去。」沈墨山揮揮手,道:「進寶,把人帶走!」
  
  進寶在外頭應了一句,進來將人提走。
  
  長歌待他們出了房門,忽然愣愣地道:「墨山,他說的,可能是我親娘。」
  
  沈墨山默默摟住他,無言安慰著。
  
  「我沒事,」長歌微笑道:「這麼多年,我其實不敢回去,因為那的記憶太痛,痛到我寧願遠遠避開,也不願去找當初傷害我的人算賬。」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你想咱們遠遠避開,我絕對依你。」
  
  「不,」長歌搖頭,堅定地道:「我想去看看。」他目光柔和地看著熟睡的小琪兒,淡淡地道:「某些事拖了那麼多年,也該了結了。」
  
  
  番外之踏春(三)
  
  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村子,只因當地連著十幾里山脈所產石料多獨立成峰,形狀雄奇峻偉,做庭院湖畔的綴最合適不過,幾塊大石頭一壘,很容易便在自家院落中形成湖光山色,洞府天然之感,是以深受達官貴人喜愛,文人騷客每多撰文粉飾,是以這個村子,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叫鳴峽村。
  
  長歌離開這個小村的時候,才不過十歲不到,對這村子位置如何,並不甚記得,趕巧了在鎮上客棧中抓到這個小二,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鳴峽村所在方位,那戶娶了天仙農家的具體姓名,打探了個一清二楚。
  
  次日出得客棧,一行人慢悠悠地走了一日,路況平坦,官道筆直,顯見方便往外運送石料所修,是以這處村落並不偏僻,村中多有人棄田往外謀生,是以並不貧瘠。眾人車馬所過之處桑榆成蔭,綠枝吐蕊,田埂阡陌縱橫,房舍多白牆黑瓦,比之其他地方又多我不少人間煙火和生機盎然。
  
  時值黃昏,沈墨山示意招財尋了一處人家投宿歇腳,只稱過路商客,錯過了地方,借個方便。歇腳的農家有一處不小的院落,圍牆屋舍修繕一新,顯見有些餘錢。出來招呼眾人的漢子姓姜,乃是一家之主,家中尚有老母嬌兒,未婚嫁的弟妹各一,為人樸實良善,見眾人風塵僕僕,忙攆了自家婆娘燒火做飯,又命妹子兄弟將西廂存谷的兩處屋子收拾了,抱了新被褥過去鋪床。
  
  鄉下難得見陌生客人,臨近幾家的孩子們全跑了過來看熱鬧,村落裡沒那些閨房規矩,大姑娘小媳婦們也笑嘻嘻地拿著鞋底繡架,紅著臉偷偷跑來看外頭來的客人。沈墨山一行人雖衣著不顯山露水,但個個氣度不凡,只因怕長歌一張臉惹了不必要的麻煩,沈墨山親自為他罩上面紗,又拿狐皮大氅罩嚴實了,處處親自攙扶照應。一干村人皆這是外頭來的大官人新娶嬌妻,寵愛異常,見慣了自家人粗魯一面的女人們,個個眼露好奇羨慕神色。
  
  沈墨山掂出五錢銀子,請那漢子殺了雞備飯,讓眾人飽餐一頓,不少女人自告奮勇去廚房幫忙,又拿來家裡醃的乾肉果脯,不一會便整治出一桌菜餚。小琪兒最為開心,到處所見皆為新鮮,扒了下幾口飯,就急吼吼地與幾個農家孩子在院中玩到一處,他長得又圓潤白淨,活脫脫是年畫上抱著大鯉魚的童子,人人見無有不愛,不一會,便兜裡塞滿了旁人給的果子零嘴,追著院子裡養的大公雞亂跑。
  
  沈墨山由著小孩玩,只囑咐了進寶暗中盯著點變成,他此時全副心神祇看著長歌,那張難描難畫的臉此時罩在面紗下,卻依稀能看見他神情恍惚,眼神飄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東西吃得也不多,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帶他來的好。
  
  沈墨山蹙眉攥緊他的手,將涼得差不多的雞湯端到他跟前,微笑道:「喝吧,我剛剛嘗過味道,還不錯。」
  
  長歌乖乖地端起碗,撩起面紗喝了一小口,又放下。
  
  沈墨山柔聲哄著道:「多喝一口,加了咱們帶來的雪參,最是溫補不過的。」
  
  長歌愣愣地又端起碗,又喝了一口。
  
  沈墨山急道:「小祖宗,你倒是給老子喝光了啊,十來文一隻的雞,老子可花了五錢銀子,若不是瞧在你需喝的份上,老子會做這等虧本買賣?我說,你給點面子成不成?」
  
  長歌為難地低聲道:「我,我喝不下。」
  
  「不成,喝不下也得喝,」沈墨山放緩了口氣,哄著道:「乖,聽話啊,你別想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事,有我呢。不是說好了的嗎,你要覺著心裡頭過不去,老子替你將該殺的人扒皮抽筋,絕不手軟;你要覺著菩薩心腸不想跟一莊稼漢一般見識,那咱們就遠遠看一眼,也就將這事給了了……」
  
  「你不懂,」長歌低頭,黯然道:「我,我一想起,我,我就覺著自己個怎麼,怎麼那麼髒……」
  
  「放屁!」沈墨山怒罵道:「這說的哪門子胡話?老子平生最恨這等貞節操守之屁話!你其時年紀尚小,那畜生欺侮,你無力反抗,他做下這等齷齪事,與你何干?你就當自重自強,大耳刮子抽回去才是正理,豈可陷入這等流毒之言,自己再欺侮自己第二回?」
  
  長歌一愣,抬頭道:「可,可是我……」
  
  沈墨山耐心地道:「那照你這個說法,老子就該找個沒開過苞的雛兒才叫乾淨純粹,才叫物超所值?難道老子待你這麼好,是為了讓你覺著自己是個可買賣的物件,還分什麼乾淨腌臢?低賤貴格?我且問你,你這麼想置我於何地?」
  
  長歌從未想過些,一問之下,不禁愣忡,喃喃道:「怎麼,扯到這上頭……」
  
  沈墨山正色問:「寵愛,敬疼,是因著喜歡,將當成世上最寶貴之物,輕賤自己,便是輕賤,自然要問,到底置於何地?」
  
  長歌大愧,垂頭握住沈墨山的手。
  
  「乖,」沈墨山放柔了語調,將他攬入懷中,細聲勸慰道:「我曉得這些苦自來無人與你分擔,你會胡思亂想,也是正常。只是你現如今有我,想這些,便也要將我考慮進去,明白了麼?」
  
  長歌將臉埋入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門扉上輕輕咳嗽聲,長歌忙離開沈墨山的懷抱坐好,卻聽進寶有些尷尬地道:「主子,這家的老太太想過來跟您嘮嗑。」
  
  「哦?」沈墨山笑著站起來道:「請。」
  
  進寶應了一聲,從外頭引進來一個穿著新衣裳,白髮梳得一絲不亂的老太太,拄著枴杖,扶著一個小女孩,那老太太朝沈墨山福了一福道:「老身見過大官人。」
  
  「老夫人客氣了,」沈墨山笑如洪鐘,道:「在下冒然叨擾府上,該我過去拜謝才是,怎的反倒驚動了您老人家。快請坐。」
  
  那老太太矍鑠硬朗,落落大方,笑道:「大官人莫要嫌棄我們這鄉下地方,東西鄙陋,便是給老身大的面子了。」
  
  沈墨山親自離座請了老太太入座,命人撤去殘席,重新上茶,捧了放在老人家跟前道:「老夫人嘗嘗,這是今年的新茶。」
  
  老太太端起來吹吹,喝了一大口,笑道:「不怕您笑話,老身喝著卻覺不若自家采的野茶解渴。」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正是,這茶本就只為解渴,老夫人此言甚合我意。」
  
  老太太笑道:「大官人也甭稱老身夫人二字,老身年輕時雖也認過兩個字,可到底這輩子都在地裡幹活,是風吹日曬的泥人,當不起夫人這個稱呼。」
  
  沈墨山笑了笑,道:「老人家也是有福之人,您瞧這兒孫滿堂,主人持家有道,兒孫對您又孝順,都說老來福老來福,您這福氣可不比城裡頭正兒八經的夫人差。」
  
  老人家樂得笑開了臉,摸著自己小孫女的頭說:「哪有什麼福氣?老身活了七十幾年,不過是時時吃齋念佛,多做好事,給自己積陰德罷了。」
  
  沈墨山不動聲色地問:「哦?莫非這還有什麼講究?」
  
  老人家眼睛一亮,道:「當然有,您是不知道,旁的不說,就說我們村,好心才有好報,做了壞事的,這一筆一筆,天上神明都看著呢,遲早都有報應。」
  
  沈墨山笑了笑,道:「我才從鎮上來,歇息的客棧裡頭有個小二是這村子裡出去的……」
  
  他還沒說完,那老太太立即搖頭道:「那是村頭老周家的,不成器,對自己爹媽不孝順,把家裡兩畝地外帶三間瓦片房都給賭輸了,他老娘急得沒辦法,天天哭,這混小子捲了幾件衣裳娘也不顧了,跑鎮子上了去。你瞧著吧,但凡對父母不孝順的,沒一個好下場。」
  
  沈墨山興致勃勃地問:「他跟我提起一件事,說貴村二十年前,有戶人家娶了個天仙似的美人……」
  
  老太太臉色一變,不悅罵道:「這個長舌頭的小王八崽子。」
  
  長歌忍不住,插嘴問:「難道沒有嗎?」
  
  那老人家有些詫異,但仍笑了一笑,道:「這位小娘子倒嗓子低啞,別是中了風?老身那有去年秋天浸蜜的枇杷……」
  
  「老人家,實不相瞞,那小二偷窺了我娘子相貌,直道與二十年前出現在這村裡的美人長得一摸一樣,正好我娘子家中,早年逃荒確曾走失過一位長輩,是以……」
  
  老太太呀了一聲,道:「這樣啊,阿彌陀佛,不知可否讓老身瞧瞧夫人尊面?」
  
  長歌與沈墨山對視一眼,緩緩揭開半邊面紗,露出半張臉來。
  
  那老太太一臉震驚,直念佛道:「天底下還真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大官人,你可得看緊了,不然讓賊子惦記了去……」
  
  她自覺失言,忙道歉道:「老糊塗了,胡言亂語的,大官人莫怪。」
  
  「怎會見怪,」沈墨山笑笑,溫柔地替長歌將面紗帶回去,道:「怎樣,老人家,當年那位美貌佳人,是否我與娘子相似?」
  
  老太太點了點頭,歎了口氣,拍拍膝蓋道:「這樁事,您問別個就只道天上掉下的美事,只有問老身,才能得知個中緣由,這哪是美事?這分明是從天而降的禍事。」
  
  沈墨山挑起眉毛,道:「?願聞其詳。」
  
  老太太笑了笑,道:「那一年鬧饑荒,不少人自北邊逃到咱們村這來,我們雖說也沒那富裕糧食,可總不能看著人餓死不是?我就與男人商量著,將開春留著的糧種留了一半出來,熬了不少粥,救活了好幾撥人。那時候說風涼話的可不少,都說我們老周家假善人,莊稼人還博什麼名聲,可天地良心,老身打小就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人命都送到你家門口了,浮屠不浮屠的,咱也不懂,只想著做不來見死不救呀。」
  
  「你說的那個事,跟我家隔著半條村,那男人姓李,村子裡頭都叫他李二,那,他家門口有棵歪脖子樹的就是,好認得緊。那時候李二他爹娘還沒來得及給說門親事,就頭年冬裡雙雙過了世,剩李二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誰承想那逃荒的人裡頭夾著一個大肚子女人,全身髒得不得了,討飯討到他門口了,李二就給人一個饃吃。一個干饃,那女人啃不動,李二又給人倒了碗水,這水一倒,就倒出事啦。」
  
  「怎麼說?」長歌問。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道:「夫人養在深閨大院,想必不曉得這民間娶不著媳婦的男人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腌臢話,老身也說不出口,回頭你家官人怕要打殺了老身。總之這水不知怎的,弄灑在女人臉上,女人拿手一擦,倒顯出原先白嫩的好皮子來。這就有了禍事了,那李二也不管她有著身子,當晚就霸佔了她,作孽哦。」
  
  老太太念了聲佛,一屋子人靜默無聲。
  
  沈墨山輕咳一聲,道:「如此說來,並非那女人心甘情願嫁人的了?」
  
  老太太拍了一下大腿道:「那女人我雖只見過幾次,可瞧著斷不是小門小戶的,雖說挺著大肚子,可眉眼間沉魚落雁,比之夫人可半點不差。她懷著孩子,便是尋短見,可也尋不成,李二看得又死,她也沒機會。受這等污辱,又逢著生孩子,身子原先也嬌貴,一蹬腿就去了。村裡人暗地裡都罵李二不是個東西,這下可好了,美嬌娘沒撈著,還得白白替人養孩子……」
  
  長歌聲音有些發顫,問:「那孩子呢?」
  
  那老人家又念了聲佛,歎氣道:「苦唄,從小就沒吃過頓飽飯,沒穿過件整衣裳,李二不拿他當人,他後來娶那個婆娘,更沒把他當人。也就是我,看不過眼了,有時候會給孩子帶點吃的,就這,那倆口子見了還啐我,罵我多管閒事。作孽哦,幸好十歲那年掉河裡淹死了,不然活著,不是了,也得讓人折騰死。」
  
  長歌渾身顫抖,沈墨山忙摟住他,攥緊了他的手,緩緩地道:「這麼說來,也沒什麼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誰說沒有,」老人家急道:「這可是老身要說的了,那李二自從孩子死了後,便染上一場大病,身體大不如前,見跟婆娘吵架打架,弄得家裡雞犬不寧。後又不知怎的,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身子骨也折騰得不行,沒幾年就病得下不了床。他那婆娘豈是吃素的,見李二躺床上了也不伺候他,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家裡招野男人,不出半年,就把李二活活給氣死。你說,這可不是報應來了?」
  
  沈墨山笑了笑,道:「是麼,那婆娘呢?」
  
  老太太道:「這不守婦道的,能有什麼好下場?這十里八村的好男人,誰肯娶那樣一個女人?年輕時還好些,現在也老了,一個人還守著那間破屋子。」
  
  沈墨山淡淡地道:「活著就好。」
  
 
  
  番外之踏春(四)
  
  城裡來的大官人所攜夫人,有可能是二十年前李二強娶的美人家親戚,這一消息不出半日便不脛而走,到得第二日天明,已然傳遍整個不大的村落,都道那落難的美人是京師某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此番被李二霸佔,後又難產而死,這回人家隔了二十年找上門來,是恩是怨,只聽大官人分解。這裡的村民閒暇無事,最愛看草檯子戲班唱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文,這如話本一般的事就發生在自己個身邊,怎由得人不精神一振,個個滋生些懲惡揚善的念頭?
  
  如此一來,男子們便是忙著農活的也歇下手,各家大姑娘小媳婦老娘們更是頂著板凳納著鞋底大清早趕來看熱鬧。李二當年娶了美人的事這裡幾乎家喻戶曉,後來虐打美人所生的孩子,把個孩子生生弄死,後又遭報應不得善終一事,此時再以因果報應一說經人宣講,登時傳得神乎其神,沸沸揚揚。
  
  李二剩下的寡婦萬料不到自己好不容易捱到那窩囊廢斷了氣,臨到老了還得受他牽連。那婦人原也狡黠潑辣,想著顛倒黑白,將壞處全推死人頭上,自己只落得好來,怎奈她當年待那孩子著實不厚道,全村人盡皆知她苛待前人孩子,且行為有污,最是惹人白眼。此番一傳來這事,那婦人便暗道不好,正收拾了包袱準備上山奔她一個姘頭那躲兩天,怎料得一出門便被村長家兩個好事的小子堵住,反手一押,就給抓到周家這邊來。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沈墨山正運功一周天完畢,神清氣爽,親自點了招財進寶二人進周家廚房指點了給長歌備的早飯。長歌身子早年虧空太大,現在想了許多法子,終究得小心將養,是以沈墨山待自己大大咧咧,對他卻是一應事情皆萬般小心。周家兒媳領著小姑和閨,早早起來幹活,哪見過男人待屋裡人這般心疼體貼?見他三人進來,慌得躲了出去,待見到沈墨山親自指點招財如何熬製藥膳,用的俱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早已在門外瞪圓了雙眼,與小姑二人面面相覷,紛紛咂舌。
  
  沈墨山的藥膳未成,院落裡已吵吵嚷嚷起來,周家老太太梳著整齊髮髻,扶著孫女,領著兒子開了門。這時湧進來許多鄉親,有那薄臉皮的訕笑著遞上點東西道給大官人嘗鮮,那厚臉皮卻大搖大擺進了來,自己搬了板凳落座,紛紛嚷嚷著把老李家的寡婦押來了,快來審她虐死前人孩子,偷漢背人的罪。
  
  招財他們幾個,加上這次帶出門的幾個年輕夥計,個個都是年少不安分的,見有這等好戲,個個均興致勃勃,推搡著看誰上去慫恿自家爺出去唱這場堂會。進寶為人最是老實,被他們三個一推,便只得期期艾艾地上前,大著膽子跟沈墨山稟明了事情原委。沈墨山眉頭一皺,道:「有這等事?」
  
  進寶還未回答,一旁的多錢插嘴道:「可不是,那寡婦都讓人捆扔了前邊院子裡,大家叫著讓爺出去主持公道呢。」
  
  沈墨山瞪了他一眼罵道:「主持個屁公道!我看是這滿村子的閒著沒事看戲來,你們幾個也跟著瞎摻和什麼?都很得空是麼?甚好!將這煲中藥膳好生看著,味道差了一點,看我不重罰們四個兔崽子!」
  
  招財他們一聽,均苦臉道:「爺,這藥膳我們也不是不能煮,只這可是送進公子嘴裡的,您對我們有這麼放心?」
  
  沈墨山一愣,頓時怒道:「這個不行,老子多的是招收拾你們!我看這院子裡柴火少了,招財,劈柴去!進寶,你將所有的大水缸全部挑滿水,多錢,你最多事,這谷場子的地都給爺好生打掃一遍,還有萬貫,你也跑不了,去,打桶水將周家廳堂的傢俱全擦拭一遍。」
  
  他見四人猶自未動,提高嗓門道:「還不快去?」
  
  四人愁眉苦臉,只得應了各自走去,沈墨山環視了剩下那幾個夥計,輕咳一聲,道:「還等著幹嘛?給爺帶路,瞧瞧那寡婦去。」
  
  那幾名夥計愣了愣,個個笑逐顏開,紛紛道:「是,爺。」
  
  他們長年做買賣,與達官貴人打交道,接觸得最多的,便是那些門閥世家底下辦事的奴才,自然也能將這些人狗仗人勢的做派學得個十成十。這裡大搖大擺地開路去,沈墨山暗自好笑,跟在後面,沉著臉不急不緩地步向前院,果然見到滿院子裡擠滿了人,更有小兒端著飯碗騎在牆頭,一邊往嘴裡塞饃一邊不住張望。
  
  沈墨山見慣風浪不知凡幾,但這等狀況卻是平生首見,只一瞥之下已掌不住想笑,只強忍著,回頭看身邊幾個夥計,個個憋笑憋得滿臉通紅。沈墨山低聲笑罵道:「膽肥了你們,敢拿爺來消遣,憋死你們這幾個王八羔子。給爺忍著了,誰笑,誰今年年底的花紅就盡數繳公。」
  
  夥計們忍得千辛萬苦,沈墨山瞧得心情舒暢,這才冷哼一聲,作出一臉威嚴,沉聲問:「敢問,列位這是?」
  
  他一出聲,吵吵嚷嚷的鄉人便都閉了嘴,帶著單純的期待望著他,周家老太太忙越眾而出,笑道:「大官人,昨兒個您說,為自家娘子尋親而來的,鄉親們知道了便想著你家姻親已亡故,但事主還在,便將人給您帶來了,要審要罰的,悉聽尊便。」
  
  老太太說完,早有兩名後生提溜著那寡婦推了進來,道:「大官人,便是這娘們了,算來您姻親雖故去,可該留下一個孩兒,這孩兒小人幾個少時也曾一同玩過,著實受這娘們苛待了,早夭云云,沒準也離不開這娘們的手,您問問,可就都明白了。」
  
  沈墨山尚未說話,那婦人已呼天搶地地哭罵起來:「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天大的冤枉啊,那孩兒我哪裡待他不好?都是我家那挨千刀的死鬼看他不順眼,當家的對他沒好臉子,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怎麼辦?況且天底下最難做的便是別人家的後娘,我連那孩子後娘都算不上,還要怎麼待他啊?我待他再不好,不也平平安安將他拉扯到十歲……」
  
  「李寡婦,舉頭三尺有神明,不要順嘴胡謅,你如何對那個孩子,天地良心,村裡人都知道。我只問你,他在世時可有一日沒打罵過他?可有一日給過他飽飯吃,給過他暖棉襖穿?我看不過眼,摸了兩個雞蛋給他,你罵我什麼?多少年我都記得呢?」老太太氣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道:「你說,老不死的,就算老娘我餓死了那野崽子,也是我老李家的事,與我無關,你說,這可是你的原話不是?」
  
  老太太想來有些威望,或者那婦人在村人中名聲掃地,人人嫌惡,老太太番話一說,一些上了年紀的婦人紛紛幫口,從這婦人嫁入李家後的種種劣跡說起,一直說到她不知廉恥,在家偷漢,活活氣死自家男人的事,其間東拉西扯,不免又牽扯到些家長裡短,紛紜雜亂,聽得沈墨山帶來的諸位夥計笑又不敢笑,忍得好生辛苦。
  
  沈墨山卻臉色發沉,陰冷地盯著那婦人,看得她渾身發毛,索性豁出去,叉開大腿在地上滾著哭嚎道:「好哇,現下你們鳴峽村聯起來欺負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罵我偷漢子,你們怎麼不罵李二不是個男人?啊?哪個女人不願守著自家田人,守著熱炕頭好生過日子?今兒我個也不要臉面,那李二就是個窩囊廢,褲襠裡沒了那玩意兒的假男人,我作甚不能偷漢?我為啥要守活寡?你們都不仁義你們……」
  
  這麼一鬧,眾皆嘩然,村夫村婦臉上表情莫衷一是,不少人露出曖昧恍然的笑容。大概嫌她吵得太大聲,沈墨山眉頭一皺,咳嗽一聲,揚聲道:「諸位——」
  
  他這一聲稍稍用了內力,是以傳出去甚遠,登時週遭唧唧喳喳之聲停了下來,連那打滾撒潑的女人也不自覺消停下,哭得臉上鼻涕眼淚模糊,沈墨山撇撇嘴角,拱手道:「諸位,在下陪娘子尋親,原也只是萬中無一之希望,尋得著最好,尋不著也是天意,貴村民風淳樸,諸位古道熱腸,在下在此致謝了。」
  
  他做派十足,威儀無比,一時間眾位鄉農皆被震住,紛紛道大官人莫要見外云云。
  
  沈墨山淡淡一笑,道:「至於這位婦人先夫所娶之女,是否為在下姻親,卻還需確證,一切未有定論之前,這位婦人之事,在下不宜插手過問。」
  
  這一句話,才令不少義憤填膺一頭熱的村夫恍然大悟,那兩名好事的後生更是有些發臊,本來嘛,人家還不一定就是親戚,大家就貿貿然跑來攪事,這傳出去不是笑話麼?
  
  「大伙放下手頭農活來為在下忙活這等事,在下無以表明謝意,這麼著吧,」沈墨山從容一笑,對夥計道:「取紋銀十兩來。」
  
  那夥計取了十兩錠的銀子拿過來,沈墨山接了,走過去遞給投宿的周家漢子,笑道:「這裡一點薄資,有勞大哥中午備些酒菜,就當在下謝鳴峽村的諸位辛苦一場了。」
  
  眾人發出一陣歡呼之聲,要知道天啟朝京師一戶中等人家一年花費不過二十兩,而尋常農民皆靠天吃飯,平日裡以物易物,家中有餘糧卻未必有餘錢,是以十兩銀子,備下幾十桌流水席延請全村綽綽有餘。
  
  周家的接了錢自然歡喜,那周圍好事者不少,留下來幫忙弄飯,殺豬宰雞更不在少數,村民們登時如過年一般熱鬧非凡。
  
  眾人忙亂之中,沈墨山朝兩個夥計使了眼色,道:「把人悄悄的給我弄到後面院子裡。」
  
  「是,爺。」
  
  沈墨山抬腳朝借宿的內院走去,後面的夥計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寡婦架起就走,寡婦還待尖聲高叫,被那夥計在啞穴上一點,登時鴉雀無聲。
  
  到得內院,招財他們早圍了上來,將那寡婦丟到地上,另搬了條凳與沈墨山坐下。沈墨山好整以暇,冷冷打量那婦人,淡淡地道:「爺沒那許多破規矩。」
  
  那寡婦疑惑地瞪大眼,沈墨山道:「有些人講究不打女人,不對婦孺下手,爺沒那些破規矩。」
  
  那寡婦登時驚慌起來,拚命扭動著要跑,沈墨山出手如電,凌空一指,那婦人渾身一僵,隨即抖如篩糠,額頭上漸漸逼出豆大的汗粒,不一會便眼露痛苦哀求之神色,張開嘴只是呵呵作聲。
  
  「痛嗎?」沈墨山淡淡地問。
  
  那婦人忙不迭地點頭,哭得眼淚鼻涕奇流。
  
  「這只是小手段,若我想整死你,至少有好幾十種法子,可以殺你好幾十天。」沈墨山饒有興趣地盯著她,道:「殺到最好,人的眼皮也沒了,鼻子只餘下兩個血窟窿,嘴也沒了,倒直接能瞧見森森白牙,一低頭能瞧見你胸腔裡跳動的心,順著往下看,那腸子一節一節,可能數得清楚,再往下,脛骨,大腿骨,腳趾頭骨,你愛瞧哪一節,爺給你瞧哪一節,保管你瞧過了還能記得清清楚楚,想試試嗎?」
  
  那婦人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抖,拚命搖頭。
  
  「真不想啊,」沈墨山無聊地歎氣,道:「可我不聽你的,怎麼辦?」
  
  那婦人嗚嗚作聲,已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一個法子,」沈墨山坐正身子,淡淡地道:「你要說實話。說一句實話,我便與你解一分痛楚,說一句假話,則我先讓你觀察觀察自家趾骨,怎麼從皮肉當中顯露出來。聽明白了嗎?」
  
  那婦人拚命點頭,哭得一塌糊塗。
  
  「甚好,」沈墨山朝招財略微點頭,招財過去解那婦人的啞穴,那婦人哇的一聲哭出來,嗚咽著磕頭道:「求大王饒命,求大王饒命。」
  
  「我什麼時候成大王了。」沈墨山嗤笑道:「李寡婦,頭一個問題,你且聽清了。你有無苛待那個孩子?」
  
  李寡婦直覺想搖頭,一接觸沈墨山森冷的目光,立即變為點頭若搗蒜。
  
  「怎麼苛待?」
  
  「不,不給飽飯吃……」李寡婦哆哆嗦嗦地嗚咽道:「還,還打罵,讓他干重活,還,不給整衣裳穿……」她猛地一抬頭,哭道:「可大老爺,奴家不是存心的,那後母待前頭孩兒不好的多了去了,奴家這些,不算過火啊……」
  
  沈墨山笑了起來,道:「你苛待誰我不管,你苛待他就不行。得了,給她解一層。」
  
  招財領命,在她身上點了數下穴道,止住她部分疼痛。
  
  「第二個問題,你家中,可留有那孩子生母留下的東西?」沈墨山問。
  
  李寡婦神色閃爍,道:「沒,沒有……」
  
  沈墨山冷哼一聲,道:「不知死活,招財,拿刀子!」
  
  那寡婦嚇得直跳,哆哆嗦嗦道:「我說,我說,有一件東西,是,是我家死鬼留下的,當年還捨不得讓我碰一下,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寶貝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歸了老娘……」
  
  沈墨山蹙眉道:「是什麼?在哪裡?」
  
  「是,是一塊玉訣。」那寡婦道:「白,白色的,上頭刻了兩條龍,不是我們莊稼人能見著的物件,應該,應該是那個賤人,不,那位先頭的娘子帶著的……」
  
  沈墨山沉吟一會,問:「東西放哪了?」
  
  那寡婦驟然警覺起來,道:「大老爺,奴家,奴家要討您一句話。」
  
  沈墨山道:「哦?想討價還價?你有這個本錢麼?」
  
  那寡婦顫抖著道:「奴家,奴家要討您一句話!」
  
  沈墨山冷笑道:「看來你還弄不明白自己個的處境……」
  
  他話音未落,卻聽裡屋傳來一聲長歎,一個低低的聲音道:「應了她罷。」
  
  沈墨山一驚,忙起身道:「你怎麼起來了?」
  
  「應了她,莫要,多傷人命。」長歌的聲音異常疲倦。
  
  「好,」沈墨山忙甩下那寡婦,大踏步過去,甩開棉花厚簾,屋裡登時傳來低柔的撫慰聲,見不可聞,隨後,又傳來沈墨山揚聲道:「招財,將藥膳端來。」
  
  「是,爺。」招財轉身就跑,沈墨山邊又吩咐道:「多錢,準備洗漱等物,去咱們車上,把那件紫貂的大毛衣裳拿來。」
  
  「是。」
  
  院落裡忙成一團,那寡婦疑惑重重,卻也顧不得許多,暗地裡掙脫了繩子,正想悄悄兒地趁亂走脫,哪知一抬頭,卻腳下一軟,眼前儼然兩名凶神惡煞般的青年後生,正冷然覷著她。
  
  「我,我民我要解手……」那寡婦慌不擇言。
  
  「憋著吧,」其中一名青年道:「你運氣好,遇著那位主子不舒服,這邊的顧不上你。」
  
  寡婦臉露喜色,道:「那奴家可以回去了?」
  
  「是,」那青年道:「只是我們也會跟你回去,順道帶回你說的那塊玉訣。」
  
  鳴峽村村民高高興興吃圍餐喝酒取樂的時候,沈墨山正憂心忡忡地擁著長歌餵他吃藥。長歌的身子原有些時日不曾犯病,此刻卻驟然發作,倒殺了他個措手不及。幸而出門在外,一應藥物倒是帶得齊全,各種應對他症狀的方子,栗亭寶叔師徒特地為長歌做的藥丸都存著。長歌服了藥後,沈墨山猶自不放心,又以掌抵住他後心大穴,輸入內力,助他藥性循環一周天後方始鬆開。
  
  長歌的臉色稍稍好轉,伏在他懷中乖巧得緊,模樣是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沈墨山心中愛意橫溢,禁不住低頭在他額頭上親吻數下,又貼近他的臉頰,喟歎一聲。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聲一剝啄,沈墨山低聲道:「什麼事?」
  
  招財在外頭恭敬回道:「回爺的話,那東西取來了。」
  
  「是真是假?」
  
  「真東西,」招財道:「玉質上層,溫潤細澤,乃漠北上等白玉,紋樣麼……」
  
  「說。」
  
  「紋樣小的瞧著眼熟得緊,不敢臆斷。」
  
  「拿進來。」沈墨山低聲道:「輕點,你易主子才睡著。」
  
  「是。」招財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無聲無息地進來,雙手呈上一塊白玉訣,果然有陰線刻有燮龍盤珠紋樣,栩栩如生,一見便知不是凡品。
  
  沈墨山拿著那東西,臉色凝重,對招財擺了擺手,招財悄然退下。
  
  「是,是什麼?」懷中突然傳來長歌弱聲發問。
  
  沈墨山低頭親他一口,道:「沒什麼。」
  
  「別騙我。」長歌問:「我娘留下了什麼?」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這個燮龍紋樣,乃蕭家皇族世襲親王所有。開國皇帝有弟兄五人隨之舉事,其間有二人戰死,三人存活。帝深感兄弟厚誼,遂封此三人為啟朝世襲親王,分別有三類龍紋替代,分別是蟠螭,燮龍及貔貅。燮龍,是裕王府的標誌。」
  
  長歌愣住了,道:「這,這麼說……」
  
  「你可能是裕王府的後代。」沈墨山笑了笑,道:「不僅如此,你恐怕與公子爺,關係匪淺。」
  
  「怎麼說?」
  
  沈墨山看著他,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髮,道:「他與這一代裕王,本是同胞兄弟。小黃,你身份尚待核實,且容我些時日查看。裕王府與公子爺同宗同脈,是以我對其並不陌生,這裕王乃酒色之徒,資質平庸,卻心胸狹隘,為人陰毒無常,終先帝一朝,並不曾對其封賞,遲遲因襲不了王位,是當時京師出名了老世子。直到先帝賓天,新帝即位,廣澤天下,這才順勢承恩旨當了王爺。只是他多年不擅經營,裕王府早已一片衰敗,傳說那人好色如命,最喜於民間收絕色男女藏匿府中以供褻玩。且,且喜所尋獲之人,眉眼當頗似當年冠蓋滿京華的晉陽公子。」
  
  沈墨山頓了頓,道:「而晉陽公子,便是我所說的公子爺,也是,裕王爺同父異母的幼弟。」
  
  「這人,這人」長歌又驚又怒,更兼想起記憶中之不堪,顫聲道:「怎的齷齪至此……」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大抵,他始終認為自己仕途不利,乃晉陽公子所害,要尋替身洩憤也不一定。」
  
  長歌蹙眉道:「如此說來,我娘可能是他捕獲的某一姬妾,因不堪□,懷著我便逃跑,又逢著荒年,才不得已到得此處。她一介女流,又長得貌美,被李二等這惡徒霸佔也不出奇,只……」
  
  「只苦了你,小黃,」沈墨山心疼地抱住他,連連親吻,啞聲道:「你原本該是王府中的小主子……」
  
  「不,」長歌搖頭,閉眼道:「這只是我們的推斷罷了,也許,作數不得。」
  
  沈墨山道:「你若要真相也容易,我派人一查便知。」
  
  「別查了,」長歌睜開眼,目光晶亮有神,緩緩地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那樣的王府,與我從未有過干係,你忘了嗎?」他抬頭,精緻的嘴角微微上翹,微笑地道:「我只是易長歌,你一個人的,小黃啊。」
  
  沈墨山笑了起來,抱緊他,低聲笑道:「是的,你是小黃,我的小黃。」
  
  -----------番外完----------------
作者: homaggie    時間: 2010-3-19 00:22

苦盡甘來的小黃,恩恩怨怨何時了,放下一切,柳暗花明,沈墨山真不錯,好看謝謝分享
作者: a5321    時間: 2010-3-22 21:11

之前就有猜他跟林凜有血緣關係
果然阿果然
作者: 柳月無    時間: 2010-4-1 23:08

很好看的文~

>謝謝分享<
作者: dawnabc2002    時間: 2010-4-2 04:48

熬夜看完....吳沉水的文真的有保證的
好好看~~
作者: 阿染    時間: 2010-4-2 09:10

不愧為長恨歌= =
真的是有夠長
但是其中一大半看得很累
作者: 風羽魂    時間: 2010-6-22 17:40

長歌前半輩子真的是過的太苦了...
墨山你可要好好待他阿~~~~
長歌要開開心心的過下半輩子!!!
作者: 劍影    時間: 2010-6-23 18:58

前頭好心酸.....
可是好看

為什麼要讓小受的遭遇那麼慘啊呀!
作者: GOOSE    時間: 2010-6-23 20:26

GJ

最後的HE讓我心情好

尤其是那一句
我就是你的小黃XD
作者: h3502262    時間: 2010-6-23 21:37

謝謝大大分享
這一對沒上一對的這樣苦,
只可惜沒晉陽公子他們出場o
作者: 天嵬    時間: 2010-6-25 12:14

還不錯看
不過番外就這樣結束
有點意猶未盡Orz

公子爺跟貌似很不講裡的白神醫也很讓人感興趣
好好奇啊
作者: TAO3    時間: 2010-6-28 00:03

很好看,謝謝大大的分享。
作者: TAO3    時間: 2010-6-28 00:09

謝謝大大的分享,長歌與墨山的故事很好看。
作者: 小茵子    時間: 2010-6-29 01:52

非常悲慘..
文中一直是很傷心的....
真不忍心哦...
作者: 斐。鍊裶    時間: 2010-7-1 14:18

真的覺得小受很可憐
那最後的結局不怎麼好...
作者: isabelltang    時間: 2010-7-4 11:14     標題: 回應 connote 第 20 篇文章

写得还是一贯的好!
小黄的身世真是惨,为什么要这么虐他,赚了我好多眼泪....
作者: 怜.花灼    時間: 2010-7-7 16:36

長歌好倒楣
遇到些BT的傢伙
好虐
作者: owaru    時間: 2010-11-21 18:37

長歌好可憐幸好遇上了沈墨山真真正正的對他好
這個斤斤計較的男人才是願意為長歌付出的人

好文!!!
作者: Elsa    時間: 2010-11-22 17:57

好悲的故事啊,飽受折磨的男主角......
作者: cmkmaggie130    時間: 2010-11-22 22:53

多次提到了公子爺及白神醫
但卻沒見到真人-3-
但還真是好文1篇丫>333333<
作者: cellsonic    時間: 2010-11-23 08:40

有種淡淡的哀愁的溫馨故事
易長歌歷經蠻辛酸    不過最後有讓人羨慕的幸福
沈墨山看起來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估不到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喔
=謝謝分享....辛苦了!
作者: jane66    時間: 2010-11-23 20:18

原來手指是小黃自己割的壓><
真是~何必為了一個註定退場的渣攻受苦呢!!!
話說墨山形容小黃的那個草根美....真是讓我窘了幾秒>,,<
很喜歡堅強的小黃~恩~那個耍流氓的也不錯^ ^
謝謝分享
作者: 腐滿天下    時間: 2010-11-23 20:27

在計較那些已非的往事
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吧
但是長歌總算苦盡甘來
找到了懂得珍惜他的人...
作者: nanteiya    時間: 2010-11-29 00:50

真是好長的一篇故事
原來沈墨山竟然是沈慕銳的兒子
小黃跟林凜還有血緣關係呢...
看得好過癮!!

可惜沒看到林凜出場
真想看多一點白析皓和林凜的番外啊~~
回頭再去翻晉陽公子出來看!!
作者: 天的恩    時間: 2010-12-5 20:45

好悲的故事啊,飽受折磨的男主角..
作者: 四葉    時間: 2010-12-6 12:17

因為公子晉陽而愛上吳沉水的文
剛好本文又跟晉陽公子有關
只可惜到最後晉陽公子裡的兩大主角都沒出現

長歌的前半生真的太累太辛苦
後半生還好有小沈的照顧
應該會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吧
作者: fallwing    時間: 2010-12-8 10:52

好險有沈墨山這麼對他好呀!!!!!!
不然小受也太苦了吧~!!!!
作者: 小史    時間: 2010-12-9 19:20

沒想到這篇是晉陽的後續
沉墨山比起他老爹沉慕銳要順眼許多
希望受盡許多苦的長歌之後能幸福快樂
原來谷主竟是呂老頭的外孫,也算他倒楣被長輩給連累了~~
可惜文短了點^^
作者: flyya1002    時間: 2011-1-18 23:30

分3次才看完
真好看
小黃真是苦盡甘來呀
幸好遇見了墨山
謝謝分享
作者: 紫梳    時間: 2011-1-19 12:53

噢很好看!
雖然長歌很苦、就算後來幸福了也會鑽牛角尖
但是墨山總能把長歌從牛角間裡拉出來
真是天生一對呢:)
作者: auy586    時間: 2011-1-19 21:46

很好看,謝謝分享
希望有後續~
作者: keeprolling    時間: 2011-1-20 12:27

長歌以前真的過的好慘
還好後來遇到可以真正廝守終身的人
作者: 凡塵戀    時間: 2011-1-21 01:51

長歌前半輩子真的是過的太苦了...不過番外就這樣結束
有點意猶未盡
作者: ddl    時間: 2011-1-22 05:48

好長好看
沈墨山的四個近侍真可憐  被取那種名字XD
真希望番外能再多一點  
畢竟看了小黃被虐那麼多篇幅
作者: michele3301    時間: 2011-1-25 23:23

美人佩帥哥
壞人滾一邊
作者: hbo206961    時間: 2011-3-25 10:48

易長歌一直都沒跟公子爺晉陽照面
實在美中不足啊
作者: coolslove    時間: 2011-4-3 15:53

好長....拼了好久才看完.......
所以看的有點累....但還是很好.....
令人甘願一直看下去~~~~

p.s >_<"""""好心酸呀前段~~
但是看到幸福......心裡又開花了~~
作者: cushor    時間: 2011-7-16 21:59

看完晉陽公子才來看續集的~~~
不過比起凜凜...這篇文看起來順遂溫馨多了.....
之前看晉陽公子可是身心又傷神阿...劇情高潮迭起的,心跟著七上八下到快停了..

雖然凜凜說要墨山割捨,可是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奸詐樣....
真是感覺一點苦都沒吃到阿~~~
作者: kumomi    時間: 2011-7-19 10:08

吳沉水的文筆真的沒話說,
看了晉陽一篇, 再來看長歌, 每每還會回想起晉陽的故事,
只是可惜沒看到長歌和晉陽相見的場面,
真是非期待.........
作者: 雅瑟絕絃    時間: 2011-9-7 23:05

好看啊~
想看公子的故事啊!!
論壇有嗎??
作者: kit1028    時間: 2011-10-4 17:48

多謝樓主的分享
前半都是有點沉重的劇情
描述長歌小時候的事是令人揪心的
見證著他的成長
背負仇恨生存
但正因為這些經歷
才能令他發光發亮
這就是塞翁失馬 焉知非福
遇到墨山算是苦盡甘來
他的愛情觀也令我很佩服的
「就算他背叛了我
我也不會背叛他
否則這段愛情還有意義嗎?」
其實我是重度武器控
如果小受的武器或職業太剛強eg.用劍
我一般會沒有心情看下去
長歌用琴真的很棒呀!!!
作者: 月夜迷濛    時間: 2011-10-5 21:09

好看阿~~希望還有林凜和長歌的篇外阿~~希望可以交代清楚阿~
作者: 紫斐    時間: 2011-10-11 20:35


看的心情不好
主角好可憐喔
本來以為古主戲份還蠻多的(人家喜歡冷強攻
可沒想到是這樣
作者: patty09    時間: 2011-12-24 21:52

很好看,只是以為會有晋陽公子他們的出場
結果卻沒有,吳大的文真的都很讓人印象深刻
回味再三,小黃也算是苦盡甘來,
作者: 魂兒    時間: 2011-12-27 16:55

好看~~小黃也受太多苦了吧!!!好心疼喔~~
好險後來有遇到對的那一個人!!
想看白神醫跟公子爺的故事~~
作者: ji_jheng    時間: 2012-1-15 05:03

花了三天空檔時間終於看完了Orz

文不錯

仍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或許有些劇情可以在展延一些
會比較完整?

接下來要看晉陽啦XD
謝謝樓主分享
作者: birthday401    時間: 2012-2-11 20:06     標題: 好像沒完啊

前面太慘了,番外只又這樣讓人意猶未竟呀....
作者: colourwind    時間: 2012-4-14 14:16

終於看完了...貢獻了許多眼淚><
長歌遭受過很多苦,是個倔強得讓人心疼的人,希望他跟沈墨山永遠幸福^^
作者: 小軒    時間: 2012-4-16 10:44

還不錯
沒想到兜了一圈
竟是同家人
可惜就這樣完了
如果能夠多寫些後續更好!
不過我還是覺得晉陽公子比較好看!
作者: lillianese603    時間: 2012-5-22 01:33

晉陽公子裡一堆人都跑出來了,就是兩位正主沒出現XDDDDD
不過畢竟是另一個故事了!
其實一開始知道沈墨山是沈大當家的小孩還覺得很奇怪,結果原來是練功走火入魔
這篇算是把晉陽公子裡大家的最後決局也有個小小補完
但在這篇裡善良的女孩子下場都很慘呀!小彤和葛九,葛九看來似乎還好,還有人守著她,但我覺得能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其實等於連人的尊嚴都沒有了......
不過主角真的可以算是苦盡甘來,能遇到蕭墨山真是太好了!
不過我其實很想知道林凜和長歌見面的狀況~
作者: scorbmbc    時間: 2012-5-27 11:50

小黃命運也太坎坷...計程車...((欸你
話說沈老闆強成那樣也太犯規了吧XDD
作者: qed    時間: 2012-5-27 23:19

這篇的正文幾乎都圍繞在復仇的悲傷橋段中了,真正放寬心活著還要到翻外的地方......不過我很佩服小黃報仇自己來的方式,比起由王子扛擔子出面幫忙,我更欽佩自己來的人,雖然還是不小心犧牲了小彤和葛九......到了最後渣攻的主子得到報應的時候我笑了~太開心了^^ 這樣一來小黃就可以放寬心過自己的幸福人生了
作者: namiko    時間: 2012-11-20 22:57

很好看~吳沉水的文筆真的很好~~
很喜歡公子晉陽~所以才來看長歌行~~
真要比起來還是晉陽那篇比較長篇XD~~
為了看番外所以敗了實體書~~準備要來看嚕XD~~~
作者: me329492    時間: 2013-4-5 21:07

55章好像有一段不見了耶
就是小受跟小攻講他的慘痛經歷
如果不是剛好在其他網站看到那段
根本不知道還有那麼一段
難怪覺得後面為什麼小攻知道小受的痛苦 = =

其實看了2篇吳沉水的文後
發現2篇的小受個性都讓我好不喜歡
而且前半段都很糾結
所以放棄繼續追其他文了
太容易破壞心情了

話說,其實某個程度上
我還挺喜歡谷主的
好險他沒被殺死
只是關於古主為了那本秘笈搞那麼多事
感覺挺傻眼
甚至磬谷因為這樣而死更是不值啊~"~
還以為應該是更大的事件勒...
作者: coco1101    時間: 2013-5-3 23:49

很不錯的文!!
作者: 鎏望    時間: 2013-6-13 20:05

重看一次   推推
比較喜歡江湖故事XDDDD
作者: ruth5056    時間: 2013-6-17 00:50

這篇文好虐QQ
小受以前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不過長歌能找到珍惜自己的小攻真是太好了^^
回去報復以前虐待的人那段∼
真是大快人心^^
作者: hohohahi    時間: 2014-9-16 18:56

十分喜歡吳沉水的文章啊

雖然兩人的感情來得太快

描寫得短了些
作者: musicxinlai    時間: 2014-9-18 23:14

很好看的一篇文
就是感覺還有很多可以再交代得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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