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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蒼天白日》作者：賀蘭辭【完結+番外】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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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06
標題:
《(楊戩)蒼天白日》作者：賀蘭辭【完結+番外】短篇。
文案：
楊戩此生落魄之時，唯有一人守候。
一介凡人，不怕飛蛾撲火般的相戀，待在他身邊就夠了。
葉羽擁有一顆平凡的心。
照顧一個不知身份的人，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不問不說只做，只因心性涼薄。
愛——是孤獨的碰撞。
誰規定，愛要轟轟烈烈。
愛雖淺淡，卻恒久不變。
CP：楊戩X葉羽（原創女主）
女主第一人稱敘述體，借用《人生長恨水長東》+《寶蓮燈》+《寶蓮燈前傳》混合背景，虐，部分有陰暗頹廢絕望傾向。
無文筆，無情節，淡如水，重在描畫楊戩風骨，說不定連感情發展都會被省略。想看各種男女糾結愛的孩紙可以點叉了。
內容標籤：情有獨鍾 悵然若失 虐戀情深 傳奇
搜索關鍵字：主角：楊戩，葉羽 ┃ 配角： ┃ 其它：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08
君 心 既 已 决
第1章 冬雨
遇見他的那天早晨，正下著今年第一場綿綿的冬雨。我站在屋簷下仰頭望著飛起的簷角，隔著冰涼的雨幕，聽見遠處隱約傳來微弱的鐘聲。
又一年快要過去。再有幾次日升月落，新的一年便將再度蒞臨。
這場雨淅淅瀝瀝，約莫短時間內是停不了了。我撐起手中的油紙傘，心裡多少有些怨懟，卻在無意間瞥見了他們。
窮鄉僻壤，山野村莊。偶爾路過幾個乞丐並沒什麼特別，但他們卻與我所見過的那些乞人截然不同。或許是因為太過可憐罷，那兩人都是一身的黑衣，但一站一臥，臥著的那人身下是一塊門板，而那尚存行動能力的，則費盡力氣拖著他步步前行。
年前的冬雨，光是沾一兩滴在身上，涼意便能直入骨髓。躺著的那人一看就知道虛弱不堪且身有殘疾，怎能如斯暴露在外？歎了口氣，本不想管這閒事，卻終究敵不過良心的苛責。
緩緩地，我向前邁出了那一步。
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命運。當初的我從不承認，而今我斟一杯酒細細想來，卻盡是根本無從拒絕無從反駁的命運。
雨水浸濕布鞋，本就冰涼的腳直覺刺骨。拖著門板的男人看見了我，竟是想跑。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只是那人……已經不能再耽誤了。
無奈我並不擅長醫術，只會些簡單的針灸。喝止男人之後，我蹲下為他把脈。脈象死寂，一如他此刻的體溫，毫無活氣。
「我……我主人怎麼樣？」先前那見了我就仿佛看見瘟神的瘦小男人還是畏畏縮縮的，卻是第一次對我開了口，「你要是能救我主人，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
我卻還未到有什麼事是必須要假他人之手的地步，何況普通如我，一日三餐生老病死，何來的那麼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是以我搖了搖頭，問他：「你們住在哪裡？」
這是我那天第一次與人對話，嗓音還有些沙啞。他卻以為我是為他們而受了涼，萬分過意不去地告知了他們的住處，還說：「姑娘，你，你幫幫我主人吧！他不能再淋雨了！」
的確如此。他傷病沉重，渾身發著可怕的熱，這樣下去，就算不死，恐怕腦子也會燒壞。我輩仁慈，決不能眼睜睜看著生命凋零卻不肯出力。我站起身來，偏著傘為病人擋雨，轉而對那瘦小男人說：「快走吧。」
此前我心裡本還轉著早些回家的念頭，現在卻半點不剩了。
是啊，無謂。家裡本就沒人會等我，何必急著回去？
冬雨的冷意席捲了我暴露在傘外的大半個身體，泥濘像噁心的寄生蟲一般附住我的鞋我的腳。輕輕歎了口氣，雪一般冷的空氣鑽進肺裡，惹得體內一陣抽痛。
我一個健康的人都尚且如此，他呢？又會是什麼感覺？
恐怕恍若淩遲吧。
我們在雨中行走甚久，直到我覺得有些氣喘了，不經意間低頭，便看見那病人已經醒了。他仿佛根本沒有看見我，只是徒勞地睜著眼睛，目光卻落在虛空之中。
這個人的眼睛裡，滿是悲傷、孤寂、壓抑、厭倦，以及……求死的欲望。
是不是還應該為他高興，淪落到此般地步，竟然絲毫不見頹喪？
是了。初識時的他，從他那雙無神的眼睛裡，我依然看得到那寧折不彎的錚錚傲骨。
他不出聲，我便也不說話。我們一路緩緩行著，拖著門板的男人起初對我多少還有些矛盾的不放心，頻頻回頭來看，走著走著也就不再懷疑，放心將他主人交給了我。
三人就這樣沉默著，迎著寒風冷雨回到了他們的住處。那是一所破廟，門前淩亂地灑著些濕透了的稻草，屋頂破了半邊，雨水落在地下又四處流淌蔓延，整座廟的地面只有一小塊是幹的。乾瘦的男人二話不說，抱起他的主人，讓他倚靠在乾燥的牆邊。我幫他把門板立起來豎在一旁，環視這淒涼的住所，一時竟不知如何開言。
而這時，那黑瘦的男人已經發現病人醒了，當即便落下淚來。他口中叫著「主人」，一邊抹淚，一邊又笑，看得我好不心酸。病人原本虛空的目光從陰冷的天幕轉向他，漸漸有了些變化，甚至增添了幾分溫暖和安慰。
患難方見真情。我在破廟周圍拾了幾根尚未被雨淋透的柴草，準備為他們生火取暖，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身上帶著的火摺子早就濕透了。無奈，我只好將那些柴草繞在他們周圍，以免連最後一塊乾燥的地面也被雨水所侵染。
耳裡聽乾瘦的男人斷斷續續說了好些話，他的主人卻始終緘默不語。我心下一驚，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或許，他根本就無法開口說話。
如此這般，不就等同於廢人一個？我先前只道他可能腿部殘疾又生了重病，卻萬萬沒料到居然會到此地步。我急忙又為他把一次脈，從他微弱的脈象細細看來，才知道他真是全身癱瘓，口不能言。
陰黑冷雨的天氣，我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卻那麼亮——生命的殘餘，大約都承載於此了罷。心上湧來一陣酸楚，我安撫了黑瘦的男子幾句，又問：「他這樣多久了？」其實不過是想知道這般慘況究竟是先天而來還是後天受傷。男子擦乾了眼淚，抽噎著說：「主人是被開天神斧劈傷了，幸虧有昆侖神……」
話未說完，他看了主人一眼，音量便急轉直下，最後乾脆就沒敢再出聲。
我當時的感覺，不是與他計較真假，而是下意識地去看病人。此刻他的眼色淩厲如刀，頗有責怪之意。迎上我的目光，他便又溫和了些，變得謙謙有禮、毫不逾矩。
「姑娘，我們不是壞人！」男子似是怕我起疑心，忙不迭地解釋起來，「我們……我主人是好人！」
多拙劣的解釋。我禮節性地笑了笑，移開話題：「小女子葉羽。不知公子貴姓？」
他抽兩下鼻子：「我是哮天犬。我主人……我主人姓楊。」
想來又是不方便說的罷。我喊他一聲哮天犬大哥，道：「楊大哥傷勢不輕，再不醫治的話恐怕會有生命危險。」聽得哮天犬一聲嗚咽，我暗暗歎息，知道他必定做不了主，便轉向楊大哥道：「楊大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隨我去一個地方——我家中不便，不能把你們安置在家，但好歹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去處，平日也好互相照料。」想必以此人高傲心性，是絕不會受人施捨，我頓了頓，又說，「我知道楊大哥絕非等閒之輩，將來若是康復了，葉羽還指望楊大哥助我脫困。」
第2章 決定
起初，我讓哮天犬帶我去他們的住處，純粹是因為我壓根沒料到他們居然會住在那種地方。一個面黃肌瘦，一個重病在身，若是當真放任不理，指不定哪天便丟了性命。
依舊是哮天犬拖著門板，將楊戩搬到我家附近的一間茅屋裡。路上我雖看哮天犬累得不成樣子，想幫忙，卻始終沒邁出那一步。下意識地，我對他們兩個多少還懷有些不願親近的意思。
這間茅屋是我平日的住所，一般過年過節，我都會「應邀」回家去住一段時間。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一年後父親再娶，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現在正霸佔著我的家。父親常年在外，不知道家裡發生過什麼，至今都還以為這間搖搖欲墜的茅屋不過是用來堆柴火的罷了。
自然，我也並不是被後母趕出來，而是自己要求分開居住的。畢竟像我這個年紀尚未婚嫁，已算是違背倫理綱常。搬出來住，一來不必日日看人臉色，二來耳根也落得清靜。
父親上一次回家，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我看著潮濕的牆角、滲水的屋頂，有些自嘲。但不管怎樣，這地方比那漫了水的破廟總要好得多了。
楊戩是個極為敏感細膩的人。大約是因為連續趕路的疲憊，他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床頭，精神很是萎靡，卻還是對我安慰一般地笑了笑。
後來想想，其實以他的性子，那時候的他或許根本就不想跟我回來，更不願受我恩惠。但是當時他重傷在身，又哪裡依得了他呢？他不想活，哮天犬總得活著；即便他自己不肯平白被人施以恩典，他又有什麼資本來說一個「不」字？
我揉了揉眉心，不再讓自己沉浸在無謂的長籲短歎中。讓哮天犬好好照看著他，我想到外屋還存放著些熱水——自然，想必已經溫了——便出去取來。哮天犬如見珍寶，連連道謝。我主動出去等候，驀然發覺，這冬雨不但沒有分毫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
幾天後父親便回家來過年。單獨問及家中生活狀況，我只說還好。聊著聊著，便又提到我的婚事。這讓我再一次意識到，我必須要想辦法自力更生，最起碼，要離開這個家。
大年夜深夜，哮天犬拼命來敲門。我向來淺眠，被他這麼一砸，立刻就醒了。他看見我就像看見了救星，青白著臉色急喘道：「主人，主人他出事了！」
我一驚，想到這兩天礙于父親在此，不能常去照應，病情惡化也不是不可能。悔怒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好在草藥都在那間屋裡備著，不至於太過狼狽。
楊戩發著高燒，神志模糊不清。針灸過程中我喚過他幾聲，起初他還能答應，後來便徹底昏睡過去了。他傷病過重，我的針不敢往要處去，只能以退燒為目的為他治療。忙了半宿，燭火昏黃中，我委實不忍看他的臉色，囑咐了哮天犬兩句就去為他煎藥。
果然，這樣陰寒的天氣，他破敗的身體根本受不住。可是除了這裡，我已沒有門路另覓養傷的去處。
然而，天若絕他，又怎會讓他如今這樣苟延殘喘地活著。我想，必定還有什麼事，正等著他去做完。
誰都會被無法逃離的牢籠所困。那是世俗，抑或倫常。不管是我還是他，不管是人還是……
他，大約是神吧？
我的思緒隨著劈啪的爐火聲慢慢飄飛出去，又被一聲雞啼及時拉回。藥還未全好，我在灶里加了點新柴，從爐中夾起燒紅的桑樹幹，又升起火來熬粥。楊戩的病雖然嚴重，但好在哮天犬通知得及時，不多一會兒大約就要醒來了吧。
我歎了口氣。似乎有些關心過度了？居然如此高調行事。經過幾日相處，我知道煮粥熬藥這些事，哮天犬並不是幹不了的。
果然，很快父親與後母便找來了。父親驚訝于小小的柴房為何別有洞天，竟然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卻不曾開口問話，只是馬上便要打發後母走。後母站在外邊探頭探腦張望了一陣，無奈什麼也沒看見——我懷疑大約是哮天犬整個貼在了門上，否則那扇裂縫參差的木門根本經不起她如此細心的窺視——只好灰溜溜走了。父親坐在廚房裡唯一一條長凳上，看著我打水淘米，忽然問：「心裡有人了麼？」
我只是搖頭。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起身去看還在爐上煎著的藥湯，笑著說：「我女兒的醫術倒是日益精進。只是藥性太溫和了些，還有些滋補的藥材混在裡頭……他身體不好麼？」
我那淺薄的醫術不過承襲了父親的十分之一，現在想想，大約父親能幫楊戩罷。便略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話，算是將楊戩的情況一五一十都告知他了。
父親聽後也是沉默，最終還是決定先看看他的狀況。開門進內，哮天犬滿臉的防備在看見我之後才稍稍褪去，只是問：「他能救我主人麼？」
或許在他看來，只要能救楊戩、對楊戩好的，便都是好人，也都是他的朋友，更是他至高無上的神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把藥端到楊戩床邊，一見他蒼白的臉色，心裡便是一陣疼痛。這時他已經醒了，目光卻還稍顯茫然，一試額頭，燒果然還未全退。哮天犬幫忙扶起他，我將湯藥一勺勺給他喂下去。父親在旁看了一陣，待我喂完了藥，才過來為他把脈。
他大約是經歷了一番心理鬥爭的吧。救還是不救，面對一個陌生的、無故出現在女兒身邊的病重男子。
眼看父親面色愈加凝重，我終於忍不住鼻子發酸。父親看了看我，轉而又看向他。喝完了藥，楊戩的目光算是清明了些，此刻正默然而平靜地凝視著父親。
像是在等著他宣判。
父親眼底掠過一絲讚賞，終於說道：「傷勢過重，恐怕無力回天。年輕人心緒繁雜，思量過多，身體難免會擔不住。你若是能放開前事，或許……」
楊戩低垂了目光，笑意寡淡而譏嘲。哮天犬伏在他腿上流著淚，連聲說：「主人，沒關係，你還有哮天犬，哮天犬絕不會離開你！絕不會！」
在這冷漠的人世間，我竟然只能在他們這樣一對落魄的主僕身上，看見最為珍貴單純的感情。
「我爹不會騙你們，」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楊大哥，你……你放開點吧。」
但有些事情，豈是說放開就能放開的？而今我也覺得這番話很是沒有說服力，心虛地看向父親。父親卻遠沒有我那麼拘謹，反而靜靜地看著我綻開笑紋：「你很久沒像這樣……」
我低下頭。我知道在這方面，我真的太過不孝。這麼多年來，向來是父親單方面付出，而我這做女兒的，卻很少給他回應。父女之間那層虛偽冰冷的隔閡，也不知道是誰鑄就，又是誰一年年用冷漠在維持它的存在。
我真的不如其他的女孩兒。沒有她們貼心，沒有她們可愛活潑，甚至時常打著算盤要離家而去。
哮天犬還是在哭泣。我匆忙俯下丿身將他從楊戩身上拉起來，說楊戩必須要休息了。他才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淚水，再抬起頭去看楊戩時，發現他已然昏睡過去。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現在想想，我與他們非親非故，但既然當時做了決定將他們收留下來，就必須要負責到底。哮天犬還不是問題，但楊戩……他不能這麼下去。父親忽然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便會意地跟著他出屋。但他的問題卻令我萬分意外：
「他這樣的身體，你不後悔麼？」
我吃了一驚：「我並沒有……」
父親背著手在我面前走了兩遍，似是有些著急，話語間也倉促起來：「他要是沒受這麼重的傷，想必你是高攀不上的。但現在，你……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
「爹，你誤會了，」我被他說得很是難受，我若真是喜歡他，自己怎會沒有絲毫感覺，「我只不過是看他們可憐。行醫者治病救人天經地義，我不想以後受良心責備罷了。」
父親有些莫名地看了我許久，最後終於歎了口氣妥協。我是個自我意識過強的人，他一向明白。也許真的是我錯了，可這如果不是由我自己察覺到，我根本就不會相信外人那些推測判斷。
「爹常年不著家，苦了你了。你不想成親，爹也不逼你。明年就十九了，還是早些找份正經差事好，」他猶豫了一下，「裡面那個人也需要照顧。聽說劉府在招丫鬟，你不如去試試。」
我點頭說好。我從未想到，這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對楊戩來說竟然是如此殘忍。
永久的悔。賦不得。
第3章 悔悟
過了大年初三，父親便又啟程做生意去了。我自知不能再仰賴家中本就微薄的收入，初五那天一大早便去了劉府。值得慶倖的是我並沒有錯過短暫的招人期限，可是眼看劉府門口排了那麼長的隊伍，清一色全是姑娘家，心裡便有些忐忑。在門口觀望了一陣，始終覺得自己要爭那四五個名額實在無望，便提步要走，卻忽而聽旁人議論說什麼劉府一家子全是神仙云云。
換做以前，我根本不會在意這些謠傳。但如今我身邊有一個楊戩，這幾天照顧他的經歷也讓我發現他不是凡人——據傳神仙無垢，而且凡間的五穀雜糧……再加上他過重的傷勢，以及最初時哮天犬說的「開天神斧」「昆侖神」……
我便愈加斷定，楊戩是個神仙，不是凡人。
所以，凡人無能為力的重傷，或許就應該求助於同是神仙的他們。
下了決心，我終於還是站在了隊伍的最末尾，而後面源源不斷地還有人排隊等候。我歎息著搖了搖頭，看著速度和人數，恐怕是到天黑都等不到了。
抱著試一試的僥倖心理，我堅持著從上午等到了傍晚。劉府畢竟是在城裡，算了算回去的時間，恐怕到家都要天黑了，便盤算著明天來得早些，現在就先回家去。豈料，我混在人群中其實並不顯眼，這一轉頭要走，便立刻引起了未來老爺的注意。他捧著茶杯坐在門口，一副清高而不耐的模樣，遠遠地叫住我：「喂，你！過來！」
他既說「喂」，我便當做沒聽見，頭也沒回，依舊往外走。緊接著就有個穿著淡黃衣衫的年輕男子氣喘吁吁地攔在我面前，道：「姑娘，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我怔了怔，繼而接道：「公子不如就讓小女子通過罷。」
「誒？這個……這個我說了不算，」他笑起來有種憨厚可愛的味道，「我偷偷帶你從後門進去，給我爹看看，說不定就能過了。」
我心說未來老爺這麼大老遠地叫住我，還讓人專程出來攔路，說明他是真對我此舉深感窩火——除此以外，恐怕也不會有別的，怎能指望高高在上的他對一個來應聘侍女的下賤丿人有所好感。但既然已經如此大費周章，再不讓我通過，情理上便說不過去了。
倒是虧得未來老爺這沉不住氣的脾氣。
男子果然領著我走了後門，到客廳時，劉老爺和劉夫人已經坐在上位等著我了。劉夫人很是漂亮，為人也很是溫善，與我談了幾句之後便向劉老爺點了點頭，命管家端出紙筆，要我畫押。我仔細看了一遍紙上的內容，拿起的筆又放下了。
「我不想賣身，」我說，「我來只是為了領些月錢養家糊口，暫時還沒到那個地步。」
老爺「砰」一聲就把茶杯扣在桌上：「小姑娘家，心氣倒是真高。進了我劉家的門，難不成你還想姓葉？你去問問，這裡的丫鬟下人哪個不是改姓了劉？！」
劉夫人也皺了皺眉，顯然對我的話有些不滿，卻還是緩和了口氣勸我：「葉羽，你既然會在這裡應聘，就說明你家裡已經不會再負責你的生活了。再說，女兒家以後嫁了人，也還是要跟丈夫的姓，何苦這麼執著呢？」
我既生做葉家的人，便不會輕易改了姓。不知怎的，面對劉家夫婦，我忽然覺得就算只是解釋一句也十分疲累，但不論好歹，這丫鬟我是做定了：「隨夫姓是倫理綱常。」
「進了劉家門改姓劉，難道這就不是倫理綱常了？！」劉老爺說罷，又咳了一聲，「這是我劉家的倫理綱常！」說罷又轉向劉夫人，毫不避諱地說，「這丫頭心氣高得很，長得也不算很好看，而且對我們沒有半點尊重，簡直和二……一個德性，想也是個極端涼薄的性子，何必招進府裡來給自己找不愉快呢？」
我沒想到劉老爺竟然有閒情對我如此為難，卻想不出什麼好對策來，只能幹著急。這時從裡屋忽然走出一個年輕絕美的女子來——難怪眾人都說劉府一家子都是神仙，看來確實有跡可循——說話不比劉夫人和善，舉手投足卻多了一分優雅貴氣。她一出現，劉家夫婦便立刻起身行禮，帶我進來那位男子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外婆」。
原來那男子便是劉家少爺，而她竟是傳聞中的太夫人瑤姬。看來神仙之說不假，楊戩也許真的有救了。
太夫人點了點頭，對劉夫人道：「人是沉香追回來應試的，哪有不收的道理，說出去不是被人笑話麼？再說，我看這姑娘挺不錯……」忽然又住了口，卻是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捨給劉老爺，徑直就向我走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葉羽。」
「最近見到過什麼奇怪的人麼？」
我看一眼劉老爺，斬釘截鐵：「沒有。」
太夫人輕輕歎了一聲，忽然讓我跟她進去。我感到很是莫名，無奈主人之命不可違背，只好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就這麼沉默著一路走到空無一人的庭院中，太夫人才停下腳步，眼眶已經紅了：「葉姑娘，你不要瞞我。」
我有些怔住了。
似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瑤姬低頭抹去眼角的淚，極力穩住聲線道：「我還有個兒子，叫楊戩。他做了很多錯事，迫害他妹妹，追殺他外甥，刀筆勾戮，玩弄整個……整個天下。後來，沉香打傷了他，並且廢去了他的武功，把他貶為庶民，他就此便失蹤了。我雖然恨他不該如此六親不認，但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
這番話聽下來，我已然對楊戩的經歷瞭解了大概，包括他受傷的原因。但既然他們一家都是神仙，那麼太夫人的話也要聽一半補一半。
所以……我在心裡狠狠抽了口冷氣。現在在我家躺著的那個人，曾經是天上神仙，而且大權在握覆雨翻雲，囂張霸道到三界都要臣服在他腳下。可是後來因為某些原因，他做錯了事，對至親下狠手，最終落了個法力全失全身癱瘓的下場，官職自然也一併被革去了。
然而從他那雙水一般的眼睛裡，分明很少看得見逼人的狠戾。或許是我察覺不到罷，抑或是他掩藏得太好？
「葉姑娘，你若是看見了他，請千萬待他好些，然後儘快告訴我他在哪裡。為娘的……想看看他。」
……這顆傷痕累累的慈母心。
我想起我那早逝的母親來，心裡固然又苦又酸，卻不能在她面前表露。而在楊戩這件事上，我縱然有許多疑問，卻也不能多話，只是禮節性地回答她：「太夫人請放心。若葉羽真的有幸遇到他，必定不會耽誤了的。」
現在，我卻還不敢告訴她其實楊戩就在我的住處。畢竟今天的劉府耳目眾多，等過段時間安定下來了，而我也能確定太夫人所說無誤之後，找個機會再說不遲。
這天夜裡，我回到住處時，楊戩已經睡下了。我為他把了脈，這幾天的藥石不斷令他的脈象畢竟還是平穩了，暫時不會有事。一顆心放下來，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
他已經能把被子捂暖了，是個好現象。我抽出手來呵了口氣，推推怔愣在一旁的哮天犬，讓他跟我出去。
他們住進來的第二天，哮天犬就已經把能告訴我的都說了，包括他主人的名字叫楊戩，身上的傷是被斧頭劈的，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無關緊要的事——比如楊戩有個師父，但他的師父已經很久沒出現了云云。說實話，那時候我聽得很頭疼，因為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
所以今天，無論他怎麼吞吞吐吐打馬虎眼，我必須要把事情問個明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08
第4章 寒衣
只可惜哮天犬自己還是做不了主，非要等楊戩醒了，問過他之後再決定說不說。我亦不忍心讓他太過為難，再者也不能過於逾矩，只好算了。連夜多備了些白粥小菜，畢竟我明天一整天都不在家中，只能交代給哮天犬讓他熱一熱喂給楊戩，保持精力才能有復原的可能。
而哮天犬說要去問楊戩，我堅信他必然是問了的。只是楊戩仍然不肯告訴我，我心裡固然著急，卻是十分無奈。
他的母親想見他，我到底該不該讓他們相見？如果……如果他們之間其實並不像太夫人說的那麼簡單，我豈非就等於把楊戩拖進了深淵去？
而自楊戩的存在被家人發現之後，後母與她的兒子對待我的態度便愈加嚴苛，只有在我每月拿出部分月錢補貼家用時，才會勉勉強強露個笑容。這一切，看得到的，楊戩也都看在眼裡，看不到的，想必哮天犬也告訴過他了。
我與家中大致脫離關係，轉而到劉府去做丫鬟的事，很快就在村子裡傳開了。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帶的地痞流氓王二居然會找上門來，索要所謂「地租」。這塊地分明屬於我家，想必是後母嫌棄我每個月給的錢太少，想一次性都收掉吧。我自然沒有理睬他，一文錢沒給，王二討了個沒趣，也就不來了。
轉眼幾個月過去，慢慢的已是春季了。冬日的寒冷終於遠離，春天縱然還有些料峭，卻遠沒有那麼難熬。而楊戩的病情也有些好轉，這讓我很是安慰。他依然不能說話，但手指已經可以稍微動彈，手腳對冷熱也有些感知。這段日子下來，他雖然不能下床一步，殘廢的肢體卻沒有絲毫萎縮的跡象——這就是神仙之體麼。
近來，他的心情似乎也還算不錯。有時我晚上回來，就看到他躺在黑暗裡，旁邊是呼呼大睡的哮天犬。一見我來了，他就很主動也極費力地挪動手指，企圖用指尖的力量將手腕送出被子。第一次發現他此舉的時候，我只是勸他：「分明沒有腕力，何苦來哉？等整條手臂都能動的時候，隨你怎麼樣都行。」他對我淡淡笑著，卻還是日日地這麼做。眼睜睜看著他為那麼細小的動作汗流浹背，我知道他始終沒向這副身軀認過輸，心裡便更加難過，只是恨自己醫術不精，數月以來竟然只能做到這一步。
而今，我便再也沒有拒絕過他此舉，甚至日日坐在他床邊等著他自己將手伸出來。病人若能積極配合治療，就說明他對未來還有抱有希望——在他眼中，我的確已經找不到初見時的絕望和濃重的求死欲。
也許再這麼平靜地過兩年，他就能重新站起來也不一定。
直到有一天。
我還是老時間到家，卻看到哮天犬正伏在桌上痛苦呻丿吟。我一驚，急忙去探他脈，卻發現他脈象不同于常人，根本無從知曉發生了什麼，而唯一可能知道的人也無法開口說話……我輕輕晃了晃哮天犬的身子，問：「你怎麼了？感覺如何？」
他睜開迷蒙的眼睛，痛苦地哼了兩聲，才斷斷續續地解釋：「我……我餓了……」
我哭笑不得：「難不成我虐待你了，沒給你吃的？」
「不是……我，我好久沒吃大塊大塊的肉了……」說著他便愈加萎靡，「沒有肉，大根的骨頭也可以！主人以前給我的骨頭……可大了……」
我歎了口氣，現在哪裡來的大塊肉？再說，我的月錢也只能勉強維持三人的日常生活罷了，平時最多也就買點肉末來熬點湯，就算是補充營養。而骨頭……骨頭？
我疑惑地看向楊戩。他卻低垂了視線，似乎有些犯難。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費力地動著手指，在床畔寫下了一個字：狗。
我看向哮天犬，又望著楊戩請求確認。他對我笑了笑。
哮天犬，原來真是「犬」。
自從肯定他們是神仙之後，哮天犬是人是狗都不難接受，只是……他這般模樣，要是不及時給他肉吃，他明天怎麼能把楊戩照顧好？我吸了口氣，起身拿起掛在牆上的鳥弓，囑咐楊戩：「我出趟門，看看有沒有野兔之類的東西可以抓來……」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決定出門抓野味，臉上立刻收起了笑容，眼裡盡是焦急。我將他置於外面的手塞回被中：「我馬上就會回來的。這地方窮鄉僻壤，山雞野兔到處跑。要是遇上黃鼠狼就更好了，說不定它嘴裡會叼著一隻雞。我們不但可以吃上雞，有黃鼠狼的腳印在雞窩口留著，還不用擔小偷的罪名。」
他蹙起了眉，顯然沒被我蹩腳的玩笑逗開心。而我向來不太懂得怎麼寬人心，只好歎了口氣，二話不說吹滅了蠟燭便出去了。
小時候我很怕黑，但自從母親死後，我的個性多少總有些變化，直接表現就是不再怕黑。心裡其實還是有些忐忑，卻能很好地去克服，很快便摸著黑進入山林深處。
對這一片山林，我很是熟悉。幼時在這裡與同伴玩樂，後來母親葬身于此，墳墓也建在附近。猶記得母親被發現那天，鼻尖淡淡的血腥味，和耳邊父親絕望的哭喊。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父親。在那之前，從那之後，都沒有。別人都說害死母親的是野獸，可我始終覺得不是。
但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去證明。
我在林子裡尋尋覓覓。要抓那些小東西，決不能帶上火，否則它們誰都不會靠近我。鳥弓只勝在距離，力量卻有限，故而我的目標應該還是山雞。野兔的速度太快，我沒把握射中它；至於鹿一類的動物，就算射中了恐怕也死不了，只是白白浪費武器。思路一理順，行動就快得多，在草叢間穿梭了大約一刻鐘，我終於借著月光看到了一隻山雞。
拉弓射箭，我清晰地聽見耳邊弓弦繃緊的聲音。竹箭出手的一刹那，身側忽然掠過一陣香風，一個白衣女子堪堪落在那山雞前面，手裡正抓著那支箭。
毫無疑問，山雞是逃掉了。縱使脾氣再好，我此刻也有些惱怒：「你為什麼壞我的事？！」
她將竹箭丟在地上，轉而蹲下丿身抱起地上一團白色——原來是一隻兔子：「實在對不起，我以為你要殺我的白兔。」
我很窩火，但這只兔子的存在確實是個意外，整件事就成了誤會。無奈，我趕著要回去，便不欲與她多言，轉身就走。她在後面叫住我：「慢著！姑娘，這麼晚了，你……」
這到底幹你何事？我強壓著火氣，耐著性子接過話茬：「這麼晚了，姑娘也請早些回吧。在下還有些要事，恕不奉陪。」
她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卻還是咽了下去。
我卻壓根沒料到，她居然會以保護我為名，隱去身形跟了我一路，最後甚至還跟到了家中。
第5章 福禍
是夜，我還是打來了一隻山雞，只不過沒有第一隻那麼大罷了，倒也能給哮天犬補補精力。我連夜殺了雞，切了半隻煮熟了給哮天犬，眼看著他端著碗拿著筷，試圖把雞肉一絲絲扯下來，又二話不說全喂給楊戩，我心裡也不知是酸是甜。楊戩並不需要吃肉，無奈哮天犬盛情難卻，只好稍微吃了一點，便又求助一般地看向我。我手裡正擺弄著那半隻生雞——以前從未經手過醃肉之類的活，現在也只能盯著它思考到底放多少鹽才合適。
哮天犬見他主人一直看著我，也就蹦著過來喊我了。我明白楊戩的意思，便對哮天犬道：「他不能沾葷腥，你給他吃肉是想害他傷口疼麼？」
哮天犬立刻低著頭哼哼起來：「我……我看主人也……」
「你先讓自己舒坦一些精神一些，才能好好照顧他，」我說，「既然你離不了肉食，以後捕獵這種事就交給你了。」這樣說來，反倒像是我占了便宜。他卻立刻很高興地答應下來：「好，好，我本來就是狗嘛，抓山雞野兔我最在行了！野狼也不是我的對手！」
我聽了，不覺又想到他們的真實身份，和太夫人瑤姬聲淚俱下的模樣，心裡的疙瘩又冒了出來。而這些話到底能不能說，楊戩知道之後心裡會好受麼？如果我是他呢？如果現在法力盡失全身癱瘓的人是我，如果追殺至親遭受憎惡的人是我，我會滿足欣慰于母親不計前嫌的惦念麼？
大約，會吧。
其實我並不懂得。母愛離我太過遙遠，我早已忘了被母愛所包裹的感覺。我也不懂為什麼有些母女能像朋友一樣相處，而有些母女卻偏偏弄得像一對冤家。無法理解，更無法體會無法想像。如果我的母親仍在，我們又會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我很好奇，一直以來。
所以這番推己及人根本不起作用。我搖了搖頭，眼看夜已深了，驀然想到還未進食。楊戩想必不會覺得餓，而我這個忙了一整天的凡人竟然能把晚飯忘記，實在讓自己佩服不已。無奈，我坐在楊戩床頭再度探了脈，一如既往沒有異常，便準備去外間熬點粥，也給楊戩墊一墊胃，暖暖身子。剛一起身，眼前便慢慢地布上黑霧，腳步也綿軟虛浮起來。我站在原地僵了僵，閉上眼睛讓這一陣過去，再睜開眼時黑色已經基本散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灰籠在昏黃的視野中。
神智稍稍有些模糊，我還是側過頭對楊戩笑了笑：「老毛病。沒吃東西，餓了。」
此時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眼前只剩下迷蒙的一片。我踉蹌了幾步，扶著桌面企圖就這麼走出去，只是想著先休息一下，再吃點東西就好了。隱約聽到哮天犬在喊我，我從喉嚨裡擠出低弱的一句「什麼事」，眼前便猛然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眼前更是黑壓壓的一片混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又閉上眼睛仔細聽了一會兒，最響亮的似乎是後母和王二的聲音。
他們……在幹什麼？
地租？地皮？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兩樣。我掙了幾下，總算克服了劇烈的眩暈感，從床上坐起了身。手腳冰冷而麻木，攤開手掌，只看見一片可怖的蠟黃和黏膩的冷汗，每一個細微而機械的動作都帶起整條手臂的酸麻。想到楊戩和哮天犬還在裡屋住著，如若這塊地皮真的被後母賣給王二，那麼我們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就真的難說了。
後母看見我醒了，便嚷嚷著要進裡屋，讓我去把門敲開，否則就砸門進去。我慶倖自己醒得早，聽了她的話卻只想笑：「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後母大約也覺得我很莫名：「當然是賣地！這塊地，我們葉家不想要了！」
你們葉家……對了。我忽然想起，似乎她剛進門的那一年，曾在飯桌上為我夾菜。我當時不過七八歲，對她很是抗拒，把她夾進碗裡的菜全都給她送回去。她當時就當著父親的面對我說：「一家人不像一家人！」
所以從此之後，大概我就不算是葉家人了罷。
想到這個，我不禁又笑起來了：「王二，她賣了你多少錢？」
地契在她手上，我現在正處於絕對的弱勢。既然不能阻止她賣地，就只好儘量讓她少得點利。
王二今天穿得尤其華貴，還拿了個小巧的金算盤。一聽我問他，便立刻劈裡啪啦撥了一陣算珠，搖頭晃腦地道：「五百兩。」
難怪她想盡辦法要把這塊地賣出去了。五百兩，足夠窮人家一輩子吃穿不愁。我搖了搖頭：「你被她騙了。這塊地風水不好，你該不會沒聽說過吧？」
王二立時便瞪向後母。後母的臉色也變得極差，指著我尖聲說：「你少信口開河！這塊地風水好不好，你如何知曉？！」
「風水好？風水好，會正對著山上成批的陰宅？」我揉了揉眼睛，頭還是暈得厲害，「風水好，當年怎麼沒用來居住，反而蓋了間柴房就作罷了？風水好，我會病成這樣？王二，你可別犯傻，這塊地根本不值五百兩。」
後母氣得渾身發顫，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王二打量了我一陣，果然就不高興了，用金算盤撓著後頸，懶洋洋地問：「這到底怎麼回事？我王二買這塊地，是為了收地租！要是沒人來住，我買它做什麼？！」
「您上了這丫頭的當了！她不就是擔心地皮被您買去了之後就沒地方住了麼！」後母急道，「您看不如這樣，您就少給我些，也別讓這丫頭搬走，地租就可以向她收了。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我歎了一聲，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大概也只有當兩個卑劣程度相當的人湊在一起時才能想得出來。果然王二立刻眼睛發亮：「那麼你說說，我該給你多少？」
無奈我最多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她要賣地，我沒有地契，無法阻止。王二要買地，我沒有比他更富有的朋友，自然也只好由著他。現在他們兩個在我面前，把我們三人連同這塊地反復估價還價，實在讓我作嘔。
然而禍不單行。他們的價格還未完全敲下來，我這小破屋子便又來了貴客。
當真是極端高貴的——劉老爺、劉夫人，還有太夫人都來了。第四台轎子裡走出的是個清冷的白衣女子，懷中抱著一隻白兔。
事情不好。
我猛然站起身，極端煩躁地對還在談論價格的王二和後母吼道：「別說了！滾！」
這四個字耗費光了我僅剩下的全部力氣，腳下一軟便又坐回床沿去。模糊中看到劉府四人已經進了門，直看得王二與後母怔在那裡。
劉夫人卻並不太意外，只是輕聲細氣地說：「我們有事找葉姑娘，打擾了。」
後母愣了一下，立刻對王二道：「你看，這丫頭在劉府幹活，你難道還怕她今後拿不出地租？我想要高一點的價位也不過分吧，你可以向她收兩倍的地租啊！」
而王二卻是直勾勾盯著那懷抱白兔的女子，連連點頭說：「好，好，三百五十兩，好。」
我閉了閉眼。該來的總要來，我……向來是知道的。
第6章 飄搖
抱著白兔的女子顯然對王二此種眼神很是厭惡，根本不加理睬。劉老爺大概好打抱不平，劈頭蓋臉就問王二：「你們是來幹什麼的？」
王二還是兩眼發直。後母不耐地看了他一眼，幫他答道：「這是我家的地，我今天要把它賣了，和你有關係嗎？」
劉老爺討了個沒趣，也就沒再說什麼，拉著那女子便向劉夫人走來。
他們是為何而來，其實我心裡清楚得很。但我仍舊裝糊塗：「我真的沒見過楊戩。」
那漂亮女子緩緩上前一步，手中輕輕撫摸著兔毛，溫聲道：「姑娘可還記得我？」
我點頭。
「昨晚得罪了。我放走了你的獵物，心懷愧疚，又見你單獨一人在荒郊野外，便暗中相護。後來意外看到姑娘家中……住著我的一位熟人。」她想了想，似是在斟酌字句，「此人十分危險，窮凶極惡，姑娘還是不要招惹他為妙。若能將他交給我們，我們定以重金酬謝。」
「重金？！」後母一聽，立刻叫道，「葉羽，你還不快把那殘廢交給他們？！這樣你不就少了一個負擔，地租也不用愁了！」
我看一眼太夫人瑤姬。她在旁邊站著，怔怔的全無反應。而那女子所說的話，她不可能沒聽到。如果她真的像她所說的那麼疼愛兒子，又怎麼會任由他人這樣言語作踐。
楊戩……他從未允許哮天犬對我提起的，原來是這樣一段悲慟的往事麼。
「可是姑娘，」我說，「我真的不認識什麼楊戩。今天我沒到府上做事，真的很抱歉，我身體不大舒服。但做完這個月，我也不會去了。」
劉老爺瞪大了眼睛：「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才做了幾個月？！我劉府豈是你……」
「彥昌！」劉夫人叫住了他，轉而又對我微微一笑，「葉姑娘若是為了楊戩，我想大可不必了。楊戩他為人卑鄙，恬不知恥，是條百足之蟲。今天就算讓我們收留了又如何？他必定會毫無原則地活下去的。」
劉老爺接道：「三聖母說得不錯。反正這幾個月來，也是我們劉府的月錢養活你——楊戩也一樣。所以他在這裡抑或在劉府，有什麼區別麼？」
這些其實根本與我無關。我笑了笑，輕輕揉著太陽穴：「老爺，夫人，我真的不認識什麼楊戩。」只希望哮天犬分得清輕重，千萬不要在這時候跑出來才好。
劉老爺怒駡我冥頑不靈，在原地轉了一圈，忽而指著王二笑道：「你這破地方是要賣給他了，是吧？以後你住哪裡？又哪裡來的收入付地租？」
王二立刻應道：「姑娘家何必爭這一口氣！再說了，誰不知道你這裡養著個殘廢男人，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麼。再說，劉府多的是錢，不在乎多養一個廢人。說不定他到了劉府，生活還比現在好。」
可笑的是，親耳聽見王二這樣說自己的哥哥，劉夫人居然還點了點頭，根本不作辯駁。
我只覺得心口一下下揪著疼，只是為楊戩不平不甘。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麼，我無從知曉；但是他現在卻必定什麼都做不了。就像王二所說，他是個廢人，廢人能給劉家造成什麼威脅？何必還要假慈悲，口口聲聲說要原諒他要不計前嫌，卻分明是滿臉的鄙夷滿目的不屑？這樣的施捨，別說是楊戩這般驕傲的人，就算是我……我也承受不起！
看來，楊戩在我這裡的事情是瞞不住了。我緩緩地起了身，懷抱白兔的女子甚至還輕輕扶了我一把。我甩開她的手，下逐客令：「地皮到底賣多少錢，你們自己商量去。至於我還在不在這裡住，是我的自由，不勞你們費心。」
後母一聽便叫：「你不住這裡住哪裡？！葉羽，你……」王二也叫：「劉家的差事你必須做！不然拿什麼付我地租？！」
我根本不想理會他們，轉而對太夫人道：「抱歉，去年年前，我就見到您的兒子了。」
她渾身一震。
「可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淪落至此。後來您對我說了那番話之後，恕我也不能確定他究竟想不想見您——他不能說話。」
「他……究竟怎麼樣了？」太夫人顫聲問，「他現在是不是很不好？」
我歎了口氣：「只是我沒想到，母愛是這般……這般沉默的。」
劉夫人的臉色唰一下白了：「葉姑娘，你有話不必拐彎抹角。」
「葉羽！你可得想清楚了，」劉老爺無不得意，「王二是按人頭算錢的。你多養他一個，就得多付一份租金，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呢？我們這也是為了你好。」
王二趁熱打鐵：「劉老爺說的沒錯。另外還有個好辦法可以解決——你要是有錢，就直接從我手上把這塊地買了，咱倆以後就井水不犯河水。不然，我可就得辛苦一點，每個月來一趟了。」
明知道我是不可能有這個錢的。劉彥昌看我沉默，便不耐地揮了揮手，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來：「這裡面是五百兩。我可以借給你，或者……它也可以變成你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層。這位老爺，還記恨著當時我執意不肯改姓劉的陳年往事呢。
真是屋漏必逢連夜雨。這邊地租的事還在困擾，那邊又有人幸災樂禍投以嗟來之食。我知道這些遲早都要解決，只不過辛苦一些。我以前行醫的收入只能養活我一個，必定行不通。而這附近最為家大業大的，也就只有劉府，他們的月錢水準是最高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多出錢來付地租。
情況很不利。極為不利。
腦海中一片駭人的混沌，我甩了甩頭，試圖讓思維清晰些。如果我不是女子，或許……或許就不至於今天的狼狽了。
無論如何，還是先爭取時間。以楊戩現在的狀況，最好不要遷動，否則必定對他的身體產生影響：「王二，一個月地租多少？」
王二撇了撇嘴，劈裡啪啦一算：「一百文。」
呼出一口氣。我取出父親臨走前給我的碎銀，給了他一部分：「這些能付清三個月的地租。這三個月內，你不要來打擾我。」
他挑了挑眉，吊兒郎當地出去了。後母急忙跟著，討要那三百五十兩。
打發走了兩個，我卻仍然不敢放鬆。眼前這些人才是最要緊的，王二不過是要錢，而他們……卻像是來索命。
劉夫人看著王二他們的背影，一瞬不瞬地問：「我能進去看看楊戩麼？」
我冷笑：「恐怕沒這必要。既如此厭惡他，又何必假惺惺的。我現在真慶倖自己母親早逝，要是她也像太夫人一樣對我，我寧可不要這個母親。」
「你胡說什麼！」劉夫人終於忍不下去了，回頭看看瑤姬慘白的臉色，抬手就扇了我一耳光。我怔了怔，昏沉中慢慢的才感覺到臉頰和耳根劇烈地燒起來，痛楚陣陣侵襲，令我又是一陣恍惚。我扶著床梁穩了穩身形，吸了口氣，幾步走到旁側的刀架邊，拔出菜刀摔在八仙桌上：「你們是神仙，我鬥不過你們。但是你們若非要苦苦相逼，我葉羽今天反正閑來無事，必定奉陪到底。」
臉已撕破。我卻不能將這一巴掌打回去——誰也不能預料以後會發生什麼。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早晚要負責。我並不希望將來為這一時意氣後悔。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09
第7章 風急
劉夫人見我如此不識好歹，急上前一步還想做什麼，卻被抱著白兔的女子攔住了。她一言不發，只是對她搖了搖頭。
劉府四人走後，我在外間坐著，努力平復心情。過了一陣，不遠處傳來一陣狗吠，才把我從昏沉中喚醒了。我搖了搖還有些暈眩的腦袋，想到今天還沒燒水做飯，便慢慢起身要去幹活。甫一站起，就被一雙手扶住了——哮天犬正眼巴巴地看著我，吸著鼻子：「葉姑娘，我……」
我笑了笑：「幸好你沒出來，不然我就更難做了。」指了指水缸和爐灶，「去做點吃的，燒開水。」
大約終於想到自己有個多愛乾淨的主人了，他一下子蹦了起來：「哎！哎！哮天犬馬上就去！」
趁哮天犬在忙活的時候，我緩緩扶著牆進到裡屋。楊戩果然把外面的動靜全都聽在耳裡，此刻正閉著眼睛，臉色比昨天要難看得多了。我心中一痛，喚了他一聲，他卻沒給我絲毫反應。我在桌邊坐下揉著眉心，沉默地陪了他許久。死一般的沉寂中，只餘下我們的呼吸聲。
要說出言安慰，我根本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非要弄到如此地步。我甚至也不能確認如今這般護著他到底是對是錯，如果真的如他們所說養虎為患，那麼今後……
可是每每看見他那樣堅定不屈的眼神，和日日在重傷之下徘徊掙扎的模樣，我便愈加覺得自己過於卑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直到哮天犬幹完了活，端著調溫了的水進屋，才終於打破了沉寂。
「先給他擦身吧，」我支起身，看了看楊戩，發覺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睜開了眼睛，也正看著我，「我去喝點粥就沒事了。」
他竟然無不苦澀地笑了。
這個男人的堅強，一再令我欽佩。在至親如此這般的殘忍字句下，居然還能掩藏起自己的情緒，對外人顯露笑容以示安慰。
我想，我大約並不需要太多顧忌了。楊戩是什麼樣的人，其實仔細思量，還是稍有眉目。他執意不願將那些陳年舊事告訴我，無非是因為他知道我生活的難處——他恐怕早就猜到，如果我明瞭了劉老爺和劉夫人對他的態度，根本就不會想要繼續在劉府工作下去。而我一旦失去了這份工作，後母會怎樣對我便可想而知。
——他是個如此善良的人。或許在他眼裡，我同樣是個再善良不過的女孩子，所以他即使口不能言，卻仍舊事事為我的處境著想，寧可獨自承擔冷言冷語，與我默然相對，也不要我得知真相後給他哪怕一句安慰。
想通了這些，我也就不再耿耿於懷。可惜現在走到這一步，我依然沒有退路。一碗白粥下肚，精神才稍稍好起來。我繼續把那半隻山雞撒鹽醃制，然後穿了個孔系上繩子，掛在簷角任太陽曬乾。再過幾日，便可以吃到咸淡適中的醃肉了。接著，想到我與劉府已經鬧翻，想必這個月剩下那幾天也不必再去，心裡反而踏實了些，提了鋤頭到房屋後邊去墾地。那一塊是無主的，只因為距離那一大片陰宅很近，向來無人動用。我向來不信這些，再說，現在恐怕也只能指望它了。
這一處墳草萋萋，倒偏生是山水一色，美不勝收。我突然想到楊戩已經很久不曾出門，我那房屋向來陰濕，對他身體康復其實影響頗大。於是我便叫來哮天犬，大致告訴他我的想法。哮天犬聽得連連搖頭，說：「葉姑娘，我很笨，我聽不懂。你就告訴我怎麼做，我照著做就行了。」
其實我也只是有個大概的構想，並不知道具體的執行方法。於是我們便將家中唯一一架太師椅的椅背卸了下來，然後敲敲打打修修改改，加釘木板削平棱角上下加固，居然也就基本成了型。
哮天犬興奮不已，第一個跳上去試了試，卻說腰部不太舒坦，彎曲弧度還不夠平滑。我想了想，拆掉重來想必並不實際，便進屋拿了些用不上的舊衣服墊著，他才終於說不那麼硌人了。
我便與他一同進屋去扶楊戩出來。忙活了半天，這時已近午後，陽光卻是正好。哮天犬安頓好楊戩後，我又把他正在用的被褥拿出來曬了，抱出一件厚棉衣來給他披著。好在這地方雖然朝北，卻背風，太陽也曬得進。我站在陽光下眯著眼睛看了他一陣，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不適，便回屋去做午飯了。
下午時分依然風平浪靜。楊戩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看起來卻不那麼羸弱了。我在他身後猶豫徘徊許久，終於還是提著鋤頭向那片長滿草的空地走去。
果然，他眼裡立時便多了些不可思議的味道。我也頗有些不自在，只好搪塞他：「人都要吃飯的……」
他立刻就收斂了那種令我尷尬的目光，大概很是同意我的話。我放心了，這天下會扛了把鋤頭到地裡做農活的女孩子確實不多，偶爾看到一個……忽然想到了什麼，我猛然回過頭，楊戩果然正看著我的背影發笑。
這個人向來淡漠溫文的外表下，竟然還藏著那麼點壞心思。
所謂眼不見心不煩。我瞪他一眼，繼續幹我的活。
這塊地常年無人打理，想來現在就算把它清出來，收成也絕不會好。我一邊鋤草一邊想，是不是過明天要先去挑些夜香來肥一肥土，否則種子能不能發芽都是個未知數。
也幸虧現在剛剛入春，旱稻要播種還剛好趕在這幾天，好歹可以省一部分買大米的錢，到秋冬時還可以再收一季，年關前後就不必愁了。
就目前看來，我必須要保住這裡，要是楊戩真的被迫住進劉府，將來……我幾乎不敢想。
不過，即使如今我們三人情況不妙，有些事也不需要想得太多。對於地租，我至少還有三個月時間可以用來想辦法；而至於劉府那些神仙們如何行為，卻是我根本無法左右的。
太傷腦筋，不如不想。
午後的時光本就該如此平靜度過，如果我沒有從地裡發現幾隻窮凶極惡遍體寒綠的螞蚱的話。自然，後來它們全成了趕來救命的哮天犬的玩弄物件，暫且就……揭過不表吧。
下午冷風一來，我們便收了被褥，又把楊戩送回屋內。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看向我的眼神裡竟然隱約有些讚賞之意。
接下來那幾天，我便一直在地裡忙活。天氣也很不錯，接連數日晴好，總算到了可以播種的時候。偶爾也會出診，治療一些小病小痛。晚上無事，便去父親書房搬醫書來看——後母一向看不起大夫的職業，因而就此阻斷了父親的從醫生涯。所以這些書放在那裡她也只是當廢品看，沒有人會介意垃圾從家裡消失掉。
自從知道刺激哪幾個穴位可以達到既不至於傷及楊戩，又能令他緩慢恢復四肢感覺的目的之後，我便全心研讀一些關乎失語的病理醫術。他的癱瘓雖是重症，卻不能急於一時，否則只會適得其反。而至於啞疾，卻只是聲帶受損所致。
人是需要溝通的。父親說過他心思過重，如果一直像現在這樣不能說話，只怕會心中煩悶會越積越多。愁，毫無疑問是會致病的。
第8章 天青
光是依靠偶爾的出診，必定是活不下去的。哮天犬隔幾日就去山裡抓捕一些小動物，倒也成了收入和食物之一。第一輪旱稻生得並不好，面黃肌瘦的，春夏之交，大風一來，我就叫上哮天犬忙不迭地在田地周圍立起竹竿數根，拉一圈廢布擋風。儘管如此，稻苗還是趴倒不少。這根本是土壤肥沃度的問題，與人無尤，只能幹著急。
其他時間我便到鎮上找活幹。可惜我與劉府鬧翻的事已經眾人皆知，劉府人多勢眾家大業大，自然沒有人敢收留我，時間一長，就連找我治病的人家都寥寥無幾了。碰了幾次壁之後，我也就不再寄希望於此，只是在不知不覺間，所有的前路都已經被活活阻斷。王二月月為錢而來，我雖還不至於拖欠他的地租，生活卻也愈加拮据起來。就連後母的兒子、我名義上的弟弟都開始對我們冷眼相向，時常與他母親用楊戩做文章，一唱一和，句句相逼。我知道楊戩並不在意這些，可我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如果我們能有一片肥沃的土地，或許生活就不會如斯艱難。可是我們沒有，我們什麼都沒有。
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我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了。
接著是楊戩開始拒絕進食。他並不需要五穀雜糧來維持生命，我清楚得很。可是如若不吃，對他的身體卻絕沒有好處。繼楊戩之後，哮天犬也食量驟減。
這對主僕外表看來迥異，那固執的脾氣卻十分相似。我想盡辦法寬慰他們，可是楊戩清明如水的眼神總在告訴我：不需要說謊，他什麼都知道。
他確實什麼都知道。
這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苦不堪言的日子，慢慢爬過了大半年，卻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旱稻的第二季收成相比第一季，稍稍有點起色——我相信如果能熬過兩年，到了第三年，我們的收成便不會太差勁了。更讓我開心的是楊戩，他雖然還不能說話，卻可以發出斷續的聲音，這足以讓我相信，我對他用的藥雖然柔和，卻真的能起效果。同時，他的雙手雖算不上活動自如，卻已經能勉強抓握。
無論我們的生活多麼艱辛，他一點一滴的好轉，都是我全部的希冀所在。
我甚至想像過他站起來的樣子。他是個太過好看的男人，我想，若是能夠看到他起身，那必定是風華絕代，萬夫莫開吧。
我心裡只是抱著這一絲微渺的希望。想聽他說說話，想看他行走自如。
哪怕他對我告別，而後轉身離去。
九月初十那日，我去了趟市集，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重陽剛過，村莊小路上還彌漫著淡淡的茱萸草香。開著黃色花朵的小東西細碎點綴在道路兩旁碧綠的草葉上，籠著入夜前稀薄的青霧和嫋嫋的炊煙，靜寂地緩步走向凋零。
我才看清佇立在旁的那間房屋。卻正是當時，哮天犬與楊戩居住過的廢棄廟宇。
它依舊靜靜地在那裡駐足，依舊支著那三根突兀而堅定的立柱，在夜風中咬著牙瑟瑟發抖。廟門口已然雜草叢生，相比以前，更添荒蕪。
恍若白日垂暮。
可是偏偏，你還能清楚地看見它那顆熾烈的心中，正灼灼燃燒著的情熱，和殷殷孕育著「明日」的子宮。
物非，人亦非。
我低下頭，繼續逆風前行。到家時，淚已幹了。
很多事，羡慕不來，更追憶不來。可我卻是第一次那麼明確地意識到，我想要個依靠。
苟延殘喘，白駒過隙。十一月底的一個夜裡，我終於走到了楊戩床前，告訴他，我們活不下去了。
劉府雖不是故意為之，卻成了逼迫我們至此的罪魁禍首。如若我當初沒有執意去招惹劉府，或許今天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但這些話，多說無用。
楊戩倚在床頭，輕輕一歎。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寫下了一個「劉」字。
他已經衡量了太久，也等了我太久了罷。只是我過於冥頑不靈，強撐著非要去爭一口氣，結果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進退不得。
只有向劉家低頭，我才能在此繼續生存下去。
——可是楊戩呢？
他眼裡含著笑，仿佛根本沒有把他自己將來的境況考慮在內。我用力咽下喉間的酸澀哽咽，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們的命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牽在了一起。
遇上他，是今生的奇跡；而走到如今這一步，我更從不後悔。
幾天後我便去了劉府。除了劉老爺，劉府人人看見我都是一臉驚訝。而聽完我的話之後，便都是滿眼鄙夷了。
「原來是走投無路，來討飯的，」劉老爺悠悠地吹著杯中的茶葉，「這楊戩也未免太不知廉恥了一點，竟然讓個姑娘家上門，自己卻躲在後面不肯露臉。」
我咬了咬牙，沉默不語。
「楊戩不就是這樣的小人麼，只會在人前做戲，自己一手操縱，黑鍋全給別人背！」少爺也是恨恨的，「只是沒想到事到如今，竟然還不知悔改，早知如此，真該一斧子劈死他了事！」
縱然心痛如絞，卻無法言說。事情到今天這一步，分明不是他的錯。是我自以為是，徒生事端。他完全沒有行動能力，連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都做不到，又怎麼背後操縱？
「罷了，起來吧，」劉夫人心軟了，「你看……我身邊還缺個丫鬟，你不如就來服侍我，月錢還是照給。至於楊戩，側院有個屋子，就讓他住在那裡吧。」
有個屋子。我吸了口氣：「什麼樣的屋子？」
劉老爺咋舌：「又不是給你住，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他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又怎樣？」
我想爭辯，卻被一旁的小姑娘按住了肩膀。那小姑娘對我搖了搖頭，說：「你若知道楊戩以前的所作所為，就決然不會像現在這樣維護他。將來你住在這裡，我便多和你說說吧。」
我半敷衍半推脫地道了聲謝，又對劉夫人道：「楊戩也絕不會在這裡白吃白住。丫鬟我必定做，但月錢不必再給。另外，楊戩身體狀況不樂觀，身邊不能缺人照顧，我想……」
劉夫人皺了皺眉：「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難不成想和他同屋住？！」
「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已經近兩年了，分寸我還是能把握的，」我向她欠了欠身，「請老爺夫人成全。」
「他身邊有哮天犬不就行了。也對，住在一個屋簷下那麼久，想必再清白的人也清白不了了。」
「彥昌……」劉夫人看一眼劉老爺，歎口氣，「他是天上二郎真君，你知道麼？他曾經作奸犯科瞞天過海，你知道麼？我們這些人都受過他的迫害，差點被他殺死，你知道麼？你若什麼都不知道，如今這又是何必？」
我不想回答她，更無從答起。
「連我這個做妹妹的，都沒辦法不介意他的所作所為……你一個外人，」她頓了頓，「他也絕不會感激你的。」
只可惜，我要的並不是感激。甚至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做到底為的是什麼。
除了責任，還有什麼呢？
但 去 勿 流 連
第9章 活著
如若不死，那便活著。人之一生，其實不過只有這兩個選擇。
而至於如何活，卻已然受到拘束、招來束縛。自由便是在選擇存活的瞬間，溜走了。
所謂「側院的屋子」，倒也不假。最起碼它看起來還不是那麼陰寒虛弱。在楊戩搬進去之前，我騰出大半夜的時間將屋子打掃了一遍，在其他下人的幫助下清出了一張床鋪，將一些雜物理好堆放在角落，用布簾隔出一塊空間，又在裡面放上一張硬板床。
這樣一來，倒也算是能容下三人了——哮天犬向來伏地而睡，並不需要床榻。
楊戩身體本就虛弱，這一番搬動，大約是路上吹了風，入住第二天傍晚便發起低燒來，想盡辦法也退不下去。到了第二天，哮天犬連夜出門想找大夫，門衛卻仍舊不讓他踏出劉府一步，被打得鼻青臉腫，像對待垃圾一般丟了回來。
楊戩那雙眼睛裡，分明盡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無奈。
我便去求劉夫人。劉夫人對此事並不十分在意，只說：「楊戩以前好歹也是神仙，這點小病奈何不了，不過是受點罪罷了。」竟是輕描淡寫，毫不在意。我告訴她，楊戩低燒不退，如若再不經手治療，恐怕就要轉成肺病、危及生命，到時更加麻煩。劉夫人聞言，終於細細思量了一番，道：「他還清醒麼？」
我點頭。
「明早吧，」她說，「何必大半夜打擾大夫休息？他身體向來不錯，熬過今晚是沒問題的。」
我卻全然不知道該怎樣說服她才好。從劉夫人房裡走出來，我看了看天色，竟快要下起雨來。楊戩低燒不退，潮氣再一氳，他的身體恐怕更加不堪重負。正當我下決心要與門衛商量的時候，太夫人從旁走了出來。
她還是默然的樣子，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卻在她的眼神裡看到了些許希望：「太夫人，楊戩他……恕小女子醫術淺薄，至今束手無策，請太夫人務必……」
「他病了？！」太夫人打斷了我的話，喃喃自語，「我該去看看他的……該去看一看的……」
然而當我再度要求她前去為楊戩診治的時候，她卻仿佛被釘在了原地，不肯挪動一步。
這個母親依舊迷茫著，猶豫著。分明疼愛著自己的兒子，卻為仇怨所困，畫地為牢，止步不前。
可如今，除了她，我已經指望不了誰。
後來我回望自己這一生，思來想去，極少有向人下跪的時候。就連父母，我都極端吝嗇。但唯有這一跪，唯有這回捨棄的那一星半點的所謂尊嚴，我想，確是值得的。
我依舊記得瑤姬問我的話。她說，為何你無論如何都不願捨棄姓氏，硬氣非常，而今卻甘心為楊戩一跪？
當時，我不曾作答。
示弱是專屬於女人的權力。楊戩做不到的事，便由我來做罷。
可惜瑤姬最後還是沒有親自去為楊戩診治，卻幫我開了路子，讓我得以及時找來大夫。那位老邁的大夫心地善良，隨我在黑夜中冒著大雨前往劉府，又觀此情狀，竟是未收分文，方子也開得甚為溫和。他甚至不顧年已花甲，不眠不休在府中照看一天一夜，直到楊戩有所好轉方肯離去。
人活著，究竟應該怎樣去選擇。愛與恨，又能如何權衡。那日直至我墜入夢境，腦海中仍然盤旋著劉夫人的那番話。
她分明不是那麼無情的人，卻為何非要在楊戩面前，以如此堅硬的外殼自我保護。楊戩分明……已經威脅不了任何人了，不是麼。
我那早逝的母親呵。若你泉下有知，求你告訴你這無知無用的女兒，究竟是什麼樣的恨，才能迫使一位慈母在病重的兒子房門前猶豫不前，舉步維艱？
幾天後，楊戩精神漸漸轉好，卻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他聲帶有損，每一次嘶咳都像經受著淩遲的痛，悶悶的發出簡直快要將喉嚨撕裂一般的聲音。雙手雖然無力，卻愣是將床單抓成一團。哮天犬看他這樣，總是忍不住要落淚。以前楊戩還有些力氣來安慰，而今卻連個含笑寬心的眼神都給不了了。
接著，劉府便來了客人，似是幾兄弟。一進劉府，便聽劉家少爺喊了幾聲「叔叔」，再聽對話，竟是當年楊戩親隨，後來轉投少爺手下的。
此種行為算不算得背叛，委實難說。但楊戩作為究竟多少招人憎恨，我心中總算大致有了個譜——恐怕與劉府關係好的，都不會對楊戩有好印象。
莫名想到那位抱著白兔的女子。她的話從不刻薄，甚至透漏著些許遺憾些許感懷。潛意識中，覺得她與別人，大約是不一樣的。
幾人聊了一陣，便感慨起哮天犬忠心護主，可憐可歎來。梅山老大忽然起身道：「敢問三聖母、瑤姬仙子，哮天犬既在府上，看在他數千年來忠心可鑒，又是遭楊戩矇騙才犯下大錯，可否讓我們兄弟將他帶走，抹去他的記憶，也好給他一個新的開始，莫要讓楊戩這廝毀了他一生。」
劉夫人道：「大哥說得有理。哮天犬最大的不幸，便是遇上了楊戩。若能令他忘記那段往事，或許……」話未說完便是一聲歎息。少爺贊同道：「哮天犬是一條好狗。要是我也有這樣一條狗，那該多好呀，你說是不是，小玉？」
少夫人笑著推他一把：「是是是。」
楊戩……卻從未把哮天犬當成狗看過。雖不能言語，他看向哮天犬的目光卻總是溫柔的，帶著些寵溺和包容的。要是哮天犬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他也不是真的著惱，一切威嚇都不過是擺設，轉眼便向我禮節性地微笑，算是為哮天犬請求諒解。
那不是對待一條狗的態度。那是一個男人為了兄弟，才會做出的事、顯露的表情。
他待人，永遠平靜、禮貌而疏遠。卻偏偏更令我心生讚賞欽佩之意。
光憑這一點，哮天犬就離不開楊戩。而楊戩……他大約不會離不開誰。只是孤獨寂寞獨自品嘗，卻緘口不能言罷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10
第10章 初晴
趁他們還在大堂內商議之時，我悄悄囑咐劉夫人另一個丫鬟多幫忙照看著些，便穿過內室到了後院，通知哮天犬。哮天犬頓時就慌了，想逃，又放心不下楊戩，只能求助一般喚了我一聲。我又哪來不幫他的道理，立刻讓他往城東的密林子裡逃，千萬不要走回頭路，等梅山兄弟的氣味完全散了才能回來。他又看看楊戩，終究是對我放心，心一橫就往城東跑了。
這會兒梅山兄弟已經一同向這裡走來，而劉老爺、劉夫人他們卻根本沒有跟來，想必是不願看見楊戩。我對楊戩說了句抱歉，便立刻躲進簾帳後，屏氣凝神等著他們進屋。
果然，這幾兄弟一進來，環視一周卻沒發現哮天犬的蹤跡，只看到楊戩躺在床榻之上一動不動，頓時臉上就有了些尷尬之色。老大向楊戩拱了拱手，口氣倒也還算恭敬：「楊戩，你我兄弟情分雖然已盡，如今看你此般模樣……我們兄弟也有一份責任。如果你當時能聽我勸解，回頭是岸，想必就不至於……」
一番話說到最後，竟又變成了風涼話一般，不痛不癢。我從簾帳與牆壁的縫隙中偷偷窺探著，只等他們一找過來，便跳窗出去將他們引開。
這時，其中一個獨臂男子怒道：「與他這種小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倒不如看看是不是真的殘廢了，免得他再出去危害三界！」說罷就要上前揭被。老大喝了他一聲，卻沒有出手阻止——大概這也是他所關心的吧。
沒想到他們此刻倒是放棄了尋找哮天犬，轉而對楊戩的傷勢極有興趣一般。我雖料到他們必會有一番話，卻原來就因為是昔日的兄弟，口舌之劍才愈加傷人。有些看不下去，我披了件黑衣，踩上窗框，右腳往外一蹬便躍到了外面，同時以手輕擊牆壁，轉身便往西邊市集跑去。他們幾兄弟斷然是會一起行動的，楊戩那邊我倒也不是很擔心。只是我這裡到底能拖多久，卻還是個未知數，只希望哮天犬可以儘快找個躲藏之地，莫要被抓去落個抹消記憶的下場才好。
果不其然，他們一聽到動靜便急追而來。我本想跑進市集，他們斷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與我為難。可是這才跑了一小段路，眼前一晃，他們便已然出現在我面前，均是一臉的驚訝，問：「姑娘，你……你為何？」
我急道：「你們不能帶哮天犬走！」
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不得其解。老大猶豫了一陣，問道：「姑娘與哮天犬是何關係？」
我低下頭，並不說話。又聽其中之一笑著與旁人低聲念叨：「難不成是看上哮天犬了？不可能……」
「你別胡說！」我立刻打斷他，「我只是不想眼看著我的朋友被你們帶走。」
那人挑眉笑了，換上愈加戲謔的口吻：「難不成是看上了楊戩？」
我故意想了一陣，才說：「是。」
那人果然就了然地笑起來，對老大說道：「她還真是看上哮天犬了。被問到哮天犬的時候這麼急著否認，說到楊戩又猶豫不決，肯定有貓膩。」
我暗暗松了口氣，咬了咬唇，不說話。
這只是個簡單的賭局。如果他們能認為我與哮天犬有私情，或許就會放心哮天犬留在這裡——況且就他們方才在大堂中閒聊的內容來看，自詡是條重情重義的漢子，想必不會棒打鴛鴦。而萬一他們誤會成我與楊戩……事情則更加難辦。
老大大惑，道：「怎麼？一個凡人，和一條狗？」
「這有什麼不可？」獨臂人笑道，「豬八戒不也暗戀了嫦娥那麼多年麼，雖然最後只是認了個兄妹之情。說起來楊戩他竟然還爭不過一頭豬，真是三界一大笑話。」
我心裡微微一動。嫦娥，是那月宮仙子罷？或許那日出現的白衣女子，便是嫦娥。而照他的說法，楊戩大約也曾經暗戀嫦娥多年，最終卻是無果，反倒如今……
老大抬手制止了他，上前一步對我說道：「姑娘真與哮天犬……有……」得到我的肯定之後，他已面露為難之色：「可是哮天犬留在楊戩身邊，總不是個辦法……」
我點頭道：「我早就聽說過楊戩的惡行，無奈哮天犬不知悔改……可我卻更不想與哮天犬分開。如果幾位義士決定要帶他走，那麼……小女子只好提出這個不情之請，還望義士成全。」
老大皺了皺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兄弟們：「難道你要跟著我們……我們幾個……」
「這恐怕不太妥當吧，我們幾個大老粗……」他們紛紛搖頭，私下商量了幾句，便道，「姑娘，我梅山兄弟不願做這檔子缺德事。你既與哮天犬有情，便要好好開導他，千萬不要讓他再上了楊戩的當。」
我猶豫了一下，緩緩說：「可是……萬一楊戩好了……」
獨臂男子揮了揮手：「他現在這個樣子，幾千年也好不了了，姑娘你大可以放心。」
「可是……這件事，各位義士能否不要告訴劉夫人他們，」既然戲都演到這裡了，我也就乾脆把後路也鋪好，免得夜長夢多，再者，以他們直率的個性，說不定嘴一快就把我的謊言全都抖出去也不一定，「劉府對下人管教甚嚴，我怕……」
老大寬慰道：「姑娘請放心，我們兄弟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此事絕不會聲張。」
後來他們便好心地要送我回劉府。我婉拒了，畢竟和他們在一起，什麼話都不太好說。再者，劉夫人那裡若是被發現，我已想到說辭，當務之急是快些回府，以免生疑。他們見我如此拘謹，便不為難我，又說了一些絕對不會再來抓哮天犬，讓我寬心之類的話，方才慢慢走遠。
說問心無愧，是不可能的。當時我卻只覺得整顆心都揪得厲害，既高興，又難受，又疲累。而至於欺騙他們的愧疚之情，卻直至今日，每每回想起來，仍然縈繞在側，恍若昨日。
第11章 同袍
至於梅山兄弟是怎樣解釋哮天犬之事的，我並不關心。我要的只是結果。直到當天後半夜，哮天犬才跌跌撞撞地從外面爬進窗戶，一臉一身泥灰，卻還對我傻笑著說腳上扭傷了。
所謂人以群分。哮天犬這個樣子，要我怎麼能相信楊戩是劉家人口中所說的那個窮凶極惡之徒？
我心中那些時隱時現的猶疑，總是能為哮天犬的單純忠心及時抹去，一點點變化成對楊戩的信任。如果說最初我收留他們，只是因為行醫者的天性使然，現在我與他們在一起，卻已是一種可怕的習慣。
我一直想要一個家。屬於我自己的，沒有外人的家。
而如今，他們就是我的家人。
我們搬到劉府的第七天夜裡，我從廚房熱完了飯菜，正往回走的時候，剛巧看見劉夫人獨自從我們住的那間屋子裡走出來。借著黯淡的月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莫名覺得她臉色很蒼白，似是回憶起了什麼不堪的往事。待她走遠了，我才慢慢從拐角處走出來，端著飯菜回房，便看到哮天犬呆呆地坐在桌邊，看著楊戩兩眼發直，嘴裡卻不停地念道：「主人，主人不會的……我知道主人不會的……」再看楊戩，他此刻正臉朝裡躺著，胸口起伏得厲害，前襟被褥也都濕了一片，而床邊正放著一隻盛了水的瓷碗。
我把飯菜放下來，拍了拍哮天犬的肩膀，試圖讓他先平靜下來。然後走到楊戩床邊坐下，俯下丿身，一手托住他的頭部，一手為他墊好了枕頭，又將他濕掉的衣服和被子換了。然而做著這些的時候，楊戩都只是睜著眼睛，眼裡卻沒有放下任何東西。
連情感都無一絲。徒有冷漠，徒有無聲的拒絕。
我知道我問不出什麼，更無法勸解。便還是讓他靠在床頭，端來了飯菜，舀起一勺米飯送到他口邊。
他還是沒有看我哪怕一眼，也不肯給我一點反應。就這麼不能動不能說，也不想吃不想看地倚靠著，無聲無息。
從他的眼睛裡，我似乎又看到了初見時的那種濃重的絕望，正緩緩將他籠罩。
我放下碗筷，把仍在抽噎的哮天犬帶出去，好不容易他才緩和了情緒，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劉夫人說的那些話。
也許被親妹妹說成「廢人」，反倒不是那麼要緊的；其中最刺痛楊戩的，恐怕當屬「利用」二字了吧。
他們口中的楊戩是那麼驕傲，驕傲到可稱跋扈的人。可也正因為他的驕傲，此時來自親人們的同情與踐踏，才令他如此痛苦，甚至幾乎要被這種痛苦所擊潰。至於劉夫人，楊戩的親妹妹，則是軟肋中的軟肋。她說出口的話，恐怕就算是最不經意的，都無一不化作毒針利劍，字字誅心。
——倒是被死死抓住了弱點啊……楊戩。
而聽完了那些話之後，楊戩便再也不肯多看哮天犬哪怕一眼。他為的，不過就是想讓哮天犬離開他，不要再陪所謂的……廢人，不要再浪費時間、遭受白眼。哮天犬向來單純，哪裡想得到主人那七彎八拐的沉重心思，只當楊戩是真的利用他、不想再看見他，才會哭得那麼難過。
很榮幸地，在劉夫人口中，被「利用」的，大約也還有我吧。
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樣的想法對一個癱瘓病人來說，其實很是稀鬆平常。以前住在我家時，他也許還念著我當時一句「望楊大哥助我脫困」；而今，收留他的是劉老爺與劉夫人，而我……他大約是覺得，已經沒必要由著我與他一個殘廢同吃同住，否則就是一種變相的利用和連累吧。
不去想更壞的可能，我安慰了哮天犬幾句，便讓他從今天開始只在門外守著，無論如何不要進門一步。而我自己，則回去收拾了東西，臨時住進了曉紅房裡。
曉紅是與我一同伺候劉夫人的丫鬟，平時說話都不敢大聲，卻只管殷勤地跟在我後面喊姐姐。我被她叫得哭笑不得，最後只得認了妹妹，也正好多個照應。
寄宿在外的幾天，除了工作時分，我便是在楊戩屋外徘徊。越是守望，心中便越是不安。
有時候，我真是恨透了我這副臭脾氣。
那幾日楊戩無人照顧，我便只好託付曉紅幫忙給他送去一日三餐，為他洗漱換衣。曉紅並不太願意與我說起他的情況，對我雖然依舊親昵，對楊戩的口氣卻一天比一天不耐。我直覺不太妙，第四天夜裡悄悄開門進去，屋裡自然是一片漆黑，卻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剩菜剩飯的酸臭味，甚至隱約聽見一兩聲老鼠的叫聲。
我整顆心頓時就揪緊了。
讓哮天犬點亮了蠟燭，我輕輕走到他床邊，卻見他雙目緊閉，唇色發青。探了探脈，脈象又是平穩的，並無生命危險。我松了口氣，卻又立刻瞥見床邊歪斜著的飯碗，和裡面早已餿掉發黴的飯菜。
現在這天氣，讓飯菜在四天內發黴是絕不可能……我知道他其實並未睡著，便端起那半碗飯，問他：「你吃了多少？」
他依舊不肯看我一眼。
我這時才看清他床鋪上也落滿了飯粒和菜葉，有些地方大約是灑了湯汁，至今未全幹，幹了的又都結成硬邦邦的一塊。我看著他如今這般模樣，後悔得幾乎要落淚，卻又氣憤他寧可過這樣的日子都不肯看開，說話聲音也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你……楊戩，你有選擇的權力，可是，我也有。」我看了看手中的餿飯，光是這沖鼻的氣味就讓我噁心，「以後你吃什麼，我也就吃什麼……你要知道，這世上心甘情願作踐自己的可不止你一個！」
可惜我偏生就是這麼一個人。別人敬我一分，我自敬人一丈；別人傷我一分，我卻睚眥必報。所以當楊戩對我不理不睬的時候，我竟然也就真的忍心離他而去，慪著一口氣，卻根本想不到他是個病人。
病人需要的是寬容，是忍耐。而我，我給了他什麼？整整四天……我讓他一個人生活在這裡……
我就是這樣對待自己家人的麼？這與劉夫人他們，又有什麼兩樣？
從地上撿起沾滿塵土的竹筷，我屏住呼吸，極力忍住嘔吐的衝動，將碗裡的剩飯吞咽下去。哮天犬眼裡分明還含著淚，卻是立刻撲了上來，也撿地上的剩飯塞進嘴裡。我聽到楊戩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隨後便是喑啞而陌生的一句：「葉羽！」
然而他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慌忙輕拍他的胸口，慢慢幫他把氣緩過來，才終於得以回味方才的聲音——方才，他叫過我的名字。
「主人能說話了！主人！」哮天犬歡天喜地撲坐在床邊，就差變出一條尾巴來搖晃幾下，全然忘記了楊戩幾日來與我們的隔閡。我自然也是歡欣不已，卻不得不想到另一件事——他的聲帶損傷嚴重，醫治至今仍未痊癒，或許剛才那一句話……會將他的創口重新撕裂。
幸好，楊戩雖然咳得厲害，卻並沒有像最初時那樣咳出血來。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幾乎要忘記喉間的嘔吐感，心情一平復，便再也忍不住，掩著口沖出門去，將方才吃下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才稍稍舒服一些。
第12章 月華
經歷那個夜晚之後，楊戩仍是連個眼神都不願給我們。而我卻再也無法像上次那樣把他扔在這裡——他不在乎物質生活，這個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替他在乎。我固執地認為，他是病人，絕不能過那樣的日子。
生活，不單單只是要「活」。
無奈他還是想趕我們走，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我們。但既然他仍開不了口，我便當做不知道。他不吃東西，我們便跟著他挨餓。這一招卻是極有用的，只要哮天犬在他面前捧著肚子喊餓，過一陣再把飯喂過去，他多少都會吃一點。
可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心結解不開，對他的身體絕無好處。
然而相對而言，有時候我反而會覺得，或許我們兩個之中，看不開的不是他，反而是我。
楊戩有他的驕傲，有他的堅持。為何我卻偏偏要留在他身邊，逼他放下他的驕傲，去延續我那所謂的好心？
換做誰到他這個地步，都會懷疑吧。一個陌生人，憑什麼要為他做到這一步？難道真是菩薩心腸，分毫不取？
世上能這樣善良無私的人，實在太少。而我恰恰根本就不是那種人，在某些方面，我甚至要比普通人更加唯利是圖一些——這樣的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而楊戩，恐怕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只是因為惺惺相惜……同病相憐麼？只是因為當初的我舉目無親，與他一般，在這風雨飄搖的冰冷世上踽踽獨行麼？
然而總有那麼些事，是常理無法解釋的。我非多情人，今天偏就舍不下他。
想了好幾個夜晚，終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我也只好認命地放棄。
接下去的那些日子，我和楊戩的關係一直沒有好轉，哮天犬心裡也是難受得慌，卻也同樣是束手無策。我索性便不再理會這件事，很多時候，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能憑雙手去做到的，實在太少太少。
後來便頻繁有人來探望楊戩——但與其說是探望，還不如說他們是來觀察。因著心情的鬱結，和那些頻頻到來、唏噓不已的神仙，楊戩現在的身體情況不但不比以前好，反而更糟，我便只好讓哮天犬守在楊戩床邊隨時準備將人趕走，而我，一得空閒，也會馬上回屋去，費盡心機把那些不速之客擋在門外。
只可惜並非每個人都是我們可以拒之門外的。要是這裡是我的家，那麼我自然有權力決定誰能進我的家門；而今，就連我自己都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又怎能隨意趕走主人家的貴客？因而除了那些表面看來偷偷摸摸或者虛張聲勢的，其他「探病者」都還是得一個不漏地接待下來，不能怠慢。
楊戩並不在乎這些人在他面前來來往往感歎唏噓，他甚至連給他們一個眼神都不屑。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還算溫和，來了，看了，歎口氣，說幾句安撫的話，便旋踵而去；但偶爾也會有一些人，就像梅山兄弟中的獨臂人一般，醜陋的目的毫不遮掩，出口便是同情亦傷人之語，手上動作迅疾非常，往往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已向脈門探去。
楊戩雙手其實可以動彈，此刻卻懶得與他們計較，一動不動地任由他們試探。如此明目張膽的算計侮辱，我能阻止得了一兩次，卻註定不能次次守在楊戩身旁，心中也是無奈至極。
一如我們尋常百姓，楊戩他雖是神仙，有很多事情，還是必須由他自己去面對。我不似哮天犬那般，我是旁人，更是外人，無以干涉，只能適可而止。
更或許，我那所謂的好心干涉，反而會成為他的負擔。
……楊戩他，大約早就已經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吧。
時光飛逝，冬去夏來。終於有一天，嫦娥出現了。
自從上回在我家中與她見過一面，她便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我看到她時，她正與人首豬身的淨壇使者在一起。淨壇使者似乎很喜歡嫦娥，一刻不停地說著話哄她開心，而嫦娥卻是一臉惆悵，心事重重。
而淨壇使者口中所說的，都離不開一個名字：楊戩。
我為他們沏了茶，看看沒什麼事情，便悄悄退下了。自從上回曉紅給楊戩送去餿飯，我對她便有些意見，只是與她打了個招呼，並未托她幫忙。她心裡大概也有數，窘迫地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看我。
我想他們必定已經去見過楊戩，我也從未忘記當年梅山兄弟所說楊戩千年望月之事，心裡邊愈加擔憂。這許久以來，我們一直不冷不熱，他受傷的手腳起色不大，而聲帶有沒有好轉，我卻不能知曉，因為他從未對我們試著開口說過一個字。但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越來越覺得他的心事虛無縹緲——不能言語便罷了，以前他至少還會主動與我們用眼神溝通。而現在，他卻連這唯一的方式都已經放棄。
他是個太會隱藏情緒的人。以至於他現在到底作何想法，是絕望還是麻木，我根本無從知曉。
而今，嫦娥又來了。梅山兄弟想必不會亂說，他對嫦娥理應有情。那麼於他而言，嫦娥，他深愛之人的出現，到底是福是禍，是喜是悲？
還是說，這根本就是另一柄劍，直刺心窩，痛不欲生。
接著我便看見了楊戩。他倒在門口，半個身子在門檻之外，衣物早已亂了髒了，嘴唇乾裂出血，分明是狼狽不堪，可他的臉上卻是一絲表情也無。
他那雙眼睛，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地面上那方已經沾了塵灰的帕子。
那會是誰的東西？不言而喻。
我止住了腳步，佇立在原地無法動彈。腦海中飛快地閃過這些年朝夕相處的無數畫面，心上更是湧來各□□緒，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可是我竟然什麼都抓不住。
如果我愛上了一個人，我會怎麼對待他？會不會像楊戩一樣，愛到不能自拔，愛到傷痕累累，卻還是不知悔改地繼續深愛著。
而此時此刻的我，又該怎麼辦呢。是前進，是後退，還是駐足不前？
我知道我不該去打擾他。男人的悲傷，是不能由外人去撞破的。
可是我……我為什麼仍舊只是個「外人」？
我不明白。
就這麼看著他，看著烈日灼烤，看著暮□□臨，看著夜雨滂沱。我立在大雨中，看著同樣躺在雨裡的他終於渙散的目光，悲泣不已。
如果可以的話……請不要離開我。千萬千萬，不要走。
不是因為同情。我只想要個家，我只是……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自己。
這個理由，可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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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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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7-11 11:10
第13章 母愛
數月以來，太夫人瑤姬依舊時常在門外徘徊，卻是從未踏進一步。每次她來時，楊戩都醒著，只是聽她踟躕的腳步聲，神情專注，目光卻難得地有些迷茫。而瑤姬往往裹足不前，過了不久便會離去，而楊戩眼裡的希望，也往往會隨之黯淡下來。甚至有幾次，就算是在睡夢中，我還隱約聽得到他沉重的歎息。
大約，楊戩還是想見她的吧。畢竟那是他的親生母親，是他夜夜聽著她的腳步，無以成眠的最大誘因。
我雖擔心太夫人會像劉夫人一般，與之見了面卻盡挑些難聽的話來說，反倒對楊戩不利；又思及楊戩確實渴望與她相見，想必在他眼中，就算是被她所傷，也還是想看她安然無事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吧。
思來想去，我終是做了決定。挑了一日，守在房中，一聽到門外腳步聲響起，我便即刻開門迎接。
她根本沒想到門會忽然打開，臉上盡是訝異之色。我向她禮節性地點了點頭，看她正向裡面張望，便反手將門關上了，低聲問：「太夫人當年疼不疼這個兒子？」
太夫人猶豫著：「我……二郎小時候，調皮得緊……」
「我聽聞，男孩子越愛調皮搗蛋，就越好養活，將來也越聰明，越有成就。」
「……是，天佑也這麼說過，」她頓了頓，「天佑是我丈夫。」
我點頭歎息：「楊大哥小時候是胖是瘦？我弟弟剛出生時可胖了，現在竟是慢慢地會瘦下來。以前他還喜歡偷鄰居家的西瓜，吃完了又把西瓜皮往他們院子裡丟，整個一壞胚子。」
這番話說得很是混亂，大抵是因為我太過吃不准她會不會按我的思路往下走。所幸儘管我頗有些文不對題，太夫人卻仿佛已經沉浸在回憶裡，緩緩地說：「是啊。二郎小時候也是這種脾氣。好惹禍，卻偏偏硬氣的很。做錯了事要他下跪認錯，他非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說著，她淺淺一笑，「如果我和天佑能陪他們長大，也不知二郎會養成什麼樣的性子。天佑也有些書生的高傲，這身傲骨到了二郎這裡，卻是像，又不像。」
我心下忐忑，不敢對楊戩幼時的經歷再作深究，轉而問道：「劉夫人曾對葉羽說過楊大哥身體向來健康，但葉羽看他如今並非……太夫人，不如進屋去……看看他，如何？」
末了那幾個字，我連聲音都在顫抖。幸虧太夫人只是看了我一眼，卻沒有點頭答應，只問：「他的傷到底怎樣了？」
我不敢說他有多嚴重，更不能說他沒事，想來想去，避重就輕地答道：「近來楊大哥常常夜不能寐……」
太夫人依舊低垂著眼，不說話，目光卻是微微一動。
「……他在等你。」我咬了咬牙，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他想見見娘親。」
我想，所謂母子天性到底留存了多少，大約也就是此時見真章。
這是母子之間，最單純也最奢侈的願望。儘管我對此，其實並不瞭解。
但總算是沒有猜錯。太夫人聽罷，強忍的淚水便已落了下來，輕聲說了句謝謝，便快步向屋內走去。我站在門口，看著瑤姬紅腫了雙眼坐在楊戩床邊，母子二人雙手緊握，心下無端酸楚不已。
哮天犬卻不太懂這份母子親情，一邊怔怔看著一邊走到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吠了一聲：「這……怎麼回事？她不怪我主人了？」
我歎道：「不是不怪了，只是暫時……暫時忘了……」
總有那麼一些時候，仇恨會被愛意所擊敗。或許，無論仇恨多深，只要用最溫柔的那些回憶去化解它去撫慰它，它還是會柔軟下來。
就像水滴石穿的道理一樣。
後院柴房，燭火搖曳。夏日的夜風嘩嘩地灌進房裡，攜著院子裡薔薇花的清香。正在我眼前上演的這一幕，母子之間，總算暫時摒除間隙，得以誠心相對。
我只看得見瑤姬臉上蔓延的淚水。卻慶倖自己站在門口，看不到楊戩此時的表情。
他會落淚罷。他那顆心，也會顫抖，會疼痛，會欣喜，會得到救贖罷。
隱約間，我聽見楊戩沙啞地喚道：「……娘……」這一聲並不完整，打著戰，顫抖喑啞得厲害。他似乎又是奮力吸了幾口氣，才又喚了她第二聲。
瑤姬緊緊咬著唇，點頭。等心情稍稍平復，才忙不迭應道：「娘在……」
「娘在」。
那麼我的母親……你又在何方？當我年紀尚小、不諳世事之時，你是否也曾給過我如斯簡單，卻讓我倍感信任的安慰？
死亡，真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它讓你永遠看不到希望，它告訴你，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永恆」。
永遠的，最恒久的絕望。
終將溺死於此。
再看下去，我便要止不住我的淚。像是逃離一般，我從那屋子離開。
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不孝如我，我已記不起母親的臉。
那個夜晚，對我們四人來說，都是個不眠夜。瑤姬陪了楊戩一整夜，直到天濛濛亮也不願走。倒是楊戩勸她不要讓劉夫人她們發現，以免母女之間起不必要的爭執。
楊戩說的不無道理，要讓劉老爺和劉夫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接受太夫人「原諒」楊戩的事實，恐怕不太實際，到時候又會被誤解成「受了楊戩的蠱惑利用」，就像現在的我一樣。更何況，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再責怪楊戩當年行徑，實在難說。
以後還要找個機會，再問一問。
如今我只盼楊戩能在他的家人面前抬起頭來——儘管他從未低過頭服過軟，但是在他們眼裡，楊戩卻必定是極端不堪，理應受盡屈辱的。
接下來幾天，太夫人卻再沒來過，想必又是被仇怨所擒獲，不能再為愛子做一次掙脫。我心知她需要有個人及時推她一把，便在某個較為空閒的午後前去尋她。豈料，竟在太夫人房裡遇上了一個紮著雙髻、身著蓮裝的小男孩子，水水嫩嫩的，長相頗為可愛，一見我就喊了一聲「姐姐」，嘴甜得很。
我俯身在他臉上輕輕捏了一把，他果然就鼓著腮幫子呼痛，聲音稚嫩清脆，卻聽不出委屈之意，想也是個活了千年的神仙罷。瑤姬知道我為何而來，卻並不讓男孩回避，請我坐了，慢慢地說：「戩兒當年迫害妹妹之事……我覺得有些蹊蹺。」
不想太夫人這幾日沒有出現，竟已將舊事反復咀嚼斟酌，覺出些不對來。我看一眼那孩子，發現他也是滿臉認真地點著頭，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轉，補充道：「楊二哥是個什麼樣的人，過去八百年我已糊塗了。但是我哪吒向來站在弱者這一邊，就算楊大哥當年做錯了事，哪吒也絕不能不念封神情誼，將他拋下。若有算計，必然要先替他將傷治好，來日才能暢快一戰！」
我心中一喜，忙問：「楊大哥的傷可有辦法醫治？！」
「山人自有妙計，」哪吒那脆生生的嗓音，再怎麼搖頭晃腦裝老成，聽起來還是可愛非常，「但哪吒也不救可能為患之人。我想見一見楊二哥，再做定奪。」
第14章 手足
雖然是哪吒主動要求見楊戩，我卻不能任由他去見。因此我建議道：「想必楊大哥絕不會對太夫人有所隱瞞，小兄弟若苦於問不出真相，便由太夫人當面去問，也許要比親自問輕鬆得多。」
我自認這句話說得其實並不好聽——也是因為急了。可是哪吒聽了，竟根本不惱，反而仔細咀嚼了一番，鄭重地點頭道：「還是葉姐姐想得周到。」又對太夫人道：「楊二哥那裡，就拜託仙子……」他說了一半，又鄭重地想了想，改口：「拜託伯母……」
太夫人撲哧笑了出來，眉間卻依然是散不去的惆悵。她用眼神向我示意，便起身出門。我緊隨其後。
「葉姑娘，」太夫人走在前面，忽然問道，「你當初為什麼會救戩兒？」
我卻從未想過她會問出這個問題，但事實上，這個答案，我遲早要給她，給每一個人，更要給自己。
——絕不能再含糊其辭。
可當初到底為什麼要救他？當我自己都顧不上自己的生活，當我轉身再面對這是非甚多的村莊，我為何還要救他？
「我不相信你只是看他可憐，」太夫人忽而駐足，轉身看著我，鄭重地說，「我直覺你不是這種會感情用事的人。」
這算是……瞭解的一種方式？我笑了笑，多少有些無奈：「不管太夫人您相不相信，葉羽……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有些事就是說不出個具體的理由。」而我當初的生活的確勉強，但更困擾我的，或許還是那滲人的孤獨吧。
但凡人類，大約都抵禦不了那種痛苦。寂寥的冰冷的，瞻前顧後，左右顧盼，唯有自己一人。
為自己而生，亦為自己而死。
說來輕鬆，其實不易。
太夫人搖著頭，雖然是她在問我，卻沒有一絲刁難質問的神色——這也是她與劉夫人所不同的：「你愛過什麼人麼？」見我否認，她臉上難得有了些欣慰，猶豫間，又多了幾分小心：「葉姑娘對戩兒是何種感覺，能否說給我聽聽？」
我便知道她心中作何猜測，卻不能太過貿然，答道：「葉羽只知道楊大哥絕不會是他人口中的十惡不赦之徒。葉羽現在只是後悔，當初沒有把楊大哥在我家的消息單獨告訴太夫人您……」
或許我這麼做了，楊戩便會少受這許多苦，不至於到如今這般寄人籬下的田地。
「這怪不得你……葉姑娘，」她欺身上前，手覆上我的頭頂，分明是溫溫涼涼的觸感，卻仿佛一隻巨大的、生著倒刺的手將我攫住了，「如果你當初就這麼告訴了我……戩兒在你身邊，我也會有些不放心。」又歎了一聲，「可我這個做母親的，已經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了。就算戩兒不怪我，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母親……的感覺。
是麼？
我自嘲，平復了一下心情，才說：「做孩子的……怎麼捨得責怪母親呢？母子從無隔夜仇，太夫人，您不必擔心。」
太夫人笑得溫柔，眼裡的哀愁卻仍是拂不去：「希望真如葉姑娘你所說……走吧。」仿佛又一次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她快步向我們的住處走去。
這次她要面對的，卻不再是兒子的惡行，而是女兒的任性。
進屋的時候，楊戩還在睡。近幾日他晚上大多睡不著，因為他胸口那道總也無法完全癒合的傷口總在夜裡疼得厲害，因為嗽疾總在夜間劇烈發作，也因為夜裡血脈不暢的手腳總是涼得仿佛冰塊。
我跟著太夫人進了門，她便悄悄將門關上了。哮天犬正窩在楊戩床邊，一看到我們進來，便有些手足無措，看看楊戩又看看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太夫人向他招了招手，他也畏縮在楊戩身邊不敢過來。我只好輕聲將他叫到太夫人身邊來。
太夫人看哮天犬整個縮在我後邊，只得搖頭說道：「這條傻狗，只會躲在姑娘家後邊麼？這樣還怎麼保護主人？」
哮天犬立刻張大了嘴挺起了腰想吼什麼，我拽了他一下，他終於意識到楊戩還未醒來，便又躬了身子撇著嘴，一言不發了。太夫人看他這樣，終是有些忍俊不禁，把我們都拉出屋去，又往院中行了一段路，確定不會吵醒楊戩了，才問我：「戩兒的身體究竟如何了？」
楊戩的身體……怎麼說呢。楊戩能說話，嗓音卻仍然很是沙啞，有時說不了幾句就會發不出聲，咳嗽不停。至於他的四肢，有一些冷熱感知，並且雙手可以動彈，手腕亦可以使得上一些力氣。有時幫他針灸時，他能感覺到疼痛酸麻。脖子可以小範圍地轉動，能完成小幅度的抬頭動作。
除此以外，便是不容忽視的身體衰弱和日趨嚴重的嗽疾。他是神仙，想必已經幾千歲了，可他的身體他的相貌，卻還只是二十出頭的青年。如今這樣迅速的身體衰弱，對他而言絕非正常。而他的嗽疾，則是剛進劉府時那一場高燒落下的，這段時間我雖一直在想辦法給他治療，卻終歸見效不大，而到了晚上，那咳嗽便根本止不住。我時常看他忍得全身顫抖，便忍不住把他扶起來喂些水，然後幫他拍撫胸膛後背。但到了三更以後，饒是他也忍不下去，一聲聲劇咳令他痛苦不已，我們看在眼裡也是悲慟，而門外卻總是響起其他下人此起彼伏的叫駡聲。
我將楊戩的一些基本狀況告訴了太夫人，太夫人的臉色便愈加陰沉了。她大約是知道究竟是誰、是什麼兵器將楊戩傷成這樣，卻苦於無法可想罷。沉默了好一會兒，哮天犬忽然走到太夫人面前，跪了下來。
我才發現他的眼睛已經紅腫得厲害，竟像是哭了許久了。
「太主人，」他說，「太主人，你是主人的娘，哮天犬沒有娘，但哮天犬也知道，娘絕不會眼看著兒子受苦的！」
太夫人只是看著他，沉默著，似是在等待著什麼。
「哮天犬什麼都知道，真的什麼都知道，主人都告訴我了！但是主人不讓哮天犬對別人說……」
可是，太夫人又怎能算是別人……楊戩，是這樣麼？
「我不管了！就算主人好了以後要殺了哮天犬燉狗肉，哮天犬也不管了！今天，哮天犬一定要說！」
第15章 拯救
「娘。」哮天犬正要說出那些塵封多年的往事時，忽然被一個女聲打斷。
正是劉夫人緩緩向這邊行來。
「娘，你在這裡幹什麼？」劉夫人微蹙著眉問了一句，又轉向我，「葉姑娘，若是楊戩之事……我希望你莫要再生事端。一家人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好麼？」
倒確是「平靜的日子」。我強壓下心中的嘲諷之意，應了一聲。劉夫人看也不看哮天犬一眼，便上前攙了太夫人，溫聲道：「娘，我扶您回去歇著吧，這裡風大。」
太夫人卻是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出來，輕輕地說：「蓮兒，你既知道這裡風大，不如就讓楊戩換個地方住吧。他現在住在我們這裡，萬一有一天死了，不還是我們的過錯麼？何必給自己找不快呢。」
劉夫人聽了，皺起了眉：「可是讓楊戩……那不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麼？」咬了咬唇，又說，「彥昌討厭他，沉香也……」
事到如今，又何必把責任都往別人身上推？就算丈夫兒子不喜歡他，就算是女人，畢竟他也是兄長，是曾經愛過你護過你的兄長。我覺得胸中憋悶，把仍舊跪在地上的哮天犬拉起來，讓他回去照顧楊戩。他一步三回頭，礙于劉夫人這不速之客在場，有話說不出，只得認命地回屋去了。
太夫人歎息道：「這個逆子所作所為天怒人怨，也怪不得劉彥昌對他如此厭惡。話說回來，蓮兒你當年是如何與劉彥昌相識的？」說罷便向我使了個眼色。我趕忙附和道：「這段仙凡之戀，在凡間早已傳為佳話了，卻從未聽劉夫人說起過呢。」
說完便覺面紅耳赤，想來我長這麼大，卻從未做過如此類似包打聽的事情。
「娘！」劉夫人佯裝嗔怒，又似撒嬌，她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年紀，如此姿態絲毫不見違和，「彥昌是個書生，屢考不中，路過華山，到聖母廟祈福，我才與他相遇的。那時見他風流倜儻，又執著不屈，才與他相戀……」
「如此看來，劉彥昌當真是有吸引我女兒的地方，」太夫人劃一下劉夫人的鼻子，笑眯眯的，似是不在意地問了一句，「那當時你二哥在做什麼呢？」
「他？他早就當上了司法天神，掌管天庭律例，從未想過我這個妹妹獨自在凡間多麼孤獨寂寞。後來我與彥昌結百年之好，他知道後，竟然二話不說把我壓在華山之下二十多年，害得我們……」
——如此說來，倒確實可惡。不過，司法天神掌管法律，親妹妹又做了違背天條的事，做哥哥的還能怎麼辦呢。
楊戩他，何錯之有？
太夫人臉上卻是青了又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顫聲問：「他……擅自把你壓在山下？」
後來我再回想，才知道此語重在「擅自」二字。當時劉夫人也未留意話中玄機，點頭道：「是的，楊戩他帶著梅山兄弟來到華山，一見彥昌，就……當初沉香還在繈褓之中，彥昌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怎麼下得去手！」
太夫人卻已經說不出話。
「當時老爺和少爺是怎麼逃走的？」我相信誰都會有這個疑問，大約也不顯突兀。
「我用寶蓮燈打傷了楊戩，找了機會送他們走的。」劉夫人看了我一眼，對我的防備果然不減，「彥昌這幾天也不知怎麼了，晚上睡不著。你聰明，想想辦法，去廚房和曉紅一起熬些滋補助眠的湯羹來。」
「恰好這些日子我也覺得不太舒服，」太夫人突兀地道，語氣已經不如方才緩和，那些話都像是強行擠出來的，「蓮兒，你有事便先去忙吧。我想和葉姑娘聊聊天，她還懂些醫術，可以給我些建議。」
顯然劉夫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卻沒有再說什麼，欠一欠身，便離開了。那邊劉夫人一走，這裡哮天犬就馬上開門沖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主、主人醒了！」
太夫人緩緩呼出一口氣，道：「我從未聽人說起過那件事的細節……聽到的盡是駡名。如今才知，果真是另有隱情。也罷。」說著便又回到屋裡去。
楊戩確實醒了，不知怎麼的，看起來依舊甚是疲憊。太夫人在他床邊坐下，探了探脈，終是面色凝重：「戩兒，你若還想聽娘叫你一聲戩兒，你便將事實都告訴娘。」
楊戩聞言，第一反應便是狠狠瞪了哮天犬一眼，看哮天犬默默往我身後縮了縮，才放柔了目光，艱難地張了張口，歎息一般：「母親……」
他或許仍是不願說的。但眼前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
他心心念念為之輾轉反側，獨一無二的那個生他養他的人。
「你可以不必說——讓哮天犬說。他對你那麼忠心，必定不會作假欺瞞。」太夫人也是一顆七竅玲瓏心，看見楊戩眼中有了猶豫之色，便不忍地退了一步，「再者……若是你來說，想必蓮兒又是從無過錯的。」說著，她輕輕握一下楊戩的手，「七歲看到大，為娘的以前……以前對你不好，氣你天生神目，可你的脾性是優是劣，我卻一樣不落全都看在眼裡。」
楊戩雖未言語，卻已動容。小屋中光線晦暗，他蒼白的面色在我看來，其實早已不再刺目，反倒很是溫和寡淡。而他的眼中，已全無方才的狠戾。面對他的母親，如今竟是柔腸盡顯。
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身為人子的他。
而他在我面前，又是什麼身份呢？朋友……算得上麼？
暗笑自己又在妄自菲薄悲天憫人，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拿起來便要喝。不料哮天犬一把將我的手按住了：「葉姑娘，水涼……你這幾日夜夜為主人針灸按摩，腸胃本就不好……」
我示意他不要再說，看看自己手中那杯涼水，終是默默歎了一聲，放下了。
這般關切之語，換做以前，想是一年到頭都聽不來一兩次的。
其實又怎麼是我救了楊戩呢？楊戩分明也救了我，不是麼。甚至於，我無法改變他的命運，我力求保護他為他好，卻終究還是力不從心。而他呢，他或許並沒有做什麼，卻用他的笑容、他的眼神，抑或用他存在本身，將我徹底解救。
從那孤獨的心湖之中，解救。
「……娘被囚的這幾千年，想了很多。從你們三個出生，到天佑和蛟兒……到你劈開桃山，娘想了一遍又一遍，」太夫人含淚輕撫著楊戩蒼白如雪的臉頰，喃喃道，「娘被壓在桃山下的那幾年，總是覺得……覺得絕望，想死。天佑已去了，娘還有什麼可眷戀的？可是娘看到你劈開桃山來救娘……從那一刻開始，娘就有了活下去的意志……」
生與死，本就是那麼簡單的抉擇。有時候人要活著，不過就是因為，還有人牽掛著她，還有人希望她活下去。
而太夫人瑤姬，大約就是如此。她被囚數千年，最後得以依賴得以維繫的，只有她的兒子楊戩，奮不顧身斧劈桃山的那一幕。
天下有多少不孝兒女。有子如此，還有何求？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11
第16章 昆侖
瑤姬的字字句句，都像是敲擊在人心上，直讓我整顆心臟都揪著發疼。楊戩聽在耳裡，起初的猶豫之色漸漸褪去了，低垂著視線黯然歎道：「娘……這件事，怪不得三妹……是我對不起她……」
都到了這個地步了，竟然還在為劉夫人說話，還口口聲聲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我縱然身在局外，此刻也無法釋然。
「二郎……」太夫人吸了口氣，仿佛下了狠心，「二郎，我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你們兄妹倆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有誰對誰錯。」
太夫人這番話，怕只是為了寬楊戩的心而已。她顯然還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也難怪，無論是哪個母親，聽到自己重傷的愛子依然如此袒護妹妹，心裡那架天平都會晃動傾斜的吧。
我推了推哮天犬。楊戩已經默認，現在是時候了。將一切都說出來罷。
說出來，楊戩或許就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生不如死。
而後我們所聽到的，便是那耳熟能詳，真相卻被塵封已久的故事。那裡面沒有忠貞執著的凡人劉彥昌，沒有大愛無疆的三聖母，沒有一往無前的小英雄，沒有純潔無暇的月宮嫦娥，更沒有兇殘可恨、六親不認的二郎神楊戩。
有的只是，一個深愛著妹妹的哥哥，一個任性的妹妹，一個冷漠的仙子，和無數眼明心盲的敵人與兄弟。那違背了天條苦苦釀制而成的所謂愛情，在這個故事裡，卻荒謬得簡直令人啼笑皆非，棄若敝履；那劈山救母堅定不移的所謂孝子，所走的每一步，居然只能依賴于楊戩這個「敵人」來勸誘、逼迫與保護；而那經不住區區二十載考驗的所謂千年親情，竟然唯有楊戩一個人在艱難維繫。
哪怕如今他已癱瘓在床，也只有他一個人。
儘管哮天犬其實還有許多事情說得模糊不清，我們卻還是多少能猜出一點緣由來。哮天犬並不聰明，再加上楊戩恐怕也沒讓他知道太多，他所說的並不太完整，卻更易於我們摸出事情的主要脈絡來。
所以楊戩才不願說麼？他還是在擔心，這一切曝光之後，這個愛情與孝心的傳奇變質成三界笑柄之後，別人會怎麼看待他的妹妹和外甥……是這樣麼？
哮天犬講述的過程中，楊戩始終緊緊合著眼，眉心微蹙，呼吸愈急。瑤姬淚水不斷，卻還不忘輕拍楊戩的手以示安慰。
可我分明看見，她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楊戩是知道的吧？哪個母親會想知道這樣的真相，這樣有關女兒不爭的真相。所以他更不願說，可是他又無法違逆母親的意願。
在親人面前，他似乎總是無奈的。
「這些事，……你是不是永遠不打算說出來？」太夫人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二郎，你沒有錯，娘知道，二郎沒有錯……」
一個男子，要有多大委屈受了多少痛苦，才可能如此不知所措地，讓母親看見自己的淚水？
更何況，這個人是楊戩。
「不要說……娘，不要告訴三妹，」楊戩仍是固執不化，聲線卻已明顯不穩，「娘，三妹她……」
「她現在過得很好，你已不必再掛心了……馬上，娘就帶你離開這裡，上昆侖……」太夫人拭幹了酸楚的淚，素手輕撫過楊戩胸口的傷痕，屋內一時間銀光爍爍，卻看得出這力量是非常溫和的。上一次她來，只是與楊戩默然相對，重逢的喜悅一時令她忘卻了楊戩身上傷勢難愈的事實。而今，她正以她的法力，也以一個母親最深沉的愛，全力為楊戩醫治。
楊戩喘息著，方才那一番回憶與言語，已讓他消耗了大量體力。此刻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已然發不出聲音，只是眼光中還殘留著一絲哀慟。
有子如此，有兄如此，已是奢侈。若換做我，便真當是再無所求。
但他的傷，實在沒有那麼快便癒合。經過太夫人的一番治療，我看得出傷口比以前好些了，卻仍是斷斷續續地在流血；至於嗽疾，則是好了一些。然而這天夜裡，楊戩又是一夜無眠，我與哮天犬分別為他按摩手腳，用溫水反復擦拭身體，試圖令他的身體暖和起來，可在這夏末初秋的天氣裡，他的體溫竟然夜夜冷得像冰。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我知道，他不會死的。
他一定會好起來，一定。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要為劉老爺的失眠症出門去買些藥材，卻被曉紅攔在路上。她東張西望了一陣，終於把我拉進一個偏僻的巷子裡，急道：「不好了，昨晚我聽劉老爺和劉夫人說，要把你趕走！」
要把我趕走……麼？這倒不在意料之外：「那我就走。」
「什麼叫你就走？你不會不甘心麼？為了一個殘……」她及時住了口，「他們就是看不慣楊戩，你為何一定要與楊戩為伍呢？！」
與他為伍？我冷笑：「他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說……劉老爺說，留著你是個禍害，你已被楊戩那廝迷了心智，回不了頭了，」曉紅道，「劉老爺這些日子天天做噩夢，夢見楊戩好了，把他殺了，難免有所忌憚呀。你和楊戩在一起，又總是在醫他，劉老爺能不擔心嗎？」
本就不夠光明磊落的一場婚姻一場鬧劇，在劉老爺劉彥昌的噩夢渲染下，變得愈加荒誕。他居然至今還在害怕，害怕一個癱瘓在床、重傷在身的病人，一旦重新站起來，就會取他性命！
還有比這更可笑的麼？
有人死在不堪的回憶中，有人死在危險的幻想裡。而劉彥昌，大約是把這兩樣都占全了，自己卻全無意識。再看看如今的他，這般嘴臉，到底與人間的地主有何兩樣？偏還背了一個仙人之名！
他就不曾捫心自問，既然做了這樣的夢，那麼他這顆心，難道還是坦然的麼？
走就走吧。現在與以前不同，以前我不願隨意搬遷漂泊，是因為楊戩除了我和哮天犬，以沒有人可以託付；而如今，楊戩已尋回母親，我便懂得，無論如何她都一定會顧及楊戩安危，已不需要我來多慮。而我，雖已無容身之處，但自問對楊戩而言，大約還有些價值——太夫人若不打算揭穿一切，那麼必定也是不能離開劉府太久的。
等我做完這些該做的事……便結束吧。
上昆侖，上昆侖。這三個字充斥在我腦海中，那座遙遠飄渺的仙山，倏忽不再可望不可即。
新的旅程，卻因為或許近在咫尺的離別，而添了幾筆蕭瑟的灰。
今 朝 離 別 後
第17章 鄉心
我把煎好的藥送到劉老爺房裡去，果不其然，他與劉夫人叫住了我，說要我做完這個月就離開劉府。劉夫人心還是軟了一些，背著劉老爺給我些銀子，算是幫我解決居住的問題，不至於在外流浪。我沒有收，只說，後母家中我雖不能亦不願長住，但暫居還是可以的，畢竟那是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說到底，她才是後來者。眼看著又要入秋，離父親回來的日子也不遠了。我若是肯在父親面前抱怨點什麼，恐怕她的日子絕不會有如今這般好過。
既然要我走，那我就走。這番話一說完，我便回去收拾包袱——當然，收拾的不僅僅是我的東西，還有楊戩和哮天犬的。哮天犬看我收東西，一直挺擔心，直到看著我把楊戩和他的衣物都放進來，他才咧嘴笑了：「哎！葉姑娘，咱們要走一起走！」
他是個不大會表達，卻也同樣不會掩飾的人，相對而言，要比楊戩坦率得多。我把行李收好的時候，哮天犬正端著溫水進來，要給楊戩換藥。
經過太夫人的治療，楊戩的傷口不再大量滲血，令我放心不少。以前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一想到他傷口無法癒合，每日換下來的繃帶都染了大片的血跡，一顆心就懸著，根本放不下來。而今，他的傷口總算是能夠入目，不再像當初那麼慘烈了。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哮天犬坐在床頭，讓楊戩上半身靠著他，頭枕在他肩上，由我來為他脫衣換藥。買這些草藥的錢都來自于楊戩的月供——或許是劉府不缺這幾個錢，但我更願意認為是劉夫人對這個哥哥還有些不舍。
我覺得，唯有他人這麼固執地以為了，當楊戩要把妹妹往好處想的時候，才會得到一些無意中的寬慰和認同。
就算是最細枝末節的東西，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都希望自己能為他一件不落地考慮周到。
自從住進劉府，因為我白天要工作，不可能在楊戩身邊照顧，他便再沒有見過天日。脫了上衣，便可見他皮膚愈加蒼白，甚至有些冷色，仿若全無活力。
本來哮天犬在這裡，可以服侍楊戩，但這個後院住的都是下人，可謂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鬧出些什麼事來。哮天犬又是直來直去的個性，要是被那些不講理的人欺負了，恐怕也只有拉著楊戩一起下水的份。我便只好不許他隨便出門，更不能帶楊戩出門。好在別人雖然看不起我們三個，卻忌憚于我在劉夫人身邊服侍，尚且不敢闖進屋來膽大妄為，我們才得以過了這相對平靜的大半年。
可是對他而言，或許只是減輕了些折磨，事實上，他仍然如同受了禁錮一般，寸步難行。
身體可以沒有知覺，但心呢？我想給他的，難道就只有……只有這虛偽的安逸平靜麼？
我極力壓抑著心中絲絲縷縷不肯間斷的痛楚，為楊戩換完了藥，端了水，拿走繃帶，想出去洗了。卻聽楊戩對哮天犬說道：「哮天犬，你去。」
我著實有些吃驚。
「……葉姑娘，」待哮天犬走了，他方才言道，「辛苦你了。」
我搖頭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
他輕咳了兩聲，眸光微斂，像是不知要如何啟口。這個人的性子，我雖不能說摸得通透，卻也非全無瞭解。只是此時他欲言又止，反倒需要我這女子主動，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我慢慢走到床邊坐下，習慣性地要去摸他的脈搏，驚覺原來在他身邊，一切都已成了可怕的習慣。我將手收回，又忍不住放縱地輕觸他微涼的指尖，莫名地不住狂跳的心臟才得到些許平靜：「我想跟你們去昆侖山。」
楊戩微驚道：「難道本不打算一起去的麼？」
這話反而說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確實，我跟隨上昆侖的心是一早就定了的，但為何會那麼堅決那麼無可動搖，我自己也不甚瞭解。
從小到大，我分明是絕不願麻煩別人的性格。
或許，我只是習慣了楊戩在身邊，不想與他過早分開。
看著我尷尬的神色，楊戩忽而笑了，眼中竟有幾分好整以暇的愉悅：「楊戩也未曾想過，讓葉姑娘孤身一人，再回那個家去。」
……這個人！果真還是很有些惡劣脾性。細細想來，當年為了妹妹，可以不擇手段地得罪一眾神仙精怪，必定不會是什麼純粹的大善人了。我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得站起了身，背對著他說道：「能說話了，就如此……」
如此什麼？有些不知所措，我喉間一梗，轉移了話題：「昆侖……那裡是你的家麼？」
「可以算是……」大概是有些累了，楊戩頓了頓，嗓音又沙啞了些，「我是在那裡長大的。我師父玉鼎真人，便是在那裡。」
如此這般，我怎能再任由他說下去？喑啞的聲音聽在耳裡，卻仿佛抓了一把沙土在我心上使勁摩擦一般難以忍受。我便道：「既然如此……我去看看哮天犬洗好了沒有。太夫人應該很快就來了……還有，昨天我在太夫人房裡看到一個男孩兒，」我幾乎沒給他任何插話的機會，一鼓作氣說了下去，「他說他要與你大戰一場……不愧是楊大哥你的好兄弟，坦蕩、英勇。」
說罷，逃離一般奪門而出。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麼，更不明白，當他叫住我要說什麼的時候，我會如此慌亂。
我原本以為我會生氣會記恨他這些日子來的漠然。我也知道他的看開，其實並不突兀。
到了昆侖，尋了師父，就有康復的希望。他便可以報恩，可以為我做些什麼……所以受之無愧。是這樣麼？
楊戩此人，只願與人共用他的福，卻不願使人共患他的難。即使接下來的日子他還要走很久，才能真正康復，可是當他看見一絲希望之時，他便能給出百分之百的肯定答覆。
一切都會好的。他雖未說出來，我卻讀得懂他的安慰。
他在告訴我，只要他好了，他便能讓我也「好」起來。
就如我們相遇的第一日，我所求他的「助我脫困」一樣。時至今日，他都殷殷銘記，從未忘懷。
第18章 玉鼎
很快，入了夜，太夫人便來了，身後還跟著條小尾巴。原本活活潑潑的小男孩子進了門，便奔到楊戩身邊，直勾勾地盯著看，一動不動。太夫人以為他怎麼了，喚了一聲「哪吒」，卻發現他眼眶發紅，正不斷吸著鼻子。
楊戩躺在床上，手臂依然抬不起來，只有慢慢將手向他一點點送出，企圖把他拉到懷裡去好生安撫。哪吒卻還是愣愣地站著，一動不動，好不容易開了口，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叫的卻不是楊戩，而是我：「葉姐姐，我楊二哥這是怎麼了呀……」
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心裡就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抓了一下，疼痛非常。看一眼太夫人慘白的臉色，我倍感艱澀地開口：「他……他不會有事的，」我走到哪吒身後，將他輕輕往前推了推，握住他的右手，讓他與楊戩緊緊相握，「你看，他能用力，他正在慢慢好起來……」
楊戩略略猶豫，終是接道：「哪吒，不必如此……都多大的人……」
話未說完，哪吒的淚水就已經沖出眼眶，撲在床邊嚎啕大哭：「楊二哥，二哥，是哪吒不好……」
楊戩輕聲歎息，卻再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大約是他的聲線過於虛弱沙啞，才引得哪吒忍不住真的哭出來的吧。再者，讓他發洩一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過，那些往事，他都已經知道了麼？我疑惑地看向太夫人，她卻是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誰也沒告訴，只是要哪吒相信他二哥。這孩子雖然從裡到外都沒長大過，卻很坦率，很正氣。他也和我一樣看不慣劉彥昌，甚至覺得沉香……越來越像劉彥昌了。所以對嬋兒被壓二十多年換來的『幸福』有些質疑，也願意相信我。」
她微微笑了笑，又說：「我以前是看守欲界四重天的天界女戰神。哪吒這孩子，大約從來就是傾慕於強者的吧，我瑤姬也好，戩兒也好。可如今看見戩兒這樣……」
所以才會放縱自己在人前痛哭流涕吧。
我們誰也沒有去吵他，他哭了一陣，慢慢地也就止住了，抬起頭卻又揉著眼淚委委屈屈地抱怨：「二哥也有錯，二哥有什麼事從不告訴我！瑤姬仙子都知道了，你還不准她告訴我！」
哮天犬嘀咕道：「誰讓你那時候……」果然收到太夫人一記狠瞪，又蔫蔫地往我身後縮。
我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這樣古怪的習慣。和我越來越熟，也就越有依賴我、討好我的趨勢，有的時候還會在我身邊蹲下，把腦袋湊過來，要求我摸他的頭。
我雖知道他是一條狗變的，可他如今畢竟是人形。起初我完全無法把他當成狗一樣摸他的頭，也無法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用投擲骨頭的方式來喂他。但後來他求我的次數多了，我偏又容易心軟，便試了一次。而我撫摸他頭髮時，他那種享受的表情，忽而令我覺得我以前的拒絕根本就是在虐待他。
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完全把這件事攬過來，他的主人是楊戩，而不是我。於是從楊戩手部能活動自如的那一天起，我便還是把「摸頭」的工作丟給楊戩。但至於哮天犬喜歡往我身後躲的習慣，要戒掉，似乎還不到時候。
哪吒聽了哮天犬的隻言片語，瞪著被揉紅的眼睛撇了撇嘴，竟然不做反駁，轉頭對楊戩道：「二哥，哪吒就喜歡站在弱者這邊，雖然二哥不會承認自己是弱者，但哪吒也沒辦法呀，你看我和你現在誰比較強就知道了。」想了想，又補充，「之前昆侖山遭逢一次大劫，也不知道元始師祖想了什麼辦法，反正師叔師伯們除了受了點傷之外，沒有什麼大事。至於玉鼎師伯，他沒有什麼法力，劫數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據說昆侖遭劫從頭到尾有多長時間，師伯就在洞裡寫書寫了多長時間。」
楊戩聽了，起初的沉重終於從眼角眉梢消失，忍不住笑了起來，欣慰、懊悔、感懷，幾種情緒混雜難辨，若有所思地長長呼了口氣：「師門出事，我楊戩竟然出不了半分力……不過那都過去了。」他咳了一陣，哪吒趕忙喂他喝了些水，「好久……好久沒有看見師父了……」
太夫人看了看天色，對哪吒和我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啟程吧。」
我當時還不知道原來是要駕雲去昆侖的——其實是我見識淺薄，雖然對那些神話故事並非沒有瞭解，一旦自己親身遇上了，卻根本想不到那一層去。
那天夜晚，便是太夫人與哪吒帶著楊戩、哮天犬與我三人駕雲。以楊戩現在的體質，吹不得風，太夫人便直接「借用」劉府的馬車，在車內鋪上厚厚的軟墊，又抱了蠶絲綿被來給楊戩保暖。做好一切準備之後，我們幾人登上馬車，太夫人素手一揮，那馬車便迅速地乘雲而去。
等馬車上了天，楊戩似是不願睡去，卻又敵不過強烈的倦意，時常昏沉一陣，又短暫地清醒過來，如此反反復複周而復始。他或許只是太久沒有這般溫暖過——有兄弟有母親，都願意相信他，願意陪在他身邊。也許以前所聽到的一切冷嘲熱諷或者褒揚讚美，從未入過他的耳，他的這顆心、這雙眼、這對耳，所想所見所聞所盛放的，永遠都只有親人兄弟。
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微小的動作，他都會一一記在心裡。然而無論是不是傷了，自始至終，都唯有他一個人知道。
……或許，除了親人朋友，還應該加上一個嫦娥。
很快我們便抵達了昆侖。哮天犬背著楊戩下了馬車，哪吒走在最前面為我們帶路。入口偏僻，我們繞了好幾個彎，有幾次都差點迷路，而真正知道走法的那個人，已經抵禦不住困倦與疲憊，沉沉地睡了過去。
但終是讓我們找到了。我也終於看到了他們口中的玉鼎真人，楊戩的師父。
我承認，最初看見他時，我是很有些意外的。但再想想哪吒說過他在昆侖大劫時一直無知無覺地在洞裡寫書這件事，倒也不算什麼了。
一見哪吒與哮天犬，玉鼎真人便熱情地應了上來，喜笑顏開地向我身後張望，不斷問他的徒兒在哪裡。然後便一眼瞥見哮天犬小心翼翼地放下的那個人，再一把脈，登時就直著眼睛吼了起來：「……這是我徒弟？！」看著我們不置可否，又吼道，「誰把他害成這樣的？！」
哪吒咬了咬唇：「是……是我……」
這兩聲卻也把楊戩吵醒了。他睜開眼看了一圈，目光顯然還有些茫然，過了很久，眼裡才有了些神采，看著玉鼎真人，也不管剛剛經歷了一段旅程的身體有多麼疲倦，眉眼含笑，輕輕喚了聲師父。
「我……我……徒弟啊，」綠袍的道人不斷給自己打著蒲扇，分明是想對楊戩笑，卻又忍不住紅了眼眶，最終還是狠了心轉過身去拭淚，「我就你這麼一個徒弟！我要你『一如既往，忍辱負重』，你怎麼就……」
怎麼就把自己害成了這樣……是麼？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太夫人向玉鼎真人端莊一揖，「戩兒如今的身體……久聞玉鼎真人通曉古今，無所不知，能否想個辦法，醫好戩兒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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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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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7-11 11:12
第19章 問情
那天以後，太夫人便是隔幾日就來一趟看望楊戩，夜晚居多，白天反而來得較少，想是不願讓劉夫人他們發現的緣故。
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女兒。身為母親，若一定要從中抉擇，未免太殘忍了些。
玉鼎真人不愧是楊戩的師父、昆侖十二仙之一，楊戩的傷雖然棘手，他卻能開出對症的方子來——只是那藥草卻不易求，必須要在溫暖之地，用昆侖頂峰的雪水培養長大，受昆侖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再以元始天尊道法化之，方能將楊戩支離破碎的經脈重新修復，他便能重新站起來。而之前他的手腳能有所恢復，其實是因為所處環境相對比較適合他養傷，故而他每日都能靜下心來嘗試重鑄元神，久而久之，他無邊的法力令他的情況稍微改善了一些，僅此而已。
也就是說，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為他做的，僅僅是讓他得到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來自我療養罷了。
「開天神斧是神兵，就算操縱它的是劉沉香那個孩子，它也依然是神兵，」把那些藥草的種子交托于我之時，玉鼎真人這樣說，「楊戩受了開天神斧一擊，沒死已是萬幸了。現在還有人能把他送回昆侖山來……真是他前幾千年修來的福分。」說著，歎了一聲，「我這麼一個老頭子，不會照顧這些花花草草，就交給你了。」
他這是將楊戩，他唯一的徒兒，那微渺的康復希望，全盤交到了我手上。
我便將種子播撒在昆侖山山腰的一處田圃之中，那是玉鼎真人為我安排的住處。這些仙草培養的難點就在於，它們依附於昆侖，只要離了昆侖，便會迅速凋零；另外，它們種下之後，除了天降雨露，不能經受其他水源的污染，而要達到治病救人的效果，便更是除了昆侖雪水之外，什麼水都不能沾了。
好在從我的住處延伸出去，便有一條平坦的小路，通往山頂。這樣一來，每日的水源便不愁了，只是需要辛苦一些，上山取水而已。
我搬走的幾天後，有一日正好取水回來，便看到太夫人瑤姬正在門口等著我。她看著我用一根竹扁擔挑了淺淺的兩桶水下來，雙眉便慢慢皺起來了，走上前一邊幫我把木桶卸下，一邊給我揉著肩膀，問：「這些粗活，他怎麼不交給哮天犬去做？就算是下山雇一個，也好過你一個女孩子家……」
「太夫人，」聽她這麼說，我心裡便暖了些許，「是我自己要做的。」
要是讓哮天犬來幫我，那楊戩豈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玉鼎真人雖然學識淵博，卻不一定能像哮天犬一樣，把每件事記得仔細。楊戩不能動，隔一段時間就要翻身按摩，每天早晚要擦洗，還有換衣洗衣等等一系列那麼多事情，玉鼎真人怎麼顧得過來？倒是哮天犬，這幾年已經做得慣了，讓他照顧，我也放心。
而這些花花草草，也正如玉鼎真人所說的一樣，只能交給女人去做。而我又是農家出身，學過些醫術，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除此以外，我尚有私心。
我想為楊戩再多做一些事情。這樣，他以後好了、又上天了……便不會輕易忘了我。
——只是莫名其妙地這樣想。
我想留在他的記憶裡。我知道我不可能一生都耗費在他身邊，不可能與他做一輩子以假亂真的家人，但最起碼，他要記得有這樣一個人，名叫葉羽。
記得葉羽曾經在年末的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以一個拙劣的藉口，強作好心地收留他，又因為一己私心因為不耐寂寞，而糾纏著他許久許久不願放手，還心心念念要做他的家人。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裡，葉羽做過很多事說過很多話，不知道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有些給他帶來福音，有些則令他更加痛苦。
做對的，不需要他的感恩；做錯的，不需要他的諒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人之本性作祟而已。
也因為他的存在，葉羽學會了很多很多。其實葉羽不過十□□歲，還有太多太多事情，是來不及看全看透的。神石于他，葉羽也曾驕傲過、絕情過，但那些心性，更多地還是在折磨自己。
而今，在這仙氣氤氳的昆侖山，葉羽能透過一粒雪、一滴水、一片葉，遙遙看見他復原的希望。從此便愈加清晰地知道，葉羽只是個區區凡人，終是要走的。
「葉姑娘……葉羽，」太夫人忽然改了口，「你知道戩兒喜歡過什麼人麼？」
是嫦娥罷。我點了點頭：「是月宮仙子。」
已不需要懷疑了。那天的夏雨中，楊戩倒在地上，獨自承受大雨痛擊，那清冷的眼裡，卻唯有一方被淋透了的帕子。
一方來自心愛女子的絲帕。
似是無奈，又像質疑，太夫人搖著頭，卻又有些難以企口：「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發現你……」
……我發現我愛上了他？會有這麼一天麼？
還有，究竟……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呢。
但不管愛與不愛，有一個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會與他在一起，因為凡人短暫的生命所迫，更因為……
對於楊戩的千年望月，我想，我若真的深愛著他，就絕對不會褻瀆他對嫦娥的一片癡心。
就算愛了，也要戒除。除非有一天……
太夫人道了一句「我明白了」，便拿起一支長勺，舀起水來俯下身子為仙草澆灌。她的動作並不熟練，甚至還有些彆扭，但看著她的背影，我偏偏能想像得出她身為天上仙女，以前是怎樣努力地學著完成那些人間瑣事，來讓自己看起來與凡間女子無異。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千萬年來的人間，便是如此的定則，看似僵冷似鐵，其實卻在不知不覺間，為人們的生活添了一筆溫情。
這樣的生活，單調而安靜，辛苦卻滿足，只是時常料理著花草，卻驀然覺得心底空空落落。想回頭去看，卻不知道自己想看見什麼。
我原以為在昆侖山的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卻沒想到，小半個月後，玉鼎真人來了，身後跟著哮天犬，而哮天犬背著楊戩。
看著我驚訝的表情，楊戩含笑道：「我又要來拖累你了，你可不要嫌棄。」
「我這徒弟天天念叨你呢，說你一個人在這裡不安全，貧道都快被他煩死了，」玉鼎真人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以前說兩句就啞掉，現在好了，瑤姬仙子給他醫好了，只要他不累，能從早上說到晚上。」
玉鼎真人這話必定是誇張的，楊戩自然不會是那麼多話的人，也不會天天把擔心掛在嘴邊。我看到他，又聽玉鼎真人這樣說，心中卻是一暖，眼眶早已不爭氣地紅了，垂著頭趕緊讓哮天犬把他放在床上躺好，嘴上偏偏還不肯饒人：「又占了我的床，你一個大男人……」
話還沒說完，淚水已經落了下來。
我才知道，雖是我自己要來，心裡卻一直覺得委屈。
我是想來陪他的。而不是來遙遙望見，日夜思念的。
「這屋子朝南而建，陽光很好，」我急忙背過身去拭淚，卻聽見楊戩溫和而邈遠的聲音，仿佛所說的是一個飄渺的故事，「再讓哮天犬做一把椅子吧。」
當初的日子，回得去也好，回不去也罷。我只想當我料理田地的時候，無意中回頭，還能看見他坐在陽光下，白衣整潔，眉眼帶笑。
我便不再奢求些什麼了。
第20章 敵友
楊戩與哮天犬和我住在一起住慣了，自然不見外，而玉鼎真人把他們兩人帶來之後，就一臉高深莫測地回金霞洞去了。
直至仙草抽芽，我們都還是過著比當初更加平靜祥和的日子。這一處，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要比我們以前住過的地方要好，房前屋後的田地也要肥沃得多，再加上哮天犬時不時技癢難耐，就會跑進林子裡去抓些小動物來。如此便已是有飯有菜，連下山買肉食的事都省了。
這段日子，不知道對楊戩而言是否有何意義，但對我來說，卻體會到了母親死後，生命之中極為難得的平靜幸福。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因為楊戩言語已經沒有障礙，我們的溝通多了些，雖然總是些生活瑣事，我卻覺得我們之間總算是走近了不少。
很多時候我都會思考，應該怎樣來形容楊戩，卻總也想不出合適的詞來。他的性格中有許多矛盾之處，摸不准、看不透，但若是他想讓我明白他心中所想的時候，就算是一個簡單的眼神，也能將他的意思表達得清清楚楚。
那麼當時，他忍辱負重修改天條，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多麼堅定地斷了自己的後路，便可想而知。
他身體依舊不好，咳嗽雖然少了，卻時常半夜低熱，到第二天早上又慢慢退下去。我自己調製了一些湯藥，稍稍緩解了他的症狀，倒不是夜夜發熱了，四五天一次的頻率卻還是有的。
我便讓哮天犬去問問玉鼎真人，得到的回答是，身體虛弱，難免要受些折磨。這與我的診斷結果不謀而合，我卻更不敢掉以輕心。
我並不知道肉身對楊戩而言重要與否，但看他就算傷得那樣嚴重，也不曾拋棄肉身的決斷，想必萬一這具身體真的破敗不堪了，就會給他造成不小的困擾吧。
普通的草藥只能醫病，而不能達到強身健體的功效。昆侖山北部積雪皚皚，應該有千年人參雪蓮一類生長，但那一帶太過危險，終歸令我這一介凡人望而卻步——應當不會有人在尚可轉圜的時候，選擇自絕後路。於是我便讓哮天犬多抓些野兔之類，醃制儲存好了，除了我們自己吃的之外，積累了一些數量之後，便下山去賣，賺些銀子，好給楊戩買些藥材。
這將是個較為長期的儲蓄的過程，但我並不在乎。有些人是我習慣了要去依賴的，比如說，我的父親，那個藥商。
而平常時候，就只能多添些葷菜，尤其是動物內臟來補充營養。楊戩身上那道傷口，經過昆侖金仙的合力治療，已經癒合了，現在也不必再戒葷。想來他以前身體衰弱，大約也與戒葷有些關聯罷。
隨著仙草日漸長大，所需雪水也越來越多。以往都是我與哮天犬間隔著上山挑水，而現在，卻不得不每人每天去一次。等到真正長成的時候，所需的水理應更多，我卻完全沒有對策，連開鑿溝渠都是幻想。昆侖山頂常年積雪，我們上山取水，都是先將積雪鏟入桶內，然後挑下山來，在下山的路上任其慢慢融化成雪水——若是一直在山頂上，那必定是常年不化的。因此這溝渠若要鑿開，其實十分不易；而鑿開之後，雪水能否融化流下，則是個更加棘手的問題。
時光飛逝，我們上山時便已是夏秋之交，如今已經過了數月，又到了年末。慣例的新年與我一向無緣，我卻不能不回家去看看父親。他一年才能回家一次，要是看不到我，心裡也不知會是什麼滋味。於是我便帶上了那些銀兩，托瑤姬仙子帶我回家，與父親過個團圓年。
與楊戩告別的時候，楊戩一點沒有責怪我不能陪他們過年的意思。楊戩甚至還笑說，當他還在天上的時候，每天都得過個年，沒什麼好慶賀的。我知道他話裡有幾分是安慰，便提早做了較為豐盛的一桌子飯菜，想讓他們好好過個年。
回到家中，後母果然還是像以前一樣，帶著她的兒子一起，一口一個「殘廢」「癱子」叫得起勁，還大罵我不知廉恥，快二十了還不嫁人，卻和一個男人住在一個屋簷下，壞了葉家的名聲，不如去青樓做妓丿女算了。
不過說實話，葉家有什麼「名聲」呢？葉家在村子裡，有的不過就是靠父親行醫建立起來的慈善之名。後來她硬是要求父親不再行醫，改行賣藥，我們就連這點小名聲都被毀了。
賣藥是個危險行當，一個不當心就可能得罪人。何況士農工商，無商不奸，商人恰恰是最受鄙夷的。父親是個老實人，做事謹慎，不會去賺那些缺德錢，他手裡的藥總是最好最便宜的。他賺不到大錢，後母就年年嘮叨抱怨不斷，若非父親能忍，我們根本過不了一個安生年。
而今，她竟然在父親面前說起這些來了。父親也沒想到那麼簡單一件事情，竟會被她曲解成這樣，而且以她的性格，說不定早就傳遍附近好幾個村莊了。他一怒之下，背起藥箱和行李拉著我出門，說：「這年，不過了。你也快回去吧。」他頓了頓，又習慣性地問，「我給你些銀子。你還有別的什麼想要的麼？」
我沒有收他的錢，把錦囊裡的銀子給他，低聲說：「爹，你能不能……賣我些靈芝粉？」
父親卻沒有一絲驚訝，只是問：「他身體還是不好？有康復的希望麼？」
我說：「他會好的，只是需要點時間。」
「那就好……」父親喃喃自語，從藥箱裡取出兩個錦盒，裡面正是一支靈芝和一支人參，「給他拿去吧。快點好起來，你也就不必這麼辛苦了。以後，就別回這個家了。將來住在哪裡，給爹來封信，爹好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而那銀子，卻分毫不肯收。
是夜，我們便分道揚鑣。這一點，我像極了父親，脾氣一上來就什麼都不顧，縱然是這般惡劣的天氣，也敢孤身出門，踏上旅途。
除夕之夜，雪下得出奇地大。迎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我一路向前走著，不敢回頭看父親那佝僂滄桑的背影。
父親老了，卻還要在外闖蕩奔忙。為了這個比雪夜還要寒冷的家，為了我這個不夠愛他的女兒。
在這大雪紛飛、無處可歸的除夕夜，我思來想去，竟然唯有劉府可以仰賴。可如今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我又有什麼理由去打擾他們呢？
我便在當初楊戩住過的那個破廟裡，躲了一夜。
第二天，太夫人果然來接我，卻不知是怎麼找到我的。她把我從地上拽起來，說了些什麼話，我完全聽不清，只顧著點頭答應。她終是把我送回了昆侖，為了不讓劉家起疑心，她沒有多逗留；楊戩也溫言勸她快些回去。我知道我定是發了高燒，自己給自己開了方子，讓哮天犬幫忙熬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陣，夢中驀然覺得耳鳴非常，猛地睜眼一看，卻隱約有一個陌生的獨臂男人正站在楊戩床前，說著什麼。勉強聽清的那幾個字，似乎是關於劉夫人的。
——終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第21章 百花
從小到大，我身體絕不算弱，只是每次一旦病起來，就要比一般人嚴重一些。雖然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但我多少還有點知覺，有時醒來是白天，很快便又變成黑夜，隱約能知道又是一天過去了。體溫退不下去是個大難題，好在每當哮天犬喊我吃藥的時候，我都能聽見並多少給出點反應，否則就真的要變成楊戩他們的包袱了。
很久以後我再回想那高燒不退的幾日時光，總有些萬分親切溫暖的印象。可能是淩晨時分，忽然腹痛如絞，胃裡一陣翻湧。我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本能地撐起身子就要嘔吐。其實是什麼都吐不出來，只是一口一口地幹嘔著酸水，吐完便迎來短暫的昏迷，故而後面的事我便愈加記不清晰。
唯有一個淺淺淡淡的印象，仿佛浮光掠影。有誰給我喂過水，溫熱甘甜，對當時的我來說，一絲一縷都如同救命靈藥一般可貴。
其實當夜的事我並不太記得清，只隱約看見，朦朧中一片單薄冷清的白色，背對著我站在窗前，似是專注地仰望著什麼。
如果確實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的話，我想，我並非不知道那是誰，但我也不願去追究他如何辦到，又在思考些什麼等待些什麼。那個獨臂人已經分明離開了好幾天，可是楊戩的心，卻仿佛已經跟隨他而去了。
為了他妹妹，他又有什麼是不能做不能付出的呢？
瑤姬為了照顧我們，幾乎每天都來看看，幫忙打理生活。病倒的那些日子，我雖覺得自己太不爭氣，卻還是會為此而高興——他們母子倆，竟然是在這樣一個契機之下，日日得以較長時間地相處相談。
後來我慢慢地好起來，瑤姬也就不常來了。那邊還有一大家子人要天天看見她，她也在擔心會被人發現跟蹤，找到這裡來打擾楊戩養傷。
對劉家而言，楊戩失蹤這件事已經足夠恐怖，說不定劉老爺已經急瘋了也嚇瘋了，夜夜不得入眠。少爺被楊戩追殺多年，而今楊戩失蹤，自然不是個好消息，他不可能不在乎，怕只會手癢地要血刃仇人，不留後患。而劉夫人，想必也不會好過，畢竟丈夫擔心到了這種地步，以她的脾氣，一定會把過錯全都推給楊戩，認為是楊戩給她們全家留下了陰影造就了心魔，害得他們直到今天還過不了好日子。萬一瑤姬，他們的母親再不見了，想來便又是楊戩犯了蠱惑人心之罪了。
獨臂人走後，楊戩就有些變了。言談雖然還像以前一樣隨意而溫和，眼神裡卻是更添淡漠、複雜與沉靜。
我早就猜到，他身負如此重傷，上天卻還留著他一條命，令他苟延殘喘也要活下去，是因為他還有事沒有做完。而那獨臂人的到來，大約就是因果孽報，輪回往復之類了。哮天犬偷偷告訴我，楊戩他日夜都在抓緊時間重鑄元神，甚至比以前寄人籬下飽受屈辱的時候，要更加拼命。
獨臂人與楊戩詳談的時候，哮天犬並不在場，要麼是煎藥未歸，要麼是被楊戩支開了。否則以他的性子，他既然能說出楊戩重鑄元神這件事，就說明楊戩並未下禁令，那麼他一定不會對我說一半藏一半。
可我又該從何得知呢？他既然不肯告訴我，我就算問上十遍二十遍，他也絕不會透露半個字。
再者，我依然什麼都做不了。在他們這些神仙面前，我身為一介凡夫俗子，總是事事無力的。
但越是如此，我就越該相信他的決定。雖然他總在為他人著想，卻往往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
然而，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過。有些仙草長出花苞，而有些抽了大葉，這本該是個喜訊。卻沒想到在那個普普通通的上午，會從天而降一位不速之客。
原本這昆侖山靈秀之極，當我看到幾名仙女廣袖飛花，嫋嫋落地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有何稀奇。那穿著相對更加華美的仙女帶著雍容端莊的微笑向那些仙草走去，仔細端詳著，說道：「原來這就是昆侖山雲頂靈光的源頭。」
看來她是被它們吸引來的。我不知道她是誰，潛意識裡又莫名有些敵意，總覺得看著她的笑容就不太舒坦，語氣便也淡漠了些：「不知仙子有何貴幹？」
她仿佛這才看見了我，挑眉道：「你不認識我？」又像估價一般將我打量一遍，似是極為遺憾地搖頭：「怪不得，是個凡人啊。」
聽了此語，我已不想理會她了。
「我是百花仙子，掌管三界花草興衰，」她說著，臉上滿是驕傲自得，「這些藥草都是你種的麼？」
我點了點頭，便繼續幹我的活。
大約是覺得尷尬了，她向我走來，又四處張望一遍：「這地方風景真不錯啊。不過這裡，好像是玉鼎真人所居住的一帶……我以前好像沒有見過你？你是最近才搬來的麼？」
「……我搬來快兩年了。」總是不予理睬也不行。
「兩年對我們來說，也就是兩天而已，」她對身後的仙子們掩口嬉笑，「不過對你們來說，確實挺長的了。」
這卻愈加提醒我，仙凡有別。我將舀水的長勺放下，直起身子看向她。當她自報名號時，我只是覺得耳熟，現在卻是完全想起來了——她根本就是哮天犬口中那個四處傳播小道消息的長舌婦。
「葉姑娘！」正當我想將她趕走時，哮天犬忽然回來了，樂顛顛地抓著一隻野兔的耳朵邀功，「你看看，這只比昨天的還……百花仙子？！」
對方也同樣是大驚失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看看我又看看哮天犬，最後逕自往屋裡沖。我們怎可能讓她進去，哮天犬把野兔一扔也撲上來攔。百花仙子看起來也是個柔柔弱弱的女人，力氣卻很大，再加上她的跟班們都來幫她的忙，眼看就要被她破門而入，門卻已經緩緩地開了。
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幕。
長身玉立，風姿卓絕。他手中一柄黑骨摺扇，一身翩然的白衣，黑髮微卷，目光炯然，從那略顯昏暗的小屋中，一步步行了出來。
我早就想像過，他若能站起來，將會是什麼樣子。而那一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卻是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甚至忘了，他根本不可能恢復得如此迅速，那些藥草都還種在地裡，沒有收穫。我整個思維都被他如今能夠站立能夠行走的假像所捕獲，百味雜陳，卻是啞然無聲。
「主人……主人！你終於好了！」哮天犬激動不已，大喊著就要撲上去，卻硬生生被楊戩摺扇一展，擋在半米之外。看著他有些委屈的表情，楊戩微微一笑，啪地合上摺扇，手腕一轉，順順當當輕輕巧巧地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都幾天沒洗澡了？」
哮天犬撇著嘴：「我……我……三天……我待會兒就去！」
「居然真的是你，楊戩……」百花仙子有些不敢置信，顫聲道，「你居然好了？！」
此語卻把他的注意力又引了回來。楊戩眯了眯眼，目光一直落在百花仙子臉上，卻愈顯陰冷。然後他開了口，聲線是我所陌生的冷漠決絕，但卻不可否認地帶著點冷笑、嘲諷的意味：「百花，好久不見啊。既然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到如今，你也該活夠了。」
說罷，右手輕輕一翻，竟已是神兵在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12
第22章 孤城
一見楊戩神兵在握，百花仙子更是花容失色，面白如紙：「你……楊戩，你仍不知悔改，老天真是不長眼，居然讓你……這些藥草都是為你種的吧，是它們將你醫好的？！」說罷，長袖一揚，就要將它們盡數毀滅。楊戩不屑一顧，神兵拄地，未見其他動作，百花仙子卻已然被震得飛了出去。
楊戩冷哼一聲，對百花仙子的狼狽模樣視而不見，反而收斂了滿身的寒意戾氣向我走來，眼角眉梢依舊像以往一樣含著溫柔的笑意：「還不快去看看？後院好像有點動靜。」
他這是在想辦法支開我。我點了點頭，進屋關門，只見楊戩臉色更差了些，已是極端無力強自支撐的情狀，卻仍舊靠在床頭對我微笑：「那只是我的一口氣。撐不了多久，就會散的。」
此時，門外已經傳來兵器交接的巨響。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事實上，我該早知道他的強大蠻橫，也該明白，這不過是他對待敵人的另外一面而已。
看他精神不濟，我急忙扶他躺下，只是稍稍動彈，他便又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咳喘起來，聽得我心痛不已。我轉身去給他倒水，卻驀然發現外面已經沒了打鬥的動靜，只聽見哮天犬在不斷吠叫。
「我已廢了她的法力。哮天犬，」那個「楊戩」道，「給我拔了她的舌頭，毀了她的容，扔到街上去！看她還敢不敢到處嚼舌根！」
哮天犬問：「主人，不殺了這婆娘麼？！當年那些事全是她口不擇言……」
「殺了她？」楊戩冷哼，「殺了她就太便宜了。以後她變成廢人，就知道那要比死痛苦千百萬倍！」
我在屋內卻是聽得心驚肉跳。一方面感歎于楊戩的手段之殘忍、處理之果決，一方面又知道楊戩所做並沒有錯。而最讓我擔憂心痛的是，楊戩所說的那句話。
變成廢人，要比死痛苦千百萬倍。
生不如死，過去的那幾年，楊戩是深有體會的吧。如今見他這一口氣，只是「一口氣」而已，並非真身，卻已經倨傲冷清到了這種地步。如果我曾見到過以前的楊戩，是不是也一樣會害怕，會不敢靠近呢？
而透過那扇打開的窗戶，我看見「楊戩」的身形正迅速地淡去，最後竟是隨風而逝，仿佛從未存在過。
我雙手緊緊按壓在桌上，低下頭慢慢平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這種悲喜交加的感覺，這種獲得與失落同在的感覺，我尚且有些害怕有些恐慌。
楊戩，我們終是太遠了。就算你我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三年多，我們也依然太遠了。
仿佛隔著千萬重山水。極力遠望，也同樣看不清他隱在淡綠色的雨霧山林之中，熟悉的模樣。
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
哮天犬辦完了事，也不知道把百花仙子丟在了哪裡，回來的時候興沖沖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錯，還順便把澡也洗了，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在門口拼命甩了甩幹，才慢吞吞地挪了進來，對楊戩說道：「主人，已經辦好了。」
楊戩應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麼。或許是方才使用法力，令他倍感疲倦，此時他正閉目養神。眼看天色不早，我起身端起衣物要出去洗，卻聽楊戩說：「葉姑娘，幫我把這身也洗了吧。」
我疑惑地看向他。這身白衣，不是今早才換上的麼？
楊戩卻並未察覺我的困惑，繼續說道：「百花那女人，身上全是花粉……」
哮天犬趕緊把鼻子湊上去嗅嗅，然後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還、還真的全是奇怪的味道！真難聞！」
「你是著涼了吧？」我根本沒有聞見任何怪味，調侃一句哮天犬，問楊戩道，「但那不是一口氣麼？」為何自己身上也會沾到花粉？
楊戩瞪一眼哮天犬，微蹙著眉抱怨道：「身上雖然沒有，但總覺得有……」
只是一句話，便將我心中的陰霾大部分都驅散了。無論如何，他都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楊戩。就憑方才那一句話，我便知道，他確實是把我當做家人來看，毫不見外客氣，而不像最初見面時那樣，眼裡總帶著些禮貌的疏離與冷淡。
「先睡一下吧，」合力幫他換了衣服，我勸他，又毫無誠意地問，「需要洗澡麼？」
果然，他含笑微微點頭：「大恩不言謝。」
這潔癖的毛病……莫名給我加大工作量，不該報復一下麼？我把他那件其實再乾淨不過的衣物丟進木盆中，輕輕一笑：「我倒是很想聽。你說一句？」
哮天犬看了看我，又看向楊戩的表情，頓時哈哈哈大笑幾聲，笑罷便趕緊捂住了嘴，趴在桌上吃吃憋笑。
我無意去看楊戩是否真的有些吃癟的窘迫了，卻在出門前隱約聽見他多少帶著些笑意的輕歎：「真惡劣……」
這語氣，與我父親倒有些相似。
此事發生以後，我們都心知肚明，楊戩在這裡養傷的事，已經瞞不住了。百花仙子雖然被廢去法力、拔了舌頭，卻還有記憶，只要有朝一日被其他神仙發現了，便還是能將人帶來。另外，她的那幾個隨從，楊戩似乎也是任由她們逃了。我沒有問他為什麼，大抵能猜到是因為那時候他的一口氣實在體力有限，撐不住了。
而今我每每想起「楊戩」在我眼前消失的情景，便忍不住想要立刻確定真正的楊戩是否依然存在。
我真是越來越愚笨，也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之後那件事發生之前，哪吒來過好幾趟，總是脆生生地叫著「二哥」，然後從懷中不斷掏出各種仙丹妙藥來，順便繪聲繪色地向我們描述他是怎麼把丹藥坑蒙拐騙偷，不擇手段弄到手的。說到最後，往往也不會忘了描述一下太上老君吹鬍子瞪眼的豐富表情。
經由他的描述，我竟也能想像這對我而言只會出現在傳說中的道祖，臉上出現變幻莫測表情的奇怪樣子了。
「對了，二哥，」終於有那麼一天，哪吒沉不住氣了，「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了瑤姬仙子卻不告訴我，我怎麼能助你一臂之力呢？」
有些事情，果然是不能不被在意的。再好的兄弟，如若對方總是有所隱瞞，也會覺得兩人之間隔著層戳不破的薄紗，糾糾纏纏，難過非常。
可這些，楊戩又怎會告訴他？哪吒的確是個好孩子——或許以我的年紀，我不該這樣說——也一樣是個好兄弟。一如瑤姬所說，他熱心腸，有正氣，幫弱不幫強。如今楊戩落難，他雖然不知其中緣由，卻仍然能反省自己當初的衝動盲目、不講情義，而對楊戩的惡劣行徑真正做到摒棄前嫌，不像劉家一般完全流於表面。
如果哪吒知道了真相，怎可能不自我苛責，甚至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來還他二哥的這筆債？
我看到楊戩目光遊移，沉默許久，最終還是歎息：「哪吒，你該回去了。」
意料之中。
哪吒有些氣急：「二哥，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現在沉香他們都要來找你了，說要殺了你以絕後患，你……」
竟然來得這麼快。我立在窗邊，目光只在仙草茂盛的葉片與凋零的花瓣之上來回流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仙草快要長成了……快了。兩年了，它們總算是……
如果他們真的要找上門來，就請再晚幾天吧。再晚幾天，藥草成熟，我們便能走得不留痕跡。等到楊戩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便應該已是痊癒之軀了。
……而那時，葉羽又會在哪裡呢。
第23章 何處
那件事尚未發生時，瑤姬來過一次。當天瑤姬在屋裡陪楊戩的時候，我一直在旁做著女紅，沒有離開一步。
以前他們母子相談，我從未參與更不會去干涉，而今，我就算是一聲不響坐在旁邊，也覺得萬分尷尬。而瑤姬仙子卻並不這樣以為，甚至還拉著我說楊戩小時候做過的那些調皮搗蛋的事。楊戩也不覺有他，只是點頭應著，笑容裡總帶著些孩子般的做錯事的赧然。
而從頭至尾，他沒有提到劉夫人一個字。
瑤姬仙子要走的時候，我正要出門相送，聯手裡的東西都還沒放下，楊戩就說：「葉姑娘，代我送送我娘吧。」
我心裡的那些事，再一次被他看得透徹。但既然如此，我便不多猶豫，起身送她出門。到了院外，我才把哪吒所說的對她說了一遍。她顯然毫不知情，想必是劉老爺或者劉夫人起了疑心，才瞞著她的。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她臉色難看，卻很鎮定，低聲道：「戩兒法力已經恢復，不必太過擔心。只是如果來的是蓮兒……戩兒又怎可能對她動用法力。再者，他現在肉身尚未修復，開天神斧造成的傷勢又太過嚴重，外傷雖好，內傷卻還未痊癒。若是擅用法力，後果不堪設想。」
我對這些並不太瞭解，只得默然聽著，而楊戩所面臨的危機，我卻是一清二楚。不愧是母親，我還未多嘴說些什麼，她就又安慰道：「這件事我一定會阻止。戩兒是她的哥哥，她如今越來越不像話，我這個做母親的，不能再縱容了。」
她離開之後，我獨自在外徘徊許久，不知怎樣回去面對楊戩。但楊戩並非不懂得，他只是方才主動讓我送瑤姬仙子的舉動，無非就是另一種方式的安慰。
他只是想告訴我，去做吧。
但我總不可能不再回去、不再與楊戩見面。最終我仍是回了屋，卻不能沉默不語，心裡也有些想要求他原諒的意思——畢竟那不是小事。
我想了想，終是開口：「獨臂人的事……我沒有提起。」何況我所知也甚少，其實多說無益。
楊戩微笑，眼裡有贊許也有諒解。
「你知道我不能眼看著，卻什麼都不做……」這樣的反應雖然在我意料之中，我的語氣卻不由自主地有些僵硬。什麼叫「他知道」……他……
「楊戩明白。」他答道。
「我這樣做了以後，也許她們會母女反目……」
我並不奢求他不怪我。在他心裡，大約最重的就是家人了罷。我如今的做法，確實是犯了他的大忌，幾乎可算是與挑撥離間、口不擇言相提並論。可是我仍然不能眼看楊戩康復的希望毀於一旦，這裡沒有人能攔得住劉夫人他們，就算是在昆侖山，仙人們也必須顧及與自己與天庭的關係。也許他們不怕惡化，可是楊戩不能任由事態朝那個方向發展，這也是他不允許哮天犬將事實告知玉鼎真人的原因。
一旦昆侖十二仙正式出面，這無疑會演變成一場大戰。
此時此刻，我只想把我的想法解釋清楚。只要沒有誤會，我也就不會遺憾。
然而楊戩聞言，卻是閉上眼重重地歎了口氣：「葉羽，那天嚇到你了麼？」
那天要說不怕也不可能，但也並不是有多害怕多恐慌。見我不言不語，楊戩又輕聲道：「是我疏忽了。」
……又何來的疏忽一說呢。
「楊戩已經習慣身邊有個凡間女子了。這些年一路看來，只覺此女子娟秀靜好，聰慧膽大，卻忘了你終究還是凡間女子，」他深深看著我，言語之中大有感慨之意，「楊戩法力已複，卻疏忽大意，沒能……」
我打斷了他：「我不怕！」頓了頓，又接道，「如果我是你，那些事我也一樣幹得出來。她害我與我家人至深，恐怕炮烙蠆盆尚不能解我心頭之恨，何況只是拔舌毀容這等區區小事。」
楊戩笑得有些訝然：「哦？果真如此？」
我承認這些話，雖然多少有些逞強，卻還是表我肺腑的。見我點頭，楊戩卻是收斂了笑意，蹙眉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已經習慣你在身邊，習慣到想不到特意照顧你。你若也能習慣我在你身邊，把楊戩的事當成自己的事，毫不見外，如此，楊戩受你恩惠，也就愈加心安。」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我必不能想像這番話是出自楊戩之口。他這樣說來，原來還是我太過見外，不知不覺間，總把自己隔離在「楊戩一家」「楊戩的過去」外面。
而事實上，他竟然早已如此習慣我的存在，也默許我插手他的生活、他的生命。
這是我與他相遇至今，所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我強壓下心中翻滾洶湧的情緒，慢慢從桌邊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了幾步，雙腿忽然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仿佛中了邪一般，我緩步向他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擁抱一個男人。如此用力，如此專心。即使他的身體不能給我回應，即使他最初啞然，而後在我耳邊失了笑，壓低了聲線細細寬慰。
他說，好了好了，哭什麼呢。
是啊，哭什麼呢。也許他很快就會好起來，也許他以後都不用日日倚靠在床頭苟延殘喘，也許他以後還能要回他那個溫暖的家，也許他的夢他的月光他的嫦娥都不再如斯遙遠。
也許有一天，他會告訴我說他要走了，要前往我所陌生的地方。他會很幸福，很健康，也還像以前一樣威嚴神武、風華絕代，是那個強勢的三界第一戰神。
等到那個時候，葉羽即便是傾盡一生，也一定會祝福他的。
我知道，當年的葉羽、當年的小屋，當年的冬雨破廟抑或朝陽田頭，我們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夢一場……何苦罔流連。
第24章 獄水
而後便是一次大劫。于我於他，皆是躲不過的劫數。
瑤姬仙子確實成功地阻止了劉府一家上昆侖山來尋仇，卻沒想到楊蓮恨自己的親生哥哥已經恨到了這種地步。既然不能親自上山，就上書天庭，將楊戩「罪名」一一道來，硬是讓天庭派人下凡來懲治楊戩。
那天夜裡，昆侖山靜寂非常。此時已值深秋，連蟲鳴都不聞一聲，唯有輕風掠過山嶺、鑽進隔窗，不乏溫柔沁涼。本是不錯的天氣，部分藥草已經到了可以收穫的時間。我把白天洗淨晾曬的藥草和果實、種子等物收進屋內，安頓好楊戩，把那些剩下的零碎家務做完，就關門休息。
到了深夜，忽然遠遠傳來晦暗的鈴聲，而且愈來愈近。哮天犬耳朵靈敏，自然是第一個發現，跳起來趴在門上細看。我直覺不祥，也走到窗邊探看，只見外面霧氣彌漫，隱約有幾個人影半掩其中，神秘危險非常。我立刻把窗戶關嚴實了，又檢查一下門閂，雖然知道這些對他們而言並無意義，卻仍是想圖個安心。
楊戩聽了我的描述，並不驚訝，但看他表情，我知道這不在他意料之中。他問我能不能看清來人的衣著打扮，我告訴他，只看見一個身著白衣戴著高帽，好似地獄來的白無常。
楊戩聽了，有一瞬的失語，而後喚我過去，又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床鋪。我在床沿坐了，他方說道：「是天庭來治我的罪了。恐怕不下地獄受幾天苦，是回不來的。」
言語間竟是輕描淡寫，全無要去「受苦」之意。
「你只需在此守著，千萬不要踏出一步，尤其是劉府，千萬去不得，」他的話愈加鄭重，也漸漸更添幾分急切——那鈴聲，已經越來越近了，「至於哮天犬，還是得麻煩你照顧。」見我仍有擔憂，他吃力地將手掌抬起一點，覆上我的手背，輕輕拍了兩下：「這幾天你便安心在此製藥。等我回來後，你可得治好我。」
我點頭答應，表面乖順，其實自有打算。
很多時候，承諾了的是一回事，而真正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我本不願騙他，但此時此刻，亦只能先令他安下心來應對那些不速之客。
哮天犬嗚咽道：「主人，他們要抓你下地獄，哮天犬也要跟著去！」
楊戩皺眉道：「你放肆！敢不聽我話了不成？！」
而此時，鈴聲驟停。
哮天犬本來還想說什麼，卻也被這突然的變化把話堵在了嗓子裡。
我吸了口氣，點亮蠟燭，大步上前去將門打開。
既然楊戩逃不掉，那麼我也不必躲閃。既然橫豎都要面對，還不如採取更為傲然的姿態去迎接。
要來就來吧。
外面站著的除了黑白無常及一隊身著白衣的魂靈之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在其中，穿著算是非常特殊，而正是他手中的寶塔，令我隱約猜到他的身份。
以前我聽說「哮天犬」「楊戩」這兩個名字時，還能欺騙自己說這是他們不信任我而採用的化名。而今，我已能輕易接受這手托寶塔之人，就是商紂時期陳塘關的托塔天王李靖，哪吒的父親。
李靖見屋門忽然大開，反射性地整個身子向後僵了僵，看清是我之後，複又站好了，中氣十足地喝道：「楊戩何在！」
原來，等到楊戩成了這個模樣，還打從心底裡忌憚他害怕他的，不只是劉彥昌，還有這個享譽一時的天王。我沒有說什麼，只讓他們進屋來。李靖狐疑地看我一眼，轉眼卻又是十分乾脆，大手一揮，把黑白無常全部制止，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
我始終佇立在門口，沒有往裡走進一步。
李靖在楊戩床邊站定了，公式化地清了清嗓子，揚聲道：「楊戩聽旨！」
楊戩自然不會起來，也沒法起來。李靖顯然是有意刁難於他，又喊了一聲「楊戩聽旨」，語氣已經十分不好。哮天犬聽了，在旁只顧著護楊戩，急切地連聲道：「我主人病得厲害，起不了身，哮天犬願意……」
卻豈料被楊戩狠狠剜了一眼，聲音也就慢慢低下去了。
「你算什麼東西？！一條癩皮狗而已，滾開！」李靖果然極盡輕蔑不屑之意，說罷又想起我來，回頭道，「這位姑娘，麻煩你扶楊戩跪下吧。」
求來求去，不過就是求楊戩一跪麼。李靖啊李靖，你這是何等可悲？
然而楊戩就算是落到了如今地步，也不可能向你這樣的人下跪。
我向他禮節性地淺淺一揖，無甚喜怒：「扶起來了，也跪不了啊。天王不如就躺在小女子床上，如此便可算是與楊戩平起平坐了。」
李靖一聽，滿面漲紅，吼了一句放肆，捏緊拳頭好不容易略略平息了怒氣，才終於捨得展開聖旨，一一念來，無非是說楊戩罪大惡極，要押往十八層地獄。
在人間，一旦進了監獄，不管判的是什麼罪，除非有人相助，否則莫名的受刑總是難免。想必地獄也是一樣，跳不出這個螺旋。
可如果真是這樣，楊戩又豈止是「受點苦」而已。
「那十萬惡鬼，十萬惡鬼是劉沉香放的，跟我主人沒關係！我主人還為此費盡心力，你憑什麼抓我主人……」哮天犬不斷乞求喊冤，無奈這種時候，單憑這麼幾句話，根本抹消不了天庭的欲加之罪。
「主人，你快說呀！快說你沒罪，你那都是被劉沉香他們逼的！他們……」
李靖聞言，極為敏銳地抓住了字眼，目光一寒，冷聲對楊戩道：「難道你……」
我看他右手微動，似乎就要以法力逼迫楊戩出聲，便立即大步上前責備哮天犬：「你到底在急什麼？連你主人能不能說話都忘了麼？！要你這樣沒腦子的兄弟有何用！」
哮天犬茫然看著我，仍是不明所以。我暗暗歎息，轉而面向李靖：「請李天王也帶我走吧。你若要審問他，他現在無法開口，你也問不出所以然。我卻懂些唇語，也許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靖冷笑道：「這位姑娘，你當我李靖是傻子麼？方才你還為楊戩如此諷刺李靖，現在卻又說要幫我？你以為我會信？」
雖然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也讓他默認了楊戩仍不能言語的事實，這場戲既然已經開演，我卻不能半途而廢。
「信不信由你！」我怒道，「能不能幫你，我無所謂；只是你若問不出來，到時又怎麼向玉帝交代？」我轉身走向楊戩，緊緊握住他的手，「而對我來說，我只在乎自己在不在楊戩身邊，其他什麼十萬惡鬼什麼沉香，都與我無關！」
「你也不怕你說出來以後，楊戩會恨你？」
我沒再回答他。而楊戩，也極為配合地對我顯露出極端厭惡仇恨的神情，只是一瞬，便又漸漸變成同情之色，而後便合上眼，連看都不願看了。
我們之間沉默許久，李靖終於哈哈大笑。笑聲戛然而止時，窗外正好升起了半輪明月。
「好！」他點頭道，「我帶他走，也會帶你走，不過不是現在。」他看了看窗外的月，搖著頭不無遺憾，「楊戩，想你千年望月，現在卻要下地獄，那裡可不會有一絲月光的。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愛你的女人，卻比你的為人還要自私！你這一生真是天煞孤星，不如早些死吧！」說罷，鈴聲複起，屋內燭火倏忽熄滅，楊戩身邊黑氣層層升騰。我往後退了一步，用盡力氣將撲將過來的哮天犬擋在黑霧之外。
這只是一瞬。轉眼之間，燭火複明，月色如初，夜露深沉的昆侖山依舊靜謐非常。
簡直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然而視野之中，已經沒有了楊戩。只余滿床滿地清冷的月色，肆意在屋中、在人心裡，鋪了薄薄一層。
楊戩，楊戩。
楊戩……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13
切 莫 動 哀 弦
第25章 滔滔
楊戩不在了，哮天犬從痛哭到瘋狂又到如今的沉寂，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我勸不了他，最初只向他解釋那天夜裡我說的那些重話其實並非真心，但那些說完之後，我便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讓他暫時不要去想楊戩的事。
多想無益，多愁更無益。但或許這只是我一個凡人的思路，對於哮天犬來說，他原本是擁有過力量，也可以重新擁有力量的。
可是當玉鼎真人要想辦法為哮天犬恢復法力時，楊戩沒有允許。
他大約是覺得哮天犬如今這樣，很好。他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人，一個可以自己謀生的人；他沒有法力，但是他便可以不受主人的拖累，就算有一天主人又遭遇當年那般慘烈的劫數，就可以撇開哮天犬，獨自赴死。
而如今所發生的一切，似乎正印證了我的猜測。哮天犬是一個忠僕，是無法取代的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可無論他多麼想與主人共患難，如今他法力全失，又怎能跟著下地獄去。
楊戩不准我們走出這裡一步，一是擔心我們出事，二則是不願令昆侖十二仙知道這件事。他擔心的，不只是昆侖與天庭的爭鬥，還有師門與家人的殘殺。
既然如此，我們便更不能違背他的意思。只是日出日落，月升月隱，這七八日來，我雖強迫自己，從未打亂生活節奏，心中卻是愈加不安。楊戩有沒有事，我無從得知更無法解救；奇怪的是，瑤姬仙子與哪吒，居然將近一個月都從未出現過。
哪吒，或許還可以解釋。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雖未聽說他有甚急事需要處理，可他那孩子心性，一時貪玩忘了他的楊二哥，也不是不可能；可瑤姬仙子卻不一樣。以往她惦念楊戩，每隔幾天就要來一次看看他。而上一回她走之後，照理說是去想方設法阻攔劉家上山來，更或許已經撕破臉皮。然而她至今未有動靜，沒有絲毫要露面的痕跡，恐怕是出了什麼事了。
我時而會嘲笑自己思慮過甚，畢竟瑤姬仙子是劉夫人的親生母親，就算她壞了他們的好事，也不該不念母女之情。時而又會想，她既然能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哥哥，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何況楊戩的存在，總是他們全家的一塊心病。心病不除，何以享樂？
對現在的劉家而言，他們什麼都有了，惟獨缺少安全感——因為楊戩還活著，甚至有康復的希望。而此時，瑤姬仙子卻阻攔他們上山剷除後患，他們自然會大起疑竇，會心存不滿，甚至……
又過了幾日，時值露水之前。最後一輪成熟的藥草也到了收穫的時候，我將它們一棵棵挖出，正要拿去河邊清洗的時候，眼前忽然晃過一個黑影。
——那就是當日的獨臂人。
獨臂人並不像我所以為的那樣危險。他打量了我一陣，甚至還微微笑了起來：「你這是要去洗藥草麼？」
我不明所以，低頭一看，才發現我雙手端著的藥草，竟然是前幾日已經曬乾、準備收驗的。
驀然間，深深的疲憊感從心底湧了上來。
「楊戩去哪裡了？我有事要告訴他，」他看了看屋裡形容枯槁的哮天犬，「這條笨狗又是怎麼回事？」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又能說什麼呢。
「楊戩不見了？」獨臂人皺起了眉，目光忽而變得淩厲起來，「他莫不是已經……」
「他被抓進了十八層地獄。你若要找他，就去那裡看一看吧……」我深深吸了口氣，總算還是以實相告——可笑的是，除了他這個完全陌生的人之外，我竟已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相信、可以託付，「別忘了回來告訴我，他是死是活……」
獨臂人聽了，臉色愈加凝重：「你不必如此失魂落魄的……他是戰神，區區地獄，奈何不了他。」無奈這番話似乎根本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他終於喟然歎了一聲：「也罷。我這就去探上一探。楊戩唯此一人，若是死了，便再無楊戩了！」說罷，旋身而去。
我眼看著他在我面前消失，許久沒有動作。無法前進，也無法回應，腦海中更是一片空白，竟一時間不知何所歸。很久之後我方才反應過來，心中卻驀然響起一聲冷笑。
我葉羽，又怎可能失魂落魄？我要專心等他回家，看著他好起來。我知道，那一天已經不遠。
在那之前，我不能向任何人任何事示弱。包括那些往事種種，包括回憶中的他，更包括我自己。
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
這天傍晚，哮天犬仍不願進食，不管怎麼說怎麼勸，都全無反應。我知道什麼都沒用，只好作罷。獨臂人去而未歸，楊戩生死未卜，我尚不能在他面前透露半個不實的字，因而依舊是兩兩無言。
然而意外的是，當晚，哪吒竟然來了。
與先前的他相比，竟已是天翻地覆之變。他披頭散髮，蓮衣殘破，臉上更添兩道傷口，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叫道：「不好啦！不好啦！」
我問他什麼不好，他卻不立刻說，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方才大喘了幾口氣，道：「伯母被劉沉香關起來了！」
「怎麼回事？」我問他。
「還不是那天，伯母不讓劉沉香他們上山收拾楊戩，劉沉香差點和伯母打起來。後來雖然我……楊蓮還是被伯母勸服了，劉彥昌卻還不甘心，說伯母和你們是一夥兒的。這不，就把伯母給關起來了。」
這種時候，要是哮天犬還能振作便好了……我默默想著，試探著問：「哪吒大哥，這麼說，瑤姬伯母豈不是很危險？」
其實我從未叫過哪吒「大哥」，更未稱過瑤姬仙子「伯母」。而眼前這個哪吒似乎也已經「忘」了，從他自己口中，「伯母」這個詞，其實也只出現過一次而已，「楊二哥」的頻率，卻要比「楊戩」高得多。
最致命的是，這位哪吒不應在進屋之後，不問一句楊戩所在，就開始他的長篇大論。
「哪吒」連連點頭，直嚷道：「葉羽姑娘，我打不過劉沉香，不如你幫我個忙，我去纏著他們，你偷偷溜去將伯母放了，如此可好？」言語中已多了些哪吒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
白日裡那種難以言說的疲憊感再次席捲而來。我不願去猜眼前這個究竟是誰，也沒有那個本事去拆穿他、與他糾纏，不覺抬手揉著抽痛的額角，口中只道：「天色不早了。我們明日再出發，好麼？」
「哪吒」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閃而過。
「你就先在此處留宿一晚吧。」說著，我起了身，收拾桌上沒怎麼動過的碗碟。他眼睛溜溜一轉，忽而按住我的手，討好地笑道：「葉羽姑娘，我剛和劉沉香打了一仗，肚子還餓著呢……」
我便不再收拾，讓他先吃，自己悄悄走到院外，回頭一看，「哪吒」還在裡面，沒有發覺不對。我稍稍安心，隨後便看到那隱在暗處的獨臂人。
「這小子發現不了我，放心吧。」他輕蔑地道，「楊蓮生出來的兒子，又是和劉彥昌那種人結合而生的雜種，能有什麼能耐！」
我點了點頭，強行平穩了心境，問起楊戩的情況。獨臂人面上為難之至，顯然難以企口，猶豫一陣，低垂視線道：「雖受酷刑，卻剛毅不屈，未發一聲，實乃真英雄也。」
我呼吸一緊：「何等酷刑？」
「……」他道，「親不以其親，友不以其友。仙不以其仙，人，亦不以其人。」
腦海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轟一聲炸開了。我甚至不知道獨臂人是何時離去的，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回到屋中，見「哪吒」正繞著哮天犬轉圈，胸中便不覺怒火翻騰。
「葉羽姑娘？你去哪裡了？」難得他還知道要防備我。
「哪吒大哥，」我勉強提一口氣，揚聲道，「不如我們現在就走吧。」
如果獨臂人所說的是真，楊戩又如何受得了。如今能救他的，除了瑤姬仙子，還能有誰？
或許哪吒可以。但如今，他又在哪裡呢。
第26章 死生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瑤姬只是奉旨上天去參加玉帝舉辦的宴會。宴會這種東西，天庭與凡間一樣，它分明不是那麼重要，時而甚至還會顯露出它兇惡殘忍的一面，但是它依舊不可或缺，亦不可輕易推拒。
尤其但它出自帝王家之手時，哪怕是一瞬的猶豫，都已經鑄成大錯。
而天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那點時光，輕易便在人間溜過了整整一個月，輕易便讓劉彥昌想出了個所謂的聰明法子來對付楊戩。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劉彥昌在害怕些什麼。或許是楊戩的戲演得太過逼真，令他至今仍然耿耿於懷，恐懼到夜不成寐；可他當時的表現，反而更像是在心虛，仿佛做錯過什麼事情，擔心被楊戩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
可仔細看了，卻又不太像。
我一時間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他所言，走進了我曾經住過的後院柴房。他背對著我坐在桌邊，慢慢地品著一杯茶。聽見我進來，也只是吩咐我把門關上。
然後我便看見了站在牆邊的楊蓮。
「葉羽，咱們明人不做暗事，」劉彥昌說得瀟灑，「剛才那個哪吒是假的。我們也不想再騙你了，此次把你叫來，只是有話要對你說。」
我看向楊蓮。她臉色有些憔悴，恐怕也是被丈夫的敏感和母親的反常折磨得精疲力盡了吧。她見我將目光轉向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坐。」
在他們二人面前，我又有什麼好客氣的。她讓我坐，我便在劉彥昌對面坐了：「請說。」
劉彥昌瞥我一眼，極為輕蔑地道：「你在楊戩身邊，到底有什麼目的？我絕不相信你真的會不求回報！」
好一個先發制人，沒考上功名，小聰明倒是學了不少。我依然沒什麼表情，也不屑於給他什麼大反應，只答道：「是，我有目的。」
劉彥昌泛黃的眼珠向妻子一轉——這讓我莫名覺得他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了：「什麼目的？說！」
「換做你，你願意說麼？」真是好笑，千辛萬苦想方設法把我騙下山來，居然兩句話就進展到審問的地步了，「我先問你，你想盡辦法誘我下山，難道有什麼話是不能在山上說的？還是因為，就算楊戩不在山上，你也怕他怕得不敢踏足昆侖山一步。」
「……葉羽你！」被說中了心事，劉彥昌把空杯往地上狠狠一砸，空作威勢，「你以為楊戩現在這個樣子，能護著你麼？！」
「彥昌！你不要衝動！」楊蓮急忙叫住他，又問我道，「葉……葉羽姑娘，敢問楊戩他可有康復的可能？」
……好一個妹妹。對親哥哥的每一句關心，恐怕皆是出自惡意。我冷笑：「我說有，你會如何？我說沒有，你又會如何？」
楊蓮聽了，神色猶豫不定，許久才吞吞吐吐地道：「若是沒有便算了，他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就讓他去過罷，只是苦了你一個凡人陪他遭罪；但若是有，我這個做妹妹的，也只好為了三界眾生，親手毀了他……」
為了三界眾生……真是好妹妹。分明是大義凜然的一番話，盡顯其胸襟其氣魄其真性情，在我聽來，卻是啼笑皆非。
楊戩，你為了這個妹妹不惜得罪三界，可你的妹妹，卻要為了三界大義滅親。
我是否還該贊一句，三聖母名副其實？然而這個等號，楊戩，你真的能劃得上去麼？這一切真的公平麼？
或許是我膚淺，是我涼薄。感情的事，並不能物質到放在天平上稱量的地步。可是楊戩，我偏偏就是不平不服。
「那可真是勞煩三聖母操心了。」我隨口把她的問題帶了過去，反問道，「你們該不會就是想說這些吧？」
劉彥昌這老狐狸立馬追問道：「你還沒回答我們的問題。楊戩他到底有沒有康復的可能？！」
「你又怎知我說的是否屬實？」
「你只需告知我便可！」他氣呼呼的，「你快說！」
這時我才有些明白過來——莫不是劉彥昌要的，只是一句謊言來安慰他那顆忐忑不安的心？也許是因為楊蓮、沉香等人空口無憑的安慰，他已經聽得夠了，也無法再逼迫自己去相信。所以他才會來找我，才會如此……如此可憐可惡地逼問我。
我凝視著他那張瞬間變得蠟黃的醜陋的臉，不覺咬緊了牙關。就是這個人，要論楊戩不幸的源頭，或許他要佔據極大一部分原因。楊蓮再任性，那也是楊戩的妹妹；而若非劉彥昌的出現，楊戩也不必去走那麼極端的道路，害得自己……
很多時候，便是越想越恨的——我果然還是忍不住把感情當做貨物來稱量。看他如今的精神狀態，若我此時下了狠心，把楊蓮支開，恐怕只需短短幾句話，就能把他逼瘋。可是他瘋了之後，對楊蓮並無好處。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如今的一切決定，已經不知不覺在為楊蓮考慮。
我想我絕不會做對楊蓮有益的事。可我也同樣不能害她，只是因為楊戩不希望看到。
當時的我卻不知道，原來我那般照顧楊戩，已是我有生之年為楊蓮所做，最有裨益的一件事了。
「他不會對你們產生威脅的，」最終我還是這樣說，既不算欺騙，又有所隱瞞，「你們只需過好自己的日子，能忘了他，便忘了吧。」
「忘了？！怎麼忘得了！」劉彥昌猛地拍案而起，眼睛發紅，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簡直像是已經瘋了，「他那麼殘忍……那麼兇狠的一個人……他將我鞭撻而死！他還親手把我送進十八層地獄！他只要活著一天，我就一天不能解脫……十八層地獄，你知道十八層地獄是什麼樣子嗎？！你永遠也想像不到……到處是惡鬼！是業火！是骷髏！……」
楊蓮大驚失色，抓住丈夫不斷向我伸抓而來的雙手：「彥昌，是我，是我，沒有地獄，我們在家裡……」
……這個可憐人，竟然已經瘋了。但「可憐人」這三個字，在我眼裡不過是個單薄冰冷的定義，我對他自始至終，從未有過一絲真摯的同情。
然而楊蓮的勸說安撫根本沒能讓劉彥昌鎮定下來。他不斷地嘶吼喊叫，手腳亂舞，像是真的再一次走進了十八層地獄一般。我看著他這般醜態，思及楊戩如今亦是被困十八層地獄遭罪，心裡便恨不得把劉彥昌送下去替楊戩受罪。
楊戩，我真是瘋了。楊蓮如此待你，我居然還在為她不忍，為她不值。你這個哥哥做得失敗，我這個局外人旁觀者，似乎也已經入戲太深了。
喟然一歎，無心去看眼前這場鬧劇，我加緊步伐，想出門去找瑤姬仙子。卻冷不防聽見背後劉彥昌大喊了一聲：「楊戩！是楊戩！你別過來，別過來！」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慘叫，隨後他竟隨手抓起靠在牆邊的一把柴刀，以刀背向我砍了過來。
快得我連回頭一探究竟的時間都沒有。或許我還應該慶倖砍來的是刀背，否則我恐怕連個全屍都留不下。
只覺那股劇痛從後心猛然向前穿行而過。但疼痛也不過是這一瞬，很快整個身體便麻木了，強烈的虛空感隨著奔湧的暖流，從心臟向四肢百骸迅速蔓延。
我督促自己找點東西扶著，千萬不能倒下，但是卻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很快，身體頹然倒地，眼前甚至揚起了細微的塵土。
而我，居然一點痛覺都沒有。
依稀記得有幾個黑影在我眼前不斷晃動，時而嘈雜時而安靜，委實令人疲憊厭倦。我用盡力氣將目光避開他們，正對上那遙遠的蒼天白日。
視野裡的天空泛著青灰，仿佛死亡一般絕望的顏色。而那顆渾圓的太陽嵌在蒼天之中，卻是明晃晃白慘慘的色澤，亮得刺目。
可是奇怪了。就算是這樣的世界，我也還想多看一眼。我一直都沒有忘記，我還要等楊戩回來，看他穩穩當當地站在我面前，看他白衣墨扇，眉眼含笑，緩步行在水色瀲灩的光景之間。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一直都沒有。
第27章 兄妹
我知道我已死去。死於心脈血管破裂。從被柴刀擊中到魂魄離體，其實不過是一瞬間。
而在此之前，我從未知道原來死亡可以不痛苦，可以不掙扎。只是徒有些不甘，有些失望。
我甚至還未見到瑤姬，就必須要早一步下地獄。
死後到地府那段時光，我幾乎是沒有知覺的。只是沒有了死亡前的沉重和禁錮感，唯剩下混沌不已的虛浮飄渺。而後忽聞誰狠狠拍了一下驚堂木，我才猛然驚醒過來。
「閻王，這人本王還有用，你忘了麼？！」李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是凡人，又是女子，如今魂魄虛弱，你萬一把她嚇散了，如何償我！」
閻王幾乎是從位子上滾下來的，戰戰兢兢道：「可是，李天王，正因為她是凡人，這程式總要走一遭的。」
「什麼程式？」他問。
「此女是十分尖刻單薄的命，于己於他，都非善類，只有害人害己。像她這樣的命數，我地府須助她化解，以達天地間的平衡啊。因此她必須得進八層地獄，以極寒之冰……」
「罷了罷了！只要別給她喝孟婆湯輪回了就成！楊戩那裡，本王還能再拖幾天！」李靖倒也爽快，說完，托著寶塔便旋踵而去。我知道他是要去對楊戩用刑，忍不住想跟著，卻被兩個小鬼押住了按倒在地。閻王又坐回他的高座，驚堂木一拍，問道：「堂下何人？！」
縱然我再怎麼迫切，也同樣無法扭轉時局。便唯有依從著將問題一一答了，只想著讓他立刻帶我去受刑。李靖不會讓我魂飛魄散，想必所謂八層地獄的刑罰也不過是走個過場，不會太過嚴苛。
審到最後，閻王忽一聲歎，道：「葉羽，你橫遭此劫，實則命不該絕。也罷，將來只要懂得自愛，便能免去刀山火海、油煎銅柱之苦。今次且算是為你爭得來生功德罷！」便丟下一張權杖來，「來人，將葉羽押去冰山地獄！」
既是命不該絕，又是李靖作保，冰山地獄雖然兇險，卻仍是讓我平安渡了過去。那些小鬼們甚至沒敢讓我像他人一般全身赤丿裸，態度也較為溫和，倒是與我的想像大相徑庭。
正當我走出冰山地獄，受完了刑，顫抖著在一旁等李靖來帶我去十八層地獄的時候，忽然地府震動，惡鬼齊哭。小鬼大叫不好，拉起我就要前去尋李靖。我任由他走在前面，只是低著頭跟上他的腳步。冰山地獄名副其實，雖然相對而言我已備受照顧，卻還是凍得渾身僵硬，顫抖不已，步速自然也快不了。那小鬼一邊催促我一邊拉著我越跑越快，我勉力跟著他，眼看地府已顯出搖搖欲墜之勢，似是即將碎裂坍塌。他卻忽然發出一聲慘呼，而後猛地止住了腳步。
我聽見他顫顫巍巍地喚了一聲：「真……真君老爺……」
他正是從晃動不已的黑暗之中，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仿佛外界的一切都無法對他產生分毫影響。他步伐穩健，不緊不慢，一身白衣乾乾淨淨不染纖塵，與如今眼前不斷滾落的沙礫碎石，和耳邊惡鬼從未間斷過的啼哭聲，毫不協調。
出淤泥，濯清漣。
可他就是那樣在我面前停住了腳步。他還是我所熟悉的樣子，只不過額間多了一抹流雲的異彩。
我卻不覺有絲毫陌生違和。流雲於他，是如此的契合——那本就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想起人間的二郎神廟中供奉的神像，額上嵌著一隻直立的眼睛，與這流雲比起來，那便絕對可算是兇神惡煞了。
楊戩看著我的眼神帶著笑意，卻也慢慢凝成了些許無奈：「劉彥昌？」
而那小鬼，已經戰戰兢兢地退到一旁去了。
我點了點頭：「你的肉身呢？」
「母親不惜得罪玉帝來救我，故而我的肉身已托母親先一步送往昆侖了。帶著也是個累贅，不如不要。」說到自己的身體，他蹙起了眉，仿佛根本事不關己，那語氣簡直比說到劉彥昌時還要凜然，「這筆賬我記下了。他日若有機會，我楊戩必當十倍奉還。」
他所說的「這筆賬」，大約既是指李靖，又是說劉彥昌罷。而瑤姬仙子究竟是怎樣得知楊戩被捉的消息的，那時我心中還未有明確的解釋。只是後來，瑤姬仙子親口告知，是我被劉彥昌所殺後，楊蓮企圖救我，卻被李靖將我的魂魄帶走。萬分不得已之下，她令沉香上天，求瑤姬仙子到地府從李靖手中救我一命。瑤姬仙子又是何等聰明之人，見我斃于劉府，便知其中必有蹊蹺，即刻問出楊戩所在，因而殺進十八層地獄，不顧王法天條，拼盡力氣，只為救出楊戩。
如此說來，卻還需感謝「神仙不得無故殺害凡人」這一條天規了。
而後楊戩便帶我離開地府。我確實是不甘就此死去的，當我回去見了我的屍體，她甚至是死不瞑目。
我從那層層疊疊的枝椏樹影下抬起頭，看見我臨死前目睹的那片蒼天白日。它慘澹依然，恍若垂死一般奄奄一息。
這就是我們所生存著的世界。它承載著那麼多的生命和幸福，可是它偏偏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它分明脆弱得不堪一擊。
尚且無人動過我的屍體，劉府上下，似乎已經為了這件事全亂了套。劉彥昌見了人就認成楊戩，喊打喊殺，楊蓮又多有不舍，不忍對他採取野蠻的方式來制約行動，只好讓小玉和沉香看著他，不讓他走出房門一步。下人們又因為府中出了意外而人心惶惶，紛紛圍在事發處周圍，議論不斷，卻無一人願意上前收屍。
令我意外的是，這許多人之中，唯有曉紅為我落了淚。
這個小姑娘，我確實很對不起她。她當年那般喜歡我，我卻只與她維持所謂的君子之交。後來她對楊戩不善，我心存芥蒂，就算後來離開劉府，也未與她打聲招呼。而今我死了，曝屍於此，唯有她肯為我哭泣。
我倒是覺得，足夠了。
楊戩在我肩上拍了兩下，低聲道：「等我天眼一開，你就回到身體裡去。我會為你續命療傷，醒後無論有多痛苦，都不可妄動。」
說罷，他行到我身體旁邊，半蹲下來俯身看了看我的後背。那裡並無血跡，只是有些凹陷，想是骨頭被打斷了，□□肺裡所致。他的手似是有按壓診斷傷勢之意，卻又忽然頓在半空，沒了動作。
我看他神色萬變，想必是心念電轉，那顆心裡不知已閃過了多少情緒隱而不發。最後，他終是將手慢慢在空中握緊了，收回身側，靜靜地合上雙目。
額間銀芒爍爍，天眼已開。我拖著沉重僵冷的腳步向那一片銀色走去，卻在無意間瞥見，這圍成一圈的人們忽而讓了道，那緩緩走來的，正是三聖母楊蓮。
她是神仙，自然不若凡人一般看不見我和楊戩。我見她大驚失色地盯著楊戩，目光中滿含怨毒仇恨，轉瞬間便已從袖中祭出了一件通體碧綠的法器，嬌叱一聲：「楊戩，你作惡多端，今天竟然又讓你練到了元神出竅的地步，真是天不長眼！我若留你一命，你將來必定為禍世間，我這就為三界除害！」
我心底一寒，楊戩如今無法分神，我的魂魄進入身體之後，亦不能移動，否則只會內出血愈甚，再死一次也不是不可能。她若現在出手，楊戩的元神又如何保得住？情急之下，我只好先出聲阻攔她，再作複生之想：「三聖母，他是你哥哥！」
誰料楊蓮根本無動於衷，法器隨著她口中溢出的咒語，從她掌中綠光愈盛，緩緩升騰而起。她的不念親情，我是早有所料的；只是情急之下我所想到的第一個方法，居然依舊是動之以情。
既然如此，我便只好試試最後一個辦法。趁法器威力尚未發出，我大聲喊道：「劉彥昌死了！」
她終於停止念咒，狐疑地看向我。
我暗暗松了口氣。只要她肯聽我一句，問題就不大了：「現在只有楊戩才能救我。三聖母，你莫不是要讓劉彥昌背一個殺害凡人的罪名？！」
楊蓮聞言，手掌猛地一顫，法器生生墜下地去。我見狀便趕緊重回體內，剛一進入，便覺撕裂般的痛楚，比之油煎刀劈，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心脈破裂，骨骼穿肺，大約是疼得厲害了，身體不由自主猛然一顫，血液驀然從肺裡奔湧而上，根本無法抑制。楊戩緩緩收了天眼神力，現出實體，以衣袖拭去鮮血，雙手扶住我的身體，道：「你先忍一忍！魂魄雖已捆綁於體內，我姑且還需幫你料理一番，否則這一番努力也是白費。」
若是沒有他，這場飛來橫禍，我怕是早已成了劉彥昌刀下冤魂，再無重生之日。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明顯減輕了些，呼吸也不再猶如淩遲。楊戩的手始終按在我背後，即使法力已收，也沒有鬆開的意思。他看著我，頭也不回，口中的話卻分明是對三聖母說的：「你恨我，許是理所應當；但恨我至此，其實大逆不道。你我兄妹數千年，竟敵不過凡人書生幾日糾纏、一方沉香的情誼。事到如今，我心已冷……」他頓了頓，忽然重重歎了口氣，「這一文不值的兄妹之義，你是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罷。」
楊蓮冷聲道：「兄妹之義？大言不慚！當年你所作所為，如今怎就隻字不提？正因你我兄妹一場，我才願意在你落魄之時收留你。而今你居然不知悔改，又修煉出元神，恢復法力，我怎能再饒你！」說罷，再次祭出法寶，口中念念有詞。楊戩卻不為所動，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轉而對我淡笑道：「我們回昆侖。母親和哮天犬還在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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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7-11 11:13
第28章 不負
縱楊蓮有法器在手，楊戩也同樣絲毫不見畏懼之意，袖袍一揮，便硬生生將那蓮花狀的碧綠物事奪在手中，卻又是看也不看，又丟了回去。楊蓮大驚，趕忙伸手去接，孰料那法器卻好像有自我意識，愣是在空中拐了個彎，頹然落在地上。
「寶蓮燈……寶蓮燈，你竟是寧願沾染污泥，也不願為我所用？」楊蓮失聲喃喃，忽又轉向楊戩，激憤地道，「楊戩，一定又是你使了什麼邪術……」
「邪術？」我分明看到楊戩眼神一黯，「也罷……也罷。」說著，慢慢將我從地上扶起，「準備好了，我們駕雲。」
他雖未有表現，我卻知道，楊戩這次是真的心寒至極，也失望至極了。對他而言，或許有沒有兄妹名分，並不重要，因為血緣關係存在於此，是誰也割不斷的；可惜的是在今天以前，他們空有兄妹之名，卻早已無兄妹之情，這般空空如也一個頭銜放在他眼前，卻只能遙望過往種種之項背，顯然更令他難以面對。
這樣一個妹妹，又嫁了如此的一個妹夫，生了這般的一個兒子，還能怎樣呢。掙扎也掙扎過了，付出也付出過了，忍耐更忍耐過了，換來的又是什麼？
楊蓮她，竟從未嘗試過去了解她的二哥。
這天楊戩與我回到昆侖，剛剛落地，第一個撲上來的自然是見了主人歡天喜地的哮天犬。楊戩依然是毫不客氣的一扇子敲在他頭上，然後與瑤姬仙子一同將我扶進屋中去。這時，我確實已經累得支撐不住，身上傷雖好了大半，卻仍然疼痛不已，恨不能昏過去才好。楊戩的元神不能離體太久，便只好把我交給瑤姬仙子療傷，眼中頗有歉意。我忍痛扯他的袖子，又看了看哮天犬，楊戩見狀，了然一笑，側過身子對哮天犬伸出右手，微笑道：「過來。」
哮天犬把自己的右手往衣服上使勁蹭了兩下，才乖乖地覆上了楊戩的：「主人……」
話未說完，卻沒想到楊戩用力將他拉進了懷裡，二人緊緊相擁。
「你是我的好兄弟，」楊戩歎息，卻仍是笑著的，「將來我若有幸康復，楊戩絕不會再去做那司法天神。我們兄弟倆一起回灌江口，過上幾萬年的逍遙日子！」
哮天犬笑得嘴都咧開了，眼淚卻還是不斷落下：「主人……太好了主人！哮天犬以為……以為……」
他如今能這般想得開，我們心裡都是高興的。瑤姬仙子在我身邊坐著，聽了楊戩的話，也是淚水漣漣。
正因為他當時的這番話，我曾經真的一度以為，楊戩做完他該做的事情之後，就會如他所說，歸隱于灌江口。他的身邊會有一個忠心不二的兄弟、有一個慈祥的母親、有一個迷糊的師父，他會平平靜靜地繼續走他漫長的人生路。
生活可以不鹹不淡，楊戩絕對是那種耐得住寂寞的人。他或許身懷逆天之術，胸有顛覆之法，可是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他必定能滿足於岑寂寡淡的人間日月。
直到我送他離家決戰時，我還是這般天真地以為。
決戰前的兩個月，楊戩並未像以前那樣勤於修煉，反而多了些活動手腳的時光。給他的藥早已備好，他進山三日後又讓哮天犬背出來，而後他的身體便開始慢慢恢復知覺。幾乎是一寸寸一分分，因他身體虛弱，又進過一次地府，雖然傷勢已經治好，卻仍免不了被陰氣所侵，數次高燒令他恢復得不快，而他的意志卻總在支撐著他，一次次嘗試依靠自己的雙腿站立。
我永遠忘不了他在地府時，提及自己身體時的那種眼神。我不知道他在地府經歷了什麼，而當我看見他的身體時，他的傷勢已經痊癒，只是蒼白憔悴非常，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到底是什麼，令他變得如此厭惡自己。或許他以前便已經對自己這副殘破身軀不堪忍受，可到地府之前，他分明是有康復的希望，並且在一天天地好起來啊。
這些，卻都是不堪猜測的。我便只好督促自己將此事忽略，著眼於那最重要的一環——獨臂人出現的目的。
關於獨臂人之事，又一次在飯桌上，楊戩倒是主動與瑤姬仙子提了。但提歸提，當瑤姬仙子問起前因後果時，他卻根本沒有從實招來的意思。
想必又是與三聖母有關了。而且看那天晚上，獨臂人說到楊蓮時的態度，恐怕他根本是沖著楊蓮來的。而楊戩這個做哥哥的，又要去做她的盾牌，為她的所謂幸福所謂安全，保駕護航。
瑤姬仙子所知道的，甚至還沒有我那麼多。但憑藉她對兒子的瞭解，很快便猜到，那其實是小女兒惹下的禍事，卻又是哥哥要為她承擔後果。然而楊戩既不想說，瑤姬仙子便不點明，只說，知道了，一定會助他一臂之力。
楊戩是想活下去的。他並不想死。
所以他正在謀求生路，正在努力下好這盤棋。
——就我所看到的，理應如此。
理應如此。
我實不該自大到以為，大千世界只有他一個優秀的棋手。卻不知，他正在與誰對陣。
是獨臂人麼？是楊蓮麼？是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麼？
都不是。
他的敵手，是三界之主。
我痛恨我身作凡人的淺薄無知，更恨自己沒有力量。我在他們面前渺小如螻蟻，別說助他，就連做他後盾的資格都不夠。
他離開前半個月的某一天，我正在河邊洗衣，他卻忽然來了。哮天犬半扶著他——他如今已能勉強靠自己行走，只是輕易便會汗濕重衣。我看見他穿了身鵝黃色的外袍，斯斯文文的像個書生，心下發笑，問他來河邊游泳麼。他無奈地看我一眼，在離我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報復性地開始翻我的舊賬：「我記得也不只是哪個女子，年紀輕輕，卻扛了把鋤頭下地，一點形象也無……又不知是誰，在地府被小鬼押著，居然還能盯著我走神。」
前面那些說兩句也就算了，後面那一節卻是令我面紅耳赤。我終於忍不住停了手，抬眼瞪他：「年紀大了，就是囉嗦。」
他哈哈一笑，自我調侃道：「我確實是年紀大了，都三千多歲了。怎麼，莫非你看不起我這老頭子？」
「不敢，」我見他正對著河面坐在那裡，陽光又是正好，便隨手在旁撿了根樹枝丟給他，「楊太公，有興趣垂釣麼？」
他拿過樹枝看了幾眼，搖頭道：「魚竿怎能如此粗鄙……哮天犬。」
哮天犬忙應了一聲，簡直可說是一臉諂笑：「主人，什麼事？」
「去那邊砍根竹子來。不要泛黃，不要太粗，不能生蟲，枝葉和根部砍掉，頭部太細了也砍了，沾了泥的要洗掉，不沾泥的也不乾淨，總之都洗兩遍。」
「……主人，」哮天犬的笑容立刻變成了滿臉的為難，「主人，你再說一遍？」
我歎了口氣。果不其然，一扇子就光顧上哮天犬的額頭。
「我去吧，」我用沒洗過的衣服擦乾了手，起身道，「哮天犬怎麼懂這個。我順便還能幫你把魚線找來，至於魚餌，我看你是不需要的。」
說罷，便很快去為他做了根釣竿來。只是後來有幾次，瑤姬仙子知道楊戩閑來無事在河邊釣過兩次魚，桌上卻從來無魚，便嘲笑了他幾句。他雖然不作解釋，卻也曾在我們獨處時埋怨我不給他找魚餌，強迫他做了一次楊太公，可惜根本沒有上鉤的願者。
後來我總是會夢見這段時光。楊戩此人，心思頗重，又強勢蠻橫、錙銖必較，可在某些方面，尤其是當他面對我們時，卻仍是一顆赤子之心。溫柔細膩，正直可靠，卻偏偏喜翻舊賬，嘴上從來不肯饒人。他的優缺點，其實都只因他從心底願意珍惜你。
而如今，這樣一個簡單純粹的人，卻是踏遍三界，也再找不到了。
第29章 朱顏
那天夜裡，忽然下起雨來。白日裡本也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卻在入了夜之後，涼風陣陣，侵襲不斷。
當時又已邁入了綿長的冬季。眼下這一場漫漫冬雨，恍若隔世，卻反而令我更多地想起我們的初遇。那從屋簷之上泠泠落下的雨水，仿佛正在傾盡其微薄之力，為過往的種種，畫上句號。
這一場灑在夜間的淅瀝雨水呵。
自從瑤姬仙子不再回劉府之後，我們這小地方便有些緊張。楊戩與瑤姬仙子二人，在我面前從未把自己當成過神仙，因此我們所過的，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凡間生活。要說仔細了，那便是油鹽醬醋茶，也不過就是這些瑣事。好在我的床鋪也不算小，下麵拼幾張凳子，與瑤姬仙子擠一擠，倒也不算太過勉強。而這樣的情狀，最直接導致的就是無論對方發生什麼事，見過什麼人，我們無一例外，都是知道的。
包括這天晚上，嫦娥的到來。
算起來，我大約已有近三年沒有見過她了；第一次見她，還是在山林之中，我瞄準了一隻山雞，而她誤以為我要殺她的白兔。
她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女人。漂亮溫柔，忠貞不二，知書達禮。楊戩會喜歡她，真的不無道理。
而她此次前來的目的卻令人匪夷所思——她是想來看看楊戩的。
如若這天沒有下雨，我也就出門散步去了，絕不會在此處妨礙他們說話。而看楊戩的意思，他似乎是希望我能留下來聽的。
嫦娥見我們沒有回避的意思，也不好明說，只得向瑤姬仙子打了個招呼，而後便在桌邊坐了下來，問我：「葉姑娘過得可好？」
我點了點頭。
她垂下頭撫摸著她的白兔：「我此次來，只是覺得……我有些地方對不起真君，故而前來道歉，順便也一探真君傷勢如何。」
瑤姬仙子見楊戩不做反應，便牽了個笑容，代他問道：「嫦娥妹妹哪裡話。按輩分算，你是他的姑姑，就算你做了什麼，他要是敢責怪於你，我這就家法伺候。」
「仙子言重了。」嫦娥道，「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以前真君私藏嫦娥一枚耳環，嫦娥本不該在玉帝面前提起，最後卻是逼不得已……近來回憶前事……嫦娥在這件事上，確實有失分寸了，還望真君見諒。」
楊戩道：「仙子不必多言。既然當初是逼不得已，如今又何須向楊戩道歉？楊戩自問在此事上從未責怪仙子。若仙子確實問心有愧，楊戩便給仙子原諒二字以示安慰，也是十分簡單的事。」
我覺得奇怪，楊戩說話向來極有分寸，今天卻偏偏在嫦娥面前如此惡毒。這番話與其說是安慰諒解，更像是在挖苦嘲諷。
不過想來也是。嫦娥此次前來，目的並不單純。她說是來探病，那麼探病之後呢？她會去向誰說起，怎樣描述？這實在不好明說。
果然，一聽楊戩說話，嫦娥臉上便似悲似驚，半晌才道：「你……你的傷，現在如何了？」
楊戩道：「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儘管如此，你卻還是要多多小心為上。據我所知，李靖已將你和瑤姬仙子的事上報天庭。到時候，別說是你們，就連葉羽都逃不了。」
「仙子多慮了，」楊戩依然不鹹不淡，仿佛根本不把嫦娥的話放在心上；也或許是他遭遇嫦娥的冷淡已成習慣，此刻送上門來的「關心」，他反而心存拒絕之意，「楊戩自認法力恢復之後，除了西方如來，世上並無第二人能與楊戩一較高下。」
嫦娥聽了，臉色愈加難看，沉默了一陣，忽然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小仙先告辭了。葉姑娘可以送送我麼？」
我意外於她突如其來的要求，卻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是以我撐開一柄油紙傘，與她一同走進暗沉的雨幕中。
她是神仙，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知道她要我送她，必定是有話要說，便索性不開言，等她企口。我們二人一路無言，一直到了河邊，她才止住了腳步，長長歎了一聲。
大約是有什麼話不好直說吧。我便問：「嫦娥仙子為何歎息？」
嫦娥笑了笑，道：「現在看他這麼放得開，我心裡總算是少了份牽掛。以前我聽人說他愛我，可是他的愛，我從來感受不到。從他眼裡，我根本看不到一點愛意，又怎敢相信他是真的愛我？所以我也只好欺騙自己，固執地以為自己愛的仍然是後羿……卻不知，後羿已經死了這麼多年。頑石尚可有情，我這顆心，又怎可能一成不變？」
我只是聽著，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安慰麼？贊同麼？還是責備呢？無論我說什麼，都是不夠資格的吧。
「我明白得太晚了。這番話要是早點說給楊戩聽，也許他就不會誤入歧途。正如瑤姬仙子所說的那樣，」她歎息道，「算算輩分，我是他的姑姑。他從小孤苦，更無人來教他怎樣做人。做了那些事情，我雖怒其不爭，卻也要負些責任。」
原來她說要道歉的，其實並非關乎耳環，而是身為長輩的這件事情。也難怪她會在楊戩面前吞吞吐吐，只因為這番話一說出來，便既是否定了楊戩的千年望月之情，同時又將她心中那份猶豫不定的好感一併抹去了。
「現在說這些話，是不是有點……」她見我依舊不答，有些尷尬地自嘲道，「他如今放下了，這很好。現在我只希望他能珍惜上天賜給他的這一條命，善待葉姑娘你，千萬不要像千年以前那樣，辜負了愛他的妻子。」
我卻從未知道楊戩有妻。聽嫦娥說完，我便道：「仙子無需如此。楊戩既已放下，你不如也將他千年望月的情誼忘了吧。至於他的妻子當年如何，葉羽不曾知曉，但葉羽相信，楊戩絕不會是那種辜負髮妻的始亂終棄之徒。」
嫦娥訝然，搖頭道：「你與寸心的區別真是太大了……」
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不同的。區別是大是小，其實無需驚奇。我點頭道：「其實萬物何來不變之理。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楊戩已非當年的司法天神。他的所作所為無論好壞，皆成過去，不必執著。」
「……你是不會懂的，葉姑娘，你還太年輕，」仿佛陷入了回憶，她低聲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還真是個狠心的女子——這一點，確實與楊戩頗為相似。」她斟酌半晌，又說，「在感情上，確實是該自私一些才好。」
我們便是這樣結束了最後一次交談。她終於敢面對自己對楊戩的感情，卻被我婉轉反駁回去，甚至冷漠地催促她另覓真愛。現在回憶起來，我如今的處境，或許正是因為我的為人實在太過刻薄而得的報應。
于己於他，皆是毒害。
我回去之後便把嫦娥這些話告知了楊戩。楊戩聽完，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拿起扇子無比順手地往我頭上敲：「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哮天犬在旁撲哧一笑：「葉姑娘，主人打你也打得很順溜啊。」
我無奈，只好揉著額頭拉上簾子換衣服，聽見外邊瑤姬仙子笑吟吟的聲音：「葉羽這孩子怎麼如此護著你？連嫦娥都不肯放過。」
楊戩半真半假地道：「她那是頑劣不堪，又傲在骨子裡，對誰都是一樣的。」
「畢竟還小啊……不過，你該不會真的愛上你的姑姑了吧？」瑤姬仙子用的分明是開玩笑的口氣，「就算她同意，我也不同意。」
我大約能想像得出楊戩此時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喚了一聲母親，想了想才道：「我現在已經懂了。」
我將濕衣收拾好，卻不想踏出這昏暗窄小的空間。他說他懂了，他是懂得了愛情，還是懂得了放棄？
終我一生，都找不到這個答案。
第30章 訣別
我從不以為楊戩說了對妹妹失望心寒之後，就能立刻置他們的安危於不顧。我自認十分自私，其實心中有些不甘，卻也不願向楊戩提什麼建議。在這些事上，我相信他必定會處理得比我好。
而今之計，唯有送他離去，等他歸來。
嫦娥說他命中註定孤苦，我卻向來不肯相信這些。我只以為，人生不過一場戲，但這場戲，不應存在固定不更的劇本。
楊戩此去，我心中雖然隱隱不安，卻從未料及，他竟會再也回不來。
他離去前一日，哪吒下界來探，還是那副灰頭土臉的樣子——這回卻是真的哪吒三太子了。他握著火尖槍，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在我們面前抱怨那劉沉香何等不講理，竟然敢為了他父親，與老君搶仙丹。「可憐老君的仙丹也救不了劉彥昌，你哪聽說過，太上老君的仙丹是用來醫治瘋病的呀。」最後，哪吒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總結道。
楊戩含笑搖頭道：「所以你就和他打起來了？」
「唉，還不是因為那瓶仙丹是老君好不容易新煉出來的，還熱著呢，」說著，他將那碧綠的小瓶取出，遞給楊戩，「反正劉彥昌吃了又沒用，我就給搶過來了。」
以前一直知道哪吒討厭劉彥昌，卻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想來他畢竟都活了那麼許多年了，人的善惡，該是能憑直覺分辨的吧。而當年，卻是因為楊戩是他兄弟，他才迷失了判斷力，與楊戩多年為敵。
楊戩將仙丹收進袖中，笑容微斂，眸光中已不覺透出寒意：「也只能先靠這仙丹了。想必老君心中又是氣憤不已，一邊是酸腐書生，一邊是楊戩，哪邊都不看好，這仙丹被奪，恐怕早就鬧翻天了。」
哪吒一愣，道：「二哥，你怎麼能這麼說？老君可是經常問起二哥你。」
「哦？」楊戩問，「有這等事？」
哪吒道：「他關心你可是關心得很呢，畢竟老君與我們也是同門，更是前輩。二哥是三代首座弟子，他不多給點仙丹，也說不過去吧。」哪吒畢竟還是孩子，很快就把楊戩方才口氣中的淩厲給拋之腦後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抬頭撞上我的目光，立刻笑嘻嘻地道：「沒事，沒事，剛才不小心被劉沉香踢了一腳。他現在可真是今非昔比，連打我都打得這麼乾脆。」
楊戩聞言，唯有默然歎息。
「那兄弟我就先走了！」哪吒向我們抱拳道，「我還要去劉府一趟。這次打得太過癮，驚動了父王，父王說劉府得罪不起，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兄弟我去去就回！」
「兄弟請留步！」楊戩忽然起身道，「楊戩有一事，可否拜託哪吒兄弟為楊戩去辦？」
哪吒一聽，頓時喜形於色，高聲應道：「二哥有事，哪吒自然在所不辭！只不過，如果是和劉府有關的就算了，我哪吒平生最討厭阿諛奉承，什麼得罪得起得罪不起的，都快煩死了。」
這些孩子氣的抱怨聽在耳裡，倒是很有些趣味。瑤姬仙子笑道：「那要是你二哥求的就是劉府的事，你是幫，還是不幫？」
哪吒扁了扁嘴，又看一眼楊戩似笑非笑的神色：「那兄弟我就……勉為其難，幫一幫二哥吧。」
所以後來，他便真的「勉為其難」，代替楊戩守護在劉家人身邊，從進陣，到出陣，從未有一刻離開。
可惜楊戩並不知道水鏡的存在。如果他知道，恐怕絕不會讓哪吒以身犯險，更看盡了他三千年的種種酸苦。
哪吒走後，瑤姬仙子雖未在楊戩面前提起，卻暗中對我提及楊蓮，不乏擔憂之色。其實難怪，女兒犯了再大的錯，終歸還是女兒，她心中還是牽掛著她的。而如今，劉彥昌得了瘋病，據哪吒透露，前些日子病情又在惡化，時常對著牆壁亂砸亂撞，說那是楊戩，弄得自己渾身是傷。一次照看不慎，令他從高處跌下，患了偏癱之症。古怪的是，也許是摔的那一下將他摔清醒了，癱瘓在床之後，他的神智反而漸漸清醒，只是時常還會對空自語，見了三聖母之後，卻只會不斷道歉，仿佛恐慌至極。
本來，瘋了就瘋了，他自己絕無所知，折磨的只是身邊的人；而他現在偏偏神志日漸清醒，卻患了偏癱之症，半邊身子不能動彈。雖不至於似楊戩當初那般被人瞧不起，身邊還有妻兒，卻也夠他受的了。
「劉彥昌瘋了，這是好事，卻亦令我心中忐忑，」瑤姬仙子道，「好在劉彥昌一瘋一病，蓮兒與沉香便沒有精力來打擾戩兒；可我畢竟是她的母親，就算我極其厭惡劉彥昌的為人，也對沉香喜歡不起來，但……相信戩兒心裡也不會好受。」
她說的這些，其實我未必沒有想到過。只是，如今還能怎麼做呢？他們若肯相信楊戩抑或瑤姬仙子半分，這個家庭便不會落到如今的尷尬局面，而楊戩，也不會一次次為他的妹妹孤身犯險，到最後，卻只落得個六親不認、壓妹殺甥的罪名。
就算這是命，我們也絕不會任由它擺佈。但有時候命運就如同敵人一樣，敵進我退，我們只能度量局勢，在適當的時候選擇適當的方法應對，否則只會將自己逼上絕路。
而今，便是不得不低頭的時候。楊戩面臨危機，而他法力雖已恢復，身體行動卻仍然不便，瑤姬仙子亦說他元神虛弱，還需調養百年尚能復原。如此情狀，他竟還要做妹妹的盾牌，叫我等如何能分出心來，與所謂的命運對弈？
他臨行當晚，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曾與我說。只是獨自立在視窗的白色身影，和著細細的冬雨寒風，與窸窣響動的竹葉枝椏，顯得格外寂寥。天濛濛亮，他仍是背對著我，卻忽然開口讓我備一壺酒，在爐上溫著。而到了日出時分，獨臂人果然出現。二人在桌邊坐下，把酒對飲，竟是好不暢快。
既是勁敵，又是知己。有朋至此，夫複何求。
飲完了酒，獨臂人先一步出門等他。他看我在鏡前梳頭，忽而走過來，從後面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他取走我手中的木梳，低頭從袖中又取出一把新的來。用的是上好的黃楊木，香味淡雅不膩，做工精緻巧妙，花紋流暢漂亮。雕描刻磨，道道工序，無一缺漏。他說這是他從手臂使得上力的那一天開始，便托哮天犬尋了木材，雕刻而成的。一來可以穩住雙手不再顫抖，二來，則可作為禮物送與我。
「那一把，就扔了吧，」他將黃楊木梳輕柔地塞進我手中，「新的舊的，總是要有個輪回。每樣東西每個人，都只是陪你走上一遭。」
是啊。他只是陪我走一段路而已。不管他對我而言有多重要有多無可替代，誰都說不準，在哪個路口，他就轉身走了。那時候，也無需感懷、無需神傷。主動或者被動，我們總是要與人相訣別。無論生死無論少衰，若真能有一日發枯齒搖，兒女繞膝，卻唯有一同走過的過往，還能等得到老來重溫，含笑相憶。
他是這般細膩，這般靈慧的一個人。他的一字一句，或許無不暗藏玄機，卻是真正以他的方式，在開解我這個與他同樣思慮不輕的人。
「等我三個月。三個月後，我若不歸，哮天犬就要辛苦你了。」他歎息著看了看被施了法術，至今未醒的哮天犬，「我楊戩這一生，自問沒有欠過什麼人。可是唯獨你，楊戩是對不住的。楊戩向你保證，哪怕只存有一線生機，都一定回來見你。如違此誓，必受五雷轟頂之刑。」
「連發誓都不會，」我別過臉去，委實不忍看他離去的背影，只強作平靜，「五雷轟頂，你會怕麼？」
黃楊木梳那細密的齒，恍惚間，卻攥得我掌心生疼。
他說三個月。他清楚地知道，三個月，時光雖短，卻足以讓冷血冷心的葉羽忘記一個人，忘記一份本就不夠熾烈的感情。
楊戩，我愛你，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動了情，但是，動情非罪。我雖然只是一介凡人，卻是狂妄自大，從未看低過自己，亦從不認為自己配不上你。這一路走來，唯有不知道該怎樣走進你的生命。而你，給了我機會，令我因此而不再孤單，甚至得以品嘗難能可貴的溫暖。于我而言，這些，其實已經足夠了。
三個月。我只等你三個月。
三個月後你若不歸，葉羽便還是以前的葉羽。
葉羽生命中，現在抑或過去，都從未有過楊戩的出現。
如此，可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14
第31章 終局
楊戩走了，與獨臂人一起。
瑤姬仙子甚至比他們還要走得早一些。楊戩要戰獨臂人，而她，則要與哪吒裡應外合，爭取早日破陣，救出三聖母一家。
這是一場公平的，容不得外人插手，也註定躲不過去的決鬥。然而，楊戩與獨臂人就此走了，他們之中，再也沒有一個人回來。
他們決戰的那幾日，我的生活依舊如初，在我自己看來，竟是半分未受影響。只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夜晚，我獨自躺在床上，仰望著眼前的一片漆黑，心中空空蕩蕩，盡是一片無以著落的虛空。
楊戩走了。哮天犬每天都迷迷糊糊的，睡醒了便吃，吃完了又睡。那麼多人裡面，風風雨雨經歷了這麼多，到現在，竟然唯剩下我一個。
第三天傍晚，哮天犬本來還是在昏睡，卻忽然驚叫一聲清醒過來，大喊著「主人」跑下山去。我沒有阻攔他，任他走了。
一直等到第四天，才終於傳來消息。回來的不是楊戩，而是劉沉香。他滿身的傷滿面的血，撞門進來，什麼也沒說就帶我回了劉府。
劉府上下，竟是一片安靜蕭索，與從前的盛況相比起來，簡直仿佛一夜衰頹。
隨後他便帶我進了一處桃林。滿目的粉色，開得肆無忌憚，宛若要將田地吞噬其中，令人眩暈。他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帶路，步速極快，臉色也冷；瞎了的那只眼睛還在不斷流血，他卻渾然不顧。
他已不是從前的劉沉香了。
桃林深處是一座竹屋。在那裡面，我看見了瑤姬仙子，也看見了三聖母和劉沉香的妻子。
還有那梅山兄弟，哪吒，與……嫦娥。
他們之中有的在哭泣，有的默然不語，有的則呆滯難言。表情各異，卻無一不是悔恨痛惜不已。
楊蓮哭得快要背過氣去。劉沉香扶了楊蓮坐在邊上，我才看清被圍在眾人中間的那件東西。
但當時，它已化成了人。
「葉姑娘，你看看……」劉沉香走到我面前，步伐堅定，臉色憔悴卻絲毫不動聲色，「你看看舅舅，好麼？」
這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說了什麼話，只要他語氣足夠平靜，便能使人信服。我緩緩向他走近幾步，他躺在床鋪之上，面色蒼白，眉目安詳，而黑衣發烏，竟是鮮血染了滿身。
他全無知覺。
「舅舅活下來了，」劉沉香說，「舅舅贏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眼中全無波瀾，就如他的語氣一樣篤定。
贏了麼？
不。他輸了，他早就輸得徹徹底底。他輸給了你們，輸給了這世間最不該冷漠如斯的東西。他分明可以選擇離去，他卻沒有那樣做；他已經與你們劃斷了關係，卻還是要為你們做這最後一件事。他沒有欠你們的，他卻執意要還債；那麼他欠了我的呢？他就這樣，丟給我看……看他如今，輸得屍骨無存，輸得你們一家要以這種方式來祭奠來懺悔來彌補來求安心？！
懺悔，是這世間最廉價的東西。劉沉香，楊蓮，懺悔二字，你們要多少，我就能給你們多少。
可是你們，難道能復活一個楊戩、一條性命，抑或一份純粹的親情麼？
楊蓮聽了劉沉香的話，卻驀然不顧自己淚眼朦朧，撲上來抓住我的衣袖，瞪大眼看著我：「二哥真的還活著？葉姑娘，你快說，二哥他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我微微側頭看著她。她如今已沒有身為劉夫人的高傲華貴，唯餘淚水漣漣，雙目之中，半是絕望，半是希冀。
葉羽啊葉羽。我握緊了雙拳，慢慢的又鬆開。你又何必與他們……與他妹妹計較。連他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些什麼？你有資格麼？
他給你們的何其多，為你們付出的又何其多，你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怨報德，甚至殺之而後快。待到如今明瞭前事，是是非非俱在眼前，卻又這般捏造假像，甘願活在自我欺騙之中。
好。既然如此，你們便這樣過下去吧。既然楊戩亦不希望你們活得痛苦，你們便隨意吧。
我只做那冷眼旁觀之人，便好。
「是，」我說著，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抽出自己幾乎麻木的手臂，「你二哥還活著。你對他好一些，他會知道的。」
而我心中，卻是冷笑不斷，悲泣不斷。
從劉沉香出現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楊戩死了。別說是三個月，就算是三年三十年，我都等不來那白衣翩然的天神再度蒞臨。
楊戩死了。我無從得知他如何會死，甚至連他的屍體都未見一面。分明是那麼強大的一個男人，曾與我朝暮相處，片刻不離，如今幾乎是轉眼之間，便已經是從此黃泉碧落，陰陽兩隔。
這就是命運。多少血汗，都扭轉不了的命運。
人又如何能勝天？楊戩，你天生神目法力絕世，你當年劈山救母誓改天寰，當年那般疼愛幼妹，當年聽調不聽宣，當年心高不認天家眷，當年你身患殘疾卻百般隱忍煎熬，這些那些，你灑下了多少血淚汗水，還數得清麼，還能稱量麼。可是你換來的又是什麼？是謾駡，是唾棄，是折磨，是死亡。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真的能想得明白麼？
葉羽，不懂。
葉羽，認命了。
安了他們的心，我卻安不了自己的心。楊戩死了，這四個字吊在心頭，痛得無法呼吸。
他們說要讓楊戩留在身邊好好照顧，就算一年只能見上一面也足夠，我點頭；他們說要收留哮天犬，因為哮天犬必然不想與主人分開，我同意；他們說已為我將原來住處的土地從王二手中買了回來，我接受。
我什麼都不在乎。哮天犬跟在我身邊，未必過得上好日子，我又何苦讓他跟著我受罪。楊戩已死，他在哪裡，又與我有何關聯。
楊戩已死。我卻要好好思量自己的未來，該如何走下去。
唯有他們說今後要與我好生相處時，我斷然拒絕了。我不是他們補償的對象，他們沒有欠我，我也不想欠他們。
而他們真正欠著的那個人，究竟在何處呢。九天十地，難道真的沒有一絲氣息剩下了麼？
我不知道。
後來瑤姬仙子便送我回到昆侖，收拾行李。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點，我還是會居住在那個小柴房裡，還是會靠行醫為生，身邊還是沒有一個家人。
而楊戩，仿佛真的不曾存在過。
踏出昆侖時，耳邊忽而聞見一聲邈遠的雞啼。有人行在山道上，低聲哼唱著一首古老而哀怨的民謠。
曲調悠長，聲線清亮。隔著薄薄的一層雲霧，我看見那個人頭戴斗笠，一步步拾級而上，身後跟著一連串暗灰的腳印，唯留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映著朦朧的雪光看在眼裡，淡泊而凜冽。
楊戩。我等你三個月，只有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我就會將你徹底忘了，不留痕跡。
第32章 胡不歸
我花了三個月來遵守諾言。然後，又花了三個月來思考。
這半年內，究竟平靜與否，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我在等一個人，等他，等到忘記為止。
何為人事變遷。由於劉府對我態度好了，後母也不敢來得罪我，有時甚至還主動上門問候。楊戩住過的破廟，現在被修成了二郎神廟，因為劉府的傾力推崇，每每過年過節便是香火鼎盛。而我，卻從未踏進過一步。
父親的訃告亦是劉府幫我送來。上面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只告訴我，他死了，死在他鄉。因為不是那個地方的人，故而墳墓不能佔用他們的土地。一年內沒有家人領走骨灰的話，便撒進海裡葬了。
我將父親帶了回來，與母親合葬。那依舊是個夜晚，我獨自一人進了山林，葬了父親，撒了紙錢。
墳墓不遠處，便是一處高聳的懸崖。是夜，我拜過父母親，忍不住踏上懸崖，眺望許久。
山風刺骨，直要把人活活擊碎。我望著崖下那漆黑的深淵，眼睜睜看著那些或悲或喜的過往，沒有絲毫掙扎地跌落下去。
我還記得，父親以前對村長說過的那些話。他說他女兒小時候尤其會撒嬌，簡直活潑到了鬧騰的地步。可是後來，母親一去，就脫胎換骨一般，再沒有笑容，眉宇間也愈見清冷涼薄了。
如果他知道他的女兒這半年來都在想些什麼，想必也會是極心疼的吧。
至於劉彥昌，大約的確以前做過什麼錯事，楊蓮自出陣後，便把他丟在房間裡，包括劉沉香與瑤姬仙子在內，極少進房去看，也不再特意找人為他醫病。雖然生活起居每日由下人服侍，但如今他患了偏癱症，下人們會怎樣對待他，其實可想而知。
哮天犬住在劉府，生活自然不愁。只是似乎已失去了記憶，變回了細犬的模樣。日日昏睡，日日做夢。我還記得他曾提過的那根很大很大的骨頭，還記得他曾把它的頭湊在我手下要求我摸他。或許在他的夢裡，他也只是一條狗，一條簡單平凡的狗。每一頓飯，有主人親自喂給他，那是一根很大很香的骨頭，這神聖的工作無人可以替代；每一段閒暇，有主人親手撫摸他的腦袋，動作輕柔而耐心，眼角眉梢的笑意恬淡卻真實。
瑤姬仙子則是最為冷靜的一個。她說她未有見到楊戩最後一面，更不知道破陣之後，楊戩在桃林深處遭遇了什麼，還是說他當時便已死去了。她只是十分清醒，現在竹屋裡的楊戩，根本不是她的兒子。
而我，依然還是以前的樣子。唯一不同的，約莫就是晚上很難入睡，只能借酒精麻醉。我不願喝醉，但每天入睡前淺斟幾杯，卻是免不了的。而這方法，起初還有些作用，後來便慢慢失效，夜半驚醒成了家常便飯。
昨晚又是如此。睡醒的時候還未到二更天，然後便睜眼到天亮，根本沒有絲毫睡意。
前幾天我去集市買些必備品，順道去尋了遠近聞名的一位算命先生。他看了我的八字，說我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的命，聰明自誤，又剛愎自用，註定一生孤獨，最後恐怕得死在土上。今年正好是一次死劫，如若躲過，便會二十年無災無禍。
我給他些錢，便又回來。路上意外地看見一個披頭散髮面黃肌瘦的女人，被人圍在道路中央拳打腳踢，說她手腳健全，卻好吃懶做偷了東西。那女人嗚嗚直叫，說不出話，披在臉上的頭髮稍稍撥開的瞬間，我看到她的臉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四周頓時響起一陣唏噓嘲諷，卻終究是看她可憐，漸漸地都散去了。
她坐在地上盯著我看，眼裡噙滿了淚。
我沒有再回頭。原本只是半日的行程，如今卻要花費我整整一天。
這身體，果然愈加不濟了。
唯一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我那同父異母的弟弟。數年不見，他懂事得多了，也常常會來看我。這半年裡，我身體日漸衰弱，幾次生病都是他來照顧。他的私塾先生曾在路上與我相遇，也誇他恍如化繭成蝶，再不是以前那個頑劣不堪、一無是處的臭小子了。
今天早晨他來看我，見我還臥床不起，便費力地扶我在床上坐著，拿了那把黃楊木梳給我梳頭。這孩子已經完全褪去了從前的莽撞，取而代之的是穩重細膩。給我梳頭，我居然未有一絲不適之感。
梳著梳著，他忽然將銅鏡放在我眼前，問我這樣好不好。我雙手有些顫抖，拿著鏡子細細看來，只見其中的自己雖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頭髮卻已多夾銀絲，顯出老相。
隱約間，只見身後弟弟的臉忽然模糊了，漸漸化成楊戩的模樣。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水一樣的溫柔，讓人心甘情願為他投入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愛河。
哪怕萬劫不復。
我慢慢將銅鏡放下，沒有回頭去看，只是反握住了他落在我肩上的手。
楊戩，我已等了六個月了。六個月來，我未曾落過一滴淚，哪怕你與父親先後離我而去，哪怕夜夜夢回不能自已。只是往往雙目乾澀，欲哭無淚。我嘲笑自己就連一死，都要思量這麼長時間。自你走後，我分明，早已生無可戀。
秋日漸漸來了，很快便又是冬季。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面對一場淒寒如舊的冬雨。
昨晚那短短的睡眠中，我又夢見了他。他白衣墨扇，坐在石桌旁邊，桌上是一盤棋一杯茶。又有雞犬之聲，兩相詩吟。飛燕撲扇著翅膀鑽進簷下小窩，裡邊幾隻雛燕探著腦袋，好奇地張望著新生的世界。忽而吱呀一聲，院門開了，進來的是哮天犬。他手中抓著一隻野兔的耳朵，歡喜地向我和楊戩邀功。
他的聲音，被簌簌的風聲，徹底淹沒。
忽然，我好像聽見有誰在叫我的名字。那一片熟悉的黃土地中，稻秧青青。父母親正在其中，對我微笑。
又是一年乾淨剔透的春季，桃花開得正盛。朝陽初初升起，一點一點，潑灑著璀璨的萬里輝光。有什麼東西，正從中悄然孕育。
不遠處，傳來寺廟單薄而寂寥的鐘聲，和過路人口中的淺吟低唱。
唯有一曲，胡不歸。
坑爹的番外君
番外一·葉羽小記
葉羽，二十二歲歿。生於鄉村之中，長於單親之手。母先卒，父再娶。六親少靠，兄弟相駁。性淡漠，思深遠。清冷孤苦，剛愎自用。不孝絕父女，不義忘亡母。不仁冷眼觀，不真負二郎。至死未嫁，難守貞操。數月之中，纏綿病榻，毋忘為己作記。臨死，手不能握，方才罷筆。夜中獨上山嶺，躍崖而下，屍骨不存。其弟葉書，時年二八。
葉羽曾長居昆侖，歸時已是夏至。歸前數日，葉書流連耍玩，不慎墜河。鄉里撲救，終未得之。奇哉怪哉，竟未死，爬將上岸。自此，性情容貌漸不似從前，有孤絕淩傲之相。
區區四載堪過，忽夜半驚醒，尋覓親姐。其母笑曰：葉羽亡之久矣！葉書默然，終對曰：「吾乃楊戩。葉書二八死，溺于水，荒於野。」
其母大駭，持燭細細觀之，終難憶楊戩容貌。忽而風沙橫起，再難覓葉書行蹤。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6-7-11 11:15
番外二·松風寄（上）【耽美向】
楊戩是一杯烈酒。
不，不只是烈酒，更是見血封喉的毒酒。敢不敢喝，能不能喝，全憑他自己。
從第一眼看見楊戩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經逃不出楊戩的牢。那時楊戩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一隻妖精，更不可能與他相交——儘管在他的種族裡，他已經足夠強大，卻終究未到入得了楊戩的眼的地步。
他從來沒有名字。他有過一個很龐大也很溫暖的家庭，大家和其他的妖精一樣住在一個山洞裡，不問世事，不覺走過了無數春夏秋冬。後來他的家被三聖母的寶蓮燈毀了，他也斷了一條手臂，才有了一個名字。
他說，他叫「獨臂」。認識他的人這樣叫他，不認識他的人便喊他「獨臂人」。
第一次見到楊戩的時候，那位絕美的天神還住在灌江口，時常帶著兄弟出門打獵，臉上也還有笑容。
那時他還很小。他只是一頭未成精的山貓，身體小小的，尾巴短短的，皮毛軟軟的，叫聲也是糯糯的。卻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就這麼闖進了灌江口楊府。第一個發現他的是楊戩的妻子敖寸心，她操起笤帚就追著他打。他嚇得四處亂竄，陰差陽錯中，竟然撞上了一個男人的腿。
完了完了。小山貓伏在男人腳下簌簌地發著抖，緊緊閉著眼睛等著挨打或者挨刀。
卻沒想到，他就這麼被男人雙手捧了起來。
那是個陽光清冷的冬季。九曲橋，紅瓦亭，碧波潭，龍井茶。白衣男子將墨扇一合，低頭看著他，眼裡藏著幾分意外和驚喜。
他彎下腰，將小東西抱了起來。原本趴在他腳邊的黑色細犬早就警惕地豎起了耳朵，瞪大眼睛，吐著舌頭開了口：「主人，這是只山貓，會咬人的！」
「我還怕這麼一個小東西不成？」楊戩瞪那狗一眼，目光轉回時仍舊好奇，卻多了幾分疲憊，「也不知是從哪裡跑來的……該害怕了吧。」
真是個漂亮的人……小山貓撅著鼻子狠狠嗅了嗅。嗯，神仙的味道，冷冷淡淡的，挺舒服。
這時敖寸心提著笤帚追了過來。楊戩懶於與她爭執，再者這頭山貓留在家中也不是個辦法，便吩咐哮天犬送他回山裡去。哮天犬心中那是一百一千個不願意，但主人的命令下來了，他如何能違背？委委屈屈的，他還是抱著他上了山，聞著氣味，把他放在有山貓出沒的灌叢中。
說實在的，他很討厭這條黑狗，卻說不出原因。剛一下地，他就反口咬他變成手的爪子，吭哧。
從此以後，每當他在楊戩身邊出現，哮天犬都想盡辦法要咬回去。楊戩卻總是護著小山貓，責怪哮天犬跟一隻不通人事的動物計較。
所以，哮天犬越來越討厭他，他卻越來越傾心于楊戩，這個看似冷漠的天神。
楊戩的婚姻並不幸福，甚至可說是一種折磨。山貓見了楊戩一次，便想著見他第二次第三次，漸漸的熟門熟路起來，閉著眼睛都能摸進楊戩房裡——那時候，楊戩和敖寸心已經分房睡了。
幼小的山貓還不知道，如果不是楊戩存心不對他設防，他又怎能輕易進得了楊戩房間？
他時常看見楊戩愁眉不展，便輕輕對他叫一聲，在他腳邊蹭蹭，撒個嬌，要抱抱。他知道他的聲音並不是那麼柔軟好聽，但他確實很努力在討他歡心了。
可是自從那一次之後，楊戩就再也沒有抱過他了。有幾次，他裝作已經離去，卻偷偷看見楊戩撣了撣被他蹭過的衣角，命人打水洗澡，又換了一身衣服。
他恍然大悟——自己這山貓的樣子，要楊戩再抱他，看來是不可能了。如果聽爹娘的話，閉關修煉成人，那還有些可能。
於是他準備好了一切，潛心閉關修煉之前，忍不住又到楊府看楊戩。楊戩坐在水波不興的楊柳河畔，依然是一張石桌一杯清茶，手裡卻多了一本明黃色的冊子。
那是什麼？他繞在楊戩腳邊，耳朵一動一動，尾巴豎得老高——這說明他心情極好。可是楊戩心情卻很不好，甚至沒有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低頭微笑。他長長呼了口氣，仿佛是在極力平息胸中慍怒。緊接著，他的手一揚，那本測字便明晃晃地拋向有些昏沉的天空，嘩啦一聲，化作碎片。
「哮天犬！」他的聲線比他此刻的表情更冷，「去把廚房裡的灶王爺給我除掉！」
哮天犬想了想，道：「可是主人，要是沒有灶王爺，廚房裡生不了火啊。」
「蒙上他的眼睛，堵上他的耳！是該好好教教他哪些不該看，哪些不該聽！」
小山貓被嚇了一跳，卻很快又開心起來。他是一隻山貓，他的本性就是兇狠的猛獸。自然了，他喜歡的人或者其他山貓，也不能太過弱小了。
楊戩這樣的，很好。很漂亮，很強勢，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美到極致，全身上下從內到外，都非常符合他的審美。
他搖了搖頭，企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甩出腦子，然後盯著那雪白的衣角，又忍不住使勁蹭了兩下，轉身走了。
楊戩此時怒火未平，卻分明感覺到小東西又在撒嬌。正低頭去看呢，卻見他已經要離開了，步伐優雅而閒適，卻又顯出些孑然的野獸本性。搖了搖頭，楊戩一撣衣擺，起身進了房間，備水洗浴。
這一次，小山貓也沒有錯過。他甚至是故意的，他想在閉關之前，再看楊戩洗一次澡。
那時候的楊戩，只是一杯清酒。味道有些淡泊，卻絕對香醇，最起碼，這寡淡卻溫柔的滋味，已令他欲罷不能。
他趴在屏風後面探出小小的腦袋，看得很仔細。楊戩的衣物掛在哪裡，楊戩身上有幾道傷疤，楊戩每次洗浴都免不了要把他的長髮一同洗乾淨。看完了，楊戩終於套上了那件很少穿出門的鵝黃色罩衣，他才吸了吸鼻子，用爪子在耳朵上抹了兩下，又湊到鼻子下面嗅嗅，再伸出舌頭舔舔。
他一定要記得楊戩的味道。他的耳朵剛剛蹭過楊戩的衣物，正好便於他加深記憶。
五百年之後，記得我會來找你。
輕手輕腳地，他從窗口竄了出去，悄無聲息。楊戩卻回過頭來，看一眼山貓呆過的地方，無奈搖頭。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以前哮天犬也有過這樣的毛病。後來被楊戩呵斥，才硬生生給改過來。但這只小山貓，他什麼都不懂，楊戩難道還能殺了他不成？
小山貓便是在這裡占盡了便宜，這才有了以後的獨臂。
五百年之後，小山貓出關了。他的父母兄弟都是妖精，對他而言，花五百年時間修成人形並非什麼難事。
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楊府，找他喜歡的人。
然而，不只是楊戩，連同整個楊府，都已經不見了。映入他眼簾的，只有一處荒蕪的土地，除了黃土礫石，什麼也不剩下。
他很著急，四處尋覓楊戩的蹤跡。楊戩已經走了很久，留在這塊地方的氣味也都虛無縹緲了。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才終於聽妖精朋友們說，楊戩上天做官去了。
雖然天庭很遠，但是知道了楊戩所在的他還是很開心。他剛剛學會爬雲，爬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天上。可是天上到處都有天兵把守巡邏，他只好氣喘吁吁地到處跑到處躲，就為了找他喜歡的人。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他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因為他很笨很傻，也因為楊戩根本就不認識他。
他認識的，只是五百年前那只誤闖進他家中的小山貓而已。
他一個人在天上四處嗅聞，捕捉楊戩的氣味。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天，他很疲憊，很饑餓，很口渴，但是他依然不想走。後來他終於堅持不住了，倒在銀河邊，全身都沒有力氣。
然後他才嗅見土地上一點點淡薄的氣味。這個味道，他以前聞到過，雖然和楊戩的有點像，卻依然很有不同。楊戩的是淡是涼，而這個卻是冰是冷。但如今卻也別無他法，他在原地歇息了一陣，終於又吃力地爬了起來，循著那氣味而去。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無比熟悉的楊府。只是那兩個字的牌匾已經換成了四個字，整個府邸從外面看起來，也陰冷孤寂得多了。
他卻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楊戩，終於……能見到喜歡的人了。他不認識字，所以他也不關注牌匾上寫的是什麼；他不知道楊戩的氣味為什麼會改變這麼多，但他不是那些笨貓笨狗，只認氣味不認人，只要眼前的人依舊是楊戩，他就心滿意足，他就會繼續喜歡他，比以前還要喜歡、一天比一天喜歡。
他閃到門口石獅後面變回山貓的模樣——他的確已經長大了，體型大了很多，皮毛也很是豐滿，目光銳利，爪子一露便淩厲得閃閃發亮。但此刻，他完全收斂起猛獸的本性，坐在地上慢慢地舔舐清理著自己的皮毛，一下一下，十分仔細。
楊戩有點潔癖。但是，他想要抱抱楊戩，親他一下，然後和他交丿媾。所以如果能把自己舔得一塵不染的話，他就會給他抱給他親了吧？
山貓連尾巴都舔得乾乾淨淨，才抖了抖身子，又變成人的模樣。他又走到大門口，望著那極高的階梯，不放心地低頭整了整衣物，終於一步步拾級而上。
楊戩的部下個個都是強悍非常卻彬彬有禮的，並非單純的莽夫。山貓說要見楊戩之後，幾個守門的天兵面面相覷，還是進去通報了。
顯然，楊戩也覺得有些意外。他未曾記得有過這樣一個故交，而這個故交，甚至還用一種他怎麼也讀不懂的眼神看著他。
山貓卻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見到楊戩，他已經很高興；他現在只想撲上去抱他親他，在他身上舔一遍，把他的氣味一分一毫全都記住。他再也不願像之前那樣，尋遍天地，卻還是險些丟了他的行蹤。
「楊戩！」他幾乎要忘了自己又餓又渴又累，剛一進門便向楊戩興沖沖地喊道，「我終於找到你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讓我爹娘見見你，然後我們成親好不好？
跟他回家？楊戩蹙了眉，仍舊沒有離開桌案的意思，只是擱下了筆，抬眼看向他：「閣下究竟是什麼來歷？請恕楊戩冒昧，楊戩印象中，並無類似閣下的朋友。」
他並不知道，僅僅是這樣，楊戩就已經對他起了戒心。他覺得楊戩變了很多，見了他，只會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客套話，都不會笑了。
沒事，沒事。楊戩確實不認識他變成人的樣子，那麼從現在開始讓他認識，不就好了麼？他臉上又揚起了笑容：「我……我沒有名字，但是我們真的認識。你不記得也沒關係，我們現在開始做朋友吧。你看，我知道關於你的很多事……」
楊戩單手扶著桌案，慢慢站起身來：「哦？閣下不妨說來聽聽？」
「比如說你當年和妻子天天吵架，吵了好幾百年；你還有個師父，只會寫書，別的什麼都不會；還有你妹妹……」
楊戩也笑起來，緩步向他走來，袖中墨扇已然落入手中：「知道的還真多啊。」
他越是這樣笑，便越是危險。可當時山貓並不知道，他甚至還以為楊戩像自己一樣，是高興的。
當時的楊戩，已經在天庭做了近五百年的神仙。有多少人在覬覦他、窺視他、算計他，數不勝數。這麼多年來，他身邊除了哮天犬和梅山兄弟，已經沒有一個朋友；而這些人，其實根本無法理解他。他的孤獨無處傾訴也無須排解，所以眼前這個全無印象的人是不是舊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要防範每一個可疑之人，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麼說，我們真是認識很久了。」楊戩的手覆在山貓肩上，慢慢繞到他身後，狀似感慨，卻在他全無察覺的時候開了神目，而後卻有些愕然——這是只山貓，妖精？妖精突然出現來套近乎，又是什麼目的？難道又是王母或者李靖出的招來試探？無論如何，這既然是只妖精，殺掉總不為過。要怪就怪他們沒選好對象，派什麼來不好，偏是只妖！簡直是給他找死！
山貓當然不知道，這麼短的時間內，楊戩心頭已經轉過那麼多想法，只顧著扭頭嗅兩下他的手：「楊戩，跟我回……」
他還想讓他跟他回家，還想著要和他成親，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可是他不知道，楊戩已經不是當初的楊戩了。
楊戩不會再對他笑，也不會再輕易對任何人笑。他給他的笑容，永遠止於五百年前那陽光粲然的午後，畫地為牢。
他僥倖自救，然而從那以後，楊戩便再也沒有給他見面的機會。他很沮喪，可是時間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他慢慢的也懂得了自己當初有多麼莽撞，想法又是多麼齷齪多麼原始。他不再沮喪，卻開始後悔了，只是日日盼著能再見到楊戩一面。
他是那麼喜歡他呀。為什麼他就感覺不到呢？山貓每天都趴在樹上，盯著枝椏間切成碎片的天空，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他外出捕獵，回來得晚了，卻只見洞內一片狼藉，四處都是鮮血和屍體。他瘋了一般追著那陌生的氣味殺出去，卻看見兩個女人。一個躲在另一個後面，另一個則高舉著一盞通體碧綠的燈。
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的他不顧一切地撲殺上去，卻沒想到那盞燈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頓時便卸下他一條手臂。他捂著傷口紅了眼睛，又想沖上去決一死戰時，忽然聞見了熟悉的氣味。
楊戩便是在那時從天而降，將那持燈的女子護在身後。
他這才想起來。這個女子的味道，他應該熟悉的，可他卻忘了。
那是他的妹妹呀。他喜歡的人的妹妹。
難不成真是上天都不讓他們在一起？楊戩有多疼愛他的妹妹，他再清楚不過了。可如今，他妹妹卻殺了他全家，此仇不報，叫九泉之下的親人情何以堪？
隨後便又是一場惡鬥。他自然打不過他，可是他也沒有將他逼上絕路，而是放他走了。
他們之間有了個殘忍的，卻不可或缺的約定。
轉身離去的瞬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卻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冰冷了目光。
他的敵人是楊蓮，不是楊戩。可是他的心依然痛得仿佛被上萬根針狠狠紮著，幾不欲生。
從那天開始，他才是真正的獨臂。在此之前，他還不是現在這個模樣，兩者相比，簡直如同前世今生一般迥然不同。
和楊戩一樣。如果可以，他只想永遠做一隻每天趴在樹上曬著太陽、等待楊戩下凡的山貓，而不是現在全心編織滅神大陣、修煉法力以擊潰楊戩的獨臂。
番外二·松風寄（中）
就這般又過了好幾百年，久到獨臂已經忘記父母至親的模樣。時而在夢裡還能回憶起他們的笑容，卻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紗，融在光裡，模糊不清。取而代之，令他終生難忘的，變成了當年洞中的一片殺伐景象，鮮血屍體碎肉，無不充斥在美夢的結尾，幾欲將他吞噬。
慢慢的，他開始忘了。他甚至會問自己，到底喜歡楊戩的什麼呢？只是因為他好看，因為他強大，而且會對自己笑麼？
他也不知道。
終於有一天，他耐不住出關一探。天地間已全然不似他入關修煉時的那副樣子，每一個人每一番景都是極為陌生的。他終於還是抓了路過的妖精問清如今是什麼年代，當對方快要離開時，他又不自禁地喝止了他，低聲問：「如今的司法天神是誰？」
妖怪本不想理會這三條腿的山貓，無奈被他揍得疼了，只好揉著腮幫子哼唧兩聲：「是二郎神楊戩唄。他都做了八百年司法天神了，又惡名昭著，你連這都不知道？」說著，便瘸著一條腿離去。
惡名昭著？獨臂有些疑惑，卻沒有要特地去弄清事實真相的意思。他已今非昔比，不只是妖法，還有個性。現在想來，當年楊戩雖然輕而易舉便將他擊敗，卻又因為是他妹妹有錯在先，心有不忍，隨後他們才會定下那個約。如果沒有那個約定，或許，他便又不知道該以什麼藉口去尋他了。
這些年來，獨臂也會時常回想楊戩的模樣，他依然不想忘了他，可是和他的家人一樣，慢慢的，也淡了。
唯有那雙眼睛。當年一役，楊戩看著他的眼神，他至今沒有忘記。
那裡面依舊透著寒意，卻是沒有同情，也沒有歉意。那是一種平等的、不輕蔑也不瞻仰的態度，是一種惺惺相惜。
三百年前的山貓還不夠強大，但他同樣是一頭猛獸，一頭修煉成精的猛獸。為了父母親人，他豁出生命與楊戩對戰，儘管楊戩比他強上太多，卻仍舊從山貓身上看到了千年前，他自己的影子。
他們慘遭滅門的經歷，何其相似呢。不同的是，楊戩身邊還有個妹妹可以聊作安慰，而獨臂，卻是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
後來獨臂才明白，楊蓮這個妹妹，別說是用以自我安慰，其實根本就是有了還不如沒有；無牽無掛未必不是好事，如果他也有個妹妹活下來，在看了楊戩的結局之後，想必他也會時刻警惕著自家妹子了。
獨臂進了路旁一家酒廬，要了一壺酒。
青灰□□哭無淚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
酒廬老闆是個非常健談的人。天下著雨，自然也不會有其他顧客前來光顧，這裡唯有他們一人一妖獨守這一方茅廬。老闆說了很多話，包括他聽到的傳聞，和他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可是他發現眼前這個客人和他完全是相反的類型，說了這麼多，客人卻連給一點反應都吝嗇。
最後，老闆看他的酒也快喝完了，這樣下去豈不無聊？便極其認真地與客人說起他今早看見的一件奇事：「客官，你待會兒可千萬別往那樹林子裡走啊。那裡面好像有人死了，我擔心客官被冤魂索命哪。」
獨臂根本看也不看他，喝完最後一杯酒，起身掏了掏口袋，想了想，才抬起頭道：「我沒錢。」
「沒事沒事，就當是我請你的，」老闆見他終於開了口，高興還來不及，「我今天早上來的時候，看到有兩個男人倒在樹林子裡，一個是一身的白，一個是一身黑，也不知怎麼了，怕是得罪了官府，逃到這裡來的。客官千萬不要去管那檔子閒事，若要到鎮上去的話，還是繞路走吧。」
獨臂聽完，點頭道一句謝，也不管外面瓢潑大雨，一頭紮進雨幕之中。老闆見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樹林中，不覺重重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雨水沖淡了氣味，獨臂絕不會任由楊戩昏倒在大雨中，卻這麼長時間不管不問。
可是獨臂畢竟還是妖，多年的修煉令他妖法更強，可是妖氣也更盛。他發現楊戩在林中之後，便循著氣味找他，最後發現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想要救他，最起碼也要找個地方避雨，可是，他根本不能觸碰他。
神與妖之間，如同隔著一條天塹，永遠也越不過去。他的妖氣會令楊戩加重傷勢，更何況他現在法力全失，一旦靠近，恐怕會立刻要了他的命。
他只好在旁邊守了一夜，除此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獨臂修煉成妖，是為了和楊戩在一起。可事到如今，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在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彼此之間的距離，竟是越行越遠，再也無法逾越了。
這場雨下到深夜才漸漸停下來。楊戩臉色白得嚇人，終於咳得不得不醒轉過來。似是疼痛難耐，他捂著心口咬牙強忍，目光已經落在身邊的哮天犬身上。
哮天犬為他擋了丁香一拳，方才他已將自己身上殘存的全部法力用來給他療傷，算是勉強保住他一條命。可是如今，他依然沒有知覺，看來必須得給他找些藥來用，否則恐怕命不久矣。如此想來，竟是隻字片語未涉及己身安危，他吃力地扶起昏迷的哮天犬，一步步勉力攙抱著他前行。
此時此刻，他竟然已經連背兄弟一程的力氣都沒有了。楊戩向前行了一段，終於全身脫了力，同哮天犬一起跌倒在地，咳喘不止。獨臂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無奈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能太過靠近，竟是束手無策。
楊戩按著心口單手支地，終於順過了氣，才緩緩開口道：「既然來了，何必躲藏？」
獨臂亦無做賊心虛的自覺，當即便從樹後走出，靜靜地看著他。
「是你？」楊戩總算還記得他，「如果你是來找楊戩復仇，恐怕要失望了。」
復仇？怎麼可能是復仇呢，他分明那麼喜歡他，不是麼。獨臂問道：「到底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誰能有這樣的能耐？」
他是知道楊戩的實力的。楊戩從來就是個從不把天庭甚至西方極樂世界放在眼裡的脾氣，既能高傲自負至此，必然有他的資本。而今他如此狼狽，卻不知究竟是怎麼了。
「……沒有誰，」楊戩牽了一下嘴角，「是我自找的。」
「即使是自找苦吃，也該有個理由吧……」獨臂心念電轉，「在這世上，能約束你的，也只有你的兄弟和妹子了。難道是他們做了什麼讓你不得不自我傷害？」
楊戩苦笑，只是搖頭不語。
這個人縱是性情有變，可他的脾氣，千年來竟是從未變過。想到那被楊戩遺忘了的初遇時光，獨臂心中一痛，只得歎息：「我是妖，你們都有傷，我不能靠近你們。你恐怕得辛苦點了。」
誰又會刻意去記一隻誤闖入自己家中的動物呢？就算楊戩記得，又怎麼能知道，那只山貓居然會為了他而去閉關修煉，變成了妖精，現在又出現在他面前呢？
這怪不得楊戩。要怪，只能怪天道難容。
「多謝。」楊戩吃力地站起身，扶了哮天犬步步前行。他的背影看在眼裡，竟是單薄虛渺得很，極不真實。
獨臂往前踏了一步，幾乎忍不住要跟上去，最後卻仍然強逼自己佇立在原地。
他本來就是因為企圖強行介入他的生活，結果卻落了一個被遺忘、被警惕的下場。到如今，楊戩終於不再防備他，可是他卻只能眼看著他受傷落難，看著他被大雨沖淋，自始至終無法給予一點幫助，甚至連靠近他都成了奢望。
他不想重蹈覆轍。他願意遵從天理，順應輪回。
神妖有別，所謂愛情不過是一段插曲，不過是因為那時的他太過天真也太過渺小，竟然對楊戩這樣的天神產生幻想。其實他們之間更多的，還應是隔閡，以及楊蓮硬加給他們的血淚羈絆。
這，才是真正的天理。
他沒有再跟著楊戩，而是揪出了土地公，質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土地公看見這大妖怪，心中也是害怕，卻在提起楊戩的時候，面色驀然變得怨毒。他說他壓妹殺甥，趨炎附勢，為了權力已做到六親不認的地步，簡直為三界人所不齒。獨臂聽著，臉色愈加凝重：「你說他妹妹私嫁凡人，還生了個兒子？」
土地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三聖母那麼仁慈，她要嫁人便嫁了，自有自己的眼光和理由，還需通知這殘忍又冷血的哥哥不成！他卻好了，把她壓在華山下都快二十年了，還要殺自己的外甥。司法天神，我呸！」
「你又是什麼東西？！」無名火起，獨臂袖袍只是輕輕一揚，便將那土地打出幾尺之外，「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土地被打得口吐鮮血，卻還是不依不撓，破口罵道：「我怎麼不能說了？像楊戩這樣的渣滓敗類，人人得而誅之……而今我不過是罵他幾句，大不了就是爛命一條……我還怕了不成？！」
獨臂依舊站在那裡，一動也沒有動。他寒冰一般的眼神一掃過去，土地便結巴一下，看來也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實在義憤填膺，不吐不快了。
楊戩啊楊戩，你到底給三界下了個什麼樣的套，才會連區區一個土地公都那麼憎恨你、仇視你？
也罷。獨臂默然無聲，不再去管那罵罵咧咧的土地，逕自離去。
楊戩的事，他管不了，楊戩也不要他來管。更何況……他自己，就是肩負著擊敗楊戩、甚至殺死楊戩的約定和責任，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又何談去為楊戩做些什麼呢。
他便又回山洞住了些日子，修煉妖法，編織滅神大陣。等他再度下山，已是兩年之後。
兩年。這兩年，楊戩的處境，已經經歷了一番他怎麼也無法想像的人事變遷。
與上一回一樣，獨臂依舊沒有刻意去尋找他的蹤跡，卻是在潛入劉府探看敵情時，無意中聽到了楊戩的下場。
「仙子所說是否屬實？如果是的話……」楊蓮已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了，為人妻，為人母，讓她看起來成熟了許多，「如果是的話，他畢竟是我的……他可以不認我這個妹妹，可是我卻不能眼看著他這樣……」
「三聖母果然仁慈，楊戩這小人有你這樣的妹妹，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現在說話的是滿臉傲氣的百花仙子，嘴裡說的是誇獎的話，可那眼裡，卻分明滿是對楊戩的不屑，「他就算是現在癱了，以後死了，也該不枉這一生了。」
癱了？死了？獨臂的心猛然一抽，楊戩他……如果她們說的是真，他到底把自己逼上了怎樣一條路，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算了，他已得了報應。再怎麼樣，我也是他的……不應與他計較，」楊蓮看了看百花仙子，心中雖對她的態度有所不滿，卻礙於面子，再者又是楊戩作惡在先，她連辯駁的理由都沒有，只道，「既然嫦娥仙子看見他被葉羽收留，我們便馬上去一趟，把他接回來住，就算是還他當年撫養我長大的恩情了。」她看向母親瑤姬，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安慰，「娘，你就在家歇著吧，我去接他。」
「……」瑤姬搖了搖頭，「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娘……他……」
「他做過那麼多大逆不道之事，天佑和我絕不會原諒他，」瑤姬歎道，「可是他畢竟還是我的兒子，我去看看他，親手把他接回來，從此以後，便是母子緣盡了。」
如此這般，楊蓮、嫦娥、劉彥昌與瑤姬便上轎離去。百花仙子說她還有些公務要辦，又鄙夷楊戩為人，便不願跟著，先他們一步離開了。
獨臂斂起全身的妖氣，悄悄跟上他們。四抬轎子走得並不快，獨臂也一樣是耐著性子跟著走了一段。快要進村的時候，他總算嗅到若有似無的氣味，便加快步伐，將一行人遠遠甩在後面。
屋裡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人氣。獨臂看到外屋之中唯有寥寥幾件傢俱，靠東的窗邊則擺著一張硬板床，上面躺著一名女子，體格纖瘦，長相秀氣，卻是臉色蒼白，又不像有什麼大病。無暇顧及他人，見內屋的門閂住了，他便身形一晃穿牆而入，這才看見那久違的人。
哮天犬一見他便汪汪叫起來——狗的記性十分好，稍作回憶便想起他就是當年那只忘恩負義的小山貓了：「你又想幹什麼？！」
楊戩從睡夢中驚醒，卻看見獨臂遠遠地站在床前，高瘦，孤零零的，背著光，一條空空的袖管悠悠地晃。他笑了笑，卻說不出話，只是一陣輕微的嗆咳，接踵而來的便是難以抵禦的暈眩感。
哮天犬急忙上前幫他順氣喂水，那表情都快要哭出來了。獨臂本來確實很討厭這條黑狗，但如今他的感情早已不如以前那樣濃烈，對他的排斥感也少了很多。而今，又唯有他肯陪在楊戩這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身邊，竟是倍感欣慰與動容。
「主人，我，我出去看看葉姑娘。」哮天犬已經看出獨臂此來必是有話要說，而楊戩也願意聽他說，這便足夠了。正想離開，卻冷不防被獨臂叫住了：「你最好別出去。現在楊蓮他們就要來了，目的是要接楊戩回去住。但外面那個姑娘，我看也是軟硬不吃的個性，要應付他們，還有些希望；再者，那姑娘是凡人，這也算是優勢之一。但你一出現，就等於給他們抽了一鞭，他們就算用法力硬闖，也一定會把楊戩帶走的。」
這時，外面已經鬧騰起來了，卻不是劉府的人，而是一男一女，不知身份。獨臂貼在門上看了一眼，搖頭道：「也是個苦命人。」
楊戩苦笑，聽著外面的聲音，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難看了些。
獨臂依舊遠遠地站在那裡，問道：「你如今這樣，還能與我一戰麼？」說罷，又搖頭，「我忘了，你不能說話。你想說什麼？」
他看楊戩口唇翕動，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心下又急又痛，可是他仍舊不能上前一步——這簡直像是個殘忍至極的玩笑。他強迫自己盯著楊戩如今這虛弱狼狽不堪的模樣，歎息道：「你想讓我帶你走？」
楊戩平靜下來，眼裡有了些贊許之意。
「可我如今要是把你帶走，一來會傷了你，二來……你又能去哪裡？」獨臂想了想，道，「外面那位姑娘興許不能保全你，但最起碼還能照顧你。就算你不願平白受人恩惠，但是你聽聽，她也需要有人來救她。你何不留在她身邊，也好互相扶持安慰？」
楊戩別開目光，神色淒涼。他又何嘗沒想過這些，只是他留在這裡，其實不過是因為他走不了，而哮天犬也難懂他心中所想。更何況，他又怎麼忍心自己的兄弟繼續跟著他受苦受難呢。
可是，他若留下，便唯有拖累葉羽的份。他什麼也不能為她做，除非將來有了康復的希望，才能許諾給她好的生活。
但如今，他什麼都做不了，他甚至連開口說話都難如登天。
「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留在這裡拖累她，也會拖累別人，」獨臂見他雙眉緊蹙，目光悲慟，便知自己剛才那番話並沒能勸動他，如此便只好用些更猛烈的手段才好，「除非你誰都不依靠，自己生活下去。可你做得到麼？我把你帶走，讓你在外流浪，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死。你一死，我就立刻殺了你妹妹為我全家報仇，再殺了她兒子丈夫，為你報仇。」
楊戩訝然看向他，疑惑於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獨臂歎道：「現在你什麼也不要想了……安心養傷，恢復法力，方能與我一戰。我這便走了，我雖不把楊蓮放在眼裡，她手中的寶蓮燈，我卻還是有些忌憚的。」說罷，便隱去了身形。哮天犬嗅了嗅，果真便聞不到獨臂的氣味了。
獨臂說的這些話儘管殘忍，冷漠到不留一絲情面，簡直像是用一把刀在楊戩那顆高傲慣了的心上狠狠地剜。可是楊戩知道，他說的這些都是事實，更是為了他好。
的確。他如今是廢人一個，痛苦不甘怨懟，都沒有用。清傲？那又值幾個錢。我命由我不由天，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現在，即使他是神仙，也已經別無選擇——除了順從於命運的安排，沒有任何選擇。他能做的，只有養精蓄銳，蓄勢待發，才能保護他應保護的人，報答他應報答的人。
番外二·松風寄（下）
獨臂並未立刻離去，而是隱去身形在屋外樹上站著，看到楊蓮他們悻悻然回府，方才離開那個慘澹的小村莊。卻又不想立刻回洞府去，隻身在外徘徊數日，然而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猶豫些什麼。楊戩現在這個樣子，別說是與他對戰了，就連保住自己的命都成問題，又如何能……他分明可以取消那個約定的，楊戩又能拿他怎麼樣呢？以他如今的實力，就算鬥不過楊蓮的寶蓮燈，拼個同歸於盡卻還是可以的。再者，楊蓮不似楊戩，她為人單純，如果他略施小計騙她一騙，未必不能將寶蓮燈騙走。
可是他不能這樣做。妖的本性其實並非那麼光明磊落，但一來他為人倒也正直，從不喜歡占人便宜，二來，對方是楊戩的妹妹……他一個人坐在山崖上，迎著獵獵的風想了很久，才終於下了決定。
他不止不能與楊戩取消約定，還必須要加快步伐，繼續緊逼。
這是男性之間，更是他對楊戩的尊重。
楊戩是個何其高傲的人。他若知道獨臂居然有過這樣的猶豫，必定會覺得羞恥，哪怕只是這一次見面，就已讓他倍感難堪，何況是……那樣鮮明的同情和趁人之危，他這個三界第一的戰神，亦是心高不認天家眷的楊二郎，便更是無福消受了。
他對楊戩的感情綿延近千年，儘管只有他一個人在付出，可是即使如此，他也已經分外滿足。原來楊戩還是會對他笑，儘管那笑容裡掩著幾分自嘲幾分勉強，他卻從未知曉，再一次看見他的笑容，竟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
昏暗潮濕的小屋，重傷殘疾的身體，和無休止的爭辯聲。
獨臂站起身來，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楊戩，我似乎又想起第一次遇見你的那個下午了。如果當年我沒有下定決心修煉成妖，興許今天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
也許楊戩早就會將他忘了，連哮天犬也只是把他的氣味埋在最深的記憶裡，不復挖掘。
但他卻寧可如此，也不願眼看著那份愛慕被迫著逐漸變質，變成如今的……仇恨不能，亦坦白不能。
他終於又回了洞府，繼續修煉。事實上他並不是那麼擔心楊戩，因為那個名叫葉羽的女子其實相當聰明，又很會利用自己是女子更是凡人的優勢，以此來對付神仙；而楊戩這個人因為心思太重，時而會鑽牛角尖，但卻也因為聰明過分，只要稍微點撥，便能想得透徹。
又是一年多的時光匆匆流去，獨臂再度下山，首先便是去村裡探望楊戩。誰知那所茅屋早已空空如也，只有那扇老舊的竹門，還在風裡一聲聲掙扎□□著。
……又是這樣。獨臂站在門口，面對著一室空曠蒼涼，緩緩握緊了拳。上次是去做官了，這次呢？又去了哪裡？
這般想罷，卻又啞然失笑。他還能去哪裡呢，這便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很快，獨臂便出現在劉府，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楊戩。
那幾日，葉羽正好搬出去與曉紅同住，楊戩的生活被大部分交給了曉紅。這些，獨臂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看著地上床上那一片狼藉，和楊戩沒有絲毫好轉的氣色，強壓胸中怒氣，問道：「你那個妹妹就是這麼對你的？」
楊戩本是一直仰躺著，聽見腳步聲還以為是哪個家丁來了，便連睜開眼睛看一眼都不屑。而現在，他聽到獨臂的聲音，方才睜眼看向他，眼裡甚至相比之前更有慚愧羞恥之意，又更添幾分疲憊。
他是真的很累。這樣的身子，連死都不行；為了保護三妹，他也必須得繼續活下去。可是他如今這般苟延殘喘的模樣和活法，卻令他自己都倍感噁心。
而眼前這個妖怪，卻總是喜歡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儘管他的到來並不會給他帶來什麼，有時甚至令他倍感安慰——天地間，他總算還有一個知己存在，儘管這個「知己」，成得要比「敵人」更晚一些。
純粹淡泊的伊始，惺惺相惜的過程，而後，將迎來你死我活的結局。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本就是我說的，如今我不妨再說一次，」獨臂道，「不過我相信你也早已參悟了，否則你今天便不會在這裡。」
楊戩輕輕歎了一聲。
獨臂道：「我不會等你的。我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親手報仇的那一天。你若無法與我決戰，這對我反倒有好處。」看著他臉上了然的微笑，他心裡竟是千百般滋味陳雜，「……你就非要這麼護著你妹妹麼！」
楊戩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她做錯的事，該由她自己承擔，而不是只會往你身後躲。退一萬步，躲了也就算了，如今還這麼對待你……」
這廂正說著，卻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哮天犬早就聞到了獨臂的氣味，知道他不會害楊戩，便只是趴在門上看著，如今有人來了，倒也聰明，在門外大聲問了一句：「曉紅姑娘又來送飯，真是辛苦你了……」
那女子沒有理會他，逕自就推門而入，然後轉身將門合上，大步向楊戩走去，重重端出飯碗——竟然都是些餿飯，連筷子都不用，直接送到楊戩嘴邊，問也不問看也不看，就要給他灌下去。可這是飯粒，又哪能如此容易灌下，女子便氣急敗壞地拿了雙竹筷給楊戩喂了兩口，便將飯碗丟在地上，道：「你這個廢人，自己這麼賴活著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折磨葉姐姐？你也不想想這世上除了葉姐姐，有幾個人還願意看你一眼！我倒希望葉姐姐從今以後都不要再理會你了，你根本就是個災星，是個累贅！」
隱身在旁的獨臂眼光一凜，險些就要出手，卻被楊戩一個眼神所制止，曉紅這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等曉紅走了，獨臂現出原形，看一眼滿地的餿飯：「今天，我算是懂了。」卻又不說自己懂了什麼，轉而道：「她說的也不無道理。我本以為葉羽是看你麻煩，所以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這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居然沒有這麼做……如此一來，你卻更不能任由她……」
更不能任由她繼續為你付出了。獨臂暗想，如今楊戩的狀況極不樂觀，以前受葉羽恩惠是逼不得已，而今雖然要吃點苦，以楊戩的脾氣，卻是寧願每日被這般對待，也絕不願意再欠葉羽的情的。而換個角度，為葉羽想想，也的確不應該再守在楊戩身邊，否則恐怕只會害了她。
男人的驕傲要成全，女人的未來，也必須存有希望。
這顯然又與楊戩想到了一起。獨臂看著楊戩贊同的笑意，忍不住握住了拳，終於問出了口：「等你好了，如果來得及，我們便喝上幾杯把酒言歡，如何？」
本來，獨臂以為這也只會是個奢望。而後來，卻是終於得以實現——儘管堪堪是在決戰之前，喝完了那杯酒，便真的由知己變成徹底的敵人。
他們之間終於又有了新的東西。不只是一個殘忍血腥的約定，還有把酒對飲的兄弟情。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但是這樣，不夠，還不夠。
離開劉府的時候，他依然在心中暗暗嘲諷自己，都到了今天，居然還對楊戩抱有此般貪婪、獨佔的情意。可是這份感情，他是真的控制不住，哪怕有鮮血相隔，有家恨阻礙，他都還是忘不了千百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楊戩懷裡的溫度和氣味。
時而他也自覺遺憾，恨自己生得太晚，沒能見過楊戩輕狂的年少時光，沒能陪他痛駡天地不仁，亦沒能看他反排命格覆手乾坤。但如今，他也同樣心甘情願地陪他走這最落魄最悲哀最無助的時段。
誰叫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楊戩困死在心田，永無出頭之日。
後來獨臂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被送到昆侖山了。這一次他也同樣沒有久留，令他欣慰的是楊戩的處境已經好了很多，總算已不至於落到受人欺淩的境地。葉羽始終是個意外，她居然仍舊在楊戩身邊，把他照顧得妥妥帖帖，也為他付出了許多、爭取了許多。
他看過了楊戩，很快便又回去。楊戩有康復的希望了，他此次也是來告訴他，不日內，滅神大陣即將完成。
一決生死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楊戩此人，其實並不複雜，無非就是一身傲氣坦蕩蕩。于葉羽來說，或許不太容易理解他，但獨臂卻可以。
因為他也是男人。男人，總是能更容易讀懂男人；也更懂得，怎樣做才能讓那個眼高過天的男人繼續驕傲下去，強大下去。
所以當他知道楊戩被抓進十八層地獄受刑的時候，只是前往一探，卻沒有做什麼多餘的事情。以他的實力，把地府攪個天翻地覆是沒什麼問題的，但如果那樣做了，楊戩只會覺得是自己欠了他一份情，這同樣也是對楊戩的一種踐踏。
而葉羽的聰明，也就體現在此。她雖然為楊戩茶飯不思，可是她卻沒有失控到求獨臂救人的地步，而只是讓他下去「看一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而要論救人的人選，確實非瑤姬不可。
獨臂，是沒有資格的。
從地府回來之後，獨臂特地回到昆侖山尋葉羽，卻嗅到一股令他極為厭惡的味道。他在外面靜靜地等了一陣，葉羽終於脫身出來，來到他的面前。
念在她對楊戩的一片心意，獨臂不能任由她被沉香害了，因此才告訴她裡面那個「哪吒」其實是沉香變的。葉羽聽了卻並不意外，沉吟片刻，道：「看來劉老爺和劉夫人是有話要找我談了。」
獨臂道：「現在你萬萬去不得。此去分明凶多吉少，你又何不耍個賴留在山上，等楊戩回來再從長計議？」
葉羽卻只是垂首蹙眉，微微搖了搖頭，轉而問道：「楊戩他現在怎樣了？」
這名女子果然已經打定主意要下山了——也罷。獨臂歎息道：「雖受酷刑，卻剛毅不屈，未發一聲，實乃真英雄也。」
葉羽的面色瞬間白了下來：「……何等酷刑？」
這又應該怎麼說呢。他所看見的景象，或許楊戩受的在他人看來並非什麼大刑，可是身體的刑罰根本不算什麼。對楊戩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那些施刑之人，如楊蓮、沉香、嫦娥、瑤姬等等，一個一個，盡是他的親人兄弟。
——那才是真正的地獄。
李靖太過瞭解他了。八百年政敵，就算不夠聰明，但卻又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弱點在哪裡呢。
「……」他張了張口，斟酌著措辭，最後卻還是只能直接了當地道，「親不以其親，友不以其友。仙不以其仙，人，亦不以其人。」
那般景象依舊在他腦海中遍遍重演，從無休止。他還是會想起千年以前鋪滿鮮血的家，可是現在再回頭來看，這與楊戩所受之刑相比，其實並不是那麼殘忍。
獨臂依然不能認同楊戩這般為妹妹的無私付出，但是他同樣無法勸說無法阻止。楊戩決定了要守護的人，如果他真的喜歡他並且足夠聰明，便應該幫他去守護，而非像現在這樣，偏生要往他的對立面去。
而後葉羽怎麼安排怎麼設計，便與獨臂無關了。楊戩絕不會死，在與他決戰之前，絕對不會死。
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則是在決戰之前。完成滅神大陣之後，幾乎是馬上，獨臂便上了昆侖。
那是個星夜，晨曦微露的時候，天上還點綴著幾顆明亮的星。他出現在院門之外，一眼就看到楊戩正站在視窗，對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決定暫時忘了決戰復仇之事，好好靜下心來，與楊戩說說話。
或許以後，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葉羽為他開了門，他緩緩步入室內，看見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桌、兩張椅，桌上則用沸水溫著一壺酒，擺著幾色小菜。
獨臂一言不發地在楊戩對面坐下，毫不客氣地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溫酒。葉羽向他欠了欠身，便抱著棉被去了後院晾曬，直到他們喝完才堪堪回來。
葉羽這個人太過聰明，幾乎已經聰明到冷漠的地步。她根本不會對臨行的楊戩表現出絲毫留戀擔憂之情，甚至還對楊戩的敵人彬彬有禮，也不惜特地給他們時間和空間說說男人之間的話。
然而他們卻是沉默的。楊戩不是個多話的人，獨臂亦然。獨臂不知道哮天犬有否對楊戩說起過他就是當年那只沒完沒了纏著他的山貓，想問，卻又覺得好笑。
楊戩知道了又能怎樣呢？該發生的，一樣不漏，還是會發生。
最後，他們喝完了酒，卻沒能說上幾句話。獨臂起身，讓楊戩再與葉羽告個別，自己先一步出門等候。
或許在這塵世間，已經極少有他們這樣的對手了。分明是死敵，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斥著不忍，與快樂。
能死在楊戩手上，對他來說，未必不是好事。他也已經活得厭了。如果不是為仇恨所牽制，他便一定會去追求愛情，向他喜歡的人告白；但如果沒有這份仇恨在作祟，他或許早已被楊戩殺了。
都這個時候了……獨臂站在上山的道路旁，眺望遠處的巍巍群山。眼前的這一切看來頗不真實，仿佛披了一層煙霧，又像是被暈了水的墨草草塗出來的，影影綽綽，卻也是纏綿悱惻。
讓他想想。那年他第一次上天庭去找楊戩的時候，見他連兵器都不曾變化，徑直用一柄墨扇抵住自己的喉嚨的那一刻，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呢？
記憶早已淡薄了，更何況已經過了千年。
他只知道自己很容易便原諒了他。在他眼裡，無論楊戩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就算有一天他要扒了他的皮，他也願意相信，那是因為楊戩不得已而為之。
他永遠不會怪他的，甚至不需要他費盡心思找藉口，那樣太累。當年的小山貓愛人的方式，其實就是如斯簡單。想和他在一起，想時時與他親近，他做任何事都會無條件相信和允許。初知交丿媾之理的時候，他甚至還想過，他絕對不要楊戩生小山貓，那樣太痛了。會痛的事情，就全部交給他來做，就好。
又何嘗想到過，如今居然會……會走到這一步。
不多時，楊戩提槍而出，換了身黑衣，看起來幹練許多。但他的步伐依舊不夠穩，又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簡直好像風一吹就會倒。獨臂轉過身來看著他，對他點了點頭，算作問候。
他確實是動了扶著他駕雲的心，可最終，他仍然沒有那樣做。所以到最後，他被擊敗跌下雲頭，告知他破陣之法，楊戩也只是站在高處，神色淡漠地看著他而已。
他沒能看到楊戩緊握的雙拳，鮮血正從指縫間一絲一絲地滴落下來。他沒能看見楊戩背過身去沖向滅神大陣時，眼裡的失落與痛惜。
獨臂在雲層中急墜而下。心裡要說有什麼感情，大約也只有不甘了吧。
他準備了這麼久……這麼久，卻仍是輸在楊戩手上。楊戩甚至還重傷未愈，以元神與他決鬥，他卻仍是輸了。
無論是鬥智還是鬥勇，他都不是楊戩的對手。
可是這樣不是很好麼？他喜歡的人，就該是這般強大的。他驀然回憶起那年楊戩那柄冰冷的墨扇抵在他喉間，問他究竟是受誰指使的時候，他想的還是，要把家裡藏著的寶貝都送給他，只要他肯跟自己在一起，讓他做什麼，他都心甘情願。
啊……原來那時的他，竟然是此般單純，此般愚鈍。獨臂閉上眼睛，聽著耳邊呼呼的風聲，一筆一劃，緩緩在腦海中勾勒楊戩的模樣。
每一根線條都極為虔誠，都浸染了他千年的愛慕。
你可知，這千年來，我是如何度過的。求不得，愛別離，對影不成雙。而今我終於能得以解脫，卻還是托你的福。
你可以不記得山貓……但還是請你，記得獨臂吧。
獨臂跌落在凡間的一處桃林裡。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他還來得及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卻一眼看見了不遠處的楊戩。
他倒臥在桃林之中那間小屋門前的臺階上，似是失去了知覺。以昏沉的天空與粲然的桃花為背景，一身的黑衣更顯其孑然。獨臂沒顧上查看自己的傷，勉力向他爬去，卻驀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變回了獸爪的模樣。
他已然法力全失，被打回原形了。他沒想到的卻是，楊戩依然沒有殺了他，就像多年以前那樣，留了他一條命。
——讓他繼續痛苦，繼續愛而不得……
山貓覺得自己就快瘋了。他早已不想活了，可是楊戩為什麼總是不肯奪他性命？他爬到楊戩身邊，向他低吼了一聲，用腦袋蹭他。
楊戩沒有動，也沒有睜眼。山貓覺得頭上黏黏的，抬起後爪抹了一下，卻看到自己銀灰色的皮毛都已經被染紅了。
山貓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外傷，那麼這些血……
他用幾乎失靈的鼻子在楊戩身上蹭了蹭，慢慢向後退了一小步。接著，又猶豫著上前來，舔舐他被血浸透的衣物，他垂在旁側冰涼至極的手，他愈加蒼白卻依然漂亮的臉……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山貓眼裡滾落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不給他愛他的機會，為什麼要逼他繼續活著，又為什麼要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楊戩，你實在是太過自私，也太過殘忍。這些傷這些血，全都源自於山貓那苦心積慮的復仇，它們本來只應該報應在楊蓮身上，如今，代她受傷代她流血的，卻偏偏是另一個人。
是他愛了千年，卻從未擁有過的人。
夜幕漸漸降臨了。失去了法力的山貓冷得發抖，卻還是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貼在楊戩身邊，企圖為他取暖。可是楊戩身上一點一點地冰冷下去，他至今仍在大量失血，那些血液正沿著臺階蔓延滾落，滲進泥土。
那也是楊戩殘留的生命。
猛獸趴在楊戩身邊，身上早已被血染紅。可是他沒有挪動一步的意思，他依然守著他，時不時探他的呼吸。起初，楊戩的呼吸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但到了後半夜，他忽然醒了一陣，卻好像什麼也看不見，目光在虛空之中逗留片刻之後便又昏迷過去，此後他的呼吸便是時斷時續，心跳也沒有規律了。
仿佛是有什麼人，執意不肯讓他死去一般。偏就是吊著他一條命，卻又不來救他，要讓他嘗盡生死徘徊之苦。
這一幕幕，山貓看在眼裡，卻並不害怕。他雖然不想讓他死，但是他知道，楊戩要是現在不死，恐怕遲早還是生不如死。
與其像現在這樣……還不如就由他來結束。楊戩又一次恢復了呼吸，在昏迷中仍然咳喘得厲害，眉頭緊鎖，根本痛苦不堪。忽然，他抬手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物，未幹的血液被擠壓出來，從指縫間絲絲滲出，映在眼裡，簡直殘忍如惡鬼，令山貓不忍再看。
像是安慰他一般，山貓把腦袋湊過去，用粗糙的舌頭舔了舔他的脖子，又留戀地在他臉上發間嗅了嗅，然後舔了他的唇。
他的唇已經乾裂起皮，蒼白難看。可是山貓舔得很仔細，仿佛在描摹這份禁忌之愛的輪廓。他閉上眼睛，慶倖自己還能回憶起初遇時，這個人浸染在陽光下，那般清清淡淡的味道。
山貓的嘴終於又探到了楊戩頸邊。他吸了口氣，感受著他因為再次停滯了心跳而愈加冰涼的身體，悶吼一聲，猛地張開了嘴。
然後那個人才終於出現了。他穿著明黃色的龍袍，高高立在雲端，冷笑著對山貓說：「楊戩命該絕矣！」而後分毫不管山貓擺出的威脅性戰鬥姿勢，手一揮，便已將楊戩帶上了天，駕雲而去。
山貓在桃林裡癡癡地等了很久。等到天亮了天又黑，等到四周響起尋人的叫喊聲，等到劉沉香抱了一個人回來。
那個人像他一樣穿著黑衣，卻是睡得安詳，渾然不知痛楚。山貓趴在桃樹旁，眼看著那些他曾經恨過厭過的人，為了一件東西進進出出忙裡忙外，心中疲憊不已。
他站起身來，抖了抖毛，把身上的血舔乾淨。無意中回首一瞥，卻是葉羽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
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在霏霏的花雨中，靈魂也被囚禁。
山貓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老了。他的確，早就該到了死亡的年紀了。
他蜷在樹下，執意要睡一陣。葉羽在他身側駐足許久，她身上還殘留著楊戩的氣味。他卻只是動了動耳朵，依然合著眼。
卻不知何時，已經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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