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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紅樓)穿越襲人》作者:千金裘【完結】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06     標題: 《(紅樓)穿越襲人》作者:千金裘【完結】

文案:

襲人穿成一個小丫鬟,是個人都能踹兩腳,這種日子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襲人結交同僚、討好上級,一番鬥智鬥勇,終於得到主子的賞識重用,心道這下總算能安生了吧?

然而,所謂另眼相待,是看她柔順貞靜,可堪調教,正好當少爺的暖床貼心人。

姨娘?她果然是高興得太早了……

內容標簽:紅樓夢 原著向 穿越時空 宅鬥
搜索關鍵字:主角:襲人 ┃ 配角:寶玉、晴雯、花自芳、韓寧 ┃ 其它:紅樓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0

第一章

  屋中一片昏暗,靠牆的土炕上躺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面色潮紅,額頭冒汗,嘴唇乾裂,呼吸重得像扯風箱一樣,顯然是病得不輕。

  過了不久,小姑娘睜開眼。

  她面無表情地瞪著覆在身上的青面薄被,和被子下瘦弱的孩童身板。

  襲人一向是個勞碌命,上輩子從孤兒院出來,畢業後辛苦了十來年,好容易還完最後一筆房貸,剛樂不顛兒地從銀行出來,被歹徒搶包不說,還被凶殘地一刀捅死了……

  竟然是從頭開始!襲人搖搖頭,甩掉那些不甘的念頭,裹著被子坐起來,開始打量四周。

  屋裡的擺設很簡單,臨窗是一條大土炕,並排睡五六個人都足夠。除了襲人的位置,靠牆整齊地疊著三個人的被子。顯然,這屋裡住著四個身份相同的小主人。

  土炕邊擺著一個衣櫃,對面一個描紅雕漆的梳妝台,式樣雖簡單,但也精致不俗。

  屋中央有個火爐,偶爾有木柴燃燒的嗶啵聲響起。襲人打量了一圈屋子,心裡有了點底。她身上的汗已經落了,爐子燒得旺,汗濕的衣服也有七成乾了。

  襲人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下床准備倒口水喝。

  一雙白底青面的繡鞋,規矩地擺在地上。襲人身子一頓,視線上移,落在洗得有四成舊的白色交領中衣上。她閉了閉眼,看來果真是穿到古代了。

  襲人認命地穿上繡鞋,到桌邊倒了一杯白水。她摸了摸杯壁,水並不熱,但稍微有一點溫度。這屋裡沒有燒熱水的器具,襲人沒得挑剔,仰頭喝了下去,倒也甘之如醴。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襲人抬頭看去,一個模樣俏麗的小姑娘提著個盒子,走了進來。

  小姑娘皺眉,「我的姑奶奶,你還嫌燒得不夠狠啊!一件衣服都不披,就這麼下地了,你這是巴不得病重,想被攆到外面養病呀!」

  「口渴,我下來喝口水。」襲人不知道對方身份,放下杯子,謹慎地回了一句。

  「你病好了?」小姑娘眉宇間松快了幾分,嘴上卻不饒人,「得了,曉得你記掛寶二爺,二爺好得很!闔府裡誰不把寶玉當眼珠子捧著,就算少你一天伺候,天也塌不下來!」

  「那就好。」襲人隨口應著。伺候人?原主是個小丫鬟吧。

  「你也躺了一天了,吃點東西吧。」小姑娘打開食盒,取出兩碗白粥,幾碟小菜,把筷子遞給襲人,「你剛病好,脾胃弱著,只能先喝點粥,慢慢把胃養起來……」

  兩個小丫鬟吃飯,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襲人邊吃邊套話,一頓飯下來,打聽了不少消息。譬如原主也叫襲人,眼前的小姑娘叫晴雯,伺候的主子是賈寶玉,這座府邸正是赫赫有名的榮國府。

  此時賈敏未死,黛玉也未投奔賈府,寶玉還住在賈母院子裡,劇情尚未開始。

  不過,襲人晴雯這兩大丫鬟已經到了寶玉身邊。雖然兩人年齡尚小,但隨著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年歲日大,寶玉屋中事務,漸漸移到了襲人晴雯手中。

  襲人並不是賈府的家生子,她出身貧苦,因家裡沒飯吃,被爹娘賣掉,換了幾兩銀子。

  雖是簽了死契,但襲人並非一定要當一輩子丫鬟。賈府主子良善,非家生子們當上幾年奴僕,到了花嫁之期,若求懇一番,也能贖得回來。

  但原主剛被賣了兩年,花家雖有了一點起色,也不過剛混在溫飽線上,想贖回她很難。

  當然,現在的襲人並不指望素未蒙面的花家爹娘。

  吃過飯後,晴雯收拾了碗筷,自去當差。襲人因身子尚虛,就留在屋裡養病。

  屋中再次只剩下襲人一人,她搜了搜全身,從貼身小衣裡找到的一個半新不舊的精致荷包,裡面有一個薄薄金鎖片,以及一枚小巧的銅鑰匙。

  金鎖片很小,毫無花飾,式樣簡單,顯是被人常拿在手裡摩挲,表面光滑、色澤溫潤。

  這種金鎖片向來是父母為新生子女打造,以保平安。按說襲人離家時,花家都揭不開鍋了,這鎖片雖不值幾個錢,但好歹能換幾袋米面,花家父母又怎會容襲人帶著它賣身賈府?

  若說是主子賞賜,釵環衣物倒罷了,賞賜一個小兒所佩的金鎖片實在沒道理。

  襲人把鎖片原樣放回,既想不通,只能暫且放下不提。

  適才晴雯因天冷,開箱取了一件石青雲緞小襖。襲人探問了幾句,得知左上的櫃子裡擱著原主的衣物首飾。襲人打開櫃子,一摞兒裙襖整齊疊著。襲人略翻了翻,錦裙鍛襖、皮褂子、大毛斗篷……只一個丫鬟的衣裙就如此奢華,著實讓她咋舌不已。

  衣櫃角落裡有一個漆木匣子,襲人探身取了出來。匣子上有一個玲瓏銅鎖,與那枚銅鑰匙倒像是一對。襲人取來鑰匙,插上一擰,卡噠一聲,銅鎖果真開了。

  匣子裡確如襲人所想,擱著一些貴重的金玉釵環、十來個如意吉祥的金銀裸子、幾塊碎銀子,並七八吊銅錢。

  原主在賈母身邊伺候時,已領著大丫鬟一兩銀子的月錢。到寶玉身邊,月錢依舊從賈母的丫鬟份例上領。且她經常在主子跟前露臉,得到的賞賜必然不少。然而經年下來,卻只有這些許積蓄。想來若非是原主花錢散漫,就是她三五不時地接濟親人了。

  現在襲人接替了這具身子,雖少不得為原主盡孝,但也要為她自己打算一二。

  襲人早年時讀過紅樓夢,自然知道雖然眼下寧榮二府一片榮華,主僕上下都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卻一個也無,眼見是衰敗之相。過不得幾年,賈府上下就要面臨抄家滅門之禍。

  若襲人穿成賈母王夫人等掌家人物,或許能力挽狂瀾。但她現在只是個簽了死契的丫鬟,自救尚要費一番籌謀,哪有閒暇管別人的差事。

  不過,贖身立戶都不是小事。索性賈府一時倒不了,她只能暫且托庇於此,慢慢謀劃了。

  晚上,只有晴雯一人回屋。襲人問道,「麝月秋紋呢?她們怎麼沒回來?」

  「通!」熱水壺被重重放在地上,晴雯眉梢一挑,「你這寶二爺身邊第一人病了,自有那機靈人四面周到,為爺看帳守夜。」

  襲人聽出晴雯話中為她不值,不由一笑,這晴雯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現在襲人生病,論資歷,本該頂上的是晴雯。可現在守夜的是麝月秋紋,自然不是晴雯性情大度,有意容讓,而是晴雯擔心小丫鬟粗手粗腳,沒得把襲人再折騰病了。

  不過,原著裡襲人晴雯關係可不好。沒想到襲人病了,晴雯雖嘴上不饒人,卻也不時來關心照顧,譬如中午為襲人送飯,晚上特意回來看護。

  襲人一想,心下也有些了然。

  書中開篇沒幾章,寶玉就強拉著襲人一試雲雨。雖然兩人多番遮掩,但這滿屋子的丫鬟哪一個不是眼明心亮的伶俐人,真又能瞞得過誰,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晴雯襲人本都是賈母所賜,雖襲人性格穩重些,多被倚重,但晴雯亦不差多少。後來襲人與寶玉有了首尾,一躍成為上下默認的房裡人,頓時與其他丫鬟區分開來。

  想必就是這個原因,讓襲人晴雯矛盾激化,起了齷齪。

  雖然通房丫鬟的身份有助於襲人攢錢贖身,但她不准備跟一個十幾歲大男孩兒雲雨一番,奔那二兩銀子月錢的姨娘去。幸好她穿得早,劇情還未開始,到時她自避開就是。

  襲人心思電轉,面上卻微笑道,「且容她們得意一日。」

  「你心裡有數,我就不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晴雯雖嘴上大度,但小臉一鼓,扭頭坐在梳妝台前,手輕一下重一下地梳起頭髮來。

  「你特意回來照顧我,我還能不承你的情?」襲人笑著接過梳子,為晴雯梳起了頭髮。

  「算你還有點良心。」晴雯臉沒繃住,臉上露出一絲笑影,她轉了一下身子,方便襲人梳頭髮,「也不枉我白日裡為你在李嬤嬤跟前遮掩。」

  「李嬤嬤?」襲人皺眉。「她又生什麼么蛾子了?」

  「無非是看你病了,想趁機擺擺威風,拿點好處。」晴雯撇了撇嘴,「不過是仗著寶玉小時候吃過她幾口奶。早該榮養的人了,沒甚本事,偏還四處賣好,摟著私庫鑰匙不放……」

  這李嬤嬤待寶玉倒真個是關心,但她為人卻極貪財,更愛占小便宜。因著寶玉至今住在賈母院裡,李嬤嬤倒不敢太過,但小件的糕點、茶葉等物總是連吃帶拿。

  原先李嬤嬤是寶玉房裡說一不二的人物,自然無人敢置喙。但自從賈母把襲人晴雯給了寶玉,饒是李嬤嬤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收斂一二。

  尤其襲人是個細致周到的,李嬤嬤恁般挑剔,竟挑不出半點錯處。晴雯手腳伶俐,一張巧嘴更是個不饒人的。就算是再潑辣的婆子,到晴雯跟前,都得被頂得七竅生煙。

  李嬤嬤是個慣好內斗的,自己轄制不了襲人晴雯,就想著扶植心腹跟她倆打擂台。

  麝月秋紋本是寶玉身邊頭一等的大丫鬟,被空降的襲人晴雯壓了一頭,本就心中不忿。眼下襲人病重,李嬤嬤趁勢提拔麝月秋紋,這兩人可不就順桿兒爬上去了。

  襲人心下有了計較,安撫了晴雯,兩人先後盥漱,睡下不提。

  
第二章

  天還沒亮,外面傳來一陣慌亂的喧囂聲。晴雯一向警醒,聞得不對勁,立時起身,匆匆套了一件夾襖,押開了一條窗縫,向外看去。

  「出什麼事了?」襲人也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這大晚上的,竟把角門都開了。不管是驚動老爺太太,還是要延請大夫,都不是小事。」晴雯皺眉,手腳麻利地穿好裙襖,「若是老太太倒罷了,若出事的是寶玉……」

  「你我只怕都落不了好。」襲人與晴雯對視一眼,眉宇間有些凝重。

  「我也去,若真有事,也有個照應。」襲人摸了摸額頭,燒已經退了,也跟著張羅起來。

  晴雯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反對。若當真是寶玉出事,就算賈母王夫人沒想起襲人,李嬤嬤也勢必要把責任推到襲人身上。襲人在場,還能當面辯駁一二,總好過被人在背後扣屎盆。

  兩人剛一出門,就看到賈母身邊的鴛鴦,攜著一群丫鬟婆子朝她們走來。

  襲人雖不識人,但看到這率眾而來的架勢,就知道來人身份絕對不低。

  一旁的晴雯自然知道鴛鴦是賈母身邊紅人,這鴛鴦不跟在賈母身邊小心伺候,反而聲勢浩大地來到下人所住的後罩房處,只怕來者不善。

  「鴛鴦姐姐,此來所為何事?」晴雯笑著迎上前。

  「老太太叫你和襲人來上房問話。」鴛鴦生著一張鵝蛋臉,高高的鼻子,兩腮上微微有幾點雀斑,她臉色溫和,輕輕一笑,「既你二人已經收拾妥當,就一起來吧,別讓老太太久等了。」

  「自不敢勞煩老太太久等。」襲人恭敬應道。

  三人言笑晏晏,彷彿一點沒有看到鴛鴦身後那五大三粗的婆子,恍似鴛鴦當真是和和氣氣地請襲人和晴雯去上房,而非要押著她二人一樣。

  正房處一片明光燭照,映得整間院子有如白晝一樣。

  鴛鴦率先進房,片刻後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掀開簾子,「老太太喚二位姐姐進來。」

  襲人和晴雯低頭進了屋子,兩人才剛跪下,一個茶杯就「啪」的一聲摔在襲人腳邊,襲人不及躲開,熱水濺濕了襲人的裙擺,一塊碎瓷片擦著她的手飛過,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賈母發色雪白,不怒而威,「襲人,我原看你是個本分穩重的,才讓你在寶玉身邊伺候。不過幾日功夫,你也懂得欺上瞞下了!」

  「老太太明鑒,我自到了寶玉房裡,不敢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也是小心伺候,不敢有一日懈怠的。」襲人拜下身,「欺上瞞下這等背主之事,襲人實不敢為!」

  賈母的表情微微一鬆。

  襲人本是賈母親自送到寶玉身邊的丫鬟,今日襲人犯錯,第一個打的就是賈母的臉。剛才是賈母看到寶玉病重,又聽到李嬤嬤挑撥,一時怒極攻心,才一疊聲兒地喊了襲人來。

  後來王夫人聽到寶玉病了的消息,也來到上房,賈母這才冷靜下來。這個兒媳雖面上慈和孝順,但一直不滿寶玉被留在賈母身邊,此刻寶玉生病,起因若真是賈母賜下去的襲人,王夫人勢必借機把寶玉接回她身邊。

  賈母撩了撩眼皮,視線從王夫人轉回到襲人身上。

  若襲人是冤枉的最好,若不是,少不得要打殺了這奴才,才能堵了王氏的嘴!

  立在王夫人身後的李嬤嬤登時有些急,眼見襲人的罪名就要坐實,可這襲人一來,只表了幾句忠心,賈母的神態就明顯動搖起來……

  「襲人,老太太倚重你,你又是如何回報老太太的!」李嬤嬤立眉罵道,「若非你明明病重卻賴在府裡養病,寶玉又怎會被你過了風寒!」

  「寶玉病了?」襲人一驚,登時明白三堂會審所為何來,「寶玉現在可好,可請了大夫?」

  「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等你操心,黃花菜都涼了!」李嬤嬤尖刻地刺了一句。

  鴛鴦坐在賈母跟前的腳踏上,手持美人捶,為賈母輕輕捶著腿。眼見李嬤嬤越說越粗俗,鴛鴦溫柔說道,「我才經過寶玉的屋子,聽琥珀說,寶玉剛服了藥睡下,高熱也退了大半了。」

  聽了鴛鴦這話,襲人心裡有了點底,只四下人多,她不好明白表示謝意。

  「寶玉當真好了?阿彌陀佛,可見是菩薩保佑!」賈母不由雙手合十,連聲念佛。就連一直坐在下首數佛珠的王夫人,也露出一絲的笑模樣。

  「幸好寶玉有菩薩保佑,就算有小人作祟,也抵不住寶玉洪福齊天。」李嬤嬤一看滿屋子喜氣洋洋,生怕襲人被輕輕放過,忙不迭上眼藥。

  賈母臉上的喜色淡了下來,「襲人,你可有話說?」

  襲人看得分明,賈母臉上的不善,更多是針對擅自插話的李嬤嬤。她冷靜下來,「老太太容稟,既是李嬤嬤狀告我將病氣過給了寶玉,可容我與李嬤嬤對質一二?」

  賈母一揮手,「准了。」

  從剛才一番對話裡,襲人不難猜出這三番五次刁難她的人,正是寶玉的奶娘李嬤嬤。

  李嬤嬤一直站在王夫人身後,顯見其身份立場。鴛鴦作為賈母身邊第一等的紅人,剛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前,對尚是戴罪之身的襲人示好,想來也是因著襲人出自賈母手下。

  襲人心下稍安,「我自染病第一日,就離了正院,退居到後院下人所住的後罩房裡養病。養病距今已有三日,期間我從未至前院一次,敢問李嬤嬤,這病如何傳到寶玉身上?」

  「你沒到寶玉身邊,但晴雯可是日裡在上房服侍寶玉,夜裡回房跟你睡在一條炕上。」李嬤嬤早有准備,得意洋洋,「顯然是晴雯染了你的病氣,過到了寶玉身上。」

  「麝月秋紋也跟我住在一起,嬤嬤怎麼肯定是晴雯?」襲人追問。

  「她倆個還算懂事,一直白天守在正院伺候,晚上齊心為寶玉守夜。」李嬤嬤狠狠地剜了晴雯一眼,「除了晴雯,誰敢往你那屋裡去!」

  「我還道這兩日生病無人探望,是府裡事忙,無人有暇。」襲人以眼神示意晴雯稍安勿躁,她話中若有所指,「原來是李嬤嬤心中有數,一早約束了下人。」

  「只晴雯是個不安分的,若非她,寶玉又怎會……」李嬤嬤歎口氣,假意抹了抹眼角。

  「嬤嬤早知隱患,卻一直放任晴雯不管,只等到寶玉生病才將此事揭發出來……」襲人抬起頭,「我跟晴雯固然落不了好,寶玉卻平白生了一場病。嬤嬤此舉,究竟是何居心?」

  眾人俱都臉色一變,連一直隱隱護著李嬤嬤的王夫人,眼神都變得不善起來。

  晴雯本就是個聰明人,立時順著襲人的話道,「嬤嬤管著寶玉房中大小事務,既覺我二人上不得台面,將我等退回原處就是,何必拿寶玉作伐子,設局問罪?」

  眼見王夫人臉色愈加不善,李嬤嬤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子從額角沁了出來。

  「李氏?」王夫人握著佛珠,冷冷看著李嬤嬤。

  「夫人,我可不敢有那麼歹毒的心思!」李嬤嬤一個激靈,跪在地上。

  這污水竟然反撲到她的身上,就算李嬤嬤再不甘心,也不敢再胡亂攀咬。王夫人可是她最大的靠山,若王夫人認定她任憑寶玉生病,只為借機排除異己,那她的下場……

  雖然自打耳光,有失體面,但總好過失了主子的信任。

  李嬤嬤權衡再三,終於下了決心。她一拍大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瞧我這記性!我才想起來,襲人的病並不過人。」

  「這麼說,寶玉生病的源頭並非我了?」襲人似笑非笑。

  「寶玉生病,確與姑娘無關。」李嬤嬤咽下一口惡氣,低聲下氣道,「前兒寶玉請了李大夫給襲人看病,只說是微感風寒,並不過人。是我老糊塗,冤枉了你……」

  「嬤嬤盡日事忙,一時忘了也是有的,」襲人一句話輕輕揭過,格外大方。

  晴雯早看李嬤嬤不順眼,眼見這老貨被拿住大錯,就連王夫人都庇護不迭,偏襲人又在那裡裝賢惠大方。晴雯一急,就要開口把李嬤嬤的罪名落實。

  襲人面容一肅,「雖洗脫了我的嫌疑,但寶玉的病卻絕非憑空而來。」

  眾人一凜。

  李嬤嬤耍弄心機、排除異己,在賈母王夫人眼裡真不算什麼,重要的還是鳳凰蛋兒寶玉。

  昨晚寶玉在賈母處用了晚飯,又去王夫人處陪著解了會悶兒,一直活蹦亂跳的。只幾個時辰的功夫,寶玉就燒得滿臉通紅,甚至滿嘴囈語,滿炕打滾……

  貼身伺候的嬤嬤丫鬟本就難逃責難,適才李嬤嬤一直把屎盆往襲人晴雯頭上扣,未嘗不是打著禍水東引的主意。

  果然,襲人話一說完,就見李嬤嬤身形一僵,後頸處一圈領子竟慢慢汗濕了。

  襲人心中一動,瞧李嬤嬤這情形,似乎不止是一個疏於照顧的罪狀。她在心裡飛快推敲一番,試探著說了一句,「寶玉病的蹊蹺,不知寶玉房中是否被放進了不乾淨的東西?」

  賈母敲了敲炕桌,沉吟了一會兒,「鴛鴦,你帶人去仔細看看。」

  話音一落,李嬤嬤癱軟在地。賈母登時看出不對,厲聲喝道,「李氏,你竟敢謀害寶玉!」

  
第三章

  李嬤嬤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任誰都不會信寶玉生病與她無關。

  王夫人手裡的佛珠子被攥得死死的,看向李嬤嬤的眼神鋒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樣。

  她一恨李嬤嬤膽大包天,竟敢謀害寶玉;二恨這老貨蠢笨至極,做壞事都不懂得把手尾收乾淨,致使她在賈母面前沒臉。

  「李氏,寶玉究竟是怎麼病的?」王夫人厲聲喝道。

  「我,我……」李嬤嬤嘴唇直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磕頭,不一會兒額前就磕出一片紫紅的腫脹來。

  賈母冷眼看著王夫人橫眉立目地喝罵李嬤嬤,倚在炕桌上,等待鴛鴦回來。

  鴛鴦的動作很快,堂上的審問還沒出來結果,鴛鴦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回了正堂。賈母欠起身子,問道,「搜出什麼來了?」

  「我從嬤嬤們守夜的耳房裡搜出一些東西來。」鴛鴦一揚手,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手捧著一個圓托盤,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

  精致的木製托盤上擺著一個葫蘆形的酒瓶、數個酒杯。

  「這種酒來源並非府裡,估計是嬤嬤們自備的。不過,這麼一大瓶酒,只剩下一個瓶底……」鴛鴦把酒瓶的瓶塞取下,一股粗制劣酒的味道散發出來,「看來嬤嬤們酒量不淺。」

  「守夜的時候喝酒,李氏,這就是你的規矩!」賈母一拍桌子,喝罵道。

  「是我豬油蒙了心,仗著身份在守夜時聚眾喝酒,請老太太責罰。」李嬤嬤哆嗦著嘴唇,連連磕頭請罪。

  「單只這一樁錯?」鴛鴦冷笑了一下,偏頭看向兀自磕頭請罪的李嬤嬤,「寶玉昨兒替換下來的衣裳上,是嬤嬤不小心灑了酒嗎?」

  「不,我只是……」李嬤嬤驚慌抬頭。

  「你竟敢慫恿寶玉喝酒?」賈母難以置信道。

  寶玉現在年紀尚小,除了家宴上央著賈母王夫人同意,才能飲上一兩杯,平日裡一向不被允許沾酒,唯恐小小年紀就移了性情。

  李嬤嬤是王夫人特意尋來的奶娘,自然曉得規矩,可現在她卻明知故犯……

  不過,寶玉現在服了藥,已經睡下。

  寶玉房裡的丫鬟婆子懾於李嬤嬤素日威望,自然不敢跟她唱反調。若李嬤嬤宣稱,是寶玉趁她不注意偷喝了幾口酒,她掩下這樁事,雖有失職之責,卻並不會讓她傷筋動骨。

  襲人心思急轉,現在她已與李嬤嬤撕破臉,事後李嬤嬤尋人發洩,首當其沖的必然是李嬤嬤嫁禍不能,反咬她一口的襲人。

  「這種劣酒雖然便宜,酒味卻沖得很,想要一時間散去卻不容易。」襲人抬起頭,看向正位上座的賈母,「老太太適才探望寶玉,不知可有聞到酒味?」

  「沒有。」賈母回憶了一下,搖了搖頭。

  「李嬤嬤一向周全,想必是讓小丫鬟特意燃了香,驅散酒味了?」襲人瞥向李嬤嬤。

  「這……」李嬤嬤沒反應過來,有些不解。

  「香爐裡燃得是安神香。」鴛鴦贊賞一笑,繼而正色道,「老太太也知道,安神香的香味一向清淺,斷乎沒有驅味之效。」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鴛鴦排除了這一種可能,那李嬤嬤究竟做了什麼,已經昭然若揭了。

  王夫人看向李嬤嬤,「李氏,你究竟是怎麼驅散酒氣的?」

  李嬤嬤身子顫了一下,她不敢得罪賈母跟前的紅人鴛鴦,只能狠狠瞪了一眼襲人。

  賈母坐在高位,李嬤嬤的小動作自然看在眼裡。眼下證據俱在,當堂會審,李嬤嬤卻依然如此猖狂……賈母眼神晦暗地看了一眼王夫人,若非有人撐腰,一個老奴怎敢如此囂張!

  「這麼一個魯笨的老貨,估計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法子。寶玉屋裡的銀霜炭供應充足,半夜並未出屋,寶玉卻無故得了風寒。」賈母漠然收回視線,「兩相結合,只有一個答案。」

  「李氏夜半開窗,驅散酒味,卻致使寶玉寒氣入體,得了風寒。」賈母語氣冰冷,「這等膽大妄為的奴才,賈府可留不得!」

  「老太太,這李氏……」王夫人直起腰,出聲阻攔道。

  「是了,李氏是你的陪房,就算處置,也不能由我越俎代庖。」賈母冷笑著看向王夫人。

  李嬤嬤固然不好,但若順著賈母的意思處置,王夫人連自己人都護不了,這當家太太的臉面還要往哪裡擱?

  可賈母這一招以退為進,王夫人固然獲得了李嬤嬤的處置權,卻無法明目張膽再庇護她了。畢竟李嬤嬤犯的錯事可著實不小,若王夫人處事不公,日後管事又該如何服眾?

  原本李嬤嬤作為王夫人安排在寶玉身邊的掌事嬤嬤,就十分不受賈母待見,現下犯了大錯,被賈母逮了個正著……

  王夫人咬了咬牙,這一招棋只能廢了!

  「李氏不守規矩,欺上瞞下,背主鬧事……」王夫人垂下眼,聲音沉穩地數出一大堆罪狀,最後下了處決,「來人,將她杖責二十,攆出府去。」

  「太太饒命,太太饒命……」李嬤嬤連聲求饒。

  王夫人雖素日以寬和待人,現在卻著實惱羞成怒。既然懷柔護下的形象維持不了,索性下狠手,也好威懾那些見風使舵、鼠首兩端的人們。

  於是,王夫人攏了袖子,垂目安靜地撥弄起佛珠來。

  一看連唯一可能庇護李嬤嬤的王夫人都無動於衷,鴛鴦朝門口站著的小丫鬟揮手示意。小丫鬟會意點頭,撩起簾子,叫進來兩個粗壯的婆子。

  兩個婆子早看不慣李嬤嬤仗著寶玉奶娘的身份,平日裡吆五喝六,瞧不起人,現在得了逞威風的機會,都暗自摩拳擦掌起來。

  這兩個婆子雖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駕著李嬤嬤下去,卻借著身形的遮掩,在背地裡下手。或掐或攘,只一小段路就讓李嬤嬤吃了不少暗虧。

  不一會兒,堂外就傳來悶悶的杖責聲,李嬤嬤鬼哭狼嚎似的求饒聲也傳了進來。

  賈母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熱茶,「雖是李氏率眾喝酒鬧事,但守夜的丫鬟婆子都有失察之責。眼下寶玉病著,身邊斷不了伺候的人,她們就都扣半年的月例,留觀後效吧。」

  既是賈母發話,屋中眾人俱都屏息凝神。

  「李氏雖去,寶玉房裡卻不可無人統領。」賈母的視線在襲人和晴雯身上打了個轉,最後落在一直沉穩應對、行止有度的襲人身上,「襲人,寶玉房裡日後就由你掌事。」

  「是,多謝老太太恩典,襲人必不負老太太所托。」襲人鬆了一口氣,總算塵埃落定。

  鴛鴦一看此間事了,賈母眉宇間露出幾分疲憊的樣子,於是低頭看了一眼懷表,小聲勸道,「老太太,現在剛過三更,您去歇一會兒吧。」

  賈母點頭,伸出手臂,任鴛鴦扶著,「也好,不過我得先去看一眼寶玉。」

  寶玉住在暖閣裡,與正堂相距不遠。賈母率先離開,王夫人作為兒媳,自然也要跟著去了。王夫人路過襲人時,停頓了一下,「日後好生照顧寶玉,莫要辜負老太太期望。」

  襲人恭敬應是。

  王夫人深深看了襲人一眼,扶著周瑞家的手,跟在賈母身後,緩步出了門。

  目送王夫人離開,襲人隱隱覺得不太妙。

  這一晚襲人順著賈母的意思,與鴛鴦合力,把李嬤嬤擠兌地離了賈府。雖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禍患,卻也得罪了李嬤嬤背後的王夫人。

  襲人呼出一口濁氣,既投靠了賈母,就別再貪心去討王夫人的好。

  所幸,襲人不准備在賈府呆一輩子。現在離賈母過世尚有一段時日,她還有時間了解此間世情,謀劃贖身出府的事。

  等一干主子悉數離開,襲人晴雯才站起身來。襲人扶了一下膝蓋,這跪了大半天,青石地板沁著一股瘆人的寒氣,膝蓋都差點凍殘了。

  但這是賈母屋裡,襲人自不會出聲抱怨,平白招惹是非。

  襲人晴雯相互扶著,略緩了緩。晴雯對襲人得到賈母青眼,一時倒無甚妒意,反而低聲道了一聲喜,「你的病怎麼樣?若還撐得住,就先去看看寶玉吧。」

  「已經好了,我們一道去吧。」襲人點頭。

  兩人先後出了門,正看到院中擺著一條長凳,上面殘留著斑駁血跡。

  剛才還神氣十分呵斥人的李嬤嬤,現下面如金紙,嘴唇泛紫,雙眼緊閉。她被兩個婆子駕著胳膊,如拖著一條死狗一樣,一路拖著離開院子,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襲人心中陡然一寒。

  晴雯握住襲人的手,唇邊勾出一個漠然的弧度,「別多想,那是她咎由自取,與你無關。」

  自穿越以來,襲人那一直勉力維持的冷靜,終於有了一絲裂痕。她閉了閉眼,將無用的軟弱和歉疚拋在身後,露出一個溫柔得體的笑容,「我記下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2

第四章

  在眾人悉心照顧之下,寶玉很快恢復了健康。

  寶玉借病逃課,跟姐妹們廝混了好幾天,終於在昨日被賈政當場抓到。賈政看不慣寶玉游手好閒的頑劣樣子,一番劈頭蓋臉的責罵後,寶玉縮著脖子,乖乖銷了病假,復了學。

  賈家的家塾先生名叫賈代儒,為人方正迂腐。

  因賈代儒年歲日大,精神不濟,每日講一堂課後,就由長孫賈瑞代管學中之事。

  而賈瑞在賈家身份不高,本身既無才學,又無威嚴,素日貪圖便宜,欺軟怕硬,好好一個家塾在他掌管之下,整個一團烏煙瘴氣。

  不過,就算家塾中人再欺軟怕硬,也欺負不到寶玉頭上,畢竟寶玉可是榮國府嫡嫡親的金孫,誰會不開眼招惹他!

  寶玉素來厭惡儒家的仕途經濟學問,來家塾本就是賈政強壓著。寶玉一看先生不正派,同窗多頑劣,自然得趣,每日只應付完功課,斷不會花十分心思讀書。

  這一日歸學,賈代儒一抬眼看到寶玉,「病可養好了?」

  「回先生的話,病已全好了,不敢耽擱功課,請先生過目。」因賈政不時抽查,寶玉的課業一旦有錯漏,就要嚴辭呵責,甚至棍棒上身,他自然不敢怠惰。

  「不錯,確實沒有懈怠。」賈代儒滿意地手捋長須,翻看著寶玉呈上來的大字和習文。

  賈代儒評點一番後,寶玉恭敬應了。賈代儒揮手讓寶玉退下,開始授課。

  堂上的賈代儒搖頭晃腦地講著課,下面學生聊天的聊天,吃點心的吃點心,你推我攘,玩得好不開心。若是在鬧得太過了,賈代儒氣呼呼地捏著鬍子,執起戒尺在幾案上「啪啪」一敲,下面就會安靜上一小會兒。

  但過不了多久,家塾裡就會嗡嗡再吵鬧起來。

  寶玉百無聊賴地混了一上午,好容易挨到下課。賈代儒晃悠悠離開家塾,小廝茗煙一溜煙兒鑽了進來,麻溜拾掇好筆墨紙硯、並手爐腳爐等物,一主一僕雀躍著離了家塾。

  李貴牽了一匹白馬過來,寶玉翻身而上。

  「哥兒是要直接回府?」李貴給寶玉牽著馬。

  「我在府中悶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來,自然要好好逛逛。」寶玉笑道。

  「今日大昭寺住持講佛,這廟會倒是值得一瞧,哥兒若是想玩,不妨到廟會上逛一圈。」李貴想了想,試著建議。

  「廟會上亂糟糟的,百戲雜耍多也見過,沒個新鮮的。」寶玉突然一拊掌,「對了,三妹妹最愛集市上輕巧玩意兒,前兒還托我帶來著。」

  「只哥兒親手挑的,才得三姑娘的眼。」李貴奉承道。

  寶玉沒應這話,只笑了笑,「別扯嘴皮子,你只管前頭帶路吧。」

  李貴低頭應是,牽著寶玉的白馬,往大昭寺走去。

  廟會上熱鬧極了,雜耍樣式繁多,有噴火的、有踩刀山的、有舞獅的、有踩高蹺的……寶玉雖嘴上叨念著沒新鮮,但一路逛得十分開心。

  茗煙和鋤藥各抱了一大堆小玩意兒,有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林林種種,盡是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

  「這空竹倒是別致。」雖寶玉早不玩抖空竹了,但小侄兒賈蘭正是玩這個的年齡。

  「公子眼光真好,不是我自誇,從南到北一條街,再沒有哪家的空竹比我家更精致的了。」小販取下一個空竹,刷刷一抖,一招青雲直上,空竹「嗡」的一下抖上高空。

  「好!」寶玉不由贊了一聲。

  「公子你瞧,空竹上雕畫多細致,這響聲多脆生……」小販誇的眉飛色舞。

  「小哥好口才。」寶玉搖頭失笑,「也罷,這空竹我要了。」

  小販頓時樂得眉開眼笑,寶玉退了半步,讓李貴上前付錢,等半天毫無動靜。一旁的茗煙摟緊懷裡的東西,用肘子戳了一下愣神的李貴。

  「想什麼呢?」茗煙皺眉,「二爺等著呢,五個空竹,一共三十文,快付錢吧。」

  「哎!」李貴猛然回神,忙驅步上前,付了錢。

  寶玉狐疑地看了李貴一眼,李貴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廟會上太熱鬧,實在不是問話的地方,寶玉沒有追問,平靜地收回視線,繼續逛了下去。

  將近正午,寶玉一行人收獲頗豐,離了廟會,返回榮國府。

  在二門處,寶玉下了馬,李貴本准備把馬牽回馬廄,不料寶玉吩咐道,「掃紅,你把馬牽回去。墨雨鋤藥,你們把這些東西都讓襲人收著莫動,我一會兒自會分配。」

  幾個小廝平日雖和寶玉沒大沒小,可終究不敢過於放肆,但凡寶玉變了顏色,一個個都伶俐地夾緊尾巴,個頂個小心恭敬。

  這一道巷子前後無人,掃紅等人離開後,就只剩下寶玉、李貴和茗煙。

  茗煙是寶玉身邊第一等的精致淘氣人,專會攛掇著寶玉惹是生非。尤其茗煙極有眼色,往往一兩句話就能說到寶玉心坎裡,寶玉對他一向倚重。

  不過,相比而言,李貴這種大僕比小廝更有臉面一點。

  平素寶玉出門,上至老太太,下至王夫人賈政,總會把李貴拎去耳提面命一番。

  寶玉生事時,若李貴從旁勸解,寶玉就算再大的氣性,也會忍讓幾分。這自然不是寶玉多通情達理,而是李貴身後站著榮國府一干長輩。

  而且,李貴是寶玉奶母李嬤嬤之子,寶玉本身也會抬舉他幾分。

  「說吧,出什麼事了?」寶玉看著李貴。

  「今天是哥兒復學第一日,老太太一定等著你呢。我這兒沒事,哥兒快回去吧。」李貴處事一向周到,此刻也是如此。

  寶玉轉過頭,眉心不耐煩地皺了起來。

  茗煙是個最會看眼色的,一看寶玉不滿意,腦子一轉,出聲道,「李大哥,就算二老爺倚重你,誇人聰明細致,可你也該記得你的主子是寶二爺。」

  「我用你提醒?」李貴撇撇嘴。

  「那二爺問你話的時候,做什麼遮遮掩掩?」茗煙喝道。他一向不待見李貴,現在抓著機會,自然要狐假虎威,逞逞威風。

  李貴掙扎一番,終於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我娘前幾日被送回來,就一直沒醒過來。大夫說,若今天還不醒,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嬤嬤病了?」寶玉詫異。

  「二爺不知道……」李貴呆呆看向寶玉。難怪寶玉一整天對他都沒有異狀,原來李嬤嬤被杖責出府一事,寶玉並不知情。

  李貴很快反應過來,多半是賈母封的口,怕影響寶玉病情恢復。

  「我娘沒病。」李貴迅速理清了思路,給寶玉解釋了一下,「處置我娘一事,是在老太太正院裡發生的。我娘犯了何錯,我一直打聽,卻沒個准信兒。」

  「李嬤嬤受苦了。」寶玉怔怔道。

  「我娘前兒還好好的,只一個晚上,就人事不知地被攆了出來……」李貴聲音有些哽咽,「老太太的處置,我丁點不敢質疑。但好歹讓我知道,我娘究竟錯在哪裡!」

  「這,我不知道……」寶玉視線落在茗煙身上,眼中一亮,「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小祖宗,那可是老太太的院子,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敢打聽老太太院裡的事兒。」茗煙連忙擺手,他可不想牽扯進這場襲人和李嬤嬤的新舊之爭裡。

  寶玉有些為難,老太太雖寵他,但有些事卻不容他越界……

  李貴抬眼覷到寶玉的神情,「哥兒心裡記掛著嬤嬤,我卻不能讓哥兒冒昧向老太太房裡的姐姐們打聽消息,徒惹老太太不快。」

  寶玉緊攥著扇子的手果然微微一鬆,表情也松快下來。

  李貴頓覺齒冷。幸好他沒指望寶玉求情,早知道這位是個不理凡俗的。李貴眼角擠出一點淚花,「我打聽到,那晚襲人姑娘也在正院,若襲人姑娘肯指點一二……」

  「襲人在場?」寶玉驚訝,「好,我幫你問問她。」

  「謝謝哥兒。」李貴一臉感動,跪下磕頭,「襲人姑娘仁心,果真是有大造化的。」

  「大造化?」寶玉失笑,「你一向叫她襲人,怎麼如今也混叫上姑娘了?」

  「我娘出府後,哥兒房裡的事務,不是由襲人姑娘統領嗎?哥兒房裡的當家人,自然當得一個姑娘的稱呼。」李貴面上稱贊,話中直指襲人排除異己,以求上位!

  「怪不得今日早起,這玉由襲人為我佩戴。」寶玉捏了捏胸前的通靈寶玉,若有所思。

  李貴咂摸著寶玉的話意,一時拿捏不定,是否要把坑挖得更深一點。沒等李貴拿定主意,寶玉放下手,吩咐道,「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哥兒慢走。」李貴滿心不甘,卻也只能咽下一肚子挑撥離間的話。

  茗煙小心跟在寶玉身後,慢慢走在回正院路上,寶玉歎了一聲,「嬤嬤也走了……唉,真真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襲人?」寶玉安靜地彈了彈衣袖,「不愧是老太太調教的。」

  茗煙只當自己沒帶耳朵,屁都不敢吱一聲。

  
第五章

  晴雯看著一炕桌的新鮮玩意兒,不由笑道,「瞧瞧,二爺這才第一天復學,就這樣急不可耐地逛廟會了。明知道老太太懸著心,他也不說先派人報個信兒。」

  「你既這麼賢惠,等寶玉回來,當面規勸去,跟我嚼什麼舌根?」襲人打趣道。

  「那一位哪是個聽人勸的?」晴雯取了一個竹制的九連環,坐下來擺弄,「我才不去幹那費力不討好的事。」

  「在老太太跟前,他可是個再乖巧不過的。」襲人一指對面擺著的自鳴鍾,「你瞧,這不剛好掐著老太太傳飯的點兒回來。」

  晴雯抬頭一瞧,掐指算了算時辰,「喲,還真是!是我閒操蘿卜淡操心了。」

  兩人正聊著天,小丫鬟墜兒引了金釧進來,「襲人姐姐,太太吩咐金釧姐姐送貢桔過來。」

  這幾日,襲人已將賈府有臉面的丫鬟婆子認了大半。盡管現在榮國府是由王熙鳳掌家,但王夫人也不容小覷。金釧作為王夫人房裡的四大丫鬟之一,襲人自然一早記了下來。

  「你倆倒都是會省事的,竟在這兒躲清閒。」金釧含笑走了進來。

  「我還道你這等閒不上門,怎麼有空上這兒來。」晴雯抬起頭,「原來是奉旨拿人來的?」

  「瞧這張嘴,真是半點都不饒人!」金釧一挑眉,作勢要掐晴雯的嘴。

  墜兒捧了一個紅梅纏枝瑪瑙盤,嬰孩拳頭大小的桔子擺成塔形,黃橙的小巧桔子在晶瑩盤壁的映襯下,色澤格外誘人。

  「哪兒的貢桔這麼金貴?竟勞你親自送來?」襲人揮手,讓墜兒退下。

  「你可別不識貨,這可真真是有銀子都買不到的好東西!」金釧眨眨眼,賣了個關子。

  「咱們府裡沒見識過的東西,還真不多。」襲人邊說邊想,突然心念一動,「莫非出處是太太那位嫁到金陵薛家的姐妹?聽聞薛家是正經的皇商呢!」

  「正是他家!」金釧看晴雯猶有不解,樂得賣弄,「咱們金陵有一句話——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裡的『雪』正是薛家。這薛家是紫薇捨人薛公之後,現領著內府帑銀行商,據說家中足足有百萬家資……」

  這小小一盤貢桔,竟是來頭不小。有了皇家御用這一名頭,價錢可不得翻著倍往上漲?它能出現在榮國府的桌上,想必是薛家的掌櫃特來拜見主母的姐妹王夫人。

  晴雯聽得認真,金釧說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襲人倒了杯茶,慢慢啜飲。

  就算這貢桔有天大的來頭,也不過一盤吃食,哪勞得著金釧親自來送?王夫人對寶玉一向愛重,常送來一些奇珍異寶,供他把玩,金釧可是從來沒被派來過。

  金釧這一來,多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瞧我,一說起薛家來,就把正事給混忘了。」金釧一拍額頭,繼而轉向襲人,「太太一直關心寶玉的病症。今日寶玉既好全了,你也得閒,太太特來喚你,問問寶玉的情況。」

  「原就該向太太匯報的,是我的不是,竟忘了這一樁事。」襲人給晴雯使了個眼色,隨後親熱地勾著金釧的胳膊,「咱們走吧,去晚了,太太該用飯了。」

  襲人和金釧一道離開,留下晴雯一人在屋裡乾著急。

  一路上,襲人幾番旁敲側擊,金釧只說王夫人是關心寶玉近況,回答得滴水不漏。襲人試探幾次未果,就徹底死了心,只拿府裡一些趣聞來聊,打發時間。

  不一會兒,兩人進了榮禧堂。

  五間正房俱都空著,王夫人平日作息議事,只在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金釧讓襲人稍待片刻,入內稟告。

  襲人等了片刻,就看到金釧一臉為難地走過來,「太太剛傳膳,你怕是要等一會兒了。」

  「是我來得不巧。」襲人心道,這閉門羹多半是王夫人的下馬威。襲人面上只作不知,對金釧笑道,「太太那裡離不了你伺候,你且去忙吧,我在這裡等著太太傳喚。」

  「你放心,太太一用完膳,我就幫你稟告。」金釧體貼道。

  「勞你惦記了。」襲人感激一笑。

  金釧許諾一番,才轉身回了屋。襲人不敢妄動,只抬眼掃了一下四周。正值隆冬,院裡的樹都只剩光禿的枝椏。

  襲人雖不是罰站,但獨個兒一人立在廊下,未免有些尷尬。

  來往的丫鬟婆子大多認識襲人,但因是王夫人的院子,都不敢明目張膽的跟襲人寒暄聊天,一般都點個頭,權當招呼。

  襲人直等到臉都凍僵了、腳都站麻了,才等到王夫人的傳喚。

  王夫人見襲人鼻尖、腮上都凍得紅紅的,如塗了胭脂一樣,不由蹙了眉,「這臉蛋紅的,可是凍著了?金釧也是個不懂事的,不把你引到茶房等著,偏耗在廊下吹風。」

  若非有王夫人授意,以襲人一等大丫鬟的體面,還會受冷板凳的伺候?

  襲人面上不露一絲不忿,陪笑道,「勞太太記掛,我只等了一會兒,並不礙事。再說府裡規矩如此,金釧有太太悉心調教,自然規矩嚴明,不能有絲毫錯怠。」

  「法理不外人情。」王夫人笑著搖頭,似不贊同,卻也沒責難金釧什麼。

  「太太,請用茶。」金釧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王夫人接過茶盅,掀起茶蓋,慢慢飲了茶。金釧在王夫人身側站定,朝襲人調皮一眨眼,像是感激她適才幫忙說話。

  襲人抿唇一笑,低下頭。

  「也沒什麼,我只問問他病可當真好全了?」王夫人放下茶杯。

  「前兒韓太醫來看診,說二爺好全了。依我看,先前二爺夜裡熱燥,每夜睡不穩,這幾日倒都睡得沉沉的,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見好些了。」襲人道。

  「今早吃了什麼?」王夫人問道。

  「老太太特意吩咐,讓燉了酸筍栗米粥。二爺吃了兩口,嫌不香甜,特特拿玫瑰香露和了,才吃了半碗。後又撿了個藕粉桂糖糕,兩個奶油炸的小面果……」襲人一一數來。

  王夫人側耳認真聽著,待襲人回完話,才捏著佛珠,笑容慈和像菩薩一樣,「果然是老太太身邊出來的,伺候得果然精心。」

  「不敢當太太誇贊,這是我該當的。」襲人恭敬道。

  「你這孩子也太實誠。有功者賞,有錯者罰,有什麼好謙讓的。」王夫人喚彩雲來,「我前日看的那套燒色紅瑪瑙的首飾,你且取來。」

  不過片刻,彩雲捧了一個匣子,付與襲人。

  襲人連忙推讓。

  彩雲是王夫人心腹,在王夫人跟前自有一番體面。現看襲人連道「不敢」,彩雲笑著打趣,「這就不敢接了?你伺候好寶玉,日後有你接賞接到手軟的時候!」

  襲人聞言一愣,抬眼看王夫人。

  只見王夫人笑著點頭,「聽彩雲的,接著吧。」

  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容不得襲人再推辭。襲人垂下頭,接過匣子,「謝太太賞。」

  王夫人再無他話,揮手讓襲人退下。

  襲人抱著匣子,出了屋。簷下的冰凌反射著日光,照得人一陣刺眼。來正院回話的丫鬟婆子看到襲人懷裡的首飾匣子,都側目以對,指指點點。

  只是一個幾尺見方的木匣,一瞬間,竟讓襲人覺得重若千鈞。

  襲人心中苦笑。數日前她幾番掙扎,才洗脫了李嬤嬤栽贓的罪名。今日王夫人輕巧一招重賞,就讓襲人再一次進退兩難!

  果然,上位者博弈,地位卑下者,只能充當沖鋒陷陣的馬前卒。

  襲人出自賈母身邊,陣營鮮明。王夫人若真心拉攏,自然該私下進行,又怎會將重賞曝露於眾目睽睽之下,這不是存心讓賈母生疑嗎?

  這一招離間,可謂陽謀。

  就算賈母明知兒媳王夫人故意挑撥,但心裡的刺卻不會因此消失。而隨著王夫人明面上對襲人越來越倚重,那根刺只會越來越深……

  襲人跨過門檻,離開了榮禧堂。

  高門丫鬟,看來並不好當。榮國府內院的兩位掌權人博弈,她一介丫鬟,還是早些脫身為妙,否則李嬤嬤就是她的前車之鑒。

  襲人低頭想著,贖身一事,要提上日程了。

  不過,在離府之前,襲人還要盡力在夾縫中生存。眼下王夫人第一次拉攏,以賈母對榮國府的掌控,這件事想必不久後就會聽到。

  想到這兒,襲人不由加快了腳步。

  這樁事與其讓旁人匯報,不如由襲人第一時間說給賈母,也好表表忠心。賈母與王夫人婆媳相斗多年,想必了解頗深。

  賈母但凡還要用襲人一日,她就一日安全無虞。

  襲人輕輕撫摸著首飾匣的邊沿,指腹傳來一陣沁人的涼意。王夫人要走這一招棋,以後免不得要陸續賞她東西。她倒是因禍得福,不缺第一桶金了。

  
第六章

  寶玉陪賈母用了飯,又陪著賈母解了會兒悶。雖一干孫輩極力奉承,但賈母畢竟年紀大了,沒一會兒就精神不濟,寶玉等見狀,俱都悄悄退下。

  因著賈母要歇晌兒,迎春姐妹不在正院多做停留,只與寶玉寒暄幾句,就相繼告辭。

  寶玉離了正院,回到暖閣。他一壁走,一壁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給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

  秋紋擰了帕子,給寶玉淨臉,麝月取來居家的常服,伺候寶玉換上。

  麝月瞅了一眼落地的自鳴鍾,「午時一刻了,二爺可要午歇一會兒?」

  「不了,今日頭一天復學,只怕午後老爺會考我學問。」寶玉急急喝了口茶,就往書房走去。他一壁走,一壁唉聲歎氣,「唉,你且伺候磨墨吧。」

  「這是正經事。」麝月呆了一呆,回過神,忙笑著跟上去,「可耽誤不得。」

  寶玉一本正經地在書案後坐下,翻開書冊,學了起來。秋紋帶著一干小丫鬟添炭烹茶,來往之間卻是一點聲息也無,生怕擾了寶玉讀書。

  麝月得了磨墨的差使,雖臉上一派淡定,心中卻不免有幾分竊喜。

  往常紅袖添香的差使,一貫由襲人晴雯把持。它雖不見得有多輕省,卻默認是貼身大丫鬟的活計。今日這兩人都不在,二爺親口點她磨墨,就算是襲人來,也不能拿她怎樣!

  寶玉蘸了墨,正欲落筆,一股清幽的梅花香飄了過來。

  斟酌了半天的策論,一下子就從寶玉隱隱作痛的腦袋裡消失了。寶玉眉頭一皺,把筆尖湊到鼻端一聞,「這可是鳳姐姐前兒送來的墨錠?」

  「正是。」麝月含笑應道。

  這種墨錠其實並不多珍貴,但勝在墨香清幽,正對寶玉一腔雅致情懷。故而寶玉閒時寫詩填詞,常用此墨。

  麝月本來就不是伺候筆墨的,雖一直小心留意,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單知道這種墨錠被頻繁使用,深得寶玉喜愛,卻不知個中緣由為何……

  「啪!」毛筆被扔在硯台上,墨汁濺在躲閃不及的麝月身上。

  好好的一件水紅綾襖被濺上了一團團墨點,素白的手上更是墨汁橫流,麝月卻不敢抱屈,只驚慌抬頭,喚了一聲,「二爺……」

  寶玉靠在椅背上,冷笑道,「我現在要寫的東西,你不知道是要呈給老爺看的嗎?」

  「知道。」麝月怯怯地點了點頭。

  「老爺一貫不喜調弄花草胭脂,你卻特特拿了梅香墨來磨墨,是生怕老爺找不著理由來打我板子嗎?」寶玉一想到賈政考校他學問時,動輒斥罵的情景,臉更沉了。

  「二爺,我不是故意的。」麝月明白自己觸了寶玉逆鱗,忙喊冤求饒,「筆墨一直由襲人晴雯伺候,我今日頭一次……」

  「蠢材。」寶玉一臉嫌惡,「滾吧,讓襲人晴雯進來伺候。」

  「太太叫了襲人問話,約有兩刻鐘了。」麝月知道寶玉脾氣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怕一時失寵,只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晴雯去了老太太屋裡,我去喊她。」

  「襲人……」寶玉像是想到什麼,火氣漸漸消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太太常叫她問話?」

  又是襲人。

  老太太看重襲人倒也罷了,寶玉一開始本來是她麝月貼身伺候,可襲人那個狐媚子,竟然後發先至,一來就勾得寶玉一心親厚倚重……

  麝月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去眼中的嫉恨。她面上不露分毫,一派謙和謹慎,「不,以前太太一般只喚李嬤嬤問話。」

  「那今天……」寶玉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沉思道。

  「李嬤嬤離府,襲人掌了一房事務,自然要向太太匯報一二。」麝月恭敬應道。

  明明是王夫人喚襲人問話,從麝月嘴裡,卻變成了襲人甫一握權,就迫不及待向王夫人表忠心。前任的李嬤嬤人剛走,茶還沒涼,襲人就這麼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要知道,寶玉一向重感情。

  李嬤嬤畢竟是寶玉的乳母,寶玉雖嫌棄李嬤嬤嘮叨事多,巴不得她早點離開,卻不會容忍別人來糟踐自己的乳母。

  之前賈母生怕寶玉受驚,故對李嬤嬤被攆一事下了封口令。現在寶玉痊癒,這封口令自然已經作廢。今日寶玉第一天復學,李貴一向是個聰明人,自會見縫插針,為李嬤嬤抱屈。

  而麝月剛才在提起李嬤嬤時,寶玉毫無訝色的表情,也佐證了李貴已經采取行動。

  有李貴這位苦主的兒子打頭陣,麝月無需明槍直杖地跟襲人對上,只要輕描淡寫敲一敲邊鼓……

  麝月覷了一眼寶玉的表情,正要斟酌著再上幾句眼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出了什麼事?墨怎麼流了一桌子?」襲人一掀簾子,就看到寶玉麝月一坐一站。桌案上一片狼藉,麝月垂頭一副認錯的模樣,寶玉靠在椅背上,喜怒難辨。

  「我剛才研磨時,不小心打翻了硯台。」麝月看寶玉一動不動,只好把錯攬在自己頭上。

  「是嗎?」襲人不置可否。

  往日襲人經常規勸寶玉學習,以至於寶玉一看到襲人進書房,一下就想起來賈政要考校他的事。有這麼一座大山壓在心頭,寶玉也沒心情探究李嬤嬤和襲人誰對誰錯。

  「襲人,這兒你收拾一下。」寶玉扯了扯袖子,看到上面礙眼的墨點子,皺眉站起身,「我去換件衣服。」

  「晴雯在暖閣裡,你讓她伺候吧。」襲人為寶玉打起簾子。

  麝月眼巴巴看著寶玉一走了之,心中大恨。

  眼看寶玉都要動搖,拿襲人問罪了,誰成想襲人這個節骨眼兒趕過來,一個照面就讓寶玉把之前的懷疑全拋在腦後!

  麝月暗罵,果真跟李嬤嬤說的一樣,專會勾引爺們兒的狐媚子!

  襲人見狀,不由挑眉。

  其實,寶玉和麝月離書案都不遠,麝月被墨汁濺污了半幅小襖,寶玉卻只有袖子上被濺了幾個小墨點。毛筆蘸足了墨,筆毫本應飽滿圓潤,現在卻枝椏橫插,斜搭在筆架上。

  再說桌案上墨跡飛濺的形狀走勢,也足以證明墨源方位。

  不過,既然這一主一僕都有意遮掩,襲人也不准備追根究底,「你打翻了墨,怎麼也不叫人來收拾?幸好沒濺到書上,若是讓老爺看到,又是一場官司。」

  「我……」麝月咬了咬唇,總不能回『我正忙著說你壞話』吧。

  「瞧我這記性!」襲人一瞥到麝月躲閃的眼神,就猜到麝月肯定又在不遺餘力摸黑她了。襲人取出帕子,覆在麝月手上,關懷備至,「你頭一次伺候筆墨,有不周到處,也在所難免。」

  被襲人帕子覆住的皮膚,一下子像被火燎了一樣!

  麝月看著襲人親切憐惜的溫柔笑臉,恨不得一巴掌把帕子摔在襲人臉上!呸!誰稀罕她裝好人,惺惺作態!

  然而,現實裡,麝月卻只能一臉羞愧地低下頭,「是我疏忽。」

  「你有心上進,也是好事。」襲人體貼地為麝月拭去手上的墨汁,沒錯過麝月眼中的恨意,她意味深長道,「但總要私下裡練好了,才能上前來伺候主子。你一向是個省心的,怎麼今日反倒把規矩給忘了?」

  「是我暈了頭……」麝月憋得吐血。襲人管著一房事務,數落辦錯差事的麝月本就應當。再說襲人字字句句扣著規矩,就算麝月再會鑽空子,也反駁不了襲人。

  「罷了,你記得教訓就好。」襲人微微一笑,「你回屋去,洗個澡,順便把衣服換了吧。」

  麝月一向愛潔,剛沾了一身墨汁,早就渾身不舒服了。

  剛才寶玉問話,麝月就一直強忍著。現經襲人一提醒,麝月頓覺渾身都有小蟲子在爬,雞皮疙瘩瞬間爬了一身。她哪還顧得上跟襲人打擂台,匆匆告個罪,轉身就往外走。

  「麝月。」襲人在麝月一腳踏過門檻時,慢條斯理道,「梅香墨但凡沾了皮膚,最不好洗。咱們屋裡姐妹日常打鬧,倒不妨事。但若傳到老太太屋裡,只怕就……」

  聞言,麝月登時一激靈。

  以賈母一貫護短的性子,就算是寶玉的錯,受罰的也是她們這群丫鬟,更何況今日這事,追根究底本就是麝月拿錯了墨,惹得寶玉不快。若讓賈母知道……

  「有功當賞,有錯當罰。」麝月一手扶在門框上,指節發白,「姐姐仁慈,對我既往不咎,我卻不能恃寵而驕。我自請閉門思過一月,可以嗎?」

  「委屈你了。」襲人面上柔和,心中卻道,便宜你了。

  「這一個月,還要請姐姐費心周全。」麝月忍氣吞聲道。

  「你放心。」襲人自會約束一干人等,畢竟這事傳出去,她也少不了一個管教不利的責任,「你出去時披一件披風,遮得嚴點,別讓人看到。稍後我會放出風聲,說你染了風寒。」

  「多謝。」麝月深深一福,一臉平靜地出了門,只袖子裡左手緊攥成拳,兩根蔥管一樣的指甲,竟生生拗斷了!

  襲人看著麝月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外,微微有些出神。

  寶玉養病這一段時日,麝月動作頻頻。襲人因初來乍到,只知道原主有個溫柔賢惠的名聲,故一直溫和待人。麝月的挑釁,襲人大多置之一笑,並不與她正面交鋒。

  現在襲人基本摸清了情況,自然不會再容忍別人挑戰自己的權威。

  襲人雖然一早准備離開賈府,但只會是她自己選擇離開,而不是狼狽地被別人踢出局。

  一直以來,麝月無非是做一些指桑罵槐、背後說壞話之類的小動作。襲人雖不甚其擾,但這種小女孩之間的手段,襲人其實並沒放在心上。

  但今日襲人借著規矩,話中綿裡藏針,狠狠踩了麝月的臉面,還讓麝月自行請罪,生生給自己請了一個月的禁閉……

  麝月竟能生生忍下來,以往倒是小瞧她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2

第七章

  下午賈政考校寶玉時,寶玉又挨了幾記手板,把賈母心疼得要死。

  賈母和王夫人各自賜下消腫清熱的上好膏藥,對寶玉一番愛憐疼惜,隨後又特地把襲人叫去敲打一番,讓她好生伺候。

  待襲人回屋,晴雯已經伺候著寶玉敷了膏藥。

  一屋子的丫鬟小心奉承寶玉,臨到晚間,寶玉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模樣。

  這一晚,本該輪到麝月守夜,但她既禁了足,襲人頂上,倒也是責無旁貸。襲人卸了殘妝,脫換過裙襖,才回了暖閣。

  中午麝月在寶玉跟前說襲人壞話,襲人想了想,這一段時間她一直謹慎做事,沒留下旁的把柄。只除了初來那一晚,襲人為自保,指控了李嬤嬤,間接害李嬤嬤被攆一事。

  寶玉現在可是襲人的頂頭上司,襲人斷不能讓寶玉對她生疑,與她離心。

  「給,湯婆子我給你灌好了。」晴雯給襲人遞來湯婆子。

  「難為你想著,暖閣外邊也是暖和的,不像你們屋裡炕冷,今兒用不上。」寶玉笑道。

  「你快別來鬧她了!」晴雯笑著斜了寶玉一眼,「她素日是個愛逞強的,明明病剛好沒多久,就來帶管上夜,真真是個操勞的命!」

  「你什麼時候病的?」寶玉一驚,忙向襲人問道。

  襲人心裡一呆,她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嗎?襲人正要解釋,忽然看到晴雯背著寶玉,悄悄朝她眨了眨眼。襲人心念一動,將要到嘴邊的話,被咽了下去。

  一整個下午,襲人都在斟酌。怎樣措辭,她才能將李嬤嬤一事圓回去,並且最大限度獲得寶玉的諒解、甚或同情。

  晴雯給她支了這一招,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前幾日我染了風寒,特地向李嬤嬤告假養病,你忘了?」襲人朝寶玉解釋,順便隱晦地朝晴雯做了個手勢,道了謝。

  「呀,我想起來了!」寶玉拍了一下腦門,「那一晚也是你上夜,晚上起夜出門,你只穿了一件小襖,果然次日鼻塞聲重,生病了!」

  「可不是。」襲人早就打聽了原主生病的來龍去脈,此刻寶玉提起細節,她倒也不怯,「我原說自己素日體格好,不畏寒冷,結果第二天就打了臉,真真臊死個人!」

  「這幾日光忙我的病,倒把你養病的事給忘了。」寶玉不免自責。

  「若要指望你,黃花菜都涼了。」晴雯笑罵道,「你沒見襲人這幾日都沒上夜嗎?就是怕她病情反復,我才替了她的。」

  「既然病沒好全,你怎麼也不多將養兩日?」寶玉關切道。

  「若是平常,我偷個懶也罷了。你生病這麼大的事,我若不近前盯著,別說老太太不放心,就是我自己,整日揪心撓肺的,哪還有閒心養病!」襲人表了表忠心。

  「李嬤嬤呢?」寶玉突然道,「有她老人家坐鎮,屋裡也亂不起來。」

  寶玉從晴雯的針線筐裡,取了一把小剪子,走到窗前,漫不經心地剪著燈芯。襲人和晴雯對視一眼,雖然寶玉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但他在這個當口問出來,顯然不是無心。

  晴雯一貫心直口快,她冷笑,「若不是有李嬤嬤坐鎮,我和襲人又怎會被拿下問罪!」

  「問罪?」寶玉手一顫,差點戳滅火苗。

  「你生病那一晚,上夜的是李嬤嬤並麝月秋紋等人,並無我和晴雯,你記得不曾?」襲人看晴雯氣得夠嗆,接過話題。

  「我記得。」寶玉點頭,「確實沒有你們。」

  「但老太太審問你為何生病時,李嬤嬤卻指證,我和晴雯是罪魁禍首,是我倆讓你生了病。」襲人想到李嬤嬤當日無恥行徑,心中不由犯嘔。

  「怎麼會?明明是我……」寶玉話說了半截,臉突然憋得通紅。

  晴雯奪去寶玉手裡的小剪刀,「啪」的一下,拍在自己的針線筐裡,「李嬤嬤一腔慈愛之心,不忍你受老太太和太太責罵,結果把屎盆子扣在我和襲人頭上,真是好算計!」

  「我沒那個意思,我豈會讓你們為我頂罪……」寶玉手足無措,忙解釋道。

  「你自然不用髒手,自有人為你籌謀劃策。」晴雯冷笑,「你既念著你慈愛周到的李嬤嬤,何必要我們在你跟前討嫌?索性攆了我們去,為你那心肝伶俐人讓位,不是更好?」

  沒等寶玉回答,晴雯掉轉頭,看向襲人,「別人輕賤你,你好歹懂點事,別跟著輕賤自己。不過你我也是非親非故,指不定我也包藏著禍心呢!湯婆子給你留著,你愛用不用!」

  說完,晴雯一摔簾子,離開了。

  寶玉跺了跺腳,正欲去追。

  襲人上前攔住,「她的脾氣你也知道,火氣一上頭,哪還會分心聽你辯解?你現在過去,只會更惹她生氣。」

  「唉……」寶玉停了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跌坐在榻上。

  「隔上一晚,她火也消下去了。你陪個笑,她還能再拿喬不成。」襲人把晴雯留給她的湯婆子放在被窩裡,「晴雯是個面冷心熱的,若非李嬤嬤那日……她也不會氣成這樣。」

  「李嬤嬤當真誣賴你們……」寶玉雖嘴上還在追問,其實心裡已有八分信了。

  雖然李嬤嬤在寶玉跟前細心周到,但屋裡大小的丫鬟婆子,哪個沒被她打壓呼喝過?

  能在寶玉房裡冒尖的,都不是什麼蠢笨人,李嬤嬤以為寶玉不知她橫行的事,其實她早被一干丫鬟婆子告了無數次明狀暗狀了。

  寶玉不過是念舊,想著李嬤嬤年事日高,早晚要退下,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晴雯剛才所說,李嬤嬤禍水東引一事,實在是太像李嬤嬤一貫的行事風格了。哪怕是寶玉再違心維護,也沒法說,李嬤嬤是個清白無污的正派人。

  「二爺既然壓根不信我和晴雯,又何必再問?」襲人冷下臉來。

  「我沒有,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寶玉頭疼極了,「好姐姐,怎麼你也生起氣來了?」

  「一樣是伺候人的奴才秧子,憑誰還比誰高貴不成?」襲人氣極反笑,「她老人家動動嘴,就是天大的功勞。我們從早忙到晚,落不了一句好,一出事還要被拿來頂鍋。怎麼?現在我連生個氣,都礙著二爺的眼嗎?」

  「我沒那個意思。」寶玉忙起身道歉。

  「沒那個意思?」襲人嗤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沒那個意思,就把我們當賊一樣審。若有那個意思,豈不是要把我們活活生吃了!」

  「我……」寶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

  襲人看寶玉急得滿頭冒汗的樣子,也不准備再逼,「二爺若不信,只管問老太太去。人證物證俱在,誰還能賴她不成。」

  寶玉跌坐下來,喃喃道,「老太太親自審問的?」

  「但凡你房裡事務,哪一件老太太不過問?更何況,李嬤嬤何等體面,就算是二奶奶也要高看她幾分。若非有老太太和太太同意,誰敢私自攆她出府?」襲人道。

  「嬤嬤的體面……如今算是丟盡了。」寶玉呆了半晌。

  襲人張了張嘴,看寶玉這一副悵然的樣子,終究沒再痛打落水狗。

  李嬤嬤於襲人而言,不過是一個做盡壞事的小人;但於寶玉而言,想必多少含著幾分親情。若非如此,寶玉也不會在明明倚重襲人晴雯的情況下,天平卻偏向一個老嬤嬤了。

  外間房中十錦閣上的自鳴鍾當當響了起來,外間值宿的老嬤嬤翻了翻炭,又咳了兩聲,「二爺睡罷,有話明天說罷。」

  「睡吧,不急這一晚上,有事明天再說。」襲人悄聲道。

  「好。」寶玉悶悶應了一聲。

  襲人閂上門,掩好氈簾,伏侍寶玉睡下,方鬆了一口氣,在暖閣外邊睡了下來。

  前幾日伏侍寶玉,無非是剪燈烹茶、做針線、伺候盥洗……一溜程序熟悉下來,倒也不難。寶玉對人寬厚,大小丫鬟都敢跟他打鬧,襲人倒沒看出哪個不同。

  今晚這一遭下來,襲人才算看清,襲人晴雯這兩大丫鬟,還真獨得寶玉青眼。

  要知道,屋裡這些年輕丫鬟們,就算是跟寶玉撒嬌置氣,也只會撿他心情好的時候。當然,寶玉對著女孩子,鮮少有不開心的時候。

  但若寶玉動了真火,這一個個伶俐人可都是躲得遠遠的。

  今夜寶玉明明對李嬤嬤偏向十分,晴雯竟也敢踩著李嬤嬤,譏諷怒罵。偏偏寶玉只在開始時質疑了兩句,後來竟諸多容讓。

  襲人試了試,寶玉對她也是如此。

  看來,襲人晴雯於寶玉而言,確實與眾不同。

  不過,寶玉的青睞信任並不意味萬事大吉。原著裡,襲人被外嫁給蔣玉菡,晴雯被攆,病死在府外。寶玉所能做的,也只有寫詞悼念而已。

  她所能依靠的,惟有自己。

  被子裡暖烘烘的,襲人翻了個身,把腳抵在湯婆子上,一股熏人的暖意傳了過來。

  
第八章

  寶玉存著心事,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整夜,直至凌晨,才將將睡下。

  次日,天剛蒙蒙亮,寶玉就一個骨碌爬了起來。幸好襲人因認床,睡得不實,暖閣裡稍微有點動靜,她就驚醒過來。

  襲人披衣靸鞋,喚小丫鬟提來熱水,伏侍寶玉梳洗。

  昨晚襲人已將書筆紙硯包好,連同手爐腳爐、大毛衣服……都收拾得停停妥妥,一並交給了茗煙等書童保管。

  寶玉穿戴齊備,囑咐了襲人晴雯幾句,方匆匆去見賈母。

  待惟一的主子寶玉出了門,屋裡的一干丫鬟開始了一天的活計,灑掃地面、澆花餵鳥……林林總總,倒是各司其職,分毫不亂。

  書房裡,襲人把寶玉昨兒翻亂的書規整了一番,按序擱回書架上。

  襲人看左右無人,隨手取了本書,略翻了翻。豎排繁體,沒有句讀。這倒不礙事,稍微花點時間辨認,通讀不成問題。

  惟一讓襲人發愁的是字,就算是不學無術的寶玉,也能寫出一手不錯的鍾王小楷。而襲人只在小學時候上過幾次興趣班,也早就還給老師了。

  現在讓她寫毛筆字,估計只比鬼畫符好看一點。

  雖然襲人現在只是一個丫鬟,但日後她要贖身出去,開店記賬,乃至與人通書信……一手工整的字體,是最起碼的要求。

  襲人正考慮通過哪種渠道,來弄一套最便宜的筆墨紙硯,屋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襲人姐姐,你哥哥在角門等你呢!」小丫鬟惠香一掀開簾子,就急急道。

  「我哥哥?」襲人一驚。

  「是啊。」惠香站穩了,這才有功夫感歎,「大冷的天,花大哥竟趕得滿頭冒汗,嘴角都起了燎泡,只怕真有急事。」

  襲人這才回過神來,她先前也探聽過原主的出身。

  花家父母雙全,一兄花自芳,一妹花襲人。據說,花家原先家裡揭不開鍋,才把襲人賣到了榮國府,還簽了死契。

  榮國府的丫鬟們,每年都有幾天探親假。

  按說,現在還不到襲人每年探親的時候,花自芳卻提早過來。聽惠香的形容,花自芳滿頭大汗,還能說是思妹成狂;嘴角起燎泡,只怕心裡頭著急上火不止一兩天了……

  看來,花家出事了。

  「我知道了。」襲人把書插回書架,把挽到手腕上方的袖子放下來,「你去把晴雯叫來,讓她守著屋裡,我去去就回。」

  「是,襲人姐姐。」惠香利落地應了下來。

  說罷,襲人一路往角門而去。襲人本想著,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來為與原主親人相見做准備,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急。

  不管她心中怎麼猶豫不定,這一場會面都在所難免。

  所幸襲人幼年入府,一年與家人只能聚上幾天,一些細節對不上,也可借此推脫一二。

  襲人一路在心中排演,斟酌再三,卻始終難掩心中不安。畢竟是血脈親人,若對方真看出什麼不對……沒等襲人靜下心來,角門已經近在眼前。

  一個只比寶玉高了半頭的少年,出現在襲人視線裡。他穿著一身式樣簡單的青布袍子,梳著書生髻,明明一身書生的裝扮,卻膚色黝黑,體格健壯,顯然經常勞作。

  這就是原主的哥哥——花自芳了嗎?

  上輩子襲人出身孤兒院,父母不詳。這輩子她陰錯陽差,穿到書裡,倒圓了她一個家的夢了。襲人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既占了這具身體,總要盡一份為人子女的責任。

  至於未來是否當真會親如一家,襲人平靜一笑,總歸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花自芳眉心緊蹙,苦大仇深地盯著鞋尖,一圈一圈地在門口打轉。他像是感覺到襲人的視線,腳下一頓,一扭頭,就看到自己的寶貝妹子亭亭玉立,站在眼前。

  「襲人,你可算出來了!」花自芳疾步上前。

  「家裡出什麼事了?」襲人問道。

  「前天爹去給城東建園子,竟從亭子上摔了下來……」花自芳歎了一口氣,對著親妹子,他也不隱瞞什麼,直接把噩耗告訴了襲人。

  「爹都幹這一行十幾年了,怎麼會……」襲人之前打聽過,知道花父是個泥瓦匠。但現在不是追究緣由的時候,襲人定了定神,「爹現在情況怎樣?

  「不太好,爹的頭剛好碰到石尖上。」花自芳揉了揉眉心。

  「大夫怎麼說?」襲人道。

  「大夫倒是開了藥,但他也沒太大把握。那麼大一個血窟窿……」花自芳拿手比劃了一下,大約一枚銅錢大小。比劃完,他眼都濕了,「今天大夫問完診,直言讓我准備後事……」

  襲人雖無法感同身受,但看著花自芳明明濕了眼圈,卻強做鎮定的樣子,心中也不由有些酸澀。她遲疑了一下,伸手覆住對方的手背,「哥,你別擔心,有我陪著你。」

  花自芳笑了笑,伸手把襲人攬在懷裡,「嗯,哥沒事。」

  角門內,兄妹二人溫存了一陣。

  花自芳是深覺妹妹長大了,懂得心疼人了,頗感安慰。襲人雖一開始別扭了一陣,但對方純然一片愛護之心,她也慢慢放鬆下來。

  停了一會兒,襲人直起腰,對花自芳道,「哥,你稍等我一會兒,我跟主子請了假,就和你一道回去。」

  花自芳原就是接襲人回家,見花父最後一面,自然不反駁,「你去吧。」

  隨後,襲人返回正院,遣了惠香向老太太稟報,她父親病重,想求個恩典,回家一趟。賈府馭下一向寬厚,又兼有舊例,襲人倒不怕請不下假。

  惠香前腳走了,襲人回了後罩房,收拾衣物銀錢,准備回家的包袱。

  賈府的規矩,但凡回家探親的丫鬟婆子,都要衣裳鮮亮的回去,以昭示府裡主子仁慈。

  如襲人這種一等大丫鬟,出個門排場不小。特遣了丫鬟婆子跟著不說,連車也要派一大一小兩輛。大車供襲人這種有體面的一等丫鬟坐,小車才是伺候她的小丫鬟坐的。

  真真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啊,襲人不由感歎。

  不一會兒,賈母也傳過話來,讓她只管放心回去,府裡再沒有攔著父女相見的。

  晴雯一聽到消息,就著急上火地趕了過來。結果真見到襲人,晴雯反倒成了個悶葫蘆,平日的伶牙俐齒一下子全不見了。

  襲人要收拾東西,滿地轉來轉去,一會兒疊件衣服,一會兒拿個手爐……

  晴雯蹙著眉頭,簡直比襲人還要犯愁。她不知該幹什麼,只能像只小尾巴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襲人身後,從屋東轉到屋西。

  見狀,襲人好笑之餘,心裡卻暖融融的。

  「這一趟回家,我只怕回來得要慢些。」襲人給包袱打好結,轉身看向晴雯,「我不在,屋裡的事就交給你了。寶玉一時不看著,就要生些是非,你記得多留心一些。」

  「我記下了。」晴雯點頭,取出一個荷包,「我在府裡,也幫不上你的忙。這錢雖不多,但好歹是我一點心意,你拿著吧。」

  「這怎麼使得。」襲人忙推辭。

  「得了,你跟我外道什麼!」晴雯看襲人死活不肯接,乾脆把荷包塞到襲人包袱裡,還來了一招釜底抽薪,自己拎起包袱,「還不快走?你這一身行頭,老太太可是要親自過目的。」

  晴雯跨過門檻,臉上一副不耐煩的催促表情,手緊緊摟著包袱,生怕被襲人搶走。

  襲人一臉無奈,心中卻莫名柔軟下來。

  兩人一路無話,很快到了賈母院裡。晴雯讓襲人略停一下,進寶玉房裡叫了墜兒惠香兩個小丫鬟,讓她二人跟著襲人去回賈母。

  此時,賈母早膳剛畢。除了需要上學的寶玉等人,府裡一干太太奶奶都聚在賈母房裡。

  襲人微抬下巴,視線一掃。

  運氣不錯,正好內院老中青三代掌權人都在,倒是省得她來回跑了。襲人規矩地福身,道了安,然後直起腰,讓賈母審視她這一身衣服能否過關。

  賈母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不失體面,又看身上穿著水杏百子刻絲灰鼠襖子,銀紅盤金繡綿裙,外面穿著石青緞銀鼠褂。

  「衣服還成,但如今穿著,只怕有些冷。」賈母倒是一臉慈祥,喚來鴛鴦,「把前兒的那件野灰兔的氅衣給他罷。」

  「襲人好運道,一大早就得了老太太的賞,什麼時候讓我也沾沾光。」鳳姐兒打趣道。

  「你個促狹鬼!」賈母笑罵,「平日從我這兒撈了多少好東西,也好意思跟我哭窮!」

  屋裡一干人都在湊趣,奉承賈母疼惜兒孫,體貼下人……賈母既掏了腰包,下面的太太奶奶們自然也得表示一二,一時間襲人多了好幾件猩猩氈、雪褂子。

  襲人心中著急,花父重病,一子一女都不在床前……

  眼看賈母安排了跟車的婆子,就要讓襲人退下。一直裝菩薩的王夫人突然開了口,「你父親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寶玉那兒你也不用分心,我自會派人照管他。」

  王夫人話一出,滿屋一靜。

  
第九章

  王夫人這一番話明著是體恤下人,但想必在場眾人,都不會錯認她借機安插人的意圖。

  賈母像是沒聽到王夫人的話一樣,看向襲人,「襲人,你一向細心,平素知道那些大丫鬟們。裡面哪個是曉事的,你派出來照管一二。別你一不在,就由著寶玉胡鬧。」

  「晴雯不錯,向來是個妥帖的。我派了晴雯守著,外頭上夜的嬤嬤們共有四人,一向是輪流,我在不在都不礙事。」襲人立場站在賈母這邊,此刻自然順著賈母說話。

  「晴雯是誰?」王夫人顯然不肯罷休,「你也別隨手指一個糊弄人,若寶玉有差池怎麼辦?」

  「你是寶玉的母親,怎麼連他房裡的丫鬟都認不清?」賈母冷淡地瞥了王夫人一眼,潛台詞是她這個當母親的,一點都不稱職。

  「是我的不是。」婆婆明晃晃的指責,王夫人聽了非但不惱,反而坦蕩地認了錯,「寶玉房裡的丫鬟大大小小有十幾個,除了常來傳話的幾個,我還真認不全。」

  府裡的公子小姐,僕從確實不少。

  寶玉因其受寵,更是其中之最。光領著一吊月錢的一等大丫鬟就有八個,領著五百吊錢的小丫鬟也八個,還不算嬤嬤小廝書童……

  其實就算是賈母,也未必能數得出來伺候寶玉有多少人。

  襲人抬了眼,看到賈母神情不快,對王夫人道,「稟太太,晴雯因針線好,蒙老太太青眼,才被特地撥來伺候寶玉的。傳話跑腿這類小事,自然用不上晴雯,也不怪太太不認得她。」

  賈母眉宇舒展開來,剛才差點被王氏帶到溝裡。

  晴雯明明是賈母賜下來的丫鬟,王氏卻跟她裝糊塗,把話題撇開,辯駁身為主子,是否該把府裡每一個丫鬟的名字記住。

  若非襲人警醒,王氏就要得逞了。

  「晴雯雖是我賜下的丫鬟,但距今也有幾年了,你不記得也是尋常。」賈母話中說的是體諒,但顯然暗含嘲諷。

  「近來我常精神不足,唉,記性也差了。」王夫人倒一點都不難為情,張口就是理由。

  賈母道行也是個深的,一臉關心地問候了王夫人的病情。王夫人更是手段不凡,賈母細問起來,王夫人連調養的藥丸都能拿出來,顯然是准備充分。

  這對婆媳你來我往地過了幾招,不分勝負,也就揭過不提。

  這麼一番折騰,王夫人可是一點沒忘初衷,「晴雯畢竟年紀小,也不比襲人之前管過事,讓她管著寶玉房裡的事,只怕不能周全。」

  「你考慮得也是。」賈母沉吟道。

  「老太太既然也這麼想,那不如……」王夫人一聽賈母話中有了鬆動,不由一喜。

  「寶玉住在我院裡,他房裡一應大小事務,我身邊的丫鬟平日大都看在眼裡。」賈母笑了笑,招手讓鴛鴦上前,「你一向是個細致周到的,襲人不在這段時間,就由你看著寶玉吧。」

  「鴛鴦可是老太太身邊第一等得用人,若她去了,老太太不方便,可就是我們不孝了。」王夫人一聽賈母的話,就忙攔道。

  「琥珀她們也不差,讓她們伏侍幾天,我這兒也亂不了。」賈母態度很強硬。

  賈母畢竟是榮國府的老封君,一旦發話,就算是賈赦賈政都不能違抗,更何況王夫人這個隔了一層的兒媳?賈母打定主意讓鴛鴦替上襲人,王夫人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

  原本王夫人想趁著襲人出府探親,塞一個親信婆子到寶玉房裡,就算日後襲人回府,也只能含恨退居二線。可現在賈母這個當婆婆的塞一個掌事丫鬟,她當兒媳的就算能以關心的名義,往寶玉房裡放一個丫鬟婆子,也斷不能越過婆婆,放一個比鴛鴦還分量重的。

  可分量沒法壓過鴛鴦,那王夫人大費周章塞人進去,就只能給鴛鴦打下手。那她費勁周折,不就只能落個枉做小人了嗎?

  王夫人索性閉了嘴,眼不見心不煩地數起了佛珠。

  「襲人,你去把寶玉房裡的事情,跟鴛鴦交接清楚。」賈母看王夫人又恢復了一貫與世無爭的菩薩模樣,心中頗覺暢快,「時候也不早了,你趕緊去罷。」

  「是,老太太。」襲人和鴛鴦齊聲應道。

  襲人和鴛鴦一起離了賈母的正房,惠香墜兒各提了一個包袱,遠遠跟在後面。

  一出房門,襲人原本還遮掩著些的焦急心情,登時露出了幾分。襲人一手握住鴛鴦的袖子,忙開始交接,「好姐姐,寶玉的性子你也知道,只要你說些軟話,他斷不會讓你為難……」

  「好了,老太太白囑咐一句,難道還真要你一句句教我不成?」鴛鴦好笑地捏了捏襲人的臉蛋,「連老太太都挑不出我的不是,只一個寶玉還真難不倒我。」

  「哎呀,可不是嗎?」襲人一拍腦門,也不由失笑起來,「瞧我這記性!」

  「你也是一時急暈了頭。」鴛鴦體貼道,「你先走吧,我這兒不妨事,要是老太太問起,我會替你遮掩的。你別擔心寶玉的事,就算我不熟悉,還有晴雯幫我呢,你只管放心回家吧。」

  「多謝姐姐。」襲人心中感激,深深一福。

  「去吧。」鴛鴦微笑道。

  襲人拜別了鴛鴦,就領著惠香墜兒一道往角門而去。角門外,鳳姐兒早就安排好馬車,並隨車的幾個穩重婆子。只等襲人一來,車子立馬就能走。

  因著襲人在府裡很有體面,駕車的小子對花自芳很是親熱。

  花自芳自幼家貧,飽嘗世情冷暖,雖也讀書進學,卻比一般的讀書人更通曉人情世故。此時他雖然擔心花父病情,但卻並未怠慢這小子。搭話間,兩人倒也熟了起來。

  不一會兒,襲人趕到角門處。

  為首的胡婆子下了車,慈眉善目地跟襲人交代了幾句,一行人這才起行。

  襲人獨自坐在前面的大車裡,本來她准備讓花自芳進來與她同坐,但那胡婆子只說府裡規矩,外男不能與府中女眷同車雲雲……

  明明是兩兄妹,哪來的外男?

  但那婆子硬扣規矩,襲人賣身入府,本就與父母親人再無干系,從這一方面來講,花自芳的確是外男。襲人也無法,幸好說話時花自芳不在跟前,倒省得他尷尬。

  花自芳坐在外面,跟駕車的小子一排,一路又忍了對方無數聒噪。

  幸而襲人家並不遠,只一裡半路程,轉眼已到花家門前。車還沒停穩,花自芳就一躍下了馬車,又回身接了襲人下來。

  那胡婆子領著一干丫鬟婆子,也跟著進了花家。

  惠香墜兒將襲人的包袱擱下後,就回了馬車裡。倒是胡婆子因要回主子話,被引到花父床前。花父剛服了藥睡下,臉色青灰,臉上隱隱透著一股死氣。

  胡婆子眼光老辣,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花父沒多少日子了。

  襲人勉強打起精神,送胡婆子出門,「我爹的事,要勞嬤嬤向主子稟明了。」

  「應該的。」胡婆子點頭。

  「天寒地凍的,倒帶累嬤嬤跟我跑一趟。」胡婆子是賈母院裡的,襲人自然不能怠慢,她從袖子裡摸出一個荷包,不著痕跡地塞了過去,「嬤嬤事忙,我就不耽誤您了。」

  「為主子分憂,原就是我們的本分。」胡婆子笑瞇瞇地接了過來。

  兩人又謙讓吹捧一番,胡婆子這才離開,襲人目送榮國府的馬車離開,終於鬆了口氣。

  榮國府的生活暫時告一段落,襲人轉過身,看向眼前這座低矮的院子。接下來她就要與原主的親人朝夕相處,這未必比榮國府爾虞我詐的日子輕鬆。

  門外的襲人正在做心理建設,內院裡突然傳出花母猶帶三分喜氣的驚呼聲。

  然而,襲人的眼皮卻不詳一跳。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3

第十章

  花母早年容貌秀美,如今上了年紀,只在眼角添了皺紋,倒更添幾分風韻。雖然家境貧寒,但花母為人勤快,家中收拾得乾淨亮堂。就算一家只穿著粗布衣服,但都洗刷得乾乾淨淨。

  襲人一進門,就看到花母坐在花父床前,溫柔地給花父餵粥,「當家的,你可算醒了。」

  花父的臉色像是比出門前好了一點,原本青灰的臉緩和過來,小半碗粥下去,花父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暈。花父欠了欠身,讓花母扶著他靠坐起來,「襲人,你回來了。」

  「我才進家門,爹就醒了,可見是個好兆頭。」襲人按下心中不妙的猜測,含笑道。

  「是啊,我就說襲人有福運。」花母看花父心情不錯,也湊趣道,「襲人從小就格外懂事,就算進了榮國府,不過兩三年,就到了最得寵的哥兒房裡伏侍,可不是一員福將?」

  「是爹沒用,才讓你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逼出一身本事。」花父吃力地抬起乾瘦的右手,顫巍巍地搭在襲人頭上,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那些都過去了。」襲人安慰道,「我如今在賈府,過得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都要好呢。」

  「好孩子。」花父知道自家女兒一向懂事,從來報喜不報憂。但女兒一片孝心,他當父親的只能含笑領了,「梨娘,日後襲人拿回來的銀錢,就別往老宅送了,給孩子攢著贖身。」

  花母白氏,閨名梨娘。

  白氏一看花父在孩子面前叫自己閨名,臉上一紅,正要嗔怪兩句,就聽到花父准備不再任由老宅予取予求的話。她心中正待一喜,卻覺不對,這分明是在交代後事。

  一想明白,白氏頓時臉色一變,「若沒你這個一家之主頂著,婆婆來鬧,我可扛不住。」

  「這些年委屈你了,明明是個颯爽的性子,卻因著我的緣故,對老宅一再避讓。」花父輕輕拍了拍白氏的手,「梨娘,日後你只管按你想的去做。橫豎分家了,老宅一再索取,本就不占理。」

  「當家的,你別說了……」白氏別開臉,聲音哽咽。

  「這一次我在顧員外家建園子受傷,以顧員外的豪疏性子,雖不是他家的錯,也必定會賞一筆不小的安家費。」花父說得有些急,有些岔氣,彎下腰,幾乎沒把肺咳出來。

  「爹,你喝口水。」襲人看花父強掙著一口氣,也要將後事安排妥當的樣子,心中酸澀極了。

  「如果李工頭借機把錢私吞,襲人,你千萬幫你哥一把。」花父喝了水,臉上剛養過來的一點紅潤,已經慢慢消失了,「榮國府的勢只消擺出一丁點,李工頭定會乖乖把錢送回來。」

  「爹,你放心。」襲人應道。

  「好!」花父寬慰地點點頭,轉向白氏,「自芳呢?怎麼把妹妹接回來,他反倒不見了?」

  「我哥去請大夫了,馬上回來。」襲人替白氏答道。花父這個模樣明顯是回光返照,花自芳卻遲遲未歸,若就此錯過……

  白氏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她站起身,准備讓隔壁家小子叫花自芳回來。

  沒等白氏走到堂門口,外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白氏一掀簾子,就看到花自芳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小韓大夫提著藥箱,被花自芳一路扯著飛奔過來,形容倒是一點都不狼狽。

  「小韓大夫,你快來給我家當家的看看。」白氏一見大夫,頓時連兒子都顧不上了。

  「夫人您請。」小韓大夫文質彬彬地一點頭。

  三人先後進了屋,襲人正陪著花父說話。聽到聲音,襲人回頭就瞧見一個年輕大夫,被母親兄長小心地迎了進來。

  襲人倒沒在意對方相貌不凡、氣質儒雅,但這大夫的年紀……未免太年輕了。但現在一時片刻,襲人也沒法再請一位德高望眾、經驗老道的老大夫。襲人沒動聲色,只禮貌地福身一禮。

  小韓大夫也不意外,他早聽聞花家小女兒做使女,見到襲人禮數周全,也還了一禮。

  花父一看到花自芳回來,本來漸漸灰暗的眼睛,重又亮了起來,「自芳回來了?」

  「爹,你別動,讓大夫再給你看看。」花自芳道。

  「不用了,我心裡有數。」花父搖頭。

  「自芳跑得滿頭是汗,給你請回來大夫,你這個當爹的一點都不領情,豈不是讓孩子傷心?」白氏掩下心中不安,強自微笑著打趣道。

  「娘……」花自芳被當眾打趣,不由有點不好意思。

  「也罷。」花父看到妻子惶恐中猶帶幾分希冀的神情,終於軟下聲來,「有勞小韓大夫了。」

  小韓大夫拿出脈枕,墊在花父手腕下巴,開始診脈。

  除了花父本人,花家上下都眼神灼灼地看著小韓大夫。難得小韓大夫分毫不被打擾。他沉靜地為花父診完脈,又解開花父頭上包著的紗布,查看了一下傷口的恢復情況。

  一套手續終於弄完,白氏眼巴巴盯著小韓大夫,只希望能聽到一絲轉機。

  小韓大夫沒急著回應,先朝花父安撫一笑,「伯父,您好生養著,我給您開藥去。」

  「多謝大夫這段時間的照顧了。」花父了然一笑,卻沒有當面追問病情。

  「小韓大夫,筆墨在堂屋候著,你跟我來。」白氏一看大夫不願在病人面前透露病情,就知道花父這病只怕不會好。

  「爹,你先跟襲人聊會兒,我去聽大夫的差遣。」花自芳起身,准備跟上。

  「自芳,你過來,爹有話跟你說。」花父招了招手。

  「可是……」花自芳遲疑道。

  「你留下吧,陪你爹說會兒話。」白氏拍了拍花自芳的肩膀,「別擔心,外面有你娘我呢。」

  花自芳看父母都這麼說,也就不再堅持,對小韓大夫抱拳一禮。待白氏和小韓大夫都離了內室,花自芳才在花父床前坐下。

  花父望著床前的一兒一女,俱已長大成人,且都懂事穩重,不由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自芳,等爹走了,你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一定要照顧好你母親妹妹。」花父看著他唯一的兒子,心情有些復雜,「你讀書有天分,日後就算再難,也別把書丟下。」

  「爹,你不會有事的。」花自芳脫口而出。

  「咱們花家,讓你心無旁騖讀書是不可能的,除了幫你娘維持一家生計,讀書的事兒,就要你自己下苦心了。」花父沒理會兒子笨拙的安慰,抓緊時間交代後事。

  「雖然顧員外會賠一筆安家費,但咱們家也不能坐吃山空。」花父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至於要買地,還是盤店,你跟你娘商量吧,我就不過問了。」

  「爹……」花自芳跪在花父床前,眼淚差點落下來。

  「襲人還在呢,別讓你妹妹笑話你。」花父嘴裡勸慰著兒子,左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眼神看向門簾,「襲人,叫你娘進來,別讓她為難大夫了。」


第十一章

  沒過多久,花父就再一次陷入昏迷。

  白氏卻絲毫不敢懈怠,眼睛都不敢眨,就守在床邊,正房裡的燭火足足亮了一夜。次日一早,襲人早早起床梳洗,隨後就來到父母的正房,准備替下母親,讓她歇息一會兒。

  襲人一進門,就看到白氏握著花父的手,趴在床邊睡著了。

  聽花自芳說,白氏一直事無巨細地親手照顧花父,已經連著幾天沒好好睡覺。襲人微微一歎,難得這麼一對貧賤夫妻,一直這麼相守不移。

  不過上天捉弄,這一對恩愛夫妻,恐怕注定不能白首與共了。

  襲人取下掛在門邊的一件披風,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准備給白氏蓋上。結果披風剛一挨到白氏身上,白氏就驚醒過來。

  白氏慌忙低頭看向花父,表情一如她睡迷糊前一樣安穩平靜,這才安下心來。

  待看到是小女兒給她蓋衣服,白氏不由抬手握住襲人的手,「家裡出事,我兒難得回來,也得跟著懸心操勞。唉,委屈你了。」

  「若我操勞兩日,爹就能不藥而愈,那才值得娘一贊。」襲人一笑,回握住白氏的手,忽覺對方的手格外冰涼,「爹還病著,娘你可別再累倒了。」

  「別擔心,我身體好著呢。」白氏道。

  「就算身體再好,也經不住你這麼折騰。」襲人歎了口氣,「就算要熬夜守著爹,你也多添幾件衣服。瞧你這手冰的,若你真凍出個好歹,我和哥可真是無地自容了。」

  「你年紀小火力旺,才覺得娘手涼。」白氏笑道,「你爹就和我一樣,哪兒能跟你們小孩比。」

  「爹也一樣?」襲人遲疑地問了一句。

  「可不是!大人跟小孩子……」看到襲人驚疑不定的表情,白氏的話漸漸消音了。母女倆對視了片刻,從對方眼裡看到相似的驚疑和恐懼。

  白氏六神無主的樣子,讓襲人只能強自鎮定下來。

  襲人繞過白氏,靠近床邊,伸手探到花父鼻端,等了數息,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空氣流動。襲人嗓子乾澀,「娘,爹他去了。」

  白氏的臉色霎時一片雪白,她猛地一下站起來,駭極攻心,竟一下子暈倒了。

  襲人一驚,忙伸手去扶,一時忘記自己年紀尚小、氣力不足,差點沒被白氏順便帶倒。襲人好容易扶著白氏躺在床側的矮榻上,才急急沖出門,喚花自芳出來。

  「襲人,怎麼了?」花自芳打了個哈氣,衣冠不整地開了門。

  「哥……」襲人看著花自芳青黑的眼底,看來昨晚輾轉了一夜沒睡的,並不止她一人。

  對於花自芳來說,今早正房裡發生的事,將不啻於天塌地陷吧。襲人的喉嚨像是突然鯁了一個重重的鉛塊,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花自芳眼神卻凝重起來,他重重握住襲人的肩膀,「襲人,出事了嗎?」

  襲人垂下眼,不忍去看對方的眼神,「爹過世了,娘知道後一時沒緩過來,暈倒了。」

  話音未落,花自芳就疾步跑到正房,掀簾而入。襲人進門時,正看到花自芳跪在地上,給花父重重磕了三個頭。

  襲人分明看到,一滴水珠落下來,滴落在花自芳的青衫下擺,轉瞬不見。

  「你守著爹娘,我去請大夫來給娘看病。」花自芳再站起來,眼中如死水一樣的平靜。

  「我去吧,昨日我和你一起送小韓大夫回去時,特意記了路。」襲人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爹的壽衣准備好了嗎?」

  「備好了。」花自芳也反應過來,「你提醒的對,這時候是該給爹換壽衣了。」

  「那我去了。」襲人道。

  「現在太早,這段路不算太平。昨天來回有我陪著,倒不妨事。但只你一人上路,我不放心。」花自芳像是一下子成熟起來,安排起事來有條不紊,「你別去了,我讓隔壁家馬二郎去請吧。」

  「好,我聽哥的。」襲人順從地點了點頭。

  「我私下扯了幾尺麻布,你一會兒去趕制幾件麻衣出來。」花自芳看襲人乖巧點頭,原本凍得像塊冰坨子一樣的心,稍稍融化了一點,「原本是娘該做的,但她如今……只能煩勞小妹了。」

  「我手藝很快的,哥你放心。」襲人應道。

  花自芳看著襲人小獸一樣乖順依賴的模樣,心中不由酸楚起來。他伸手揉了揉襲人的發頂,「別擔心,一切有哥哥呢。」

  襲人主動抱住花自芳的腰,「哥,你也有我呢。」

  花自芳一愣,隨後用力摟著妹妹,一時間鼻子有些發酸,呢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說罷,花自芳轉過身,步履沉著地離開了正房。

  待花自芳離開,襲人歎了一口氣。雖然花父離世,讓花自芳陡然成長起來,但她實在不忍見一個正值活潑的少年,一下子變得死氣沉沉。

  正好原主是幼妹,偶爾示弱撒個嬌也沒什麼。若能讓花自芳放鬆心懷,倒也談不上丟臉。

  襲人轉身,把門口的屏風挪到床和矮榻之間。

  病人和死者在同一間房裡,似乎多有忌諱。偏偏白氏暈倒,沒有大夫在,襲人不敢隨意搬動。而花父畢竟是成年男人的體格,襲人也挪不動。

  沒一會兒,花自芳返了回來,看到屏風隔在屋子當中,倒也明白了襲人的顧慮。只是靈床還沒有布置好,花父現在也只能停在正房裡。

  「哥,熱水我燒好了。」襲人待花自芳拿來壽衣,就去灶間端來熱水,並一塊乾淨毛巾。

  為花父擦身一事,自然就不用襲人去辦了。在花自芳關上門後,襲人就留在堂屋,把麻布和白氏的針線筐取來,准備趕制一家三口的粗布麻衣。

  襲人在賈府時,曾特意在私下裡練習女紅。因著有原主的身體記憶,襲人刺繡制衣雖比不上原主精致,但好歹能糊弄過去了,所差部分只能靠她自己勤加練習。

  所幸裁制麻衣無需精巧的刺繡手藝,只要裁剪得當,針腳細密,就不會有錯。

  襲人各取了白氏、花自芳和自己的一件舊衣服比對,留出足夠的空餘,就開始裁剪起來。沒縫多久,院子裡傳來一陣敲門聲,「花大哥,我把小韓大夫請來了。」

  「等一下,就來!」襲人喊了一聲,匆匆放下衣服針線,出了堂屋,打開院門。

  「小韓大夫,有勞你了。」襲人先朝小韓大夫點了點頭,又向隔壁的馬二郎笑了笑,「馬二哥,多謝你幫我們請來小韓大夫。」

  「應該的。」馬二郎嘿笑了兩聲,撓了撓頭。

  馬二郎只比襲人大一歲,小時候常帶著襲人一起上街玩。後來襲人進了榮國府,一年只回家三四天。慢慢的,兩人就不再像小時侯那麼親近了。

  他一眼瞥見襲人發間簪的白花,想要安慰兩句,卻一下子笨嘴拙舌,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

  直到襲人引著小韓大夫進了門,又禮貌地與他道別,花家兩扇大門在他面前合上,他才傻了眼。馬二郎摸了摸腦門,小聲罵了自己一聲,「該!瞧你那點出息!」


第十二章

  「伯母怎麼暈倒了?」兩人並排走著,小韓大夫主動了問起白氏的病情,「剛才馬家二郎倒是跟我提了幾句,但他說得含糊……」

  「我娘守了我爹整整一夜,只在天亮前打了個盹,結果一醒來,就發現我爹……」雖然花家一家都對襲人很好,但她畢竟不是原主,實在揣度不出父喪母病的心情,只好低下頭裝沉痛。

  「請節哀。」小韓大夫溫和地勸道。

  「謝謝。」襲人低聲回了一句。正好路到盡頭,她上前正要敲門,就看到門開了。花自芳板了一早上的臉,終於舒展了幾分,「襲人,娘醒過來了。」

  聞言,襲人也鬆了一口氣。

  這個家若是接連失父喪母,那襲人真要懷疑她是不是孤煞之命了。上輩子她就是個孤兒,這輩子原主在時,雖然家境貧寒,但好歹父母雙全。結果她一過來,就克得家破人亡……

  幸好不是!

  「小韓大夫也來了。」花自芳抱拳一禮,「雖然我娘醒了,但還要請小韓大夫給她看看。」

  「裡面請。」襲人也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韓大夫和花自芳往白氏榻前去了,襲人沒跟著,她慢慢踱步,來到花父床前。花父已經換好壽衣,生前都沒穿過的綢緞衣服,死後反倒享用了。

  花父臉上的表情極安詳,若非透著一種亡者特有的死氣,任誰都猜不到這是個死人。

  襲人安靜地站在床前,端詳著花父的屍體。花父死了,還有花自芳為他磕三個頭,流一滴淚。她在前世死了,又有誰哪怕能為她歎息一聲?

  這一刻,襲人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若非這一場重生,她的生命只能就此湮滅,無人問經……

  另一邊白氏雖然堅稱自己沒病,但花自芳依然讓小韓大夫開了藥方,隨後花自芳跟著小韓大夫去抓藥。白氏一看兒子走了,原本強撐著的一點精神頭,就又卸了下來。

  白氏呆呆坐在花父床前,就那麼安靜地看著。

  花自芳才在爐裡添了炭,屋裡倒也暖和。看白氏的模樣,只怕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襲人也沒有多說什麼,重又倒了一壺熱茶,放在床前的小幾上。

  白氏一動不動,襲人沒打擾,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襲人光是准備三牲、酒、米等物,就已經忙得團團轉。

  花自芳身為家中唯一的男子,香燭靈位、棺材靈堂、僧侶鼓樂、乃至到衙門注銷戶籍……林林種種,頭七還沒忙完,花自芳就瘦了一圈,臉頰都瘦得凹下去了。

  幾個熱心的鄰居一看這家中稚兒弱母,但凡能幫的都搭把手。

  可花家正經的親戚,反倒只假惺惺地流幾滴貓尿,就拖家帶口,日日上門連吃帶拿,沒有一點不好意思。還裝出一副至親的慈愛嘴臉,卻頻頻插手辦喪事時大樁銀錢往來的差事。

  襲人自然不會讓她得逞,但也煩不勝煩。

  這一日襲人剛從靈堂回來,就碰到大伯母錢氏迎面走來。一看到錢氏那張白白淨淨的饅頭臉,襲人的太陽穴就隱隱作痛起來。

  「襲人,你請人來做白事飯,怎麼也不看著一點!」錢氏一臉不贊同,「我剛就看到寧婆子偷偷把糕點給她孫子吃,幸好被我看到了。要不是我……」

  「大伯母,寧婆子只帶了一個五歲半的小孫子,就算敞開了肚皮吃,又能吃多少。」襲人道。

  「你這孩子,那可都是你爹辛苦賺來的錢。」錢氏搖頭。

  「您說的也對。」襲人醍醐灌頂一樣,連連點頭,「不單不能讓寧婆子的孫子多吃,所有來吊唁的,都不能讓他們帶子女才對,這樣定能省下一筆銀錢。」

  「呃,這麼做也太絕了。」錢氏訕笑了一下,拿出帕子抹了抹臉上不存在的汗,「都是相熟的,一個孩子都不讓帶,也太不近人情了一點。」

  「可不是嗎?」襲人一拊掌,「到底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大伯母想事就是比我周全。」

  「該當的。」錢氏鬆了一口氣。

  「那就折中一下,只讓他們帶一個孩子,只說院子小,人多了坐不下。」襲人又道,「既盡了通家之誼,又能省一部分銀錢,大伯母你看這樣可好?」

  「這主意……還算行。」錢氏遲疑地應了一句。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是兩全了吧。就算是婆婆日後這個主意是她出的,也該稱贊她為小叔子家省錢,而不會怪她丟了體統,失掉了老花家的臉面。

  襲人裝作為難地歎口氣,「雖然這主意好,但我年紀小,只怕說出來話不頂事。」

  「哪能讓你一個小姑娘頂在前頭!」錢氏一直想插手肥差,今日終於見襲人鬆口,忙不迭大包大攬起來,「你放心,我是你嫡親的大伯母,斷不會有人不買賬的。」

  「有大伯母的支持,我就放心了。」襲人拍著胸脯,誇張地鬆了一口氣。

  「你只管放心。」錢氏得意極了。

  「那說好了,從明日起大伯母家的幾位姐弟,連同您姐姐家的七八個外甥,只來一個就行。」襲人微笑道,「這樣別人問起來,我只說連我親大伯家,都只來一個,別人又怎麼好跟我說嘴。」

  「那廚房采買一事……」錢氏忙問。若得了這樁肥差,哪還用一幫小子吃白食占便宜。

  「廚房采買一向由我娘管著,大伯娘要是想幫忙,不妨問我娘去。」襲人笑著給了答案。

  錢氏氣得一噎,鬧了半天,這個死丫頭只是個光幹活不管事的呀。錢氏撇撇嘴,乜斜地看了襲人一眼,扭著水桶腰,轉身走了。

  到底是一個伺候人的丫鬟,就算在自己家裡,也是個受死罪的勞碌命!

  襲人看著錢氏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

  真是貪得無厭!

  像今天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前天三個堂姐一副好姐妹的樣子,要跟襲人說悄悄話,結果一進她閨房,就眼睛珵亮地奔向她的梳妝台。那三姐妹還裝模作樣各拿出一支銅簪子,說要跟襲人交換表記。

  昨天錢氏拿著一堆粗制的錫紙香燭騙她說是上等貨,還說有專門的渠道,如果襲人要的話,還能給她拿內部價走。

  襲人一向謀定而後動,想要一勞永逸,自然要對症下藥。

  雖然花父在交代後事時,明白透露出與老宅不和一事,但她終究不知其中根由。

  花自芳每日回來,都累得半死,襲人也不忍再占去他那一點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偏偏白氏一直失魂落魄的,襲人生怕哪句話說重了,刺激到她,那可真是更添亂了。

  因此襲人只能私下裡打聽花家當年內情,總要一擊必中,釜底抽薪,才好斷其貪念!

  頭七的日子很快到了,花家上下一片縞素。眾僧侶在靈前開金橋、引幢幡,隨後又在靈前誦往生咒,十分熱鬧。

  正時,一棒鑼鳴,鼓樂齊奏。

  白氏聞得此音,心中大慟,眼淚有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來拜謁的親戚朋友一聽白氏哭出聲來,也都忙不迭接聲嚎哭起來。襲人雖然不似白氏一樣痛徹心扉,但在這種氛圍中,不由心中委屈酸澀,流下淚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4

第十三章

  頭七這一天,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花老太太和花家大伯,也終於露面了。

  雖然有講究的人家都要停夠七七四十九天,才會辭靈出殯。但喪事消耗銀錢甚多,一般平頭百姓只停頭七,就出殯入墳。餘者三七五七和七七,都只燒些紙錢,略盡心意而已。

  花家也是如此。

  花自芳是花家長子,披麻執杖,拜車摔盆。一路嗩吶齊鳴,鞭炮作響,最後鄉鄰們抬棺入墓,親人們添土埋墳。

  這一路走下來,襲人早凍得手腳發麻。

  一家人出完殯,又送走了送殯的賓客,襲人終於能緩口氣,喝上一口熱水。

  「襲人,你過來一下。」花自芳沉著臉,對襲人道。

  「怎麼了?」襲人問道。

  「祖母和大伯一家沒走,都在前面靈堂呢。」花自芳臉色不大好看,顯然老宅一家又不知在鬧什麼么蛾子了。

  「早上哭靈時,這一家連嚎兩聲,裝個樣子都不願意。」襲人諷刺道,「這會兒反而齊齊聚在靈堂,裝什麼慈母心腸、兄友弟恭!」

  「這些話別在人前說。」花自芳沒指責襲人不敬長輩,只輕描淡寫地指點了一句。

  「放心,我不會在外人面前留下話柄的。」襲人會意點頭,聽出花自芳對老宅也諸般不滿。

  兄妹兩人並肩往前院靈堂走,花自芳看著襲人清減不少的臉龐,不由有些心疼,「頭七忙完了,接下來你就在家好生將養幾天。」

  「我真瘦了?」襲人頗有些意外驚喜,美滋滋地摸摸臉頰,「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哪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花自芳屈起指節,沒好氣地一彈襲人的腦門,「你何曾聽說哪家娶媳婦,要一個瘦骨嶙峋的骷髏美人的?」

  襲人也不辯駁,只揉著腦門,偷偷笑了。

  兩兄妹邊走邊聊,可一進入靈堂,原本輕鬆愜意的氛圍就一下子消失了。

  花自芳帶著襲人向花老太太、大伯、大伯母問了安,隨後與大伯家的子女廝見一番,兄妹二人就在白氏身後站定。

  常言道,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按說花自芳是花家長孫,花父更是老太太的嫡親幼子,沒道理花老太太這麼不待見小兒子一家吧。

  可事實偏偏如此。

  華老太爺早年去世,花老太太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後,就讓兩兄弟分了家。

  因為大兒子要供養母親,花老太太光明正大把所有的田地宅子分給大兒子。而小兒子只分得了幾件舊家具和三五吊錢,就被攆出了家門。

  而且,幾乎被淨身出戶的花家二郎,還要每月奉上供養花老太太的銀錢。襲人被賣,有一半原因就是那年花老太太生病,錢氏借機索要一大筆醫藥錢。

  早年花家二郎對母親心存愚孝,寧可賣了女兒,也不肯耽擱了母親看病。

  但實際上花老太太只得了一個小小的風寒,連藥都沒吃幾副,就好得徹徹底底。那筆襲人的賣身錢,最後只進了花老太太自己的私房。

  後來某一次,花家二郎給老太太送養老錢時,無意間透露襲人掙月錢雲雲……

  等下一次花家二郎再去,錢氏就大吐苦水,說年成不好,米面柴油都漲價……最後花家二郎沒辦法,只能多加了一倍的養老錢。而多給出來的,正是襲人每月交回家的銀錢。

  「弟妹,小叔英年早逝,我這個當嫂子的也難受啊!」錢氏拿著帕子,裝模作樣地抹抹眼角。

  「可你就算再難受,也不該忘了你還有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花老太太一臉痛心,老槐木拐杖杵在青石板上,咄咄作響。

  襲人一下驚呆了。

  花老太太何時能說出這麼一番通情達理的話,襲人驚得後頸上的寒毛都立起來了!這是要先禮後兵?襲人與花自芳對視一眼,可以肯定來者不善。

  白氏聽了花老太太的話,目光投向身側的一子一女。可一看到容貌與丈夫有五成相似的長子,白氏又淚眼模糊地嗚咽起來。

  「弟妹啊,你這個當母親的立不起來,我這個當大伯母的,卻不能任憑侄兒侄女流落在外,無人庇護。」錢氏悲天憫人地歎口氣。

  「嫂子,我心裡苦啊……」白氏手裡的素白帕子,不一會兒就讓淚水打濕了。

  「大伯母,您對我們兄妹疼愛,我和哥哥感激不盡。」襲人收回對白氏略顯失望的視線,對錢氏福身一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哥雖然才十三,但頂門立戶也是足夠了。」

  「你懂什麼!」錢氏揮了揮手帕,「一個半大小子沒長輩照應,稍不留心就要被騙的。」

  「不論在私塾裡,還是打工做活,都是素日相熟的,我又怎會被騙?」花自芳看出今日這樁事似乎是針對他的,遂接過話茬。

  「你年紀還小,沒經過事,不知道有句話叫做『利益動人心』。」花老太太一臉慈愛地看著花自芳,「親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你一個半大的小子,又哪裡是別人的對手。」

  「平白無故的,誰會來對付我?」花自芳試探道。

  錢氏一副矜持的樣子,拿帕子遮著嘴角,卻掩不住那眼角眉梢得意的笑意。

  那種貪婪的嘴臉,這七天以來襲人屢屢見到。襲人垂下眼簾,難掩心中的厭惡。不過,她還真想起一筆能讓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老宅眾人,齊齊上門演一場偽善大戲的銀錢來。

  「自芳,你忘了你爹是怎麼受傷的了?」花老太太道。

  「我爹他……」花自芳說了一半,也明白過來老宅這一行人的目的。

  「若非李工頭硬把你爹拉去做工,你爹又怎麼會平白受傷!」花老太太義憤填膺道,「今兒個是你爹頭七,李工頭竟然連一炷香都沒來上,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

  「這也未必吧。」花自芳道,「說不定是李叔太忙,抽不出時間。」

  「是啊,忙著呢!」錢氏撇了撇嘴,「人們都說,李老三新得了一注銀子,每天在四芳園從早待到晚,只為捧小鳳仙的場,可不是名副其實的大忙人嗎?」

  「閉嘴!」花老太太喝道,「孩子都在,你胡唚什麼呢!」

  襲人雖然沒覺得這有多大尺度,但看到對面幾個堂姐臊得臉都紅了,只好也低下頭裝嬌羞。

  這段時間兄妹二人忙著處理花父的後事,一直沒騰出手洽談後續所涉及的賠償問題,沒想到老宅一家人倒是早就打聽好了……

  「雖然你們一家分出去了,但我這個當大伯的,卻也不能任由人欺負我的侄兒一家。」花家大伯單字洲,一開口就正義凜然,要為侄兒一家討公道。

  襲人不由心贊花父算無遺策,「大伯,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錢氏嘲諷道,「小孩子家家,不懂就別瞎逞能。」

  「大伯母怕是忘記,我是在哪裡當差了。」襲人心中難免自嘲。雖然她對當奴才沒好感,但關鍵時候還要借勢,狐假虎威……這種百般掣肘的日子,真是讓人無奈。

  「襲人,別當你大伯母沒見識。」錢氏撇嘴,「賈府上百個丫鬟,人家憑什麼給你出頭?」

  「大伯母可知道賈府有一位銜玉而誕的公子?」襲人道。

  「當然!那一年賈府讓人在數百張紙寫上賈寶玉的三個大字,散在大街小巷裡,讓平民百姓隨意呼喊,生怕壓不住那塊美玉帶來的貴氣。」錢氏得意洋洋地顯擺自己消息靈通。

  花洲瞪了一眼身旁的錢氏,這媳婦也太蠢了。

  這對兄妹一搭一唱的,明顯不想讓老宅的人插手。現在襲人特地提起這位聞名遐邇的賈寶玉,自然是有把握借勢,才有恃無恐。

  襲人看錢氏一副毫無所覺的樣子,善意提醒道,「襲人不才,正管著這位公子房中事務。」

  「什麼!」錢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有勞大伯母一家費心了。」花自芳彬彬有禮地道謝,隨後以一種氣死人不償命的口吻謙虛道,「好在襲人爭氣,一個小小的工頭,我們還沒放在眼裡。」

  「好好好!」錢氏氣了個倒仰,敢情這個死丫頭一直在裝傻騙她呢!


第十四章

  錢氏拂袖而去,幾個子女也跟著錢氏先後離開。

  花洲為人還算有些城府,他摸著鬍子,「幾年不見,襲人也長大懂事了。如今你爹不在,你們兄妹二人還要相互扶持才是。」

  「謹遵大伯教誨。」花自芳抱拳一禮。

  「既然你們已經有了對策,那我和你祖母也就放心了。」花洲一臉欣慰道。

  「你們懂事能幹,你爹九泉之下也會開心的。」花老太太半真半假地感歎了一句,扶著大兒子花洲的手,緩緩起身,「你們年紀還小,都是長身體的時候,都早點睡吧。」

  「是,祖母。」花襲人和花自芳齊聲應道。

  兩兄妹一齊把花老太太和花家大伯送出門,關上大門時,都不約而同地長出一口氣。兩人對視一眼,看對方眼中都是一樣的後怕模樣,不由同時笑了起來。

  花自芳笑著笑著,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

  明明是嫡親的祖母大伯,父親屍骨未寒,就這樣急不可耐地上門謀奪錢財。要知道那筆銀錢,可是父親一條命換回來的呀!

  襲人看出花自芳心中難受,只好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支持。

  「天也不早了,這院子裡的東西就先別收拾了。」花自芳畢竟自律極強,很快恢復過來,「你陪著母親回房吧,伺候她歇下再說。」

  「好的。」襲人點頭,「我剛回家時燒了水,現在應該燒開了。今天凍了一天,哥你記得睡前拿熱水好好擦一下身子,去去寒氣。可別寒氣入骨,平白凍壞身子。」

  「小管家婆,我知道了!」花自芳打趣,「小小年紀如此囉嗦,不知道日後誰受得了你。」

  「我這才哪兒到哪兒。」襲人一臉深沉地拍拍花自芳的肩膀,「哥,你也別得意。有朝一日嫂子進門,把你從頭管到腳,到時候你才知道你妹妹的好呢。」

  「好肥的膽子,敢來打趣你哥我了!」花自芳作勢擼起袖子,橫眉立目,准備揍人。

  「被我說中,也別惱羞成怒啊……」襲人忍笑不迭,又逗了一句,趕緊跑到白氏跟前避難去了。

  自從花父的頭七過去,兄妹二人的日子也漸漸松快下來。白氏卻一直落落寡歡,有時候看到一件舊衣服、一株老樹,都要無聲落淚……指望她自己恢復過來,希望著實不大。

  兩兄妹合計了一下,把家中花父的舊物都封存起來,放在庫房裡,省得白氏睹物思人。

  不過,這一整座院子都是花父一磚一瓦建起來的,除非換地方住,否則白氏就算對著空無一物的宅子,也能想起花父的音容笑貌來。

  可京城居,大不易。

  就算襲人小有積蓄,也暫時買不起房子。雖然白氏把銀錢都交給了襲人兄妹,但一場喪事下來,花家的存餘所剩無幾。

  襲人盤算了一下,是時候回賈府了。

  一來,賈母批的假期快用完了,就算賈母不派人來催,襲人也不能拖延時間,平白招人忌諱;二來,花家一直入不敷出,顧員外給的那筆安家費,也是時候要回來了。

  這一天,襲人准備跟花自芳談談。

  花自芳白日去私塾上學,放學後還要在碼頭做零工。冬天日短,花自芳每天回來,路上已經是黑洞洞的了。襲人估摸著花自芳快要回家,就把飯菜用大海碗扣好,放在蒸籠裡熱上。

  這一天花自芳照例晚歸,襲人把熱乎乎的水和飯菜都送到花自芳房裡。襲人在書房裡等了約有一刻多鐘,花自芳洗完碗,重又淨過手,才進了書房。

  「怎麼今日有時間到我這兒來?」花自芳問道。

  「我回家已有十多天。」襲人正坐起來,凝視著花自芳,「哥,我該去賈府當差了。」

  「這麼快……」花自芳正欲翻書的手不由一僵,隨即若無其事道,「你准備哪天回去?」

  「後天。」襲人回答。

  「好,我後天雇一輛馬車,送你去賈府吧。」花自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試圖掩飾掉剛才一瞬間的失落和難過。

  「哥,你用的是我的茶杯。」襲人故意逗他。

  花自芳一呆,但不願在妹妹面前示弱,故而泰然放下茶杯,鎮定自若地轉移話題,「茶都涼了,你在我書房等了這麼久,只有這一樁事?」

  襲人掀開茶壺蓋,重又添上熱水,「你猜對了,確實不止這一樁事。」

  花自芳接過襲人為他新添的茶,「讓我再猜猜,是跟爹的那筆安家費有關吧。」

  襲人點頭,「的確。」

  明亮的燭光下,花自芳手上細碎的小口子愈顯清晰。花自芳察覺到襲人的視線,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哥皮糙肉厚,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在碼頭做工,終歸不是一個長遠的法子。」襲人取出一早備好的膏藥,細細地給他塗抹起來。

  「我白天還要上學,只有中午和傍晚能打一會兒零工。光要滿足這個條件,能找的活計就已經很有限了。」花自芳在這方面並不隱瞞,坦言道,「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賺錢的活計了。」

  「哥,你忘記那筆安家費了?」襲人道。

  「爹臨終前說,這筆銀錢要在和娘商量後,再做安排。可娘現在的情況……」花自芳苦笑。

  「事急從權。」襲人輕輕皺起眉毛,「總不能娘一日不恢復,就讓你一日受這種罪。就算是娘有朝一日清醒起來,也定不會忍心看你死守規矩,卻將身體耗損得一塌糊塗。」

  「可是……」花自芳還是有些遲疑。

  「再說,你每日學堂碼頭兩頭跑,一天到晚不著家。有我在倒也罷了,我還能看著娘一些。但若我去了賈府,家中可就只剩娘一個人了,你真能放心得下嗎?」襲人言辭如鋒。

  「娘不會吧!」花自芳一驚,失聲叫道。

  襲人從容飲了一口茶,輕飄飄地補了一記刀,「這可說不准。」

  雖然襲人在接手原主身體的時候,就決定盡義務,照管好原主的親人。

  但與甫一見面就一心沉浸在喪夫之痛中,全然不顧子女尚幼的白氏相比,一直試著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為寡母幼妹撐起一片天的花自芳,顯然更能贏得襲人的好感和尊重。

  「可我就算不去碼頭上工,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家裡守著娘啊。」花自芳認真考慮起來。

  「那不妨開個小店吧。」襲人體貼地為兄長排憂解難,「一來,娘每日有事忙著,總好過睹物思人,平添心病;二來,解決家中生計問題,免得入不敷出,寅吃牟糧。」

  花自芳沉吟良久,才點頭同意,「也好。」

  襲人一愣,這就同意了?

  剛才襲人還是一副侃侃而談、誓要說服花自芳的樣子,現在花自芳點頭說好了,襲人反倒怔愣起來,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

  原本因白氏可能自盡而心情沉重的花自芳,此刻不由開懷笑了。

  「你的理由這麼充分,我采言納諫,從善如流不對嗎?」花自芳笑著打趣道。

  「很好!」襲人明白花自芳對她的信任,臉上也不由浮出笑來。她學著花自芳一貫的樣子,一本正經雙手抱拳,眼神卻狡黠極了,「哥哥虛懷若谷,慧眼如炬,日後必成大器!」

  「小妹智計過人,有國士之才。」花自芳依樣抱拳,「有小妹輔佐,實在是我僥天之幸。」

  兄妹二人相對作揖,對視一眼,隨後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第十五章

  翌日,花自芳特意向先生請了一天假,帶著襲人和白氏一道出門。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白氏雖然氣色依舊不太好,但精神頭終究比平日強了一點。而襲人這一趟出門,一是准備買些小禮物,送給賈府相熟的丫鬟婆子;二是考察各類店面的分布情況,為日後開店做准備。

  一路上,襲人見到一家店,就要進去興致勃勃地轉一圈。

  一整天下來,襲人還神采奕奕,彷彿還能再戰一條街!花自芳的小腿肚哆嗦了一下,隨後堅定地拎著襲人的領子,面無表情地把她拖回家了。

  花自芳嗓子乾得要命,一坐下來,就灌下整整一大碗涼茶水,「有眉目了沒有?」

  「你等一下。」襲人讓花自芳稍安勿躁,獨自在廚房和書房間往來了幾個來回,端來的碟子幾乎將整張桌子都占滿了。

  「全是點心?」花自芳看著一桌子五花八門、形狀不一的點心,「咱們一路是不是光買點心了?這能吃得完嗎」

  「來,嘗一嘗個中區別吧。」襲人殷勤地看向花自芳。

  花自芳雖然不大愛吃甜食,但由此也猜得出襲人的意向。畢竟關係後日後生意能否做得下去,花自芳只苦笑了一下,就擺正態度,認真地品評起來。

  襲人特地繪了一個表格,上有店名方位、點心種類、味道口感等等細項,准備做記錄。

  花自芳好奇一看,東西倒是一目了然,可這一手字,實在是不堪入目……花自芳敲了一下襲人的腦門,沒好氣道,「早讓你抽空練練這手字,瞧瞧,現在露短了吧!」

  「確實該練練了。」襲人心漏了一跳,幸好原主的字也不咋樣,不然就露陷了。襲人順手把筆讓給花自芳,「但現在就只能有勞哥哥了。」

  「你若當真要學,就把這本帖子拿去臨吧。」花自芳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冊子,遞給襲人。

  「好啊。」襲人接過帖子,笑著道謝。

  花自芳將襲人的表格原樣謄抄了一遍,隨後耐心品嘗襲人挑回來的點心,細細辨析其色澤香氣味道口感,再比對襲人的看法,一一記錄個中異同。

  這麼一樣樣試下來,直到試到最後一樣,花自芳手一頓,「這是娘做的核桃酥?」

  「是的。」襲人點頭,「咱們自家開的店,我自然是希望自家人當掌櫃。但以娘現在的精神狀態,並不適合接觸太多陌生人。幸好娘手藝不錯,在廚房做點心倒也正好。」

  「但娘做的點心,只是自家的家常手藝。」花自芳嘗了一口核桃酥,「會有人來買嗎?」

  「你不妨比較一下,娘做的點心與街上賣的,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襲人道。

  花自芳仔細比較了一番,答道,「娘做的核桃酥,賣相一般,但甜而不膩、口感酥松,在這麼多點心當中,倒也能占一個中上。」

  襲人也拈了一小塊,「咱們自家吃的點心,當然不用講究什麼通體金黃、裂紋均勻。但如果真要這效果,想來娘也未必不會。退一步講,就算娘不會,我也能請教賈府的廚子。」

  「自家秘技,哪能輕易透露給外人。」花自芳皺眉。

  「若是松穰鵝油卷之類的金貴物,人家自然要敝帚自珍。」襲人解釋道,「但我問的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味點心罷了,憑我的體面,她還能跟我拿喬不成?」

  「襲人……」花自芳沉吟一會兒,「若這次順利要回錢來,哥先給你贖身吧。」

  聽到這話,襲人沉默下來。

  能贖身出府,襲人自然求之不得。若花自芳能早一段時間說,襲人一個普通丫鬟,雖然周到細致一些,但也並不是非她不可,贖身想來並不難。

  但現在襲人出了頭,成了寶玉房中管事,卷入賈母和王夫人的婆媳之戰中,再想抽身恐怕很難。

  再說,她已經得罪了李嬤嬤一家。

  若襲人當權,李貴就算要害她,也要費盡心機向寶玉進讒言,才能有扳倒她的一線機會。可若她離開賈府,成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頭百姓,李貴再想找她麻煩,可就易如反掌了。

  如今花家無權無勢,一筆小小的安家費,都要借賈府勢力來討回……日後花家想要開店,南來北往,必然紛爭更多。花家一點後台沒有,一旦出了事故,想要找門路疏通都難。

  當然,花家也不是一直要依附於賈府。

  只要度過最開始的新手期,店裡有了固定的客源,跟官府也打好了關係,店中就算再發生一些流氓生事、對手排擠之事,花家也能夠從容應對。

  花自芳看出襲人眼中遲疑,想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襲人的顧慮。他沉默了一瞬,握著毛筆的指節一時有些泛白,「襲人,委屈你了。」

  「沒事。」襲人開解道,「連爹都說,你在讀書上有天分。我還等著你日後一路考過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好得一個狀元妹妹的頭銜呢!」

  「你倒是野心不小!」花自芳不想讓襲人擔心,順著她的話,笑著回道。

  「自然要先定一個最高的目標,日後就算一時力有不逮,也能撈個進士出身。」襲人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

  「大言不慚!」花自芳失笑,但卻沒多說什麼,只暗自下定決心,要為妹妹掙一個出身。

  「既然要用到娘做點心的手藝,開店一事,還要跟娘說一聲才是。」襲人提醒道。

  「等錢要到手再說吧。」花自芳沉吟道,「現在咱們說得再多,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也好。」襲人應道。

  兩人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花自芳早早起床,一番洗漱後,到了後院。他掃了院子,將兩個水缸都灌滿水,又劈了半院子柴,足足夠使喚大半年。

  平日的活都幹完了,花自芳本該回書房看書,腳卻不由自主向廚房走去。

  花自芳在廚房門前繞過來,返回去,再繞過來,再返回去……幾次後,花自芳終於下定決心,一臉毅然地進了廚房。

  半個時辰後,襲人坐在餐桌前,驚喜地看著眼前賣相頗佳的鮮菇油菜打鹵面。

  「不小心多做了一碗,給你吃吧。」花自芳佯作不經意地揮揮手。

  「謝謝你,哥。」襲人有些感動。今天是她在家的最後一天,想來花自芳是希望給她留下一個溫暖的記憶,才特地一早起來給她做早飯。

  「快吃吧,面都要涼了。」花自芳心中一暖,沒再不好意思,溫和勸道。

  襲人開心地拿起筷子,享用起花自芳特地給她准備的愛心早餐。

  本來襲人還想著,就算花自芳廚藝不佳,她也要裝出一副很好吃的樣子,絕不能讓哥哥傷心。沒想到她的准備完全沒有用上,這碗鮮菇油菜打鹵面是實打實的色香味俱佳!

  「真好吃!」襲人幸福地瞇起眼,難得不矜持地呼嚕起面條來。

  「你喜歡就好。」花自芳笑瞇瞇坐在旁邊,單手支頤,看著襲人吃得一臉滿足的幸福模樣。

  很快,一碗面見了底,連湯都被喝得一乾二淨。

  「真香啊,吃完全身都暖融融的。」襲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舒服地歎了口氣,「哥,下次不要躲在廚房自己吃,飯還是一起吃比較香嘛。」

  「下次再說。」花自芳嘴角抽了抽,牙疼一般笑道。

  花自芳的左手在桌下悄悄揉著肚子,為了不浪費糧食,他可是吃了滿滿一肚子的失敗品……他這輩子都不要再吃打鹵面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4

第十六章

  時至中午,兄妹二人再沒有拖延的借口。

  花自芳沉默地趕來馬車,襲人提著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這座低矮的院落。盡管只待了十多天,它卻比賈府更能給她家的感覺。

  襲人閉上眼,她總歸會回來的。

  此時,白氏也出現在門前,面容憂傷地看著襲人。襲人福身一禮,「娘,您多保重。」

  白氏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喉間卻哽咽起來。襲人安撫一笑,卻沒多保證什麼,只默默轉身,提裙上了馬車。

  馬車轆轆地行過喧鬧的街市、寧靜的小巷。

  沒過多久,馬車在榮國府的角門前停下。

  一個看門的婆子探出頭來,瞧見襲人從馬車下來,拖拖拉拉地開了門,嘴裡還小聲嘟噥著,「一天到晚進進出出的,這又不是你自家的菜園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田嬤嬤,有勞您來開門了。」襲人含笑遞了個荷包過去,「大冷天的,請您喝個酒。」

  「常來常往的,客氣什麼。」田婆子一張棺材臉立刻變得和善起來,嘴上推辭,手卻麻溜地接過荷包,手指一捏,臉上笑得更親近了,「角門平時沒人,姑娘若需要方便,只管來找我就是。」

  「多謝田嬤嬤照應。」襲人答道。

  田嬤嬤一向貪婪,每次進出都要好處,斷沒有一次就能餵飽的。所以襲人沒指望田嬤嬤下次就笑臉相迎,好歹讓田嬤嬤知道她不小氣,但凡傳話就能漏點小錢,也免得這婆子誤事。

  等田嬤嬤回了小屋後,襲人看向一直沉默的花自芳。

  「哥,家中諸事只能由你照應了。」襲人雖然難過別離,但看花自芳一臉默然的樣子,就知道他又在自責了,可這種事她不好再開解。

  「我知道。」花自芳摸了摸襲人的發頂,「且忍兩年,哥早晚會把你接出來。」

  「好。」襲人悶悶應了一聲。

  花自芳深深看了襲人一眼,把包袱遞給襲人,終於狠下心,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

  襲人鼻子一酸,強忍著沒落下淚來。

  兩人相對一禮,花自芳目光堅持地看著襲人。襲人沒強過去,只好轉身先行離開。

  這年頭,就算襲人是府裡排得上號的一等大丫鬟,可一年能休的假也只有那麼幾天。更何況這次花父去世,襲人足足在家待了有十二天。

  就算是府裡主子格外恩許,但襲人也要識眼色,至少兩年內都別想再休假回家。

  不過,唯一慶幸的是,角門處管得並不嚴。偶爾親人上門探望,只要給田婆子塞夠了銀錢,且不離開榮國府範圍,在角門碰個面也是允許的。

  襲人一路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等到了賈母院前,她的心情已經恢復了平靜。

  院門內,正在簷下逗雀兒的晴雯一抬頭,就看到襲人一身素服踏入院來。晴雯把最後一小撮兒谷子都餵了雀兒,「可算回來了,等你等得我頭髮都白了。」

  「我竟不知道,我何日惹下了這相思債?」襲人挑眉。

  「才走兩日,臉皮怎麼就變厚了?」晴雯失笑,作勢要捏襲人的臉,「讓我瞧瞧,花家的米水難道格外養人不成?」

  兩人說笑一番,一齊回了屋子,晴雯將府裡最近發生的事都告訴襲人。

  襲人一邊把裙襖披風疊好放回櫃子裡,一邊聽著晴雯說話。

  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無非是寶玉又在家塾裡吵了一架,氣鼓鼓地回來歇了五六天;賈政在趙姨娘房裡多歇了兩晚,趙姨娘怎麼恃寵而驕,不去請安……

  「只有一樁,你錯過了,可當真是一件憾事!」晴雯拈了塊紅豆酥,慢條斯理品了起來。

  「是嗎?」襲人氣定神閒一笑,故意不搭理晴雯的話茬。

  果然,沒等襲人一件披風折完,晴雯胡亂拿帕子擦了擦手指,沒好氣道,「真沒趣!也不知道你哪學來的養氣功夫,都快趕上廟裡的和尚了!」

  「你放心,」襲人忍笑,「等我有朝一日立地成佛,必然第一個度你為仙!」

  「誰稀罕!」晴雯撇撇嘴,終究沒忍住,不准備賣什麼關子,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其實,咱們府裡第一樁大事,就要屬揚州的林姑娘入府了!」

  「林姑娘?」襲人摘下發間簪的白花,「可是嫁到揚州敏姑奶奶所出的獨女?」

  「正是!」晴雯瞥了一眼襲人擱到梳妝匣裡的白花,原本旺盛的談興有點弱了,「老太太很疼林姑娘,特地把她留在碧紗櫥,連寶玉都要退一射之地。不過,寶玉本身也樂意得很。」

  「碧紗櫥?」襲人想了一下方位,「離咱們倒是不遠。」

  「又讓你猜著了。」晴雯百無聊賴地靠在被子上,瞥了襲人一眼,「原本老太太說要把寶玉挪開的,可寶玉死活賴了下來。」

  「倒是像他的脾氣。」襲人搖頭。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襲人已經盡知府裡這多日來的動向。晴雯下午無事,索性就在屋裡待著,准備補一覺。襲人要向各房主子請安,兩人就此分開。

  等襲人從各房都轉一圈回來,天已經暗了下來。

  寶玉依舊在原處住著,襲人倒不怕找不著地方。剛一進門,就看到寶玉跟一個舉止言談不俗的小姑娘對坐,一起解一個精致的九連環。

  雖然素未相識,但甫一見面,襲人還是一眼瞧出,這就是那位下界還淚的絳珠仙子。

  「襲人,你回來了?」寶玉一看到襲人,就驚喜道。

  「是的。」襲人向兩位主子問了安,「我剛從璉二奶奶那兒回來,她吩咐說,你要的那件翠青雕松的掛件,前兒被二老爺賞給清客詹先生了。」

  寶玉自然不敢朝賈政伸手,只好揮揮手,「那就算了。」

  襲人點頭應下。

  「襲人,你家裡的事……」寶玉看襲人雖不曾服孝,但身上的衣服卻只挑了素淨、毫無紋飾的,頭上也只簪了兩個銀簪子,耳垂上一對米粒大小的小玉塞子,整個人也瘦了一圈。

  「已經打發了。」襲人垂下頭,不願再說。

  這一整個下午,上至賈母,下至鳳姐兒,襲人每回一個主子,都要將花父怎麼病重,花家怎麼送葬說上一遍,然後再聽一堆唏噓不已的安慰話……

  自家事自家知,別人再唏噓感歎,也不過是一個事不關己的看客罷了。

  幸好寶玉在這方面一向細心,看到襲人微露出疲倦的樣子,就體貼道,「你今日忙了一整天,就先下去歇著吧。」

  「那我今日就偷懶一會兒,謝二爺體恤。」襲人道謝。

  「你只管去,我這兒有鴛鴦姐姐呢,再沒有不妥當的。」寶玉寬容一笑。

  「瞧我這記性!」寶玉一提起鴛鴦,襲人這才想了起來,「下午我回老太太時,老太太讓我早點把鴛鴦手裡的活接過去呢。」

  「你不說我也忘了。」寶玉失笑,「老太太離了鴛鴦姐姐,晚上連個覺都睡不踏實。這幾天鴛鴦姐姐一直都是兩頭跑,幸好兩廂不遠,不然腿都得跑斷了。」

  「這麼辛苦?」襲人十分同情。

  既然這樣,襲人也不好耽擱。她向寶黛二人道了別,轉身出了門,准備找鴛鴦把事務交接完,也省得賈母不安心。

  本來襲人想托寶玉,讓他私下裡帶著茗煙,到李工頭家嚇唬一下,把錢索要出來。但今日有黛玉在旁邊,這種法不傳六耳的事,襲人只好暫且按下,另找時機。


第十七章

  襲人將昨日買的一些精致的小擺件,送給相熟的小姐妹。不值幾個錢,但偶爾拿來賞玩一番,圖個新鮮別致。禮物雖小,但大家都笑領了襲人的心意。

  屋裡正熱鬧著,麝月掀簾走了進來,沒且站定就眉飛色舞道,「我去太太房裡送上回的盛金桔的果盤,你們猜,我碰到什麼事了?」

  「什麼事?」

  「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瞧這丫頭,又來賣關子,誰來撕了她的嘴!」

  一干丫鬟吵吵嚷嚷,皆推攘著,讓麝月快說。

  麝月雙手往下一壓,得意一笑,「你們斷猜不到!是二爺的母舅王子騰大人剛升了九省統制,要奉旨出都巡邊呢!」

  「真厲害!」

  「王家好大的體面!」

  「太太只怕開心壞了!」秋紋跟麝月私交甚好,聞言打趣,「快說,你又得了什麼好賞?」

  「罷了,就知道瞞不住你。」麝月假裝無奈,實則得意地平舉起手,袖子下滑,露出手腕上一支翠綠瑩潤的玉鐲,「夫人心情好,在場每個人都得了一件首飾。」

  「這是玻璃種吧,麝月你命真好!」秋紋一臉欣羨的叫道。

  屋裡一干人都在羨慕麝月趕得好時候,紛紛表示以後要常去王夫人面前送東西露臉。麝月一副眾星捧月的樣子,一時間得意非常。

  這幾日襲人不在,麝月尋機向王夫人表了忠心,一月的禁足不了了之。

  鴛鴦雖然統管寶玉房中諸事,但一大半時間要耗在賈母身邊,所以具體事項就下放給寶玉身邊原有的一等大丫鬟。

  麝月有王夫人背後支持,有了與晴雯一爭之力。

  但晴雯雖然嘴上刻薄,手上的活卻從來沒出過差錯。麝月無法,只能拿一些小事來激怒晴雯。暴起傷人不太可能,但只要晴雯應對有一絲不對,王夫人就能名正言順把晴雯換下。

  可惜晴雯沒在屋裡,麝月環視一圈,心中遺憾。

  惠香轉頭,跟一旁的墜兒說悄悄話。惠香這麼一側身,正好露出後面的襲人。麝月視線一頓,正好看到坐在熏籠上的襲人。

  襲人拿著一本賬冊,此刻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麝月為王夫人收買人心。

  兩人對視一眼,襲人坦然一笑,「恭喜。」

  「我只得了一兩次賞,哪兒趕得上襲人姐姐,讓你見笑了。」麝月分花拂柳地走了過來,打量襲人一番,繼而驚叫一聲,「姐姐,你才走了十來天,怎麼就瘦成這個樣子?真讓人心疼!」

  「多謝關心。」襲人淡淡道。

  「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麝月裝模作樣歎一聲,毫無誠意地安慰道,「姐姐節哀。」

  「你說的也對,我爹雖然走了,但娘和哥哥卻加倍地疼惜照顧我。」襲人似笑非笑道,「我若一蹶不振,肆意折損身體,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麝月一呆,似乎弄巧成拙了?

  襲人沒再糾結這個話題,從炕桌上取了一個海棠形的梳妝鏡,約有掌心大小,將其遞給尚在愣神的麝月,「見者有份。給,不值幾個錢,你拿去頑吧。」

  雖然襲人的反應太淡定,一點沒有被激怒的樣子,讓麝月略覺失望。但畢竟不是撕破臉的時候,麝月接過梳妝鏡,拿在手心把玩一番,「好別致的鏡子,謝謝。」

  兩人面笑心不笑地一點頭,各自走開。

  接下來的日子裡,到王夫人跟前獻殷勤的人日益多了起來。但襲人卻沒湊那個熱鬧,只在心裡默默算著日子。

  這一日下午,襲人接到田婆子遞來的口信,有信使給王夫人送信了。

  若其他人聽到,多半會聯想到王子騰這位炙手火熱的新任九省統制。但襲人卻知道,前段時日就已來信,闔家送薛寶釵上京備選入宮的薛家,出事了!

  襲人心念一動,取了針線簍,在窗前坐下。

  沒過多久,寶玉臨完一帖字,出來舒散精神。看到襲人在繡花,寶玉探頭過來瞧,「梅竹菊的扇套?你倒是有閒,我的扇套多著呢,你怎麼又繡了一個?」

  「好一個自作多情!」襲人偏頭笑他,「真個沒羞,誰說是繡給你的?」

  「又來逗我?」寶玉一笑,才不信,「你日日不出門,誰能手長伸到老太太的院子,派你的活計?這院子裡,老太太從不用這樣鮮嫩……」

  寶玉說了半截,突然停住,隨後驚訝地看向襲人。

  襲人放下棚架,拿手指羞他,「還說自己待林姑娘不同呢!怎麼一盤算這院裡的主子,單單就把林姑娘漏掉了呢?」

  「是我的不是,請姐姐千萬別告訴林妹妹。」寶玉忙鞠躬作揖。

  「只你是個體貼的,但凡得了一樣糕點、一副字畫,都要跟林姑娘分享。」襲人佯裝失望的歎了一聲,「難道我就是沒良心的不成?」

  「林妹妹還不知道?」寶玉訝然。

  「林姑娘出身揚州,眼界甚寬。」襲人赧顏道,「我女紅一般,只怕入不了林姑娘的眼。」

  「你別擔心,只管送出去。」寶玉見襲人主動親近黛玉,也很開心,「林妹妹的脾氣我最清楚,你真心實意,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她自然會感念你的情分。」

  「那我就放心了。」襲人放鬆道。

  襲人心道,主動向黛玉示好,果然是一條取信於寶玉的捷徑。

  一房的丫鬟不知給寶玉做了多了扇套、帕子、汗巾,都沒見他另眼相看。但襲人只給黛玉繡了半個扇套,寶玉就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坐在一邊看襲人做女紅。

  「咦,你這扇套怎麼有一股梅花香?」寶玉一笑,「倒是應景。」

  「我前幾天特地采了梅花瓣,曬乾了,放在針線簍裡。」襲人取了兩股線,遞給寶玉,「給,你聞聞,是不是這個味道?」

  「這法子不錯!」寶玉聞了聞,確實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聞得這一股清雅的梅花香,寶玉一時興致上來,不顧外面飄著的雪花,打開窗戶,往外看去。果見牆角數枝紅梅,在漫天飛雪中悄然綻放。

  寶玉起了雅興,准備踏雪尋梅。

  襲人也不阻攔,為寶玉披好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罩上蓑衣,戴上大箬笠。麝月剛從小茶房端來一壺熱茶,看到寶玉准備出門,忙殷勤上前伺候。

  「二爺要出門?」麝月問道,「這樣大的雪天,路都沒掃開,只怕不好走。」

  「你放心,我只在咱們院裡走走。」寶玉道。

  「雖是院裡,但也……」看到寶玉不悅蹙眉,麝月識相咽下了後面的勸阻,「單二爺一人,只怕不太好吧,襲人姐姐不跟著伺候嗎?」

  「我手頭另有活計,你若不放心,不妨跟著。」襲人舉了舉手上的針線。

  「一個小小的扇套,哪比得上二爺的安危?姐姐未免太懈怠了……」麝月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准備踩著襲人表忠心。

  寶玉不耐地打斷,「你既擔心,就跟上來吧。」寶玉正了正斗笠,轉向襲人時,臉色變得和顏悅色起來,「扇套只管慢慢做,不用急的。」

  麝月詫異地看了襲人一眼,百般不解。

  然而寶玉卻不等麝月反應,正好斗笠,抬腳出了屋子。麝月沒心思再尋根究底,忙也披好蓑衣,戴上斗笠,追著寶玉而去。

  寶玉在樹下轉了一圈,挑中一支梅花,折下來讓麝月抱在懷裡。

  襲人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默默關上窗戶。


第十八章

  沒過多久,寶玉開心地抱著幾枝梅花,進了屋裡。寶玉一高興,把屋裡的丫鬟們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讓取個花瓶,一會兒剪個花枝……

  「這瓶花給老太太,這瓶花給太太,那瓶花給風姐姐……」寶玉一旦孝順起來,真個周到極了,府裡的大大小小的主子一個都沒落下。

  「正好雪也小了。」襲人笑了笑。

  「給太太的梅花,就由我來送吧。」麝月不待襲人安排,就自告奮勇站了起來。

  「太太的榮禧堂離這裡可不近。雪雖然小了,但路上的雪還沒掃乾淨,若一路上有個差池……」襲人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主子有吩咐,別說是天上下雪,就是下刀子,我也會一個不差地送過去!」麝月忙道。

  「既然你一力要求……」襲人勉強點頭,「那就去吧。」

  「姐姐只管放心。」麝月難掩得意之色。

  王夫人一向大方,就是平常回話,王夫人也是賞賜多多。這次可是寶玉主動表孝心,以王夫人對寶玉的疼愛程度,這一趟差事必定是一樁肥差。

  襲人分派完所有的梅花,內屋裡,就只剩下寶玉和她了。

  寶玉身邊一向丫鬟婆子不斷,襲人想找個跟寶玉獨處的時機都難。

  原本還有值夜這個機會,但自從襲人休假回來,王夫人就改了規矩,守夜時變成了兩個丫鬟,就算是襲人也不例外。

  再加上麝月一直在旁虎視眈眈,白天絕不讓襲人一人跟寶玉待著。就算麝月一時忙得顧不上,她也要另安排小丫鬟在一旁守著。生怕一會兒功夫,襲人就把寶玉的魂勾去。

  這一次襲人使計,把麝月並一干丫鬟遣走,倒是一舉兩得。

  至於到王夫人跟前獻殷勤的麝月,會不會因不知王夫人的外甥薛蟠打傷人命,而倒霉得被王夫人遷怒……襲人就不得而知了。

  寶玉單手托著下巴,看著特地為黛玉留下來的梅花,兀自微笑出神。

  襲人放下棚架,突兀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寶玉回過神,「累的話就緩緩,林妹妹又不急,你慢一日送上也沒什麼。」

  「這紅梅送給他人猶可,但送給林姑娘卻不太合適。」襲人蹙眉道,「枉費你體貼的名聲了,你忘記林妹妹身上還帶著孝?」

  「瞧我這記性!」寶玉猛一拍腦門。

  「罷了,不送林姑娘,擺在你書房裡倒也適宜。」襲人安慰道。

  寶玉一想到滿府的主子都有他送的梅花,唯獨落下黛玉,心情心酸又難過,不由遷怒起來,「這種俗艷的花,我才不稀罕!世上就是你這樣的庸人多了,才捧得它沽名盜世!」

  襲人冷下臉來,「沒我這個庸人,待姑娘們放學,二爺可是要吃林姑娘的閉門羹了!」

  「你少來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妹妹才不是小氣的人!」寶玉臉漲的通紅,叫了起來。盡管私下裡兩人鬧了好幾次別扭,但寶玉一點不許別人說黛玉的不是。

  「少來打岔!林姑娘正值孝期,你卻分毫不忌諱!」襲人冷笑道,「就算你被拒之門外,那也是你自找的,跟林姑娘有何相關?」

  「我……你不可理喻!」寶玉惱羞成怒。

  「你在牆頭綻放時,何等恣意!」襲人對著桌上的梅花,意有所指道,「不想一朝被人折斷,擺在案前。如今花還未殘,折花人就將你棄如敝履……」

  「我才沒有……」寶玉有些不自在,小小嘟噥了一聲。

  襲人撇撇嘴,不置一言。

  寶玉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你既然自詡惜花人,那你就把它拿去吧。」

  看出寶玉在別扭地道歉,襲人無奈道,「你呀,可真讓人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林姑娘不能簪花佩紅,難道我就能了?」

  「襲人,我不是……」寶玉立刻醒悟過來,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麼好。

  「罷了,這事其實也不怪你。」襲人一臉平靜,「我一向不喜歡別人提我守孝一事,天長日久,誰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你別難過。」寶玉一向會哄女孩子開心,但此時他只憋出一句再笨拙不過的話來。

  「其實,一開始我並沒難過。」襲人頓了頓。

  「我在五歲時,就被我爹賣給了人牙子,只為換五兩銀子,為我祖母換醫藥錢。我哭過、鬧過、恨過……但隨著長大,這些都漸漸淡了。」

  「後來一年只見兩三天,我爹娘但凡見我,吃的頑的,盡都由著我挑。我每年存下來的銀子首飾布料,也都稍回家裡。兩廂面子上都一團和睦,小時侯的不愉快也就揭了過去。」

  「我知道我爹一直都在內疚、在自責……但我一直都在裝不知道。」

  「你瞧,我有多壞!」

  「可是到最後,我卻連開口告訴我爹的機會都沒有。」襲人手指抵著桌面,一字一頓,「直到我爹死,我都沒有告訴他,我其實早就不恨他了。」

  屋子裡一時沉默下來。

  寶玉無聲一歎,他拍了拍襲人的肩膀,開解道,「我想,你爹也早就知道你不恨他了。他之所以一直內疚,只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

  「在他生前,我不曾承歡與膝下。」襲人苦笑搖頭,「在他死後,我也無法給他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我實在是,不堪為人子。」

  「你爹死後……怎麼?出什麼事了?」寶玉皺眉問道。

  「我之前曾跟你說過,我爹是在給一位員外建園子時,不慎出了事故。」襲人在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鋪墊了這麼久,終於引入正題。

  「這位員外為人寬厚,在得知我爹去世時,特地遣了一筆銀錢,為撫慰家中幼兒寡母。」襲人氣憤道,「沒想到監工的李老三為扣下銀子,竟誣賴我爹喝酒誤事,才失足摔下亭子!」

  「這麼可惡!」寶玉驚道。

  「但李老三當了多年監工,十分有門路,據說衙門的主簿都跟他沾著點遠親。」襲人歎氣,「我和我哥幾次上門,他非但不改口,反而對我們多番侮辱……」

  「京城腳下,主簿都不算什麼,這李老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敢仗勢欺人?」寶玉一時怒極,「好大的膽子,竟敢欺負到榮國府門下!」

  寶玉忍下怒氣,對襲人安撫道,「你放心,我定會幫你狠狠出這口惡氣!」

  襲人擔心道,「這李老三可是個出了名的潑皮!若是你帶人上門為我討公道,他如果前腳道歉還錢,後腳卻擺出一副苦主臉,說你仗勢欺人,上門搶錢,反過來倒打你一耙怎麼辦?」

  聞言,寶玉瞪大眼,「不會有這麼無恥的人吧。」

  「你平日接觸的都是官紳之子,就算偶爾寒門出身的人,也多有才華,自然沒碰見過這種市井無賴。」襲人搖頭,「你一向行君子之道,肯定不是對手。」

  「難道還成了豆腐掉灰裡,拍不得,打不得?」寶玉氣極反笑,「惹急了爺,爺乾脆給衙門遞個帖子,讓差役把他鎖到牢裡去!看他還怎麼囂張!」

  「這樣去做,有理也變成沒理了。」襲人補充道,「再說,給衙門遞帖,能瞞住老爺嗎?」

  「不能。」寶玉一聽賈政的名號,立馬耷拉下來,「但總不能他逍遙法外吧」

  「也未必吧。」襲人裝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對付這種滑不留手的人,最好要找一個比他更油滑聰明的人,才能制得住他。」

  「油滑聰明……」寶玉呢喃著,「對了,我有茗煙呢!」

  「茗煙?他可是個機靈鬼,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襲人微笑著表示贊同,她已經在私下跟茗煙談妥,只等拉上寶玉這面大旗,李老三自然不在話下。

  「你別擔心,我一定會幫你討回公道!」寶玉斬釘截鐵道。

  「謝謝你,寶玉。」對上寶玉純然關心庇護的眼神,襲人胸口一窒,主動移開了視線。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5

第十九章

  這一晚是碧痕和茜雪值夜,襲人檢查了一遍門窗爐火,沒發現紕漏,又安頓她二人仔細上夜,就跟晴雯一起回了後罩房,准備歇息。

  襲人一推門,就看到麝月趴在被子上。

  而與她私交不錯的秋紋坐在一旁,手搭在麝月肩膀上,像是在小聲安慰什麼。

  麝月秋紋聽到動靜,條件反射地抬頭一看。秋紋自然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回來了?我剛打了熱水,在小爐子上溫著,一會兒你們梳洗的時候用吧。」

  「有勞了。」襲人點頭一笑。

  「喲,這是怎麼了?」晴雯眼尖,剛才一眼瞥見麝月左臉紅了半邊,雙眼紅腫,眼角猶有淚痕,麝月這是被人打了耳光?

  「一時不妨,沙子迷了眼。」麝月忙低下頭,不想在對頭跟前丟人。

  「好大的一粒沙子!」晴雯諷刺了一句,「剛才是誰爭著搶著,要去那邊送花。這可好,果然熱臉貼了冷屁股了吧!」

  「水快涼了,先梳洗吧。」襲人和稀泥道。

  晴雯手上墊著塊布,懶洋洋地摸了摸壺壁,「這壺裡的水燒開了,還能有半個來時辰的熱乎氣。可有些東西,卻連半個時辰的用場都派不上,就被棄如敝履,真是同人不同命!」

  襲人忙低頭忍笑,這才叫當著和尚罵禿子!

  麝月這廝平素挑三弄四,搬弄是非。後來她攀上了王夫人,得意非常,恨不得把一雙眼睛安在頭頂上,對誰都指手畫腳,生怕顯不出自己的能耐。

  襲人手法含蓄,只私下裡給她個教訓。

  而晴雯一向是個爆炭脾氣,惹惱了她,雖然未必當時打殺回去,卻絕對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凡找到機會,晴雯必定要狠狠給對方一個沒臉!

  雖然晴雯的法子,一定會進一步激化矛盾,但襲人也得承認,這樣明刀直杖罵將回去,實在是很能出一口惡氣。

  襲人看向麝月,這姑娘低著頭,手指死死攥著被面,上好的緞子幾乎被生生摳爛了。

  看來麝月當真受了不小的打擊,襲人心道。要知道麝月這些日子一直順風順水,絕沒有被人拿手戳到鼻子上,都不還口的時候。

  晴雯瞧著麝月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也覺無趣,冷笑了兩聲,轉身梳洗去了。

  一夜無話。

  沒幾天,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家遭了人命官司一事,已經傳遍了榮國府上下。

  有邢氏這樣與弟妹王氏素來不和的,自然幸災樂禍,得意洋洋准備看好戲。有鳳姐兒這樣同樣出身王家,榮損與共,故而倍加擔心。有寶玉這樣富貴閒人,諸事不管的……

  襲人知道,薛蟠此番非但不會有事,還會帶回來一個貌美的妾室香菱。

  但此事一來與襲人無關,她自然不會上心;二來她不准備走王夫人的路子,自然不需要扮未卜先知,來討王夫人的好。

  「二爺,門上遞來帖子,馮紫英公子新得了一副好字,請您來一道賞鑒。」惠香呈上帖子。

  「什麼字畫,值得這樣興師動眾?」寶玉翻開帖子,「米芾的字,倒還值得一看。」

  「能讓二爺贊上一句,這字倒也有幾分福氣。」惠香煞有介事地奉承道,因她年紀尚小,語氣天真,倒不失之諂媚。

  「你去回話,說我屆時必至。」寶玉失笑,卻也未多說什麼。

  「二爺要出門?」襲人取了外出的袍襖,為寶玉換上,「老太太房裡剛撤下早飯,你既然想要出門,不妨現在就去向老太太作辭。」

  「也好。」寶玉點頭。

  兩人心照不宣一笑,襲人把寶玉的通靈寶玉從夾襖裡取出來,順好穗子,正了正位置,悄聲道,「二爺千萬記得小心。」

  寶玉也壓低聲音,「你放心。」

  為襲人的爹討公道一事,自然不能張揚得盡人皆知。要是走漏風聲,被賈政知道寶玉上門討債的行為,以賈政古板頑固的脾氣,寶玉肯定逃不了一通板子。

  茗煙是寶玉最信任的小廝,為人機靈,又一向嘴緊,故而寶玉才放心讓茗煙參與進來。

  既然怕走漏消息,寶玉索性一絲行蹤不露,提前讓茗煙准備好帖子,假冒馮紫英約自己出門。至於馮紫英,寶玉一早打好招呼。他們這些公子哥,一向相互遮掩,倒早就習慣了。

  寶玉出了門,襲人再擔心也沒辦法,只能在屋裡做針線,等待結果。

  不知過了多久,一向除了晨昏定省,向來很少來賈母院子的王夫人,竟然來拜訪賈母了。

  王夫人雖然面上和善,但下人們向來敬畏有加。

  寶玉屋裡的一干丫鬟們,本來趁著寶玉不在,興沖沖地擲骰子贏瓜子,玩得熱火朝天。

  可大家一看到王夫人來了,雖然知道寶玉不在,王夫人不會有興趣來巡視,但一干丫鬟都十分自覺地把骰子收拾起來,散了一地的瓜子皮也都很快拾掇好……

  約過了有一刻鐘,賈母屋裡的丫鬟琥珀過來傳話,「薛姨太太一家再有一會兒就到了,等寶玉回來,你記得讓他到正房去見客。」

  「薛姨太太要到了?」襲人疑惑道,「比原先預計的時間,快了有一兩個月吧。」

  「可不是?」琥珀看了看左右無人,透露道,「原先要耽擱一兩個月為了什麼?不就是薛家的那個祖宗打傷人命嘛。現在能提早過來,那樁官司肯定抹平了。」

  「我聽說,死的那個還是個鄉紳之子呢!」襲人感慨。

  「憑他身份如何,得罪了薛家也只能白死了。」琥珀也不免有些唏噓。

  兩人又敘了一回話,琥珀才告辭。

  王夫人因與薛姨媽姐妹二人多年未見,雖然中間周折一番,但此刻臨到見面,王夫人未免有些心情激蕩起來。

  府裡的姑娘們本來每日要上學,王夫人特地傳話給先生,說家中有客至,讓她們歇一天。

  正屋裡,不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齊齊都在,就連一向對這種場合頗為避諱的寡嫂李紈也出現在這裡。而原本上學的,不論男女,都被叫了回來。

  黛玉一進屋,目光一掃,不由心道,真是好大的排場。

  探春三姐妹和黛玉都一一向長輩見禮,隨後在各自位上坐下。有了一幫姑娘小子們入座,座上的話題也由府裡庶務,變成了考問功課。

  襲人顧不上再做針線,她站在窗戶下,看著往老太太屋裡的人越來越多,就連上學的賈環賈蘭都到齊了,唯獨寶玉不在場,心中不免有些擔心。

  「惠香,過來!」襲人招手。

  「姐姐有什麼吩咐?」惠香放下棋子,幾步跑過來,在襲人跟前站定。

  「你叫一個人,去二門守著。一看到二爺,千萬攔著他別再亂跑。你告訴他,薛姨太太快到了,闔府的人都在老太太房裡等著見客,只缺他一人!」襲人吩咐道。

  「姐姐讓我……」惠香復述了一遍,確定無誤。

  「等一下……」襲人攔住急著傳話的惠香,想了想,「不要另外找人了,二門的婆子說不清楚,惠香,你親自去守著。」

  「好的。」惠香點頭。

  「外面天冷,你去把我那件灰鼠的大毛衣服穿上,拿上那個喜鵲纏枝的手爐,自己多添點炭,千萬別凍著了。」襲人細細安頓道。

  「謝謝襲人姐姐。」惠香眼睛一亮,忙福身道謝。

  「快去吧。」襲人笑著揮揮手。

  惠香手腳麻利地披好披風,裝好手爐,隨後向襲人報備一聲,就直接出門往二門去了。

  不管襲人在心裡怎樣祈禱,薛姨太太一家終究還是在寶玉之前,踏進了榮國府的大門。看到摘下兜帽,露出容色絕不輸於黛玉的薛寶釵,襲人不由心道,這榮國府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第二十章

  下午,寶玉終於行色匆匆地趕了回來,還沒回自己屋,就直接去賈母的正房裡見客。在寶玉拜見了薛姨媽,並與薛寶釵廝見後,賈母將他攆出去,讓寶玉到賈政那兒見表兄薛蟠。

  寶玉趁著這個間隙,回了一趟屋子,重淨了臉,換了衣服。

  麝月因臉上未好,不想出門平白讓人笑話,遂請了一日假,在後罩房歇息。麝月不在,也沒人再來礙襲人的眼,此時襲人親自伏侍寶玉更衣,其他人都不再上前。

  其他人都隔了幾丈遠,寶玉眼神亮亮的,壓低聲音,「襲人,事成了!」

  「真的?」襲人驚喜道。

  「是啊,我和茗煙一去亮出身份,李老三就恭敬得像個孫子一樣。但一說到你爹的事,李老三就嘴硬起來,死活不肯承認。」寶玉道,「但茗煙一把他以前幹的壞事抖出來,他立馬就蔫了。」

  「沒出什麼事?」襲人疑道,「李老三就乖乖改口認錯了?」

  「是啊,我就說嘛,你過於高看他了。」寶玉道,「一個市井無賴,若被一般人掐住脈門,或許還會起殺機,想殺人滅口什麼的。但對著侯府公子,借他一萬個膽子他都不敢!」

  「雇來的打手沒派上用場?哎呦,那不是平白花了冤枉錢嘛?」襲人調笑道。她嘴上雖然這麼說著,但並不當真可惜。畢竟凡事還是准備周全為好,若寶玉真出了事,她實在難辭其咎。

  「茗煙花的錢,不是你給的?」寶玉取笑道,「怎麼樣,不聽我的話,心疼了吧?」

  「是啊,心疼得我手都抬不動了。」襲人煞有介事地一歎氣,順手把一件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塞在寶玉懷裡,「這件褂子,就煩勞二爺自己穿吧。」

  寶玉也不惱,笑著接過褂子穿上,「我辦好了差事,姐姐不獎我什麼?」

  襲人去妝台前取來一個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半彎下腰,給寶玉繫在腰間,「我身無長物的,能給你什麼獎賞?」

  「你家不是要開一個點心鋪子嗎?」寶玉道,「我這人好打發,送我些點心嘗嘗就行。」

  「你侯府出身的公子哥,什麼精致點心沒見過,倒來稀罕我家的粗物了。」襲人不由一笑,「不過你可是花家的大恩人,別說一兩樣點心,就是鋪子裡五成紅利,我家也捨得給你。」

  「我只使人打聽點消息,又順腿跑了一趟,哪值得恩人一稱,快別來臊我了。」寶玉道。

  「於你不過順手為之,於花家卻是雪中送炭呢!」襲人感慨道。

  寶玉搖了搖頭,卻也沒再辯駁。

  襲人沉吟道,「雖然一家小店的五成紅利並不多,但確實是我們目前為止,所能拿出的最大的誠意了。留下五成,畢竟要留一些銀錢周轉。」

  寶玉正色道,「你家剛遭難,本就該多留些銀錢傍身才是。再說,鋪子新開,至少要一年才能賺回本錢。我若朝你伸手,豈不是和李老三成了一路貨色。」

  「可是……」襲人遲疑,這人情一旦欠下,可就不好還了。

  「我現在又沒什麼要緊事,你急什麼。日後我若有事,你再來幫我個忙就是。」寶玉揮揮手。其實他並沒放在心上,這麼說只為寬襲人的心罷了。

  「也好。」襲人沉默良久,應了下來。

  寶玉換好衣服,抬腳准備去賈政的書房,去見識薛家這位鬧出人命官司的表兄。臨出門時,寶玉又道,「對了,花大哥說,他明天會來看你。」

  「真的?」襲人驚喜抬頭。

  「我騙你做什麼。」一看襲人終於不再糾結報恩的事,寶玉放心一笑,轉身出了門。

  翌日,襲人沒出門,特地等在屋裡。惠香一進來傳完話,襲人就起身,去往角門。

  花自芳披著一件鉛灰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角青色的袍子下擺。兩人距離上次相見,只隔了半個來月,但花自芳周身的氣息卻更沉澱了幾分。

  如果說在花父去世,花自芳一力承擔起喪葬事宜時,他的行事手段尚有幾分青澀,但此時的花自芳不論眼神舉止,都無法再讓人將他看做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了。

  「不錯,氣色有些恢復了。」花自芳打量著襲人,略覺欣慰。

  「哥,你卻是瘦了。」襲人歎氣。

  「我沒事。」花自芳不在意道,「對了,你的法子很好。我照你的法子在娘面前示弱,娘雖然狠狠哭了一場,但也振作起來了。」

  「那就好,我就知道娘格外疼你。」襲人放鬆一笑。

  白氏畢竟是母親,既然認識到在她沉湎於喪夫之痛時,自己的兒子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又被迫經歷了這麼多成長,又怎麼會沒有絲毫動容?

  之前就是花自芳和襲人太逞強了,才撐出了一角天空,供白氏舔舐傷口。

  現在花自芳主動示弱,又怎會激不起白氏一腔愛子之心!

  「對了,我留在家裡的點心,娘有沒有嘗?」襲人看到花自芳點頭,又問,「她反應如何?」

  「娘說咱倆糟蹋銀子。」花自芳想起白氏心疼又無奈的樣子,不由露出笑來,「娘大展了一番身手,把你買回來的每種點心都烤了一樣。」

  「你嘗了嗎?」襲人眼中一亮,「娘做的點心好吃不好吃?」

  「就知道你關心,你等一下。」花自芳從身後的馬車上取下來一個食盒,「每樣點心,娘都給你裝了幾個,你回去嘗一下吧。」

  「味道如何暫且不論,但這賣相卻好了不止一等。」襲人道。

  「娘說,外面賣的點心大都中看不中吃。她怕咱倆再被迷花眼,索性使出了十二成的本事,一定要讓咱倆見識見識,什麼叫色香味俱全的好點心!」花自芳笑道。

  「娘好生自信。」襲人趁花自芳不備,捏了個一口能吞的小點心,一下子塞到自個兒嘴裡。

  等花自芳看到時,襲人已經品嘗完,麻溜兒咽下肚了,花自芳沒好氣地一彈她腦門,「一整盒子全是你的,急什麼!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吃一肚子冷風。」

  襲人討饒道,「我嘴饞了嘛。」

  「你糊弄誰呢!」花自芳卻不容她含糊過去,正容道,「襲人,就算娘除了核桃酥,其他點心都做得不行,咱們開其他類型的店就是,哪兒用得著你這樣擔心著急?」

  「我只是……」襲人低下頭,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襲人心中自嘲一笑,她當然著急。

  憑誰一醒來,從一個自給自足的現代人,變成了一個低人一等的奴僕,都會著急吧。襲人一直從容應對各方事務,並非無動於衷,只是在按照心中的規劃,一步步朝著目標邁進。

  而開一家店,正是她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襲人就算費盡心思,贖身出府,若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做後盾,一個平民百姓家中的小姑娘,也只有一個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出路。

  在這個時代,為人婦者只能一輩子困在後院,相夫教子。

  若襲人一輩子都是這樣,倒也罷了。但她偏偏見識過自由何等珍貴,又怎麼會甘心被鎖在後院,成為一個男人的依附?

  襲人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她已經很幸運了。

  花自芳作為一家之主,從未因襲人是一介女流,而輕視她的意見。襲人想要開店賺錢,原本是出於自立的私心。但正巧與花家境況相符,兩處和一處,倒省了她不少事。

  想要開一家店,畢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是我想岔了,這種事急也急不來,本來就該放平心態,穩扎穩打地幹下去。」襲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咱們兄妹一心,其利斷金,我合該放心才是。」

  「早該想通了。」花自芳也笑了。


第二十一章

  花自芳把食盒的蓋子合上,拉著襲人上了馬車。他從小桌上取來一個手爐,讓襲人摟在懷裡,又從格子上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了襲人。

  「字帖?上一本我還沒臨完……」襲人的聲音在翻開冊子的時候,一下子低下去了。

  「寶二爺既然幫咱們要回了銀子,那下一步,也就該提上日程了。」花自芳道,「要開一家店,首要是選址。東大街一向紅火,游人也多,但那裡寸土寸金,咱們買不起。」

  「我尋了中人問過,臨街的鋪面,想要在兩百兩以內拿下,就只能在柳條街、棋盤街……這幾條街上買。」花自芳又道,「我去逛了逛,雖然人流相對少一些,但也算不錯了。」

  「這本冊子上錄的,就是價錢在咱們承受範圍內的鋪面。」花自芳笑了笑,「你挑一個吧。」

  冊子上,不單有每個鋪面的內部布局、位置和價錢,就連一條街上分布有幾家店鋪、民居、私塾……所賣者何,買家大致貧富分布,都羅列地清清楚楚。

  襲人眼中難掩驚歎,「哥,你要我來挑?」

  「不喜歡?」花自芳詫異,「我看你興致盎然的樣子,像是挺想親自開店的。」

  「我的確想,但選址這麼大一件事,你就交給我了?若因我挑錯地方,不但賺不了錢,反而賠塌了本……」襲人不太敢相信,這畢竟是花家所有的本錢。

  「如果有了這麼詳盡的情報供你參考,你都能選錯地方……」花自芳故作嫌棄地上下打量了襲人一眼,「你也就別在外頭丟人現眼了,趁早回家,哥養著你吧。」

  「好啊,原來是白給我一個人情,我還只當你信任我呢!」襲人佯作不滿地嚷嚷道。

  雖然花自芳這麼說,但襲人也猜得出來。花自芳不想讓襲人有心理負擔,只想讓一心想要開店,卻無法親自動手的妹妹,有一個參與進來的機會。

  襲人心中感動,暗暗記在心裡。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花自芳輕柔地揉了揉襲人的發頂,襲人一笑,低下頭認真地看了起來。她把每一段話都掰開來,揉碎了反復比較,考慮再三,終於選出一個來。

  「哥,棋盤街的這家,你覺得如何?」襲人抬起頭。

  「為什麼選它?」花自芳不答反問。

  「雖然這家的鋪面不大,但這條街一家點心店都沒有,酒樓茶館也只有兩三家,於我們而言競爭度比較低,而諸如繡莊銀樓一類的店較多,能給我們帶來不少客人。」襲人分析道。

  「不錯。」花自芳贊許點頭。

  「你也相中這家?」襲人道。

  花自芳點頭,「選在這裡,於我另有一樁方便。我所在的私塾,就在它隔壁一條街上。」

  襲人驚訝笑道,「這敢情好!我剛還顧慮大早上的,街上行人肯定少,娘一個婦道人家獨自去店裡,只怕不安全。現在娘正好和你順路,有你在旁照應,我也就放心了。」

  花自芳倒是沒考慮到,不由一笑,「還是你考慮得周全。」

  兩人定下這家後,襲人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哥,這是我這段時間攢的月錢,還有幾樣金銀首飾,都是我早幾年戴的。與其讓它們在匣子裡蒙灰,倒不如拿回去融了,給店裡添點本錢。」

  「這怎麼行?」花自芳皺眉。

  「自家的生意,我添點本錢怎麼就不行了?」襲人反問,「哥難道當我是個外人不成?」

  「小沒良心的,哥什麼時候拿你當過外人?」花自芳失笑,「你既嫌它們式樣舊了,我幫你融了,重打些新款式就行。你一個姑娘家,總該留一些首飾傍身。」

  「金銀首飾不過是死物,哪如投在店裡,日後得了幾倍的錢來得劃算?」襲人笑道。

  「這筆賠賞銀子裡,本就有你的一份。」花自芳道,「等咱家店開了,還能少你的分紅不成?」

  「哪有人嫌錢多的?」襲人雖然感動,但依舊堅持道,「我又不是所有的首飾都不要了,有些主子賞的自得留著,免得主子哪一天心血來潮,讓我戴上展示。」

  「你就鐵了心要投進來,不怕把你的本賠了?」花自芳無奈道。

  「做生意本來就有賺有賠。」襲人坦然一笑。

  花自芳拗不過襲人,只好接過來這包銀子首飾。兩人又就一些細節問題討論了一番,至於招個可靠的掌櫃,說服白氏之類的事情,就只能都交給花自芳了。

  直到田婆子來催,兄妹二人才意猶未盡地告了別,各自離開。

  襲人回房時,正好屋中人全全的,就連下午一向要歇午覺的黛玉,此刻也在寶玉房裡。

  「不過半個月沒見,這剛打了一個照面,就恨不得粘在一塊兒不放。」晴雯見狀打趣道,「瞧瞧人家,這才是親兄妹呢!」

  「吃還堵不住你的嘴!」襲人佯怒,把一個三角梅形的小酥餅塞到晴雯嘴裡。

  「這樣粗制的點心,倒也好意思拿來現眼?」麝月挑剔地捏起來一枚。

  「不請自拿,真是好規矩。」晴雯諷刺一笑。

  一屋的丫鬟們不論誰家中送來吃食點心,都會分給大家嘗嘗。若是以前一團和睦,麝月不經邀請就來品嘗,自然不會有人挑什麼理。但現在她與襲人交惡,的確……

  麝月拿著一塊點心,一時間吃也不是,扔也不是,生生漲紅了一張俏臉。

  「一點子吃食,不值什麼。妹妹想吃,只管拿就是。」襲人一臉寬和大度,「你也別怪晴雯,她一向心直口快,並沒有惡意的。」

  「背著我偷偷吃好東西,這下可被我逮著了!」寶玉一跟黛玉下完棋,就雀躍地跳了過來。

  「眼看要輸棋了就跑,真真無賴。」黛玉搖頭,把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拾回棋罐裡。

  寶玉偷笑了一下,耍個賴,假裝沒聽見,然後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鬧著要吃襲人帶來的點心。此時麝月見寶玉也從內室出來了,不好再跟晴雯計較,只好窩了半肚子火,悶悶地把點心吃了。

  過了一會兒,突然有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來到賈母的院子。

  雖然賈珍是和寶玉等人同一輩分,但現在賈敬在城外煉丹修道,賈珍才算得上是寧國府真正的當家人。所以尤氏來訪,寶玉和黛玉都不敢怠慢,各自回房換衣,等待賈母召喚。

  襲人倒不在意,她一向只在榮國府忙活,寧國府雖然有些亂,但與她並無干系。

  寶玉見完客,回屋後道,「寧國府花園裡的梅花開了,尤嫂子說,要請咱們去賞花游園,老太太應了,時間定在明早。」

  「闔府的主子都要去?」襲人問道。

  「是啊,難得松快一次。」寶玉補充道,「老太太給林妹妹她們也請了假,不過蘭哥兒肯定去不了,大嫂子早上還說,蘭哥兒剛病了呢。」

  「這我知道。」襲人指賈蘭生病一事,「我才遣了惠香,給大奶奶送去一些庫裡的藥材。你這個做叔叔的,既現在閒著,不妨去看看。」

  「你說的也是。」寶玉點頭。

  本來寶玉准備找黛玉一起去,但他一想黛玉平素身子也不大好,就歇了這個主意。

  寶玉翻出來一個精致的帆船,准備給蘭哥兒帶去。這帆船蘭哥兒眼饞了好久,此番上門,拿這個當禮物哄小侄子,真是再合適不過。寶玉讓小丫鬟抱好跟上,就往寡嫂李紈的院子去了。

  襲人待寶玉離開,才著手准備起明天的事宜來。

  既然明早要出門,襲人想了想,索性把出門要帶的東西列在一個單子上,然後給幾個大丫鬟分派下去,讓她們各自妥善備齊,然後統一檢查。

  襲人則悠閒地坐在炕桌旁,兀自出神,她好像忘記了什麼。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6

第二十二章

  翌日,榮國府大大小小的主子們,除了鳳姐兒需要留在榮國府處理庶務,就連作客的薛姨媽一家要都跟著去寧國府赴宴。

  主子出門,丫鬟婆子們也要跟著伏侍。

  襲人作為貼身大丫鬟,當然要跟著寶玉。除了襲人,還有晴雯麝月秋紋一並過來。四人同乘著一輛馬車,卻涇渭分明地分了兩邊。

  寧榮兩府同出一脈,先祖秉承同氣連枝的祖訓,兩座府邸也在一條街上。兩府勢大,寧榮兩府連在一起,竟足足占去了半條街。

  一時間馬車聲轆轆響起,晴雯悄悄掀起了一角簾子,看向外面。

  晴雯隔了有半年多沒出府,好容易得了這次機會,早就開心極了。她興興頭朝外看,卻只能看到百姓避在道旁,站在簷下,三五個聚在一起,對著烏壓壓占了一道的車指指點點。

  「我原還准備瞧個熱鬧呢!」晴雯撇嘴,撂下簾子,「得,現在成了別人瞧咱們熱鬧了!」

  「在馬車上能看什麼?」襲人搖頭,「不如休假時自己上街去逛,豈不自在?」

  「罷了,只能去寧國府瞧花了。」晴雯百無聊賴道。

  「真真討打!主子還在,你就想著消遣去了?」襲人打開手爐,拿簪子撥了撥炭,等炭發紅了,蹦出一丁點火星子,才又合上爐蓋。

  「總不能他們前邊吃飯、看戲、賞花……咱們四個就那麼傻呵呵等著吧?」晴雯道。

  麝月秋紋聽到晴雯的話,一時倒是盡棄前嫌了。兩人一臉贊同點頭,隨後十分期待地看向襲人。

  這會兒才有了幾分小姑娘的活潑樣了,襲人心中不由一笑。

  「想要松散一下,也不是不行。」襲人慢悠悠道,「但是,咱們卻不能當這個出頭鳥。總不能老太太跟前的姐姐們都伺候著呢,咱們卻偷懶輪班歇了。」

  「誰跟鴛鴦姐姐親厚,不妨去說說情?」秋紋試探道。

  「我看不用。」晴雯對秋紋觀感還湊合,以前基本沒吵過架,現在也能心平氣和搭兩句話,「鴛鴦姐姐一向善解人意,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還能拘著咱們不成?」

  「你說的也對!」秋紋一聽這話在理,不由雀躍起來。

  不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幾人先後下了馬車,襲人打頭,隨後晴雯麝月,最後下車的是秋紋。秋紋抱了一個包袱,裡面裝著供寶玉替換的衣衫鞋襪。

  尤氏領著兒媳秦可卿,親自來迎。

  彼時,襲人一下馬車,就看到裊娜立在尤氏身側的秦可卿。

  襲人只覺腦海裡一陣驚雷乍起!昨日一直覺得缺了一角的記憶,此刻終於補全。

  這不就是原著中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那一段嘛!

  在寶玉夢裡,有一位兼具釵黛之美,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子,與寶玉共度巫山。美夢醒來,寶玉借此與襲人初試雲雨。從此,書中的襲人走上了姨娘之路。

  襲人眉心緊蹙,若是昨天就回憶起這一段,她隨便裝個病,豈不就能輕鬆躲開了這一場?

  但現在她人已經到了寧國府,再後悔扼腕也無濟於事。

  襲人低頭沉吟,原著中警幻仙子對寶玉夢授機宜,是受了榮國公所托,來點醒這個榮國府後代中唯一一個能挽救榮國府傾頹之勢的賈姓子孫。

  既然夢中之事勢必發生,襲人所能做的,也只有避讓一旁,做一個看客了……

  一行人先往會芳園賞了梅花,隨後回到屋子裡,喝茶吃點心看戲。

  戲台子是寧國府現搭的,倒也彩繡恢弘。戲班子是京城裡聞名的曉春班,主子們坐著看戲,丫鬟們本來能趁機歇一會兒的,但遇到曉春班登台唱戲,也都興奮地圍攏上來。

  襲人聽這唱腔,有些像後世的昆劇。雖然辭藻華麗,身段優美,但這咿咿呀呀的唱腔,襲人無奈歎氣,她實在有些欣賞不來。

  「晴雯,我去解個手,去去就回。」襲人悄聲道。

  「小鳳仙登台獻藝,你竟然要去解手?」晴雯不敢置信地看著襲人。

  「這青衣的唱腔的確很優美。」襲人敷衍地贊美一句,「但人有三急嘛,我也沒辦法。」

  「青衣?我的好姐姐,小鳳仙演得是小生啊!」晴雯一臉不敢苟同的樣子,無奈搖頭。

  襲人聳了聳肩,正要走人,就看見前排坐著的王夫人,在彩雲的伏侍下,沿著過道往後堂而去。襲人才欠起半截的身子,立刻坐了下去,一臉沉醉地看向戲台,彷彿深深沉湎其中。

  直到王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堂屋側門的簾子後,襲人才放鬆下來。

  晴雯正要取笑兩句,就瞥見麝月悄悄起身,壓低身子,從靠牆一側往堂屋方向去了。

  見狀,晴雯諷刺一笑,「喲,這一位可是不甘心呢!不過這臉皮也夠厚的,才被打了臉,就這麼巴巴的貼上去,她可真不嫌掉價。」

  「嘗過了有人撐腰的甜頭,又怎麼甘心一下子退回原位呢。」襲人道。

  「上趕著不是買賣。」晴雯從碟子裡摸了一把瓜子,冷笑了一下,「你瞧著吧,且不論她能否會再被太太重用,但太太是打定主意,要晾上她兩天了。」

  「當局者迷,就看她能否受得住太太的冷落了。」襲人搖頭,對麝月的路子不太看好。

  沒過多久,王夫人就先回來了。麝月等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從堂屋裡踱出來,眼圈通紅,耷拉著肩膀,一副沒精打采的頹唐樣子。

  秋紋一直留心麝月的動靜,一看麝月這副模樣不太對勁,她不敢讓麝月回到原位坐著。若麝月情緒一時控制不住,驚擾了主子就不好了。

  想到這兒,秋紋忙悄悄溜了出來,拉著麝月,往後面的花園子去了。

  晴雯雖然沒對麝月的落魄樣再發表什麼意見,但她一手打著拍子,一邊嗑著瓜子,還能抽出空兒和著曲子哼唱兩句,顯然十分幸災樂禍。

  襲人見狀也不由笑了,此時也不再覺得戲無聊,嗑著瓜子,消磨起時間來。

  乃至午時,秦可卿親自治了酒席,一時間賓主盡歡。

  午後,寶玉困倦起來,欲歇午覺。

  「我們提前給寶叔收拾了屋子,老太太盡管放心,交給我就好了。」秦可卿起身笑道。

  「去吧。」賈母素知秦可卿是個可靠人,她生得纖巧婀娜,行事又溫柔和平,乃是重孫輩裡第一等得意人。此刻賈母見由她安置寶玉,自然不會擔心。

  「寶叔這邊請。」秦可卿一笑,又對襲人等人道,「姐姐們,也隨我來吧。」

  一行人穿廊入室,到了一所上房。寶玉看了牆上掛著《燃藜圖》,又瞥見一副對聯,上書「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看了這兩樣,就算雕梁畫棟、陳列精美,寶玉也死活不肯再呆了。

  秦可卿思量一番,把寶玉引到了自己屋裡歇覺。一個嬤嬤攔道,「哎唷,這可使不得!哪有當叔叔的,卻住在侄兒房裡?」

  「他才多大,哪裡用計較這些?」秦可卿不由失笑。

  眾人無話,都跟著秦可卿到了她的房裡。

  秦可卿的丈夫賈蓉,是寧國府的長房長孫,她這一屋子的陳設可謂極盡珍美。就連寶玉這樣挑剔的性子,也不由要贊一句,「這裡好。」

  「我這兒大約神仙也能住了。」秦可卿笑道。

  「倒是偏勞我了。」寶玉睡了下來,丫鬟們都退了下去。

  等到秦可卿走了,襲人思量一番,也指了個借口,准備走人。至於原著中寶玉初試雲雨情,會不會發生在其他丫鬟身上,就不是襲人能左右的了。

  這種事於襲人而言,是唯恐避之不及。但對別人來說,未必不是期待已久的登天之路。

  襲人的視線在晴雯、麝月和秋紋臉上滑過。三人中,晴雯姿色最佳,餘者皆不及,但麝月秋紋也是中上之姿,並非毫無姿色。

  會有誰上位嗎?

  若真有人上位,那襲人這個貼身大丫鬟,又該如何自處呢?

  襲人在心中搖頭,要知道在原著中,寶玉的八個大丫鬟裡,並非只襲人一人跟寶玉發生了關係,另一個名叫碧痕,一直未見被倚重。

  當然,碧痕不成器,也可能是心機手段不夠,若換成麝月,那事情恐怕會變得棘手起來。


第二十三章

  晴雯把一塊帕子平鋪在桌上,纖白的手指靈巧地剝著栗子。只見這塊鵝黃的帕子上,栗子殼在左面壘成一小堆,栗子仁在右面壘成一小堆,「你不是要去廚房嗎?怎麼站著不動發起呆來了?」

  「剛在馬車上,你不是說要去逛園子嗎?」襲人道,「現在不去,可就沒時間了。」

  「算了,我才想起來,以前我來逛過一次,跟咱們的也沒什麼不同。」晴雯百無聊賴道。

  「也罷,那我走了。」襲人釋然一歎。

  晴雯的話,想來不需要她特意拉開……雖然她和晴雯接觸的時間並不久,但襲人也能看得出來,晴雯性情磊落,光風霽月,就算有這種現成的機會,也絕不會做下這等事。

  再說,原著中晴雯跟寶玉關係最好,但到晴雯臨死前,兩人都是清清白白。襲人相信,如今的晴雯也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

  而麝月,如果真能成功爬了寶玉的床,對襲人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雖然短時間內,寶玉房裡的權柄之爭必然再起波瀾,但就長遠來看,有這麼一個現成的靶子立在前面,吸引賈母和王夫人的目光,轉移一房丫鬟的嫉妒欲,襲人合該偷著樂才是。

  襲人不再猶豫,轉身出了門。

  既然指了去廚房做借口,襲人一會兒也不好空手回來,於是問明了方向,向廚房走去。

  寧國府的景致不錯,雕欄畫棟,亭台樓閣,襲人一路走一路看,心情倒是放鬆下來。才走到垂花門處,襲人就看到金釧從東北角的洞門走了過來。

  「好啊,可被我逮著偷懶了!」金釧打趣道。

  「我哪裡敢啊!」襲人煞有介事道,「這幾日,寶玉每次午歇醒來,都愛吃一碗涼涼的果子飲,再配幾樣鮮香可口的面果子。我若不備好,這位爺能跟我足足惱一天呢。」

  「真的?」金釧一臉不信,「你別來哄我這實誠人,你撒個嬌,寶玉還真能惱你不成?」

  「果然,你也被他那副溫柔體貼樣兒蒙住了。」襲人搖頭,一副愛信不信的樣子。

  兩人頑笑了一路,臨到廚房門口時,襲人才問道,「我那兒是寶玉睡了,我才得了個空出來。你怎麼也出來了?難道前面的宴席已經散了?」

  「沒有。」金釧搖頭,「太太身子不適,先辭席去廂房歇著,我是去廚房傳一份羹品來。」

  「太太若是病了,該傳太醫才是,寧榮兩家也不是外人,太太何必強忍著?」襲人一副憂慮關心的樣子,心中卻想著,王夫人提前離席,難道和尤氏有齷齪,想借此落她面子?

  「也不是大事,太太到底不願給主家添麻煩。」金釧含糊道。

  「太太心慈。」襲人附和了一句,面上只作懵懂。她雖然心中存疑,卻不好再追問下去。

  到了廚房門口,襲人落後一步,讓金釧先進門。金釧倒也不客氣,雖然金釧身份上不如襲人是領事大丫鬟,但她是王夫人身邊的得用人,襲人自然要避讓一二。

  金釧進了廚房,廚娘們立馬簇擁過來。她們雖是寧國府的下人,但兩府離得近,不但主子交好,下面僕人也大多有親戚往來,金釧在榮國府有頭有臉,在寧國府自然也很吃得開。

  「金釧姑娘,主子有什麼吩咐?」管著廚房的柳嫂子忙趨步上前,把手在圍裙上擦乾淨。

  「我們太太要一份紅豆蓮子羹,主子急等著用,煩請柳嫂子快一些。」金釧很客氣。

  「曉得了,姑娘稍坐,我這就命人開始做。」柳嫂子殷勤笑道,隨後指使著丫鬟們給金釧挪出來一塊地方,上了熱熱的茶水和點心。

  「你忙吧,不用管我。」金釧不急著回去,當真悠哉坐下來等著。

  柳嫂子吩咐了一個專管湯品的鄧廚娘好生做羹,隨後掉轉過來,一臉殷勤地招呼襲人,「不知道襲人姑娘要些什麼?」

  「不是什麼精奇東西,一份果子飲和幾碟面果子就成。」襲人道。

  「今天新進上來的果子有不少種類,姑娘不妨看看哪一樣好?」柳嫂子抹了一把汗,這種看似普通的東西,其實最考究手藝,尤其寶二爺還是出名挑剔的主兒。

  「也好。」襲人知道柳嫂子為難,卻只當沒看見。

  也不知道寶玉這一覺要睡到什麼時候,襲人要在廚房耗到寶玉醒來,收拾妥當才回去。所以柳嫂子的態度越慎重越好,這頓點心果飲做的越精細越好。

  橫豎柳嫂子也只是提心吊膽上一會兒,又不會真傷筋動骨。

  襲人一派認真地挑了水果,又煞有介事地給出了寶玉一貫的飲食特點。柳嫂子也不讓別人插手,擼起袖子,直接自己上了!

  金釧一向只管伏侍王夫人,做好了分內事,其餘多一件活計都不沾手。

  因此當襲人精精細細地羅列了寶玉十幾條要求,譬如太甜了不要,太絮了不要,芝麻裹了糖漿不要……金釧一開始聽,還只當襲人頑笑。

  但聽到後面,金釧終於相信襲人還真不是信口開河。因為就算是襲人再才思敏捷,也絕不會想出這麼古怪刁鑽的要求來。

  「往日倒是我小瞧你了!」金釧一臉同情,「能伺候好這位祖宗,你可真行!」

  「伺候好主子,原就是咱們的本分。」襲人一笑。

  「你倒是好涵養。」金釧也笑。

  兩人立場不同,襲人自然不會順著金釧的話,去說寶玉性子古怪、難伺候,不然只怕頭一個把襲人賣給王夫人的,估計就是她金釧。

  金釧也知道緣由,只調笑了兩句,就撂開不提。

  前面鄧廚娘正在吩咐一個小丫鬟剝蓮子,襲人看到後,朝金釧隨口道,「大冬天的,廚下還有這麼新鮮的蓮子,這買辦也稱得上神通廣大了。」

  「跟買辦有什麼關係?」金釧放下茶杯,不由笑道,「這是金陵的老宅送來的,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窖藏,倒是便易得很。」

  「這樣啊。」襲人恍然道,「二爺沒點過這種羹品,我倒是不知其中還有這段故事。」

  「寶玉點這種羹?」金釧掩著嘴,笑個不停。

  「怎麼了?」襲人看金釧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不由愣了一下,這話中哪裡有笑點嗎?

  金釧看襲人滿頭霧水的樣子,只好按著肚子,強忍著笑,湊到襲人耳邊,「你這個不開竅的,紅豆蓮子羹是婦人專門補氣血的,寶玉若點了它,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襲人這才明白過來,也只能搖頭失笑。

  這麼想來,剛才看戲時王夫人去後堂,估計也是腹痛難忍,才因此離席。而隨後跟去的麝月沒得好臉,大概也未必是王夫人故意冷落她,而是這姑娘實在運氣不佳……

  襲人和金釧邊聊邊等,到了最後,東西倒是一齊做好。

  兩人都是有臉面的大丫鬟,提食盒這種差事當然不勞她們。柳嫂子朝外廚房招了招手,「青穗、麥穗,你倆過來,給兩位姑娘把東西送去。」

  金釧也不拒絕,塞了個荷包過去,「有勞柳嫂子了。」

  這種也是慣例,柳嫂子笑著接過來,「應該的,二太太若嘗得好,只管再吩咐。」

  金釧和柳嫂子相互客氣,襲人在一旁等著無趣,打開食盒,一股沁人的果香襲來,襲人不由贊了一句,「柳嫂子當真好手藝!光聞這味兒就不俗了,若嘗起來,不怕人饞得咬掉舌頭?」

  「姑娘不妨嘗嘗,指點一二?」柳嫂子臉上不免得意,這可是她看家的手藝。

  「有柳嫂子這大行家在,我可不敢丟人現眼。」襲人又笑著捧了一句,合上蓋子,也遞了個荷包過去,「煩勞柳嫂子親自下廚,這點東西不成敬意,就請柳嫂子喝個酒吧。」

  「姑娘太客氣了,原是咱們分內的事。」柳嫂子嘴上推讓,接東西的手卻一點都不慢。

  金釧和襲人不再耽擱,一人領了個丫鬟,各自回去了。

  襲人掐指算了一下時間,就算寶玉再磨蹭,也差不多該完事了。終於避開這樁尷尬事,襲人拍拍胸脯,臉色這才從容起來。


第二十四章

  襲人推門而入時,晴雯和秋紋正在下棋。青穗把食盒放下,襲人給了她一把賞錢,就讓她離開。襲人瞥了一眼內室,問道,「都一個時辰了,二爺還沒醒來?」

  「醒了,麝月去伏侍更衣了。」晴雯懶洋洋道。

  「是嗎?」襲人往前走了兩步,復又停下,要是正好碰上,豈不尷尬?沒等襲人回轉身坐下,內室的門就被砰的一下撞開,麝月像個炮彈一樣直沖過來,直撞了襲人一個滿懷。

  襲人胸口一痛,不由皺眉,拉住橫沖直撞的麝月,「怎麼了?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

  麝月摔開襲人的手,「我呸,用不著你管!」

  說完,麝月就用看殺父仇人一樣的狠毒目光,狠狠瞪了襲人一眼,一扭身跑開了。

  「這是吃炮仗了,一點就炸。」襲人倒也沒惱,她掀開簾子,踏進內室,平靜的目光在寶玉身上滑過,「說罷,這是出什麼事了?」

  寶玉一接觸到襲人的目光,就不自在地躲了一下,但立刻反應過來,強自鎮定下來,「剛才麝月伏侍我穿衣的時候,不小心弄濕了我的衣服,我說了幾句,她就惱了。」

  瞧寶玉這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襲人若不知道劇情,大概真要信了。

  不過,看麝月跑起來虎虎生風的樣子,剛才寶玉應該沒有動她。難道麝月臉皮薄,替寶玉更衣時不小心碰到,這才羞惱地跑出去了?

  也不對啊,若麝月一碰到就跑了,寶玉的褲子應該沒來得及換呀。

  襲人不置可否道,「沒出什麼事就好,咱們畢竟是來當客人的,在主家生事到底不好。」

  「你說的也是!」寶玉不自在地正了正衣襟,剛才麝月替他系腰帶時,手一直很不安分。配合著麝月挑逗的眼神,寶玉一時有種被調戲的錯覺……

  寶玉不快,這才推開了麝月。可沒想到麝月就這樣跑了,任由他衣襟大開,衣衫凌亂……

  幸好寶玉及時給自己整理好衣服,若讓後腳進來的襲人看到,那才叫丟人呢!剛剛替換下來的衣服,被麝月胡亂地堆在床腳,他不自在地瞥了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夢遺,還是不要讓更多人知道為好。

  然而,沒等寶玉發話,襲人就猜出了他的意思。襲人可不想沾手,來時就是秋紋提著衣服包袱,她索性掀開簾子,「秋紋,你來把寶玉替下來的衣服收好。」

  「好的。」秋紋擱下棋子,進了內室。

  「襲人,你……」寶玉瞪大眼,想說這種事你不該交給外人,但襲人一臉無辜地回頭看他,讓寶玉只能把少兒不宜的內容,重新憋回肚子裡。

  「既然二爺收拾妥當,不妨回老太太跟前?」襲人對寶玉的糾結只作不知,正色問道。

  「不去,她們肯定又在看戲,沒意思。」寶玉懨懨道。

  「我才從廚房要來涼涼的果子飲,和幾樣別致的面果子,柳嫂子的手藝與咱府裡不一樣,幾樣面果子另有一番別致味道,你要不要嘗嘗?」襲人哪裡看不出寶玉在生悶氣,忙溫柔哄道。

  「我醒前你就去了?」寶玉心情好了起來,「那我就勉為其難嘗嘗吧。」

  秋紋取來彈墨花綾水紅綢裡的包袱皮,進內室准備收拾衣服。襲人瞥了一眼安靜疊衣服的秋紋,就收回目光,轉身離開內室。

  外廂裡晴雯挪開棋盤,打開盒蓋,把盛著小面果子的碟子端出來,擺在炕桌上。

  寶玉吃了倒也贊好,「襲人,你家不是准備開點心店嗎?不妨跟柳嫂子取取經。」

  「人家柳嫂子獨門的手藝,憑什麼告訴我?」襲人雖這麼說,但在寶玉塞了個點心給她吃後,也沉下心細細品了起來。

  「倒也是。」寶玉聽了,也歇下不提。

  天色擦黑時,賈母有些倦了,這才向尤氏告了辭,帶著一干主子丫鬟離開了寧國府。

  在馬車上,襲人四人再一次同坐一車,回去的途中氣氛有些低沉。晴雯靠在襲人肩上,這一天太累了,想養一會兒神。對面的秋紋正低聲哄著麝月,而麝月卻板著一張臉,愛搭不理。

  甚至到了晚上,本該是麝月秋紋一起值夜,結果麝月一聲不吭地就跟茜雪換了輪次。

  後罩房裡,襲人剛梳洗完,正對著梳妝鏡,細致地給臉蛋搽面脂。晴雯昨晚上太興奮沒睡好,結果今日一整天折騰下來,早就精神不濟。此刻,晴雯已經鑽進被窩,准備補覺了。

  突然,門被人打開,一陣冷風嗖的一下鑽了進來。

  「秋紋,快把門關上。」襲人忙道。因要睡了,襲人只穿了一身單衣,外套一個小襖。此刻被冷風兜頭一灌,她立時打了個哆嗦。

  「抱歉。」秋紋關上門,看向站在櫃子邊疊衣服的麝月。

  「你跟茜雪換了輪次,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秋紋勉強笑了一下,雖然極力鎮定,但語氣中卻難掩不安,「剛才若不是茜雪順嘴提了一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呢!」。

  「那你現在知道了。」麝月冷淡道。

  「怎麼突然和茜雪換了?是你身子不舒服,還是……」秋紋極力表達善意。

  「我怎麼樣,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麝月回手一扣,彭的一聲,關上了櫃門。

  秋紋嚇了一跳,她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一臉懇求道,「麝月,我只是關心你……」

  「關心我?你快別逗我了。」麝月抱臂而立,眼神諷刺,「我下午從屋子裡跑出來時,怎麼不見你來關心我一下?」

  「二爺還在屋裡,我要是也跟你走了,誰來伏侍二爺?」秋紋道。

  「得了吧,就好像除了你,別人都白閒著一樣。」麝月指桑罵槐,「你願意像個哈巴狗一樣巴結人家,好啊,從今兒起咱們一刀兩斷,我等著你受提拔的那一天!」

  「麝月,你怎麼能……」秋紋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一時間委屈得眼圈也紅了。

  麝月看秋紋不敢置信的樣子,一時有點心虛,但她很快就挺起胸脯來,又不是她的錯!

  從一入賈府,秋紋就一直跟在麝月屁股後面。而麝月也一貫以強硬的姿態,罩著這個瘦不拉幾的小丫頭。後來秋紋在麝月不經意間,也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麝月也不改初衷。

  結果現在,這個麝月照顧了十來年的小姑娘,竟然背著自己投敵於襲人!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麝月要是不給她點顏色瞧瞧,秋紋怕是忘記這府裡誰才是對她最好的人了!

  再說,能借機罵一通襲人,狠狠出一口惡氣,何樂而不為呢?

  麝月得意地瞥了一眼襲人,身子卻陡然一僵。

  襲人一手握著梳子,梳著頭髮,似笑非笑地看著麝月。襲人已經散了發髻,一頭緞子一樣光滑的長發披散下來,散落在月白色的中衣上,黑白交映,有種驚人的美感。

  「看我幹什麼?」麝月色厲內荏道,「我可沒說你,你要對號入座,可不關我的事。」

  「究竟是我在對號入座,還是你在指桑罵槐,你我都心知肚明。」梳子被放到梳妝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磕響,襲人嫻雅地走到麝月面前。

  「誰跟你心知肚明,我才沒有……」麝月躲閃著眼神,想要退開一步。

  「請教一個問題,下午你在蓉大奶奶的床上,和寶玉做了什麼?」襲人溫柔地問道。

  「我沒有……」麝月驚恐抬頭。

  「沒有?」襲人輕笑一聲,點了牆角裝蘑菇的秋紋出來,「秋紋,你來說說。我記得,寶玉今天在寧國府替下來的衣服,是由你來洗的。」

  麝月慌忙看向秋紋,拼命向秋紋使眼色。

  然而秋紋只是抬起頭,一臉為難地看了麝月一眼,就深深低下頭,小聲說道,「我在二爺的褲子上,發現了……」

  「你瞧,證據確鑿。」襲人攤開手。

  「你,你們沆瀣一氣……」麝月氣極,就像壞了的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喘個不停。

  「瞧瞧,你永遠都是這麼抓不住重點。」襲人一臉憐憫地看著麝月,「你現在還能生龍活虎地站在這裡,而不是被打成一灘爛泥,扔在亂葬崗上,是因為我放了你一馬。」

  麝月一愣,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

  襲人瞇起眼,一字一頓道,「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我的仁慈,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6

第二十五章

  其實那一晚襲人只是在詐麝月,要知道麝月並未破身,而寶玉褲子上的只是夢中所遺,根本無法作為指證麝月勾引主子的證據。

  只是麝月到底沒經過男女之事,這才被襲人一下子詐唬住了。

  本來襲人不准備這麼貿然出手,只是麝月越來越不識好歹,屢次挑撥是非。襲人幾番明敲暗打,麝月都無動於衷,襲人這才決定出手壓制。

  接下來的幾天裡,麝月一直懨懨的,不再積極地往寶玉身邊湊,對王夫人的討好也懈怠下來,對以往的頭號大敵襲人也開始躲著走。

  不管麝月是真要洗心革面、安守本分,還是韜光養晦、伺機卷土重來,襲人都奉陪到底。

  這一日,襲人坐在熏籠上,一邊做針線,一邊看大家解九連環。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與姑娘帶來了。」

  寶玉解了半天,都解不出九連環來,正不耐著,「什麼花兒?我來看看。」

  不待周瑞家的回應,寶玉已經伸手接了過來。打開匣子,只見偌大的匣子裡,空蕩蕩地擱著兩朵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是單送我一人,還是姑娘們都有呢?」

  「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周瑞家的道。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黛玉冷笑道,摔開手,又去解起九連環來。

  周瑞家的低下頭,一聲兒不吭。因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寶玉不好太冷落,只好另尋了一些瑣事問著來解圍。

  說起給探春姐妹送花時,寶玉倒想了起來,「這幾天我去學裡,怎麼沒見蘭哥兒?上次不是說蘭哥兒已經病好了嗎?」

  「原是好了的,但後來不知怎麼,竟又復發了。」周瑞家的歎氣,「大奶奶急得直冒火,把伏侍不利的丫鬟婆子都攆走了。這兩日又新請了一個大夫,聽說是個主治小兒病的。」

  「希望這一次能藥到病除。」寶玉道。

  「太太也說呢。」周瑞家的道,「太太特地遣人去清虛觀,給小少爺點了一盞長壽燈。」

  「誰去瞧瞧?」寶玉轉頭道,「只說我與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大嫂子安,問蘭哥兒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

  襲人擱下針線,「上次派了惠香去,為免不恭,這次還是我去吧。」

  因不知這次是何病症,襲人也不好再送藥材,只挑了些人參燕窩,給寶玉過目後,就領著一個小丫鬟,往李紈的院子去了。

  穿過夾道,襲人停下來扣了扣門,丫鬟碧月開了門,「你怎麼來了,倒是稀客。」

  「聽說小少爺病著,二爺和林姑娘吩咐我來看看。」襲人道。

  「你來得不巧,韓大夫剛來給小少爺看脈,大奶奶正在跟前守著呢,只怕沒心思見你。」碧月眼睛下面青黑一片,臉色有些發白,顯然也跟著熬狠了。

  「沒事,小少爺的病重要。」襲人體諒道。

  「你放心,我會覷個空兒把你來看望的事,報給大奶奶的。」碧月鬆了一口氣。

  「這些是上等的人參燕窩,因不知道小少爺是何病症,也不好隨意送藥材。」襲人讓身後的小丫鬟呈上來,「我們二爺原是准備親自來的,但前日著了涼,只能改日來看望了。」

  「多謝二爺關心,我會轉告給大奶奶的。」碧月道。

  襲人正要再打聽一下賈蘭的具體病症,突見一個婆子打開廂房的簾子,裡面走出來一位花白頭髮的老人,後面跟著一位拿著藥箱的少年。

  府裡的規矩,大夫入府看病,一干丫鬟是要回避的,而迎進送出只能由老嬤嬤們引著。但丫鬟畢竟沒有小姐尊貴,一時猝不及防碰上,也並無大礙,並非規矩森嚴到碰一面就要打板子。

  所以碧月此時碰上大夫,也並不慌張,只微低著頭,侯在路邊等大夫過去。

  也因此碧月並沒有看到襲人一臉驚訝的表情。

  襲人本來只是下意識朝來人瞥了一眼,卻沒想到這位提著藥箱的藥童,正是前一段時日為花父和花母看過病的小韓大夫。

  小韓大夫此時也抬起頭,看到襲人先是一驚,繼而微笑頷首。

  那位老大夫被婆子引到耳房裡,開藥方去了,而小韓大夫則留在廊下侯著。

  碧月一看大夫已經診完脈,想著李紈必然會有所吩咐,只好一臉歉意對襲人道,「大奶奶身邊只怕要人伺候,我先去了。」

  「只管忙你的。」襲人忙笑道,「這幾樣東西不輕,墜兒,幫你碧月姐姐把東西拿進去。」

  「請見諒。」碧月也沒客氣,叫上墜兒,去了小庫房。

  襲人看院子裡只剩下她和小韓大夫,猶豫了一下,上前問候,「小韓大夫,好久不見。」

  小韓大夫笑了笑,像是一眼看出襲人心中的懷疑,「剛才那位是家父,因他原先的藥童回鄉娶親,我才替上來當幾日藥童。」

  「原來您父子二人都是杏林中人,恕我眼拙。」襲人坦然道歉道。

  「無妨,本來就是我有所隱瞞。」小韓大夫溫和道,「倒是我還未恭喜貴家開店。」

  「小韓大夫也知道,難道是我哥告訴你的?我家店已經開了?什麼時候的事?我哥怎麼也不來告訴我一聲……」襲人驚喜之下,連連發問。

  「不,你家店還沒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的醫館與你家的新店正好相鄰。」小韓大夫不見著惱,表情愈加柔和,一派細致地一一回道。

  「讓小韓大夫您見笑了。」襲人這才平靜下來,略有點赧顏。

  「沒關係,這本就是一樁喜事。」小韓大夫的目光在襲人微紅的耳垂上停頓了一下,隨後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家父極愛點心,日後怕是要常上門叨擾了。」

  「那就請小韓大夫,多多照顧我家的生意了。」襲人笑道。

  小韓大夫點頭微笑,在襲人將離開時,才從容道,「在下韓寧,也請姑娘日後多多關照。」

  襲人本想說,她深居賈府,一年都沒個機會出門,怎麼能關照他?待看到對方含笑的眼神時,襲人臉上不由微窘,她還真沒打聽過小韓大夫的名姓,這人怎麼連這都猜得出來……

  這時,墜兒送完東西出來。

  襲人下意識地移開一步,等她下一瞬回過神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她這樣子避嫌,倒像是兩人當真有什麼了。

  然而,韓寧倒也沒惱,只是寬容一笑。

  襲人心情放鬆下來,福了一福,領著小丫鬟墜兒一道離開。

  韓寧看著襲人遠去的背影,出了會兒神。

  耳房裡,韓大夫把視線從玻璃窗戶上移開,對老嬤嬤道,「嬤嬤煎藥的手法已經有九成功夫了,這味藥,要將四碗水煎到一碗藥,切記切記。」

  老嬤嬤嚴肅應道,「老身記下了。」

  「那我告辭了。」韓大夫道。

  「我這兒走不開,李嬤嬤在門外等著,韓大夫找她帶路吧。」老嬤嬤道,「您慢走。」

  韓大夫出了屋子,背著手走到韓寧身邊,慢悠悠地摸著鬍鬚,「臭小子,你爹我什麼時候添了喜歡吃點心的愛好了?」

  「爹,你放心。」韓寧溫文爾雅地瞥了韓大夫一眼,「原本就不是買給你吃的。」

  「你竟然過河拆橋!」韓大夫佯作受驚。

  「爹還不走?難道是要留在榮國府過年?也不知道榮國府收不收……」韓寧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口氣,拎起藥箱,一派從容地率先離開院子。

  「臭小子,調侃起你爹來了!」韓大夫笑罵了兩句,搖著頭離開。


第二十六章

  襲人自然知道,開一家店需要准備的事情很多,絕對不是張張嘴就能完事的,所以她也只能按捺下心情,尋些別的事來轉移注意力。

  別說,還真讓襲人發現一件耐人尋味的事來。

  那一天襲人把做了好久的荷包,給黛玉送去。因兩人多聊了幾句,襲人晚回來一會兒,沒想到看到一幕讓她頗感意外的場景。

  秋紋接過寶玉脫下來的披風,兩人手指相碰。秋紋臉一紅,羞澀而又驚慌地收回手,繼而抱緊披風,含羞帶怯地瞥了寶玉一眼。寶玉笑了一下,低著頭不知對秋紋說了什麼。就見秋紋頭更低了,只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脖頸。

  寶玉撩起秋紋一縷頭髮,低下頭,在她脖頸間輕輕一咬,就拉著秋紋到屏風後去了。

  襲人提著裙子,悄悄退開。

  這兩天襲人一直留心家裡開店的事,一時沒注意,沒想到竟是秋紋得了頭籌。

  這幾個一等大丫鬟裡,襲人是不准備爭,晴雯是不屑於爭,麝月是沒精神頭爭,其餘的幾個丫鬟年紀稍小一些,暫時看不出來動向,倒是沒想到秋紋不聲不響的,竟然已經拿下寶玉了。

  其實麝月秋紋二人比起來,襲人倒情願是麝月能成功爬床。

  因為麝月雖然有些小心思,但心機不深,喜憎都讓人一望即知,就算有些壞心眼,襲人也能一早防備,而不會一無所知,就被暗箭偷襲。

  但秋紋不一樣。

  一開始襲人對秋紋的觀感並不深刻,秋紋一向低調,除了跟麝月關係好些,跟其他人的關係都不遠不近,乍看之下,倒是難得的本分人。

  麝月秋紋這一對好姐妹,前一陣子才吵了一架,還沒來得及和好,現在秋紋就又背著麝月攀上了寶玉……麝月能原諒這一目了然的背叛,能心平氣和地向秋紋道喜嗎?

  襲人與麝月是敵對,手段再怎樣,也是情勢所需。

  但秋紋呢?

  不管怎樣,麝月一直是真心待秋紋,但秋紋先是投靠襲人,在麝月那一次失敗的爬床後,當面給了麝月一耳光。而在麝月萎靡不振時,秋紋又撿了空子,先麝月一步,成為寶玉的入幕之賓。

  秋紋能如此精准地把握住時機上位,顯然不會是臨時起意。

  就算是襲人事後想起來,也不得不歎服一句心機了得。不過,若非秋紋一直韜光養晦,她如今的得手也不會這麼輕鬆。

  這段時間裡,上有襲人這個掌事丫鬟招人紅眼,下有麝月這個不安分的四處撩撥,攪亂了這一池渾水,才讓秋紋有這個機會來渾水摸魚。

  襲人彈了彈衣袖,輕聲一笑。

  世上哪有這麼好的買賣?既然得了好處,那與此相關的麻煩,總不該一直由別人背著。

  襲人掰了掰手指,這一房的丫鬟大都是肯上進的。以前有襲人壓著,倒也罷了。現在秋紋跳過襲人晴雯麝月,一躍而上,朝寶玉第一位姨娘的寶座邁進,有幾個人會不動心?

  至於襲人,倒不會擔心自己被動搖根基。

  畢竟侯門公子在成親前,都不會明目張膽地在房裡擺個姨娘。襲人有賈母做後盾,沒過明路的通房丫鬟,除了能說點酸話,還真威脅不了襲人。

  而襲人在寶二奶奶進門前,就會離開,這一房丫鬟要怎麼斗,實在輪不到襲人去操心。

  不過,襲人自碰到寶玉和秋紋親熱後,就有意識地和寶玉拉開了距離。

  不管秋紋是主動還是被動,寶玉算是自此開了葷,誰知道再呷玩親近下去,寶玉會不會把襲人歸入囊中,讓她暖床解悶。

  平日裡必要的活計做完,偶爾在賈母和寶玉面前刷刷好感就行,距離再近,就危險了。

  自那日之後,襲人到沒有親自上陣,傳播流言,她只將能在寶玉跟前露臉的活計,多多安排了下去,自有眼尖的上來圍著寶玉賣好。

  寶玉忙裡偷閒,還要和秋紋親熱,不免露出了一二點風聲。

  秋紋拔了頭籌,難免讓人眼熱,但大家都是明白人,對著人家正得寵的當面擠兌、說風涼話,未免太傻,但秋紋前面吃肉,難道別人不會跟著喝湯嗎?

  像是一夜之間,寶玉房裡丫鬟們都變得更漂亮標致起來了。

  裁制新衣、調脂抹粉、環佩琳琅……能分在寶玉房裡伺候的丫鬟,容貌本來至少都是中上,再加上這麼一捯飭,原本五六分的容貌,更增至了九分。

  有美人環繞,寶玉更高興了,但有的人卻不會,譬如秋紋。

  另一邊,麝月乍看到這麼多丫鬟都在臭美,一時間心中好笑。若只是妖妖裊裊地對寶玉撒個嬌,寶玉就能上鉤,那她也就不會費那麼多精力,卻一直徒勞無功了。

  對上麝月的嘲諷,有的人仁慈一點,只是憐憫地看她幾眼。有的人牙尖嘴利,譬如碧痕,就直接回諷了過去,「自己爛泥扶不上牆,還硬要擋著別人的路,真當二爺是你的不成?」

  「就算不歸我,也怎麼都輪不著你。」麝月一臉不屑地斜睨著碧痕。

  「這可說不定。」碧痕好整以暇地扶了扶金步搖,「有人挖空了心思,二爺都不稀罕瞧她一眼。但有人什麼都不幹,就能入了二爺的眼,還能讓二爺寵到心窩裡……」

  「這不可能!」麝月震驚道。

  「瞧瞧這一副失敗者的嘴臉,真讓人同情。」碧痕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批判著,「還好秋紋沒跟你一條道走到黑,如今後來居上,反而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你說什麼?秋紋!」麝月更加難以置信了。

  「喲,你還不知道?」碧痕一下子明白過來,麝月秋紋這對好姐妹可不像看起來一樣和樂親密,碧痕幸災樂禍道,「我一個外人怎麼好多嘴,你哪如親口問你的好妹妹秋紋!」

  碧痕一路風姿綽約地離開了,獨留麝月在原地呆若木雞。

  不過,麝月好歹經了這麼多事,並沒有沖動地跑過去當面質問秋紋,給別人看笑話,而是勉強冷靜下來,用自己的雙眼去觀察。

  以前麝月被蒙在鼓裡,是因為她一時萎靡不振,僅有的一點精力,也用來嫉恨襲人去了。現在麝月靜下心去觀察,竟發現碧痕所說十有八九是當真的。

  但凡一對男女發生了關係,就算表面上裝的再無辜,一些不經意間的眼神動作,也會透出一種獨有的親近。

  寶玉和秋紋正是如此。

  而且,秋紋在發現這個秘密已經眾所周知之後,索性改變了策略,不再刻意隱瞞,而是正大光明地與寶玉曖昧對視,或者做一些親密的小動作,來彰顯自己地位不同。

  如此一來,就算是麝月再不願相信,都沒辦法睜著眼睛說瞎話。

  這一天,麝月終於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攔下了秋紋,「我前些天心情不太好,一直沒顧得上和你談心,你……」

  「你來找我,不是只為說這些吧。」秋紋道。

  「的確,但我不覺得……」麝月心中苦笑,這才叫風水輪流轉吧!

  前幾天秋紋好聲好氣來找她道歉,麝月還要拿捏一番,要給秋紋一個教訓,現如今麝月真正看到兩人情分陷入危機了,再想主動求和,秋紋反而不需要了。

  大家都是丫鬟,想要當姨娘,也是各憑本事,就算真得手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但之前麝月一直明白無誤,向這個目標奮進。而秋紋也擺出一副鼎力支持的樣子,分毫未提起自己也有這方面的想法。

  如今麝月連個邊兒都沒挨上,秋紋卻已經成功上位,偏偏這件事宣揚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但麝月這個一直對她掏心掏肺的,卻是在最後才從別人嘴裡知道消息。

  看到秋紋神情冷淡的樣子,麝月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突地就直直墜了下去,她聽到自己一時間沙啞而陌生的聲音,「我不明白,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很可惜,你所了解的都不是真實的我。」秋紋攤手。

  「但是……」麝月道。

  「你瞧,你的船翻了,總不能要求船客跟著你一起沉河吧。」秋紋擺出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樣子,「以前是你庇護我,現在換我來庇護你,不好嗎?」

  「我不需要!」麝月一字一頓。

  「其實,換個角度來看,寶玉身邊的位置早晚有人填上,與其是襲人晴雯這些跟你不對頭的,換我上位,難道不起她們更好?」秋紋循循善誘道。

  「如今那麼多人巴結你,找你取經,你還稀罕我來捧你臭腳?」麝月諷刺道。

  「可咱倆這麼多年姐妹情分,不比別人半路靠過來的強?」秋紋微微皺了一下眉,但她裝作沒聽到麝月話中的不善,心平氣和地勸道。

  「我一直巴心巴肺地疼著你、照顧你,現在若不是你需要幫手,如果不是其他人趁你得勢才靠過來,顯然目的不純,我是不是連跟你說話的資格都沒有?」麝月的聲音冷了下來。

  「瞧你說的,我怎麼會……」秋紋掩唇一笑。

  「你真讓我失望。」麝月深深地看了秋紋最後一眼,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了。

  自從秋紋得寵後,她就一直順風順水到現在,加上她會做人,就連襲人晴雯也不會刻意給她沒臉。雖然秋紋早就料到麝月不會輕易原諒她,但麝月這麼不給她面子,還是讓秋紋冷下臉來。

  秋紋拂了拂袖子,心中冷笑,這麼給臉不要臉,她倒要看看麝月還能怎麼狂!


第二十七章

  麝月秋紋事事爭鋒相對,一個仗著有寶玉寵愛,另一個仗著有王夫人撐腰,竟堪堪斗了個旗鼓相當。有麝月秋紋這兩個恨不得事事攬在手裡,再完美無缺地辦完,好彰顯自己本事出眾的人在,襲人也樂得當個甩手掌櫃,得了空閒,就拿出花自芳給的帖子來臨字。

  不過,顯然有人容不得襲人置身事外。

  晴雯掀開簾子,看向襲人,「前面都斗成烏眼雞了,你倒真沉得住氣。你還練起字來,難道真准備修身養性了?」

  「管她們怎麼斗,橫豎礙不著我的事。」襲人安靜地擱下毛筆。

  「你話可別說得太滿,太太今日可是傳你問話呢。」晴雯移步案前,好奇地看了一眼襲人寫的大字,「這段時間你也沒白練嘛,還真有了幾分長進。」

  「只不過是稍稍能入眼了。」襲人倒是有自知之明,隨後才問起正事,「太太傳我,可是寶玉又出了什麼事?」

  「據說是寶玉在學堂裡鬧了事,跟東府的秦相公有關。」晴雯諷刺地一撇嘴角。

  「秦相公?可是東府蓉大奶奶的那位兄弟?」襲人把筆墨紙硯都收了起來,又換下家常舊衣,穿上一件七成新的豆綠夾襖,下著翡翠點花錦縐裙,腰間繫著水綠汗巾子。

  「正是這位呢!」晴雯坐在桌前,把玩著襲人淘來的青松石榴石鎮紙,「這位爺生得那叫一個粉面朱唇,舉止風流,連咱們二爺都被比下去了。」

  「那可得是好人材啊!」襲人道。

  「二爺的脾氣你也知道,有這樣一位出色的玉人在側,眼裡哪還容得下旁人。」晴雯抿起嘴唇,含蓄地眨眨眼,「你沒見秋紋這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嗎?還不是被奪了寵氣得!」

  襲人對著鏡子,攏了攏鬢髮,「你嘴裡也積點德吧,那好歹是蓉大奶奶的兄弟。」

  晴雯見襲人不接茬,撇嘴道,「他們如果當真身正不怕影子斜,還怕別人說嘴不成?再說東府那一位,只怕也不是清白無辜的正經人……」

  「你又親眼見了?不過是眾人以訛傳訛罷了。」襲人含糊了過去。

  「你還別不信……」晴雯信誓旦旦道。

  「人家過得好歹,跟咱們有什麼關係。」襲人息事寧人道,「你有這閒心八卦,不如給寶玉縫一套鞋襪去。到年底寶玉穿戴起來,讓老太太見了,也知道你伏侍得精心。」

  「你說得也是,老太太才是咱們最大的依靠。」晴雯雖這麼說著,身上卻怠惰動彈。

  襲人見狀一笑,倒也不再催促。她收拾妥當,准備出門。

  晴雯叫住襲人,提醒道,「你去回太太的話,怎麼不把太太前兒賞你的頭面首飾戴上?」

  「既然我一早就投在老太太門下,再左右逢源,只能是兩頭不落好。」襲人抬起手,挽起半截袖子,露出一支瑩潤水透的白玉鐲子,「我戴了老太太賞的玉鐲。」

  「沒看出來啊,你膽子可不小!」晴雯一副眼拙的樣子,「太太見了,只怕是要氣瘋了!」

  「太太那般氣度涵養,豈會因小小一個丫鬟的不識抬舉,就輕易動怒?」襲人笑了笑,「我倒情願她拉下臉,總這樣笑面虎一樣拉攏人,我還真有點扛不住。」

  「你這樣子下她面子,不怕真惹惱了太太?」晴雯道。

  「你放心,太太那樣一個好面子的人,就算要罰我,也得拿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出來。」襲人微笑道,「有這段時間,足夠我向老太太求助了。」

  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襲人壓根沒准備一輩子留在賈府,所以也無所謂討好王夫人。若王夫人真倚重襲人,襲人反而要發愁日後怎麼脫身了。

  晴雯看襲人心中有數,也就沒再多嘴。

  一路上,襲人猜測著王夫人會問些什麼,沒過多久,就來到王夫人所在的榮禧堂。王夫人雖然沒住在國公府的正院,但就算只是榮禧堂的廂房,也足以證明二房的地位了。

  襲人進屋時,王夫人正靠在美人椅上閉目養神。屋裡有一股靜雅的佛香,暖風怡人。金釧蹲坐在腳踏上,拿著美人錘給王夫人捶腿。

  王夫人沒晾襲人多長時間,只讓她等了一刻鐘,就一副剛醒過來的樣子,睜開了雙眼。

  「給太太請安。」襲人禮數周全。

  「起來吧。」王夫人揮手讓金釧停下,扶著額頭,「唉,我這年紀也大了,才靠著養會兒神,竟就這麼睡著了。」

  「誰還沒個打盹的時候,太太氣色紅潤,發色烏黑,哪裡就稱得上老了。」襲人柔聲道。

  「比不上你們年輕人。」王夫人沒糾纏這個話題,「我恍惚聽見一句,寶玉今天又在學堂鬧事。我還道寶玉有了秦鍾陪讀,好歹能安分一陣子,怎麼才幾天功夫他就又惹事了?」

  襲人心道,寶玉有賈母和王夫人保駕護航,除非捅下天大的窟窿,哪次惹事不是全身而退。就這麼慣下去,寶玉能收斂才怪呢。

  不過,真話如此打臉,當然不能說出去。

  只見襲人溫婉一皺眉,「二爺又惹事了?唉,我身在內院,不好隨意向外院打聽。從今早送了二爺出門,我直到現在都沒見到他。若非太太相告,我竟不知道……」

  「這孽障,沒一日能讓我省心!」王夫人嘴上雖利,但聽襲人主動示弱,還是放了一點心。

  「二爺一向溫厚,若非其他人惹上臉來,二爺又怎麼主動惹事。」襲人順著王夫人的心意,把寶玉贊成了一朵白蓮花,「想來這次也是有人故意惹事,二爺不過反擊罷了。」

  「我的兒,你原是再明白不過的了。」王夫人贊同地點頭。

  「二爺現在怎樣?既是學堂裡鬧事,不知推攘間二爺是否受了傷?」襲人關切道。

  「寶玉沒事,茗煙幾個倒知道護主,還算忠心。」王夫人的眉毛微微攢了一下,隨即又是一臉慈和擔憂,「不過東府的鍾哥兒頭上擦破了一點油皮,寶玉心善,特地親送了回去。」

  「二爺一向體貼細致,就是路上碰到個鳥兒雀兒受傷落在地上,二爺也要停下來,給它包裹好傷口,再好好送回到樹上。」襲人柔聲道,「如今受傷的是二爺的知己好友,二爺自然更周到了。」

  王夫人雖然深知自己兒子脾性,但此刻聽襲人娓娓勸說,心情也不由好了一點。

  襲人看王夫人不准備追究她的責任,心中略松,繼而試探著告辭,「二爺雖沒受傷,但學堂這一番鬧事,終究是受驚一場。不知二爺何時回來,我也好提前熬些安神湯來,給二爺壓壓驚。」

  王夫人用一種足以托付重任的欣慰眼神,看著幾步外眉眼溫順的襲人,「我就知道,那一房的丫鬟裡頭,還是你最經心。」

  「太太過贊了。」襲人寵辱不驚道。

  「你這孩子,終究還是太實誠。」王夫人狀似惋惜地搖頭,看襲人始終不接話茬,王夫人心中不快,臉上的笑也淡了一點,「寶玉也快回府了,你回去好生伏侍吧。」

  「是,太太。」襲人福身一禮。

  剛才王夫人話中幾次提到寶玉身邊其他丫鬟僕人,雖然明著是贊襲人最得力,但實際上卻是在暗示,其他人雖然略有不足,但勝在完全投靠了王夫人。

  若是襲人一直這麼冥頑不靈下去,她這個所謂最周到經心的,也不是一定不可替代。

  襲人在起身時,不經意地露出了腕間的白玉鐲子。

  正要重新躺下的王夫人手上一緊,金釧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的手都要被王夫人掐青了。但金釧此刻只低眉順眼地垂下頭,彷彿那只扶著王夫人的手不是她自己的一樣。

  襲人安靜地退了下去,屋裡一片靜寂。

  一個茶杯倏然被扔在地上,一時間碗碎茶流,滿室茶香。王夫人慢慢收回手,不帶半分煙火氣地吐出幾個字,「不識抬舉的賤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6

第二十八章

  襲人如此不留情面地回絕了王夫人的拉攏,自然要到賈母跟前表露一番忠心。賈母對襲人的表現很滿意,雖然沒有明說支持襲人跟王夫人對著幹,但也賞了一些上好的綢緞布匹。

  不過,襲人並沒有因此大意,她可是親耳聽到王夫人摔碎茶碗的聲音。

  襲人謹慎行事,就算是花自芳來告訴她,店鋪已經裝修好,掌櫃貨源點心師都樣樣齊備,單等開張大吉,襲人也只道了聲喜,而無法搭寶玉的順風車,去看看自家店的首日開張。

  但襲人這裡小心戒備著,反而王夫人一直偃旗息鼓,沒有一點動靜。

  寧府裡突然傳來消息,秦可卿病了,而且病症不輕。本來只是精神倦怠、四肢酸軟,但一時經期斷了兩月,被誤診為喜脈,反而耽擱了病情。

  雖然有馮紫英薦來一位儒醫,但秦可卿終因耽擱太久,一日日的消瘦了下去。

  不過,好歹這位張太醫有些本事,寧府也能花得起錢,拿上好的燕窩每日溫養著,秦可卿竟也平安度過了冬至,甚至晃晃悠悠熬到了第二年春分。

  張太醫說,若能熬到第二年春天,就有望痊癒了。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一日賈珍壽辰,賈蓉將上等吃食、珍奇果品,裝了十六捧盒,帶著下人孝敬給城外道觀裡的賈敬。隨後寧府才開了宴,親朋好友也漸漸到了。

  寶玉自然要到席,以往麝月秋紋一向搶著伺候露臉,不過這次麝月卻只能缺席。

  「你也莫急,這桃花癬頂多起上一個來月,等春天過去,桃花落了,這桃花癬也就散下去了。」秋紋面上一派體貼,實則綿裡藏針道,「姐姐正好趁此偷個閒,豈不更好?」

  「闔府的主子都在忙著,我又怎好偷懶。」麝月皮笑肉不笑道。

  「唉,你的忠心,想必主子也看在眼裡。不過——」秋紋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麝月,她的臉頰上有一小團細小糠狀的紅疹,「你這副樣貌,若不小心沖撞了貴人,又該如何是好?」

  「哼!」麝月瞪了秋紋一眼,轉而央求襲人,「若塗了薔薇硝,這癬其實並不顯眼。」

  「太太一向最重體面。」襲人直截了當拒絕道。

  雖然麝月這一年來已經投靠了王夫人,且王夫人對她也頗多倚重。但襲人可不敢保證,王夫人會不會拿麝月的錯處,安在襲人頭上,來給襲人扣個辦事不利的罪名。

  麝月聽到襲人拿王夫人來壓她,只能不甘不願地閉上嘴。

  「若我也能起個癬,偷個閒就好了。」秋紋裝模作樣地歎氣,「唉,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

  麝月再次恨恨地瞪了秋紋一眼,一摔簾子,離開了屋子。

  襲人沒理會麝月秋紋之間的官司,目光在眾丫鬟中掃了一遍,「二爺出門一向帶四個丫鬟伺候,現在麝月告假,須得頂上一個人……」

  餘下的幾個一等丫鬟要留下來看屋,惠香自告奮勇道,「襲人姐姐看我如何?」

  惠香平日裡常給襲人跑腿傳話,倒是個伶俐的。

  襲人倒也沒當眾為難惠香,遂溫和地點了點頭,「就你吧,回去好好打扮一下,順便換身體面的衣服,別丟了二爺的臉面。」

  「謝謝姐姐。」惠香雀躍道。

  「別磨蹭,手腳麻利一點。」襲人笑著催了一句,就看到惠香一邊連聲保證,一邊小跑著回屋換衣服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寶玉扶著賈母,從正房出來,一道去了寧國府。

  今日客多,並非只是寧榮兩府的賈家家宴。連同南安郡王等四家王爺、鎮國公、忠靖侯等諸家公侯爵府,各自派人送來拜帖。親近一些的,都派了家中子弟來拜壽。

  這種大宴,寶玉不好再在內院混著,遂跟著賈璉一道去了前院。

  寶玉有茗煙跟著伺候,襲人倒也不擔心。她只隨時警醒著,以防寶玉有事時找不到人。

  這一次出門,難得寶玉不用伏侍,幾個丫鬟都開心得很。就連秋紋這種恨不得把寶玉拴在褲腰帶上的,此刻也難得把寶玉丟在腦後,興致勃勃地頑了起來。

  會芳園搭起了戲台子,晴雯一聽這消息,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來。

  晴雯這個大戲迷攛掇,秋紋是想看熱鬧,惠香瞧什麼都新鮮,也跟著晴雯央求起哄,襲人無法,只得跟鴛鴦說了一聲。

  「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府裡這般熱鬧,讓你們幾個待在小茶房候命,確實太不近人情。」鴛鴦了然一笑,「一會兒你們只管跟著琥珀走就是。若有人問,就說你們是給老太太執扇奉茶的。」

  「多謝姐姐體恤。」襲人忙謝道。

  「不值什麼。」鴛鴦揮揮手,也沒放在心裡,就上前伏侍賈母去了。

  襲人等人跟著琥珀進了會芳園,隨後找了個後排的角落坐下。惠香嘴甜,早摸到會芳園內的小茶房,叫了好一番姐姐妹妹,不一會兒,就端著幾盤瓜果點心茶水,放在矮幾上。

  晴雯難得賞了惠香一眼,「倒有幾分聰明勁!」

  惠香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前面的戲開場了,晴雯沒再理會惠香,連忙正襟危坐,聚精會神看起戲來。聽到精彩處,晴雯也跟著連聲喝彩,只囊中羞澀,無法打賞一二,難免有些不足……

  襲人對戲一向沒太大興趣,此番不過是瞧個新鮮。

  因出門在外,解衣出恭並不方便,襲人也沒沾果子茶水,只嗑了點瓜子解悶兒。

  直至夜幕,戲才散去。眾人移居內院,尤氏命人擺了宴席,珍饈美味,各色齊全。賈母等人平素都是見識廣的,此刻倒也盛贊一番主人殷勤。

  襲人因惦記寶玉用飯的事,遣了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去前院尋茗煙,囑咐他看好寶玉,莫讓寶玉跟著一干不著調的友人起哄,混得忘了時辰。

  小丫鬟領命而去。

  但襲人直等了半個時辰,始終未見小丫鬟回話。

  惠香看襲人著急,主動道,「姐姐,不如我去前頭看看吧。反正我個子低、面相小,就算被人看到,也只會被當成才調理好的小丫鬟,粗使傳喚,想來也不會礙著聲譽。」

  「可你這身衣服,可不像……」襲人遲疑道。

  「姐姐難道忘了?寧府的丫鬟一向光鮮,就算是掃院子的小丫鬟,也得打扮齊整,以免礙了主子的眼。」惠香平攤雙手,歪頭一笑,「這身雖是我最好的衣服,但在寧府卻只是一般呢。」

  「瞧這可憐見的。」晴雯掩唇而笑。

  襲人也不由笑了,「我那有今年新到的桃紅洋縐緞子,等回府你就拿去自己裁上一身。也省得說出去,堂堂寶二爺房裡伺候的丫鬟,竟被人家一個掃地小丫鬟比下去。」

  惠香眉開眼笑地連連拱手,「謝襲人姐姐的賞!」

  襲人把剛才說給那個小丫鬟的話,重新囑咐了一遍惠香。惠香記性好,襲人只講了一遍,惠香就原模原樣地復述下來,連語氣聲調都分毫不差。

  聽到惠香復述無誤,襲人就讓她去了。

  襲人晴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秋紋本就不想跟她倆多呆,正巧一個丫鬟進來,找人搭把手搬個花瓶。秋紋一看是榮府相熟的,就爽快地應了下來。

  秋紋離開沒一會兒,晴雯臉色一白,跟襲人打了聲招呼,就急忙出恭去了。

  襲人一人在茶房待著無聊,抓了一把松子,搭起小塔來。

  在塔尖將搭好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襲人本以為晴雯回來,忙碰了碰杯壁。剛晾的熱水稍有些燙,藥丸子一早備好,這熱水倒是剛好入藥。

  沒想到,進門的是惠香。

  「襲人姐姐,二爺在前頭喝醉了。」惠香一進屋,就急急說道。

  「醉了?茗煙不勸著些,你怎麼也不懂得把二爺扶回來。」襲人皺眉,忙取出解酒丸。

  「二爺醉得一塌糊塗,稍一挪動,就吐得昏天黑地的,可嚇人了。」惠香小聲辯道。

  「那二爺現在呢?雖是春分了,但畢竟早晚有些春寒,二爺身子嬌貴,若一直在席間擱著,只怕明早就是一場好病!」襲人的語氣不辨喜怒,「屆時老太太聞起來,你就准備這麼回話?」

  「我錯了。」惠香低下頭,「不過,我去的時候,二爺已經被挪在外院廂房了。」

  襲人扶了扶額頭,雖然為難,但兩相比較,她此時也只好把規矩扔在腦後。現在首要的還是要把這位寶祖宗伺候好,不然賈母問責下來,頭一個就是她襲人討不了好。

  事不宜遲,襲人留了張字條給晴雯,抬腳出門,往前院去了。

  惠香瞥了一眼襲人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將字條收在袖子裡。


第二十九章

  夜色已深,襲人推門而入,屋裡燭光搖曳,一陣幽謐的暖香襲來。

  「屋裡怎麼沒人伺候,茗煙這個淘氣的,又跑哪兒去了?」襲人皺眉,繞過一座喜鵲登梅的紅木座屏風,往床邊走去。

  「卡噠。」門被關上,隨即是落栓上鎖的聲音。

  襲人心裡咯登一聲,忙繞回到門前,使勁一推門,木製的兩扇大門跟門框相撞,發出沉悶的碰撞聲,然而大門卻分毫未動。

  「惠香,你在幹什麼?」襲人的聲音冷了下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惠香輕聲一笑,「此前姐姐對我頗多照顧,我在此也投桃報李,奉勸姐姐一句,胳膊擰不過大腿,你還是早早認命為好。」

  「你忠的誰的事?」襲人話未說完,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是太太?」

  「你果然早就得罪了太太。」惠香道。

  「我何德何能,讓太太如此煞費苦心。」話說到這兒,襲人不難猜到,床上帳中躺著的不會是寶玉,更不會是什麼善茬。

  門外沒有再回應,輕巧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襲人的心沉了下來,她轉過身,目光彷彿穿過屏風,落在其後帷幕遮掩的架子床上。以王夫人的險惡用心,不管床上的人是誰,只怕襲人都逃不了一個捉奸在床的罵名。

  天色黑沉,門窗緊閉。只有窗下的桌上擺著兩個燭台,兩根嬰兒臂粗的蠟燭插在燭台上,燭火搖曳,偶爾發出一陣輕微的嗶啵聲。

  襲人小心挪動腳步,滅掉一支蠟燭。

  屋內頓時暗了一半,襲人麻利地拔掉蠟燭,把燭台倒持在手中。她顛了顛,這燭台是銅制的,本身分量不輕,再加上一頭細長的銅刺……勉強能算得上一件防身的武器。

  襲人心中微松,握緊燭台,一邊戒備內室,一邊把屋裡每一扇門窗都試了一下,結果沒有一扇能夠推動。她將目光再次投向內室,剛進屋時匆匆一瞥,彷彿內室也有窗戶。

  她定了定神,謹慎地繞過屏風。

  床帳內沒有一絲動靜,襲人沒去探查,將內室唯一的一扇窗戶試了試,是鎖死的。

  內室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香,縈繞在襲人鼻端。襲人因一時大意,而被算計到,本就心中難抑自責不安,此刻探查無果,一股燥火頓時燒了起來。

  明明襲人早就知道王夫人不懷好意,可王夫人半年沒動靜,襲人就不自覺鬆懈下來。若非如此,襲人又怎會這麼輕易就中了計!

  襲人攥緊燭台,死死盯著扣緊的窗戶。

  麝月明面上是王夫人的人,所以被一早留了下來,以防襲人心生戒備。晴雯一向身子壯實,卻在今天壞肚子,想來也是因她跟襲人一向交好,為防掣肘,才被王夫人一早調開。

  借口搬花瓶帶走秋紋的丫鬟,襲人不知道是否是王夫人安排,但惠香這個襲人頗加信任的丫鬟一朝反水,顯然是王夫人早就在暗中拉攏好,只為今日騙得襲人毫無戒備地來赴這場鴻門宴。

  偏偏襲人還真就中了計!

  襲人心中怒火愈勝,單手舉起腳邊的凳子,朝窗戶狠狠砸去。

  「彭!彭!彭!」窗欞被砸得連番顫動,塵土簌簌地落了下來。襲人被飛塵嗆了兩聲,虎口震得生疼,然而窗戶依舊嚴絲合縫地閉合著。

  襲人無力地垂下手,凳子跌落在地。

  突然,床上傳來一陣咳嗽聲,「嫣紅,給我倒杯水來。」

  襲人心中的無力懈怠一掃而空,她警惕地抬起頭。這男聲低沉中帶些含糊,襲人隱隱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佩鳳、翠羽……」這人連著換了幾個名字,卻不見帳外有絲毫回應,「這幫小蹄子,一個個又混到哪兒去了。」

  他不耐地揉著太陽穴,坐起來,掀開床帳,披衣下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內室中燭火通明,襲人一眼就認出來,眼前男子那微微有些發福的身材,青黑的眼底,一副縱欲過度的青白臉龐,無不昭示著他正是榮國府的色中餓鬼——大老爺賈赦。

  襲人一顆心霎時涼了下來。

  若是普通的小廝男僕,賈母出面還能壓下。但通奸對象換成賈赦……一個當大伯的,把侄兒的貼身丫鬟拉到床上,這種事一旦傳出去,不論對賈赦還是寶玉,都是一瓢避不開的髒水。

  恐怕賈母會一張大被同眠,將所有齷齪掩在下面。

  事後不管賈母怎麼追究罪魁禍首,但黑鍋只怕襲人是背定了。於襲人而言,最壞的結果是被打殺杖斃,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被賈赦收房,成為眾多侍妾中的一員……

  賈赦連灌了兩杯冷茶,才松快過來,他擱下茶杯,看到窗邊的襲人。

  「好大的架子。」因襲人站的地方是背光,賈赦一時沒認出來是誰,但從服飾上,也約莫能認出來是榮府裡的上等丫鬟,賈赦笑罵道,「爺叫了半天,你怎麼還不上來伺候?」

  「大老爺想必認錯人了。」襲人將燭台掩在身後,柔聲上前,出路只怕要著落在賈赦身上。

  「你是……寶玉房裡的襲人?」賈赦瞇起眼,看向走出陰影的襲人。襲人穿著杏黃掐牙背心,蔥綠裙子,蜂腰削背,亭亭立在燭光中,有了幾分別樣動人的美態。

  「大老爺剛醒,只怕還不知道,這屋子的門窗都被人鎖緊,單等著半個時辰後,來人捉奸呢。」襲人倒不隱瞞,反正賈赦早晚都會知道,不妨開誠布公,早謀後路。

  「捉奸?」賈赦倒也不笨,有人要整治襲人,偏他素日有個荒唐好色的名聲,可不被順手栽髒在他頭上了。

  「大老爺恐怕在想,反正您的名聲已經這樣了,也不少這一樁,索性笑納了眼前這個丫鬟,橫豎您也不虧,是也不是?」襲人冷靜道。

  「果然是個聰明的丫頭。」賈赦笑瞇瞇道,顯然是被襲人猜了個正著。

  「要讓您失望了,設局陷害我的人,並不是跟我爭風吃醋,搶寶玉歡心的小丫鬟,而是二房的當家太太王夫人。」襲人瞥見賈赦愕然的表情,繼續道,「所以,一會兒來捉奸的人,並不是您能輕易用輩分拿捏住的寶玉,而是闔府最大的掌權人——史老太君。」

  賈赦不太信,「王氏堂堂當家主母,哪用得著這麼煞費心機,陷害一個小丫鬟。」

  襲人反問,「若非當家主母出手,又有誰能調得動您身邊的幾位姐姐?」

  聞言,賈赦這才有些將信將疑。他身邊的侍妾們都被他寵得有些不成體統,就算是大夫人刑氏出面,也能被嗆得顏面無存。唯獨當家太太王夫人出馬,她們才會退避幾分。

  但賈赦卻渾不放在心上,「我不過收用一個丫鬟,就算老太太來了,又能如何?」

  「大老爺本就不得老太太歡心,才致使二房鳩占鵲巢,占據榮國府正房榮禧堂。」襲人直言不諱道,「若大老爺今日再逼奸侍女,老太太失望之下,大房又將退至何種境地?」

  「就算這樣,榮國府的爵位也只會落在我頭上。」賈赦佯作不在意地笑笑。

  然而,襲人卻沒有錯過賈赦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恨之色。她正要趁勢追擊,說服賈赦共同退敵,但賈赦接下來的話卻讓襲人僵立當場。

  「以老太太的手段,一定不難查出這樁事,是誰在幕後做推手。」賈赦一步步逼向襲人,「王氏把自己兒子的貼身丫鬟,送上大伯的床上……其心險惡,其行齷齪,此等卑劣心性,如何堪為堂堂國公府邸的當家主母?」

  「你……」襲人一驚。

  「我被人利用陷害,受此無妄之災,老太太補償都來不及,如何會被責罰?」賈赦捏住襲人的下巴,摩挲了一下,「說起來,若不把這樁事落實,老太太只怕要輕輕揭過了。」

  「啪!」襲人打開賈赦的手,冷下臉來,「大老爺請自重。」


第三十章

  在賈赦眼中,襲人這樣不識抬舉,固然讓他不快,但襲人有別於其他侍妾毫不逢迎的冷淡模樣,倒是讓賈赦生出了幾分別樣的興致。

  襲人看到賈赦一副淫蟲上腦的模樣,心中犯嘔,忙快步躲開。

  「寶玉一個毛頭小子,剛懂人事,哪如爺這般憐香惜玉?」賈赦摸著鬍子,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著襲人,那眼神都帶著淫邪的鉤子,恨不得一下子鉤掉她渾身的衣裳。

  「不勞大老爺費心。」襲人攥緊了燭台,若迫不得已,就只能行此下策了……

  賈赦眼看襲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索性拿出一副倜儻不羈的風流模樣,又使出一些威逼利誘的手段,想要令襲人主動投懷送抱。

  襲人心中一動,做出一臉遲疑的樣子,試圖拖延時間。若能撐到王夫人攜人來捉奸,也不枉襲人忍著惡心,與這麼一個老淫棍虛與委蛇。

  不過,很快襲人就發現她想得太簡單了。王夫人怎麼會容襲人如此輕鬆就躲過去?

  賈赦剛起床,只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一件褂子。他金刀立馬地坐在桌旁,饒有餘裕拿了把扇子,賣弄風流。但沒一會兒,賈赦就煩躁地扔掉褂子,鬆鬆領口,大力地扇起風來。

  賈赦連連灌了好幾盞冷茶,非但沒解渴,反而激出一腦門豆大的汗珠。

  襲人心裡一咯登,剛才賈赦沒醒時,她就一股燥火竄上來,非但不冷靜解決問題,反而焦躁欲狂地發洩起來。若非賈赦出現,她心生戒備,強自鎮定下來,那她只怕也要步賈赦的後塵……

  賈赦本就是風月老手,一開始只是大意,才沒察覺到,但這副欲火上身的反應如此熟悉,他焉能認不出來。賈赦視線在屋裡環視了一圈,落在窗邊的香爐上。

  賈赦掀起爐蓋,捏了一小撮香燼,聞了聞,「是步兒嬌,王氏倒挺懂行。」

  說到這兒,賈赦不由嗤笑起來。王氏跟他的好弟弟賈政果然是天生一對,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聖人模樣,實際上滿肚子的男盜女娼。

  「二太太如此煞費苦心,算計於你……」襲人再一次小心地拉開距離,原先賈赦講求個興致,不准備行逼迫之事,但此番中了春藥,賈赦就未必有那個好耐性了。

  「這步兒嬌可不便宜,我怎麼好枉費弟妹的一番好意。」賈赦彈掉香燼,看向襲人。

  「你……」襲人話未說完,忽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清晰的潑水聲。

  若是王夫人帶人來,只會直接開門拿人,這潑水聲只怕是前院的丫鬟小廝弄的。襲人眼中一亮,忙跑到外室,准備高喊,讓人開門。

  賈赦一個不防,被襲人逃脫,他也疾步轉過屏風,卻看到襲人立在門前,眼神驚怔。

  「怎麼不喊了,難不成是捨不得爺了?」賈赦慢下步伐,得意道。

  「你沒聞到嗎?」襲人冷靜下來,伸出手,在門縫間輕輕一劃,指腹上沾了一道油痕,「外面潑得不是水,而是柴油。」

  離了內室,原本一直縈繞在鼻端的甜香淡了下去,賈赦也聞到屋外傳來的柴油味。

  賈赦臉上游刃有餘的笑容終於褪去,青白著一張臉,使勁拍打著門,「外面的是誰?我是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堂堂一等將軍,你也敢謀害性命不成?」

  只聽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輕笑聲,隨後火鐮打響,火星四濺。

  襲人屏息等待著,沒有回應。門被小石頭砸中的響聲清晰可聞,接著火苗竄起,木材與窗紙燃燒的刺鼻氣味,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賈赦駭極,眼見外面的人不受威逼,忙低聲下氣地哄道,「小兄弟,你若能把火滅了,我就出五倍,不,十倍於你主子給你的賞錢,怎麼樣?」

  外面無人作答,賈赦又連連許了好些金銀美人出去,可門外沒有一點回應。

  賈赦原本就是強壓著驚懼怒火,跟門外男子談判。現在對方半點不受威逼利誘,一看就是要讓賈赦活生生燒死在這屋裡,賈赦不由怒極,破口大罵起來。

  火勢越來越旺,黑煙也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就算是隔著一扇門,襲人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被炙烤的熱度。然而,襲人卻只覺墜在冰窟裡,渾身冰涼,滿手心都是冷汗。

  從來沒有一刻,讓襲人感覺到死亡的威脅如此近在咫尺!

  襲人的大腦彷彿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死亡的陰影下退縮戰栗,瑟瑟發抖,另一半卻在冷靜而瘋狂地分析著逃生的可能。

  賈赦罵罵咧咧地在屋中走來走去,不時拿起凳子香爐砸門,只盼著哪扇門窗老舊了,能被他砸出一條生路來。他的視線掃過襲人,眼神陰鷙,「如果不是你這個賤人,我也不會被拖累……」

  「我一個小丫鬟哪值得上這麼大陣仗?若非你占著榮國府的爵位,擋了別人的道,王夫人又怎會下此狠手?」襲人冷笑,「現在看來,我才是被殃及的池魚。」

  「王氏……」賈赦被戳中了心窩子,咬牙恨道。

  雖然在賈赦心中,罪魁禍首絕對是王夫人,但襲人也在他事後清算的榜單上。

  襲人看出賈赦一腔惡意,大頭兒都沖著王夫人去了,心下微松。

  這一招禍水東引,倒也並不全是空穴來風。盡管襲人對放火殺人的主使是否是王夫人,心中尚且存疑,但在賈赦小睡的屋子裡點催情香,陷害他逼淫女婢一事,卻是實打實的。

  賈赦和王氏一旦斗起來,無暇他顧,也方便襲人騰出空來,另作籌謀。

  不過,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成功脫離火海的前提下。

  有油助燃,火勢漸漸漲了起來,黑煙也順著門縫悄悄蔓延進來。襲人沒像賈赦一樣,暴跳如雷地跳腳怒罵,而是有條不紊地浸濕帕子,掩住口鼻,將帳子拆下,全部浸濕。

  等襲人把濕了的帳子重新拎起,盆裡的水已經連個底兒都不剩了。

  另一邊,賈赦猶在不死心地砸著門窗,本就離煙塵最近,偏他又大喊大嚷,不知把多少黑煙吸進肺裡。賈赦連連咳嗽,一時間眼酸目眩,「水,給我水……」

  賈赦扔掉香爐,踉蹌著朝襲人走去。結果沒到襲人跟前,就一個跟頭栽了下去。

  只見賈赦臉色青黑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襲人等了一會兒,見對方還是毫無動靜,才小心上前試了試賈赦的脈搏鼻息。

  只是昏迷,性命無礙。

  襲人心中鬆了一口氣,不管這把火是誰放的,但如果最後襲人好端端出來,反而榮國府正經的大老爺死了,那襲人絕對逃不脫一個被遷怒的下場。

  賈赦顯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如今只是暈倒,倒是省了襲人的事。

  襲人把賈赦拖到窗前一塊空曠的地方,將浸濕的帳子蓋在賈赦身上。如今賈赦是她的保命符,襲人當然不能讓他自生自滅。

  她把黑灰抹在臉上、衣服上,頭髮也弄亂。

  襲人照照鏡子,臉上的黑灰東一塊西一塊,鬢髮凌亂,眼神慌張,有那麼幾分火場救人的狼狽樣兒,她這才滿意收手。隨後襲人用濕帕子掩住口鼻,蹲坐在賈赦旁,靜靜等待著。

  寧國府的客房著火,這可絕對不是王夫人能掩下的事。

  前院賈珍的壽宴還開著,這救火一事,必然不會悄沒聲地進行。

  救火時,一旦有人發現榮國府的大老爺被鎖在著火的屋子裡,王夫人就算再覺得自己一絲馬腳都沒露,恐怕也會擔心被賈母看出端倪。

  處理一個小丫鬟,王夫人勉強有把握讓賈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旦牽扯上謀害公府嫡長子,就算賈母平時再對賈赦冷淡不滿,也絕不會姑息妥協。

  王夫人有沒有派人在外守著,襲人並不清楚。但這邊設的局出了事,王夫人絕對會第一個派人打探清楚,處理後事。

  只要王夫人對賈母還心存顧忌,自然會提前開鎖,抹掉痕跡,洗脫嫌疑。

  出去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早了人太少,不好趁亂冒充救人的,賈赦這一張牌就廢了;晚了火勢變大,若是來不及出去,她可就全玩完了。

  襲人死死攥緊掌心,壓下渾身叫囂不去的燥意,凝神細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7

第三十一章

  在火焰的嗶啵聲中,襲人聽到匆匆的腳步聲來了又去,等來人再次返回後,不一會兒斧頭與鎖的撞擊聲鏗然作響。火勢太甚,將鎖頭烤得炙熱,兩三斧下去,火星四濺,鎖卡噠一聲掉落在地。

  來人只開了門窗的鎖,就疾步離開,顯然不准備闖進火場救人。

  襲人等了幾息,外面的救火聲、潑水聲漸漸多了起來,襲人彎著腰,用濕帕子掩著口鼻,拖著昏迷的賈赦,來到一扇窗戶前。

  這扇窗戶開在內室,位置較偏,臨近後門。襲人一早就觀察過,這扇窗外是一座嶙峋的假山,和幾株針葉深青的老松樹,屆時襲人從這兒爬出,也好遮掩行蹤。

  火勢是從外間蔓延進來的,帷幔和屏風都冒起煙來,漸漸竄起一簇簇小小的火苗。這扇窗戶因與帷幔木桌離得遠,倒是難得幸免,只窗紙泛黃發卷,微微冒煙,不曾真正著起火來。

  襲人撿起燭台,戳開了窗戶,將賈赦連拖帶拽,扔出窗外,隨後自己也小心爬了出去。

  剛一落定,一陣清晰的鼓掌聲從身後傳來。

  襲人猛一回頭,看到一個輕袍廣袖的年輕貴公子從假山中走了出來,還饒有興致地拍著手,「姑娘真是好膽色,好身手!」

  電光火石之間,對方的笑聲與記憶中的相重合,襲人眼神銳利,「剛才放火的人是你?」

  「看來還應該再添上一句,好耳力!」年輕公子也不否認,笑瞇瞇道。

  「不敢當。」襲人看不出對方深淺,故作嘲諷道,「敢在賈府的地盤,將榮國府的承爵大老爺困焚其中……公子才是一等一的好膽識!」

  「你就是這麼跟你的救命恩人說話的?」年輕公子巧妙地岔開了話題,不答反問。

  「救命恩人?」襲人這一次不用刻意去裝,話中也帶出幾分入骨的諷刺來,「若是屋裡易燃的布料木材多一些,我現在早就葬身火海了,倒是不知道你這恩情從何處算來?」

  「我雖本意是救美於淫魔掌下,但若你自個兒沒眼色,本身不濟事,枉送了性命……」年輕公子搖了搖羽扇,輕描淡寫道,「你也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襲人抿了抿唇,一時猜不出對方話中真假。

  不遠處救火的破水聲、喧鬧聲越來越高,這座假山估計也快有人來了。

  襲人心中雖急,但面上不露分毫,反而一派誠懇地推心置腹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公子剛才不管是為了救人,還是殺人,現在再留在這裡,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姑娘的關心,在下受寵若驚。」年輕公子禮貌一笑,彷彿看出襲人心中所想,「今日我不過是來寧國府作客,至於客房發生什麼,我也只能靜待寧國府的解釋。」

  「多謝公子。」襲人福身一禮。

  對方這麼一說,襲人權且這麼一信。

  賈府的男主子,襲人並未全部見過。但自兩位國公以降,繁衍數代,賈家各旁支庶支數不勝數。這部分賈氏族人已經搬離寧榮二府,他們大都過得不富裕。

  襲人在寶玉房中,日夜熏陶,早就歷練出來一雙利眼。她自然認得出來,眼前男子這一身穿著打扮,絕不會出自早已敗落的賈姓旁支。

  排除賈家人,眼前男子只有賈家親朋故交這一身份。

  襲人估摸了一下拿到宴客名單的難度,對於獲知對方身份的法子,心中大體有了成算。

  不管對方是當真心血來潮,玩了一招不大高明的英雄救美,還是預備謀害賈赦,卻在半道上莫名其妙收手,只要不將槍口對准她這樣一個小角色,襲人也不准備跳出來跟人拼命。

  不過,對方既然並未刻意隱瞞身份,襲人也不准備掩耳盜鈴,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握在手裡的籌碼總要越多越好,這樣有朝一日事到臨頭,她才能從容按圖索驥,籌謀布局,算出一條生路!當然,襲人是寧可這些籌碼爛在手裡,永遠不被用上才好。

  襲人攙起賈赦,「我出去後不久,就會有人來搜這座假山,公子請自行方便。」

  「有勞姑娘費心。」年輕公子從容合扇,看襲人彷彿不太信,他搖頭失笑,拱手告別,腳在假山上輕點了兩下,輕巧地躍上牆頭,跳下另一側,不見了。

  這麼高的圍牆,兩下借力,就跳過去了?襲人吃驚地睜大眼。

  雖然沒有傳說中的飛簷走壁,但如此輕巧的身手也稱得上不可多得。她之前倒也聽寶玉提過,這世上有一種任俠兒,原著中的柳湘蓮就是如此,沒想到今日有幸得見其中一員。

  襲人按捺下對這人身份的猜測,再一次攙扶好賈赦,調整好表情,往假山外走去。

  「大老爺受傷昏迷了,快來人啊!」襲人喊道。

  「哪來的聲音?」

  「大老爺救出來了?」

  「真的是赦大老爺!快,來個人把大老爺背過去。」

  終於有管事的人來了,襲人鬆了一口氣,裝出一副著急擔心的樣子,跟了過去。不一會兒,襲人連同賈赦被引到不遠處的一個書房,寧榮兩府的男女主子,連同太醫都被請來了。

  女眷們被請到屏風後面等著,賈政賈珍等人,都屏息靜待太醫診脈。

  這些主子裡,關係不管是親的疏的、好的壞的,都要做出一副關切心痛的樣子。除了王夫人偶爾眼神不善地瞟襲人幾眼,一時間倒是沒人注意襲人。

  如今王夫人圖窮匕見,襲人沒理會她的眼神,呆在角落裡,梳理著一會兒要講的故事。

  太醫診完脈,捏著鬍子,慢條斯理地掉了一番書袋,賈政倒也略懂一二,跟太醫議了一回脈案,才讓丫鬟按藥方抓藥去。

  賈政送走太醫,賈母到了床前,握著年逾不惑的長子的手,十分傷痛地哭了起來。

  邢夫人原本對這個花天酒地,十天半月難得一見的丈夫沒什麼感情,但此刻一聽賈母哭的「我的兒」,「你若走了,讓我可怎麼活」……邢夫人不由感懷自身,落了幾滴淚。

  餘者如王夫人尤氏也跟著哭了兩下,就忙勸賈母惜身莫太傷心,借著責罵伺候的人不周到精心,終於轉過了賈母的注意力。

  賈母停下淚來,喝令拿人。

  鳳姐兒早就明白干系重大,一知道賈赦被困火中,就將賈赦的侍妾小廝全部鎖了起來。此刻一聽令下,鳳姐兒一個眼神就讓平兒帶上人來。

  不一會兒,幾個妖裊的侍妾和清俊的小廝就被人帶了上來。

  「主子在屋裡午歇,你們這一個個的,都伺候到哪兒去了?」賈母猛一拍桌,勃然大怒。

  「老太太饒命,是大老爺命我催熱水……」

  「老太太容稟,大老爺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我是為大老爺去端醒酒湯……」

  「稟老太太,柱國公府的牛老爺醉了,大老爺命我派車送人……」

  侍妾小廝們雖也慌張,但都條條細稟,儼然一個個都是職責在身,並非淘氣偷懶。賈母聽到這些辯解,都氣笑了,「好啊,打量我不知道呢,主子跟前伺候的,有這麼一窩蜂跑沒的嗎?」

  下頭人雖都惶恐磕頭,但沒一個承認是最後一個離開主子的。

  「不肯說?鴛鴦,把他們都帶下去,一人杖責二十大板,肯說了就拖回來,不肯說——」賈母冷笑,眼神掃在人身上,像利得能割肉一樣,「就打死為止。」

  一群侍妾小廝到底慌了,忙不迭指認起來。

  牽扯到最後,指到一個穿著淡紅襦裙的豐腴侍妾身上。

  「嫣紅?」賈母眼神一利,「你前腳一走,火就著了起來……說,你是不是謀害主子?」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跟了大老爺,就一輩子都是大老爺的人,又怎麼會起謀害之心?」嫣紅話音幾不可見地一停,視線在屋中一掃,繼而一臉凌然不屈,「老太太德高望重,我不敢辯言,惟有一死以證清白!」

  話音未落,嫣紅就朝著柱子撞去,登時間,就撞得頭破血流。


第三十二章

  眾人圍攏上來,一個嬤嬤試探嫣紅的鼻息,搖了搖頭,「沒氣了。」

  賈母靠坐在椅子上,臉色喜怒難辨。鳳姐兒忙命人將嫣紅的屍體拖下去,隨後才小心翼翼回到賈母身側,小聲地開解起來。

  王夫人心中念了句佛,心道這嫣紅倒是個識相的。

  雖然死個把丫鬟不算什麼,但這畢竟是寧國府的地盤,鬧出人命終究給主人添了晦氣。賈母一向好面子,今日長子陡然遇害,一時急火攻心,才在客捨審問拿人。此刻嫣紅自戕,倒是讓賈母冷靜下來,家丑不可外揚,就算要捉拿幕後凶手,也不該急於一時。

  鳳姐兒慣會察言觀色,見狀忙上前道,「大老爺此刻身受重傷,又要請醫熬藥,又要精心伺候,哪如回自己家方便?」

  賈母接了台階,「你考慮得甚是。今日擾了你珍大哥哥的壽宴,我也於心不安,鳳丫頭,你去替我陪個不是……」

  「珍大哥哥向來寬厚,哪裡會認真計較這個,老太太盡管放心。」鳳姐兒見賈母一臉疲憊,招手喚來鴛鴦,「老太太忙了一天,早該歇了。你且給老太太按按,我這就讓人備車。」

  「二奶奶放心。」鴛鴦瞧賈母默認了鳳姐兒的安排,就利索地應了一句。

  鳳姐兒辦事一向乾脆利落,襲人在屋裡還沒數完簷上的琉璃瓦,回榮府的車馬就已經備好了。回程襲人單獨一車,難得的待遇,就是不知是福是禍了。

  回了榮府,襲人並未受冷待,只被擱在一間廂房裡,門口兩個婆子守著。

  襲人坐在炕上,挽起袖子,看著手上的燙傷。

  剛才翻窗的時候襲人沒注意,手撐在窗欞上時,被高溫的插銷燎了一下。當時她精神緊繃,一直沒顧得上手,此刻四周無人,放鬆下來,手上倒是鑽心地疼了起來。

  襲人眼下雖是個丫鬟,但從來不用幹重活,一雙手白皙細嫩,養得比正經小姐都嬌貴。

  適才眾人著急賈赦病情時,襲人曾悄悄瞟了一眼她的手,只掌心被燎了一道紅痕,看起來並不嚴重,襲人也沒放在心上。但等她現在再看,從指根到掌緣起了一層細密的燎泡,透亮微黃,稍稍一碰,就是一陣鑽心的疼!

  襲人本欲叫人請個大夫,至不濟,也要一些治燙傷的藥膏,但襲人剛跨出一步,就停了下來。這個不大不小的燙傷,倒是為她脫身添了幾分籌碼……

  想到這兒,襲人也不急著叫人,只倒了杯涼茶,將燙傷部位浸入涼茶中,雖不能根治,但好歹緩和一下這火燒火燎的疼痛。

  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傳襲人去上房。

  襲人一進屋,剛行完禮,賈母就滿面慈祥地叫襲人上前,上下端詳了一番襲人,「好孩子,我聽說是你把大老爺救出來的?」

  賈母有意給襲人長臉,襲人當然沒推辭,只意思地謙讓一下,「若不是林之孝等人幫忙,以我一人之力,也沒法把大老爺全須全尾地扶出院子。」

  倒不是襲人賣好,但賈母更喜歡謙遜老實的下人,襲人自然要投其所好。

  賈母看襲人非但不邀功,還把功勞分給別人,果然笑得更實在了一些,「你這孩子就是實誠,我已經問過林之孝他們了,是你獨自把大老爺救出來的,他們不過是搭把手。」

  「老太太明鑒。」襲人一副羞赧的樣子低下頭。

  「前院是爺們待的地方,襲人你一個丫鬟,怎麼跑到那兒去了?」王夫人不疾不徐道。

  「回太太,前院宴飲,我因擔心寶玉會醉酒,就時不時遣人照看。但半個時辰前,派去的丫鬟婆子都不見回音,我怕出事,這才去前院找寶玉。」襲人倒也不慌,沉著回道。

  「這麼說,你倒是一片忠心了。」王夫人話中帶諷。

  「不敢當太太的贊賞,這原是我的本分。」襲人一派忠僕的樣子,回了過去。

  王夫人被這話一噎,一瞪眼就要問責襲人,但賈母卻沒給她發作的時間,一聽寶玉有可能出事,賈母哪還顧得上眼前這一團亂麻,連聲問道,「寶玉?他出了什麼事?」

  「老太太別擔心,回府的時候我遣琥珀跟著二爺。二爺雖有了幾分醉態,但並無妨礙。」鴛鴦溫柔一笑,「剛二爺還跟林姑娘說了會子話,現在已經歇下。」

  鴛鴦能成為賈母的臂膀,就是因著她一向辦事周到。寧府出了這麼大的事,雖賈母一時沒想起來寶玉,但鴛鴦卻是第一時間將賈母的眼珠子照管起來。如今賈母問起來,鴛鴦答得滴水不漏。

  賈母心下一鬆,又一疊聲兒地讓人備下醒酒湯,只等寶玉醒來就能喝。

  鴛鴦雖然早就備下,此刻也是恭敬應了。

  待賈母打點完寶玉,才回過神處理眼前的事。襲人一片忠心為主,因牽掛寶玉才去了前院,卻誤打誤撞救了賈赦……此刻賈母看襲人,真是再順眼不過。

  「好孩子,你且說說,你是怎麼救得大老爺?」賈母一臉慈祥地問道。

  「回老太太,我當時隨人去了前院,聽到有人呼救,就順著聲源走了過去,正看到火勢起來。我因從後門進去,看到一扇月洞窗沒著火……」襲人將編好的故事一一道來。

  「阿彌陀佛,果然是菩薩保佑!」賈母聽完後,忙合十念佛。

  雖然襲人一手春秋筆法,將探望寶玉、引路人莫名消失一節隱去,但賈母得等聰明,早聽出了幾分不對勁。能在寶玉和賈赦頭上動手腳的人,這府裡還真不多,賈母早就心中有數。

  但這種事不好當著一屋子下人質問,賈母心中再不快,也只能先行按下,容後再計較。

  賈母念完佛後,心中的戾氣也弱了幾分,她拉住襲人的手,和顏悅色道,「好孩子,你能當機立斷,隻身入火場救人,就是許多男兒也多有不如……」

  襲人手上的燎泡被賈母的戒指硌到,直激出了一後背冷汗,她白著嘴唇,顫著聲兒謙讓道,「我當時一急就沖進去了,幸好沒有莽撞誤事……」

  「怎麼了?」賈母察覺出襲人神色不適,非但沒怪罪,反而關切道。

  「當時屋裡煙重,我一心找大老爺,一時沒注意,手上被火燎了一下……」襲人本就准備借傷邀憐,此時賈母主動提到,襲人順勢解釋道。

  賈母小心翻開襲人的手,正看到白嫩的手心上一串燎泡,邊緣鮮紅,甚是嚴重。

  「這燙得可不輕!」賈母不由咋舌,「你這孩子,真是個實心眼兒的!這半天了,傷得這麼重怎麼也不吭一聲?」

  「府裡正忙著,我怎麼好在這會兒添亂。」襲人靦腆一笑。

  「也太老實了一些……」賈母一歎,多了幾分真心的關切,「張太醫還在府裡,鴛鴦,你去請來給襲人看看。」

  「這怎麼使得?」襲人忙作惶恐狀,連連推辭,「堂堂太醫,怎麼好給我一個丫鬟看病?不過是燙傷,以往幹廚活也有過。我房裡也有藥膏,一會兒塗上就好,不敢勞煩太醫大駕。」

  「你是我兒的救命恩人,怎麼就使不得?」賈母看襲人固辭,知道她不想出風頭,也不為難她,轉向鴛鴦,「我記得有一盒清炎膏,治燙傷最好不過,你且取來給襲人。」

  「是,老太太。」鴛鴦應下,不一會兒就拿了一個掌心大小的瓷圓盒,遞給襲人。

  「謝老太太的賞。」襲人接了過來。

  「這不值什麼。」賈母沉吟片刻,「你冒著性命危險救了我兒,只賞些金銀綢緞,倒是把這份恩情看輕了。襲人,你自己說,想要些什麼賞賜?」


第三十三章

  襲人早就等著賈母這句話了,此刻賈母一問,襲人順勢道,「回老太太,我如今手上燙傷,就算有朝一日好了,也難免留疤,如此有礙觀瞻,只怕再不能近前伏侍二爺,請老太太恕罪。」

  「這疤確實難好……」賈母歎了一聲,「你是個好的,不能跟著寶玉,倒是可惜了。」

  「是我沒這福分。」襲人低下頭。

  「若把你放在廚房繡房,倒有些屈才。」賈母一時有些為難。

  廚房繡房多是成了親的媳婦婆子掌管,襲人一個年輕丫鬟掌事,難免名不正言不順。再說那裡多是賈府積年的老僕盤踞,各種盤根錯節,利害牽扯,襲人毫無根基,怎會服眾。

  襲人是她一手調教,一向忠心耿耿,如今賈母也是真心想給襲人安排一條好路子。

  鴛鴦在一旁覷到賈母的神情,低頭微作沉吟,繼而善解人意道,「老太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賈母道。

  「襲人此番救人之舉,著實功不可沒,可現在不但原有的差事保不住,另找一份稍差些的都不容易……」鴛鴦看賈母贊許點頭,續道,「既然府裡安排不下,不妨索性開嗯,放還襲人的身契,轉奴為良,豈不是一份天大的恩賞?」

  「這也是個辦法。」賈母沉吟道,「不過,賣身為婢者,多家境貧寒。若是襲人家……」

  「回老太太,近年來我家日子過得日漸湊手,添我一個,倒不礙事。」襲人恭敬回道。這種時候不宜說家中很富裕,免得主子以為她中飽私囊。

  「我記得,你爹去年過身了?」賈母問道。

  「正是,到下月十六,剛滿一年。如今我娘開一間鋪子養家,雖初時艱難些,但日子久了,倒也漸漸站穩了腳。」襲人將家中情況坦白。

  「寡母難為。」賈母悲天憫人一歎,「你娘一個婦道人家,畢竟獨力難支……襲人,你回去後記得多為你娘分憂。」

  「是,老太太。」聽到賈母終於鬆口,襲人心中一喜,忙回道。

  襲人一來賈府,就是在賈母房中伺候,身契也保管在賈母房裡。

  賈母吩咐鴛鴦取來襲人的身契,並紋銀百兩,「衙門裡另有一份存根,我會派人銷去,你且放心養傷,待明早醒來,你就恢復良民身份了。」

  襲人自然是叩首再謝。

  另一百兩銀子是賈母體恤襲人家中艱難,供她周轉,襲人略辭了一番,就接了下來。

  賈母看著襲人恭敬退出去,雖然惋惜這麼一個好苗子只能就此擱置,但一想到襲人滿手的燎泡,就算養好了,疤也褪不下去。總不能委屈寶玉,賈母只能歎一聲襲人沒福氣。

  今日襲人裹挾在這一場陰謀的中心,雖然嘴緊,一個字都沒漏,但若非襲人救了賈赦,賈母斷不會容她活著離開正房……

  賈母給了鴛鴦一個眼神,鴛鴦輕一點頭,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院中一個人都沒有,襲人正在出奇,卻看到鴛鴦朝她招手,遂跟了過去。鴛鴦領著襲人回了自己坐臥起居的耳房,輕輕合上了門。

  「剛才多謝鴛鴦姐姐說情。」襲人肅顏謝道。

  「我哪有那麼大的體面,能說動老太太放人。」鴛鴦從櫃子裡取出兩個包袱,拉著襲人坐下,正色道,「我說話做事憑著誰的意思,你難道還不知道?」

  「你是說,是老太太起意讓我離府?」襲人訝然。

  「襲人,咱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就跟你說一句實話。」鴛鴦壓低了聲音,「若非你對大老爺有一命之恩,老太太豈會容你一條生路!」

  像是一桶冰水兜頭罩下,襲人渾身一寒。

  襲人之前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她單以為這件事會讓王夫人見棄於賈母,卻未曾料到賈母作為一個歷經沉浮的公府掌權人,一旦面臨危機,手段會是何等的老辣周密。

  幸好襲人沒有意氣用事,把賈赦扔在那裡不管。一個活著的賈赦的利用價值,遠比襲人以為的要高。也幸好賈母明晰黑白,並沒有因為襲人只是個小人物,就枉顧救命之恩。

  鴛鴦將包袱遞給襲人,「你的東西,我都讓晴雯收拾好了。一些外面的大件東西,都擱在原處,老太太的意思,你離府一事暫時瞞著,只當你仍在廂房裡關著,等一切塵埃落定,才會公布你出府的事,這也是為了混淆有心人的視線。」

  「我明白。」襲人深吸一口氣,接過包袱,「我什麼時候離開?」

  「明早。」鴛鴦安撫地拍拍襲人的手,「老太太已經派心腹去花家,明早你哥會來接你。臨行前衙門的賣身契也會取回來,一並改奴為良。」

  「老太太恩同再造。」襲人朝著正院方向深深一福。

  鴛鴦沒有攔她,在襲人起身後補充道,「那些魍魎小人,老太太自會收拾。但你也要知道,那一位在國公爺靈前守過孝,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錯,老太太再出手懲治,那一位也不會真正失勢。你日後出府,就只是平民身份,若對方拿你一家撒氣……」

  襲人眼珠一轉,「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你在正院伏侍一場,老太太也不忍你日後朝不保夕。」鴛鴦倒是真心為她擔心。

  「你放心,好容易一家團圓了,我豈會以卵擊石,讓一家人給我的意氣用事陪葬?」襲人從容一笑。好容易能離開這個火坑,襲人連半點瓜葛都不想沾。

  「你能想開就好。」鴛鴦這才放下心,「我平素一人住著,一向也無人敢闖,今晚你就安心住在我這兒,明日記得早起,我到時會來接你。」

  「你只管回去伺候老太太,我這裡不用操心。」襲人笑道。

  鴛鴦將梳妝盥洗的東西指給襲人,一看時候不早,才囑咐襲人關好門窗,晚間不要點蠟燭,只當屋裡沒人。襲人一一應下,鴛鴦這才放心離開。

  襲人坐在床沿上,取出賣身契,看了半晌,忽而起身,掀開爐蓋,將它放在炭火裡。

  一陣火苗竄起,數息之間,就變成一團灰燼。襲人拿爐鉤將灰燼挑開,眼見它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灰屑,半點原樣都認不出來,才將火爐蓋子蓋了回去。

  將賣身契燒了,襲人淨了手。她也沒心思將燎泡一一挑開上藥,只掏出賈母賞的膏藥,隨意地抹了一層,就匆匆包好躺下。

  雖然襲人也認為對王夫人應該暫避鋒芒,但花家畢竟不止她一人,想要說服白氏花自芳搬家,襲人還要好好想一想說辭才行。再說,花家的點心鋪剛開了一年,如今正是剛站穩腳跟的時候,就這樣拋開,著實可惜。

  襲人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忽然心中一亮。

  花自芳循花父遺志,一直潛心讀書。花自芳在讀書上頗有些天分,日後也准備在科舉一途拼上一拼。童生試的三試——縣試府試院試,都需要回原籍參考,花自芳也不例外。

  雖然父喪二十七個月後,才能參加科考,但此時交通不便,提早准備也是應當。

  不過,賈母已經遣人讓花自芳明早悄悄來接人,只怕以花自芳的聰明,多少已經猜出一些。襲人一歎,若果然瞞不過去,就只有坦言相告了,只希望花自芳不會怪她給家中招禍。

  雖然在襲人看來,賈府過不了幾年,就會有抄家滅門之禍,但在一般人眼裡,賈府鼎盛繁榮,一介平民與之相抗,只會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襲人安靜地閉上眼。若花自芳生畏見疑,倒也是人之常情,但說不得她就只能孤身上路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7

第三十四章

  翌日,襲人摸黑起了床,剛梳洗完,就聽到鴛鴦小聲叫門。

  襲人拿好包袱,跟著鴛鴦出了門。襲人一路走得小心翼翼,鴛鴦見狀拍了拍襲人的手,「你放心,早就安排好了,不會碰上人的。」

  「讓姐姐見笑了。」襲人面上放鬆了一些,心中卻不敢有失警惕。

  鴛鴦一笑,不再勉強,帶頭向外走去。兩人行至角門,一輛式樣普通的馬車停靠在前。車夫摘下斗笠,正露出花自芳的臉。

  「哥,你來了!」襲人心中一鬆,快步上前。

  「嗯。」花自芳下了馬車,安撫地拍了拍襲人的肩膀,隨後對落後一步的鴛鴦抱拳一禮,「多謝鴛鴦姑娘提前相告,若有差遣,花某在所不辭。」

  「是主子吩咐,我可不敢居功。」鴛鴦擺了擺手。

  「今日離開不知何時能夠再見,這個荷包還請姐姐收下,權且做個念想。」襲人從袖裡掏出兩個荷包,「柳青的這個,煩請姐姐帶給晴雯,這一次事涉隱秘,不好當面道別,望她勿怪。」

  「她必不會怪你。」鴛鴦收下荷包,「趁著沒人,你們快些走吧,跟我還見外什麼。」

  「好,姐姐保重。」襲人微笑,福身一禮,隨後轉身上了馬車。

  花自芳戴上斗笠,架起馬車,離開了賈府。

  一路上人煙稀少,只有趕早集的商販行色匆匆地趕路。花自芳並沒有急著回家,找了一條無人的小巷,把馬車停下,翻身進了車廂。

  花自芳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契紙,小心展開後,遞給了襲人,「今早我剛到時,就有一位賴姓大爺將你的賣身契遞給我。我看了一下,下面的花押印章確是衙門所出。」

  襲人接了過來,她對此不甚了解,只粗略一看,就合上契紙,「雖是如此,也要請哥哥再到衙門看一下,我的戶籍是否轉成了良民。」

  「怎麼?你擔心……」花自芳皺眉。

  「有備無患。」襲人笑了笑,繼而沉默了一下,「鴛鴦姐姐派人給你送信,只怕也是語焉不詳。今早我又這麼偷偷摸摸地離開賈府……哥,你想必也猜出來了吧。」

  「別多想,你能平安出來,比什麼都強。」花自芳溫和一笑。

  「這一次王夫人設局陷害我,卻陰錯陽差,反而被別人算計了進去。」襲人將這幾天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下,「史老太君出手整治,王夫人自顧不暇,正是咱們私下溜走的機會。」

  「你被困在著火的屋子裡?」花自芳大驚,襲人後面的話一個字都沒聽到。

  「我沒事。」襲人寬慰道,「我只在裡面待了一會兒,很快就出了火場。」

  花自芳一打量,立刻發現襲人不自然扣在膝上的手。他翻開襲人的手,就著細弱的晨光看去,頓時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氣,「這就叫沒事?」

  襲人心虛地往回縮手,「不小心燎了一下,已經上過藥了。」

  「沒看過大夫?」花自芳敏感地抬頭,看向襲人心虛點頭,平日裡大方穩重的樣子一點不見,眼睛忽眨忽眨,一副央求的小可憐樣兒,頓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手一癢,狠狠彈了一下襲人的腦門,「淨會逞能,罷了,回家咱們自己請大夫。」

  襲人低頭一笑,這一節算是揭了過去,「哥,王夫人騰出手,只怕會來報復我,留在京城的話,王夫人早晚會找上門來,我想……」

  「離開京城避禍?」花自芳思量片刻,「也是個辦法。原本我准備回鄉備考,只掛記著你在賈府,獨身在此,始終放心不下,這下子咱們一家人團聚,回鄉一事也能提上日程了。」

  「多謝哥哥的體諒。」襲人心中一鬆。

  雖然花自芳話是這麼說,但襲人如何不知道,一個鄉縣小鎮怎麼比得上京城的先生學問高、見識廣。就算鄉野有異人,只怕也不是一般人能尋得到。

  花自芳此番二話不說,就定下了離京的主意,讓襲人感動不已。

  二人說罷,花自芳從榻上取來一個點心盒,打開蓋子,一股香酥的甜香撲鼻而來,「這是咱們自家店裡的點心,你先吃兩個,好歹墊墊肚子。」

  「娘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襲人嘗了一口,「對了,咱們若是回鄉,這店該怎麼辦?」

  「若是一切順利,兩年後咱們還要回來,屆時你的事情多半已經沉寂下來,這家店倒是不用全部盤出。」花自芳沉吟一會兒,「或轉或租,總要跟娘商量,這件事回家再說吧。」

  「也好。」襲人點頭。

  花自芳翻出去,馬車再次行進起來。沒過多久,馬車就在花家門前停下。白氏開了大門,花自芳也不下車,直接將馬車駛進院門。白氏小心看了一下左右,才輕輕關上大門。

  一家人團聚,雖是天大的喜事,卻也不敢聲張。

  襲人在家期間,更是連院門都不出,鄰居左右都不知道花家姑娘回家。花自芳和白氏緊鑼密鼓地安排好出行事宜,店鋪轉租,家什賤賣,錢征路引……

  短短三天時間,上路的一切事宜都已准備妥當。

  雖然賈母給了七天時間,讓襲人消失。但襲人也不敢馬虎,早走一日,早放心一日。

  臨出門前,白氏遲疑了一下,「自芳,咱們要不要回老宅,跟你祖母說一聲?」

  花自芳鎖好廂房門,一聽白氏提這個,眉間微微一蹙,「咱們是出京避禍,又不是游山玩水,跟他們說什麼?再說,這種事還是一點不知道為好,也省得牽扯進來。」

  「可這樣,未免不恭……」白氏近日心氣平順許多,連帶著對老宅也多了幾分耐心。

  「大伯慣會察言觀色,若咱們的去向被他查知……」花自芳搖頭一笑,替剛出門的襲人戴好兜帽,「重賞之下,大伯多半會把咱們賣了。」

  「鄉間故裡,就算不回老宅告別,你大伯難道猜不出來?」白氏擔心起來。

  「所以咱們此行目的地,並不是杏裡鎮。」襲人朝花自芳一點頭,摻扶起白氏,朝馬車走去,「我和哥哥也覺不妥,於是另選了個地方。」

  「不會耽擱你哥的縣試吧?」白氏擔心道。

  「你別擔心,我自有安排。」花自芳從容一笑。

  白氏這一年來對花自芳倚重非常,見自家長子言之鑿鑿,一派從容,頓時放下心來。白氏上了馬車,又問道,「那咱們此行是要去那兒?」

  襲人一笑,「平安州。」


第三十五章

  天色黑沉,雨驟風急,雨珠打在馬車頂板上,聲音嘈切,讓人不由心揪。

  官道上只有一輛馬車,行進在疾風驟雨裡。花自芳抬了抬斗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瞇了瞇眼,透過厚重的雨幕,一家客棧的輪廓隱約出現在視線裡。

  花自芳眼中一亮,一揮馬鞭,朝著客棧方向駛去。

  不一會兒,馬車在客棧前停下。

  因著雨大,官道無人,大堂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店小二坐在門邊的桌子旁,百無聊賴地擦著桌子。一聽到馬嘶鳴聲,店小二一躍而起,撐著一把傘,就一溜煙出了門。

  「這位爺,您裡邊請!」店小二討好地笑著鞠躬。

  「馬車就拉到後院吧。我家馬兒今日冒雨走了一天,還要煩勞小二哥好生餵著。」花自芳和善一笑,因自家曾經開店,以己度人,故而對一般的商戶小販格外有耐心。

  「您盡管放心,咱們一定伺候得它膘肥體鍵!」店小二打了包票,又朝大堂高聲喊道,「田六,有客人到了,快來把馬拉到後院好生伺候著!」

  「來了!」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跑了出來,朝花自芳打了個千,就悶不吭聲拉著韁繩往後院走。

  花自芳哭笑不得,忙上前攔住,「這位大哥稍等,我家內眷還未下車呢!」

  田六呆楞了一下,忙不迭放開韁繩,朝花自芳憨厚一笑,倒是讓花自芳不好責怪了。花自芳搖頭失笑,敲了敲車廂門,「娘,客棧到了,下來歇歇腳吧。」

  車廂門應聲而開,一把油紙傘撐了出來,醬紫的傘柄上握著一支白膩纖細的手,繼而是一個披著銀白色斗篷的女子低著頭下了馬車。

  雖然兜帽戴著,斗篷遮著,但這並不妨礙眼神老到的店小二暗自咋舌。

  這細手、這身段……這位娘親保養得可是夠精致的呀!都趕得上十七八的大姑娘了!

  沒等店小二咂摸出個五六來,就見這女子一下車,就回過身,朝著車廂前傾著傘,一個低柔輕軟的女聲傳來,「娘,您下來吧,外面無礙。」

  這時才見一個中年婦人下了馬車。

  瞧這眼拙的!店小二暗中唾了自己一口,又悄悄踹了田六一腳,讓他自去趕車,然後揚出一個討好的笑臉來,「夫人裡面請,不知夫人是打尖還是住店?」

  白氏一上路,就添了個暈車的症候。

  趕了半個來月路,白氏好不容易習慣了一些,就碰上大雨截路。雖是官道,但畢竟都是土路,路面被大雨沖得坑坑窪窪,馬車顛簸了一路,把白氏直顛得頭暈欲嘔,恨不得投胎重來。

  此刻店小二問話,白氏哪顧得上回答,只擺了擺手,虛弱道,「自芳,你做主吧。」

  花自芳一看白氏憔悴的樣子,就知道母親又暈車,實在不宜再趕路,再加上外面雨這麼大,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於是對店小二道,「住店,要三間上房。」

  「住店三位,上房三間……」店小二拉長了聲調,朝客棧裡面高聲報了一聲,隨後笑容更燦爛,腰彎地更低,對花家三口道,「三位裡邊請。」

  花自芳帶頭踏進客棧,襲人扶著白氏,也跟著進門。

  「三位是在大堂用些飯,還是直接回房歇著?」店小二又問。

  襲人摘下兜帽,朝花自芳道,「哥哥一路趕車,淋了不少雨,還是先洗個熱水澡,喝完姜湯去去寒。娘這一路暈著車,眼下只怕也吃不下飯,先緩緩胃,飯一會兒再吃吧。」

  「這樣也好。」花自芳聞言點頭。

  「上房在二樓,三位小心腳底下……」店小二一聽到花自芳吩咐,忙引著三人上樓,「分別是天字一號、三號和五號房,正好相鄰,裡面的布局擺設都一樣,您看……」

  店小二從腰間取下一大串鑰匙,輕巧地開了門,一邊嘴皮子利索地念叨著,「咱家廚房一直備著熱水,我立馬就給您提上來!姜湯快得很,保准您洗完澡就能喝上,您盡管放心……」

  花自芳進了屋子,不著痕跡地檢查了一遍,才笑道,「屋子不錯,有勞小二哥了。」

  店小二機靈一笑,「三位先歇著,我這就去催水!」

  三人各自沐浴,用過飯後,各自睡下不提。

  因著外面下雨,天色陰沉,三人趕了一天路,就算是坐在馬車裡的襲人,也因要照顧白氏,格外操心疲憊,更別提頭暈難受的白氏,和冒雨趕車的花自芳了。

  故而三人也沒注意天色,沒等天黑,就早早歇下。

  凌晨時,走廊裡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說話聲。

  雖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夜中靜寂,一點聲響就動靜極大。襲人在外面一向覺淺,她擁著被子半坐起來,側耳聽了一會兒,外面重又安靜下來,她這才躺下,捂好被腳,又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地,襲人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腳下一空,像是掉下一個深淵!

  襲人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胸膛裡一顆心瘋狂地跳著,她像是喘不過氣兒一樣大口呼吸著,青色帳子沉沉壓在眼前,襲人猶有餘悸,坐了半晌,才小心掀開帳子,靸鞋下地。

  窗外雨聲簌簌,襲人披衣,倒了一盞涼茶喝下,狂跳的心這才緩了一些。

  襲人索性沒點燈,一個人在黑暗裡坐著,聽著窗外的雨聲,剛才可怖的夢境也忘了個七七八八,心神漸定。因著這一場噩夢,襲人睡意全無,索性洗漱一番,就著微朦的光線梳妝。

  襲人剛放下梳子,忽然聽到一聲短暫而微弱的馬匹嘶鳴聲。襲人心中一動,來到臨街的窗前,推開一條窗縫,小心向外望去。

  細微的雨絲透進窗縫,打在襲人的手上,沁涼極了。

  天色微曦,襲人視力極好,正看到一群黑衣人將客棧團團圍住,秩序井然。他們坐騎黑馬,腰佩長劍,連馬匹都沒有一個亂動嘶鳴的,顯然訓練有素。

  若剛才她聽到的一聲嘶鳴不是屬於這一群黑衣人的坐騎,那顯然只能來自客棧後院。

  後院除了客棧自養的騾子和馬,就只有客人自帶的馬匹。對方圍而不打,先廢馬斷人後路,顯然早有預謀。這群黑衣人來歷不凡,所圖只怕不小,只希望事後不會牽扯無辜。

  襲人小心放下窗戶,插上插銷。

  客棧門被人恭敬地敲開,店小二短促地驚呼了一聲,一看這些人來頭不小,也不敢攔,直接指了個方向,就哆嗦著躲到角落貓著了。

  掌櫃的舉著一盞油燈出門,正看到一群黑衣人煞氣十足地朝樓上走來。掌櫃的開店日久,自然看出對方來者不善,他頓時一個哆嗦,就想裝沒看見原路返回。

  領頭的黑衣人手一揮,手下就客氣地將掌櫃請了過來。

  「掌櫃的莫怕,我們辦完差事就走,耽誤你的生意——」領頭的黑衣人彈出一錠銀子,落在掌櫃的懷裡,「就此補上,還請掌櫃的行個方便。」

  「不敢耽誤幾位爺辦差,您請自便。」掌櫃的有銀子在手,膽也壯了兩分。

  「不打擾掌櫃的歇息。」領頭的黑衣人含笑一拱手,掌櫃還待謙讓幾句,就被一個黑衣人一記手刀敲暈,順手扔回來時的屋子。

  領頭的黑衣人斂了笑,朝二樓走去。

  走廊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襲人一動都不敢動,生怕被外面聽到動靜。不一會兒,腳步聲在斜對門停下,隨後是一聲彬彬有禮的敲門聲。


第三十六章

  這家客棧的隔音效果還不錯,起碼斜對門裡的動靜,襲人一點都沒聽到。

  襲人正要放心,回床上再躺一會兒,就聽到「砰」地一聲,一個重物轟然撞在門上,來勢凶猛,直接劈裂門窗,滾落在八仙桌旁。

  襲人唬得一愣,這重物分明是個大活人!

  「世子如此冥頑不靈,實在讓我等為難。」一個黑衣人狀似十分為難地一笑,隨手推開殘存的半扇門,款步踏入門來。

  「馮小將軍,你,你……」地上的男子看到黑衣人緩緩而來,直像見到惡鬼一般,一臉驚恐地連連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他嘶喊道,「莫要逼我!」

  襲人驚覺不妙,未及反應,就被從身後勒住脖子,一柄鋒利的匕首抵在襲人頸間,那人嘶聲道,「馮將軍,燕羽騎出,不傷平民!只要你放我平安離開,我絕不會傷這姑娘的性命,讓你為難。」

  馮紫英此番奉皇命,將安王世子明恪抓回京城,怎會因他輕飄飄一句威脅,就平白放他離開。

  「世子說笑了,這種口號糊弄糊弄外人倒也罷了,難道世子還真以為,燕羽騎刀下當真沒有平民冤魂嗎?」馮紫英輕描淡寫道。

  「你莫在這裡唬人,隨意傷人性命,你不怕御史台參你嗎?」明恪不信。

  「若有證據,自然於我是一樁禍事,但眼下誰能證明這姑娘是因我而死?」馮紫英的視線在襲人臉上停了一瞬,後又落在明恪身上,「死人會說話嗎?逆賊的話有人會信嗎?」

  「逆賊?」明恪的手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匕首直接劃破了襲人一層油皮。

  襲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卻一動都不敢動,生怕惹得這廝暴起傷人。

  安王世子明恪留在京都進學,明著是皇上體恤臣下,示以恩德,但實際上,卻是安王懼怕皇上猜疑,而獻子為質,以表忠心。

  此番安王病重的消息傳來,明恪幾次請旨探父,皇上始終留中不發。明恪自小離鄉,對安王其實倒並無多少感情,但他異母兄弟不少,若父親殯天時不在身邊,安王之位只怕會旁落他人。

  明恪無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但眼下馮紫英率兵追來,顯然府裡的替身沒瞞多久。

  「馮小將軍說笑了,我只是掛念父王病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明恪扯出一個僵硬的笑臉,對著紫禁城的方向一抱拳,「我在京城十年,深受皇上恩德教誨,怎會做出謀逆之舉?」

  「藩王無召不得離藩出京,世子難道不知?」馮紫英咄咄逼人,「還是世子明知故犯?」

  「馮紫英,你不要血口噴人!」明恪惱羞成怒。

  「怎麼不辯了?」馮紫英冷下臉來,「我看,明明是你做賊心虛!」

  「你……」明恪強自壓下怒火,隱忍道,「我只離開十天,將軍若不放心,不妨安排人一路監視我,待我探望了父王,自會返回京城向皇上請罪,還請將軍通融一二,我明恪感激不盡。」

  「這些話,世子留著在御前說吧。」馮紫英不為所動,舉步向前。

  「站住!」明恪看馮紫英絲毫沒有動容,只好再祭出人質一招,「這姑娘年紀輕輕,正是豆蔻枝頭的好時節,將軍難道忍心如此如花美眷,就此碾落塵泥?」

  「若換個貌美的小姑娘,我可能還會動一下憐香惜玉之心,但這一個……」馮紫英笑睨了襲人一眼,「前番不慎讓你走脫,今晚一並解決,倒是了結一樁前事。」

  明恪狐疑地瞥向襲人的側臉,「你們認識?」

  襲人聽到這兒,嘴裡真跟吃了黃連一樣苦。賈府的一點內斗秘事就已經讓襲人避之不迭了,如今又聽到藩王秘聞……這哪裡是一個平頭百姓能沾惹的!

  而這位看起來頗面善的馮紫英將軍,正是當日在寧國府放了一把火的年輕男子。

  若是旁人,襲人或許還能期待一下對方愛民如子,不會誤傷人質。但這位故人的行事手段實在詭譎難測,襲人真不敢把活命的希望放在對方身上。

  「數天前,我險些被馮將軍一把火燒死在屋裡,此番我匆匆離京,就是怕對方起意斬草除根。」襲人心下一轉,將情況說得嚴重了三分,「沒想到陰錯陽差,還是落在他手裡……世子想要以我為質脫身,恐怕非但不能如願,還會牽累世子呢!」

  「放火?」明恪不信,「一個手持重兵的將軍,怎麼會為難你一個閨閣弱女?」

  「個中牽扯,一時也說不清楚。」襲人不願向外人透露,只抬起受傷的手,「當日我雖然僥幸逃脫,但畢竟火場凶險,手上被燙傷了一塊。今日相遇實乃意外,我不可能提前做好傷騙你。」

  襲人一隻手包的嚴實,因昨晚睡前才換的藥,細聞一下,還有一股淡淡的膏藥味。

  明恪此次行程隱秘,他一路快馬加鞭,馮紫英就算再能耐,也沒辦法越過他在前邊路上設局。再說客棧房間是他親自挑選,撞入這位姑娘的屋子也純粹巧合,故而襲人的話,他也相信了五六分。

  雖是如此,但明恪也不准備放人,他溫言道,「姑娘,你一介弱女子,我就算放你離開,你也逃不脫馮紫英的圍殺。不如你索性跟著我,多半還能有一線生機。」

  襲人可沒覺得明恪會安好心,正要婉言謝絕……

  一旁的馮紫英卻聽得不耐,嘲諷一笑,「你怕秘事洩露,乾脆將她滅了口,我倒能誇你一聲行事果斷。但你連拿捏一個女人,都要煞費心機砌詞哄騙……性寡奸柔,真是上不得台面。」

  「你!」明恪氣得手直哆嗦。

  「你這般婦人之仁,實在礙眼得很,不如我來幫你一把。」馮紫英拔劍一笑,倏爾眼神一厲,飛身上前,一劍刺向襲人面門!

  一股凌厲的殺氣撲面襲來,明恪一慌,忙向後躲,襲人被拖得一個踉蹌,險些撞在匕首鋒利的刃上!千鈞一髮之際,馮紫英一劍挑飛匕首,一探手,將襲人納入懷中。

  明恪被馮紫英順腳踹飛在牆角,滾落下來,五體投地趴在地上。

  馮紫英一臉驚訝道,「世子何須行此大禮?來人,快快將世子扶起來!」馮紫英歎口氣,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皇上還等著世子當面解釋呢,京都路遠,世子不妨想想面聖時該怎麼說。」

  一名屬下應聲上前,提著明恪的領子,將明恪從地上拎起,還十分「好心」地為明恪拍去衣服上沾的灰塵,「世子爺,您這邊請吧。」

  明恪臉色憋得醬紫,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好,我受教了!」

  馮紫英笑吟吟道,「慚愧慚愧,世子過譽。」

  明恪被押走,屋裡只剩下馮紫英和襲人兩人。馮紫英撩起一縷襲人的頭髮,湊到鼻尖一聞,狀似為難一歎,「皇家秘聞,怎可輕易流到民間?說不得,只能辣手摧花一回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8

第三十七章

  「將軍若真有斬草除根的念頭,剛才又何必救我?」襲人輕聲一笑,掙開馮紫英的手臂,對方倒也沒為難她,順勢放開了襲人。

  「你倒是自信。」馮紫英不置可否。

  「將軍放心,我好不容易才離開賈府,以後是半點都不敢再跟公卿一族有絲毫糾葛。」襲人一臉誠懇地保證道,「今晚雨驟風急,我一夜好眠,直到天明。」

  馮紫英見狀不由失笑,「好一個謹慎的性子。」

  襲人心道,好端端地過安生日子,誰願意平白招惹禍端?自然是裝糊塗,一問搖頭三不知了。

  兩人說話時,馮紫英的屬下回稟,襲人退到窗邊避開。

  不過片刻,那屬下回稟完畢,正待離開,就聽到馮紫英吩咐,「客棧折損的窗戶桌椅,都替掌櫃換了新的吧,勿要讓無辜百姓折損錢銀。」

  以往辦差時碰壞家具、踩壞良田時,將軍都是讓直接賠錢,怎麼今日……

  不過,那屬下雖是心裡嘀咕,但面上一派恭敬地應下,回去找小二打聽地方去了。

  幸好這掌櫃心細,同一樣式的門窗桌椅庫房都有備用,現在他付些銀子,取出換上就是,倒是省了去附近鎮上購置運回的事了。

  不一會兒叮叮當當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在凌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可客棧內外一片安靜,滿客棧竟是一個抱怨嫌吵的都沒有。

  襲人漸漸有些坐立不安。

  這家客棧自她們一家住進時,大堂雖然沒人,但花自芳卻也打聽了,有幾個過路的商人在這裡住店。雖然人並不多,但難道個個都是膽小怕事,不敢都一聲嚷嚷抱怨的?

  再說,就算其他人裝縮頭烏龜,但花自芳一向待她極好,隔壁動靜這麼大,花自芳怎麼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雖然襲人不願意花自芳沖動之下,沖出來救人,平白得罪一方守將,但是直到現在,隔壁都一點聲息都沒有……

  襲人越是細想,心中越涼……

  馮紫英推開窗戶,自顧倒了一杯茶,就著窗外的斜風細雨,賞了一會兒襲人強自鎮定,卻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不安的表情。

  那名十項全能的屬下換好門窗,馮紫英才怡怡然起身准備離開。

  襲人站起身,著急地追了兩步,「不知客棧中人,將軍准備如何處置?」

  「一個個都安安靜靜地躺在屋裡,不是挺好的嗎?」馮紫英一副驚訝的樣子,回身看她。

  一聽到馮紫英若有所指的話,襲人的臉色一剎間變得更加雪白。

  馮紫英一看這再嚇唬兩句,不得嚇暈了,忙低頭咳了兩聲,正色道,「這迷煙只有兩個時辰的效果,待到天亮,客棧諸人自會醒來。」

  襲人心頭繃著的一股勁一卸,腳下一軟,差點沒跌倒在地。

  馮紫英一驚,忙想上前扶住,卻見襲人一手撐在桌上,已經站穩了腳跟。馮紫英不動聲色地收回手,雖然有點心虛,但還是做出一副體貼的樣子,「夜寒露重,姑娘小心身體。」

  「多謝將軍關心。」襲人安下心,卻也立刻發現一絲不對。既然客棧各房間都放了迷煙,那她怎麼會沒昏迷,倒霉得卷進這場風波裡?

  「你開了窗戶。」馮紫英回答。

  聽到馮紫英的回話,襲人這才發現她把剛才的疑問說出了聲。

  馮紫英看她猶有不解,本著補償的心思,難得耐心地解釋道,「迷煙的量並未有多少,你那時開了臨街的這扇窗,迷煙也就散了,你自然不會昏迷。」

  「原來如此。」襲人這才了然。

  「前日寧國府一別,我對姑娘的家世也略了解一二。」馮紫英暗自撫上劍鞘,沉吟片刻,又放開了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有朝一日事情外洩,姑娘也別怪我不念舊情。」

  「謝將軍往開一面,此事絕不會從我口中洩露!」襲人深深一福。

  「我記下了。」馮紫英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出了門。

  直到窗外整齊的馬蹄聲漸漸遠去,襲人才緩緩站起身。剛才有那麼一瞬,一種讓她渾身寒毛倒立的窒息感讓襲人明白,那一瞬間對方當真動了殺機!

  幸好只是一瞬間……

  翌日,天蒙蒙亮,客棧裡的動靜多了起來。花自芳一覺睡得沉酣,早起頓覺格外舒爽。原以為自己起得早,沒想到出門一瞧,白氏和襲人都收拾得停停妥妥,單等他一人了。

  花自芳略覺不好意思,「娘歇了一晚,身體緩了來沒有?」

  「好多了。」白氏一笑,「廚房一早就送來爽口的小菜、粥和饅頭,我和襲人都吃過了,清脆得很,你也來嘗嘗,昨兒你喝了兩大碗姜湯,也沒吃多少東西,早餓了吧。」

  「讓您一說,我還真餓了。」花自芳也不推辭,攬袍坐下,開始用餐。

  外面雨停了,天也放晴,太陽出來,沒一會兒就照得人全身暖烘烘的。

  襲人推門進來,臉色如常,「這店裡的伙計實在,草料添得足,馬兒一早的精神也很好。咱們的馬車停在屋裡,車輪軸子等都沒事,不會耽誤咱們上路。」

  「你這麼勤快,讓我這個當哥哥的都沒地兒站了。」花自芳取笑道。

  「我哪有那本事。」襲人失笑。

  兩兄妹說笑了一會兒,就扶著白氏下樓。花自芳到櫃台結完賬,又買了些乾糧帶走。三人離開客棧,上了馬車,繼續往平安州的方向趕去。

  這一路因著襲人有意督促,一家人沒再額外停駐,快馬加鞭之下,五天後就到了平安州。

  襲人掀開簾子,看著古城樓上的三個篆字——平安州,心道倒頗有些古韻。

  城門口有守軍守著,東西兩側門有百姓進出,且每人都要經守軍檢查才能通過。倒是正門有柵欄攔著,雖也有幾個守軍,但一個個東倒西歪的,一看就沒正經事幹,虛耗時間的。

  隨著隊伍變短,花家的馬車終於來到城門腳下。

  一個紫棠臉瞇瞇眼的守軍大搖大擺地攔在車前,「這位兄弟是從哪來的?車裡都裝的什麼?」

  常言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花自芳出身市井,自然知道這種守軍衙役雖然官面不大,但萬萬不能得罪,「我們來自京都,到此求學,路引在此,請官爺過目。」

  說著,花自芳將路引連著一個荷包,一同遞了過去。

  紫棠臉的守軍接過荷包一捏,臉色就緩和過來,草草看了一眼路引,就還了回去,連馬車都索性沒檢查,就笑瞇瞇道,「咱們平安州的書院卻是一絕,你能來這兒求學,算你有眼光!」

  花自芳收回路引,陪笑了兩句,上了馬車,驅車進了平安城。


第三十八章

  花家在平安州安家落戶,安頓好後,花自芳打聽了一個書院,拜上自己往日的時文策論,一番考校後,順利入了學。

  白氏身子弱,在路上時還能強撐著身體,不想拖累一雙兒女,一旦到了地頭兒安頓下來,反倒鬆下氣兒,就此生了一場大病。

  不過,白氏有襲人悉心照顧,倒也不勞花自芳額外分心。

  平安州的日子平順祥和,不用再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揣摩,不用再睡個覺都要懸著心……襲人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睡就睡,對如今的生活真是再滿意不過了。

  因為平安州不是久待之地,而且家中銀錢夠使喚,襲人也沒張羅做生意,只偶爾和白氏湊在一起做做繡活、賞個花、釀個酒,日子過得格外悠閒自在。

  花自芳如今就學於彌山書院,因是半路插班,多少受些排擠。

  花自芳倒不在意,他少時吃過苦頭,如今能心無旁騖地聽戴先生講學讀書,這種生活他再珍惜不過,又哪會將一些少年人不甚成熟的小心思放在心上,只當清風過耳。

  但花自芳這一副不願與人糾纏的樣子,在一些心高氣傲的人眼裡,未免有些不識抬舉。尤其花自芳在課堂上,頻頻得到戴先生嘉獎,更是讓某些人心中不快。

  這些人中尤以都騎校尉之子黃丞為甚。

  在花自芳來之前,黃丞本來最受戴先生看重,回回聯詩對策都會被當做典范,被戴先生逐句點評。雖然黃丞面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但心中未嘗不曾偷笑自得。

  但花自芳來了後,課堂上黃丞被點評的次數一降再降。花自芳與戴先生師生相得,對答之間,如魚得水。眼瞅著先生的心一點點偏到那個小子頭上,這讓黃丞如何不惱!

  花自芳是個精乖的,每每黃丞背地裡下絆子,都被花自芳不動聲色地化解掉。黃丞挫敗之餘,倒是激起了一腔斗性,摩拳擦掌,誓要給那家伙一個好看!

  這一日適逢休沐,黃丞忍痛推掉了朋友去郊外打獵的邀請,郁郁地悶在書房看書。

  黃丞雖然常下絆子,希望花自芳在大眾之下丟丑,但相比之下,他更希望能在學業上,把那個臭小子壓得哭都哭不出來!

  鑒於花自芳確實有點小聰明,且格外刻苦,黃丞也不好仗著天分偷懶。

  一陣敲門聲傳來,黃丞悶悶喊道,「我不需要酸梅湯、枸杞桂圓湯、冰糖雪梨湯……所有的湯我都不需要,你讓夫人不要送了。」

  黃晴推開門,笑吟吟道,「娘對你慈愛之心,你倒好,嫌這嫌那的,倒拿喬起來了。」

  「娘這樣一日不停歇地給我補著,就是山珍海味,也得吃厭了,更何況是些湯湯水水,寡滋淡味的東西。」黃丞撇撇嘴,「你要是喜歡,咱倆不妨換換?」

  「我怎好奪人之美?」黃晴抿嘴一笑,「我今日來,其實是娘托我來問問,你這一貫好偷懶耍閒的,怎麼突然轉了性子,開始頭懸梁錐刺股地苦讀起來了,怪嚇人的!」

  「往日我不學,娘嫌我成日不務正業,斗雞走狗……」黃丞一向好面子,也不提在學院被人比下的事兒,只吊兒郎當地把腳搭在書桌上,「如今我一心上進,准備給她掙個誥命,怎麼娘又嫌我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歹劃下道兒來,我才好當個孝順兒子不是?」

  黃晴似笑非笑,「你要真有心,不妨先跟你滿州城的紅顏知己斷了,再讀書上進不遲。」

  黃丞被妹妹說中風流事倒也不惱,拿了把扇子搖著,一副倜儻的樣子,「紅袖添香夜讀書,你到底年紀小,不懂此中真趣,憾哉憾哉!」

  「有你這種當哥哥的嗎?這種混賬話也在我面前說。」黃晴瞪了他一眼。

  「是誰前個才央我買來前門街的新戲本子,《梅香曲》、《戲鳳傳》……你當時看得廢寢忘食,現在倒也好意思在我跟前裝幽淑女……」黃丞取笑道。

  黃晴假裝咳了兩聲,佯作正色道,「祖父下月壽辰,你想好送什麼壽禮沒有?」

  黃丞笑睨了黃晴一眼,順著她的話轉移了話題,「沒呢,這幾天學院事忙,給祖父的壽禮我倒一時沒顧得上,你有什麼主意?」

  「祖父一向喜歡古硯字畫,難得你今日有閒,咱們不妨一道去前門街淘一淘,雖不見得淘上多珍貴的東西,但到底是咱們親自買來的,也算一番心意。」黃晴道。

  學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黃丞沒權衡太久,就果斷下了結論,「也罷,咱們一道吧。」

  黃丞換了外出的行頭,就跟黃晴一道出了門。

  千門街是一條古玩街,有正經鋪面大多有鎮店之寶,珍寶閣上擺的東西少說也有一二成的真貨,當然,價錢相對高一些。而那種臨街搭的攤子則更受一般人青睞,雖然淘到真品的機率不高,但人都有個僥幸心理,總想著自己或許能有萬中無一的幸運,能淘到價值百倍的真品。

  黃晴因著家中規矩,甚少出門,她早就對名聲在外的千門街聞名貫耳,此刻一進街坊,登時被吸引得目不暇接。若非黃丞當機立斷,將黃晴拉走,她就要當場買下據說是楊貴妃佩過的蝴蝶簪了。

  黃丞輕車熟路地把黃晴引到一家古玩店,黃晴猶在抱怨,「哥,瞧瞧那點睛的手藝,那水潤的玉色……一准是唐朝的東西,要不是你非拉我……」

  一向對妹妹容讓有加的黃丞,此刻卻毫不容情地一拍黃晴的後腦勺,低聲喝道,「閉嘴!」

  黃晴驚訝收聲,正看到黃丞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一眼不眨地盯著前方。黃晴好奇地調轉視線,看了過去,卻見掌櫃打扮的中年男人,正陪著一對年輕男女說話。

  沒什麼稀奇的呀,黃晴心道。

  然而一旁剛回過神的黃丞卻調整了一下表情,從腰後掏出一把折扇,展開一搖,做出一副儒雅風流的貴公子的模樣,款步上前。

  「沒想到花兄也有此雅興,來淘古玩。」黃丞一臉意外的樣子。

  「原來是黃兄。」花自芳一見來者是黃丞,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又很快舒展開來。雖然平素不懼黃丞找麻煩,但今日他身邊帶著襲人,倒是不好生事。


第三十九章

  這幾日襲人閒來無事,整理箱子,翻出好些往日賈府主子賞下來的東西。雖然這些珠寶首飾都是不論做工,還是成色都是極好的,就是擱在一般富戶人家,都能給出嫁的女兒壓箱底,但賈府的東西於襲人而言,總會提醒她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當然,襲人沒清高到將這些礙眼的東西都扔出去的地步,畢竟家中只是小富足。襲人將這些首飾玩物或賣或存死當,只剩下一個西洋的鼻煙壺。

  因著銀樓不收,當鋪不識貨,壓價太低,就此出手倒是可惜了。正逢花自芳休沐,花自芳索性領著襲人到古玩街來,一方面賣東西,一方面散心。

  古集齋的岳掌櫃頗有誠意,花家兄妹停下腳步。

  花自芳正和岳掌櫃談價錢,不料門邊傳來一個讓花自芳倍感頭疼的聲音,回頭一看,正是在書院中數次挑釁,屢敗屢戰的黃丞。

  兩人身邊都帶著妹妹,雖然平日關係不好,但此刻還是十分有風度地打了招呼。

  雖不是世交,但因著黃丞和花自芳是書院同窗,不禁往來,四人廝見一番。

  黃丞對死對頭的漂亮妹妹沒什麼興趣,只瞟了一眼,就移開目光。他左右一看,立時發現櫃台上擺著一個錦盒,盒蓋開著,露出一個精致的鼻煙壺。

  掌櫃的在櫃台後站著,目光不時落在鼻煙壺上,又放在跟黃晴寒暄的花自芳身上。黃丞眼珠一轉,這顯然是花自芳要買這個鼻煙壺!

  花自芳一向滑不留手,不逛花街,不愛美人,不喝花酒……從來沒讓黃丞拿住短處。難得今日一向理智冷靜的花自芳,在這條十買九坑的古玩街看中東西,雖不知是花自芳還是他妹妹的意思,但這顯然是十分中意啊!

  若能在這時奪下他的心頭好,對花自芳而言,無疑是狠狠壓下他一頭。

  黃丞喜滋滋地摸了摸下巴,故意作出一副挑剔的樣子看向錦盒,「這鼻煙壺上的是西洋女人吧,嘖嘖,瞧瞧這袒胸露乳的樣子,一看就有傷風化啊!」

  岳掌櫃一眼就認出這位公子出身不凡,自然要端出一張笑臉來,忙道,「公子眼神果然厲害,這鼻煙壺的確是西洋傳來的,您瞧這內畫、套色、陰刻……」

  「得了,正好我前兒許了小侄兒一樣稀罕玩意兒,拿來糊弄一下小孩兒倒也罷了。」黃丞不耐煩地揮揮手,「你也別說得天花亂墜了,開個價吧!」

  「這……」岳掌櫃閉了嘴,遲疑地看了一眼一旁站著的花自芳。

  見狀黃丞不由竊喜,剛他還擔心要是花自芳已經買定離手,他不好撕破臉皮,仗勢強買。可現在看掌櫃這副猶疑為難的模樣,顯然花自芳還沒付錢呢!

  「啪」的一聲,黃丞合上扇子,臉色不善,「什麼好東西,怎麼,還怕爺付不起錢嗎?」

  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更何況黃丞這一對兄妹衣料上乘、氣度不凡,顯然不是一般百姓,岳掌櫃自然不敢得罪。可這鼻煙壺還沒歸入古集齋呢,這一樁買賣注定是做不成了。

  岳掌櫃分外遺憾。

  「瞧公子說的,咱店裡哪樣東西公子看中了,咱都雙手奉上,但這個鼻煙壺……」岳掌櫃苦著一張臉,指向一旁的花自芳,「是這位公子……」

  黃丞滿以為掌櫃接下來的話,必是「這位公子先看中了,請公子看看其他東西」,於是自信滿滿地踏前一步,准備直接給出雙倍……不,三倍的價錢,就不信這掌櫃能固守信譽,眼睜睜看著自個兒兜裡的銀子往外飛。

  一旁的花自芳已經多少猜出了黃丞的想法,不由哭笑不得。他正欲坦言這鼻煙壺是自家准備賣出的,目前歸屬並非古集齋,不料襲人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襲人一眼瞧出自家哥哥和這位同窗黃丞之前不太對付,而且黃丞這一副鬥志昂揚的模樣,還時不時飄來一個挑釁的小眼神,實在是讓襲人手癢的很……

  襲人朝花自芳眨眨眼,上前道,「小小鼻煙壺能得黃公子青眼,實在是它三生有幸,但不巧了,這樣小東西也是我的心頭好,在黃公子來之前,我正和掌櫃談價呢。」

  這一番話在岳掌櫃和黃丞耳中,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岳掌櫃以為,襲人坦陳鼻煙壺是她家的,撇開了岳掌櫃,直接與黃丞談買賣。而黃丞則以為,襲人一心要向岳掌櫃買下鼻煙壺,雖然言笑晏晏,但嘴裡頭分明是分毫不讓。

  黃丞雖然不屑跟個小姑娘吵嘴,但眼見花自芳一臉寵溺,任由妹妹上前交涉,黃丞也只好先幹翻了這個急先鋒,再跟敵方主將廝殺。

  「我也不願奪姑娘的心頭好,但我那小侄兒實在纏人,唉……」黃丞假作頭疼地搖了搖頭。

  「可是,就在黃公子剛進門前,我們幾乎都要談妥了呀!」襲人一臉為難,直揉帕子。

  「既然是幾乎,那就是還未談妥了?」黃丞用氣死人的語調,慢悠悠道。

  「你這人怎麼這樣!」襲人狀似氣極,狠狠瞪了黃丞一眼,將一時有些摸不清狀況的岳掌櫃拉過來,斬釘截鐵道,「我也不還價了,就按您剛才說的,三百兩,這樁買賣我還非做成不可了!」

  「咦……」岳掌櫃一愣,似乎有哪兒不對勁兒,他正要問,卻被手快的黃丞一把拖走。

  「這烤漆,這做工……三百兩哪裡能夠,連那個軟木塞子都買不下來!」黃丞湊到岳掌櫃耳邊,說著滿屋子人都聽得真真兒的悄悄話,「俗話說,寶劍贈英雄,這鼻煙壺給一個姑娘家家把玩,那不是平白糟蹋東西嘛!掌櫃的,我也不為難你,五百兩,我買了!」

  岳掌櫃一聽這報價,幾乎要捶胸頓足,剛才要是手快買下,現在一轉手,可就是翻倍了呀!

  沒等岳掌櫃表現出來,襲人已經見機將岳掌櫃揪過來,「岳掌櫃,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要是憑誰來個人,就將人家剛談妥的生意攪和掉,這買賣人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岳老板執掌古集齋十幾年,一向再守規矩不過,花姑娘剛來咱們平安州,沒聽說過,也是情有可原。」黃丞抖開扇子,搖一搖。

  「你……」襲人驚道。

  這黃丞一副明擺著「爺就是欺負你是個外地人,有本事你來咬爺啊」的得瑟小樣兒,襲人幾乎要忍不住噴笑出來,她艱難忍笑,對岳掌櫃道,「好,我不跟他論規矩,一千兩!」

  岳掌櫃越琢磨越不對勁,這姑娘的口氣不像賣家,怎麼反倒像跟黃公子競價的買主!

  一旁的黃丞一聽襲人這話,不由有些肉痛。

  黃家家風頗嚴,就算是黃丞這樣出門進學,跟同窗有些應酬的公子,每月也就二十兩的月錢。黃丞一向手松,每每不到月底銀子就呼散完了,手裡頭鮮少能存住銀子。

  這次還是給祖父買壽禮,公中出一部分銀子,要不然黃丞哪會進古玩街啊!

  可是這次實在是機會難得!

  瞧花自芳的樣子,行止間對這個妹妹顯然寵得很,要是能奪她所好,花自芳這個好哥哥必定自責不已。說不定花自芳還會勒緊褲腰帶,湊齊銀子,然後可憐兮兮地向他低頭,百般央求作揖,只求黃丞能把這個鼻煙壺賣給他。

  一想到花自芳苦巴巴地啃著窩窩頭就鹹菜,舉著滿袋子碎銀子,可憐巴巴地央求……這種場景他怎麼可以錯過!黃丞咬牙,舉起折扇半遮臉,悄聲問黃晴,「妹子,你帶了多少銀子?」

  「一千兩,怎麼了?」黃晴一向不出門,手頭倒是比黃丞稍稍寬裕些。

  「借給我吧,改日還你。」黃丞跟自家妹子倒是一點都不客氣。

  「行啊,只管拿去,反正離祖父的壽辰還有些日子。」黃晴乾脆地解下荷包,借著黃丞高大的身軀擋著,順勢塞到黃丞的手裡。

  「好妹子,哥記著你的好!」黃丞感動地望了黃晴一眼。

  黃丞轉過頭,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待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後,才不緊不慢道,「我跟你哥有同窗之誼,若非必要,我實在不願跟你一個小姑娘較真。不過我那小侄兒實在淘得很,一不如他的願,能從初一嚎到十五,我實在是沒辦法……」

  「小孩子嘛,一淘起來貓嫌狗憎的。」襲人體貼地安慰一句,話音一轉,「但在商言商,空口套交情,未免讓人為難。黃公子,咱們不論私交,價高者得,你看如何?」

  「好!」黃丞拊掌一笑,「我出一千五百兩。」

  「一千六百兩!」

  「一千七百兩!」

  「一千八百兩!」

  「一千九百兩!」黃丞一口氣報出,一眼不敢眨地緊盯著襲人,生怕那一雙淡粉的嘴唇再報出一個更高的數字來,要知道這已經是他身上全部的銀子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19

第四十章

  襲人宛然一笑,「黃公子好魄力,我認輸。」

  原本翹首以盼的結局,乍一來臨,黃丞微微呆滯,竟有些晃不過神來。一旁的黃晴小心地戳了戳黃丞,小聲道,「哥,你認真的?」

  黃丞一下子回過神,咬牙道,「那當然!」

  黃丞飛快掏出銀票,拍在櫃台上,生怕手慢了對方後悔,他對著岳掌櫃說話,舉手投足卻是對襲人暗示這東西歸他了,「一千九百兩,掌櫃的你點點,咱們錢貨兩訖!」

  岳掌櫃此刻已經明白過來,他這是被一個小姑娘當幌子了。

  不過岳掌櫃道行深,想明白了倒也不惱,反而一臉和氣生財的笑瞇瞇樣兒。

  岳掌櫃瞅了一眼忙不迭把鼻煙壺擱回盒子,再小心抱好錦盒的黃丞,再看向櫃台上拍在他眼前的銀票,不由哭笑不得,他將銀票推向襲人,「姑娘,您收好了。」

  黃丞正准備朝襲人炫耀一番,要是能逗哭的話,就更好了……黃丞暗搓搓地想著,然而岳掌櫃的動作無疑讓黃丞傻了眼!他呆呆轉過頭,看向岳掌櫃,「這銀票……怎麼給她了?」

  襲人接過銀票,慢條斯理地點了點,「因為這鼻煙壺,本來就是我的呀!」

  黃丞呆呆瞪著襲人,良久轉過頭,一臉認真對著黃晴道,「小妹,她騙人!」

  櫃台外的襲人正把銀票裝回自己的荷包裡,同樣驚呆了的黃晴只好收回視線,同情地看向可憐巴巴摟著傾家蕩產拍賣來錦盒的黃丞,安撫地順了順他的毛,「乖啊,咱回家吧。」

  黃丞不甘心地換了個人,一時間連對方是自己一心想壓一頭的死對頭都不記得了。

  對上黃丞整個人都不好了的視線,花自芳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家妹頑劣,見笑了。」

  一聽這話,黃丞頓時都開始散發著一種萎靡絕望的黑暗氣息,讓一心給自家哥哥找場子的襲人都有些不安了,她戳了戳花自芳,悄聲道,「這家伙不是蔫壞得很,總在學院裡找你茬兒嗎,怎麼一下子被我玩壞了……」

  「我也不知道,按說他挺禁折騰啊……」花自芳也壓低聲音,渾身都覺得不舒服。

  「看來,你是看走眼了。」襲人搖頭道。對面黃丞在黃晴的小聲安慰下,慢慢恢復了一點精神,但表情是怏怏的。他耷拉著頭,可憐巴巴地摟著個錦盒,愛答不理的。

  襲人揉揉胸口,無奈道,「這種踹了一腳小奶狗的內疚感是怎麼回事?」

  花自芳沒聽清,「你剛說什麼?」

  「這年頭,壞人也不好當啊。」襲人搖搖頭,自感心理素質太差。她走到黃丞面前,「抱歉,剛才是我一時促狹,起意捉弄一下哥哥的同窗,這鼻煙壺並不值這麼多銀子。」

  黃丞郁郁地盯著襲人,半晌道,「你不用再提醒我辦的蠢事了,謝謝。」

  「剛才我和岳掌櫃談妥的價錢是四百兩,所以……」襲人從荷包點出一千五百兩的銀票,遞給對面的黃丞,「賣給你也是這個價錢,這是剩下的錢,你收好。剛才是個玩笑,還請見諒。」

  黃丞吃驚地瞪大了眼,隨後臉卻慢慢憋紅了,他拍開襲人的手,「你當爺是付不起銀子,開不起玩笑的人嗎?錢貨兩訖!你要是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可以請教你那永遠考第一的哥哥!」

  話音剛落,黃丞一把拽住看呆了的黃晴,「咱們走!」

  黃丞像是尾巴被人點著了一樣,一溜煙就跑了個沒影。襲人目瞪口呆之餘,不由好笑。一旁的花自芳也搖頭失笑,「倒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活潑性子。」

  襲人握著銀票想了想,對花自芳道,「怪不得他對你幾番找茬,你都沒放在心上了。得,今天是我多管閒事,不過這銀票倒是不好處置……」

  「我剛才聽那位黃姑娘跟令兄寒暄,似乎提到他家長輩近期壽辰。」被攪了買賣卻一直好脾氣在一旁呆著的岳掌櫃,恰到好處地送上關鍵消息。

  「壽宴?」襲人眼神一亮,心中有了主意,這才看向一直表現得好涵養的岳掌櫃,「剛才擾了貴鋪的生意,還要請掌櫃海涵。」

  「我這人年紀大了,就愛看小輩們熱熱鬧鬧的。」岳掌櫃笑瞇瞇道。

  襲人當然不會缺心眼地以為,岳掌櫃真喜歡這一堆不相干的人在他店裡鬧騰,人家報以善意,襲人自然要投桃報李,「倒是要再叨擾岳掌櫃片刻了。」

  岳掌櫃會意點頭。

  半個時辰後,襲人再出門時,那一千五百兩已經花得所剩無幾,與之相對的,牢牢跟在自家妹妹身後的花自芳,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長一方兩個扁盒。

  兩兄妹辦完事,太陽已經行至中天,花自芳道,「難得出門,哥請你到福源樓吃一頓!」

  襲人想了想白氏有廚娘李嬸兒照顧飯食,倒也不用擔心,於是放心一笑,「好啊,福源樓的八珍雞我早就垂涎三尺了,今兒個我可要好好嘗一嘗。」

  福源樓一向紅火,今日也不例外。

  花自芳兄妹來得有點晚,雅間早就沒了,連大堂都只剩下三四個空桌。襲人倒也不挑,在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開窗望去,一派繁華。

  小二哥待花自芳點完菜,嘴皮子極利索地報了一遍,確認無誤,就趕著去廚房報菜去了。

  涼菜很快就上了桌,花自芳因要照顧妹妹,也沒點酒,只要了一壺清茶,也不要小二哥伺候,親自斟了兩杯茶,「今天直走了一上午,你怕是早就渴狠了吧,來,多喝點。」

  襲人接過茶杯,笑抿了一口,抬了抬下巴,「別光勸我,你也喝點茶解解渴。」

  不一會兒,其他熱菜也接連上齊了。兩兄妹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邊吃邊聊天,就著美味的佳餚、窗外的清風,格外愜意。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驚嘩聲。

  襲人探頭一看,正看到一樓進來一個華服的公子哥。福源樓價位不低,來往雖不是非富即貴,但這種富家公子並不少見,這顯然不是眾人喧嘩的原因。

  前面的漢子挪了挪身子,正好露出他剛才擋著的地方,後面露出一水清秀可人的小姑娘,十來個小姑娘依次進了門,一個個都乖乖站在那個公子哥身後。

  雖然後面還站著幾個身份大概是保鏢護院之類的壯漢,但沒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

  誠然這十來個小姑娘若單個拎出來,大概只是青澀的小家碧玉,但這麼十幾個水靈靈的小美人擱在一起,就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了,那絕對是一場美的盛宴!

  雖然空桌並不多,但美人自古有優待,早就有殷勤的人獻出桌子,只礙著領頭的公子哥看起來非富即貴,絕對不好惹。當然,後面膀大腰圓的壯漢,也是眾人不敢肆意輕薄的主要原因之一。

  這一群人坐下,領頭的公子哥點了酒菜,幾個伴當就殷勤地奉承起來。

  二樓的人們雖都吃著喝著,但有一多半人都空著一隻耳朵,聽中間那張桌子的動靜。襲人也不例外,好奇側耳聽著。

  那公子哥不是個嘴緊的,灌了幾杯黃湯,就得意洋洋道,「這模樣擱你眼裡就成天仙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這不過是咱家買來當戲子的,閒來逗逗的玩意兒,哪兒值得上心。」

  「十來個小戲子也就跟那一座假山、一株花、一蓬草一樣,也就是個點綴園子的景兒。不過,她們也算有福氣,一個小戲子能搏咱家貴妃娘娘一樂,那可真是祖上冒青煙了!」

  「進宮?那可是官婦誥命才有的資格!要想唱戲唱到紫禁城,那可不是一年兩年能打磨出來的功夫。也是她們趕上好時候,正逢聖上降下隆嗯,恩准咱家的貴人主子省親,若非如此,她們哪能有這個榮幸,在貴妃娘娘跟前唱戲……」

  一旁的襲人越聽越不對勁,一時也顧不上吃,連筷子上夾的肉絲都掉碗裡了。

  建園子供妃子省親,去外地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自己家中組建戲班子……這公子哥口中的字字句句,除了所封品級不一樣,幾乎跟原著中的元妃省親一模一樣。

  襲人再次瞟了一眼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既然是酒後炫耀,順嘴高上一級也不是不可能。若真如她所想,這公子哥多半就是下姑蘇組建戲班的賈薔了。

  對面的花自芳看襲人吃得心不在焉,取笑道,「想什麼呢?吃個飯,都能吃得神游天外的。」

  「忙著看熱鬧呢!」襲人下巴朝大堂中央一抬,那裡坐著正吹牛幾乎吹破天的賈薔,「哥,你猜那人是誰。」

  「一個紈褲公子哥,管他是誰。」花自芳瞥了一眼,淡淡道。

  「你倒是看得很准,那確實是個斗雞走狗、賞花閱柳的風流公子哥。」襲人笑道。

  「你認識?」花自芳警覺地抬起頭,襲人自來了平安州,就一直深居簡出,不可能結識這種富家公子,也就是說這人是襲人以往在京城認識的,「是賈府的人?」

  「是。」襲人倒也不意外花自芳這麼快猜到,「他叫賈薔,父母早亡,是寧國府的正派玄孫。」

  花自芳一聽這話,心中一沉,他放下筷子,「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走!」

  「哥,你別急。」襲人按下花自芳的手,壓低聲音道,「這賈薔是寧府的人,我又一直待在榮府後院,從來未曾蒙面,又怎麼會被認出來?」

  「可是……」花自芳還是不太放心。

  「這一屋子的人都在悠哉吃飯,順便聽八卦,咱們貿貿然起來,不是平白招惹人側目嘛。」襲人給花自芳斟了杯茶,「橫豎他也認不出我,咱們倒不妨安生吃完飯,再走不遲。」

  花自芳坐下來,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茶,緊蹙的眉心慢慢鬆開,「也罷,你心裡有數就成。」

  襲人一笑,接著用起菜來。

  雖然信誓旦旦保證了,但襲人也沒有明目張膽地盯著去瞧,連那十二個小戲子裡據說有黛玉三分鳳儀的齡官也沒費心去找。

  襲人慢條斯理地用著飯,突然聽到隔壁桌兒飄來一兩句話,讓襲人心頭一跳!

  「你聽說沒,據說青州可是變天了!」

  「青州……那不是安王爺的地盤嗎?你少來糊弄人了,安王爺麾下十萬精兵,兵強馬壯的,誰不長眼敢找他老人家的麻煩?」

  「騙你我就是龜孫子!年前就有消息說,安王病重,據說還請了世子回青州主持大局,可後來沒個下文,大家只當是謠傳。可從上個月起青州街面上越來越緊張,但凡有小偷小摸的,聚眾鬧事的,統統都被扔到監牢裡……據說,前幾天整個青州城都封了,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這麼嚴重?不會真是變天了吧!」

  「那可不!據說安王爺已經薨了,王府秘不發喪,就是為了等世子回來主持大局。」

  「也不知道世子爺能不能及時趕回來……」

  「誰說不是呢?不過就算趕回來也未必能……要知道,安王爺可不止一個兒子……」

  花自芳看襲人臉色不好,怕她中暑,忙抬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倒是不燙,不過你這臉色實在夠蒼白的,一會兒我帶你找個大夫看看。」

  襲人心裡憋著事兒,看花自芳實在擔心,強自微笑道,「我沒事,你要實在不放心,回家後,讓李嬸兒熬點解暑的綠豆湯就行,不用額外費事。」

  「那你是怎麼了?」花自芳疑惑道。

  襲人沉默下來,平安州的路上那家客棧發生的事雖過去很久,但一直沉沉壓在她心頭。

  花家拼上全家之力,也不是王爺侯爵的對手。這件事說出來也於事無補,不過是多兩個人擔心。所以襲人一直憋在心裡,來了平安州也一直深居簡出,生怕惹出禍來。

  今日難得興致好,而且來平安州也有多半年了,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所以襲人才放心跟著花自芳出來,不料來個飯館用飯,卻接二連三碰上這些消息……

  因著襲人一直沉默,花自芳屏息以待,倒也聽到隔壁桌傳來的對話。

  聽了一會兒,花自芳倒是鬆了一口氣,妹妹是被這些嚇到了嗎?倒也難怪,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乍聽到這些皇室動亂的消息,被嚇到也不是不可能。

  「這些市井傳聞,都是人們茶餘飯後閒聊罷了,能有幾句是真的?再說皇家秘聞,哪會這麼容易傳到市井裡來,你別自己嚇自己。」花自芳笑道。

  襲人勉強一笑,心道空穴怎會來風?從那晚聽到的消息來看,這流言雖有些誇大,但還的確有幾成是真的。就不知那位世子被押回京都後,會否東山再起了。

  花自芳看襲人仍然眉頭不展的,開解道,「退一萬步講,就算青州真變天了,也礙不到咱們所在的平安州,這裡民風彪悍,軍士精悍,青州不論換誰當家作主,對平安州也只會拉攏安撫,青州的戰火燒不到平安州來,你只管放寬心。」

  花自芳這麼一解釋,襲人倒是心頭一鬆。

  也對,青州再政變也跟平安州的普通百姓扯不上關係。而且襲人當日擔心,是怕安王世子想要殺人滅口,但如今市井諸多流言,還真有一兩種靠邊猜中的,封她的嘴已經沒有必要。

  再說襲人手裡也沒什麼證據,一個普通百姓對王室的口頭指證,能有多少可信度?

  這麼翻來覆去一琢磨,襲人總算放下心來,「也對,天高皇帝遠,我瞎害怕個什麼呀!」

  中央桌上的賈薔已經醉得找不著北了,幾個長隨看推賈薔不醒,倒也不急著扶他回房休息,一個個大爺狀在桌前坐下。一桌子好菜賈薔也沒吃幾口,都餵到幾個長隨肚子裡了。

  不論是買來充作戲子的小姑娘,還是圍坐在另一桌的保鏢打手都該吃吃該喝喝,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其他客人看聽不到八卦,也就漸漸散了。

  花自芳見狀也站起身,對襲人道,「走吧,咱們也該回家了。」

  襲人起身幫著花自芳提了個盒子,兩人一道下了樓。

  路過十二個小姑娘一桌時,襲人不由慢下腳步,真有如黛玉一般風貌的小姑娘嗎?襲人的視線掃了過去,卻沒找出那位傳說中的齡官。

  俗話說,養移氣居移體。

  這一群小姑娘雖然底子不差,但被賣身為奴,到底家境不好。雖然一路從姑蘇來到平安州,面黃肌瘦的早就養過來了,但那一份從容的氣度舉止,卻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培養出來的。

  不過,一旦進了賈府,富貴養人,這群小姑娘的嫻雅風貌,也不遠了。

  襲人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款步下了樓。


第四十一章

  那兩樣坑來的錢買的禮物,黃丞死活不收,花自芳也不好硬塞到人懷裡。最後還是襲人假托黃晴密友的名義,送到了黃晴手上,這才完璧歸趙。

  因著這次烏龍,黃晴和襲人一來二去,有了交情。

  不過,黃丞在被花家兄妹聯手坑了之後,對花自芳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十回有八回沒好臉色,剩下兩回還是礙於先生在旁,不好生事。

  黃丞摩拳擦掌,誓要將學院首座之位奪回來!可等他某一天閒下來,卻發現自家妹妹黃晴已經被敵方策反,成日跟那個皮裡春秋、內藏奸猾的花襲人勾肩搭背、親親熱熱的,儼然比嫡親姐妹還親。

  自家小白兔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妹妹,怎麼會是那個女人的對手?黃丞急得直上火,已經腦補出天真無邪的黃小妹被賣了,還蹦蹦跳跳幫著數錢的場景……

  自那日後,黃晴就發現,她那等閒不著家的哥哥開始經常性的出現在她視線裡。

  雖然黃晴感動於自家哥哥難得一見的溫情庇護,但這種一刻不停的盯梢,實在讓黃晴吃不消。這一日黃晴裝病糊弄走了黃丞,就帶著貼身丫鬟春喜溜到了花家。

  恰逢今日學中有聚會,黃丞一看黃晴無須再盯著,怡怡然換了套衣服,去赴了宴。不料花自芳也在席,黃丞眼珠子一轉,就計上心頭。

  「有酒無曲,那有什麼興味?」黃丞老道一笑,「小二,去把尚音坊的清音姑娘叫來。你們幾個不點相好的過來嗎?」

  「我就說這頓飯吃得寡湯淡水,沒滋沒味的,原來是忘叫美人來陪客了。」一位郝姓書生拊掌而笑,也對小二道,「也不叫別家了,我就點尚音坊的小桃紅吧。」

  幾人說說笑笑,相繼點好了相熟的姑娘。

  黃丞捏了個酒杯,朝著一直沒吭聲的花自芳壞笑道,「花兄怎麼不點?其實出來玩嘛,大家伙熱熱鬧鬧就圖個樂子,花兄若是嫌髒,不妨點個清倌人?」

  桌子對面,花自芳擱下筷子,心中還真有點為難。

  花自芳一向潔身自好,雖然現在家中小有餘錢,但從來沒有當過哪個姑娘的入幕之賓。就算是跟友人出來,偶爾喝個花酒,也從不留宿。今日花自芳還是打聽了宴客地點,並非是秦樓楚館,才應下邀請,誰成想這幫家伙就算不在青樓,也非要點姑娘出台。

  這種時候花自芳一向秉承和光同塵的作法,但他對坊間的姑娘們並不相熟,一時間連個名字都給不出來,他大方一抱拳,「見笑了,我一向沒來過尚音坊,有勞黃兄推薦一二了。」

  這就認輸了?差得遠呢!

  黃丞心中奸笑,面上一派體貼道,「坊裡新出來個清倌人,名叫牡丹,最擅琵琶,據說詩才也不錯,雖不是什麼絕色佳人,但斟個酒、夾個菜的,想來也能勝任。」

  「就聽黃兄的。」花自芳笑道。

  沒一會兒,就有小二領著幾個漂亮姑娘進了廂房,裊娜地一行禮,就乳燕投林一樣,到了各自相好的身旁坐下。

  花自芳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纖巧的紅衣姑娘朝他一笑,「奴名牡丹,見過花公子。」

  牡丹說是清倌人,也只比同來其他姑娘少幾分外露的嫵媚樣兒,但這一舉手一低頭,婉然中透著一股煙視媚行的姿態,倒是比其他伎女更加勾人。

  花自芳放下酒杯,「姑娘請坐。」

  有姑娘相陪,在座的男人們都鬧著行起酒令來。黃丞早就打眼色,瞄准了灌花自芳。其他人見慣了花自芳不苟言笑的模樣,也都起哄想看花自芳喝醉了的狼狽樣兒。再加上坐在花自芳身邊的牡丹通敵叛國,饒是花自芳好酒量,一輪又一輪地灌下來,他很快醉了過去。

  鬧到最後,其他人都忘了初衷,各自跟叫來的花娘對嘴餵酒,揉來攘去,玩得好不開心。唯獨黃丞一直保持清醒,直到花自芳滿面通紅地醉倒在桌上,黃丞推開懷裡的清音,擱下酒杯。

  「黃公子?」清音靠在椅子上,眼神軟媚地撒嬌道。

  「噓,別做聲!」黃丞生怕吵醒了花自芳,忙虛拍了清音一下。看花自芳不動彈,黃丞才輕手輕腳地繞過桌子,踮著腳尖朝花自芳走去。

  清音一看金主眼風都不朝她掃一眼,從開席到現在一直記掛著一個硬梆梆的臭男人,不由冷下臉來。她不快地攏了攏褪到肩下的軟紗,暗自咒罵了一聲。

  黃丞背著手,朝牡丹道,「他真醉了?」

  「應是醉了。開始的時候我勸個三四次,他才喝一回,到後來不需我勸,他都自個兒抱著酒壺灌起來了。」牡丹斂衽,恭敬地回道。

  「幹得好!」黃丞賞了牡丹一錠銀子,揮手讓牡丹退下,隨後摸著下巴得意道,「哈哈,你再厲害,還不是要栽在我手裡!」

  可惜的是,花自芳已經醉成一灘爛泥,黃丞的得意無法炫耀,別提多遺憾了。

  黃丞翹著二郎腿,在牡丹原先的座位坐下,一邊欣賞著花自芳不可多得的狼狽樣兒,一邊咂摸著要怎麼做,才能讓花自芳丟個大臉。

  是把花自芳身上的銀子都搜走,讓他明早沒錢付夜資錢,被老鴇龜奴一通打?還是扒光這廝的衣服,把他光溜溜倒掉在城門口,讓所有進出城門的人「一覽風采」?

  不過今日請客的是褚生,所有開銷不論宴席還是花酒,都記在褚生賬上,前一個法子只好斃掉。第二個的話,花自芳假假也是書院一員,在城門口裸呈丟丑,書院的名聲也會受損。

  城門口不行,就換個影響範圍小的吧。

  花家所在的那條街,與書院分屬平安州南北,消息一時也傳不過去。再說花自芳天天在這條街進出,被熟人看到笑話,才更具有殺傷力……

  黃丞摸著下巴,自覺這主意十分高妙。

  屋角呆著的牡丹和清音一看黃丞招手,忙舉步上前。卻聽黃丞道,「清音你回去吧,這兒暫時用不上你。牡丹,你過來搭把手。」

  清音眼睜睜地看著牡丹裊娜上前,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

  黃丞一看這其他人都各自喝得熱鬧,也不去打擾,讓牡丹摻著花自芳,三人一道從後門離開,上了馬車朝著花家而去。

  夜色正濃,黃丞親自趕車,也不覺得屈尊降貴,只覺夜風徐徐,心情甚好。

  到了地頭,黃丞朝著車廂嘿嘿一笑道,「牡丹,把他的衣服都給爺扒了。」

  牡丹手指頭一顫,其實這一晚花自芳溫文爾雅、平易近人,也不動手動腳,但凡有人敬酒,也會主動去擋,雖然牡丹心如磐石,但一看這位儒雅的花公子要慘遭毒手,不由為之惋惜。

  「牡丹?」黃丞聽裡面沒動靜,催了一聲。

  車廂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服聲,黃丞滿意地笑了。

  就在黃丞背著手,繞著街頭的牌坊轉來轉去,偵查有利地形,准備一舉開動的時候,街角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哥,你怎麼在這兒?」黃晴驚訝道。

  「黃公子屈尊降貴,來到梅樹街,倒是讓這裡蓬蓽生輝了。」襲人送黃晴出門,乍一看到這位稀客,警覺地掃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那座不起眼的青頂車廂上。

  「月色正好,我出來逛逛。」黃丞不自然地嘿嘿一笑。他心中大叫倒霉,忙祈禱車廂裡的牡丹能聽出不對勁,乖乖待在車廂裡別出來。

  可惜諸天神佛沒聽到黃丞的祈禱,只聽吱呀一聲,車廂門打開,牡丹身姿裊裊地探出身來,只見她青絲如墮,眉目如畫,「黃公子,是要一件不剩嗎?」


第四十二章

  本來安靜的街道突然圍了這麼多人,牡丹乍一看到,像是嚇了一跳,扶著車廂門的手一抖一碰,車廂門被推開,裡面衣襟大開、醉態朦朧的花自芳頓時出現在眾人面前。

  牡丹尷尬地扶了扶靠在她懷裡的花自芳,遲疑道,「黃公子……」

  這一聲呼喚,瞬間打破了幾人間令人驚呆了的沉默。

  黃晴忙移開視線,努力將剛才勁瘦有力的腰和那古銅色胸膛的畫面驅逐出腦海,她的耳尖悄悄紅了,卻強自鎮定道,「哥,這位姑娘是誰?花大哥這個樣子……兩人共處一室……」

  「她叫牡丹。」黃丞沒點明牡丹的身份,只含糊地介紹了一下名字,手胡亂地朝車廂的方向揮了揮,「花兄喝醉了,他醉成一灘爛泥……」黃丞眼中一亮,篤定了這個說辭,「對,就是這樣!他醉得吐了一身,所以我才讓牡丹脫了他的外衫。」

  「我哥這人,醉了一向都是安安分分睡覺,從來沒耍過酒瘋。我倒是頭一次知道,他還能喝醉到吐呢。」襲人瞧花自芳臉色紅潤,沉沉睡著,看起來身體無礙,這才似笑非笑對黃丞道,「看來今天這一次酒,我哥還真是喝得暢快。」

  「是啊,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一想到他跟花自芳稱兄道弟的場景,黃丞露出一個牙疼的笑容,「哈哈,好兄弟嘛,大家都喝得很開心!」

  黃丞這番話,別說襲人了,就連一向護短的黃晴都不信。黃晴不忍卒視地扭過頭,正好瞥見牡丹體貼地為花自芳扣好中衣。黃晴咬了咬唇,心中莫名地有點不爽。

  但罪魁禍首一個呼呼睡著,萬事不知;另一個不熟,不好當面問責……

  現場只有黃丞還在咋咋呼呼的表示,他跟花自芳兄弟情深,正該痛飲三百杯……黃晴心頭莫名竄起的小火苗總算有了去處,「說起來,咱家的祠堂好久沒進人了。上次還是某人把唐伯虎的美人扇賭輸出去的時候……哥,你說聚眾酗酒宿娼的罪名,會挨幾杖,會被關幾天?」

  黃丞嘴邊浮誇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好妹子,咱不興嚇唬人的。」

  「人活這一輩子,不就圖個樂子嘛。」黃晴好整以暇地整了整披帛,「有人喜歡捉弄人,有人就喜歡嚇唬人……唉,我就這點子上不得台面的愛好,讓哥哥見笑了。」

  「妹子,別啊……」黃丞如遭雷轟地瞪圓了眼。

  「哎呀,再過一會兒要宵禁了。」黃晴煞有介事地抬起頭,看了看月亮,「襲人,我先告辭了,有空來找我頑吧。春喜,咱們走!」

  沒待黃丞反應過來,黃晴已經雷厲風行地領著小丫鬟消失在拐角了。

  黃府離這裡並不遠,襲人倒也不擔心黃晴的安全。不過,剛才黃晴話中所說的「宿娼」,倒是讓襲人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位牡丹姑娘的身份。

  這麼一想,事情也果真只有這一種解釋。

  若是好人家的女兒,哪兒會在暮色降臨的時候,跟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男人就這麼孤男寡女地待在一間車廂裡。而且那男人衣冠不整,幾乎半裸……

  這要是在正經人家,這姑娘若不嫁給這個男人,就只能進尼姑庵了。

  以襲人對花自芳的了解,自家哥哥一向潔身自好,對伎女就算面上平易近人,但骨子裡卻是瞧她們不起的。所以這牡丹一定不會是花自芳叫來陪宿的。

  而他花自芳也沒英俊到驚天地泣鬼神,讓人家姑娘哭著喊著不要錢陪睡……排除這兩個選項,就只剩下一個可能,始作俑者只能是在場的第三人黃丞。

  但黃丞恨花自芳恨得牙癢癢,怎麼會主動倒貼錢讓他享受美人臂、溫柔鄉?

  襲人的視線在車廂上掃過,落在車廂角落一團粗繩子上,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黃丞。剛才黃丞所謂好兄弟之類的說辭,襲人是一個字都不信,今晚若非她和黃晴正巧碰上……

  只聽牡丹柔柔喚了一聲,「既然黃少爺擔心,何不攔住黃姑娘好生解釋一下?」

  黃丞不耐煩地瞥了牡丹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

  自家事,自家知。

  黃丞這喝得一身酒氣脂粉味,回府後就算再避著人,回房了也要沐浴更衣,替下的沾了酒氣的衣服,不可能就此燒掉,總要被下人拿去洗。以黃父黃母對府裡的掌控力度,就算園子裡少了一株花,他們都會知道,更何況是他這麼一個大活人的動靜了。

  所以,就算是黃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給他告狀,他的事也瞞不了多久。

  牡丹身形一僵,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柔順一笑,隨後乖巧地低下頭,「是,黃少爺。」

  宴席上,自從牡丹背著花自芳接了黃丞的暗示,開始使計灌醉花自芳時,牡丹就已經不把花自芳當作正牌客人,而一心准備另辟蹊徑傍上黃丞了。

  而今晚清音被毫不猶豫地丟下,她牡丹卻被帶走,也證明了牡丹的路線正確……

  襲人並不關心這兩人之間的官司,她走到車廂前,「煩勞黃少爺送我哥回家,我代他深表謝意。也有勞牡丹姑娘了,畢竟照顧一個醉鬼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黃丞警惕地站在車廂門前,「不礙事,我就是順路。」

  花自芳的中衣已經穿好,襲人近距離掃了一眼車廂內部,「沒吐在車廂裡?看來我哥這個醉鬼倒還識相。不過照黃少爺的說法,衣服既然脫了,那是我哥吐在外衫上了?」

  「呃,好像吧……」黃丞支支吾吾。

  「幸好現在是夏天,晚上也不冷,他不罩外衫也凍不著。」襲人狀似放心地一笑,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恍然道,「對了,髒污的外衫就遞給我吧,委屈牡丹姑娘了。」

  黃丞絞盡腦汁想不出辦法,只好眼睜睜看著牡丹將那疊衣服遞給襲人。

  突然,黃丞眼中一亮,上前一步,搶走那疊衣服,順手一團,夾在腋下,對著襲人露出十分正經的微笑,「俗話說,送佛送到西,你小姑娘肯定拖不動一個醉漢,我來扶你哥吧。」

  襲人不解道,「可是衣服……」

  黃丞咧嘴,露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習慣了,每回跟我妹出門,什麼東西都是我拎著。」

  襲人笑了笑,也不去揭穿他。黃丞忍著別扭把花自芳背好,然後跟在襲人身後,吭哧吭哧往花家走去。因著前面道窄,馬車駛不進去,牡丹索性留下來看著馬車。

  直行到花家門前,襲人接過花自芳,勉力架好,「多謝黃公子相送。」

  剛才黃丞瞅著襲人調整摻扶花自芳姿勢的間隙,偷偷將那團衣服塞在大門後頭,一聽襲人出聲,黃丞做賊心虛地移開視線,「哈哈,舉手之勞,應該的!那個,天晚了,我先走了。」

  襲人瞥見門後露出一角熟悉的布料,心中失笑,倒也不點破,「黃公子慢走。」

  今晚不管黃丞是怎麼計劃,但已經以失敗告終。至於該不該報復回來,要不要報復回來,就是花自芳的事兒了。襲人抿唇一笑,關上大門。

  另一頭黃丞一壁走,一壁為自己的機智點贊。

  不過,黃丞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他這折騰了小半天,結果就差臨門一射,卻被這兩個小姑娘攪黃了。好吧,這只能說他運氣不好。但後來黃晴走了,他幹嘛對著仇敵的妹子心虛啊……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20

第四十三章

  後來花自芳醒來,襲人將昨晚的來龍去脈都一一告知。花自芳對此沒有只是一笑,讓襲人別瞎操心,他心中自有成算。

  襲人不知道花自芳究竟是怎麼處理的,但黃丞安分不少,倒也是事實。

  平安州的日子平安順遂,很快三年孝期已過,花家三口除了服,告祭了一番花父,花自芳回原籍參加童生試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原本花家沒在平安州置產,就是因為不准備在此地久留。如今花自芳回鄉趕考,一家三口本來是要一齊回鄉。

  一來是童生試三道坎兒——縣試、府試、院試橫跨時間長,即便一切順利,無一次落榜,也要花上小一年的時間。花自芳一個大男人難免粗心,身邊沒人照顧,只怕要吃些苦頭;二來花家一家離鄉多年,如今正逢花父三年祭日,白氏也想為亡夫在祖墳立個碑、掃掃墓。

  本來商量得好好的,結果花父祭日剛過沒幾天,白氏就生起病來,原本只是偶感風寒,沒過幾天就頭重鼻塞、身子沉重,愈發動彈不得。襲人無法,只好卸下自己和白氏的行李,准備陪著白氏留在平安州養病,獨剩花自芳一人回鄉赴考。

  行程被打亂,襲人頓時忙得個焦頭爛額。

  一頭是不放心兒子,強撐著病體死活要跟著回鄉的白氏;一頭是宣稱什麼都不用帶,有銀子傍身就萬事大吉的花自芳。

  襲人不跟病了越發像老小孩一樣胡攪蠻纏的白氏辯理,也不跟在黃丞的磨礪下嘴皮子越來越麻利的花自芳談判,直接把這對母子擱一屋子。

  不是都挺有辯才嗎?戰個痛吧!

  襲人閒下來想想,這母子兩誰能說過誰呢?某天襲人路過白氏的屋子,看到花自芳坐在病床前,手執一本書,正念著呢。而白氏靠在仰枕上,閉目聽著,手還打著節拍,笑意吟然。

  倒是母慈子孝,看來不需要襲人操心。

  這日襲人想起花自芳獨自上路,若是病了,也沒個人照應,只怕會拖延病情。襲人回憶了一下,如今藥房裡有方便攜帶的藥丸子,對應一些常見的病症,出門在外,買來備用倒也方便。

  其他都已准備妥當了,正巧黃晴前些日子送來信,說要給襲人踐行。眼下踐行是不需要了,襲人想了想,信上不方便解釋,索性寫了個帖子邀黃晴出門。

  黃晴一向雷厲風行,上午收到襲人的帖子,下午就帶著丫鬟來到花家。

  「可算閒下來了,小祖宗!你再折騰下去,連給你踐行的時間只怕都擠不出來了!」黃晴將一盒子點心遞了過去,「我這兩天學著做點心,幫我嘗嘗對不對味兒,家裡人總糊弄我。」

  「踐行就省了吧,我不准備……」襲人接過盒子,正要解釋,後半句話卻在看到跟著黃晴進門的黃丞時,不知不覺被吞了下去,她偷偷一揪黃晴的袖子,悄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年來黃丞悶頭苦學,以前隔三差五挑釁的模樣已經很久沒見了。

  但是,這並不代表黃丞跟花自芳握手言和了。恰恰相反,兩人在學堂上每每針鋒相對,那股硝煙味兒連先生都聞到了。偏偏一下課,兩人就跟對方不存在一樣,讓先生都無從勸解。

  時隔一年多,黃丞再次上門,讓早知內情的襲人不可謂不吃驚。

  黃晴的臉色同樣古怪,她壓低了聲音,「我哥說同窗兩年多,如今你哥回鄉赴考,為他踐個行也是同窗應有之義。」

  「這話你信?」襲人眼角抽了抽。

  「大概,可能……是真的?」黃晴嘴角的笑也是僵的,她甩甩頭,「管他的呢,兩大男人了,還用咱倆妹妹操心?把他留給你哥就行了,咱玩咱的。」

  「可是我哥不在家啊,他向戴先生辭行去了。」襲人無奈道。

  「那怎麼辦?」黃晴呆了一下,一想兩人不見面也省得折騰,她直接開始趕人,「哥,花大哥去向戴先生辭行了,你看?」

  「你們准備出門?最近街上不太平,你們兩個小姑娘也不安全,我也不放心,索性我陪著你們吧。」黃丞不答反問。這話是回應黃晴的問題,但他的眼睛卻看著襲人,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襲人本就准備去藥房買些藥丸子備用,已經換好了外出的衣衫,黃丞看出來倒也不奇怪。不過黃丞能說出這麼體貼的話,還是讓襲人頗感意外。

  不過,黃丞所說確也屬實。

  近一年來,平安州的匪患越來越嚴重。一年前還只是偶爾在平安州外的道上劫掠,如今連平安州附近的鄉鎮也屢屢遭匪患,雖然州內沒有明目張膽的匪徒流竄,但匪患在離家三四裡地的地方肆虐,總是讓普通百姓們很不安心。

  襲人一想黃晴也要出門,指不定黃丞是擔心自家妹妹安全,也就不再生疑,「有勞了。」

  「你還真要出門?」黃晴問道。

  「是啊,我娘最近病了,我們娘倆留在平安州,我哥就只能一人上路了。雖然跟一家商隊商量好了,但我擔心……」襲人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我總歸是想准備得再妥帖一點。」

  「你是要買什麼?」黃晴體貼道,「正好我跟著學學,若是有朝一日我哥童生試、鄉試都過了,等他要上京赴會試的時候,我也好幫忙打理一下行囊。」

  「其他都妥當了,只缺一些方便常備的藥丸子。」襲人將點心盒子擱回屋裡。

  「我倒是知道幾家好的藥房。」黃晴也不急著讓襲人嘗點心了,一時比她還著急,「點心先擱著吧,橫豎它也跑不了,入秋了天黑的快,咱們抓緊時間,趕緊動身吧。」

  襲人笑著應是,讓二人稍等,進屋裡收拾一下東西。

  黃家兩兄妹在堂上相對而坐,黃丞自黃晴說完那話,就用一種若有所悟的眼神打量著黃晴。黃晴不自在地扯扯帕子,摸摸耳璫,簡直如坐針氈。

  片刻後襲人一出來,黃晴簡直是如蒙大赦一樣,嗖的一下跳起來,飛奔到襲人身側,親熱地挽著襲人的手臂,討好笑道,「襲人,咱們走吧?」

  襲人一掀簾子,就被一道黑影唬了一跳。

  等緩過神,看到來人是黃晴,襲人才拍拍胸脯,「瞧你這興頭高的,成了,咱們出發吧。」

  黃晴低下頭,笑而不語。


第四十四章

  有黃晴這個本地人帶路,襲人很快搜集齊單子上的大部分藥丸子。兩個女人一起上街買東西,似乎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空餘的時間,就會不知不覺地往首飾銀樓的方向逛去。

  當襲人終於發現荷包扁得不成樣子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大堆裝有漂亮簪環佩璫的小盒子,而這一整個下午都悶頭跟在她和黃晴身後的黃丞,懷裡也多了好幾匹色澤鮮艷的錦緞。

  梅香比之更甚,滿滿當當地抱了滿懷,可見黃晴戰績斐然。

  「出來這麼久,咱們也該回去了。」襲人的視線飄過黃丞,隱隱有點心虛。

  襲人發現黃丞懷裡的東西,貌似大部分都是她的。人家黃丞是擔心妹妹安全,才勉為其難跟她們出來。結果她倒好,興頭上來了,倒是一點都不見外,完全拿人家當苦力使……

  黃晴把一隻蝴蝶樣的簪子插在襲人鬢邊,退後一步,歪頭一笑,「挺適合你的,這枚簪子你不要了嗎?你可別騙我,剛才掌櫃一取出來這簪子,你的眼珠子都要掉進去了!」

  「去你的,我才沒那麼丟人呢!」襲人笑罵一聲,將簪子取下,「不過是瞧它別致一點,多看了一眼罷了,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確定不要?」黃晴挑眉。

  「不要。」襲人堅定搖頭,拉著一臉戀戀不捨的黃晴往外走,「天都快黑了,陪我買完最後幾味藥丸,咱們就回去吧。」

  「也好。」黃晴想到正事,忙收斂了一下玩興,率先出了門。

  最後一家藥房離銀樓並不遠,過了一個三叉路口,幾人沒走幾步路,就見一個頗具古韻的藥房出現在眼前。幾人上了台階,正要進門,卻聽一路沉默的黃丞突然出聲,「等一下!」

  黃晴回過頭,「哥,怎麼了?」

  「剛才好像有個熟人經過。」黃丞眉宇間頗有些疑惑,「你們先在這兒買藥丸,我過去瞧瞧。買完東西別亂走,千萬等著我回來接你們。」

  「好的,你路上小心些。」黃晴聽了也不阻攔。

  一看黃丞悶頭就要往外跑,襲人忙勸道,「黃大哥不妨把東西都擱下,先存在藥房由我們看著。這些可怪沉的,別耽誤了你找人。」

  黃丞看著襲人,心中暖融融的,唇邊露出一點笑容,「都聽你的。」

  襲人忙移開視線,耳朵莫名有些發燙。

  黃丞在藥店伙計的指引下,將東西擱在一個閒置的櫃台上。

  臨出門時,黃丞的腳步彷彿有了意識一樣,朝著襲人的方向走了兩步。只見襲人一臉鎮定地跟坐堂大夫說話,然而掩藏在烏髮下小巧如玉的耳朵紅得可愛極了。

  黃丞心中癢癢的,有種捏一下的沖動。

  「哥,你怎麼還在這兒?」黃晴一轉身,詫異地看到黃丞竟然還在,「你再不動身的話,你那個熟人只怕走得連影兒都找不著了!」

  「無妨,我記得他走的方向。」黃丞一邊唾棄自己這借口找得差勁,一邊故作鎮定地揮揮手,示意自己心中有數。

  可惜襲人十分投入地跟坐堂大夫討教養生之道,似乎沒注意這邊的動靜。

  黃丞遺憾地跟黃晴道了別,離開藥房。過了三叉口,某座十分有特色的三層小樓被夕陽的餘暉染上一層橘黃的輝芒,黃丞遠遠看著,臉上重又展開了笑容。

  店中的襲人在黃丞離開後,心中繃著的弦兒終於鬆了下來。

  襲人也不再跟發須皆白的老大夫討教問題了,這養生之道實在不是一蹴而就的。要知道,剛才只聽老大夫介紹了一小會兒,她就頭暈目眩,深感古醫藥博大精深了……

  「清熱丸十粒、解毒丸十粒、驅蟲丸十粒……」襲人對著單子依次念著。

  抓藥的小伙計麻溜兒地打開抽屜,點齊所需的藥丸,一會兒功夫,櫃台上就壘齊了一摞藥包,麻紙包著,紅紙裁方蓋在上面,寫著藥名劑量,麻繩十字捆好。

  襲人付完藥錢,荷包裡就只剩一丁點碎銀子了。

  因著快要天黑了,藥房只有寥寥幾人。

  兩人在閒餘的椅子上坐著,襲人想著黃晴雖然也買了些東西,但主旨還是陪她買藥,原本她准備逛完街請個客來著,結果預算超支,原計劃只好取消……

  黃晴在一旁兢兢業業地對著襲人列的單子,清點今日買的藥丸子有沒有錯漏,煞是投入。

  突然,靜寂的堂中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襲人,是你?」

  襲人從神游中回來,就看到一襲青衫卓然的韓寧從後堂走出,她訝然起身,「小韓大夫!」

  「真的是你……」韓寧喃喃道。

  當年花家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先是毫無預兆闔家搬走,後是賈府的管事數番來探問。

  其實說是探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那管事將花宅翻了個底朝天,對鄰裡刨根問底,話裡話外暗示花家畏罪潛逃。幸好花家一向與人為善,倒沒人落井下石。

  再後來花家一門親戚上門,非說這宅子是花父孝敬老太太的。旁人問她要房契,她就坐在門檻上哭她那短命的小兒子,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恨不得立時就隨小兒子去了。旁人看這老太太實在年紀大了,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指不定這老太太要這麼訛人呢,因此都不敢招惹。

  再有幾個老街坊確實見過老太太出席過花父的喪禮,受過白氏的磕頭,也就隨她去了。

  韓寧一直在暗中看著花宅的動靜,直到花家大伯將花宅原先的擺設全折舊賣了,又將花宅整個改頭換面,給了大兒子做成親的新居,都不見襲人一家出面,他才終於死了心。

  以白氏對花父的感情,她絕不會容忍別人將丈夫一磚一瓦建成的宅子,改的如此面目全非。

  花家三口確實離開了京城。

  韓老大夫雖然看好大方得體的襲人當他的兒媳,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勸韓寧看開些,溫柔漂亮、宜室宜家的姑娘有的是,別跟自己過不去。

  韓寧神色如常,平日裡該說說、該笑笑,韓老大夫只當兒子已經勘破情關。

  就在韓老大夫放心的時候,韓寧悄無聲息地接手了到各地采買藥材的活計。當韓老大夫知道時,韓寧離開了京城,老人家只能徒呼奈何。

  因為白氏原先開點心鋪子就十分紅火,且花自芳一向苦讀,不分寒暑,從未懈怠。所以韓寧每到一地,除了尋找外地新來的一家三口,主要特征就是母女以小生意維生,少年入學於私塾或學堂。

  然而韓寧這一找,就整整找了兩年。

  韓寧靜靜看著襲人,比之兩年前尚有幾分稚嫩的孩童模樣,襲人如今容貌長開,身段窈窕,姿容靜美,有了幾分少女的柔美韻味。

  乍一重逢時的驚喜、不敢置信、患得患失……都慢慢消失。韓寧啟唇微笑,心中一股靜謐的溫情融化開來,兩年來經歷了無數次希望和失望而漸漸麻木茫然的心,終於就此安定下來。


第四十五章

  黃晴擱下單子,看到襲人跟一個面生的年輕男子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詫異道,「襲人,這位公子是你的舊交?」

  「是的,兩年多沒見了。」襲人感慨道。

  黃晴心知兩人許久未見,有不少話說,於是識相地退到一邊,讓出茶水間供兩人敘舊。

  襲人和韓寧相對而坐,韓寧體貼地將花家離京後,花宅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當說到賈府頻頻派人來鬧事時,襲人不見惱,反倒笑了,「那位貴人事忙,想必這種搗亂之事並未持續多長時間吧?」

  「你猜對了。」韓寧點頭,「去歲年末我回京過年,賈府下人已經很久不曾造訪那兒了。」

  「你這話的意思……」襲人敏感地察覺到韓寧話中隱藏了什麼,「還有其他人去過?」

  「不止是去過。」韓寧躊躇了一下,還是直言道,「你們原先的宅子,被你的大伯和祖母占了。你那堂兄成親後就一直住在那座宅子,迄今為止,已經有小半年了。」

  「好厚的臉皮。」襲人悠悠一歎。

  當初襲人離京前就想過,這座宅子就算門鎖著,只怕也要遭老宅那邊的惦記。襲人原想著房子賣出去,橫豎有銀子在手,日後想回京城,再買房子不遲。

  但那座宅子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載著花父對這個家的期待和呵護。襲人雖然覺得房子能住就行,哪兒都無所謂,但白氏和花自芳畢竟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這座宅子承載了他們無數快樂或悲傷的回憶,襲人自然要予以尊重,於是也就壓下不提。

  更何況房契還在白氏手裡,官府也有存根,要回房子並不難,不過肯定要費些周折。

  韓寧看襲人一點都不著急,顯然心中有數,也就不再提這些糟心事,「對了,當初你剛離開京城的時候,還有一個小姑娘去你家找你,我聽隨車嬤嬤的話音,那小姑娘似乎叫晴雯。」

  「晴雯?」襲人心中微暖,不由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

  當時雖然寧國府客房被燒一事的內情不會透露出來,但以晴雯的聰明,在看到襲人立刻就被雷厲風行地放還身契,晴雯肯定能猜到襲人此遭脫身,多半牽扯上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晴雯還能不避嫌疑地親至花家,探望襲人,襲人不可謂不感動。

  看到表情柔軟、陷入回憶的襲人,韓寧毫不心虛地想著,幸好沒告訴襲人,其實當時隨著晴雯而來的另有一位華服美裘的貴公子,據說正是那位名聲在外的賈寶玉……

  襲人回過神,笑問道,「我走了兩年多,倒是不知道京城近來有什麼趣聞沒有?」

  「你這話可是問錯人了,我這兩年常年在外地采買藥材,你若讓我說說各地的風物,我還能扯幾個段子,若要問京城的事,我也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呢。」韓寧笑道。

  「你怎麼好好的坐堂大夫不做,非要受這種奔波之苦?」襲人奇道。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正好趁著家中事務,外出歷練一番,也能增加一些見識。總好過坐井觀天,小看天下英雄。」韓寧輕描淡寫,半字不提他的真實目的。

  「小韓大夫過謙了。」襲人道。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韓寧看襲人感興趣,就講起了走訪各地時遇到的見聞,「近年來,和尚道士倒是多了起來,我前幾天就遇到一個。那人出身京城,原也是世家子弟,身手極好,仗義疏財,吹笛彈箏,無所不能,連串戲也極出彩……可惜這樣出色的一個人,竟然也斷發出了家!倒是祖傳的鴛鴦劍還留著,不過當年彈劍任俠的場景只怕再不能見了。」

  襲人原先還聽得興致勃勃,聽到最後,隱隱有了猜測,她問道,「你說的這位公子,是否是素有俠名的冷二郎柳湘蓮?」

  「你也認識他?」韓寧倒是沒料到襲人能猜出來,「唉,可不就是他嘛。」

  「並不認識,只是以前聽寶玉說起過。」襲人忙找了個借口。

  襲人不但知道這個斷發出家的道士是柳湘蓮,還知道這位任俠好義的冷二郎是為什麼出了家。

  寧國府賈珍的繼室尤氏有兩位妹妹,小的一位叫尤三姐。尤三姐一心欽慕柳湘蓮,托賈璉去說合,正好柳湘蓮也是個不拘出身的,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必要一個絕色的女子為妻,正巧尤三姐確實是一位堪稱尤物的絕色佳人。

  雙方一拍即合,柳湘蓮留下鴛鴦劍作為信物。

  尤三姐得償所願,收斂性子,甜甜蜜蜜地守著定親信物,就等著柳湘蓮迎親了。可惜尤三姐當初跟姐夫廝混一類的風流事被柳湘蓮知道,柳湘蓮一看沒成親頭頂都綠了,自然要退親。

  兩人在定下親事後第一次見面,正是婚約作廢之時。

  尤三姐的確是柳湘蓮心目中絕色女子的模樣,柳湘蓮雖不免有憾,卻不改初衷。尤三姐在歸還鴛鴦劍時,用鴛鴦劍中一柄雌劍橫劍自刎以明志,死在心上人懷裡,倒是一了癡願。

  柳湘蓮受此情傷,心灰意冷,才跟著破足道人出了家。

  襲人托腮沉思。

  劇情發現到這裡,尤二姐也快要進賈府成為賈璉的二房了。不過這些於襲人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之後,賈家如今最大的依仗賢德妃賈元春,就要染恙身亡了。

  襲人掐指算了一下時間,若一切順利,花自芳可以參加明年春闈,倒不須再堤防賈府。因為在賈元春去世後,賈家就會像坐了滑梯一樣每況愈下,滅族之禍也近在眼前了。

  一想到賈家這個秋後螞蚱蹦躂不了多久,襲人的眉眼頓時舒展開來。

  襲人心情變好,主動邀請道,「難得在異鄉重逢,小韓大夫若不嫌棄,不妨到我家坐坐?」

  原本韓寧還想著不管怎樣,一會兒都要厚著臉皮問出花家的住址,沒想到襲人竟然主動邀約,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韓寧含笑一拱手,「榮幸之至。」

  這邊兩人得償所願,皆大歡喜了,然而在場卻有一個人實在是大大的不開心!

  黃丞原本興沖沖地買下了襲人幾番流連的蝴蝶簪,准備找個花前月下的好時機,討佳人歡心。結果他這剛離開一盞茶的功夫,就有一個一看就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向襲人獻媚!

  最可恨的是,襲人竟然還真的被討好到了!

  看著襲人跟那個小白臉相視而笑的樣子,黃丞心中升起了極大的危機感!雖然黃丞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這男人小白臉的本質,但襲人這麼單純一小姑娘,肯定一騙一個准啊!

  黃丞捏了捏袖子裡的首飾盒子,臉上浮起一層殺氣,看他怎麼戳穿這個小白臉的真面目!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20

第四十六章

  黃丞裝作沒看見那個小白臉,一副熟稔的樣子對襲人道,「東西買好了沒有?要是這家沒有,咱們抓緊點時間去四善堂,那兒的東西雖然貴一些,但勝在齊全。」

  「已經齊了。」襲人笑著回答。

  「既然東西齊了,那咱們就趕緊動身回家吧。」黃丞在「咱們」和「回家」這兩詞上狠狠咬了重音,然後才好像剛看到有個大活人站在跟前一樣,一副吃驚的樣子,「這位是?」

  「這位是韓寧,是京城同和堂的坐堂大夫,以前家中有人小恙,全靠小韓大夫妙手回春。」襲人忙給兩人介紹,「這位是黃丞,是平安州都騎校尉之子,我哥的同窗。」

  「小韓大夫?」黃丞陰陽怪調地重復了一遍,心中美滋滋的。

  要知道襲人如今可是叫他黃大哥,而這個韓寧雖然跟花家有舊,而且看起來交情不淺,但襲人話裡客氣極了,連稱呼都是生疏的小韓大夫!

  雖然襲人介紹黃丞的時候,只說了他是花自芳的同窗,但在這種情況下,如此簡練的介紹,不正說明了介紹人和此人關係匪淺,因為太熟了,所以才不見外地隨口一說?

  黃丞意氣風發極了,看到這個小白臉一臉平靜,總覺得這人在忍內傷,他幸災樂禍道,「小韓大夫身體不舒服?正好咱們就在藥房,小韓大夫不妨給自己抓一劑藥?」

  黃丞句句不離「小韓大夫」這一稱呼,顯然不把韓寧的心戳成篩子,就誓不罷休。

  「我身體並無大礙,有勞黃公子關心。」韓寧輕描淡寫地擋了回去,「不過,我這剛在平安州落了腳,一身風塵之色,倒是失禮了。」

  「是我的不對!乍一重逢,就只顧拉著你聊天,我竟沒注意到……」襲人歉疚道。

  「他鄉遇故知,本就是再快活不過的事了。這種時候,誰還有那個閒心去操心那些個細枝末節的事情。」韓寧朝襲人眨眨眼,襲人這才會意一笑。

  黃丞眼睛瞪得溜圓,緊攥著扇柄的手都憋出青筋了。他在心中大罵,兩句話就把襲人的注意力給騙走了,這廝好生奸猾!

  一邊的黃晴終於清點完了東西,她揉了揉後頸,打了個哈欠,將疊好的清單遞給襲人,「一個不差,我足足對了三遍,絕對都齊了。」

  「多謝了。」襲人接過單子,不由佩服黃晴的耐心。

  「不客氣,我……」黃晴說了半截,突然像咬了舌頭一樣,吞掉後半句話,一臉無辜地看著對後半句話好奇的襲人和黃丞,「對了,哥,你不是去追你的什麼熟人去了嗎?追到沒?」

  「啊,當然追到了!」黃丞慌忙偷瞄了一眼襲人,生怕露出破綻。今天有外人在,實在是破壞氣氛,這禮物還是另選時機再送才好。

  「真的?」襲人眼尖地發現黃丞躲閃的眼神,失笑道,「就算認錯人,也沒什麼丟人的呀。」

  黃丞心虛地哈哈一笑,「被你猜到了。」

  襲人細長的柳眉一挑,正要說什麼,卻聽門口傳來一個溫軟清麗的女聲,「黃公子?」

  黃丞如蒙大赦一般,慌忙轉頭,卻看見牡丹一身尋常良家女子的妝扮,梳著墮馬髻,規規矩矩地穿著一套嫩黃的鍛襖襦裙,扶著丫鬟的手,美目含情,款步走向黃丞。

  牡丹緩緩攤開手,素白的掌心上托著一個翠綠的環扣,「黃公子走得急,落下了……」

  「好了!」黃丞大喝一聲。

  牡丹被喝得頭腦一蒙,下意識地攥緊環扣,退後一步。

  黃丞不敢看一旁的襲人,脊背僵直,下顎繃緊,他試圖舒展開僵著的臉,努力想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臉上卻更扭曲了,「牡丹,東西拿來,多謝你幫我找到它。」

  牡丹咬了咬唇,眼神深情又幽怨。可惜黃丞雖然眼睛死盯著她,但全身注意力都在自牡丹進來,就一直沉默得嚇人的襲人身上。

  這一番做作,牡丹算是媚眼兒全拋給了瞎子看。

  牡丹飛快地瞟了襲人一眼,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的不甘和怨毒。

  牡丹聽話地將環扣遞到黃丞手上,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個溫婉癡情的美人,「我跟過來,原就是要歸還它的。如今也算物歸原主了。」

  黃丞無可無不可地收回環扣,揮揮手,「謝了。」

  「那我先告辭了。」牡丹朝著黃丞一福身,姿態嫻雅美好,隨後才戀戀不捨地轉身離開,臨至門前,又無限深情哀婉地望了黃丞一眼,這才裊裊去了。

  「哥,這是怎麼回事?」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黃晴,終於緩過神,小心戳了戳黃丞。

  「我不小心丟了東西,然後被牡丹撿到,物歸原主。」黃丞打著哈哈,「就是這麼簡單!」

  一直看好戲的韓寧,這才好整以暇地開了口,「這枚環扣是黃公子的心愛之物?」

  黃丞剛才光顧著怎麼不引起一絲懷疑地打發走牡丹了,剩下地一大半心思,在心虛又糾結地期待襲人沒多想,別生氣……

  現在韓寧突然一出聲,黃丞渾身肌肉瞬間就繃緊了!操蛋,這小白臉竟然還在!完蛋了,有這個巧舌如簧的奸詐小人在,襲人就算不懷疑,也會被這家伙忽悠得變節的!

  韓寧見黃丞只瞪著他不出聲,又禮貌地重復了一遍。

  黃丞警覺地琢磨了半天,這話好像沒什麼不對勁,不過這小白臉顯然整個人都不對勁!他斟酌了又斟酌,模稜兩可道,「也不算心愛,只這兩天偶爾帶帶。」

  「牡丹姑娘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撿了一枚環扣,它的樣式和玉色都極普通,可牡丹姑娘一眼就認定這是黃公子的環扣。」韓寧意味深長地一停頓,「偏偏這環扣還真是黃公子的!」

  「那又如何?」黃丞色厲內荏地喊道。

  「不如何。」韓寧對著黃丞,極坦然地攤手一笑,「我只是深有所悟,果真是無巧不成書!」

  黃丞又急又怒,幾乎不敢去看襲人的眼睛。

  韓寧這麼特地點出來,任誰都會心中生疑,世上哪來這麼多巧合?

  一時間,黃丞簡直進退兩難。

  黃丞要是非要頂著眾人的懷疑,硬抗下去,這時候小白臉勢必會暗示,說他黃丞肯定是煙花之地的常客,且經常點牡丹作陪。若非兩人相熟,牡丹也不會在黃丞僅佩戴了幾次這環扣的情況下,就認出這枚「樣式和玉色極普通」的環扣歸黃丞所有。

  若他反口,就不僅要推翻「這環扣偶爾帶帶」,還有之前「丟東西,物歸原主」之說……這樣一溜兒數下來,他剛才一個接一個說著謊,雖然初衷是為給她一個驚喜,但後續……

  而且有這個奸猾狡詐的小白臉在一旁敲邊鼓,恐怕不把他釘在十惡不赦大騙子的絞刑架上,這小白臉都不會罷休!

  黃丞眼裡頭幾乎冒火,恨不得生撕了這小白臉!

  要不是這廝橫插一腳,他早就……

  「我娘還等著我回家陪她吃飯,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襲人聲音清冷,客氣地跟黃晴告別,隨後招手讓在茶水間外等了一會兒的伙計過來,「馬車雇好了嗎?」

  「姑娘,雇好了,就在門外停著。」伙計笑瞇了眼。

  伙計剛收了小半兩銀子幹活,除開雇馬車的三百銅板,足足有一百五十個銅板進了自個兒腰包。一看襲人准備親自搬東西上馬車,他殷勤地跑上前,「哪敢勞動姑娘,我來就是!」

  這伙計別看人瘦個子小,卻有一把大力氣,只一個來回,就將襲人買的東西都搬上了馬車。

  等茶水間的桌子空了半邊,被襲人果斷利索的行動驚呆了的黃晴,這才回過神,她忙拉住襲人的袖子,討好地笑道,「襲人,你這就走了?」她朝旁邊仍保持著幹架姿勢的黃丞和韓寧努努嘴,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邊,你不管了?」

  「你喜不喜歡耍猴戲?」襲人突然問了一句。

  「啊?」黃晴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左思右想,沒明白這和剛才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只好乖乖回答問題,「喜歡呀,小猴子很可愛。」

  「我以前也很喜歡。」襲人語調溫柔,卻讓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以前?」黃晴縮了縮脖子,壯著膽子問道,「怎麼,你現在不喜歡了嗎?」

  襲人唇邊彎起了一個諷刺的弧度,轉身離開。

  馬鞭響亮的抽打聲響起,馬車夫吆喝著「得兒,駕」的長調傳來,隨後是馬車的轆轆聲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漸漸遠去。

  藥房的茶水間裡一片寂靜,黃晴跺跺腳,去找伙計雇車了。

  都怪這兩個家伙!黃晴翻了個白眼,剛才襲人只雇了一輛馬車,肯定是想著把她順道兒送回黃府的。這下可好,連她都不被待見了……

  韓寧一看只剩下他和這個蠢貨黃丞同處一室,剛才被襲人無視掉時生出的一點不安,此刻被迅速按了回去,他抱臂冷笑了一聲,「自作自受。」

  黃丞飛快從萎靡狀態精神過來,同樣報以冷笑,「偷雞不成蝕把米。」


第四十七章

  雖然襲人沒來得及給韓寧留下地址,但韓寧還是從車夫的口中,得知了花家的住處。

  韓寧知道花自芳不日就要回鄉趕考,等他離開後,花家只剩下母女二人,他雖然可以借著舊日街坊之名,上門拜訪,但畢竟多有不便,於是也等不及襲人消氣,翌日就上了門。

  花自芳已經從襲人口中得知偶遇韓寧一事,此時也不意外,很是熱情地招待了韓寧。

  久臥病床的白氏頗有興致,和韓寧寒暄了一番。

  韓寧看到白氏生著病,主動請纓,為白氏診脈。白氏以前在京城時,每逢有恙都是找韓寧診治,且每次都是藥到病除,自然信任他的醫術。

  診完脈,看完原先大夫開的方子,韓寧才笑道,「想來是伯母夜裡走了困,休息不好,又不小心著了風,才導致風邪入體,氣虛火旺。這位大夫十分穩妥,開的藥方很對症……」

  正說著,韓寧突然瞥見站在白氏身後的襲人朝他使眼色。

  襲人見自己引起了韓寧的注意,就小心朝白氏輕輕抬了抬下巴,然後幅度很小地搖了搖手,隨後雙手合十,眼神央求地看著韓寧。心上人的求懇讓韓寧幾乎立刻就決定答應下來。

  韓寧的目光鎮定地掠過襲人,才盤算起襲人的請求究竟是什麼來。

  「小韓大夫?」白氏正一臉期待地等韓寧定診,誰知他說了一半就沉默下來,倒是讓白氏唬了一跳,她的身體不會是真有什麼不妥吧?

  韓寧回過神,看到白氏臉上不安的表情,忙安慰道,「伯母您別急,我只是在想這個方子與千金方上的方子,藥材劑量有哪些不同。」

  話還沒說完,韓寧心中一亮,大約猜到了襲人是什麼意思。

  隨著白氏病情的變化,藥方幾度發生改變,現在她服用的方子是以調理為主,其實她的身體已經基本好了起來,但聽白氏話裡的意思,她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病情已經好轉一事。

  韓寧也算老相識了,知道花家不論大小事,這兩兄妹都商量著幹,斷不會是襲人一個人就能瞞下的,想到這兒,韓寧放下心來。

  再結合花家最近發生的大事,韓寧立刻明白過來,這兩兄妹是不想讓白氏跟著花自芳千里迢迢地回鄉。畢竟剛病好的人底子虛,在家生病還好,不論請大夫抓藥,還是冷了熱了,嘴裡沒味道想吃口新鮮吃食兒,出門一抬腳就能找著。要是在路上生病,那才是活生生遭罪呢!

  而且花自芳此行畢竟是回鄉赴考,若白氏真病了,以花自芳的孝順性子,就算誤了科考,只怕也要留下來照顧白氏。

  即使白氏不忍耽擱兒子考試,勒令其上路,可花自芳就算聽了,只怕也要擔心寡母幼妹,如何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求醫問藥,哪裡又能真正集中精力去應考?

  「不知為伯母診病的是哪位大夫?」韓寧一副仰慕對方醫術的樣子,「我行醫也有幾年,卻是頭一次從小小一張藥方中,看到如此明晰而簡潔的診斷思路……」

  「你是說……」白氏愣了愣。

  「這位大夫醫術高超,我實在不敢班門弄斧。」韓寧將藥方小心地放回桌面,索性做戲做全套,又一臉期待道,「伯母,不知我可否抄錄下來?」

  「當然。」白氏難掩失望,本來她還寄希望於韓寧藥到病除,她好跟著兒子回鄉,如今……她勉強笑了笑,「襲人,你領著小韓大夫去你哥書房吧,那兒有筆墨。」

  「多謝伯母。」韓寧感激地鞠了一躬,「哪怕只從中學得一些皮毛,都是我三生有幸了。」

  韓寧和襲人前後腳出了門,一路沉默地進了書房,關上門。

  襲人才正色,斂衽一禮,「多謝小韓大夫相助。」

  韓寧忙虛虛一扶,「醫者父母心,就算你不提,我也會建議伯母盡量臥床休息,伯母的身體在近期確實不宜經受車馬勞頓之苦。」

  「我娘……」襲人搖搖頭,不好指責什麼,「我們只好出此下策。」

  「也是權宜之舉。」韓寧理解一笑。

  「對了,這藥方當真那麼厲害,看明白了就能讓你受益百倍?」襲人本來以為韓寧是在照她的意思演戲,但韓寧那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讓襲人都有些將信將疑了。

  「幾吊錢一本的千金方,上面這種方子應有盡有。」韓寧笑道,「你說它有沒有這麼神?」

  「好啊,連我都唬住了!」襲人不禁搖頭失笑。

  昨天在藥房發生的不愉快,兩個人都默契地揭過不提。

  窗格投下的影子,漸漸從書架爬到臨窗的幾案上。襲人抬頭看了看時間,跟廚房的王嬸子打了個招呼,中午留客,飯菜盡量弄得豐盛一點。

  等襲人從廚房出來,看到花自芳剛打了酒回來。

  那邊菜還沒下鍋呢,花自芳就興致勃勃地拉著韓寧喝起酒來。虧得韓寧脾氣好,也由著他,兩人拿著對方趣事下酒,倒也喝得不亦樂乎。

  襲人隔窗看了看,知道兩人素有分寸,也就不再管,回後院陪白氏去了。

  雖然花家和韓寧一貫相熟,但白氏到底生著病,就沒去前院陪著客人一道用飯。襲人不好剩下白氏一人孤零零吃午飯,也就陪白氏留在後院。

  可惜襲人高估了自家哥哥。

  等襲人陪著白氏用完飯,做了會兒針線,又伏侍白氏睡下,王嬸子才過來匯報,她收拾碗筷時發現這兩小年輕都喝高了……

  花自芳是此番躊躇滿志,寒窗多年,就看這一下能不能得償所願了。

  在母親妹妹面前,花自芳要當一家頂梁柱,自然要穩重沉得住氣。在恩師同窗跟前,他還要表現得謙虛有禮,不能讓人覺得他骨頭輕,還沒考中呢,他就狂得不成樣子。

  惟有韓寧這個昔日鄰居,知道花家以前原先過得什麼苦日子,知道這一次科舉對這個稍嫌稚嫩的頂梁柱有多重要,所以花自芳志在必得,他不容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錯失……

  花自芳一吐心中塊壘,暢快之餘,哪還顧得上節制,沒多久就喝得爛醉如泥。

  從韓寧那一身酒氣來看,他肯定也喝了不少。但他到底是真醉假醉,別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那一晚韓寧登堂入室,還留在花家度了夜。

  比之昨晚在花宅外蹲了一整晚而凍得直哆嗦,被小廝死活扛回家,結果發燒鼻塞,灌了一肚子苦汁子的黃丞來說,韓寧可謂是大贏家了。


第四十八章

  門窗都關得密不透風,整間屋子都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苦藥味。黃丞萎靡地窩在被子上,眼皮偶爾撩起,眼珠子朝門的方向轉轉,看沒有來人又懨懨地閉上。

  不知過了多久,門上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黃丞一下子掀掉腦門上的濕毛巾,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喊道,「進來!」

  面目清秀的小廝平安低頭走了進來,他一絲不差地請著安,卻聽自家爺不耐煩地呸了一聲,「多事什麼,起吧。快說說,他家有什麼動靜……」

  「除了花公子臨至午時出了一趟門,花家其他人並沒有進出。」平安忙回答道。

  「沒出去就好。」黃丞高興起來。

  雖然他昨兒個惹惱了襲人,但好在韓寧也沒占便宜。只要襲人沒私下去見那韓寧,黃丞就不怕那廝從中作梗。等黃丞病好了,他親自上門解釋……

  等等!

  黃丞的高興勁兒戛然而止,他可以登門拜訪,那個小白臉也可以啊!雖然黃丞確定昨日是襲人自來到平安州後第一次和韓寧再見,但那廝何等狡猾,一定早就打聽好襲人住哪兒了!

  黃丞斂了笑,「花家沒人出來,那有沒有人進去?」

  平安涎著臉討好道,「爺真是料事如神,上午還真有個白面書生進了花家。」

  「長得什麼模樣?」黃丞問道。

  「挺俊俏的,笑起來很溫和,我瞧著個頭跟爺差不離,穿著一身青衫,手裡大包小包拎了好多東西,還是花公子親自迎進去的呢!」平安忙描述了一番形貌。

  黃丞徹底沉下臉,「這廝待了多久才走?」

  平安一看自家爺的臉色,不像是高興的,他忙收了諂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回著話道,「我離開前,這人一直沒走……」

  話沒說完,一條濕毛巾兜頭朝平安罩下。

  只聽「啪」的一聲,濕毛巾打在平安臉上,平安心裡一咯登,忙接住滑下來的濕毛巾,跪好了連連磕頭,「爺饒命,都是小的錯……」

  「閉嘴!」黃丞不耐煩地喝了一聲,他刷的一下掀開被子,堆到一邊,光著腳下了地,如困獸一樣在內室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小聲詛咒著那奸詐小人!

  終於,黃丞停下腳步,下了決定,「平安,去給爺拿衣服。」

  平安惶恐地抬起頭,哭喪著臉勸道,「爺,天都黑了,昨兒爺在那兒守了一晚就病成這樣,今天爺要是強拖著病體再去,太太知道了,非把小人的皮扒了。」

  「你的主子是爺,還是太太?」黃丞一想到那小人近水樓台,還不知道怎麼挑撥離間呢,他心頭就一陣暗火直冒,一臉殺氣道,「再說了,黃家上下只有太太能扒你的皮嗎?」

  「小人腦子犯了渾,小人的主子當然是爺……」平安一看自家爺難得窩火的模樣,就知道這絕對是來真的,他心裡唉聲歎氣,橫豎這板子是逃不了,先度過眼前這一劫吧。

  黃丞踹了平安一腳,「滾吧,去拿衣服。」

  平安順勢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起身,洗了手,去櫃子裡取了黃丞的衣服。黃丞心中著急,也不要平安伏侍,劈手奪過衣服,三下五除二就穿戴了起來。

  臨出門前,黃丞想了想,又折回來取了上回給襲人買的簪子。

  一推開門,劈面就是一陣透骨的冷風吹來。

  黃丞打了個哆嗦,剛才刻意忽略的身體上的不適,現在全都冒了上來。黃丞不想在自家小廝跟前示弱,強撐著頭暈腳軟,往門外邁去。

  平安頗有先見之明地捧出來一件厚披風,輕手輕腳地給黃丞披上。

  黃丞眉梢跳了跳,倒也沒有拒絕。

  一主一僕熟門熟路地撿著路黑沒人的地方走,很快就來到黃府花園後門,黃丞取出一把黃銅大鑰匙,輕巧地開了鎖。兩人溜出門,將後門從外面鎖上。

  因著黃丞事先沒吩咐,平安也來得及准備馬車,幸好離花家不遠,兩人徒步而去。

  兩人運氣好,沒碰上巡夜的守軍。

  沒一會兒,黃丞就站在了花家門前。

  平安苦著一張臉,看著在花家門前踱來踱去,還一臉興致勃勃的少爺。果然,沒一會兒,黃丞就瞄上了花宅臨街的那道圍牆。

  「爺,使不得啊!」平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黃丞身後,苦口婆心地勸道。

  「花自芳也太馬虎了,要是歹人來了,這麼矮的圍牆哪能擋得住!」黃丞比劃著這圍牆的高度,一臉不滿。

  平安心道,您也太不把自個兒當外人了。

  黃丞看了一眼圍牆的高度,又看了一眼弓腰縮背的平安,摸著下巴,「來吧,讓爺看看你對你家爺的忠心。」

  平安認命地半蹲下來,下盤站穩了,「爺,您請吧。」

  黃丞熟練地踩上平安的肩膀,平安待黃丞站穩,憋紅了臉,一點點站了起來。黃丞贊了一聲「幹得不錯」,然後嫻熟地翻過牆,穩穩落下地來。

  平安揉著肩膀,聽著裡面腳步聲漸漸遠去,祈禱今晚千萬別出岔子。

  花宅的布局,黃丞自是一早就留意過的。他輕手輕腳地朝著後院摸去,一路順風順水,卻對著後院這麼多屋子泛起了難。

  正院是白氏的,這毫無疑問。

  但東西側間各是一明兩暗的格局,從外面看起來沒有一點不一樣。屋子裡的燈火都已經熄了,黑壓壓的,實在看不出來哪間是女兒家的閨房。

  黃丞抓耳撓腮,直後悔以前沒跟黃晴打聽得再仔細一點。

  院子裡月涼如水,黃丞不自覺地又踱起步來。

  突然,一道火光在幽暗的角落裡亮了起來。黃丞唬了一跳,若不是還記得他自己來路不地道,一聲「鬼啊」幾乎就要喊出來了!

  耳膜「咚咚」跳著,黃丞只覺得心幾乎從嗓子眼兒跳出來!

  突然,一聲清晰的嗤笑聲傳了過來。

  這個隱約有點熟悉的聲音,讓對面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添了一點人氣兒。黃丞心裡頭的害怕一瞬間消失了,因為突然的光亮而短暫失明的眼睛也恢復了作用。

  「是你!」黃丞幾乎跳腳起來。

  「這句話應該我問才是。」韓寧提著燈籠,緩步走出那片陰影,「我記得落鎖之前,黃公子並未在花家作客。如今黃公子深夜來此,私闖民宅,不知平安州的律法該判刑幾何?」

  「我……」黃丞理屈,但沒道理在情敵面前認輸,他裝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反駁道,「誰說我是私闖民宅,我明明是赴約而來!」

  「赴約?」韓寧一點不信,卻還是慢條斯理問道,「赴誰的約?」

  黃丞此刻就算再缺心眼兒,也知道不能把襲人扯進來。

  原先沒人看到,只能算是他和襲人間的小情趣。但現在牽扯進來了外人,要是一個不慎,從這小白臉口中走漏了風聲,襲人名聲被毀,那可就不是一般般的小事了。

  黃丞一派鎮定道,「花兄不日要離開平安州,我跟他約好了要秉燭夜談!」

  「你跟花兄?還秉燭夜談?」韓寧不可置信地重復一遍,又狀似不小心想到了什麼,「可是我怎麼聽襲人說,你跟花兄一向不對付,以前就三番五次找他麻煩。後來好了點,但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平日只當對方不存在……你們倆哪來『秉燭夜談』的交情?」

  「你這種俗人,怎麼會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黃丞故作不屑,「我二人認定的對手只有彼此,雖然不免針鋒相對、寸土必爭,但卻也棋逢對手、惺惺相惜。」

  別說韓寧有點將信將疑了,連黃丞自己說完,都覺得他和花自芳關係沒那麼壞,雖然往日只要下了課就不說話,但兩人也自有超出一般人的一番默契。

  「等等,就算你是來赴約花兄,但花兄屋子在前院,你怎麼摸到後院來了?」韓寧心道這廝好狡猾,差點被他糊弄過去。

  「天黑路彎的,又沒個人引路,我才不小心拐到這兒。」黃丞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背著手打量四周,「這裡是後院啊!怪不得一間屋子都不亮,我就說花兄明明給我留著盞燈的。」

  「你這路倒是迷得巧。」韓寧諷刺道,「正好一拐,就拐到女眷住的後院。」

  「天黑看不著道兒,沒辦法。」黃丞狀似無奈地聳聳肩膀,然後瞇起眼,「你呢?不在前院客房待著,怎麼也跑到後院來了?」

  「我啊?」韓寧不慌不忙,「我是出門起夜,走到半路燈籠滅了。又聽到後院有動靜,我怕是有歹人翻牆而入,所以特地過來看看。沒想到是黃公子,倒是失敬了。」

  「是聽到動靜特地過來的嗎?」黃丞撇嘴,「我怎麼記得,剛才燈籠一亮,你就在那個角落裡待著了。那個角落離著角門,可有五六步遠呢!」

  韓寧正要反駁,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黃丞以為對方被抓住痛腳,正准備得意洋洋迎頭痛擊,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清晰的門開的吱呀聲,一陣輕盈而熟悉的腳步聲慢慢而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20

第四十九章

  「我倒是不知道,花家後院什麼時候成為你們吵架生事的地方了。」屋子裡昏黃而溫暖的光投射出來,落在站於台階上的襲人身上,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暈。

  「襲人,我……」黃丞轉過身,結結巴巴想要辯解。

  「黃公子?」襲人冷淡地點了一下頭,「我記得大門已經落鎖,不知黃公子是如何進來的?」

  黃丞心裡咯登一聲,昨天襲人還是叫他黃大哥,可現在對他的稱呼又退回了原來生疏見外的黃公子,這可不太妙。

  黃丞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卻實在無法當著主人的面說自己是翻牆進來的,他只好有氣沒力地摸了摸鼻子。本來他准備一見襲人就傾訴衷腸,等襲人原諒了他,他倆再甜甜蜜蜜花前月下,到時襲人就算知道他怎麼來的,最多嬌嗔幾句,肯定不會生多大氣。

  可現在頭號大敵就在跟前杵著,黃丞實在無法當著這廝的面說出告白的話。

  「能借一步說話嗎?」黃丞盡量讓自己表現出一副誠懇可靠的樣子。

  「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韓寧此刻恢復了鎮定,拆台道,「夜寒露重,孤男寡女,只怕是多有不便。而且我瞧著黃公子的臉色有些不妥當,只怕是病還沒好就跑出來了吧?」

  「你生病了?」襲人轉過頭,安靜地看著黃丞。

  「一點小病,讓你見笑了。」黃丞看襲人一聽這話就忙問候他,心裡喜滋滋地想,襲人心裡果然還是有他的,他裝著虛弱的樣子咳了兩聲,可憐兮兮地懇求道,「就說兩句話,行嗎?」

  黃丞的演技一點都不過關,在場不論是韓寧還是襲人都一眼能看穿。不過襲人想了想,還是轉頭對韓寧道,「有勞小韓大夫關心,請容我們借一步說話。」

  此地還是花家,韓寧剛才就已經越俎代庖了,如今主人開口,他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我就在角門外,若有什麼意外,記得喊我。」韓寧語氣溫柔,他將燈籠留了下來,也不理一旁得意的黃丞,直接離開了後院。

  黃丞心中得意襲人為了他而下這小白臉的面子。對韓寧話中意有所指,此刻黃丞一點都不在乎,只當是失敗者一點軟弱無力的示威,哪兒還放在眼裡。

  吱呀一聲,角門合了上去。

  「說罷,有什麼事非得你翻牆而入,私闖民宅,深夜來說?」襲人冷靜問道。

  黃丞心裡頭的高興泡泡一下子被戳沒了,這問罪的架勢好像一點都不對頭。他平日裡舌戰群儒的辯才好像突然消失了,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袖裡的盒子,他吶吶道,「你生氣了?」

  襲人裹了裹肩上的短披肩,輕嘲一笑,「若站在這兒的是我哥,你信不信他立時會揍得你連你親媽都認不出來?」

  花自芳一向對誰都和和氣氣,但要真惹惱了他……黃丞打了個哆嗦,「是我的錯!」

  「你要是知道錯了,現在就該二話不說原路返回。」襲人送客道。

  「可我有話要跟你說!」黃丞鼓足勇氣,理直氣壯地看向襲人,但在襲人沉默而疏離的態度中,黃丞底氣越來越不足,他委屈地低下頭,「我要是再不說,你就被人搶走了……」

  「這是哪來的混賬話?」襲人一見黃丞這副委屈的樣子,不由失笑。

  「他都登堂入室,住進你們家了,我要是再晚一步,他能……」黃丞嘟囔道。

  「別瞎說,小韓大夫是跟我哥喝酒喝得太盡興,醉得太沉,才在我家歇下的。」襲人忙阻止了黃丞繼續說下去,韓寧畢竟是家中舊交,若因為這種流言而冷了交情,實在不太好。

  黃丞見襲人分毫沒察覺韓寧的心意,也樂得裝糊塗,「是我錯怪他了。」

  解決完韓寧的問題,黃丞心情大好,想著一鼓作氣,要是能一舉拿下最好,他給自己鼓了鼓氣,摸出首飾匣子,「昨天我在藥房前托辭離開,是為了給你買一樣禮物。」

  說著,黃丞打開匣子,蝴蝶簪在月光下靜靜躺在絨布上。

  襲人一眼就認出了這支蝴蝶簪正是她昨日一眼相中,卻因錢快花光了,而不得不望之興歎的那支簪子。其實襲人對它購買欲望,在離開那家銀樓時已經弱了不少,若非它今晚再次出現,她幾乎都要把它的模樣忘光了。

  不過,當這枚蝴蝶簪再次出現,那種驚艷感再次浮上襲人心頭。

  這是一支金嵌珠寶蝴蝶簪,金翅薄如蟬翼,透空掐絲,上嵌紅寶石,金絲在月光下輕輕顫動,上面鏨刻著米粒大小的珍珠,輕盈華麗。

  但襲人卻並未伸手去接,「所以你昨天前言不對後語,是為了掩飾這個?」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黃丞撓了撓頭,不敢去對視襲人的眼睛,竟隱隱有點害羞。

  「這麼說,那位牡丹姑娘也並非無意中撿到你的玉佩,而是看到你買這個簪子,你不想讓她洩露消息,才幾次堵了她的話?」襲人舉一反三,很快推斷出來。

  「是的,我給你的驚喜,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讓其他人破壞掉。」黃丞理所當然道。

  「那她是怎麼撿到你的玉佩?」襲人又問。

  「大概是在銀樓的時候,我無意中落下的吧。」黃丞當時一點沒在意這種小事,此時見襲人問,他才勉強回憶了一下,不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記得有一次你送我哥回來,旁邊陪著的似乎就是這位牡丹姑娘。」襲人垂下眼簾,「我聽我哥說,牡丹是你薦給他的。而且照昨日來看,你跟她一早認識,交情似乎頗不一般?」

  「我確實見過她幾次,不過,都是應酬的時候點的。只是酒面上一點交情,下了桌誰還會記得誰啊?」黃丞小心覷著襲人的表情,解釋道。

  「可我看著,這位牡丹姑娘對你可不是一點酒面上的情分。」襲人諷刺道。

  「她對我什麼情分,我一點都不關心。」黃丞定定地看著襲人的雙眼,「我喜歡的人是你!」

  襲人唇邊嘲諷的笑意慢慢散去,她張了張嘴,一時間竟有些失語。

  前世她孤兒出身,從小除了靠自己,她沒有任何出路可走。她一路潛心讀書,大學畢業也沒選擇繼續深造,就直接找了工作。畢業後無法再回孤兒院,她就一直為能有個屬於自己的家而奮鬥,沒想到辛苦那麼久,終於房子到手了,她卻沒享用幾天,就來到這個世界。

  而來到這個世界,她也一直為自由、為家庭而一點不敢懈怠地奮鬥,如今她恢復了自由身,家中小有富餘,正是享受生活的時候,倒是一點都沒想過有一天桃花會落在她頭上……

  直到黃丞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襲人才察覺到,她心中那隱約的好感代表了什麼。

  可惜……

  「我這人一向霸道,若是被納入我麾下的,必要從頭髮絲兒都腳後跟兒都屬於我才行。」襲人的視線落在黃丞臉上,「你先前說,是礙於應酬,才點了牡丹這樣的伎女?」

  「是的。」黃丞見襲人沒有直接拒絕,忙勒緊了神經,小心回答道。

  「那你可曾在那兒留下過夜?」襲人直白問道,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黃丞。

  「我……」黃丞直覺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絞盡腦汁地准備措辭,壓根忘了襲人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問出這話有多不妥當,「偶爾醉得爬不起來了,就會留下來歇一會兒。」

  襲人的臉徹底冷了下來。

  黃丞慌了,他忙拉住襲人的袖子,「以前是我不懂事,才貪鮮留宿了幾次,但那是以前,自從喜歡上你,我就再沒有去過那種地方了!襲人,我錯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去了!」

  對於這種不要錢的空口白話,襲人從來不會當回事,不過看著一向神采奕奕,一副趾高氣揚小模樣的黃丞,此刻一臉後悔不安的樣子,襲人的心像是被輕輕撓了一下,有點不忍。

  「喜歡?保證?這又價值幾何呢?」襲人輕聲呢喃道。

  「你是怕我空口套你?」黃丞唇邊露出些微的笑來,「你若是答應我,我明天就托人上門提親,契結同心,永以為好,你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監督我能否做到,好不好?」

  「提親?」襲人眼神恍惚了一下,「你不曾跟伯父伯母提過這事吧?」

  「是啊,我想著和你談妥了,再跟我爹娘說。」黃丞傻呵呵地笑著。

  「看來你是一點都沒留意過。」襲人輕輕歎息一聲,看黃丞一臉不解的傻樣子,直接道,「這一年來,我和你妹妹交好,幾次上門拜訪,按禮應拜訪伯母,卻從未被接見過。」

  「家中事務繁忙,或許……」黃丞這話說著,自己都接不下來,捏著盒子無措極了。

  「你瞧,伯母連你妹妹跟我交個朋友,她都不接受。」襲人搖頭一笑,「更遑論你這嫡長子娶妻了,她焉能容一個毫無背景的平民女子,當她的嫡長媳?」

  黃叢死死捏著盒子,幾乎要捏變形了,」可……可是你哥要參加科舉了,以你的才華,別說考中進士了,只怕是中狀元都有可能,屆時你身份水漲船高,我娘會同意的!"你哥肯定這是黃叢有史以來第一次,他真心感謝花自芳的的確確有真才實學。


第五十章

  「狀元?承你吉言。」襲人目光冷靜,「可惜你我都知道,兩京十三布政司那麼多人,光會試這一局就有萬餘名考生,考中狀元何等樣難,想來你也心知肚明。」

  「就算中狀元難些,但進士想來還是能拿到的……」黃丞強自鎮定下來,不知是在安慰誰。

  「一個進士之妹,真能讓他們鬆口?」襲人問道。

  「我娘一向疼我……」黃丞說了半截,就斷了下去,他娘小事上溺愛,但在大事上從來有決斷,絕不會因他說兩句好話就鬆口,他絞盡腦汁,「屆時我中了進士,有了功名,我娘就不可能再無視我的意見,若是好好籌劃一番,說不定能……」

  「瞧,你盡了最大的可能,也未必能說服你娘同意。」襲人又問,「你憑什麼讓我信你?」

  黃丞聽了襲人這話,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忙道,「那你等我,等我說服了我娘……」

  襲人搖了搖頭,阻止了黃丞接下來的話,「就算是你千方百計說服了你娘,然後呢?我依舊是出身平民,多了一個進士哥哥,並不能讓我平白長一身大家閨秀的氣度才華,你娘對我的偏見也不會憑空消失,日後朝夕相處,婆媳不和,不知要鬧出多少事端……」

  「我會好生護著你,絕不讓你受氣……」黃丞越聽越不安,忙打斷道。

  「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襲人看向黃丞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既然能簡簡單單活著,又何必把自己逼上一條荊棘遍地的路上?」

  「可我喜歡你,我願意跟你一起披荊斬棘……」黃丞死死攥緊襲人的袖子。

  「可是,我不喜歡你啊。」襲人一點點扯回袖子,微涼而光滑的綢緞從黃丞指間的縫隙滑過,像是這一段剛一表白就夭折了的感情,一點挽回的餘力都沒有。

  黃丞呆呆地看著襲人,彷彿心裡有個地方呼啦啦塌掉了,空得整顆心都泛著疼。

  襲人不忍再看黃丞整個魂魄都像沒了的樣子,她張了張嘴想要安慰什麼,但這種時候從她嘴裡出來的安慰只會顯得蒼白而諷刺。

  她終究什麼都沒說,低下頭,轉身准備離開。

  「等等。」黃丞嘶啞的聲音有如夜梟,但在場的兩人卻都沒注意到。

  襲人停下腳步,卻並沒有轉過身來,只背對著黃丞靜靜站著。

  黃丞想要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來,卻只僵硬地牽了牽嘴角,「即使不能成姻緣,但相逢即是有緣,更何況相交了這麼久……雖不能定情,但好歹留著做個念想吧。」

  襲人抿了抿唇,正要說什麼,卻聽到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別動」,襲人下意思保持不動,正要生疑,就感覺到一支簪子被小心翼翼插到她的發髻上。

  黃丞靜靜看了一會兒,「確實很漂亮。」

  襲人一動不動,聽到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角門吱呀一聲開了,黃丞離開了。

  良久,襲人抬手想要摸一摸簪子,卻終究沒有抬起手來,她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將心底裡那一點點後悔強壓回去,這是她親手做出的選擇,她不該後悔。

  角門又傳來一陣腳步聲,襲人心中一慌,黃丞又回來了?

  「是我。」韓寧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韓大夫?」襲人心裡說不清是慶幸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她轉身看向韓寧,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夜深了,小韓大夫還不去休息?」

  「我回來取燈籠。」韓寧自然而然走了過來,彎腰提起了燈籠。

  「慢走。」襲人道。

  「簪子很漂亮。」韓寧不帶一絲煙火氣地稱贊了一聲,「你收了禮物,誤會解釋開了?」

  「誤會,算是吧。」襲人手指動了動,「簪子是臨別贈禮。」

  「臨別贈禮?」韓寧挑了挑眉毛,再結合剛才黃丞一路走得失魂落魄,翻個牆差點摔個半死的情形,「你拒絕他了?」

  「我……這……」襲人沒想到韓寧一下就猜到,她強自鎮定,「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韓寧見襲人心虛的樣子,也不戳穿。

  本來韓寧以為黃丞只是單相思,現在看來襲人雖然理智地拒絕了,本身卻並非沒有動心。不過瞧黃丞那副天塌了的樣子,一定不曾注意到這一點,韓寧心中慶幸。

  韓寧心道他倆的誤會解了,總不能讓襲人再對他存著疙瘩,「昨日在藥房,我因見那牡丹心術不正,黃兄又顧左右不提正題,怕黃兄受那妓女蒙蔽,才出言相激。」

  襲人腦子轉了一晚上,此時有點遲鈍,她還真信了,「原來如此,是我誤會了。」

  「不,當時是我言辭太過激烈,才一時失言,冒犯了黃公子,也因此壞了大家的興致……」韓寧一臉歉疚道。

  「沒事,你也是為了他著想。」襲人安慰道,「再說,他那話破綻重重,當時別說是你,我和黃晴也都看了出來,只被你搶了先,所以才……」

  韓寧理解地笑了笑,卻沒再接話,他可不准備讓兩人難得的獨處時間都浪費在黃丞身上。

  「剛才黃丞一路溜到後院,其時我已經在這裡站著了。」韓寧知道剛才他和黃丞吵嘴時,雖然刻意壓低聲音,但後來既然驚動了襲人,那最後幾句話多半是被聽到了,此刻也不隱瞞。

  與其等到明天襲人冷靜下來,抽絲剝繭地理清這一晚的事情時,發現他做下的事,不如一早就承認下來,趁著此刻襲人心防稍弱,解釋一番,才好一點點得償所願。

  襲人回了神,經韓寧一提,她也想到出門前聽到兩人的吵架內容,「容我提醒,這是後院。」

  韓寧手指摩挲了一下吊著燈籠的竹竿,「我當然知道,這後院住著你。」

  「小韓大夫,你……」襲人心中搖頭,一定是她會錯意了。一個黃丞是來表白心跡的,難道就要把其他人也理解成這樣?這樣她也未免太自視甚高了。

  「抱歉,昨天重逢,有一件事我對你說了謊。」韓寧深深看向襲人,「你問我為何拋下京城的家業,四處奔波,受此顛沛之苦,我回答是為歷練自身,其實並非如此。」

  「沒關係。」襲人一聽是這事倒也沒生氣,畢竟涉及私事。

  「當年你們一家憑空消失,我等了半年,你那大伯將你家宅子翻修了個底朝天,你們一家都沒再出現,我就知道你們真的不在京城了。」韓寧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當時我們走得急……」襲人有些內疚,當時不告而別,做得確實不大地道。

  「我當時心心念念一個人,日日光顧她家的鋪子,套近乎討好她的娘親兄長,只等她贖身出府就向她娘提親,但沒想到她一下子失蹤不見了。我知道她必是惹上了什麼禍事,才一丁點蹤跡都不敢留下。我等了半年沒見她出現,心知這仇家勢大,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我知道以她的謹慎,仇家一日勢大,她就一日不會冒險出現在京城。」

  「我決定出京找她。」

  「從煙雨江南,到塞外天山,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不止一遍。沒有,哪兒都沒有!我以為我這輩子都再見不到她了,可是蒼天垂憐,終於讓她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然而當我再看到她的時候,我卻不敢不顧一切地說出來。兩年太漫長了,六百多個日夜足以讓任何事發生。她有沒有喜歡上別人,有沒有定親,甚至……有沒有忘記我。」

  「我想人都找到了,不急,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可我忘記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多麼出色的姑娘,惦記她的小伙子不止我一人。知道被人捷足先登的時候,嫉妒幾乎把我的心都啃穿了!」

  「幸好她沒答應,幸好我還有機會。」

  韓寧娓娓道來的聲音停了下來,目光溫柔地看向襲人。

  襲人這一整個故事聽下來,整個人都有點驚呆了。她完全無法想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有一個人會這麼默默而深情地等待著她。

  可這兩年來襲人毫無所覺,這份感情讓她受之有愧。

  然而,還未等襲人開口拒絕,韓寧就像猜到了她要說什麼一樣,食指溫柔地抵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別忙著拒絕我,襲人,看在這兩年的份上,好歹給我一個機會。」

  襲人呆呆地看著韓寧近在咫尺的眼眸,清澈而深情,眸子裡有她小小的倒影。

  手指下的溫柔觸感讓韓寧幾乎有些把持不住,他輕聲唱歎一聲,肩,送她回了閨房,言情在她門口站定,」好好睡一覺,兩年我都等得來為襲人裹好短披,不急這一晚。


第五十一章

  明天就是花自芳啟程的日子,白氏翻箱倒櫃,嘴裡頭一個勁兒犯嘀咕,「不對啊,我明明藏在這兒了,怎麼就不見了呀?」

  襲人正端著剛煎好的藥,推門進來,一看這櫃子被翻了個底朝天,連冬天的厚被子夾襖斗篷都被一股腦兒翻了出來,襲人真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

  「娘,該喝藥了。」襲人將藥碗擱在桌上。

  「襲人,你來了啊。」白氏一見被撞了個正著,不自在地把一堆衣服被子往炕裡頭推了推。

  「天色不早了,娘喝完藥趕緊睡吧,明日一早咱們還要送我哥出門呢。」襲人只當沒看見,表情如常,像是一點都沒注意到屋子亂七八糟的樣子。

  白氏覷了一眼襲人的神情,乖乖把藥喝了。

  襲人收了空碗,轉身就要離開。

  這是花自芳待在平安州的最後一晚,襲人不放心,怕漏下東西,想要再清點一次行李。

  白氏瞅著被她翻了四五遍的櫃子,愁得頭髮都要白了。

  她雖然說是生病了,但又不是癡呆了!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個石青嵌彩皮的包袱就被她藏在立櫃裡,上面還用一件大毛衣服遮著,就怕被人發現……

  白氏眼中一亮,包袱她自己沒動,這東西本身也不會自個兒長腿跑了,也就是說……

  「襲人啊,你來,跟娘坐下說說話。」白氏和顏悅色對襲人道。

  「娘,我還趕著給哥清點一下行李呢。」襲人轉頭笑了笑,「您倒也捨得,過了今晚,還不知多久才能再見到我哥呢。趁著還有點時間,不妨把我哥叫過來陪您聊聊。」

  「找他幹嘛,路上且有跟他聊天的時候呢!」白氏脫口而出。

  「路上?」襲人停下笑,蹙眉地看向白氏,「娘,您的病還沒好,要是執意跟著上路,卻在路上病情復發,到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個大夫都找不著,您准備讓我們兄妹倆怎麼辦?」

  「大夫就愛把一點小病往大了說,不就是為賺人銀子嘛。」白氏不高興地撇撇嘴,「我年輕時候冒雨趕十幾裡路都一點沒事。就是簡簡單單趕個路,哪來那麼多窮講究?」

  「這話您別對著說,我又做不了主,不樂意您直接找能做主的人唄。」襲人直接祭出大招。

  自花父去世後,花自芳承擔起了整個家的責任,威嚴日重,就連白氏跟他說話,都要拿捏好分寸再去。比如現在,自知不占理,白氏也就只敢在襲人跟前發發牢騷。

  襲人看白氏這次多半還是雷聲大雨點兒小,也沒再管,轉身准備離開。

  「等等!」白氏喊住了襲人,卻又自個兒吞吐了半天,襲人等得不耐煩了,幾乎想要敲開白氏腦殼直接去看她想要說什麼,才見白氏做賊似的看了看左右。

  白氏壓低聲音道,「娘櫃裡有個包袱,你是不是偷偷拿走了呀?」

  襲人挑了挑眉。她這是被當小偷了?

  白氏只顧得上拿回包袱,也沒注意襲人臉上微妙的表情,只喋喋不休道,「其實那幾件衣服都是過季穿不了的,所以娘才特意包起來,並不是出門的替換衣服,你實在是多心了。」

  這可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襲人心中失笑,知後果再推前因,不難猜到是花自芳發現白氏准備偷偷跟著上路,這才直接釜底抽薪,把白氏偷偷備下的行李藏下來。

  「娘怕是忘了,這幾天都是我哥陪著您聊天,我成天忙得團團轉,除了中午陪您用飯,晚上給您送藥,我連正屋的邊兒的沒挨。」襲人頓了頓,「而這兩個時候,您都在場。」

  「不是你?」白氏愣了。

  「唉,不是我。」襲人狀似無奈一笑,「有您櫃子鑰匙的就三人,我猜您已經知道是誰了。」

  「自芳這孩子,主意越來越大了。」白氏原地繞了一圈又一圈,「不行,我得跟他說說!」

  沒等襲人反應過來,屋子裡白氏已經不見了,只剩下簾子在空中蕩來蕩去。不過,白氏絕不是花自芳的對手,肯定一會兒就被忽悠回來了。

  襲人搖頭失笑,端著空碗送去廚房,就去側廳清點行李。

  翌日,被繳了隨身行李的白氏,只能眼睜睜看著花自芳出了門。

  昨兒憋了一肚子氣的白氏此刻也顧不上生氣了,剛出正院就開始掉眼淚,到大門時已經哽咽的上氣不接下氣,「自芳啊,你可千萬注意身體,別惦記娘和妹妹,我們在家有吃有喝的,什麼都方便得很,你照顧好你自己就行……考中了最好,就算考不中也沒事,娘還有手藝在身,大不了咱們一家再開個點心鋪,你別太逼自個兒……」

  花自芳安靜聽著,接過襲人遞上的帕子,為白氏擦掉眼淚,「娘,您放心,我都記下了。」

  白氏摟了摟兒子,拍拍他肩膀,強忍住淚,「去吧,娘這副樣子不成體統,就不送你了。」

  花自芳一向沉穩的聲音隱約有些沙啞,「娘,您保重。」

  白氏回了屋,花自芳和襲人駕著馬車,趕往約好的丁家商行。一路上,襲人抓緊時間叮囑了一些出門在外的小細節,雖然這些襲人都嘮叨了七八遍了,但花自芳還是耐心一一應下。

  約有一炷香的功夫過去,馬車在商行門口停下。

  大門前停著十來輛馬車,來往著好多人匆匆忙忙地搬運著貨物,有清點貨物的,有點對商隊人數的……鬧鬧穰穰,幾乎沸反盈天。

  「不是定好了卯時出發嗎?這都只剩下半刻鐘了,能來得及准時上路嗎?」襲人蹙眉。

  「肯定趕得及,商隊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守時。」花自芳笑道,「而且為了討利口,商隊一般都會擇個良辰吉日出門,時間就算只差一點,福氣也會跑沒了,有哪個人敢犯眾怒拖延時間。」

  兩兄妹一遞一答地聊著,倒是默契地不再提離別的事。

  因花自芳不想大張旗鼓,索性沒有告訴故友同窗自己何時離開。這其中當然包括韓寧,不過韓寧自然一早就打聽好,准時來了。

  這幾日韓寧來花家來得格外殷勤,原本花自芳被招數百出、非要跟著回鄉的白氏弄得焦頭爛額,還沒發現韓寧的不對勁。

  但韓寧在這種時候竟然又出現了,終於讓花自芳察覺出一點不對來。

  花自芳狐疑地摸摸下巴,他不著痕跡地看了看襲人,又瞄了瞄韓寧,可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四平八穩,竟是一點動靜都看不出來。

  現在時間也不多了,花自芳也顧不上失不失禮,匆匆向韓寧道了個歉,就一把拉住了襲人,兩人到一邊說起悄悄話來。

  「襲人,你有沒有覺得小韓大夫最近有些殷勤過了頭?」花自芳開門見山道。

  「他是外男,除了給娘問診時那一丁點時間,我見過一兩次,其他時候不都是哥你在前院陪著他嗎?」襲人一臉無辜道,「若有什麼地方殷勤過了頭,原因也是該問你啊!」

  這話說得倒也在理,但花自芳總覺得哪兒好像不對勁。

  「丁家商隊要出發了!隨行商隊的一個個都跟妥了,千萬別拉下!卯時正准時出發,想道別的趕緊道別,沒餵馬的趕緊餵馬……該准備的都准備好,要出發了!」

  一個絡腮胡的大漢站在台階上大喊,他一出聲,耳邊就轟轟像打雷,難得這麼嘈雜的環境,竟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倒也是一樁本事。

  花自芳緊緊握住襲人的肩膀,「襲人,你給哥聽好。這天底下的男人,除了你哥都不太靠譜。嘴甜的,要小心花言巧語;嘴笨的,要小心腹藏奸滑。若是有人說親,你也別答應,就算娘被人哄得應了,你只管推在我身上,只說親事必須由你哥我做主,明白了嗎?」

  若不是早有約定,襲人幾乎以為韓寧已經向花自芳坦白了呢!

  襲人生生克制住看向韓寧的沖動,一派鎮定地回視著花自芳,含笑應下,「哥,你放心,在你回來之前,我是不會把自己嫁掉的。」

  雖然自家妹妹談起自己的親事時,表現得一點都不矜持,但花自芳還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花自芳正准備把韓寧單獨叫過來,暗示一下讓他守點本分,別趁著他不在,就來招惹自家涉世未深的妹妹,但沒等花自芳叫人,就聽那絡腮胡大漢最後一次催促。

  韓寧向二人走來,指了指最前面掛著商隊旗子的馬車,「瞧,花兄,真的要出發了。」

  花自芳無奈,滿肚子暗示警告的話只好都憋回肚子裡。

  但此時不好再耽擱,花自芳翻身上了馬車,提起馬鞭,驅馬朝著車隊的方向合流而去。商隊開拔時,花自芳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韓寧和襲人並肩而立,雖兩人間至少有一臂之隔,但似乎總有一種默契在兩人間流淌。花自芳不是滋味地搖搖頭,自家妹妹果真是長大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21

第五十二章

  花自芳一封接著一封地送信回來,大到天冷了,家中柴炭是否准備齊全,小到秋天易咳嗽,別忘了煮秋梨膏喝……事無巨細,一一過問。原本在家時,襲人只當他是個穩重性子,沒想到這獨自出了一趟遠門,反倒暴露出話嘮屬性來了。

  不過,有了花自芳的信,白氏不再沒精打采、郁郁寡歡,讓襲人省了不少心。

  平靜的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轉眼又是一年秋天。

  隨著花自芳一路順利地考過了院試,中了秀才,白氏整個人神采奕奕的,也不愛在家裡憋著了,每天都早早洗漱完,就出門跟鄰裡街坊們一起做針線嘮嗑。

  每天白氏的保留話題,就是自家兒子花自芳怎麼從小就懂事刻苦、聰明過人,長大後更是如何穩重懂事,考中秀才,給祖宗增光添彩。

  不過,這兩天白氏可沒心情出門了,每天早早起床,就等著驛站來人送信。

  在白氏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花自芳的信終於到了。

  白氏並不識字,一拿到信,就巴巴跑到襲人的房間,「襲人,你哥來信了,快看看信裡怎麼說!」

  襲人擱下書,接過信來,「娘您坐下,別急。」

  說著,襲人展開信,一目十行掃了一遍,臉上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娘,哥考中了!」

  「真的?」白氏喜出望外,「你哥真的考中舉人了?」

  「是啊!」襲人笑瞇了眼,將信中白氏最關心的一句話念了出來,「僥幸不負所望,得中舉人,名在三十有四。」

  「阿彌陀佛,老天爺憐見,我兒果然成了舉人大老爺!」白氏雙手合十,幾乎喜極而泣。說完,也不待跟襲人慶賀,忙回房裡給花父上香,敬告兒子登科中舉,光宗耀祖。

  有了這一樁大喜事,白氏連飯每天都能再添半碗,逢人就笑,走路都帶著風。

  等白氏好容易平靜下來點,白氏把襲人叫來房間,循循善誘道,「襲人啊,你哥中了舉,明年要進京趕考,正好回咱們京城的房子住著。那房子空了好幾年,一時只怕不好住人,咱娘倆一道回去,拾掇好了,讓你哥住下,正好一家團圓,你說好不好?」

  就算白氏不提,襲人也准備回京城了。

  會試與前幾次不同,若此次順利考中進士,隨後的殿試也就不用再擔心,因為殿試向來不會黜落進士,只是重新分定名次,所以最壞也能賜個三甲同進士出身。若不甘心,還可在朝考上努力,若能得中庶吉士,再經三年後散館考試優等,則可授翰林院檢討,次一等也可改任各部主事或知縣。

  就算是這一次名落孫山,三年後也可春闈再試。

  所以不管考不考中,考得名次好與不好,三五年內花自芳勢必會在京城定居。既然花自芳能安定下來了,那他們一家也不必再分居兩地,徒添牽掛。

  不過——

  「娘,最近路上不怎麼太平,哥在信裡頭也說,讓咱們不要急著上路,等過些日子官府剿除了匪患,再行上路。」襲人皺了皺眉,朝廷確實派兵來剿匪,不過襲人不覺得會好。

  因為這一次的平叛兵馬,是已由九省總督升任內閣大學士的王子騰領兵的。

  因為王子騰是原著裡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中,最有實權的一位,他手握兵權,還身在內閣,官居一品,簡在帝心。若不是他後來在平安州平叛失敗,大軍潰亡,也不會被皇上遷怒,不明不白死在回京路上。而隨著王子騰的死亡,四大家族的命運也開始敲起了喪鍾。

  雖然王子騰不一定會一來平安州,就兵敗如山倒,但繼續待在距離平安州不遠的青州,總歸是立於危牆之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這匪患一直都有,去年你哥上路的時候,不也盛傳有一群歹人在官道上搶劫嗎?可你哥不也平平安安回了鄉嘛!可見人都是自己嚇自己的。」白氏煞有介事道。

  雖然原因不同,但殊途同歸,這次襲人難得沒有站在花自芳一邊,反倒和白氏達成了共識。

  「也罷,現在路上頂多只是小股流竄的匪徒,若是一拖再拖,等他們成了氣候,反倒更不好上路了。如今跟著可靠的商隊,有老練的鏢師相護,倒沒聽說過出岔子的。」襲人附和著點了點頭,「雖然要進入這種商隊難免多花點人情銀子,但只要人能安全,花的銀子再多也值。」

  「多花銀子啊……」白氏抽了抽嘴角,但好歹閨女同意了,也就自個兒悄悄肉疼了。

  襲人給花自芳寫了封信,將她的看法和決定都寫了上去,並特別注明,她們母女倆寧可多花點銀子,跟個可靠的商隊,也不會枉顧自身安全,讓他放心備考,別擔心千里之外的她和白氏。

  不過,這封信寫出來了,襲人卻遲遲沒有寄出去。

  花自芳過了鄉試,就要提前趕往京城,為次年春闈備考。如今他落腳的地方不定,這封信也沒法寄出去。而且就算襲人准備得再周全,花自芳只怕也要擔心她們母女的安全,若是分了他的心,誤了他的科考就不太妙了。

  但若是拖下去,平安州的匪患只會越來越嚴重。等王子騰率兵來了,出入城門的關卡肯定會越來越嚴苛。而等大軍潰敗,附近幾個州縣恐怕都要受叛軍席卷,到時不管是留是走都很危險。

  若不想讓花自芳擔心,或者可以寫一封報平安的信,假稱她們母女還乖乖待在青州?不過她要真這麼做了,等事後被發現,肯定要面對花自芳的盛怒。

  在襲人倍加為難的時候,韓寧上門來訪。

  「聽說花兄考中了舉人,真是可喜可賀。」韓寧一進門,就笑意吟吟上來道賀。

  「多謝。」襲人笑著引韓寧坐下。

  這一年來,因著花家只有白氏和襲人兩母女,雖然平民百姓不太講究,但韓寧還是秉持著良好的操守,隔上一段時間,才會以為白氏看脈的借口上門拜訪。

  而韓寧當初含蓄地請襲人給他一個機會,襲人沒有回答,他就只當默認。

  不過韓寧也不敢逼得太緊,就算上門帶著的禮物,也像是一些隨手買下的東西,譬如剛出爐的鮮甜點心、應季的新鮮水果、書局裡剛出的戲本子……

  而且,韓寧從來是以拜訪長輩的名義送的,白氏一看不是貴重東西,也就收了,只吩咐襲人記得回禮,別失了禮數。襲人心裡頭再別扭,也不好強要白氏把東西退回去。

  這麼一年下來,襲人也習慣了看到什麼新鮮別致的東西,就單獨留出一份,等韓寧下次送禮後,再回禮過去。襲人雖然自己不承認,但她對著韓寧確實不再那麼見外,輕鬆自如多了。

  「我聽人說,你和伯母准備回京城,與花兄團聚?」韓寧問道。

  「正是。」襲人倒了兩杯茶,將七分滿的那杯茶給韓寧遞了過去,「這兩天正在收拾行李,家裡亂哄哄的,讓你見笑了。」

  「跟我見外什麼?」韓寧喝了茶,也不擱下,只將茶盞托在手心,眼神含笑,看向襲人。

  襲人耳尖微紅,也不接茬,只裝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道,「你這次來,又是來給我娘看脈吧?我娘在我哥書房收拾東西呢,你快去吧!」

  韓寧笑了笑,從善如流轉了話題,「不,這一次上門,我是來約你一道上京的。」

  襲人一聽生奇,連對方話中隱含的曖昧也沒聽出來,忙問道,「你這一年不是一直待在青州嗎?怎麼之前毫無征兆,突然就要離開?」

  「我待在這兒,是為了一個姑娘,離開這兒,自然也是為了那個姑娘。」韓寧嗓音低沉。

  「你這人……」襲人臉上剛褪下去一點熱度,立刻以更猛烈的姿勢席卷回來,她瞪圓了眼珠子,想要指責他不守約定,但那兩腮紅暈顯然讓她的氣勢小了不少。

  「我可沒有指名道姓。」韓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你非要對號入座,我也沒有辦法。」

  怕襲人臉皮薄,惱羞成怒,韓寧剛一說完,就忙正色,「你和伯母畢竟是女人家,就算能跟在可靠的商隊裡,但沒個熟人照應,拋頭露面肯定不方便,就算是花兄肯定也不會放心。」

  果然,襲人一聽正事,就沒顧得上生氣,蹙眉道,「我也知道,但若耽誤你的事……」

  韓寧認真看向襲人,「這一年來,采買藥材的事,我已經放給了老成的掌櫃去做。我之所以留在青州,完全是因為你在這裡,如今你要回京城,我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或許是因為對方的語氣和眼神太過認真,讓襲人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襲人輕輕頷首,聲音小得幾不可聞,「也好。」


第五十三章

  襲人和白氏合力整理好行囊,因房子原本就是一年一年續租的,如今離開,也不過損失幾個月的房錢。廚娘王嬸子和門房李蒼頭原本就是青州人,自然不會跟著她們千里迢迢的上京去,於是襲人結了月錢,與二人解了契約。

  出行這一日,雇好的馬車在花家門口停住。車夫牛伯幫她們把行囊搬上車,襲人清點好東西,鎖上院門,扶著白氏上了馬車。

  她正要撩起裙角,也登上馬車時,突然聽到街角傳來一陣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噠噠聲。

  襲人抬眼望去,正見韓寧騎馬而來。因外出不便,他身上常穿的儒生長衫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短打勁裝,以往藏在廣袖長衫下的勁瘦身材顯露出來,平添幾分幹練有力的氣度。

  「幸好我早到一步,不然就只能跟你在商隊處匯合了。」韓寧下了馬,笑道。

  「你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嗎?」襲人問道。

  「已經拉過去了,有岳掌櫃跟著,不會有大礙的。」韓寧笑納了她的關心,上前向車裡的白氏打了招呼,白氏一看有熟人順路,自然高興,「小韓大夫也要回京,那可真是太巧了!」

  「這卻不是巧合,是花兄一早就托我照應伯母二人。」韓寧頗有深意地看了襲人一眼。

  襲人瞪了韓寧一眼,也就是花自芳不在這兒,他才敢扯著虎皮做大旗。白氏卻只當自家兒子聰明絕頂,於千里之外,就將所有事安排得妥帖周到。

  韓寧跟著白氏誇了花自芳幾句年少有為、智珠在握、算無遺策,直把白氏奉承得合不攏嘴。

  襲人無奈一笑,這家伙想要討人歡心時,真是鮮少有人能拒絕。等白氏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了嘴,襲人上了馬車,讓牛伯開始趕車,韓寧也上了馬,不疾不徐地跟在馬車旁。

  只要襲人一掀簾子,就能看到馭馬而行的韓寧。

  可惜韓寧等了一路,卻沒見襲人掀開一次簾子,一路上他都只能跟牛伯搭話,幸好牛伯趕車也是個走南闖北的,性情爽朗,聊什麼都能搭上話,一路上倒也談得盡興。

  行至丁家商行門前後,牛伯跟襲人打了個招呼,就熟門熟路地去找商隊的負責人報到,並辦手續去了。襲人開了車廂門,下車等待牛伯。

  韓寧從懷裡取出一個式樣古樸的匕首,遞給襲人,「這一路出門在外,雖然商隊自有鏢師護著,我也會時不時過來看顧,但你也要自己小心。這把匕首你留在身邊,也好防身。」

  「這把匕首……」襲人手指撫過鞘壁,拔出匕首,開了刃,看起來很鋒利,就算是襲人這種從未把玩過刀劍的人,也能看出這東西價值不菲,「我不能收,這太貴重了。」

  「東西就算再貴重,難道還能貴過你的安危嗎?」韓寧看襲人神色堅定,不由搖頭失笑道,「這把匕首是我打賭贏來的,沒花一文錢,你拿著就是。」

  「打賭贏來的?」襲人將信將疑。

  「當然。」韓寧將後半句吞在肚裡,一臉真誠地看向襲人。

  這匕首是他要送給心上人的,怎麼可能是胡亂打賭贏來的東西。

  匕首是他親自尋了匠人打造而成,外鞘的式樣還是他親手設計,就連刀柄上的穗子都是他親自動手編壞了十好幾個,才終於編出來的一條尚能入目的同心結。

  襲人經韓寧提醒,也想著出門在外,手邊有個防身的利器才好。不過現在商隊馬上就要啟程了,襲人哪有時間去買。而且這匕首簡單樸拙的樣式,還真合了她的眼緣……

  這東西確實合手,襲人猶豫了一下,也就沒再矯情推辭,大不了日後奉上回禮就是。

  「那我就收下了,多謝你的好意。」襲人笑了笑,福身道謝。

  「你喜歡就好。」韓寧臉上一派正色,卻在襲人將匕首納入袖中時,悄悄彎起了唇角。

  牛伯從人群中擠過來,說已經辦好了手續,只等一會兒領隊下令出發。韓寧總算想起自己名下有一小隊人馬等著,向襲人告辭,准備履行一下自己的職責。

  因這裡聚集的人多,韓寧索性沒騎馬,只牽著馬,朝自家人停的地方而去。但韓寧沒走兩步,就停了下來。只見不遠處停了一輛烏篷馬車,車廂門半開,露出許久未見的黃丞來。

  這一年來,黃丞再未上過花家的門。

  一個青州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當兩人刻意回避,就算是隔著一條街,短短幾裡路,也可以自此相隔天涯,再不相見。

  不過,就算是黃丞刻意避開,但花家的消息還是源源不斷進入他的耳朵裡。

  譬如花自芳回鄉趕考,寡母生病,只好母女二人留在青州養病;譬如花自芳不負戴先生重望,在童生試中考了一個小三元,就連秋闈鄉試,也是名列前茅。

  譬如花家寡母弱女准備赴京,與即將參加次年春闈的花自芳一家團圓。

  以前的消息都是過耳即罷,但這一次黃丞卻鬼使神差將他赴京趕考的日子,也定在了花家母女離青州的這一天。

  可是當黃丞看到一年未見,卻沒覺得一點陌生的襲人時,原本以為早被埋葬的思念,卻瞬間死灰復燃,幾乎燎原!可是韓寧守在旁邊,兩人對視時的默契親密,讓黃丞嫉妒得幾乎瘋了。

  趁虛而入,何其卑鄙!

  然而當韓寧和襲人轉過來視線時,黃丞卻只是冷靜克制地點了一下頭,就關上車廂門。

  一年前失敗的告白,讓從小順風順水的黃丞終於穩重下來,起碼他不會再有一點點高興或不快就寫在臉上,如今他終於能冷靜行事,凡事三思而後行。

  如果說他之前還在想著今日此行,是為跟過去做個了斷。但現在,他再不會自欺欺人。

  就算一年未見,他對她的思念不但分毫未減,反而更加炙熱執著。他根本無法容忍別的男人與她並肩而立、擁她入懷。除了他,任何人都不配當她的丈夫!

  好在一路北上,乃至定居京城,時間充裕地很,足夠他小心籌劃。

  另一頭襲人看到黃丞一副冷淡的樣子,雖有些意外,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那時黃丞一腔熱情就沖動表白,如今時過境遷,只怕會深恨當年幼稚莽撞,也會看她這個目睹者礙眼。

  襲人低頭笑了笑,回身上了馬車。

  韓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黃丞愈行愈遠的馬車,隨後輕嘲一笑,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摸了摸棕馬的鼻子,牽著馬,朝自家伙計停的地方去了。

  沒過多久,商隊正式啟程。

  因為商隊規模甚大,為防有人掉隊,只要出行時定下順序,以後行走都按這個來,這樣前後間有個照應。若有哪個馬車溜號了,也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因著這規矩,韓寧也不好在行進中,到襲人馬車外來陪她解悶兒。於是韓寧只好在每次客棧停歇時,抓緊時間到襲人跟前噓長問短,倒是讓白氏更覺韓寧懂事周全。

  由於鄰近的平安州有匪患肆虐,所以整個商隊都是盡量不休息,日夜兼程地趕路。

  白氏本就坐馬車暈車,再加上這種顛簸程度,她很快撐不住了。其實也不止白氏一個人撐不住,就算是鐵打的漢子,在這種強度的趕路下,也都有些身心俱疲。

  在這種日夜兼程的行程下,商隊很快離開了平安州的範圍。一路平安無事,眾人繃了好幾天的弦兒總算鬆了下來,眼看著鄰近中午,下一個驛站還沒到,領隊吩咐下來,就地歇息。

  鏢師們分了幾隊去周圍巡視,有人自動撿了乾枯樹枝,燒了火,架起鍋,煮起飯來。

  趕了一上午的路,能坐下來就著熱湯,吃口熱飯,眾人臉上都露出不少笑容來。一頓飽飯下來,眾人懶洋洋地坐在一起,有聊天唱曲兒的,有骨頭癢了下場比劃兩下的……

  白氏也下了馬車,襲人摻著她呼吸新鮮空氣,順便走動走動,鬆鬆筋骨。

  「襲人,」白氏突然停下腳步,捂住肚子,臉上有點不好意思,她湊到襲人耳邊,「剛才湯不小心喝多了,娘想去旁邊林子解個手。」

  「這有什麼,我陪著您去吧。」襲人拍了拍白氏的手,寬慰一笑。

  「姑娘這是要去哪?」牛伯靠在馬車上,正一臉愜意地抽著煙袋,看襲人回了一趟車廂,又轉身往外走去,忙抽出煙斗,出聲問道。

  「去旁邊的林子,一會兒就回來。」襲人解釋道,「若是韓大哥過來,還請牛伯跟他說一聲。」

  牛伯心中納罕,當娘的都快滿臉褶子了,還羞赧得跟個剛出嫁的小婦人,這當女兒的才十七八,反倒頂門立戶大大方方,這家人家實在稀奇。

  不過牛伯心中雖這麼想著,但面上卻只當不知道,「姑娘去吧,老頭子在這兒盯著呢!」

  襲人笑了笑,扶著白氏往林子裡走去,但也不敢走遠。約莫著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兩人停了下來,襲人道,「娘,我就在這兒等著,您去那棵樹後頭吧。」

  因在外頭,白氏不敢耽擱時間,匆匆解決完,趕緊繫好汗巾子。

  兩人正准備往回走,突然襲人隱隱覺得地面在震動,她忙一把拉住白氏,側耳去聽,不過幾息功夫,地面被馬隊踏過的隆隆聲越來越響,最後終於在林子外商隊停歇的地方停下。

  風吹過林子,樹葉簌簌作響。

  一聲刺耳驚悚的尖叫,像是一道驚雷,瞬間劃破了整片幽暗的密林。高大的喬木上空有一群鳥兒被驚起,驚慌失措地,撲扇著翅膀向密林深處飛去。

  白氏驚恐地握緊襲人的手,嘴唇顫抖,一眨眼,眼淚就簌簌落了下來。

  襲人只覺心頭狂跳,耳膜幾乎要被瘋狂鼓動的血液沖破,她狠狠咬住下唇,嘴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白色咬痕,她死死捂住白氏的嘴,眼神凶神惡煞,幾乎要吃人一樣做了個嘴型,「閉嘴!」


第五十四章

  襲人不及細想,剛拉著白氏往灌木叢中躲好,就見一個倉皇奔逃的商人出現在視野裡,那人沒跑兩步,就被後面膀大腰圓、輪著長刀的紅臉壯漢砍到在地。

  那商人後背被砍出一道深可見骨的長血口子,手足顫抖,卻尤不甘心向前爬去。

  紅臉壯漢張狂大笑,一腳踩在商人背上,「龜兒子,你跑呀,有本事你跑呀!」話音未落,壯漢彎下腰,左手一把揪住商人的頭髮,對准脖頸砍了下去。

  一瞬間,身首分離,血流如注,商人的手猶在抓著草根,不住抽搐。

  紅臉壯漢拎起商人的頭顱,得意地怪叫一聲,叫來另一個同樣黑衣裝扮的瘦高漢子,那瘦高漢子不耐煩地催促一聲,「人都死了,還磨蹭什麼,快點過來!」

  「來了!」紅臉壯漢怪笑一聲,把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往外一扔,准備出林子。

  那沾血的頭顱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落在數丈外的灌木叢裡,白氏一睜眼就對上那商人目眥崩裂的沾血雙眼,頓時失聲尖叫。

  襲人忙捂住白氏的嘴,但聲音已經傳了過去。

  兩個歹人被突如其來一聲慘叫嚇了一跳,但兩人很快反應下來,林子裡有人!

  襲人看到這兒,就知道再瞞不過去,她雙手緊緊握住白氏的肩膀,緊盯著對方雙眼,壓低聲音,「娘,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出來!」

  白氏哆嗦著抬起頭,如溺水一樣緊緊抓住襲人的衣擺,「襲……襲人……」

  襲人用力握了一下白氏的肩膀,「記住,千萬別出來!」

  白氏驚慌地瞪大眼,隱約猜到了襲人的想法,但她不及反應,就被果斷掰開抓著襲人衣擺的手。襲人深吸了一口氣,瞅准了方向,朝林子深處跑去。

  灌木叢被撥開的沙沙聲,在安靜的林子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從灌木叢裡一躍而出,除非眼睛瞎了,誰能忽視這麼大動靜?紅臉壯漢摸著下巴猥瑣一笑,「運氣不錯,漏網之魚竟然還是個女人。」

  瘦高漢子揮手,「女人什麼時候不能玩,別耽誤主子的事兒。」

  紅臉壯漢陽奉陰違地哼哼兩聲,率先抬腳追了過去。

  瘦高漢子本來原地等著,原想著一個女人用不了多少事,但紅臉壯漢經常碰到女人就腳軟走不動道兒,他想了想,還是追了過去。

  另一邊,襲人正在用她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在密林裡狂奔著。

  密林到處都是突出地面的樹根籐蔓,橫叉的枝葉不停地打在襲人臉上身上,然而她丁點痛意都察覺不到,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前方的小道,和身後追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上。

  長久的後宅生活,讓襲人的耐力降得低到不能再低。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心咚咚跳著,幾乎從她的嗓子眼兒裡跳出來。那歹人桀桀的怪笑聲讓襲人渾身寒毛倒立,她把手伸進袖子裡,拔掉匕鞘,扔在旁邊的草叢裡,死死攥緊柄部,手心的汗把刀柄的紋路都浸濕了。

  突然,襲人腳下一個踉蹌,被一截枯木絆倒在地,趴在枯萎腐爛的草根樹葉塵泥上。

  襲人顧不上喊疼嫌髒,忙爬起來想繼續跑,然而還未等她站起,一個讓她頭皮發麻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竟然還是個美人,哈哈,老天爺待我不薄!」

  襲人忙翻轉身體,一回頭,就看到紅臉壯漢貪婪好色地上下打量著她。

  這會兒再跑已經來不及,襲人知道自己要示弱消除對方戒心,才有可能從這人手裡逃出來。而且此刻她根本不用假裝,嘴唇發白,渾身顫抖,滿面驚慌。

  紅臉壯漢得意地抬起她的下巴,「小美人,把爺伺候好了,爺就放你一條生路。」

  下巴處的一小塊皮膚被肆意揉搓著,一種濕黏欲嘔的感覺直竄心頭,襲人渾身緊繃,死死咬著下唇,撲閃著睫毛,怯生生道,「爺真能放我一條生路嗎?」

  「這個嘛,看你伺候人的功夫好不好了……」紅臉壯漢急不可耐地湊過來。

  她轉開頭,躲開親過來的紅臉壯漢。對方不嫌棄,對著襲人柔白滑膩的脖頸啃了上去。

  粗重的呼吸聲在她耳邊響起,濕黏粗糙的舌頭在皮膚上舔咬著,襲人半躺著靠在樹上,強忍著心中的嘔意,握住匕首,對著紅臉壯漢門戶大開的胸膛刺了下去。

  「啊!」紅臉壯漢尖叫一聲。

  襲人狠狠拔出匕首,一道血箭噴湧而出,鮮血噴射在她衣襟上,甚至有血滴飛濺在她臉上,然而她分毫未覺,柔美的臉龐在鮮血映襯下,幾乎有種病態的扭曲。

  她一腳將紅臉壯漢踹了出去,那人不敢置信地捂著胸口的血,倒了下去。

  襲人心知自己氣力弱小,看著血流了這麼多,卻未必真傷到他的要害,她靠著樹站起身,小心地走到紅臉漢子身旁,看著他捂著傷口,像風箱一樣粗重地喘息著。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賴不得我……」襲人嗓音顫抖,不停喃喃著,抬起執匕的右手,對准紅臉壯漢的喉嚨地割了下去。

  「住手!」

  陌生的聲音像一道劃破夜空的驚雷一樣,將如在夢魘中的襲人驚醒過來,她一抬頭,看到來人正是與紅臉壯漢結伴而來的瘦高漢子,她瞬間冷靜下來,將匕首抵在紅臉壯漢頸間。

  襲人警覺地看向來人,手一點都不敢放鬆,「不許動,不然我就殺了他!」

  瘦高漢子看了一眼自己好色誤事的同伴,臉色陰沉,威脅道,「小姑娘,放了他,我還能勉強給你留個全屍,你要敢殺了他,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希望你能搞清楚,你的同伴在我手裡,就算你跑得再快,我也來得及割破他的喉嚨,就算我死了,也好歹拉了一個墊背,我個人覺得還是很劃算的,你覺得呢?」襲人道。

  其實襲人完全是在強撐著。

  剛剛一路狂奔,她跌倒之後,心裡憋得一股勁兒也洩了出去。再加上剛才示弱誘敵,動手險些殺人,她只覺幾輩子的力氣都被一下子透支了。

  如果那瘦高漢子放棄同伴,那襲人除了拉個墊背的,絕對必死無疑。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那瘦高漢子眼看就要退讓了,卻見原本還在艱難喘著氣的紅臉壯漢竟一陣抽搐,口吐白沫,數息之後就頭一歪,就此死了。

  襲人心罵這人死得不是時候,但此刻無暇細想,她拖著剛攢了一點力氣的雙腿,轉身就准備跑。

  然而這次,她卻沒那麼好運。

  襲人幾乎是剛跑出沒兩步,就被瘦高漢子追住。瘦高漢子一把扼住襲人的脖頸,把她抵在樹上,一點點往上提,粗糙的樹幹磨得她後背生疼,「臭婊子,敢殺我的兄弟!」

  這一瞬間,死亡離她近在咫尺!

  「放,放開我……」襲人努力掰著瘦高漢子扼在她頸間的手,然而那手像鐵鑄一般,分毫不動。她清晰地感覺到胸腔間的空氣越來越少,臉脹充血,眼前開始模糊起來。

  「既然他喜歡你,那你就下地獄陪他去吧。」瘦高漢子猙獰笑著。

  瘦高漢子的笑聲突然停了下來,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裡露出了一點箭尖,被鮮血浸染。他不自覺鬆開扼著襲人脖頸的手,踉蹌著退後兩步。

  襲人跌倒在地,空氣一瞬間回到喉管裡,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神智逐漸清醒過來,她趕緊抬起頭,正看到剛才還猙獰得意的瘦高漢子,一臉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擋在眼前的瘦高漢子消失,正露出後面持弓而立的韓寧。

  韓寧看到襲人好端端抬頭看著他,剛才在他心中叫囂的殺意一瞬間褪去,失而復得的驚喜讓他彷彿整個人都放出光來。

  他幾步跑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襲人摟在懷裡,「對不起,我來晚了。」

  熟悉的氣息撲入鼻端,一路獨自面對歹人時的鎮定瞬間消失了,襲人張了張嘴,眼淚卻比聲音更快落了下來,她聲音嘶啞,「不,一點都不晚。」

  韓寧輕柔地撫著襲人被掐得紫紅的脖頸,看向地上兩具屍體的雙眼中滿是殺意。若不是他撿到送給襲人的匕首外鞘,及時趕了過來,襲人只怕是要……

  他恨不得將那兩人剝皮削骨,可惜他們已經死了。

  韓寧心疼地摟緊襲人不自禁顫抖的身體,小心地給襲人擦掉眼淚,柔聲哄著,「乖,別哭了,我這就帶你走,咱們這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好不好?」

  襲人緊緊攥著韓寧的衣襟,露出一個濕漉漉的微笑,「好的,我跟你走。」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7-1-20 23:21

第五十五章

  韓寧挖了個淺坑,將兩具屍體埋了進去,又將來時的痕跡遮掩一番。

  「商隊那邊情況如何?」襲人問道。

  「不大好,隨隊的鏢師們抵抗不住襲擊,只有少數人逃走。」韓寧皺眉,「這群匪徒進退之間頗有法度,看起來並不是一群烏合之眾,倒更像出身於行伍之間。」

  韓寧和襲人對視一眼,都覺不妙。

  若是普通劫匪,得了貨物銀錢,只怕就收手了。但若是官兵假扮,不管這官兵是來源於周圍哪個州縣,只怕都不會讓目擊者逃脫,洩露消息。

  韓寧沉吟道,「既如此,咱們還是先避避吧。」

  襲人猶豫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問,「你來的時候,看到我娘了嗎?」

  「看到了,我另托人照看伯母,因為找到伯母的地方離匪徒商隊歇腳的營地太近,為免被發現,我讓他們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韓寧唇邊的笑容微微有點古怪,「你放心,那人絕對可靠,只要他有一條命在,就絕對不會讓伯母受一點傷害。」

  「絕對可靠?」襲人重復了一下,臉色平靜道,「多謝了。」

  其實一直以來,花家給予襲人親情的都是花自芳,至於白氏,襲人更多的是為原主盡一份贍養父母的孝心。

  以前的倒也罷了,這一次危急關頭,襲人事前叮嚀了再叮嚀,白氏還是一聲驚呼招來殺身之禍。襲人能理解一般人承受有限,也願意為她引開危險,但那份耐心終究是耗盡了。

  也罷,日後去了京城,白氏自有花自芳奉養,襲人就不多管閒事了。

  韓寧不知襲人所想,只笑了笑,沒再詳說。

  當時在營地一片混亂,因匪徒人多勢眾,且一看就訓練有素,絕不是一般商隊組建的護衛隊伍就能抵抗得了,所以韓寧沒費多少時間,就下了決定——拋下藥材,保人為上。

  因及時撤手,韓家的人員傷亡甚少,在岳掌櫃的帶領下,已經從小路離開。

  這邊三下五除二處理妥當,韓寧就趕緊往花家的馬車而去。結果到了地頭,卻只看到車夫牛伯躺在血泊裡,馬車裡卻空無一人。

  牛伯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告訴韓寧花家母女的去向,就閉了眼……

  韓寧不敢拖延時間,忙朝牛伯指的方向而去。

  他在灌木叢裡找到了白氏,從哭得連話都說得顛三倒四的白氏口中得知了襲人的去向,但單獨留白氏在那兒也不妥當,正在為難,就聽到身後有人追來。

  來人是黃丞。

  韓寧一看黃丞出現在這兒,頓時明白對方並未死心。當時也不是計較的時候,韓寧直接將白氏托付給黃丞,並說若一切順利就在前面鎮子會合,若途中不便,就索性在京城會合。

  說完,韓寧不待黃丞反應,就丟下兩人離開。

  黃丞到晚了一步,雖然更擔心襲人的安全,但若他真拋下白氏去找襲人了,只怕來日白氏若有差池,他一輩子都無法登上花家的門,更別提當堂入室迎娶心上人了。

  韓寧安置好了未來岳母,又絆住了潛在情敵,一舉兩得,就全心全意去救襲人。

  此番成功救出襲人,韓寧自然不會提黃丞在照顧白氏一事,平白給情敵加分。至於跟岳掌櫃和黃丞原定的在前面鎮子會合,如今匪徒來歷不淺,小心為上,還是暫且不碰頭了。

  襲人略緩了緩,剛才脫力的雙腿恢復了一點力氣,兩人准備再次上路。

  「山林道路崎嶇,你可知道從哪邊走才是去永德鎮的方向?」襲人問道。

  「前面鎮子只怕不太平,謹慎起見,咱們還是繞個遠路吧。」韓寧小心扶起襲人,「還能走得動路嗎?不然還是我背著你吧。」

  「我能走動。」襲人試著走了兩步,「就按你說的,先繞路吧。」

  韓寧這兩年常在各地跑,對於如何在密林裡辨別方向倒也在行。

  因怕匪徒打掃戰利品時,發現有人失蹤,前來探查,兩人不敢耽擱,急匆匆趕了一下午的路,直到天色擦黑,沒發現追兵,兩人這才緩下腳步。

  因要夜宿在外,兩人慢下腳步,一邊撿些乾枯樹枝,一邊尋找適合歇息的地方。

  兩人運氣不錯,天將黑時候,找到一個不深的洞穴。

  洞穴裡並無動物生活過的痕跡,乾枯陰冷,地面上鋪著一層腐敗的落葉,靠裡的角落裡有小小一叢青苔,洞口有一層厚厚的籐蔓盤掛,若不留心,都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洞穴。

  兩人將洞裡大致清理了一下,辟出一塊空地,韓寧隨身帶著火折子,在山洞裡點了一叢篝火,去了去洞裡的濕冷之氣。

  等兩人終於圍著火,坐下來,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起來。

  兩人經歷了一下午的遇敵殺人逃亡,中午補充的一點食物,早就消耗光了。

  韓寧和襲人不由相視苦笑,襲人摘下腰間的荷包,「我昨兒在客棧旁買了一包栗子糖,雖然不當餓,不過好歹聊勝於無吧。」

  韓寧卻將襲人的荷包繫上,給襲人系回腰上,「這個不易壞,先留著。」

  「也罷。」襲人知道在外不容易,也不嬌氣,「在來的路上,我看到有兩棵樹上結著野果子。拿那個充饑也好,不過就是不知道它們是否能食用。」

  「我去吧。」韓寧按下襲人的肩膀,「你在這兒歇一會兒。」

  襲人趕了一下午的路,雖然嘴上沒喊累,但實際上腳早就磨得生疼,到最後感覺整條腿都不是自個兒的了。聽到韓寧體諒,笑了笑,也沒推辭。

  韓寧小心將洞口掩住,臨要走,又不放心回頭叮囑,「襲人,我不走遠,就在這附近。你要是有事,就直接喊我。」

  襲人心中微甜,點了點頭。

  韓寧這才離開山洞,去為兩人的晚餐奮鬥了。

  襲人一個人呆在洞穴裡,偶爾添個柴火,看著篝火的火舌不斷跳動,慢慢出了神。她從懷裡取出那把匕首,外鞘已經被韓寧撿回,物歸原主。

  她輕輕拔出匕首,刀刃已經被韓寧洗乾淨,雪亮而透著寒光。然而在篝火橘紅的光線中,整柄匕首好像染上了一種血紅的殺意。

  血腥的味道似乎還在她鼻端縈繞,襲人彷彿還能清晰地感覺到,當她拔出匕首的時候,滾燙的血液是如何從那歹人胸腔裡飛濺而出,濺在她的手上,燙得她整個靈魂都在戰栗。

  上輩子早起趕公交、晚上熬夜加班的平靜生活,在這一瞬間,真的離她好遠。

  襲人抱著膝蓋,慢慢地把自己團成一團,坐在篝火旁。火焰嗶啵作響,橘紅色的火舌在不停地跳動著,她卻只覺渾身發寒。

  她殺了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命喪於她的匕首之下。盡管這個人恃強凌弱、欺凌婦孺,但他真的就該賠上一條性命嗎?就算他死不足惜,誰給她的權利去替天行道呢?

  這時,韓寧摘了野果子,趕回了山洞裡。

  韓寧本來就一直擔心,回來看到襲人縮成小小一團,可憐巴巴地呆在篝火旁,懷裡的野果子頓時散了一地,他忙上前,小心把襲人摟住,「襲人,怎麼了?」

  「我,我沒事。」襲人回過神,有些慌亂想藏起匕首。

  「我知道,一切都過去了。」韓寧生怕襲人傷到自己,卻不敢出聲喝止,只溫柔地勸解著,然後將匕首從襲人手裡取出來,插回鞘裡。

  韓寧把匕首扔在一邊,看到襲人強撐出笑顏,不想讓他擔心的樣子,他不由有些心疼。

  韓寧握住襲人的雙肩,直視著她的雙眼,正色道,「襲人,殺人並非你我所願,但在那種危急時刻,你心懷仁慈,最後枉費性命只會是你自己。」

  「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選擇動手。」襲人安靜道。

  「襲人,我很慶幸你能有這樣的選擇。」韓寧凝視著襲人,一雙深邃烏黑的眸子裡,像是有她小小的倒影,「我也很慶幸,我沒有失去你。」

  對視的一瞬間,彷彿她心裡所有的驚懼後怕都消失了。

  有種柔嫩而溫暖的東西悄悄住進她心裡,長出細嫩柔軟的枝芽。

  韓寧的手輕輕撫上襲人的側臉,看向她的眼神中有著始終如一的眷慕和期待。他低下頭,一點一點地靠近她,像是給她從容思考、乃至拒絕的時間。

  襲人手指顫抖了一下,卻終究沒躲開,而是靜靜地閉上雙眼。

  嘴唇上傳來輕而柔軟的觸感,輕輕碰了一下,離開,然後又覆上,那種小心翼翼如視珍寶一樣的感覺,讓襲人唇邊不由泛起一抹微甜的笑意。

  韓寧像是察覺到她的不專心,懲罰一樣,在她下唇上輕輕咬了一下。

  襲人不由睜開眼,正准備瞪他一眼,卻被對方炙熱而深邃的眼神嚇了一跳。襲人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臉頰沒來由地有些發燙。

  韓寧發出一陣低沉而微啞的笑聲,終於沒再忍住,將襲人摟到懷裡,深深吻了下去。


第五十六章

  山洞那一晚之後,兩人之間那種無形的屏障悄然被打破。

  其後的幾天,雖然依舊是風餐露宿,但韓寧一直十分體貼,看離當初營地漸遠,偶爾獵個山雞野兔開個葷,看她累了,韓寧不會再由著她逞強,而是不由分說背上她走。

  盡管兩人心意初通,在深山野林裡無須顧忌他人視線,獨處起來別有滋味,但當縣城的城牆出現在眼前時,襲人還是由衷地高興起來。

  不過這縣城並不大,兩人找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家不大的客棧。

  客棧掌櫃也很不熱情,他沒精打采地撥著算盤,聽見有人來,也只是撩了撩眼皮,將通鋪和普通客房的價錢報了一遍,不甚熱情地問道,「客官,您住哪種?」

  「有上房嗎?」韓寧皺眉,他自然不想委屈襲人。

  「沒有,都是一樣的。」掌櫃不耐煩道。

  「那就要普通客房。」韓寧無法,只得退而求其次,「一會兒燒兩桶熱水上來,我們要洗個澡。店裡有什麼拿手的菜都上來,盡快一點。對了,這鎮子有賣成衣的地方沒?」

  「熱水有,飯也有,稍後就送上。」掌櫃看這男客像是個不差錢的,有了點熱情,「成衣店在隔壁一條街上,您需要的話,我這就讓人給您買去?」

  「好。」韓寧將一錠銀子擱在掌櫃面前的櫃台上,報了兩人的尺碼。

  襲人聽到韓寧報的女人的尺碼,竟然與她的分毫不差,不由嗔怒地瞥了他一眼。

  韓寧挑眉一笑,那眼神分明是你奈我何?

  襲人臉紅地呸了他一口,率先拿了掌櫃遞來的一把鑰匙,蹬蹬蹬先上了樓。

  掌櫃在一旁悄悄顛了顛銀子,心知這一趟差事能得不少錢,臉上頓時笑開了花,他討好笑道,「公子好福氣,有這樣一位貌美如花的夫人。」

  雖然襲人還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但掌櫃多有眼色啊,瞧這一對年輕男女間的眉眼官司,就知道這不是私奔,就是早有婚約,自然識趣地說著吉祥話。

  韓寧雖然知道掌櫃不過是看在銀子上,嘴才這麼甜,但此刻也笑領了他的恭維。

  這聲夫人雖然現在還名不正言不順,但也用不了多久了。韓寧敲了敲櫃台,讓掌櫃再拿來一把鑰匙,接過來後,才慢條斯理也跟著上了樓。

  這家客棧雖然從外頭看起來挺破,但屋裡面收拾的乾乾淨淨,被子床帳都是新洗過的,桌案上擺著一盆不知名的野花,雖然不名貴,但也有幾分綠意野趣。

  大概是韓寧出手大方,掌櫃也很勤快,不多久就將熱水連同成衣送上。

  襲人過了幾天野人生活,雖林中有溪水,但到底身處野外,不大暢快。如今能痛快洗個熱水澡,簡直渾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都舒張開來,暢快極了。

  掌櫃送來的成衣雖然布料一般,但好在顏色鮮嫩,裁剪也不錯,穿起來別有一番意趣。

  襲人將頭髮擦了半乾,就聞到隔壁傳來一陣誘人的飯香,肚子頓時咕咕叫了起來。

  雖然在離當日商隊歇腳的營地遠一點時,韓寧就開始經常打獵,兩人一點不缺肉吃,但就算襲人烤肉手藝再好,一點調料沒有,這麼烤完就吃,實在考驗人的味蕾。

  如今隔壁傳來的飯香雖然只是家常飯菜,但已經讓襲人垂涎三尺了。

  襲人顧不上再把頭髮捯飭乾,就著半濕的頭髮梳了個簡單的垂髫髻,就出門往隔壁去了。

  韓寧一開門,就看到襲人一身嫩黃夾襖長裙,配著脂粉不施卻更顯清麗的臉,以及微濕的垂在胸前的長發,正應了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不由驚艷了一下。

  襲人沒錯過對方驚艷的眼神,心中偷著樂了一下,臉上正經道,「可以開飯了嗎?」

  韓寧不自在地咳了兩聲,側身迎她進來,「飯已經好了,進來吧。」

  兩人在密林裡這幾天獨處養成了習慣,此時雖然進了縣城,進入人群之中,也不曾想要分開在各自房中用飯,都自然而然地將用飯地點擱在了一處。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四菜一湯,一小盆米飯擺在一旁。

  菜是家常菜,有五花肉爆炒花菜、醬燒茄子、平菇炒肉和土豆燉排骨,最後一道湯是酸菜白肉粉湯,噴香撲鼻,簡直讓襲人口水都差點流下來了。

  韓寧給襲人拉開椅子,等她坐下,才在坐在她對面,順手為她盛好米飯。

  襲人接過米飯,抬頭一笑,「謝謝。」

  韓寧沒再說話,只笑著讓襲人自便。兩人這數天在林子裡朝夕相處,對方再尷尬再丟人的事都碰到過,這會兒也不見外,都悶頭吃了起來。

  雖然兩人夾菜的姿勢都十分優雅從容,但四盤菜一道湯,連同一小盆米飯都一小會兒功夫就見了底,兩人的速度可見一斑。

  吃完飯,韓寧笑道,「你先在客棧裡歇一會兒吧,我出去打聽一下消息。」

  「你小心一點,若是這裡的百姓太排外,就別打聽太多,索性跟這個掌櫃打聽也行,頂多再花點銀子撬他的嘴。」襲人心知兩人一起出去,目標太大,易惹人注意,索性沒張羅要跟著。

  「我知道,你盡管放心。」韓寧取了點銀子,折出去叫小二上來收拾碗筷,然後送襲人回房,「等我打聽好路線,在這家客棧歇一晚,咱們明天就上路。」

  「早點回來。」襲人為韓寧整了整前襟,送他下樓。

  待韓寧離開,襲人回房閂上門,上床歇著。

  本來襲人還掛念著韓寧,想等他回來後再睡,但溫暖軟和的久違的被窩,讓她很沒抵抗力地立刻就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拉開床帳,伴隨著晨光的是不知哪家的公雞響亮的鳴叫聲。

  襲人神清氣爽地起了床,洗漱完去隔壁一看,韓寧已經收拾得齊齊整整坐在窗邊看書了。

  兩人互道了早,韓寧放下書道,「這裡是梅裡鎮,在永德鎮的東南方向,咱們繞了一個大圈,現在沿著西北道往京城走,再路過兩個州,就能到達京城了。」

  襲人再心中努力找了一下方位,懵懵懂懂道,「兩個州啊,看起來不遠了。」

  韓寧也不揭穿,只笑道,「是啊,不遠了。」

  因經常出門在外,所以韓寧身上常備一些銀錢。如今北上京城,路途還真不算遠,既然遠遠地離開了平安州,前面的路上一直很太平,韓寧為襲人舒服,索性雇了輛最好的馬車。

  韓寧習慣了兩人獨處的日子,此刻雇車索性不要車夫,親自上了陣。

  襲人采辦了一些出門常備的東西,譬如爐子、厚襖、氈布等等東西,連同制好的臘腸、易保存的點心厚餅、瓜子花生等小零嘴,一應東西,應有盡有。

  韓寧見了不由失笑,卻也深知這是在深山野林裡呆怕了,也就由著她。

  因前幾日風餐露宿,雖然韓寧一直小心照顧,襲人也確實沒生病,但韓寧還是怕這幾天的餐風飲露削弱她的身體,一路上也不敢硬趕路,停停歇歇,趕了有一個多月,才到了京城。


第五十七章

  當襲人再一次踏上京城的土地,這一年春闈的紅榜已經貼出來了。

  大街上人聲鼎沸,有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慶祝自家人高中進士的;有狀若瘋癲、痛哭自己名落孫山的,眾生百態,天差地別,讓人觀之不由歎息。

  襲人見狀,心中同樣著急,韓寧體貼地叫了輛馬車,直奔花家。

  韓寧見襲人實在坐立難安,忙側身安慰,「你別擔心,花兄文才出眾,又一向為人持重,斷不會因為外物而影響自己的心境,就算是文風與主考官口味不合,也頂多名次差些,榜上提名,應不在話下。」

  襲人勉強一笑,「希望如你所言了。」

  隨著街道兩旁的景致越來越熟悉,花宅也越來越近。襲人心不在焉,也就沒注意韓寧一路駛來如何駕輕就熟,就如走過上百遍一樣。一旁的韓寧看著這條獨自驅車,往返過無數次的街道,卻再無當初悵然若失的遺憾心情。

  韓寧悄悄看了一眼襲人,雖然她一路風塵,臉頰瘦削,身上不免有幾分憔悴之色,卻一如自己數年來朝思暮想中鮮活靈動。盡管知道襲人焦急擔心,韓寧竟暗暗祈禱起來,就這麼並肩而坐,把臂而游,一條路就這麼永遠駛下去才好……

  但老天爺顯然沒聽到韓寧的禱告,韓寧只覺得一眨眼功夫,花宅已經到了!

  不等馬車停下,襲人就撩起裙擺,一躍而下。

  「吁……」韓寧忙勒住韁繩,深怕襲人一個不小心絆倒在地。等韓寧停下馬車,在拴馬柱上拴好韁繩,襲人已經推開大門,迫不及待地沖進了花宅。

  韓寧緊跟其後,一進大門,就聽到花自芳失而復得的激動聲音,「是襲人,真的是襲人!好妹子,你受苦了……」

  這兩年花自芳進了書院,就再不像兒時一樣對母親妹妹有親暱舉止。這一次襲人失蹤數月,音信全無,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存的可能越來越渺茫。如今襲人再一次活生生出現在面前,終於讓這個自詡守禮君子的家伙,不復自矜守禮,狠狠將失而復得的妹妹抱在懷裡,幾乎失聲凝噎。

  白氏從內堂沖出,看到襲人的一瞬間,頓時失聲痛哭。

  白氏保養很好的一頭烏髮已經白了一大半,臉上皺紋叢生,以往黑白分明的眼眸也渾濁模糊了,原本秀美綽約的中年婦人,只短短數月,竟蒼老地像五六十歲的佝僂老嫗。

  襲人心中原有的幾分微忿,在看到白氏蒼老成這副模樣的時候,也已經消散了大半。

  罷了,白氏原就是個沒什麼主見,也沒見過世面的小婦人,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就算是一向身強體壯的大漢也不免慌張無措,出盡錯招,更何況白氏一個體弱多病、見識淺薄的無知婦人?而且事後白氏的自責痛苦,已經將其折磨得不成人形,她何必再多苛責。

  襲人心中深深一歎,主動上前,將白氏擁在懷裡,「娘,我沒事了。」

  一旁看著的時候,白氏的身形已經瘦削不少,如今抱在懷裡,襲人才真切地感受到,懷裡的婦人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白氏的手顫巍巍地碰了一下襲人的臉,老淚縱橫,「乖囡,幸好你平安回來了,娘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啊……」

  襲人鼻頭一酸,使勁眨眼,將淚意忍下,「娘,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直到此時,藏在內心深處,連襲人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一小團怨尤忿憤,才砰地一聲,煙消雲散了。

  一家人敘完別後離情,襲人與花自芳一同勸下了大悲大喜之下,精神頭不足的白氏。襲人回房整理妝容,此時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當背景的韓寧,終於被花自芳注意到。

  花自芳得知韓寧一路護送襲人,忙再三謝過,心中盤算著日後備厚禮相酬。

  盡管韓寧護送之情,令花自芳感激不已,但此刻花自芳更希望回到妹妹身邊,跟久別重逢的襲人一敘到天明,所以端著杯嘗不出滋味的粗茶,品個沒完的韓寧就顯得格外不識眼色了。

  直到襲人稍作打理,麗色驚人地重新出現在堂屋,一直漫不經心的韓寧眼神倏然發亮,讓花自芳一下子警覺起來。

  兩人一路相伴數月,襲人重整妝容,剛一進屋,就習慣性地朝韓寧微笑走去。但她剛邁出兩步,就立刻察覺出不對。要知道,一旁的花自芳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韓寧從容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襲人,對花自芳深鞠一躬,「不才韓寧,年廿有四,排行居長,承襲長志,從醫十載,家住京城,小有家資。今慕貴門芳華,願以傾家之財為聘,結鴛誓之盟,訂白首之約。」

  花自芳聽得目瞪口呆,直到韓寧說完,才反應過來,怒火沖冠,一掃斯文,擼起袖子想要揍死這個覬覦自家妹子的莽小子。

  韓寧一撩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此心蒼天可鑒,願尊長成全。」

  這一跪,讓花自芳一腔火都如化雪一般,全消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自家與韓寧街坊相鄰,自幼相交,人品盡知。雖然此時無媒無聘,上無尊長親至,下無六禮相奉,花自芳卻深知,能讓一向自持穩重,甚至有些目下無塵的小韓大夫下跪求親,對方絕非戲弄呷玩,而是絕對誠心求娶。

  但就算他再有誠意,就算他條件再合適,自家妹子也……

  花自芳正要措辭,怎樣不傷和氣,委婉拒絕,視線不經意一轉,卻看到剛才同樣被韓寧大膽求娶驚呆了的妹子,不但沒有害羞退避,反而坦蕩朝自己點頭一笑。

  這是什麼意思?花自芳頓時覺得頭都大了。

  自花父去世,花家大小事都是兄妹倆商量著決定,因此花自芳從來沒把襲人當作一般閨閣兒女來看,一向很尊重襲人的意見。但事關妹妹終身……再說,女兒家本就矜貴,不上門求娶個兩三次,哪能讓別人家的臭小子娶走自家妹子?

  花自芳淡定下來,扶起韓寧,「韓兄人品,我自深知。但襲人終生大事,我一來需要與母親商量,二來要告慰亡父,請恕我無法立刻予你回復。」

  韓寧倒也不急,順勢站了起來,「此行唐突,我會上稟父母,請媒人正式上門提親。」

  花自芳維持著面子上的淡定,將韓寧送至二門外。韓寧將要出門,看到花宅門旁鞭炮的碎屑紅紙,恍然道,「還未恭喜花兄榜上有名,恭喜恭喜!」

  原本來人報喜時,襲人蹤影全無,花家只冷清清地放了一串鞭炮,來賀喜的人也不敢觸新進士的霉頭,賀喜幾句就告辭離開,花家上下一點喜慶的氣氛都沒有。

  此刻襲人歸家,韓寧又沒有一點預兆突然求親……大喜大落之下,將花自芳原本慘淡的心情驅趕得差不多了,此刻再聞賀喜,花自芳竟有了幾分恍若隔世的心情,他抱拳認真道,「不管怎樣,你能在那種危險的情境下,找到並護送襲人平安回來,我花自芳承你的情,日後若有驅遣,在下定當在所不辭。」

  韓寧回以同樣的認真,「護她周全,是出於我本心,花兄不必見外。」

  花自芳一呆,被這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家伙噎得夠嗆,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道了聲謝,就當著韓寧的面,啪的一聲關上大門。

  不過,在韓家上下十分有誠意的三次提親之後,花家的大門再一次向韓寧打開。

  而當韓寧再一次踏上花家大門的時候,也正是他騎著高頭大馬,引著四人抬的正紅花轎,敲鑼打鼓,迎走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時候。

  襲人的視線被一片鮮紅籠罩,身下的轎子抬得穩穩,一點顛簸都沒有。

  轎子外,除了嗩吶聲、鞭炮聲、逗弄新郎的恭喜聲,似乎遠處隱約有哪家錦衣衛抄家的聲音。襲人恍惚了一下,前段時間平安州叛亂,京城不少世家落馬,想來賈家倒下的時候也快到了。雖然賈府的日子並不愉快,但和晴雯等人畢竟有些情分。雖她無法力挽狂瀾,但搭把手讓一些人不至於淪落污泥,也是應有的情分。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現在應該考慮的。

  襲人悄悄掀起蓋頭一角,觸眼可及,是深紅厚重的轎簾。雖然轎簾擋住了視線,但她知道,那個一直以來相扶以伴、不離不棄的男人就在那裡,她此生攜手,一世所歸。

  ——全文.完——
作者: 綰月    時間: 2017-1-25 18:01

挺好看的,這樣的結局很適合
作者: 豬∼    時間: 2017-3-1 19:54

嗯~沒啥紅樓劇情,感覺像借名義的言情小說,有點寡淡文就是了~
作者: cherryyu    時間: 2017-3-2 20:21

結束了!居然,真的不過分狗血
乾脆直接的不糟蹋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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