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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魅影)童話》作者：中華田園蘇【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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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1 19:30
標題:
《(歌劇魅影)童話》作者：中華田園蘇【完結】短篇。
文案：
一顆流星追逐著太陽的影子將自己燃燒殆盡，餘燼沉入海底，被波濤堆砌出天堂的模樣。
PS:本文是看完基友甜蜜桂花糖系列魅影文後的怨念產物,搞事搞事搞事！撒糖撒糖撒糖！
主CP：達蓮娜（音樂天使女主）x伊妮德（界橋女主），
副CP1：:小洛蒂（布娃娃女主）x西塞妮（歌者女主）
副CP2： 桶子（原男主）x克莉絲汀（原女主）
注：本文夏尼為金子男主，對桶單箭頭
沒錯，我就是這麼喪病，基友家的兒女一個都不放過！
以及本文的故事梗概大致是：達蓮娜小妹妹在天臺哼唱《勝利的唐璜》時，伊妮德大姐姐恰好經過天臺底下。伊妮德大姐姐果斷阻止了達蓮娜小妹妹喝滾油。於是，在高冷禦姐經理小洛蒂的神助攻下，大姐姐就被小妹妹「啊嗚」一口吃進肚子裡去啦~
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明明更喜歡達蓮娜，卻只讓達蓮娜被渣，而小洛蒂常年女配？
因為吃完基友所有魅影文，本蠢的感受就是：不愛魅影的伊妮德還是伊妮德，但不愛魅影的達蓮娜就不是達蓮娜了。而小洛蒂，她已經不屬於童話，但依舊嚮往，並且正好有膽魄成就一個童話。
所以，小洛蒂成年後只相信這一個童話。
童話裡說，所有好女孩都會得到幸福美滿的結局。
內容標籤： 西方名著 情有獨鍾 西方羅曼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達蓮娜，伊妮德 ┃ 配角：小洛蒂，西塞妮，及歌劇魅影眾 ┃ 其它：歌劇魅影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1 19:31
邂逅童話
洛蒂正為巴黎歌劇院劇院的新主唱人選煩惱著。
幾個月前，她從美國南方來到浪漫的巴黎；幾周前，她與劇院的新經理拉法葉先生初步達成合意，成為了這家頗具盛名的歌劇院的新主人；而幾天前，她終於決心要為自己的劇院換個主唱。
不，洛蒂並不討厭原首席卡洛塔迎合觀眾的做法。事實上，出於一位成功商人逐利的本性，她原本樂見其成。但這位老牌主唱過於傲慢了。至少，洛蒂認為自己的劇院不需要一位元動不動就犯慢性支氣管病的首席女高音，儘管她也承認卡洛塔技藝驚人。
洛蒂原本考慮的人選是歌劇院的次席女高音西塞妮。
她聽過那個孩子的演唱。就她不高不低的品鑒水準而言，那個棕發藍眼的小姑娘擁有與卡洛塔不相上下的技藝與更勝一籌的美貌。通常來說，這也就夠了。畢竟，出錢觀賞歌劇的人當中，甚至沒有多少人能在不對照臺本的情況下弄懂演員們究竟唱了些什麼。何況，與卡洛塔不同，洛蒂看見西塞妮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個乖巧努力的姑娘。
沒有老闆不喜歡聽話又上進的員工，洛蒂也不例外。但她很快收到了傳言中這座劇院一直以來真正的主人——一位幽靈的來信，信上說西塞妮「還不到時候」。
如果僅僅是這樣，洛蒂當然不會理會一封匿名信件的意見。事實上，儘管她還不到二十歲，但在十六歲就獨自離家打拼的洛蒂.巴特勒從不會為這類裝神弄鬼的手段縛住手腳。但奇怪的是，當她對自己看好的未來女主唱提起這件事時，小姑娘也持有同樣的觀點。
「是的，那位……幽靈說得沒錯，我還差了一點點。」西塞妮應約來到經理辦公室時，顯而易見還有些拘束，提起那位裝神弄鬼的幽靈時，眼裡也不乏驚懼；但除此之外，還有深刻的敬仰與虔誠，甚至一絲絲寬厚的同情——與此前風頭正勁的劇院新星克莉絲汀類似。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那位戴耶小姐剛剛成名就宣佈了與夏尼子爵訂婚的消息，她此刻也不必為劇院的主唱人選煩惱了。
所以，我們的這位特殊員工不僅負責監督劇院的人事安排、曲目創作，還主動肩負起了為劇院訓練歌唱演員的責任？洛蒂回憶起拉法葉先生向她展示的那些「幽靈」歷年來貢獻的美妙樂章，微翹的眼梢忍不住劃過一抹笑意：每月只要付出兩萬法郎的工資，真可謂物美價廉。
至於與這位不知名天才合作可能產生的某些風險，洛蒂並不太擔憂。畢竟，據拉法葉介紹，那位「幽靈」已經在劇院盤踞了整整八年，可她現在看到的巴黎歌劇院依舊人流如織，生意紅火。這充分證明她的這位合夥者應當自有分寸。而且，像她那位船長父親一樣，洛蒂.巴勒特一向是個生性大膽且熱愛冒險的姑娘。
但現在，她還得儘快為自己的劇院至少找一位過渡的主唱人選。
「伊妮德小姐？」她循著一種奇妙的歌聲停下腳步。
這裡是拉丁區，是藝術家和詩人集會所，也是扒手和劫匪的安樂窩。但在人群重重包裹中那位少女卻有著不屬於這裡的寧靜氣質。洛蒂走得近了，才看清她苗條的身軀掩在一襲樸素的灰袍下，但披散的金髮又顯得高雅明淨。
在這浪漫狂熱的拉丁區，少女應景地唱著一首旋律歡快的歌謠，嗓音卻清透而深沉，以至於洛蒂雖聽不懂普羅旺斯鄉間的俚語，卻仍能感受到自己靈魂的舒展與雀躍。
但那又並非純然的溫柔。她看進少女湛藍的明眸，仿佛看到晴日的海面，潮湧潮落間透出一種樸素鮮活的生機——與載歌載舞的吉普賽女郎相似，但又遠比那更為深邃高遠，以至於她對吉普賽人一般的流浪者的抗拒在初見這位少女時便全然失效了。
如果拉丁區有皇后，那必定就是眼前這位少女無疑了。
洛蒂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自己那位奉命去邀請各地名伶的手下還沒出巴黎城區就急匆匆地回返，並且堅稱只要自己肯去拉丁區走走，就一定會認出他無限推崇的那位「深海之音」。雖則除了那些清貧的詩人或藝術家，這條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並沒有幾個能為這優美的歌聲駐足。
少女疑惑地看著她，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向她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但並未停止歌唱。
洛蒂並不覺得被冒犯，包括少女一再拒絕去她的劇院駐唱之時。
「抱歉，巴特勒小姐，但我必須帶著歌聲流浪。」她聽到少女用一種溫和而堅定的語氣開口，蕩漾著柔波的眼眸映照出一個堅韌灑脫的靈魂。
洛蒂略感遺憾，但她是如此輕易就接受了少女幾乎不算是理由的理由。
本就沒有任何一處俗世的美景能令這樣的歌聲為之停留，或許有，但也絕不會是她的劇院。而她，洛蒂承認，儘管她也為這樣美好的歌聲震撼，但自己的劇院依舊會劍指金錢。雖然……她直到勸服少女至少同自己去歌劇院遊覽一番之後，仍在回憶伊妮德那個笑容。那個笑容，從少女湛藍的眼底湧出，像是鋪滿街道的落雪，明淨得不可思議。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伊妮德已能夠在她想停留的任意一處停留，她仍慶倖自己那日在巴黎街頭答應洛蒂的邀請。那一日，她們頂著兩人同行後以幾何倍數增長的不懷好意的眼神一同走過拉丁區，走到那位黑髮美人兒的劇院天臺下，然後，她聽到了一個純淨的靈魂。
一個純淨而熾烈，仿佛下一刻就將被從心靈深處湧出的烈火焚毀的靈魂。
伊妮德忽然停止回應洛蒂的話題，她盡力仰起頸弓，湛藍的眼眸裡遙遙映入一線淒豔的紅。
命運轉折
洛蒂也聽到了那陣歌聲。
那歌聲似乎沒有唱詞，僅是一種奇異的旋律，從高高的天臺飄落下來，經過寒風與街上人聲的排擠、掠奪，傳到她耳中時那種仿佛被烈火煆燒過的溫度已經所剩無幾。她甚至不敢肯定這是否只是自己一個縹緲的幻夢——因身旁這位「深海之音」終將離去而生出的強烈惋惜。
「巴特勒小姐，您的劇院從哪裡能夠最快到達……到達那裡？」但她發現伊妮德臉色瞬間凝重起來，她毫不猶豫地揚手指向那歌聲的來源，並對自己說了見面以來第一句不夠得體的話。少女湛藍的眼眸裡湧起淡淡的焦灼，是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跟我來。」洛蒂飽滿的紅唇習慣性抿成略微肅冷的模樣；她心頭那種終將失去的預感忽然前所未有地緊迫起來，引路的步伐卻沒有絲毫猶豫——並不只是因為金髮少女令人無法拒絕的神情，更因為她也無法坐視一個靈魂的消逝。
雖然不記得為什麼，但洛蒂.巴特勒確實最討厭輕賤生命的行為，即便那也許是誰自己的生命。
於是她看到伊妮德露出一個混合著歉意與感激的笑容——並不比之前那個笑容更美好，卻沾染了更多屬於人世的光輝。
兩人步履匆忙地跑過整整十七層階梯。剛開始還是洛蒂在前，伊妮德緊隨在後；當金髮少女確認方向以後，就獨自跑到了前方。洛蒂一面驚訝于伊妮德文靜表像下驚人的矯健，一面不由慶倖自己至少不是巴黎大多數在緊身衣束縛下柔弱的貴族少女。
洛蒂在第十一層終於不得不目送伊妮德跑過螺旋形階梯的轉角，跑向那與她本人恢弘壯麗的深海之音截然不同的歌聲。她扶著膝蓋喘息了一會兒，乾脆把著扶手放慢了腳步——不知為什麼，在最初的急切過後，她對伊妮德就生出一種無理由的信任來，信任那個金髮少女能夠挽回一切行將墜落的靈魂。
伊妮德在十六層過半的時候就唱起了歌，歌聲裡夾雜著劇烈運動過後急促的喘息，並不似巴黎街頭的吟唱那樣對氣息渾然天成的運用。但那仍是鮮妍的，柔情的，豐盛的，晶瑩的……能令人想起春日的花海與夏日的林蔭，還有秋日裡農人的穀堆和冬日的落雪——總之，一切生之喜悅在這吟唱中被放大到了極致，因出於一種高遠的善意而近乎這世界本身的殷殷勸導。
而在初冬時節，這最後一種比喻最為貼切。
伊妮德的歌聲也是沒有唱詞的。或者說，在某種不祥預感的緊迫催逼下，她根本來不及斟酌唱詞，只得盡力剖開自己的靈魂，試圖以自身所見之歡喜與美好挽留那個在被焚毀的邊界搖搖欲墜的靈魂。那個靈魂，雖仍見青澀，卻在烈火的煆燒下昇華到一種至純至美的境界。
於是落雪融進火焰，本該消融無跡，卻在焰尖上蒸騰起深海的蜃影——對視瞬間，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煥發出一種相似的更為明淨的光輝。
你為什麼……來得這樣晚呀？當伊妮德出終於現在天臺時，她從那吟唱著烈焰與鮮血的少女眼裡看到這樣一句歎息。
那真是個極美的少女。雖然她生著遠離巴黎主流審美的黑髮黑眼，還有與她對面那位男子酷似，甚至比之更甚的鬼魅氣質——伊妮德能看出來，同樣深陷愛情的苦痛煎熬中，那位男子身上還寫著對人世喧囂與柔情的深刻嚮往，少女卻讓人感到，只要能得償所願，永墜幽冥也再所不惜。
而且，她是如此年輕，最大也不會超過十七歲——與伊妮德此刻正聽聞的那種略顯沙啞的歌聲，與歌聲中那顆傷痕累累而顯得蒼老疲憊的心靈全然不同。
黑髮少女身後，半截身子探出天臺邊緣的天馬銅塑上還跨坐著一位神色驚惶的棕發少女。此刻她在伊妮德的視線下稍稍瑟縮了身軀，雪白的脖頸與蜜糖般的棕色眼眸都有種柔軟無害的氣質。
也難怪，伊妮德最後把視線轉向那位元戴著半邊銀質面具的先生，湛藍的眼眸裡顯出淡淡的惋惜——也難怪兩顆藤蘿一同纏上那生於陰影中參天的喬木，卻只這花色純白的一株有幸得那深情所寄。
那位無法窺見全貌的男子當然是深情的。儘管他最早用戒備的目光看向自己這不速之客，但伊妮德仍舊一眼看出那雙眼眸裡因情而生的煎熬——那樣激烈厚重的情意在她迄今為止的流浪生涯中都是極為少見的。最重要的是，伊妮德從黑髮少女眼中看出，她此刻所高唱的，正是這位先生的靈魂。
那樣奇崛壯美的靈魂，如果不是已看到一顆將要為您流幹血淚的心靈，或許我也會愛上您。伊妮德輕輕按上胸口，小心地撫平心底一絲微弱的悸動。她重又看向黑髮少女，湛藍的眼眸湧出與她的歌聲一般明淨的笑意。
達蓮娜看懂了那明淨的光輝，那觸手可及的浮木。她平常在有關埃裡克的事情之外原本很難有這樣的敏銳，但靈魂的直接對視總能帶來最深刻的震動——伊妮德率先對她完全開放心扉，而她方才正孤注一擲試圖獻祭自己的靈魂。
你的靈魂那樣好，可「達蓮娜」這個名字已經被獻祭給埃裡克了。
黑髮少女體貼地在原本預定的結尾之後又陪伊妮德合唱了一段——直到那深海之音也暫時宣告終結。她幾乎是留戀地看了一眼伊妮德明淨的金髮，這才用充滿無限愛意與期盼的聲音向那戴面具的男子發問：「誰是你的音樂天使？」
「我很抱歉，達蓮娜，我以為你明白的。我的音樂天使是克莉絲汀啊。」埃裡克的回答帶著預備將某種熟識之物從生命中剝離的痛苦與勇氣，但他面具後的目光在投向那天馬銅塑上的棕發少女時依舊柔情繾綣，甚至暗含某種寬厚的慈悲。
而伊妮德記下了黑髮少女的名字：達蓮娜——溫柔可愛，體貼的愛。
但有時，被忽視的總是最體貼的那個。黑髮少女冷冷地自嘲了一句，並不想反省自己的行為——不論她是否這麼做，如今結果已明確：埃裡克，這曾在雨裡賜予她新生，讓她從此心甘情願沉溺暗夜的男人終究將愛情給了另一個女子，克莉絲汀，那同樣依賴黑夜而不自知，致命的陽光。
沒有奇跡。達蓮娜深沉的黑眼睛裡極快地劃過一抹苦澀。
黑髮少女不再說些什麼了。她安靜地走到另一側的扶手邊，從一隻銀色的酒壺裡將什麼液體倒進手邊的杯子裡——不論那是什麼，都不該是那樣精細美妙的歌喉應當承受的。伊妮德瞧見那只小巧的敞口銀盃在落雪過後的天光下升起不祥的白色煙氣。
達蓮娜端著酒杯，留戀的眼神在金髮少女溫和微笑的面頰上停駐了片刻，在看向埃裡克時又轉為絕望；最後，她揚起手臂。
「你的靈魂那樣好，為什麼要輕易捨棄？」金髮少女的聲音因痛楚微微顫慄著，秀美的面孔也略略發白。但她湛藍的眼眸依舊溫和誠懇，望向她的眼光有些慶倖，且，近乎珍惜。
小巧的銀盃已經翻過扶手，向天臺下墜去。達蓮娜卻只看著那只手，準確地說，是那只原本光潔的手背上大片新鮮猙獰的燙傷。而造成這可怖傷害的元兇正是她備下的滾油——原本是為了焚毀自己，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被這只手的主人用同樣決絕的方式制止。
落雪融進火焰，沾染了滾燙的熱度，原是似水濃情。
達蓮娜眼中有什麼頑固的枷鎖破碎了，滾燙的液體從那雙曾經幽邃的黑眼睛裡大滴大滴地湧出，竟也是與棕發少女別無二致的晶瑩。
假面舞會（上）
「我已經能夠再次提筆書寫樂譜了。」
「但我仍想聽你訴說那些歌劇院以外的音符與節拍。」
「你的靈魂很美，陽光下或細雨中一切低吟淺唱與激蕩的情懷都在等候你的寵眷。」
「你會是其中之一嗎，伊妮德？」
喧囂的聲色繞過一人含情脈脈的黑眼睛，又從另一人微紅的耳尖上滑開，舞會中一個小小角落隨即陷入曖昧的沉默。
這不是歌劇院第一次舉辦假面舞會，卻是達蓮娜第一次參與其中——從前她的目光總屬於埃裡克，偶爾窺見歌劇院地上繁華的一隅也從不停留；而埃裡克，儘管他面具下的靈魂從未停止對這喧囂人世的嚮往，卻絕不肯邁出一步，似乎是因為在她住進地底之前就已被刺傷過了。黑髮少女摸了摸袖中不顯眼的一小截筒狀凸起，目光略深。
「今晚我必須離開了。」終於，伊妮德委婉地回絕。她摘下與灰斗篷相連的兜帽，溫和地注視黑髮少女青澀的面頰，她素淨的金髮散落出來，在廳中流轉的光影下看不出黯淡。
「我可以追隨你的腳步。」而達蓮娜收回思緒，固執地回視。她實在很適合紅色，但不同於在天臺那日鬼魅般的淒豔，此刻的黑髮少女在通身正紅直裾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沉靜雍容——與她自天臺而始的新生一樣，這件古東方風情的服飾也是伊妮德的盛情饋贈。
「心的停留也是停留。」伊妮德也不得不讚歎黑髮少女與這古東方含蓄之美的驚人契合。但她依舊平靜地回答，繼而感到心口處意料之中地隱隱作痛——似乎比從前每次面臨離別時更為鮮明，但仍是在此前永無盡頭的流浪中早已為她所熟識的。
洛蒂很早就看到了那個角落，那個分明屬於喧囂的假面舞會，卻仿佛被獨自剝離與世隔絕的角落。因為中間隔了太多上流社會的衣香鬢影,從洛蒂的角度並不能看金髮少女的神情，反倒是達蓮娜平靜而不減執拗的眼神清晰地映進她眼裡。
洛蒂不喜歡達蓮娜。不只因為那日天臺一瞥令她深感壓抑的鬼魅氣質，還因為她不喜歡任何一個沒有自我的靈魂。在那個少女肆無忌憚地表露對伊妮德的依賴時，這種不喜就愈發根深蒂固，並不因她與自己相似的黑髮黑眼而減損半分。
那個女孩的靈魂就像鮮花簇擁的藤蔓，伊妮德悲憫的光輝將她滋養得愈發鮮妍美麗，卻容易令自己窒息。洛蒂想。老實說，她沒想到伊妮德會在巴黎停留那麼久——小半個冬天，以及來年幾乎大半的春光。初時令人驚喜，最近卻令她感到不安。但她下一刻又從容地回應起兩位前任經理的好意——他們受邀回到劇院參加她提議舉辦的假面舞會，理所應當得到劇院主人的熱情招待。
你知道，她同樣擁有超脫於塵世的歌聲與靈魂——她們是同一類人。是忍受無邊寂寞繼續自由呼吸，或是溺亡于甘醇的愛情，皆非俯首塵世之人有權置喙。洛蒂的目光最後一次掃過那個獨特的角落，掃過達蓮娜還殘留稚氣的臉龐，在心底落下一聲意味難明的歎息。
至於那也許只是達蓮娜一廂情願？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洛蒂早已不再抱有如此懷疑——若非心有眷戀，有哪朵浪花會化作火上蒸騰的幻影呢。容貌美豔的女經理站在一對顏色花哨的胖瘦「火雞」中間，眼底些許黯淡稍稍柔化了她鋒利的氣質，頸間鴿蛋大小的紅寶石倒是在廳中流轉的光影映襯下愈發鮮亮，引來假面後許多讚歎與嫉妒混雜的眼光。
「巴特勒小姐，您可真夠幸運——您還記得吧，您接手劇院時，我們對您提過，關於『劇院幽靈』的麻煩……」三人在在融洽的氣氛中初步確定再生鐵行業的合作意向後，拉法葉經理撓了撓頭頂的大彩羽，覆了一層油汗的臉龐在不失風度的條件下顯出些許好奇。
「劇院幽靈已死去，永不再回返。而我，很榮幸向諸位介紹自己——我是巴特勒經理的特殊合夥人，主管劇院選角、劇碼安排以及其他一切藝術相關的安排。」從螺旋樓梯上緩步走下的男子聲音沙啞，像是不久前才歌唱到聲嘶力竭；包裹嚴實的暗青色衣物上方的面孔卻俊美如神祇，頸間橫系一根色澤深沉的黑絲帶，更襯得他有種老派紳士的優雅傲慢——在如此俊朗的面孔映襯下，那點嗓音的缺陷似乎無傷大雅，又似乎格外令人惋惜。
那個聲音是陌生的，那張完美的臉龐也顯得那麼陌生——仿佛無聲地嘲笑，嘲笑她曾為之壓抑、付出的一切。但那身服飾，那身細節處以古玉點綴的暗青色服飾是如此熟悉。達蓮娜本能地盯著男人頸間那根黑絲帶，那唯一不屬於她曾為他精心縫製的這整套衣物的不祥配飾；少女黝黑的眼眸裡並未有淚珠滾落，不自覺攥緊的手掌卻被一雙同屬於女子，但更加修長的手掌輕輕撐開。
伊妮德遙遙看了一眼這俊美的來客，認出他正是那日在天臺戴著面具的男人。她亦為面具後俊美如謫仙的面孔稍稍訝異，但略含憂慮的目光下一瞬就完全落到了身旁的黑髮少女身上。心口的刺痛忽然劇烈起來，伊妮德卻很冷靜。
我會走的，今晚就會離開。但現在，我必須給這個孩子一些安慰。金髮少女在心底默想。
這說法很容易取信那不知名的詛咒——心口的痛楚再次消退了，些許似有若無的餘痛則不足為慮。伊妮德於是維持著與黑髮少女十指相扣的姿勢，略略側身擋住她看向男人的視線，注視她的目光愈發溫柔。而黑髮少女眼底蠢蠢欲動的地獄之火不期然撞進一片溫柔明淨的湛藍，達蓮娜茫然地眨眨眼，木然的面孔卻習慣性地柔和下來。
「事實上，這正是我舉辦這次舞會的目的。」洛蒂帶點不悅的聲音晚一步響起，拉回了大部分人的神志。於是春心萌動的少女、貴婦們乃至大部分心胸寬宏的男性都對這神使致以最熱情的歡迎——出於人類對美好事物本能的寬容與熱愛。
瞧啊，現在人人都為你優雅美麗的身影傾倒，人人都對你的到來滿懷欣喜，甚至不需要你向他們展示自己精心譜寫的任何一段樂譜或唱詞——世上處處都是這樣的人，何必在意他們是否有幸聆聽你的天使之聲？男子盡力忽視面容首次暴露人前的不適感，盡力挺直脊背傲慢著。
沒人計較他的傲慢，神使臨凡本就該是高傲的。自然，也沒人在意他眼中孤注一擲的火焰——達蓮娜或許看得分明，畢竟埃裡克對克莉絲汀的渴盼從未對她隱瞞，甚至從未因她動搖。但她嫺熟地沉默著，體貼又漠然。
假面舞會（中）
克莉絲汀看著那身著暗青色禮服的男子在眾人簇擁中向自己投來遙遙一瞥，幾乎立即陷入一種熟悉的煎熬中——此前六個月的安寧生活恍若幻影……棕發少女本能地躲進情人懷裡，卻見那俊美的天神在美豔的新經理面前停下腳步，優雅地欠身行禮。
「您願意與我共舞一曲嗎？」真奇怪，隔著那麼多人，她還能隱隱聽到男人的聲音，比印象中要稍稍嘶啞一些，但依舊有種特別的韻律。而她們冷豔的新經理微微點頭，將自己的手掌交了出去。克莉絲汀忽然有些心慌。
不，這不是他！畢竟他的面容那樣可怖，他的脾氣那樣暴戾，他……他對你的愛那樣專注，旁人從不能分去半點注目。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日在天馬銅塑上聽聞的點點滴滴，克莉絲汀忽然有些心慌。她輕喚了一聲勞爾，想從情人處得些安慰，卻發現他也同自己一樣怔怔地瞧著那將與巴特勒小姐起舞的男人。一瞬間，克莉絲汀錯覺那懷抱仿佛成了令人窒息的監牢。
這感覺並非空穴來風。事實上，在過去終於不見幽靈影蹤的幾個月裡，她與勞爾原本滿懷欣喜地互訴愛語，那些甜言蜜語中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偏向音樂——他們儘量不提起那個曾在劇院一手遮天的幽靈，但每當她向勞爾訴說自己煩惱與期望，總是習慣性地渴望誰用歌聲予以撫慰；而她英俊的情人似乎也隱隱懷有同樣的渴望。
勞爾總想要她歌唱，然後禮貌地給予精妙的讚揚，但她能看出那雙湛藍的眼裡一日日消退的癡戀——承蒙幽靈遺澤，已飛上過雲端的歌聲再度降落塵世，與常人相比仍是出類拔萃的，但克莉絲汀知道，在逃離那幽靈的同時，她也背棄了那超凡脫俗的天使之聲。而勞爾，他見證過她初次主演那日撕裂天幕的歌唱，也不幸在化粧室外聽過那蠱惑人心的地獄之音。
他並不是想聽我歌唱。他也許……只是想循著我的歌聲尋找另一個來自地獄的靈魂，某些念頭不可避免地鑽進腦海，主人卻並不以為荒謬——沒人比她更清楚，那超凡脫俗的歌聲擁有怎樣攝人心魄的魔力。克莉絲汀在勞爾懷裡輕輕動了動身子，感到更加不自在。她不由自主撫上以細銀鏈垂掛在心口的銀戒——並不是與勞爾訂婚時情人贈送的那顆，而是在受邀遊覽地宮時幽靈曾為她戴上的那顆。不知是不是巧合，兩枚銀戒款識極其相似——尋常人幾乎難以分辨。
一曲已盡，一種歡快的旋律被另一種更加歡快的旋律代替，而那俊美如天神的男子卻不肯停止與巴特勒小姐共舞。埃裡克一手紳士地虛攬著洛蒂腰間，視線依次掃過她光澤的黑髮、白皙的脖頸，最後停在她蓬鬆的紅紗裙上——始終膽怯地避過了那雙鋒利的黑眼睛。
埃裡克知道，達蓮娜今天也穿了紅衣，但她很少有那樣鋒利的目光，唯一一次便是天臺那日對他孤注一擲的告白。想起天臺那日，他便不得不想起那個盛滿沸油的銀色酒壺——儘管那也算是許久以前的事情，埃裡克卻總忍不住後怕，忍不住猜想，那日在天臺，倘若不是那位金髮少女及時趕到，自己將背負怎樣的罪孽。
不，埃裡克並不後悔自己那日的回答。他很清楚，舞會的另一處角落，那位在情人懷裡神思不屬的棕發少女才是自己今生的愛情所寄。事到如今，他依舊渴望著她，同時也感到那片光明對自己的不自知的呼喚與渴望——幾乎觸手可及。只是達蓮娜，這個伴他走過所有孤寂歲月的女孩兒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已無法衡量，甚至理所當然勝過克莉絲汀，勝過他多年來孜孜以求的愛情與光明，因而反倒無法容忍欺騙。
令埃裡克所為之痛悔的，實則是他少年時擅自拘束了一個光明的靈魂以排遣寂寞，卻無力背負她在黑暗中同行——在那之前，他甚至從不知道她早已不再殘缺，隨時都可投身光明。埃裡克無法想像達蓮娜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自己身邊保持緘默；只是，他已愛了克莉絲汀許多年，卻在達蓮娜離開後才割捨最寶貴的歌聲向巫婆換取一副俊美的皮囊，再不奢求有誰聆聽他靈魂的哀歌——就連他自己也充耳不聞。
光明的兒女終於回歸光明，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埃裡克眼角餘光再次掃過角落裡靜靜攜手的兩道人影，心中仍有些鬱塞。他知道那日過後達連娜就主動請求照顧那位名為「伊妮德」的金髮少女，也還記得黑髮少女的身影第一次透過劇院無處不在的窺視孔映進自己眼簾時的陌生。
在分別的前幾天，他還帶達連娜透過那些窺視孔品評歌劇院地上的種種風光。而在之後的幾個月裡，除了不動聲色地為那位金髮少女的隱私做些防護，達蓮娜從未有任何回避——仿佛只要他肯挽留，她就隨時願為他重回幽暗。
但他怎麼忍心挽留。於是看著達蓮娜對那位少女一日日親近，一日日依賴；一日日將自己靈魂的根須從他的永夜王國中抽離，一日日探進那位少女心靈中氤氳的煌煌光明；終於，一日日生出那種超越世俗的情感，安靜又熾烈，豐富而純粹，一如少女們聖潔的靈魂。
他知道自己身邊再不會有一道影子沉默地追隨，只是率先告別的人，心底分明還莫名有些不甘。
相比那些滿面輕浮或癡迷的男人們，英俊紳士的埃裡克顯然更討人喜歡。因此洛蒂並未計較「特殊合夥人先生」明顯的心不在焉，但考慮到平衡之道，三支舞已是極限。於是在第四支舞曲前奏響起之前，洛蒂委婉暗示埃裡克另擇舞伴。無數年輕或不年輕的姑娘們於是搔首弄姿，熱切期盼這位面容英俊的先生向自己伸出手臂。
「可以跟我跳一支舞嗎？」但在埃裡克做出選擇之前，一個熟悉的聲音迅速接近了。
「可以跟我跳一支舞嗎，先生？」西塞妮幾乎是小跑到埃裡克面前，紅著臉儘量鎮定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邀請，灰白色的希臘式長裙裙擺在她站定後依舊蕩出細微的漣漪，將裙子的主人襯得有些憔悴。洛蒂饒有興致地一挑眉——不說女士主動向男士邀舞是多麼不矜持的行為；如果她沒記錯，這個小姑娘近段時間還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而且前三支曲子都沒有下場跳舞。
「不勝榮幸，小姐。」埃裡克愣了愣，輕柔的聲音像在歎息。其實，經過三支曲子的心理建設，埃裡克本打算順勢邀請克莉絲汀共舞一曲。但他在那雙灰藍色眼眸中看到一種混雜了焦灼與哀求的神色。埃裡克於是想起，自己似乎已將這最後一位學生遺忘很久了。他當然不打算再自承「幽靈」或「天使」的身份，但出於某種淡薄的愧疚，他還是決定聽聽西塞妮的事情——雖然這位學生大約也不會像克莉絲汀或達蓮娜那樣一眼認出他這位不大負責的導師。
假面舞會（下）
「先生，請問……那位幽靈是否知會過您他的歸期？」少女的神情混雜了期待與細微的懼怕，說起法語時怪異的英國口音聽上去也比埃裡克最後一次授課時淡了許多，不仔細聽已經很難聽出來。
西塞妮的確沒能認出自己的導師，畢竟同從小接受幽靈教導的克莉絲汀或達蓮娜相比，他們的緣分是那樣淺，因達蓮娜撿到闖入暗道的落魄少女而起，又因他與達蓮娜的訣別而止，期間不過短短三個月而已。
她甚至沒有見過他的真容，只是陰差陽錯接替克莉絲汀繼續與他進行「天使與信徒」的無聊遊戲，卻又對他「歌劇魅影」的身份心如明鏡。老實說，如果不是自從達蓮娜親自動手替他勒死了那個噁心的佈景工，他就儘量避免雙手沾染血腥，或許這個還算聰穎的少女在闖入暗道的第一時間就已被他送去與冥神作伴了。
但偏偏是她第一個向他打探幽靈的消息，如果不出意料，大約也是唯一一個。
埃裡克一時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但他大約明白自己心頭那種莫名的不甘是什麼了——有對達蓮娜一時難以消解的留戀，但更多的是不甘心過去作為「歌劇魅影」的時光就這樣悄無聲息被埋葬，即便那些時光多的是孤寂絕望；不甘心人生的全部意義都依託於一副皮囊，即便那皮囊英俊如神跡。
「永無歸期。」埃裡克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儘管內心細密的疼痛從未止息。他溫和地注視著西塞妮灰藍色的眼眸，感到用歌聲交換美貌後那種縈繞不散的空虛感多少緩解了些。
不必考驗年輕人善變的情感與意志，也不必苛求非得有誰聽聞你殘軀下悲泣的靈魂。會有人將曾與你結緣的歲月銘記在心——你作為「歌劇魅影」的人生並非全無意義。他對自己說：這就足夠了。
西塞妮懵懂地與他對視，隱隱明白了什麼，藍灰色的眼眸有一瞬黯淡，心頭卻莫名輕鬆起來——她是個平凡的姑娘，靈魂並不純粹，實在不適合做「天使與信徒」的遊戲。但她又那麼熱愛歌唱——倘若幽靈不肯放手，她預感自己終將沉淪。
「西塞妮，過來。」舞池喧囂的旋律模糊了太多來不及萌發的情愫，一曲又盡，洛蒂禮貌地同自己的舞伴告別後，自然而然地上前挽住少女手臂，快步向角落的圓桌走去。在少女看不到的角度，女經理銳利的眼刀悄然刮過埃裡克英俊的面孔。
作為很早就離家打拼的女強人，洛蒂對合夥人先生身上那種不安定的氣質分外熟悉。而西塞妮，如果洛蒂沒有記錯，這個小姑娘即使近期心事重重，也兢兢業業完成了自己的配角工作——這樣本分上進的劇院員工，洛蒂認為自己有必要多加保護。
西塞妮回頭看了埃裡克兩眼，順從地被洛蒂拉走——莫名來到這裡，又陰差陽錯在劇院安身，她其實很依賴這個姐姐般的上司。至少，在洛蒂上任的這小半年以來，西塞妮雖然失去了「天使」的庇護，卻也沒遭遇什麼不公。正相反，她得到了比從前更多的演出機會——幾乎是被寵愛的。
幽靈已無歸期，但西塞妮聽著身旁女經理清脆的足音，覺得自己對未來或許還有迷惘，心中卻並無恐懼。
「小姐，能請你跟我跳一支舞嗎？」最後一支舞曲奏響前，俊美如天神的男子終於站到了從前的劇院紅伶克莉絲汀.戴耶面前。口音優雅，禮儀規範，沒人能夠拒絕這樣一位紳士真誠的邀請。
當心，這完美的男子會用舞步勾走你未婚妻的芳心。有好事者的目光紛紛向克莉絲汀的未婚夫傳遞這樣的資訊，並且如願看到血氣方剛的青年人緊盯男子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過於警惕了，好似要燒穿那張英俊沉穩的面龐——幾乎給人以熱切戀慕的錯覺。
或許那並不是錯覺。勞爾一手摩挲著同樣掛在心口的戒指——那裡本該是與他贈給克莉絲汀的戒指成一對的訂婚戒，卻不知何時被主人偷偷與幽靈贈給未婚妻的銀戒交換。但下一刻，青年人腦海中卻浮現夏尼家那些已嫁人的姑姑姐姐們和現任家主，也即大哥菲力浦關懷的目光。
不能任性。勞爾歎了口氣，在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安靜地看未婚妻與那位男子在舞池中默契地翩翩起舞。他其實從未見過幽靈的面容，但未婚妻恍惚的眼光足以令他瞭解，這位英俊如天神的男子便是令她迷戀又畏懼的幽靈了。
如果他是個帥哥，你還會愛我嗎？這是勞爾曾問過克莉絲汀的話。但現在，他看著舞池中央那個優雅的身影，莫名想要問他一句：如果我是個像克莉絲汀那樣的美人兒，你可能愛我嗎？
克莉絲汀不知道事情出了什麼差錯，與幽靈的這支舞竟然就這樣平靜地結束了。
是的，她已確認，這就是幽靈，就是自己曾經的天使與良師。不只因為舞會喧囂中慣性的私語，還因為那雙眼裡熟悉的火光——那張不知因何變得英俊的面孔下，依舊藏著一個卑微渴慕著她的靈魂。
不可否認，這一認知讓她感到些許欣慰。甚至，與他共舞時包裹著她的男性氣息與兩人之間那種渾然天成的默契竟讓她不願逃離。克莉絲汀感到自己仿佛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溫馴虔誠的信徒，被天使的羽翼裹挾著隨波逐流。
是呀，他本就是錯穿了魔鬼外衣的天使；而現在，最後一處錯誤也被彌補，他確乎是你的天使了。克莉絲汀聽到自己一部分靈魂迷醉的歎息，該慶倖做舞女時養成的本能足以應付簡單的交誼舞，在幽靈甜蜜的低語中，她不自覺地放空腦海，不再去想那些逃離、哀求或脅迫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沒有歌聲？像是沙漠中努力舒展根須卻久久尋不到水源的植物，從埃裡克露面起就隱隱存在的某種不安忽然漫上棕發少女敏感的心田。
「我們來唱歌吧,天使？」克莉絲汀感到自己已沉淪在這甜蜜的舞蹈之中，但長久以來的道德仍督促她選擇了一個較為含蓄的稱呼——比「導師」疏遠，但又比「幽靈」或「惡魔」之類友善得多。
「音樂天使已經死去了，只剩一個愛你的男人，克莉絲汀。」恰巧一曲結束，男人略帶嘶啞的聲音落進耳裡便分外清晰——就連他呼喚她的名字「克莉絲汀」時習慣性拖長的尾音都聽得分明。
這是對我的懲罰嗎，天使？克莉絲汀忽然就明白那種不安的預兆來自哪裡了。晶瑩的淚水已奪眶而出，她卻難得固執地翹起唇角。克莉絲汀微微顫慄的嗓音竟隱隱與幼年初聞天使影蹤時的哀傷怯懦相合，神情卻透著少女式的甜蜜天真：「那麼我唱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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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1 19:31
新舊交易
每個心有不甘的人都會遇見巫婆，或早或晚。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情願同她交易，因此，巫婆只在每顆心靈瀕臨絕望之際出現——通常而言，那是最容易達成交易的時機。而達蓮娜很早就已經品嘗過絕望的滋味了——在多年前那個雨天，埃裡克將她帶入黑暗之前。
達蓮娜因此將埃裡克視作救贖，甚至為抓住這唯一的浮木自甘獻祭，自甘放逐。但現在，巫婆又一次出現在她面前。老婦人手上仍握著那根紋飾扭曲的法杖，杖頭瑩瑩的黑綠色光芒將她沒牙的嘴上那抹微笑襯得愈發詭秘。
「哦，伊妮德，我記得她，她拋棄公爵小姐的一切向我換取了美人魚的歌聲，所以代價是貧窮與永不停止的流浪。」巫婆的嗓音古怪刺耳，像是某種金屬的摩擦，「當然，我告訴過她，只要重新冠以先輩的姓氏就可反悔。」
巫婆沒有說謊。事實上，她雖自認並非迫害者的形象，但作為人類眾多荒誕欲念的化身，巫婆的交易邀請無非是用於滿足人們求不得的欲念，付出的卻得是人們最寶貴，或者至少也是最得意的東西；因此，交易完成後始終不後悔的人便十分罕見——伊妮德卻正是其中之一。因此，她對那個曾困於氣疾卻渴望歌唱的金髮少女印象還算深刻。
「那麼，你想同我做什麼交易？」達蓮娜目光避過巫婆法杖頂端的不祥的光，神色沉靜——與許多初次受邀交易的人不同，她早知道世上沒有那樣便宜的事情。即便有，伊妮德也不會反悔。達蓮娜想，黝黑的眸光愈發沉靜。
「用你對導師的愛意，換取她為你停留。」巫婆說。自然，「導師」是埃裡克，而「她」，是伊妮德。
用姐姐對你的愛意，換取你啞疾痊癒。時隔多年，達蓮娜早已記不起姐姐的樣子了，也記不起巫婆後來又說了哪些蠱惑的話語，當初那筆交易的內容卻在此時突兀地浮上心間。
那真是太令人心動的交易，彼時她還不懂得源於血脈的那份無暇之愛的可貴，只是想要感受聲帶的震動——以及自以為必定隨之而來，父母的寵愛。於是年僅四歲的達蓮娜迫不及待與巫婆達成交易，又毫不意外在六歲生日之前反悔，然後在無盡淒寒中為埃裡克所救，從此墜入黑暗。
可那優美宛若提琴奏鳴的天使之音從來不屬於你，那雙天空般明澈、海洋般湛藍的眼眸中卻時時倒映著你的面容……老實說，眼前的老婦黑袍下皺巴巴的皮膚和刻薄兇惡的鷹鉤鼻實在很難令人放下戒心；但，放棄不屬於你的，獲取你應得的，這筆交易比當初更加動人。
「已奉獻的愛意是不容反悔的。」達蓮娜鎮定地笑了笑，不再聽巫婆接下來那些蠱惑的話語。她其實有些疑惑巫婆為什麼不肯給自己置換一副和善的面容或動聽的聲音——明明她已收藏過那麼多美好的事物。
並非不肯，而是不能——欲念總是醜陋的，無論多麼絕妙的特質都無法遮掩那令人作嘔的真實，唯有同樣源于人心的無暇之愛能夠粉飾一二。但能夠生出無暇之愛的心靈總是清醒而自負，縱然瀕臨絕望也不肯拿虛無縹緲的愛意換取真實欲念的滿足——除非那欲念也被冠以追逐愛的名義。
這個結果並不令人滿意，但也不算出奇。畢竟，雖然大多數人在那淒寒的悔愧中，總會加倍懷念從前的歡欣，於是難免自作聰明，將與巫婆再一次的交易當做最後的救命浮木；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也算人之常情。巫婆並不糾纏，只咧著沒牙的嘴發出一聲含混古怪的笑，便連同手裡那支散發著黑綠色光芒的法杖一同淡去了形跡；而達蓮娜踏上劇院的弧形階梯，向二樓的經理辦公室走去。
「長約？」女經理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黑髮少女，鋒利的眉眼有一瞬驚愕。事實上，在天臺那日的一個月過後，那位「特殊合夥人」就時不時拿出些賦格奇特的琴譜，點名要黑髮少女表演；達蓮娜全都應了，如今也算巴黎歌劇院聲名鵲起的樂團新秀。
但她很快就會離開劇院。對此，洛蒂從未懷疑。這是自然的——像她那樣慣於奉獻的靈魂，必得有所依賴，從前是那幽靈慷慨地與她分享暗夜，如今則必得與伊妮德生死同歸。
事實上，洛蒂第一次同達蓮娜相見，她就跟在那位神秘的幽靈身後，溫順沉默，如一道不起眼的陰影。第二次便是天臺那日，依舊是一身紅衣的少女，同她一樣漆黑的眼眸裡暗湧著某種令人畏懼的決絕。再後來，在拜訪伊妮德時，兩人又陸陸續續見了幾次。女經理覺察伊妮德的生機一日日衰敗的同時，也隱隱感到那攀附於樹的絲蘿已漸漸染上樹的影子——現在來同她談判的，幾乎已是個獨立的靈魂了。
「西塞妮的嗓音和技巧都很好，但她還需要一點機緣，或者相當漫長的時間才能觸及天堂。」達蓮娜平和地解釋道。除了不久前的假面舞會，她已經很少穿那些顏色過於濃重的服飾了；自然，也不像伊妮德那樣極度簡樸——雖則她已不再祈盼埃裡克的回應，幽靈的一言一行卻終究在少女心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痕。於是淺粉色的裙踞將主人襯得清新秀麗，唯獨少了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應有的一絲稚氣。
「我能為她描摹天堂。」洛蒂覺得這自負的語氣神似自己那位「特殊合夥人」先生，少女眼尾暈開的一絲淺笑又令她不能不想起伊妮德溫柔明淨的藍眼睛。與他們相比，西塞妮的確稚嫩了一點兒，還不足以獨當一面。
女經理微微抿唇，很快想起自己邀請伊妮德的初衷，同時也想起西塞妮談起歌唱時，那雙相較于金髮少女稚嫩許多的藍色眼眸裡滿溢的熱誠。
洛蒂不再猶豫，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抽出一份早已擬好的協定遞給達蓮娜——交易達成了。
小美人魚（上）
「我們都是海洋的孩子，是浪花與魚群虔誠拱衛的精靈。」
「珊瑚與貝殼裝點海王華美的殿宇，而槳聲燈影裝點我們的夢境……」
……
開場音樂是極輕快的，舞臺上魚貫而出的年輕姑娘們面上也滿是無憂無慮的笑意。她們腰部以下統統藏進彩虹色的魚尾之中，不知哪裡來的柔光打在舞臺各處惟妙惟肖的「水草」與「礁石」上，轉眼就將人們帶入海風與月色共同編織的夢鄉。
這是劇院新任首席女高音達蓮娜小姐的首演，演出劇碼取自丹麥童話小美人魚的題材，不出意料是由劇院那位俊秀非凡的特別合夥人獨立創作——就算只沖著謝幕時會與演員們一併出現在前臺的創作者，也有許多春心萌動的年輕小姐或貴婦願為這場歌劇預定一次包廂。
「千年百年一成不變的殿宇，千年百年一成不變的夢境，你們這些不自知的可憐蟲呀，時光于你們有何意義？」突兀插入的低語並未遮掩其中譏誚，刻意喑啞的嗓音卻令人聯想到老人瀕死時的呻/吟。此時人魚姐妹們歡快的和聲漸弱，但並未完全沉寂，只是初聽時活潑熱鬧的曲調在不間斷重複下卻難免顯得單調甚至嘈雜起來。觀眾席上，有敏感的青年人已對這位佝僂著身子從舞臺一側緩步行來的巫婆皺起了眉頭。
魅影之歌已禁止塵世之耳的聆聽，他要模仿老婦的嗓音卻並不困難。何況，沒人比埃裡克更瞭解他自己的劇碼，也沒人比埃裡克更瞭解他正扮演的角色將他拖入了一場怎樣荒誕的夢境。
只除了達蓮娜。
少女烏木般的長髮隨意披散著，被染成微暖的深栗色，精心編織的海百合花冠歪歪斜斜點綴發間，每朵花心正中都有大顆圓潤飽滿的明珠半遮半露。她與身下墨色的礁石一同升到舞臺中央，無袖的白袍從少女半發育的胸脯蜿蜒而下，露出一雙纖細蒼白的手臂；攏紗的裙袂松松地垂墜著，紗中探出一小截晶瑩的魚尾，也是海水般的藍色，由深至淺，到尾尖一抹潔白輕點石面，像被海風偶爾濺起的一朵浪花。
「你也曾是人魚嗎？」小人魚好奇地看向巫婆，看向「她」通身包裹嚴實的黑斗篷和海蛇般豔麗纖細的長尾，黝黑的眼眸隱隱泛出海水般的幽藍，「你是否也曾在那樣華美的殿宇裡高歌，是否也曾遠望著海面的槳聲燈影，做著月色般溫柔的夢？」少女眼中確有幾分孩童式的天真憧憬，化著淡妝的臉龐卻被穹頂投下的燈影襯出絲絲縷縷難以描摹的憂鬱。
「美夢總是很難留住的。」巫婆別過眼神，答非所問。而觀眾席上的人們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很難看清藏在斗篷下的那張面孔，只能通過巫婆簌簌抖動的肩膀和喉嚨裡不時迸出的不規則氣音猜測這位在整個故事中勉強算是反派的傢伙正在竭力忍耐譏誚的狂笑。
只有達蓮娜覺得，與自己對視的那雙眼下一刻就會有淚水滾落。但哪有落淚的巫婆呢。
「噩夢就不同了。」於是「巫婆」也嘶啞地唱起來，「若你停止歌唱，寂靜的殿宇便將令你的喉舌窒息；若你攪起波濤，破碎的月影便將令你眼眸黯淡；儘管去船舶的燈影中遊弋吧，待那地獄火在海面的倒影將你的鮮血燃盡……」除開顆粒感過重的嗓音與惡劣的語氣，這一段吟唱幾乎可說是對小美人魚的苦心告誡。
可在臺上歌唱的分明另有其人。克莉絲汀篤定地想，儘管「巫婆」的發聲習慣幾乎與導師如出一轍，儘管那位小美人魚此刻唇瓣微抿，並不像是在歌唱的模樣。棕發少女從曾經專屬幽靈的二樓五號包廂看下去，才發現自己對導師的瞭解竟已到如此地步。
而與她幾乎同時搶上前去的年輕子爵兩手撐著包廂的護欄，也忍不住皺起眉頭——那天的假面舞會過後，出於各自的名譽考慮，他們仍小心翼翼維持著未婚夫妻的名義，但已許久不曾像真正的情人那樣親密了。
「他還會再唱歌嗎？」眼見「巫婆」將要退場，拉烏爾終於忍不住問道。他看向克莉絲汀，天空般蔚藍的眼眸中是不容錯辨的惶惑。
「音樂天使已死去了。」克莉絲汀目光追著「巫婆」僅剩的一片衣角，笑得像哭一般；她又看向年輕子爵難掩驚疑的眼眸，語氣倒很平靜，「我們殺死了他。」
舞臺上，巫婆已裹著她灰黑色的斗篷落荒而逃，小美人魚潔白的裙袂卻仍安靜地垂過礁石，隨波輕觸近旁海草搖曳的草尖，直到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輕緩的足音——是伊妮德。
新上臺的少女同樣擁有蒼白的肌膚和靜謐的眸光，只是身形更為纖瘦高挑。她身披鋪滿珠玉的華衣，比小美人魚略淺的栗色長髮卻只松松紮成一束斜攏在胸前——依舊是不染塵俗的模樣。
「那麼我將逃離這寂靜的殿宇，游向月的倒影；我將埋葬浪花與魚群的夢，假作並未有顆會流血的心——」前半句還是達蓮娜清冷卻不掩稚氣的嗓音，後半句就已是伊妮德近乎疲倦的應和。華衣少女在小美人魚身後站定，一刹靜默後，兩人用同樣沉靜的語調落下低回的尾音：「我不必再唱歌了。」
就連最鐵石心腸的男士也不免為小美人魚與時空彼端的應和生出幾許感慨，而克莉絲汀好似又回到天臺那日——她的身軀在半懸空的天馬銅塑上瑟縮著，心靈卻不由自主在那溫情的吟唱中舒展雀躍——就如她仍在幽靈的音樂王國中遊弋一般。
是的，是幽靈，而非天使。克莉絲汀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終於肯承認自己對此早已心如明鏡。
只是臺上那雙高歌的靈魂糾纏愈發密切，她卻親手扼殺了自己心靈的良伴。
幸而她還可做夢，還可流血，還可歌唱。一幕終結，舞臺上漆黑一片，克莉絲汀再次看向自己昔日的情人，恰巧他也向她看來——目光相接間處並無半分旖旎，倒是兩人自天臺過後難得一次心照不宣。
「抱歉，克莉絲汀，也許我的確該考慮哥哥的意見。」拉烏爾彬彬有禮地笑道，目送棕發少女步履輕盈地向劇院後臺奔去，假裝自己並不嫉妒。
小美人魚（中上）
今夜過後人們會怎麼說呢？
平平無奇的女高音？幸運上位的女高音？還是……盡職陪襯的女高音？
克莉絲汀到後臺時，西塞妮已經穿上了專為公主準備的粉白色紗裙，眼尾亮粉只有零星的一點，襯得她近海般灰藍的眼睛有些冷漠憂鬱。
「戴耶小姐。」那女孩兒看到她，禮貌地招呼了一聲，看上去有些拘謹。這也是自然的——不論是作為夏尼子爵的未婚妻還是作為幾乎染上了傳奇色彩的前任新星，都當得起西塞妮的敬畏。克莉絲汀神情複雜地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她同樣受過那天使的恩澤，靈魂卻還在人間，並且如無意外，今後也應當一直在人間，身披榮光，直到生命盡頭。
而我，克莉絲汀苦笑一聲，眼裡又分明有些欣慰，甚至得意：而我已被那可怖的歌聲從塵世中徹徹底底地剝離，再不能與那些庸俗喧囂理所當然地相融了。
「西塞妮，」她溫柔地念了一遍女孩兒的名字，在她看過來時露出一抹百合花般優雅純潔的笑容，「很少有人能夠觸及天堂，但塵世間的美景也能惹人流連。」——就像傳說中那位引得王子錯認的絲忒樂公主。
但她已不願再做那人間的公主了。
克莉絲汀離開劇院還不太久。憑著做歌女時的盛名，她很容易就從相熟的服裝師那裡拿來一套過分合身的人魚服飾，也是漸變的顏色，尾端卻是灼眼的緋紅。
那是她從一整排同樣合身的演出服中挑出來的一件。服裝師對劇院前任新星纖穠有度的身材讚不絕口，克莉絲汀腦海裡卻有一個甜蜜而自負的猜測。
這位曾經的歌劇紅伶坐在自己還未成名時與許多小演員們輪流使用的梳粧檯前，謝過幾位友人的好意，向西塞妮借了粉餅。大片亮銀的閃粉在這棕發美人兒眼尾綻放，那種過分熱烈的神采幾乎讓先一步上臺的西塞妮感到膽怯。
灰藍色眼睛的小姑娘穿著絲忒樂公主的白紗裙慌慌張張逃上舞臺，一束淡黃的追光落在她極具少女感的雙股髮辮上，台下一如既往人影綽綽，卻極難得鴉雀無聲。
西塞妮於是重新想起在後臺聽到的那陣令自己靈魂顫慄的歌聲，想起台下的觀眾對接下來的劇碼該是怎樣殷切地期待著，又嚴苛地審視著……
那不在塵世的歌聲太過動聽，以至於之後的登臺對大多數人而言都變成了難捱的酷刑。
但西塞妮不肯逃避這酷刑。
「他燦爛如驕陽，正如我夢中的王子，當他擁我入懷，我想要逃脫卻已身不由己……」不必熱心的老指揮在樂池中特別示意，棕發姑娘甜美的歌唱如期在劇院上空飄蕩。這位新任首席的嗓音也是極美的，而且，即使以最挑剔的眼光評判，「絲忒樂公主」的演唱技巧也無可挑剔。甚至，因為也曾蒙被天使點化，西塞妮的吟唱雖還不足以點燃聖火，卻亦有幾分神性的萌芽。
「他燦爛如驕陽，正是我夢中的王子，我感到愛情悄然降臨，瞬息甜蜜即勝過永恆的生命……」同絲忒樂公主的甜蜜嬌羞相比，小人魚的傾慕就顯得如此卑微無望——如果不是舞臺上追光的位置變換，人們甚至很難覺察那似有若無的歌聲是從何處傳來。
最先浮現在燈光下的是達蓮娜青澀的面影。駐足舊日光陰小人魚好像還沒來得及剝開苦戀的糖衣——她仍坐在那塊兀立的礁石上，天真無邪地歌頌著愛情，唱腔兼具孩童的空靈與少女的纏綿，一如日暮時分海潮的迴響。
但另一個更為高挑的身影隨即奪走了大多數注目。
那身影圍繞達蓮娜輕盈地旋舞，舞姿顯出一種近似醉酒的飄搖，叫人不得不想起小美人魚為這苦戀背棄海洋的代價。但她絲質的裙擺在燈光下大幅度地起伏，又映出漸變的光彩，好似圓月下的潮汐；而裙下纖細的腿腳時隱時現，分明還在波濤中遊弋。
達蓮娜沉靜的面孔便在伊妮德身形搖擺的間隙若隱若現，她仿佛對這絕望的舞蹈與之預示的愛情的苦難毫無所覺，仍用那溫柔天真的嗓音自顧自地低吟淺唱：「他燦爛如驕陽，我的摯愛，我的奇跡，多想叫他擁入懷中，我承諾愛他此生不渝……」
「他燦爛如驕陽，我的摯愛，我的奇跡，他擁我入懷，承諾愛我此生不渝……」絲忒樂公主的歡歌理所當然比小美人魚無人傾聽的心聲更加突出，只有西塞妮知道，自己已成了那片深海的俘虜——倘若海潮要將她吞噬，她也唯有束手就擒。只是那深海的神靈出乎意料的溫柔，以至於她竟莫名生出一種接近天空的錯覺——就仿佛音樂天使再度向自己張開了羽翼。
伊妮德從一束光下舞到另一束光下，然後在一次間奏的開頭向西塞妮直直地跪倒下去。她一動不動維持著跪伏蜷縮的姿態，仿佛在為間奏過後的再次起舞積蓄力量，被染成淺棕色的髮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散開，絲絲縷縷散落下來，以至於臺上台下的人們都看不真切臉色。
「你獻給我少女的真情，注視著我是你斑斕的眼睛，空中閃耀的群星，也不及你眼眸的光明……」扮演王子的青年演員已經掐準時機站在升降活板上登臺。對劇院的常客而言，這不是張陌生的臉孔，但唱腔並不老練——不過神奇地能勉強夠上合夥人先生嚴格的底線；而且就歌劇演員而言，那樣的體型也過於纖瘦了，然而注視西塞妮的那雙黑眼睛的確深情款款。
接下來就該插入小美人魚悲傷的獨白，但伊妮德依舊維持著那個古怪的姿態，只是微微仰頭，對以目光相詢的棕發姑娘做了幾個簡單的口型。西塞妮被迫居高臨下看著那謙和的神靈，看著那張溫和微笑的面孔上淡妝完全無法遮掩的慘白，有一瞬茫然。
「我心所眷戀是一位英俊的王子，你可知我的情深似海？」好在臺上還有雙黑眼睛令她本能地感到心安。西塞妮以為自己一定愣了很久，但當她鼓足勇氣對自己傾慕的「王子」唱出臨時改編的唱詞時，才發現絲毫未錯過樂池的伴奏。
「如果我不明了，也可從你眼中的光彩看出，得你深愛之人，必定與幸福長伴。」洛蒂十分順暢地接了下去。感謝開明的合夥人先生，偶爾一次男裝反串出演歌劇真是十分奇妙的體驗。當然，她絕不會告訴西塞妮，以自己有限的天賦，即便有合夥人先生的突擊教導，為了不成為這次演出的敗筆付出了多少汗水。雖則她同時認定，比起劇院的新任主唱在一場堪稱經典的演出中毫無存在感，讓人們記住劇院經理藝術素養欠缺也不是太過糟糕的事情。
當愛情真正降臨的時候，即便是最謹慎的商人也不願再瞻前顧後，何況是西塞妮這樣純真的少女呢。棕發姑娘深深注視著「王子」含笑的眼眸，一切無關歌唱與告白的思慮都從她腦海中退卻了。西塞妮白皙的面頰上氤氳著淡淡的緋色，歌聲卻高昂起來：
「別再尋尋覓覓（愛情就在這裡）！」
「直到天長地久（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倆的結合必將幸福甜蜜）！」
……
不得不說，合夥人先生譜寫的旋律實在有種難言的魅力，能夠催發一切崇高的特質，譬如神性與愛意。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這一幕留在絕大多數觀者腦海中的卻只有青年人們含羞帶怯卻又熾熱得仿佛要將對方點燃的眸光。至於「王子」略有欠缺的演唱，在這樣的深情演繹下，至少現場觀眾心照不宣地選擇了寬容。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注意!安利時間到!
公主跟小人魚對唱出自法國音樂劇《巴黎聖母院》唱段《Beau comme Le soleil》（燦爛如太陽）
公主王子對唱出處同上，《Cesdiamants-la》（鑽石般的眼眸）
小美人魚（中）
小美人魚變成泡沫之前會想些什麼？即將永別的王子還是同樣再不可觸及的海洋？伊妮德沒有答案。但她確信，如果自己的聲音即將重新被禁錮，那麼最後一支歌必須屬於達蓮娜。
這不是個無私的決定，伊妮德知道。即便她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把握，西塞妮在達蓮娜的引導下能夠突破自我，但如果當時的情形正好落在剩下的百分之一當中，她可能就會辜負許多人的期待，包括所有還未離場的觀眾，雄心勃勃的劇院經理，還有那位才華橫溢的前幽靈先生……
但這是個理性的決定，甚至不需要謹慎衡量，伊妮德又想。關於她同達蓮娜的感情——姑且把那叫做「愛情」吧。她依然不認為她們的愛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但的確已是她願意為之割捨其餘部分，非常珍重的一部分了。於是她沒有選擇在詛咒發作時巧妙地提前退場，甚至不由分說將重擔交給了那個尚且稚嫩的棕發姑娘。
伊妮德在許多時候都是聖潔明淨的，容易令人自慚形穢，但那不過是她對於多數人在意的東西都不在意而已。而那些真正在意的，渴求的，伊妮德的追逐比任何人——或許包括那位前幽靈先生都更加決絕。譬如她當初捨棄屬於公爵小姐的一切，不只是累世的財富，還有自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承載的期待，換得自由高歌的權利一般。
伊妮德不能篤定達蓮娜是比自由與歌聲更加重要的存在，但就像她不曾後悔與巫婆交換美人魚的歌聲一般，用歌聲，自由，甚至生命交換與達蓮娜更加長久、深刻的情感聯繫她也並不覺得懊惱。她略吃力地看向舞臺另一側穿著各色魚尾裝飾短暫亮相的「人魚姐妹」們，默默祝願為首的女孩兒能夠得償所願。
上一次登臺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克莉絲汀注視著呆呆站定在舞臺一側的巫婆，驚奇地感到自己毫不膽怯，甚至某種沉寂已久的熱情瞬間在喉間沸騰起來，仿佛下一秒就將噴薄而出。
「悲傷啊，海浪，我曾度過的歲月，它們都去了哪兒？生命是否只是幻夢一場，或說本無真實可言？我昔日相信的事物啊，的確存在過嗎？倘若我不再沉睡，它會再為我回返嗎？」高高盤起的髮髻和為子爵夫人預備的端莊步伐讓克莉絲汀看上去已不全然是埃裡克記憶中那個稚嫩的少女了，但她投射過來的眸光是如此熱切——幾乎完全背離了人魚姐妹對巫婆應有的態度。
「是啊，我們共同打理的花園已荒蕪，曾與你捉迷藏的珊瑚叢也被砍伐殆盡，但舊日的溪河還未斷絕，正如你我之間綿綿不絕的情誼。」埃裡克不記得自己的劇本給過任何巫婆與人魚姐妹有舊的暗示，但從小人魚開場自作主張的提問與幫唱開始，這出劇碼的走向就不由他控制了；而且，好吧，佳人邀約就在眼前，誰還有心思計較那些絕不拙劣的改動呢。
「沒錯，我們的世界入目只有漆黑的死寂，但我們仍可以再次為它飾以潔白、鮮紅與蔥綠——趁我們都還未步履蹣跚……」克莉絲汀感到自己的歌聲再次長出了翅膀，那樣聖潔空靈的召喚，令劇院的老客們不禁紛紛回憶起她成名那一夜的榮光。而她想，這一定是因為她太想找回自己的天使，才終於有勇氣獨自飛往天堂。
你新生的羽翼那樣美，可我已不能帶你飛往夢與現實的交界。埃裡克嘴唇慣性地翕動了兩下，卻只咽下一腔苦澀的沉默。
克莉絲汀承認，她仍習慣性地期待音樂天使的回應，但即便對面渺無回音，她也不會再躊躇。
「就從……這裡開始吧。」棕發姑娘一隻手掌從鎖骨出發，經過修長的脖頸，終於緩緩爬到發間，下一刻，看似牢固的盤發只消輕輕一扯就完全散落下來，小部分規規矩矩披在腦後，倒有大部分被女孩兒刻意攏到胸前，大片深棕色小卷髮淩亂地堆疊著，與半片雪白的胸脯相映生輝。
在她身後，幾位小演員只當這是克莉絲汀為暗示人魚姐妹們剪下秀髮向巫婆換取匕首設計的小動作，一面敬佩從前的紅伶前輩名不虛傳，一面機敏地照做。自然，同美貌的克莉絲汀相比還欠了許多風情。
而對埃裡克而言……他記得自己曾有意無意教導過克莉絲汀，在某些特定情景下，解放束髮等於釋放□□的邀請。前幽靈先生終於無法再把自己的小學徒當做一個純情的小女孩了，他清晰地感到，擦肩而過的子爵夫人身份絲毫沒能絆住她的腳步，卻讓她經歷了許多雕飾，就像一幅被夕陽鍍金的油畫，比從前更加美豔迷人——也比從前更容易擊潰他艱難樹立的心防。
「讓我再次越過這不歸點吧，我發誓此生絕不回頭！我們捉迷藏的遊戲該結束了，別再糾結那些『如果』或『何時』……」劇碼進行到這裡，樂池的伴奏已茫然沉寂，棕發美人兒卻自顧自地繼續唱了起來。
這當然不是《小美人魚》這出劇碼中應有的唱段，而埃裡克從不知道克莉絲汀的嗓音也能如此纏綿悱惻——這幾乎立即就頂替了她此前被迫排演這劇碼時留下的印象。埃裡克還記得克莉絲汀那時微微顫慄的聲線，而她此刻再次唱起這可怖的曲譜，埃裡克發現他已聽不到一絲疏離或畏懼，入耳只有少女比曲譜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更甚的熱誠——或許並不如達蓮娜那樣完全貼合原作的演繹，只因是克莉絲汀的唇舌傾吐，便足以將他燃燒殆盡。
克莉絲汀自然也還記得自己首次登臺演唱那出劇碼的情形，記得那曾讓自己在之後的日日日夜夜無數次懊悔的殘忍之舉——而此刻她期望能稍作補救。棕發少女一步步向巫婆逼近，就仿佛她才是那個被對方懇求的人一般。
黑斗篷被掀起的那一刻埃裡克思緒有一秒的空白——少女忐忑與決絕的神情與從前是那麼相似，以至於他險些忘了自己的容貌已被修復，在付出部分歌聲的昂貴代價以後。但克莉絲汀隨即向他獻上嘴唇。當柔軟的唇瓣首次印上前額，某種過分強烈的喜悅立即如狂風卷過他心頭——將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卷得零落一地。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適合歌唱了！僅剩的本能瘋狂地對他叫囂。於是埃裡克張開嘴，而克莉絲汀聽到一種熟悉的，雄壯的歌聲從眼前的男子喉間迸發出來——音樂天使復蘇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這章大家的形象大概都略顛覆，然而這就是我目前對他們的理解啦，不接受文下反駁，哼唧！
不過我跟基友腦回路對接不成功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同題材聯文，還即時對人設跟情節，最後還是只支撐了一卷就開始南轅北轍什麼的，也是很服氣了）so，如果小天使們有極小概率沒看過基友甜蜜桂花糖《[歌劇魅影]界橋》及其他同系列同人原文，千萬別被我誤導啊2333
另外，寫到克莉絲汀解開盤發莫名有種寶塚版《唐璜》愛爾維拉解開盤發試圖挽回唐璜的心既視感。至於她頭髮散落後的造型就請大家以音樂電影小克《唐璜》的裝扮與地宮一夜的獅子頭髮型結合腦補吧。
最後，依然是安利時間：
人魚姐姐唱給巫婆前半段是《ouwe war》（戰爭）魔改，後半段不用我多說了吧，《歌劇魅影》唱段《The Point Of No Return》（不歸點）微改
小美人魚（中下）
西塞妮也聽到了那雄壯的歌聲，雄壯，且熟悉——雖比從前教導自己時多了許多溫柔纏綿的意味。但毫無疑問，世上只有那唯一一人能把泥巴唱成烏金，唯有那一種歌聲能使自己如聆仙樂，仿佛下一刻她軟弱的靈魂便要離體而去，隨那仙樂飛往天堂。她同時也看到那位天使可怖的真容——入眼的面貌自然不似其餘幾位女主唱所見那般清晰，但棕發姑娘直覺那怪異的存在恐怕並不僅是巫婆貼切逼真的妝容。
原來您並未離去……極大地驚喜與極大的恐慌同時湧向棕發姑娘脆弱的心房，她忽然就明白這位良師，這位天使，或者說這位幽靈過去為何總不肯現身接受自己的朝見了。西塞妮呆呆地站在舞臺角落的陰影裡，徒勞地緊了緊身上輕薄的紗裙，不期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棕發姑娘含羞帶怯地掙扎了兩下，抬眼間隱約是洛蒂被化妝師巧手修飾得英俊硬朗，神情卻分外溫存的面容。
西塞妮於是不再回憶那些天使或幽靈的夢了。她靜靜待在洛蒂較男性柔軟卻同樣沉穩有力的臂彎裡，最後一次傾聽那動人的泣訴，莊重又珍惜。
埃裡克並不瞭解此刻唯一未被納入燈下的小學徒對他做了怎樣的割捨。三面觀眾席上忽起的嘈雜指點令他感到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前幽靈先生遲鈍地發覺，自己為獲得克莉絲汀的愛用歌聲交換了英俊的容貌，而克莉絲汀交付的真心給了他重新抉擇的權利——即便如此，也只有促使他與巫婆達成交易的克莉絲汀能摘下那根毒蛇般的黑絲帶。
埃裡克固然對這筆交易早已萬分後悔，一時卻不敢竟有如此巧合——克莉絲汀也強烈地渴望自己的歌聲，甚至壓過對他可怖真容的畏懼與厭棄。於是當棕發姑娘扯開黑斗篷在頸下的系帶時，那條黑絲帶也一併被扯落，而他的歌聲也就這樣近乎兒戲地被解放。
老實說，這時機有些糟糕，但埃裡克以為自己並不挑剔。唯一煎熬他的疑問：即便克莉絲汀剛剛短暫地向他交付了真心，她能夠在今後繼續忍耐這樣畸形的容貌嗎——埃裡克已經受夠了靈魂被死死禁錮的滋味，儘管他是如此渴望將克莉絲汀擁入懷中，卻完全沒有勇氣再承受一次那毒蛇殘酷的糾纏。
克莉絲汀此刻也有一種往事重演的荒謬感，她甚至懷疑自己出現的意義是否是將這天使拖入塵泥.某種沉重的愧疚將她的頭腦壓得一片混沌，但隨之而來的責任感又逼迫她絞盡腦汁補救。
「你可曾記得我們一同遊弋過的，被燭光照亮的，泛著薄霧的水面？那被鏡面裝點而成的秘密國度映出一雙倒影，就像被遺忘多時的諸神？你可曾記得那芬芳的，不見天光的夜晚？那曾為我們獨有，最終亦融於暗夜，深色帷帳所承載的些許隱秘低語？」從前兩次迫使埃裡克露出真容後，男人激烈到駭人的反應倏忽浮現在腦海，克莉絲汀下意識向遠處退了兩步，選擇了一種柔和的旋律輕聲哼唱——她對埃裡克驟然顯露的真容固然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不適到畏懼或厭惡，卻不敢確定埃裡克此刻是否願意被自己直視。
恰巧，這時候達蓮娜與伊妮德一齊通過升降活板出現在舞臺正中——達蓮娜仍沉靜地坐在礁石上，伊妮德則像開場時那樣靜靜站在她身後，只是與開場時相比，已背棄海洋的小人魚面頰上妝容的痕跡略有加重，卻仍難掩妝粉下慘澹的本色。
克莉絲汀順勢朝兩人靠過去，目光也刻意集中在伊妮德氣色憔悴卻仍含著淺笑的面孔上——相比向來親切待人的伊妮德，達蓮娜從前逼迫她坐上天馬銅像的事情給棕發姑娘留下了不淺的陰影，何況那本該天真懵懂的小人魚在此次登場時就透著一股真切的憂鬱甚至焦灼。
「我們都是這憔悴國度中的幽魂，是在飄忽不定的洋流底下褪色的身影，我們同是這紛雜聲音中一絲親密的耳語，是這死寂世界最後的回音……」克莉絲汀的低吟分外柔和，有種與達蓮娜相似的，海潮漲落般的奇異韻律。她目不斜視地同伊妮德對望，還不忘將道具匕首向伊妮德遞過去，口中的唱詞也很像是姐姐對小美人魚的苦心勸慰，但埃裡克不會不明白少女口中那些「蠟燭」與「鏡面」是特別唱給誰聽——這多少沖淡了他被心上人下意識疏遠的鬱氣。
當然，達蓮娜也明白。
「誰敢用永世去愛呢，誰敢用永世去愛呢……」棲身礁石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情緒掩飾比當初自然許多的克莉絲汀，遊魂般的低吟悄然為克莉絲汀柔和的唱腔增添了幾分應景的淒迷。而克莉絲汀被這清冷的吟唱一激，倒也緩過神來，用誇張的肢體動作從巫婆掉落在地的黑斗篷裡卸下道具匕首，假裝方才那一幕本就是情節需要——順手拿走了那條不顯眼的黑絲帶。
克莉絲汀其實並不確定埃裡克此刻更看重歌聲還是容貌，畢竟她此前甚至從未如他所期望地那樣，不帶偏見與恐懼地，將他當做一個尋常的男人，而非神秘荒誕的天使或幽靈來看待。
可她確信自己更想留住那超凡脫俗的天使之聲。棕發姑娘任性地將那根不詳的黑絲帶與大股秀髮編織在一起，看向「巫婆」的眼光倒是愈發熱切、決絕起來——你可以說那是人魚姐姐對巫婆寄託的希冀與交易達成所必要的破釜沉舟的決心，但理解為直率勇敢的戀慕也無不可。
埃裡克默許了克莉絲汀的行為，甚至為此感到無限欣慰——這使他最後的煎熬也解脫了。就如他最初奢望的那樣，歌聲與愛情並不是一道冷酷的單選題。
「巫婆」一面繼續用那種比先前優美百倍的聲音同人魚姐姐應和，一面伸手撿起斗篷，平靜地遮住了自己令人不適的面容——幸而上回他面具被摘下時逃得夠快，多數人其實並未看清真容，而巫婆可不是英俊的唐璜，除卻由一位男性扮演有些出乎預料，妝容可怖些倒也合乎情理。
斗篷的黑紗徹底落下前，達蓮娜向那怪異的面孔投去似是祝福的一暼。
至於伊妮德，她倒的確是第一回瞧見前幽靈先生這怪異的真容，但那雙靜海般清湛的眼眸中也不過劃過一抹淡淡的訝異與惋惜便又歸於平靜了。她想起合夥人先生給予達蓮娜那些優美的琴曲，對埃裡克露出一抹略帶欽佩與感激的笑容。於是即便觀眾席間有些「幽靈重現」的言論，在臺上三位主唱全都毫無異色的情況下也很難翻起什麼浪花來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1 19:32
小美人魚（下）
少女慘白的面孔一直到劇碼尾聲才終於回復了幾分血色——就仿佛夕陽沉入海底前最後的光亮。她褪下身上綴滿珠玉的華衣，將道具匕首平舉到眼前，明淨的眼眸裡浮現掙扎的神情。
達蓮娜向她投去飽含憂慮的一撇，但終於清清嗓子，用一種孩子般的狡黠語氣對「巫婆」唱起來：「誰敢用永世去愛呢？那必是我了！雖則我們相伴的時日如此短暫，而我還來不及對你提及愛情——但脈脈細雨是我的情衷，訴不盡的話語，如春天的繁花與秋日的落葉般難以細數，你不必知道，那風聲、雨聲，連同海鳥散落波濤的鳴叫都是我對你溫存的絮語——」
伊妮德的聲音就在此刻自然而然地續接，並無歌詞，只是一種縹緲的吟唱，其間有春的鮮妍，夏的繁茂，秋的豐美與冬的晶瑩悄然流溢。
方才還因巫婆的可怖「妝容」略微嘈雜的觀眾席轉眼竟陷入一種虔誠的靜默——何其有幸得以聽聞這來自海洋的吟哦，比陸上的一切都要恢弘深邃，又因小美人魚純淨的戀慕，氤氳出無限溫柔。
有誰能逃脫深海的柔情呢？臺上，同一束光下，達蓮娜暗暗歎息著，加入了那奇異的吟唱。於是一團熾火嫺熟地投身海洋，與天臺那日相仿卻更勝一籌的奇景終於有幸邀世人共賞。
王子與公主不知什麼時候從舞臺一角的陰影走到燈光邊緣，明明暗暗映出一雙親密的剪影。白紗裙巧妙地嵌進青年人近似軍隊儀仗的修身禮服中，相近的底色與女演員反串男角時相對突出的纖細少年感很容易就模糊了情人間的界限。
「所有黃金都還在深深的地下沉眠，我將悉心呵護你獻與我的身軀。」洛蒂自知，與女主唱們相比，自己這位「王子」的唱腔很難有驚喜。但她立即從那雙灰藍色的眼眸裡看到自己同樣深情的眸光——淹沒了一切人魚之歌喚起的風暴與潮汐。
「這些愛的言辭，這些欲望的話語，只因是你傾吐，便勝過一切詩句。」前排的觀眾們只見絲忒樂公主面頰上暈著醉酒般的緋紅，入耳的歌聲亦兼具少女迷人的清純與熱情。就連懵懂的孩童也在長輩們大略的解說下知曉，這正是那棕發少女對情人發自肺腑的表白。
今晚是誰打的燈光，怎麼盡讓人冒出些不安分的綺念？洛蒂注視著西塞妮在燈光映襯下愈發動人的面容，心不在焉地想——從前她總以為同這部劇碼的其餘幾位女主唱相比，西塞妮還略有不足，當然，在此之前事實也的確如此。但就在這一刻，洛蒂確信她從情人的歌聲裡聽到了天堂。
沒過多久，絲忒樂公主輕盈地踩著對唱間隙掙脫王子的懷抱，穿白禮服的「青年」就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優雅地畫圈，向她做出邀舞的姿態。
燈光正中，達蓮娜仍坐在礁石上，卻優雅地轉了半圈，便正好與伊妮德四目相對。兩人四手交握，將中心的道具匕首高高舉起。以那小小的銳器為中心，少女們也扭動腰肢作起曼妙的旋轉，節奏時急時緩，比隨波飄搖的海草還不可捉摸，正如小美人魚變幻莫測的心緒，但那奇異的吟唱此起彼伏，竟沒有絲毫不穩。
「誰敢用永世去愛呢？那必是我了！」並不是太長的一段時間過後，少女們奇異的吟唱漸漸淡了，旋轉的節奏也愈發舒緩……終於，這段動人的吟唱在伊妮德深情的泣訴中徹底隱去了蹤跡。少女堅決地拋開匕首，纖瘦的身軀像是斷線的風箏般悄無聲息伏倒在大塊金色輕紗圍成的「海灘」上，顏色慘澹的面孔卻向著藍白色輕紗圍成的海洋，像是含了笑意。
「別再尋尋覓覓（愛情就在這裡）！」
「直到天長地久（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倆的結合必將幸福甜蜜）！」
燈光邊緣，王子與公主還不知疲倦地唱歌跳舞，互訴衷腸，並不因此地淒涼有瞬息緘默。但舞臺的陰影裡，有少女哀怨縹緲的吟唱在輕紗圍成的海上回蕩不休：「有誰敢用永世去愛呢？有誰敢用永世去愛呢……」埃裡克瞟了一眼嫺熟應用胸聲秘訣的克莉絲汀，艱難地克制著自己蠢蠢欲動的應和之心。
達蓮娜便在這哀歌中取下自己頭頂海百合的花冠，輕輕為伊妮德戴上。少女所有散落的長髮都被她仔細壓進花冠，就連前額的碎發也不肯有一根散落。當她俯身為少女整理鬢角的髮絲時，卻感到手肘輕觸的位置有一絲奇妙的搏動。不等她仔細確認，那搏動的力道已經由微弱漸至強勁——眨眼就到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
「誰讓我用永世去愛呢？那必是你了。」如此溫存纏綿，是誰的耳語？大幕落下之前，達蓮娜第一次聽伊妮德提及愛情。
「真不敢相信，小人魚居然會有那樣逼真的憔悴妝容！」一直到幾位主演一齊返場謝幕過後，小演員們還在休息室裡對著伊妮德近來少有的紅潤臉色嘖嘖稱奇。
「所以小美人魚為什麼又聰明勇敢，又要慷慨善良，還要戴玳瑁項鍊和珊瑚頭飾？？」而達蓮娜一面考慮埃裡克會不會同意幫忙上演一齣「幽靈歸來」的戲碼讓她乾脆俐落地翹掉跟劇院的長約，一面裝模作樣地歎息，「這還是我第一次從埃裡克以外的人那兒收到那麼多禮物呢。」
「沒辦法，誰讓巫婆是荒誕欲念的化身，她的詛咒也只有同為人們內心深處的欲念集合才能破解呢。而在今晚來看歌劇的大多數觀眾們心底，小美人魚就是這個樣子。」伊妮德難得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湛藍的眼眸明淨如星，「不過，我覺得，只需要習慣做一個更討人喜歡的女孩，總比『永遠貧窮，永遠漂泊』要善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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