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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夜叉)神月[殺生丸]》作者：木石君【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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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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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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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夜叉)神月[殺生丸]》作者：木石君【完結】
文案：
她是奈落的新分|身——神月。
她沒有感情，所以能用最大的冷靜對付她的敵人——殺生丸。
可命運卻用紅線牽住了兩人，時光流轉中，陌生的情愫漸漸縈繞心頭。
上窮碧落，下至黃泉，和他行過了那麼多的地方，卻發現更恐怖的陰謀正在醞釀。
風風雨雨中，唯一不變的——只有真心。
文章比較慢熱，因為CP是殺生丸，不可能一開始就愛上。
後面會出現很多原創人物，奈大不是唯一的BOSS。
內容標籤：
搜索關鍵字：主角：神月，殺生丸 ┃ 配角：衡宇，粉煙，馨，花殤，笙 ┃ 其它：三無，戀愛，成長，專情，犬夜叉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4
卷一：道是無情還有情
第1章 請君入局（一）
這裡是哪裡？
女子跪坐在地上，緩緩睜開雙眸，環顧四周。
和式房屋內，面前是身著狒狒皮的男子，男子整個身體幾乎都埋在狒狒皮裡，月光照在上面，只在男子臉上徒然地留下一抹陰影。
男子一左一右立著兩名女子，不，應當是一名女子和一名……小女孩？
那名女子一身妍麗的紅白和服，露出筆直修長的小腿，手持烏骨扇，豔紅的雙眸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神情倨傲。而另一邊的小女孩則雙手持一面圓鏡，素白的發，素白的衣，除卻眼眸烏黑，其餘盡是白，比月光更皎潔，比月光更……虛無。
這些人，是誰？
她，又是誰？
儘管看不清男子的臉，但男子仿佛能看清她內心所想，低沉的嗓音傳出——
「汝名神月。」
神月？
她沒有作聲，只是聞言看向了小女孩的鏡子。
鏡子裡，映出一個□□的少女，赤|裸的身軀映著月光，顯出一種動人的妖嬈，像是傲然怒放的嬌花。黑色的長髮為委地，如絲如鍛。一雙烏眸，緊緊盯著鏡子裡的佳人，卻沒有絲毫情感傾瀉出來。面無表情，素白的面容精緻如手中的瓷器，卻冰冷如晶瑩的白雪。她歪了歪頭，滿頭青絲隨著她這個動作微擺，一如水瀉。
隨後男子蠱惑如魔音般的聲音又回蕩在耳邊：「吾名奈落。汝為吾的新□□，神月。」
新□□？
神月想了想，指著奈落身邊的兩名女子，銀鈴般的聲音傾瀉而出：「她們也是嗎？」
「是的。她們是你的姐姐。」說著，奈落分別指了指女孩和女子，「神無和神樂。」
.
房間內，日光懶懶地從窗口灑入，鋪上大片光斑。
屋內空蕩蕩的，奈落坐在陰暗的一角，玩味地看著跪坐在陽光下的神月。
神月此刻身著青色的和服，袖口、領口均印著點點白櫻，微風拂過，衣袂紛揚，白櫻也似隨風飄飛。她在這裡跪坐了很久，動也不動，面無表情，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個活物，還真會誤以為她只是個栩栩如生的塑像。
而她面前，立著神無，也是這般一動不動，只是將鏡子放在神月眼前。
原來，神月眼睛一眨不眨地，正是在看著這面鏡子。
鏡子裡，出現一位男子的背影，和服潔白如雪，袖口印著八重櫻，一身鎧甲增加了疏離也增了英氣，肩上披著柔軟的雲狐裘，銀色長髮及腰，卻現了一絲妖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男子的本應該為左臂的地方只餘一截空蕩蕩的袖管。可饒是如此，單單是背影，就當得起絕代風華這四個字。
突然，「吱呀」一聲，拉門被打開，神樂大步邁入，神情很不耐煩，語氣也相當不好。
「喂，神月，你都看了幾天了，還要磨蹭多久……」說到一半，鏡子中的男子突然回頭，金色的眸子裡盛滿了殺氣，眼神銳利如刀。神樂看了，不禁退了半步，「殺生丸，他，他發現了。」
可神月隔著鏡子與殺生丸目光相對，迎接著滿滿的怒意與殺氣，卻沒有任何動作，神色也沒有任何改變。不悲，也不喜；不怒，也不懼。
神月偏過頭看了眼略有些驚慌的神樂，就又緊盯著鏡子，道：「一開始看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聲音很好聽，像空穀幽泉，但很平板，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僅僅是在敘述事實。
「那你還看了這麼久？」神樂神情疑惑，不耐煩的神色減輕了些許，「奈落說要試試你，讓你去對付殺生丸。你磨蹭了這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神月還是看著殺生丸。此刻，殺生丸的目光已轉回前方，並不在意宵小們偷窺的目光。
接著，神月才回答了問題：「看了這麼久是為了收集情報，耳聽的總不如眼見的。」
「那麼，你有結論了嗎？」奈落的聲音傳來，明明是豔陽天，卻無端讓人覺得陰森。
神月聞言，將身子轉向奈落，想了想，道：「這個人，很強。」
「所以？」奈落挑了挑眉，危險邪魅的氣息四溢。
神月的神情仍沒有什麼變化，聲音也淡淡的：「所以，我不敵他。」
神月是真的在平靜地敘述一個事實，哪怕承認自己「不敵」，也僅僅是個事實而已，沒有任何情感摻雜進去。
「喂……」神樂走到神月身後，用扇子搗了搗神月的肩膀。
喂，有沒有搞錯，奈落只是想試試她。好歹要去做個樣子吧，就算真的打不過，也可以逃啊，直接說「不敵」算怎麼回事。
看到奈落視線由神月轉向自己，神樂有些心虛，不禁提高了聲音：「喂，你這算什麼！害怕了嗎？」
誰知，神月聽了這句話，反而問道：「害怕？這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她……腦子沒問題吧？」神樂一臉驚詫的表情，問向奈落。
奈落聞言，邪魅一笑：「她腦子當然沒問題，只是沒有情感而已。」
接著，奈落又看向神月：「你該不會只有這一句話想說吧？」
神月垂眸：「讓我對付他得給我時間。我需要……想想辦法。」
「喂，看了殺生丸這麼久，現在又讓我載著你飛，你到底要怎麼樣？」飛羽上，神樂扭過頭，問向坐在她身後的神月。
神月沒有應聲，只是看看身邊掠過的白雲，再低頭望瞭望下方延綿的森林和幾乎縮成一個點的村莊。
半晌後，神月看著一個村莊，輕輕開口：「就是這裡。」
「這裡？」神樂神情疑惑，讓羽毛減速，打算降落。
「加速，上升，快。」神月見狀，突然說道，「我們不能被發現。」
「喂！你夠了啊！不是說是這裡嗎？」神樂面有慍色，但仍照著神月的話做了，飛羽迅速飄離，「你得解釋一下這到底怎麼回事！」
「奈落說，這裡，有一個很強的巫女，撫子。」神月解釋道，神情淡淡，語氣平靜。
「所以呢？這個撫子跟你有什麼關係？別沒頭沒腦的只說一半啊！」神樂努力控制羽毛，拼命壓下想把身後這個人丟下去的念頭。
然而，神月不再回答，反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上次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害怕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聞言，神樂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一大口氣。再吸了更大一口氣，接著又呼出更更大一口氣。
不行，冷靜不了，真的好想把這個人扔下去。
然而身後的人又連珠炮似地發問：「你的呼吸好像亂了。為什麼呢？情緒不穩嗎？是什麼樣的情緒？是害怕嗎？」
雖然身後的人問了這麼多句，但聲調奇異地沒有什麼起伏，僅僅是在疑問，或者說是想驗證猜想。
忍住，深呼吸。
這個人是沒有情感的，沒必要跟她計較……
「你的呼吸更亂了。難道不是情感的原因？是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嗎？」
不行，忍不住了。她沒有情感，可她神樂有啊！
「你給我閉嘴！再說話我就把你扔下去！」
.
與此同時，陽光透過神社緊閉的紙窗，在地上投下格子的亮斑。
屋子裡縈繞著藥的苦香，榻上，一位女子沉沉入睡，身旁放著一張長弓。
女子身量嬌小，些微的陽光映在臉上也無法抵消病態的蒼白，上白下紅的巫女服更是襯得整個人蒼白如紙，好似下一瞬就會隨風消逝。
突然，女子睜開眼，猛然起身，長弓登時入手，眉眼瞬間淩厲起來。
但下一瞬，女子的神態又放鬆了下來。
飛過的妖怪嗎？
應該只是路過吧。
正思索間，女子卻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渾身顫抖，止也止不住，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一樣。
突然，女子的唇邊流下了溫熱的液體。
女子伸手去拭，不意外地看見了手上那一抹殷紅，像是夕陽，像是落花。
女子苦笑，妍麗的面容也不能掩蓋蒼白的臉色，強大的靈力也不能改變脆弱的身軀。
她……還能活多久呢？
還能作為巫女守護這個村子多久呢？
想著，女子卻又努力地揚起嘴角，眉眼也彎彎，笑容中的苦澀被收斂，溫暖卻從中溢出。
呐，不管怎樣，今天還活著，就是好事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要是對這篇文有什麼建議儘管留言∼∼
第2章 請君入局（二）
陽光正好，和風輕拂，帶出春日的爛漫。常綠的樹木舒展了葉，攔截了陽光，在地上灑下點點圓斑；冬日裡落葉已飄零的樹木也在橫斜的枝幹上跳脫著嫩綠；朵朵豔紅藏于葉間，透著幽香，偶爾隨風落下那麼一兩片花瓣。
「殺生丸大人，等等小的啊！」樹林裡，綠色的小妖怪追逐著前面的人。
前方的人一身雪白和服，襯得俊朗；半身猙獰鎧甲，顯出英氣；鬢間兩道妖紋，更現妖嬈。銀色的長髮及腰，隨著走過的明明暗暗的光斑，更是閃著耀眼的光澤。
殺生丸聞言也沒有減慢速度，只是問道：「邪見，有消息了？」
明明是疑問句，卻用了陳述的語氣來說話。
「殺生丸大人，這裡的妖怪都說，這附近有比鐵碎牙還厲害的妖刀。」小妖怪一邊跑，一邊邀功。
「哦？」聞言，殺生丸停下了腳步，長眉一挑，金眸裡滿滿的興味。
沒想到殺生丸會突然停下來，邪見一下撞到了殺生丸的腿上。小妖怪立即嚇得半死，痛哭流涕地討饒：「殺生丸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快說。」邪見還未說完，已被殺生丸不耐煩地打斷，金眸裡盛滿了殺氣。
「是是是……」邪見連忙點頭，但對上殺生丸的眸子，再不敢廢話，立即跨入正題，「這裡的妖怪都說，這附近出現了一位神月姬。她正在為一柄絕世名刀尋找主人，只要找到神月姬的宮殿，並通過她的考驗，就可以得到那把刀。殺生丸大人，我們要不要……啊啊啊，您腳下留情啊！」
無視邪見的哀嚎，殺生丸毫不留情地從它身上踩了過去，在邪見背上留下了清晰的腳印。
比鐵碎牙還要厲害的絕世名刀嗎？
有意思……
想著，殺生丸的嘴角上揚了些許，但笑意卻不至眼底。明明是絕代風華的容顏，再配上笑顏，本應當如春風般和煦動人，但看到他的人只會覺得如墜冰窖，周身只如數九隆冬般寒冷。
.
密林的盡頭卻是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延伸到遠方。路旁，櫻花怒放，粉色的雲霧籠罩在枝頭。落英繽紛，小路也鋪上一層落花，踏上去，似乎連心都柔軟起來。
沿著小路向前，竟然真的是一座宮殿。紅纓簇擁，落花飄飛，整座宮殿白漆黑瓦，飛起的簷角上墜著青銅風鈴，在微風中叮噹作響。
宮殿裡，暗香靡靡，竹簾隔出了內室。
神樂用扇子挑開竹簾往裡面看去，只見神月一身華麗繁複的十二單衣，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目視前方。
神月撇撇嘴，有時候真佩服神月，能完全靜止地坐上個幾天，似乎完全不感到無聊。
不對，她根本就不知道「無聊」是種什麼樣的感受吧！
「你剛才的神情是什麼意思？」神月突然問道，聲音照舊沒有任何起伏。
神樂聞言，扯了扯嘴角。
她實在是沒什麼話好講。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知道，神月的問話就是問話，問是什麼意思就是她確實不明白。不是質問，亦沒有情感。
天哪！這樣的人真是……
冷靜，冷靜……
深呼吸，深呼吸……
「你的呼吸又……」神月偏過頭，及地的長髮隨之微擺。
「呼吸又亂了是吧！」神樂大吼道，她的耐心已經告罄，「這種事反正你沒有情感也體會不了，就不要再問我了！」
聞言，神月又再次把頭偏回去，目視前方。她的神情依舊古井無波，沒有憤怒，也不是悲傷，但很明顯是在思索著什麼。
「喂……」神樂說完又有些後悔，拿扇子搗了搗她的肩，岔開了話題，「那個，你說的事，都辦好了。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我們這裡有一柄絕世名刀。可問題是——我們根本沒有刀啊。」
「有的。」神月淡淡地答道。
「解釋一下。」神樂撫額。這個神月更可惡的地方在於只會說她認為必要的部分。
「只要三個人同時說我們這裡有什麼東西。那麼我們即使沒有，也是有的。」
「好吧。」神樂點點頭，算是認同了她的話，「可是，殺生丸會上鉤嗎？」
「會的。」神月答道，不是篤定，不是說服，僅僅是在敘述事實。
「解釋……」神樂已經被她弄得沒脾氣了。
「他執著於鐵碎牙，這是他的弱點。」
正說著，內室的陰影處傳來聲音，「那個，打斷一下……」這是小孩子的聲音，糯糯的，軟軟的。
神樂聞言望去，只見五歲孩童模樣的小男孩瑟縮在角落裡，頭上還紮著兩個小髻，紅撲撲的臉蛋襯得整個人可愛極了。當然，頭上耷拉下來的獸耳和身後蓬鬆的尾巴顯示出他狐妖的身份。
「我已經按照兩位大人的要求，用幻術變出了宮殿……兩位大人可以放我走了吧？」說著，小狐妖的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下一瞬就要溢出淚水，無端惹人憐惜。
不過可惜的是，他面對的人是神月。她不懂「憐惜」是種什麼樣的情感。
所以，她認真地想了想小狐妖的話，然後做出了判斷：「放走可能會洩密。殺了會比較穩妥。」
「大人，不要啊！」小狐狸說著眼淚就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但他看出了神月的無情，就連忙抱住了神樂的大腿，眼淚鼻涕一起往上面抹。
「滾開！」神樂一腳踢開小狐狸，惡狠狠地說，「想活命就給我老實在這裡呆著！別耍什麼花招！」
神月對神樂的話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問小狐妖：「你剛才的情緒是害怕嗎？」
「對對對，小人就是害怕。」小狐狸聞言，立即爬到神月跟前，一臉諂媚相，「大人您這麼強，小人當然畏懼您。」
無視狐妖，神樂看了神月半晌，然後幽幽歎了一口氣。
神月看了看神樂，沒有作聲。
「這回怎麼不問我現在是什麼感受？」神樂挑眉，豔紅的眸子緊盯著神月。
「你不是不讓我問嗎？」神月反問道，神情依舊，美麗卻不靈動。
「呐，神月。如果有人要殺你，你會是什麼感受？」
神月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這種時候應當想對策而不是該考慮感受吧。」
「神月，我現在覺得……」神樂頓了頓，才接著說道，「你真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有什麼意見儘管留言∼沒什麼意見也可以留言（笑）
第3章 初遇之時
與此同時，陽光正通過大開的窗戶肆意流淌進室內，塵埃飛舞，閃現出晶瑩的光澤。
這是神社裡的居室。神社本身不大，因此居室也顯得十分狹小。但地面上整潔地鋪著榻榻米，牆上掛著一張長弓。長弓被漆成朱色，鮮豔如血。
屋子正中，少女正跪坐在一張矮幾前。上白下紅的巫女服襯得她整個人如陶瓷般雪白晶瑩，卻又脆弱易碎。白色大袖曳地，及腰的長髮被一根白色緞帶松松紮起。
而矮幾上，一碗褐色的藥汁正嫋嫋氤氳著白霧，散發出藥物特有的苦香。藥碗旁，卻是一管竹笛，上面的碧色濃郁地仿若能滴出來。
撫子低頭看著藥碗，深吸了口氣，拿起藥碗，抬頭一口飲下。
「咳，咳。」撫子喝完連忙放下碗，自言自語地抱怨道，「燙死了，苦死了。真是一點也不想喝藥！喝了藥也不見得有多管用！」
可是，再辛苦也得撐下去；
身體再難受也要努力活下去；
心裡再不平也要用盡力氣去微笑……
突然間，撫子還有些抱怨的神情立即被收斂得乾乾淨淨，面上露出肅殺之意，一雙墨瞳深不見底。
只見撫子登時站起，取過長弓，掠出居室，急行如風。
妖氣！
很濃郁的妖氣……
很多妖怪，朝這邊過來了……
.
另一邊，殺生丸行走在青石小路上，踏花而行。微風拂過，紅纓落下，纏入萬千銀絲。
然而，殺生丸走在這裡，卻是蹙了眉，而後又展顏一笑，笑容中的寒意讓跟在他身後的綠色小妖怪無端地一顫。
殺生丸大人到底怎麼了？好可怕啊……
邪見暗自怨念著，卻猛然間收到了殺生丸警告的一記眼刀。於是，它下意識地就大聲說道：「小的，小的什麼也沒想……」
未說完，邪見就被一塊石子擊中。
——「閉嘴。」
.
大約走了一兩盞茶的時間，宮殿終於出現在殺生丸眼前，白漆黑瓦，斗拱飛簷，雕樑畫棟，氣勢並不十分恢弘，卻十分精巧。
殺生丸沿著臺階拾級而上，走入正殿。正殿用竹簾隔開了一間內室，透過縫隙，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女子端坐在地上，穿著繁複十二單衣，長髮曳地。
殺生丸暗道，這位，想必就是所謂的「神月姬」了。
「想必您是沖著妾身手上的刀來的了？」
耳邊傳來了神月的問話。聲音很好聽，像是叮噹作響的銀鈴，像是淙淙流水。但明明是問句，聲調卻沒有任何起伏，讓人莫名地不舒服。
而一旁的邪見一聽到她的話，就立即說道：「當然了！這世上沒有比我家大人更配得上絕世名刀的人了！」語氣不可謂不驕傲。
「你所謂的考驗，是什麼？」殺生丸沒有理邪見，而是緊盯著神月，問道。
「您說笑了。」神月說著卷起了竹簾，緊接著手掌著地，指尖相對，上身前傾，緩緩施了一禮，「是刀在找主人，而不是妾身。所以只要刀承認了您，那麼它就屬於您了。」
神月卷起竹簾的一瞬，殺生丸才看清她的容貌。
眉若遠山，精巧如畫；睫羽長長。濃密如簾；唇型小巧，不點而朱。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卻不是她的美貌，而是那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和她的聲音相似，她的眼睛沒有任何情感洩露出來。因為這一雙沒有任何情感的眼眸，使她不太像一個人，而更像是一個精巧的玩偶。
「刀不在這裡，妾身為您帶路吧。」說著，神月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殺生丸並沒有跟上，只是微眯著金眸，用危險的眼神打量著神月。
見狀，神月回頭，問道：「為什麼不跟上呢？難道您……」
神月說著，頓了頓，又想了想，才接著說道：「難道您是害怕？」
「笑話！」殺生丸的眸子染上了一層薄怒，「我殺生丸還會有畏懼的東西嗎？」
不過殺生丸要是瞭解神月的話，就會知道，她的問話僅僅是問話。不是激將，也沒有譏誚，所以他根本不必發怒。神月剛才僅僅是在問，他的情緒是不是害怕而已，僅此而已。
「不是害怕嗎？」神月說著，轉過神來，一臉認真，「那您剛才的情緒是什麼呢？」
「你這個女人真是囉嗦！」邪見不耐煩地大叫，揮舞著比它自己還要高的人頭杖，「殺生丸大人的情緒是你這種人可以窺探的嗎？快給我們帶路！」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發文是三章一起發的，到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
第4章 驚|變陡現（一）
跟著神月，殺生丸步入長長的、陰暗的回廊，不知行了多久，只見神月在一扇拉門前停住了腳步。拉門緊閉，看不出裡面到底是什麼。
「刀就在裡面，大人請進。」神月說著退到一旁，微微躬身，手臂伸出，做了個「請」的姿勢。
「哼。」殺生丸冷睨了神月一眼，大步向前，手放在了門上。
緊接著，「唰——」地一聲，門被拉開。
可映入眼簾的，並不是什麼所謂的「絕世名刀」，而是端端正正立在屋子正中的神無。
神無白衣白髮，發間兩朵素白的花，一雙墨瞳黑如點漆，雙手正持著一面圓鏡。
拉門被打開的一瞬，神無的圓鏡便開始閃爍，緊接著發出耀眼的光柱，正對著殺生丸。
這是神月思考了很久才針對殺生丸設下的局。先是利用殺生丸性格中的弱點吸引他到這裡，再用恭敬讓他放下戒心，最後用神無的鏡子吸收殺生丸的靈魂。
因為在監視殺生丸的那幾天，神月深刻地認識到殺生丸的強大，在得出「不敵」的結論後，她便想到從靈魂來下手。
此刻，神月一眨不眨地盯著殺生丸，神情依舊平靜，沒有得意，也不是高興。她的情緒就是沒有情緒。
殺生丸的靈魂之河洶湧地奔向神無的圓鏡，猶如百川入海。可他本身的靈魂之光甚至壓過了鏡子的光芒，發出更為璀璨的光亮，恰如日月。
隨後，神無聽到殺生丸冷哼：「我殺生丸的靈魂豈是這種狹小的容器何以容納的！」
神無聞言，低頭看向自己的鏡子，只見鏡面微凸，吸納靈魂的速度已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於是，目光越過殺生丸的身軀，神月看到神無沖自己緩緩搖了搖頭，輕輕說道：「鏡子，要裂了。」聲音空靈，像是空中飛舞的絹紗。
話音剛落，大量散著藍光的靈魂從鏡中逸散而出，盡數回歸殺生丸體內。
神月看到神無搖頭的一瞬就知道計畫失敗了，可她並不驚慌。當然，她也不瞭解「驚慌」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不過，雖然可能性很小，但她確實考慮到了計畫失敗的可能，所以仍然留有後招。
所以，她的手上立即燃起火球，朝殺生丸後心擲去。
因為神無本身並不擅長戰鬥，所以若計畫失敗，那麼暴露在殺生丸面前的神無就會很危險。因此，接下來的第一步是轉移殺生丸的視線。
如神月所料，殺生丸感受到了來自背後的偷襲，便放棄了面前的神無，手上碧色光鞭閃現，一個轉身，便將火球劈為兩半。
將火球劈為兩半後，光鞭去勢未減，直直朝神月攻去。
神月一個縱躍便躲了過去，光鞭擊在神月身後的柱子上，柱子瞬間被切為兩半，屋宇呈現傾頹之勢。
於是，小狐妖的幻術再也維持不住，宮殿消失，只有一片被切為兩半的樹葉從殺生丸的眼前飄落。周圍不再是雕樑畫棟的屋宇，唯剩下大片的櫻花林，落花飄飛如雪。
神月目光緊盯著殺生丸，手上凝出了火焰的長刀。長刀一揮，數道火焰凝成的利刃便朝殺生丸飛去。
「拙劣的把戲。」殺生丸冷哼，騰、躍、挪、閃，只幾個動作便躲過了所有的火焰，逼近了神月，毒華爪在陽光下閃爍著可怕的光澤。
看著殺生丸攻來，神月的面色依舊沒什麼變化。
她判斷這個速度在自己之上，躲是沒有用的。所以，她就這麼定定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就在殺生丸的毒華爪要碰到她的一瞬，殺生丸敏銳地察覺到背後的風流發生了變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
果然，幾道月牙形的風刃毫不留情地攻向殺生丸原來所在的地方。
風刃落空，斬斷了幾棵櫻花樹，落花震顫。
殺生丸扭過頭，只見神樂坐在巨大的羽毛上，浮在半空中。此刻，她正戒備得盯著他，手中的烏骨扇已張開，上面一抹朱色猶為刺眼。
殺生丸還未出招，便聽到神樂對神月大吼道：「怎麼，傻了嗎？有攻擊也不知道躲嗎？」
神月抬頭，平靜地看著神樂，老實地回答：「我沒有傻。躲避沒有用的時候就不需要躲避。更何況，你不是在這裡嗎？」
「切。」神樂咬牙。
明明自己沒有情感，卻說出這種話。弄得好像真的很信任她神樂一樣。真是個混蛋！
想著，神樂卻是犯了難。神月告訴她，若是計畫失敗，就要拖到援軍來的時候。還說，打起來的時候儘量和她前後夾攻，並且攻擊殺生丸的左半邊。
可是，殺生丸這個樣子，打起來的話……就算欺負他失去了左臂，攻擊他的左邊，貌似，貌似……
可惡，反正是拖。打架是拖，說話也是拖。
於是，神樂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道：「呦，看你的樣子好像並不怎麼驚訝啊。」
「哼。」殺生丸冷哼，「空氣裡到處彌漫著奈落的臭味。」
「氣味嗎？似乎是真的早就被發現了。」神月聞言，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贊同般地點了點頭，「看來你只是將計就計。嗯，是我失策了。」
「喂……」神樂撫額，神情不可謂不無奈。
在敵人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認「失策」算是怎麼回事，還是這種坦然的表情。不對，不是坦然，而應該是面無表情！
「神樂……」神月說著，認真地盯著她。
遭了！
神樂這下連撫額的力氣都沒了，看著她這種神情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出什麼話。
——「驚訝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果然！
神樂恨恨地望著她。
她還真是不分場合地求知啊！
不過，神樂看到殺生丸的視線也集中到神月，殺氣也似乎收斂了那麼幾分，大概想得也是「她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一類的話。
這時，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神樂抬頭，只見漫天都是妖怪，濃郁的妖氣遮天蔽日。
隨後，殺生丸只聽見他面前的神月輕輕說了句：「來了，援軍。」
說出這句話時，神月的神情沒有輕鬆，也不是釋然，只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靜，僅僅在敘述事實。
於是他冷哼：「這種援軍，可不夠看啊。」聲音冷冽如清泉，殺氣滿溢如刀劍。
作者有話要說：
要是有什麼意見大家儘管提~~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看的時候章節名「驚、變」會變成口口，明明是如此純潔的詞……
第5章 驚|變陡現（二）
殺生丸正欲出招，卻見天邊一縷金色光芒擴展開來，竟生生壓過了漫天黑壓壓的妖氣。霎時，金光漫天！
只見金光過處，天邊一大片妖怪盡被淨化，聖潔的氣息四溢。
眼前的突變讓殺生丸放緩了動作，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於是，金光散盡後，他便看到一個女子朝他走來。
女子身著上白下紅的巫女服，手持一張朱色長弓，長長的黑髮由一根白色的緞帶簡單紮起。此刻，女子蒼白的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呼吸也有些不暢，邊走邊喘氣。整個人猶如枝頭搖搖欲墜的花朵，妍麗卻脆弱。
「這些妖怪就是你們放進村子的吧！」女子聲音凜冽，神情憤怒，長眉淩厲如刀。登時立起長弓，拈起弓弦，不曾搭箭，卻憑空生出金色的箭矢，直指殺生丸和神月。
神樂聽到巫女這句話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神月放出妖怪將巫女引至附近，一旦計畫失敗，就立即讓它們把巫女引過來。
這個撫子，才是真正的援軍啊……
想著，神樂看了神月一眼，紅眸裡盛滿了複雜情緒。
整個人，跟奈落相似，喜歡利用別人、借刀殺人呢……而且，她還沒有情感，真是個危險的存在啊……
可是……
——「更何況，你不是在這裡嗎？」
說出這種話的人……
正想著，撫子的箭已發出。頓時，金光暴漲，帶著毀滅的氣勢，朝二人攻去。
殺生丸此時也無暇他顧，急忙往一旁閃避。
金光過後，只見殺生丸左邊的袖子已不見蹤影，鎧甲開裂，碎片濺出。要不是殺生丸已沒了左臂的話，在撫子的攻擊下，恐怕左臂也保不住。
殺生丸的眸子裡現了怒氣，嘴角危險地上揚，光鞭蓄勢待發。
這時，卻聽到神樂的大吼。
——「神月！」
殺生丸聞言望去，只見神月沒來得及躲避金光，整條左臂還有左邊肩膀、左上身幾乎都被淨化。殺生丸注意到那裡是心臟的位置。
看來是活不成了。
他冷冷地看著她。
可神月即使在如此的境地，神色還是平靜的，沒有害怕，也不是恐慌；沒有遺憾，也不是悲傷；沒有解脫，也不是後悔。
她就這麼靜靜地、靜靜地回望，沒什麼要說的；她就這麼靜靜地、靜靜地站在那裡，也沒有什麼要做的。
此刻，落櫻飄飛如雪，纏入發間，飄在衣上；青絲更是傾瀉如水，隨風輕揚，肆意舞動。
可神樂看到這幅情景也顧不得什麼了，當下大喊：「風刃之舞！」
話音未落，數道風刃便朝著殺生丸和撫子攻去。
然後，趁著他們躲避之時，神樂連忙操縱飛羽到了神月跟前，一把把她撈上飛羽，再帶上一旁的神無，然後疾行而去。
撫子看到她們兩人逃跑，也不追擊，只是拈弓搭箭，金色的箭矢瞄準殺生丸。
「怎麼，你的同夥逃了。你還要跟我在這裡耗嗎？」撫子聲音清冽，容顏肅殺。
「哼！殺生丸大人怎麼可能和那種人是同夥呢？」此刻，不知躲到哪裡去的邪見大人冒出頭來，揮舞著人頭杖，大聲替自己的主人正名。
「那這些妖怪不是你放入村子的嗎？」撫子聞言，神情疑惑，攻勢也收斂了幾分。
「哼，殺生丸大人才不會做這種事！這些人是在設計殺生丸大人……」
話未說完，邪見的頭上被石子砸出了一個大包，伴隨而來的還有冷冽的男聲。
——「閉嘴。邪見。」
「哦。」撫子見狀，卻是收了靈力，金色箭矢頓時消失，「那就算了。」
說完，撫子抬腿就想離開。
「慢著！」邪見大吼道，「你對殺生丸大人這麼無禮，難道就想這麼算了嗎？」
「那你想……」
話未說完，撫子不受控制地咳了起來，鮮血不住地從嘴角留下，白皙的面容上留下了刺目的殷紅。
殺生丸看了她片刻，突然轉身，說道：「邪見，走了。」
「殺生丸大人，難道就這麼……」
「沒必要跟一個活不長的人計較。」
「呵呵。」撫子聞言笑了笑，喃喃道，「被一個妖怪這麼說，真是不爽啊。」
另一邊。
——「神樂，我要死了。」
飛羽上，少了半邊身子的少女靜靜地看著神樂，淡淡地說。僅僅在敘述一個事實。
「別說這種話！我馬上帶你回去。你不會死的！因為我們是沒有……」
「呐，告訴我吧。神樂。」神月打斷道。
「告訴你什麼？」
「害怕，還有驚訝，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喂，這種時候就不要糾結這種問題了……」
神樂下面的話她沒有聽見，只覺得意識在漸漸地抽離，周遭的藍天白雲也漸漸模糊起來，像是被弄濕的水墨畫，同時模糊的還有神樂和神無的面孔。
神月只覺得自己在不斷朝一個深淵墜去，不斷下墜，不斷下墜，沒有盡頭，也不會停止。
這就是死亡的感受嗎？
身體很疼，但也僅僅是身體疼而已……
想知道，所謂的情感，是什麼……
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能讓一個人的表情如此多變；
想知道，他們表情變化時，想的是什麼；
想知道，他們的感受；
想擁有……這種感受……
同時。
「呼，終於走了。」倒下的櫻樹下，緩緩鑽出了一個小腦袋，上面梳著雙髻，紅撲撲的小臉蛋讓人分外想咬一口。
「可真是免費看了一場好戲呢！」狐妖哈哈大笑，「那個叫做神月的就是典型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說著，狐妖的身形發生了變化，五歲孩童迅速成長為一個翩翩少年郎。
少年身披純黑的浴衣，腳踏著一雙木屐，金髮碧眸，滿臉的戲謔。
「哎，真是，我衡宇大人真是太厲害了。扮成個小狐妖竟然都沒有人發現！」少年一邊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一邊又興致勃勃地自言自語，「下次扮成個女人好了。等把男人騙上|床之後，再變回男身，一定很有意思！」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4
第6章 可憐與幸運
月光冷冷地傾瀉進這間和式房屋，屋子裡空無一物，只是整潔地鋪著榻榻米。從大開的窗戶可以看見孤月高懸，沒有眾星，唯有月色蒼涼如水。
屋子裡的一角倚牆坐著一個少女。少女昏睡著，長髮曳地，如絲如鍛，長長的睫羽在臉上投下如扇般陰影，華麗繁複的十二單衣已換成簡單清爽的雪白和服，露出的小腿在月光下分外白皙。
突然，睫毛微微顫動幾下，眸子張開，漆黑如墨。
「唰——」
神月聞言望去，只見神樂拉開了拉門，踏著月色，大步邁入，後面還跟著一抹素白色的影子——神無。
「神樂，按照常理，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神月神情淡淡，語氣也淡淡。
神樂聞言撫額，扇子狠狠地張開又合上，「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不會死的！」
「這不符合常理。」神月認真地望著神樂，「所以，我有一個猜想。」
「猜想？」神樂皺眉，豔紅的眸子回望過去，「你又想幹什麼？」
神月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來，劈手奪過神樂手上的合起的扇子，高高揚起，狠狠地刺入自己的胸口。
注入妖力的烏骨扇堪比利刃，一下就刺穿神月的胸膛。
霎時，鮮血四濺，猶如落紅紛飛，雪白的和服瞬間被染紅，像是雪地裡怒放的彼岸之花，飄搖妍麗。
「喂！」神樂來不及阻止，只有呆愣愣地看著她。
而神月只是低頭，看向傷口。
果然——
胸膛裡，是空的。
——沒有心臟！
所以那麼嚴重的傷才能癒合，所以她才沒有死。
「可是，就算是妖也不可能是沒有心臟的。所以，心臟是在奈落手上嗎？」神月問道，聲音平靜如死水。
「喂……」神樂奪過扇子，看著鮮血沿著扇骨流下，眸子裡流出了一絲悲傷，一絲……無力，「你就是這麼驗證所謂的猜想嗎？要是真的死了怎麼辦？你不知道我們是沒有心臟的嗎？你……不疼嗎？」
神月此刻仍在注視著傷口。因為沒有心臟，胸口的傷此刻也在漸漸癒合，只餘下被染紅的和服證明她瘋狂的舉動。
片刻後，神月才挨個回答道：「這是驗證最直接的方法。眼見為實。這個傷比巫女的淨化之箭造成的傷輕多了，應該不會死。至於沒有心臟的事，奈落沒有跟我提，我也就沒有想過。還有，我很疼。」
「你……沒有什麼想法嗎？」神樂遲疑地問道。
「關於什麼？」
「心臟啊！」神樂的聲音提高了些許，「你就沒有想法和感受嗎？」
「嗯……」神月聞言，真的雙手環胸，認真地思考，然後說道，「奈落掌握心臟是為了控制和利用。所以心臟在奈落手上最大的風險是被利用，然後死掉。可是剛剛我算是死了一回，死亡只是身體疼而已。所以，心臟在奈落手上也沒什麼。」
「是嗎？」神樂聞言笑笑，嘴角上揚，極盡風情，「你真幸運。」
「我記得你說我可憐的。」
「忘了那句話吧。世間上沒有比你更幸運的人了。」
「走吧，神樂。」一直沉默的神無突然說話了，聲音動聽並且空靈。
「嗯。」神樂點點頭，率先走出了屋子。
神無緊跟其後，只是離開前，一雙墨瞳穿過滿地月光，深深地看了神月一眼。
二人離開後，神月靜靜地坐在窗前。銀輝灑在毫無表情的素顏上，像是一幅美麗的畫，唯獨不像紅塵裡……活生生的人。
半晌，神月的手輕輕撫上胸口，喃喃說道：「心臟在奈落手上確實沒什麼關係啊……」
可是，為什麼不舒服呢？
是身體的緣故嗎？
這時，耳邊又驀然閃現了神樂的話語。
——「你真可憐。」
——「你真幸運。」
像風一樣的聲音充斥在腦海，帶著歎息。
於是，神月的手無力地滑下胸膛。
可憐什麼？
又幸運什麼呢？
第7章 神月的背叛？
翌日。
天空黑沉沉地壓了下來，一絲風也沒有，悶熱的天氣壓迫著人的肺部，風雨欲來。
神月關上了窗，緩緩起身，卻看見神樂邁入屋中，一手持著烏骨扇，一手拿著紅色的和服。
「喏，給你。」說著，神樂一把把和服扔給了神月，「換上後跟我去奈落那裡。」
「知道了。」神月點點頭，說著就脫下了一身血污的白色和服，一點也不避諱。
「喂，你真是……」神樂撫額，顯然很無力。
「你想說什麼？」神月一邊換上和服，一邊問道，「你似乎很喜歡用撫額這個動作來表達一種特定的情緒。你想表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算了，跟你說不清！」神樂想繼續撫額，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下，「話說，你就不會對我道聲謝嗎？就算情緒和感受這種東西你無法明白，道謝的場合你總該分得清吧。」
「道謝的場合？」神月盯著神樂的眸子，認真地問道。
「接受別人的幫助後就該表示感謝。」神樂說道。
天哪，她一定是被這個神月給帶的！好端端地教她這些做什麼！像她這種人怎麼可能會有「感謝」這種情感！
可令神樂沒想到的是，神月低頭思索了半晌，然後贊同地點點頭，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這下反而是神樂無所適從了。
可惡，說出「謝謝」這種話時，神色還是這麼該死的平靜啊！一點改變都沒有！根本就沒什麼感激之情吧！一點都不誠懇！
哼！
可是，可是……
而這邊，神月看著神樂先是蹙了眉，再是咬牙切齒，最後眉心舒展，豔紅的雙眸緊盯著自己。所以她以為神樂沒有完全理解，就又說了一遍：「謝謝你。我是說，和服還有送我回來。」
「呃……」神樂聞言，將扇子幾次張開又幾次合上，眼神猶疑，「那個，和服是神無準備的。我只是送來而已。那個……快和我去見奈落吧。」
「好。」神月點頭，跟著神樂，離開了空無一物的屋子。
此刻，滿頭青絲服服帖帖地垂在身側，神月白皙的面容依舊毫無表情。和服豔紅如血，下擺處用金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極盡豔麗妖媚，竟生生把神月襯得有了一絲煙火氣息，而不再是無知無覺的人偶。
烏雲隨著時間的積累越積越厚，越壓越低，整個天空暗沉沉的。
「犬夜叉，要下雨了呢。」另一邊，穿著綠色水手服的少女招呼著前方火紅色的人影。
「戈薇小姐，前方有村子可以避雨，快過去吧。」一身藍色衣服的法師聞言插話。
「嗯。」身著粉色和服的除妖師和小狐妖也點頭贊同。
「犬夜叉？」戈薇注意到犬夜叉一反常態的沉默，不禁走到他身旁，問道。
只見紅衣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腰間別著一把破刀，銀髮金眸，頭頂上還有一對獸耳。此刻，他正在努力地抽動著鼻子，似乎從空中的氣味中辨別著什麼。
——「逼近了！奈落的氣味！」
——「四魂之玉的氣息！」
犬夜叉和戈薇同時開口。
一行人聞言，立即擺出了戰鬥的姿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朝他們奔過來的並不是奈落，而是一名女子。
女子身著豔紅的和服，下擺處用金線繡著花兒，手裡握著什麼此刻，她頭髮淩亂，衣衫也破敗，氣喘吁吁，慌不擇路。
女子身後是坐著飛羽追趕的神樂。
神樂氣勢洶洶，烏骨扇大張，雪白的扇面上一抹朱色猶為刺眼。
「站住！風刃之舞！」
說著，幾道月牙形的風刃飛出，盡數擊在女子的背上、腰上、臂上。
鮮血從中溢出，在豔紅的衣衫上卻並不顯眼。而女子中招後，身形只是頓了頓，就又向前跑去。
「神月！偷了四魂之玉後就想這麼逃了嗎！」神樂大喊，扇面高舉，眼看又要發招。
這時，戈薇看不下去了，拈弓搭箭，直指神樂。
另一邊，犬夜叉也拔刀出鞘，細長的刀鞘中卻拔出了一柄無比巨大的刀。女除妖師和法師也蓄勢待發。
「切，這個叛徒真是好運。」神樂看著犬夜叉一行人要動手，連忙提升飛羽，疾行而去。
而神樂離開後，女子也堅持不住，跌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戈薇見狀，連忙跑到女子身邊，檢查傷口。
這時，她才看清女子受了多麼嚴重的傷。肩上一道傷口深可見骨，裡面還不斷散出濃黑的瘴氣。而背上、臂上、腰上、腿上，更是深深淺淺、數也數不清的傷口。衣衫也有很多大小不一的豁口。
「得先淨化瘴氣！」法師說道。
「嗯。」戈薇點頭，搭起弓箭，直指肩部的傷口，箭尖凝聚著粉色的靈力。
「等等，戈薇。」犬夜叉突然說道，指著女子的背部，「你們看！」
女子衣衫破敗，從衣衫的裂痕中依稀可以看見女子背部猙獰的蜘蛛印記。
「她是奈落的□□！不能救！」犬夜叉大喊道。
「可是剛才神樂好像說背叛還有四魂之玉什麼的。」一臉英氣的女除妖師遲疑道。
聞言，戈薇掰開神月緊閉的雙手。只見一大片帶著污穢的粉色碎片落在了地上。
戈薇拾起四魂碎片，四魂之玉一入戈薇之手，污穢便盡除。接著她猜測道：「難道她背叛了奈落？」
「切，不管怎麼樣，就是不能救！」紅衣少年一臉倔強。
聞言，戈薇的額頭上冒出了十字：「犬夜叉，給我坐下！」
第8章 雨簾之下
暴雨從天際傾瀉而下，密集的，沉重的雨滴不斷砸下，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從天上到地下，從地下到天上，侵佔、掠奪、毫不留情，模糊天與地的界限。整個世界都是雨的喧囂，除去雨的喧囂卻又是寂靜一片。
雨聲？
下雨了啊……
這般想著，睫羽顫動，躺在床上的麗人悠悠轉醒。
墨瞳四顧，神月發現自己身在一間村舍裡，犬夜叉一行人正圍著自己，地爐裡熊熊燃燒的火光給雨天帶來了一絲溫暖。
「好些了嗎？」穿著綠色水手服的巫女問道，語氣輕柔。
神月聞言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豔紅的和服已被換下，現在身上穿的是簡單的麻布衣裙，淺黃的色澤，沒什麼花樣也毫無美感可言。
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手臂上、腰背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唯有肩上的傷口依舊陣陣作痛。
這是理所當然的，神樂造成的傷口都很淺，很快就能癒合。但肩上的傷口是奈落造成的，甚至用了瘴氣來延緩癒合。
「那個，你還難受嗎？」戈薇見她沒有答話，有些擔心，又問了一遍。
神月看了她一眼，卻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道：「衣服？」
「你是說你原來身上穿的和服？」戈薇說著，神色有些訕訕。
「那件衣服啊！破破爛爛的，早就扔掉了！」一旁的犬夜叉插話道。
「犬夜叉，坐下！」戈薇惡狠狠地說道。
於是，犬夜叉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摜在了地上，在室內揚起煙塵。
「哈哈，犬夜叉，被戈薇討厭了吧。」一旁的七寶手舞足蹈，幸災樂禍。
「不好意思。」戈薇回過頭來對神月道歉，「那件和服對你很重要嗎？」
「不是。」神月搖了搖頭，很老實地回答，「只是還沒來得及向送我和服的人道謝。」
「那一定是對你很重要的人送的咯？」珊瑚問道，眸子裡閃過了什麼，但又飛速壓下。
重要的人？
神月歪著頭，認真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
說這話時，神月的神情既不是強行壓下的思念，也不是暗自愉悅的開心；既非疑惑，也非理解。她的神情只是沒有神情，硬要說的話，大概眼神最深處會有那麼一絲茫然吧。
這時，手上溫熱的觸感拉回了神月的思考，只見藍色衣服的法師神情嚴肅地看著她：「不說這些。這位美麗的小姐，能和我生個孩子嗎？」
神月聞言，當即面無表情地回答道：「不能。」
語氣平板，不是憤怒，也並非羞澀，僅僅在回答一個問題。
接下來，女除妖師就用她特有的骨質武器狠狠地敲了法師的頭，拉開了法師。
「呃，你不要介意。他們平時就這樣……」戈薇有些尷尬地解釋道。
話未說完，卻見犬夜叉拔出了鐵碎牙，鋒利的刀尖直抵著神月的鼻尖，「說！為什麼你會在這裡，還帶著四魂之玉？」
神月聞言，機械地答道：「因為，想自由。所以，不想被控制。」
這是奈落教她的答案。奈落預想了犬夜叉一行人的很多問題，一一教她回答。
為了讓犬夜叉他們能信任她，奈落甚至拿出了四魂碎片，當然還包括重創她。
沒錯，這只是苦肉計而已！為了戈薇手上的四魂之玉以及全殲犬夜叉一行。
其實，神月覺得自己並不適合執行這個任務，因為她不瞭解情感，不會與人相處。可奈落很依仗神無，離不開她。至於神樂，不知什麼原因，神月覺得奈落並不想派她去執行。
所以，只有自己了。
可是，為什麼總是忘不掉……奈落將觸手穿過自己肩頭時的畫面呢？
那個時候，奈落沒有一絲猶豫，毫不留情……
「呐，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耳邊，戈薇溫柔的話語拉回了神思。
她抬頭，發現犬夜叉已經收了刀，雙手攏於袖中。而彌勒、珊瑚還有七寶都專注地看著自己。
看來似乎是相信了。神月琢磨。
於是她回答道：「神月。」
「神月。真是好聽的名字呢。」戈薇笑著說道，暖意源源不絕地從笑容中溢出，「我叫戈薇，那邊特別臭|屁的是犬夜叉。這是彌勒、珊瑚還有七寶。」
「我知道了。」神月點點頭，面無表情，聲音平板。
「喂，你這個女人難道就一點表情都沒有嗎？」
「犬夜叉，又說這麼無禮的話。給我坐下！」
……
外面的雨聲依舊，寒意陣陣，卻不能阻絕屋內的暖意。
第9章 月色之下（一）
暴雨一連下了兩天，天氣一放晴，戈薇一行人便離開了避雨的村落，神月也跟在他們後面。
暴雨過後是個豔陽天，天邊還依稀掛著七彩的虹光，空氣清新，似乎連泥土都是芬芳的，鳥鳴啾啾，樹葉也因雨而多了一絲水光，惹人憐愛。
和戈薇一行人在林子裡走走停停，一直到天色將暗也沒有發現能借宿的村子。
戈薇有些無奈地地說：「看來今晚只能露宿了。」
犬夜叉一行人贊同般地點點頭，然後犬夜叉和彌勒就要去撿柴來生火。
「這附近……」一直沉默的神月說話了，但話說到一半又連忙打住。
「附近怎麼了？」戈薇奇怪地問道，連同其他人一起盯著撫子。
這附近是有村子的。
可她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這好像是那個撫子的村落啊！
怎麼辦呢？她不擅長說謊啊……
來之前，神樂知道她不會與人相處，所以叮囑她，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愚蠢的問題不要問，犬夜叉他們讓她幹什麼就去做。
所以，她心一橫，用手指了一個方向，老實回答道：「前方十裡，有村子。」
「是嗎？太好了！」戈薇不疑有他，「犬夜叉，趁現在天還沒黑，我們趕快去吧！」
令神月沒想到的是，他們還未走進村子，就有手持長弓的巫女迎了出來。
巫女長長的秀髮用白色緞帶紮起，容貌妍麗，面色卻蒼白。此刻，看著他們，眉梢眼角盡是肅殺。
「站住。」撫子說道，弓弦已拉開，金色箭矢憑空生成。
神月知道，肯定是自己，還有犬夜叉身上的妖氣引得撫子出村查看。
可是，怎麼辦呢？
思索間，卻見犬夜叉已經拔出了鐵碎牙，刀刃直指撫子，「你這個女人什麼意思？」
而戈薇眼看就要起衝突，連忙大喊：「犬夜叉，坐下！」
於是，犬夜叉連人帶刀被狠狠摜在地上，煙塵四起。
「戈薇！」犬夜叉從地上爬起來，頭上長滿了十字。
於是——
「坐下！坐下！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在一連串不喘氣的「坐下」之後，犬夜叉不得不從自己摔出來的深坑中爬出來，終於消停了些許。
趁此時間，彌勒、珊瑚還有七寶連忙向撫子解釋他們的身份，以及用眼前這對活寶展示犬夜叉這個危險的物種是已被馴化了的。
三人配合十分嫺熟，一唱兩和，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撫子聽完後神色放鬆了些許，但箭矢卻是轉了方向，指向神月：「那麼，她呢？」
珊瑚聞言，連忙解釋道：「她，她也不是壞人，是跟我們一起的。」
而神月只是沉默，面無表情地望著撫子。
「是嗎？」撫子笑笑，夕陽下，病態的蒼白染上了紅暈，恰如冰雪初融，春花初綻。
撫子不置可否，卻是鬆開了弓弦，箭矢也消失，道：「既然如此，就請諸位到神社休息一晚吧。」
說完，撫子轉身領路。
只是，神月感覺，撫子轉身前，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雖然，神月無法理解撫子眼神的確切含義，但她覺得，這個晚上，似乎不會那麼平靜地度過。
神月一步入撫子的神社，便覺得身體一沉，全身妖力似乎都凝滯起來。而肩上的傷口因為沒有妖力幫助癒合，更加疼痛。
神月看著走在前方的犬夜叉，七寶還有雲母，似乎都沒什麼異常，便知道這是撫子在針對自己。
可她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跟在犬夜叉一行人的後面，聽憑撫子對住宿的安排。
撫子的神社並不大，客房也只有兩間，因此神月、戈薇、珊瑚擠在一間屋子裡，犬夜叉、彌勒，還有七寶和雲母睡在另一間屋子裡。
一天的趕路很讓人疲憊，戈薇和珊瑚很快進入了夢鄉。
神月毫無睡意，輕輕打開拉門，看著月光傾瀉而入，幽幽地灑在戈薇和珊瑚的睡顏上。
戈薇嘴角微微揚起，嘴裡輕輕喚著「犬夜叉……」，似乎在做什麼好夢。而珊瑚的眉間時而微蹙，時而舒展，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神月跪坐在一旁，幾乎看得癡了。
她仍然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能讓人哪怕在夢境中仍然有如此多變的表情。
但神樂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不要問犬夜叉他們愚蠢的問題，比如害怕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之類的。
所以，她看著他們一行人的笑容，縱使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笑，也沒有發問，只是沉默地跟在後面，用眼睛看，用耳朵聽，拼命去理解。
「可以出來一下麼？」女子輕柔的話語打斷了神月的思索。
她抬頭，卻是撫子站在了門外。
明月幽幽，澄澈如水。
撫子一身巫女服，大袖在微風中翩飛若蝶，銀白的月色給她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恍若神祗。
神月點點頭，輕輕走到門外，合上了拉門。
隨後，神月跟著撫子來到了神社的庭院中，庭院裡鋪滿軟軟的青草，角落裡一株開得正盛的櫻樹，落櫻飄搖，空氣中漂浮著靡靡的暗香。
「我問你，」似乎是夜色的緣故，撫子的神色很……輕柔，「那天是你往村子裡放了大量的妖怪嗎？」
神月垂眸，她不擅長說謊，所以老實地回答：「是。」
她的神色古井無波，毫無愧疚，也不是恐慌。僅僅是在回答一個問題。
「很好，果然如此。」撫子笑了，月光也為之失色，「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神月聞言，歪著頭想了想，道：「死亡不過是身體疼而已。另外，你可以告訴我害怕是種什麼樣的感受嗎？」
其實，神月剛才想的是，神樂讓她不能問犬夜叉一行人，但沒說不能問撫子啊。
撫子聞言，神色變得很奇怪：「你不瞭解……害怕嗎？」
「嗯。」神月點點頭，誠實地回答，「我不瞭解情感。」
——也沒有情感。
不知為何，下半句，她總不願意說出來。
撫子的眉眼這時不再鋒利，柔和得……讓人想起寒冬裡暖和的被窩，「是這樣嗎？你真是可憐呢。」
——「你真可憐。」
神樂如風般的話語再度吹拂心間。
「害怕這種情感……嗯，如果你真的瞭解死亡的話，就會瞭解什麼是害怕了。」撫子的話語拉回了神月的神思，語氣輕如春風，柔如細雨。
於是，神月說道：「我知道什麼是死亡，就是身體疼，然後失去意識。」
「不是哦，這不是死亡。」撫子輕輕搖了搖頭。
隨後，撫子空靈如風的聲音充斥在神月的耳邊。
「死亡，是與留戀之人、留戀之事的訣別。這是多麼令人害怕的事啊。」
留戀之人？留戀之事？
神月開始在腦海中回憶她自誕生以來見過的所有人。
奈落、神無、神樂、殺生丸、邪見、戈薇、犬夜叉、彌勒、珊瑚、七寶、雲母，還有面前這個……撫子。
她留戀其中的什麼人嗎？
她……不知道啊！
於是她反駁：「你沒有死過，怎麼知道？」
撫子搖搖頭，笑道：「我這個身體啊，支持不了多久了。沒人比我更明白死亡的恐懼了，也沒人比我更明白生命的可貴了。」
神月似懂非懂地看著撫子，接著，又想起什麼似地問道：「你是巫女，不殺我，還和我聊天，這不合常理。」
「我不是說了嗎？生命是很可貴的。妖也好，人也好，都一樣。」撫子幽幽地說道，「更何況你還不懂情感，就算給人造成了傷害自己也不明白。總覺得你這樣的人沒辦法讓人真正地生氣呢。」
神月聞言，愣愣地看著撫子。
撫子是第一個解答她這些被神樂稱為「蠢問題」的人。雖然她不是很明白，但神月知道，撫子是認真對待她的問題的。
突然間，微風拂過，撫子的衣袂翩飛，幾片落花飄在了撫子的衣襟上。
神月突然間就明白了一件事——
所謂的「溫柔」，說的就是撫子這樣的人吧。
第10章 所謂信任（一）
第二天一早，犬夜叉一行人就告別了撫子，繼續上路。
一行人穿林拂葉，堅定地前行。
神月謹記神樂的囑咐，少說多做，緊跟在後面。
這天傍晚，雲霞滿天，夕陽在密林裡投下橫斜的陰影。
「有血味。」犬夜叉突然說道。
聞言，戈薇連忙說：「我們趕快去看看。」
於是，一行人連忙飛奔，卻見到了怎麼也想不到的情景。
村舍裡，到處斷壁殘垣，每走幾步便是軟軟癱在地上的屍體，鮮血染紅焦黑的土地
「是毒蛇咬死的。」神月翻看屍體，面無表情地得出結論。
「可是這裡怎麼會有毒蛇？」彌勒皺眉疑惑。
這時——
「噝——」
「噝——」
毒蛇吐信聲在寂靜的村莊上空盤旋。
神月四顧，發現從土地上，房屋中，樹林裡，不斷有色彩斑斕的小蛇鑽出，嘶嘶地吐著鮮紅的蛇信。
「快讓開！」彌勒大喊道，隨即解開右手的念珠，「風穴——！」
霎時，風穴大張，颶風不斷鑽入彌勒的右手，帶入一條條毒蛇。
可吸入多少，就有多少毒蛇幾許鑽出，無窮無盡。
神月發現，吸入的毒蛇越多，法師的臉色就越青，後來身軀似乎也在顫抖。
她突然想到奈落告訴她的，法師不能吸入有毒的東西。
「彌勒，快住手！」戈薇大喊道。
彌勒不為所動。
「喂，彌勒，給我住手！」犬夜叉說著，強行壓下了彌勒高舉的手臂。
一旦沒了風穴的壓制，只瞬間，毒蛇便包圍了他們一行人。
犬夜叉連忙拔出鐵碎牙，戈薇也拈弓搭箭，箭尖凝聚著粉紅色的靈力，雲母變得巨大，而珊瑚則在一旁照顧中毒的彌勒。
一群人神色嚴峻，唯有神月仍是毫無表情。情感的缺失反而更能讓她冷靜思考。
「這些是沒用的。」神月說道，聲音靜如死水，「這些只是普通的毒蛇，沒有妖氣，鐵碎牙使不出風之傷。破魔之矢也無法淨化。」
「那你說怎麼辦？」眼看著毒蛇就要纏了上來，犬夜叉的語氣帶上了焦急。
神月不說話，卻是以一行人為中心，劃出了一個火圈，火舌有半人高。
毒蛇畏火，後移了些許，但仍不肯退卻，圍著火圈，眼眸裡閃著陰森的寒意。
「喂，這麼好的辦法你非得等彌勒中毒後才用出來！你果然是奈落派來的吧！」犬夜叉指著神月的鼻子大罵道。
「犬夜叉！」戈薇眼看又要起衝突，連忙制止。
神月本想沉默，但想到此行是為了得到一行人的信任，於是開口：「是彌勒主動張開風穴。還有，我在，想。」
聲音沒有怨懟，不是委屈，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有什麼好想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犬夜叉仍不依不饒。
神月覺得自己已經解釋過了，便不再開口，反而一腳邁出了火圈。
人類肯定不會選毒蛇遍地的地方來定居，所以這些蛇是被召喚來的。
想著，神月朝著毒蛇最多的地方走去。
此刻，神月周身燃著火光，逼退了毒蛇，邁入林子裡。
神月一步步朝前走，蛇群不敢靠近卻又不甘地尾隨。
一直到參天的古木面前，樹影疏扶，遮天蔽日。而盤旋其上的確是一條黑色巨蟒，吐著猩紅的蛇信，碧綠的雙眸裡閃現著殺氣。
果然是蛇妖嗎？
這般想著，神月周身的火焰更是熾熱灼人，手裡一把火焰凝成的刀飛速形成。
「怎麼，你也想做我的食物？」蛇妖「噝噝」地吐著信子，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神月，聲音森寒。
神月沉默，身形卻驀地加快，手裡的火焰刀毫不留情地砍向拖在地上的蛇尾。
蛇妖吃痛，身軀從樹上撤下，狠狠奔向神月。
神月面無表情，也不驚慌，只是身形一躍，火焰的刀刃就朝蛇妖的七寸砍去。
但蛇尾比神月更加迅速，一下卷起神月，朝一旁擲去。
「轟——」
神月把一棵樹攔腰砸斷，才生生止住去勢。
一縷鮮血從嘴角流下，豔若胭脂。
神月也不擦拭，只是繼續朝蛇妖的七寸攻去。
只攻擊，不防守。
蛇皮堅韌，火焰燒不穿？沒關係。她只朝同一個地方攻擊。
無論被擲出去多少次，被抽中多少次，神月都面不改色地繼續攻擊，哪怕自損一千，也要傷敵一百。
因為，她沒有心臟，是不會死的。至於疼痛，就更沒有什麼關係了。
以至最後，蛇妖和神月都奄奄一息。
神月只能勉力站起，身上傷口縱橫交錯，鮮血不住地洇出。而蛇妖也只能用陰毒的眼神死死盯著神月。它的七寸處有一道深深的傷口，周圍的皮肉泛起被燒焦的味道。
所以，雙方只看最後一擊。
神月抬起火焰的刀刃，一步一步顫巍巍地走到蛇妖面前。
猛然間，肩上的傷口迸裂，鮮血四濺，一絲瘴氣溢出。
神月再也支援不住，手裡的火焰潰散，身軀也癱軟了下來。
奈落造成的傷口太深，就算戈薇幫她清除了溢於體表的瘴氣，仍然有那麼幾絲瘴氣在體內遊蕩。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
這個……奈落！
在漸漸模糊的視野裡，她看見蟒蛇的口已大張，誓要將她吞吃入腹。
——「飛來骨！」
耳邊突然傳來珊瑚的聲音。
巨大的骨質武器隨之飛來，正好卡在大張的蛇口上。
「鐵碎牙！」犬夜叉大喊道，同時高高躍起，鋒利的刀刃砍在神月造成的傷口上，一下斬下了蛇首。
「神月，沒事吧？」戈薇跑到神月面前，關切地問道。
「為什麼，過來？」
——這不合常理。
「怎麼能讓神月你一個人呢？」戈薇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於是，漸漸黑暗的視野裡，看見彌勒的臉色更加烏青，顯然是用風穴開了路；看見戈薇小腿上被蛇纏裹的痕跡；看見珊瑚的衣角焦黑，似乎是奔出火圈時弄成的。
意識終於抽離，耳邊卻還回蕩著他們焦急的喊聲。
——「神月！」
——為什麼，過來？
——不能讓她……一個人？
她再次跌入了黑暗，她知道自己不會死，所以不驚慌，也不遺憾。
只是，這次，似乎覺得，有什麼鑽進了胸膛，在裡面悄悄滋長。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4
第11章 所謂信任（二）
「神月，你醒了啊！」，眼睛甫一睜開，就聽到戈薇的話語。
神月環顧四周，只見戈薇、珊瑚還有彌勒正關切地盯著她。彌勒的面色好了不少，看來是服過解毒的藥劑了。至於犬夜叉，呆在一旁，臉色很臭，但餘光時不時地瞥向這邊。
夜色已深，月色只是朦朦朧朧的，反而星光滿天。
屋內，地爐熊熊燃燒的火焰驅散了春夜裡的寒意，從窗子往外望去，隱隱約約一個高高的土堆。看來犬夜叉他們似乎是安葬了村子裡的人。
「你還好嗎？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瘴氣沒有淨化乾淨呢。放心，這次已經完全淨化了。」戈薇連珠炮似的說道，「不過你怎麼能一個人去呢？好在神月你的癒合能力特別強。」
「對啊，」珊瑚贊同道，「有什麼大家一起解決。不要一個人逞強。」
「對了，犬夜叉，快道歉！」戈薇拉著犬夜叉的衣袖，將他拽到神月面前，「快向神月道歉！」
「有什麼好道歉的！」犬夜叉當即炸毛，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犬夜叉，說了這麼過分的話還不道歉！」戈薇當即回瞪過去，「道歉！」
神月沉默。
因為犬夜叉說的是事實，她就是奈落派來的。
「哼！」只見犬夜叉偏過頭去，一臉倔強，只是眼角的餘光仍不住瞥向神月這邊。
「犬、夜、叉、給我——坐下！坐下！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一直到，犬夜叉本人將屋子的地板砸通，摔成一個大坑，一連串的「坐下」才停了下來。
一直到犬夜叉從坑裡爬出來，他才有些服軟，半步半步地蹭到神月面前，鼻尖抽動幾下，上面的獸耳也不自覺地擺動，一雙金眸左顧右盼，就是不看神月。
半晌，才聽見細弱蚊蠅的聲音：「那個……對，對不起。」
「我知道了。」神月面無表情地回答，神色古井無波。
她不知道該怎樣說，只能說「我知道了」表示她聽見了犬夜叉的話。
「犬夜叉，這道歉一點都不誠懇啊。」七寶在一旁煽風點火，「戈薇，再讓他坐下。」
「七寶！」犬夜叉轉而滿屋子地去揍七寶。、
「那個，真是對不住，犬夜叉就是這個樣子的。你不要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戈薇訕訕地道歉，但看到神月毫無表情的神色，又有些不安，「那個，你沒有生氣吧？」
「生氣……」
——生氣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她本來想這麼問，但想到神樂的叮囑便又頓住。
所以，她只能說：「沒有。」
「我就說嘛。」戈薇聞言，一臉輕鬆的笑意，「神月看著冰冷，其實是個好人呢。」
神月呆呆地看著戈薇如釋重負的笑容，心中疑惑一層疊過一層。
為什麼要……笑？
她發現犬夜叉一行人最多的就是笑容。
戈薇在笑，彌勒在笑，照顧彌勒的珊瑚也有笑容，被追打的七寶在笑，追著七寶的犬夜叉眼底也有笑意。
是柴火太旺了嗎？
為什麼她覺得連空氣中都流動著……脈脈的暖意？
天空又開始陰沉沉了，在密林裡，更是暗如黑夜一般。明明前幾日還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現在刮起了大風，看起來又要下雨。
「犬夜叉，我們快找村子借宿吧？」戈薇提議道。
「嗯，」犬夜叉點了點頭，剛想動身，神情卻驀地嚴肅起來，「這是……殺生丸的氣味！朝這邊過來了。」
「殺生丸？」戈薇聞言，神色也緊張起來。一旁的彌勒和珊瑚也擺出戰鬥的姿態。
神月的神色還是沒什麼變化，卻是悄悄地退到了後面。
這個人，她真的不想打交道。
片刻後，一抹白色的人影出現在一行人面前。
一雙金眸睥睨天下，滿頭銀髮隨風狂舞，袖口印著華美的八重櫻，腰間別著一把長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臂的位置，只有空蕩蕩的衣袖翩飛若蝶。
「殺生丸，你來幹什麼？」犬夜叉拔出鐵碎牙，上前一步，巨大的刀刃守護著所有人。
「哼，我追隨著奈落的臭味而來。」殺生丸冷哼。
話音未落，光鞭狂舞，碧影閃滅，卻是直直朝神月攻去。
神月左避右挪，卻怎麼也擺脫不了光鞭。
眼看殺生丸就要欺身而上，犬夜叉連忙高舉鐵碎牙向殺生丸砍去，大喊道：「想動神月，先過我這一關！」
「愚蠢的半妖啊。」殺生丸冷睨著犬夜叉，語氣充滿了嘲弄，「你這樣的人是沒資格繼承鐵碎牙的。」
說完，攻向神月的光鞭改變了方向，朝著犬夜叉攻去。
光鞭一下卷起了鐵碎牙，想將之奪下。而犬夜叉則是死死握住鐵碎牙的刀柄。
二人僵持著。
「殺生丸，再不放手我要射箭咯。」戈薇在一旁拈弓搭箭，「神月是我們的同伴，不會讓你殺她的。」
「同伴嗎？愚蠢。」殺生丸眸子裡染上了一層薄怒，「敢欺騙我殺生丸的人一定要付出代價。」
說完，殺生丸竟也不顧鐵碎牙，收起光鞭便朝神月飛奔而去，手上尖長的指甲閃著猙獰的光。
「可惡，我真的射了。」戈薇說完，破魔之矢出手，粉色的光芒直直指向殺生丸。
然而，只一個躍起，殺生丸便避過了破魔之矢。
見狀，彌勒連忙上前一步，將神月護在了身後，左手緊握著念珠，顯然是準備釋放風穴。
珊瑚也走到神月身邊，緊緊盯著殺生丸，手上的飛來骨蓄勢待發。
殺生丸對彌勒的風穴有一定的忌憚，於是停了下來，金眸裡毫不掩飾對神月的鄙夷：「怎麼？只敢躲在別人身後嗎？」
神月的神色依舊平靜，沒有恐慌，沒有愧疚，更不是羞恥。
只見她聽了殺生丸的話，認真地想了想，道：「珊瑚說過，有什麼大家一起解決。不要一個人逞強。所以，如果我現在對上你就是在逞強。因為我不敵你。」
神月依舊誠實，大大方方地承認「不敵」的事實。
「聽見了吧，殺生丸。」戈薇大聲說道，「神月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們不會棄她不顧的！」
「哼，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人多卑鄙！」一旁的邪見更加大聲反駁，「這個人竟然敢欺騙殺生丸大人，還讓巫女……」
話未說完，邪見的頭上就多了一個大包。
——「閉嘴。邪見。」
「那又如何？那都是以前的事，就算真有什麼也是奈落逼她的。」戈薇說著，破魔之矢直指殺生丸，「說過了，神月是我們的同伴！我們相信她！」
「對啊！」珊瑚和彌勒贊同道。
而犬夜叉的鐵碎牙也指著殺生丸，一行人竟對殺生丸現出了合圍之勢。
——「殺生丸，你若還想對神月動手，別怪我不客氣！」
殺生丸聽見犬夜叉這麼說，神色倡狂。
——愚蠢！
他在心裡這麼評價，手上的碧光開始閃現。
這些人，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突然，殺生丸的動作停了下來，扭頭看向一個方向。
同時，犬夜叉也在看這個方向。
——「奈落的氣味！」犬夜叉大喊道。
奈落？他怎麼會來？這麼巧？
神月一驚，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看著犬夜叉一行。
是啊，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嗎？在兄弟內訌，亂成一團的時候。
奈落一定時時刻刻通過神無的鏡子看著她的吧。
對啊，她的目的是四魂之玉還有要全殲犬夜叉他們呢……
怎麼能忘了這件事……
想著，神月的目光卻又轉到殺生丸身上。
——這個人！都是這個人！
——如果不是這個人出現，奈落今天就不會來！
——那麼，如果不是這個人出現，她是不是……
——是不是……就能和戈薇他們接著走下去了……
——都是這個人！
想著，神月手上不受控制地凝成火焰的長劍，朝殺生丸攻去。
——從來沒有如此地想……
——想殺了一個人啊！
第12章 冷雨
殺生丸看著神月不顧一切地攻來，金眸裡反倒閃現了興味。
手上光鞭暫態閃現，只瞬息間，碧影便到神月身前。
可神月神色不變，甚至不做任何閃避的動作，只是手上燃起了火球，朝殺生丸擲去。
殺生丸躍起閃避，連帶著光鞭也偏了些許。神月險險避過。
對，只攻擊，不防禦。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此刻，神月一直平靜的面具似乎有了那麼一絲裂痕，像是一直無波無瀾的死水被投入一顆石子，泛起陣陣漣漪。
此刻，神月古井無波的眸子裡，首次閃現了情緒。
那是——滿滿的殺意！還有一些……她自己也弄不懂的東西。
於是，手上火焰的長劍更加熾熱，火光通紅。
見狀，殺生丸眸子裡的興味更濃，收起了光鞭，欺身而上，毒華爪閃著陰森的碧光。
兩人不斷逼近。
神月手上的火光將素白的面孔映得通紅，面色無悲無喜但眸子裡掩不住殺意，狂風呼嘯，青絲狂舞，像是飛鳥，像是落花，像是枯葉。
殺生丸的大袖在風中翻飛若蝶，袖口的八重櫻在空中留下一抹豔色。
火焰的長劍直指殺生丸的眉宇；毒華爪也向神月的脖頸處攻去。
沒有人退卻，沒有人停止。
金眸裡是戰鬥的興味，墨瞳中是怨恨的殺意。
電光火石間，勝負已分。
殺生丸的速度始終快上那麼幾分，他的手已捏住神月的脖子，毒素已經開始腐蝕她的皮膚。但此時，火焰的長劍離殺生丸的眉宇卻還差那麼幾寸。
豔麗的火光把兩個人的面孔都映上了紅暈。
可神月到了這種時候還是不知收手，完全不顧殺生丸已經捏住自己的脖子，手上的火焰長劍去勢不減，勢要玉石俱焚！
殺生丸見狀，金眸微眯，唇角危險地勾起，手上毫不猶豫地加大了力度。
他有自信，在火焰燒到自己前，可以輕鬆捏斷這個不知死活的人的脖子。
——「神月！」
戈薇的聲音還未落地，破魔之矢便襲來，粉色的光芒直指殺生丸的手臂。
「哼。」殺生丸冷哼，卻是不得不松了手，將神月狠狠地擲到一旁，躲避破魔之矢。
犬夜叉一行連忙趕來，將神月護在身後。
神月跌跌撞撞地站起，脖子上幾道鮮紅的爪印。
神月推開前面的犬夜叉他們，火焰的長劍再次指著殺生丸。
可此時，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絲瘴氣。
——奈落已經逼近！
眼看神月又要和殺生丸起衝突，戈薇連忙制止道：「奈落就要過來了，先一起對付奈落吧。神月和殺生丸的事稍後再解決。」
神月看了戈薇一眼，手上的火焰潰散，眼中的殺意飛絮般隨風飄散，幾縷碎發落在額間，投下的陰影遮住了眼眸。
——「知道了。」
她聽見自己這麼回答戈薇，聲音平板，無悲無喜。
「你們是在說我嗎？」邪魅的聲音從上空傳來。
一行人抬頭，只見奈落浮在半空中，墨發微卷，面容陰柔，猩紅的雙眸充滿了蠱惑。此刻，無數的觸手從奈落身體裡鑽出，伴隨著濃黑的瘴氣。
而旁邊依舊是一道素白的影子和一個妍麗的女子——神無和神樂。
「神月——」奈落喚道，嘴角勾起，聲音蠱惑，神色意味不明。
「幹什麼！」戈薇怒喝道，從箭筒裡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弦上，對準奈落，「神月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
說完，破魔之矢射出，豔麗的粉色光芒淨化了一大片瘴氣。
犬夜叉、彌勒還有珊瑚都擺出了戰鬥的架勢。
另一旁，殺生丸雖也擺開了戰鬥的姿態，但不急著出手，想看看奈落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唯有神月，呆呆地抬頭，不知望著的是叵測的奈落，還是陰沉的天空。
「是嗎？」奈落既不著急，也不生氣，只是唇角的笑容愈發上揚，像是黑夜裡的彼岸之花，陰冷邪魅。
神月聞言，仿佛才猛然驚醒，小步小步地挪到戈薇身後，輕輕說道：「戈薇……」
「怎麼了？」戈薇專注地盯著奈落，並沒有回頭。
於是，神月一隻手搭上戈薇的肩，另一隻手伸進箭筒，猛然抽出箭矢，箭尖直指戈薇的喉部。
——神月挾持了戈薇！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犬夜叉他們反應過來時——
為時已晚！
——「神月！你這是幹什麼！」
耳邊回蕩著犬夜叉的質問——不可置信的、憤怒的質問。
而殺生丸卻仍是一臉嘲弄：「哼，才剛說完相信就背叛了啊……真是愚蠢啊。犬夜叉。」
神月沒有看犬夜叉憤怒的神情，沒有看殺生丸嘲弄的眼神，甚至沒有看奈落，只是愣愣地看向黑壓壓的天空。
「淅淅瀝瀝——」
猛然間，雨絲就落了下來，延綿不絕。
這是春天特有的雨，輕柔不絕，像是銀針，像是絲線，沾衣欲濕。
原來是下雨了啊……神月想道。
難怪，難怪——、
難怪那麼冷呢！
此刻，她明明知道胸膛裡是空的，卻仍然覺得有什麼——
狠狠地碎掉了！
「喂！神月，你發什麼呆！」神樂大喊道，「還不快過來！」
過來？
對啊，奈落還在看著呢……
神月認真地思考神樂的話，覺得有道理。
「呐，神月，這只是你跟大家開的玩笑，對吧……」戈薇盯著橫在脖子上的箭矢，聲音顫抖，「你不想背叛大家的……對吧？」
神月沉默，卻把手探入戈薇的衣領，將裝著四魂碎片的小瓶子狠狠地拽下來，然後扔給了奈落。
她用行動作了回答。
——「神月——」
——「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
——「枉我們大家這麼信任你！」
耳邊，戈薇的怒斥，像是一柄利劍，狠狠地在她的胸膛裡攪動。
為什麼？
明明她是沒有心的……
為什麼胸膛裡……這麼疼啊！
「喂！神月，小心！」
神樂的話拉回了她的神思。
只見面前碧影閃滅，光鞭席捲而來。
犬夜叉一行因為擔心戈薇的安危而不敢輕舉妄動。但殺生丸不在意戈薇的生死，他無法容忍欺騙過他的人還能安然地活在世上。
殺生丸的光鞭很快，所以神月的理智很快給出了解決方案。
——拿面前的戈薇當做肉盾。那犬夜叉必會為了戈薇和殺生丸拼命，她一點力氣都不用花。
然而，理智這麼命令，身體卻不是這麼行動的。
她看著攻來的光鞭，卻是一把推開了戈薇，自己生生挨了一鞭。
腹部頓時湧現一道狹長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神月瞪著殺生丸，殺意如春日野草一般不住湧現。
——又是他！
——如果他不過來的話，她就不會……
——這麼冷、這麼疼了！
所以，哪怕她不敵他、哪怕雨天會讓火勢減弱、哪怕理智拼命阻止，她依舊朝殺生丸沖了過去。
後來的事，她記得不太清楚了……
只記得，身影繚亂，衣袂翻飛，一群人纏鬥到了一起。
只記得，最後好像還是神樂救了她，將她帶上了飛羽。
只記得，奈落得到了四魂碎片，但仍未殺死犬夜叉一行中任何一人，也沒能奈何殺生丸。
然後，自己的意識好像就抽離了，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這一次，黑暗裡卻充斥著戈薇的質問。
——「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
——「枉我們大家這麼信任你！」
聲音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毫不留情地敲打著神月。
再度醒來，已是在人見城。
月色幽幽，恰如銀練。
面前，奈落玩味地盯著她，神無依舊面無表情，而神樂的一雙紅眸則複雜難當。
「神月，跟犬夜叉一行人呆了一段日子好像就有了情感啊。」奈落邪魅的聲音響起。
神月跪坐著，直視奈落，一雙眼眸恢復了古井無波，面容繼續無悲無喜。
她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
「那你為何那般想殺死殺生丸呢？怨恨他嗎？」
怨恨嗎？
原來這種想殺死他的想法是怨恨啊……
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話……
想著，素手緊握成拳：「對！我怨恨他！」
第13章 又遇故人（一）
陽光正好，天空一碧如洗，偶爾劃過一兩隻飛鳥，從指尖觸及的溫暖仿若能沉進心頭。
這本應是讓人心曠神怡的好日子，但一聲聲哀嚎卻打破了春日的寧靜。
那是一座城池，火光通紅，直沖天際。
「開門——」
緊閉的城門被反復敲打。哪怕鐵門被燒得通紅，哪怕敲擊鐵門的手已發出焦糊的味道，也沒人敢停下，因為這是唯一的生路。
可這也是徒然的，鐵門紋絲不動，後面的人死命壓著前面的人，前面的人被擠在滾燙的鐵門上，皮肉已被燒焦。
他們不顧一切，不敢停止，因為身後就是……修羅！
只見身後緩步走來兩位女子。
一位身穿妍麗的紅白和服，手持烏骨扇，舉手投足，極盡風情。另一位，卻是鮮亮的紫色和服，上面細碎地繡著合歡花，滿頭青絲，一如水瀉。
火光通紅妍麗，給她們的裙裾映上了血紅色的光。
「只有這些漏網之魚了。」神月面無表情地說道，沒有憐憫，不是愧疚，僅僅在敘述事實。
神樂看著她，微眯了雙眸。
不知為何，最近總覺得神月喜怒無常啊……
不對，看她這副樣子，根本是沒什麼感受吧。
神月抬手，只見火光席捲了所有想要逃出城門的人。
每個人就地打滾，到處拍打火焰。但沒有用，火焰越燒越旺，一聲聲哀嚎回蕩在城池上空。
最後，只余些許的餘燼和燒得焦黑的屍體。
神樂撇撇嘴，看到此情此景，她都有些不忍，可神月還是面無表情，果然是沒什麼感觸吧。
奈落要豢養妖怪，需要城池，所以裡面的人類就要全部殺光。
奈落派了她和神月一起做這件事。所以，神月就一把火燒死了所有人……
現在她覺得——她用風刃殺人實在是太仁慈了。
此刻，火光已熄，城中也沒了半個活人，只有燒得焦黑的城牆見證了慘劇。
豔陽依舊高照，把她們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呐，神樂，你冷嗎？」神月盯著天空，平靜地問道。
「冷？」神樂疑惑，「你開什麼玩笑！太陽這麼好，你又放了一把火，熱都來不及，怎麼會冷呢？」
「說的是呢。」神月垂下眼瞼，「可我為什麼這麼……冷？」
是她的錯覺嗎？為什麼覺得神月那麼……迷茫呢？
一定是錯覺！神月這種人甚至根本不懂什麼是「迷茫」吧！
於是神樂說道；「我們可是妖！怎麼可能像人類一樣對冷熱那麼敏感！」
「有道理。」神月點點頭，然後，抬腿就要離開。
「喂，你去哪裡？」神樂在身後焦急地問道。
神月想了想，老實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該去哪裡。
不知道可以去哪裡。
——「請不要跟著我。」神月補充道。
於是，神月出了城門就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走到哪算哪。
這裡，好熟悉……
神月環顧四周，努力回憶著。
對，這裡是撫子的村落附近，也是她與殺生丸第一次見面的櫻林。
幾日不見，紅纓不再，落花已殘，只餘下黑黢黢的枝幹徒然地擁抱天空。
這時，耳邊卻傳來幽幽的笛聲。
笛聲延綿不絕，恰如淙淙流水；好似鳶飛戾天；可比嬌花怒放；像是春日剛剛探頭的一抹嫩綠；像是黎明噴薄而出的那輪朝陽；繞梁三日，餘韻悠長。
順著笛聲尋去，卻見到了一身巫女服的撫子。
只見撫子橫著一管長笛，朱唇輕覆而上，樂音便傾瀉而出。
撫子氣弱，吹奏笛子更是讓她的臉色慘白如紙。
因此，神月怎麼也不明白為何撫子能吹出這麼有生命力的樂章。
沒有怨懟，沒有憤恨，曲子裡滿滿的平和與希望。
多年以後，神月仍然能清楚地記得，破敗的櫻林裡那個吹笛而立的少女。
或許……
或許，自己人生真正的轉折，便是從這樂音開始的。
間或有風吹過破敗的櫻林，發出颯颯聲響。而撫子依舊上白下紅的巫女服，大袖不住飄飛，額間碎發也隨之舞動。
透過飄搖碎發可隱約看見半垂了眼瞼的眸子，明明是平和的表情，一雙烏眸深處卻存了誰也打不破的溫潤笑意。
半晌後，笛音減弱，混合著嗚咽的風聲遠去。
而完成了吹奏的撫子卻像是經歷了一場酷刑，臉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彎腰弓背，身軀顫抖。
神月看了看撫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便打算離開。
「喂……就打算這麼……走人嗎？」
面對撫子斷斷續續的問話，神月老實回答道：「你連弓都沒帶，顯然只是來吹笛子的。而我是來聽笛子的。笛子吹完了，我就該走了。」
——「真是誠實又無情啊。」
撫子漸漸緩過來了，背靠著落盡了花的櫻樹，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眉眼卻彎彎，暖意從中溢出。
——「呐，陪我說說話，怎麼樣？平時都沒人陪我說話的。」
神月本想拒絕，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眼睛卻掃到撫子的嘴角。那裡，一抹殷紅豔若落櫻，刺目得有些過分。
於是，她思考半晌，問道：「撫子你怨恨過什麼嗎？」
「怨恨啊……」撫子閉上了眼，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裡，「有過的。」
——「我明明不喜歡喝藥，父母卻沒給我一副健康的身軀，所以我怨恨父母；我明明不喜歡殺生，上天卻偏偏給了我強大的靈力，所以我怨恨上天；我明明一個人住在神社裡，村子裡的人把我當做神明供起來，卻沒人陪我說說話，所以我也怨恨他們。」
神月盯著撫子，即使說著「怨恨」，她的身上卻沒有殺意。
說著，撫子緩緩睜開了眼，清澈的墨瞳裡映著神月的身影，背景是黑黢黢的枝幹和如洗的藍天。
——「可是啊，後來我發現我最怨恨的是……自己。」
「自己？」
人還會怨恨自己嗎？
——「怨恨自己身軀破敗，徒然地成了父母的負擔；怨恨自己不夠堅定，沒辦法履行巫女是職責；怨恨自己不夠勇敢，沒辦法面對寂寞。」
「是這樣嗎？」
「嗯。」撫子點頭，嘴角高高揚起，讓人恍惚中以為是灼灼的陽光，「既然怨恨的是自己的話，那麼我就努力地喝藥，努力地變得堅定，努力地變成勇敢的人，努力地活下去！」
怨恨自己嗎？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撫子也怨恨，可為什麼她的身上沒有纏繞在自己身上的陰毒殺意，卻有和戈薇相似的脈脈暖意呢？
眼前，閃過戈薇的、犬夜叉的、珊瑚的、彌勒的、七寶的笑容。那些像陽光一樣溫暖的……笑容
於是她問道：「為什麼要……笑？怨恨究竟是什麼？還有你所說的寂寞是什麼？」
「好吧，我一個個回答。」撫子有些無奈，眉眼依舊彎彎。
——「笑的話……開心時會笑；偽裝時也會笑；溫暖時會笑；悲傷時有的人也會笑；想幫助人的人會笑；想害人的人也會笑。這個問題太複雜了。你不要整天面無表情，多笑笑，也許你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神月沉默，卻用眼神示意撫子接著回答。
——「怨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愛的對立面。」
「愛？」
撫子聞言歎口氣，走到神月跟前，輕輕拉起神月的右手放在她的左胸膛上，「這是心臟的位置。愛就在心裡。」
一直到撫子手心的暖意離去，神月仍保持著撫心的動作，神情無悲無喜。
「可是……」
——可是，她是沒有心的啊……
神月的低語剛剛出口就被風聲席捲，沒能落入撫子的耳中。
所以，撫子接著說道：「至於寂寞……怎麼說呢？就是沒人說話，沒人陪伴……」
說到一半，撫子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胸膛，接著說道：「大概胸膛裡空空的感覺就是寂寞吧。」
胸膛裡空空的感覺？
她的胸膛裡就是空的啊……
所以……她……也是寂寞的……嗎？
想著，手卻不受控制地滑下胸口，到了撫子的唇邊。
然後，輕輕地、輕輕地、拭去撫子唇邊的血跡。
——「這個東西太刺眼了。」
她聽見自己這麼對撫子說，語氣依舊平板，可眼睛快被撫子的笑容灼傷了。
第14章 又遇故人（二）
時間像是掬于掌心中的水，一點一滴、毫不留情地消逝。
不知不覺間，春花漸殘，春日已逝。
碧綠、嫩綠、青綠、茶綠、豆綠……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綠色渲染了夏日。蟬鳴聲藏于葉間；蛙叫聲藏於夜間。陽光也變得刺目而灼人，空氣中藏著讓人不安的燥熱。
這些日子，神月和神樂依舊是一起的，偶爾是幫助奈落搜集四魂之玉，偶爾是選擇城池豢養妖怪。只是，若是後者，神月一定選擇離撫子的村莊非常遠的城池。
這些日子她沒再見過犬夜叉一行，哪怕是通過神無的鏡子。當然，也沒有見過殺生丸。
只是，每隔幾天，她會去撫子村落附近的櫻林。
有時，撫子在這裡吹笛，那她就在這裡靜靜地聽，然後聊上幾句；
有時，撫子是在神社裡，那她就在這裡靜靜地等。因為撫子總能感受到她的妖氣，然後過來的；
有時，撫子在外除妖，她一天也沒有等到人，就第二天再過來一趟，然後看看她是否安好；
有時，撫子要除些棘手的妖怪，會請她幫忙，她也應允；
有時，撫子會帶些「人類的食物」請她吃，她也不會拒絕；
有時……
這些，就像是和撫子沒有說出口的約定一般。已經弄不清是撫子幫她理解情感，還是她在幫撫子排除所謂的「寂寞」。
只是啊……撫子的笑容依舊灼人，讓她怎麼也不捨得不來。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留戀之人」、「留戀之事」？
如果能一直這樣的話……
似乎，也不錯。
這天，神月和往常一樣告別了撫子，漫無目的地在林子裡遊蕩。
不知為何，最近，總也不太想回瘴氣遍地的人見城。
突然間，一股血腥味縈繞鼻尖，信步走去，卻見到了怎麼也想不到的人。
面前的古木上，倚坐著一位男子，白衣銀髮，袖口的六角梅嫵媚如昔，但肩上的鎧甲卻已破敗，還有肩頭那股讓人難以忽略的血腥味。
殺生丸一看到神月，雙目即刻變得通紅，似乎下一瞬就要妖化。
而神月卻覺得那天那股陰毒的怨恨又閃現在心底，眼眸深處閃現出了森然殺意，手上不受控制地閃現了火光。
突然，林子裡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衣料摩擦樹木的發出的，還有人走動的聲音。
但奇怪的是，殺生丸一聽到這聲音，便停止了妖化，金眸恢復，面容俊朗如昔。
但他勉力站起，費勁地抬起手，指甲上閃著森寒的碧光，完全不顧肩上的傷口重新裂開，鮮血浸紅了白衣。
神月心下驚疑，一面留神殺生丸，一面用余光看向聲源處。
只見穿著橙黃色破舊和服的小女孩從密林裡鑽了出來。她的頭髮亂蓬蓬的，隨意地紮著一個小辮，而一隻眼睛似乎受了什麼傷，緊閉著。
此刻，她雙手捧著一片大樹葉，上面是烤得焦黃的麥子。
她看看殺生丸，又看看神月，似乎不太明白雙方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人類嗎？」神月喃喃說著，卻是面無表情地收了火光。
——撫子也是人類呢。
殺生丸看神月收了妖力，也不想在女孩的面前動手。於是，手臂緩緩放下，碧光不再。
「不用了，我說過了我什麼都不要……」緊接著，殺生丸冷冷地對小女孩說道。
神月看著小女孩的神色似乎湧動著名為「失望」的情緒。
托撫子的福，她現在對情感的理解也不像一開始一樣空白一片了。
然而，接著，神月又聽到殺生丸問小女孩：「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可小女孩卻不回答。
「你不想說就算了。」殺生丸接著說道，微蹙了眉。
小女孩聞言卻愣住了，片刻後，卻露出了笑容。
小女孩的笑容不算美麗，不是嫵媚，甚至還缺了一顆牙齒，卻讓神月莫名地想起了戈薇的笑、撫子的笑，一樣的灼人，一樣的溫暖。
——「有什麼好高興的？」
——「為什麼要笑？」
同樣地脫口而出，同樣的面無表情，在聽到對方的問話後，又都同樣地緊盯著對方。
小女孩聽了，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幾乎讓人無法直視。
接下來，小女孩卻是手捧著樹葉到了神月面前，似乎想請她吃。
看著有和撫子相似笑容的女孩，神月無法拒絕，手捏了少許的麥子，放在口中咀嚼。
火候有些過，而且沒什麼味道……
原來，人類的食物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最起碼，撫子請的「人類的食物」比這個好多了。
可是，耳邊卻閃過神樂的話語。
——「接受別人的幫助後就該表示感謝。」
所以，她說了聲：「謝謝。」
面無表情地品嘗，面無表情地道謝，卻讓面前這個小女孩的雙眸彎如新月。
玲離開後，神月心中的陰毒殺意卻怎麼也提不起來。
可看著殺生丸的面孔就忍不住想起戈薇的怒斥。
——「神月，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然而，心中，卻又閃過撫子的話語，輕柔，卻有力。
——「可是啊，後來我發現我最怨恨的是……自己。」
怨恨……自己嗎？
挾持戈薇的人是她，奪走四魂之玉的人是她，辜負信任的人……也是她。殺生丸就算不來，奈落也遲早會讓她動手。
所以，她怨恨的人是……她自己啊……
而撫子也說過生命是珍貴的，那麼她想殺死他的想法，是不是……
是不是，不應該的呢？
神月看著殺生丸，他肩上的傷口依舊滲血，血腥味縈繞鼻尖。
她突然間想起撫子嘴角的鮮血，也是這般豔紅，像是夕陽，像是落花。
於是，腦海中閃過撫子咳嗽的樣子，彎腰弓背，渾身顫抖。
撫子她，應當是十分痛苦的吧……
於是，神月看著殺生丸，問了一句：「很疼吧？」
不是嘲笑，沒有諷刺；不是同情，沒有憐憫。神情古井無波，語氣沒有起伏。明明是問句，卻像是僅僅在敘述事實。
如果硬要說，眼眸深處或許有一份推己及人的關懷。
殺生丸聽了這句話，金眸裡卻閃現了不屑：「不需要你廉價的關心。」
誰知神月聽了這句話，神色沒有絲毫變動，仍舊是面無表情，不是惱怒，沒有羞恥。
她想了想他的話，很認真地反駁：「撫子說過，關心是很可貴的。撫子既然這麼說，我想，這應該不是廉價的。」
殺生丸冷哼了一聲，不同她辯駁，卻是收起了面對神月的殺氣。
這時，一陣陣狼嚎聲打破了寧靜。
「聽聲音……」神月有些猶疑地說道，「似乎是往小女孩離開的方向去……」
神月還未說完，殺生丸便大步離去。
神月疑惑，也跟在後面。
然而，他們趕到的時候，為時已晚。
林間，小女孩躺在地上，已無生息，身上傷口縱橫交錯，眼睛還大睜。
「很明顯是被狼群咬死的。」
神月說著，聲音依舊平靜地不像樣，但卻半垂了眼瞼，胸膛裡卻有些微的疼痛。
這個和撫子有著相似笑容的人、和撫子一樣會請她吃「人類的食物」的人……竟然就這麼輕易地死去了……
死亡……
似乎真的有些可怕啊……
想著，神月蹲下了身子，手覆在女孩的眼眸上，想合上她大張的眼瞼。
「讓開。」
殺生丸冷冽的聲音拉回了神月的神思。
她回眸，卻看見殺生丸拔出了一直別在腰間的長刀，刀刃閃著寒光。
神月疑惑，奈落曾告訴她，殺生丸腰間這把刀似乎是沒有殺傷力的。
那麼……他拔刀是為了……
想著，神月起身，退後了幾步。
只見，殺生丸將長刀高高揮起，似乎在虛空中斬殺了什麼。
隨後，小女孩的眼瞼顫動了幾下，繼而，深棕色的眼眸撞入了殺生丸和神月的眼簾。
活、活了？
神月驚駭地後退了半步。
「殺生丸少爺！」不遠處，綠色的小妖怪邪見牽著雙頭龍，正呼喚著它的主人。
而殺生丸冷睨了神月一眼，卻並未說話，抽身就要離去。
玲有些迷茫地看著殺生丸的背影，然後扯了扯神月的袖子，示意一起跟上去。
神月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問：「你要跟著他？」
神月注意到，她問話的時候，殺生丸的步伐頓住了。
可女孩用力地點頭。
「他是妖怪。」
女孩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你是人類。」
女孩還是點點頭。
神月又說道：「我認識一個巫女，叫撫子，是個很溫柔的人。她會喜歡你的。」
女孩卻搖了搖頭。
神月看著小女孩，揉了揉她的頭髮。
雖然有些粗糙，卻是暖暖的，軟軟的，像是她的笑容一樣。
神月又看了看前方駐足的殺生丸。
卻想起了他揮刀救女孩的情景……
這個人，似乎……也不賴……
於是，她說：「那就去吧。」
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然而，身形一滯，只見女孩還在拉著她的衣袖。
「姐姐……不一起……嗎？」
聲音有些凝滯，似乎像是剛剛才學會發聲一樣。
「原來會說話啊。」神月說道，依舊面無表情，「你叫什麼？」
——想知道，有這樣溫暖笑容的人的名字。
「玲。」女孩說道，神色有些焦急，「我叫玲，姐姐叫什麼？姐姐不一起嗎？」
「神月。」
聲音平板，僅僅在敘述一個事實。
說完，神月輕輕掰開玲拉住她衣袖的手，然後說道：「那個人，不會歡迎我的。我也不會去的。」
說完，神月頭也不回地離去。
第15章 撫子（一）
人見城依舊瘴氣遍地，陽光也灑不進來，整個城池已經沉眠，是一座死城。
待神月推開自己房間的拉門，卻見到神無，神樂還有……奈落。
神無雙手持著圓鏡，素白的面孔依舊虛無。而神樂則死死捏著烏骨扇，雙眉微蹙，豔紅的雙眸欲說還休。
而奈落，黑髮微卷，魅惑非常，猩紅的雙眸裡噙著邪魅的笑，誰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什麼事？」神月走到奈落面前，直截了當地問道。
「你和殺生丸關係不錯嘛。」奈落臉上的笑容更甚，聲音森寒，「你不是怨恨他嗎？」
說著，神無的鏡中卻閃現出她和殺生丸遇到玲的場景，一開始劍拔弩張，最後又相安無事地各自離去。
神月的面容依舊古井無波，但後背卻莫名有些涼意。
「我和他的關係，還有是否怨恨……」神月想了想，老實回答，「我不知道。」
「是嗎？」邪魅的笑容映入神月眼中，「那如果我讓你殺了他，怎麼樣？」
「我不敵他。」
「不是有人可以敵他嗎？」
說著，神無的鏡子閃過一道白光，鏡面的景象也變化。
裡面，是撫子美麗卻蒼白的容顏，精緻如陶瓷，脆弱若露珠。
神月渾身一僵——
奈落一直在監視她！
一直！
「你跟這個巫女的關係應當是不錯的吧。」帶有蠱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似乎很信任你。」
「你想做什麼？」聲音莫名帶了絲顫抖，平靜的面具有了裂痕。
「只要你想殺死殺生丸，她會幫你的。」
讓撫子幫她？
讓她，利用撫子？
「不行。」她脫口而出。
「喂，你瘋了嗎？」神樂的眉頭狠狠皺了起來，對神月使著眼色。
「我沒瘋。」神月老實回答。
——不能利用撫子啊……
——不能再辜負信任了……
——不想聽到撫子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無論如何都不想啊！
於是她說：「她是巫女，我是妖怪，她不會信任我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奈落妖媚的聲音還未落地，神月卻疼得渾身抽搐起來。
隨後，神月連站姿也維持不住，癱軟在地，冷汗一層層沁出，鮮血也不住流出嘴角，在白皙的面容上留下一抹殷紅。
神月沒有看神樂，沒看神無，甚至沒看奈落，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咬緊牙關上。一直到，嘴唇被咬破，鮮血混入嘴角的殷紅。
——她怎麼能忘了，心臟在奈落這裡啊……
——她怎麼敢忘了，心臟，在奈落手上啊！
極度的痛苦中，腦海中閃過一張張面孔。
犬夜叉的、戈薇的、珊瑚的、彌勒的、七寶的、殺生丸的、玲的，還有……撫子的。
——「死亡，是與留戀之人、留戀之事的訣別。這是多麼令人害怕的事啊。」
撫子的話清風般拂過心房。
如果死了，也無法再見犬夜叉他們一面了吧……
如果死了，就再見不到撫子的笑容了吧……
如果死了……
死亡，是多麼令人害怕的事啊！
她……不想死啊！
所以，唇瓣開合，聲音細弱蚊蠅：「我去。」
話語剛落，身上的疼痛就消退。
如果不是唇角的殷紅，和身上尚未消退的汗珠，簡直讓人以為不過是……南柯一夢。
明明心臟仍然完好，神月卻覺得它似乎已經被捏得粉碎。
陽光透過橫斜的枝椏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圓斑，櫻樹碧影淩亂，蟬鳴陣陣。
神月倚在一棵櫻樹前，緊閉雙目，面如止水。
她在等候撫子。
可日頭漸漸暗了下來，沒有人影出現。
是撫子在外除妖？
是撫子不來了嗎？
神月想著，心中一時糾緊，一時輕鬆，也不明白究竟是希望撫子來，還是不希望她來。
天漸漸黑了，縱使是夏夜，林子裡也終究涼了起來。
神月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倚在那裡，明月下的面色無悲無喜，胸膛裡卻是不住地發慌。
是撫子出了什麼事嗎？
撫子……
終於，月色漸西，群星漸黯。
朝霞也露出了頭，肆意染紅天際。
神月等了一天一夜，衣襟早已被露水打濕，發間也沾上了水色。
可她整個人仍在那裡一動不動，伴著櫻樹，像是一尊精巧的塑像，不會移動，沒有感情。
終於，撫子身披滿天霞光出現在了神月面前，巫女服上鮮血斑駁，朱色長弓上還有殷紅漸次滴下。
——「怎麼了？」
——「怎麼了？」
兩個人同時問道。
繼而，撫子笑了起來，儘管整個人這麼血腥，可笑容是永恆不變的溫暖，比身上的霞光更甚。
「去了一個比較遠的城池，那裡面都是妖怪……」
撫子的聲音讓神月一驚。
這，應該是她和神樂豢養妖怪的城池……
於是，神月問道：「沒事吧？」
撫子聞言，眉眼彎彎，笑意更深：「當然沒事。雖然數量多，但都是雜碎。不過——」
「不過什麼？」
「你最近終於學會關心人了啊。」
「沒有，只是問問。」神月面無表情地說。
「好好好，只是問問……」撫子擠眉弄眼地看著她，繼而，又仔細打量著神月。
「你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濕了，看樣子應該等了很久，你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我……」神月欲言又止。
——說不出口。
——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你是有什麼煩惱嗎？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你。」
撫子的聲音依舊溫柔，在神月聽來卻不啻於重錘，狠狠地砸在心上。
「我……」
話還未出口，神月便覺得周身一暖。
撫子輕輕地抱住她，說：「有什麼煩惱就說出來吧。」
語氣輕柔，猶如絹紗。
神月的鼻尖縈繞著刺鼻的血腥味，這是巫女身上特有的，妖怪的血味。
這些味道，非常難聞，但是啊……撫子的懷抱，是溫暖的啊，比太陽還要暖。
可，撫子身上硬硬的骨頭卻有些咯人。
於是，神月這才驚覺，撫子究竟是多麼地瘦弱！
她從未想過，寬大的巫女服下麵的身軀，會是如此地消瘦，似乎下一瞬，就真的會被風吹走。
可這才是符合常理的啊……撫子疾病纏身，卻又是巫女，她怎麼可能不瘦弱呢？
——怎麼能利用這樣的撫子……
——這樣溫柔的撫子……
——這樣瘦弱的、撫子……
於是，神月輕輕說道：「我沒有任何煩惱，只是來看看你。」
語氣分外輕緩，就像是說得重了一點，也會讓撫子碎掉一般。
「真的？」撫子鬆開懷抱，卻是皺了眉。
「真的。」神月說著，嘴角卻是上揚了些許，一刹那間，冰雪消融，春花初綻。
「唉，你竟然笑了！天哪！你竟然笑了！」撫子滿臉驚詫。
「是嗎？」神月說著，又再度恢復了古井無波的面容。
「喂，你再笑一個啊！你笑起來特別好看！真的！」
告別了撫子，神月失魂落魄地走在林子裡。
漫無目的地行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前方何處，也不知能往何處。
心底的陰寒再次縈繞而上。
怨恨嗎？
怨恨誰呢？
殺生丸嗎？奈落嗎？還是她自己？
她，會死嗎？
她，該怎麼辦？
「美人，一個人走在林子裡可不安全啊！」
這時，男人輕佻的話拉回了神思。
只見，面前是一幫破落的武士，衣衫狼狽，連刀也破舊，似乎是從某個戰亂的城池中逃出來的。
「人類啊……」她喃喃，沒有理他們。
「喂，美人，一個人走著很寂寞吧？」為首的武士一臉色相，顯然對神月垂涎欲滴，「讓我們來愛你怎麼樣？」
「愛？」神月聞言駐足，認真地盯著為首的武士，「你說愛？」
「對啊。」武士們說著，已經湊了上來，將神月圍在中間。
「你們愛我？」神月再次問道，緊盯著為首的武士。
「撫子說愛在心裡。你們的心裡有愛？」
「對呀，美人。」武士們急不可耐地說著，開始動手動腳。
「太好了。」神月輕輕地說，「看起來奈落也不會讓我活下去了，就讓我在死前見識一下所謂的『愛』吧。」
說完，還未等武士們反應過來，神月劈手奪下一位武士腰間的破刀，一下揮入為首的那位的胸膛。
然後，轉動刀柄，鮮血四濺，染紅了神月的紫衣。
下一瞬，心臟被刀生生剜了出來，還是熱的。
接著，在其他武士驚駭的目光下，神月一手持著首領的心臟，一手用□□生生剖開。鮮血濺了神月一頭一臉。
「什麼嘛。心臟裡只有血啊。哪有他說的『愛』？」神月說著看向其他武士，神色認真，「剛才，他說的是『讓我們來愛你』對吧？就是說你們也有『愛』嘍？」
沒人回答神月的問題，所有人看到神月的樣子都以為妖魔降世，大喊著「快跑！」
然而，沒人能逃得過。
……
最後，土地被鮮血染紅，血泊上，躺著一地屍體。
他們的胸口都有一個大洞，心臟都被殘忍地剜出。
旁邊，站著一個浴血修羅，一個個剖開屍體的心臟，還認真地看看裡面到底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啊……」神月喃喃。
她沒有心，所以自然沒有藏在心底的愛……
可是，奈落應該不會放過她……
好想知道……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
然而，極目遠眺，一個村落映入眼簾。
於是，唇邊，再次綻起了笑容，妍麗非常。可是配上滿頭滿臉的血跡，只讓人覺得是地獄中爬出的修羅！
她沒有心……
可這些人類有啊！
剛才殺掉的是強盜啊……
撫子說過，愛是最貴重的……
既然是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會在強盜的心裡啊……
果然是她弄錯了……
既然這樣，就在這些村民裡面找一找所謂的「愛」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4
第16章 撫子（二）
夏日的陽光依舊熾熱灼人，村民們在炎炎烈日下勞作也不掩眉梢的喜悅，因為作物長勢很好，今年似乎能夠豐收。
而長勢旺盛的農田裡，卻有一塊地已經荒蕪，肆意瘋長的野草分外扎眼。
荒蕪的田地前，是破敗的小屋，只隨意用了個爛木板當做門，屋頂上的稻草也殘缺不全。
可，視線轉到屋內，卻發現屋子裡雖然清貧，卻是乾乾淨淨，僅有的傢俱纖塵不染。
狹小的屋子正中，是洗得發白的床鋪，上面躺著一名男子。男子的雙頰深深地陷了進去，面色虛弱蒼白，但英挺的眉宇讓他增了幾分俊朗。
床鋪前，是一架紡車。而穿著破舊和服的女子正坐在放車前一刻不停地織布。女子容顏依舊，雙手卻是佈滿了繭子。
「涼子……」男人說著，又停下來喘了一大口氣，「不用這麼辛苦地織布買藥了，我的病反正也治不好了……」
「說什麼呢！你的病一定會好的！健次郎！」涼子說著，手上仍舊不停，「你等一等，這匹布織完後就可以換來更好的藥了！然後……」
涼子說到一半，努力逼回眼眶中的晶瑩，然後接著道：「然後你的病就可以好了！」
突然，哀嚎打破了村子的寧靜。
涼子心下驚疑，連忙說道；「我出去看看。」
然而，只片刻，涼子便奔了回來，渾身顫抖，臉色蒼白。
「惡魔……惡魔……惡魔……」
涼子癱軟在男子身邊，只是喃喃地重複著兩個字。
「怎麼了？」男子伸出手緊緊握著涼子的手，「發生什麼事了？」
男子手上的溫熱讓涼子鎮定了些許。
——「惡魔……惡魔來了！挖人心的惡魔……就在村子裡！」
「健太郎你還能走嗎？我們快逃！」涼子說著，就想把男子扶起來。
可此時，男子卻鬆開了握住女子的手：「涼子你一個人逃才逃得掉！不要管我了！」
「開什麼玩笑！」涼子聞言，臉上怒意橫生，「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說這種喪氣話！」
「涼子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男子大吼，繼而又大喘了幾口氣，聲音也低落了些許，「我並沒有……並沒有給涼子你帶來幸福啊……所以啊，放棄我這個包袱，涼子你一定會生活得很好的。」
涼子不再同他爭辯，卻是不管不顧地架起他，一步一步地挪到屋外。平時瘦弱的女子，此刻的力氣竟大得驚人。
村子裡，地裡的莊稼吸足了鮮血，到處是屍體，每具屍體都被殘忍地剜出了心臟。
老人、孩子、孕婦也是同樣……那個惡魔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涼子強忍著噁心，架著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地向村子的出口走去。
可是，去路被攔。
攔住路的是名女子，斑駁的鮮血掩蓋了和服原本鮮亮的紫色，一頭一臉的殷紅遮住了原本妍麗的容顏，唯有長長的青絲依舊一如水瀉。
此刻，女子手持破舊的□□，刀刃上，鮮血漸次滴下。
「還有兩個人……」
女子的聲音很好聽，恰如空穀幽泉，卻奇異地沒有任何起伏，讓人莫名地不舒服。
「呐，你們有心嗎？」
女子的問話幾乎抽空了涼子的氣力。
一路上，不管是老人，孩童還是婦人，神月都這麼問。
當然，得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
「所以啊，把你們心裡的愛拿出來吧。」接下來，她會這麼笑著說道，有如猙獰的惡鬼。
然後，她用刀剖開了這些人的胸膛，把他們的心一個個掏了出來，然後再一個個剖開。
——「什麼嘛。心臟裡只有血啊，哪有愛啊。」
這是不是說明，撫子騙了她呢？
如果撫子騙了她，那她是不是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撫子了呢？
因為，她現在，真的……不想死啊！
可是啊，那是撫子啊……那麼瘦弱的撫子……
「喂！你要的是人心吧！」涼子的話拉回了神思，「健太郎病了很久，心肯定不好！所以說……」
「所以說什麼？」神月饒有興趣地問道。
「所以說……把我的心拿去！放過健次郎吧！」涼子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這句話。
「為什麼呢？」神月問道，面容平靜，不是感動，沒有悲傷，「這不合常理。你看起來更加健康。就算我放過他，他似乎活不久了。」
「因為……」
「涼子，不要這麼做……」男子出聲阻止。
「為什麼呢？」神月不理男子，只是發問，緊盯著涼子的雙眸，似乎要通過眼眸看進心底。
「因為——」
「涼子！」
「為什麼呢？」
——「因為我愛他！」涼子大吼，眼神灼灼。
「太好了。」神月笑出了聲，聽起來地獄裡小鬼的獰笑，「就是說你的心裡有愛咯。」
——就是說，把這個人的心剖開的話，她就能見識到所謂的「愛」咯……
——就是說，把這個人的心剖開的話，她就能得到所謂的「愛」咯……
——就是說，在奈落殺她之前，她能得到這天下最貴重的東西咯。
想著，□□高舉。
正要落下之際，碧色光鞭襲來，直指神月。
神月連忙閃避，長刀卻仍被劈為兩半。
不遠處，白色的身影依舊風華絕代，銀色長髮灑落在肩上，襟口的六角梅豔紅嫵媚。神月注意到，他的腰間多了一把長劍。
而涼子看著有機可乘，連忙扶著丈夫逃跑。
「奈落呢？」殺生丸並不理逃跑的人類，卻問向神月。。
「又是你！」神月看著殺生丸，平靜的面具徹底破碎，一張俏臉被怒意佔據。
此刻，神月只覺得心底那股陰毒死死地纏繞全身。
又是他！
——就是因為他招來了奈落，讓她不得不和犬夜叉他們決裂。
——就是因為要殺他，奈落才會讓她利用撫子。
——現在又是他，阻止了她！
她不過是想知道、想得到，所謂的「愛」而已……在奈落捏碎她的心臟之前。
怨恨嗎？
是的，怨恨啊！
怨恨想利用撫子的奈落；怨恨不得不屈從的自己；也怨恨一切的導火索——殺生丸！
於是，她說道：「這裡沒有奈落。只有有著奈落臭味的我——神月。讓你失望了。」
說完，神月手上凝出火焰的長刀，向殺生丸攻去。
第17章 撫子（三）
神月對自己的判斷是準確的。她確實不敵殺生丸。
縱使怒火增加了攻擊的力度，可在速度上遠遠不及殺生丸。
沒多久，神月渾身便是縱橫的傷口，鮮血大片大片滲出，衣衫破敗，滿是血污。
而此時，殺生丸腰間的長劍尚未拔出。
失血已經讓神月的意識有些模糊，可手上的火焰只增不減，似乎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讓殺生丸受傷。
於是，鞭影交錯，碧光閃滅，帶著毀滅的氣勢朝神月襲來。
電光火石間，金色的箭矢襲來，生生淨化了光鞭。
只見，村口處，一位巫女緩緩而入，強勁的靈力不改其瘦弱的身軀，精緻的面孔不掩其蒼白的面色，長髮隨意紮起，手上的朱色長弓好似還在漸漸滲出血跡。
「神月，你還好吧？」撫子問道，同時素手搭上弓弦，憑空凝出金色的箭矢，直指著殺生丸。
「我沒事。」神月老實回答。
——撫子怎麼會過來！這裡離撫子的村子很遠啊！
「沒事就好。」撫子點點頭，又問道，「這裡的人是怎麼回事？誰殺的？」
「是……」
——是她。
神月說道一半又頓住。
這時，小小的黃色毒蟲撞入神月眼簾。它在空中打了個旋，然後悠悠地飛走。
——奈落的最猛勝！
——難怪殺生丸見到她的第一句是「奈落呢？」
——難怪撫子會出現在這麼遠的村子裡；
——他們都是奈落引過來的！
——該死的奈落！
「是誰殺的？」撫子意識到了什麼，眉眼淩厲了起來，眼眸深若寒潭。
「是……」
奈落在時時刻刻監視她，所以利用了這次機會。
只要她說一句「是殺生丸」，那麼撫子身為巫女的使命，必然會讓撫子與殺生丸不死不休。
「是誰？」此刻，撫子的聲音已接近質問了。
「是……」
——不行，說不出口。不能讓奈落利用撫子。
神月於是看看撫子，又看看殺生丸。
前者的眼神五味陳雜，握著長弓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而後者，眼神裡毫不掩飾對神月的鄙夷，似乎在嘲笑著這個連承認都不敢的懦夫。
「究竟是誰？」撫子說著，箭尖漸漸偏轉，指向了神月。
「是……」
可是，如果承認的話，那麼撫子一定再不會和她說話了，不會再給她吹笛子了，不會再請她吃人類的食物了，不會再溫柔地擁抱著她了……
如果承認，她就會——失去撫子啊！
想到這裡，神月素來無悲無喜的面容完全崩潰，指著殺生丸大聲說道：「是他！人！都是他殺的！」
都說人類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所以，神月話音剛落，撫子的弓箭立即朝向殺生丸，金色箭矢毫不猶豫地射出。
殺生丸連忙閃避，可袖口仍有一角被淨化。
他不屑於解釋，但怒意很明顯浸透了金眸，手放在了腰間的鬥鬼神上。
「蒼龍破——」
霎時間，藍色光芒席捲了二人。
撫子見狀，連忙狠狠地拉弦，朱色長弓彎如滿月，金光霎時間暴漲。
待光芒散去，兩方人都相安無事。撫子的破魔之矢抵消了蒼龍破。
「神月，退到後面去！」撫子說著，繼續拉弦，凝出金色箭矢。
「哼，雕蟲小技。」殺生丸說著，金眸裡溢滿殺意氣，鬥鬼神的劍氣更加駭人。
可神月仿佛完全聽不見他們的話語一樣，只呆呆地站在那裡，也不管藍光與金芒在身邊閃閃滅滅。
明明，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
哪怕心臟被捏碎，也不要利用撫子。
可是，她最終還是利用了她……
奈落……真高明啊……
就這樣，還是讓他抓住了機會，將她逼到懸崖上，不得不做出選擇。
要麼利用撫子，要麼……失去撫子！
此刻，縈繞在心頭的陰毒已完全散去，整個人只剩下了深深的無力感。
怨恨嗎？
已經不知道去怨恨誰了啊！
——「蒼龍破！」
這時，又是一波劍氣襲來，藍光滔天！
撫子的弓依舊彎如滿月，弦上金光奪目。
金芒藍光交匯，發出撼動天地的轟鳴聲。
突然，「啪——」地一聲，朱色長弓再也承受不住如此龐大的靈力，斷為兩截。
撫子的面色此時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隨後，一抹殷紅自嘴角緩緩流下。
「哼。」殺生丸冷哼，鬥鬼神上的劍壓依舊淩厲。
而撫子見長弓斷裂，也不留戀，當即扔了長弓，上前幾步，將神月狠狠推開。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撫子大喝，手勢飛速變換，面前卻呈現了金色的五芒星，正對著殺生丸。
隨即，五芒星發出了耀眼灼人的金光，有滔天之勢！
金光似乎限制了殺生丸的行動，而且愈來愈盛，似乎要將他生生淨化。
只見殺生丸雙目變得通紅，妖氣暴漲，想用妖化來對抗撫子的術法。
神月在一旁愣愣地望著撫子。
撫子的身軀幾乎湮滅在金光中，鮮血大口大口地吐出。
神月可以肯定，再這麼僵持下去的話……
撫子——會死！
她從沒有想過撫子會死。
因為縱使再病弱，也是個強力的巫女，殷紅的鮮血與金色的靈力，似乎總是並存的。
在她看來，撫子的病，只是她人生的一種狀態而已，就如同她的靈力，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所以，她從未設想過，撫子會有死的那一天。
可現在，撫子要死了？
因為她？
因為她的利用？
神月呆呆地看著，心中卻翻江倒海。
如果撫子死的話……
如果撫子死的話……
她從未如此確切地理解何謂「害怕」，何為「死亡」
撫子說的對，死亡是對留戀之人的訣別。
撫子——要死了啊！
一瞬間，什麼也不重要了，心中對死亡的恐懼壓過了一切。
她奔入撫子的金光中，也不管會被淨化，死死拉住撫子。
——「停下來吧！撫子！」
——「人，都是我殺的！跟那個人沒有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都是我做的！」
——「所以，停下來吧，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死……」
神月面容哀戚，眼角水光閃動，聲音帶了顫抖和哀求。
於是，金光消失，但隨即撫子昏了過去，失去了意識。
但，神月永遠記得，撫子雙眸閉上前的神情。
那麼地不可置信，那麼地憤怒，那麼地……悲傷。
可是，此時，殺生丸眸子裡的怒意未曾消散。
殺生丸收了鬥鬼神，手上光鞭蓄勢待發。
「想殺我，都不用你的劍嗎？」神月幽幽地說，語氣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平靜。
「殺你用不著鬥鬼神。」殺生丸毫不掩飾自己對神月的不屑。
「這樣，是殺不死我的。」神月道，「我的心臟在奈落手上，尋常的手段是殺不死我的。」
「是嗎？」說著，殺生丸的手放在了鬥鬼神的劍柄上，「那就看看鬥鬼神能不能殺了你吧。」
「所以，」神月說著，語氣淡如死水，「如果我死了，你能放過撫子嗎？」
神月的話反倒讓殺生丸一愣。
神月接著說道：「這次也是，第一次見面時也是，都是我在利用她，她不過被蒙蔽。」
——「所以，殺了我後，放過撫子吧。」
殺生丸聞言，金眸微眯，卻仍是緩緩從腰間抽出了鬥鬼神。
神月完全不看殺生丸，只是緊盯著躺在地上的撫子，幽幽地說：「她現在一定很失望，也很難受。她……一定很疼……」
——「很疼吧？」
殺生丸不自覺地想起神月的這句話。不是嘲笑，沒有諷刺；不是同情，沒有憐憫。神情古井無波，語氣沒有起伏。明明是問句，卻像是僅僅在敘述事實。
雙眸微蹙，卻又想起神月吃完烤麥子，對玲道謝的情景。
想起玲聽聞道謝後缺牙巴的笑容，殺生丸的殺氣漸漸收斂，鬥鬼神也收入腰間。
如果殺了她，玲應該會難過的……
想著，殺生丸冷睨了她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第18章 撫子（四）
目送殺生丸離去後，神月看著倒在地上的撫子，架起她，緩緩朝著撫子神社的方向走去。
一步入神社，神月便覺得渾身一滯，隨後，聖潔的氣息像是重錘一樣，狠狠地砸在神月的五臟六腑上。
旋即，一抹殷紅流出嘴角，像是枝頭凋零的落花。
神月看了看仍在昏迷的撫子，強撐著把撫子放在居室內，安頓好。
看來，撫子是真的生氣了啊……神月愣愣地看著躺在屋內的撫子。
哪怕是昏迷，仍在排斥她。
是不是，她就要……失去撫子了……
是不是，再沒有撫子的擁抱，再沒有撫子的話語，再沒有撫子的笛聲……
神月正想著，躺在榻上的撫子的身軀卻無端顫抖，嘴裡發出細碎的□□聲。
「撫子？」
神月連忙走到榻前，指尖輕觸撫子的皮膚，然後猛然縮回。
——好燙！
而此時，撫子的唇瓣開開合合，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
神月不明白撫子究竟怎麼了，但她清楚這種體溫對人類而言，肯定不正常。
而且，她清晰地感受到——撫子的生命，正在流逝！
如果不做些什麼來阻止撫子生命的流逝的話，她真的會死啊！
怎麼辦？
人類發熱的時候應該怎麼辦？
對了，找人類！
人類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於是，神月連忙奔出神社，想找村民幫忙。
可村民看她一身血衣，一頭一臉的血跡，對她避之不及，未等她湊近，便已逃開。
——可惡！撫子就要死了啊！
神月想著，臉上怒意縱橫，手間燃起了火焰。
可這般，更是讓村民們遠遁，逃出了村子。
神月本來打算用強的，但想到是撫子的村子，最終還是悻悻地收了火焰。
那她應該怎麼辦？
她認識的人類只有戈薇、珊瑚、彌勒他們……
她要去找他們嗎？
她要怎麼找啊？
空蕩蕩的村子裡，神月孤零零地站在中央，有些迷茫地四處環顧。
——「玲，不要亂跑！」
突然，耳邊傳來邪見的聲音。
聲音很細微，應該是從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的。
神月好歹是妖怪，五感比人類靈敏很多倍，加上村子裡此時空蕩蕩的，寂靜非常，她仍是判斷出了聲音的來源。
神月的面容依舊無悲無喜，但眉目似乎舒展了不少。
對了，玲也是人類啊！她一定知道怎麼辦！
想著，神月飛快往林子裡跑去。
林子裡日光斑駁，夏天的熱度被綠蔭所擋，蟬鳴聲陣陣。
「玲！」她喊住了正在采蘑菇的女孩，女孩一身橙黃色和服，分外耀眼。
「姐姐！」玲看見神月，雙眸頓時彎如新月，暖意不絕。
「跟我來！快！」神月說著，拉住了玲的手臂。
「喂，你這個女人想幹什麼！」邪見揮舞著人頭杖，大吼道，「我不會讓你動玲一根毫毛的！」
「邪見大人，姐姐不是壞人。」玲有些嗔怪地說道，聲音軟軟糯糯的，很是好聽。
「跟我來！」神月平靜的露出一絲裂痕，眼底是無盡的焦急，「很重要的事！」
「喂，玲你不可以亂跑的！」邪見焦急地大喊道，「要是殺生丸大人回來找不到我們的話……」
「要是他想殺人我擔著。」神月淡淡地說，聲線冷冽。
——不能再拖延了……
——撫子的生命在流逝啊……
說完，半拉半拽地將玲帶到了神社。
邪見也跟在後面，但還未靠近神社，便忍受不了神社散發出的聖潔氣息，只能呆在外面。
「殺生丸大人！」邪見看到遠處踱來的白色人影，連忙大喊道。
殺生丸風華依舊，但看到邪見一個人守在神社外，長眉頓時蹙起。
「玲呢？」
冷冽的聲線幾乎讓邪見狠狠打了一個激靈。
「玲，玲被那個女人抓到神社裡去了……」
「哦？」殺生丸挑眉，示意邪見繼續。
「就是那個欺騙了大人的……」
邪見話未說完，頭上已挨了好幾顆石子。
「哼。」殺生丸看著前方散著聖潔氣息的神社，冷哼出聲，毫不猶豫地大步邁入。
神社的氣息壓迫著殺生丸，每邁入一步，壓迫的氣息便重上一分。
殺生丸的手不自覺地放在了鬥鬼神的劍柄上。
——「殺生丸大人！」
這時，耳邊傳來玲驚喜的聲音。
只見玲從神社的內間走出，手裡端著一個木盆，盆裡是滿滿的水，一身橙黃色和服映著陽光，分外耀眼。
看到玲沒事，殺生丸的神色舒緩了不少，說道：「走了，玲。」
「可是……」玲有些猶豫地放下了木盆，「裡面的巫女姐姐誒病得很重啊……而且神月姐姐看起來也很不舒服的樣子。」
——神月？
「不用管她。」殺生丸的聲音冷如冰雪，「走了。」
話音未落，虛浮的腳步聲卻傳入耳中。
「玲，照你說的，退熱的藥草已經熬好了，可是……」
神月說道一半，才發現殺生丸正盯著她，面色不善。
神月看著他，唇瓣開合，卻不知該說什麼。
於是，只有接著對玲說道：「撫子昏迷著，喝不了藥，我該怎麼做？」
神月的面容不復當初的無知無覺，無悲無喜，反而，從眉眼到唇角，無不透著發自內心的焦急。
「走了。玲。」
殺生丸不理會神月的話，只丟下這冷冰冰的一句話。袖口的六角梅在他轉身的一刹那，劃出豔麗的弧線。
然而，此時，卻感覺衣袖被人用力拽住。
是神月！她死死拉著殺生丸的袖口，一雙墨瞳緊盯著他，裡面滿滿的是不肯妥協的倔強。
殺生丸長眉微蹙，正欲甩開，卻見抓住衣袖的素手，疤痕猙獰。
於是，他想起神月想起沖入金光阻止撫子的那份決絕。
手上的傷口，就是被撫子的金光所傷。
這時，殺生丸才注意到神月的臉色究竟多麼灰敗，呼吸也不穩，嘴角殷紅得不正常，仿若剛剛才流過鮮血。
似乎神社對神月的壓迫遠遠比自己嚴重多了。自己充其量只是身體不適，而神月卻一副遭受了酷刑的樣子。
「讓玲救救撫子吧……」神月拽著衣袖，在白衣上留下深深的褶皺，「哪怕殺了我也沒關係。真的。救救撫子吧。」
神月抬頭，金眸墨瞳霎時相對。
金眸依舊冷冽，眸光如刀。但墨瞳卻已不像是玩偶的眼睛，精緻卻無神。
此刻，無悲無喜的面具被打碎，心底的陰毒也散去，還留在眼中的，唯有心底最真摯的情感。
目光灼灼，哪怕隔著距離，隔著空氣，依舊殺生丸的雙眸偏移了些許。
然而，下一瞬，緊握住衣袖的手卻鬆開了，面前人的雙眸也不由自主地闔上，意識漸漸墮入黑暗中。
殺生丸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定是她承受不了這裡的靈力了。
「弱者。」他聽見自己這麼評價神月。
她確實是弱者，既軟弱又卑鄙。
因為自身力量不夠，就想方設法地用卑鄙的伎倆，事後還不敢承認。
哼，這樣的人……
「走了。」他沖著玲說道。
可這回，一向柔順的小女孩卻沒有聽從他的話。
只見玲先是一聲不發地架回神社的內室，讓神月躺下。
然後，玲端起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褐色藥汁，走到撫子的榻邊。
玲一手捏住撫子的鼻子，迫使她張開嘴巴，用勺子一勺一勺地給她喂藥。每喂完一勺，就鬆開手，讓撫子呼吸。
接著，玲又將沾濕的方巾發在撫子的額頭上，然後一次次地給方巾過水。
殺生丸沒有強迫玲，卻也步入了內室，看著橙黃色的小小身影四處忙進忙出。
確實，從照顧人的角度來說，玲比在場的兩個妖怪要有天賦多了。
第19章 神斷山（一）
等神月悠悠轉醒，天色已暗，漫天星子垂在空中，熠熠生輝。
神月環顧四周，屋裡的擺設卻讓她生出了莫名的熟悉感。
這是……神社的客房？
對，幾個月過去，神月又來到了這間客房，似乎又回到了和撫子交談的晚上。
那天晚上，月色幽幽，照亮了戈薇和珊瑚的睡顏。撫子的聲音輕如落花，仿若也融入如水月色。
只是，今晚的月色遠遠不如那晚的明亮，，漫天的星子爭奪了月色。
神月垂眸，身邊是玲小小的橙黃色身影，睡顏安詳，身體蜷在一起，沒有蓋被子，似乎在睡前是想守著自己。
於是，輕輕地，神月將自己身上的衾被覆在玲的身上，蓋住了她的身子。
然後，神月起身，踏著星光，緩緩打開拉門。
門外，白色身影靜靜地立著，銀絲傾瀉肩頭。偶有微風拂過，大袖翩飛若白蝶，袖口的六角梅平添豔色。
神月步入庭院。庭院的青草長勢旺盛，像是地毯，踩上去軟軟的，散發出青草特有的香味。而院角的櫻樹早已落盡紅纓，在星光下，只餘大團墨黑。
聖潔的氣息依舊壓迫著神月的五臟六腑，讓她氣血翻湧，短短幾步路，腳步虛浮。
於是，她看著在院中翩然而立的殺生丸，問道：「你，難受嗎？」
幾縷碎發散落額間，星光灑入，讓神月整張臉的神色意味不明。
殺生丸喂說話，只是挑了挑眉，冷睨著神月。
「難受的話可以去神社外面……」神月不理會他的神情，只是推己及人，覺得殺生丸此刻也一定不好受。
「你太弱了。」冷冽如清泉的聲音打斷了神月的話語。
神月歪著頭認真地想了想殺生丸的話，然後點點頭：「說不定真是我太弱了才會這樣。」
神情依舊平靜，沒有憤怒，不是羞恥，只是在承認一個事實，沒有表情是她此刻唯一的表情。
金眸墨瞳靜靜相對，隔著星光，隔著夜風，隔著滿院的青草香氣。
夜，極靜。
這時，翅膀翻飛的聲音打破了夜空的寂靜。
循聲望去，卻是一隻白色的紙鶴飛入了神社，然後繞著殺生丸盤旋了幾圈。
接著，紙鶴落地。
下一瞬，紙鶴所在的地方泛起刺眼的白光。
白光過後，紙鶴卻是幻化成了絕美的女子，發如墨染，眉如刀削，唇若施脂，眸光流轉。
女子一身素白衣著，白紗隨夜風輕揚。
只見她朝殺生丸微微躬了躬身，道：「殺生丸大人，夕月大人請您過去一趟。」聲若琴曲，錚錚悅耳。
聽見「夕月」這兩個字，殺生丸的眉頭頓時蹙起，聲音很明顯帶了不悅：「何事？」
「夕月大人只說是很重要的事情，請您務必過去。」女子的態度不卑不亢，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說完，女子才注意到一旁沉默的神月。
她看了神月半晌，雙眉卻微微皺起，眼眸裡閃現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嗎？」女子看著神月，問道。
神月感到奇怪，但還是點點頭，伸出了一隻手。
素手雪白，卻更顯疤痕的猙獰。
隨後，女子也慢慢伸出手，與神月指尖相對。
殺生丸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並不阻止。
他知道，鶴是夕月的式神，能力是窺探人內心的情感。如果與鶴髮生了肢體接觸，還能夠進一步窺探對方的內心。
他很好奇，鶴究竟看到了什麼。
指尖相對只是一瞬間，隨後，鶴就收回了手指，緊閉雙目，似在冥想。
「多麼荒蕪啊……」半晌後，鶴緩緩睜開雙眸，幽幽歎息，「像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幾乎沒有任何情感。」
「一開始還以為我看錯了，原來真的有如此荒蕪的心靈。」鶴緊盯著神月，漂亮的眸子流淌著如水的悲憫。
——善良、惡毒、單純、詭詐、愛意、恨意……
——無論人還是妖怪，內心的情感總也不能斷絕。
——有的人內心寬廣如海洋，千里波濤；有的人內心陰暗如深淵，無盡無底；有的人內心自由如飛鳥；有的人內心平和如月光。
——面前的殺生丸已經算是情感比較寡淡的了，想變強的欲望幾乎充斥了心靈。但這個人的內心幾乎空無一物，真正的情感非常稀少，像是乾旱了許久的土地，只餘下道道龜裂。
——不過……
「不過，荒漠的地底蘊藏著風暴，恨意與愛意同根滋長，陰毒與善良只有一紙之隔。」鶴說道，「單單就現在而言，善良的部分露出了頭。」
神月看著鶴，老實說道：「我不理解你的話。」
「沒關係，」鶴笑笑，黯淡了月色，「你現在應該正為生重病的友人憂心，對吧？」
神月點點頭。
「那就請你來神斷山吧，這裡有能醫百病的月蓮，可以解你的憂困。」
「真的？」
鶴點點頭，繼而，唇邊笑意更深，「只不過……不是誰都能拿得走。」
「鶴。」殺生丸的聲音冷冽如刀，「我並沒有同意。」
「第一，神斷山是夕月大人的。第二，她是我邀請的。」鶴回敬道，「所以並不需要您的同意。」
「鶴！」金眸微眯，殺氣漸溢。
「憤怒了嗎？」鶴盯著殺生丸，寸步不讓，「您的內心並不比她好多少，在情感上也是荒漠！」
「我殺生丸不需要無聊的人類情感。」
「不需要嗎？」鶴垂眸，歎息，「算了，還是請您不要生氣了，就當是我的不對。去見夕月大人吧。她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第20章 神斷山（二）
因為玲還在沉睡，所以殺生丸決定早上再動身。
於是，白光過後，女子再次化身紙鶴，盤旋幾圈，然後飛離。
「我先回去和夕月大人覆命了。」
鶴的聲音自空中傳來，接著悠悠遠去。
神月看著鶴飛走，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進撫子的房間裡。
撫子還在榻上沉睡，雙眉間一道深深的溝壑。
神月坐在撫子身邊，伸出手去，輕輕放在撫子的額頭上。
已經不燙了……
神月想著，又將指尖放於撫子眉間，輕輕按壓。
隨後，溝壑被撫平，皺起的眉也舒展。
下一瞬，睫羽輕顫，墨瞳相對。
撫子轉醒，卻是一下打開神月放在眉間的手。
神月看著撫子，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於是，半晌後，她輕輕說道：「你醒了，撫子。」
聲音依舊無悲無喜，神色依舊面無表情。
撫子現在沒有力量來戰鬥，只有偏過了身子，不看神月，也不回應。
神月的神色並沒有改變，不是憤怒，不是悲傷，只是眼底有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你，你還難受嗎？」神月問道，語氣不自覺帶了小心翼翼。
撫子沉默。
「你……難過嗎？」
撫子冷哼一聲，將身子徹底偏轉，盯著床榻的角落。
「你……失望嗎？」
撫子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了一個字。
——「滾。」
輕輕的一個字沉如萬鈞，狠狠地砸在神月心頭。
——撫子甚至沒有想戈薇一樣說，「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
——撫子甚至連這樣一句話都不說！
她極力維持面容的平靜，也不管心中如何翻江倒海，「我會去神斷山拿回月蓮的。它可以治你的病。」
神斷山？
撫子皺眉。這個傳言，她也曾聽過。
不過，去尋找月蓮的人……從未歸來！
撫子的嘴唇開合了幾下，卻終究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所以啊……」神月認真地說道，「請你不要死。等我拿回月蓮。」
撫子閉上了雙眸，似乎想摒棄什麼念頭。
然而，內心卻不住想起月夜下的暢談，櫻林裡的相遇。
於是——
「你真的要去？」
撫子的話讓神月精神一振，眼底有名為「驚喜」的東西浮現。
「放心吧！你的病一定會好的！我一定會把月蓮拿回來的！」
撫子聞言，不禁說道：「去的話要……」
——要小心啊……
「去的話怎麼了？」神月疑惑。
「沒什麼。」撫子淡淡地說道，「去的話，記得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
神月聞言，這才想起自己還穿著一身血衣，難怪撫子不想見她。
「好，我去找衣服。」
撫子依舊不看神月，緊盯著塌角，「不用了，暫時先換上我的巫女服吧。」
神月聞言，愣住了，半晌後，才道聲：「謝謝。」
撫子卻是渾身一僵。
——她……在讓神月去送死啊！
然而，腦海中不住翻騰著村莊裡的景象。
屍橫遍野，心臟被生生剜出來……
那是地獄的景象啊！
而這個人，就是修羅！
肆意踐踏生命的修羅！
次一日早，晨光熹微，山林間還散發著飄渺的霧氣，如影如紗。
天色尚早，殺生丸一行和神月便出發去神斷山。
殺生丸要去見夕月，神月要去尋月蓮。
當然，玲對神月的同行表示歡迎，邪見則罵罵咧咧的。
由於神月是鶴邀請的，加上有玲在不好動手，所以殺生丸也默許了她的同行。
去神斷山的路程並不算近，一行人要走上一天一夜。
所以，天色漸暗時，玲和邪見撿來了柴禾，升起了火，打算在林中露宿。
火光通紅，在玲的臉上留下了紅暈，橙色和服看起來更加鮮豔；暖意融融，甚至將神月和殺生丸之間的冰冷氣氛融化了不少。
「姐姐，吃嗎？」玲持著一串烤魚，走到神月面前，笑著問道。
女孩子特有的軟軟糯糯的聲音傳來，再加上和撫子相似的溫暖笑意，讓倚坐在樹前的神月不禁點點頭。
「喂，玲！她是妖怪！不用把食物給她吃！」邪見見狀連忙叫嚷道。
看著玲臉上名為「失望」的神情一閃而逝，神月連忙伸出手接過烤魚，然後咬了一口，細細地咀嚼。
——唔，味道比上次的烤麥子好了很多……
接著，她認真地看著玲，道：「謝謝。」
神月只是不想和撫子相似的笑容在女孩的臉上消逝，但玲很明顯會錯意，語氣有些嗔怪地對邪見說道：「邪見爺爺說謊！姐姐是吃東西的！」
然後，玲又拿著另一串烤魚跑到殺生丸面前，說道：「殺生丸大人也吃點吧，很好吃的。」
「我不吃人類的食物。」
殺生丸的回答似乎是玲意料之內的，她的臉上沒多少失望的神色，也沒有繼續勸下去。
吃完東西後，玲就和神月聊天，都是玲在嘰嘰喳喳地說，神月在靜靜地聽，偶爾會有些交談。
……
——「呐，姐姐有什麼打算嗎？」
——「拿到月蓮。」
——「然後呢？」
——「不知道。」
——「那姐姐和我一起追隨殺生丸大人怎麼樣？」
——「這個……」說到這，神月看了眼殺生丸，然後想了想，老實地回答，「不怎麼樣。」
……
一直到玲累得睡著，林子裡才算真正安靜下來。
神月看著玲的睡顏，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在做什麼好夢，火光將玲的面龐映得通紅，像是胭脂。
她想起了戈薇，想起了珊瑚，想起了……撫子。
這些人，加上玲，她就算只是擦肩而過，就算背叛，就算傷害，也知道，她們是美好的、是溫暖的、是讓人不由自主想靠近的所在啊！
她看了看倚坐在一邊閉目養神的殺生丸，月光映在臉上，更添了一絲陰柔。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腦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玲的話語。玲說，她要永遠追隨殺生丸大人。
可是「將來」這個詞對神月而言卻是很遙遠的……
她沒有心臟，甚至可能朝不保夕，何談將來？
一開始，她並不在意有沒有將來。因為對她而言，今天重複昨天，明天重複今天，日子都是一樣的，活下去只是因為沒必要去死而已。
那時，她的生活就是聽從奈落的命令，能完成的事就盡力做，不能完成的事就想些辦法，無論對錯，也不管好壞。也沒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直到遇上了戈薇和撫子……
現在想來，曾經的自己真是既可憐又幸運啊……
另一旁，一直閉目養神的殺生丸微微張開了金眸，冷冷地打量著出神的神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夏夜清涼，微風徐徐。拂過沉睡之人的發梢，吹過不眠之人的衣袂。
今夕何夕，星夜幾許。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終於抵達神斷山。
周圍都是平原，這座山卻像是突然長出土地的一般，拔地而起，平地入青雲。
整座山自山腳起都籠罩著厚厚的雲霧，一直到近前，才能隱約瞧見山體的青翠。
山麓處，長長的白色階梯延綿而上，融入雲霧。
而階梯前，卻立著個藍衣麗人，眸光如水，整個人也像是被籠罩在一層水光中。
只見麗人朝著殺生丸一行人微微躬身，嗓音也柔和若水：「我是魚。在此等候殺生丸大人和這位小姐多時了。」
「知道了。」殺生丸冷冷應了一聲，便踏上階梯，神月和玲還有邪見也連忙跟上。
但魚卻攔下了玲和邪見，道：「殺生丸大人，夕月大人只邀請了您和這位小姐。當然，這位小姐是鶴代表夕月大人邀請的。所以，只有你們兩位能入內。我會侯在此處，幫您照顧這個小姑娘的，請您放心。」
殺生丸冷睨了魚一眼，但終究什麼都沒做。
「玲，乖乖待在這裡。」
冷冽如泉的聲音過後，便是義無反顧地前行。
神月和殺生丸並排走在白色階梯上，相對無言。
雲霧很濃，只瞧得見方寸之內，連階梯，也只看得見腳下的和面前的兩三階，其餘，則盡是空茫。
階梯很長，她都不記得走了多久，但始終沒有盡頭。
「還要多久？」神月不禁偏過頭，看向殺生丸。
殺生丸只是微皺了眉，並不回答。
然而，下一瞬，神月的瞳孔張大。她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只見殺生丸的銀髮自發梢開始漸漸趨於濃黑，隨後，金眸也漸漸漆黑如墨，接著，雙鬢和額間的妖紋開始淡化，最後消失不見。
殺生丸此刻，和一個人類男子，並無兩樣！
同時，神月也覺得自身的妖力開始凝滯，然後漸漸轉弱，消於無形。、
——兩人失去了妖力！
「這是怎麼回事？」神月不禁問道，縱使面色依舊無悲無喜，但心下總有不安。
「閉嘴！」殺生丸的聲音冷冽如刀。
——該死！夕月到底要幹什麼！
於是，兩人繼續向上，沉默無言。
接下來，霧氣漸稀，但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人大跌眼鏡。
眼前是一片曠野，寸草不生，不遠處，還有一隊人燃著篝火烤東西。
那些人鎧甲破敗，刀也破舊，衣衫上有血跡，但神情並非萎靡，反而振奮，應當是剛剛經歷了戰爭的武士，而且並未戰敗。
可是，他們明明是向上走的啊，怎麼會來到這裡？
而且，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是要去見所謂的「夕月大人」的嗎？
更奇怪的是，從山上到平原，從階梯到曠野，沒有任何一絲不自然的過渡，好像他們本來就是往這裡走的一樣。
他們，現在還失去了妖力！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神月看著殺生丸，面色沒什麼改變，但眼眸深處的一絲不安漸漸擴散，「請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5
第21章 神斷山（三）
殺生丸還未說話，但正在用篝火烤野味的一群武士倒是注意到了二人。
「什麼人？」其中的一個人喝問道。
殺生丸沒有回應，反而大步邁入這群武士中間，冷冷地說道：「走開。別擋路。」
神月跟在殺生丸後面，心裡覺得他這樣很不明智。
現在兩人失去了妖力，而面前這幫人大概有百來號人。有些還緊盯著她，瞳孔裡露出了名為「饑渴」的神色。
果然，殺生丸的話成功將這群人的頭領激怒。
頭領面色慍怒，掃了他們一眼，不過視線在神月身上多停留了好幾秒，然後才揮舞著腰間破舊的□□，大喝道：「把男的殺了，鎧甲剝下來！女的要留活口！」
殺生丸聞言，濃黑的雙眸殺意猛現，鬥鬼神已抽出，牙關緊咬。
——「卑賤的人類。」
神月則猜到要動手，首領的話音還未落，便用手肘猛擊身後的一個武士，然後劈手將他腰間的佩刀奪下。
二人雖然失去了妖力，但在劍道上的功底都不錯。
只見殺生丸一身白衣勝雪，每次揮劍都恰到好處，從未落空，鮮血如落花般飛濺，大袖隨著他的動作翻飛若蝶，袖口的六角梅在空中帶出豔色。
而神月身穿著撫子的巫女服，舉手揮刀間青絲狂舞，緋袴的豔紅與鮮血的殷紅混到了一起，白色上衣沾了點點血跡，豔如紅纓。
殺生丸對付這些人倒還顯得遊刃有餘，但神月現在失去了妖力，又畢竟是女子，體力上究竟有所不及，一段時間的廝殺過後，漸漸開始顯露下風。
這時，首領大概覺得遇上了硬茬，連忙讓正在與二人搏鬥的武士回來，將二人合圍。
神月與殺生丸背靠背站在一起，周圍，除了倒下的屍體，便是將他們合圍的武士。
每一個武士都兇神惡煞，每一柄刀都指著他們，刃尖散著懾人的寒光。
這裡是戰國，每一個人都朝不保夕！
這些武士更是把頭顱懸掛在腰間來生活，他們和神樂一樣，沒有明天，沒有未來。他們燒殺、奸|淫、擄掠，在鮮血、白骨和女人的呻|吟上尋找存在，然後等著某一天頭顱掉落，鮮血從自身噴湧而出。
其中的少部分人會踏著無數墳塚走向高位，成為強者；可絕大多數人也是弱者，欺淩比他們更弱的人，之後化為戰爭的一抹黃沙，隨風消逝。
他們——是亡命之徒！
神月環顧四周，面容依舊死水般平靜，只是在暗自調整紊亂的呼吸。
雖然與殺生丸背靠背，但神月仍能感受到殺生丸的呼吸似乎也有一絲的紊亂。
說到底，失去了妖力，他們就成了普通人——會疲倦、會流血、會受傷的普通人！
而身為普通人的他們——只能並肩作戰！
對峙片刻後，殺生丸卻是瞅准了一個方向就往外沖去，鬥鬼神高舉，殷紅的鮮血順著劍身依次滴下，豔若紅霞。
神月緊跟而上，護住殺生丸背後的空門。
他們的目光只集中於身前，卻沒有注意到首領的動作。
只見首領奪下一個部下身後的長弓，搭上長箭。
首領的臂力驚人，頃刻間，整張弓彎如滿月。
隨後，箭矢朝著二人呼嘯而去，帶著滿滿的殺意，帶著穿雲裂石之勢！
而神月看見箭矢，第一反應是躲開，隨後不禁大叫，「遭了。」
因為是神月護住殺生丸的背後，所以，神月躲開後，箭矢直指殺生丸，然後狠狠地刺穿他的肩膀，四濺的鮮血染紅了白衣。
神月看著殺生丸肩頭的鮮血，心頭漫上一層奇怪的感受，她來不及細思這感受究竟是什麼。
只見，她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上的刀飛擲出去。
而此時，首領見射中了男的，正在得意，沒料到飛刀就這麼過來了，一時不察，被刺中了手臂。
於是，首領的怒火徹底被點燃：「那個女的也要死！留一口氣，弟兄們都快活過之後，再讓她慢慢等死！」
聽聞首領這句話，武士們的士氣頓時高漲，揮刀的速度也快上了許多。
殺生丸縱使再強，也雙拳難敵四手，加上又受了傷，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開始襲擊他。
神月見狀，卻是放棄了抵抗，頓時，好幾把缺了口的□□架在了脖子上。
首領見神月被擒，連忙走到她面前，滿是繭子與刀疤的手撫上了神月的臉頰。
「嘖嘖，真是個美人呐……」說著，捏了捏神月的臉頰，朝著仍在兀自廝殺的殺生丸說道，「你就這麼頑抗到死吧，看著自己的妻子……」
「不是。」這時神月說話了，神色沒什麼改變，依舊無悲無喜。
「不是什麼？」首領不再看殺生丸，反而饒有興趣地問著神月。
首領經歷過不少戰爭，當過兵，也當過逃兵，也曾睡在屍堆下躲避敵軍的追殺，也曾在餓極時吃過同伴的屍體。
所以，他一眼便看出殺生丸的體力已到了盡頭，此時不過在強撐，遲早會被手下殺死。
因此，他反而生出與神月說話的興致。畢竟，與美人說話，也是種享受。
只聽神月面無表情地解釋道：「不是夫妻。」
聲音平板，不是憤怒，沒有羞愧，只是敘述一個事實。
「他不是你的丈夫？」首領聞言，嘴角露出了淫|笑。
接著，首領揮開了架在神月脖子上的刀，將自己的手從巫女服的襟口探入，然後緩緩向下，向下。接著，誘人的鎖骨暴露在了空氣中。
即使是正在搏鬥中的殺生丸看到這一幕，眉頭也不禁深深皺起。
可神月一動不動，面容毫無改變，死水般平靜。
神月的不反抗讓首領很是滿意，只聽「刺啦——」一聲，巫女服被撕裂，襟口褪到了小臂處，圓潤的肩頭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半遮半露，更添誘惑。
可神月依舊不反抗、不作為、不惱怒、不羞恥。
一直到首領揮退了身旁的人，雙臂大張，想要抱住她的時候，她才動作！
——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只見神月趁首領空門大張之時，迅速閃到首領身後，手肘狠狠地夾著首領的脖子，奪下首領腰間的佩刀，挾持了首領！
於是，所有的武士，包括圍攻殺生丸的那些都停了下來，看著被劫持的首領，不知所措。
殺生丸見狀，也停止了揮劍。他看著衣服被撕裂的神月，漆黑的雙眸深若寒潭。
——他殺生丸竟然有一天，要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
可首領不愧身經百戰，面對架在脖子上的刀，也沒有慌張，只大聲下令：「所有人都給我往這個女人身上招呼！別管我！」
他的手下在猶疑，看看首領，又看看神月，舉棋不定。
首領想著，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通常都軟弱，看到被劫持的人一心求死，心裡必定慌張。
只要她一慌張，自己就有機會！
於是，他大喊：「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我殺了他！」
這時，有幾個手下猶猶豫豫地舉起了刀。
殺生丸見狀，連忙走到神月跟前，手裡緊握著鬥鬼神。
可首領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個，他不應當把架在神月脖子上的刀揮開。這樣，直接導致了神月有了劫持他的機會。
第二個，就是他不應該和神月比誰更加冷靜、誰更加不怕死！
因為她是神月，情感的缺失更讓人冷靜，所以，她握刀的手毫不猶豫地用力。
——「既然這樣，就一起死吧。」
聲音平板若死水，沒有起伏，任何人聽了都不會覺得她在開玩笑。
俗話說，楞的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要人命的。
而神月既是不要命的，又是要人命的。
所以，眼看神月真要殺了自己，首領不禁大喊：「先放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神月沒跟他廢話，只是挾持他，然後和殺生丸離開了這裡。
因為首領被劫，剩下的武士不敢追來。
一直到密林裡，神月覺得應該安全了，才鬆開了架在首領脖子上的刀。
她本來想殺死他。
但腦海中，無故閃現出了撫子的話語。
——「滾。」
冷冷的一個字，抽盡了她的殺意。
於是，她踢了他一腳，恨恨地出聲：「滾！」
首領見狀，連忙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一旁的殺生丸並沒有表示反對，因為，下一瞬，他的睫羽便緊緊閉合，身體也癱軟了下來。
——他昏迷了！
神月連忙扶住他，成年男子的重量讓她打了個趔趄。
這時，神月才注意到殺生丸的傷勢。渾身是不計其數的刀傷，鮮血染紅白衣。可最嚴重的傷卻是在肩頭，上面還插著箭矢。
失血過多導致了他的昏迷。
對了，他們現在不過是普通人，會流血、會受傷、也無法用妖力自愈的普通人！
第22章 神斷山（四）
鮮血從殺生丸的傷口汩汩流下，染紅衣襟，流入土地。
神月想了想，覺得剛才放過的那幫人有可能順著血跡追過來。
所以，現在她面前的選擇有兩個。
放棄殺生丸。這樣，她的安全會有保障。
救殺生丸，但得冒著被這幫人追上的風險。
理智讓她儘快逃離這裡，讓殺生丸自生自滅。
但是……
但是……
——「生命是很可貴的。」
撫子溫柔如落櫻的言語閃過心頭。
——「接受別人的幫助後就該表示感謝。」
神樂如風般的話語拂過心頭。
她垂眸，睫羽在臉上投下陰影。
她看著倚在身上的殺生丸，咬了咬唇，然後下定了決心。
——他沒有阻止玲救撫子，還帶她來神斷山，所以，她欠他一聲道謝。
想著，神月架著昏過去的殺生丸往密林深處走去。
神月不知道村莊或者城鎮的方向，為了躲避強盜的追殺，只能架著殺生丸往離那幫強盜最遠的方向前行。
她終究是一個女子，架著一個男子，在密林裡穿林拂葉，實在是太困難了。
一路上，神月不知趔趄了多少次，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污泥玷污了純白的上衣，擦傷的的地方滲出鮮血。
終於，神月找到一個山洞，位於山崖之下，有亂草枯木遮掩，十分隱秘。
——這裡，應當不容易被發現……
神月想著，將殺生丸架了進去，然後讓他倚坐在洞壁內。
洞內濕氣很重，有不少大大小小，零零亂亂的石子。
她看著殺生丸肩頭的箭矢，知道現在當務之急是將箭矢拔出。
——可是，拔出後，必定會出很多血。得找些止血的草藥來……
其實，神月自己受了傷都是靠妖力自愈，反正她沒有心臟，死不了，所以從不用藥。
理所當然地，她並不認識止血的草藥。
她只是聽撫子似乎是提過幾種草藥，憑著自己的印象去洞外尋。
——這個好像是止血的……不對，是治蛇毒的吧……
——這個是止血的嗎？……好像是治瘋狗咬傷的……
——這個！這個應該是了！
——大概是……這個……吧？
——大概……是吧……
等神月從外面尋回止血的草藥，殺生丸已經轉醒，漆黑的眸子緊盯著神月。
神月也不顧他的目光，在洞內找了較平整的一塊石頭，將草藥放上去，然後選了一塊趁手的石頭，將草藥磨成勻漿。
接著，神月朝殺生丸走去。
殺生丸見狀，微蹙了眉，不著痕跡地往一邊移了移。
——「你要做什麼？」
「幫你把箭□□，順便上藥。」神月老實地回答，還補充了一句，「人類受傷後好像都是這麼做的。」
本來殺生丸的神色還不算太臭，但一聽到「人類」兩個字，眉頭登時深深鎖起。
——「別把我殺生丸和人類相提並論。」
神月不理他，卻是一下折斷箭矢的尾羽。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殺生丸倒吸了一口氣。
箭頭的部分通常有倒刺，因此，只能折斷尾羽，從後面拔出。
但由於殺生丸是從後面中的箭，所以，神月拔箭時，必須和他面對面。
只見殺生丸倚坐在洞壁上，神月就跪坐在他面前，咫尺之遙，由於巫女服被撕裂，圓潤的肩頭暴露在空氣中。
殺生丸微微偏過了頭，提醒道：「肩膀。」
神月沒理解他的話，以為他是催促她拔箭。
所以，下一瞬，神月一隻手死死按住殺生丸的肩膀，另一隻手猛地發力。箭矢拔出，鮮血四濺。
「噝——」
劇烈的疼痛幾乎讓殺生丸昏死過去。
神月見狀，連忙半褪下殺生丸的上衣，抓起藥糊手忙腳亂地抹在傷口上。
然後，她又想起，人類似乎是要用繃帶什麼的裹住傷口。
於是，神月開始撕自己的衣服。
這，本來還算是個正常的舉動。
但不正常的是，神月沒有選擇正常人會選擇的袖口，而是選擇了胸口的地方！
她的理由很充足，胸口那裡反正已經被撕裂了，再撕下一片會更省時省力。
於是，殺生丸有些無奈地閉上眼睛，任神月擺弄自己的傷口。
「你……難道沒有羞恥感嗎？」
殺生丸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
誰知，神月聞言，認真地問道：「羞恥感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終於，殺生丸不再說話，任神月擺弄自己的傷口。
終於，怎麼說呢……
反正按照神月的理解，傷口是被裹上了，藥草也敷上了……
至於究竟怎麼樣……
只能感歎一句，殺生丸真是命大！
可，誰知，神月擺弄完了殺生丸肩上的傷口過後，又要脫他的衣服。
「你究竟要幹什麼！」殺生丸睜開眼，喝問。
但，一睜開眼，又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於是，殺生丸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無力」。
「你身上還有傷口，需要敷藥，包紮。」神月老實回答，聲音照舊沒有起伏，也沒有絲毫尷尬。
「不需要。」殺生丸半閉著眼，冷冷地回答。
「唔……」神月聞言，歪著頭，想了想，反駁，「人類都是要敷藥，包紮的。」
「別把我……」
話還未說完，少女已經用手蘸了藥糊，從肩頭附近的傷口開始塗藥。
少女的指尖是溫軟的，遊走在胸前的肌膚上，帶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受。
然而，少女的神色是清澈的，無比認真地盯著自己的傷口，然後小心地把藥抹上去。
明明少女香肩半露，明明鎖骨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明明是一副香豔的畫面……
可少女的眼睛是那麼乾淨，沒有一絲歹念，漆黑的雙眸裡似乎可以看得見天光雲影。
這些，讓殺生丸覺得，自己的拒絕她敷藥，反而像是在矯情……
第23章 神斷山（五）
反正，後來吧，最後……在神月霸王硬上弓的政策下，傷口確實都敷上藥了……
至於神月看見了什麼……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值得一提的是，殺生丸在這個過程中是閉著眼的，因為一睜開眼，就會看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殺生丸一生中從未碰到過這種不知羞恥還偏偏讓人覺得一本正經的女人……
還用那種方式……救了他……
這種女人簡直……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
「咕——」
聲音響起，在安靜的山洞裡分外響亮。
殺生丸更加尷尬了，眉頭深深皺起，偏偏眼睛不敢睜開。
——他是大妖怪啊！竟然會……
——真是恥辱！
這時，神月古井無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是餓了？」
沒有譏諷，不是嘲笑；沒有開心，不是興奮。聲音毫無起伏，明明是問句，卻像是陳述事實。
——「閉嘴。」
殺生丸的眼眸微微張開，卻正好撞上漆黑如墨的雙瞳。
墨瞳清澈見底，毫無保留。她所想的就是所說的，沒有任何附加的意思，明明是一片空茫，卻像是能包容萬物。
「唔……人類好像就是要吃東西的。」只見眼前的少女想了想，認真地對他說，「我的胃部也不舒服，應該也餓了。我出去找些東西來吃。」
他這才注意到，雖然她的聲音從來沒有起伏，平平板板的，讓人莫名地不舒服，但她的聲音其實是很好聽的，有如空穀幽泉，恍若風中銀鈴。
——可是……
——這種事也能大大方方地承認……
——果然是沒有任何羞恥感的女人！
神月說完後，就拿起放在山洞角落裡的□□，大步走出了山洞。
□□是那個頭領的佩刀，趕走了頭領後，神月想著可以防身，就一直帶著它。
此刻，青絲服服帖帖地落在身後，巫女服滑落肩頭，圓潤的肩頭半露，大袖隨神月的動作翩躚。外面的光線灑入，給殺生丸留下了一幅絕美的背影。
可是，他注意到，本來潔白的巫女服，上面斑斑點點的，除了血跡，還有污漬。
霎時，眼瞼微垂，漆黑的雙眸深若寒潭。
——似乎，帶自己來這裡，對一個女人而言……是很困難的……
或許殺生丸自己都沒有發現，以前他對神月的評價是「奈落的□□」還有「弱者」。
而現在，他開始把神月當成一個女人來看待了……
或許是嗅覺不再靈敏的緣故，他聞不見神月身上奈落的氣息；
或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看見的景象……清晰地提醒他這件事；
或許是神月幫助他敷藥的緣故，少女的指尖是那麼溫暖、那麼柔軟……
時間漸漸流逝，天色也慢慢暗了下來，洞內沒有生火，暗沉沉的，濕氣又重，讓人很不舒服。
殺生丸倚坐在洞壁裡，腹中饑餓一陣強過一陣。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終於接受自己目前會受傷、會饑餓的的事實了。
——那個女人還沒有回來……
——是出事了？還是……
——哼，一般來說，放棄受傷的人才是明智的選擇，不是嗎？
——人類不都是這般自私的麼？
可是，略有些虛弱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神思。
夜色下，只能看清一抹影子，但仍可辨認出是神月。
只見神月腰間別著□□，一手抱著一大摞柴禾，另一隻手捏著樹枝，上面串著兩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魚。
神月摸進了洞，在山洞中央將柴禾放下，然後把手伸進袖口摸索。
——「為什麼，回來？」
殺生丸清冷的聲音回蕩在神月耳邊。
而神月一邊摸索出了火石，一邊老實回答道：「我出去找吃的了。找到了就回來啊。」
聲音依舊可惡地沒什麼起伏，只是在敘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卻……無端讓人心裡一震。
火石摩擦，點燃了柴禾，洞內一下溫暖明亮了起來。
然後，神月將那兩條巴掌大的小魚，放在火堆上烤。
「這就是你找來的食物？」殺生丸挑眉，神情譏誚。
——玲抓的魚都比她的要大得多。
「本來是想采些蘑菇之類的，可是我不知道那種有毒，那種沒毒……所以只能抓魚……抓了很久，只抓到這些……」神月一本正經地解釋道，聲音沒有懊惱，不是沮喪，依舊是讓人不可思議的平靜。
「然後，想起來要生火，就去撿柴火了……」神月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我不知道火石是什麼樣的，一種一種地試，花了很長時間。」
確實，他們是妖怪。要他們像人類一樣生活，實在是太困難了！
這時，借著火光，可以清楚地看見，巫女服上，汗漬、污漬、血漬、水漬混在一起，早就不成樣子了。而一張俏臉上，汗水未消退，尚有幾塊污泥。
當然，襟口的地方，現在開裂得更狠了，春光大泄，偏偏本人還無知無覺，或者說根本不在意這種事。
他已經放棄了同她交流的想法，因為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所謂的羞恥感！
所以，殺生丸略有些無奈地伸出手，將她下滑的襟口往上拉了拉。
可是，一邊上提後，另一邊的襟口乾脆直接直接滑到小臂處。
再把滑落到小臂的襟口提到肩頭，那一邊幾乎要完全滑落。
於是——
「閉上眼睛。」
殺生丸清冷的聲音的聲音傳入神月耳中。
這時，神月正在專心烤魚，也沒有領會到殺生丸這一系列動作的意思，只是問道：「為什麼？」
「閉嘴。照做就行。」
「知道了。」神月點點頭，隨即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神月感覺有什麼暖和的東西兜頭罩下。
睜開眼一看，卻是殺生丸的外衣，襟口的六角梅嫵媚如昔。
而另一邊的殺生丸鎧甲已經去除，至於一件素白的中衣。
——「這是……」
——「穿上。」
——「可是……」
——「記住，身為女人，是不能被男人看見身體的。」
——「可是，為什麼呢？我並沒有什麼損失啊！既沒有受傷，身體也沒有難受的地方……」
——「閉嘴！照做就行！」
第24章 神斷山（六）
豔紅的火光照亮了山洞，溫暖了兩人，也……烤熟了魚。
呃，怎麼說呢？
神月作為一個不怎麼吃人類食物的妖怪，能把食物做熟已經很了不起了。
雖然，神月沒掌握好火候，不知道要去除魚的內臟，甚至沒想過把魚鱗刮掉……
所以，當神月把黑乎乎的烤魚送到殺生丸面前時，殺生丸毫不意外皺起了眉。
腹中饑餓，但實在是無法去吃這種東西……
「你餓了，也受傷了，應當吃東西。」神月說著，把兩條烤魚都塞到了殺生丸手中。
聲音一如既往地平板，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在說既定的事實。
「你……不餓？」殺生丸看著手上的烤魚，眉頭蹙得更深。
「餓。」神月點點頭，老實回答道，「但食物不夠，你受傷了。而我沒事，只是饑餓而已。」
神月的聲音很冷靜，很明顯是經過了權衡，但落在殺生丸耳中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我殺生丸不需要一個女人的饋贈。」
神月聞言，神情有些疑惑，顯然不理解殺生丸的心思。
「這是最好的安排了……我不吃出不了什麼事，但你受傷了……很疼吧？」
殺生丸還是皺眉，漆黑的雙眸緊盯著神月，映上了山洞裡的火光。
火光下，神月臉上的污泥更加明顯，但目光灼灼，無比地坦誠與乾淨。
這個女人……細看著，還是挺漂亮的……
這時，神月的話語打斷了殺生丸的神思，「另外，我不覺得是饋贈。我只是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聞言，殺生丸有些無奈，眼瞼半垂。
——這個女人……根本無法溝通！
看著手上兩條烤得焦糊的小魚，殺生丸的心底卻是驀然一顫。
他知道，自己必須得吃東西，哪怕是他一直所鄙夷的「人類的食物」……
為了生存……
可是，面前這個女人也是饑餓的……
所以，他把手上較大的一條魚遞給了神月。
——「記住，女人是要躲在男子背後的。而不是……像你這樣。」
——「可是……」
——「閉嘴，照做！」
在殺生丸的強勢下，神月的安排沒有「得逞」，兩人分食了為數不多的食物。
然後，就著火光取暖，兩人各坐在洞壁的一邊，沉沉入睡。
一夜無話。
這整整一天，又是強盜，又是找食物，又是撿柴火，哦還有搬運殺生丸。這一系列事情讓神月異常疲憊，一直到太陽高照，她才悠悠醒轉。
可睡在另一邊的殺生丸卻並沒有醒來。
日光照進山洞，可以看見殺生丸的額頭上滲出層層冷汗，白皙的面孔泛起誘惑的潮紅，呼吸也急促起來。
神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上了殺生丸的額頭。
——燙的！
山洞又濕又冷，殺生丸受了傷，而且神月找食物回來之前，殺生丸獨自在裡面呆了這麼長的時間，再加上他把自己的外衣給了神月，再在山洞裡睡一晚，不發燒才怪。
——這該怎麼辦？
神月有些無措。撫子發熱時，她是找玲來照料她的……
可問題是，玲照料的時候，她昏了過去，沒有看見究竟是怎麼操作的……
——唔……玲好像說額頭要散熱，但身體要保暖……
雖然神月不理解為什麼既要散熱又要保暖，但還是決定照她說的做。
所以，她從巫女服上撕下來一塊，去了河邊沾濕，然後再跑回來放在殺生丸的額頭上。
呃，因為這回有殺生丸的外衣，所以，她撕得就更肆無忌憚了……
接著，她又生了一堆火，將殺生丸挪到離火堆最近的位置。
但，片刻後，神月看著殺生丸的冷汗還是層出不窮，所以，天才如她，想了個好辦法。
只見，她雙手摟過殺生丸的腰身，將他緊緊抱在懷中。
神月抱著殺生丸，將頭貼在他的胸膛，讓自己的身體儘量與他貼合，保證他能取暖。
雖然，這是很難為情的事，但神月的面色仍是一絲波動也無，不是難堪，沒有羞澀，只是平平靜靜的。
——可是，他的懷抱和撫子的不一樣呢……
撫子的懷抱是瘦弱的，嶙峋的骨頭硌得人生疼，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可是，這個人的懷抱卻不一樣的，隔著衣物，依舊能感受到裡面堅實的肌肉。
但，相同的是，懷抱的溫度，都是暖的。
想讓人留戀的……溫暖。
於是，在這樣的溫暖中，神月開始有了困意。不久，沉沉入睡。
神月睡了很久，久到懷中的人睫羽顫動，雙眸張開，黑如點漆。
殺生丸醒來，第一眼就看到懷中的神月，卻是渾身一僵，冷冽的殺氣在眸中醞釀。
——這個女人！
下一瞬，他就想把神月推開。
可是，世事總不會盡如人願。
比如，現在神月正死死地纏住他，將他的雙臂鎖住。
再比如，他受了傷，又正在發熱，所以渾身綿軟，使不上力。
所以，面對懷中的神月，他竟然完全沒有辦法，總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神月正在沉睡，如鍛的青絲曳地，一如水瀉；火光給白皙的面龐染上紅暈，豔若胭脂；巴掌大的小臉正倚在胸膛的地方，正是……心臟的地方。
此刻，鼻尖縈繞著的，卻不是一貫熟悉的奈落的氣味，而是屬於少女的體香，幽幽的，自鼻尖始，自心房終。
——這個女人……
想著，頭上的破布掉落，看樣式，是巫女服的一部分，似乎還是襟口的那一部分。
再看看面前的火堆，想想身上的綿軟酸痛，殺生丸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個……女人……
殺生丸略有些無奈，眼底的殺意也不自覺消散。
這個女人是完全沒有羞恥感的人，做事只會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也不管這個方法會有什麼後果……
所以，跟這樣的女人計較，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想著，神月卻是在他的胸口蹭了蹭，似乎是不舒服，隨即，朦朧的睡眼張開。
「你醒了。」
神月的聲音照舊沒什麼起伏，但嗓音深處似乎有一種名為「驚喜」的情緒傳出。
隨即，神月毫不顧忌地伸手覆在殺生丸的額頭上。
「為什麼還是燙的？」
神月聲音疑惑，似乎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
殺生丸感覺額上一片溫軟的觸感，仿佛能從額間直入心頭。
於是，耳尖染上紅暈。
「你為什麼耳朵紅了？是身體難受嗎？」神月疑惑，盯著殺生丸，認真地問道，「可是早上還只是因為發熱而臉紅啊……」
「閉嘴。」
「那是因為情感？」神月猜測道。
「閉嘴。」濃黑的雙眸染上怒氣。
「你心裡現在是什麼感受呢？」
「你給我閉嘴！」殺生丸的耐心已告罄，神情已經不是「恐怖」兩個字能形容了。
「你是生氣？害怕？還是……」
「我讓你閉嘴！」
冷冽如刀的聲音從嗓中迸出，面色沒什麼變化，但眸子裡很明顯怒意縱橫。
怒火讓殺生丸重新獲得了力氣，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神月推離自己的懷抱。
——都是因為這個女人離得太近！
然而，下一瞬，眩暈襲來，持續的高熱奪走了他的意識。
神思墜入黑暗前，他清楚地看見神月將自己扶住。
鼻尖依舊縈繞著少女的體香，幽幽的，始於鼻尖，止於心間；
肌膚依舊感受著少女的溫軟，暖暖的，始於肌膚，止於心房。
於是，胸膛裡那顆心臟開始高速搏動……
咚、咚、咚……
這是什麼樣的信號呢？
他沒能細思，便失去意識。
神月看著殺生丸再次昏了過去，面色沉如止水，但墨瞳深處卻不平靜。
——這該怎麼辦？
——他的生命正在流逝嗎？
——這個擁有和撫子一樣溫暖懷抱的人……會死嗎？
神月的雙眸裡充斥了不確定和惶恐。她做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事，可是根本於事無補啊！
這個人的額頭，依舊是燙的；這個人的身上，依舊滲出冷汗。
她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挽回這個人？
這時，一串腳步聲卻回蕩在神月耳邊。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有什麼人，正在往這個方向過來！
——難道是那幫強盜？
第25章 神斷山（七）
和式房間內，熏香微燃，暗香靡靡。中間擺著一張矮幾，上面嫋嫋烹著一壺新茶，雲霧氤氳。
矮幾旁，跪坐著一位老婦和一位少年。
老嫗滿頭白雪，滿臉溝壑，但一雙黑眸仍舊有神，一身寬大的陰陽師狩衣襯得身形瘦小卻並不佝僂。
而少年風度翩翩，身披純黑的浴衣，金髮碧眸，滿臉戲謔。
屋角處，擺著一人高的銅鏡。銅鏡的邊緣雕著合歡，裡面卻映出了殺生丸和神月。
而此時，老嫗和少年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銅鏡。
「嘖嘖，沒想到殺生丸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啊！」只見少年看著看著，撫掌大笑，雙眸彎彎，裡面滿滿的幸災樂禍，「這夠我嘲笑他好幾百年的了！」
老婦的神情沒什麼變化，只是給兩個空杯子續上了茶，先遞給少年一杯，再將另一杯放到自己面前。
「希望你不會像幾十年前一樣，被他追殺得躲到我這裡。」老婦悠悠的聲音像是一瓢冷水，一下澆熄了少年的熱情。
他聞言有些訕訕，撓了撓頭，「哎呀，那是殺生丸太記仇了……小時候的破事記到現在……」
聽到「小時候的破事」，老婦也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嘴角一下揚起，滿臉皺紋綻開了花。
「呐，夕月，」少年試圖轉移話題，「他們是被封到了這鏡子裡面了嗎？」
說著，少年還跑到鏡子前，這裡敲敲，那裡碰碰。
「雖然看殺生丸倒楣我確實很開心，但也不能一直把他關在裡面吧。」少年微皺了眉，「而且，他好像病得很重的樣子。」
老婦拿起了面前的茶杯，欣賞上面畫著的白梅映雪，而後，飲了一口茶，才悠悠說道：「衡宇，你要知道，一花一世界。」
「所以？」
「他們是進入了月蓮的世界裡，在這裡面，他們沒有妖力，只是普通人。」
「月蓮？」衡宇驚異，一把奪下老婦手中的茶杯，「不是只有想拿走月蓮的人才會進入月蓮的世界進行考驗嗎？殺生丸應該和我一樣都是你叫來的吧？而且，他那種人那麼驕傲，對月蓮絕對沒興趣的！」
老婦神色不動，只挑眉看著衡宇：「怎麼？擔心了？」
「切。」衡宇偏過了頭，「那種臭屁又記仇的傢伙死掉最好！」
「可是……」衡宇說著，將茶杯放下，盯著老嫗「進入月蓮的人好像沒有活著出來的吧……」
「本來就打算讓殺生丸去月蓮的世界走一遭。」老婦幽幽說道，「正如你所說，他太驕傲了。讓他體驗一下弱者的感受，沒有壞處。」
——「不過那個女孩子，是鶴邀請的，我事先也不知情。她必須要接受月蓮的考驗，所以，乾脆就讓她和殺生丸一起進去。」
「那就是說，只要你想，你就能把殺生丸放出來咯？」
「你不怕他出來繼續追殺你？」老婦笑道。
「不，我要說的是，」少年一臉認真的神色，「把他一輩子關在裡面吧！」
少年說著，眉間又恢復了一貫的戲謔，眉梢眼角彎彎。
——「看殺生丸倒楣確實是一件超級讓人開心的事啊！」
「是嗎？」老婦聞言笑笑，「那可能真會如你所願。月蓮的世界進易出難。能不能出得去完全看殺生丸自己。」
「喂！夕月！」
……
夕月和衡宇的對話無法傳入神月耳中，神月耳邊愈發清晰的是朝著山洞而來的腳步聲。
神月讓殺生丸靠在離火堆較近的地方，手裡緊握著□□，神情戒備。
——「誰？」
——「誰？」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神月愣住，只見步入洞口的卻不是她所以為的強盜，反而是一個老翁。
老翁衣衫破舊，上面有不少新新舊舊的補丁，背上背著一摞柴禾，手裡還拿著一把斧子，此刻，斧子正對著神月。
老翁見洞裡的只是一個握刀自衛的女人，連忙放下了防身的斧頭。
見狀，神月也將□□收於身後。
聽老翁的敘述，神月才知道，他一直在這附近砍柴，每次只要累了，就會來這裡歇腳。因為這裡一貫沒有人，所以，看到人影還以為是強盜。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第一反應應該是逃吧？為什麼舉著斧子進來呢？」神月認真地問道。
「我從洞口看見有人拿著刀，以為強盜注意到我了……」老翁顯然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就想著先下手為強。」
神月點點頭，相信了老翁的話，然後，拽著他，一把拉到殺生丸跟前。
「你看看，他是怎麼回事？」
老翁見狀，伸手試了試殺生丸額頭的溫度，又將肩頭裹得亂七八糟的破布拆開，只見傷口已經化膿，淡黃的膿水盤踞在傷口上。
再看看殺生丸身上單薄的中衣，老翁皺起了眉，「受了傷的人應當要好好照料才對！傷口根本就沒有包紮好，還讓這樣的人受涼！」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神月老實承認道。
老翁聞言，看了看神月，又看看殺生丸，覺得兩個人雖然形容狼狽，但都是細皮嫩肉的，應當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不會照顧人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這麼放著他們不管，他敢保證，這個男人是活不過幾天的。
所以，他歎了口氣，道：「如若不棄，就到我家裡來給這位少爺養傷吧。」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5
第26章 神斷山（八）
老翁的家是在山村裡，靠著山脈，也沒有農田可耕種，所裡，村裡的年輕力壯的人大多去狩獵，而年老體弱的人，則大多像這個老翁一樣去砍柴。
老人的家十分破舊，屋上的茅草七零八落，建造小屋的木板也有些年頭了，光線從其中的縫隙中灑入，好在現在是夏日，不然這裡絕對不會比屋外暖和多少。
老人幫助神月將殺生丸「運輸」到了這裡。
「老婆子，家裡來客人了！」一進門，老翁就大聲喊道。
「來了！」隨著蒼老的聲音傳來，一位老婦從內室走出。
老婦的衣服並不比老翁身上的好多少，甚至更加破舊，補丁一個蓋一個，衣裳洗得都看不出原色。
「哎呀，這位少爺怎麼回事？」老婦說著，幫著神月將殺生丸放在屋中唯一的褥子上。
「受傷了，在發熱。」神月解釋道，神色依舊古井無波，但嗓音深處湧現出那麼一絲絲的焦急。
「那是要去鎮上抓藥的啊！」老婦說著，催促道，「老頭子，快去！把今天的柴賣掉後就去抓藥。」
「我這就去！」說著，老翁背起柴禾出了家門。
神月看著，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只有幫他取暖。
就是，人類稱之的「擁抱」。
「哎呀，你這樣死死抱住你丈夫是沒有用的啊。」老婦人急急忙忙地說道。
「不是……」
——不是丈夫。
可話還未說完，就被老婦人截斷，「你先放開他……對，先放開……」
——「然後把被子蓋好，要蓋得嚴嚴實實的……對……不對，先等等……」
——「哎呀，肩上的傷口怎麼能這麼包紮呢，都流膿了，要趕快清洗，我去拿點水來……」
——「哎呀，傷口不是這麼清洗的啊……算了，還是我來吧……」
——「然後拿乾淨的布來包紮……看好了，要像這樣……」
——「再接著，要給額頭散熱……對，就像這樣，拿濕布放在額頭上……注意，要是布幹了，要過一遍水……」
在老婦人的教導和親身示範下，殺生丸總算是得到了正確的照料。此刻，他正躺在屋裡唯一的褥子上，蓋著老兩口唯一的棉被，雖然還在發熱，但呼吸均勻了不少。
「你先在這裡守著他，等老頭子抓藥回來。我去做飯。」說著，老婦人進入了內間。
而神月就跪坐在殺生丸身旁，直直地盯著他，陷入了沉思。
一開始救他，只是因為欠了他一句「謝謝」……
那現在呢？
是因為他的懷抱嗎？
和撫子同樣溫暖的懷抱……
這種溫暖，恰恰是她所留戀的，不願被死亡奪走的……
一直到天色微暗，老婆婆做的飯都熱了好幾回，老翁才回來。
他的手上，只提著一包藥，神情沮喪。
「藥太貴了，求了半天情，也只抓來一包退熱的藥，只夠今明兩天的……」老翁邊搖頭，邊歎氣，「治傷的藥無論如何也買不起……」
老婆婆見狀，連忙安慰神月，道：「別擔心，明天讓老頭子砍更多的柴就能買得起藥了……」
「買藥要很多錢嗎？」沒等老婆婆說完，神月就打斷道。
——她和殺生丸都是妖怪，和人類的交集也不多，根本沒有任何財物。
「唉……」老翁沒回答她，只是頻頻歎氣，看向殺生丸的眼神像是看一個將死之人。
神月沉默，神情不辨悲喜。
倒是老婆婆發話了：「我先去煎藥，辦法總會有的。」
待老婆婆進入內室，神月卻像是想明白什麼似的，輕輕說道：「沒有錢的話，弄到錢就好了……」
「可你一個姑娘，怎麼弄到錢？」老翁皺眉。
神月卻只是說：「明天，會把錢給你的。」
聲音沉如水，照舊沒有任何起伏，只是在敘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這一對老人非常清貧，所謂的晚餐，也不過是稀粥加上紅薯，粥不過半碗，紅薯也只是每人半個。
可，這已經是他們唯一的存糧了，今日老翁砍的柴本來是想去鎮上換米的，現在卻只換取了少少的藥。
片刻後，老婦出來，說道：「藥正煎著，還要一會，先吃飯吧。」
神月看著，想了想，將自己碗裡的粥倒在了預留給殺生丸的那一碗裡，將自己的那半塊紅薯飛快地吃了個乾淨。
因為饑餓，也因為紅薯的味道比她做的烤魚要好上太多，她瞬間覺得這是世上最好的人類食物。
「你就吃這麼點怎麼行？」老婆婆關切地問道。
神月指指殺生丸，老實回答道：「食物不夠。我吃得少一些只是饑餓，他則會出事。」
隨後，她端著那碗粥，到了殺生丸跟前。
看著手中的粥，她咽了咽口水，才想著要喂給殺生丸。
這時，她卻犯了難。
——撫子昏迷時，她就喂不進去藥……
——後來，玲喂藥時，她昏著，也沒有看見是怎麼喂藥的……
——所以，究竟應當怎麼做啊！
而一旁的老婆婆看出了她的難處，提醒道：「想辦法讓他的嘴張開。」
神月聞言，歪著頭想了想，然後說道：「知道了。」
隨後，只見神月喝了一口粥，含在嘴裡，然後將她的嘴唇覆上了殺生丸的。
殺生丸的嘴唇是緊閉著的，她就把舌頭伸出來，鑽進唇瓣，撬開牙關，把口中的粥渡到了殺生丸的口中。
當然神月本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只是腹中饑餓一陣甚過一陣
——唔……白粥的味道好像不錯的樣子……
——好餓……好想吃……
而一旁的老夫婦只是笑，並不打算提醒她還有別的方法。
「真恩愛呢……」老婆婆悄聲說道，語氣羡慕，「年輕就是好……」
而此刻，溫熱的白粥順著口腔流進胃裡，饑餓感瞬間暴漲，迫使人清醒。
於是，睫羽顫動，眼眸張開。
但眼睛一睜，看到的就是無限放大的麗顏，清澈如水的黑眸正無比認真地盯著自己。
殺生丸愣了一瞬，隨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渾身一僵，一張俊臉別提有多臭了。
只見他將彎腰「強吻」的某人狠狠推開，當然，渾身綿軟的他也使不上多少力氣。於是，還未來得及送入口中的白粥就這麼殘留在了嘴角。
神月此刻顧不上殺生丸越來越臭的神色以及皺得越來越深的眉頭，腹中的饑餓感已經奪走了她的思考能力。
本來，兩天裡，她只吃了一條小魚，還有剛剛的半塊紅薯。
要是不吃還好，一吃東西，這腹中的饑餓感就再也壓不住了。
——人類所說的「餓肚子」竟然這麼難受……
想著，視線被殺生丸嘴角殘留的白粥吸引。
於是，神月盯著殺生丸的嘴角，狠狠咽了下口水。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可這副神色落在殺生丸眼裡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只覺得這個女人眼裡燃燒著名為「渴望」的神色，目光灼灼得讓人生畏。
還未等殺生丸反應過來，神月已先行彎下腰，將他嘴角的白粥舔走。
所以，簡單地說，神月不僅親了殺生丸，還舔了他……
雖然在神月眼裡，她舔的是白粥……
舌尖濕熱的觸感讓殺生丸愣了神。
但隨即——
「神月！」
殺生丸的怒火被點燃，墨瞳裡殺意縱橫。
——他殺生丸什麼時候被一個女人……
——而且這個女人一點愧疚和羞恥都沒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在生氣嗎？」神月盯著他認真地問道，「這種臉色，應該是生氣吧？」
殺生丸不回答，只是捏緊了拳頭，關節「哢哢」作響。
「你生氣什麼呢？是我給你喂東西吃？不對，應該不是這個……」神月頓了頓，認真想了想，道「那就是親吻咯？」
「閉嘴！」
「你為什麼生氣呢？你並沒有損失啊……相反，不這樣，你吃不了東西的……」
「給我閉嘴！」
——這種女人果然完全沒有羞恥感，這種事也完全不在意……
——那他要是和她計較，豈不是很愚蠢？
另一邊，銅鏡旁。
「啊啊啊！」衡宇拿大袖半掩了面，裝模做樣地嚶嚶哭泣，「夕月，你也把我關進月蓮的世界裡吧……我才不要用銅鏡這麼看著殺生丸……」
「為何？」老婦有些好笑地望著衡宇。
「嗚嗚嗚……我也要看美女的身體，我也要美女照顧我，我也要美女親我啊……」衡宇哭地愈發大聲，「夕月你太偏心了！我也要美女啊……」
「別演了，你這套對我沒用。」
「哼。」衡宇見沒用，當即放下了袖子，果然半點淚痕也無。
「不過，那個神月肯定慘了，殺生丸一定會殺了她的！」衡宇的眸子裡盛滿了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天下間竟然還有敢親了殺生丸之後還舔了一口的女人……」
——「哎哎……怎麼沒動手？」
——「嗯，肯定是沒吃東西怕打不過美人，吃完東西肯定就會教訓她了……」
——「喂喂，殺生丸你都吃完了，怎麼還不殺了她……哦，是沒喝藥，喝完藥……」
——「怎麼回事？藥喝完了怎麼還沒有動手的跡象……這樣可不好玩啊，殺生丸……」
——「喂喂喂，殺生丸你太過分了！就打算這麼無聲無息地放過她？當年你可不是這麼對我的啊！」
第27章 神斷山（九）
鏡外衡宇的怒斥無法傳入殺生丸耳中，他沉默地吃完東西，喝完藥，並且弄清了自己正在人類的家中。
至於神月……
殺生丸看著她那副無知無覺的樣子，既覺得與她較真是件愚蠢的事，又恨不得立時將她碎屍萬段。
最終，他還是什麼也沒有做。
因為，他沒有忘記，神月是如何□□那個強盜的……雖然，她本人大概並不在意這件事。
然後，該死的酸軟和頭痛又再度找上了他，於是，老夫婦進入內室後，他就接著躺在被褥上休息。
可是，神月一直跪坐在旁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弄得他很不自在。
「你究竟要幹什麼？」殺生丸的聲音不可謂不咬牙切齒。
「婆婆說讓我守著你……」神月頓了頓，接著說道，「她說，我們應該睡在一起。」
「出去。」
殺生丸已經不想和她解釋什麼了，現在只想擺脫她。
「不行，」神月想了想，認真回答道，「你需要人守著。」
然後，神月也不顧殺生丸的臉色，就這麼一直跪坐在這裡，死死盯著他。
殺生丸是真的很想把她丟出去的，但渾身酸軟，頭上發熱，肩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他此刻，最迫切的願望，竟然是睡眠！
——人類的身軀真是太脆弱了！
想著，他翻了個身，不看神月。不久，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自身的意識在夢境中浮浮沉沉。
夢境千變萬化，有時猙獰如鮮血，有時淡雅如水墨，有時是刀鋒，有時是落花。但每一個轉折都逃脫不了少女幽幽的體香，溫軟的手指還有……濕熱的舌尖。
——是……那個女人！
想著，殺生丸猛然驚醒！
——他怎麼了！竟然會夢見那個女人！
——那個毫無羞恥感的女人！
然而，翻過身來，卻看見熟睡的神月。
神月就這麼維持著跪坐的姿勢，頭部一點一點的，顯然是睡得很香。
月影悠悠，從窗戶的縫隙中灑入，在神月的臉上投下明暗的斑駁，竟讓這個平素面無表情的人生生柔和起來。
青絲曳地，不知何時與殺生丸的黑髮糾纏在了一起，難捨難分。
——這個女人……既然就這麼睡著了……
——其實，她不犯混的時候……也不是那麼令人討厭……
想著，殺生丸再度入睡。
夢裡，回到了櫻林，落英紛飛若蝶。
他知道，櫻林裡有宮殿，宮殿裡是一場騙局。
可是，騙局裡，有一個……完全沒有羞恥感又喜歡犯渾的女人！
次日，殺生丸醒轉時，已是正午，日光照在臉上，很是刺目。
老婦人見他醒了，連忙將吃的東西遞給殺生丸。
所謂吃的東西，仍舊是稀粥和紅薯，但還是熱的。
儘管腹中饑餓，殺生丸接過，卻並不急著吃，只是環顧了一圈，冷冷地問道：「那個女人呢？」
「哦，你說神月啊……」老婆婆說著，嘮叨起來，「唉，她對你那麼好？怎麼能這麼稱呼她呢？」
「我說……」
老婆婆自顧自地截斷他的話；「她對你真的很好啊！昨晚本來是一人半碗粥的，但她把自己的那一份讓給了你，自己一口都沒有吃，多好的妻子啊……」
想起神月塞給自己的兩條烤魚，殺生丸沉默了，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妻子」兩個字。
雖然，他也並不否認那烤魚是他吃過的最難吃的食物，沒有之一。
老婆婆見狀，以為他在反省對妻子的態度，又繼續嘮叨著：「雖然吧……她是不太會照顧人……不過，你們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吧，不會照顧人是常事……但我看的出來，她照顧你確實是盡心盡力，能做的都做了。今早我起來，看見她跪坐在這裡，睡著了，肯定是生生守了一夜啊……」
「那個女人……她，去哪了？」殺生丸打斷老婆婆的嘮叨，略有些無奈地問道。
「她去鎮子上了，還向我問路，說要弄些錢。」老婆婆說著也皺了眉，「難道是她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要當掉嗎？」
殺生丸聞言，微蹙了眉。
——錢？那個女人打算怎麼弄錢？
一直到老翁歸來，天色微暗，神月也沒有回來。
「一個女孩子……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老婦人焦急地在屋內踱步。
老翁倒是想到了什麼，欲言又止。
躺著休息的殺生丸也沒了睡意，神情不變，依舊冷若冰霜，只是怒火悄悄浸透了雙眸。
——這個該死的女人！
這時，卻是聽到「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應聲而開。
神月依舊穿著殺生丸的外衣，外衣有些大，袖口沒過了她的指尖。手上提著一串藥包，遞給了老婆婆。
然後，又將手伸入襟口，摸出一個錦袋，裡面滿滿的銅錢。
「藥和錢。」神月簡短地解釋，將銅錢全給了老翁，「以後，我弄錢，白天，你們照顧。」
——就算神月與人類接觸不多，她還是知道要讓人類做事，需要錢。
「唉……」老翁只是長歎，搖搖頭，「我們會幫你照顧好的，錢就不要了，你留著吧……」
說完，老翁歎息著進入了內室。
見狀，老婦人也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連連搖頭，跟著進了內室。
神月歪著頭想了半天，也沒明白他們的反應代表什麼。
於是，神月每日早出晚歸，去鎮上弄錢，而老夫婦幫著照顧殺生丸。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是合理的。
因為老夫婦照顧人顯然比神月好得多，有了藥物，殺生丸的傷勢好得很快。
而神月，每次外出都能得到不少的錢財。而一旦她把錢財拿出，那對老夫婦就會不住地搖頭歎息。
時間悠悠而逝，轉眼間，殺生丸在這裡已住了不少時間，傷勢已大好。
每一日，白天，那個女人就會失蹤，晚上會帶著藥物和錢財出現。
再然後，夜裡，會跪坐在他旁邊，守著他。
這樣的日子仿若成了一種習慣。
臥床休息的時間裡，紛擾的夢境總會帶著他前往初遇的櫻林，也總會讓他憶起少女的體香、手指、舌尖。
這樣的人類生活是他從未想過的，卻已並不像開始那般厭惡。
這一天，老翁在屋內走過來走過去，看著殺生丸，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
清冷的聲音傳出，反倒讓老翁下定了決心。
只見他坐到了殺生丸面前，有些猶豫地開口：「你最近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吧？」
殺生丸沉默，他不會回答無意義的廢話。
「那個……你的妻子……其實是個好女人呐，一心一意都是為了你啊……」
殺生丸還是沉默，關於這個誤會，對這對老夫婦而言似乎已經是篤定的事實，他已經懶得去糾正了。
「她很厲害啊……每天賺的錢很多啊……」
「你究竟想說什麼？」
「嗯，身為一個姑娘，每天能拿這麼多錢的辦法……只有一個……」
老翁沒有說完，殺生丸的瞳孔卻大張。
——那個女人……去做那種事了？
——那個女人毫無羞恥感，確實有可能！
——該死的女人！混蛋！
於是，他聽見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鎮子，怎麼去？」
第28章 神斷山（十）
「哎哎，殺生丸這傢伙好像很生氣啊」銅鏡前，衡宇幾乎笑出了眼淚，「沒想到我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殺生丸為了一個女人炸毛的樣子！」
「他又不是貓，炸什麼毛？」老婦人白了他一眼，「你這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真是一點沒變。」
「哈哈，你看著他現在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我敢用我的狐狸尾巴跟你打賭，他一定氣得要死！」衡宇笑彎了腰，「如果他現在能現出原形，那一身狗毛肯定都炸起來！」
「哎，夕月，你說，殺生丸會不會對這個女的有意思啊？」衡宇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斂起了笑容，認真地盯著神月，「那她要是死在月蓮的世界裡，殺生丸應該會傷心的吧……」
——「呐，依你看，那個女人會不會通過考驗？」
「我不知道。」老婦人平靜地抿了一口茶水，「不過我得承認的是，她確實是想得到月蓮的人中，最特殊的一個。」
——「那……月蓮的考驗，有什麼標準嗎？」
——「我不知道，這是月蓮自己的事。」
「可是，她要是拿走了月蓮，你……會死。」衡宇一貫放蕩不羈的臉上首次閃現了名為「悲傷」的神色，長眉低斂。
他和殺生丸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夕月，這點並不奇怪；
夕月那時是他們的劍道老師，這點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夕月是人類；
更加奇怪的是，夕月是陰陽師；
更更奇怪的是，從他們很小到他們長大成人這幾百年間，夕月只是變老，並沒有死去；
後來衡宇才知道是月蓮的緣故，夕月是月蓮的主人。
至於為什麼人類的陰陽師會成為他們的劍道老師。這點，大概與他和殺生丸的老爹有關，不過他的老爹死了好幾百年，殺生丸的老爹也死了有兩百多年，這段秘辛大概很難知道了……
不過，縱使他現在不怎麼使劍了，但他的劍術依舊少有敵手。這是不可辯駁的事實。
——「你活了這麼久，早就過了人類的壽命，讓人拿走月蓮你就會死。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你為何讓你的式神四處找人，給他們機會拿走月蓮。我若是你，肯定把這個當做秘密守得好好的，決不讓人知曉。」
——「所以，你不是我啊。」
老婦人說著，莞爾一笑，眉眼彎如新月，燦若星辰。
——「於我而言，已經夠了。」
衡宇看著夕月，半晌無話。
但，沉默過後，低斂的長眉又再度揚起，衡宇的神情又恢復了放蕩不羈。
——「那你叫我和殺生丸來想幹什麼呢？那個女人是意外因素，可她救了殺生丸，殺生丸又不知道取走月蓮會要你性命，那麼他一定會幫助那個女人。我看你啊……還是準備後事吧。」
——「先說好，我可不會去你這個老太婆的葬禮。」
老婦人聞言，沉默了片刻，輕輕說了五個字。
——「傀儡師黑起。」
與此同時，殺生丸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街邊的喧鬧聲讓他煩悶不已，
——那個女人可能會……
一想到少女幽幽的體香會被其他人聞到，少女溫軟的手指會觸碰其他人的身體，少女濕熱的舌尖會去舔其他人的嘴角，殺生丸就沒來由地煩躁到想要殺人！
——該死！那個混蛋！
——不是跟她說過了不能被男人看到身體的嗎？
——明知故犯！不可饒恕！
這時，面前一個被人擠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攤位擋住了他的去路。
透過人縫，殺生丸隱約看見自己的白色外衣，袖口是他熟悉的六角梅。
——那個混蛋，難道是當街在……
想著，殺生丸粗暴地扯開擋在他前面的人，一下子擠到了攤位的最前面。
「殺生丸，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神月神情疑惑。
只見神月依舊穿著自己的外衣，外衣略大，袖口垂到指尖。而面前的攤子，並非殺生丸所想的那樣，只是個書畫攤，攤主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
再看看神月身邊，殺生丸立即明白了攤位圍了這麼多人的原因。
神月身邊是個男子，一身公卿裝扮，手持摺扇，頭戴高帽，長眉如刀，雙眸若星，是個翩翩美男子。
男子身後是一眾奴僕，還抬著兩個大箱子。
而此刻，老實巴交的攤主正惶恐地對那名男子又是鞠躬又是擺手，「織田大人，自從神月姑娘幫著我賣畫，您就一直出高價買我的畫，現在又抬這麼多東西……」
「你是誤會了。」男子持著摺扇，笑著施了一禮，「吾今日並非未了買畫而來，而是為了神月姑娘。」
「那我就更做不了主了。神月姑娘只是臨時來幫忙的。」攤主連連擺手，「數月前，她好像要急著要錢，我看她一個姑娘家可憐，才讓她幫忙的。」
聞言，男子立即轉過身來，看著神月：「這些是聘禮，在下傾慕姑娘已久，一直出高價買畫也是為了結識姑娘。」
「傾慕？傾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呢？」神月歪著頭，認真地問道。
男子微微一笑，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誰知，神月認真想了想，說道：「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你是生病了嗎？」
「是啊。」聞言，男子笑顏若白蓮，緩緩而綻，「相思之疾。」
「相思之疾？」
「是啊，姑娘若能收下這兩箱聘禮，則此疾不藥而愈。」
眼看著男子越說越過分，而神月仍是一副無知無覺、無悲無喜的表情，殺生丸只覺得怒火蹭蹭地往上竄。
——該死的女人，拒絕不會嗎？還說這麼多廢話！
「姑娘可否收下聘禮？」
這時，男子的聲音猶如導火索，一下點爆了殺生丸的怒火。
只見他一下上前，猛地抓住神月的手，冷冷出聲。
——「這一隻，不賣。」
第29章 神斷山（十一）
男子聞言，並未惱怒，只是笑了一笑，笑容若古玉般溫潤：「這位是神月姑娘的兄長嗎？」
其實不怪他這麼想，神月和殺生丸兩個人都是一副無悲無喜的面容，怎麼看怎麼像一家子！
「不是。」殺生丸的聲音冷若寒霜，眸子裡卻燃燒著熊熊怒火，手放在了鬥鬼神的劍柄上。
「那麼，這一切還得聽從神月姑娘的意願。」說著，男子看向神月。
神月看了看殺生丸，又看了看男子，問道：「箱子裡有不少錢，對吧？」
男子頷首，笑容依舊溫潤，「對，姑娘喜歡的話，儘管拿去好了。」
——「神月！」
殺生丸握住神月的手使上了力，臉上殺氣四溢。
——「可是有了錢的話，就能買藥了。」
神月顯然並不在意嫁娶這種事，在意的只有錢財本身，所以，她無法理解殺生丸的怒火。
「這麼說，神月小姐是同意了？」男子笑得愈發開懷。
「我……」
神月剛剛開口，殺生丸就截斷了她的話，怒氣縱橫的聲音回蕩在街道上。
——「我說過了。這一隻，不賣！」
說完，殺生丸就硬拉著著神月離開了這裡。
——雖然，看著那個男人就想撕碎，但把這個混蛋帶走是當務之急！
——不然，他也不知道她會迸出什麼驚人之語。
——這個毫無羞恥感的混蛋，絕對幹得出為了兩箱錢財就嫁人的事！
——就算這是為了給他買藥，也不行！
——沒見過比她更混的人了！就為了兩箱錢財……
——錢財這種淺薄的東西……他西國還少嗎！
殺生丸越想越憤怒，越想越焦躁，拉著神月的手也就不自覺地越捏越緊。
神月一路上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直到老夫婦的房子前，神月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在憤怒嗎？」
「沒有。」殺生丸冷冷出聲。
——他瘋了嗎？他殺生丸難道會為了這種不知羞恥的混蛋而惱怒嗎？
「可是，你捏得這麼緊，感覺就像是在宣洩怒火。」神月認真地盯著他。
聞言，殺生丸立即放開拉住她的手。
只見，神月整只手被捏得通紅，腕間被捏得青紫，而手上撫子造成的疤痕依舊猙獰。
殺生丸見狀，心下有些後悔，但也不好說什麼，只有冷哼出聲。
「你為什麼要生氣呢？這對你沒有任何壞處啊……」神月緊盯著他。
殺生丸被神月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適，狼狽地偏過頭，說道：「閉嘴！」
「而且，錢可以買藥……」
「記住，身為女子，不能為了錢財這種淺薄的東西就嫁人。」殺生丸的語氣略有些無奈。
「錢財很有用哎，怎麼會淺薄呢？」
「照做就行。」殺生丸已經完全無力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女人！
——不對，她只是個混蛋！
「可是那個人還說傾慕呢……雖然我不太理解『傾慕』這種感受，但應該是好東西。」
——她竟然還敢提他！還說傾慕……
——真想把眼前這個混蛋撕碎啊！
「你給我閉嘴！」殺生丸大喝出聲，末了，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句，「再說話就殺了你。」
神月想了想，覺得殺生丸似乎是認真的，於是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於是，他們一前一後地進屋，殺生丸冷著一張臉不說話，神月保持著思考的神態也不說話。
反倒是老婆婆有些擔心地迎了上來，焦心地問道：「今天有同村的人去鎮上，說看到織田大人向你求親了，是真的嗎？」
神月想了想，回憶起聽見別人確實叫那個男人為「織田大人」，於是，她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那你同意了沒有啊？」
「本來想，他把我拉走了。」神月老實回答，也不管殺生丸的臉色有多臭。
「哎呀，這可大事不好了。」老婆婆慌張地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這可怎麼辦啊？」
「老婆子，你這樣解決不了問題。」老翁沉穩地發話。
說完，看著神月二人都望著他，他趕忙解釋道：「織田大人看著溫文儒雅，其實是個狠角色啊！他跟很多強盜都有來往，稍不順他的意，他就會讓那些強盜來殺人放火。」
——「織田大人至少有十幾房小妾都是這麼娶來的。」
「可就算這樣，神月是有夫之婦啊……說清楚的話，織田大人……應該不會……」老婆婆有些遲疑地說著。
「哎呀，老婆子，你忘了？織田只看重美色，上一個嫁給他的不就是隔壁村的奈奈子嗎？織田生生用她丈夫的性命逼迫她就範啊！」老翁一邊搖頭，一邊歎息。
「可是，我們回來的一路很平安。」神月冷靜地分析，「而且他說『傾慕』。」
「織田的話你也相信？他一天內能把城裡漂亮的女子傾慕個遍。而且他最喜歡女子自己上鉤，喜歡追逐女子的過程。」老頭深深歎口氣，「你們這一路上平安，那肯定是因為織田需要時間聯繫強盜，他不願髒自己的手。」
「是嗎？」殺生丸挑了挑眉，面容依舊冷若冰霜，手卻已經放在了鬥鬼神上。
——正好就用那個不知所謂的「織田」來宣洩他想殺人的衝動吧！
說完，他還看了神樂一眼，只是後者依舊面如死水，毫無表情。
——哼，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就為了錢財這種淺薄的東西隨便嫁人！
「不要啊！」老婆婆見狀，連忙阻止，「織田大人是我們反抗不了的強者啊！」
可老婆婆的話只是在火上澆油。
——那個織田是強者？
——他殺生丸竟然有被當成弱者的一天！
想著，殺意在墨瞳中醞釀起來。
這時，卻感覺袖子被人扯了扯，皺眉望去，卻是神月。
——「殺生丸，你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這種時候硬碰硬不是明智的選擇。」
聲音依舊若空穀幽泉，但毫無起伏，只是在說一個既定的事實。
「說過了，女人是要躲在男子背後的。」殺生丸冷冷出聲，「這種事，輪不到你管。」
這時，哀嚎聲傳入了屋子。
神月從窗戶往外一看，卻愣住了。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外面是一幫正在打砸搶燒的強盜，而其中，和織田站在一起的，便是神月放過的那個強盜頭領。
第30章 神斷山（十二）
「你們……快逃吧……」老婆婆聲調有些發抖，顯然是畏懼那幫強盜。
神月卻是一把從屋裡拿出了那把武|士|刀，冷靜開口：「這種情況，逃不掉了。」
這時，首領和織田都來到了小屋門前。
織田依舊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隔著門緩緩施了一禮，道：「神月姑娘能否嫁于在下？」
神月知道，只要她過去，一場刀兵便可化於無形。而且殺生丸的傷勢還未痊癒，動手並不明智。
可是，看著溫潤的織田，再看看身旁拔出鬥鬼神的殺生丸，她突然無論如何也邁不動腳步。
——心裡明明是沒有心臟的……
——可現在，塞滿胸膛的，是什麼呢？
——為什麼一看到這個織田，心底就湧現出想殺人的衝動呢？
——對了，這是怨恨……
——是因為怨恨嗎？所以不想嫁給他？
這時，強盜頭子說了話：「織田大人，這就是您心心念念的女人？」
「是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時，強盜頭子挑了挑眉，道：「可她是個□□啊！要不是這個女人勾引我……」
話未說完，殺生丸持著鬥鬼神已殺到強盜頭子面前。
兵刃交擊之聲不住傳入屋子。
殺生丸一身素色中衣，每次揮劍都恰到好處，直指首領的要害之處，刀風淩厲，毫不拖遝。
但與之交鋒的首領身經百戰，刀法也不弱，每次都能迎擊，而且他陰毒的地方在於，每次都會攻向殺生丸的下|身。
兩個人暫時僵持著。
但，其餘的強盜已經包圍了小屋，弓弦已拉開，箭矢已拉上，蓄勢待發。
而織田仍舊望著神月，嘴角笑意溫潤，有如古玉。
此刻，那對可憐的老夫婦正瑟瑟地躲在了屋子的角落裡。
看著他們，神月突然想起了撫子。
——因她的利用而差點死去的撫子。
殺生丸的傷勢還未痊癒，是撐不了多久的。毫無疑問，如果繼續僵持下去的話，這對老人……會死。
如果沒有這對老夫婦的收留與照料，她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
這對夫婦身上，有她所留戀的善良與溫暖……
——難道，他們也會像撫子一樣，因為她……
再看看與首領爭鬥的殺生丸，肩上的傷口已經迸裂，鮮血染紅素衣。
於是，胸膛一滯，握刀的手也鬆開。
「哐當——」
武|士|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神月走向織田，平靜地說道：「住手吧。」
織田臉上的笑容更甚，揚起手，大聲道：「住手。」
「不可！」首領一邊抵擋殺生丸的刀鋒，一邊連忙反對道，「這個女人是□□啊！你要是住手，她立馬就能反攻！我就吃過她的虧！」
「有道理。」織田撫掌，接著大喝道，「那麼，放箭！除了這個美人，一個不留！」
話音剛落，箭矢如雨般落入屋中。
隨即，慘叫聲傳來，鮮血流到門口。
——「你！」
深刻的陰毒與殺意刺破了無悲無喜的面具，神月整張臉此刻猙獰如修羅。
——「你該死。」
聲音平平淡淡，沒有起伏，但其中的悲憤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
可是，織田卻先一步抓住了神月的手腕。雖然他看起來像個文弱書生，但上面的力道神月卻掙脫不開。
神月不斷掙扎著，她從未如此確切地理解「厭惡」的含義。
「對啊，我做過的事夠我下十遍地獄了。」織田不怒反笑，一隻手控制住神月的雙腕，另一隻手撫上了神月的臉頰。
——「可是，那都是死後的事了。現在，我是強者，你們都得聽從我。」
說著，織田又催促首領，道：「喂，還不快些把這壞我好事的人殺了。」
「知道了。」首領應和著，刀風淩厲起來，刀路也開始詭譎莫測，但每一刀必指向殺生丸的要害。
按照常理，神月應當順從，這樣才有機會讓織田住手。
可奇怪的是，數月前，她還能坦然地色|誘首領。但現在，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同樣的事……
或許是因為織田殺了讓神月眷戀的溫暖的人。
或許是因為……當著，那個人的面。
可織田的手從臉頰，緩緩滑到脖頸，再到襟口，接著猛然探入，揉捏著。
神月不斷掙扎，可也只是讓織田更加興奮。
這時，劍光卻猛然襲來，讓織田不得不收回手。
那是鬥鬼神的寒光，它將神月與織田分了開來。
殺生丸隨即一把將神月推開，正對著織田。
但下一瞬，織田空手接住了鬥鬼神，而首領也趕到，□□自殺生丸背後刺入，從胸前穿出。
鮮血頓時噴湧。
——「殺生丸！」
神月平靜的聲音再也維持不住，驚恐浸透了嗓音。
於是，她一下踢開了織田，又推開首領，將殺生丸扶進了屋子。
下一瞬，她把屋子的門與窗戶都關上。
神月的動作太快，一直到進了屋子，首領才反應過來。
「放箭。」首領立即命令道。
「等等，」織田反對，「要是誤傷了美人，又當如何？」
「切，」首領顯然對織田重女色的行徑不齒，「不過是個蕩|婦而已。」
「那也是個美蕩|婦。」織田笑道。
「好吧。」首領聳肩，「那男的傷到了要害，估計活不了多久了。不如放火把那□□逼出來。」
沒多久，火光便席捲了小小的屋子，熾熱的火焰扭曲了空氣，濃煙開始從窗戶與門窗的縫隙鑽入。
而神月將殺生丸放在屋子的一角，手不住地捂住傷口，卻止不住鮮血。
——殺生丸會死嗎？
她不知道，她也不敢拔下穿透他胸口的長刀，只有死死捂住他的傷口。
殺生丸看著神月的平靜面色全無，看著她眼底不住溢出焦急，竟然輕輕笑了起來。
只是微微揚起了唇，笑意極輕，極淺，卻是確確實實進了眼底，抵達心頭。
——原來，這個人，也有不混的時候。
只是，火光給她的臉頰染上了紅暈，也給身上的白衣映上了血色的光。
——織田說的對，他現在是弱者……
——一次次地讓面前這個女人去守護……
——弱者，弱者……都是因為他太弱了！
——如果他再強大一些，是不是，就不會讓這個女人和他一起被困在火場裡了？
——胸前的傷口是致命的，可救他多次的這個女人或許……不應該死……
想著，殺生丸突然說了句：「你走。」
誰知，聽完後，神月真的起身了。
頓時，殺生丸心裡又是無奈、又是氣憤。
——這個女人，果然還是個混蛋！
——可是，這個混蛋若是能好好活下去……似乎也不錯……
可是，神月卻並未像他想像那樣走出屋門，而是將慘死的老夫婦平放在地上，合上他們的眼瞼。
之後，神月的動作在殺生丸眼中顯得有些可笑。
只見她趴在地上，四處敲敲打打，還將耳朵貼近地面細聽著什麼。
「你要幹什麼？」殺生丸終於忍不住發文。
「找有沒有地窖什麼的。」神月老實答道。
「那找到了嗎？」
「沒有。」說著，神月走過來，坐在殺生丸身邊，與他相互依靠。
「為何不走？」或許是因為他將死，話也多了起來。
「我厭惡織田，不想嫁。」神月認真地看著殺生丸，老實回答。
「為何？」
「不知道，明明出去才是理智的選擇，但就是不想，就像……」
「像什麼？」
「像我利用撫子的時候。明明最後什麼都不說才是正確的選擇，但做不到。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是嗎？」思及當日的情景，殺生丸的嘴角上揚地愈發明顯。
——這個女人……
「對了，欠你兩句話。」神月認真地盯著殺生丸，然後緩緩出聲，「謝謝，還有，對不起。」
殺生丸挑了挑眉，不明白她這時為何要說這些。
「婆婆跟我說過，做錯事要道歉。我曾經數次想置你於死地，所以要道歉。」神月垂眸，臉頰因火光而通紅，「還有，你讓玲救撫子，帶我來神斷山，所以要道謝。」
殺生丸的笑容凝固，沉默半晌，最終只輕輕歎了一句：「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也是呢。」神月笑了，仿若嬌花怒放，開盡刹那芳華。
或許是因為流血過多，殺生丸是視野有些模糊，但竟然覺得。
——她，還是挺漂亮的。
於是，手臂伸出，將佳人攬入懷中。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19:55
第31章 神斷山（十三）
殺生丸的懷抱依舊溫暖堅實，讓人留戀，只是鼻尖縈繞著的血味讓神月空蕩蕩的胸腔一陣陣糾緊。
火勢越來越盛，火舌肆虐，高溫扭曲了空氣，濃煙也包圍了兩人。
「沒想到，會這麼，死在這裡……」神月喃喃。
「害怕？」
「也說不上害怕吧，只是沒想到。」神月老實說道，然後偏過頭，目光正對著殺生丸，「其實我真正怕的是如果拿到月蓮該怎麼回去面對撫子……至於死亡本身，反正我遲早會死在奈落手裡……早就做好準備了。」
殺生丸垂眸，看著懷裡的人，心底驀然一顫。
胸口的傷正在一絲一絲地奪走他的氣力，他的神智也在一點一點被剝離，而濃煙正在慢慢慢慢地搶走周圍的空氣。
——似乎，真的是，陷入絕境了啊。
「不過，我出生以來的第一個敵人就是你。」懷裡的人又說話了，聲音輕輕淺淺，雖然沒什麼起伏，但意外地很動人，猶如天籟，「沒想到，現在竟然是和你一起等死。」
「不願意就走，還來得及。」殺生丸莫名有了些怒氣。
「我只是，不想你死。」目光灼灼，偏偏言辭間是讓人不容置疑的篤定，讓他有些狼狽地偏開了視線。
——只是，不想她所留戀的溫暖，在世上消逝……
而濃煙越來越刺鼻，竄進鼻孔，進入肺腔。
神月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只是依偎在了殺生丸的胸膛之上，意識抽離之前，還記得用手死死捂住胸前的傷口，儘管只是杯水車薪。
而殺生丸的意識也在漸漸墜入深淵，卻突然想起父親的話語。
——「殺生丸，你有想守護的人嗎？」
想著懷中的女人，想著玲，想著一直追隨的邪見，心頭不禁一陣苦澀。
——或許有，但因為他現在的弱小，他守護不了……
——真是不甘心啊！
——因為弱小，就只能屈從或是……死亡嗎？
——弱者，真是……悲哀啊……
然而，腰間的天生牙卻在此時不斷顫抖。
——天生牙……
——是想讓我使用它嗎？
想著，殺生丸拔出了天生牙，用盡最後的力氣朝虛空處揮斬。
「哎呦呦，殺生丸拔出天生牙想幹嘛？天生牙又不能殺人。」與此同時，衡宇站在銅鏡前，「夕月，他看樣子是不行了，你把他放出來吧。」
「他馬上就能出來了。」夕月飲盡了杯中最後一口茶。
在月蓮裡的數月，在現實中，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黃粱一夢，不過如是。
「我就說，你不會忍心看著他死的。」衡宇笑了出來，但馬上又愁眉苦臉，「那我是不是該躲躲？我可不想再被他追殺。」
「與我無關。」夕月淡淡說道，「是他自己醒悟了弱者的悲哀，天生牙感應到了他的悲傷，想將他帶出來。」
「弱者的悲哀？就為了這種無聊的東西嗎？」殺生丸冷冽如刀的聲音傳來。
只見銅鏡中央閃現出狹長的白光，而殺生丸正從白光中走出。
而他胸前的傷口早已消失無蹤，身著那件白色外衣，大袖翻飛若蝶，袖口處的六角梅平添嫵媚。三千銀絲自肩頭垂落，一雙金眸冷冽如寒潭，而臉上的妖紋增了豔色。
此刻，他就和剛剛進入神斷山的樣子一模一樣。而在月蓮中度過的歲月，只如，大夢一場。
「是的。弱者的悲哀。」夕月毫無懼色，反而給殺生丸倒了杯茶，「希望你以後看見那些辛苦生活著的弱者，能多想一想這次的經歷。」
「是嗎？」殺生丸的唇邊揚起了危險的笑容，手上碧光蓄勢待發。
這時，衡宇見二人僵持，連忙悄悄後退，不發出一點聲響。
然而，剛剛退到門口，碧光便襲來，正好打在衡宇的身側，離臉頰只有半寸。
「想逃麼？臭狐狸。」殺生丸嘴角的笑意愈發明顯，冷若寒霜。
「哈哈哈，」衡宇乾笑著，「殺生丸大人，是你的氣勢震懾到我了。」
然而，下一瞬，殺生丸卻是挑了挑眉，金眸微眯：「那個女人呢？」
「哦，你說她啊……」衡宇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說的不就是那個脫了你衣服，抱了你，親了你還舔了你，將你調戲了個徹底的那個美女嗎……」
衡宇話未說完，光鞭猛然向他襲來。然而衡宇一個閃身，便躲到了夕月身後。
然後，他十分不要臉地繼續說著：「既然她將你調戲得那麼徹底，不如你就將她收了，這樣你就可以反過來調戲她了……喂喂，對我動手沒事，可我現在躲在夕月身後，夕月可是我們的老師啊，你要對她動手嗎……」
顧忌到夕月，殺生丸的光鞭沒有出手，但仍舊蓄勢待發。
——這個不要臉的臭狐狸！有朝一日，一定要殺了他！
——不過……
想著，殺生丸寒著一張臉問夕月：「那個女人呢？」
「自己看。」說著，夕月指了指殺生丸身後的銅鏡。
殺生丸轉過身，卻見本來應該身處火場的神月此刻卻被金光包圍，隨後，金光自神月周身四散。金光過處，一切盡消弭。
不久，神月就身處在了金色的世界裡，四周盡是虛無，只餘下了金色。
而後，神月身上殺生丸的外衣也消失，巫女服完整如新，像是從未經歷過一切。
接著，濃密如簾的睫羽輕輕顫動，神月醒來，有些疑惑地環顧四周。
這時，視野裡出現了一朵白蓮，幽幽散著月色光華。
只一眼，神月便斷定，這就是月蓮。
於是，神月走上前去，然而，一個巴掌大小的小人兒卻攔住了去路。
巴掌大的小人身著潔白的狩衣，長髮及腰，看起來就像是個縮小版的美人。
「你是要取月蓮嗎？」小人問道。
神月點點頭。
「可是……你的心裡有猶疑啊。」
如詩如歌，如泣如訴的聲音自小人的嗓音中傳出，帶有強烈的蠱惑意味。
神月的眼神立即變得空茫起來，往前的腳步也生生頓住了。
——「對啊，審視你的內心……」
——「害怕，猶疑，還有一絲絲的怨恨……」
小人的聲音很緩，卻像是一張密密的網，網住了神月的神思。
「害怕……猶疑……怨恨……」神月機械地重複道。
「對啊。我可以清楚地明白你的內心哦。」小人露出了叵測的笑容，「害怕她冷冰冰的話語，猶疑著要不要見面。至於怨恨，明明你也是逼不得已的，明明只是害怕失去她，可她只是讓你『滾』啊……」
神月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順著小人的話，機械地點頭。
「所以啊……」小人循循善誘，「既然這麼害怕，這麼猶疑，這麼怨恨，就放棄吧，放棄月蓮。」
「放棄月蓮？」神月的聲音無悲無喜，靜如死水，只是在確認一個事實。
「對啊，放棄吧。」小人如歌般的聲音鑽入神月心底，「只要放棄，就不會害怕，不用猶疑，也沒有怨恨了。」
「放……棄……？」神月神色也掙扎起來。
「你還在負隅頑抗什麼呢？有什麼值得你如此掙扎呢？」小人繼續說道。
「不……行……」神月說得十分艱難，每一個字神月都是從心底迸出來的。
「那這樣吧。」小人也不失望，繼續誘導，「我用你渴望的東西與你交換這次得到月蓮的機會如何？」
「渴望的東西？」神月機械地發問。
小人點點頭，接著，神月面前出現了一把長刀，烏木的柄，刀刃閃著寒光。
「你內心深深地憎恨著一個人，就是把你的心臟控制起來的人。」小人說道，「我無法賜予你心臟，但可以給你力量，讓你打敗控制你的人，如何？」
此刻，月蓮在左，長刀在右，二者只能擇一。
神月被長刀吸引了視線。
——好像……自己確實缺一把刀啊……
——「這把是絕對適合你的兵刃，絕對會使你力量大增，打敗控制你的人。」
小人的話蠱惑了神月的心智，神月的身子往長刀的方向轉了轉。
——「來，往前走，拿走這柄刀吧。」
帶有蠱惑的話語由耳入心，神月往前走了一步。
——「再往前走啊，再往前走，這柄刀，就是你的了。」
神月又走了一步。
——「接著啊……只要拿到這柄刀……」
——「只要拿到這柄刀，你就能奪回心臟了。」
——「只要拿到這柄刀，就不用被深深憎恨的人操控了。」
——「再往前走啊……你忘了嗎？那個操控你的人利用了你留戀的人，奪走了你的溫暖啊……」
——「再往前走啊……只要拿到刀，你就有未來了……」
——「只要拿到刀，你就能追逐溫暖了……」
——「只要拿到刀……」
——「所以說，再往前走一步吧……」
一步、兩步、五步、十步！
終於，神月站在了刀的面前，只要伸出手，就能拿走它。
作者有話要說：
呃，昨天家裡他喵的斷網了，今天更六章加一個番外~~
第32章 神斷山（十四）
「嘖嘖，要是我，肯定選那把刀嘛。」衡宇一邊看著銅鏡，一邊津津有味地點評。
「所以，接著，你就會被月蓮吞噬，成為月蓮的養料。」夕月挑了挑眉，淡淡地接話。
聞言，衡宇誇張地抖了抖，道：「幸好我對月蓮沒興趣。」
而此時，殺生丸卻抽出了鬥鬼神，藍光在其上流轉。
「打破鏡子也是沒有用的，殺生丸。」夕月淡淡地笑著，「月蓮的作用絕非醫百病這麼簡單，想要得到好東西，就得冒風險，不是麼？」
「她並非為己。」殺生丸冷聲回應，卻是收回了附在鬥鬼神上的妖力。
「若是為己，她並不堅定；若是為人，則存私心。」夕月垂眸，嘴角的笑意也收斂起來，「不過，殺生丸，你為何……不希望她死呢？」
「與你無關。」
「是麼？」夕月盯著殺生丸，認真說道，「她既然接受月蓮的考驗，便無人可以幫她。不過，這個女孩是我見過最特別的人，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衡宇此刻卻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只是望著銅鏡，靜觀事態發展。
而在一片金光中的神月仍舊呆呆地立在那裡，面前是長刀。可她既不伸手，也不後退，只是呆呆地看著。
——「呐，快伸手吧。只要伸出手……你就能奪回心臟了，你就有未來了，你就可以追逐你留戀的溫暖了！只要伸出手就好。」
——「你還在等什麼呢？你還在猶豫什麼呢？伸出手吧。」
——「伸手吧……伸手吧……」
富有蠱惑性的聲音一遍遍地在耳邊盤桓著，由耳入心。
可是神月依舊呆呆地站著，沒有任何動作，眼神失去了焦距，不知想起了什麼。
半晌，她輕輕說了句：「撫子要治病。」
沒有遺憾，不是難過；沒有憤恨，不是激動。聲音平板，沒有任何起伏，猶如一潭死水，僅僅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但，聲音雖輕，擲地有聲！
銅鏡外的殺生丸聽到這句話，愣了一瞬，往昔的回憶紛紛襲來。
將他帶回山洞的神月，將僅有的烤魚都讓給他的神月，用擁抱來給他保暖的神月，給他「餵食」的神月，給他籌錢買藥的神月，最後在火場裡陪伴的神月……
想到這一樁樁一件件，繼而，唇角上揚，眉梢眼角都添了幾分柔和。
——這確實像是這個混蛋會說出的話。
——那個混蛋，他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擔心啊。
「什麼？」與此同時，小人愣住了，面對心底的渴求之物，有人立即去搶奪，有人要猶豫一瞬，但從沒有人會給出這個答案。
「喂，你不是害怕、猶疑還有怨恨嗎？」小人有些不確定地繼續勸說。
「是的，可是，撫子要治病。」神月不理會小人的勸說，只是重複著這一句話，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只是在講述事實。
——講述撫子需要月蓮的事實。
所以，下一瞬，毫不猶疑地，神月轉了方向，朝月蓮的方向大步前進。
——「你不想要刀嗎？」
——「想。」
——「那為何……」
——「撫子要治病。」
之後，無論小人如何誘惑，神月都不為所動，只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月蓮。
接著，素手伸出，毫不猶豫地拔下了白蓮。
拔下月蓮的同時，金光也消失，整個世界只剩下混沌一片。
「呐，就是你這樣的人要成為我的主人嗎？」小人的聲音不復蠱惑，反而清冷如霜雪。
「我不是要成為你的主人，我是要給撫子治病。」神月老實回答道。
「真是擁有寶物而不知珍惜。」小人笑了，笑意清清淡淡，「也罷，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人。你且先將我帶回，記住，一小片花瓣就可以治這世界所有頑疾，一小片就可以。」
——「至於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說完，小人圍著神月轉了一圈，隨後進入了白蓮的花芯，接著便隱去了身形。
下一瞬，神月的影像也消失在了銅鏡中。
「那個女人呢？」殺生丸冷然出聲。
「現在大概在下山的路上了吧。」夕月的聲音依舊平靜，一雙眼眸雲淡風輕。
這時，殺生丸的鼻尖輕輕抽動了幾下，神情也嚴肅起來。
——奈落的氣味！
——不對！是那個神樂！
耳邊，驀然響起神月的話語。
——「反正我遲早會死在奈落手裡。」
想到這裡，殺生丸大步邁出了和式房間。
「喂！殺生丸！」衡宇抬腳欲追，「老師她……」
「回來！衡宇！」夕月厲聲道。
衡宇回頭看了一眼，只一眼，便怔住了。
他一直覺得夕月只是蒼老卻並不衰老，可此刻，夕月像是一下子衰敗了，滿頭銀絲蒼白如雪，身形也佝僂，整張臉更是樹皮般滄桑。
衡宇深吸一口氣，道：「我去把月蓮追回來！好歹我們相識幾百年，就算要跟殺生丸動手……」
「不許去。」夕月輕輕地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老師！就算說什麼已經夠了……就算要為月蓮重新找主人……」衡宇一貫嬉笑的臉上閃現了悲哀，「那個女人我曾經見過，在櫻林裡，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弱者……而且，她不是也在月蓮面前展現私心了嗎？」
——「這樣的人，一點也比不上老師你！她不配拿走月蓮！」
——「所以說，讓我去追吧！就算跟殺生丸翻臉，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老師你死掉的！」
這時，鶴走進了和式屋子，扶著老人，輕輕說道：「衡宇大人請不要去。當初夕月大人要我們尋找月蓮的繼承人時，我們就曾勸說過她。可是……」
「可是，有花朵綻放，就有花朵落下；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我這個早已枯黃的葉子已經沒有必要再留戀枝頭了，黃土才是我的歸宿。」夕月說道。
「少扯這些！總而言之，你是不想活了，對吧？」衡宇低垂了眉，臉上再也找不到一絲放蕩的痕跡，「為何呢？是和我老爹有關嗎？」
夕月莞爾一笑，全身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雖然已衰老，但依稀可見當年傾城之姿。
——「殺生丸因為什麼事離開了。他若是離開，必是重要的事。所以，我的囑託就拜託你了，多多留意『傀儡師黑起』的消息。」
——「其餘的，你知道太多也是無用。」
「果然是因為我那早化成灰的老爹嗎？」衡宇垂眸，「那麼，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人類的陰陽術中，應該有駐顏之法吧？」
「雖然這些都是禁術，但確實有不少。」
「那麼你為何不駐顏？為何要這種老而不死的生活？」
老人沉默，半晌，嘴唇嗡動了幾下。
但衡宇妖力深厚，五感敏銳，還是聽到了那句話。
可他會把那句話一輩子埋在心中，永永遠遠地不提起。
之後，老人的胸膛不再起伏，頭也垂了下去。
再接著，從指間開始，老人的身軀開始漸漸虛化，隨後化為閃閃發光的粉末，在陽光下肆意飛舞。
然後，扶著老人的鶴也在一片白光中變回了毫無生命力的紙鶴。
衡宇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回憶卻一陣陣湧來。
在他和殺生丸很小的時候，夕月便是他們的劍道老師。
那時，夕月還是風韻猶存的，只是眼角有幾絲細紋而已。
夕月劍道很厲害。他們是使用真正的刀，而夕月只是用竹刀，便把他們揍得落花流水。
當然，夕月也很嚴厲。他們只要稍有不對，夕月就會用那柄竹刀狠狠地抽打他們。
現在想來，身上被竹刀抽打過的地方，仿佛還在隱隱作痛。
痛得……讓人想哭啊！
作者有話要說：
喵的，現在才發現30章竟然被鎖了，好在改了一下之後就解鎖了，不明白「武|士|刀」為什麼也是敏感詞QAQ。。。。
第33章 錯過（一）
此刻，神斷山縈繞著的濃濃雲霧已經散去，已不再虛無縹緲。
神月手持著白蓮，看著通往山下的長長石階，再看看身上完整如新的巫女服，然後獨自走向了下山的道路。
她是清醒甚至理智的，一旦拿到月蓮，恢復妖力，她和殺生丸之間那種微妙的友好關係便要立即終止。
現在他仍是奈落的敵人，而她仍是奈落的□□。
她的心臟被奈落控制，而奈落，其實並不信任她，不知何時，就會用神無的鏡子監視她。
奈落可以讓她騙取犬夜叉一行人的信任後去奪取四魂之玉；也會因為撫子信任她而逼迫她利用撫子……
如果再跟殺生丸有牽扯的話……奈落會做出什麼，她無法想像。
——所以，夠了，她根本就不應該與這些溫暖的人有任何羈絆……
——她就是奈落的□□，就該聽從他的命令……
——將月蓮送給撫子之後，就安安心心地扮演好這個角色吧……
——不過，她最後是死在犬夜叉他們的手中，還是殺生丸的刀下呢？亦或是撫子的破魔之矢？還是會被奈落捏碎心臟呢？
想著想著，古井無波的面具碎裂，嘴角卻上揚，恍若冰雪初融。只是這笑意不及眼底，不到心頭，它只是一個笑。
只是因為，她想笑。
——早知道就不去瞭解所謂的情感了。
——不然，胸口就不會明明空蕩蕩的，卻仍然脹滿了讓人難受的東西。
一步，兩步，三步……
終於，石階到了盡頭，玲、邪見還有那個雙頭龍妖獸正翹首以待。而本來應該待在這裡的魚卻不見了蹤影。
綠色的小妖怪趕忙迎了上來，張口便問：「殺生丸大人呢？」
「不知道。」神月老實答道，「大概還在山上。」
「你怎麼拋下殺生丸大人獨自下山！你……」邪見揮舞著比它本人還要高的人頭杖大聲叫駡著。
——「有何不可？」
這時，如風般的嫵媚女聲傳來，讓所有人愣了一愣。
「你，你……你不是……」邪見呆愣著。
「吾名神樂。」說著，樹林裡緩步走出一位麗人，一身紅白和服妍麗非常，發間的羽簪更顯風情，手持的烏骨扇微微張開，上面一抹刺目的朱紅。
「神樂……」神月垂眸，既然，唇角再次綻放，笑意依舊不及眼底，只是一個笑，但終究沒有那麼冰冷了。
——「好久不見。」
神月輕輕說著，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神樂卻愣住了。
——天！是她看錯了嗎？
——神月竟然笑了！而且還是對著她笑的！
「怎麼了？你不說話是不舒服嗎？」神月更加平靜的
神樂連忙咳了兩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你傻了嗎？我們才幾天沒見面！說什麼好久不見！」
「是呢。」神月點點頭，贊同道。
——可是，在神斷山裡，已經過去了幾個月……
——真像是……一場夢！
「那就快走！奈落要見你！」神樂不耐煩地催促道。
「知道了。」神月收斂了笑意，無悲無喜地應者。
「姐姐要離開了嗎？」玲拽著神月的衣袖，問道。
神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那麼，姐姐一路順風啊！」玲說著，嘴角笑意灼灼，讓人恍惚中以為是一輪暖陽。
神月垂眸，低斂了眉，然後輕輕揉了揉玲的頭。
——「再見了。」
——再見了，這些溫暖的人……
——像她這樣沒有未來的人，就該墜入冰冷的地獄裡……
——所以說，再見，再見，永不再見。
下一瞬，神樂拔下頭上的羽簪，拋入空中。
空中的羽毛越變越大，等落了地，羽毛已化成一葉小舟。
神月坐上，沉默地離開。
神樂前腳剛走，殺生丸便趕到了山下。
——但，仍是錯過了一步。
「您終於回來了，殺生丸大人！」邪見興奮地迎了上來。
「那個女人呢？」殺生丸冷聲發問。
「神月姐姐和另外一個叫『神樂』的漂亮姐姐走了，說是奈落要見神月姐姐。」玲急急走到殺生丸面前，手裡捧著魚形折紙，「還有，剛才不知道怎麼回事，魚姐姐就變為這個樣子了，不管玲怎麼叫都不回應。」
殺生丸見狀微蹙了眉。
——魚是夕月的式神……
——她出了什麼事嗎？
但心念一轉，又想到了那個混蛋。
——奈落要見那個混蛋，是有什麼陰謀呢……
想著，他問道：「那個女人說什麼了？」
「嗯……」玲想了想，「神月姐姐說『不知道，大概還在山上』『神樂，好久不見』『怎麼了？你不說話是不舒服嗎？』還有『知道了』和『再見了』」
——再見了？
——那個混蛋居然說這種混帳話！
想著，鼻尖輕微聳動。
——又聞到了……那個女人身上奈落的臭味！
所以，他冷然出聲：「玲，乖乖待在這裡。」
說完，便順著氣味追逐而去。
——那個女人太混帳了！在神斷山也是……在這裡也是……
——一定要追上去好好地教訓一下那個混蛋才可以！
至於夕月那邊，他並不怎麼擔心。一來，夕月本身很強；二來，那只臭狐狸也在。
後來，他才知道，他錯過了見老師的最後一面。
第34章 錯過（二）
飛羽的絨毛帶著柔軟的觸感，拂過高空的清風，撫過天際的流雲。
而飛羽之下的景象，有延綿不絕的山脈，有青翠欲滴森林，間或的一兩個小點是人類的村莊。
「呐，神樂，可以先送我去一個地方嗎？」神月淡淡開口，手裡還抓著白蓮。
「可是奈落……」
「先送我去撫子的村子吧，拜託了。」神月連忙打斷道，「奈落的問責我一人承擔。」
「那裡嗎？」聞言，神樂露出了古怪的笑意，輕輕說道，「那就如你所願。」
飛羽在高空中順著風流飄蕩，一直到降落，兩人都無話。
殺生丸和神月行了一天一夜的路程，而神樂的飛羽不過半日光景便抵達。
可甫一落地，縈繞神月鼻尖的便是血腥味，濃濃的血腥味，讓人作嘔。
本來平靜富饒的村子此刻屍橫遍地，鮮血還是熱的，汩汩地流著，染紅莊稼。
神月見狀連忙踢開地上礙事的屍體，朝撫子的神社直奔而去。
神社外也有諸多屍體，村民們的頭部都是朝向神社的，縱使斷手斷腳，也是朝著神社的方向。很明顯，這些村民死前掙扎著想在神社裡尋求庇護。
神社內室的拉門染上了血跡，恍若點點紅梅。
神月有些顫抖地打開拉門，定了定神，才探頭去看。
幸運的是，內室裡，並沒有人。空空的屋子裡，碧笛還橫在桌上，旁邊是喝了一半的褐色藥汁。
神月知道，就算不喜歡，撫子也會強迫自己喝完所有的苦藥。所以，撫子一定是有了什麼急事出去了。
——能讓撫子喝藥到一半就出去，必是有妖物來攻擊村子。
——可若是這樣，這些村民為何會死呢？
——除非，有人用妖氣將撫子引了出去，再放妖怪來襲擊村子。
——可，這樣是為了什麼？
——等等，如果是她本人這麼做的話……
——這一切，是為了在戰鬥中削弱撫子的鬥志！
——撫子很危險！
——可是，現在，撫子在哪裡啊？
這時，輕輕的腳步聲回蕩在身後，繼而來到了神月身前。
只見身著紅白和服的妍麗美人猶豫了一瞬，繼而說道：「村子東面的櫻林。」
「什麼？」
「巫女在那個地方。」
「你為何會知道？」神月的面部依舊毫無表情，只是眼底的陰毒開始蔓延。
「因為……」神樂說著，臉上的笑意更加古怪，「奈落也在那裡。」
——「奈落想殺撫子。因為撫子靈力深厚，是個大麻煩。」
——「所以，見奈落和見撫子本就是一件事。」
——「快去吧，說不定還來得及。」
看著神月倉促離開的背影，神樂狠狠地張開烏骨扇，繼而又飛速合上。
隨後，妍麗的佳人猶豫了半晌，倚在了神社的拉門上，悠悠地曬著夏日有些灼熱的陽光，看著滿庭院死態各異的屍體，終究沒有跟過去。
如今尚是盛夏，櫻樹縱使繁花已落，葉卻尚自蔥蘢，陽光本該從橫斜的綠葉中灑下點點金色圓斑。
但此刻，櫻林已毀了大半，濃黑的瘴氣盤桓四周，枯了碧葉，萎了枝幹，入目便是蕭條一片。
然而，一片濃黑與萎靡中，卻有金光灼灼，大盛於其間。
神月向著金光走去，卻見僵持著的撫子與奈落。
奈落周身包裹著濃黑的瘴氣，無數噁心的觸手不斷從身體裡鑽出，又不斷湮滅于金光之下。
而撫子十指曲張，維持著同一個印式。身前是金色的五芒星，映得撫子渾身金光閃爍，恍如神祗。
只是，撫子唇角的鮮血太過妍麗，豔若紅梅，讓人無法忽視。
「撫子——」神月大喊，素來平靜的面容交織著恐懼與憤怒。
——這個術……
——上次撫子施行的時候，她就覺得撫子的生命在高速流逝……
——撫子本就比常人更加孱弱的生命，是經不起再次施行這樣的術的……
「住手啊……撫子！」她連忙朝撫子的方向飛奔。
這時，奈落陰森森的聲音卻傳入耳畔。
——「神月，你這是要替我殺了這個礙事的巫女嗎？」
撫子的眼神很是淡漠，但五芒星卻是順著奈落的話語轉向了神月。
正對著五芒星，神月只覺得周身像是被烈火舔舐，紛紛化為粉末，又覺得每一根骨頭都像是生生斷裂成一截一截，每一塊血肉都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一片一片。割骨剜肉之痛不過如此。
神月試著說話，但也只是嘴唇嗡動了幾下，巨大的痛苦剝奪了她的聲音。
奈落的心思她當然明白，只是用她來分擔撫子的攻擊而已。奈落當然不會在意她的性命。
她因為痛苦而發不出聲音，不過撫子此刻，也聽不進什麼話了吧。畢竟，村子裡的人都死了……
撫子會認為是她做的嗎？
可是……
可是——撫子要治病啊！
而此時，鮮血被撫子大口大口地噴出，同時，眼角也有殷紅蜿蜒而下。撫子的臉色迅速灰敗了下去，但金光卻是暴漲，似是要燃盡生命，也要除盡眼前的魑魅魍魎！
奈落明智地退走，饒是如此，仍然損失了大半個身軀。
而神月正對著五芒星，竟是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憑自己割骨剜肉之痛深深加劇，好似下一瞬，就會灰飛煙滅！
她的手上空然攥著月蓮，因為疼痛只是越抓越緊。
她很想說，撫子，月蓮我拿回來了，先治病吧。
可是，因為痛楚，她發不出聲音；
她很想把月蓮扔給撫子。
可是，金光抽走了她所有的氣力，竟然連這樣的動作也做不到。
而撫子眼角的鮮血愈來愈多，漸漸成了一條小溪，宛如血淚！
漸漸的，愈來愈盛的金光湮滅了相對的兩人，甚至給整片櫻林鍍上了金色。
最後的一瞬，撫子笑了。
金光下，撫子的面色不再是病態的蒼白，反而猶如冰雪初融，春花初綻。
——一如最初那讓月光失色的溫暖笑容。
於是，神月也笑了。
一直無知無覺的面孔終於徹底碎裂，這雖然只是因為她想笑，卻不再只是一個笑。唇角高高揚起，笑意既至眼底，也達心頭。
——就這樣，要死了嗎？
——明明還有很多想說的……
——沒有對撫子道謝，也沒有……道歉啊！
——撫子！
這時，白色身影趕到，然而，卻只看見兩個人影湮滅在了金光中。
隨後，金光消逝，卻沒有了兩人的身影，像是憑空從世上消失了一般。
——那個女人的氣味……消失了……
——死了嗎？
——錯過了嗎？
——他還是沒能保護那個女人……
——在神斷山也是，在這裡也是……
清風拂過枯萎的櫻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哀戚。
清風拂過妍麗的衣角，發出颯颯的聲響，像是悲鳴。
破敗的櫻林裡，那個遺世而獨立的身影，此刻卻莫名讓人覺得沉重。
錯過一步，便是難以彌補的過錯。
作者有話要說：
到這裡，原定的第一卷就完結了。。。下一章放一篇番外~~
第35章 番外之小時候的破事
衡宇是只狐妖。
衡宇是只有華美的白色皮毛的狐妖。
衡宇是只純血的有華美的白色皮毛的狐妖。
衡宇是只純血的有華美的白色皮毛的將來會成為大妖怪的狐妖！
——雖然，他現在才出生二十年，而且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裡到外都是五歲孩童的模樣。
不過，他可是北國的繼承人啊！
母上大人在生他後沒多久就染病去世了，父上大人又在他還不怎麼記事的時候華麗麗地化成灰了。因此，沒人敢管教他，只有重拾朝政的爺爺尚且能收拾他。
不過爺爺平時很忙，也不怎麼見他，只有他闖禍的時候才會出現，基本上是小禍小打，再關上幾天；大禍大揍，再關上幾個月。
北國的宮女們經常發現衣裳明明穿得好好的，但就這麼憑空漸漸變得透明；侍衛們也經常發現刀明明是好好佩戴在腰間的，但就這麼憑空變成了狗尾巴草。
這些還是開得比較少的玩笑。像是明明熟悉的路就是走不出去，在原地打轉；好好的飯菜突然消失變成一片樹葉之類的才是數不勝數。
宮女侍衛叫苦不迭，但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因為若是跟老太爺打報告，小殿下最多被揍一頓，但後關上幾天。一旦這個小魔王出來，他們可就永無寧日了。
於是，衡宇儼然成了王宮一霸
他最喜歡看著他們明明心裡咬牙切齒但面上又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那種表情。每次看到這種表情，他就開心得不得了。
所以，他的小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不過，愜意的衡宇大人偶爾也有不那麼愜意的時候。
這天，他正躲在房梁上，看伺候他的宮女一臉焦急地四處尋找。
看著這個宮女從衣櫃找到床底，從桌子底下找到箱子裡面，他有些於心不忍，於是決定——
大發慈悲地多躲幾個時辰！
要是現在就出現，那她之前的辛苦不都白費了嗎？他衡宇大人這麼好的人怎麼忍心做這種事呢？
這時，另一個宮女走了進來，問道：「華玉，怎麼了？」
「小殿下又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華玉急得團團轉，央求道，「楓葉，幫我找找吧。」
「我看根本不需要著急。等小殿下躲夠了，自然就會出來的。」楓葉很明顯不以為意，恨恨地說，「那個混世魔王，不在視線裡反倒清淨！」
切。躲在房梁上的衡宇暗暗撇了撇嘴，搞得好像誰樂意在你視線裡一樣！
不就是上次在她洗澡的時候，喊了句「著火了」嗎？沒有查看就奔出去也只能說明她的愚蠢。
嗯，就是這樣。
這時，華玉說話了，「還是找找吧，小殿下那麼小就失去了父母，而殿下平常也不怎麼見小殿下，他一個躲在角落裡一定很寂寞。」
——寂寞？
——他衡宇大人會寂寞嗎？
——笑話！
而楓葉聞言，語氣也稍微軟下來一些，「我看那個小鬼哪裡有寂寞的樣子，把他找出來也只是在折騰我們！」
「可是，你難道沒有發現，只有小殿下闖禍的時候，殿下才會關注他嗎？」華玉歎息，每個字卻沉如千斤。
衡宇聽了，心裡悶悶的。
——笑話！他會想要老頭子的關注？
——他捉弄人只是因為這樣好玩！
——對，就是這樣！
「既然你堅持，我就幫你找找吧，我可不是可憐那個小鬼！」楓葉嘴硬心軟，陪著華玉在屋子裡翻箱倒櫃。
因為衡宇已經學會了狐妖的變化之術，所以，櫃子裡的一套衣服，桌上的一個水杯，都有可能是衡宇。她們要一個一個用妖力辨識，十分麻煩。
「唉。」楓葉一邊放下一個茶壺，一邊抱怨道，「西國的小殿下跟咱們的小殿下是同齡的，聽說他懂事極了，一點也不像咱們家小殿下這麼能折騰。」
「你說西國的殺生丸小殿下啊……」華玉眼神悠長，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裡，「他和咱們小殿下還是同一天晚上生的呢！一個前半夜，一個後半夜……只可惜咱們夫人，生完小殿下不久就……」
楓葉也搖頭，「當初咱們夫人還和仙姬夫人笑言，說要結個娃娃親……不過，聽說西國的小殿下進步神速，現在，小妖怪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哪像咱們小殿下，只會玩弄別人……」
於是，房梁上的衡宇大人不高興了。雖然他還沒見過殺生丸，但衡宇也是知道他的。
——那個殺生丸好死不死地跟他擠在同一天晚上出生，而且還是前半夜！
——哼，他進步神速？
——不過是狗而已！再怎麼樣，最多不過是用爪子抓，用牙齒咬，肯定還留著口水！
——哼，狐族可是縱氣於體，以氣入心，由心生幻，以幻惑人！才不是這種粗魯又野蠻的方法！
於是，殺生丸作為「別人家的孩子」在還沒與衡宇見面的情況下，就成功與他結下了梁子。
於是，生氣的衡宇大人一連在房梁上躲了一天一夜。
一直到老太爺親自上房梁提著他的後頸，把他拎了下來。
雖然說是老太爺，但這個不知經歷了多少年歲的妖怪卻依舊一副俊逸的容顏，金髮仿若能在暗夜裡熠熠生輝。但一雙碧眸卻是看慣生死的滄桑。
「疼，疼，別拎著了……我錯了，爺爺！」衡宇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老太爺一眼，心裡盤算著說什麼話，才能讓爺爺揍得輕點，並且少關幾天。
老太爺一下將他丟在地上，神情不變，但雙手已緊握成拳。
眼看家暴要開始，衡宇連忙蹭過去抱著爺爺的大腿，一雙大眼睛泫然欲泣，粉嘟嘟的小臉蛋更是恨不得讓人狠狠咬上一口。
但爺爺什麼也沒做，相反地，卻是揉了揉衡宇的頭，歎了口氣，「明天送你去神斷山學劍道。」
「為什麼？」衡宇驚愕。
——難道真的是他太過分了，連爺爺也厭煩他了？
「神斷山的夕月，劍道天下無雙。」爺爺淡淡說說著，頓了頓，又道，「而且她……是個值得放心的人。」
衡宇想了想，用無比諂媚的語氣說道：「這世上根本沒有比爺爺身邊更令人放心的所在。」
爺爺聞言搖搖頭，道：「你必須去！你現在妖力尚淺，去學劍道沒有壞處！」
「切，那不過是野蠻的方法……狐族是靠幻術的……」衡宇撇撇嘴。
「你還敢說！」爺爺的語氣嚴肅了起來，大聲訓斥，「你看看你現在，除了會惡作劇還會幹什麼！『縱氣於體，以氣入心，由心生幻，以幻惑人』這四個境界你一個都沒達到！」
「哼！」衡宇生氣地偏過了頭。
「我告訴你！」見衡宇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爺爺也有些生氣，「這只是通知！明天必須去！」
——「還有，殺生丸也在那裡學習劍道，你去了好好跟他學學！別一天到晚只想著怎麼捉弄人！」
——又是這個殺生丸！
衡宇知道自家爺爺說一不二的性子，明天是去定神斷山了。
於是，他的一身怨氣都撒到了無辜的殺生丸身上。
他下定決心，決心一定要給他好看！
於是乎，這個梁子結大了。
神斷山很大，只是周圍有濃霧縈繞，而且越靠近霧氣越濃，明明在遠處還能看見青翠的山體，到了近前卻只能看見周圍的寸許地方，其餘盡是迷夢一片。
不過，在山麓的地方，夕月的一個式神把送行的華玉給打發掉了，這讓衡宇連帶著對這個夕月也不滿起來。
——哼！擺什麼臭架子！
跟著夕月的式神，沿著長長的石階往上走，大概幾盞茶的功夫，衡宇便見到了建在山頂上的幾間……破屋子！
其實，在一直嬌生慣養的衡宇眼裡，沒幾間正常的房子不是破屋子。
式神守在了外面，躬身請他進去。
——哼，看在她還算是有禮的份上，就勉為其難地進去看看吧。
於是，衡宇上前拉開了其中一間的拉門。
拉門打開，裡面空蕩蕩的，地面上鋪滿榻榻米，門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個「道」字，筆法蒼勁，但回環之處又帶些女子的秀氣。
屋子裡，有兩個人正在練習劍道。不，不是練習，而是教習。
手持竹刀的女子瘦瘦高高的，長髮及腰，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但風韻猶存，潔白的狩衣正隨著她的動作獵獵飛舞。
——她應該就是所謂的夕月了？
——可是，她好像是人類啊……
——而且，她穿的好像是陰陽師的狩衣吧！
而另一邊手持真正長刀的男孩子，一襲素淨的白衣，臉上還有著嬰兒肥，但神情卻是成人般的嚴肅，此刻正專注地盯著手持竹刀的對手。
——這只狗……應該就是他以後要好好教訓的人了……
殺生丸的長刀揮舞得有模有樣，連站在門口的衡宇都能感受到隱隱的刀鋒。但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攻擊到夕月。
他刺出，夕月躍起閃避；
他揮斬，夕月往一旁躲閃。
有時候衡宇都都覺得殺生丸快刺中夕月，但不知為何，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這時，夕月突然怒斥，「力度！」
隨後，竹刀出手，重重地擊在殺生丸的左臂上。
被擊中後，殺生丸僅僅是皺眉，接著揮刀，只是力量更甚，夕月又再次怒喝，「速度！」
竹刀重重打在殺生丸握刀的右手上。
殺生丸吃痛，刀脫了手，滾到了衡宇腳下。
「撿起來！繼續！」狠狠的一記抽在了殺生丸的後背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戰場上，刀就是你的生命！」
殺生丸的眉頭皺得更甚，卻也只是順從地到門口去撿刀。
「給。」衡宇見狀，連忙搶先撿起了刀，笑眯眯地遞給殺生丸。
「哼。」殺生丸也沒有表示感謝，只是冷著一張臉奪走了他手上的刀。
然後，在向夕月揮刀時，殺生丸手上的卻突然變成了樹葉，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才落地。
而殺生丸因為揮刀，重心前傾，刀又突然間這麼沒了……於是華麗麗地摔了個狗吃屎。
而，衡宇，正得意洋洋地耍著殺生丸的那把長刀。
原來，衡宇趁著遞刀的瞬間，掉了包。這對把惡作劇當飯吃的衡宇簡直是小菜一碟。
「你！」殺生丸暴怒，一下朝衡宇撲去，頗有餓虎撲食，哦不，是餓狗撲食之態。
衡宇見殺生丸滿臉殺氣，似乎是要動真格的，連忙跑路。
他尋思著，殺生丸似乎對夕月是又敬又畏，所以，跑到她身邊最安全。
所以，衡宇以腳底抹油的姿態奔到了夕月身後。
殺生丸果然不敢對夕月出手，只是怒視著衡宇。
但下一瞬，夕月卻拎著他的領子，把他丟到了殺生丸面前。
「繼續。」她把竹刀拄在地上，淡淡說道，「分出勝負來再停止。」
看著殺生丸眼中的殺氣，衡宇連忙爬起，心中忿忿。
——這個老女人！
——分明就是想看熱鬧吧！
雖然手中沒有刀，但一直勤學苦練的某只狗很明顯比只會惡作劇的某只狐狸要強上一些，速度也快上不少。
衡宇只能四面揮刀防守。
但衡宇的刀術毫無章法，殺生丸很快便找出了破綻，在刀鋒的間隙逐漸逼近衡宇。
——可惡！
衡宇皺起了眉，但突然間心生一計。
只見衡宇一揮手，大喊道：「看我的毒霧！」
聽到「毒霧」兩個字，殺生丸有所忌憚，攻擊的方向偏了偏。
而衡宇，就在這個間隙中，揮出了刀。
但殺生丸很快就發現上了當，因為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毒霧。當然，他也注意到了衡宇的攻擊，於是連忙閃避。
可是，遲了一瞬。
刀尖勾住了殺生丸的腰帶，再被衡宇用力一帶……
於是，腰帶就這麼被華麗麗地扯了下來！
殺生丸愣住了。
然而，衡宇可沒有止步於此，他是下定決心要給殺生丸一點顏色看看的。
所以，他接著朝殺生丸猛撲了過去，成功地把他壓倒了。
但力量沒有使好，把殺生丸撲到的同時，不小心把他的褲子……華麗麗地扯了下來……
於是，當殺生丸推開衡宇並站起來的時候，腰部以下，大腿以上，那兩團白花花的肉肉就暴露在了空氣中。
於是……這梁子徹底結下了……
在殺生丸提起褲子，系上腰帶後，顧慮到殺生丸的情緒還有衡宇的生命安全，夕月強行中止了這場打鬥。
具體做法是用竹刀狠狠抽在兩人的肩膀上，動作快得兩個人看不清。
被抽後，殺生丸渾身顫抖了一下，然後很快站住。
而衡宇，則直接被抽得倒在了地上。
——哎呦！看著殺生丸被抽的時候只是皺眉，怎麼輪到自己這麼疼！
——天哪！狐狸骨頭沒有被打斷吧……
接著，夕月就開始訓斥起殺生丸來，手上揮舞著竹刀，訓斥一句，打上一下。
——「當別人笑著把刀遞給你時，為什麼不加以防範！」
——「當敵人用計謀的時候，不會思索嗎？」
——「『毒霧』兩個字就把你牽著走了！」
——「當他把你的腰帶扯下來時，為什麼愣住！」
——「一個愣神，戰場上，你的生命就沒了！」
——「最後，他還向你撲過來，這就給了你反擊的機會。」「
——「你為何沒有抓住！」
殺生丸沒有分辯，只是一聲不吭地承受責罰，當然，也在恨恨地盯著衡宇。
訓斥七句，打了七下。
當然，打完殺生丸之後，就輪到衡宇了。
衡宇很想躲，但……夕月的竹刀實在太快，還沒看清，就打在了身上。每一下，都讓他以為快要筋斷骨折。
——「殺生丸並未招惹你，為何無端尋釁！」
——「實力不夠又喜歡尋釁的傢伙，只有死路一條！」
——「鬼把戲用得還不錯，但殺生丸愣神的瞬間，你本可以將他制服！為何沒抓住機會！」
——「戰場上，機會只有一瞬！」
因為衡宇的實力本身不及殺生丸，能做到這步算是不錯了，所以，夕月的訓斥並不多。
但她仍是打了衡宇七下，一次不多，一次不少，且跟打殺生丸用的力度都是一摸一樣的。
「為什麼？」衡宇不服氣地抗議道。
「因為你們從現在開始就是師兄弟！」夕月大聲說道，「以後，根據你們的表現，獎賞可以不同，但懲罰絕不會有偏頗！一個受罰，另一個也會受相同的懲罰！」
「現在，」夕月說著，指了指牆角，「給我到屋後去頂水桶！鶴會看著你們！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可以休息！」
這時，衡宇才注意到牆角是一排大小不一的水桶，且水都是滿的。
很顯然，這是經常性的懲罰。
然後，衡宇就看見殺生丸拿著個最大的水桶出去了。
他本來還在琢磨，夕月沒說拿哪種水桶，可以取巧，拿最小的那個。
但那只狗都拿最大的……
他還能比只狗差！
這般想著，我們的衡宇大人也拿個最大的桶出去了。
……
於是，衡宇在神斷山的生活正式開始。
衡宇不得不承認殺生丸比他強，劍術也比他好，但是殺生丸也十分小氣和記仇，第一次見面的事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劍術課上，每當他們兩個互相比試的時候，殺生丸的刀法總會淩厲不少，道道刀鋒攜裹著殺意。
但夕月這種時候是不管的，所以，衡宇也只有苦練刀術。
不過，他依舊經常被殺生丸打得落花流水。
於是，為了報復，在夕月教導的時候，衡宇會故意地出很多錯誤，然後連累殺生丸受罰。雖然他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好過，因為錯誤越多，夕月的懲罰越狠。
但，他看著殺生丸不得不跟他一起受罰的樣子，心裡就莫名地爽快！
然後，被連累的殺生丸就會更加不爽，會把他揍得更加狠；
再然後，衡宇也就不爽，就犯更多的錯誤去連累殺生丸受罰。
就這樣，迴圈下去。
但有意思的是，夕月明明看出衡宇的動機，但就是不點破，依舊讓兩人一起受罰。
於是，這梁子越結越大。
時光也在結梁子的過程中飛速流逝。
轉眼間，衡宇被送到這裡，已經一年。
秋風瑟瑟，明月也爬上了樹梢，月色如水。
這天晚上，衡宇悄悄爬上了屋頂，仰頭看著一輪明月，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表情也收了起來，長眉低斂，一雙碧眸裡，也沒了平日裡的戲謔。
——今天就是「中秋」呢……
——以前的中秋，都是和老爺子一起的&
——說起來，好像有一年沒被老爺子揍了……還真有點懷念啊……
——呸呸呸，他會懷念老爺子的拳頭！怎麼可能！
——不過，這麼久，怎麼也不捎個信呢？
——好歹他衡宇可以他唯一的孫兒！
月光照在這個男孩的臉上，卻讓人莫名覺得悲傷。
衡宇知道，爺爺不怎麼來看他的原因。
爺爺是怕看到他，就想起自己的父親還有母親。
——可是，他衡宇也只有爺爺一個親人了啊！
想著，眼角卻是泛起了水花。
這時，一個東西砸到了他懷裡。
他定睛一看，是個小小的食盒。打開，裡面是一碟圓圓的月餅。
「夕月讓我給你的。臭狐狸！」殺生丸冷冷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衡宇拿出了一個，咬了一口，是豆沙餡的，甜甜的，跟華玉以前給他做的月餅，味道很相似。
於是，想起王宮裡的種種，衡宇突然「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殺生丸本來打算完成夕月吩咐的事情就離開的，但聽見難聽的哭聲，又頓住了。
即使衡宇在屋頂上，殺生丸還是可以看見他把衣袖往臉上亂抹的情景。
這時，衡宇抽抽嗒嗒地說道：「你過來……陪我……」
「哼，」殺生丸冷哼一聲，便欲離開。
但衡宇接著說道：「怎麼……不敢嗎？」
他即使哭成這樣，也沒忘記去激怒殺生丸。
於是，殺生丸找了一棵樹借力，一下躍到屋頂上，眼眸裡，滿滿的殺氣。
但看到衡宇哭成一臉花貓的樣子，他又覺得跟他計較實在愚蠢。
沒想到的是，衡宇真的遞給他一個月餅，拉著他坐下來。
然後，衡宇抽抽嗒嗒，嘮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事。
——「平時我爺爺就不怎麼見我，只有中秋，他會一整天都陪在我身邊……」
——「所以，我討厭一個人過中秋，像現在這樣……」
——「可是，老爺子把我丟在這裡一年了……也過問一句……」
——「平時我闖禍，他還揍我，現在問也不問。」
——「我有時候也想，是不是我太招人厭了，所以連老爺子也不想理我了。」
……
衡宇說了很對，殺生丸只是沉默。
終於，衡宇止住了淚水，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來這裡多久了？」
——「三年。」
「你的家人過問過你嗎？」
——「沒有。」
「你不像我只有老爺子，你不思念你的父母嗎？」衡宇問道。
——「眷戀父母的保護，是弱者的行為。」
衡宇搖搖頭，滿臉不贊成，「有一年中秋，老爺子跟我說，思念不是懦弱，但如果沉浸在思念裡不可自拔才是懦弱。」
殺生丸聞言，不再說話，垂眸思索。
這時，肩上卻猛然一沉。
抬眼望去，只見衡宇好兄弟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在你聽我說話的份上，我衡宇大人決定大發慈悲，以後不故意犯錯連累你了！」
——「滾開！臭狐狸！」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5
卷二：縱使相逢應不識
第36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一）
涼子最近一直在做噩夢。
夢裡，她回到了原來的村落。健太郎臥病家中，而她則要不停織布去維持生計還有換取藥材。
可是，某一天，那個惡魔來到了村子裡。
那個屠殺了村子，還把所有人的心臟都剜了出來的惡魔！
那個惡魔一身血衣，殺人不眨眼，笑起來更是地獄裡的修羅！
而且她還看見了那個惡魔的樣子，是個女人。真難以想像，有女人能如此殘忍。
夢境裡，惡魔走近了她。
惡魔問她為什麼要護著健太郎。
惡魔朝她揮起了刀，刀尖的鮮血還是溫熱的！
下一瞬，涼子驚醒，額頭上冷汗涔涔。
她醒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照看睡在身側的丈夫。好在丈夫睡得很沉，沒有察覺。
月光從屋頂上的破洞傾瀉，整個屋子柔和如練。
——都過去了。
涼子這麼安慰著自己。
現在他們另外找了個村子安身立命，雖然屋子比原先更加破舊，也沒有幾樣傢俱，連織機也是租借來的，年後要用糧食抵。
但這個村子裡的人都十分熱情淳樸，不僅接納了他們，而且一直接濟著。
最重要的是——
想著，撫子臉上笑意綻開，將丈夫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蒼天見憐，健太郎熬過春天後，病情終於有所好轉。
——說不定，秋天過了之後，健太郎的病就能徹底好了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這般想著，涼子擁著健太郎沉沉入睡。
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涼子端著一個木盆，裡面是待洗的衣物。
她走向河邊，放下了木盆，卻見到順流而下的一個女子。
準確地說，那個女子頭朝下，很明顯失去了意識，隨著河水漂流。
而且，那個女子的衣服，涼子辨認出是巫女服。
她嚇了一跳，連忙找了根竹竿，將女子救了上來。
涼子扶著女子，想看看還有沒有呼吸，，然而。一看到女子的臉，涼子便鬆開了手，任憑女子跌在地上。
——她一直以為一切都會變好……
——可那也只是她以為……
——現在，這個惡魔又來了……
——這個惡魔！
涼子顫抖著，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通知村子裡的人，那麼村子裡的人會不會被連累？
——可這是惡魔啊！她是否應當趁著她昏迷……殺死她呢？
想著，涼子的手真的放在了女子的脖頸上，開始緩緩用力。
然而，此時，神月長長的睫羽卻開始微微顫動，繼而醒轉。
涼子見狀，連忙收回了手，一動也不敢動。
神月看著涼子，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
——面前這個人，是誰？
——而她自己，又是誰？
——這裡是哪裡？
——她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神月認真地回想，卻也只記得炫目的金光……還有心底的一聲「撫子！」
於是，她問涼子：「你是撫子嗎？」
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沒有摻雜任何情感，只是在確認一個事實。
涼子搖搖頭，依然渾身抖個不停。
——如果面前這個人不是「撫子」的話……
——那麼，「撫子」就應該是她自己咯？
——可是，她也只知道一個名字啊……
——「撫子」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呢？
這時，神月才注意到面前的女子的顫抖。
於是，她奇怪地發問：「你為什麼顫抖呢？是身體的原因嗎？」
神月本來只想說到這裡，但不知為何，又加上了一句，「還是因為你在……害怕？」
而此時，涼子硬生生逼迫自己止住了顫抖，眼底一片堅毅。
——「呐，殺我一個就夠了，放過其他人吧。」
神月聞言，反倒疑惑，歪著頭想了想，頓悟。
——「我們以前肯定見過！那時我是要殺你的。對吧？」
涼子點點頭，仍然說著：「殺我一個人就夠了！剜出我一個人的心就夠了！不要再禍害其他人了！」
神月見狀，認真想了想，道：「既然我要殺你，那麼我們必有恩怨。你先告訴我，我是誰？」
聲音裡沒有仇恨，不是怨懟，只是平靜如水。
——「我們……並不相識。」
——「那我為何要殺你？」
這時，涼子反倒沉默，不知在想些什麼。
於是，神月連忙說道：「我好像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你見過我，那應該是知道我的。」
這時，涼子的眼神晦暗不明。
——那個惡魔失憶了？
——可是，失去了記憶的惡魔，仍是惡魔啊！
——如果，讓這個惡魔離開的話……她說不定會遇上村子裡的人……
——絕對不能讓她禍害村子裡的人！
——絕對不能！
這般想著，涼子說道：「既然你失憶了，應該不介意到我家來住一段時日吧？」
——這個惡魔現在看起來單純無害，而且什麼都不記得了。
——如果……
——如果讓她進入自己家，應該能找到機會，除去這個惡魔吧……
第37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二）
時光流轉，四季變換。
很快，夏日濃濃淡淡的綠盡數凋零成深深淺淺的枯黃，枯葉飛舞若蝶，落地如毯，踩上去會有輕微的聲響。
夏日遠去，秋風蕭瑟。
邪見看著前方疾行的白色身影，心底略有些恐懼。
——自從大人回到神斷山來接他們的時候，心情就非常不好……
——殺生丸大人對玲的態度還要好上一些，但是對他……
想著，邪見就恨不得淚流千行。
——他本來以為大人這種不好的情緒只會維持幾天，但這都幾個月了，現在都是秋天了，為什麼大人的心情沒有一點轉好的跡象啊！
——而且，最近大人好像愈發暴躁了……
然而，此時，淩厲如刀的金眸掃視過來，好似看穿了邪見的所有想法。
邪見嚇得一哆嗦，連忙辯解道：「殺生丸大人，我什麼也沒想。」
然後，邪見就被黑色靴子毫不留情地踩了過去。
玲的笑聲隨即傳來：「邪見爺爺好笨哦。」
一行人走過盛夏的蛙叫與蟬鳴，也迎來了秋日的落花與紅葉。
邪見知道，這些日子殺生丸大人每走一段路，就會停下來，環顧四周，然後猶豫一瞬，接著朝前走。這是大人在辨別空氣中的氣味。
——大人他似乎在找什麼人……
——連晚上玲休息後，大人也會出去，直到天明才回來。
——但他既不像是找犬夜叉他們，又不像是找奈落……
——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大人似乎陷入了某種焦慮中，雖然平時沒什麼表現，但他知道殺生丸大人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壞。
——難道是因為……
這天晚上，玲在火堆旁熟睡後，殺生丸又再度起身，打算離開。
邪見想著也不能總是這樣，就大著膽子攔在了殺生丸面前：「殺生丸大人，您是在尋找神月嗎？」
話音剛落，冷冽的目光便在他身上打轉，如山的殺氣讓這個小妖怪渾身顫抖，忍不住跪了下來，四肢伏地。
儘管覺得殺生丸會殺死自己，但這個忠心的小妖怪還是壯了壯膽子，把心裡所想的如實說出來。
——「如果憑您的嗅覺都無法查出任何的蛛絲馬跡的話，她很可能……」
話未說完，黑靴便從身上踩過，同時，伴有殺氣四溢的聲音：「再說，就殺了你。」
而神月這段時間則居住在涼子家裡。
神月認為自己叫做「撫子」，對村子裡的人也是這麼介紹自己的。
村子裡的人善良淳樸，對她這個失去記憶的孤女展現了極大的友善，一些沒有女兒的人家甚至希望能收養她，不過涼子堅持讓神月住在她的家中。
只是涼子夫婦對她的態度很是奇怪。
涼子什麼事都不讓她幹，只是自己整天織布賺來米糧和丈夫的藥物。
神月有時候會想和涼子的丈夫說說話，因為他一直臥病在床，是最有時間的人，而涼子一直很忙，織機的聲音總是響著的。
可是，每次她想說些什麼時，涼子的丈夫總會推說自己累了，然後睡去。
於是，神月只能跪坐在破舊的小屋裡，從窗子裡看著陽光灑入，望著綠意濃濃，聽著蟬鳴陣陣，再聽著蟬聲由盛轉衰，望著綠葉化為枯黃，唯有陽光永恆不變。
她坐在那裡，既不思考過去，也不在意未來，更多是在發呆。
對，面無表情地發呆。
像是一尊疏離的塑像。
當然，以上是白天的狀況。
到了晚上，神月總能感受到殺意，更深切地明白，殺意來自朝夕相處的涼子。
她知道，涼子的枕頭下總有一把磨得鋒利的菜刀；
她知道，曾有數次，涼子以為她熟睡，便將雙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後緩緩用力……
她知道，有幾次，涼子從枕頭下拿出了那把鋒利的菜刀，但不知為何，遲遲沒有落下……
她知道，自己被他們深深地排斥。
神月想到，或許是因為自己曾經想殺他們夫婦的關係。
所以，她理解他們的做法，但胸口的部分，總是空落得難受。
她沒有任何反抗，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所以，只能當做不知道這一切。
本來情感就不全的她失去了過去，便覺得自己像是無根的飄蓬，不知何去何從，只能抓住這個收留她的地方，當做港灣。
更何況，涼子整日勞作時的心情，涼子給丈夫喂藥時的眉眼，丈夫望著涼子的目光……
雖然自己被他們排斥，但這些東西似乎是她……所嚮往的。
秋日的夜晚已經十分寒涼，間或一陣微風拂過，卷起一兩片枯葉。
這裡是一片楓林，白日裡枝頭上的層層豔紅卻在月色下泛著血色的光，而月色照不進的陰影裡，則是濃黑一片。
楓林中央是個湖泊，明月在水面上留下了搖曳的影像。
一個纖細的身影閃進了楓林裡，一路走到湖邊。
只見那抹人影脫下了身上的白色巫女服，然後慢慢將全身浸入湖水中。
明明是冷得刺骨的溫度，神月就像完全沒有感覺一般，在冷冰冰的湖水裡泡了許久，青絲如扇般鋪展。
這時，腳步聲傳了過來。
神月細聽，腳步聲穩健有力，且步伐均勻，應該是個年輕男子。
——嗯，大晚上出來，應該不是什麼好人……
神月做出了判斷，但還沒來得及躲起來，男子已經出現在了視線中。
男子一襲白衣更顯風華絕代，猙獰鎧甲卻現英姿颯爽。三千銀絲自肩頭瀑布般垂落，襟口的六角梅添了一絲豔色。
月色如水，正好照在男子的臉上，更襯得整個人白玉般無暇。
神月盯了他片刻，目光在他的銀髮和臉上的妖紋間流轉。雖然失去了記憶，但她仍然知道，這個，不是人類！
——那麼，她該怎麼辦？
而殺生丸此時也在盯著她，金眸裡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但又飛快恢復平靜。
但繼而，雙眉微蹙。
——這個混蛋，真是一點沒變！
——大晚上，看見男人，還敢光著身子在這裡洗澡！
——不是跟她說過，不能被男子看見身體的嗎？
——幾個月不見，看來是把他說的話全忘了！
想著，冷冰冰的聲音傳來：「衣服，穿上。」
「哎？」神月一愣，繼而說道，「為什麼呢？這對你沒有損害啊？」
其實，神月是覺得穿上衣服就得上岸，而且穿衣服的過程中，雙手肯定被限制，很容易被偷襲。相反，在水中，要是妖怪攻擊的話，可以鳧水逃走。
於是，殺生丸成功地被激怒了。
——這個毫無羞恥感的混蛋！
——現在看到的是他，要是別人……
——那個混蛋，是不是對別人也是這樣！
想著，長臂伸出。
但水中的人早有準備，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過，神月低估了面前這個妖怪的出手速度，縱使她沉得夠快，男子修長的手指還是抓住了漂浮在水面上的髮絲，成功地將神月從水下提了上來。
於是，女子光潔的身體盡入眼底，月色下，可以清楚地看見有水滴從鬢間順著臉頰流下，流過精緻的鎖骨，再一路向下。
眼前的景致太過美好，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而手上青絲太過順滑，讓人……捨不得放手。
此刻，神月的半個身子還在水下，隔著水面，金眸墨瞳相對。
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妖怪愣住了，但對她而言確實是個逃跑的好機會。
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咬在了妖怪的手上，待妖怪吃痛放手後，立即往水裡沉。
見狀，殺生丸眸子裡的怒火更盛。
——見到他就想逃？
——他都還沒想著殺她……
——她竟然就敢想著逃走！
於是，怒火淹沒了理智，殺生丸一下躍入冰冷的湖水中，抓住神月的手腕。
清涼的月色照在湖上，將兩人照得清清楚楚。
殺生丸全身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隱約現出堅實的肌肉，銀髮也是濕噠噠的，不住有水滴從額間的碎發上流下。
而神月赤|裸著身軀，卻正迎上殺生丸的目光。
金眸裡，怒意橫生，但怒意之下，似乎又隱藏著別的什麼。
而神月的眸子裡，輕輕淺淺，仿若能映出天光雲影。
此刻，眸子裡的天光雲影被青年的臉龐取代，殺生丸可以從神月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樣子。這讓他的怒氣消弭了些許。
不過，下一瞬，神月的一隻腿彎曲，膝蓋猛地攻向他的下身。
——這個混蛋！
於是，剛剛有些消弭的怒火又上來。
他抬腳便踢中了神月攻擊的膝蓋，神月立時站立不穩，倒了下去。
於是，他鬆開神月手腕，手臂伸出，摟住神月的腰身，將她死死鉗制在懷裡。
——這個混蛋，必須要給點教訓才可以！
神月本來還想掙扎，但懷抱中熟悉的溫暖讓她止住了動作，愣愣地看著與她身軀緊密想貼的男子，有些不理解他的舉動。
而這時，殺生丸才注意到她的氣味。
——她的氣味一直是奈落的臭味加上一點點獨特的體香，他不會認錯。
——可是，現在，離得這般近，他卻聞不到她身上有任何的氣味……
——既沒有奈落的氣味，也沒有少女的體香。她此時的氣味就是沒有氣味……
心中疑惑，將懷中的人稍稍拉遠，讓她轉過了半圈。
如練的月光灑在上面，背部一片光潔，並沒有猙獰的蜘蛛印記。
——這是怎麼回事？
殺生丸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認錯人了。
這時，神月的聲音傳入耳畔：「你現在是想吃掉我的血肉還是想得到我的身體？」
聲音平靜如水，不是憤怒，沒有羞惱；不是畏懼，沒有憎惡；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僅僅是在確認一個事實。
殺生丸挑了挑眉。
——當著男人的面光著身子，還能坦然自若地說出這種不要臉的話……
——這種沒有羞恥感的混蛋……
——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吧！
這時，神月卻想到一種可能性，「你是不是認識我？」
聞言，殺生丸的眉間添了一道溝壑。
——認識她？
——他當然認識她！
——她究竟想幹什麼！
這時，神月轉過身子，面對著他，解釋道：「我忘記了過去的事情，只記得我叫撫子，你認識我嗎？」
聞言，怒意頓時在俊臉上縱橫，眉間的溝壑也驟然加深。
——什麼叫忘記了過去的事？還問他是不是認識她……
——就是說，她連他殺生丸都敢忘得乾乾淨淨！
——而且更混的是，她連他都敢忘記，竟然還記得那個巫女！還說自己叫「撫子」！
——這個女人，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於是，冰冷的話語吐出，「不認識。」
神月盯了他片刻，目光灼灼，讓他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
接著，神月篤定地說：「你在說謊，我們應該是認識的。」
「為何？」
——她難道是想起了在神斷山的事？
——雖然那不是什麼光彩的記憶，但莫名地，他並不想她忘記，
可神月的話澆熄了他的希望。
「唔……怎麼說呢？雖然不是很理解，但你的神情不太對，我們應該是認識的。」
「等等，」神月想到了一種可能，「我以前，不會也想殺你吧？」
殺生丸沒有注意到「也」字，但卻回想起最初櫻林裡的騙局，還有毫無愧疚地將殺人的事嫁禍在他頭上，好讓撫子除去他的事情……
於是，月色照耀的俊逸臉龐露出了危險的笑容：「確實如此。」
神月頓時覺得很氣悶。
——她以前怎麼會招惹一隻這麼強的妖怪……
——這不合理！
可是，神月又覺得對方似乎不在說謊，於是認命般地接著問道——
「那麼為了報復，你現在是想吞食我的血肉，還是想得到我的身體？」
殺生丸聞言，再看看全|裸的身影，頓時氣結。
——不要臉的混蛋！
於是，他上岸，強行把神月也拽了上來，說道：「衣服，穿上。」聲音冷冽如泉水。
神月此前已經判斷出這個妖怪不是她能反抗的，逃跑也是沒有用的，所以決定服從。
當然，為了展示她並沒有逃跑的心思，神月特地把巫女服拿了過來，在殺生丸的面前穿衣服。
殺生丸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他已經知道了這個混蛋是沒有羞恥感的……
——卻沒想到她能不要臉到這個地步！
於是，他無奈地轉過身，一直等到身後沒有了衣料的摩挲聲，才轉回來。
看著身著巫女服的神月，他沉吟了片刻，他問道：「既然忘記，為何記得名字？」
神月疑惑。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打擊報復嗎？
不過，她還是老實回答：「只記得『撫子』兩個字，應該是我的名字吧。」
——撫子？
——很好。把巫女的名字記得清清楚楚，卻忘記了他殺生丸的名字！
於是，手掌緊握成拳，指節哢哢作響。
接著，他又問道：「你住在附近？」
神月點頭。
「很好。」殺生丸點點頭，唇邊綻著妖豔如罌粟的笑容，美麗，卻危險。
第38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三）
「撫子——」
涼子的聲音漸漸逼近，讓殺生丸回過神來。
「人類的氣味……」殺生丸魅惑的笑容收斂，雙眉微蹙，「你和人類住在一起？」
明明是疑問的話語，卻用上了肯定的語氣，仿佛並不是在詢問。
神月看了他半晌，突然說道：「與涼子無關。」
「什麼？」
「曾經想殺你的事，與涼子無關。」神月的聲音依舊只是古井無波，沒有任何起伏，「所以，報復我過後，能放過涼子嗎？」
殺生丸垂眸，捷羽濃密如簾，就著如水月色，在臉上投下扇般的陰影。他的神情因為陰影而晦暗不明，可他的神思卻已飄向了過去。
——「所以，殺了我之後，能放過撫子嗎？」
——同樣的請求，同樣的神情，甚至連語氣也是相似的……
——就算失去了記憶，有些東西，還是不變的啊……
想著，殺生丸卻是輕輕揉了揉神月的頭頂，眼神柔和如鍛。
「以後每晚都給我到這裡來。」
與柔和的神色相反的是，他的語氣，依舊冷若冰霜，帶有狠狠的威脅意味。
——他不認為以神月的混蛋程度，好好說會有效果！
果然，神月聽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為何？」
「你最好這麼做。」
聽著涼子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殺生丸冷冷威脅完神月，便迅速離去。白影消失在暗夜裡。
這時，涼子出現在了神月面前，尚且姣好的面容交織著喜悅、不安與恐懼。
神月讀不懂涼子的神情，但隱約覺得，涼子似乎將自己當成了責任。
——一個不想接過，令她害怕，但又不能拋棄的責任。
——所以，涼子會出來找她。
——所以，找到她時，涼子是這樣一種神情。
——所以，涼子的枕頭下才會永遠藏著把磨得鋒利的菜刀。
——所以，每個夜晚，她都能感受到涼子的惡意。
——可是……
——可是啊……
她仔細觀察著涼子的神色，這麼想著。
——可是啊，這裡面，終究有找到她的欣喜，不是麼？
殺生丸見到神月後，一段時間的找尋也算是有了結果，而且也知道了她的行蹤。
——但她為何會失憶？
——如果是那個叫「撫子」的巫女的緣故……
——不對，那個撫子更傾向於毀滅，而且也沒有理由要讓那個混蛋失憶。
——所以，是月蓮的緣故？
思索著，他沒有回去找玲和邪見，而是往神斷山的方向行走。
不過，殺生丸同樣也沒有忘記神月的心臟尚在奈落手上。
正因如此，他不會輕易把神月帶在身邊。
神斷山青翠依舊，萬丈高山仿若拔地而起，直指蒼穹！但籠罩著山體的朦朧雲霧卻已消失無蹤，滿目蔥蘢皆入眼底。
長長的石階自山麓始，蜿蜒而上，盡頭隱入林間。石階上，一名華服男子緩緩邁步。他的腰間別著長刀，一襲銀絲，柔如水泄；一雙金眸，冷若寒泉；面上妖紋又添風華，襟口梅花平添豔色。
沒多久，就見男子停住腳步，接著，鼻尖輕輕抽動，雙眉微蹙，神情更是冷冽如刀。
——夕月的氣味……
——消失了？
這時，男子的去路卻被一隻小狐攔住。狐狸身量小巧，毛皮雪白得沒有一絲雜質，一雙黑曜石似的眼睛滴溜溜亂轉，身體卻石像似的一動不動地堵在殺生丸面前。
然後，只見小狐用後肢站立，微微作揖，口吐人言。
「殺生丸大人，望您留步。」
「何事？」殺生丸的聲音冷如霜雪，眉峰高高隆起。
——這是那只臭狐狸的傳令狐。
——出了什麼事？
「衡宇大人讓我告知您……」小狐說著，放下前肢，伏在地上，聲音也隨之黯淡，「夕月大人她……去世了……」
——夕月她……
——死了？
——夕月，死了！
金色的瞳孔頓時大張，僅餘的右手緊握成拳，指節哢哢作響。
「怎麼回事？」聲音冷冽，殺氣滿溢。
聞言，小狐說道:「衡宇大人將他想說的話存了下來，您自己聽吧。」下一瞬，小狐狐口大張，衡宇的嗓音隨之飄出。
——「殺生丸，我猜你現在一定想殺人……」
——「夕月她是自己不想活了……」
——「所以說，實際上怪不到任何人，對吧？」
衡宇的聲音沒了一貫的嬉笑，細碎的風聲夾雜其間，像是嗚咽。
衡宇的話音剛落，小狐便合起狐口，縱身躍起，打算離開。
然而，「啪嘰」一聲過後，小狐像是被什麼狠狠拍到了地上。下一瞬，粉色光柱包圍了小狐，透明的柱身上流轉著繁複的圖紋。
——這是……聖潔的氣息……
見狀，殺生丸眉頭深鎖，鼻尖輕輕抽動，眸光冷冽。
——這附近有……人類的氣味……
殺生丸微微轉身，只見一道倩影沿著石階極速奔來。她身上潔白的狩衣隨著她的動作上下翻飛，恍若白蝶。
——陰陽師？
殺生丸金眸微眯，手已放在了腰側的劍柄上。
第39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四）
對於陰陽師的問題，小狐沒什麼反應，仍是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真的死了一般。
而陰陽師就這麼蹲在小狐面前，長長的黑髮用白綢松松綰起，身上的狩衣潔白如雪，大袖垂地。她對小狐的反應沒有一絲惱怒，瀲瀲眸光，柔如秋水。
可陰陽師的氣質雖然是柔和的，但她不自覺散發出的氣勢卻是凜冽的，尤其是對於傳令狐這種低級妖怪，跟陰陽師靠近都是一種折磨。
所以，沒多久，小狐就扛不住了，跳將起來，躲到了殺生丸身後。
陰陽師順著小狐的動作也注意到了殺生丸。她過來的時候太過匆忙，因而忽略了站在那裡的殺生丸。
可陰陽師看到殺生丸這個大妖怪的一瞬，眼神便尖銳起來，整個人由鍛子般的溫軟變為刀鋒般的淩厲。
但這也只有一瞬，下一瞬，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眼神的尖銳盡數收斂，溫軟再度覆上。
恰恰這時，頭上的的緞帶輕輕滑落，三千青絲霎時傾瀉如瀑，鍛子似的披在身上，掩蓋了狩衣的潔白，襯得整個人分外瘦小。此刻，與其說她是陰陽師，不如說是一個女子，溫軟的……女子。
只見她輕輕朝殺生丸頷首，打量他片刻，接著柔柔說道:「看您的裝束，想必您就是衡宇……大人……常常提及的殺生丸大人吧？」
殺生丸不置可否，卻是挑眉:「臭狐狸怎麼提及我的？」
被問到這個問題，陰陽師頓了頓，神情有些尷尬，飛快地揭過了話題，「我的陰陽術感應到衡宇……大人……受傷了，請讓穿令狐告知我他的下落。」
舉止有禮卻難掩心焦，語氣輕柔卻不飾擔憂。
但還未等殺生丸發話，小狐就從他身後探出頭來，無奈道:「粉煙大人，您回去吧。衡宇大人特地交代過，如果遇到您，就算裝死也不能透露他的下落，他說……一旦告訴您……您就會跟老殿下告密……」
「怎麼能說是告密？」聞言，粉煙好看的眉宇皺起，「老殿下說到底是他的爺爺，瞭解他的情況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
衡宇雙親早逝，多虧了他的爺爺重拾朝政才保住了當時風雨飄搖的北國。但老殿下見到衡宇就會憶起他早逝的雙親，因此，與衡宇的關係並不算親昵。所以，衡宇長大後，更願意四處漂泊，而不是回到北國的宮殿。
這一點，殺生丸也是知情的，所以，他仍舊攔在那裡，沒有任何避讓的動作。
「請您讓開。」粉煙的話依舊客氣，但語氣卻覆上了寒意。
——可惡啊！
——太可惡了……
——只是個小小的鬼傀儡而已……
——就讓他衡宇受了這麼重的傷……
——害得他只能屈辱地逃跑！
——而且，他始終都沒有見到「傀儡師黑起」！
衡宇手捂著胸口，一步一步踟躕著，純黑的浴衣沾滿血污，仍不住有殷紅從指縫中流下，在手臂上匯成紅色的溪流。
周圍是楓林，風聲穿過，聲聲嗚咽，棱角分明的楓葉被吹動，在月色下妍麗如血。衡宇的木屐踏在零落的楓葉上，發出輕微的細響，留下一路的血色腳印。
這時，另一人的腳步聲卻響起。
衡宇想防備，然而意識卻因失血而逐漸抽離。穿著巫女服的人影在他的視野裡閃過，隨後，意識便墜入了黑暗。
——巫女麼？
——這回真是……栽了！
身著巫女服的人影急匆匆地奔向楓林，翻飛的大袖在月色下分外皎潔。
她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衡宇，只是向著楓林中心的湖水跑去。
——那個妖怪說要每晚到湖水那裡去。
——要是妖怪到了那裡，她還沒到，就麻煩了……
然而，空中飄浮著的濃郁血腥味終究還是讓她停住了腳步。她一低頭，便看到地上觸目驚心的血腳印。
略帶遲疑地跟著血腳印走下去，卻看到了滿身血污的……
——狐狸？
神月有些意外，因為這一帶從來沒有狐狸出沒。而眼前的這只小狐狸癱在楓樹下，緊閉著雙眼，不知生死，一身白色皮毛早已結成了塊，十分難看，還不住有鮮血從身下浸出。
神月看著這不住流淌的鮮血，心裡卻是咯噔一下。
——嘴角的殷紅、溫柔的笑意、灼人的金光……
——鮮血與白衣、劍刃與怨恨、火光與濃煙……
一幕幕支離破碎的片段湧現出來，像是鋪天蓋地的洪水，席捲而來！她這般在在這洪水中漂浮、沉淪，每一個片段都像是救命的浮木，但她剛想抓住，便已遠去。那些回憶在叫囂，在翻滾，她卻只能在其中沉浮，卻揭不開真實的面紗。
她難受得蹲下身來，臉上的平靜一塊塊剝落，整個面孔開始扭曲，嘴角上揚，似是在笑，眉尖下垂，像是在哭！
最後，她用顫抖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狐的皮毛。
雖然小狐的皮毛被血污結塊，但仍舊是軟軟的、暖暖的，像極了……某個人的懷抱！
——可是，那個人……
——是誰？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卻莫名知道就是那個妖怪。
「怎麼回事？」男子的聲音傳來，入了耳，她聽來，卻是熟悉到心悸！
她老實回答道：「不知道，我過來的時候，這只狐狸就在這裡了。」
——衡宇這只臭狐狸……
殺生丸想著，伸出手，毫不憐惜地拎起小狐後頸上的皮毛，眉頭深鎖，但還是往它的傷口注入了妖力，止住了血。
神月這時仍是蹲著的，但卻正對著殺生丸。
少年銀髮如瀑，映襯著月光，襟口的六角梅嫵媚妖嬈。一切的一切，熟悉得讓人心悸！
於是，她怔住了，看得癡了。
這時，殺生丸也料理好衡宇的傷勢，看向她，眉頭卻皺得更深。
「為什麼蹲著？受傷了？」
清冽的男聲喚醒了她的神思，卻沒喚回理智。
「沒有」她答道，又問，「你是誰？」
他沉默，表情不善。
她熟視無睹，接著說道：「剛才我好像想起了什麼，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起來。我覺得，我們應該不只是敵人，對吧？」
殺生丸依舊不說話，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片刻後，他的表情柔和了些許，卻仍舊冷冷出聲，「吾名殺生丸，你給我記住了！」
神月聞言點點頭，卻是站起身，走向了殺生丸。
接著，她做了個殺生丸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張開雙臂，輕輕環住了他。
——這個溫度，果然很熟悉呢……
——他們果然，不僅僅是，敵人！
而殺生丸被抱著，唯一的右手還拎著衡宇，姿勢十分地尷尬。
——這個混蛋！
——不過，今天，姑且繞了她……
第40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五）
——妖力？
——很熟悉啊……
——好像是殺生丸的……
衡宇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卻正好撞見了殺生丸被某人抱住的場面。
「喂……」衡宇不滿地開口，但繼而又覺得有什麼不對，往周身一看，頓時明白了原因。
——竟然……
——竟然因為受傷變回原形了！
而神月此時也因為衡宇的聲音回過神來，鬆開了殺生丸。皎潔月色下，額間碎發投下了陰影，遮住了她的神情。
殺生丸沒什麼表情，只是凜冽的金眸朝衡宇掃了過來，長眉一挑，毫不猶豫地鬆開手。
於是，被拎起的衡宇華麗麗地與大地母親來了次親密接觸。
待衡宇爬起，便沖著殺生丸齜牙咧嘴，並舉起一隻手，哦，不，是前爪，放在狐狸脖子上作威脅狀。
「很囂張啊，臭狐狸。」冷冷的話語打斷了衡宇的動作。
衡宇僵在那裡，這才想起自己的處境，碧眸一轉，便換了副楚楚可憐的神情，跑到殺生丸腳邊，蹭了蹭他的靴子。
雪白小狐，我見猶憐。
這變臉的速度讓一旁見證了整個過程的神月不禁暗暗咋舌。
然而，下一瞬，小狐跳將起來，狐口大張，往殺生丸的小腿處咬去。
但，還未咬到，殺生丸便已將它拎起，扔給一旁的神月。
神月慌忙接住，但小狐一到她懷中又恢復讓人憐惜的神色，眼神柔軟得仿佛能掐出水來。
她正發愁怎麼處置時，就聽到了男子冷冽的聲音，「這只臭狐狸，以後，歸你了。」
「喂！殺生丸！別太過分！」神月懷中的衡宇不滿地抗議，「別說的像我是你的物品一樣！」
「是嗎？」殺生丸並不反駁，只是挑眉看著衡宇，不鹹不淡地來了這麼一句，「你家裡的陰陽師正在找你。」
「你是說粉煙？」衡宇聞言，立即變成星星眼，滿臉諂媚，「所以說強大的殺生丸大人一定把她打跑了吧？」
殺生丸冷哼一聲，卻並未否認，「臭狐狸，這究竟怎麼回事？」
聞言，衡宇收起了諂媚的神色，月光照在結塊的狐狸皮毛上，徒增寥落的味道。
「粉煙的話，一直滿世界找我，想把我帶回去繼承老爺子的位子，這你也應該有所耳聞；夕月的話，確確實實是自己不想活了。具體原由……好像和我老爹有關係。」衡宇聲音低沉，「至於這次受傷……具體的，等我查清楚一些事再告訴你吧。」
「哼。」殺生丸冷哼，又看了神月一眼，便欲離開。
「那個……」神月有些猶豫地開口，「我不會照料傷患……」
聞言，殺生丸卻是想起了神斷山的一切，神色放柔，又瞥了衡宇一眼，「留口氣就行。」
衡宇抖了一下，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接著，殺生丸又補充道：「臭狐狸裝可憐不用管。」
說罷，他便轉身，邁開步伐，踏在層層楓葉上。
「喂……」衡宇再度出聲，「粉煙……還好吧？」
殺生丸頓了頓，道：「沒死。」
「活著就好……」衡宇垂下頭，聲音悶悶的。
目送著殺生丸大步離去，神月才抱著衡宇打算回村子。
不過……
她想了想，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衡宇笑了一聲，「我當然是英明神武的衡宇大人了！我們以前在櫻林見過，不過那時你沒看出我衡宇大人惟妙惟肖的幻術，估計也不記得了。」
「既然見過的話，那麼……」神月說道，聲音死水般平靜，「我是誰？」
「你是誰？你當然是……」衡宇愣住，但下一瞬，眼珠一轉，變了話頭，「你認為你是誰？」
「撫子。」
「撫子？」
「嗯。」神月點頭，正撞上衡宇的眼睛，碧眸於墨瞳相對，「我只記得『撫子』這個名字。剩下的，一片空白。」
「是嗎？不過名字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小狐嘴角揚起了奇異的笑容，「空白的部分我告訴你好了。」
「你是殺生丸的……妻子哦。」
「妻子？」神月疑惑，卻是堅定地搖搖頭，「他說我曾想加害於他。」
「嘖嘖。陳年舊事，不值一提。」小狐也認真搖頭，一雙碧眸裡，滿是真誠，語氣也是循循善誘。
「你想，你們都抱過了……」
——雖然是為了給殺生丸取暖。
「而且，都親過了……」
——雖然是為了給殺生丸喂吃的。
「最重要的是，你們都看過彼此的身體了……」
——雖然是因為換藥。
「試想，除了妻子，誰還能做出這種事？而且，他到現在也沒把你怎麼樣，對吧？」看到神月點頭，衡宇才下了結論，「所以，你就是他的妻子，是那傢伙害羞，不好承認而已！」
——哈哈哈，殺生丸，你也有落到我手裡的那一天……
——而且，我說的都是實話！
——到時候，看你怎麼解釋！
儘管衡宇心裡已經笑到抽搐，但他，哦，是它，外表上依舊平靜，一雙碧眸直直地盯著神月的眼睛，月色映照其中，讓不得不相信。
然而，還未等二人回到村子，一股熱浪便撲面而來。
火光蓋過了夜色，濃煙席捲了一切，人們的□□充斥耳畔。
神月愣在那裡，火光給素白的面孔染上紅暈。
倒是衡宇最先反應過來：「這附近有妖氣，快跑！」
聞言，神月確實跑了，但卻不是往村子外跑去，而是跑進火場。
——「喂！這很明顯是妖怪做的！」
——「而且就妖氣而言，這妖怪還是有兩下的……」
——「我現在受傷，可沒力氣幫你對付妖怪！」
——「喂！聽到沒有，還不快跑！」
——「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殺生丸……應該還是會難過的！」
然而，神月聽若未聞，也不管火光沖天，抱著衡宇，一直跑到一個屋子前，才停了下來。
屋子門口，涼子與丈夫緊緊相擁，奄奄一息。黑煙透過窗子不住冒出，火光映紅了一切。
神月的腳步聲驚醒了涼子，她微微睜開雙眸，看著神月，卻是慢慢吐出一口氣，輕輕說道：「逃吧。活下去。」不管你是不是修羅。
——逃？
看著涼子逐漸失去生息，神月愣住，涼子明明應該是希望她死去的。
可是，就在今天白天，涼子還在織機前織布。怎麼轉瞬間，便成了這個樣子……
耳邊，卻驀然響起女子的話語。
——「沒人比我更明白生命的脆弱了。」
說這話的人雖然她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但語氣中的溫柔仿若仍在耳畔，像是月色下飄搖的落櫻。
「喂，別管死人了！」衡宇大喊道，「快跑！那個妖怪，來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5
第41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六）
「桀桀桀——」
衡宇出聲時，已經晚了，獰笑聲回蕩在神月二人的耳邊。
聲音從頭頂處傳來，神月抬頭，便發現口吐火焰的巨鳥。巨鳥身形巨大，周身浮動著明明滅滅的火光，翼尖還生著尖利的爪。
「快跑！」懷中的衡宇察覺到危險，忙提醒神月。
話音未落，大團的火焰便飛速朝二人落下。火焰攜裹著狂風，還未靠近，黑髮與白袖便已獵獵飛舞。
神月只記得「撫子」這個名字，也一直認為自己就是撫子，而被涼子收留。涼子是個普通人類，所以，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只是人類。
因此，這輪攻擊，她躲不了。
她看了看懷中的衡宇，雪白的狐狸毛因為火光被染得通紅。
——「這只臭狐狸，以後，歸你了。」
——「留口氣就行。」
清冷的男聲一直回蕩耳邊。
於是，她將懷中的衡宇狠狠丟了出去，讓它得以逃離火焰的攻擊範圍。
「喂——」衡宇在空中不斷掙扎，不斷試圖調動妖力。
然而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
衡宇落地，胸前傷口裂開，鮮血沁出。可他只是愣愣地盯著前方，直到火焰吞噬了那抹人影。
他怔住，死死盯著高空的巨鳥，血絲漸漸漫上碧眸，絲絲狐氣自心頭開始游走於四肢百骸。
他是狐族。狐族會的，不光是妖法，還有幻術！
他不能調用妖力了不假，但他還可以營造環境，用狐氣，用血肉，營造必死的幻境！
就在幻境即將張開之時，卻聽到一聲嬌喝。
「妖孽，受死！」
衡宇身形未動，幻境終究未張，微眯了雙眸，眸間血紅依舊。
——這聲音，有些熟悉啊……
想著，一絲冷笑又掛于唇邊。
——確實應該熟悉，不過十年未聽見而已……
——哼，零子那個女人……
隨著嬌喝，出現的身穿狩衣的男女。此刻，女子在前持咒，男子在側護衛。
女子仰視著巨鳥，毫無懼意，俐落的短髮垂於鬢側。一長串咒語頃刻間便已念完，接著一個印式，女子手中的符咒便飛到巨鳥的面門上。
下一瞬，符咒便燃燒起來，一開始是細細小小的淡藍火焰，卻在猛然間轉亮轉烈，蓋過了巨鳥周身的火光。只頃刻，巨鳥便被藍色火焰籠罩。
「啊啊啊——」
巨鳥發出痛苦的哀嚎，朝女子吐出一個有一個火球。火球剛離了口，便以萬鈞之勢，朝女子攻去。
女子卻根本動也不動，反倒是身旁的男子一下躍起，手裡也燃起藍色火焰，一一化去攻擊。
雖然都是藍色火焰，但女子引發的是地獄陰火，專為殺妖；而男子燃起的，則是狐火，妖怪之火。
換言之，女子是純正的陰陽師，而男子，只是個式神。
女子顯然很強，沒多久，高空中的巨鳥便湮沒在藍色火焰中。當火焰熄滅之時，夜色裡，什麼也沒有剩下。
一旁的衡宇並沒有在意陰陽師的戰鬥，因為，零子與星禦的存在，本就是勝利的保證。
這時，他才注意到，淹沒神月的火焰正在漸漸熄滅。
——或許她，還……活著？
確實如此，火焰熄滅後，神月仍是完好的，連巫女服都依舊整潔，沒有一絲被灼燒過的痕跡。
但神月此時卻緊閉著雙眼，額上冷汗層層沁出，嘴唇緊抿，眉頭深鎖，像是在經歷什麼可怕的夢境。
另一邊的零子與星禦也注意到了神月，而衡宇則因為身形小巧，妖力潰散，並沒有被發現。
「這個人……像是被什麼魘住了。」零子說著，便想上前查看。
星禦卻攔住了她，輕聲說道：「這個……不是人。」
「不是人？」零子疑惑，「她身上沒有一絲妖氣。」
「但也沒有人氣。」星禦篤定，「她沒有任何的氣息，絕對不是人！」
聞言，零子從袖間掏出了符咒，眸光淩厲。
「零子，多年不見，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生厭啊！」衡宇的聲音傳出，生生讓零子的動作頓住。
零子持著符咒的手頓時握緊，靈力流轉其間，發出耀眼光芒。
——衡宇！
零子恨恨地想著，環顧四周，卻沒見到衡宇的影子。
「你給我出來！」零子大聲喝道，然而顧及衡宇的幻術，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眼神裡攜裹著殺意。星禦依舊守著零子的空門，動了動唇，卻終究沒有說什麼。通紅的火光映在潔白的狩衣上，像是雪裡薔薇。
衡宇躲在樹後，胸前傷口已經裂開，陣陣劇痛帶來眩暈。他知道，現在對上零子這麼可怕的陰陽師絕無勝算。零子不出招是因為在他的幻術下吃過大虧，如果讓她知道他現在的狀態的話……
「嘖嘖，怎麼？像你這種陰陽師也終於對人類下手了嗎？」衡宇語氣譏諷，不無嘲弄。
「人類？」零子盯著仍然呆楞的神月，劍眉微蹙，但周身靈力仍流轉不止，問向身邊的式神，「星禦，這個女子，究竟是什麼？」
「她應該不是……」
——人類……
然而嘴唇嗡動幾下，最後兩個字始終沒有說出。
鼻尖縈繞著的同族的血腥味告訴他衡宇傷得很重，他也知道衡宇只是在虛張聲勢，他只是想救下這個女子。
他用餘光看了看零子。零子的狩衣在夜風中在獵獵飛舞，大袖翻飛，衣角被火光襯得豔紅。十年時光的相伴似乎並沒改變什麼，從她十八歲到她二十八歲，對妖物的狠辣依舊，眉眼的淩厲依舊……一如初見。
……零子的話，絕不會留情！
所以，話語流轉了幾下，他還是說:「她應該不是妖……剛才氣息太亂，我弄錯了。」
「是麼？」零子垂眸，繼而雙眼微眯，長眉淩厲如刀，「蹩腳的藉口！」
「不過就是因為他是你曾經的大人，你才幫著他！你還不如說是中了他的幻術！」
「你怎麼知道你現在沒在幻術中？」衡宇接過話頭，冷笑，「你怎麼知道你現在所見到的，所聽到的，都是真實的？」
聞言，零子的眼神忌憚了起來，手上藍光大盛。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這才是幻術！」
——「不用徒然尋找我了，就算我就在你面前，你也無法看見。」
——「那麼，領教過我幻術的你，還打算與我相抗衡嗎？」
衡宇咬破前爪，強迫自己在疼痛中保持清醒。零子並不是一個好欺騙的人，但目前，也只有虛張聲勢這一個辦法了。
遠處，夜幕被火光撕裂。
第42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七）
櫻樹林立，微風拂過，頓時，落花飄飛如雪，在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毯子。陽光從橫斜的枝椏間滲入，在蕊間輕顫。
櫻林太過寂靜，連踏上落花的聲響神月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她默默前行，環顧著這一切。間或，櫻花纏入發間，留下淺淺餘香。
在火場上失去意識的瞬間，她的意識就被拉到這裡。從著火的村落到寂靜的櫻林，二者沒有任何一絲不自然的過渡。
「如何？對這裡有印象嗎？」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
神月轉身，卻只看見一個巴掌大的小人懸停在與她視線齊平的位置。小人一身潔白如雪的狩衣，黑髮垂到腰際，是個袖珍的美人。
「這是哪裡？」神月問道，聲音平靜，表情也是淡淡的，仿若一切與己無關。
「這是你的意識啊！」小人皺眉，接著又不可置信般地喃喃自語，「既然意識深處是這裡的話，那這裡應該是很重要的地方才對，怎麼會……」
神月靜靜聽著，一直到小人的嘟囔停了下來才開口:「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小人聞言笑了，嘴角高高勾起，劃出完美的弧度。
「呐，你想找回記憶麼？」
小人的聲音讓神月想起村子附近的楓葉，那麼紅，那麼豔，可又那麼輕，那麼柔，秋風一起，就飄飄落下，連帶著人的心也飄忽起來。
「想的話就與我訂立契約吧。」
「契約？」
「對，我是月蓮。你現在失憶是因為靈魂裡混入了不乾淨的東西，只要你成為我的主人後，我就能幫你。」
「呐，同意吧……我還可以讓你強大起來……只要你點點頭！」
小人的聲音極具魅惑，聽過的人都感覺像是在小舟上沉浮，進退完全不由己。
神月幾乎就想同意。
但，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阻止了她。
——相似的話語，她聽過！
莫名地，類似直覺似的東西覺醒，心中警鈴大作。
她搖頭拒絕！
另一邊，零子沉默半晌，突然肯定地說道:「你在使詐！」
——他但凡還有餘力，絕不會在這裡廢話！
零子的雙唇迅速開合，大串咒語湧出，周身靈光暴漲。
星禦為難地站在一邊，不知是該幫著零子還是攔住她……
衡宇是他曾經的大人，也是他最不願為敵的人……更何況，十年前的事，他和零子瞭解到的真的是真相麼？這一點，他始終心存疑慮。
隨著咒語聲越來越響亮，零子周身的藍光也越來越耀眼，很快，便蓋過了火光。
——要結束了麼……
衡宇掛上一絲無奈的笑，喃喃道:「只是沒讓神月跑掉，有點對不起殺生丸……希望他別太傷心吧……」
——當年，他把零子逼到了絕境……
——現在，零子手上握著他的生死……
「為何拒絕呢？」
小人的聲音回蕩在櫻林間，穿梭在落花間，尾音悠長，帶著讓人心馳神往的誘惑。
「你不該拒絕的。你看——」
小人說著，手指畫了一個圓圈。光芒從中溢出，然後漸漸放大。待光芒消逝，出現在神月面前的，是與她等高的圓鏡。
圓鏡裡，是沖天的火光，失去生息的涼子，肅立的陰陽師，猶疑的式神，躲在樹後的小狐，還有——她自己！
「獄火烈烈，聽令速現！」
零子大喝，手上的符咒無火自燃，是幽森的藍色火焰。她鬆開手指，那團藍色火焰頓時漂浮空中，繼而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沒多久，零子就被藍火簇擁著。身邊是慘澹的藍光，遠方是豔紅的火光。
星禦長眉深深皺起，十指緊握成拳。然而，最終只是垂了眼瞼，肅立一旁。不相幫，也不阻止。
「暴雨速現。」
——就在這時，一直呆楞在一旁的神月，說話了。
話音還未落，竟然真有暴雨從天而降，一滴一滴砸下來，毫不留情。每落下一滴雨，火焰便熄滅一團。沒多久，包圍著零子的慘澹藍光便盡數熄滅，連帶著遠處通紅的火光也被澆熄。
「你看！你的身體都被控制了！」小人的情緒分外激動，「她竟然還抽調我的力量去施展巫術！」
「快與我簽契吧！只要這樣，她就不能如此輕易的調用你身體裡屬於我的力量！而且我還能把這個靈魂趕走！」
「她……是誰？」神月湊近鏡子，看著這個佔用自己身體的人，胸膛裡偏左的地方突然湧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像是乘著月色飄落的櫻花，那樣溫柔的感覺。
她沒有理會小人的鼓動，只是輕輕伸手撫上了鏡面，然後伸出十指，作了一個擦拭血跡的動作。
「你是巫女？」零子皺眉，頗有些猶疑。
——剛才的明明是巫術，難道真的不是妖怪？
此刻，所有人都被暴雨澆濕，翻飛的大袖凝滯。零子幹練的短髮也貼在臉旁，與「神月」對視。
「神月」沒有回答，卻將視線偏到一旁。
零子順著望過去，瞳孔頓時微縮，靈力飛速流轉，整個人蓄勢待發，猶如即將出鞘的劍！
神月從鏡中可以清晰地看見遠處的白影，連同那根根銀絲還有嫵媚的六角梅。
此時，耳邊卻不合時宜地響起衡宇的調笑——
「你可是殺生丸的……妻子哦。」
第43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八）
「過來。」白色人影傳出冷冽的聲音，金眸不經意地掠過「神月」，戒備地盯著陰陽師，可餘光卻久久停留。
「神月」沒有說話，卻猛地抬起手！然而，並不是對著殺生丸，而是砍在陰陽師的脖頸上。
「你……」
這一擊灌入了靈力，陰陽師的身體一下子軟了下來。
伸手扶住零子，「神月」看著一旁帶著殺氣的星禦，輕輕開口:「帶你主人離開吧，如果想她平安的話。」
星禦看了看殺生丸，又看看零子，最終輕輕將她打橫抱起，默默離去。
「你不是她。」
星禦離去後，冷冽若白梅的聲音回蕩在「神月」耳畔，是異常肯定的語氣。
「神月」還是沉默，白衣青年卻是已耗盡了耐心，只一瞬，他便已到「神月」面前。帶著猩紅妖紋的右手伸出，狠狠掐著她的脖子。
「說！」
只一字，殺意卻盡顯，堪比帶著血光的刀刃！
「神月」看著殺生丸深深鎖起的眉頭，他的背後，是燒的焦黑的村落。突然地，她輕輕笑了，唇角慢慢勾起。霎時間，恍若冰雪消融，春華初綻。
「你是怎麼發現的呢？」「神月」仿佛並不擔心此時的處境，反而不痛不癢地問道。
——那個混蛋，他怎麼可能會認錯！
這麼想著，他卻沒有出聲，只是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許。
「奉勸你最好從實招來。」一邊，衡宇不知何時走到了殺生丸身邊，舔舔前爪，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不然入了我的幻境，我會讓你……」
——「生不如死！」
「神月」還是不為所動，只是脖子已被尖利的指甲劃破，流下殷紅的鮮血。
殺生丸見狀，卻是眯了眯金眸，猛地鬆開手。
「哪怕知道我不是她，仍然不想傷到她嗎？」「神月」不在意地抹抹脖子上的血跡，問道。
「你是誰？」
「撫子。」「神月」頓了頓，說道，「我是撫子，你見過的巫女。」
「那你為何在神月的身體裡？」衡宇警惕地盯著她。
「這個……說來話長。」撫子微垂了眼瞼，「我並不想控制她的身體，只是剛才事情緊急，不得已而為之。」
「我控制不了太久的，放心吧。」撫子輕輕笑著，「這些日子我的靈魂一直在神月意識的最底層，也翻閱她的所有回憶……哦，對了，她不是失憶，只是因為靈魂摻進別的東西，記憶被壓在了最底層。」
「不過，我想問你……既然你不想傷害她的話，她應該是特別的存在，那麼她在你心裡，究竟是什麼？是愛嗎？」
撫子緊盯著殺生丸，不想他的任何一絲神情。
「愛？我殺生丸不會有這種愚蠢的東西！」
「是麼……」撫子歎了口氣，「在神月的回憶裡……」
撫子說到一半就頓住。
「說下去！」殺生丸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殺生丸緊盯著面前之人的神色，不想錯漏任何一點訊息。可是，下一瞬，她的整個氣質都變了。如果說巫女像是羸弱飄搖的落櫻，那現在她無疑變成了空茫如水的月色。很輕，很飄渺，但又讓人無法忽視。
現在，面前這個人，不再是巫女。而是那個混蛋無疑了！
殺生丸有些氣悶地握緊拳頭。
——那個巫女偏偏在這個時候……
誰知，神月恢復意識，看著他，開口的第一句就是:「你是我的夫君嗎？」
殺生丸挑了挑眉，卻沒有立即否認，反而問道:「為何這麼想？」
說著，又看向準備從他腳邊溜走的衡宇:「是不是臭狐狸說的？」
看到神月點頭，殺生丸一邊暗道果然如此，一邊心頭又克制不住地湧現出失望。就像是小時候努力很久，但還是沒有得到期待很久的父親的讚揚一樣。
——期待？
——難道那個混蛋剛才的反應不是他期待的？
——那他在期待什麼？
思緒流轉良多，但看著她從火場倖存的狼狽樣子，終究只說了一句，「跟上。」
說完，便瀟灑轉身，似乎想將那些煩人的思緒也拋之腦後。
秋風微涼，墨發輕舞，白衣翩然。
縱使深秋，這片松林依舊蔥蘢，尖利的葉掙扎著想刺破蕭瑟，然而，腳下的野花卻已凋零。遠處，一道白影走來，影影綽綽的。
片刻後，只見這身穿狩衣的女子，緩緩蹲在一個小土包前面，默默看著立在土包面前的石碑。
這是一個簡陋的墳墓，只是一個隆起的小土包。而且，最重要的是，石碑是無字的！它甚至稱不上是一塊碑，更像是一個光潔的石塊。
只是，墓旁，開著不敗的桃花，灼灼其華。
這不是桃花盛開的季節，但零子這個笨蛋一定是用陰陽術培育，才讓它逆時生長。
想著，女子笑了起來，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但輕輕柔柔，溫溫和和，讓人想起剛出鍋的栗子糕。
——「呐，粉煙姐姐，這次修行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記憶裡小小的零子總是喜歡拽著自己的衣角，然後用手指攪得不成樣子。
她有些無奈地握著零子的手，好讓她鬆開自己的衣角。當時是冬天，她便答道:「桃花開的時候就回來了。」
「約定！」零子反握住她的手，「桃花開的時候一定要回來！」
——桃花開時故人歸……
粉煙收回神思，愣愣看著墓旁不敗的桃花。
——這次，她不能遵守約定了……
——這是她自己的墓啊！
——她既然選擇以這種方式消失，便再不能回頭了！
——她已經不再是陰陽師！
——而是一種更近似妖怪的存在……被陰陽師憎惡的，被零子痛恨的妖怪！
——其實最初的最初，當喜歡上妖物的時候，便已註定了她的結局了吧……
——不能說出口的心意……
——不能被接受的愛慕……
過了很久，粉煙終於起身，喃喃自語:「不過是被殺生丸傷了後不小心走到這裡……一直自憐自哀算怎麼回事呢？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衡宇才對……」
「不，不對……應該是衡宇大人……」
第44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九）
夜還深著，天還未明。
村子被烈火和暴雨洗禮後在夜幕下格外殘破，只剩下焦黑的斷壁殘垣，沉寂地訴說苦難。而原本該在這裡的人，全都變成了焦炭，永遠地沉睡。
神月看著面前讓他跟上的白色人影，身形俊朗，如瀑銀絲自肩頭傾瀉而下。很奇怪，心裡明明知道他是大妖怪，明明知道，只要他想，就可以輕易置自己於死地，可是……
所以，她扯住面前人的袖口，成功讓他停住步伐，也讓他蹙起眉頭：「呐，告訴我吧，你是我的夫君嗎？」
——可是，想知道啊……
「不是！」殺生丸近乎粗暴地將袖子從神月手中搶回，眼神卻微微偏了些，不去看神月。
「果然嗎？」神月的聲音依舊淡淡的，面容平靜如死水。
「哎呀呀，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吧！還是趕緊離開這裡！」衡宇連忙打圓場，不過他也很清楚地記得這種「夫妻」問題是自己挑起的，所以也沒忘記躲在神月身後，免得殺生丸一個生氣，殃及自己。
「哼，跟上。」殺生丸沒有再理會兩人，只是當先離開。
「喂，還不快把我抱起來跟上。」衡宇「提醒」神月。
可神月搖搖頭，卻是走到涼子的屍體旁。此刻，涼子的屍體已經被燒得焦黑，卻並不妨礙神月認出她。
神月輕輕蹲下身，伸出手，就這麼在已經燒得堅硬的土地上挖了起來。
她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涼子。為何憎惡她仍要收留她呢？為何畏懼她仍遲遲沒有殺死她呢？為何最後要讓她逃呢？
可是，這些問題的答案她永遠也沒有辦法知道了，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安葬。
殺生丸停了下來，沒有阻止，只是靜靜在一旁看著。衡宇也不說什麼話，只是到一旁臥著。
她沒有什麼工具，只有徒手慢慢地挖。一直挖到指甲也斷掉，鮮血如紅豆般溢出。
然而，斷掉的指甲下一瞬便完好如初，連痛覺也完全消失。神月驚駭地望了眼殺生丸，頭一次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和妖怪類似的東西。這樣，涼子的厭惡與憎恨也就說得通了。
——那麼她到底是什麼？
——還有，她到底是誰？
——那個佔據過自己身體的人自稱「撫子」，那她又是什麼
思緒不住流轉，神月手上的動作卻是沒停。而且，因為傷口可以癒合，神月也就更加肆無忌憚。指甲不斷地斷掉，長好，再斷掉。
衡宇有些看不下去了，一個躍步奔到殺生丸跟前，「喂！你就光看著嗎？你對她有意思的吧！」
「想死麼。臭狐狸。」殺生丸冷冷回應，眼神卻是看著前方的。
前方，焦黑的斷壁殘垣裡，蹲下身的白色身影分外瘦小。火已經熄滅，但仍有些明明滅滅的餘火閃爍，有些就在她的身邊。偏偏她似乎跟沒看到一樣，分外讓人揪心。
天邊，夜色漸漸淡了。
「殺生丸，別怪我沒提醒過你。」衡宇舔舔前爪，「如果有心意，一定要讓對方知曉；如果沒有心意，就儘快遠離。」
衡宇的語氣滿不在乎，但透亮的碧眸卻像是蒙上了一層回憶，變得渾濁而難以言喻。
殺生丸沉默，但目光沒有遠離廢墟裡的某人。
——心意麼？
——對那個混蛋
——怎麼可能！
夜色幽藍轉淺，啟明星開始升起，幽光灑落。
神月已經挖出了一個不小的坑，但想把涼子安葬還遠遠不夠。
她沒有停下，只是不斷重複斷掉指甲又長出的過程，一旁挖出來的泥土裡佈滿斑駁的血跡，但在黎明將至之時卻看的並不分明。
不過殺生丸是大妖怪，鮮血的氣味清清楚楚地傳到鼻腔裡，讓人莫名焦躁。
——「很疼吧」
曾經，神月在他受傷時問的話仿佛還在耳畔，空靈得像是一鬆手就會飛走的柳絮。
——那個混蛋！現在不疼嗎？
「想想你對她的感情吧……」衡宇蹲在殺生丸腳邊，「對一個人有感情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聒噪。」
「嘖嘖，這些都是我的經驗之談啊！」衡宇搖搖尾巴，彎起的雙眼特別像新月。
終於，連啟明星也黯淡了下去，無垠的幽藍盡頭是朝霞的瑰紅，陽光即將噴薄而出。
神月看看天色，覺得大妖怪的耐性可能快耗盡了，想著加快進度。然而，就這麼一分神，手被地上尖利的石子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雖然隨即便癒合，但神月還是輕輕「嘶——」了一聲。
大妖怪的聽力也是數一數二的，當即神月便有種騰空的感覺，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恍惚中看見白色巨犬的出現，獠牙猙獰。
下一瞬，神月便又回到地面上，巨犬也消失，只有白衣的大妖怪站在自己面前。
只是一瞬間，涼子便已經安葬進了一個小土包。只是這土包的形狀有點像……爪子？
神月看著便知道是面前這個大妖怪幫了忙，想說些感謝的話。因為好像有人教過她，接受幫助要表示感謝。
可，這一瞬，陽光躍出，正好噴薄在白色人影上。大妖怪背著光，陽光給他勾勒上了一層金邊，仿佛光芒萬丈的神祗。
神月感覺心口的狠狠瑟縮了一下。
話語遲遲沒有出口，只顧愣愣看著大妖怪。
到是殺生丸被盯得不自在，只是轉身，冷硬說著：「跟上。」
神月愣愣點頭，跟在大妖怪的後面。
「喂！你們等等我！」不遠處，是小狐狸的叫喊。
而遠處，太陽初升，紅霞滿天。
第45章 故人不再
櫻花落盡，整片櫻林只餘下黑黢黢的枝幹徒然擁抱天空。陽光透過橫斜的枝椏撒入，留下淩亂的陰影。
笛聲悠悠，穿過林立的櫻樹，穿過橫斜的陰影，直直墜入人的心房。
——又是這片櫻林！又是她內心的某處嗎？
走在其間的神月這麼想著。
她順著笛聲的方向走去，踏著滿地落花，卻不意外地看見手持長笛的巫女。巫女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像是快要隨風飄落的花朵。
是的，不意外。儘管她認為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但神月莫名覺得，這裡就該有笛聲，就該有一個病殃殃的巫女。
——「撫……子……」
巫女聞言綻開嘴角，「我是撫子。」
「你是誰呢？我為何只記得你的名字？」
巫女垂下了眼瞼，濃密的捷羽在臉上投下扇般陰影。
「這不重要。」最終，巫女還是說話了，用那種輕輕的、溫柔的語調，「重要的是，你要小心月蓮，千萬不要和她訂立契約……」
「不要聽她的！」
神月眼前突然出現了巴掌大的小人。小人滿臉嚴肅，「她是想霸佔你的身體！」
「她不想在你和我簽契後被趕出身體……」小人的甜膩得像是蜜糖，帶有濃濃的蠱惑。
「你只記得她的名字是因為你失去記憶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她。而且那時，她是想殺你的。」
巫女卻只是半閉了好看的眸子，不做任何反駁。
櫻林忽然起風了，颯颯風聲吹的純白的巫女服獵獵作響，連帶著撫子整個人似乎都要飛起來一般。
「她生前一直病弱，可一直想要個健康的軀體呢！」小人的聲音像是一個深深的漩渦，讓人難以抗拒。
「生前她死了」神月仿佛只聽到了這一個詞語，木木地問道。
「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小人有些奇怪，「她要是不死，靈魂怎麼會在這裡」
風吹過發梢，吹過眉宇，吹過衣角。風也吹在神月臉上，涼涼的。
神月有些驚詫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卻感受到了涼涼的濕意。
——這是……眼淚
——為什麼要哭呢？
——明明，明明一點也不想流眼淚的。
這時，臉頰傳來暖意。透過因淚水而朦朧的視野，神月看見撫子近在眼前的面孔。她正輕輕拭去淚痕。
「沒想到你還會為我流淚。為什麼呢？」
輕輕的一句話卻像是重錘，狠狠砸進了神月的胸膛。於是，淚水再也收斂不住。
「不知道……我根本不記得你啊！」
——「喂！你哭什麼！」
——「姐姐，你還好嗎？」
邪見和玲看見在睡夢中淚流滿面的神月，嚇了一跳。
玲一邊呼喚，一邊搖著神月，希望她儘早醒過來。
而邪見雖然不理解自家主子為什麼帶回來奈落的人，但瞥瞥自家大人已經鐵青的面孔，邪見覺得要是她還不醒，說不定自家大人會去殺人的！
「喂……殺生丸……」衡宇有些躊躇，「這應該與她體內的其他靈魂有關，就像上次她突然被佔用了身體。」
「辦法。」聞言，殺生丸將目光從神月身上離開，盯著小狐狸。
「粉煙。」小狐狸舔舔爪子，有些不情願地說出了這個名字，「她最擅長和靈魂有個的陰陽術，她應該有辦法。」
「啊！姐姐醒了！」
玲的聲音又將殺生丸的目光拉回到神月身上。
只見神月捷羽緩緩顫抖幾下，然後墨瞳張開，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周圍。
密林，但不是櫻林。地上鋪滿枯葉，卻不是落櫻。周圍，是滿臉憂色的小女孩，還有一隻像河童一樣的小妖怪。稍遠的地方，是大妖怪和小狐狸。
殺生丸看著神月越流越多的眼淚，平生頭一次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有些躊躇地走到神月面前，想伸出手拭去佳人臉上的淚痕，但，還未伸出，便已收回。
最終，他只是又一次問道：「為什麼哭」
神月不回答，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覺得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人剜了一刀，生生的疼。因為那麼疼，所以就忍不住想要流淚。
「別哭了！」殺生丸也不知道女人哭的時候該說些什麼，但他此刻的聲音生硬得讓他自己都厭煩。
聽了這話，神月果真聽話地用袖口胡亂地抹起眼淚，她還記得大妖怪的話是不能違背的。但淚水根本刹不住，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殺生丸看著神月這幅樣子，心裡更加煩悶，只手緊握成拳，咬牙切齒地威脅道：「再哭，殺了你。」
「喂！女孩子哭的時候要好好哄的，哪能像你這樣喊打喊殺的！」衡宇「怒其不爭」地看了殺生丸一眼，誇張地搖搖頭，「你現在應該把她抱在懷裡才對，你這表現可真太蠢了。」
「你怎麼敢質疑殺生丸大人！」一旁的綠色妖怪聞言連忙揮舞著人頭杖跳出來護主，卻一下正好跳到了小狐狸的尾巴上。
「我最討厭……被踩尾巴了！」衡宇的表情變得陰森，一下跳得老高撲倒邪見頭上就對它又抓又咬。
——「你這死狐狸！快下來！」
——「啊啊啊！疼疼疼！」
——「這是眼睛！眼睛！」
——「啊啊啊！殺生丸大人救我！」
無視小妖怪的哀嚎與求救，殺生丸只是朝著神月又靠近了些許。玲見狀，悄悄退到一旁。
可不要以為她什麼都不懂。玲暗暗想道。
確實，玲是女孩子，在某些事情上，或許比殺生丸理解得都更為通透。
而另一邊，神月看著漸漸逼近的大妖怪，覺得是自己的眼淚惹得他不快，連忙更用力地用衣袖抹臉頰。
但是，沒用。
繼而，輕輕一聲歎息傳入耳中，像是認命般的。
接著，神月便看到大妖怪襟口熟悉的六角梅被放大再放大，再接著，頭上便枕著大妖怪結實的胸膛。
「咚、咚、咚——」
大妖怪略有些急促的心跳聲傳入耳中，像是難言的樂章。
懷抱裡熟悉的溫度讓人安心。神月的眼淚一下子止住了。
她靜靜的枕著他的胸膛，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許久，終於開口：「撫子……死了……」
——「我也不知道剛才是不是做夢……但一聽到這句話，就想哭。」
——「但其實我根本不記得這個叫『撫子』的人……」
神月的聲音相當平靜，僅僅在敘述事實，像是悲傷都順著淚水流盡了一般。
但殺生丸知道不是這樣。因為他懷裡的這個混蛋正在不斷顫抖，而且渾身冰冷，儘管面容是平靜的。
殺生丸只有把神月摟得更緊一些，希望她能不那麼冷。
「謝謝你，妖怪大人。」
「殺生丸。」
「什麼？」
「吾名殺生丸。」
「那麼……謝謝你，殺生丸。」
次日。
「殺生丸你真的要人家嗎？」小狐狸一雙碧眸泫然欲泣，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囉嗦。」一絲不耐爬上了白衣青年的臉龐。
「嗚嗚嗚，人家不要……」小狐狸見狀乾脆在地上撒潑打滾起來。
「哼，你也有今天！」一旁，邪見很不厚道地幸災樂禍，臉上還殘留著狐狸的爪痕和牙印。而神月和玲只是在一旁看著。
白衣青年的耐心已耗盡，一下拎起狐狸後頸上的皮毛，金眸危險地眯起。
「要麼和我去找陰陽師，要麼死。」白衣青年冷冷吐出一句。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衡宇連忙變臉，「殺生丸您這麼英明神武的人怎麼好隨便動手殺人呢？可是，人家要是和你去找粉煙，人家覺對會被她帶回北國啊！」
——而且粉煙要是已恢復神月的記憶來交換，殺生丸絕對會把自己給賣了的！絕對！
衡宇暗暗腹誹著，臉上仍舊一副諂媚的樣子，「不然，我不跟你過去找她，給你一點狐狸毛作為憑證，你就說是我的命令，粉煙絕不會在外人面前違背我。等她過來的時候我就躲得遠遠的。」
殺生丸看了衡宇一眼，最終還是鬆開了鉗制狐狸的手，聽憑小狐狸落在地上，算是採納了他的意見。
但接著，小狐狸的哀嚎就回蕩在密林上空：「殺生丸你混蛋！這是我最水潤光滑的尾巴上的毛啊！」
「閉嘴！」白衣青年攜著冷意的的話語總算讓小狐狸停止了哀嚎，但碧綠的眼睛仍舊怨你不止地盯著他。
殺生丸沒有再理會衡宇，只是頭也不回地說了句：「好好待著。」
「嗯！」玲連忙點頭答應，「玲和姐姐都會乖乖待著的！」
「哼！可沒說要連帶上那個女人……」邪見不服氣地暗自嘀咕。但下一瞬，石子飛來，正中邪見。
「小的什麼也沒說！」邪見看石子飛來的方向，連忙大聲澄清自己，但只換來了另一顆石子。
「邪見大人好笨哦。」玲笑道。
「玲——」
「笨已經無法形容它的愚蠢了！」小狐狸添油加醋。
「你——」
「既然殺生丸聽得到，何必做無用的辯駁。」神月也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們——」
一旁，雙頭龍妖獸搖了搖兩隻頭，嗯嗯叫了幾聲。
「連啊嗯也……」邪見臉上頓時出現麵條寬的眼淚，「殺生丸大人快來看看這些人的嘴臉……」
「可是，殺生丸大人已經走了哦。邪見爺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6
第46章 鏡裡鏡外（一）
「你們……很開心啊！」嬌俏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神月聞言轉身，卻看見嫵媚的持扇女子，朱紅的衣，朱紅的眸，烏骨扇大張，上面也是一抹朱紅。女子旁邊，是全身素白的女孩，唯有眼眸弄黑。
女子說話時是帶著笑意的，唇角勾起妍麗的弧度，目光一一掃過眾人，但刻意沒有經過神月。
類似直覺地，神月知道來者不善，下意識去尋找大妖怪的身影時卻想起，他已離開。
「奈落的手下！」邪見竟是第一個跳出的人，人頭杖指著她們，極力想做出有氣勢的樣子。
「怎麼樣？跟我們走吧。」神樂直接對神月說道，直接忽視了綠色的小妖怪和某只白狐狸。
「你們是誰？」發問的語調平平淡淡，但卻默默上前了一步。
「呵。」女子拿扇半掩了面，發出這似笑非笑的聲音，「果然跟鏡子裡顯現的一樣，失去了記憶啊。」說著，又看看身旁的女孩，「對吧，神無？」
女孩沒有答話，只是手持圓鏡，默默站在一旁。
「姐姐不會跟你們走……」一邊，玲剛說了一句，邪見就將她拉到一邊，免得玲被禍及。
而神樂也沒有同她計較，只是豔紅的雙眸緊盯著神月，又問了一次：「如何，跟我們走吧。」
有風吹過林間，秋風瑟瑟，卷起神樂妍麗的和服，發間輕盈的羽簪輕搖。
——「風……」
朱唇輕啟，神月卻說出了連自己也感覺莫名其妙的話。
可是，看到她，想到的唯一東西，就是——
……風！
神樂驚詫了一瞬，豔紅的眸子收縮了些許。她看著神月飄揚的墨絲，飛起的衣袂，握扇的手緊了幾分，骨節分明。
——難道神月還記得她……風使神樂麼？
思緒還在流轉，耀眼到幾乎令人目盲的白光卻瞬間從神無的鏡中迸出。神樂不禁用衣袖遮了眼。
待白光散盡，神樂匆匆撤下衣袖，卻看見神月、玲還有邪見盡皆倒在地上。
「你做了什麼？」神樂望向身旁的女孩。
「幻術。」女孩的聲音空靈得仿若飄飛的絹紗。
「你用的幻術？」
女孩緩緩搖頭，「狐狸。」
神樂這才注意到那只小白狐已不見了蹤影。
「你是說你用鏡子是為了對付小狐狸的幻術？」
神無沉默，但神樂清楚這代表默認。
「它什麼時候用的幻術？」
——她都絲毫沒有察覺。
神無搖搖頭。
「什麼？你也不知道？那他現在在哪？逃了麼？」
「鏡子裡。」女孩低頭看了看鏡子，鏡子裡，小女孩的影像是微微顫動的。
幻術和她的能力同是關於靈魂的，所以她能把小狐狸吸進鏡子裡，不光是靈魂，還有身體。
猶豫了一瞬，她伸手撫上鏡面，想平息鏡子的躁動。
——很強大的靈魂……
——鏡子要吸收估計要費些時間。
「走了。」一旁，神樂將神月帶上了飛羽，招呼神無。
神無放下手，默默跟上。
「既然有衡宇大人的信物，粉煙自然願意幫忙。」身穿潔白狩衣的女子不卑不亢地施著禮，仿佛完全忘了不久之前，她才因為找尋衡宇而被殺生丸擊傷。
「只是想要驅逐靈魂的話，還需要……」
「什麼？」白色犬妖有些急切地問道。
「但靠粉煙一人的陰陽術是不夠的，還需要有靈魂力量的器物。借助這器物的力量才能完全驅逐。」
「在哪裡？」
「這種器物並不好尋找。」粉煙頓了頓，又接道，「依照大人的敘述，那名女子之前已經被附過一次身，還能使用術法，這足見她體內是個強大的靈魂……」
粉煙沉吟片刻，「這樣吧，我先給那名女子施些咒印穩固她的靈魂，接著再慢慢尋找器物吧。大人以為如何？」
白衣青年沒有答話，只是率先轉身。
「跟上。」
隨後，粉煙聽到了略帶冷冽的聲音。
無垠的冰原，低沉的天空。
大地之上，蒼穹之下，入目盡是白。
地面是冰瑩的潔白，天空是灰敗的慘白，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讓人不知身處何方。
——這裡……
衡宇皺了眉，環顧四周，又低頭看了看冰面。
冰面如鏡，映出了少年的模樣，依舊是他慣常的純黑浴衣，金髮碧眸，腳上一雙木屐。
衡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恢復人形。
——可他的妖力明明沒有恢復……
——對了！他本來想悄無聲息地用幻術解決那兩個人，誰知竟然被吸進了鏡子裡……
衡宇活動了一下身體，喃喃自語：「嗯……很靈活嘛。這難道是我靈魂的狀態？」
衡宇又咬破指間，卻看見殷紅的血珠。
「咦？不是靈魂嗎？」
衡宇皺了皺眉，恍然頓悟。
幻術也是靈魂之術的一種，通常施展幻術的人為了避免自身也墜入環境，會用在施展術的同時將自身靈魂緊緊束縛在肉體上。而衡宇這時的肉體力量太過孱弱，甚至被整個吸進鏡子。
鏡子裡是靈魂的世界，衡宇現在的形象還是以靈魂為主，所以能恢復人形。但他還沒有拋棄肉身，所以能流出鮮血。
「新來的靈魂麼？」背後響起陰沉沉的聲音。
衡宇轉身，卻只看見幾層樓高的巨大的黑影。
第47章 鏡裡鏡外（二）
「這就是神月？」
孩童的聲音喚醒了神月的意識，捷羽輕顫，閉合的眼瞼微張。略模糊的視野裡，是身穿公卿服飾的孩子，淡紫的發，淡紫的眸，略略勾起的嘴角清楚地表達出不屑。
「這就是那個失蹤了幾個月的□□？」白童子微微偏過頭，看向一旁，「看起來很不怎麼樣嘛。」
神月沒有應聲，只是跪坐起來，順著白童子的視線看去。那裡，面容陰柔的男子半眯著紅眸，嘴角明明有笑意卻莫名讓人覺得陰冷。
男子身邊，是手持烏骨扇的妍麗女子和一身素白的女孩。
「可是神月卻做到了我們都做不到的事。」奈落嘴角笑意更深，對白童子說道。
「是什麼？」白童子被勾起了興趣。
「她可是把殺生丸給迷住了呢。」奈落眸子裡的笑意幾乎快要溢出，神月看了卻莫名想起抵在脖子上的刀刃。
「是麼？」搶先發問的卻是神樂，此刻握著烏骨扇的手也不禁緊了幾分。
「沒有！」神月立即否認。
——那個大妖怪被她迷住？
——怎麼可能！
「你們，想做什麼？」神月的聲音平平淡淡，沒有什麼起伏，但眼睛卻緊盯著奈落，黑眸紅瞳相對。
「很關心殺生丸嘛。」奈落挑挑眉，似笑非笑。
「不……」
神月話還未說完，奈落的身形忽然暴漲，無數觸手從體內鑽出，一下就死死纏住神月！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連白童子都吃了一驚，神樂握住扇子的那只手更是連青筋都暴出，唯有神無，依舊無悲無喜。
下一瞬，一隻細小狹長的觸手從奈落懷裡探出，觸手尖端卷著小小的碎片。碎片是烏黑的，周圍散著淡淡的黑色光澤。
「四魂之玉？」神樂驚呼出聲。
奈落沒有理會神月，只是徑直將烏黑的碎片送至神月額間。
神月雖然還不明白眼前這個妖怪想幹什麼，但通過孩童饒有興味的眼神，妍麗女子略略回避的目光，她也知道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她想掙扎，但又知道是徒勞無功的。她只能看著那小小的、黑色的碎片在自己眼中漸漸放大。
逐漸地，肌膚感受到了碎片的冰涼。
四魂之玉一碰到神月的額頭，黑色光芒頓時大盛，堅硬的玉身漸漸沒入額頭。
玉身消失的一瞬，黑光也消逝。神月原本如鏡的雙瞳現在箱是染上了塵埃，只有混沌一片。
奈落滿意地眯了眯紅瞳。神月失去記憶不要緊，關心殺生丸也不要緊，他依然有辦法讓她為他所用，不是嗎？
——而且，現在的神月和殺生丸相遇時，會發生什麼呢？
——他奈落，真的，很期待啊！
「靈魂？新來的？我？」衡宇愣了一下，極快地反應過來，道，「對，我是。」
——這個黑影是靈魂麼？
——不對，感受過靈魂的氣息。這與其說是某一個的靈魂，不如說是一大群各種東西的靈魂的混雜體！
他看著如墨般的黑影，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但接下來又是滿臉笑意，「小弟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請大哥多多指教。」
「哼！」黑影沒有理會衡宇，右手上卻是憑空生出巨錘。巨錘也是類似黑影的東西，周圍還冒著淡淡黑煙。
「轟——」
巨響過後，衡宇所在的冰面被砸出了大坑。
「呦，大哥你這招突然變出武器的術法好厲害啊！」衡宇躲過攻擊，站在巨坑的邊緣，笑嘻嘻地問，「這是什麼幻術嗎？」
黑影還是不答話，只是又將巨錘招呼過來，帶出歷歷風聲。衡宇只能頻頻閃躲。
一聲又一聲巨響傳出，每一下冰面便是一個可怖的坑洞。衡宇的落腳之地越來越少。
「轟——」
又是一下，衡宇險險避過巨錘。然而，佈滿巨坑的冰面讓衡宇落腳時失了準頭，身形也不再穩當。
黑影看准了這個時機，另一隻手上也閃現巨錘，狠狠擊中了衡宇！
衡宇在冰面上滑了好久才停了下來，鮮血大口地噴出，像是給冰面繪上了妍麗飄搖的彼岸之花！
——這樣……可不妙啊……
——靈魂的世界裡又不能用妖術……
儘管如此，衡宇還是捂著被擊中的胸口，掙扎著站起來，嘴角掛上完美的弧度。
「大哥你這招……不怎麼樣嘛！」
「人呢？」冷冽的聲音幾乎是從白色犬妖嗓子深處擠出來的，攜裹著滿滿的殺意。
「都被……被奈落的手下帶走了……」綠色小妖怪跪在地上請罪，冷汗如雨下。
——奈落！
白衣青年只手緊握成拳，指節哢哢作響。
「是很重要的人被帶走了麼？」粉煙突然問道。
殺生丸睨著她，不說話，卻也……沒有反對。
「看來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啊……」粉煙的聲音輕得像是風，柔得像是歎息。
「那大人介意粉煙跟上嗎？也許粉煙能做些什麼，最起碼能讓大人在意的那個女子的靈魂儘早穩定下來。」
「哼，隨便。」
另一邊。
衡宇不在意地用袖口抹了抹唇角的鮮血，冷冷看著黑影。
「你也不過如此！」
黑影頓時狂怒，雙錘亂舞，錘風呼呼作響，狠狠砸向衡宇。
耳邊聽著歷歷風聲，眼睛盯著愈來愈近的巨錘，衡宇心中卻禁不住泛起絕望。他清楚，自己的傷勢是絕對躲不過這一擊的，即使能避過這一擊，在這佈滿坑洞的冰面上，他也無處落腳。所以……
——這樣就結束了麼？
——不甘心啊……
……
「不甘心就給我好好努力！」
……
老師曾經的話像抽打在身上的那把竹刀一樣，痛得讓人清醒！
——確實！現在就放棄像什麼樣子！
碧眸輕輕閉合又張開，裡面燃滿了濃濃戰意。身穿純黑浴衣的人影倒影在冰面上，竟像塑像般挺立。
——好好想一想……
——為什麼黑影會出現？
——為什麼它的武器會憑空出現？
——為什麼？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靈魂的世界啊！」衡宇突然輕笑出聲，狹長的碧眸眯成了一條縫，金色的發在冰雪的世界裡映出灼目的光彩。
「靈魂的世界裡，只要相信，又有什麼不可能呢？」
巨錘離他僅有咫尺之遙，衡宇卻是不慌不忙伸出手，手上憑空出現長刀。
長刀是最普通的□□，但只要衡宇相信這把刀能銷金斷玉，那麼，它無物不斬！
巨錘快擦近衡宇的鼻尖，他卻不動如山。
終於，最後一瞬，他動了。
握刀！目視！吐納！拔擊！揮斬！血振！收刀！
快如雷電般，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
等他收刀的那一刻，黑影已被攔腰斬斷，手上握著的重錘也如黑煙般消散。
衡宇松了口氣，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此時，劇痛從後背傳來，，大口的腥甜噴出。劇痛讓他的視野一陣陣發黑，他忍著疼痛回頭看，卻只看到手上握著巨錘的，完好無缺的黑影。
——他實在太大意了……
——那個黑影是靈魂的混雜體。靈魂不會那麼容易被殺死……
——而他衡宇是帶著血肉之軀進來的啊！
——他可只能死一次！
「桀桀桀……」黑影發出了怪笑，明明只有一個聲音，卻像是有千百張口在說話，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合，「這個新來的靈魂是我的……」
「了」字還未出口，黑影突然戒備地盯著一個方向。
只見，遠處，冰面與天空相接的地方，緩緩走來一位女子，不，是女孩。女孩素白的發，素白的衣，發間兩朵素白的話，聯手上的圓鏡都是素白的，中間閃著晶瑩的光。唯有眼瞳，像是最濃的墨汁勾畫而成，又像是最古樸的墨玉。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
莫名地，衡宇想起很小很小時曾經念過的描寫女神的句子。
女孩的步伐似緩實急，飛快地便逼近他們。冰面隨著她的步伐重新擴散，很快，佈滿坑洞的冰面便重新完整。
黑影顯然是對女孩有所忌憚，猶豫了一瞬，還是扣住衡宇的肩。
「無論如何，先把這個靈魂吞噬了再說！」
衡宇還沒來得及掙扎，一陣目眩到令人目盲的白光從女孩的鏡子中迸出。
「啊啊啊——」
衡宇能清楚地聽見身後黑影的慘叫，儘管他本人只是覺得有些目眩。
等扣住肩膀的力道完全消失，白光也盡散。
衡宇走到女孩面前，笑嘻嘻的說道:「你好像是把我吸進鏡子的……誰來著？唉，你叫什麼？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神無不答話，只是握緊了鏡子。
——這個靈魂……為什麼，還沒有被消解？
——可是，力量……快用盡了……
於是，衡宇只看到鏡子的白光閃了幾下，然後，神無就直勾勾地倒了下去。
「喂！」衡宇連忙扶住她，但眉頭卻猛然一凜。
——這個……也是靈魂！
——但，不完整！
——就是說那個女孩一部分的靈魂在身體裡，另一部分就在這裡壓制靈魂麼……
第48章 鏡裡鏡外（三）
另一邊，犬夜叉一行急匆匆地在密林裡穿行，濃豔的火紅色不斷閃滅。
遠處，天空陰沉得像是摻了鉛塊。秋風冷凜冽，拂過除妖師的發間，吹過法師叮噹作響的禪杖，也吹過少女碧綠的裙角，冷到刺骨。
「奈落的氣味……就在前面！」犬耳少年大聲喊道，一雙金眸裡，滿滿戰意。
「等等，這是……」突然間，犬耳少年有些遲疑，停下了腳步。
——「殺生丸！」
不遠處，一抹白影從密林深處閃現出來。三千銀絲傾瀉而下，風華絕代。襟口的六角梅添了豔色，猙獰鎧甲展現英氣。跟在犬妖身後的，是身穿白色狩衣的陰陽師。
「哼，半妖嗎？」
白色犬妖眉頭輕蹙，睨了犬夜叉一眼，冷冷開口。
「喂！……」
殺生丸卻不理會要拔出鐵碎牙的紅衣少年，卻道：「出來。」
聲音冷冽若刀劍，攜裹著殺意。
「哎呀，真是瞞不過殺生丸大人你呢！」
隨著動人的女聲，犬夜叉身後的林子裡閃出了妍麗女子。女子身形修長，面容妖冶，一雙紅瞳，更添風情。
「神樂！」
暴躁的犬耳少年當先拔出鐵碎牙擋在眾人之前，刀刃直指著女子。其餘人也都是一副戰鬥的姿態。
豈料神樂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然後直直盯著白衣青年，紅瞳金眸相對。
「在等著你呢……神月那傢伙……」說著，紅瞳女子偏開了眼，頓了頓，接著道，「在前方二十裡的楓林裡。我只是來通知的。」
聞言，白衣青年不再耽擱，立即轉身，打算離去。陰陽師連忙跟上。
「呵……」看著白衣青年幾乎是毫不猶豫的背影，妍麗女子朱唇輕啟，似笑非笑，「果然被神月迷住了呢！殺生丸大人。」
話音未落，卻是一道碧影襲來，直直往神樂的面門抽去。
神樂連忙閃避，但衣角仍被削去一塊。
看著悠悠飄落的布料，神樂收起笑意，拔下發間羽簪，往空中狠狠一揚，伴隨著同樣惡狠狠的語氣——
「你殺生丸也不過如此！連心底的感覺也不敢承認！」
話音剛落，飛羽便疾行而去，只留下臉色陰沉的殺生丸和面面相覷的犬夜叉一行。
——哼！
——他對那個混蛋能有什麼感覺！
——等把她帶回來，還得好好跟她算算帳！
倒是一直沉默的陰陽師見狀開了口，「殺生丸大人，我們走吧。得快些把神月小姐帶回來呢。越早穩定她的靈魂對她越有利。」
「跟上。」
白衣青年冷冷出聲，率先離去。
一直到他們二人的背影在林子裡消失，犬夜叉一行人都還處在震驚中。
「所以說……殺生丸喜歡神月咯？」戈薇最後總結道。
「哼，兩個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犬耳少年有些氣悶地收回鐵碎牙。
「通知到了嗎？」
血一般的楓林裡，奈落倚著一株紅楓，半眯著紅瞳，懶懶地發問。
他的旁邊，站著神無和白童子。神無依舊全身素白，無悲無喜。白童子則持著比自身還要高的武器，嘴角一抹倨傲的笑意。
「嗯。」神樂收回羽簪，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一邊卻又忍不住把視線滑向奈落對面。
一身純白和服的女子立在那裡，大袖在秋風中翻飛。偶爾一兩片楓葉打在肩頭，像是在畫紙上繪上了朱砂。
但，女子本應清澈的雙瞳此刻像是佈滿了塵埃，霧濛濛的，看不真切，只是木訥地、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神月並不強，能敵得過殺生丸麼？」猶豫了一下，神樂還是開口問道。
「不是說了嗎？殺生丸被神月迷住了。」奈落勾起嘴角，本來偏陰柔的面孔卻莫名讓人覺得邪魅，「而且……」
「什麼？」
「神月好像得到了一種我我無法解釋的神奇力量，或許這次真的是殺生丸的死期。」
另一邊。
「這可有些難辦啊。」
冰雪的世界裡，衡宇接住了昏迷的女孩。指尖觸摸到的地方，也是如霜雪般冰冷。
「這個女孩應該是鏡子主人的部分靈魂，只要殺了她，應該就能出去了。」
「可是……」
衡宇猶豫了一瞬，接著又認命般地歎口氣：「誰讓你剛才幫了我呢？」
他將女孩平放在冰面上，打了個響指，女孩的附近便燃起了一堆火焰。
「哈哈，果然。」衡宇頗有些得意地笑著，「靈魂自身也會影響這個世界，只要意志去相信，什麼都能做到。」
「哎，等等！」衡宇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那是不是只要我相信自己能出去，就能出去？」
「那麼……我要出去！」衡宇對著天空大喊。
「唉唉……不行嗎？那麼，我能出去！」
「咦，還在這裡，讓我離開！離開！離開！」
「怎麼還是不行？放我出去！」
……
待女孩被火焰的溫度喚回神智後，看到的就是青年瘋子般又叫又跳的場景。
她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看了看火焰，雙瞳微動。
「沒用的。」終於，她開口，聲音分外空靈，仿佛在這冰天雪地傳得很遠很遠。
「哦，你醒了啊！」身著一點也不覺尷尬地轉過頭，對著女孩笑道，「不是靈魂自身會影響這個世界麼？怎麼會沒用？」
「規則。」女孩半垂了雙眸，解釋道，「規則不允許。」
「什麼規則？」
「鏡子的規則。」
話音未落，遠處一抹黑影吸引了衡宇的視線，他注意到黑影的身形比上次更為巨大。
「又是那個傢伙！他不是死了嗎？」
「吸收了新的靈魂，又活過來了。」女孩依舊面無表情。
衡宇突然明白，女孩的鏡子是吸收靈魂的法器，裡面不知道有多少靈魂，而且又不斷有新的靈魂會被吸收。
而靈魂有生靈的殘念，不會輕易消亡，它很可能只是在這裡被壓制，但又會重新吸收新的靈魂捲土重來，想殺死女孩，離開鏡子。
然後接著被壓制，然後又捲土重來。
衡宇看著身邊的女孩，狠狠皺了眉。
這是無窮無盡的迴圈！
永無止境！
第49章 鏡裡鏡外（四）
黑影漸漸靠近，原本一抹遠遠的影子慢慢放大，鉛灰的天空被遮蔽，地平線也被它甩在身後。
衡宇伸出手，長刀閃現，冷冽的光影一閃而逝。
他看了眼神無，而後者，只是持著圓鏡，一雙墨瞳只是盯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歎了口氣，衡宇還是上前一步，也不顧自己的傷勢，就把女孩擋在身後。
女孩依舊沉默。
這次，衡宇沒等黑影近前，便發動攻勢。
吐納！揮斬！血振！收刀！
每一個動作都精准到極致，冰天雪地裡，只留下黑色的殘影和明明滅滅的刀光。
黑影的動作並不靈敏，衡宇的每一刀它都不能躲過去。沒多久，黑影身上遍佈縱橫交錯的刀網，光線從中灑入，黑影變得支離破碎。
衡宇持刀，絲毫不敢大意地看著它。
果然，瞬間，刀網消失。黑影一切如常。
衡宇雙手持刀，還欲再戰。然而，神無卻從他身後走出，圓鏡正對著黑影。
「你怎麼還沒走？」衡宇有些吃驚。
這個女孩救過他，他本來就打算自己迎敵，為女孩贏得逃跑的時間，也算是報恩了。
女孩只是抬頭望著他，那雙如墨汁勾畫的雙瞳直直撞進碧玉般的眸子，像是投進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漣漪。
「你……」
衡宇話還未說完，黑影手上就閃現巨錘，極速砸來，風聲颯颯。
「小心！」
衡宇連忙抱著女孩在冰面上就地滾了幾圈，躲過了攻擊。
「喂！你快走！」衡宇從冰面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趕女孩走。
他手握長刀，堅定擋在女孩與黑影間，黑色的身影山嶽般沉穩。
女孩低頭看了看鏡面，眼瞼半垂。
她是神無部分的靈魂，與本體思緒相同。
她存在于鏡子中的意義便是消解這些靈魂，眼前這個擋在她面前的靈魂也是她要消解的目標。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鏡子的光對他沒有用而已。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擋在身前呢？為什麼剛才沒有殺死她呢？
「你怎麼還不走？」
又是一輪攻擊，衡宇趁著黑影恢復的間隙，扭頭對她說道。
可衡宇自己剛剛被黑影擊傷，神無看得出他撐不了多久。
黑影再度完好，但衡宇正扭頭看著神無。
神無抿了抿嘴唇。
「小心」二字還未出口，圓鏡的光芒倒先亮了起來。
炫目的白光配合著冰天雪地，幾乎令人目盲。
黑影的哀嚎仍在耳邊，但白光消逝後，黑影並未像一開始那般消散，而只是小了一圈。
力量……不夠了？
墨瞳微縮，從中洩露出一絲絲名為「驚恐」的情緒。
經受過白光的黑影此時更加暴躁，掄起錘子就往神無身上砸。
衡宇連忙推開尚自呆楞的神無，自己卻實實在在受了一擊。
「哇——」地一聲，鮮血大口吐出，星星點點地繪在冰面上，像是怒放的紅梅，像是飄搖的楓葉。
這一下，衡宇再也沒有了揮刀的力量。
秋風颯颯，聲聲皆恨。楓林裡，豔紅如血的葉子飄搖著，有的兀自留戀枝頭，有的隨風飄飛，有的已碾入塵土。
剛剛踏上層層楓葉，白色犬妖便聽到令人厭惡的聲音。
「歡迎啊！殺生丸大人。」
奈落半倚著楓樹，邪魅的紅瞳微眯，口裡說著大人，行為裡卻沒有一點尊敬的表示。
「奈落……」殺生丸拔出鬥鬼神，金眸裡滿滿肅殺。
「殺生丸大人不要著急啊！」說著，笑意幾乎漫出紅瞳，「大人不來找人的嗎？」
「交出來。」
「這是自然。」奈落的笑意更深一層，嘴角勾起邪魅的弧度，「神月，出來吧。」
話音剛落，楓林深處便閃現神月的身影。墨絲如水般傾瀉于純白的和服，背景是楓葉影影綽綽的豔紅。
「到殺生丸大人的身邊去。」奈落命令。
神月遵從。
殺生丸明知道奈落不會輕易讓神月回來，明明知道奈落是有圈套的。但看著一直掛記著的那個混蛋還是好好的，而且一點一點朝他走近……
——這種像是被羽毛拂過心頭的感覺……
——是欣喜嗎？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神月與殺生丸的距離逐漸拉近。
但，只剩三步的時候，她停下了。
瞬間，一陣金光閃滅，神月手上出現長刀，刀鋒凜冽，直直朝殺生丸劈砍而去！
「小心！」
殺生丸還未出手，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陰陽師倒是搶先一步，雙手支起一小片淡藍色的結界，擋住了刀鋒。
然而，刀鋒淩厲，頃刻間，蛛網狀的裂痕已遍佈結界。
「退下。」殺生丸冷冷開口，拔出鬥鬼神，挑開神月的刀鋒，「做好你自己的事！」
「明白了。」粉煙當即收了結界，退到一旁，「穩定靈魂的咒術施展起來需要很長的時間，我需要至少半個時辰不能被打擾！」
「半個時辰麼？」犬妖微眯了金眸，「不會有人打擾的。」
聞言，陰陽師閉上了眸子，雙手維持著同一個印式，艱深奧澀的咒語脫口而出，整個人瑩瑩泛出幽光。
說這些話的時候，犬妖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握刀的神月。佳人的墨絲隨風輕揚，偶爾會觸碰到飄飛的楓葉，豔紅與濃黑交映。
——這個該死的混蛋！現在是被靈魂附了身，還是被奈落控制了？
——不過，不管怎樣，都得先拖住這個混蛋，讓她的靈魂穩定下來才可以。
眼角的余光望向奈落，嚴防他做出什麼打擾陰陽師的事。
不過，眼角卻捕捉到了火紅的身影。身影疾行而來，與之同行的還有巫女一行。
——犬夜叉嗎？
——看來他這個愚蠢的弟弟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
——起碼這個時候可以拖住奈落，讓他專心解決這個混蛋的事！
思緒還在流轉，這邊，神月又再次攻了過來。淩厲刀鋒直指殺生丸的要害。
殺生丸手握鬥鬼神招架。
隔著凜凜刀鋒，隔著豔豔紅楓，兩人僵持。
金眸墨瞳相對。金眸裡，滿滿的人影，滿滿的都是少女飛揚的墨絲，如雪的衣襟。墨瞳裡則是空茫一片，像是蒙上塵埃的鏡子，什麼也映不出。
"還記得我嗎？"犬妖發問，明明是沒什麼起伏的聲調，卻莫名摻著一絲的希冀。
可少女神色不變，只是不住地往刀鋒上輸送力量，刀刃上不住閃著金光。
——果然嗎？
白色犬妖微斂了長眉，但接著怒意佔據了面龐。
——這個混蛋！
"記住！吾乃殺生丸！"
說著，鬥鬼神上的妖芒越來越盛，劍刃漸漸壓過刀鋒，一點一點逼近佳人。
終於，殺生丸在劍尖離神月脖頸只有半寸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不管你是巫女還是其他什麼，最好給我安分一點。"
殺生丸冷冷出聲威脅，一雙金眸，寒若堅冰。
"神月果然還是太沒用了麼？"奈落的聲音吸引了殺生丸的注意。
此時，奈落正被犬夜叉一行人圍攻，身形暴漲，大批觸手伸出。可他還有閒心關注神月這邊的情況，猩紅的雙眸裡笑意晏晏。
"那麼……神月！"奈落突然提高了聲音。
殺生丸感到一直壓在鬥鬼神上的力道消失了，急忙回過頭。卻見神月偏轉了刀刃，指向她自己！
「叮——」
兵刃交擊！
殺生丸用上了全身力道，用鬥鬼神擊飛了神月手裡的刀!
然而，神月伸出右手，金光開始閃爍。
眼看神月又要凝出兵刃，殺生丸也顧不得什麼，當即欺身向前，死死握住神月的右手!
隔著鬥鬼神的劍柄，"神月"能清楚感受到上面的力道，然而，她的神色依舊如一潭死水一般，只是墨瞳木然地望著殺生丸。
下一瞬，左手閃過金芒，短刃凝出。
這次，沒有指著她自己，而是向著殺生丸大開的空門。
鮮血飛濺，染在佳人雪白的衣襟上，豔如雪裡紅梅，染在四周濃烈的楓葉上，恍若在胭脂上再抹上朱砂，紅得刺目。
「鐺——」
手因為吃痛松了些許。
鬥鬼神墜地。
然而，握住佳人的手最終也沒有鬆開。
第50章 鏡裡鏡外（五）
「殺生丸！」
神月大喊。
可，她什麼也做不了。
對。就是什麼也做不了，甚至她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因為——這個身體不是她控制的。
而這裡，仍舊是那片櫻林，落櫻飄飛如雪，空氣中浮動著靡靡暗香。
這裡——是她內心的深處。
她的面前，是一面圓鏡。光潔的鏡面映出殺生丸的身影，還有那噴灑而出的溫熱鮮血。
她瘋了一般地用手撫上鏡面，反復擦拭，反復擦拭，似乎只要這樣就能止住那個人流出的鮮血一樣。
——他為何不鬆手呢？
——他為何不揮劍呢？
——他……在流血啊！
臉上傳來暖意，是手指在摩挲。
神月止住動作，愣愣地望著突然來到身邊的巫女。巫女的手略有些粗糙，指節處是常年練習弓箭留下的繭子。但，是溫暖的，像是太陽一樣，默默揩去神月臉上的濕意。
「你流淚了。為了殺生丸而悲傷嗎？」撫子的聲音依舊輕柔得像是滿樹的紅櫻。
「幫幫我！」神月反握住撫子的手，「救救他！」
撫子半斂了好看的眸子，卻是不發一言，唯有衣袖在風中獵獵飛舞。
「哼，她才沒有那能耐幫你！」不遠處，巴掌大的小人閃現，一身如雪狩衣，「還是與我訂立契約才是正途。」
「夠了！」撫子的神色淩厲起來，「你一天到晚除了會誘騙神月與你簽訂契約還能幹什麼！」
「惱羞成怒了嗎？」小人不甘示弱，反唇相譏，「如果不是你一天到晚跟我搶奪力量，搶奪身體的控制權，我怎麼會這麼容易讓四魂之玉鑽了空子！」
——「而且當初如果不是我，你當初使用的那個禁術足以使你們兩個都魂飛魄散！」
「你只是覬覦神月的身體！」
「難道你……」
「就是說只要和你簽訂契約就能擺脫四魂之玉的控制？」神月打斷道，平靜如湖的眸子裡蕩起了漣漪。
話一出口，櫻林靜了一瞬。忽然有風吹過，大批紅櫻飄搖而下，落在三人雪白的衣襟上，像是在宣紙上點入春色。
「終於願意了嗎？和當初的夕月一樣，是令人生厭的緣由呢！」小人最先開口，聲音像是深淵，誘人不斷墜落，再墜落。
「不過和我簽契後，我的力量就能完全發揮出來了，自然能讓你擺脫四魂之玉。」
「不可以！」撫子斷然喝道。
另一邊。
仍舊是那一片冰天雪地，冰面是瑩白，天際是慘白。
衡宇打了好幾個趔趄，勉力站起，扭頭看向神無，「剛才那招還能再來一次嗎？」
女孩輕輕搖頭，「力量……不夠了。」
「是嗎？」衡宇轉過頭看著狂暴的黑影。黑影手持巨錘，雖然小了一圈，但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都要高出許多，在冰面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它見衡宇還能站起，巨錘便又高舉，周圍散發著墨一般的黑煙。
「黑影兄，你也該得意夠了吧……」衡宇緊盯著黑影的動作，碧眸裡激蕩著殺意，嘴角卻高高揚起，勾出魅惑的弧度。
——「剛才那一招……我也會哦……」
衡宇臉色慘白，但偏偏笑容滿面，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黑影本來打算落下的錘子頓了一瞬。
——上當了！
衡宇嘴角的笑意更深，一下子拉起神無狂奔起來，一下將黑影甩得老遠。
「你……」神無開口，欲言又止。
「我什麼我！打不過自然就要跑！」某只狐狸很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黑影見狀，也明白自己被耍了，怒火更甚，當即追趕。
黑影的身形要大出許多，一步甚至是他們兩個的好幾步。眼看著黑影與他們的距離越拉越近，衡宇有些著急：「喂，這是你的世界吧！做些什麼啊！」
「力量不夠消解……」
「誰讓你消解它了！」
女孩的步伐有些小，衡宇一邊緊扣著她的手指以防她被落下，一邊說道：「用你的意志影響這個世界！好歹設點陷阱什麼的阻止一下它啊！要不是」
話音剛落，卻是一陣地動山搖。衡宇不得不停下腳步，將女孩拉到自己懷裡，免得出什麼意外。
——高山兮仰止！
延綿的山體驟然出現在眼前，泛著冰雪的螢光，宛如利劍，直指蒼穹！
——平地生丘壑！
衡宇默默感歎道。他們現在在冰山的山腳下，而黑影被遠遠阻隔，似乎是安全了。
「它要在這麼大、這麼多的冰山裡找到我們可不太容易呢！幹的漂亮！」衡宇笑道，「要是我們有個能歇腳的地方就好了。」
話音剛落，面前便出現山洞，雖然幽深，但裡面竟然還是燃著火的。
「你可真是太方便了。」衡宇笑眯眯地把神無拉近山洞，靠近火堆取暖，「不愧是你的世界，你簡直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了吧？」
「有的。」女孩烏黑的眸子半斂，火光給她素白的臉上增了一抹嫣紅，「真正的消解。」
「你是說那個黑影嗎？」衡宇微皺了眉，碧玉般的眸子裡映入女孩的身影，「恢復力量不就可以消解了嗎？就像你上次那樣。」
神無搖頭，聲音飛雪般飄搖。
——「上次只是擊潰了它。」
「對，我一直想問，你這鏡子應該是吸收靈魂的法器，難道不能消解吸收的靈魂？」
「一部分會吸收，但會留下……」
「什麼？」
「執念。」
女孩的聲音回蕩在山洞裡，聲音空靈得讓衡宇想起神段山上終年纏繞的霧氣，想起北國盡是奴僕卻仍舊空蕩蕩的宮殿，同樣想起狩衣純白的衣角。
——執念嗎？
——確實是難以消解的東西啊……
「你叫什麼？」沉默了一瞬後，衡宇開口。
「神無。」
「神無……」衡宇緊盯著女孩濃黑的雙眸，碧色眸子裡寫滿了認真，「你的部分靈魂在這裡是為了消解，或者說擊潰這些名為『執念』的東西，是嗎？」
女孩點了點頭。
「若是你的鏡子吸收的靈魂越多，那麼殘留下來的執念也就越多，是嗎？」
「對。」
「你現在的力量已經不太夠了，若是將來執念的力量完全超過你，你要怎麼辦？」
女孩默然不語，長長的睫羽在素白的面孔上投下陰影。
半晌，女孩將與衡宇緊握的那只手掙脫出來，平靜地回答：「我沒有辦法。」
女孩很寡言，眼睛也只是盯著豔紅的火堆，神色完全沒有改變。但衡宇莫名感受到了孤獨和絕望。
這是她的世界，卻也只有她一人。
沒有人能幫助她。
她一個人站這世界的中央，站在在蒼穹之下，冰雪之上，拿著圓鏡，一次又一次地擊潰她的敵人。那個所謂的「執念」。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她的敵人這一次永遠比上一次更加強大，她的前途就是末路！
她一天比一天更能看清自己的未來，也更加明白未來沒有所謂的希望。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她的世界是這片白色的荒漠，而不是繁花似錦的山谷。
一個看不見希望的人的世界，不會有那麼美好的東西啊！
——真是可憐呢！
衡宇歎了口氣，卻是將神無攬入懷中，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男子的懷抱讓神無有些無所適從，她枕在衡宇的胸膛上，透過純黑的浴衣，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下面有力的心跳。
——對了，這個人，還是活的……
——所以她上次的光，沒有辦法消解他……
——可是，只有這個人……似乎是沒有什麼惡意的……
與此同時。
犬夜叉一行人還在面面相覷，他們將殺生丸被神月所傷的一幕盡收眼底。老實說，他們很難相信殺生丸這麼冷酷的人會做到這種地步，但事實就在眼前。他們內心也更加篤定了殺生丸喜歡神月的猜想。
但神月背叛過他們，與他們而言，神月並不是什麼好人。而且曾經殺生丸和神月也是水火不容的，所以，對於殺生丸真的喜歡上這樣一個女子，他們的第一反應是驚詫。
「喂！殺生丸！」犬夜叉反應過來，與兄長相似的金色眸子裡湧現出焦急。
雖然殺生丸一直覬覦著鐵碎牙，而且也看不起他。但他並不想他死啊！
不過，奈落一直用觸手與犬夜叉纏鬥，沒有給他幫忙的機會。
「四魂之玉！」戈薇突然喊道，「神月的額頭裡有四魂之玉！」
「所以說是被四魂之玉控制了嗎？」法師一邊戰鬥，一邊分析道。
「我試試看能不能淨化。」說著，戈薇拈弓搭箭，粉色的靈力縈繞著箭尖。
「巫女，給我停下你正在做的事！」殺生丸厲聲喝道，「你想害死她嗎？」
戈薇這才想起，若是破魔之矢射出，四魂之玉會被淨化，神月也會被淨化。
因為曾經是同伴，戈薇不想害死神月。她默默放下弓箭。
然而此時奈落的聲音卻響起：「繼續，神月。讓我們的殺生丸大人死在他心愛的人手中。」
說著，奈落伸出更多的觸手，纏住犬夜叉一行人，以防他們增援。
「神月」只聽從奈落的命令。所以，她反手扣住殺生丸的胳膊以防他逃脫，接著面無表情地轉動短刃，哪怕面前的人已經疼到面部表情微微抽搐。
殺生丸看著神月古井無波的臉，真的有一爪子撕碎面前這個女人的衝動。
但是，如果動了手，這世上就再沒有這個混蛋了……
「殺生丸！」
神月愣愣地看著圓鏡中的人影，那殷紅的鮮血那麼刺目，淡漠了所有的顏色。
「我願意簽訂契約！」神月突然大喊，「只要能擺脫四魂之玉！」
幾片櫻花應聲而落，纏入神月發間。
烏髮。紅纓。
「如你所願。」
於是，突然間，殺生丸發現面前的人眼神變了，不再像是蒙塵的鏡面。
「殺生丸……」面前的人輕輕呼喚著，鬆開了刀刃，張開雙臂，環擁著他。
然而，犬妖的眸子卻是一凜，徑直捏住了面前之人的脖子。
「你是誰？」
犬妖冷冽的聲音響徹如血楓林。
——他絕對不會認錯！
——這個人不是神月那個混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6
第51章 鏡裡鏡外（六）
衡宇抱著神無，女孩的冰冷讓他心頭一顫。
懷中的人抬起頭，烏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他。
「怎麼了？」衡宇問道，碧玉般的眸子回望著白雪般的身影。
「不會讓你離開鏡子的，即使你這樣。」
「你是以為我在犧牲色相賄賂你麼？」衡宇哭笑不得。
「不過……」衡宇話峰一轉，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這確實是個好辦法，現在我□□你還來得及嗎？」
女孩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突然，衡宇感覺到地面的震顫，火堆投在女孩臉上的光暈不住搖晃。冰塊的碎屑紛紛揚揚撒落，山洞不再安全。
「你……」
衡宇剛想發問，但發現女孩望著他，似乎有些疑惑地蹙了眉。當下，他不再猶豫，拉著女孩奔出山洞。
等出了山洞，他們才發現地動的原因。
瑩白的冰面上，淡淡黑煙籠罩。黑煙一樣的東西在冰面上浮動，然後聚集，盤旋著上升，像黑色的河流，在空中湧向未知的源頭。
「這是？」
「執念。它在吸收執念。」
有風拂過，揚起女孩素白的發，鬢間的花也在微微震顫。她的聲音在風中被傳得很遠。
儘管地動山搖，衡宇還是拉著神無的手，勉力在稍稍空曠的地方站定。
「那快走吧！」衡宇皺了眉，「我們一起。」
他清楚以自己和神無的狀態，是無法和黑影抗衡的，而且它還更為強大。
可女孩卻是盯著自地而生的黑色河流，輕輕開口:「哪裡，都一樣。」
——都一樣？
衡宇愣住，繼而又明白起來。
——確實呢……
——能擊潰這些黑影的，只有神無。她擊潰不了的話，確實逃到哪裡都一樣。
——只是時間的問題。
衡宇沉默片刻，笑意卻再次漫上碧眸，長眉微舒，又是一個放蕩不羈的翩翩公子。
只見他看了看浮在冰面上的黑煙，反而問了句沒什麼關係的話，「為什麼執念是黑色的呢？」
神無沉默。
就在衡宇以為神無不會回答的時候，神無卻開了口——
「所謂執念，讓人不能得至解脫處。」
「是麼？」
神無半斂了眸子，盯著手裡的圓鏡，默然不語。
有風打在臉上，卻不是凜冽的寒風，而是溫潤的，帶著花朵的香氣。
——花朵？
驚詫間，神無覺得臉上有什麼東西。用手揩下，停留在指尖的，卻是藍紫色花瓣。是風帶來的。
面前的冰面上執拗地開著一株藍紫色的小花，只是微微及膝，卻已結了好幾個藍紫色的花穗，最下面的一個已經張開的十字形的花朵。羸弱的花瓣寒風中輕顫，卻不凋零。眨眼般的時間，花朵自下而上依次綻開，藍紫色交映著碧色。
「這是……」
「二月蘭。北國很多的。」衡宇笑眯眯地回答，「我只是想試試看能不能稍稍影響這個世界，沒想到成功了。我是不是很厲害？」
說話間，越來越多的二月蘭破冰而出，不顧冰雪的嚴寒，執拗地綻放。藍紫色的海洋連天接地，包圍了神無。花瓣輕觸著膝蓋，觸感柔軟。
遠處，是瑩白的冰山，是在空中盤旋上升的黑河。近在眼前的，卻是這樣柔軟的藍紫色的花朵。
「這裡太荒蕪了。我不喜歡。」衡宇說著，折下一朵二月蘭，彎下腰，插入女孩素白的發，女孩再不是素白一片。
——「如果真的什麼都做不了的話，最起碼要在一個漂亮的地方啊！」
神無抬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面前的男子依舊一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卻仿佛刺目得能灼傷人的眼睛。
女孩握著圓鏡的手，緊了幾分。
突然，陰影投下，神無抬首，卻只見到遮天蔽日的巨大陰影。
——黑影……過來了！
與此同時。
秋風吹拂楓林，樹梢被紅意浸染。
白色犬妖緊捏著眼前人脖子，直到如線般的鮮血流出，才稍稍收了力道。
「我是……神月。」女子的神色古井無波，聲音也沒有任何起伏，「剛才的是四魂之玉。」
說著，女子的額頭上，帶著污濁的玉體漸漸浮出，然後掉落在地上。
「你是誰！」犬妖的金眸裡迸射出殺氣，語氣冷冽若刀劍，「不要讓我再問一遍！」
冷哼了一聲，女子也不再裝模作樣，反而勾起一腳，直直踹在尚未拔出殺生丸體內的短刃上。
於是，短刃深深沒入軀體。
殺生丸吃痛，松了手，嘴角流出鮮血，豔若紅楓。
得以擺脫桎梏的女子當即擺出戰鬥的架勢，手裡凝出金色長刀，橫在身前。
「說你敏銳好呢還是說你癡情好呢？」女子冷笑，看著殺生丸，連連搖頭，「我都裝得這麼像了，當我是神月不就好了嗎？」
「你不是她！」
——那個混蛋，舉世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殺生丸拔出短刃，面色卻沒有一點改變。伸出手，落地的鬥鬼神長吟著回到主人手上。
女子繞有興味看著他，「也好，我就和你過上幾招，不過，別忘了……」
——「這是神月的身體哦。」
話音未落，女子便攻了過來，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殺生丸眉宇一凜。
這不是那混蛋該有的速度！
這確實不是神月該有的速度。說到底，神月只是奈落的一個□□，剛剛出生的時候甚至沒有情感，說是一個殘次品也不為過。
但這個「神月」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揮刀都恰到好處，完美無缺。長刀與劍刃的交擊中，殺生丸甚至感到些許的吃力。
然而，殺生丸卻也記得這是神月的身體，每一個可能重創她的招數都被收斂了力道。因而，漸漸落了下風。
「看來神月潛意識裡所依賴的殺生丸，也不過如此嘛。」
又一輪交鋒，長刀與劍刃相持，墨瞳與金眸相對。
「神月」嗤笑，「真是枉費了夕月的教導啊！」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殺生丸心頭一凜，手上用上了力道，與「神月」拉開了距離。
殺生丸手持著鬥鬼神，盯著面前的人，與神月在神斷山分離後的一幕幕卻湧上心頭。
那時，神月取得月蓮後就離開了……
之後，他親眼目睹神月和巫女消失在金光中。
但當他再找到她時，她手裡沒有月蓮……
於是，心中的猜想漸漸成型。
「你是月蓮。」冷冽的聲音，篤定的語氣。
「還不算太蠢。」月蓮挑挑眉，算是承認了。
「神月呢？」
犬妖厲聲質問，妖力在鬥鬼神上流轉。
「啊……為了你，想擺脫四魂之玉的控制，就和我簽訂了契約。」月蓮滿不在乎地勾勾嘴角，妍麗得極盡風情。
殺生丸聞言，握住鬥鬼神的手又緊了幾分，指節被捏得發白。
——這個笨蛋！
「不過我忘了告訴她，想駕馭我的力量必須得做好靈魂時時刻刻和我鬥爭的覺悟。」笑意漫上了墨玉一般的眼瞳，「這麼多年，除了夕月那個老女人，還沒有人能鬥得過我呢！」
犬妖指節作響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月蓮的耳中。
「怎麼？憤怒？還是心痛？」女子哈哈大笑，「是否想殺了我呢？但這可是神月的身體啊！」
看著殺生丸憤怒的面容，月蓮還想再說些什麼，卻驟然感覺身體一滯。
「……晝夜常得一切諸天大力神將隱身守護。常得觀音等二十五大菩薩，而為保佑。常為諸佛晝夜護念……」
陰陽師念咒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周身流轉的藍光趨於濃烈，映襯著飛揚的衣角。
——鎮魂咒！
月蓮眼中閃現殺意，不再理會殺生丸，長刀轉向陰陽師的方向。
——被夕月壓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軀體！
——她絕對不會讓任何人阻礙她獲得自由！
第52章 鏡裡鏡外（七）
殺生丸也意識到了月蓮的意圖，鬥鬼神毫不猶豫地攔在長刀前方。
——不能讓陰陽師被打擾！
「讓開！」
月蓮的神色愈發危險，長眉淩厲如刀，手上金芒四溢。
殺生丸沒有答話，卻是又走了一步，直直攔在月蓮面前。短刃造成的傷口尚未癒合，泥土上留下深深的血腳印。
「呵……冥頑不靈！」
月蓮也不打算再說服殺生丸，而是足尖點地，高高躍起，長刀持於面前，刀刃的金色與衣角的潔白輝映，墨絲狂舞！
她選擇了斬擊！
同樣的情況下，就算是同樣精通劍道的衡宇也會盡力避免與殺生丸硬碰硬的戰術，而是更傾向於一擊致命的偷襲。
但她選擇了斬擊！
不留餘地的斬擊！
從高空中落下，用刀與自身狠狠擊壓對手！
當刀刃與劍芒真正對上的那一瞬，仿佛連時間也靜止了。飛揚的墨絲不再舞動，飄飛的衣袂也凝滯。
隔著刀刃，隔著劍芒，連眼前人眼神也是靜靜的，一雙金眸沒有殺氣，透著某種深切的懷念，透過她的身體看一個人。
在這靜止的一刻，月蓮的眸子也湧動著某些難言的情緒，像是回到了不可得的過去。
「轟——」
響徹天地的轟鳴聲將一切拉回了現實。金芒與藍色妖力爆發出席捲天地的光芒！
光芒散盡，二人還是站在原地，手持著刀劍對峙，但周圍的土地已陷落成深坑！
沒有人說話，仿佛天地也寂靜了下來。
月蓮的嘴角慢慢流下一抹鮮血。她揩下，看著指尖的殷紅，愣了片刻，隨後，眸中狠意愈發明顯。
看著月蓮，殺生丸默默將已經湧向喉頭的那抹腥甜狠狠咽了下去。
「……一切惡鬼，夜叉，羅刹，皆不能害；毒蛇，□□，悉不能中……」
一片安靜中，陰陽師念咒的聲音格外清晰。她閉著雙眸，周身流轉著幽幽藍光，狩衣潔白若雪，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打擾到她的。
「我該怎麼辦？殺生丸的傷還沒好啊！」
櫻林裡，圓鏡前，神月看向巫女。
月蓮與她簽訂了契約，她確實擺脫了四魂之玉，但現在控制她的，卻是月蓮！
撫子看著她，此時的神月，滿眼滿心的焦急，臉上無悲無喜的面具早已破碎。她已經不是那個完全不瞭解情感，而問她，「什麼是愛」，「為什麼會笑」的人。
撫子抬頭，如雲的櫻花明明墜在近在眼前的枝頭，卻像是隔了一層濃霧，朦朦朧朧的，只看見一片粉。
——神月內心的世界，正在崩壞……
——月蓮是守諾的……
——當這裡完全崩潰的一瞬，她撫子，作為靈魂的外來者，也就沒了容身之地。
——那時，神月被擾亂的靈魂也就能回歸正軌了。她一切都能想起來……
「呐！你有辦法嗎？」神月直勾勾地盯著撫子，「你有辦法的吧！曾經你就佔用過我的身體，是撫子你的話，可以阻止月蓮的吧？」
「我……」
「就算以後把我的身體拿走也沒關係，只要不再傷害那個人……」
「在你和她沒有簽訂契約前，我還能勉力抗衡……現在……我畢竟是靈魂的外來者，也是受到限制的。」
說著，撫子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卻在漸漸虛化，可以清楚地看見櫻林朦朧的粉。
「月蓮正在驅逐我。」撫子解釋道。
「那該怎麼辦？你會怎麼樣？」
「辦法還是有一個的，這個辦法能解除我的限制，我或許能壓制她……」
「那就快點吧！」神月急急打斷道。
「好。」
說著，撫子十指曲張，雙手交疊，結了個奇怪的印式。
「照我的動作來。」撫子輕柔的聲音傳入耳畔。
神月聞言，連忙伸出手，卻猛然怔住。
「怎麼了？」撫子奇怪地問道。
「我可以相信你的吧？」面前的人有些不確定地望向撫子，接著又急急解釋，「我是說，事後要身體的話也可以，但現在無論如何不要傷害殺生丸……」
聞言，撫子卻是勾起了唇角，妍麗得像是春花初綻。
「記住……愛是心底的感受，而不是一樣東西啊！」撫子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麼一句。
「什麼？」
「沒什麼……」笑意漫上撫子的眼角，像是燦爛的陽光，「我是說，這一次，相信我！」
——有些事在她還是巫女的時候，永遠也無法原諒……
——但在她翻閱神月的記憶後，卻可以理解她……
——更何況，她現在只是亡魂，不再是巫女……
第53章 鏡裡鏡外（八）
冰雪的世界裡，冰面是瑩白，天空是慘白。黑河自地而生，盤旋空中，最終都湧向了黑影。
黑影這時已經如山丘般巨大，遮天蔽日，不僅僅是將天空遮蔽。因為這裡，只有冰雪折射的、慘澹的光，而沒有陽光。
跟黑影相比，被花海包圍的兩個人螻蟻一般的渺小。
但是身穿黑色浴衣的男子仍然將女孩推到身後，手上現出古樸的長刀。
「神無，剛才的話我只說了一半。」男子擺出戰鬥的姿態，頭也不回地說道。
神無不說話。
寒風抖起女孩的衣角，揚起女孩素白的發，也吹過發間的二月蘭。藍紫色的花瓣在顫抖卻不凋零。
衡宇也不管神無的沉默，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當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最起碼要在一個漂亮的地方……」
——「戰鬥到最後一刻！」
衡宇說話的語調很平靜，就像他此刻握刀的手一樣。
他不算什麼光明磊落之人，最擅長和最愛的事情就是用詭計取巧。但如果真的走投無路，他會用刀鋒直面對手，用最光明磊落的方式死去！
他舉起刀，光亮如鏡的刀面映出了他的面孔，也映出女孩素白的身影，幽深的眸子，發間輕顫的二月蘭。
他心裡微微一動，又接著低聲說道:「等會你就趁機逃吧……你畢竟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衡宇說不下去了，因為黑影攻過來了。
黑影手持著巨錘，如山嶽般的身軀帶來摧枯拉朽的力量，每一擊都是地動山搖！
神無巋然不動，只是眼睜睜看著衡宇身影踉踉蹌蹌的，只能勉力地站定，險險地躲避。墨瞳裡沒有一絲情緒瀉出，只是握著圓鏡的手又緊了幾分。
突然，黑影的錘風襲來，正正砸在花海的邊緣。
暫態，大批的花瓣被揚起。刹那間，只仿若一場藍紫色的花雨自地而生！
神無抬起頭，癡了一般地看著。
冰面是瑩白，天空是慘白，執念是濃黑，花雨是藍紫！各種顏色刹那之間交纏，這個世界從未如此絢爛！
——如果有一個人讓荒蕪的世界綻放了花海，有誰會希望他死呢？
神無將那面圓鏡對準了衡宇的背影。瞬間，鏡子迸發出刺目的白光，堪比日月！
「……常為諸佛晝夜護念……」
濃烈如血的楓林裡，陰陽師念咒的聲音愈發清晰。
隨著身體越來越明顯的凝滯感，月蓮也明白不能再耽擱，要在鎮魂咒完成之前除掉陰陽師。但面前的犬妖毫無疑問是個大麻煩。
犬妖的眼睛裡沒有殺氣，證明他不想傷害這個身體。但就算這樣，他也不是能輕易解決的貨色。
正思考著對策，忽然間身體卻不聽使喚，左手緊緊扣住握著刀的右手！
殺生丸看見這一異狀，眉宇舒展了些許。但正對上那烏黑的眸子時，眉頭又深深皺起。
——不是神月！
思索片刻，他開口，「巫女？」
面前的人沒有作答，扣住右手的左手臂正在微微顫抖，只是片刻的時間，額上的冷汗便層層滲出，打濕了額間的碎發。
又過了片刻，「神月」的左臂不再顫抖，冷汗也不再滲出。
她松了口氣，漸漸鬆開了對右手的鉗制。
「巫女？」殺生丸再度發問。
「神月」點點頭，「我是撫子。」
話音剛落，撫子猛然間發現右手不受控制地再度舉起長刀，朝陰陽師的方向狠狠擲出！
月蓮並無意在此刻和撫子爭鬥。同在神月身體裡，月蓮清楚她靈魂的強大。
她身體的病弱反而鑄就了靈魂的堅韌。
如果真的和她的靈魂相鬥，這場戰爭不知會持續多久！但此刻，她要優先解決陰陽師！
因此，她假裝被壓制，就等著桎梏鬆開的這一刻！
金色的長刀在空中劃出了金色的線，快得只剩下殘影。
它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是拼盡了月蓮的全力！
只是快！
快得仿佛連命運也能斬開！
所以殺生丸沒能截住它。
它帶著金色的尾線直奔向陰陽師。但陰陽師巋然不動，仍舊緊閉著雙目，仿佛對外界一無所知，只是念咒的速度驟然變快！
楓葉血紅，一片豔過一片，一層疊著一層，亭亭如蓋。
楓林中，金色的刀刃帶出金色的尾線，空氣仿佛也被割裂，刮起張揚的風，吹得楓葉颯颯作響。
「……水火怨賊，刀兵槍炮杻械，牢獄橫死，悉不接受……」
陰陽師念咒的語速變得極快，似乎無論如何也要在刀刃抵達之前完成鎮魂咒！
恰恰此時，刺目的白光蓋過了刀刃的金，蓋過了楓葉的紅，剝奪了所有人的視線。
殺生丸勉力逆著白光看去，卻看見神無手中的圓鏡飛速浮到了半空中。而這近乎令人目盲的白光就是圓鏡發出的。
神無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奈落身旁，既不說話，也沒有什麼動作，安靜得幾乎讓人忘了她的存在。
但此時，她微微抬頭，看著半空中的圓鏡，如夜般幽深的雙瞳閃過一絲釋然。
——釋然？
殺生丸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再仔細看時，那抹情緒的波動已經消逝，烏黑的眸子裡全是空茫。
視線再隨著神無轉到半空，卻見白光的中心出現一個男子。純黑的浴衣，張揚的金髮——是衡宇無疑。
衡宇此時沒有看向殺生丸，也沒有看見地上的神無。他目力極佳，即使在一片白光中仍然注意到了金色的刀刃，還有……刀刃所指向的那個人！
——「粉煙！」
他想用妖術阻止，但脫離了鏡子的世界，一切不再以靈魂為主導，他的人形已經開始崩潰！
自腳尖開始，他又逐步地化為小狐。情急之下，趁著手指還未完全變化之前，衡宇抓起身邊神無的那面鏡子便朝著長刀的方向擲去！
「……臨命終時，心無怖畏，正念現前，西方三聖，金台接引，往生淨土……」
大串咒語極速迸出。
長刀和圓鏡極速飛來。
最終，圓鏡成功地擋在長刀前方，但也僅此而已。
圓鏡擋在了前面，卻沒能攔住它，也沒能讓它延緩哪怕一刻。
「啪——」
極輕的一聲，長刀洞穿了鏡子，連帶著鏡子，一起攻向粉煙！
長刀本帶著毀滅的決意而來，別說前面是一面鏡子，哪怕前面是山川，是海洋，是天地，它也要洞穿，斬向女孩的眉宇！
刀刃逼近帶來狂風，吹得少女的黑髮獵獵飛舞。
「……蓮華化生，受勝妙樂！」
最後一句咒語完成的瞬間，陰陽師少女猛地睜開了雙眼，直視著金色的刀刃。刃尖在粉煙的眼中越放越大，直指著她的眉宇。
鎮魂咒的完成沒有讓刀刃放慢，它觸上少女的額間，如線般的鮮血流下素白如瓷的面孔。
但最後的一瞬，粉煙卻伸出手觸上了長刀尾端連帶著的圓鏡上，畫了個奇怪的符號。
像是有魔力一般的，符號一完成，刀刃便急停，接著虛化潰散！
從月蓮扔出長刀，一直到長刀潰散。這一切只發現在瞬息之間！
瞬息之間，塵埃已落定！
長刀潰散，鏡子卻沒有落地，而是和由藍色靈力書寫的符號一齊浮在半空中。符號很簡單，一個圓的下方加了個十。圓代表輪回，「十」中的一橫代表道路，一豎代表舉起的刀劍，象徵驅逐。
陰陽師少女雙手變了印式，符咒的藍光大盛，沒有逸散，卻形成光柱，盡數投在月蓮身上！
粉煙知道長刀是躲不過去的，因為鎮魂咒不能被打斷。但圓鏡飛來的一瞬，她卻看到了轉機。
——那是靈魂的法器！
——鎮魂咒配合靈魂法器可以徹底驅逐靈魂！更何況，那把刀只是靈魂用自己的力量凝出來的！
陰陽師額頭上鮮血淋漓，手上卻不停，不斷變換著印式。
「啊啊啊——」
旁人眼中的藍光對月蓮而言卻有如紅蓮業火，由內而外地灼燒著，是幾乎能讓人化為灰燼的溫度，讓人痛苦，讓人哀嚎！隨後，不由分說的暴力便開始由內而外地碾壓，驅逐！
殺生丸緊盯著面前的人，眉頭緊縮，指節被捏得發白。
藍光散盡，神月面前卻出現了兩個虛影，一個身穿上白下紅的巫女服，一個是全身潔白狩衣的巴掌大的小人。
但這兩個虛影的胸前都有一條紅線延伸進神月的胸膛。
而神月本人此刻卻死死捂住頭部，渾身顫抖，滿臉痛苦。
她都想起來了！
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來了！
..
和殺生丸初遇時，櫻林飄飛如雪，再遇時，心底怨毒森寒，後來的神斷山上濃霧纏綿，重逢時的楓葉也是如此豔麗……
還有病弱的巫女，瘦弱的懷抱，富有生機的笛音，還有那月色下的落櫻，溫柔地像是那個人本身……
也有犬夜叉一行人，同行的情誼，溫暖的笑容，明明想靠近，最後卻以挾持和背叛結束……
還有神樂，手持著烏骨扇的妍麗女子，多次救了她，說她「可憐又幸運」的人……
……
神月雙手抱頭，一點一點蹲下身。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裡翻湧，一幕幕場景飛速在眼前閃過，大量的資訊幾乎要擠破她的頭顱，隨之而來的各種滋味也在心間翻騰。
她抱著頭，甚至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只木木地透過膝蓋之間看向鋪滿紅楓的地面。
面前的地面投下陰影，神月抬頭，卻見到殺生丸已經近在咫尺，金眸緊盯著自己。
仰視著面前這個人，想起失憶前後種種，嘴角揚起了弧線，但淚水卻仍是模糊了視線。
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臉頰，墜到了破敗的楓葉上，滲入了烏黑的泥土裡。眼淚越來越肆無忌憚，直至洶湧澎湃！
「殺生丸，我都想起來了……」神月的聲音猶帶哽咽，「對不起，我不該……」
不該忘記……
不該被四魂之玉控制……
更不該傷害你……
像是知道神月會說什麼一樣，殺生丸打斷了她，「不怪你。」
可是，他的話一出口，面前人的眼淚落得更厲害了，在精緻的臉龐上蜿蜒成兩條小溪。
——「女孩子哭的時候是要抱在懷裡好好哄的。」
想起小狐狸的話，他收起鬥鬼神，手下一發力，便將佳人拉進了懷裡。
鼻尖湊近佳人發間，卻沒有聞到絲毫氣味。這種情況，自從重逢後一直如此，似乎是月蓮做了什麼手腳。犬族向來通過氣味辨別彼此，沒了氣味，殺生丸少了幾分真實的感覺，手臂不自覺地越收越緊。
——「你對神月的情感是什麼？是愛嗎？」巫女的話驀然閃過腦海。
——愛嗎？
感受著懷中人的體溫，淡淡的疑惑泛上心頭。
——可能嗎？
然而懷中人的輕顫拉回了他的神思，她埋在他的胸口，淚水仍然濡濕外衫。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住地道歉，聲音哽咽，手捂住了他身上短刃造成的傷口，動作極輕極輕，像是觸碰極珍貴的瓷器。
他心裡一顫，卻不知道怎麼做。衡宇只說女孩子哭的時候要哄，卻並沒有說該怎麼做。而他自己並沒有被安慰的經歷，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別人。
思索片刻，他微微鬆開神月，然後一下一下地、有些笨拙地拍在神月的肩膀上。
——這個動作他曾在安撫嬰兒的人類女人身上看到過，現在也只能姑且試試了。
不過好在似乎是有效的，因為她漸漸止住了哭泣。他心中頓時輕鬆不少。
而粉煙靜靜在一旁看著，一直到兩人分開才提醒道:「這件事還沒有結束。」
此刻，她仍然維持著印式，額頭鮮血淋漓，圓鏡浮在半空中。
殺生丸這才看向浮在神月周圍的兩個虛影，一個是巫女，一個是月蓮。她們兩個的胸口上都有一根紅線延伸進神月的胸膛。
「鎮魂咒配合靈魂的法器本可以徹底驅逐，但是她們兩個的靈魂都和原來身體的主人有了聯繫，也就是契約……」粉煙面露難色，「除非契約解除，不然一旦我收了術式……」
「會如何？」白色犬妖緊盯著她，金色的雙眸很有壓迫感。
粉煙頓了頓，開口:「她們三個的靈魂會一直糾纏、爭鬥，強者佔據身體。」
聞言，神月定定地看著空中的兩個虛影。
奇怪的是，本該得意的月蓮眼中卻閃過一絲哀憫。
她一直在打神月身體的主意，而且現在幾乎是被驅逐，但此刻她卻像是站在九天之上的人一樣俯瞰眾生。
——那種悉知所有人悲劇命運的哀憫。
雖然有哀憫，但神態間也是掩不住的譏誚。
——呵，這些和夕月一樣愚蠢到只想擁住自己所愛的人啊……
反而一旁的撫子卻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笑意盈盈。
「撫子……」躊躇了半晌，神月開口，「抱歉！沒有讓你治好病還害你丟了性命……還有，殺了那麼多的人……」
——唯獨殺人這點對撫子而言是無法原諒的吧……
「我理解。」巫女嘴角的笑容讓人恍惚中以為是月夜下的落櫻，「有些事，如果我身為巫女，是無法原諒的。但……」
——「我理解你！」
「說起來你冒死去神斷山為我找月蓮，我好像什麼都沒有為你做過呢！」撫子嘴角的笑容越揚越高，灼灼如她身後的紅楓。
——「這次，就讓我為你做一些事情吧！」
話音未落，撫子卻是猛地扣住月蓮的手腕，單手結印，念念有詞，渾身金光大盛。
「你要做什麼！」月蓮雙眸閃過一絲驚恐。
——難道她想……
——不，不可能，那樣她會永不超生的！
——她不可能會這麼做！
第54章 鏡裡鏡外（九）
神月看著奈落，後者猩紅的眸子裡露出玩味的笑意。儘管他本人正被犬夜叉一行人圍攻，無數的觸手消解又長出，瘴氣四溢。濃黑的瘴氣凋零了紅楓，妍麗的葉縮成焦黑的一團。原本豔麗的楓林也只剩一片死氣。
胸口疼得像是有刀子在其中攪動，連往昔的回憶也翻湧起來。
——像是又回到了被奈落用心臟威脅去利用撫子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不想與留念之人訣別，不想……死！
所以，她屈從了。
最終……還是利用了撫子，無論是因為什麼理由。
——現在，她還要再度屈從嗎？
——撫子都死了呀！
她轉身看著被金光包裹的長刀，又看了看持劍傲立的犬妖。犬妖的白衣上，血跡分外刺眼，像是夕陽，像是落花，像是紅楓，又像是撫子嘴角曾流下的殷紅，那麼地刺目！
「神月，去拿刀。」奈落又命令了一遍。
這一回，豆大的汗珠自神月的額角滴下，她渾身顫抖，雙手死死捂住胸口，牙齒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卻連嘴角被咬破都覺察不到。
——「奈落！」
犬夜叉一行見狀也是怒不可遏，但卻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神月受苦。
而白色犬妖只是盯著神月，眸子裡的神色晦暗不明。他的手緊握著鬥鬼神，尖利的指甲紮入掌心，鮮血順著劍刃滴下。
「神月，拿刀！」
奈落的命令一次比一次簡短，卻一次比一次有力。
「啊啊啊——」
痛苦啊！
指甲已經把胸口抓得血肉模糊，可快被撕裂的感覺是從身體內部傳來的，就算她真的把身體撕裂也緩解不了。
痛苦啊！
無論如何，不想再利用重要的人了……
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對他揮刀了！
無論如何……都不行啊！
可是，犬妖卻是舉起鬥鬼神，劍尖指著神月的脖頸。
「拿刀。」
殺生丸的聲音不帶一絲起伏，眸子卻是避開了神月的目光。
「拿刀。」見神月沒有反應，殺生丸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冰冷，劍刃往前進了一寸，劍尖劃破脖頸的皮膚，鮮血流出。
——「不然，現在，就殺了你。」
神月定定地看著他，架在脖子上的鬥鬼神帶來刺骨的涼意。
「好。」她說道。
此言一出，身體上的痛苦登時消失。
她放下了捂住胸口的手，看著犬妖傾瀉而下的銀髮，看著他飄揚的衣袂，還有那上面帶著豔色的六角梅。
「那麼……就此別過了。」她說著，唇角卻驀然揚起，豔豔如紅楓，仿若有淡淡輝光，灼得人移不開眼睛。
撫子說過，開心時會笑，傷心時也會笑；坦誠時會笑，偽裝也會笑。
那她現在為什麼笑呢？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啊！
她只知道，這一笑，停不下來。眉也彎彎，眼也彎彎，唇角也彎彎。
她就這麼笑著，轉身走向長刀。
看著神月的背影，殺生丸的神色放柔了些許，握著鬥鬼神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遠離也沒關係，敵對也沒關係……
——活下去就好……
長刀被淡淡金光包圍，浮在半空中，烏木的柄，鋒利的刃，流轉著駭人的寒光。
一切又像是回到神斷山的一刻。
只是這次，神月沒什麼猶豫就握住了刀柄，帶著滿臉的笑容，眉眼彎彎。
刀身看著平穩，但刀柄卻是滾燙的！
皮肉燒焦的氣味刺痛犬妖的神經。他死死握著鬥鬼神，平靜的金眸下暗流湧動。
「在裡面很痛苦吧……撫子……」神月喃喃說著，笑容不曾收斂，淚水卻從眼角滾落！
帶著淚水的笑容，帶著笑容的哭泣，兩種極致的表情糾葛在一起，難捨難分。
「刺啦——」
淚水滴落在刀刃上，卻像是放入了冷水的滾燙生鐵一般發出了聲響。
然而，這之後，刀身卻是漸漸冷卻，豐盈的力量自指尖傳遍全身。
「是你嗎？撫子……」神月望著刀，喃喃。
刀沒有反應。
神月痛苦地閉上眼睛。
——撫子啊！
「揮刀吧，對著我們的殺生丸大人。」
奈落的命令拉回了她的神思。
她依言舉起了刀，刀鋒正對眉宇。
直到這時，她還是笑著的，眉也彎彎，眼也彎彎，唇角也彎彎。
——殺生丸……啊……
長刀揮下，月牙形的金光飛出。
殺生丸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鬥鬼神，指間閃現碧色光鞭。
然而，金光朝著殺生丸飛去，卻是拐了個彎，擦著他的衣角，朝奈落飛去！
殺生丸連忙收回光鞭，光鞭的末端仍然擦破了神月的臉頰，血珠滲出，仿若在素白的臉上繪上妍麗的胭脂。
她仍是在笑，眉眼彎彎。
而下一瞬，笑容被痛苦的神情取代。
「想背叛嗎？神月。」
神月這一擊消滅了奈落大半個軀體。但他是奈落，軀體對他而言是最廉價的東西。
「你讓我靠近犬夜叉他們，我去了……」神月捂著胸口，聲音依舊平板，努力不讓痛苦從聲音中洩露出來。
「你讓我利用撫子，最後……我也去了……」
「後來，戈薇他們對我失望，撫子……也死了……」
神月的聲音斷斷續續，指甲深深摳進血肉裡。
「現在你又讓我殺死殺生丸！」神月激動起來，從心底裡喊出的聲音帶著歇斯底里的瘋狂。
「我告訴你，我活在世上留戀的東西不多，但都被你！奈落！毀得乾乾淨淨！」
「心臟什麼的你儘管捏碎好了！我活著一天，便與你勢不兩立！」
第55章 鏡裡鏡外（十）
「呵，是麼？」失去了大半身軀的奈落依舊沒有任何慌張，猩紅的眸子裡滿滿嘲弄，「為了無聊的情感啊……」
「對！」
胸腔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像是五臟六腑都被絞在一起，身體似乎隨時都會崩潰。
神月站立不住，將長刀深深紮進泥土裡，拄著它不讓自己倒下。另一隻手的指甲已深深摳進胸口的血肉。她緊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不讓自己現出一絲軟弱。
是啊……軟弱……
其實她不想死的啊……
其實她真的很怕心臟被捏碎啊……不然，當初也不會答應利用撫子……
真的不想和留戀的人訣別……
目光流轉到犬妖的身上，四周濃黑的瘴氣也不能侵入他周遭半分，白衣勝雪，恍如神祗。
看著他持劍傲立的樣子，神月的痛苦莫名減輕了些許，唇角揚起。
其實，還是很想知道，為何在神斷山一別後，他要尋找她呢？為何……回護於她呢？
是撫子說的愛嗎？
應該……
不是吧……
可是，就算是為了他……
想著，神月目光淩厲起來，死死盯著奈落猩紅的眸子。
——就算是為了他，也不能再屈從了！
可是，白色的身影卻走到了身前，阻斷了她望向奈落的視線。
她愣愣地看著犬妖的背影。
「說過了，女子只要躲在男人身後。」犬妖冷冽的聲音傳來，金玉交擊一般凜然。
殺生丸抽出鬥鬼神，將神月完全護在身後，讓自身成為一座遮風擋雨的堤壩。
「真是同命鴛鴦啊……」奈落的嘴角泛起玩味的笑意，「可是神月的心臟在我手裡，你還揮得下刀嗎？殺生丸大人。」
說著，奈落周身的瘴氣愈加濃烈，紫色的結界包裹他殘餘的身軀。
「想逃嗎？」殺生丸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圖。
於奈落，大半個身軀被消滅，而且神月寧死也不願與殺生丸為敵，這是很不利的形勢。與其戀戰，不如先行離開。反正神月的心臟還在他手上，不愁將來對付不了殺生丸。
「殺生丸想要追擊嗎？還是先想想神月吧。」
說著，紫色的結界浮到半空中，追隨的，還有神樂和神無。
一邊的犬夜叉一行人看了看拄著刀的神月，也都咬牙放下了兵器。
「等等。」一直默然觀戰的衡宇突然說道。
眾人都疑惑地看著白色小狐，唯有神無，真的在半空中停下了，轉身看著衡宇。
衡宇叼起被刀刃擊穿的鏡子。一旁的粉煙會意，施了個術式，圓鏡便浮到了神無面前。
神無取下鏡子，手碰上鏡子的一瞬，白光從被擊穿的洞中傾斜，但又夾雜著淡淡的黑煙。
神無半斂了好看的眸子，輕輕撫著鏡子。
靈魂和執念都跑出來了……
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她封進鏡子的那部分靈魂才能倖存，並且回歸。
只是，鏡子……不能用了……
「對不起啊……」衡宇的聲音傳進耳畔，「把你的鏡子弄成這個樣子……」
她俯視著衡宇，嘴唇嗡動幾下，最終也沒有發出聲音。
她回頭看了看。奈落並沒有等她，奈落的身影就快離開她的視線。
她又看了一眼衡宇，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跟上奈落的身影，離去了。
——沒關係的。
其實她想這麼說的。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6
卷三：相見何如不見時
第56章 新的開始
奈落的身影在天邊漸行漸遠，直至縮成了一個小點。楓裡的瘴氣也漸漸散了，只餘下黑黢黢的枝椏徒然擁著陰沉的天空。
神月心臟上的痛楚消失，緊繃的弦鬆弛了下來，整個人卻也站立不住，一個趔趄便往地上倒去。
然而，目力所及的地方，卻看見犬妖袖口的六角梅越來越近，直至自己被拉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抬頭，直直撞上鎏金色的眸子。原本平靜如湖的金眸蕩開了漣漪。
目光一轉，卻看見犬妖白衣上殷紅的血跡。
——「還好吧？」
——「還好吧？」
兩個聲音同時出口，二人俱是一愣。
——「沒事。」
——「沒事。」
又是同時開口，兩種音色交纏。
神月笑了，眉梢眼角盡是笑意，恍若新月，唇角上揚，灼灼如紅楓。墨絲在秋風裡流淌，映襯著純白的衣袂。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但心裡就是開心。
神月勾住殺生丸的脖頸，讓自己的距離與他無限貼近。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但就是想靠近。
感覺面前人溫熱的氣息都能拂到自己臉上，殺生丸有些不適地皺了眉。
「神月……」
剛想讓她離自己遠一點，卻發現面前的人目光迷離起來，然後闔起了眼眸，整個人軟綿綿地掛在他身上。
——竟然昏過去了！
——這個……混蛋……
可是看著她嘴角的笑容，最終還是將她輕輕放在地上。
「天哪！神月燒得好嚴重啊！」
殺生丸剛剛放下神月，戈薇便自來熟地插在兩人中間，查看神月的情況。
「天哪！退燒藥，退燒藥……」戈薇一邊嘀咕著，一邊從她的背包裡翻找著什麼。
見狀，殺生丸皺了眉，但終究沒說什麼。
「藥物是沒用的。」一旁的粉煙說道。
「怎麼回事？」
粉煙走過來，輕輕蹲在神月身旁，伸出手試探了一下神月額頭的溫度。然後，念出了一小串的咒文。等她收回手時，神月的額頭上已多了一塊降溫的冰。
她站起身，目光卻是看向神月手上的長刀。
神月一直死死握著這把刀，即使昏迷也不見鬆手。
「是刀的問題。」粉煙解釋道，「獻祭刀的靈魂太強而主人相對弱小，即使刀願意遵從主人的意志，主人也會被反噬。」
「會一直昏迷嗎？」
殺生丸的聲音冷得像是瑟瑟秋風，一雙鎏金色的眸子緊盯著佳人的睡顏。
佳人的雙眉時而舒展，時而微皺，但嘴角始終上揚！
「神月小姐這次只出了一擊，不會到昏迷不醒這種程度。好好修養幾天便是。但是——」
粉煙看向殺生丸，眸子裡滿滿是善意的警告，「神月小姐那一擊摧毀了那個名為『奈落』的妖怪的大半身軀，這是大妖怪才能達到的程度……這不是神月小姐能夠達到的水準。」
「你想說什麼？」殺生丸的眸子裡帶了寒意。
「人要是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啊……」粉煙垂眸，目光卻不經意地滑過一旁的衡宇。
「神月小姐現在只有與刀磨合，變得更加強大，直到能完全駕馭這把刀才可以。」
「變強嗎？」
「是。」粉煙看著殺生丸，點點頭。
——只是……
——以魂祭刀本非正途，而三人的命運在這之前已緊密相連，只怕……後患無窮啊……
粉煙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將這句話咽了下去，只是默默歎息。
殺生丸聽完，卻是一下把神月從地上扛到肩上，面無表情地離去。
「等一下。」戈薇突然出聲。
殺生丸聞言，停下腳步，皺眉看著她。
「那個……能幫我跟神月道歉嗎？」戈薇硬著頭皮說道，「我們以前對她的態度太過分了……她也是被奈落逼迫的……」
「這種話自己去說。」說完，殺生丸毫不猶豫地離開。
「等等我啊！殺生丸！」衡宇也連忙跟上。
「果然不行嗎……」戈薇喃喃。
粉煙看了看衡宇，又看看戈薇，猶豫了一下，問道：「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
「啊？」戈薇一下沒反應過來，繼而說道，「我叫戈薇，日暮戈薇。」
「好的，日暮小姐。」粉煙點點頭，承諾道，「日暮小姐的歉意，粉煙會幫忙帶到。」
「太好了！你真是……」戈薇話還沒說完，就發現粉煙已經沖她揚揚手，追上衡宇的步伐。
「真是的，戈薇。你跟殺生丸那種傢伙囉嗦什麼！」犬耳少年不滿地抱怨道。
「要跟神月道歉啊。」戈薇回應道，「不過沒想到殺生丸竟然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溫柔！你哪只眼睛看見他溫柔！他那種傢伙！」
「對啊對啊。」滿臉英氣的除妖師附和道，「殺生丸看起來對神月真的很好呢！」
「哼！」大概是覺得事實如此，犬夜叉也不說話了。
「哎呀，剛才那一下我還以為神月要親上去呢！」法師摸著下巴浮想聯翩，「真是太可惜了！」
「哎呀！神月要是再努力一點一定能把殺生丸拿下的！」
第57章 朔風凜凜
「姐姐，你醒了！殺生丸大人，姐姐醒了！」
耳邊回蕩著女童驚喜的聲音，神月起身，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面前燒得正旺的火堆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綠色的小妖怪加柴的動作停了下來，訓斥道：「笨蛋！這種事就算不說，殺生丸大人也是知道的！」
「那是。」一旁的白色小狐接腔，碧眸裡滿滿戲謔，「我們月美人昏了多久，殺生丸可就守了多久，那可真是情深……」
「想死嗎？臭狐狸。」說著，鎏金色的眸子狠狠地剜了衡宇一眼。
「哎呀呀……」衡宇誇張地抖了幾下，「我們的殺生丸大人害羞了呢！」
「衡宇大人……別說了。」粉煙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接著，卻是走到神月身前，道，「神月小姐，日暮小姐讓我代為傳達她的歉意，說是以前的態度太過分，畢竟你也是被逼迫的。」
「戈薇嗎？」
神月抬頭，橫斜的枝椏間滲下清亮的星光。
「對，日暮戈薇小姐。」粉煙點點頭。
——戈薇嗎？
——被諒解了嗎？
記憶的洪水翻湧而出，一個又一個的浪頭打來。
——戈薇一群人的笑容。
——撫子的笑容……
對啊，撫子……
撫子死了……
因為她曾無恥地把殺人的事推到殺生丸頭上，才害得撫子與殺生丸爭鬥，甚至重傷……
因為她沒及時把月蓮送回去，撫子才會死！
後來更是她愚蠢地聽信月蓮的話，才害得撫子要到獻祭靈魂的程度！
都是她的錯！
神月愣愣地抬頭，星光澄澈如水，頭頂星子低垂，仿若眼角即將垂下的那滴淚珠。
「還能站起來嗎？」
犬妖突然的問話讓她一愣，但她立即從地上站起，直視著犬妖。
「跟我來。」
冷冷拋下一句話，犬妖便率先進了林子深處。
「好。」一邊應著，神月也連忙跟上。
「喂，粉煙……」衡宇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你說殺生丸想幹什麼呢？是不是……」
「衡宇……大人……」粉煙歎口氣，「請您回北……」
粉煙話說到一半，衡宇一下跳進密林深處，留下個白狐的背影。
「衡宇大人，你等等——」
粉煙剛剛邁步又停了下來，朝鈴的方向捏了一個訣，布了一個結界後才追了上去。
「粉煙，你就饒了我吧！」衡宇背靠著粗壯的古樹哀嚎。
此刻，粉煙堵在了他的身前，讓他進，進不得，退又退不了。
「衡宇大人，這次真的是有要緊的事情……」
「無論什麼事，天都塌不下來。」衡宇見逃不了，索性也不哀嚎了，懶懶地打個哈欠，道，「天就算真塌下來不是有老爺子頂著嗎？讓我回去做什麼？」
「衡宇！」
粉煙瞪著他，似乎是真的生氣了，連一貫的「大人」都沒有加上。
「不管老殿下以前是否薄待於你，他都是你的爺爺，你不應該跟他置氣到連北國都不回了！」
「哎呀，這就對了嘛……」衡宇眯起碧眸，一副愜意的模樣，「稱呼衡宇多好，一口一個大人多難聽。而且你是陰陽師啊……稱呼一個妖怪為『大人』，心裡該有多彆扭。」
「衡宇……」粉煙頓了頓，「我已經不再是陰陽師了……而且，我連人類都不是了……」
衡宇沉默了一瞬，抬頭看著粉煙，卻是岔開了話題，「先說說什麼事，我再考慮要不要回到老爺子身邊。」
「寒潭的封印，破了。」
「不可能！」一向吊兒郎當的碧眸凜然起來，「一向都是星禦看守寒潭，他不可能讓人……」
「衡宇，你忘了嗎？星禦他……」粉煙欲言又止。
「哦……我差點忘了……」衡宇看了看粉煙的神色，以戲謔的口吻說道，「他被你妹妹零子拐去當式神了嘛。」
「那總會有新的人看守吧？老爺子不可能不派人看守寒潭。」衡宇又回到正題。
「我發現的時候，只看見了屍體……」
「你發現的？」衡宇關切地盯著她，「他們沒懷疑是你做的吧？」
妖怪和陰陽師一貫是宿敵，就算是他做主收留的粉煙……
「放心吧。」粉煙勾起唇角，笑意清淺，「老殿下他，是相信我的。」
「看來他還沒老糊塗。」衡宇滿意地點點頭，又道，「既然是寒潭的事，看來還是得等我這個英明神武的衡宇大人傷好後回去一趟。」
粉煙笑意更深，眸子裡帶了無奈。
驀然間有風吹過，寒風瑟瑟，狩衣的大袖蝶般翩飛。
「北邊吹來的風啊……」粉煙喃喃，「快入冬了呢……」
「是啊……」
朔風吹落了為數不多仍留戀枝頭的木葉，只留下光禿禿的枝幹銀鉤鐵劃般在夜色裡勾下淩厲的一筆。
——不知道老爺子的舊傷是不是還會在冬天復發……
——這次寒潭又出事了……
——也許是該回去看看了……
——只是寒潭一向是北國王宮的禁地，那裡面封印的東西，連他衡宇也不知道。而老爺子肯定也不會隨隨便便選人看守寒潭……
——那麼，究竟是什麼人，能把寒潭的封印給破了呢？
想著，衡宇歎了口氣，「真要入冬了。」
第58章 永夜（一）
林間的空地上，星光傾瀉如水，給犬妖的面容添了一份俊逸。寒風吹徹，衣袂在其中颯颯作響。
金眸與墨瞳相對，越過漫天星光，越過瑟瑟秋風。平靜如湖的眸子下流轉著各自的心思。
沒有人說話，雙方都不想打斷這靜謐的一刻。
最終，殺生丸輕輕闔上雙眸。金眸再度張開之時，凜然之色浸染了眉宇。
「出刀。」
冷冽如冰的聲音後，鬥鬼神錚然出鞘，劍刃直指神月！
「我……」
神月愣住，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然而話還未說完，殺生丸已經一個閃身逼近身側，將鬥鬼神架在她的脖子上。
「出刀！」
「為什麼？」
神月盯著殺生丸的眸子，希望能從中看出一些端倪，然而脖子上劍刃的寒氣卻讓她不自覺地握上腰側的長刀。
「不要讓我重複第三遍！」
劍刃漸漸碰上素白的肌膚，緩緩下壓。豔紅的血線出現，殺生丸仍沒有停手的意思。.
脖頸上劍刃的寒氣刺入骨髓，神月盯著殺生丸，而後者的金眸裡，滿滿的淩厲。
於是，握著刀的手漸漸收緊！
「叮——」
長刀出手，隔開鬥鬼神，兵刃交擊，墨瞳也染上些許鋒利的意味。
「想殺我嗎？」神月盯著他，一貫平靜的聲音有了起伏，「為什麼！」
殺生丸沒有答話，卻是微微偏過頭，下意識避開那灼灼的目光。
然而，他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放鬆，妖力也在劍刃上流轉。
眼看著劍刃離自己越來越近，神月不得不放棄對峙，後退一步，將刀橫於身前。
然而殺生丸又是一個閃身，鬥鬼神在空中劃出光幕。
神月不得不側身閃避，又後退了幾步。
殺生丸見狀，卻仍是欺身上前，藍光在鬥鬼神上流轉，映入神月眼中。
退。
退，退，退！
很快便退無可退！
密林間的空地只是方寸之間，神月很快便被逼到了死角，背靠著一株參天的古木，退不得了！
可殺生丸仍在逼近，鬥鬼神高舉，藍光熾烈。
神月半斂了眸子，最終還是舉起了長刀。
月牙形的金光從刀刃飛出，擦著殺生丸的衣角，攔腰斬斷好幾株古木。
「只有這種程度嗎？」
伴隨著冷冽聲音的，卻是毫不留情劈砍而下的鬥鬼神！
劍風凜冽，神月也只有將刀護在身前，硬著頭皮接下了這一擊。
「叮——」
又是兵刃交擊。
雙方的兵刃流轉著各自的光華，映照在彼此的臉上。
殺生丸的劍在漸漸下壓，而神月卻受不住力道，嘴角流下殷紅。
鮮血紅得刺目，殺生丸掃了一眼，最終還是撤回力道，轉劈為削，劍刃削斷一束飛揚的青絲。
突然消失的力道讓神月一個不穩，身形就往前倒去。
殺生丸下意識想伸出手，然而卻只是緊握著鬥鬼神，一腳踹在神月的腹部。
殺生丸這一腳沒有留情，神月被踢飛，直到古木接住她的身形。
神月軟軟地沿著古木滑下，鮮血大口地咳出，長刀也脫了手。
她木木地看著持劍走來的白影，心裡一陣陣翻江倒海，卻怎麼也抓不住其中的思緒。
她很想冷靜地想想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是啊，心口跟被刀剜了一樣疼，除了面前走來的人，再也裝不下其他的東西。
「拿起刀。」
她聽見他這麼說，聲音一如既往的冷。
她沒有照做，也沒有答話，只是撤下了凝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是低著頭。
枯黃的草地上，竟然有幾朵野雛菊迎風綻放，細小的花瓣輕輕顫動。
可下一瞬，這些野雛菊就被碾入黑靴底下，而黑靴的主人，還在用劍刃指著她！
「這樣就結束了麼？」犬妖的聲音聽起來比數九隆冬的寒風還要冷冽上幾分。
——「拿起刀！站起來！」
第59章 永夜（二）
——「拿起刀？」
——「為什麼要拿起刀？」
神月抬起頭，直視金眸。可犬妖的眸子只與她相對了一瞬便移到了別處。
「變強。」
——變強……嗎？
——可是……
「我不是你殺生丸！」神月面上有了凜然之色，「我沒有想過變得多強！」
確實啊，她從出生開始就遵從奈落的命令，做得到就去做，做不到就想些方法去完成，不管對錯與否。
其實更準確地說，曾經的她，連確切的願望都沒有，更何況是想要變強的意念。
「那你想要什麼？」
「我只想，只想……撫子還活著……一切都是原樣……可是，她是我害死的……」神月說著，十指插入發間，狠狠扯著青絲。
「那個巫女麼？」殺生丸半斂了金眸，鬥鬼神卻是轉了方向，指向地上的長刀。
——「要麼站起來，要麼……我就毀了這把刀。」冷冽的聲音充滿不容置喙的權威。
「你敢！」神月徹底被激怒，胸口劇烈地起伏，掙扎著扶著樹幹站了起來！
——「那是撫子！你若是……」
「不要讓我再重複我說過的話！」冷冽的聲音，流轉的藍光，神月毫不懷疑他會將說的話兌現。
她連忙從地上撿起長刀，舉到身前，刀鋒正對殺生丸的眉宇！
兵刃不斷交擊，金芒藍光在漫天星子下交相輝映。
神月終究不敵殺生丸，倒下又爬起，爬起又倒下，身上傷痕交錯，手裡卻緊握著長刀，片刻也不敢鬆手。
——「站起來。」
又一次倒下後，殺生丸的聲音冷冽依舊。
神月拼命用手撐地，但身體上的劇痛卻讓手勁一松，不僅沒有站起，連刀也脫手，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到了稍遠的地方。
神月又試了幾下，還是站不起來，她驚恐地盯著眼神晦暗的殺生丸，卻是一下爬到刀所在的地方，將刀護在身下。
「不行！你不能毀了它！它是撫子！」神月抬頭，倔強地盯著殺生丸。
「殺生丸大人只是想激發神月小姐你的鬥志，不會毀掉對你而言這麼重要的東西的。」粉煙的聲音傳進耳畔。
只見密林的另一邊閃現出狩衣純白的衣角以及一隻白狐。
「臭狐狸……」鎏金色的眸子染上寒意，「在這裡多久了？」
「當然是從開始到現在，一點點都沒有落下啊！」碧眸滿滿戲謔，「本來我和粉煙正在談事情，但這裡實在太精彩了，讓人不忍心錯過啊！」
眼看著殺生丸已經有了殺氣，粉煙連忙打斷道:「神月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殺生丸大人一定要讓你變強？」
神月沉默，但仍舊死死護住身下的長刀。
粉煙輕輕歎口氣，走到神月身邊，緩緩蹲下身，結了幾個印式。淺粉色的光華瞬間遊走神月周身，神月頓時覺得痛苦減輕了不少。
她站起身，直視著粉煙，手上緊握著長刀。
「因為神月小姐如果不儘快變強的話，是會被手上的刀反噬的。」粉煙解釋道。
——這樣嗎？
看著神月若有所思的樣子，粉煙猶豫了一下，又道，「也許，神月小姐應該更加相信殺生丸大人。起碼就我所見，殺生丸大人行事從未想傷害神月小姐你。」
「神月小姐……」粉煙勸道，「還是儘快變強吧，要得到這把刀的力量，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因為這是不屬於我的力量，所以要付出代價嗎？」平靜如湖的眸子泛起了漣漪，「所以付出了撫子的代價嗎？」
「得非所願這種事也是沒有辦法的啊……」粉煙歎息，「但若是連撫子小姐獻祭成的刀劍也無法掌控，不就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了嗎？」
「我知道了。」神月頓了頓，「會配合殺生丸的，無論如何都會快些變強。」
就在粉煙勸慰神月的當口，衡宇卻是衝殺生丸擠擠眼睛，「沒想到你殺生丸也有害怕的時候啊！」
「害怕？」殺生丸嗤之以鼻，「你是想死嗎？」
「嘖嘖嘖，也不知道是哪只犬妖，明明嗅覺是最靈敏的，卻一直都沒發現我和粉煙。」
「不是你做的手腳嗎？」
「恰恰相反，我沒用幻術，粉煙也沒用陰陽術哦……」碧眸裡的笑意似乎快要溢了出來。
——「正所謂關心則亂啊！」
這次殺生丸沒有反駁衡宇，目光凝在了仍與粉煙交談的神月身上。
「你我都清楚變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如果不是害怕，絕不會像現在這般……」衡宇轉了轉眼珠，「明明心裡心疼得要死，面上還不能顯現。明明是想把她拉到身後，卻不得不讓她受傷……」
「咦，你怎麼不說話了？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說『想死嗎？』這類的話嗎？」
「臭狐狸……」鎏金色的眸子晦暗不明。
「什麼？」
「這次……你說對了。」
第60章 永夜（三）
「繼續吧。」神月走到殺生丸面前，長刀高舉。星光如水，傾瀉於刀鋒之上，也映進晦暗的金眸。
眼看著殺生丸又要舉起鬥鬼神，粉煙有些不忍，勸道：「不如今天就到這裡，神月小姐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會儘快變強的……」神月凝視著那雙金眸，喃喃，「會拼盡全力的……」
——她不在意反噬這種事，但是卻不想辜負殺生丸的心意。
——他說的心疼和想把她拉到身後……
——怎麼能不拼盡全力呢！
粉煙還想說些什麼，但衡宇沖她使了個眼色。她連忙和衡宇退到了一邊。
雖然仍是殺生丸毫無懸念的勝利，但神月毫無疑問認真了很多，哪怕遍體鱗傷仍然支持著不肯倒下，尋找著能致勝的機會。
很多次，看著神月的傷勢，粉煙都想打斷他們。但每次剛剛開口，便聽到衡宇的聲音。
——「不要去。」
衡宇看看粉煙皺起的雙眉，安慰道：「想要變強，怎麼能不受傷呢？」
看著面前金芒藍光交擊，粉煙輕輕闔上雙眸，「只是有些不忍心……」
星光照在她細若白瓷的臉上，微攏的雙眉似怨似嗔。
——「粉煙姐姐，我一定會變強的！無論如何都會的！」
相似的星光下，零子俐落的短髮隨風微揚。曾經的少女，身量尚未長開，容顏尚還稚嫩，但持著符咒的手卻已長出厚厚的繭子。無論在練習中受多少次傷，仍不磨滅她眼睛裡的雪亮！
多麼相似啊……
粉煙張開雙眸，刀劍交擊的聲音像是洪流，無數記憶的碎片席捲而來。
面前練習的殺生丸與神月多像是多年前的自己與零子，連眼神裡的倔強都那樣相似。
可是，十年後的今天，她稱呼衡宇為「大人」；而零子呢？大概仍在斬殺她最痛恨的妖物吧……在星禦的陪伴下……
她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來，將兩人對練的場景擋在身後，也將星光擋在身後，整個人埋進了陰影。
「衡宇……大人……」粉煙低頭看著地上的白狐，輕輕開口，「粉煙還是先行離開了，我得給老殿下一個交代。」
「去吧。」衡宇擺擺尾巴，算是送行。
粉煙得到首肯後剛剛邁步卻又停下，看著衡宇，猶豫了一瞬，問道:「可否告知粉煙……你是為何而傷？」
衡宇看著她，碧眸流轉過一絲懷念的神色卻又很快消失無蹤。
「你剛才沒有稱我為『大人』，那麼，現在，你究竟是老爺子的說客，是我的朋友，還是當初那個善良到會垂憐妖物的陰陽師呢？」
「都是！」陰影覆蓋了粉煙的神情，只聽得到她柔如星光的聲音，「老殿下待我不薄，粉煙因此勸大人回北國。
「十年前的往事粉煙不曾忘記，衡宇你當然是我的朋友！
「現在的我雖然不是陰陽師，但我若是回到十年前，仍然會選擇救你一命！」
「所以……」粉煙頓了頓，眸子璀璨如星，「你可以告訴我，這次為何傷得這麼重了嗎？」
「哎呀呀……」衡宇誇張地驚歎，碧眸卻不敢正視粉煙，「我不過隨意問問，你幹嘛這麼認真地回答，嚇死人家了……你不是要給老頭子交代嗎？快走吧，快走吧。」
「既如此，粉煙便告辭了。」粉煙深深鞠了一躬，神色晦暗不明，「衡宇大人保重。」
粉煙依言離開，一步一步踏在深秋的枯草上，記憶卻如洪水般決堤。
「衡宇，你怎麼看待陰陽師的？」曾經的曾經，衡宇受傷化為原形，粉煙曾這麼問過他。
「陰陽師啊……都是幫討厭的傢伙！就像你那個妹妹零子一樣！」小狐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我也在其中之列嗎？」粉煙問著，笑意卻充盈眼眶。
「我先問問你，你是陰陽師嗎？」衡宇反問。
「是啊。」
「那還用得著問我這個問題嗎？」衡宇一副看白癡的神情看著粉煙。
「哎呀……」聞言，粉煙學著衡宇的語氣，「你現在還受著傷呢！連人形都沒化出來，這麼說我真的好嗎？」
「哎呀……」小狐轉了轉眼珠，卻是一下撲倒粉煙懷裡，「粉煙大人最有氣量了！怎麼會介意衡宇的無心之語呢？」
「無心之語嗎？」粉煙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當然了！」小狐蹭了蹭她，道，「最喜歡粉煙了！」
——最喜歡粉煙了！
——最喜歡粉煙了……
粉煙狠狠閉上眸子，也將回憶狠狠壓回心底。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6
第61章 永夜（四）
深秋的清晨帶了攝人的寒氣，枯草上灑滿厚厚的白霜。一縷日光將醒未醒，從橫斜的枝椏間灑落。而落盡了葉的枝，像是老者枯瘦的手指，徒然朝向天空，抓取著什麼。
從昨晚，鈴和邪見就被丟在這裡。但她現在睡了一覺醒來，仍然沒有看見殺生丸和神月的蹤影，連粉煙和衡宇都沒有回來。小小的人忍不住往密林深處看去。
就在這時，密林深處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鈴連忙迎上去，卻看見神月拄著那把長刀，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神月原本雪白的和服此刻沾滿了泥土與枯葉，額間碎發淩亂，嘴角還有一抹刺目的殷紅。
「姐姐，你沒事吧？」鈴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扶住神月。
神月的額角也粘著一些泥土，她看著鈴，卻沒有力氣說什麼話了，只有輕輕搖頭。
然而，視野漸漸模糊，意識最終墜入了深淵，神月倒在鈴的懷中。
「喂！這是怎麼回事？」綠色的小妖怪聒噪起來，「快醒醒！殺生丸大人呢？」
「閉嘴！邪見！」冷冽的聲音傳來。還未等邪見看清從密林中走出的白色身影，兩顆石子已經飛出，狠狠砸在邪見頭上。
跟在殺生丸後面的白色小狐見狀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顯然還記恨著小妖怪曾經踩過他的尾巴。
而殺生丸則是走到鈴的面前，彎下腰，手穿過神月肋下，支撐著她，一直到小心地讓她靠著一株古木坐下。
「殺生丸大人，姐姐她……」鈴有些疑惑地問道。
「鈴。」殺生丸打斷了她的問話，一瞬不瞬地看著神月，吩咐道，「找些治傷的草藥。」
「是。殺生丸大人！」小女孩當即領命而去。
「殺生丸大人……」邪見這時湊了過來，頭上頂著兩個大包，一雙大眼睛淚汪汪的。
「你跟著鈴。」犬妖又命令道。
「是……」邪見有些不情願地跟上小女孩的步伐。
眼看殺生丸的目光往自己身上轉，衡宇連忙跑到神月身邊，主動給自己「攬活」。
——「我就負責留在這裡，看好我們的月美人！」一雙碧眸裡滿是信誓旦旦，還蹭了蹭神月的手，「把她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誰知話音剛落，小狐狸就發現天地倒懸。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殺生丸拽著尾巴，倒著提了起來。
「喂！殺生丸你……」
小狐狸的抗議還未出口，殺生丸就鬆開了手，讓小狐狸臉朝下，狠狠摔了一下。
「嗚嗚嗚……」小狐狸當即在地上撒潑打滾，語氣堪比怨婦，「我這俊美的面容啊！以後可怎麼見人啊！而且人家的傷還沒有好，殺生丸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
「去找身乾淨的衣服。」殺生丸冷冷開口，語氣不善。
「去就去……」衡宇見勢不對，當即停下撒潑的行徑，憤憤不平地嘀咕著，「說變臉就變臉，活像只被碰了肉骨頭的凶狗……」
「想死嗎？」凜冽的金眸盯著小狐。
「我說了什麼嗎？」衡宇眨眨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他，「我現在趕快給我們的月美人找身乾淨衣服了……」
話未說完，一顆石子就飛中衡宇。
——「快去。」
「哎呀，好疼啊！」小狐誇張大叫一聲，心裡卻腹誹著。
——不就是說了句「我們的月美人」嗎？
——剛才我好像也就蹭了一下她的手吧……
——這只護著肉骨頭見人就咬的瘋狗！瘋狗！瘋狗！瘋狗！
——哼……狐狸報仇，十年不晚……
大概是小狐狸憤懣的眼神洩露了它的想法，幾顆石子又准又狠地飛到衡宇頭上。
「啊啊啊！殺生丸你個混蛋！」小狐狸憤怒的聲音響徹樹林。
……
一直到衡宇離開，樹林又陷入了寂靜，深秋的清冷包圍著殺生丸。
他看著神月，一刹那間恍惚，仿若時光倒流，回到了在神斷山上的時光。
只是這次，兩人的角色轉換，神月成了需要被照顧的一方。
想起神月曾經笨拙的照料，一貫凜冽的金眸裡噙了絲笑意。只見他彎下身來，將神月鬢間一縷不聽話的碎發別到耳後。
然而，犬妖沒有立即起身，卻是久久凝視著這個只有咫尺之遙的面孔。
神月額間碎發淩亂，汗水尚未乾涸，連鬢角都粘著些泥土，形容不可謂不狼狽。
可是犬妖久久沒有起身，一直維持著這一動作，仿若時光凝聚在了這一刹那。
——心情，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明明一開始只有厭惡……
犬妖一點一點俯下額頭，直到兩人的臉頰只有一線之隔。
明明湊得這般近，面前的女子依舊沒有任何氣味傳進鼻尖，這無端讓犬妖心頭增添了不安，只想著靠近，再靠近，來驗證對方的存在。
然而，在臉頰真正觸到彼此的時候，犬妖卻像是觸電一般猛地停了下來。
——這就是所謂的「人類的情感」嗎？
——當初父親就是因為這個而死去的嗎？
——這種情感……
殺生丸的眸子凜冽起來，最終還是起身，但目光卻刻意地不去看神月。
神月醒來的時候，彎彎的弦月已經爬上了枝頭。月色幽幽，給深秋的夜增了幾分清冷。旁邊，幾顆零散的星子發著寥落的光。
還未等神月反應過來，一件雪白的衣服便殺生丸被拋了過來。她連忙接住，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正南方三裡有溫泉。」犬妖避開了她投過來的目光，言簡意賅地說道。
「洗完後別忘了穿上我特意為你找的新衣服啊！」小狐狸補充道，將「特意」兩個字咬的很重。
神月想了想，反駁道：「等會還要練習，還是會弄髒的。洗了也是白費。」
衡宇聞言，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同情地看著殺生丸。
殺生丸本人倒是淡定，冷睨了衡宇一眼，然後對神月說道：「照做！」
神月聽了這句話也沒有再反駁，乖乖地拿起衣服往溫泉的方向走去。
小狐狸見狀眼珠轉了轉，說道：「我現在有點事，稍稍離開一下。」
看見小狐狸去的方向是南方，殺生丸一下踩住它的尾巴，語氣不善，「去哪？」
「喂！我告訴你，我最恨人踩我的尾巴了！」衡宇一下炸了毛，「你殺生丸……」
「如何？」長眉一挑，金眸冷冷瞪著碧眸，腳下動作卻不停，還狠狠碾了碾。
「呃……」想到自己傷還未愈，打不過殺生丸，衡宇的神情一下諂媚起來，「你殺生丸的話，自然能是個例外！」
「哼。」冷哼一聲，殺生丸收回了踩著衡宇尾巴的那只腳。
「哎呀，我看你的月美人挺呆的，要是萬一有什麼偷看，估計她也沒什麼反應。」衡宇的碧眸裡流轉著戲謔，「我這不是要去守著她嗎？」
說完又補充一句，「我絕對沒有想看她洗澡的意思！」
聞言，金眸散發出了危險的神色。殺生丸一下拽住衡宇的尾巴，將它丟到一直在一旁沒有出聲的鈴的懷裡。
——「看好它！」
說完，犬妖便自顧自離去。
「殺生丸大人！您要去哪裡……」還未等綠色的小妖怪嚎叫完畢，衡宇便一下跳到它的頭上，阻止了它的聲音——「有什麼好叫的！殺生丸又丟不了！」
衡宇看著殺生丸的背影，碧眸裡卻流轉著狡猾的神色。
——唉……殺生丸，這麼個好機會，尤其是神月是脫光了衣服在洗澡啊！
——你要是沒有點實質性進展簡直就是對不起我！
神月很快找到了殺生丸說的地方，那是林間空地上的一方小水潭，潭口上方嫋嫋冒著熱氣，在清冷的深秋，更是如雲如霧，如影如紗。
水潭周圍沒有什麼遮蔽物，神月也毫不介意，一下脫了和服，將自己的身體埋進溫泉裡。
可是沒有多久，便看見殺生丸踏著滿地落葉過來，步履匆匆。
然而，殺生丸看見自己的那一瞬卻是一下轉過了身。
「殺生丸？」神月疑惑。
「你繼續。」清冷的聲音傳來，犬妖卻沒有轉身，而是就地坐下，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就像神月曾見過無數次的坐姿一樣。
神月沒有再追問，而是真的「繼續」。
不過，她的目光一刻沒有離開犬妖的背影。三千銀絲如瀑，一直垂到腰際，鎧甲上的獠牙猙獰，另一肩上的雲狐裘卻帶著令人心動的柔軟。
神月看得有些楞，卻是不自覺伸出手來，在虛空中描摹著殺生丸的輪廓。
殺生丸雖然背對著神月，但常年戰鬥形成的直覺讓他知道這個女人一定在望著她。
有些不適應那灼灼的視線，殺生丸冷冷開口：「轉過身去。」
「為什麼？」
「照做！」
「哦。」神月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有些失望地轉過身。
兩人背對著，隔著半潭秋水，隔著如水月色。
深秋的夜，極靜。沒有人開口，只有神月撥弄水的聲音零零碎碎傳來。
「唉……」神月突然歎息。
「在想什麼？」犬妖皺起了眉，當即問道。
他看過神月的眼淚，見過她的笑容，知道她憤怒的樣子，甚至見過她陰毒而怨恨的模樣，卻惟獨……沒有見她歎息過什麼。
神月很認真地歪著頭想了想，青絲在水中如扇般鋪展。
「不知道呢……」神月想了片刻，回答道，「我好像想了很多，不過，都是關於……」
「什麼？」
——「你。」
此言一出，夜又重新寂靜了下來。犬妖沒有接腔，只是一雙金眸晦暗不明，平靜的表面下醞釀著風暴。
神月沉默片刻，理了理思緒，道：「我在想，世事的發展真是非常奇妙啊……明明一開始我是奉奈落的命令要殺你的……
「就像我明明曾經怨恨過你一樣，可是，現在呢……」
神月頓了頓，又接著說道：「現在，我對你的感覺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地奇怪……
「很多時候，就比如剛才……明明心臟不在胸膛裡，卻感覺它跳的很快……
「而且，很多時候，我都想要你能靠得近一點，或者我離你近一點……
「有些時候，你不在身邊，腦子裡會閃過關於你的畫面……
「這一點也不像是我和撫子相處的情形，我對你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我很疑惑。
「而你，殺生丸，的心情是一樣的嗎？你對我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想到這裡，我就忍不住想歎氣……」
「夠了！」殺生丸打斷了神月的話，卻是一下繞到神月面前，抓住神月的手，將神月拎了起來。
女子雪白的胴體一下躍入眼簾，水珠躍動著，沿著曼妙的曲線滾下，月光照耀其上，更襯得肌膚瑩瑩如玉。
殺生丸的眸色晦暗了些許，目光有些狼狽地轉向神月的眸子。
迎上那雙墨瞳，殺生丸才發現不知何時，那雙平靜如死水的眸子開始煥發奪目光彩，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就算是人類的情感……
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殺生丸將神月摟進懷裡，慢慢俯下額頭，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迎著懷中人的目光，兩人的距離一直在縮短，一直到薄唇覆上神月光潔的額頭。
然後，殺生丸鬆開了神月，眸色卻更加晦暗，聲音也帶了一絲喑啞。
——「這就是我殺生丸的感覺。」
——「做好承受的覺悟了嗎？」
第62章 永夜（五）
「承受的覺悟？」神月重複了一遍，有些疑惑地看著殺生丸。
然而，犬妖鎏金色的眼眸裡流淌著令人心悸的認真，平靜如湖的表面下暗流湧動，給眸子添上了一層晦暗。
可這層晦暗卻帶著讓人難以拒絕的魔力，幾乎是被蠱惑了一般，神月光潔的手臂攀上了殺生丸的脖頸，足尖在泥土上慢慢踮起。
於是殺生丸眼中，面前人的臉龐越湊越近，而整個人卻僵硬起來，完全動彈不得。
女孩的鼻息拂到臉上，又濕又熱，還有一點癢；女孩的眼睛不再虛無空茫，反而帶了一絲幽深，像是藏滿秘寶的懸崖，即使明知會粉身碎骨，也想不顧一切地縱身一躍；而女孩的唇又溫暖又柔軟，明明蜻蜓點水式地一觸，卻無端讓人的心，亂如擂鼓！
殺生丸只感覺全身的感官都被極速地調動，拼命去感受，去記錄此刻的感覺，他的觸覺、視覺從未像此刻一般靈敏，哪怕是在曾經最危險的戰鬥中。
他看著完成一吻又縮回他懷裡的神月，月色下，女子潔白的肌膚瑩瑩如玉，殺生丸只感覺心中理智的那根弦越崩越緊。
——想佔有這個人！
「殺生丸？」看著殺生丸金眸中的晦暗又深了一層，神月忍不住出聲。
——可是……
「別出聲。」殺生丸突然道，聲音是低沉的喑啞。
神月聞言果真沒有再說話，只是環住他，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雙鎏金色的眸子。
——可是……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有覺悟嗎？
——真的理解這份「人類的情感」嗎？
可看著面前人灼灼的目光，殺生丸又覺得無所適從。
「閉上眼睛。」他說。
於是，漂亮得如圖黑曜石的眼睛闔上，睫羽長長，在素白的面孔上投下扇般陰影。
看著她毫無防備的面孔，殺生丸慢慢俯下身，卻在兩唇即將相碰的瞬間停下。
「等你真正做好覺悟的那一天……」殺生丸這麼說道，「再來找我繼續剩下的事情吧。」
說著，殺生丸鬆開了神月，後退了幾步，拉開了自己與神月的距離。
神月有些失望地張開雙眸。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又因什麼什麼而失望，甚至不清楚那「剩下的事情」是什麼。但看著殺生丸認真到可怕的神色，她很聰明地沒有問出來。
深秋夜裡的風，很涼，涼到讓人清醒。
「穿好衣服。」殺生丸聽見自己的聲音重新變得冷硬，「然後，拿起刀！」
第63章 永夜（六）
戰鬥！
戰鬥！
戰鬥！
對神月而言，這就是這段時間她唯一的旋律。每天夜晚，神月都會和殺生丸對練，一直到第二天的黎明。而白天則會休息或者跟著殺生丸趕路。
上次在溫泉裡的親密仿佛消失無蹤，殺生丸仍舊冷到難以靠近，不，甚至更加冷硬。他從來不懂手下留情是何物。不對，或許，對他說來，手下留情唯一的方式就是不讓神月在對練中死去。
神月忍受著一天天的練習，也忍受一天天的傷痛，不過好在每天早晨，鈴總會給她治傷的草藥，而衡宇也會給她找來乾淨的衣服，連邪見對她的埋怨之語也漸少。而她自己現在的愈傷能力也好到讓她自己吃驚，不知是月蓮的緣故還是她真的在一點一點變強。
不過，這段日子，雖然夜晚總是伴隨著傷痛，但每日裡看著衡宇和邪見打打鬧鬧，聽著鈴的歌聲，再看著永遠走在前面的白色身影，神月有了種名為「寧靜」的感覺，不是死水般的平靜，而是知道自己將往所在何處，將往何方。這種感覺如腳下泥土一般厚實，容得各色種子在心裡靜靜生根、抽芽，然後在某一天肆意怒放。
這樣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昨夜還在枝頭紅得耀眼的楓葉眨眼間盡數飄零。從北方吹來的寒風更加刺骨，帶來冬的肅殺。除了松柏引以為傲的綠衣，唯有枯木伸出虯曲的枝幹迎接著朔風的嗚咽。
與此同時，經過這段時間的修養，衡宇也能偶爾變回人形，只是傷勢未愈，維持的時間並不長。
神月注意到，衡宇在和邪見打鬧的間隙總會望向北方，似乎在憂慮著什麼。
她隱約覺得，衡宇傷勢癒合的那一天，便是寧靜生活結束的那一日。
「咦？怎麼這麼早就日落了？」邪見奇怪地看著天色，「明明才走了一個時辰不到。」
這一天，結束了一晚上的訓練，在神月稍事休息之後，一行人又踏上旅途。
然而，出發不久，本來應該大亮的天色急劇轉暗，幾乎是瞬間地，晚霞潑上了半邊天色，太陽還未升到正中便已垂到西邊，散著豔紅的光華。
殺生丸皺眉，停下了腳步，一行人隨之停了下來。
「這是……」衡宇向來戲謔的碧眸透出凝重，「這附近有沒有海？」
這其實並不用問，雖然現在還在森林裡，但以衡宇漸漸恢復的五感仍然可以嗅到混雜在風中的海邊特有的鹹腥氣息。
看著殺生丸也點頭，衡宇心中更是篤定，碧眸閃現決斷的神色，「快走！順著原路往回走！」
「衡宇啊……這世上，無論你將來變得多強，有兩個地方，你絕對不能涉足！」
曾經的曾經，在他和爺爺僅有的那麼一些相處的時光裡，爺爺曾經這麼警告過他。
那天也是雲霞滿天，夕照從半開的窗戶中灑入，映在爺爺尚還英俊的面孔上。歲月的刻刀沒有給這個大妖怪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但他的眼神卻是閱盡千帆的滄桑。
「哪兩個地方？為什麼我不能去？」尚還年幼的衡宇仰著頭問爺爺，甚至帶了絲狂妄，「老爺子，你嚇唬我呢！只要我夠強，哪裡不能去？」
「人總要對一些東西懷有敬畏……這與力量無關。」爺爺的目光變得很悠遠，片刻後又凝聚到衡宇身上，「第一個地方是永夜之森，位於海濱，是眾神湮滅前的遺跡。初入，白晝轉夜，複入，永不得出。」
「遺跡而已！有什麼不能去的！」小衡宇不服氣地追問，夕陽映在他肉嘟嘟的臉上，像是搽上胭脂一般。
「唉……」爺爺搖搖頭，「像你這代，對神明已經沒有多少敬畏了……不對不對，從你父親那代已經開始這樣了……」
「你父親、你母親、西國的犬大將、淩月仙姬，還有夕月……莫不是這樣的人。」
「夕月？夕月是誰？父親母親當年做了什麼事嗎？」衡宇不依不饒地看著爺爺，彼時的他還未被送到神斷山學習劍道，自然是不知道夕月的。
可爺爺卻不再說下去了，整個人陷入沉默。
衡宇到現在也不知道爺爺所說第二個地方是哪裡，但卻記住了永夜之森這個地方。
「出來吧。」殺生丸沒有聽從他的話，反而轉了一個方向，朝著密林中的某一處，說道。
素白的小小身影閃出，墨瞳平靜如湖，沒有一絲漣漪。小小的手抓著那個正中被破了一個洞的鏡子。
「神無？」小狐的身影搶先一步，攔在她與殺生丸之間，「你來這裡做什麼？」
「鏡子。」女孩剪短地解釋道。
「你來永夜之森修補鏡子？」衡宇驚駭，「你知道這裡面有什麼？」
「不知道。」女孩搖搖頭，頓了頓，又說道，「裡面，靈魂的力量，很強。」
「無論裡面有什麼，放棄這個想法！」衡宇的語氣分外嚴厲。
但他看了看女孩瘦小的身影，語氣終究還是軟化下來，「不管怎樣，鏡子的損壞終究與我有關，我會幫你的。不要進永夜之森！」
神無凝視那雙碧眸，此時的衡宇還是狐身，她僅需俯視，但碧色眼睛裡的關切卻和鏡子裡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最終收回了目光，抬起腳步，卻是繞過了衡宇，直直往森林深處走去。
「喂！停下！我叫你停下……」
女孩恍若未聞，只是走到殺生丸面前的時候，頓了一下。但後者看了看神月凝視著神無的眼神，只是將手放在鬥鬼神上，卻最終沒有抽出長劍。
「我說……給我停下！」
突然間，一陣刺目的光華閃過，神無只覺得自己的肩被狠狠扣住，然後被硬生生轉過了身體。
可落入黑眸的卻不是白狐，而是高大的男子。套在身上的純黑浴衣，踏在足上的木屐，張揚的金髮，肆意的碧眸。一切的一切，與鏡子中衡宇的形象，並無兩樣。
「為什麼非得去？」碧眸凝視著墨瞳，「修補鏡子還有別的辦法的。」
「沒時間了。」女孩平靜地回答。
「什麼沒時間了？」
「奈落只給了一個月的時間。」女孩解釋，「今天……最後一天。」
「非得聽從奈落嗎？」開口的卻是神月，其實答案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因為心臟在奈落手裡。可是，她還是這麼問神無，眸光染上晚霞。
「我們作為工具被生出來，逃脫不了被使用的命運。」神無這麼回答，坦然仿佛說得事不關己，「而沒有用的工具只有被毀掉。」
神月沉默，殺生丸卻拔出鬥鬼神，劍刃的軌跡在空氣中劃出光幕，劍尖正對著神無。
「你願意成為工具是你自己的事情。」犬妖的聲音冷若寒風。
「哎呀呀，幹嘛這麼劍拔弩張呢？」衡宇恢復了不正經的神色，一邊移開鬥鬼神，一邊對神無說道，「既然我答應幫你，我這麼英明神武的衡宇大人也不好食言呐。這樣吧，我陪你去一遭。」
神無看了看他，沉默了一瞬，卻道：「裡面的氣息很危險，不要去。」
「那你也你別去！」衡宇竟像小孩一般耍賴起來，「你不去我就不去！」
神無沉默，垂下好看的眸子。
「我也要去。」在僵持的當口，神月突然說道，「殺生丸，我要去。」
看著殺生丸皺起的眉頭，神月迎上金眸，「我想要神無——活下來。
「我不是工具，神無也不應該是。
「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活著。
「我想，神無想要活著的意願，應該……不比我少……」
聽完神月的話，殺生丸看了看傷勢仍未完全癒合的衡宇，又看了看面前女子幽深的眸色，吩咐道，「邪見，帶著鈴原路返回。」
「那您呢？」忠心的小妖怪問道。
犬妖沒有接腔，卻說了句不知給誰聽的話，「這次，只是你變強的試煉而已。」
第64章 永夜（七）
陽光從高窗中灑入，但依然照不亮龐大卻陰暗的房間，反而是每隔五步便會出現的銅雀銜燈式樣的燭臺把整個房間映照得亮亮堂堂。
其實也難怪陽光照不亮，這裡，不出三步便是高高的書架，幾乎頂到房梁。整個房間都是書，空氣中彌漫著淺淺的檀香氣味。
一個白色的身影在其中靜靜地穿梭，不時從身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翻上兩頁後又搖搖頭放回去。
「你在找什麼？」
就在白色人影又抽出一本書的當口，一個聲音突兀地傳來。白色人影被嚇了一跳，急忙縮回手，那本書便掉到了地上。
再看看來人，白色人影連忙低下了頭，「老殿下……」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了白色人影的視野裡。那只手撿起地上的書，另一隻手輕輕拂了拂，沒有放回原處，反而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書名。
「《異事奇聞錄》？粉煙你對這些感興趣嗎？」
「不是……」粉煙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北國的這位老殿下，還是決定說實話，「我想找找有關寒潭的記載。」
人們都稱粉煙面前的人為「老殿下」，不過是因為他是衡宇的爺爺，年齡老，資歷老，而他本人看起來可一點也不老。一雙長眉淩厲如刀，一雙碧眸幽如深淵，身上暗紫的袍子上用暗紋繡著九尾妖狐——狐族之主的標誌。
「不用找了。」這位狐族之主下了斷言，「這裡不會有任何一本書會記載寒潭的。」
「為何？」粉煙有些不相信地看著滿屋子的書，蹙眉問道。
寒潭的封印是北國如此重要的東西，總該有那麼一兩本有記載的。
「因為這是禁忌。」狐族之主翻了翻手裡的那本書，滿不在乎地回答著，「僅此而已。」
涉及禁忌，粉煙知道自己也不便多問，正想離開，卻聽到老殿下的聲音傳入耳畔。
「對了……」
「老殿下有什麼吩咐嗎？」粉煙看著仍在翻書的老殿下，問道。
老殿下似乎被手上的書吸引了，沒有抬頭看粉煙，只有聲音從書本中傳出。
——「不用在意他們的無禮。我知道寒潭的事情與你無關。」
粉煙沉默了。一時間只有老殿下翻動書本的聲音回蕩在滿屋的書架間。檀香靜靜地焚著，迴旋，上升，融入空氣，滿室香氣。
「你不說話？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呢？」老殿下依舊沒有把眼睛移開書本，「孩子，有些話要說出來，別人才知道的。」
粉煙抿了抿唇，半晌，才說道：「說不在意是說謊。他們確實說了很過分的話。」
粉煙頓了頓，又說：「但我來這裡不是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是想等衡宇……大人……回來的時候能更完整地瞭解事情的始末！」
「哦……對！」老殿下這才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看向粉煙潔白的狩衣，「我差點忘了你這個孩子是鍾情于衡宇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殿下歷盡滄桑的碧眸湧現了戲謔的神色，和衡宇捉弄人的神情一模一樣！
「老殿下……我……我……沒有……」
粉煙極力想分辯，但那雙碧眸看清了一切，一切辯詞都蒼白無力。最終，粉煙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只有兩朵紅雲爬上臉頰。
「慌什麼？」老殿下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這一點我見你第一面就看出來了。可你在這裡住了十年，我也沒跟衡宇透露個一星半點。」
「謝謝。」聞言，粉煙說話也不再吞吐，垂眸道謝，「老殿下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讓衡宇知道這一點的！我發誓！」
「為何要發這種誓言？喜歡一個人是無法控制的，讓對方知道不也是你的權利嗎？」老殿下說著，又戲謔地笑起來，「何況那人是我的孫子，證明他對女人還是有吸引力的。起碼我不用為他操心找媳婦的問題了。」
「不是……是……」
「是你認為我會反對？」老殿下斂了不正經的笑意，替粉煙補完了剩下的話。
老殿下看了看粉煙身上代表著陰陽師的狩衣。即使在北國住了十年，即使不再是陰陽師，甚至不再是人類，面前這個人依舊穿著狩衣，寒暑不變。
——這是個放不下過去的孩子呢……
老殿下在心裡輕輕歎息，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書頁上，頭也不抬地說著：「沒關係的。」
「人類和妖怪，甚至是陰陽師和妖怪……都沒有關係，何況你早已擺脫這兩種身份。
「而衡宇這孩子看著不正經，骨子裡卻很倔。有些事情，其實我反對也沒有用……
「所以說，關鍵是他是怎麼想的。」
粉煙渾身一震，「衡宇……？」
「對。」說著，老殿下翻過了一頁紙，「我說過了，有些話要說出來，別人才知道的。」
「他……」粉煙遲疑，素手緊握成拳又悄然放下。
「拿不准？」老殿下搖搖頭，笑道，「拿不准就對了。」
「老殿下？」
「衡宇這孩子心腸太柔軟，會不忍心看你們這些女孩子太辛苦，總會忍不住為你們做些什麼，但他未必真的喜歡你們。」
「我知道。」粉煙盯著眼前這張起碼與衡宇有六成相似的面孔，說道，「當年的一切不過是因為我曾經救了他。」
老殿下抬起頭，看了看粉煙的神情，突然道：「不說衡宇那臭小子了。那傢伙讓你現在這麼難過，也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外加一個不懂得小姑娘心意的蠢蛋而已！」
老殿下毫無壓力地貶低自己的孫子，接著又揚了揚手上的書，「說些其他的吧……這本書上可記載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比如說……永夜之森。」
另一邊。
正準備前進的衡宇突然狠狠打了個噴嚏，噴了神無一臉。
衡宇一邊連忙用衣袖幫神無擦乾淨，一邊憤憤地說：「一定是那個老頭子又在罵我！真可惡！」
第65章 永夜（八）
一排一排的書架間，銅雀銜燈燭臺靜靜地立著，上面的燭默默流下蠟淚。
燭光照亮了整個房間，粉煙可以清楚地看見老殿下眼中溫和的神色。老殿下和衡宇一樣碧眸金髮，時光的刻刀沒有給他的容顏增添任何一點痕跡，但歷經歲月洗禮的碧眸卻是多了一份滄桑和旁人難以企及的溫和。
——是不是，很多很多年以後，衡宇也會變得和老殿下一樣呢？偶爾也會開一些不正經的玩笑，但卻是又可靠、又溫和……
粉煙一時間愣了神，想到衡宇多年以後的樣子，不由得輕輕勾起唇角。
「怎麼？永夜之森很好笑嗎？」老殿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粉煙，「還是你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
「沒有。」粉煙慌忙否認，淡淡緋紅卻洇上臉頰，「老殿下您繼續。」
老殿下見狀挑挑眉，心知肯定與自家孫子有關，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不過一想起那個混帳小子，懷念的神色再老殿下的眉宇間一閃而逝。
「那還是衡宇小時候吧，我倒是和他提過一次永夜之森……」老殿下一邊回憶著過去，一邊輕輕闔上了雙眸。
對這個經歷過太多世事悲歡的老人而言，回憶過去並不算是什麼開心的事。
他也曾有一個美麗又溫柔的妻子，她為他生下了一個聰明伶俐又有擔當的孩子。
只是在孩子快要獨當一面的時候，她的妻子——凝，在一次戰爭中，被人偷襲，當場斃命……連遺言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
然而，時隔多年，他連凝的樣貌都無法記清，只記得圍繞著凝周身的，仿若神祗一般的，溫柔的光芒。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凝的那個瞬間，就是被這樣的光華征服。
失去凝讓他心灰意冷，等他的孩子真正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他便將狐族之主和北國之王的位子給了孩子。
他則獨居深宮之中，看著他的孩子一日比一日更加成熟，而且娶了一個和凝一樣溫柔美麗的女子。他是欣慰甚至開心的。
直到……那件事……
那件事牽扯到北國、西國、東國，妖怪與人類都被捲入漩渦，沒人能倖免……他的孩子也不例外。
可悲的是，他的孩子和孩子的母親一樣薄命，就在衡宇出生不久，他的孩子和媳婦……死去了……
因為那件事……
可是，他還有一個孫子。當時，衡宇還是個在繈褓中無力自保的嬰兒，無論他有多悲傷、多心灰意冷，也要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保護這個唯一的孫子！
可是隨著孫子越來越大，他反而越來越不敢與他親近。
因為這個孩子實在太像他的父親。不，不，父親的聰穎和母親的溫柔簡直融合到了他一個人身上，一看到他就會忍不住地想起……那件事……
那件應該被永遠埋入過去的事！
現在，寒潭的封印被破，本以為早已落幕的事情仿若再次被拉開帷幕，曾經吞噬他孩子的那個漩渦仿若捲土重來！
如果，如果真是那件事再次發生，那麼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一定會阻止！絕對不會讓那件事的利爪撕碎他的孫子，他唯一的親人！
雖然老殿下闔上雙眸，但粉煙依舊可以看出他的神色不斷變幻，陰晴不定。她忍不住輕輕出聲，「老殿下？」
粉煙的聲音喚回了老殿下的神思，他猛地張開雙眸，眸光如刀。但下一瞬，眸子的鋒利就被盡數收斂。
看著面前身穿純白狩衣的女子，他的眼神愈發溫和。
是啊……看著這個人，就仿佛在提醒自己，以往那個縮在繈褓裡的小小嬰兒已經長大，也會有女子去愛慕。將來有一天，衡宇也會娶一個女子……
「老殿下？」粉煙再度喚了一聲。
他笑了笑，只是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曾經和衡宇說過永夜之森，說那裡是世界上絕對不能涉足的兩個地方之一，因為那裡是神明湮滅前留下的遺跡。」
「遺跡？永夜之森裡面有什麼嗎？」粉煙問道。
老殿下笑了笑，揚了揚手中的那本書，「按照一些靠譜的記載，比如說這本書。初入永夜之森時，白晝轉夜，這時若原路返回，尚無事。若繼續……」
「會怎麼樣？」
「木葉下，冰花現；螢光顯於地，星辰泯於夜。」老殿下對著書一字一句地念道，接著聳聳肩，「記載只到這裡，大概再想深入一點的人都沒能出來吧。」
「這確實是個詭異的地方，或許危險，可為什麼說絕對不能涉足呢？」粉煙疑惑。
「因為是神明的遺跡。」老殿下合上書，眸光淡淡，「孩子，記住。與神明有關的東西，都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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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06
第66章 永夜（九）
黃昏與黑夜相隔多遠？
對於殺生丸一行人而言，僅僅一步之遙。
剛才還是紅霞滿天，那一輪將墜未墜的紅日垂在梢頭，映在青松的綠葉上。而在某一步之後，夕陽與晚霞驟然消亡，夜晚來臨！
沒有月光，沒有星子，整個天空就像是一塊陰沉的幕布，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映不出來。
而神月只覺得驟然間視野一片漆黑，便什麼也看不見。她下意識往殺生丸的身邊靠了靠，卻沒想到這個大妖怪做了同樣的事情。兩人不經意間撞到了一起。
神月剛想說些什麼，卻被衡宇的驚呼打斷。
——「快看！」
神月抬頭望去，只見周遭木葉瀟瀟而落，轉眼之間，只剩下黢黑的枝幹。
可下一瞬，便有冰棱攀附其上，飛快凍結、蔓延，甚至在梢頭開出了重瓣的花。冰花晶瑩剔透，在夜色下流轉著寒光。
——等等，光？
——為什麼會有光？
——明明剛才她還什麼都看不見的！
神月再低頭看去，瞬間明白了原因。
枯黃的草地上，無數星星點點的螢光閃閃滅滅，像是人的眼睛。這一刹那，只仿若天地倒懸。天，變成了晦暗無光的地；地，成為了墜滿星子的天。
——木葉下，冰花現；螢光顯於地，星辰泯於夜！
在這瑩瑩的碧光下，神月不經意地往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卻發現來的道路不知何時被層層疊疊覆滿冰花的樹木淹沒，完全看不出道路。
地上，是閃閃滅滅的碧光；天上，是漆黑晦暗的夜幕。
這天與地之間，已無退路！
唯有前行！
仿佛指引一般，本來遍佈枯草的星子流水般地彙集成一線，然後漸漸變長變寬，延展開來。
面對這條星子鋪就的道路，神月下意識地看了看殺生丸，然而也在往這邊看。金眸墨瞳對視了一瞬，又很快移開。
就在神月要踏上這條道路時，衡宇卻牽著神無的手先行了一步。
神月沒有注意到衡宇什麼時候和神無牽手的，也許是天驟然黑下來的那一瞬。
衡宇很高，神無只到他的大腿。黑色的修長身影牽起純白的小小人兒，就像哥哥牽起妹妹的手一樣自然。
「走了。」
看見神月盯著衡宇的背影，白色犬妖驟然出聲，聲音冷冽，並且在神月反應過來之前搶先踏上小路，擋住神月望向衡宇的視線。
神月連忙跟上，可看著前面總是比她快上一步的白色身影，神月怎麼也想不通是哪裡惹了這個大妖怪不快。
「喂……你們有沒有覺得……不太對勁？」走在前面的衡宇問道。
他們大約走了半個時辰，螢光鋪就的小路依舊沒有盡頭，只是遠遠地延伸到未知的遠方。
可這並不是衡宇問出這句話的理由，他說出這句話是因為自身越來越疲乏無力，這並不是他尚未痊癒的傷口導致的，他現在只是累並且困，想要躺在這草地上好好睡一覺，僅此而已。
這個念頭越是前進，越是強烈。體力飛速流逝。他甚至懷疑，他會走著走著就睡倒在路上。
當然，他也清楚，要是真的睡著，大概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顯然殺生丸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頻頻看向跟在身後的神月。
神月依舊跟著他的步伐，一步也不落。可是殺生丸注意到神月的手死死握住腰間的刀柄，像是要把它嵌進手裡一樣。
——該死！
殺生丸這才想起神月昨晚一個晚上都在訓練，早上也只是稍事休息就入了這永夜之森。
她應該比任何人都要疲累！
這樣想著，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衡宇看了看殺生丸和神月，也停了下來。
前途延綿似乎沒有盡頭，再看看來時的路，已看不見任何星子，只有漆黑一片。
衡宇又看看手邊的神無，他注意到，從剛才開始，神無已經連續闔了好幾次眸子。
「現在已經不可能回去了。」衡宇說道，一貫戲謔的碧眸閃現如刀光般淩厲又決然的神色，「以神月昨天的訓練量而言，她應該快承受不住了，神無也很累了……」
「你要如何？」鎏金色的眼眸淡淡地看著碧眸。
「殺生丸，你背著神月。我背著神無，這樣雙手可以空出來，萬一有什麼意外也好應對。」衡宇說著，眼看著神月要說話，又解釋道，「你們兩個能夠節省更多體力，所以請一定要保持清醒，並且也幫助我和殺生丸保持清醒。如果我們快要睡著的話，抓也好，刺也好，只要不致命，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們醒過來。」
說完，他蹲下身，正視著那雙無波無瀾的眸子，認真說道:「拜託你了。」
本以為不會得到女童的回答，可他還是聽到輕輕的一聲，「好。」
衡宇正要背起神無，卻見白色犬妖長眉一挑，冷冷出聲，「命令我嗎？臭狐狸。」
「哎呀，我怎麼敢命令殺生丸大人呢？」說著，碧色眼珠滴溜溜亂轉，唇角上揚，戲謔滿滿，「您的意思是……讓我背月美人嗎？這可真是太好了！說起來月美人的身材似乎不錯……」
「閉嘴！臭狐狸！」殺生丸一個眼刀猛地丟了過去，然後看向還在一旁發愣的神月，「過來！神月。」
「果然是一隻只知道護著肉骨頭的凶狗……」
衡宇一邊背著神無前進，一邊暗自嘀咕。
「其實……」剛才還安安靜靜趴在他背上的神無突然說話。
「什麼？」衡宇不由問道。
「這個距離，他是可以聽見的。」
仿佛感覺到了從身後傳來的嗖嗖冷意，衡宇連忙說道，「我剛才說什麼了嗎？我什麼也沒說啊！」
第67章 永夜（十）
神月趴在殺生丸的背上，靜默不語。
周遭開出冰花的枯枝都隨著殺生丸穩定的步伐流水般緩緩後撤，直至融入身後濃得化不開的夜。
神月的目光流轉過這奇異的景色，最終還是定格在殺生丸垂落肩頭的銀髮上。三千銀絲皎潔得像是如水月色。
她將頭輕輕擱在殺生丸的肩窩，殺生丸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僵了一下，但很快便如常。肩窩處傳來另神月熟悉到心悸的體溫。
莫名地，神月的唇角高高揚起，眉梢眼角彎如新月。她輕輕側了側頭，墨發便傾瀉，飛速與銀絲交纏在一起，難捨難分。
稍前方的位置，衡宇正喋喋不休地與神無說著些什麼，神無和她一樣，靜靜地趴著，很偶爾才會回答個隻言片語。
而背著她的男人，雖然沉默不語，但背部溫暖又可靠，彼此髮絲交纏，無限貼合。有那麼一刹那，在這恍若倒懸的天地間，神月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凝固，哪怕永遠行進在這延綿不絕的螢光小路上。
可是時光不會凝固，他們也不能永遠行進。因為神月此刻的體力仍然在飛速流逝，困倦浪潮一般襲來。
如果她都那樣，那麼……殺生丸呢？
儘管他的步伐的步伐均勻穩定，似乎毫不疲倦……
「殺生丸……」
「神月。」
兩個聲音同時發出，愣了一瞬，仿佛默契一般地再度同時開口——
「不要睡。」
「別睡。」
說完，兩個聲音又同時沉寂下去。一時間，只有小路上的螢光默默眨眼，見證這一切。
隨著一行人的深入，困倦的浪潮愈發高漲，神月不自覺握緊了腰間的刀，烏木刀柄上的花紋硌得掌心生疼，讓她稍稍清醒了些許。
她還是決定和殺生丸說些什麼好讓他不那麼讓不那麼容易睡著，就像衡宇一直在做的那樣。
「殺生丸……」她頓了頓，問了最近一直疑惑的問題，「上次在溫泉裡，你說的承受的覺悟，是指什麼？」
然而，神月久久沒有得到身下男子的回答。
「殺生丸？」以為身下男子已經困倦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神月有些焦急地喚道。
「換個問題。」殺生丸冷冷出聲。
「那麼……」神月又問道，雖然知道身下的人看不見，可還是不自覺帶上了小心翼翼的神色，「你是怎麼想的？」
「指什麼？」
「對我……」
殺生丸沉默了半晌，就在神月以為不會得到回答時，卻聽見熟悉的聲音——「上次已經告訴你了。」
「那麼奈落呢？」神月又追問道。
「哼。」殺生丸的眸子驟然變冷，「那種傢伙，死不足惜！」
「是啊……」神月輕輕附和，卻是湊近殺生丸耳邊，將下面的話吹進了他的耳朵——
「如果……如果我的心臟被奈落捏碎的話……」
「那種事情不會發生！」還未等神月說完，殺生丸便打斷她的話，隨後語氣又放柔，「別說傻話了。」
神月果然不說話了，卻是雙手勾住殺生丸的脖子，犬妖渾身僵了一瞬，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前行。
——傻話嗎？
——但願……
——其實怎樣都好，現在能在一起的時間才最寶貴。
——其實想說……如果奈落用心臟威脅你，不用管他，盡情攻擊就好……
——如果真有心臟被捏碎的一天，請你一定不要悲傷。於我而言，這塵世裡，最留戀的人可能只有你……
——可於你而言，還有其他的人，而且你以後還會遇上更多的人……
——死亡的可怕之處在於與留戀之人的訣別，這份可怕就讓我一人來承擔。在這之後，你只需要輕輕轉身，然後忘記我便好。
——其實，真想做好你說的那種覺悟，雖然不清楚那具體是什麼；其實，真想與你靠近再靠近；其實，真想與你一直在一起，就像此刻……
——但是啊……
——但是……
「如果真有別離的那一天，請你一定……要往前走下去啊！」
第68章 永夜（十一）
穿越一片森林需要多久？
很難說。
可能幾天就走出來了，也可能……到死也走不出。
這是進入永夜之森的第三個時辰，不過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因為這裡永夜而無晝，枯木、冰花、螢光，似乎是這裡永恆的景色。
而在小路上行進的隊伍陷入了靜默，連衡宇此刻也沒有說話的氣力，只顧著低頭前行，只想著在氣力耗盡之前，在……倒下之前，能抵達終點。
神月也沒有力氣說什麼，困倦一波一波襲來，她的手在刀柄上越握越緊，像是要把刀柄嵌入手心。
突然，她身下的男子步伐踉蹌了一下。
「殺生丸！你沒事吧？」神月急忙出聲，「你還是把我放下來吧！」
男子沒有回答，只是步伐又重新變得穩健起來。片刻後，男子卻又輕輕出聲——「神月……」
「什麼？」
「保持清醒。」
「我會的，可是……」
「沒有可是！照做！」
——可是……累的人，明明是你！
神月默默將後半句話咽了下去，卻是猛然狠狠咬在殺生丸的肩頭！
鐵銹的味道頓時充斥口腔，腥甜的味道幾乎刺激得眼淚都要流下。明明是咬在殺生丸的身上，神月卻恨不得傷的是自己，哪怕十倍百倍！可是她不能停下，只能閉上眼，狠狠心，讓傷口更深更疼。
「神月……」
「什麼？」神月問道，心裡已經做好被呵斥或者被丟下來的覺悟。
「這種時候……不要閉眼。」殺生丸雖然仍然專注于前路，但此刻卻像腦後長了眼睛一般這麼說著。
「……知道了。」神月張開了因為不忍而閉上的雙眼，直直凝視著肩上那攤染紅白衣的鮮血。
因為必須要清醒，所以要讓他疼痛。
因為會困倦，所以不能讓她閉眼。
在這恍如倒懸的天地間，在這延綿無盡的前途上，他們深深明白彼此的心意，髮絲交纏，共同前行。
當然，雖然螢光小路依舊延綿，看不見盡頭，但他們不是孤身一人。稍前方的位置，修長的黑色人影同樣在前行，背上背著全身素白的女童。
雖然看不清前面兩人的動作，但神月注意到有什麼順著衡宇的指尖次第滴下，滴到螢光上，隱約可見殷紅。
「什麼人！」走在前面的衡宇突然大喝。殺生丸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困倦幾乎剝奪他的五感，他又過於掛心趴在背上的那個人的情況，所以直到此時，他才從空氣中嗅出三個人的味道。
不，肯定不是人類！
但這三個「東西」的氣味超出他所知，只能辨出數目是三。
衡宇此時放下了神無，暗自催動狐氣，蓄勢待發。神月見狀也連忙跳下了殺生丸背部，長刀橫在了身前。
「我並無惡意。」道路一旁的枯木林閃現了一個白衣白裙的女子。
那女子走到一行人面前，微微躬身，聲音低婉，「只是請諸位莫要前進了。」
「你沒有惡意？怕不止你一個吧。」衡宇挑挑眉，「乾脆都出來，難不成是怕我們？」
「誰會怕你們幾個！」
衡宇話音剛落，就又從林中躍出一個男子。男子身材魁梧，一身漆黑的猙獰戰甲，火紅的發，火紅的眸，一道狹深的傷疤橫貫古銅色的面容。
「你們幾個就算一起上，老子也……」
男子話說了一半，女子連忙做了手勢打斷，男子只好悻悻住口。
「玉衡，你明知道貪狼性子火爆，怎麼不攔著他？」女子說著，卻是面朝著枯木林說。
女子話說完有一刻，另一個身影才閃出林子，施施然走上小路，到了女子身邊。
那是個男子，身形挺拔修長，穿著深青色的寬袍大袖，清秀的面孔上一副慵懶的表情。
「璿璣，你既然知道貪狼性子火爆，也該知道我攔不住他。」名為「玉衡」的慵懶男子有些無奈地攤攤手，「他也只聽你的話。」
「喂！玉衡你說老子什麼！」
「我只是說了實話。」
「你是找揍嗎？」
「你們兩個都停下！」白衣女子無奈說道。
「好好好，我不說話，行了吧。璿璣。」
「你看，我就說他只聽你的吧。」
「喂！玉衡你夠了！」
……
衡宇沒有打斷他們三個，而是趁著這段時間拼命催動狐氣與妖力，因為此刻他的體力已經是強弩之末。
而令他驚懼的是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任何疲憊的樣子，似乎永夜之森對他們毫無影響。
毫無疑問他現在也在強打精神，但多年的戰鬥經驗讓他看出對方絕不是和他一樣在逞強，而是真的精力充沛。
這邊璿璣好不容易讓玉衡和貪狼安靜下來，連忙又對著殺生丸一行人欠了欠身，「我們沒有惡意，還是請諸位莫要前行了。」
「是啊……沒有惡意。」玉衡懶懶地重複一遍，「只要你們……不再往前走。」
「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貪狼已經在一旁摩拳擦掌，「正常人誰會來永夜之森！一定是來搶奪雙璧的！直接幹掉不就好了！」
「很有自信啊……」殺生丸突然出聲，鬥鬼神已握在手中，劍刃上流轉著森然寒光。
第69章 永夜（十二）
「看來一戰是避免不了了。」璿璣單手捏了一個訣，立即有水流自地而生，盤旋周身，形成護衛之態。
下一瞬，無數水箭從盤旋的水流中激射而出。霎時，鋪天蓋地的箭雨襲來！
「蒼龍破——」
鬥鬼神揮斬，劍刃的軌跡飛快在空中劃下光幕，隨即耀眼的藍光噴湧而出，席捲了箭雨之後仍有餘力，朝那三人奔湧。
然而，藍光散盡，枯木林消失了大片，三人毫髮無損，擋在三人前的幽幽水幕攔住了一切攻擊。
璿璣換了一個訣，水幕隨即再度變成水流，盤旋她周身。
「有點意思。」璿璣淺笑出聲，白衣白裙在微風中清揚。
說著，璿璣上前一步，卻是對著殺生丸微微頷首，「在下璿璣，敢問閣下？」
殺生丸依舊緊握著鬥鬼神，鎏金色的眸子堪比寒冰，「將死之人無需知道。」
「怎麼辦呢？」璿璣的嘴角越揚越高，原先的溫婉卻再不復存在，「雖然這種話聽過很多次，但還是稍微有點生氣啊……」
話音未落，璿璣的手勢又變了一下，盤旋周身的水流立時凝成利劍！
「你就做我的對手吧。」璿璣抬起利劍，直指著殺生丸，「我會讓你後悔的。」
「終於可以動手了嗎？早就迫不及待了！」聞言，一旁的貪狼手上閃現了雷光，「喂！玉衡，老子不打女人，那個拿刀的女人就交給你了！」
說著，貪狼一躍到了衡宇面前，含著雷霆的拳頭當即朝衡宇的面門攻去。
衡宇連忙閃避，貪狼一拳落空，擊到了地上。頓時，方圓一丈內的草地霎時變為焦土，自拳心處道道龜裂延伸開來。
貪狼見一擊不中立即躍起補上第二拳，再不中，又緊跟著第三拳，衡宇被逼得節節後退。
「哼！只敢躲嗎？」貪狼一邊攻擊，一邊大聲嘲諷，「虧你還是個男的！孬種！」
忽然，背後殺氣襲來，貪狼連忙收手，跳到一旁。只見一條小狐憑空躍出，沿著衡宇的手臂爬到他肩頭。如果貪狼剛才沒有閃開，小狐絕對會直擊他的後背。
小狐毛皮雪白，但卻縹緲得不真實，透過小狐的身體，隱隱可以看見結著冰花的枯木。
「忘了帶把刀什麼的確實是失策，畢竟我衡宇大人的劍道可是數一數二的。不過姑且這樣吧……」衡宇說著手臂平展，小狐知曉心意，自肩頭一躍至臂間，略微虛無的狐目緊盯著貪狼，蓄勢待發，「就讓你見識一下狐族的戰鬥方式吧！」
「狐氣凝成的狐狸嗎？整個狐族光是能凝出狐氣的人也不會有很多，更何況已經能凝成狐狸……你確實有幾分本事。」貪狼的神色少了幾分狂妄，多了幾分凝重，只是橫貫面部的疤痕依舊猙獰，「我收回說你是孬種的話，讓我們好好戰一場！」
「哼……雖然我衡宇大人最討厭和衝動的人打架……」衡宇神情戲謔，但一雙碧眸無比認真「看你還算有見識的份上，姑且讓你如願吧。」
「唉……」玉衡有些無奈地歎口氣，「都選了自己中意的對手，所以我就沒得選了嗎？」
他看了看持刀戒備的神月，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我們打個商量可好？」
「你想說什麼？」神月說著，卻仍沒放鬆對四周的警惕。
「我們不打，就看著他們。如果璿璣和貪狼任何一人輸了，就算你們贏。我們就讓你們過去，如何？」
見神月沉默，玉衡以為她有所動搖，連忙趁熱打鐵，「你看，這對你沒有任何損失。而且，就算你們輸了，我也絕對不會殺你或者做任何傷害你的事。」
神月緊盯著他，片刻，突然說道:「你相信他們絕對會贏。」
肯定的語氣，聲音卻如破竹之箭一般凜然。
「對啊。在我看來是必勝的事情，何必戰鬥，徒增傷亡？」玉衡聳聳肩，也不否認，「璿璣平時連一隻螞蟻也捨不得捏死，可戰鬥起來就跟個女瘋子一樣……至於貪狼，他只是衝動，可不是沒腦子。我為何不相信他們？」
「其實我的提議起碼對你沒有任何壞處，你現在應該很疲憊才對。不如你就同意了吧？」玉衡甚至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戰鬥什麼的實在太麻煩。」
「我拒絕。」一雙墨瞳殺意縱橫，長刀金光閃滅。
「為何？」
「第一，我不相信你。」長刀上的金光愈發熾烈，「第二，他們在戰鬥的話，我也應該要戰鬥。」
「為何？因為是同伴？」玉衡慵懶的神色收斂了些許，眸子裡染上興味。
——同伴？
神月失神了片刻，腦海中滑過了犬夜叉一行人的笑容。
——對啊……因為是同伴啊……
神月突然明白這樣一群人的笑容從何而來，也頓悟這個詞的全部含義！
「對！因為是同伴！」神月的眸子愈發凜然，唇角卻不由自主揚起，「我要為他們而戰！」
第70章 永夜（十三）
凝在璿璣手上的水劍堪比最鋒利的鋼鐵，與鬥鬼神數次交鋒仍不落下風。
「叮——」
又是一次兵刃交擊，利劍相持的當口，璿璣空著的那只手又捏了個訣，水劍當即消失。
殺生丸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卻沒有停，鬥鬼神劈砍而下！
可璿璣本人卻利用水劍消失的力道狠狠往前沖，一拳擊中殺生丸的胸膛！
看著瘦瘦小小的白衣女子的身體裡卻蘊含著旁人難以想像的力道，僅僅一拳，就把殺生丸擊飛了三丈之遠。
當然她也沒能完全躲過斬擊。在她的肩頭，鮮血染紅白衣。
玉衡說得沒錯，她戰鬥起來確實像個瘋子。拼著自己受傷甚至死亡的風險，也要重創敵人！
「這就結束了？口出狂言的小子。」璿璣白衣與鮮血交織，在這永夜與螢光之間，恍若踏血而歸的修羅。
話音未落，殺生丸就站起，正欲欺身而上，卻發現周遭佈滿了水箭，每一支都閃著凜冽的寒光，從身前到背後，沒有任何死角。
下意識想用出蒼龍破，卻猛然想到如此無法防禦背後的箭矢，唯有收起鬥鬼神，手上碧光閃滅。
光鞭狂舞，卻沒有任何箭矢被擊落。它們仿佛活了一般，在空中龍蛇般遊走，靈活地避開光鞭。
它們在空中游走了一陣，卻是融合到了一處，形成一條長長的水帶，與光鞭糾纏不清。
「小子。別光顧著眼前啊！」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殺生丸吃了一驚，當即收回妖力，放棄與水帶糾纏的光鞭，縱身往旁邊一躍，躲過了璿璣的拳頭。
璿璣的拳頭落到地上，與貪狼的龜裂不同，地上結結實實被砸出了一個大洞。
璿璣收回拳，起身，打了個響指，空中的水帶當即又回到她的周身盤旋。
還未等她發出下一次的攻擊，鋪天蓋地的藍光便席捲而來！
待藍光散盡，卻只有在水壁後安然無恙的璿璣。
「沒用的，同樣的招數，無論多少次……」璿璣一邊說著，一邊換了個訣，水壁消失，利劍重新出現在璿璣手上。
——就是現在！
殺生丸在水壁消失的一瞬間沖到了璿璣面前，鬥鬼神劈砍而下！
璿璣無法，只得橫起長劍招架。
而在雙劍交鋒之時，殺生丸卻學著璿璣一下將鬥鬼神丟到一旁！自身卻順著這股力道狠狠沖了上去！
璿璣大驚，卻是反應了過來，空著的那只手又換了一個訣，水劍猛然變長！
殺生丸的肩膀被穿透，可他力道不減，依舊狠狠向前沖，好似完全感覺不到痛苦。
璿璣這才真正反應過來，想要丟棄水劍，卻是一下被殺生丸捏住脖頸！
「璿璣！」一旁的貪狼見狀想要上前幫忙，卻被雪白的小狐攔住去路。
「切！」貪狼手上的電光更加肆虐，「看來得快點解決你！」
「是我們。」衡宇糾正道，雪白的小狐一躍到他的肩頭。
「哼！少廢話！」貪狼說著便攻了過來。
衡宇在他的拳頭下依舊只能敗退，但貪狼卻很小心地避開盤桓在他周身時刻想要攻擊的小狐。
狐氣凝結的狐狸並無實體，即使打散也會飛快重聚，糾纏於此，並無意義。而且最重要的是，只要被這小狐狸咬上一小口，這些狐氣便會沿著傷口鑽入血脈，攪碎五臟六腑！
幻術與狐氣，一直是狐族戰鬥的兩大法寶。貪狼這才不得不小心避開，可這樣也限制他的身手，即使衡宇在不間斷的攻擊下毫無還手之力，他卻沒有一拳能打中衡宇。
「看來要稍微認真一點了……」玉衡說著，輕輕一擊掌，無數藤蔓自地面鑽出，奔向神月。
長刀上的金光也恰在這時轉至最盛，輕輕一揮，金色的光芒奔湧而出，光輝四射。
金光所過之處，藤蔓盡皆虛無！
「奇怪啊……」金光散盡後，玉衡的神色不是焦慮也不是憤怒，而像是陷入了某種困惑，「明明是妖怪，為什麼能用出類似靈力的東西呢？」
「不……不對！靈力中間夾雜一種更為奇怪的東西！可偏偏很熟悉……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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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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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07
第71章 永夜（十四）
「玉衡！你還在磨蹭什麼！」貪狼見與衡宇陷入了膠著，一邊不間斷地揮拳，一邊大喊道，「想辦法幫璿璣！」
玉衡還沒有應聲，耀眼的金光卻是眨眼之間便湧到了他的面前，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
金光散盡，出現在神月面前的卻是高大的木障。儘管木障隨後便化為齏粉，四散飄飛，但躲在其後的玉衡仍舊毫髮無損。
「不會讓你去增援的。」神月厲聲說著，腳步卻是不自覺地趔趄了一下。
「你累了。」玉衡語氣肯定，本來有些興味的神色又恢復慵懶，「不過我說了相信他們，即使我不去增援，他們也一定會勝！」
「這樣最好。」神月應聲，神色平靜，但眼睛卻一刻不停地找尋眼前這個人的空門。
「你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玉衡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你剛才的招數很強，大概能和那個白衣服的犬妖用出的那叫什麼……」
「蒼龍破。」神月答道，雙手死死握住烏木的刀柄。
——太完美了……這個人的防禦……
——即使看起來那麼漫不經心……
「哦，對，就是這個。」玉衡眸光淡淡，「但你能還用出幾次呢？」
「兩次？一次？」玉衡猜測道。
神月不語，放在刀柄上的手越握越緊。
——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她的實力確實有所提升，但在體力充沛的情況下，剛才的招數最多也只能使用三次……
——現在，她真的快到極限了，絕不可能再用出這樣的招數了。
——可是面前這個人的防禦……即使再用出同樣的招數……有用嗎？
可此時，困倦感偏偏如浪潮般襲來，讓神月幾次想就此闔上眼眸！
——不！不行！快想辦法！
「很累了？」玉衡頗「體貼」地說著，「不如我們不打了。我剛才說的協議依然有效。」
神月依舊沉默，眸光卻愈發凜冽。
——對了！他一直在說話卻甚少進攻……
——或許攻擊反而是他的弱項！
「為何不攻擊？」神月的語氣夾雜了淡淡的嘲諷，「害怕了嗎？」
「激將嗎？」玉衡的神色卻是愈發乏味，「在你之前這種招數都被用爛了。用這種招數的人想的都是和你一樣的。」
——「像你們永遠無法理解殺人其實是件麻煩的事。」
「麻煩？分明是能力不足的藉口！」神月繼續激將，整個人仍舊集中精力尋找他的空門。
「唉……所以說你們這些人才無法理解啊……」玉衡有些頭痛地扶額，「殺人永遠不應該也絕對不能是一件隨便的事情！」
神月微怔，在玉衡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她竟然隱約從面前這個寬袍大袖的慵懶男子身上看到了撫子的影子！
慈悲又溫柔的感覺……
「哼。」殺生丸見衡宇和神月都在和對方僵持，手上立即用上力道，一直到璿璣的脖頸處傳來清脆的響聲，才送了手，聽憑璿璣跌倒地上。
被捏斷脖子的璿璣一落地便完全不再動彈，好似完全失去生機。
「璿璣！」貪狼見狀竟生生赤紅了雙目，橫貫面部的疤痕變得更加猙獰。
此刻，他的速度竟比之前快上了一倍不止！一直膠著的局勢被打破！
他進攻的路線只在淡淡的螢光間留下虛無的殘影，可他的拳頭比殘影更快！夾雜著雷霆之威！
小狐不再能跟上他的速度，他一下便到了衡宇面前，對著他的胸膛便是一拳！
衡宇被擊飛！
可貪狼猶不甘休，當即躍起，追上空中的衡宇，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拳，兩拳，三拳……
貪狼的拳頭快得無法在空中捕捉影像，一直到衡宇落地，無數拳狠狠擊在了他的胸膛！
突然，貪狼的拳頭被接住。
卻是衡宇！
已經形容狼狽，噴出大口鮮血的衡宇！
「你以為光接住一隻就夠了嗎？」貪狼笑得猙獰，另一隻拳頭眼看就要揮下。
「我衡宇大人……」碧眸凜然，「就是這麼認為的！」
猛然間，貪狼覺得被接住的那只手被什麼狠狠地咬了一下，隨後便有什麼飛速湧入四肢百骸！
他只來得及看清一隻白色小狐自衡宇臂間產生然後飛速被吸入他的身體！
「我衡宇大人從來沒有說……只能凝出一隻狐狸。」說著，衡宇鬆開了手，站起身來，另一隻小狐躍到他的指尖，隨後便潰散。
「啊啊啊——」
貪狼痛苦地大叫，鋒利如刀的狐氣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飛速遊走！
殺生丸一貫知曉衡宇的伎倆，在捏斷璿璣脖子的一瞬便頭也不回地往神月的方向走去。
神月看了看朝自己走來的殺生丸，突然對玉衡說道：「你的一個同伴現在已經死了，你若是不再抵抗，我們可以不殺你。」
聞言，玉衡的嘴角反而掛了絲高深莫測的笑意，「若他們真陷入必死的危局，我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我既然說他們會贏，他們就一定會贏！」
絲毫不摻假的篤定語氣！
神月意識到了什麼，剛想提醒殺生丸，卻猛然看見閃著寒光的水箭一下穿透殺生丸的胸膛！
「玉衡，你太多話了。」本來應該被捏斷脖子的璿璣安然無恙地從地上站起，冷冷地看著轉向自己的殺生丸。
「如果不是你的話讓這個人心生警惕，這一箭本來可以穿透他的心臟。」璿璣說著，又捏了訣，水箭融入盤旋她周身的水流。
「抱歉抱歉。」玉衡連忙笑著賠禮，「下回一定不會了。你繼續你的戰鬥吧。」
一旁的衡宇見到本已死去的璿璣再度復活也是吃了一驚，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後背卻被狠狠擊了一拳。
這一拳之狠辣，讓衡宇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生生移了位，而其中包含的雷電更是幾乎讓他的全身都麻痹。
——怎麼……可能？
衡宇轉過身，驚訝地盯著出拳的貪狼。前一刻，他還痛苦地嚎叫；這一刻，他的臉上，哪有絲毫痛苦的神色！
「你……」溫熱的鮮血噴出，阻攔了衡宇接下來的話語。
——不可能！中了狐氣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死於五臟俱碎！不可能還能戰鬥！
進了敵人體內的狐氣仍然能受他感知，他能清楚地感覺到狐氣仍然在他的四肢百骸內飛速遊走！
——既然如此……為什麼！
在他驚詫的瞬間，貪狼又揮出好幾拳，而衡宇已經完全沒有辦法閃避，只能用身體硬生生承受！
「吃驚嗎？」貪狼快意地擊打對手，拳頭快得留不下殘影，「中了狐氣痛苦什麼的，都是裝的……正如璿璣不會這麼隨隨便便被殺死一樣，狐氣可是對我沒有影響的。」
「不可能……」衡宇掙扎著又接住一拳。
——狐氣不可能對人沒有影響，一定有原因！
「又想故技重施？」貪狼沒有打掉衡宇接著拳頭的那只手，只是接著進攻。
「而你又能凝出幾隻狐狸呢？」貪狼大聲嘲諷，「凝出一隻狐狸的應該就算是天才了吧……兩隻應該是極限了。更何況，進入敵人體內的狐氣只能被感知卻不能被回收。」
確實，正如玉衡所言，貪狼只是衝動，卻並非沒有腦子。
衡宇只能在越來越重的傷勢下節節敗退，可頭腦仍然在飛速思索。
——那個女人被捏斷了脖子，卻沒有死……
——這個人，中了狐氣，卻安然無恙……
——除非他們是……
——不！不可能！看著無論如何都不像！
這時，素白的小小身影卻闖進了衡宇的視野。
——神無！
第72章 永夜（十五）
——神無？
——不！不要過來！
衡宇想提醒這個嬌小若白花的女孩，但貪狼的拳頭猶如疾風驟雨，剛剛躲過一拳，下一拳又到了眼前，他甚至沒有說話的間隙！
一直到剛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神無。
這是衡宇的小小詭計，他在放下神無的那一瞬在她的身上施加了一個小幻術，功效很簡單，就是讓敵人對她視若未見。
施加幻術的一刻，他囑咐神無，如果戰鬥陷入膠著甚至劣勢，她就必須一個人先走，搶先拿到永夜之森裡的東西。
——看來她是打算這麼做了……
——可是……
衡宇看著只顧著快意揮拳的貪狼，猶疑了。
——這個人……真的沒有注意到嗎？
——還是在假裝？
衡宇猶疑的瞬間，又是幾個快拳攻來。這次他一下被掀翻在地，大口大口溫熱的鮮血噴出。
衡宇掙扎著站起身躲避貪狼接下來的進攻，眼角的餘光卻片刻不離那個素白的小小身影。
一步，兩步，三步……
一直到六人戰鬥的中心地帶，貪狼、璿璣、玉衡都只顧著自己的對手，水箭與藤蔓龍蛇般遊走，卻沒有一人對神無發起攻擊。
——看來他們應該是沒有識破幻術。
衡宇暗暗松了口氣，看開始專心躲避貪狼的拳頭。
——現在只要拖住他們就好……
八步，九步，十步…….
就在那抹小小的人影快消失在衡宇視野裡的時候，貪狼突然冷笑——
「以為幻術有用嗎？」
——什麼？
衡宇還未反應過來，卻見貪狼手上電光閃爍，沒有攻向他，而是高高躍起，攻向神無！
與此同時，心有靈犀一般，本來攻擊自己對手的水箭與藤蔓也是齊齊轉向，朝神無而去！
——被騙了！
——幻術也是無效的！
——就像他這次受傷到變為原形一樣……他們分明是……
「神無！」衡宇焦急地大喊，「躲開！」
——「他們是……」
衡宇話還未說完，猛然間，刺目的藍光覆蓋了視野，直直朝著貪狼追去！
藍光散盡，卻見藤蔓結成木障，和水壁一起，擋在了貪狼面前。
隨後，木障便化為齏粉，四散飄飛，水壁也重新盤旋於璿璣周身。
而那素白的小小身影——安然無恙！
「走！現在！快！」衡宇對著神無大吼，他自己則折下一段枯枝後，一躍攔在貪狼面前。
注入妖力的枯枝堪比利刃，上面凝結的冰花閃爍著兵刃的鋒芒。
璿璣和玉衡還想發難，但都被殺生丸和神月分別攔下。
可神無卻愣在那裡，也不動作，也不說話。
「走！快！」衡宇沖她大吼，枯枝斬下虹光！
——「拿到裡面的東西！不然就算贏了也會力竭而死！」
——「快！」
神無聽若未聞，只是看了看懷中的鏡子。
破裂的鏡面上，沒有映出女孩素白的容顏，而是那片藍紫色的花海！
隔著鏡面，女孩仿若還能感受到花瓣柔軟的觸感，就像衡宇曾經插入自己發間的那一朵。
女孩輕輕碰了碰鏡面，猛地奔跑了起來！
——快！
——要快！
「被那個小女孩跑了……」玉衡有些無奈地歎息，眸子卻不再慵懶，「稍稍低估了你們呢。」
神月沒有回答他，或者說她現在跟本沒有心思回答。
她不斷躍起躲避奔湧出地面的藤蔓，刀光不停地閃爍。可砍斷一條，又會從斷口吞吐出數條。
——無窮無盡！
「他們到底是什麼？」終於找到間隙，神月忙問道。
「他們是——」衡宇不斷揮舞枯枝，可貪狼的拳風卻越來越密集，阻擋他接下來的話語。
「傀儡。」
驀然地，熟悉的冷冽聲音傳進神月耳畔，補充了衡宇的話。
神月一邊斬斷靠近自己的幾根藤蔓，一邊看著與璿璣兵刃交接的白色背影。
殺生丸無暇回首，只是淡淡囑咐：「要摧毀全部身體。」
「哼！」璿璣冷哼，卻是在兵刃交擊的一瞬，用上力道，後退了三尺，水劍高舉——「我、貪狼、玉衡，才不是傀儡！」
——「我們都是活生生的！」
「否認自己是傀儡的……傀儡嗎？」殺生丸的嘴角微微揚起，恍若風中的罌粟，妍麗卻危險。
「傀儡嗎？」神月持刀指向玉衡，在她說出這句話的一瞬，所有的藤蔓都靜止了。
「不。我們不是。」玉衡語氣淡淡，但又是不容置喙的認真，「無論事實如何……」
神月沉默，眸光淩厲。
——確實，若只是無血無肉，無痛無覺的傀儡的話，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等等！剛才那個叫「璿璣」的女子明明被殺生丸所傷，是流了血的！
神月不住地打量著玉衡，眸子閃現驚疑。
——這個人……無論怎麼看也不像傀儡……
——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第73章 永夜（十六）
玉衡也在靜靜打量著神月，目光流連片刻卻凝聚到神月手上的長刀。
——這把刀……
——很熟悉的感覺……
往昔頓時如浪潮一般襲來，玉衡慵懶的眸子漸漸染上殺意，恍若出鞘的利劍！
——對了……是月蓮啊！是月蓮的氣息啊！
——這個人……必須死！
「雖然殺人是件麻煩的事情……」玉衡淡淡出聲，碧色的藤蔓爭相奔湧出地面，「但是，和月蓮有關係，恐怕你必須得死了。」
神月也不再思考傀儡的問題了，足尖點地，當即躍起三丈，刀鋒朝玉衡揮砍而去！
玉衡身形不動，地上的藤蔓卻猛然間瘋長，又在半空中相互攀扶、纏繞，生生組成密不透風的牢籠，將神月整個裹了進去！
殺生丸見狀，一躍即起，卻被空中飛舞的水帶生生攔下。
「別忘了你的對手是我！」璿璣說著不斷變換印式，水帶便如蛇般舞動、纏繞殺生丸周身。
看著面前的對手與水帶糾纏，璿璣反而饒有興趣地開口，「那個女孩與月蓮有關？月蓮的主人不是夕月嗎？」
等了片刻，殺生丸並沒有答話，只是專心與戰鬥。
對方的沉默倒是在璿璣意料之中，她只是繼續猜測，「那是……月蓮傳承給了那個女孩？夕月呢？……死了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觀察著殺生丸的神色，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奈何男子的冷冽神色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哼……算了。」璿璣變換手勢，半空中飛舞的水帶登時變為利劍飛回璿璣手中，「看起來那個女孩很明顯也是用不出月蓮的力量，在這裡殺掉你們就好了。」
——月蓮……夕月……
衡宇揮舞枯枝，斬下一幕幕虹光。貪狼的拳頭伸不進光幕，衡宇也無法在如此密集的攻擊之下找到機會反擊。
他一邊應付貪狼，一邊思索著璿璣的話，過往的回憶卻在一瞬間湧上心頭。
——「傀儡師黑起……就拜託你了……」
神斷山上，那個乾枯瀕死的老人的話言猶在耳。
之後，他確實去調查了黑起。卻遇見了無懼幻術的女子……
等他意識到女子是傀儡的時候，他已經身受重傷。之後便遇到了神月和殺生丸……
那個女子，他記憶猶新。明明是那麼活生生的人，會流血也會笑，他真的很難相信只是傀儡。
……
衡宇想著，又躲過了貪狼的一拳。
——那麼這三個像人的傀儡也是那個名為「黑起」的傀儡師的傑作？
——等等，既然傀儡守在這裡，那麼傀儡師呢？
衡宇的眸子裡閃現驚恐，揮舞枯枝的速度也快了幾分。
——傀儡師在森林裡面！
——神無危險！
小小的素白身影沿著螢光的小路不斷奔跑，困倦也不敢停下，跌倒再爬起來。
——快！
——要快！
每向前一步，身後的螢光小路便消失一分。可神無不管這些，也不看周圍結滿冰花的枯木，只顧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的螢光路消失，神無面前卻閃現一人高的白色光暈。
光暈很柔和，像是夜空中的星芒。
神無見狀，一下便躍了進去。
——臺階！
寬廣無邊際的玉石臺階一層一層延綿上去，那怕神無揚起頭也看不見最高一層的臺階。
但她別無選擇，只能向上！
這裡對體力的損耗猶在螢光路之上，可她不能停也不敢停。
每當體力快要耗盡之時，神無便會看看鏡面裡的藍紫花海。她很清楚，她不想那個狐妖……死。
向上！
向上。
向上……
體力越來越匱乏，連視野似乎也開始模糊，似乎下一步就會倒下。
終於，高臺的頂層越來越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高臺上空浮著兩塊相互契合的勾玉。一快比最深的夜都要濃黑，一塊比最晶瑩的雪還要純白。
兩塊勾玉蘊含的力量連她的鏡子也在輕顫。
突然，高臺的另一邊卻走上來一個男子，一身玄色衣衫，卻是普通到沒什麼特點的相貌。唯一奇特的是，他的左手五指不斷上下活動，像是操縱著什麼東西。
男子的視線被這一對勾玉吸引，沒有注意到正在往上爬的神無。
神無緊緊盯著男子，眼看著男子就要伸手碰到勾玉，神無突然想起衡宇把她的鏡子丟出去救陰陽師的動作，一下便狠狠擲出鏡子！
男子不防，一下被鏡子打中手。而只是這一瞬，神無已經到了高臺頂部！
「是跑掉的小女孩啊……」對峙中，男子率先開口。他的左手手指仍然在不斷活動，右手的五指已然曲張，「竟然走到這裡還沒有力竭而死。」
神無沒有答話，只是躍起朝著那對勾玉撲去！
男子見狀也連忙伸出手去搶奪半空中的勾玉！
幾乎是同時，神無抓住了白色勾玉的那部分，而男子抓住了另一部分！
正在僵持的時候，看似契合得很緊密的兩塊勾玉卻猛然分開。白光與黑芒分別籠罩了兩人，把兩人從高臺送至地面。而那玉石做的高臺卻在頃刻之間粉碎！
神無拾起鏡子，在勾玉觸及鏡面的一瞬，卻一下融了進去，而鏡面的裂洞，倏然無蹤！
她沒有管仍然被黑芒籠罩的男子，卻是順著來時的那片光暈一下躍了出去。
本來已沒入黑暗的螢光路再次出現在眼前，但上面眨著眼的碧色螢光也在一點點潰散。
神無順著來時的方向狂奔，冰花漱漱而落，灑落在女孩的足跡上。
——這個地方……快崩潰了……
——要離開！
一直奔跑到目光剛剛觸及到衡宇的一瞬，他便一躍到她身前，把她往天上一拋！
神無還沒反應過來，卻感覺自己跌到了柔軟的絨毛裡。而她的身下，是巨大的白狐。
「得快點離開。」白狐的聲音比人形的時候低沉，「要海嘯了。」
——海嘯？
神無這才注意到夾雜在空氣中隱隱的波濤怒吼。現在聲音還不大，但海嘯的速度是很快的，很快這裡便會被波及。
她看向另一邊，卻見一陣金光閃滅後，一個密不透風的藤蔓牢籠登時化為齏粉，四散飛揚。
隨後，她看到神月軟軟癱下，卻被一個白色人影一下接住！
殺生丸讓神月抓住他肩頭的白色絨毛，也將她帶到了半空。
而璿璣三人並沒有阻止，反而齊齊後退，順著神無過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們？」神月面有惑色。
「應該去找那個傀儡師了。」衡宇說著，看了看遠方越來越逼近的白色海線，「快走吧。別管他們了。這裡似乎要崩潰了。」
殺生丸看看神月此刻稱得上慘白的臉色，沒有說話，卻是當先離開。
北國的書齋裡，粉煙看著翻著書的老殿下，突然問道：「您說有兩個禁忌之地，除了永夜之森，還有哪裡呢？」
「心的最深處……」老殿下歎息一聲，合上了書頁。
——「一個有關信仰，一個是靈魂……」
——「唯有這兩個地方，不容涉足與踐踏。」
第74章 自由之風（一）
「黑起！你還好吧？」貪狼率先躍進螢光小路盡頭的光暈，關切地扶起蹲在地上的玄衣男子。
黑起手裡緊緊握著墨色的勾玉，眉峰緊緊皺起，似是苦痛不堪。
「畢竟是那幫神明的遺跡……」黑起勉力站起，眼神憤憤，「多少還是對我有些影響的……」
「幸好……」黑起欲言又止，只是看著隨後入內的璿璣和玉衡，半斂了眸子，「幸好對你們沒有影響。」
璿璣笑了笑沒有說話，倒是玉衡環顧周圍虛無的光景，道：「現在雙璧只得了其中的墨玉，沒關係嗎？不用把另一塊追回來嗎？」
「墨玉的力量，已經夠了。」黑起聞言正色，「在達到最終的目的前，還是要盡少減少爭端。」
「那就沒什麼可說了。」玉衡懶懶打了個哈欠，「快走吧！沒了雙璧的力量，這裡很快就會崩潰。」
「對！」貪狼滿臉的猙獰之色，「呆在這種神靈的地方真是讓人噁心！」
璿璣依舊沉默，只是雙手不停地捏訣。很快，薄薄水膜攜裹了幾人，半懸空中，穿過光暈，然後高高飛起！
只是……從始至終，傀儡師的手指一直上下飛舞，不曾停歇！
殺生丸一行一飛離永夜之森，便感覺氣力再度回歸身體，唯有神無已經完好的鏡面以及身下濤濤的海浪提醒著這一切。
神月緊緊抓著殺生丸肩頭的白色絨毛，高空的凜冽寒風吹得墨絲狂舞。
身下帶著詭異美景的森林此刻已被海水吞沒。憤怒的波濤仍不甘休，一直將白色海線推到神月目力所及的更遠方。
她將視線從身下收回，卻看見遠方疾行而來的紅色小點。
——這是？
顯然，殺生丸和衡宇也注意到了，雙雙停下。
紅色的小點漸漸放大，卻是坐在白羽上的妍麗女子。
白羽的速度很快，像是把藍天流雲都遠遠甩在了身後，女子豔紅的衣角也被風帶得飄飛。
白羽到了他們面前便急停下來，女子一寸一寸地打開了烏骨扇，雪白扇面上是一抹肆意流淌的朱紅。
她挨個掃視了幾人，視線卻在殺生丸身上凝住了。
看著漸漸變冷的金眸，她又緩緩收起扇子，「今天，我不是來打架的。」
說完，她的視線轉到了神無身上，看了看她懷中完好的鏡子，道：「既然鏡子修好了就走吧。」
神無沒有答話，只是鬆開了身下巨大的白狐，一躍到了神樂的白羽之上。
「神樂……」眼看神樂就要離開，神月忍不住開口。
「有什麼想說的？」神樂偏過視線，冷冷開口。
與那豔紅雙眸相對的一瞬，神月卻忽然詞窮，只是沉默。
神樂久久等不到下文，也失卻了耐心，當即操縱白羽轉了方向。
當不再與那眸子相對，所有的話語又回到舌尖。
「謝謝……」
「我有什麼好謝的？」白羽上的女子語帶疑惑，卻仍舊沒有轉過身。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神月盯著那妍麗的背影，「你說，接受別人的幫助應該表示謝意。你以前救我那麼多次，我應該是欠你道謝的。」
神樂沉默了一瞬，繼而揚起聲音，「說完了？那我走了。」
「你還問我心臟在奈落手裡什麼感受。那個時候我回答，心臟在奈落的手上最大的風險是被利用，然後死掉……」神月的眸光像是凝出了實質一般堅定，「可現在，我不想再被他利用！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後悔背叛奈落的決定。」神月頓了頓，接著道，「你既然曾經問我這樣的問題，應該……」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人庇護。」神樂打斷她的話，眸光凝固的那片流雲蓬鬆柔軟，像是某個人肩上的白絨。
——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那個人的庇護……
「奈落忌憚殺生丸，所以遲遲沒有捏碎你的心臟。」神樂回過頭，豔紅的眸子盯著神月，狂風將她額間的碎發吹得淩亂，「我說過你幸運，你一直是個幸運的人。」
神樂的眸光在神月與殺生丸之間流連。狂風中，銀髮與墨絲交纏，恍如結髮。
神樂偏過了頭，不去看這刺痛眼睛的一幕。
「但是……」白羽開始疾行，女子剩下的話語仍隨風飄來。
——「不後悔的話，就這般一直……自由下去吧……」
女子豔紅的身影再度縮為一個小點，仿佛朝著遠方的藍天白雲直奔而去！
「在擔心什麼？」犬妖突然出聲。
「不知道。恨不祥的感覺。」神月訥訥開口，「感覺神樂在……走向毀滅……」
第75章 自由之風（二）
時間飛速流逝，仿佛只是眨眼間，呼嘯的北風便覆蓋了全境，帶來針砭般的疼痛。
自從上次與神樂分別之後，衡宇也不再與殺生丸同行，而是徑直往北，回了自己的國家。
而那之後，神月再也沒有見過神樂，或者說是與奈落有關的任何人。
他們依舊是晚上練習而白日趕路。很多時候殺生丸會獨自離去，但一定會在夕陽落下之前回來。
雖然殺生丸從來沒有說獨自離去是為了什麼，但神月知道一定與奈落有關。
因為，某一天，與那白色身影一同回歸的，還有一個瘦小的男孩。
那是個名為「琥珀」靦腆男孩，從他那裡，神月知道了關於奈落的很多事情。
白靈山、七人隊、赤子、魍魎丸……
這些……被白色身影刻意隱瞞的、躲在這身影之後的她所不知道的一切。
當然，琥珀也帶來神樂背叛的消息。
聽到這消息的一瞬，神月只覺得仿佛上次那不詳的預感成真，神樂似乎真的在往毀滅的深淵滑去……
寒風砭骨，陰沉的天空延綿千里。一行人行走在寸草不生的岩路上。
神月安靜地走在殺生丸身側，而鈴坐在雙頭獸的身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寒冷也沒有打消她的興致。琥珀在鈴的身側安靜地聽著，而邪見扛著比它還高的人頭杖，自顧自地嘀咕。
「啊！那裡有個洞窟！」隨著鈴手指向的地方，高高的山岩上確實有個狹深的洞口。
「你們退後。」白色人影說完便踏前一步，鬥鬼神從腰間抽出，狠狠一揮斬，碧色光球閃現，山岩歸於齏粉。
粉末散盡，光芒湮滅後，出現在一行人面前的卻是包裹著碧色鎧甲的高大人影。
「……魍魎丸？」根據琥珀的描述，神月認出了來者。
「哦？」魍魎丸打量著神月，「你就是背叛奈落還活到現在的那個神月嗎？」
「住嘴！」鬥鬼神再度揮斬，比剛才更加巨大的碧色光球朝魍魎丸席捲而去！
然而，攻擊過後，魍魎丸依舊安然立在那裡。
「真是找到了好靠山啊！」魍魎丸譏諷道。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人庇護！」
神樂冷冷的話語驀然響徹心間。
神月默然，握住長刀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凝在那白色背影上的目光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水，泛起圈圈漣漪。
——是啊……一直以來，都是仰仗他的庇護……
——這些日子，她甚至沒有見過關於奈落的任何人……
——他向她刻意隱瞞著關於奈落的一切。如果不是琥珀，她甚至不知道奈落如今已經變成了如此可怕的敵人……
「退後。」殺生丸突然開口，眸光掃過神月之時，又加了一句，「別亂想。」
說完，白色人影縱身向前，鬥鬼神數次與裹著碧色鎧甲的身軀交鋒。
神月緊緊握著長刀，卻沒有插手兩人的戰鬥。她知道殺生丸的驕傲不會允許。
猛然地，臉頰感覺到了涼意。
「下雪了啊！」鈴稚嫩的聲音提醒了她。
神月抬首望去，片片飛雪飄下陰沉的天空，恍若無數白蝶蹁躚起舞。
「切！下雪了嗎？」
坐在白羽上的妍麗女子並沒有心思欣賞這一美景，只是操縱白羽繼續向前。
可前方突然出現的男子擋住了她的去路。男子全身鎧甲，長髮蜷曲，眸子猩紅，淡紫的結界籠罩周身。
「奈落！」神樂停下白羽，扇面大張。
「神樂，你要自由不是嗎？」奈落沒有慍怒，猩紅的雙眸反而染上莫測的笑意，「今天我給你自由。」
「什麼？」豔紅的眸子微張，神樂滿臉的不可置信。
「這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心臟嗎？」奈落伸出手，其上便出現一顆跳動著的心臟。
——我的心臟！
神樂吃了一驚。再下一瞬，奈落手上的心臟便消失無蹤。而神樂，卻在此刻感覺到有什麼，在胸膛裡，有力地跳動！
——心臟……回來了？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隨之而來的劇痛覆蓋了意識。數條觸手貫穿了她的身體！
「放心，我特意避開了最重要的心臟。」奈落的眸子溢出陰謀得逞的笑意。
「可惡！」
風刃揮出，卻無法奈何結界。
在往傷口注入足量的瘴氣後，觸手抽出，任憑那豔紅的身影隨著白羽飄遠。
——神樂，就在你死亡前的短短時間裡，好好體味一下你所追求的自由不過是無盡的悲傷和痛苦……
白雪輕輕落在身上，涼涼的，好似傷口火辣的疼痛也減輕了些許。
傷口不斷冒出瘴氣，神樂卻只是將手放在心臟的位置。
——在跳動，我的心臟……
這麼想著，唇角緩緩勾起，繪出妍麗如花的笑顏。
——在下雪嗎？
周身飄雪翩躚飛舞，銀白漸漸覆上森林的綠、土地的棕、岩石的黑。
「真美啊……」她喃喃，操縱飛羽卻越來越力不從心，一頭紮進地面上混著銀白的豔紅中去！
那是一片梅林，地面已覆上薄薄的白雪，墨黑的枝頭還跳脫著如火一般的豔紅。
神樂靜靜倚坐在一株梅樹下，狂風吹過，幾朵紅梅飄落到她的身上又隨風遠去。
——真安靜啊……
白雪翩躚飛舞，紅梅靜立枝頭，妍麗無聲的畫卷在那雙豔紅的雙眸裡靜靜鋪展。
——一個人都沒有……
豔紅如火的紅梅隨狂風遠去，卻意外地拂過白色犬妖的鼻尖。
「這個氣味……」白色犬妖揮舞鬥鬼神的身影頓了一瞬。
「那個愚蠢的女人死了嗎？」魍魎丸譏諷地笑道，「為了所謂的自由，背叛了奈落又背叛了我，最後死得這樣難看……」
——「毫無價值！」
聞言，金色的眸子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凜冽寒光。
——「閉嘴！」
白色身影高高躍起，鬥鬼神上流轉著藍色妖力，一下砍在魍魎丸的肩部！
——「蒼龍破！」
刹那間，恍若有龍從劍身飛出，龐大的妖力擊在魍魎丸的身上。
劍刃一點一點深入了魍魎丸的鎧甲。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點……」一旁的鈴小聲地說著。
「哢嚓——」
鬥鬼神卻在此時斷裂！
「切！」殺生丸微微皺眉，重新在地面上穩住身形之後，卻是一下扔掉斷裂的鬥鬼神。
「可惡，下次一定不會放過你！」魍魎丸見自己的鎧甲破裂，擔心其中的四魂之玉，不再戀戰，在紫色的瘴氣中逃之夭夭。
殺生丸沒有追擊，卻是飛上了半空。
——「殺生丸大人，您要去哪裡啊？」
——「劍不要了嗎？」
邪見和鈴同時問道。
「已斷裂之物沒有留戀的價值。」殺生丸頭也不回地飛離，聲音隨風飄來，「我去尋找代替之物。」
神月默默看著在白雪中飛離的背影，無意識地伸出手，卻接到隨風而來的紅梅。
紅梅半開，金黃的蕊藏匿其中，仿佛還能在這片飄雪中聞到幽幽冷香。
——殺生丸……是去找神樂了吧？
想起那如風一般的妍麗女子，神月攥緊了手，紅梅在掌間破碎。
——神樂……
心念流轉，她彎下腰，直視著琥珀的雙眸，「琥珀，可以拜託你保護鈴嗎？」
琥珀被那直勾勾的眼神嚇了一跳，雙頰爬上紅暈，「好，好的，沒問題。」
得到琥珀肯定的回答後，神月當即朝著殺生丸離去的方向狂奔。
「要走了嗎？」白色身影淡淡問道。
「嗯，已經夠了。」白雪紅梅裡，妍麗的面孔舒展著滿足的笑靨。
——最後……能見到你……
神月趕到的時候，只看見濃黑的瘴氣四散飄飛，卻沒有妍麗女子的身影。
「殺生丸……」神月只感覺空氣都凝固在了胸腔裡，幾次試圖開口，也只說出了幾個字，「神樂她……」
「她是笑著離開的……」金色的眸子凝在神月身上，聲音冷如清泉，「不必太悲傷。」
神月默然，只是緩緩走到神樂死去的那株梅樹下，拾起了那把烏骨扇。
她緩緩張開扇面，上面的一抹朱紅猶為刺目。
「能笑著離開，應該也算一種幸運吧……」
沉默半晌，神月也只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7
第76章 悲莫悲兮生別離
澄澈的月色探出了雲間，毫不費力的穿過筆挺的枝幹、拂過夾著積雪的松葉。雪後的地面仿若被鋪上鬆軟的毯，在月色下流轉皎皎螢光。
「砰——」
松林深處傳來聲響，連枝頭的積雪都被震落了些許。
伴隨著這聲響的，是一把被擊飛的長刀。刀身閃著金芒，斜斜插入鬆軟的雪地。
「再來！」
素手握住長刀，緩緩拔出。一襲白衣的女子憤憤出聲。
她面前的男子同樣一襲白衣，手上碧光閃滅，清風掠過，袖口微揚，其上的六角梅帶出豔色。
男子緊盯著女子的烏眸，卻是收起了光鞭，冷冷出聲：「今晚到此為止。」
「為什麼？」神月的聲音有些不平，「我還能繼續。」
「你不專心。」聲音冷若白雪，可那雙金眸卻仿佛能看進墨瞳的最深處，「在想什麼？」
神月偏開了眸子，不去看那雙仿若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將長刀收回腰側。
「是神樂？」
神月沒有否認，從懷中取出那把烏骨扇，慢慢打開，就著月色看上面流淌的朱紅，隨後又緩緩合上。
「呐，殺生丸，我這裡……」神月用扇柄指著自己的胸口，「很難受……說不出的難受……」
「不僅僅因為神樂的離去……」神月偏過頭，緊緊盯著那雙金眸，「不對……因為她的離去，我才忍不住地想她走得尚且算幸運，那麼……」
——「輪到我的時候呢？」
「不會有那一天！」白色身影厲聲打斷，語氣斬釘截鐵！
「不會嗎？」神月再次張開烏骨扇，眸光在扇面上流連，神色晦暗不明。
片刻後，神月移開眸光，唇角卻是漸漸被勾起，雙眸也慢慢地彎如新月，細碎的光芒在其中閃爍。
「嗯，不會有那一天的。」神月用力點頭。
——但願……
——「誰？」
——「出來！」
兩人同時出聲，神月合上扇子，重新拔出長刀，而殺生丸的光鞭已然飛舞，抽中他身側的松樹。
松樹被光鞭攔腰斬斷，露出藏身其後的小小人影，素白的衣，素白的發，鬢間兩朵素白的花。
「神無？」神月見狀，大步走到了神無與殺生丸之間，「你為何在這裡？」
全身素白的女童一手持鏡，一手伸出，聲音空靈若飛雪，「我來取神樂的遺物。」
神月下意識握緊了烏骨扇，「奈落的命令？」
女童默然，半晌後，輕輕搖了搖頭。
神月緊盯著神無墨黑的眼眸，似乎想從中看出什麼。然而，烏眸如鏡，她只看見了自己那晦暗不清的神情。
再一次張開扇面，月色仿若在其上流淌。神月閉上眼睛，那妍麗的面容便如風一般拂過心頭。
「——啪！」
扇面被狠狠合上，隨之墨瞳張開，細碎的光芒在其中閃爍，仿若映上了雪色與月光。
「扇子給你。」
神月彎下腰，輕輕將烏骨扇放于女童手中。
神無合上手掌，深深看了一眼神月，緩緩開口：「奈落想做的事……不會因為有人庇護而停止。」
「我知道了。」神月的眸子黯了黯，「你走吧。」
女童聞言不再留戀，轉身離去。
看著神無素白的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點，神月卻忍不住偏過頭看著那立于白雪的男子。
看著他袖口微揚，其上六角寒梅傲然怒放；看著他在空中流淌飄飛的銀髮；看著他遺世而獨立的金色眼眸……
唇角也忍不住勾起，眉眼也彎彎。可是，胸膛裡，心口的地方，陣陣發苦。
——真是……多虧了他的庇護呢……
——可是……還能有多久呢？
——真的要他，一直庇護下去嗎？
月輝傾瀉這一方小小的池塘上，悠悠水面映出搖晃的月色。
全身素白的女童立在池塘邊緣，緩緩展開扇面，目光凝在扇面的朱紅。
半晌，女童收回目光，輕輕將展開的扇面放在水面上。
扇面吃了水，漸漸沉進了池塘那一片搖晃的月影中。
神無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見那一抹朱紅才緩緩轉身。
——「悲莫悲兮生別離……」
池塘上方仿若還環旋著這空靈若娟紗的聲音。
第77章 鏡之墓碑
月華皎皎，灑落在鬆軟的白雪上，仿若空氣中都浮動著那澄澈如水的光華。
雪地裡出現一行淺淺的腳印，順著那腳印往前，便是那素白色的小小身影。雪地上，遠方的月給那抹素白打上了淺淺陰影。寒風輕掠，素髮微揚，而那行腳印無限延綿，仿佛能一直到月色的盡頭。
終於，那抹小小的身影停下了腳步。她的面前是一片湖水，湖畔已被白雪淹沒，湖心還搖晃著那幽幽月色。
神無將那元精鏡面朝上，輕輕沉進了這片湖水。
鏡面完全沉入水下之時，白光猛然大盛，光華直沖天際。
眨眼間，白光卻消失。但瞬間後，又複現。
——這樣一閃一閃的光芒在夜色下分外引人注目，會吸引一些人過來……
比如說……犬夜叉一行。
——這才是奈落的命令。
神月和殺生丸在雪地上相顧無言，突然間，一陣牛的叫聲打破了兩人間沉寂的氛圍。
神月順著聲音的方向抬頭，卻見流星劃過了天際。正疑惑之時，卻見一頭牛馱著一個枯瘦的老人飛快朝他們這個方向落了下來。
「刀刀齋……」殺生丸面色不善，聲音也冷了下來。
「嘛……」枯瘦的老人將一把錘子扛到了肩頭，銅鈴般的眼睛也瞪得更大，「是天生牙的變化讓我過來的。」
「天生牙？」神月疑惑。
「我是他腰間這把天生牙的鑄造者。」刀刀齋痩如枯枝的手抓了抓他沒有多少頭髮的腦袋，看向殺生丸，「你也感覺到了吧……天生牙的脈動。」
看著兀自沉吟的殺生丸，神月開口問道：「天生牙為何會這般呢？」
「天生牙感受到了主人情感的變化……」刀刀齋說著伸出了手，「把刀給我吧，我可以把它打造成適於戰鬥的武器。現在的你應該可以使用它了。」
「情感的變化？」神月不禁看著那皓月之下，白雪之上那煢煢獨立的身影。
「嘛……」刀刀齋從殺生丸手中接過天生牙，道，「殺生丸為他人感受到了悲哀和憤怒，天生牙感受到了這一點，所以召喚我。」
——為了他人而……悲哀和憤怒？
——是因為神樂嗎？
看著那直勾勾望著自己的墨瞳，殺生丸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聲音卻冷若霜雪，「刀刀齋，這麼多嘴，是想死……」
話還未說完，殺生丸卻感覺懷中一暖，看著鑽入他懷中的某人，他不由得停下了話語。
「原來殺生丸你也是悲哀和憤怒的……」神月的聲音接近囈語，「抱歉，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的心情……」
「沒有。」殺生丸一邊否認，一邊卻是用獨臂摟住了神月，同時富有殺意的眼睛盯著刀刀齋，令他不得不轉過身。
刀刀齋數次想回頭偷看，都被那雙金眸狠狠瞪了回去，也只有安心地鑄刀。
「好了。」不知過了多久，刀刀齋收回吞吐的火舌，扛起那把錘子，將天生牙交還給了殺生丸，道，「現在，來試試刀吧。」
話音剛落，月色猛然間黯淡了下來，黑暗仿佛墨一般潑灑在三人四周。
神月疑惑間，卻見虛空中出現了頭頂著雙角的惡鬼。惡鬼面容猙獰，一下便朝著殺生丸攻了過去。
殺生丸卻是大步向前，高高躍起，天生牙在半空中劃出光幕。
刀刃落下之際，厲鬼毫髮未傷，但它身後卻憑空出現月牙形的裂縫，從中可以隱隱窺見星辰的光彩。
下一瞬，一股無形的力量卻是將那惡鬼送進了那虛空中的裂縫之中。
惡鬼進入後，裂縫也自動閉合。隨後，四周的黑暗也漸漸消散，如水月色重新照在幾人的臉上。
「這就是冥道殘月破。」刀刀齋微微嘶啞的聲音傳入兩人的耳中，「只有當你學會為他人而憤怒時，我才會重新鍛造天生牙。因為冥道殘月破的奧義便是……」
——「懷著慈悲的心葬送對手！」
雪地上，有風拂過，六角梅花的衣角被輕輕揚起。
另一邊，神無確實如奈落的安排，引了犬夜叉一行過來。
此刻，他們的戰鬥也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夠了！神無，停手吧！」穿著綠色水手服的巫女看著面前這個佈滿了裂痕的女孩，大聲說道。
對……佈滿裂痕……神無此刻就像是傷痕累累的琉璃娃娃，似乎下一瞬就會碎掉。
可是神無只是面無表情地揮手，命令鏡妖繼續攻擊。
火紅色的影子擋在鏡妖面前。可犬夜叉的每一次反擊都讓神無身上多一處裂痕。
最終，鏡妖變回了神無手上的鏡子，而神無本人身上的裂痕也是縱橫交錯，連一隻如鏡面般清澈的眼瞳也失去了神采。
犬夜叉一行看見這樣的神無，心下也不忍，便商議放她離去。
可神無卻是在此時抱著鏡子，一點一點靠近了他們。
每挪近一步，神無身上的裂痕便加深一分。
——就像是……有只無形的手要捏碎這只脆弱的琉璃娃娃。
就在神無快走到戈薇面前的時候，卻猛然停下。而她的身體，也在此刻徹底碎裂！
白光在此刻大盛，碎片四濺，其中一片，濺入了戈薇的眼睛，而另一片，卻是飛躍了茫茫的月色與雪原，穿越關山萬里，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中。
「流星？」北國宮殿的空地上，一身黑衣的金髮男子望著天際，疑惑出聲。
然而，那刺破天際的光芒卻是越飛越近，一直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他才看清，不是流星，只是一枚小小的……
——白色勾玉！
第78章 悲鳴的刀
看著殺生丸使出了冥道殘月破，枯瘦的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正要爬上那頭同樣骨瘦如柴的牛，然而，視線逡巡到神月腰間，老者的動作卻頓住了。
只見老者一個箭步就沖到神月面前，彎下腰，大如銅鈴的眼睛幾乎都要貼到神月的長刀之上。
神月尚沒有什麼動作，而旁觀的白色人影卻是微皺了眉，用兩根手指提起老者的衣領，然後嫌惡一般地將他丟到一旁。
刀刀齋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小心地覷了一眼殺生丸不善的神色。
倒是神月先開口，聲音平靜，「這把刀有什麼問題嗎？」
「嘛……」刀刀齋小心地與殺生丸拉開距離，慢慢挪到牛的旁邊，「我聽到刀在悲鳴。」
「悲鳴？」聞言，神月淡漠的眸子綴滿了細碎的光芒，像是神采，像是淚光。
——很辛苦嗎？撫子……
「這應該是魂魄獻祭而成的刀劍……」老者頗有些苦惱地抓了抓頭髮，「只是我聽到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哀鳴聲……」
「因為有兩個靈魂。」神月眉宇間透出某種名為「哀傷」的氣息，「既然在悲鳴，那就是痛苦吧？」
看見老者肯定的神色，神月再次發問，「有什麼辦法……能讓撫子解脫？」
「撫子？」
「刀裡的靈魂。」神月簡短地解釋，聲音依然平靜，眸子裡卻蕩起圈圈漣漪。
「既然有兩個靈魂，你為何只想要一個解脫呢？」老者反問，鬥大的眼睛緊盯著神月，反而讓神月無所適從。
「這把刀本身充斥著痛苦和悲傷。」老者望向神月腰間，目光充滿惋惜，「兩個靈魂都在悲鳴，兩個靈魂承擔同樣的痛苦，不過，我想……」
老者的目光再次與神月相對，「被你忽視的那個靈魂或許更加悲傷。」
神月狼狽地偏開了視線，卻無言以對。
「刀刀齋！問你話就回答。」白色犬妖輕輕揮舞了一下天生牙，「廢話這麼多，是想做這刀下亡魂嗎？」
刀刀齋嚇得縮起了脖子，一下爬到了牛背上。
「想溜嗎？」殺生丸的聲音冷冽若刀劍，天生牙卻隨之高舉。
老者看了殺生丸一眼，狠狠心，說了實話，「根本不可能解脫！這把刀很特殊，刀裡的靈魂和她之間有種我無法解釋的聯繫。只要她活著一天，這裡的靈魂根本不可能解脫！」
「只要我活著一天？」神月愣愣地看著刀刀齋。
「胡說八道是想死嗎？」殺生丸看了看神月的神色，一下就將天生牙架在老者的脖頸上。
神月眉宇間的哀傷像是被什麼凝住了，唯有那雙墨瞳幽深不見底。
她輕輕卻堅決地移開了老者脖頸上的天生牙，整個人攔在殺生丸與老者之間。
刀刀齋看了看神月，又看看殺生丸，卻是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這把刀有名字嗎？」
神月搖搖頭，「沒有想過。」
「如果什麼都做不到的話，至少為刀取一個名字。」老者歎息般地搖搖頭，「作為刀本身，會因為有名字而開心的。就像天生牙、鐵碎牙一樣。」
「名字……」神月抽出長刀，月華在其上流轉著鋒利的光芒，幽深不見底的墨瞳也凝在了這片光華之上。
老者卻是趁此之際，趕緊讓身下的牛載自己飛走。
殺生丸這次沒有管逃之夭夭的刀刀齋，目光卻是凝在沉吟的神月身上。
「撫……子……」
沉默半晌，神月輕輕吐出了兩個字眼。
「什麼？」
神月抬頭，迎上那雙金眸，眉宇間的哀傷仍然沒有散去，「名字就叫撫子！因為它就是撫子！」
「雖然明白月蓮也在其中……但是……」
——沒有辦法原諒……
「嗯，就叫撫子。」白色的身影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冷冽卻不凜然，「走吧，回去，天快亮了。」
神月看了看天色，啟明星已悄然佔據東方的一角，月已西沉，很快，這夜幕便會被天光所代!
第79章 馨
刀刀齋離開之前，曾言明，殺生丸所使出的冥道殘月破只是初級形態，通過修行會讓冥道變得圓滿。
因此他離開後，殺生丸一行人前行的目的又多了一個——讓冥道殘月破變得圓滿。
在神月看來，殺生丸是天賦強大的妖怪，沒有經過多久，冥道便已經大大擴展。但他本人始終不滿意，因為冥道殘月破始終沒有辦法達到滿月的形態。
朔風隨著時日的流逝愈發凜冽，積雪已消逝，寒冷卻愈發蝕骨，綠葉早已零落成泥，唯剩下孤零零的枝幹。
絲絲殘照從層雲裡鑽出，正好照在前行之人的臉頰之上，帶來片刻溫暖。
殺生丸走在一行人的前面，神月緊跟著，不出半步的距離。
突然，殺生丸停下了腳步，一行人也趕忙停下，神月疑惑地望著他。
殺生丸沒有解釋什麼，但雙目瞬間變得赤紅，一下便會了巨大的犬形妖身，飛上了那九天之上，層雲之間！
「那是？」神月疑惑地望向天際。
只見天際浮雲裡，隱約可見兩隻白色巨犬相互糾纏，繼而化作一顆雪亮的流星，直直墜向地面，揚起萬千煙塵。
待塵土散盡，出現在神月面前的卻是殺生丸和另一個女子。
女子有著和殺生丸相似的銀髮，宛若細瓷的面孔上點綴著豔麗的妖紋，細眉如刀，給眉宇間添了幾絲凜然。
「你是……」神月盯著陌生的女子，猜測道，「殺生丸的姐妹？」
誰知女子聽完卻是爆發出誇張的笑聲，紅唇勾起，整張面孔又添妖冶。
「這是你的新手下嗎？」女子帶著笑意的金眸看向殺生丸，「可真是個會說話的孩子。」
「神月不是手下。」殺生丸簡短解釋，聲音仍然冷冽。
「哦？」女子聞言，細眉登時一挑，金眸裡滿滿興味，「跟在你身邊卻不是手下的女孩子……」
說著，女子一個瞬身便到了神月面前，細長的手指勾起神月的下頷，金眸將神月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通透。
神月也沒有覺得尷尬，只是將眸光坦然地迎了上去。
「嗯……看起來長得還不錯……只是……」女子打量半晌後，輕啟紅唇，「咦？沒有氣味？」
此時，女子眼中的興趣更加濃烈，手指也轉勾為捏，尖利的指甲幾乎要刺傷神月的皮膚。
「請停下無禮的舉動。」殺生丸的聲音愈發冰冷。
女子見狀，卻是拿大袖半掩了面，嚶嚶哭泣起來，「我的兒子說我無禮，我怎麼生了這麼個不孝子……」
殺生丸不為所動，倒是一旁的邪見吃了一驚，連忙行禮，「原來是令堂大人……」
「小妖怪……」女子像是得了聲援一般，當即接上了邪見的話，「哪有兒子說母親無禮的，真是不孝啊……」
邪見覷了一眼殺生丸，不敢順著女子的話往下說，也不敢逆女子的意思，只有嚅囁著說道：「小的名叫邪見……」
最終，還是殺生丸直接切入正題，「我是為天生牙而來。」
女子聞言，立即放下了掩面的袖，再看她臉上，豔麗依舊，卻是半點淚痕也無。
「既然如此……」女子紅唇勾起，笑意莫測，「就來西國的王宮吧。」
「正好剛剛有客人到訪，」說著，女子饒有興味的目光掃過神月，「殺生丸你也去見見吧。」
說完，女子率先變回巨大的妖身，飛入雲端！
——有意思……不是手下卻帶在身邊的女子……
巨大的白犬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後面跟上來的人，血紅色的眸子裡滿滿戲謔。
——今天偏偏是那個南國公主到訪，看來有好戲看了。
層層白雲托起了巍峨雄壯的宮殿，大殿內部，玉石鋪就的地面光可鑒人，而一襲華貴衣飾的銀髮女子已坐在大殿正中的主位上。
只是，女子下手邊還有一個位席，坐著個碧發女子，一襲華貴的碧色衣裙，袖口綴著點點白花。
而那女子身後也立著一位美人，手持著桃花面扇，一身招搖的紅衣，如墨般的烏髮垂到腰側。
可，隨後進殿的殺生丸看見碧發女子的一瞬，卻是輕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而女子看見殺生丸，一絲訝然閃過臉頰又很快平復。只見她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微微躬身，行了個平輩間的禮儀。
「仙姬大人……」說著，女子看向主座，也是行了一禮，「您不是說殺生丸殿下今天不會在這裡嗎？」
「剛才我出去就是迎接我那不孝的兒子啊。」仙姬說著，看向殺生丸，唇角的弧度愈發明顯，「殺生丸，馨可是經常來這裡哦。」
一旁的神月看看殺生丸又看看馨，好像明白了什麼，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馨。」殺生丸看向碧發女子，聲音冷硬，「這裡不是南國的王宮。」
「我知道。」馨一雙紫眸坦然迎上殺生丸的目光，「我只是來探訪我們的母親大人，有何不可？」
神月聞言更是驚駭地退了幾步，眸子裡滿滿的不可置信。
——她、她是殺生丸的……妻子？
「她不是你的母親。」殺生丸退到了神月身邊，目光與馨相對，聲音愈發冷然。
「令尊與家父早已立下我們的婚約。」馨向前逼近了幾步，碧色的裙裾輕搖，「如今雖然馨的父母雙雙作古，但是……」
殺生丸看了眼神月慘白的神色，打斷了馨的話，「那只是父親的酒後胡言，沒有人當真。」
「可是馨當真了！」馨向前邁了一大步，碧色長髮忽的無風自動，流淌周身，「兩百年來，馨日日夜夜思慕著殿下！無時無刻不想見到殿下！」
「公主！」一旁側立的那位美人似乎再也忍受不住，出言道，「何必為了這種人輾轉反側呢？他從來沒有把公主你放在心上啊！」
這時，神月才注意到這個美人的存在。
美人紅衣似火，烏髮如墨，桃花面扇半遮了面，只餘眼角一點小小朱砂痣。額間那芙蕖妖紋濃豔似血，一雙紫眸微微上挑，眉目含情，似怨似嗔。
「閉嘴，花殤。」馨沒有領情，反而淡淡呵斥。
「是。」美人懨懨地應了聲，收起了桃花面扇，走到了馨的身旁。
——好美……
美人收起面扇的一瞬，神月便愣住了。
取下面扇後，美人的姿色便無所遮擋，像是蒙塵的寶珠擦去了污垢，照得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也黯然失色，世上所有自認自身最美的女子一見到這美人也會自慚形愧。
美人的輝光仿若能勾人心魄，神月也只顧著癡癡地看著他。
「神月！」白色犬妖的聲音頓時冷若寒冰，身形輕移，用自身擋住了神月的視線。
可誰知，神月偏偏又繞到殺生丸的身前，只顧著盯著那美人，還低低地讚歎：「好美的女子。」
倒是那美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重新用面扇遮了面，「我可是男子。」
美人的輝光為面扇所遮後，神月也清醒了幾分，才想起，美人說話的時候確實是男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神月對上美人似怨似嗔的眸子，「不過你確實是很美。」
「謝謝。」美人聞言彎了雙眸，眼波流轉，媚眼如絲，眼角的淚痣仿若活了一般。
只見美人微微躬身，身形娉娉婷婷，火紅的衣袖隨之微擺，豔麗若雪裡紅梅。
——「你也是個很美的女子。」
第80章 冥道內外
「花殤，你喜歡這個她嗎？」碧發女子勾起唇角，淡淡發問，「我從未見過你誇讚過女子。」
花殤聞言當即低下了頭，恭敬地退到馨的身後，「花殤只是喜歡美麗的人和事物。但在花殤眼裡，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公主。」
——所以，花殤最喜歡的是……
「哼。」殺生丸冷哼了一聲，語氣不善，「空有皮囊、只會奉承的半妖。」
「半妖？」神月驚異地看著花殤額間濃豔似血的妖紋，似乎無法相信。
而花殤本人聞言收了笑意，靈動的紫眸半斂，似怨似嗔，像是一池秋水都碎在了裡面。
「還沒進來就聞到他身上人類的臭味。」殺生丸語氣冷然，金眸裡迸出寒光，「只是虛有其表。」
坐在主位上的仙姬聽到這句話幾乎就要笑出聲來。
——又不是第一次見到花殤，偏偏今天這麼說……而且還是「虛有其表」……
「哎呀，」花殤抖抖長袖，袖口頓時如紅蝶一般逐花而舞，身段玲瓏，娉娉婷婷，「被小看了呢。」
說著，半斂的眸子微張，殺意如登時出鞘的利劍，但偏偏眉宇含情，眼角那滴血紅的朱砂痣宛若泫然欲泣，端地惹人憐惜。
感受到殺氣的那一瞬，神月卻是比殺生丸更快動作，撫子出手，金光隱約流轉其上。
而那白色身影看到神月緊張的動作，緊鎖的眉宇舒展了幾分，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花殤，你逾矩了。」打斷僵持的卻是馨，她看看身後的美人，淡淡呵斥，一雙紫眸深不見底。
「是，公主。」花殤聞言便收了殺氣，眼波流轉間，媚態橫生，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既然如此，那邊那個小姑娘也收起刀吧。」仙姬半倚在主座上，帶著玩味的笑容打著圓場，「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神月。」神月依言收起撫子，簡短地地回答道。
「神月嗎？很好聽的名字。」馨說著，眉梢眼角卻是帶了笑，笑意溫婉，恍若和風過境。
「謝謝。」神月面無表情地道謝，聲音平板，沒有任何起伏。
——實在是……討厭這個人！
——她笑得越好看，越討厭！
馨並不以為意，笑意愈發溫和。她轉頭看向殺生丸，朱唇輕啟，「這是殿下的手下嗎？很忠心啊……」
「與你無關。」金眸冷淡以對，「你該離開了。」
聞言，笑意僵在了碧發女子的眉梢眼角，而後緩緩斂去。馨垂下了頭，額間碎發遮住了深不見底的紫眸，「馨在殿下眼中就那麼不堪嗎？」
一語既出，四人皆陷入沉默。
殺生丸沒有接她的話，而神月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又確實討厭馨。而花殤此時靜靜侍立，一把桃花面扇遮住大半神情。
「殺生丸這回是因為天生牙的事情回來。」這回打破僵局的確是坐在上首的仙姬，「先解決這件事吧。」
說著，仙姬托起了墜在胸前的紫色寶石。刺目的光芒自寶石中閃現，光芒散盡後出現眾人面前的卻是面目猙獰的黑色巨犬。
片刻後，虛空中裂開了一條縫隙，隱約可窺見日月星辰。
巨犬動作奇快，在大殿上空環旋了一周，便一躍進那縫隙之中。
巨犬躍進後，縫隙便閉合，仿若一切都未發生。
眾人還在疑惑的當口，琥珀焦急的聲音迴響在大殿內——「殺生丸大人，；鈴，鈴她……」
琥珀話還未說完，神月一個瞬身便到了癱軟在琥珀身上的鈴的面前。她伸出手指，卻沒有探到鈴的鼻息。
「鈴她……沒有呼吸了……」神月嚅囁著說完琥珀的下半句話，滿臉的不可置信，巨大的痛苦浮到墨瞳表面。
「這是怎麼回事？」白色人影面無表情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仙姬。
「咦？你還帶了人類嗎？沒有注意到呢……是打算當做食物嗎？」仙姬無良地笑笑，解釋道，「冥界之犬喜歡吞食人類的靈魂，想要救小女孩和擴展天生牙的冥道，得去冥道裡斬殺冥犬才行呢！」
話音剛落，天生牙便揮斬，月牙形的冥道出現在虛空中。
「等等，殺生丸。」仙姬喊住了欲進入的殺生丸，「你要進入冥道嗎？」
殺生丸沒有答話，一步踏入了冥道內。而琥珀也背上失去氣息的鈴，跟在了後面。
神月也欲跟上，但腳下卻突然閃現碧色藤蔓攔住步伐！
撫子登時揮出，金光閃滅，藤蔓盡數湮滅。但僅是這一瞬，冥道已經關閉。
「哎呀，這可怎麼辦呢……」仙姬半伏在主座上，唉聲歎氣，「冥道可是有進無出的啊！」
「有進無出嗎？」神月喃喃，但繼而，長眉上挑，眼神淩厲，撫子正對著馨，「為什麼阻止我進入冥道？」
馨聞言卻是勾起唇角，「你是不相信殺生丸殿下嗎？何況馨對閣下很好奇啊……」
「嘛，叫神月是吧……先收起刀劍吧。」仙姬起了身，取下掛在脖頸上的紫色寶石，「我並非惡鬼心腸，怎麼會忍心看見心愛的兒子因為刀的試煉而丟掉性命呢？我會用這冥道石打開一條返回現世的道路。」
說著，冥道石閃現出了光芒。光華過後，眾人面前出現了冥道的景象。
一襲白衣的人影義無反顧地前行在幽深狹長的冥界小道上，後面跟著背著鈴的琥珀。
「回來吧，殺生丸。」仙姬說道，「我已經為你打開了道路。」
似乎是聽到了仙姬的聲音，殺生丸和琥珀停了下來。他們的身側，便是通往現世的道路，眾人的影像映入兩人眼裡。
「一旦進入冥界真正的黑暗，就再也無法回來了。」仙姬肅容。
「琥珀，你從那裡回去。」聞言，白色人影淡淡開口。
琥珀並沒有聽從他的話，反而朝著殺生丸的方向前行了幾步。
「殺生丸！」熟悉的聲音傳入殺生丸的耳畔，白色身影微微一僵。
——鈴已經這樣了……
金眸滑過琥珀背上已失去生息的小小人影，平靜的表面下醞釀著情感的風暴。
——幸好……她沒有進來……
然而，鎏金色的眸子最終還是落在了幽深的墨瞳之上。隔著冥界與現世的距離，兩人靜靜凝視，仿若隔著萬水千山，又仿佛彼此近在咫尺。
「殺生丸……」神月最終還是勾起了唇角，眉也彎彎，眼也彎彎，妍麗非常，「一切小心。」
「會的。」殺生丸收回目光，不再留戀身旁的光影，專注于前路！
「殺生丸，如果你一定要進去的話，就聽一句為母的忠告吧。」仙姬看著殺生丸的背影，緩緩開口，「斬殺冥犬的時候，動靜一定要輕……」
——「一定不能驚動冥界之主伊耶那美！」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7
第81章 愛
「既然殺生丸不願接受我這個母親的好意……」仙姬單手撫額，努力做出悲傷的情狀，但眉梢眼角看不出絲毫擔心之意，「就讓我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吧。」
說話間，在冥道石展現的影像中，如墨的黑暗已完全吞噬了那白色的人影。
神月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影像，手卻是不自覺握住撫子的柄，越握越緊。
「這麼緊張……很擔心殺生丸殿下嗎？」馨上前一步，笑著看向神月。
神月偏過視線，沒有回答。沒來由的厭惡讓她甚至不想看見馨，而她握著撫子的那只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看來馨不招閣下的喜歡呢。」馨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慍怒，笑容反而愈發溫婉，「不過你這麼緊張殺生丸殿下的理由是什麼呢？」
——理由嗎？
神月沉吟，卻不知說些什麼。就像對馨沒來由的厭惡一樣，現在的她，緊張殺生丸也是毫無理由的。
「是對主君的忠心？亦或是……」馨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對那位殿下的喜歡呢？」
——喜歡嗎？
神月沉默，腦海中卻不自覺浮現那遺世獨立的雪白身影，微鎖的眉頭舒張，眉梢眼角柔和起來，眼神空曠而悠遠，像是被回憶拉進了不知名的遠方。
「看著樣子似乎比喜歡還要更深上一層，那麼……」馨的眉眼淩厲起來，「是愛嗎？」
「愛？」
——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殺生丸大人……」行走在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的冥界小路上，琥珀忍不住停了下來。
他們的身側，現世的影像跟著他們前進，一幕幕閃現，從未停歇。馨的問話一字不差地傳入兩人耳畔。
殺生丸的腳步沒有停頓，只是淡淡說了句，「跟上。」
「可是……」琥珀小跑了幾步，卻頻頻往身旁看去。
「閉嘴。」白色身影冷冷應聲，鎏金色的眸子卻不再平靜，蕩起圈圈漣漪。
——愛……嗎？
「對啊，我問你是不是愛著那位殿下！」馨的語氣開始咄咄逼人，眸光如利劍般閃亮。
神月迎上那雙紫眸，一雙墨瞳開始散發逼人的容光。
——雖然並不明白愛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但是……
「對！」
——絕對不能在這個人面前示弱！絕對不行！
「我愛他！」
這擲地有聲的一句，卻讓前行的白色人影停住了腳步。殺生丸扭頭看了看神月仿若燃燒著的墨瞳，鎏金色的眸子晦暗不明。
「殺生丸大人？」琥珀覷了眼殺生丸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神月大人她……」
「只是不想示弱而已。」那份晦暗被金色的眸子斂去，殺生丸卻是一眼看出神月的想法，淡淡出聲，「走吧。」
——愛……
——這個傢伙……真的做好覺悟了嗎？
巨大的冥犬在小路的盡頭等著他們，面容可怖，雙目赤紅，獠牙猙獰。
天生牙登時出鞘，橫在身前。
冥犬速度奇快，當即躍起，朝著殺生丸撲來。
足尖輕點，白色的人影險險避開一擊。旋即，卻是躍得比冥犬更高，天生牙朝著冥犬劈斬而去！
「冥道殘月破！」
隨著冷冽若泉的聲音，天生牙在冥界的黑暗中斬出一道虹光！
然而，刀刃落下，冥犬卻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面目更加猙獰。
「攻擊無效？」神月當下也顧不得馨，只是一瞬不瞬的盯著冥道石的影像。
「當然了。」仙姬的臉上仍舊沒有絲毫擔心之意，「怎麼能對冥界的生物用冥道殘月破呢？」
而一旁的馨只是默默看著，不發一言。
仙姬的話傳入了殺生丸的耳畔，面對還欲攻擊的冥犬，一雙金眸迸出了寒光。
「治癒之天生牙！」
這一次天生牙卻是將巨大的冥犬攔腰斬斷，一道道藍光從巨犬的身體裡迸射出來，其中有一道注入了鈴的身體裡。
「這是……」琥珀驚異地低呼出聲。
就著空中四散飛舞的藍光，琥珀清楚地看見他們周圍竟然是死人！
骷髏一層疊著一層，一直壘成高高的死人之山！
冥犬一死亡，這些骷髏便開始低低地哭泣，哭泣一聲連著一聲，一聲疊過一聲，回蕩在幽深黑暗的冥道之間，回蕩在這四散如螢火的藍光之間。
「什麼這麼吵？」
昏暗的大殿內，一襲華美十二單衣的女子端坐在竹簾後，頗有些不悅地問道。
「伊耶那美大人……」侍立在下首邊的一個年輕的白衣侍女靜靜地聽了聽，「似乎是從冥道那邊傳來的，是那些滯留冥道的亡靈的哭泣。」
「是麼……」坐在竹簾後的伊耶那美抬了抬手，霎時間，數道幽藍的火光便躍上大殿四周的燭臺之上，大殿一下被藍光照亮，竹簾上映出一道卓約的影子。
「滯留冥道必然是因為生前作惡太多，」伊耶那美冷冷開口，「這些人也想得到救贖嗎？」
「痛苦的人都想脫離苦海啊……」白衣侍女神色哀憫。
「夕月，你倒是好心腸。」伊耶那美的聲音透著不悅，「不過規矩就是規矩。」
「等等……」坐在竹簾後的身影像是想到了什麼，「以往都有冥犬鎮壓這些亡靈，今天是怎麼回事？」
說著，映在竹簾上的那抹影子微微動，大殿內的藍色燭火立時齊齊搖曳了一下。旋即，便在侍女面前出現了巨大的水鏡。
水鏡展現著冥道內的場景，遺世獨立的白衣人影持刀與哭泣的屍山對峙。
「原來是有人闖入啊……」儘管隔著竹簾，可伊耶那美似乎仍能看見水鏡上的情形。
「殺生丸？」白衣侍女低呼出聲。
「哦？」伊耶那美的聲音帶了些許興味，「你認識？」
「是我生前的弟子。」
「殺生丸大人……」琥珀的聲音帶了幾分焦急，「鈴她沒有復活，身體還在冷下去。」
——怎麼會？
殺生丸接過琥珀背上的鈴，小小的冰冷的身體倚靠在殺生丸的臂膀間，卻早已失去生息。
——天生牙……
殺生丸看著手上的長刀，默然不語。
——為了這種東西，竟然……
長刀被白色人影信手扔出，斜斜地插進冥界小路。
——害得鈴丟了性命！
白色人影垂下頭，額間的銀色碎發在俊逸的臉上投下陰影，遮住了他的全部表情。
「明明是為了刀的成長才進入冥道……」仙姬一臉震驚，「現在卻丟掉了刀？」
「殺生丸在悲傷……」幽深的墨瞳泛出水光。
緩緩地，一滴熱淚滑下清秀的臉龐。
「為什麼哭呢？」仙姬疑惑地問道。
「為了鈴……」神月頓了頓，「也為了殺生丸。」
「我一想到他此刻的悲傷，這裡……」神月指了指心臟的位置，「就很難受。」
馨看了看神月，又看了看影像中的白影，依舊沉默。
——殺生丸似乎不像兩百年前那樣……只在意力量了……
——正在為人類而悲傷嗎？
殺生丸並沒有流淚，但亡靈的哭泣聲卻是一聲一聲，延綿不絕，回蕩在幽暗的冥道內。
被犬妖棄若敝履的天生牙散發著淡淡的輝光，吸引著這些骷髏。他們都往天生牙的方向聚集，只剩下骨頭的手竭力伸出，想觸碰那淡淡輝光。
殺生丸注意到了骷髏們的異狀。骷髏們的哭泣像是觸動了犬妖心上的某根弦，仿若那種無法解脫的悲哀能感同身受。
——你們也想得到救贖嗎？
懷抱著鈴小小的、冰冷的身體，犬妖緩緩拔出天生牙，朝虛空中猛地一揮斬！
霎時，柔和的光輝浸潤了暗無天日的冥道，所有的骷髏都朝那輝光伸出了雙手，那骷髏頭上的空洞雙目盡皆朝向輝光。
白光過境後，所有的屍體盡皆消失，那悲哀的哭聲也不再，冥道再次變得寂寥。
大殿上的眾人都陷入了沉默。猛然間，一道細細的碧光穿過大殿，落到了馨的手上！
「公主，怎麼了？」花殤忍不住上前一步，問道。
「啊……哥哥大人讓我回去呢……」馨說著，對著仙姬施了一禮，「馨不得不告辭了。」
「去吧去吧。」仙姬眉梢的笑意不減，「有空多來坐坐。」
「失禮了。」馨又鞠了一躬，看了一眼影像中的殺生丸，便和花殤一起，飛到了半空中。
碧色與鮮紅的背影交織，很快便消失在層層浮雲之間。
「夕月，這個人是你的弟子嗎？闖入冥道、斬殺冥犬、還超度了惡靈……」映在竹簾上的影子沒有任何變化，聲音卻辨不出情緒，「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呢？」
「請伊耶那美大人寬恕他吧！」夕月當即半跪了下來，「他的罪責我願意一力承擔。」
「真是個不孝的弟子啊……」伊耶那美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悲喜，「老師都已經死去了，卻仍然要為弟子操心呢。」
「殺生丸是個好孩子。」夕月不卑不亢地說著，「請伊耶那美大人寬恕他這一回吧。」
說話間，水鏡裡的白色人影已經揮斬天生牙，打開了一個接近滿月的冥道出口，離開了冥界。
「算了。既然有你求情，就下不為例吧。」竹簾上的影子微動，大殿裡的藍光又齊齊滅掉，大殿陷入昏暗。
「不過，」伊耶那美的聲音帶著濃濃的警告，「要是他再敢在他活著的時候來冥界的話，就不會那麼容易地回去了！」
「嗚嗚嗚……」邪見看見走出來的殺生丸三人，突然大哭，寬寬的淚帶掛在綠色的臉上。
「小妖怪，你又為什麼哭呢？」仙姬問道。
「小的邪見。」邪見拿袖子抹了抹根本止不住的眼淚，看著殺生丸懷中的鈴，說道，「因為殺生丸大人是不能哭的，所以小的代替他哭。」
「殺生丸……如此悲傷嗎？」仙姬說著，拿著手裡的冥道石走到了殺生丸的身邊，「將那個人類小姑娘放下來吧，下不為例了。」
說話間，仙姬將冥道石放在了鈴的胸口，紫色寶石發出了淡淡光芒。
片刻後，鈴小小的身體漸漸回復了體溫，如墨一般的眼瞳也緩緩張開。
「殺生丸大人？」鈴有些懵懂地看向守在她面前的白色犬妖。
「已經，沒事了。」大妖怪的眉梢眼角都泛出柔和，單手輕輕撫上鈴的臉頰。
「殺生丸……」
熟悉的音色喚醒大妖怪的神思，金眸對上幽深的墨瞳，唇角卻是上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沒事了。」
「嗯。」神月的眉梢眼角緩緩舒展，妍麗如花。
「殺生丸，這個小女孩是不是被天生牙救過一次？」一旁的仙姬正色，問道。
「是的。」邪見代替他回答。
「那就對了。」仙姬的神色愈發嚴肅，「殺生丸，你要記住，天生牙只能救一個人一次。」
——什麼？！
金色的瞳孔微張，緊盯著仙姬。
「這是自然的吧，你以為有了天生牙就可以不把生命當一回事了，想救誰就救誰嗎？」兩雙金色的眸子相對，卻有著相似的凜然，「你以為你殺生丸是神嗎？」
殺生丸沉默，最終還是偏開了與母親相對的視線。
「當有了要守護的人之後，也要懷著會失去他們的恐懼和悲傷。」仙姬最終如是說道。
「那麼……」殺生丸沉默了半晌，緩緩開口，「心臟被控制的妖怪呢？」
「嘛，心臟要是被捏碎什麼的話，怎麼著也救不活啊。」仙姬收會冥道石，無良地笑笑，「怎麼，有你在意的人心臟被控制了嗎？」
「與你無關。」
「真是無情呢！」仙姬說著又看向琥珀，「為什麼你明明是人類，卻沒有被冥犬吞食靈魂呢？」
「大概是因為我已經死了。」琥珀說著轉過身，露出脖頸後方的四魂之玉，「現在我是靠四魂之玉維繫生命的。」
「那你和那個小女孩一樣，都是天生牙無法拯救的。」
——沒關係的……
這個靦腆的男孩此刻的眼眸堅硬如鐵。
——只要能打倒奈落……
「公主，笙殿下究竟有什麼事值得您這麼匆匆返回呢？」雲端上，花殤火紅的大袖逐風而舞，一雙含情的眸子帶了疑惑，「您應該和殺生丸殿下多相處一些時間。」
「通靈木出了點事情……」碧發女子肅容，旋即卻又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不過，就算沒什麼事情，只要我那親愛的哥哥召喚我，我能不回去嗎？」
「笙殿下他……」花殤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換了個話題，「現在仙姬大人一直對婚約的事情閃爍其詞，而殺生丸殿下又……，您要怎麼辦？」
「這個先放一放吧……」馨沉吟，回頭看了一眼雲端漸漸遠去的巍峨宮殿，「通靈木的事情才是燃眉之急！」
第82章 所謂珍惜（上）
朔風砭骨，掠過光禿禿的岩山，發出嗚咽的聲音，在這無星的月夜下，分外寂寥。
岩地堅硬，清冷月色灑下如水光輝。兩個持刀的白色人影此刻靜靜對峙，一個髮絲如墨，在風中流淌；一個銀絲三千，在月色下反射淡淡光華。
墨發的女子率先打破僵持，金光流轉刀身，數道弧形金光飛出，朝著對面的白色人影攻去。
足尖輕點，男子輕輕幾個縱躍便躲過金光。但女子瞬間便躍到男子面前，長刀揮斬！
「叮——」
兵刃交擊，淡淡火花迸出。
女子緊緊握著刀，抬起頭，墨瞳卻撞上那雙鎏金色的眸子。
——「我問你是不是愛著那位殿下！」
碧發女子的質問這一瞬突然響徹心間。
只是一個晃神，手中的刀便被男子的力道擊飛！
可是男子的力道依舊未減，長刀化身虹光，朝女子橫劈過去。
電光火石間，女子卻是飛速仰面，躲過了致命的一擊。旋即，女子就勢往後躍去。
可白衣男子在神月落地的一瞬緊跟其上，刀光緊接而至。
女子卻是就勢往岩地上一滾，避過刀光。素手伸出，又將自己的長刀撿回。旋即，看也不看地半跪起身，將長刀橫在頭頂，卻正好守住了要劈砍過來的天生牙！
似乎是滿意神月的表現，殺生丸沒有再繼續，反而收起天生牙，淡淡問道：「剛才為什麼分心？」
神月對上那雙金眸，卻驀然想起那冷冽的聲音——「做好承受的覺悟了嗎？」
「不想說嗎？」金眸淡淡凝視著墨瞳，沒有冷意，也沒有慍怒。
「呐，殺生丸……」神月有些猶豫地開口，「什麼是……愛？」
白色人影只是靜默，寒風拂過印著六角梅花的衣袖，發出颯颯聲響。
——果然……
——這個混蛋……面對馨的時候說的話只是不想示弱！
「不想說嗎？」神月望著漸漸變得晦暗的金眸，感覺面前人的心情似乎一落千丈，連忙換了個話題，「那你想讓我做好的覺悟是什麼……」
「這取決於你。」白衣人影的聲音恢復了以往的寒意，「今天就到這裡，回去吧。」
說完，金眸不再凝視墨瞳，白色人影轉身，衣角在月色下劃過一抹緋紅。
「等等，殺生丸。」神月出聲。
白色人影的腳步沒有停下，只是頭也不回地問，「怎麼了？」
「下次練習的話，對我用冥道殘月破吧！」神月眼神堅定。
殺生丸的腳步一下停住了，聲音裡的寒意更深了幾分，「你想被吸進冥道嗎？」
「我會躲的！」神月的眼眸此刻比她腳下的岩塊還要堅硬，「我想變得更強！」
殺生丸轉過身，清冷月色照耀在佳人身上，卻遠不及那雙烏眸明亮。
「理由。」殺生丸淡淡出聲，頓了頓，補充道，「想變強的理由。」
——明明一開始並不對此抱有強烈的渴求……
「因為……」神月躊躇著，想說出口的話幾次被咽下。
可對面的人沒有一絲不耐煩，只是靜靜等待。
「因為——」神月偏開相對的視線，垂下頭，盯著被月光照耀的岩地。
——因為想反抗那可預見的命運……
——那心臟會被狠狠捏碎的命運！
「因為——」月色灑在細若白瓷的臉頰上，額間的碎發卻投下的了陰影，遮住了她的大半神情。
——因為……想活下去啊……
——和這個人一起……
「因為——」神月猛地抬起頭，澄澈的墨瞳變得幽深，但眉梢眼角卻是彎如新月，唇角也高高揚起，墨發在風中流淌，白衣翻飛，「因為想和你並肩作戰啊！」
——這也是實話……儘管只是部分。
——什麼時候開始，她也學會用笑容掩飾自己了呢？
而對面的殺生丸靜靜凝視那妍麗如花的笑顏，不發一語。
——她在……隱瞞著什麼……
……
「當有了要守護的人之後，也要懷著會失去他們的恐懼和悲傷。」
……
母親的話語突然浮現在大妖怪的腦海裡，鎏金色的眸子微微縮緊。
——會失去嗎？
——她是天生牙無法拯救的人……
想著，鎏金色的眸子漸漸堅定，像是下了某個重要的決定。
——不能這麼下去了！
然而，犬妖只是轉過身，淡淡說著：「先回去。」
空曠的岩地上，鈴和邪見已經在靠近火堆的地方熟睡了，可琥珀卻在擦拭著他的武器，火光給這個半大孩子的臉上投下溫暖的色彩。
「殺生丸大人。」琥珀看見當先走來的白衣身影，連忙起身迎接。
「琥珀，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嗎？」跟在殺生丸後面的神月疑惑地問道。
「我現在是靠四魂之玉維繫生命，不會感到疲勞的。何況……」琥珀解釋，說著，烏黑的眸子變得凝重，「也睡不著。」
神月知道琥珀身上發生的事情，她看著琥珀尚還稚嫩的臉龐，突然伸出手摸了摸這個男孩的頭頂。
——這個孩子，此刻的心情……
「神月、神月大人……」琥珀靦腆起來，幾朵紅雲爬上臉頰。
——他的心情應該和她當初利用撫子的時候相似吧……
「真是……辛苦你了。」神月摸了摸蓬鬆溫暖的頭髮，笑著說道。
「沒有啦，」琥珀的眸子不敢看神月，四處遊移，「神月大人也很努力啊！每晚都和殺生丸大人對練。」
「嗯。」神月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層，看向已坐下的白色人影，「琥珀你也要加油啊！」
第83章 所謂珍惜（中）
朔風凜凜，掠過枯枝，拂過秋草，最終又穿過空蕩蕩的田野。村子裡的人們都在這凜然的冬日裡躲進屋中，烤著火，昏昏欲睡。
「戈薇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木屋裡，火紅色衣衫的犬耳少年抱怨道，「她都回去好幾天了。」
「耐心點吧，犬夜叉。」富態的獨目巫女一邊在火堆旁邊熬著味增湯，一邊勸道。
「對啊，戈薇她也很久沒有回去了，應該很思念家人了。」藍衣法師也勸道。
「哼！戈薇肯定是討厭犬夜叉了！」小狐妖的眼睛盯著鍋裡的味增湯，嘴裡還不忘嘲諷。
「不行，要是她今天還不回來，我就去現代找……」紅衣少年話說了一半突然頓住。
「怎麼了？犬夜叉。」一臉英氣的女除妖師疑惑地問道。
「這個味道……」犬夜叉遲疑了一瞬，而後肯定道，「是殺生丸！」
說完，紅衣少年當先沖出了木屋。
珊瑚和彌勒對視了一眼，也緊跟其後。
「喂！等等我！」小狐妖說著，躍出了木屋，跟在了珊瑚後面。
「唉……現在的年輕人都太急性子了。」楓繼續熬著那鍋味增湯，暗自嘀咕，「不過，殺生丸來這裡是想做什麼？」
「殺生丸……為什麼要靠近人類的村子呢？」神月看著不遠處被收割過的空蕩原野，疑惑地問道。
然而，走在前面的白色身影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說了句，「跟上。」
可沒走幾步，便看到了狂奔而來的火紅色身影。
「殺生丸！」火紅色的身影在他們的面前停下，厲聲質問，「你來這裡想做什麼？」
神月見狀，卻是在殺生丸有所動作之前擋在了兩人之間。
「犬夜叉，怎麼回事？」隨後趕來的三人奔到犬夜叉身側，焦急地問道。
金色眸子淡淡掃視四人，卻只是冷然發問，「巫女呢？」
——找戈薇？
神月回頭看向殺生丸，眸子裡疑惑之色更加濃厚。
「戈薇她回現代了！」聞言，犬耳少年亮出利爪，「你到底來幹什麼？」
「神月，退後。」殺生丸的聲音攜裹著寒意，「看來這個半妖是想被試刀了。」
「殺生丸！你說什麼！」犬夜叉說著拔出了鐵碎牙，巨大的刀刃在寒風中閃著寒光，「我看你才是想被試刀的那一個吧！」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刻，戈薇的呼喊聲突然傳到了眾人耳中——「犬夜叉！快來幫幫我！」
犬耳少年當即愣住了，神月連忙轉移兄弟倆的敵意，說道：「戈薇好像遇到危險了，犬夜叉你快去看看吧！還有殺生丸……」
她看向遺世獨立的白色人影，「你不是要找戈薇嗎？也過去吧。」
……
所以，只是因為帶的東西過多無法搬出食骨井而想找犬夜叉幫忙的戈薇看見殺生丸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
在經歷了兄弟倆數次差點動刀子的「友好談話」後，她總算是弄明白了殺生丸的來意。
「所以說，你是想讓鈴暫時住在楓之村嗎？」戈薇問道。
「不要！」殺生丸還未回答，鈴就搶白道，「鈴要永遠跟著殺生丸大人！」
「笨蛋！」邪見拿人頭杖輕輕敲了鈴一下，「殺生丸大人是為你好！帶著你只會給路上添麻煩！像我邪見……」
邪見還未開始誇耀自己，便聽得那白色的人影淡淡吩咐，「邪見，你也是。」
「殺生丸大人，不要拋下我啊！」綠色小妖怪的臉上當即掛上寬寬的淚帶。
「邪見大人，」這次，反倒是鈴蹲在邪見身邊安慰道，「殺生丸大人這是為了你好哦。」
「你個小丫頭懂什麼！」邪見揮舞著人頭杖，「還不是為了照顧你！」
——是為了安置鈴嗎？
神月凝視著那白色的身影，卻沒想到那雙金眸看過來，視線正好相撞。
「神月。」犬妖卻是半闔了鎏金色的眸子，偏開視線，淡淡說道，「你也留下。」
「為什麼？」神月上前一步，直視著那雙金眸，「是覺得我不可靠？還是我太弱了？」
犬妖有些狼狽地避開那灼灼的目光，卻沒有回答，只是說道：「一切結束之後，會來接你。」
說完，犬妖竟是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一直安靜的琥珀見狀，連忙跟上了大妖怪的步伐。
「琥珀……」一臉英氣的除妖師望著弟弟的背影，連忙開口，「你也留下吧，或者，跟我們一起。」
琥珀停住了步伐，看看前行的白色身影，又看看自己的姐姐。
「想留下就留下。」大妖怪冷冷開口。
「不。」琥珀最終還是跟上了白色的身影，對著姐姐揮了揮手，「我跟著殺生丸大人就好了。」
「琥珀……」珊瑚看著男孩的背影越縮越小，一雙眸子染上難過的神色。
「算了，他大概還不能接受。」彌勒拍著珊瑚的肩膀，安慰道，「再給他一些時間吧。」
大家此刻聚集在木屋裡，而楓婆婆已經將味增湯熬好，每人都分了一碗，食物的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隔絕了屋外的凜凜寒風！
「神月，怎麼了？」戈薇看著神月手中完全沒被動過的湯，問道，「沒有胃口嗎？」
神月不回答，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湯。
「殺生丸應該只是擔心你才這樣做的。」戈薇安慰道。
「我知道。」神月面無表情地回答。
「那你現在是在生氣嗎？」戈薇明顯感覺神月周身的氣場冷颼颼的。
「沒有。」像是為了證明什麼，神月又拿起那晚湯，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又將空碗交還給楓婆婆。
但交還的時候，手上卻不自覺用上了力道，陶碗裂了一條縫。
「分明就是很生氣吧……」七寶暗自嘀咕著。
「我沒有生氣！」神月直勾勾地望著七寶，認真糾正道。
——「我只是……心裡不太舒服……」
第84章 所謂珍惜（下）
八九歲的孩子總有無盡的活力，並不畏懼冬日裡的嚴寒，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總能能找到他們認為有趣的東西去研究玩耍。
而現在，新加入他們的小女孩以及跟在小女孩身邊的綠色不明生物顯然是對他們而言是相當新奇的東西，將他們吸引到了一處。
「這只是河童嗎？」空地上，一個男孩伸手指著邪見問向小女孩。
「我才不是河童！」邪見沒等鈴出聲，便揮舞著人頭杖，大聲反駁。
「那是青蛙嗎？」另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怯生生地問道。
「鈴也不知道邪見大人是什麼。」小女孩天真地眨了眨眼，「邪見大人就是邪見大人。」
小女孩的回答當即在孩子們中間引起紛紛議論，有幾個膽大的男孩還捏了捏小妖怪的臉。
「笨蛋！怎麼能這麼對我邪見大人！」邪見的叫聲回蕩在不大的村莊裡。
木屋裡，獨目的老巫女往窗外看了一眼，對著坐在角落裡的人說道：「看來鈴和村裡的孩子玩得很開心。」
「那就好。」角落裡的那人屈膝坐著，如緞的長髮曳地，白衣勝雪，但面目上的神情卻被陰影所遮。
「戈薇他們已經走了，你打算在殺生丸來之前都這麼坐著嗎？」楓婆婆盯著神月，「連我這個老婆子都不如。」
「不然如何呢？」神月將頭埋進膝蓋，聲音平靜如湖，聽不出悲喜，「殺生丸的意思不就叫我在這裡等著嗎？」
——等著……
——什麼都做不了……
「你是在埋怨他嗎？」楓婆婆說著從牆上取下了一個背簍。
「沒有！」神月偏過頭，不去看楓，聲音倒是斬釘截鐵的乾脆。
「有沒有人說過你現在很像……」楓說到一半又頓住。
「像什麼？」神月的聲音從兩膝之間傳來，悶悶的。
「像是得不到糖吃的賭氣小孩。」楓僅有的一隻眼睛彎如月牙。
「才不是！」神月抬起頭，卻只看見一個被視線放大的背簍。
「幹什麼？」一雙墨瞳染上了疑惑。
「如何？」楓將背簍放在了神月膝上，「陪我這個老太婆上山采藥吧。」
朔風吹過不高的山崗，依然砭骨的寒冷。木葉盡褪，秋草枯黃，連大部分的鳥兒也遷去了更溫暖的地方。
在寂靜卻蕭條的山林裡，楓走在前面，總能從樹根之類的隱秘地方找出藥材放入神月身後的背簍裡。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上了山頂。
風在山頂顯得格外倡狂，神月被風吹得有些睜不開眼睛，滿頭青絲狂舞，大袖翻飛如白鳥。
害怕藥材被風吹走，她將背簍放在身前，往山下望去。
已經收割過的大片田野露出泥土的顏色，有人家住的地方則有嫋嫋炊煙緩緩升上湛藍的天空。
楓也是默默凝望著自己的村子，巫女服被風吹得淩亂。
「楓婆婆……」沉默半晌，神月緩緩開口，「你說，什麼是……愛呢？」
「咳咳……你問我這個老婆子這種問題……」楓婆婆顯然吃了一驚。
「對啊，能告訴我嗎？」神月的神色是說不出的認真。
「犬夜叉與戈薇之間或者彌勒珊瑚之間，大概就是你說的愛吧。」老人神色平靜，獨目裡卻有掩飾不住的悲傷。
——或者是桔梗姐姐對犬夜叉……
「能具體一點嗎？」神月緊張地看著獨目的老人，「有人說，我對殺生丸的感覺是愛。」
「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神月頓了頓，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什麼是愛。」
「這種東西怎麼能說得清呢？」楓搖搖頭，看向神月，「父母對孩子的關心是愛；朋友間的照顧也是愛；戀人的牽掛也是愛。你所說的應該是戀人之間的愛，但是，也是言語無法說清楚的東西啊。」
楓看著少女迷茫的神色，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管怎麼樣，我想至少殺生丸應該是珍惜你的。」
「珍惜？」
「他把你放在村子裡，讓你遠離危險，難道不是珍惜你的方式嗎？」
「應該吧。」
——可是……
神月抬首看著天空上蒼白的日光，眉頭卻是深深蹙起。
「你在想什麼？」注意到了少女的神色，楓問道。
「不知道。」神月一手抱著背簍，一手緩緩撫上心臟的位置，「這裡很亂，想的事情很多。」
「那就跟我這個老婆子說說吧。」楓的獨目裡泛著慈祥的神色，「老婆子我不會說出去的。」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很開心也很安心……不對，我一直很害怕……」神月的雙瞳漸漸失去了焦距，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但楓只是默默聽著，靜靜看著墨發白衣的少女。
「很多次我都在想……而神樂死了之後我就更覺得是這樣……」神月的雙手緊緊抱著背簍，「我覺得奈落不會放過我，我逃不過去……」
「——我的心臟會被他捏碎的！」神月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度，雙唇也恐懼地顫抖。
楓還是靜靜地看著恐懼的少女，一語不發。她知道，少女現在只需要傾訴。
「我本來不太害怕這件事情的……我所有的東西都被奈落毀了，我當時真的不害怕去死，所以才敢對他揮刀的！可是……」少女說道這裡又頓住了，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越長，我就越害怕……」
「他對我真的很好，非常好……」提到殺生丸，少女似乎鎮定了不少，「他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因為不清楚對他的感覺，所以想弄清楚。」
「因為他那麼好，那麼重要，所以一想到會死……」說道這裡，少女又緊緊抱著背簍，似乎能獲得一些安全感，「真的，真的非常害怕。可是，我現在只能等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
「你只要等在這裡，相信他不就好了嗎？」楓最終還是開口，獨目裡滿是慈愛。
「——可我什麼也做不了啊！」神月的情緒有些失控，近乎崩潰地大喊，「奈落會不會用什麼詭計？他會不會受傷？奈落會不會用我的心臟要脅他？一定會的吧！如果我是奈落，一定會這麼做的！」
——「所有我的事情，都攤到他身上了啊！」
楓靜靜地看著歇斯底里的少女漸漸安靜下來，在寒風中獨自顫抖。之後，這個獨目的老人才緩緩開口：「回去吧。」
第85章 別離（一）
彎彎的弦月高高懸掛在無星的夜幕之上，冷光自高高的蒼穹傾瀉。狂風在這樣的夜裡也平靜下來，人們也都躲進家中，熄滅燈火。大地之上，蒼穹之下，靜寂一片，唯有冷月高懸。
這確實是個適合安睡的夜晚，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了熟睡的楓。睜開獨目，卻看見白衣墨發的少女正輕手輕腳地打開木門，整個人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仿若被鍍上了淡淡輝光，美得不像是俗世裡的人。
「抱歉吵醒你了，楓婆婆。」少女此刻臉上竟掛著輕快的笑容，「今天采的草藥已經整理好了，這兩天多謝楓婆婆的照顧了。」
楓反應過來，站起身，摸出火石，擦了擦，點亮桌上的一盞油燈，問道：「要走了嗎？」
一燈如豆，卻在屋內灑落溫暖的光輝，老人滿是皺紋的臉在燈火下愈發清晰。
神月臉上的笑意更深，「嗯，要走了。果然說出來輕鬆多了，我也想好了。」
「想好什麼？」
「有些事情果然還是要我自己了斷才行！一味躲在這裡恐懼擔憂沒有任何意義！」少女的眼神漸漸堅硬，一雙墨瞳深不見底。
「你打算怎麼了斷？」楓望向神月，獨目裡帶了擔憂，「你的事情我聽戈薇說過了，你的心臟還在奈落手裡，不是嗎？」
「對啊。」燭火通紅，少女白皙的臉龐仿若淺淺抹上了一層胭脂，「可是不能就這麼等在這裡，什麼也不做。我會獨自去找奈落，要麼奪回心臟，要麼……心臟被捏碎！」
「在我看來，你是去送死啊……」楓歎了口氣，將桌上的燭火挑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我有覺悟！」神月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容，「其實從神樂死去的時候我就可以看見這種時刻，那個時候我就應該做好覺悟了。」
「可是獨自去的話……」楓欲言又止。
「跟著殺生丸會連累他的。」神月嘴角的笑容漸漸收斂，手卻不自覺撫上心臟的位置，「其實……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奈落，我會怎麼做……」
說著，少女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長眉低斂，抑制不住的悲哀湧上眉梢眼角。
「答案是……用我的心臟牽制殺生丸，然後……殺死他！」少女又往後退了幾步，月光的清冷完全蓋住了燭火的溫度，「可解決的方法是……沒有方法！這是個死局！除非……」
少女頓了頓，眉梢眼角竟然再次勾起了弧度，但卻沒有任何歡欣透露出來——「除非，在奈落要脅殺生丸之前，我自己奪回心臟，或者……心臟被捏碎！」
「就這麼走了，不怕殺生丸生氣嗎？」楓望著已經被少女完全打開的木門，進行著最後的挽留，「要是殺生丸生氣屠殺村子裡的人怎麼辦？」
「不會的。」少女的臉上帶著莫名的自信，「是我自己要離開的。殺生丸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聞言，老邁的巫女卻是搖了搖頭，暗自嘀咕著：「果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放心吧！楓婆婆。」少女此刻已完全走出木屋，月光沐浴周身，「鈴還在這裡，殺生丸不會殺人的。」
「何況……」神月頓了頓，對著屋裡的老人說道，「我不認為我是去送死啊……也許，我真的能把心臟奪回來呢？」
「也許嗎？」老人搖搖頭，還是吹熄了屋裡的燈火，只有冷冷的銀輝照在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
「也許啊……」神月半斂了眸子，月光照在素白的臉上，更襯得整個人瑩瑩如玉，「如果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為什麼不自我了斷呢？——總比每天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不知何時會來的死亡，要好受很多吧。」
「可是啊……」有風輕輕吹過，白衣翻飛若翩躚的白鳥，墨瞳深處仿佛有什麼已經深深點燃，「就算我現在真的想不出任何辦法，但我依然懷有這樣微薄的希望……
「——希望能活下來；希望在意的人能平安；希望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能延長一些……
「就是因為懷有這樣的希冀，才要為此而戰鬥啊！」
「她還說什麼？」密林裡，白色人影質問著綠色的小妖怪，聲音冷若寒冰。
邪見緊抱著人頭杖，大氣也不敢喘，更不敢抬頭看自己的主子。
第二天，一發現神月離開，這個忠心的小妖怪便馬不停蹄地通知了殺生丸。但很明顯，自己的主人比想像中還要憤怒許多。
邪見四肢伏地，聲音都透著顫抖：「根據楓的說法，神月走之前還說……」
「說下去！」白色的身影勾起了唇角，宛如怒放的罌粟，妍麗非常又極盡危險。
邪見只微微抬頭，看見那笑容便又觸電似的低下頭，「說……殺生丸大人您親口說她不是您的部下，所以……沒必要遵守您的命令。」
——不是部下嗎？
——很好……
——這個……混蛋！
看著自己主人的笑容愈發加深，小妖怪只覺得周身像是在冰水裡過了一遍又放在炭火上烤。他連忙在殺生丸說話之前搶白道：「神月真是不識抬舉……」
「閉嘴！」
隨著冷冷的一聲，小妖怪只看見有碧光在眼前閃滅了一下，隨後，自己身側，不足半寸的地面上便裂開了深深的溝壑。
邪見的冷汗頓時如泉湧，趕緊恭敬地四體伏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殺生丸大人很生氣……
——說錯話，會被殺的！
「沒有了嗎？她說的話。」長眉一挑，金眸愈發冷然。
「還有……但是……」
「快說！」冷冽的聲音已經沒有多少耐心。
邪見覷了一眼殺生丸，橫了橫心，將話一股腦說了出口——
「她說很感謝殺生丸大人這些時間的陪練，她現在也稍稍變強一些，而且自己身上也沒有氣味，只要她想躲，殺生丸大人是找不到的。希望殺生丸大人不要浪費找她的力氣……」
「轟——」
邪見話說到一半，便被隨之而來的巨響打斷。
只見數株巨木突然間被什麼攔腰斬斷，轟然倒地！
「接著說。」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還仿若一切都未發生過一般，冷然盯著邪見。
小妖怪這時卻是歎了口氣，說道：「她還說……會盡力活下去的。」
大妖怪聞言沉默，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森然。
——盡力？
——這個混蛋……必須活下去！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7
第86章 別離（二）
此，針松依舊披著傲人的碧衣。寒風凜凜，枝葉烈烈。
神月穿行在這一片松林裡，白影翩躚。
「說是要找奈落……」神月頗有些苦惱地自言自語，「可是奈落在哪裡呢……」
說道一半，神月突然頓住，前方不遠幾個武士的身影闖進眼眸。
那十數個武士鎧甲破敗，蓬頭垢面，連腰間的刀也是破破舊舊的，似乎是戰敗的士兵。此刻，這些人正圍在一起烤著火。
神月停住腳步，看了看腰間的撫子，最終還是默默轉過身，打算繞過他們。
「那邊的美人幹嘛看見我們就走啊？」其中的一個武士注意到了神月，輕佻地吹了聲口哨。
曾經在神斷山遇見的織田的面孔驀然閃過神月腦海，素手悄然握上撫子。
只是這一個瞬間，這幾個武士已經湧到神月周身。
「退下。」聲音冷冽，像極了某個大妖怪。
「嘖嘖……」其中一個甚至用手勾起神月的下頷，神色輕蔑，「聽這語氣還以為是哪國的公主呢！」
然而，下一瞬，眼前的白衣美人竟然憑空消失。再然後，便感覺到脖頸的涼意，用手去拭，卻看見一片殷紅。
不過，所幸，只是淺淺的刀傷，沒有傷到喉管。
那人有些後怕地用手捂住流血的脖子，卻發現此時同伴都在和他做一樣的動作。傷的地方都是一模一樣！
——一瞬間……
顫抖地轉過身，看著已經在他們包圍之外的白衣女子。然而那女子只是持著刀，冷冷望著他們，刀刃還有鮮血漸次滴下。
「退下。」
白衣女子再次開口，聲音冷冽如冰。
這次沒有人敢遲疑，都捂著脖子上的傷口，連奔帶跑地離開了這裡。
看著武士們慌不擇路的背影，神月只是默默從懷中取出一小塊布，緩緩擦拭刀身上的血跡。
「撫子……」神月凝視著刀身，緩緩開口，「我這麼做，你應該滿意吧……」
然而，話還未說完，刀身卻突然變得滾燙！
神月一時不察，吃痛松了手。可長刀並沒有落地，相反，半浮在空中，刀刃緩緩轉動，最終指向了一個方向！
「你是……想讓我去那個方向嗎？」神月有些遲疑地問道。
可長刀接下來卻沒有任何反應，而是像普通刀劍一般鋃鐺墜地。
神月拾起撫子，擦了擦上面的塵土，還是決定朝著刀刃所指的方向前進！
接下來的幾天，神月一直在前行，撫子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冰冷而鋒利。
一直到神月行到一處枯木林之中，撫子突然有了溫度，不是滾燙，而是脈脈的暖意！
神月有些疑惑地看著四周落盡木葉的林子，日光斑駁，從橫斜的枝椏間灑落，給整片林子帶來些許暖意。
白衣的人影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前行，一直到幾株斷木前，猛地停住腳步。
那幾株斷木上此刻爬滿了青苔，斷口處卻是齊整，像是被什麼巨大的力量一下斬斷！
——是了……
神月看著這幾株斷木，眉宇間透著懷念。
——這裡是撫子村子附近的櫻林啊……
——這些樹還是當初被神樂的風刃砍斷的。
有風在枝頭嗚咽，白衣翩躚，墨發飛舞。
神月從腰間緩緩抽出撫子，眉目間神色不斷變幻。
這裡是她第一次遇見那白衣人影的地方，雖然……那時，他們是敵人。沒想到世事如此諷刺，就像那本來的敵人最後變成了比她自己還要重要的人一樣。
「這裡也是我們以前經常見面的地方，」墨發女子斂了眉，對著手中的長刀輕聲歎息，「沒想到經過了這麼多事，我們又一起回來了。」
——沒想到……已經過了這麼久……
在一切開始的時候，滿樹紅纓飄飛如雪；如今，木葉盡落，幾株斷木已爬滿青苔，再過不久便會被時光的巨手碾為塵土。
然而，撫子卻又滾燙起來，像是催促著什麼。
「撫子你是要……」神月猜測著，「回神社看一看嗎？」
聞言，鋒利的長刀收回滾燙的溫度，卻留了那脈脈暖意，似乎在表示贊同。
神月再次看了看滿目的枯枝和其上躍動的日光，便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撫子的村子已經被奈落毀了，田地荒蕪，長滿雜草，房舍尚且算完好，但都是空的，沒有一個人。偏的，日光如此耀眼，仿若一切都未發生。
神月沉默地穿過荒蕪的田地，走進空蕩蕩的村子，手中長刀的暖意也漸漸收斂。
越往神社的方向前行，倒在地上的屍骨就越多，死態各異，但都朝向神社。現在這些屍骨已經化為骷髏，卻仍能依稀看見當初慘烈的情狀。
「撫子……我們還要往前嗎？」看著神社被漆成朱紅色的大門，神月卻遲疑了。
然而，長刀在神月出聲的一瞬變得滾燙，像是厲聲的催促！
有些顫抖地推開神社的大門，最先撲面而來的竟是漫天的灰塵。
神月連忙用袖子擋住眼睛，待塵土散盡，她才注意到沒有人打理的神社此刻已經遍佈灰塵，角落裡，蛛網密集。
穿過神社的院子，內室的拉門上還有著深色的點點斑駁，像是當初的血跡。
神月咬咬牙，打開了拉門。
空空的屋子裡，碧笛還橫在桌上，旁邊還有一碗喝了一半的褐色藥汁。只是碧笛落滿了灰塵，褐色的藥汁如今凝成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噁心東西。
屋子裡的擺設仍然和撫子當初匆匆離開時一模一樣，如今它們也確實等來了它們的主人。只是……它們的主人早已不復當初。
似乎一切都變了，又似乎一切都沒變，只有時光在其中匆匆流淌。
撫子一進屋子便一直滾燙，現在甚至脫了神月的手，在空中飛舞。
一直到刀刃指向了一個藤編的小櫃子，長刀才像失去力量一般，猛地墜地！
神月拾起撫子，小心地擦了擦灰塵。有些疑惑地打開了佈滿灰塵的櫃子。
小小的櫃子裡空空如也，除了……一根長長的箭矢！
櫃子幫箭矢擋住了灰塵，此刻，箭尖依舊嶄新，流轉著鋒利的寒光。
神月取出箭矢，卻突然想起撫子從來不用箭！
撫子用弓不假，但她的靈力已足以凝成箭矢。
——她從來不用箭！
神月疑惑地蹙了眉，對著手中的長刀問出了心底的疑問，「這根箭是用來做什麼的？」
然而，長刀無法言語，只能流轉著脈脈暖意，像是安慰，像是鼓勵。
神月沉默了半晌，最終將箭矢連同著長刀一起，收回腰間。
最終，她在神社待了三天。
前兩天，神月親手將所有村民的屍體掩埋。
這並不輕鬆，她不分晝夜地幹了兩天。
最後一天，她卻是接了水，將神社打掃一新。所有的血跡都被洗去，像是主人真的只是剛剛離開。
那根撫子喜歡吹奏的笛子，神月也洗淨了上面的灰塵。
她試著放在唇邊，氣息流淌，卻只奏出難聽的音調。
沉吟了半晌，她在神社後院那棵櫻樹的旁邊，挖了個小小的坑，將笛子放了進去。
最後的一個晚上，月色明亮，就像是當初撫子教她的那個晚上。
她在庭院的枯草上坐了很久，月光照在細若白瓷的臉上，卻照不明她不斷變幻的神色。
一直到晨光熹微，她才重新動身。
第87章 別離（三）
枯草覆上白霜，東方的天空已染上燦爛的雲霞，由深紫趨於豔紅。這個冬日的清晨，沒有一絲風，但空氣中浮動著的絲絲寒意卻怎麼也無法忽略。
在那片已經褪盡木葉的櫻林裡，一個白衣的人影匆匆前行，黑靴踏過白霜，袖口的六角梅花在黎明裡帶出豔色。
一直到撫子的村莊前，那白衣人影放慢了腳步。
村子裡的田野上，有讓人無法忽視的大大小小的土堆，沒有墓碑，卻毫無疑問是一個個墳墓。
白衣人影沉默地在墓地中穿行，雪白的大袖隨著他的步伐翻飛，肩頭的傾瀉的銀絲折射出比朝霞更耀眼的光芒。
——泥土是新翻的……
長眉微斂，白衣人影沉吟。
——是她嗎？
想著，殺生丸大步邁向村子裡唯一的神社。
在推開朱紅色的大門之前，大妖怪注意到大門被擦拭得乾乾淨淨，與村子的破敗格格不入。
——會打掃神社……
想著，大妖怪一把推開大門。
——一定是那個混蛋沒錯！
門打開帶來一陣風，銀絲飛舞。但庭院內空空如也。只有清風拂過地上的枯草，徒惹嗚咽。
犬妖快步穿過庭院，猛地打開內室的拉門！
內室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屋子正中的木桌仿佛還泛著晨曦的光澤。
但是——沒有一個人。
大妖怪又檢查了其他的房間，但都空空如也，雖然全部乾乾淨淨，像是打掃的人才剛剛離開。
神社很小，小到幾步就到了盡頭。
小到……根本不可能藏一個人。
——錯過了嗎？
犬妖望著庭院角落裡的櫻樹，一雙金眸晦暗不明。
神月沒有氣味，他的尋找沒有任何方向，只能找遍神月可能去的地方。
這幾天，他找過犬夜叉他們，甚至去了涼子所在的村子，還有他們重逢的那片楓林。
但是犬夜叉他們沒有見過神月，這些地方也沒有任何她到過的痕跡。
於是，他來了撫子的村子，還有那片櫻林——初遇之地。
這個地方，她留下的痕跡那麼明顯——但是，錯過了。
日光忽地自東方噴薄而出，像是給白色的大妖怪鍍上了金色的光輝，恍若神祗。
只是，那同行的人……卻不在身側。
那遺世而獨立的人此刻也是形影相弔。
當殺生丸還在神社裡的時候，神月已經離開撫子的村落。
她已經想好應當如何做了。
憑她自己一人是很難找到奈落的，但她不能跟著殺生丸。所以，她決定跟在犬夜叉一行的後面。
畢竟奈落難以尋找，而犬夜叉他們特徵那麼明顯，還是很容易就能找到的。
而且她是打算遠遠地跟著，不讓任何人發現。
朔風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凜然，仿佛這冬日長得沒有盡頭。
她本來以為遠遠跟著犬夜叉他們就可以避開殺生丸，但接下來的一個月，她還是見到了殺生丸好幾次。
但所幸，她沒有氣味，並沒有被殺生丸發現。
她見證了冥道殘月破變得完整但又被鐵碎牙吸收，也見證了爆碎牙的誕生。
那幾次，她差點就奔了出去，想揮舞長刀，站在那個男子的身邊。
但是……不行！
現在站在他的身邊，將來就會連累他！
懷著這樣的信念，神月只是默默凝視著那絕代風華的身影，然後遠遠跟上火紅色的身影。
犬夜叉他們每天晚上都會休息，神月也會停下來，遙望著溫暖的篝火和熱鬧的那群人。
這種時候，她的周身就顯得特別寂靜，思緒也就無法抑制。
但思緒再紛亂，也都難以離開那遺世獨立的白衣人影。
想知道他此時的心情……
想見一見他……
想抱著他……
想……親吻他……
這些真實又紛亂的欲望攜裹著濃濃的思念，讓她每個晚上都難以安寧。心底痛苦又甜蜜。
她也無數次地想著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愛」，但始終得不到答案。
撫子只說是心底的感覺，而楓卻說是言語無法描述的東西，沒有人有確切的回答。
不過這個答案對現在的她而言，也並不重要。她現在比任何人都希望一切儘快結束，然後奔回那白影的身邊。
僅此而已。
這一個月跟在犬夜叉他們的後面兜兜轉轉，竟然又回到了楓的村子。
而奈落此時，已經化身巨大的蜘蛛，籠罩在村子的上空！
看著犬夜叉他們進入了蜘蛛體內，神月也沒有遲疑，跟在了後面。
——等著吧！奈落！
第88章 別離（四）
巨大蜘蛛的內部是錯綜複雜的肉質甬道，神月一進去便找不到犬夜叉一行人的蹤跡。
神月沿著幽暗的肉質甬道緩緩前進，撫子緊握在手中。
安靜。
沒有一個人。
長長又錯雜的甬道內，仿佛只有她一人的腳步聲在不停地回蕩著。
每走一段路，甬道都會出現岔路。而神月沒有任何的方向，只能憑自己的感覺走走停停，卻仍舊沒有遇見一個人。
犬夜叉、戈薇、甚至奈落的□□……
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似乎她被全世界遺棄。
「奈落真是不把我放在眼裡啊……」神月喃喃，神情冷冽。
——奈落一定是想拿她的心臟牽制殺生丸……
——要怎麼做……
神月看著周身不斷收縮舒張仿若活著一般的肉質甬道，頓悟。
——對了！只要她給奈落的威脅比殺生丸還要大！
想著，刺目的金光在撫子周身流轉，
金色的刀刃從長刀的刀身飛出，不斷擊在肉質甬道上。每一次出擊都有大片大片的肉質湮滅在金光裡。
白衣人影沿著甬道不停地走動，容光凜凜，金色的光芒不斷在周身閃滅，前途依舊幽暗未可知，然所過之處，光輝萬丈！
突然，那白影停了下來，金芒盡數湮滅，甬道再次陷入昏暗。
穩健有力的腳步聲傳入了神月的耳畔，聲音的幅度和頻率像極了那魂牽夢繞的人！
——殺生丸在附近！
神月不敢耽擱，但怕腳步聲傳入犬妖的耳中，因而也不敢大步跑開。她只能一小步一小步輕輕沿著甬道前進。
幸運的是，前方不遠處，甬道出現了岔口。岔路幽暗，沒有任何光亮。
神月一閃入那岔道，白衣人影便出現在她剛剛所待的甬道上。
殺生丸看著四周撫子造成的破壞，金眸微微一凜。
——那傢伙……在附近！
鼻尖沒有任何氣味縈繞，大妖怪只能別無選擇地往前。
聽著犬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神月卻是僵在了那裡，藏身黑暗中，動也不動。既害怕被那白色人影發現，又期待能被他……發現。
然而，從神社中取出的箭矢此時突然滾燙了起來，像是提醒著什麼。
神月將長箭從腰間取出，誰知它竟一下離了手，周身泛著金光，朝著岔路的深處疾馳而去！
神月回頭望了一眼，還是咬咬牙，跟上了泛著金光的箭矢！
而大妖怪此時也注意到了岔路，微微猶豫一下，還是沿著幽暗的甬道直行。
——又一次，錯過了……
箭矢前行的方向是直線，似乎就是奔著什麼而去，有時遇到肉壁的阻攔，它也不會減速，而是刺穿肉壁，繼續前行。
這可苦了跟在後面的神月，有時候打碎肉壁，箭矢幾乎都快消失在視野裡，好不容易才繼續跟上。
打破了層層肉壁後，箭矢在一個昏暗而開闊的空間內停下了。
接著箭矢的光芒，神月清楚地看見前方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心臟在不斷地收縮舒張、緩緩跳動。
「砰、砰、砰——」
開闊的肉質空間內，回蕩著有節奏的心跳聲。
神月愣了一下，隨機反應過來——奈落的心臟！
而那泛著金光的箭矢，也在此時，耗盡了所有力量，化為金色的齏粉，四散飄飛。
神月看著四周飛揚的金色粉末，墨瞳變得幽深。
——原來那支箭是撫子用來追蹤妖氣源頭的……
「沒想到是你第一個找來。」陰冷邪魅的聲音如毒蛇一般嘶嘶纏繞心頭。
心臟前方，奈落的身影閃現，渾身鎧甲猙獰，唇角滿滿是玩弄人心的笑容。
「奈落……」神月握緊了撫子，金光流轉其上。
可胸膛裡猛然間的劇痛卻抽走她所有的力氣，讓她險些趔趄倒地！
「看來你似乎忘了……」猩紅色的眸子溢滿了玩味的笑意，「你的心臟在我的手上。」
「我早就說過了，」神月忍著劇痛站起，刀鋒直指著奈落的心臟，「心臟什麼的你儘管捏碎好了！」
——「我活著一天，便與你勢不兩立！」
「真不怕死嗎？」
說著，奈落伸出手，上面是一顆鮮紅的、跳動著的心臟。
——砰、砰、砰……
空空的胸膛似乎也在和奈落手裡的顆心臟共鳴著。
——我的心臟！
墨瞳微張，緊盯著那顆心臟。握著撫子的手突然變得汗涔涔。
「還是怕的吧？」
神月抬頭，看見了奈落唇角那抹嘲諷的笑意，旋即像是一盆冰水狠狠潑了下來。
——不能被他左右！
神月閉上了雙眸，往昔的場景盡數浮現，這一年來的苦辣酸甜一一掠過心頭。
撫子死了……
神樂死了……
殺生丸……
不能再有他的血！
當她再次睜開雙眼，墨瞳深處堅硬如鐵！
「我們就看看誰快吧。」墨瞳囂張地對上了那猩紅色的雙眸，眉梢眼角盡是冷冷的笑意。
說著，長刀之上，金芒大盛。那白衣人影的周身，仿若光輝萬丈！
「自不量力！」
那放著心臟的手猛然收緊！
這時，那熟悉的、心心念念的腳步聲竟又一次傳入神月的耳畔。
明明知道不該，但還是不受控制地轉身。
——想看一看他啊……
這只是一瞬間。
但一瞬間，結局已定。
跳動著的鮮紅心臟被捏得粉碎，劇痛貫徹全身。
但在那已經開始模糊的視野裡，還是看到了奔來的白色人影。
那日夜思念的身影……
她忍不住伸出了手。
想擁抱他……
或者……哪怕只是指尖相碰，也好啊。
她的視野已經模糊一片。
但在這樣一片朦朧中，還是看見那白色的人影也朝她伸出了手，狂奔而來。
他是不是……也有著，一樣的想法呢？
不知為何，明明眼睛酸澀得不行，但竟然笑了出來。
很開心。
很開心啊！
最後，能見到他。
那帶著熟悉溫度的手指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就在指尖幾乎相碰的刹那，神月的整個手臂猛然間化為了齏粉，紛紛揚揚灑落空中。
白衣人影停了下來，幾乎有些呆愣地看著手心。
可面前的人還在進一步化為粉末，大妖怪一下拔出天生牙，卻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冥界的使者。
——沒用的。
——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天生牙無法拯救的人嗎？
神月想這麼說，但無論如何開不了口，只是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好開心……
不，好難過……
明明心臟已經被捏碎，為什麼，這個時候，比心臟捏碎要痛苦千倍萬倍！
神月望向那雙晦暗不明的鎏金色眸子，笑靨如花。而胸口以下的部分，已經全部化為好看的粉末。
好後悔啊……如果知道相處的時間這麼短就走到盡頭的話……
如果再多我給一些時間，哪怕只有一天……或者僅僅一刻鐘，我都要……
都要什麼呢？
她一直望著那雙金色的眸子，可其實視野早已朦朧，什麼也看不清。
可這一瞬，在她的人生即將走到終點的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這件事，沒有人給出她答案，但她卻是頓悟。
「我……」
有些困難地開口，閉上了早已看不見的雙眸。
「愛……」
第二個字清晰地傳進大妖怪的耳畔，金色的瞳孔微縮。
沒等第三個字出口，眼前人已經全數化為齏粉，在空中折射著好看的光芒。
「神月！」
大妖怪猛然大喊，語氣是掩飾不住的恐懼與慌張，像是極力想挽留什麼。
但沒有人應聲，周身無數齏粉依舊在空中浮沉，紛紛揚揚。
唯有一把長刀寂寥地落在地上。
——錯過了……嗎？
「奈落！」
犬妖的眸子變得猩紅，爆碎牙猛然出鞘，鋪天蓋地的光芒從刀中迸射！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終於發完了，唉……
不過能死就能復活，莫怕莫怕。
卷四：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89章 生與死（一）
這場與奈落的決戰，哪怕多年後彌勒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不是因為奈落，而是因為殺生丸。
決戰的時候，殺生丸像是突然發了狂一般，雙目血紅，爆碎牙不斷揮斬。
到最後，他們也不得不退避一旁，因為殺生丸此時似乎已經敵友不分，硬要說的話，非常像妖化後的犬夜叉。
一直到奈落的肉身全部被消滅，戈薇和犬夜叉被吸進了四魂之玉中，那白衣人影似乎仍然沒有停下來的勢頭。
為了保護村子，他和珊瑚不得不拿起武器，對上殺生丸，卻差點被殺死。
是的，差一點點。
幸好那個時候，鈴擋在了他們身前。
發狂的白衣人影面對鈴的時候，終於慢慢找回了理智。
最後，他拾起神月留下的長刀，獨自離去。
什麼也沒有說。
這場戰鬥的結局是令人悲傷的。
戈薇回到了她的時代，犬夜叉很孤獨。
神月死去了，殺生丸……
後來彌勒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那個時候的殺生丸。
如果珊瑚在那場戰鬥中死去的話，他大概也會如殺生丸那樣不管不顧的吧。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而這一切的結局……確實又那麼悲傷。
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其實這並非結局。而一切——才剛剛拉開序幕！
——這裡是哪裡？
神月看了看四周，幽暗無光，只有一條岩路無盡地向前延伸。
她沒有見到一個人，只有茫然地沿著岩路前行。
突然，前方出現了柔和的白光。
儘管柔和，在這樣幽暗的環境內依舊刺目，神月不得不閉上了眼。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卻看見面前出現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有著如緞般的秀髮，眸光盈盈，但長眉偏偏凜冽如刀。
「無法往生的亡靈啊……」白衣女子緩緩開口，聲音清冽，神情哀憫，「我奉伊耶那美大人之命帶你去冥殿。」
說著，女子輕輕一拂袖，一朵小小的雪白蓮花便憑空出現在空中。
雪白蓮花周身泛著瑩瑩光華，在半空中漸漸變得巨大，然後緩緩下降。等降到了她們腳邊，蓮花已足以載上兩個人。
「過來吧。」女子踏上雪白蓮花，朝著神月伸出了手，「我帶你去見伊耶那美大人。」
——伊耶那美？
神月突然記起仙姬提過這個名字——「這裡是冥界？」
「是的。」女子伸出的手沒有收回，神色依舊帶著哀憫，「這裡是黃泉之國，也就是人們說的冥界。」
「你是誰？」神月沒有伸出手，警惕地盯著女子。
「雖然你沒有見過我，但應該是知道我的。」女子望向神月的眼眸，「我的名字是夕月櫻雪，叫我夕月就好。」
「你是……」神月猛然憶起神斷山的種種。
「對。」女子點點頭，唇邊露出笑意，「現在可以跟我去見伊耶那美大人了嗎？」
望著夕月始終伸出的手，神月猶豫了一瞬，還是伸出了手。
神月踏上白蓮的一瞬，周圍的花瓣猛然間變大變長，一下罩住了兩人！
在暗不見光的蓮花內部，神月下意識地往腰間探去，卻只有空落落的一片。
——對了……她已經，死了啊……
「不用這麼緊張的，沒事的。」夕月笑著安慰，「很快就到冥殿了。」
神月沉默了一瞬，繼而緩緩開口：「殺生丸他……」
「他很好哦。」夕月頓了頓，接著說道，「只是……」
「只是什麼？」
「很悲傷。」
話一出口，蓮花內部陷入了沉默。
沒過多久，蓮花的花瓣再次打開。神月可以清晰地看見，在昏暗而空曠的土地上，一座巍峨宮殿傲然聳立。
待兩人躍下蓮花，雪白蓮花便立即漸漸變小，歸於無蹤。
神月正要往那宮殿邁步，卻聽得夕月突然問了一句：「想回到現世嗎？」
「什麼？」
神月還沒有反應過來，夕月便附到耳邊低語：「不要用這裡的飯食。」
神月愣了一下，卻突然想起撫子曾跟她說過的神話。
——「吃了黃泉的飯食，靈魂便會永遠滯留在黃泉之國。」
沒等神月有所反應，夕月便走到了前頭，仿佛剛才說的話並不存在一樣。
「對了。」夕月的步伐頓了一瞬，又補充了一句，「給你一個忠告。」
「什麼？」神月疑惑。
「永遠不要觸怒伊耶那美大人。」
第90章 生與死（二）
寒風吹徹，卻吹不走北國境內的凜凜霜雪。立在北山之巔的巍峨殿宇已被素雪染成一片銀白。
一身純黑浴衣的男子緩緩漫步在空曠的院內，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用紅線系在手腕的小巧勾玉，半斂了碧綠的眸子。
——派去探查的人都回報……
「如果我當初阻止你回去的話……」衡宇搖了搖頭，金髮在雪地裡閃耀著奪目光彩，「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這時，來自天際的凜然妖氣喚回了衡宇的神思。一襲黑衣的男子當即擺出防禦的姿態，望向天邊。
——等等，這個妖氣是……
碧眸微縮，衡宇的雙肩卻放鬆了下來。
只見那銀髮白衣的人影出現在雪後陰沉沉的天空裡，衣袖在風中烈烈飛舞。
「呦，殺生丸！」衡宇在雪地上打著招呼，露出了笑意，「真是稀客呀！」
說話間，白衣人影已經落到了雪地上，衣襟上的六角梅花在一片雪白中紅得刺目。
「告訴我。」白衣人影沒有同衡宇客套，直奔主題，「神月……在哪裡？」
「月美人？」碧眸怔愣了一瞬，「我怎麼知道？她沒來過這裡……」
話還未說完，衡宇突然睜大了雙眸，頓悟，「你是說，她……死了？」
「告訴我。」白衣人影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她去了哪裡轉世？」
「這種事……」衡宇有些為難地抓了抓頭髮，「我還沒修煉到『探魂』的境界，得麻煩老爺子……」
衡宇話還未說完，殺生丸便轉身，往主殿的方向邁步！
「請吧。」夕月站在緊閉的殿門前，伸出了手，示意神月推開。
神月猛地推開了殿門，霎時間，大殿內，無數帷幔齊齊飛舞。
「歡迎來到黃泉之國。」清越的女聲傳入神月耳畔。
幽暗的大殿內，層層帷幔之後，竹簾隔開了主座，上面映著一道不甚清晰的影子。
「伊耶那美大人。」夕月這時已走在了神月的前方，「無法往生之人的靈魂已經帶來了。」
「辛苦了。」女子說著，竹簾上的影子微動了一下，大殿裡的燭臺齊齊被幽藍色的燈火點燃，竹簾上的那抹影子也清晰起來，是個曼妙的女子身形。
「應當的。」夕月說著，又退到神月身後，闔上了大殿的門扉。
「你是伊耶那美？」神月盯著竹簾上的那抹影子，問道。
「不可以對伊耶那美大人不敬！」夕月忽地面有厲色，高聲提醒。
「沒關係，夕月。」竹簾上跪坐的女子身影動也未動，聲音似乎含了笑意，「我就是冥界之主伊耶那美，你的名字呢？」
「神月。」
「神月嗎？」竹簾上的影子抬了抬手臂，「既然來到黃泉之國，就先讓妾身盡一下地主之誼吧。」
說話間，十數個只有神月膝蓋高的小鬼從帷幔後鑽了出來，每兩個小鬼抬著一張矮幾，上面擺滿了酒水和精緻的菜肴。
一瞬間，好幾張矮幾便擺到了神月身前。矮幾放下後，小鬼也「咻——」地一下消失。
只有一隻留了下來，雙手捧著一雙筷子，高舉過頭，嘴裡說著：「請用。」
「我……」看著竹簾上的影子，神月猶疑了一瞬，緩緩開口，「不餓……」
「亡靈自然不會饑餓。」竹簾上的影子梳理了一下長髮，「不過這些是妾身的心意啊，還是吃一些吧。」
想著夕月的勸告，神月還是搖搖頭，說道：「我沒有胃口。」
「不吃嗎？」伊耶那美的聲音帶了些危險的意味，「是因為妾身招待不周？」
神月沒有任何反應，但夕月聞言卻當即奪過小鬼手上的筷子，雙手捧著，送到了神月面前。
最後一隻小鬼消失，夕月盯著神月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開口：「請用。」
神月沒有動，只是驚疑地盯著夕月的面部。
此時，夕月面對著神月而背對著伊耶那美。因此，神月將她的唇形看了個清清楚楚。
——「不要吃。」
北國的主殿處處裝飾著琉璃與黃金，角落的幾根柱子都雕著或柔順、或兇狠的白狐。
「你的來意我知道了。」老殿下身穿繡著雪狐暗紋的紫色袍子，看著下首處站立的白衣人影。
「喂，知道了算是怎麼回事？」衡宇頗有些挑釁地看著主座上的人，「老爺子，幫不幫說清楚！」
「衡宇……大人，」侍立在老殿下身後的粉煙聞言卻開口，「請不要對老殿下無禮。」
「哼……」看著粉煙，衡宇有些心虛地偏過頭，暗自嘀咕，「就知道幫著老爺子。」
「幫忙的條件……」白衣人影的金眸對上主座上的碧眸，緩緩開口，「是什麼？」
「這樣吧。」主座上的紫衣人影回頭看了看一身狩衣的少女，又看看心虛偏過頭的自家孫子，挑了挑眉，聲音裡帶著別人難以察覺的惡趣味，「粉煙，這件事情你決定。」
「老殿下……」
「老爺子！」
「怎麼？我說得不夠清楚嗎？」碧眸緩緩掃視著一圈人影，最終停在了自家孫子身上，「只要你能說服粉煙同意，我就幫忙。」
「那還不……」
「不行。」衡宇話還未說完，突然被粉煙截斷，「探魂之術對老殿下的損耗實在太大了。而且寒潭……」
聽到「寒潭」兩個字，衡宇當即打斷了粉煙的話：「損耗可以恢復過來。而……剩下的事，我會留在北國處理。」
粉煙此時也自知不該將禁忌言出，悄悄瞥了殺生丸一眼，見對方沒有深究的心思，才放下心來。
只是，她看了看閑坐的老殿下，又看看衡宇，還是搖了搖頭。
——不行嗎？
白衣人影看著坐在主座上的人影，指節不自覺地被捏得哢哢作響。
——很悲傷吧？
衡宇看了一眼白衣人影那晦暗不明的雙眸，看似平靜的表面下仿佛隱藏著狂風暴雨。
——從來沒見他露出這種眼神……
「聽著！我衡宇大人今天幫你這一回！」衡宇突然拍了拍殺生丸的肩膀，「但不准把你今天看到的說出去！」
殺生丸往身旁望去，卻沒見那身著金髮的人影。相反，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只散著一件純黑浴衣。
「粉煙大人。」一隻小小的白色狐狸突然鑽出了浴衣，沒幾步便躍到粉煙懷裡。
小小的雪狐蹭了蹭粉煙雪白的狩衣，輕聲說道：「幫幫我吧。」
粉煙怔住。
十年前的往昔仿若回到了眼前。
那個時候，雪地裡，她碰到了一身血跡的小小狐狸。
她慢慢走近，小小的狐狸虛弱得甚至無法移動。
但那雙碧綠的眼睛一直望著她，那雙靈動的眸子就像是在說——
「幫幫我吧。」
就算明知道眼前的是妖物，她還是伸出了雙臂，將小狐抱到了懷中。
——就像此時此刻！
忽地，粉煙那雙黑曜石似的眸子泛上了水光。
素手伸出，輕輕摸了摸雪狐溫暖的毛皮。
——果然，無論如何，還是拒絕不了你的請求。
她緩緩轉過身，開口企求道：「老殿下……」
「我知道了。」老殿下打斷了粉煙的話，對著下首處的白衣人影說道：「『探魂』需要此人生前有緊密聯繫的物品，帶來了嗎？」
白衣人影從腰間抽出了撫子，沉默地遞了上去。
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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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08
第91章 生與死（三）
老殿下將撫子緊握在手中，緩緩闔上碧眸。大殿裡，激蕩的妖力以主座上的人影為中心，四射而去。
過了片刻，老殿下收起妖力，睜開雙眸，將撫子還給了殺生丸，說道：「你所尋之人的靈魂……並不在人世。」
「怎麼會這樣？」縮在粉煙懷中的小狐說話了，「老爺子，你是不是弄錯了！」
「沒有。」一襲紫衣的男子看著下首處的白衣人影，一雙碧眸帶了難以覺察的悲憫，「可能是靈魂湮滅了。」
——湮滅……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不啻於一記重錘，狠狠擊在白色犬妖的心上。鎏金色眸子那平靜的表面似乎有了碎裂的跡象，裡面蘊藏的狂風驟雨仿佛要從那裂縫中迸射。
「也可能是還未轉世。」粉煙突然插話，「敢問神月小姐生前做過惡事嗎？做過惡事的人會因為生前的惡行在冥道滯留長短不一的時間。」
立在下首處的白衣人影沒有回答，過往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仿若能令人窒息。
——那曾浴血的人影仿若還在眼前……
「哪有一生不做惡事的人呢？」老殿下的話傳入粉煙耳畔。
「說的也是。」粉煙聞言，黑曜石似的眸子卻是半斂，「我還是召喚滯留冥道的先祖問一問吧。」
「唉？」衡宇有些意外，「滯留冥道？」
「對啊，冥道裡其實滯留了很多我這一族的先祖。」粉煙頓了頓，唇角勾起了苦澀的笑容，「在冥界之主的眼裡，萬物平等。陰陽師……可是造了很多殺孽呢。」
說著，粉煙放下衡宇，緩步從老殿下身後走出，雙手不斷變幻印式，艱深奧澀的咒語回蕩在大殿裡。藍色的靈光以一身雪白狩衣的少女為中心，漣漪一般緩緩蕩開。
神月看著映在竹簾上的身影，手習慣性地伸向腰間又猛然收回。
沉默了半晌，神月還是緩緩開口：「為什麼……想把我留在冥界？」
「那你是想返回現世嗎？」竹簾上的影子沒有任何動作，聲音聽不出喜怒，但大殿裡的幽藍燭火卻是在此時齊齊搖曳了一下。
「我……」看了看夕月警告的神色，神月頓了頓，避重就輕地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往生？」
「因為你身為『神月』的一生已經走到了盡頭，可靈魂還和現世之物有所牽扯。」伊耶那美解釋道，聲音裡帶了濃濃的警告，「因此你不能返回現世，也不能往生，只能留在黃泉之國。」
「咦——」
伊耶那美正說話間，夕月突然低低一聲驚呼。
「怎麼了？夕月？」
「抱歉，伊耶那美大人。」夕月連忙低頭行禮，「剛才似乎有個同族的後代在尋求先祖的幫助。」
「既然是後代的話，去看看吧。」伊耶那美說道，聲音並無不悅，「正好我也得把規矩好好和這位新客人說一說。」
「告退了。」夕月說著，輕輕一揮袖，白影便消失在了大殿內。
粉煙漸漸行到了主殿的正中央，原本一圈圈蕩出去的藍色靈光在某一刻突然停滯，爾後在粉煙前方不遠處盡數匯攏成藍色光暈。
緩緩地，藍色光暈漸漸延展，凝成了一個女子的形態。
「你……」衡宇一見那藍色靈光匯成的人影，當即躍到了浴衣之上，一個瞬間，便回復了金髮碧眸的人形。
「夕月。」白衣人影此時也是看著那藍色人影，緩緩開口。
而那藍色的人影飛速地掃視了一圈主殿，卻是對著老殿下的方向輕輕躬了躬身，「好久不見了。老殿下。」
「確實好幾百年都沒見過了。」老殿下的眸子帶著些許歎息，「連你也死去了。」
「我從幾百年前就該死去了，黃泉才是我的歸宿。」渾身流轉著藍色靈光的女子勾起了唇角，偏轉了視線，看向粉煙，「那麼，尋求幫助的就是你嗎？夕月一族的後人。」
粉煙躬了躬身，「是的。還請……」
「真是不可思議。」夕月打斷了她的話，盯著粉煙，眸光不斷變幻，「陰陽師的後裔在妖怪的宮殿裡尋求先祖的庇佑，最後找上了我……」
粉煙沒有說話，黑曜石似的的眸子一直盯著大理石的地面。
「不過這些不算什麼，比起我曾經做過的事情。」夕月說著，眸光漸漸淩厲，「可是穿著狩衣的你，儘管看著和普通人類沒什麼不同，但卻是個半妖！」
「半妖……」粉煙抬起頭，對上了那流轉著藍色靈光的身影，「又如何？」
「還不明白嗎？既然是半妖，為何用陰陽術裝成人類的樣子！」夕月的語速漸漸變快，「我所憤怒的，不是因為你是半妖。而是因為——夕月一族的後人，竟然連面對自己真實面目的勇氣都沒有！」
說著，夕月伸出五指，正對著粉煙的面部，大喝道：「解！」
話音一落，粉煙如墨的黑髮上竟憑空鑽出兩隻毛茸茸的小巧尖耳。
「不！」粉煙伸出雙手，按在雙耳上，可那雙漸漸變得碧綠的眸子還是向眾人揭示著半妖的身份。
「我不是……」粉煙死死捂住頭上的雙耳，渾身瑟縮，不斷嚅囁著，「我是……我是……」
衡宇看著夕月淩厲的眸光，仿佛在神斷山受訓的日子又回到眼前，那直接的語調和落到身上的竹條一樣，狠辣而不留情面。
——可是……
他看著瑟縮著的粉煙，一個瞬身便到了她的面前，黑袖一揮，無聲無息的幻術便施展在了粉煙身上。
眾人眼中那半妖少女又變回了墨發黑眸的陰陽師，而粉煙本人也摸不到頭上的雙耳，漸漸放下了雙手。
「粉煙是人類！」衡宇一把將她拉倒身後，碧眸正對著流轉藍色靈光的身影，「當年是我自作主張給她輸了我妖血，將她轉化為半妖！你這麼做……」
——「對一個身為人類陰陽師，並深深引以為傲的人，不是太殘忍了嗎？」
「你既然知道殘忍，為何還要如此？」夕月反問，言辭尖利，「讓她這樣自欺欺人下去就是保護了嗎？」
夕月的問話讓大殿陷入了沉默，北國的寒冷仿若連時光也凍結在這一刹那。
「夕月一族的先祖……」粉煙緩緩退後，行了個跪拜的大禮，「我自從變成半妖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冠有『夕月』這一姓氏，但即使如此……還是希望您能幫助我。」
「說吧……」夕月沉默了一瞬，最終還是開口，「什麼事？」
第92章 生與死（四）
夕月一離開，詭異的沉默便降臨在了大殿的兩人間。
說是要說規矩的伊耶那美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她的整個身影都被竹簾隔開，而被幽藍色火焰映在竹簾上的那抹影子，一動不動。
「還是不打算動筷嗎？」伊耶那美淡淡開口。
神月看了看竹簾上的影子，只是低頭沉默。
「那麼……先說說，你為何不願留在黃泉之國吧。」伊耶那美終是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到坦然，沒有慍怒的跡象，「其實除了夕月，我沒有見過任何自願留在黃泉之國的人。所有落入黃泉之人想的都是返回現世，或者往生。」
——「所以，先說說你不願留下的理由吧。」
神月怔了一下，一雙墨瞳被回憶拉得幽深。
——「因為……有留念之人。」
「果然如此。」伊耶那美的聲音依然是平靜的，就像是早就料到了神月的回答一樣，「可是你不能返回現世，你所留念的人不會來黃泉救你的。」
神月想說些什麼，卻又聽得伊耶那美說了一句——「就算他真的來救你，也不會願意把你帶出黃泉的！」
伊耶那美最後一句的聲音陡然提高了音調，映在竹簾上的那抹影子也在微微顫動。
「不會的！」神月看著竹簾上的影子，出聲反駁，「如果他真的來這裡的話，他一定會帶我回去！」
「在我的丈夫伊耶那岐來黃泉之國找我的時候，我也是這麼想的。」竹簾上的影子已經恢復了平靜，但伊耶那美的語調卻幽涼得像是暗夜裡獨自凋零的彼岸之花。
——「他一定會帶我回去，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然後呢？」神月不自覺問道。
「他離開了黃泉。」伊耶那美的語調愈發幽涼，像是冬日能滲人骨髓的嚴寒，「但沒有我。」
這是段刻意被略去過程，只剩下開頭和結局的故事。開頭帶有希望，結局卻悲涼。神月很想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但躊躇片刻，她只是開口：「你一定很悲傷吧？」
伊耶那美沉默了片刻，最終卻冷笑出聲：「後來，我從水鏡裡知道我的丈夫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曾經到非常醜惡而又極其污穢的地方去過，所以必須清淨一下我的身體。』」
——「到頭來他所在意的也不過是清淨身體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
大殿裡的幽藍燭火突然同時扭曲成詭異的形狀，連帶著映在竹簾上的那抹影子也開始扭曲變形。
「他要是不在意你，又為何追到黃泉呢？」神月看著那抹扭曲的影子，出言安慰，「他離開黃泉，一定是有什麼……令人悲傷的變故才對。」
見伊耶那美沉默，大殿裡的燭火也漸漸平息，神月又追問了一句：「你為何一直在竹簾之後呢？與你剛才說的經歷有關係嗎？」
誰知，這句話一出口，大殿裡的燭火突然間齊齊熄滅，大殿又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伊耶那美的聲音帶了濃濃的警告和深刻的怨毒，「你只需清楚，你現在除了留在這裡，沒有其他路可走！」
「請告訴我們，神月的靈魂是否還在冥道。」衡宇站在粉煙身前，搶先說道，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就是你曾經邀請去神斷山的神月。」
「是你想問這個問題，還是……」夕月沒有馬上回答，反而看向了一旁的白衣人影，「殺生丸你呢？」
「是我。」鎏金色的眸子對上了流轉著藍色靈光的人影。
「那我可以告訴你，她現在不在冥道，而在伊耶那美大人的冥殿裡。」
——冥界之主伊耶那美！
鎏金色的眸子微縮，指節被捏得哢哢作響。
「為何露出這種表情？」夕月緊緊盯著自己曾經的弟子。
「與你無關。」白色犬妖語調冰冷。
「那神月小姐現在安全嗎？」粉煙問道。
「當然安全。伊耶那美大人不會加害她！」夕月篤定道，「只是她現在已經死去，卻又與現世之物有所牽扯，無法轉生。」
——與現世之物有所牽扯？
粉煙看了一眼系在殺生丸腰間的撫子，頓悟——是那個契約！
「就是說……」犬妖的手已經放在的腰間的天生牙之上，鎏金色的眸子晦暗不明，「可以把她帶回來。」
「放棄你那愚蠢的想法！」夕月厲聲斥道，「就算天生牙可以斬殺冥界之物，但你以為就憑你殺生丸，真的能敵得過那位大人嗎？」
——「那位黃泉津大神，伊耶那美大人！」
「與你無關！」犬妖的聲音攜裹了淡淡殺氣，像是錚然出鞘的刀劍。
「當然有關係！你是我的弟子，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送命！」夕月寸步不讓，眉眼鋒利，但片刻，聲音又低了些許，「而且……你如果要和伊耶那美大人為敵，第一個要殺的……恐怕就是我。」
聞言，白色犬妖不再說話，大殿陷入寂靜。
「等等……你是說不能與那位黃泉津大神為敵，」衡宇聽出了什麼，戲謔而自信的笑容侵染了碧眸，「但沒說不能把月美人帶回來，對吧？」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鬼機靈。」像是想起了什麼，夕月突然笑了，一直鋒利著的眉眼被那笑意浸染得溫和了些許，「只要她聽從我的勸告，沒有吃黃泉之國的飯食的話，還是有方法的。既然被看出來了，就告訴你們吧……雖然就我而言，是無論如何不應該說的。」
「所以，聽好了，我只說一遍！」夕月環視著眾人，緩緩開口，「把她帶回現世需要通靈之木、亡靈之魂、渡魂之術、納魂之器、誠摯之心。」
說著，夕月那流轉著藍光的的身影漸漸變得虛無。她的視線看向粉煙，「既然能召喚我，你應該是魂系一部的。你應該能明白我的話，對吧？」
看著粉煙緩緩點頭，夕月那幾乎變得透明的也留下了最後的話語——「那麼就由你，我夕月一族的後人，來向我不成器的弟子解釋吧。」
白色犬妖聞言，當即看向衡宇身後的粉煙。但粉煙剛想說些什麼，眼瞼卻闔上，面容蒼白，身體猛然癱軟下來。
「粉煙！」衡宇一下扶住粉煙，看了一眼她毫無血色的面容，當即將她打橫抱起，碧眸裡戲謔的笑意不再。
「我先帶她回內殿。」他看了一眼殺生丸，開口，「有什麼等她休息好了再問！」
第93章 南國之爭（一）
朔風掠過八角閣樓，簷角墜著的青銅風鈴唱出歡快的聲音，上面積著的白雪也被吹落些許，落在鬆軟的雪地上，發出寂靜的聲響。
閣樓上，純黑的人影正倚欄垂首，金色的發梢在風中飛舞。
「殺生丸，」衡宇看向身旁，銀髮人影的雪白衣衫正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你有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情？」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腦海中卻驀然浮現那化為齏粉的人影，還有……那未說完的三個字。
「也對，像你這種人，就算有，也不會說的。」衡宇背過身，將半個身子的重量倚在圍欄上，抬頭望著簷角躍動的青銅風鈴，緩緩開口，「有一件事，就算是到了十年後的如今，我依然不知道是對是錯，只感覺到了深刻的後悔和歉疚。」
「是那個……」殺生丸頓了頓，道，「陰陽師？」
「看到了哦……你剛才想說『半妖』的吧……」碧眸彎了一個小小的弧度，似乎極力想做出戲謔的樣子，唇角卻無法揚起，「這種話千萬不要……」
「沒什麼不能說的。」女子微微沙啞的聲音打斷了衡宇的話，帶著雕花的木門一下被打開，身著雪白狩衣的女子立在門後，衣角在朔風中飛舞。
女子邁過門檻，一步一步走近衡宇，漆黑的雙眸直直對上碧眸的視線，一字一句地開口：「我現在本來就是半妖，這是無可置喙的事實。」
「你醒啦？」衡宇有些慌亂地偏開視線，飛快地岔開話題，「老爺子現在還在主殿處理事情，他說過會會來看你。對了，剛才怎麼會昏倒？」
「靈力使用過度，沒有大礙的。」粉煙聞言，半斂了好看的眸子。
「那就進去說說月美人的事情吧。」衡宇說著，當先進了屋子，道，「外面風大。」
屋子裡用繪著蘭花的屏風隔開了內室。可除此之外，屋子裡沒有什麼好看的裝飾，同樣也沒有焚香，只有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氣味。倚著雪白牆壁的，卻是擠滿了書的書架。而桌上半攤的宣紙裡，用墨筆繪了繁複的陣法。
粉煙緩緩合上門扉，看著站立的兩位男子，開口道：「先祖的意思是要用渡魂之術將生魂從軀體分離出，由亡靈引路，通過直達冥界的通道，將神月小姐的靈魂帶回。」
「之後，在抵達現世的一瞬間，要將神月小姐的靈魂安置在能容納靈魂的器物上，以保護神月小姐的靈魂。」粉煙一邊說，一邊踱步到衡宇身邊，「最後，要為神月小姐製造合適的身軀，應該就能復活了。」
「聽起來挺麻煩的。」衡宇挑挑眉，看向白衣人影。
「渡魂之術我可以施展；納魂之器的話……」粉煙沉吟了片刻，看向犬妖腰間的天生牙，「如果只是容納靈魂的話，聽先祖的敘述，天生牙應該是彼世之刀，我可以施展陰陽術，讓它能容納靈魂。」
「但如果是真正用來復活的軀體……」粉煙皺了眉，「並不好辦。」
「這個可以先放一放。」衡宇開口，「當務之急是先把月美人從冥界帶出來。」
「用來引路的亡靈之魂的話……」粉煙有些猶豫地看向犬妖。
「說下去。」犬妖的聲音冷冽如朔風。
「按理說，神月小姐生前擁有的那把刀是最好的選擇。其中的撫子小姐就是亡靈，而且與神月小姐有契約的聯繫，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神月小姐，但是……」粉煙面露難色，「這把刀是兩個靈魂在相互爭鬥，當初月蓮小姐並不是自願獻祭，如果兩個靈魂不達成一致的話，是很難辦的。」
「辦法。」鎏金色的眸子緊盯著陰陽師。
「等會我試試把兩個靈魂從刀的形態解放出來，至於兩個靈魂能不能達成協議……」粉煙頓了頓，接著道，「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知道了，繼續。」
「至於通往冥界的通道，這個其實在夕月一族的古籍裡也有記載，就是南國的通靈木。」粉煙努力回憶著什麼，「據說，通靈木的枝葉可達九天之上，而根系更是深入冥土之下。」
「呦，通靈木可是南國的聖物。」似是想到了什麼，碧眸裡溢滿戲謔的笑意，「關鍵是，那可是馨的地盤。」
——馨嗎？
想著那碧發碧裙的人影，修長的眉宇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
「唉，我說……」碧眸裡那笑意越來越盛，「馨不會還是想著要嫁給你，就因為你老爹酒後的一句話吧。」
「哼。」
聽著殺生丸面無表情的冷哼，衡宇用手肘搗了搗白衣人影，唇角的笑意愈發抑制不住，「那就好辦了。你只要略施美男計，馨一定會同意借通靈木的。」
看著金眸漸漸變冷，衡宇連忙收了半分笑意，故作嚴肅地說道：「不對，馨不一定會同意救情敵，不然……」
說著，那戲謔的笑意又回歸面部——「不然，你真娶了她得了。她說不定就會同意了。」
看著漸漸攜裹了殺氣的金眸，衡宇覺得愈發好玩了。
——哎呀，看著露出這種表情的凶狗，就是想逗一逗啊！
「其實馨也是不錯的嘛。」衡宇咳了兩聲，以免自己笑出聲來，「你看，馨的美貌和月美人不分伯仲，而且馨可是一國公主啊，血統純正，又很強……」
「臭狐狸。」薄薄的唇緩緩勾起，金眸裡蕩漾著殺氣，「想死嗎？」
「這麼快就生氣了，真是無趣。」衡宇聳聳肩，岔開了話題，看向粉煙，「那最後的『誠摯之心』是怎麼回事？」
——真是的，還沒玩夠呢！
「不知道。」粉煙搖頭，「唯有這一點我不明白，也許是在冥界會有考驗。」
說著，粉煙走到了書桌旁，從筆架上取出兩隻狼毫，在筆洗裡涮了涮，就著桌上的朱砂，一手一隻，蹲下了身子，竟就地在青石地面上繪起了陣法！
「現在就施陰陽術，你的身體受得住嗎？」衡宇有些擔心地問道。
「安靜！」粉煙厲聲道，一涉及陰陽術，粉煙平時溫婉的樣子便一下消失。
只見白衣墨發的少女蹲在地上，專注地盯著地面，左右兩隻狼毫行雲流水、毫無停滯，雪白的大袖隨著她的動作擺動，恍若飛鳥。
看著少女專注的身影，衡宇只覺得有些挪不開目光，眼眸柔如碧波，唇角輕輕勾起。
——這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
只一炷香的功夫，兩個截然不同的陣法便出現在粉煙的兩邊。
粉煙站起身，看向犬妖，伸出手，「殿下，請將天生牙和神月小姐那把刀給粉煙。我要施展陰陽術。」
「撫子。」將兩把刀遞給粉煙的同時，白衣人影緩緩開口。
「什麼？」粉煙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刀的名字。」
「是麼？」粉煙接過刀，黑曜石似的眸子卻半斂，像是輕輕的歎息，「明明有兩個魂魄，卻只想銘記其中一個人嗎？」
說著，粉煙將天生牙橫放在左手的陣法正中，而卻將撫子立在了右手邊的陣法中心。
待粉煙一鬆手，撫子竟然半浮在了陣法上空，而天生牙所在的陣法則散發出了瑩瑩紅光。
繁複的咒印在粉煙手中閃現，她左手邊陣法的光芒愈來愈盛，直到整個包裹了天生牙。而她右手邊，陣法和撫子竟然同時漸漸變得虛無。
一直到包裹天生牙的紅光和撫子同時消失，粉煙才停止了印式。
她從地上拾起了天生牙遞給了殺生丸，天生牙的刀刃上竟然隱隱流轉著赤色光芒。
「撫子呢？」衡宇問道。
「已經從刀的形態解放出來了，因為是魂魄，所以看不見。」說著，粉煙張開五指，向著右手邊，大喝一句，「現！」
話音剛落，兩個女子便出現在了粉煙面前，一個身著上白下紅的巫女服，一個則是全身雪白的狩衣。
月蓮掃視了一圈，卻是半浮到空中，居高臨下地俯瞰所有人，「事情我都知道，雖然被禁錮在刀裡，可我還是有意識的。不過，我憑什麼……幫她呢？」
「因為……」撫子想說什麼，卻又頓住，「不，你卻確實沒有義務幫她。」
撫子看向粉煙，盈盈一笑，溫柔如落櫻，「我去就好。」
「哼！」月蓮冷笑，一條紅線突然閃現在她和撫子的胸膛間，「多虧了你拉著我獻祭，現在我們兩個可是『生死相依』啊！」
——「你以為，我不同意，你去的了黃泉之國嗎？」
「你要怎樣？」撫子眉梢的笑意緩緩收斂，抬頭望著那俯瞰眾生的人影，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怯意。
——「你要怎樣？」
當初夕月去雲端採摘月蓮的時候，好像也說了這麼一句話。
可是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太久了，已經記不清了啊……
不過，當時，夕月那種執拗而瘋狂的眼神，她可是記憶猶新。
「呵，我要怎樣嗎？」月蓮唇角勾起冷冷的笑意，「如果……我要你魂飛魄散呢？」
「月蓮小姐，還是不要這樣比較好。」粉煙連忙趁撫子答話前插了一句，「你和撫子小姐之間，正如你所說，是生死相依的。如果她魂飛魄散的話……」
「哪裡來的蟲子如此聒噪！以為你說的我不懂嗎？」月蓮不耐煩地打斷，看向撫子，「怎麼樣？你敢嗎？」
撫子看著半空中白影，卻突然想起沒有人願意懷念這個人，連刀的名字，也只是「撫子」，只是她一個人的名字。
——很寂寞吧？
於是，眉梢眼角彎起了弧度，溫柔地像是蒼茫的月色。
「好，我奉陪。」她輕輕開口。
月蓮盯著撫子，那彎彎的眉眼卻和記憶中那雙眼眸漸漸重合。
那裡面隱藏的瘋狂，竟然一模一樣！
「月蓮，你當真要如此嗎？」老殿下的話語卻是讓眾人一愣。只見老殿下身著繡著銀狐暗紋的紫袍，半倚著門框，金色的發梢在風中飛舞。
「哼。」看著老殿下，月蓮唇角的笑意又冷了幾分。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日子，竟然見了這麼多的故人。」碧眸泛出笑意。
「我可一點也不想見到你們！」月蓮飄到老殿下的身前，笑意冰冷，「尤其是夕月，真是可悲，到老到死，都沒得到她想要的。」
「夕月啊……」聞言，老殿下眼底的笑意收斂起來，隨後，盯著月蓮的雙眸，一字一句說出了禁忌的字眼，「對了，有件事，我可以告訴你——寒潭的封印，破了。」
「什麼！荒魂跑了？」月蓮眼裡是無法掩飾的震驚，「為什麼剛才夕月在場時沒有告訴她！」
「夕月已經做的夠多了。」老殿下輕輕歎息了一聲，「我不想再讓她為這件事煩心。」
看著猛然沉默下去的月蓮，老殿下說道：「你也知道若是四魂齊聚會發生什麼，即使如此，你仍然要繼續剛才的決定嗎？」
「繞了半天的圈子，是為了這個啊……」月蓮的眸子又恢復了冰冷，「現在我告訴你……」
月蓮說著，又浮到了半空之上，俯瞰著老殿下，「這些——與我何干？」
「寒潭封印被破是你們自己的無能。」冰冷的字句從朱唇中迸出，「至於其他的封印會不會被破或者四魂會不會齊聚，都與我無關。」
「我現在只想要她——」纖細的手指指向巫女，「魂飛魄散！至於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你真的想要如此嗎？」老殿下的眸子裡閃現了不忍的神色，「這樣你不是也會死嗎？」
「無妨了。」月蓮說著，眸子裡閃現了與撫子眸子深處相似的瘋狂，「這樣——就夠了！」
她本來是生長在九天之上的白蓮，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懷戀。
她一直作為武器和力量，被人利用。夕月如此，神月也是如此。而那個巫女，只會和她爭鬥，索取她的力量，給神月使用。
她厭倦了這樣的人生，一點也沒有活著的感受。很多次，她都希望，自己已經死去，能夠轉世，從頭來過。
既然如此，那麼……是不是，拖著這個巫女一起毀滅，會反而有一點點活著的感受呢？
夜幕已經降臨北國，朔風依舊吹得簷角的風鈴叮噹作響。
衡宇仍舊倚在欄杆上，老殿下已經離開，殺生丸則在另外一間宮殿休息，帶著天生牙和兩個魂魄。
老殿下的出現沒有能改變月蓮的決定，最終，兩個魂魄還是達成了毀滅的協定。
——但至少……
衡宇仰頭望著星空，輕輕搖搖頭。
——至少他知道了寒潭裡封印的，似乎是某個人的荒魂。
「什麼樣的人能讓老爺子忌憚至此呢？」衡宇喃喃。
「夜快深了。」粉煙從屋中走出，「去休息吧。」
「你才是。」衡宇轉過身，笑意晏晏，「快進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要啟程去南國。我在這裡守著你。」
「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的。」粉煙笑了出來，「不需要你當護衛。」
「嘛，今天發生了很多事情。」衡宇抓了抓頭髮，「我怕你沒有我這個英俊瀟灑的衡宇大人守在屋外會輾轉反側地難以入眠啊！」
「那我進去了。」粉煙一笑，轉過了身。
「呐，粉煙。」衡宇突然出聲，「答應我，千萬不要和南國的人有過多牽扯。」
「怎麼了？」粉煙頓住了步伐。
「沒什麼。」衡宇沉默了一瞬，又補充了一句，「記住，南國的水，很深。」
第94章 南國之爭（二）
「阿嚏——」走在前面的衡宇又打了一個噴嚏。
粉煙無奈，從袖間掏出了一塊白絹，遞給衡宇，「還好吧？怎麼一進城老是打噴嚏？」
此刻，兩隻妖怪、一個陰陽師外加兩個魂魄正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周遭的食肆與店鋪盡是熱熱鬧鬧的，青石鋪就的地面經歷了眾多迎來送往後，上面的花紋早已湮滅不見，棱角處透出玉石般的光滑。
「阿嚏！」衡宇接過白絹，捂住了口鼻，一雙碧眸滿是抱怨，「還不是這幫花妖的氣味太濃了！」
如衡宇所說，在大街上娉娉婷婷前行的，多是花枝招展的女子，偶有男子，也是眼波流轉，媚態橫生。
「我說殺生丸，你就沒覺得這幫花妖的氣味濃得讓人受不了嗎？」衡宇又打了一個噴嚏，這次，連眼淚也流了出來，「你的鼻子應該比我靈啊。」
犬妖冷哼一聲，鼻尖微動，只冷冷一句，「有人類的氣味。」
衡宇環顧了一圈，鼻尖狠狠抽動了幾下，才發覺那些散發著濃郁香氣的花妖之間，也有不少人類混雜。
「離都本來就是妖與人共存的城池。」清越的女聲吸引了衡宇的視線，只見碧發碧裙的女子立在一行人前方，淺淺鞠了一躬，行了個同輩間的禮儀，「衡宇殿下，殺生丸殿下，有失遠迎，見諒。」
與建在山巔的北國王宮與浮在雲端的西國王宮不同，南國的王宮在這繁華城池的正中央。而「離」便是這都城的名字，人與妖在其□□存。
可以說，南國，是最接近人類的妖國。
碧發的女子說話間，立在她身後的侍從一直用面扇半遮了面，朵朵桃花落於雪白扇面。那露出的紫眸似怨似嗔，眼角朱紅色的淚痣仿若嫣紅的淚水，惹人憐愛。
碧發女子行禮的時候，侍從也跟著行了一禮，烏髮如瀑，紅衣似火，身形婷婷，只是那遮面的扇一直未曾拿下。
「不妨事……」衡宇說了一半又頓住，用白絹狠狠捂住了口鼻，但略沉悶的聲音還是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畔，「——阿嚏！」
見狀，馨輕輕笑了笑，紫眸彎如新月，「南國的花妖眾多，沒想到衡宇殿下不太適應呢。」
「沒事……阿嚏！」
這時，一道碧光猛然射入衡宇的雙眉之間，粉煙極快地反應過來，大步上前，盯著始作俑者，眸色淩厲。
而一直立在馨身後的紅衣侍從在粉煙動作的同時也上前一步，將碧發女子護在了身後。
「退下。花殤。」碧發女子淡淡開口，接著又對粉煙說道，「不用擔心，只是馨暫時用妖力封了衡宇殿下的嗅覺。等衡宇殿下離開南國的時候，自行用妖力衝破封印就好。」
「嗯，確實好多了。多謝了，馨。」說著，衡宇將那方白絹收進了懷中，沖著前方招了招手，「回來吧，粉煙。」
一直到粉煙開始後退的時候，花殤才開始動作，且後退的幅度與白衣女子一模一樣！
「殺生丸殿下需要封覺嗎？」馨的眉梢眼角都掛著堪稱溫和的微笑，「您的嗅覺應該比衡宇殿下更加靈敏才對。」
「不需要。」犬妖淡淡開口。
「哎呀，要是難受就別硬撐著了！」衡宇此時也恢復了精力，碧眸裡浸滿戲謔，拍了拍白衣男子的肩膀，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我知道，你肯定很難受，但又為了面子，不能表現出來。我理解，我理解……」
「臭狐狸……」長眉一挑，鎏金色的眸子迸發出寒光，「想死嗎？」
「馨，你看，真是個無趣的男人。」衡宇誇張地歎口氣，卻是話鋒一轉，「真弄不懂這樣的男人你為什麼心心念念要嫁……」
「就像衡宇殿下您獨有的溫柔一樣，殺生丸殿下自有殺生丸殿下獨一無二的好。」馨紫眸裡的笑意溫和到完美。
「啊拉……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啊……」衡宇說著，戲謔地看了一眼一直面無表情的某只犬妖。
「對了，衡宇殿下可否為馨引見一下殺生丸殿下身後的兩位女子呢？」馨輕輕躬身，笑意不減。
「她們啊……」衡宇看了一眼一直默默跟在後面的撫子和月蓮，長眉一揚，「放心吧，她們兩個對殺生丸沒興趣，不是你的情敵。」
「說實在的，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成為醋罎子可就不好了呢。」雖然嘴裡說著戲謔的話，但此刻，衡宇本人除了揚揚眉，碧眸裡的玩笑之色並不濃厚。
這邊衡宇話音剛落，身穿巫女服的女子卻是勾起唇角，盈盈一笑，柔如飛櫻，「我是撫子。」
「馨。」碧發女子淺淺頷首，裙褶在微風中流動，恍若碧色的波濤，「請多指教。」
可一旁的月蓮見此情狀並沒有反應，只是盯著馨看了半晌，突然開口：「蕭是你的什麼人？你們長得很像。」
「那是先父。」一絲訝然閃過紫眸又很快平復，「敢問姑娘認識先父嗎？」
可月蓮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唇角勾起了冷意，「哦，死了啊。」
馨聞言，眉宇淺淺一皺但又飛速平復，唇角仍舊微微揚起，笑意不溫不火，「敢問姑娘是什麼人？」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問我？」月蓮挑釁一般地看著馨，「聒噪的蟲子。」
「無禮之徒！」花殤聞言當即收了桃花面扇，緊握手中，額間的蓮花妖紋此刻濃郁得仿佛能滴出鮮血。
月蓮看見花殤的容貌微怔了一瞬，旋即眼裡譏諷之色更濃，「呦，這只蟲子的皮囊還不錯嘛！」
「立即向公主道歉，我就看在殺生丸殿下的面子上饒了你！」花殤那張精緻好看的臉龐此刻滿是肅殺，危險的氣息流動周身。
「若是我說『不』呢？」月蓮的唇角越揚越高，「本來就只是蟲子而已。」
「哼！」冷哼了一聲，紅衣侍從的大袖忽地鼓了起來，像是灌滿了風。
「花殤！住手！」馨突然呵斥，不溫不火的笑意微微收斂了幾分，「莫要逾矩了。」
「可是……」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這位小姐現在只是魂魄，你傷不了她。」馨直視著月蓮的眸子，卻有居高臨下之姿，「彼世之人，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利。」
第95章 南國之爭（三）
「都少說兩句吧。」衡宇見狀連忙攔在馨和月蓮之間，打著圓場。
「馨又怎麼能駁了衡宇殿下的面子呢？」說著，溫和的笑意又回歸碧發女子的漣漣眸光中。
而月蓮此刻只是盯著碧發女子的臉看了片刻，也不再說話。
——簫的後人啊……
「那麼，在請諸位進王宮之前……」馨說著，又是淺淺一躬身，「馨可否問一問諸位來南國的目的。」
「通靈木。」冷冽的聲音傳入馨的耳畔。
馨有些意外地看著那白衣的人影，南國溫潤的清風吹得那袖口的六角梅花在空中怒放。
「馨還以為殺生丸殿下不願意搭理馨呢。」馨的笑意此時依舊不溫不火，儀態高雅到完美，「不過，馨作為南國公主，卻還是要問問，諸位想用通靈木做什麼呢？」
「我們是想……」衡宇突然插話，卻一時半會接不出下句。
「進入冥界。」犬妖的聲音冷冽如刀，鎏金色的眸子直直對上那雙紫眸。
「進入冥界……嗎？」馨輕笑，一雙紫眸卻像是在冰水裡浸過一般，「對了，神月小姐怎麼沒跟在您身邊？讓馨猜猜，您該不會就是想進入冥界救她吧？」
「是……」金眸裡的冷意不輸紫眸，「又如何？」
兩雙眸子對峙，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微涼清風拂過，馨的碧發在空中肆意流淌，與那在空中怒放的六角梅花交相輝映。
「馨果然……無法看您悲傷呢。」說著，馨卻是移開了視線，眼角的笑意依舊溫婉，「還是請諸位先進王宮吧。」
「夕月，你回來了啊……」竹簾後的人影輕輕開口。
「是。」瞬間之前閃現的白衣女子淺淺頷首行禮。
「你說……我該怎麼處置這個一心想返回現世的亡靈呢？」竹簾後的人影說道，聲音聽不出喜怒。
夕月看了一眼安靜站著的神月，又看了看完全沒有被動過的飯食，心中松了一口氣，面上卻不顯，「既然如此，不妨先把她關起來吧。反正亡靈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幾十年、幾百年……她遲早會向您懺悔的。」
「那就依你所言吧。」竹簾後的聲音突然間帶了濃濃的疲憊，「你把她帶下去。我累了。」
「是。」
南國的王宮不似北國那般巍峨大氣，但勝在精巧，假山曲水，層層掩映，飛起的簷角仿若展翅的翼，盤踞半空。
馨將一行人引入了一間偏殿，雕花門窗外，草木幽幽，不勝寥落。
「通靈木尚在離都之外。今日諸位先在此處休息。」馨欠了欠身，「待馨稍作安排，明日再領諸位去通靈木那裡吧。」
「我說馨啊……」衡宇看了看寂靜無聲的殿宇，碧眸裡的戲謔消失無蹤，「通靈木似乎是你們的聖物啊，這麼大的事情你似乎不打算跟笙商量一下了？」
「馨之所以會同意，是因為馨的私人感情。」馨依舊笑意清淺，將所有一切只用了「私人感情」四個字輕輕帶過，「但如果是馨的兄長——笙，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因為實話說來……」
馨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最近通靈木出了點事情。如果馨借用通靈木的事情被知曉的話……」馨說著，紫眸裡的笑意卻愈加深厚，碧發無風自動，輕輕流淌，「馨可是會被重重處罰呢！」
「所以請諸位安靜地留在這裡，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發覺。」花殤接著說道，面扇遮了半張臉，但紫眸裡洩露的神色卻並不友善。
將一行人安置在偏殿之後，馨卻是又繞到另一處殿宇。那裡似乎已被廢置，斷壁廢瓦間，爬滿碧藤。
「花殤。」馨突然出聲，喚著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侍從，「硯雨還是守在通靈木那裡嗎？」
「是的。」花殤垂眸，「似乎是笙殿下親自吩咐他最近守在通靈木前。」
「啊……我那親愛的哥哥，也是個麻煩……」馨沉吟著，忽地伸出手，碧光在指尖凝結。
「拿去。」馨將那繡花針大小的東西遞給花殤，吩咐道，「將這個想辦法給我那親愛的哥哥，但不能讓他知道是我給他的。他看了自然會把硯雨撤回來。」
「這個是？」花殤接過，面色卻帶了猶疑。
「怎麼？辦不到？」馨的神色忽地淩厲起來。
「沒有……」花殤搖搖頭，好看的眸子始終半斂，「只是您值得為了殺生丸殿下冒這麼大的風險嗎？要是被發現了……」
「勿要多言！」馨厲聲道。
「是。」花殤躊躇了一瞬，還是沉默地離開。
看著那火紅的身影漸漸遠去，馨突然開口，「出來吧。」
話音剛落，殘垣廢瓦間便閃現一個黑色的人影。那人將全身埋在了漆黑的斗篷裡，就連面部，也看得不甚分明。
「我已用花香幫你把衡宇的嗅覺封住了。不過殺生丸的嗅覺可比他還要靈敏。」馨面無表情，冷冷開口，「你好自為之吧。」
「只需要封住那小狐狸的嗅覺就夠了。」黑色人影緩緩開口，聲音嘶啞，「至於剩下的，也無需馨殿下費心了。」
「剛才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馨說著，溫和的笑意竟又回到了眼角，「你要的條件我都一力促成了，那麼我要的……」
「馨殿下儘管放心，在下一定會幫助馨殿下，萬死不辭！」
「只要事情辦好了，不需要你死。」馨的笑意不溫不火，但眼底的冷意卻仿若能透過微風蕩漾在這廢舊的宮殿中，「但若是事情弄砸了，就不只是萬死了！」
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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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08
第96章 南國之爭（四）
冥界的牢房與人間並無兩樣，堅硬的壁，交錯的欄，便隔出了那方小小囚室。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懸在對面牆壁上的幽藍燈火吧。
神月跪坐在地上，試著朝門的方向伸出手，但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道將她推回。
她垂下頭，幽藍的火光給額間碎發打下淺淺陰影，卻遮住了她的神情。此刻，她的視線落在了身前不遠處。那裡，繪著飛櫻的瓷盤上，擺著精緻的小點。
這是伊耶那美給她的選擇，要麼吃下冥界的飯食，獲得自由；要麼，恐怕只能永遠被困在這裡了。
夕月送她來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她只能在這裡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懷著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希望那個人真的會來這裡，就像……他曾經在冥界救下鈴的性命一樣。
那個人……
怎麼又想起那個人了呢？
神月一點一點抬頭，墨瞳深處卻已水光氾濫。
如果那個人不來這裡的話，那麼是不是幾十年、幾百年都會在這裡？
那麼……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再見到他了？
懸於牆壁的燈火映在墨瞳中，那幽藍的色澤卻讓神月心頭不經意間閃過某人額間粹藍的月牙。
神月狼狽地移開目光，眼瞼半垂，卻又看見瓷盤上繪著的櫻瓣，那飄飛如雪的櫻林又驀然閃過腦海。
殺生丸……殺生丸！
她猛地抓起盤子朝牢門擲去，盤子被無形的力道拒絕，摔落在地面，無數碎片飛濺，精緻的點心骨碌碌滾過神月身邊。
牢房很小卻很空，盤子碎裂的清脆聲響沒能引來一個人，就好像這裡已經被世界遺忘。
素手深處，一個滾到神月身前的小點被輕輕捏起，那是金色的小餅，上面還鏤空印著繁複的花紋。
然而，思緒卻又無端飛往那雙鎏金色的眸子。明明是冷冽如刀的雙眸，偏生她看了就覺得安心。
「殺……生……丸……」神月呢喃，無言的酸澀驀然充斥心間，手掌猛然合上，精緻的小點被捏得粉碎。
「我……」神月垂首，看著掌心的碎屑，眸光不斷閃爍，嘴唇嗡動幾下，卻最終沒發出聲音。
——我好想你……
南國的冬遠不如北國凜冽，即使現在的數九隆冬也不過在半空中留下風的微涼。
幽幽草木掩映著這一處偏殿，天上的月只差一絲便完滿，如水月色灑落這靜寂的所在。
白衣的人影從偏殿走出，袖口的六角梅花在微涼的風中肆意怒放，肩頭傾瀉的銀絲卻閃爍著比月更皎潔的光華。
犬妖輕輕抽動鼻尖，南國宮殿裡的各種氣味便了然於心。其中最多的，便是濃濃的花香，和狐狸一樣，他並不喜歡如此濃烈的氣味。
他印象最深的味道，大概還是那屬於少女的淡淡體香，夾雜著奈落的臭味。那讓他又愛又恨，卻偏偏無法忘懷的氣味。
只是，後來，那人的氣味消失了，連帶著那個人，也在重逢後，漸漸遠離他。就好像楓林裡的重逢只是為了後來的別離一樣。
當然，通過氣味，他也知道那個名為「花殤」的半妖正守在宮殿外。
他不喜歡那個半妖，也同樣不喜歡那個半妖的主人——馨。
與那些曾向自己表露過愛意的女子不同，雖然馨也做過同樣的事情，但他仍然看不透馨。
對於曾經而言，他看不看得透馨也不重要，而且他或許真的會娶馨。不僅僅因為那荒誕的婚約，而是因為馨強大、聰慧，同時血統純正。
可是……
犬妖緩緩抬頭，未完滿的月映進金瞳。
墨發的身影閃過心頭，那細若白瓷的面孔一點點變化，開始的神色無悲無喜，後來平靜如湖的面具漸漸碎裂，笑意與淚水在幽如深淵的眸子裡交織。
不知是不是柔和如水的月色照映了金眸，修長的眉宇此刻漸漸柔和，透露出某種溫柔的意味。
然而，犬妖心頭那墨發白衣的纖弱人影卻在某一刹那終結，化為漫天飛舞的齏粉！
那個時候，她明明是快要哭出來的神色，卻是笑著說了最後的話。
犬妖輕輕闔上金眸，再度睜開時，眼前只有月色而沒了那已成為齏粉的人影。
「神月……」犬妖輕輕開口，聲音卻被微涼夜風吹散。
「笙殿下。」一身墨衣的侍從半跪在大殿的下首處，垂下的頭埋進了陰影。
「硯雨，你可知我要你從通靈木那裡撤回來的緣由？」坐在主座上的人緩緩開口，那人碧發高束，紫眸狹長，身上一襲青衣，但幽暗的大殿同樣遮住了他的神情。
「屬下愚鈍。」侍從說著抬起了頭，那張臉上竟戴著能劇裡公卿的面具，那豔紅的唇如鐮刀般勾起。
「今天我收到了飛信傳書……」笙把玩著桌上的一支筆卻並未接下去。
「是安插在馨殿下身邊的探子傳來的？」侍從猜測道。
「那語氣很像是探子……但我知道，」笙緩緩開口，正在把玩的那只手猛然握緊，毛筆頓時化成齏粉，「一定是馨！」
——「馨和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只比我晚出生一刻鐘！我想什麼她最清楚！她想什麼我最明白！」
第97章 南國之爭（五）
晨光熹微，淺金的光芒透過橫斜的枝椏，穿過斑駁的碧葉，給在林間前行之人的身後抹上淺淺陰影。
馨靜靜在一行人的最前方領路，穿林拂葉間，仍是儀態萬方，碧色的衣裙沒有沾上一點塵埃。斑駁的金斑灑在她身上，映襯著飛揚的碧發。
而一身紅衣的侍從也緊跟在她身後大約半步的距離，烏髮如瀑般垂到腰間，落滿桃花的面扇不曾離手。
殺生丸跟在馨的身後，看著那嫋娜的人影，心頭卻不斷浮現那白衣墨發的人影。
於是，餘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身著雪白狩衣卻同樣墨發的少女。她正跟在衡宇的身邊，兩人小聲地說著些什麼，陰陽師的嘴角不住地翹起。
而那兩個魂魄只是安靜地跟在隊伍的最末，一絲聲音也無。
「到了。」馨輕輕開口，停住了腳步，一點一點抬起頭，碧色的發傾瀉。
「天……」衡宇忍不住低呼出聲。
連殺生丸也不得不在心底驚歎，眼前的木高大得仿若沒有盡頭，筆直的樹身利劍般直指蒼穹，然而，眼睛一直探到朝霞之內，卻仍舊只有主幹落入視野。
「傳說這通靈木的葉是長在九天之上的。」馨輕輕開口，之後竟然雙手交握，置於胸前，默默闔上了眼簾。
而她身後的花殤收了面扇，做了同樣的動作，淺金的光線仿若給這兩人打上了淡淡輝光。
沒人打破這寧靜的一刻，殺生丸一行只是靜靜地看著，而沒人注意到的隊伍最末，月蓮卻也和兩人做起了同樣的動作，只是她的眸子並沒有闔起，視線沿著通林木的樹身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過了片刻，馨終於睜開雙眸，回頭看著眾人，晨風拂過，碧發狂舞，而她那雙紫色的眼眸卻仿佛陷入了無人能抵達的深淵。而馨睜開眸子的一瞬，花殤也睜開雙眼，桃花面扇又重新遮了面。
「馨，你們兩個剛才是在祈禱嗎？」衡宇問道。
「是的。」馨輕輕點頭，陽光此刻正好灑在她淺紫的眸子裡，可她的神色此刻卻悠遠得難以捉摸，「通靈木上可達九天，下可至冥土，南國的人都相信對著通靈木祈禱，自己的聲音會被神靈和亡魂聽見，從而實現願望。」
——「就算是我……也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啊……」
「看你的神情應該是很辛苦吧。」衡宇笑了笑。
馨聞言卻久久沒有說話，視線掃過眾人，在殺生丸的身上流連了片刻卻又最終撤開。
就在衡宇想要換個話題調節氣氛的時候，馨突然開了口，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在撫摸珍貴的瓷器，又像是想要觸碰七彩泡沫的孩童。
——「我希望……一切，最終都能過去。」
說著，馨的視線卻最終落在了一直跟隨她的紅衣侍從的身上，笑意回歸眼眸，「花殤，你並非南國之人，也相信通靈木的傳說嗎？還是說，你祈禱，是有什麼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願望嗎？」
「我的願望……」花殤輕輕彎了紫眸，微微上挑的眼角妍麗了無盡的風情，「我僅僅是希望馨殿下能得償所願而已。」
——不，我只是想維持原狀。
——跟在她身後，保持半步的距離……而已。
「是麼……」馨不再看花殤，實現落到高大的通靈木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確定哥哥的人什麼時候會回來，諸位要借用的話就儘快吧。」
「馨，我不記得你的權利大到可以隨意借用通靈木。」一襲青衣的男子突然從樹林深處閃現，他的身後，跟著一位戴著面具的玄衣侍從。
「哎呀呀！這不是笙嗎？真是太久沒見了！」衡宇見狀，連忙在馨說話之前便朝著那名紫衣男子迎了上去，「我和殺生丸可是想你得緊啊！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
「諸位在昨日便應該到了南國，只是馨把諸位藏到了偏殿而已。」紫衣男子狹長的眼微眯，卻沒有任何笑意，「諸位可不像是專程來探望在下的。」
「哎呀……哥哥大人的消息果然靈通呢！」馨眼底的笑意此刻仍然是溫和的，沒有任何慍怒，「看來哥哥大人沒少給馨的身邊安插自己的人呢。」
「只是彼此彼此而已。」笙冷笑。
「馨回去後果然還是要好好清理一下身邊的人。」說著，馨眼角的笑意竟愈發深重。
「只怕馨殿下沒有機會了。」一直站在笙背後的玄衣侍從忽地朝笙半跪了下來，臉上的能劇面具正對上笙的視線，「馨殿下擅自像外人借用通靈木，此乃重罪！硯雨知道馨殿下身份尊貴，需要長老們決議才能定罪。但——」
侍從臉上的面具此刻竟緩緩變化，成了怒目金剛之態，「事態嚴重，屬下懇求笙殿下准許硯雨當即捉拿馨殿下！」
「一派胡言！」花殤卻是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大喝，紅衣袖口猛地鼓起，無數花瓣登時如利劍一般盡數往硯雨身上攻去。
然而，花瓣攻到之時，硯雨和他身旁的笙已不在原地。
同時，樹根碧藤卻是猛地湧出地面，藤尖閃著銳利的光芒，直直朝著花殤襲去。
花殤也一躍避過，桃花面扇輕輕一揮，登時漫天花雨，卻又都化身一股洪流朝著硯雨而去。
可一旁的馨看也不看那紛飛花雨，繚繞碧藤，只是盯著笙的雙眸，道，「哥哥大人是要捉拿馨？」
「若我說是呢？」笙嘴角的笑意愈發冷然。
「看見了吧，兩位殿下。」馨突然回頭，對著殺生丸和衡宇說道，「馨可以保證，哥哥大人絕對不會給諸位借用通靈木的。那麼，兩位是不是該幫幫馨呢？」
「嘛……雖然有種被馨擺佈的感覺……」衡宇說著，走到了笙的面前，「不過，你要是捉拿馨的話，我確實得管管。」
「退下。臭狐狸。」冷冷的聲音傳入眾人耳畔。
卻見那白色的身影走到了衡宇的前方，六角梅花的豔色在碧綠的林木間分外刺目。
「看來殺生丸殿下是想和笙單獨較量一下了。」笙見狀不退反進，紫眸裡滿滿興味。
第98章 南國之爭（六）
笙說著，本該垂落腰間的碧發忽地無風自動，觸手般漂浮半空，又偏偏帶出絲綢的質感。男子光潔的額頭此刻也漸漸浮出青色的蓮印，一雙紫眸更加幽深。
隨著笙的變化，整個林子也陷入死一般的靜寂，瞬間後，木葉又同時沙沙作響。
而笙面前的白色犬妖此時也已將長刀握在手中，刀刃在晨光下閃著鋒利的光芒，袖口的六角梅花泛著血一般的色澤。
可默默注視著一切的馨只是拉著衡宇後退，給兩人辟開了足夠的戰場。
——我這親愛的哥哥這次……看來是打算動真格的了……
想著，馨眼角的餘光卻又不受控制地看向另外一邊。
那裡，花雨漫天，藤影翻飛，火紅與玄色的身形不住交會又分開，只在半空中留下兩種顏色迥異的軌跡。
——看來是勢均力敵……
想著，馨將視線轉到殺生丸這一邊，只見無數碧藤已自地鑽出，呈絞殺之態，攻向那白衣的人影。
可碧光在犬妖指尖閃滅，輕輕一個轉身，雪白衣衫翻飛，似真似幻的碧色光影繚繞周身。光影散去之時，碧藤已化為無數浮沉的齏粉。
犬妖並沒有再給笙攻擊的機會，妖風刹那間便被鋒利的刀刃卷起，呼嘯著攻向笙。
然而，笙並沒有躲避，妖風穿透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鮮血流出，相反，他的身形急劇消散，他原先站的地方只剩下被斬為兩半的蓮花花瓣幽幽飄落。
「笙死了？」馨身旁的的衡宇的語氣顯然驚訝。
馨還未回答，卻見周遭的林木卻都飛快地往那白影身邊彙聚，大地也在震顫，原來這些林木竟硬生生將自己的根系從泥土裡拔出。
此時，這些林木的枝幹化為手臂，根系化為雙足，木雕一般的臉龐凸顯在樹身上。
「召喚了木靈嗎？」馨輕輕開口。
犬妖面對木靈的圍攻，神色卻沒有絲毫改變，碧光再度繚繞周身。
「這些是木靈？那笙去哪了？」一旁的衡宇饒有興趣地追問，「剛才笙變成花瓣那招是幻術嗎？」
「不是的。只是名為『歸蕖』的秘術，往身體的一小部分注入神魂，並代替自己承受攻擊而已。」馨答道，視線卻片刻不離被圍攻的大妖怪，「至於哥哥現在的方位，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馨緩緩點頭，「上天是公平的。我們南國的妖怪沒有你們一般敏銳的嗅覺，卻有著絕佳的掩息能力，更何況——」
馨說著，笑了一笑，「更何況，是在這茫茫林海間。」
而被光鞭攻擊的木靈卻只是有了淺淺的傷痕，那枝幹化成的雙手此刻緊握成拳，狠狠朝那傲立的白影砸去！
頃刻間，塵土飛揚，被木靈砸中的地面已陷落成深坑。
然而，那坑裡，並沒有那白色的人影。
木靈們怔愣了一瞬，卻見那白衣人影已高高躍起，衣角如白鳥一般翩躚，而那閃著寒光的刀刃卻如地獄裡的夜叉一般駭人。
刀鋒在半空中斬出光幕，然而，還未攻到木靈身上，卻見與馨同樣碧衣碧發的男子從一個巨大的木靈身後閃現，衣袖仿若被風鼓起，無數蓮花瓣化身洪流，竟生生抵住了刀鋒。
「奇怪……」一旁觀戰的衡宇不禁喃喃，「我若是他，必定會趁殺生丸這招已盡，下一招還未發出的空擋時分出手。等等，他似乎是在……保護木靈？為什麼呢？」
「大概是因為……」馨的聲音忽地輕不可聞，往昔的回憶洪水般席捲而來。
——那個時候……
——遙遠的過去，誰都是純潔無罪的啊……
「因為什麼？」衡宇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不，沒什麼。」馨輕輕搖頭，溫和的笑意覆上了眸子，「大概只是他太心急，所以犯了錯。」
——就算同一根枝長出的葉，也絕不會是去年落下的那些了。都是些一去不回的事情，還想它幹嘛呢？
——只要一切……最終都能過去就好。
笙這個時候出手確實是錯誤，浪費了偷襲的機會不說，殺生丸反而趁他收招之時出擊，刀勢延綿不絕，白影在半空中一閃而逝。
可刀鋒落到笙身上的時候，笙的身形再度消散，只留下悠悠而落卻瞬間變為碎屑的花瓣。
圍攻的木靈再次增多，可犬妖只是冷睨著木靈，冷冷出聲，「愚蠢。」
——只要給木靈造成實質傷害就會現身嗎？
而另一邊，花殤與硯雨仍然在不斷纏鬥。
可花殤正欲揮扇的一瞬，一根碧藤卻是從地底無聲無息地鑽出，狠狠抓住了花殤的腳踝。
花殤欲出招砍斷，可面前卻緊接而來指向心口的藤蔓，他不得不選擇保命。
只是這一瞬，抓住他腳踝的碧藤便已攀附上他的周身，將他死死纏裹！
「只要你指證馨殿下擅自向外人出借通靈木，你便會沒事的……」硯雨一個瞬身附到了花殤的耳邊，低語了這麼一句，「否則……」
說著，裹纏花殤的碧藤分出了一個細蔓，蔓尖閃著寒光，直指著花殤的咽喉。
花殤沒有答話，只是一雙紫眸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婷婷而立碧影，可那佳人正專注於笙與殺生丸的對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邊。
——我死去沒有關係，但帶外人來通靈木這裡，並且擅自出借通靈木是事實。
——圓一個謊需要十個謊，但調查事實卻並不那麼難……若是殺生丸殿下和衡宇殿下聯手，或許能殺死笙殿下，但現在，笙殿下絕對不會被殺死。
——所以，這件事，不是抵死不認就能解決的……
想著，花殤卻是突然放聲大喊：「是我帶他們來這裡！擅自出借通靈木的人——是我！」
「所以，」他盯著硯雨的眸子，姣好的面容竟有些微微的扭曲，「馨殿下無罪！」
「哦？」笙聞言卻是連殺生丸也不再管，一個瞬身閃到了花殤面前，「我可是親耳聽到馨要出借通靈木，你卻說她無罪？」
「不，要出借通靈木的人是我！」花殤的一雙紫眸此刻竟仿若有火焰在燃燒，「馨殿下只是聞訊來阻止我而已。她，無罪！」
第99章 南國之爭（七）
事件的突然變化讓殺生丸吃了一驚，他看得分明，那個半妖想一力承擔所有的罪責。但他沒有再對笙出手，因為說到底是南國自己的事情。
花殤此刻正在他的正對面不遠處，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神情。這個時候，花殤也沒了遮面的扇，朱紅的唇緊抿，眼角的淚痣似血般豔紅，微微上挑的桃花目此刻冷若鋼鐵卻又灼若火焰。
莫名地，殺生丸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想起了父親去找十六夜的那一晚。
那一晚，鮮血淋漓、傷口猙獰、身軀破敗……可這些，都沒能阻止自己的父親。
那個時候，父親的眼神，竟和眼前這個半妖一模一樣！
——雖九死，而無悔！
「你……」硯雨看著被捆了結實的花殤，面具上的怒目金剛卻是又換回了公卿面相。
——笙殿下並沒有直接的證據指證馨殿下出借了通靈木，若是花殤一力承擔，那麼就白費力氣了！
想著，硯雨又朝著笙的方向半跪了下去，「花殤乃馨殿下的心腹，馨殿下亦有重大嫌疑。懇請笙殿下允許硯雨先捉拿馨殿下，再做打算！」
「不！我與馨殿下沒有任何關係！」花殤不住掙扎著，然而纏裹周身的碧藤只是越纏越緊，「我本是大陸來的戲子，只是在機緣巧合下被馨殿下轉為半妖……」
說著，花殤的眼瞼竟輕輕垂了下來，額間碎發遮住他的神情，「而且，我只是半妖，與馨殿下的身份雲泥之別，馨殿下怎麼會把我當做心腹。」
「笙殿下，花殤所言都是為了包庇馨殿下。」硯雨依舊半跪在地上懇求，「請笙殿下明察！」
「馨，他說的是真的嗎？」笙沒有理會自己的隨從，只是盯著馨的紫眸，一字一句地開口。
——馨，我親愛的妹妹，你要怎麼做？
想著，他的視線滑過了花殤灼灼的目光，唇角卻是勾起冷笑。
——你要棄了這個卒子嗎？這個一心為你打算的……半妖嗎？
「一派胡言。」面對著自己的兄長，馨的唇角同樣勾起。馨的眉眼其實很柔和，所以笑起來總是一副溫溫和和的樣子，但此刻，修長的眉眼間，仿佛有致人死命的刀子隱藏其間。
「哦？」笙的紫眸微眯。
——你要保這個卒子？
——那你可就……輸了啊！而且會一敗塗地！
「對，花殤剛才所言都是虛假的。」馨不大的聲音回蕩在林木之間，「出借通靈木是我的意思。」
「馨殿下是承認罪行咯？」硯雨緩緩站起，全身卻是緊繃，仿若蓄勢待發的箭矢。
「不。」馨輕輕搖頭，「馨無罪。」
「無罪？」笙笑意冷冷，「族規上可是清清楚楚地寫著擅自向外人出借通靈木是重罪呢……」
——等等，難道她想……
「確實如此，可誰說……」馨淡淡開口，慢慢踱步到殺生丸的身側，「殺生丸殿下是外人呢？」
說著，馨卻是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猛地俯下身，朱唇輕輕貼在了殺生丸的手上！
等殺生丸反應過來，馨已起身。他只覺熱熱的妖力流轉於手上。抬手查看，卻見碧色的蓮花緩緩綻放於手背，與那血紅的妖紋交相輝映。
「哥哥大人應該識得，這是南國的婚約標誌。」馨淺淺一笑，「這可是正正經經的婚約啊。」
——「殺生丸殿下，現在，是馨的未婚夫了！」
「馨！」金眸裡怒火翻湧，手掌緊握成拳，指節發出「哢哢」的聲響。
「馨殿下！」無數情感在花殤的紫眸裡醞釀，卻又被盡數壓下。
「馨……啊……」笙嘴角的笑意收斂，一雙狹長的眸子卻是晦暗不明。
而衡宇等人只是驚詫地望著馨。
可馨完全不在意各色的目光，臉上掛著溫和笑意，落落大方地走到人群正中央。
「哥哥大人若仍然覺得殺生丸殿下是外人……」馨垂下了眸子，再抬起時，眸子卻幽深得讓人無法看透，「那麼，現在，馨就可以把婚約變成事實！」
說著，馨竟然將腰帶一下解除。而那淺青的腰帶一入那修長的手指，碧色的衣裙竟整個滑落！而除了那碧色的裙裳，馨竟然什麼都沒有穿！
晨光穿過橫斜的枝椏，也照耀在馨□□的身體上，竟仿佛給她的周身鍍上了一層聖潔的色彩。少女的身軀有著曼妙的曲線，肌膚瑩瑩如玉，折射著清晨的淡淡輝光，竟讓人生不起任何猥褻的心思。
然而，少女的眸子卻是幽深，仿若沉到了連光也照不進的深淵，似乎包容了一切，又似乎空無一物。可她的神色平靜，連笑意也未曾收斂。
馨的動作太突然，以至馨的身軀完完整整地落到了犬妖的金眸裡。
莫名地，犬妖的心裡閃過神斷山的一切。
相似的一幕似乎在面前重演。
然而，對上馨的眸子，犬妖心底卻是一凜。
與神月不同，馨清楚地明白自己行為的含義，可她上揚的唇角、平靜的神色，似乎只想傳達一個訊息——她不會後悔！
忽地，父親那雙眸子又閃過大妖怪心頭。
緊握成拳的手沒有鬆開，但犬妖還是默默地轉過了身。
衡宇和硯雨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此刻在場的男子中，只有花殤和笙仍然面對著□□的馨。
花殤渾身被捆得很緊，即使想轉身也做不到。但此刻，無數哀戚閃過那雙紫眸，最終，他還是輕輕闔上了眸子，眼角的那顆淚痣仿若嫣紅的淚水。
「馨……」看著自己的妹妹，笙沒有挪開目光，只是輕輕一揮手，落到地上的衣裙竟又披上馨的肩頭，蓋住了她的身體，「這一次，你確實贏了。」
「硯雨，我們走。」說著，笙一個轉身，當先離開了這裡。
「笙殿下。」離開了馨之後，硯雨跟在笙身後，建議道，「需要把這裡的事情稟告長老們嗎？」
「哼，那幫老傢伙可是有不少『眼睛』……」笙冷笑，「需要特地去告知嗎？」
「可是馨殿下這次算是擺了我們一道！自己故意送來訊息讓我們去阻止她，最後反而成全她的婚約！」硯雨憤憤出聲。
「啊……馨就是這樣的人……」笙的神色忽然變得悠遠而不可捉摸，「不然我們怎麼鬥了這麼多年都不分勝負呢？」
第100章 南國之爭（八）
「現在，殺生丸殿下可以借用通靈木了。」馨緊了緊披在身上的衣服，面帶笑意地開口。
犬妖沒有答話，怒火在金眸平靜的表面下蔓延，片刻後，那薄薄的唇竟緩緩勾起，豔若罌粟卻毒如鐮刀！
「你想利用我嗎？，馨。」犬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但語氣中攜裹的寒意卻沒來由地讓人一凜。
可馨眼角的笑意依舊溫和，「這可真是大大的冤枉。馨允諾過的事情並非未曾做到，只是殿下您不滿意要付出的代價而已。」
殺生丸沉默，但下一瞬碧色的光影便直直朝馨的面孔襲來。
「馨殿下！」花殤恨不得以身替之，但卻動彈不得。
馨看著那碧色的光影，卻沒有任何動作。就在寒光即將劃破臉頰的一瞬，黑色的大袖忽的在眼前閃過。等馨再看，光鞭卻是落在了一旁的木靈上，造成了淺淺傷口。
「臭狐狸。」殺生丸冷冷盯著穿著純黑浴衣的人影，「阻止我，是想一起死嗎？」
「嘛，我理解你的憤怒。我也一直有種被馨擺佈的感覺。」衡宇的眸子溢滿戲謔的笑意，眼角的餘光卻意味深長地看著馨，「不過，馨這麼個南國美人兒，總要憐香惜玉些才好。」
衡宇又偏過頭，正對著白衣人影，特意在「南國」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多謝衡宇殿下。」馨淺淺頷首，又朝著殺生丸的方向彎了眉眼，笑意嫣然。
白衣人影看著馨縝密深藏的淺笑嫣然，卻不由想到那飄飛如雪的櫻林裡，那人也是同樣不閃不避，同樣的冷靜，卻是一副純澈的心境。
「為什麼……不躲？」白影的金眸似乎失去了焦距，似乎在問馨，又似乎在問向那記憶中的人影
「因為……」馨的笑意不曾收斂，「我相信殺生丸殿下。」
說著，馨伸出光潔的手臂，隨之，圍著眾人的木靈又回歸原來的位置，手臂變回枝葉，根系重新紮回泥土。這之後，瑩瑩碧光纏繞這些樹木周身，待碧光散盡，樹身上的淺淺傷痕卻已消失無蹤。
「走吧，花殤。」馨的雙手結了個印式，裹住花殤的碧藤便盡數鬆散，火色衣裳的妙人當即掙出。
月蓮的余光冷冷看著這一切，但也只是餘光。她的目光更多凝滯在這可達九天的靈木之上。
在這神明湮滅的時代，似乎只有這裡與她遙遠的過去稍有連接了。
正因如此，在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馨吸引之時，她才看見了一個黑影飛速融入靈木之中，又飛速離去。
不，在離去之前，那黑影也同樣發現了她。
四目相對之時，他們便彼此明白對方的身份。
但月蓮只是冷笑，沒有出聲，亦不曾阻止。
——在勇之荒魂之後，智之奇魂也被取走了嗎？
——在這一片混亂中……
「馨殿下……」馨只是披著裙裳，胸前的大片肌膚仍然袒露於人前，花殤看著，欲言又止。
馨看著手持桃花面扇的侍從，那似怨似嗔的桃花雙目似乎總能帶她穿越時光的迷霧，回到遙遠而不可得的過去。
那個時候，花殤不過是來自大陸的落魄戲子，破舊的戲服上綴著鏽跡斑斑的亮片，在一片空地上唱著獨具大陸風情的故事。
陌生的文字與故事帶不來觀眾，到最後，竟然只是他一個人的吟唱。
不，還剩下馨。
因為馨懂得大陸的文字，也知道這個故事。
那是個名為「虞」的女子人生裡的最後一幕。
且唱且歎，且歌且舞。仿佛靈魂穿梭了千年的時光。
虞姬，這個淩厲剛強的女子，雖是弱柳扶風的身段，卻沒有水袖飛揚的婉轉翩躚，有的只是刀光劍影書寫的柔美與決絕。
劍舞如風，十年征伐，多年陪伴，數不盡的情意都在這劍光舞姿中。裙裾在飛揚中開出了花兒，卻又瞬間凋零。虞姬自刎倒地的那一瞬，馨仿佛看見血光紛飛，那玉一樣的佳人正緩緩碎裂。
馨送去掌聲。
花殤彎腰致謝。
在花殤抬起頭的一瞬，馨的視線正好下移。目光相觸的一刹，馨看見花殤眼角恍若淚水的嫣紅小痣，也看見他微微上挑的雙目。那一雙眸子空茫得仿若失去了焦距，纏綿的情意縈繞，柔軟的目光裡卻暗含九死無悔的剛烈。
一如虞姬！
那一刻，馨的心裡微微一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馨殿下！」
馨從回憶中回過神，卻見到花殤已脫下自己的火紅外袍，在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雙手捧上。
「請馨殿下……」
花殤剩下的話她不用聽也知道是什麼，脫下了外袍的花殤只餘一件素色的中衣，狂風吹過，墨發飛舞，仿佛面前這纖細的人影也會被風折斷。
馨沒有接過外袍，只是轉過了身子，輕輕開口：「我並沒有讓你一力承擔……」
——「下次，不用做多餘的事情。」
多餘的事情嗎？
花殤看著馨的背影，紫眸裡的神色不斷變化。
可是——
到底要做什麼，才能實現你的願望？
如果……
白衣的人影滑過花殤心頭，袖口的六角梅花泛著血一樣的色澤。
如果只有那個人才可以的話……
「殺生丸殿下。」粉煙腳下是朱砂繪製的繁複陣法，「現在可以用渡魂之術了。」
說著，粉煙從陣法中央退出，讓殺生丸站了上去。
「在開始之前，我還是要提醒一句。」粉煙的眸子泛著憂色，「你的魂魄會暫時地離開軀體，沿著通靈木的根系，通往黃泉。這是十分危險的，有可能你的魂魄會被困在黃泉，那樣……」
「知道了。」白衣人影打斷她的話，「開始吧。」
說著，眼前仿佛又浮現那墨發的人影。
——神月！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8
第101章 黃泉之國（一）
神月跪坐在牢房裡，身前滿是破碎的糕點，幽藍色的火光卻只在額間垂下的碎發間打下陰影。
「吱呀——」一聲，牢房的門開了，神月有些驚詫地抬起頭，卻見一身白衣的夕月正站在門口。
「跟我來吧。」夕月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插入主題，「伊耶那美大人要見你。」
「為什麼？」神月從陰冷的地面起身，卻並沒有朝夕月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夕月也不管她動不動身，自顧自地轉過了身，「不過，記得我的忠告就好。」
神月聞言一凜，她當然記得夕月的話。
——「永遠不要觸怒伊耶那美大人。」
只躊躇了一瞬，她便朝夕月的方向走了過去。
艱澀的咒語聲回蕩在殺生丸耳邊之時，他並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只是有紅光環旋周身。隨機紅光越來越盛，等那血一般的光芒充斥視野之時，他的周身卻又猛然間陷入黑暗！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下墜的感覺充斥每一個毛孔！
不過，不完全是黑暗，仍然有點點微光。
在一片下墜的感覺中，不住有雪白的螢光急速上升，掠過他的頭頂。在點點微光後面，他卻隱約可以看見一幅幅的人面像，因為螢光停留眼前的時間太短，看得並不真切，但依舊可以辨出這些人都是碧發紫眸。
借著微光，他還是可以看清與他一同墜落的兩人，巫女服與狩衣此刻仿若鼓滿了風。
但下墜的時間越久，螢光就愈發稀少，直至陷入真正的黑暗。
沒有一個人說話，這片黑暗中，除了下墜的感覺，竟只有一片死寂！
「伊耶那美大人。」夕月來到點滿幽藍燈火的大殿，對著竹簾後的人影頷首，「神月我帶過來了。」
「辛苦了。」竹簾上的影子輕輕抬了抬手，「你來看看這個。」
話音剛落，夕月的面前便出現了一面水鏡，上面清晰地映著不斷下墜的三人。
「殺生丸，撫子……」神月輕輕開口，想朝著那面水鏡輕輕伸出手，但又最終忍下。
「你的弟子又來到黃泉之國了。」伊耶那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說我該怎麼處置呢？」
神月剛想開口，可夕月卻沉吟著打斷了她，「從水鏡裡看，現在他似乎只是靈魂。來黃泉之國也是合理的。」
「靈魂？」神月驚駭地後退半步，「他……死了？」
「不。」主座上的那抹影子乾脆地否認了神月的猜想，「我能感受到，他是生魂。」
「需要我去攔嗎？」夕月望向主座。
「他是你的弟子，你要是想放水，攔得住嗎？」伊耶那美反問。
夕月聞言不再說話，只是垂下了頭。
「不用垂下頭。我沒有任何責怪你的意思。」伊耶那美的聲音此刻竟然有一點點的溫柔流露，「偏袒自己的弟子不是人之常情嗎？就像面對自己的後輩會忍不住出言斥責與指點。」
「您……都知道？」夕月想起在北國王宮出言指點殺生丸如何進入黃泉之國的事情。
「對啊，不要太小看我。」伊耶那美的聲音依舊沒有憤怒，雖然看不到她的面目，但神月卻覺得她似乎在無奈地淺笑，「所以說，下不為例吧。」
「是。」神月看著頷首的夕月，卻覺得她回答地無比認真。
「至於你，神月。」伊耶那美的聲音似乎比之前冷淡了一些，「還相信著來黃泉之國的這個人嗎？」
「這是自然！」
——不光是他，還有撫子……
「別說生靈渡不過黃泉，就算他來到這裡也絕對不會帶你離開。」伊耶那美幽幽歎息，聲音裡帶著悲憫，「何必抱著無謂的希望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看著竹簾上的那一抹影子，神月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你的身上曾經發生了什麼，但他既然已經來到這裡，而我又沒有什麼可以做的，現在也唯有相信他了。」
「是麼？」伊耶那美冷笑出聲，「你知道生靈與死靈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
說著，幽藍的火焰滌蕩水鏡表面，火焰熄滅之後，神月也從鏡面裡面看見了自身。
——「不！」
不知下墜了多久，突然有水灌進了殺生丸的鼻腔，與此同時，他的視野卻漸漸明晰，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自己是在水下，水面似乎就在頭頂上方不遠處。
他嘗試著想伸出手臂，但四肢和灌了鉛塊一般沉重無力。但水灌進肺部的感覺又是如此清晰，空氣被驅逐，意識也漸漸模糊，唯有那墨發的人影仍盤桓心頭。
突然，一隻手伸到了水下，潔白的大袖在水裡飄飛。
那只手卻是將他一下拉出了水面，殺生丸看得分明，是巫女。
站到岸上，無數水滴沿著頭髮滴滴答答地落下，可站在他面前的撫子和月蓮身上卻沒有一點水滴。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撫子笑著回答，「我的師傅曾告訴我，生靈是無法在黃泉裡浮起來的。」
月蓮沒有說話，只是身體轉向一邊。
殺生丸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然而，這岸邊的景色只是一片荒蕪，絲毫看不出月蓮究竟在看什麼。
「還不快走！磨磨蹭蹭的！」月蓮的聲音充滿不耐。
「你知道神月在哪？」撫子皺眉問道。
「東面。」
「你怎麼知道？」
「猜的。」
第102章 黃泉之國（二）
「猜的？」撫子淺淺皺了眉。
「對啊！」月蓮高昂著頭，「反正我就說是東面，你們要是知道在哪裡儘管去其他方向好了！」
撫子聞言看了一眼殺生丸，卻見後者只是往東面望去，不置一詞。
「那就往東吧。」撫子輕輕笑了，「我還是相信你的。」
「口不對心。要是相信根本就不會質疑。」月蓮冷哼，也不管撫子有些尷尬的神色，自顧自地說著，「不過反正這次回去後你就會死，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殺生丸聞言，眼角的餘光掃過撫子，後者的神色雖然尷尬，但唇角笑意仍在。
不由地，心底卻浮現將他帶離黃泉的那只手，雪白的大袖在水中飄飛。
——這個巫女，究竟在想些什麼？
立在大殿正中的水鏡清晰地映著神月的身形，神月盯著看了片刻，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卻只在夕月的眼神中看見憐憫。
「所有的死靈去除偽裝後都是這個樣子的……」夕月安慰道。
可神月緩緩搖著頭，一點一點後退，一直退到闔上的殿門前。
「這下你明白為何我的丈夫沒有把我帶離黃泉了吧？」伊耶那美的聲音似悲傷似歎息，如同映在竹簾上的那抹影子一般虛無。
神月的雙唇不住顫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這時，視線又不受控制地掃過水鏡，神月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打開了殿門，跌跌撞撞地奔向大殿外的黑暗！
「神月！」夕月見狀忙看向主座，「我去追回她。」
「去吧。」竹簾上的影子緩緩搖了搖頭，「不要讓她做出什麼傻事。」
殺生丸三人一直朝著東面行進，穿過了漫漫荒野，卻是有大片大片的火紅映入眼簾。
是彼岸花。
纖長的花瓣在血色中漫捲，為冥界夜一樣的濃黑勾上濃豔的色彩。殺生丸看著這連天接地的紅，卻不由得想起了和豹貓的那一場戰爭。那一次，鮮血鋪在地上有一指厚，也是這樣的色彩，慘烈而淒厲。
這時，連天接地的花海中卻是閃出了一個女子，不，僅僅身穿華貴十二單衣的雪白骨架而已。白骨的背後背著同樣由白骨製成的箏。
「快回去。再前面就是伊耶那美大人的宮殿了。」白骨開了口，是嬌軟的女子聲音，「那裡可不是你們這些低等的亡靈能涉足的地方。」
「低等？」月蓮聞言，卻是在所有人有所反應之前上前一步，長眉高高一挑。
「月蓮……」撫子伸出手，卻被月蓮狠狠打開。
「沒眼力就是沒眼力！」月蓮的聲音同她此刻的目光一樣的尖利，「除了坐在冥殿裡的那位大人，現在這世上還沒有人有資格說我低等！沒眼力的蟲子！」
撫子無法從只剩白骨的臉上看出情緒，卻無疑知道月蓮的話已經激怒面前這個人。只見白骨將骨箏重重放在地上，自己也盤膝而坐，聲音裡帶著濃濃的警告，「現在離去，我還能放你們一馬。」
月蓮只是冷哼，「看來這只蟲子不光沒眼力還聒噪得緊！」
白骨徹底被激怒，只剩指骨的手忽地在弦上狠狠一拭！
「錚——」
隨著樂音的響起，殺生丸卻看見巫女和月蓮卻都呆愣在原地。
巫女的目光死死盯著血色花海的某處，眉頭上仿若打了結，嘴唇緊緊抿住，雙手死扯著巫女服的衣襟，仿若要從裡面摳出血肉。
而月蓮的眸光則是空茫，像是看著花海，又像什麼都沒有進入心底，高揚的眉尖緩緩垂下，尖刻被收斂。
「啪嗒——」
水滴落到纖長花瓣的聲音。
月蓮哭了。
銀髮的人影立在血色的花海深處，看著兩個女子的情況，輕輕蹙了眉。
「咦？對你沒用？」白骨奏樂的手不停，繼而恍然大悟，「原來你是生靈！」
說著，白骨奏樂的手勢一變，生生在流淌的樂音裡又拍進了一個音符。
殺生丸眼前的景象，改變了！
神月奔出大殿，卻不知道往哪裡去，只是憑著感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生靈與死靈的區別……
她現在終於理解為什麼伊耶那美的丈夫最後拋棄了伊耶那美……
因為她若是伊耶那美的丈夫，也絕對不會把這麼可怕的東西帶回人世的啊！
那麼，殺生丸他……也是一樣的吧。
她忽然沒有力氣繼續奔跑了。
她停了下來，在血色花海的邊緣。
火一樣的紅充斥了神月的眼眸，腦海中卻不住浮現白衣人影怒意縱橫時赤紅的雙眼。
神月癡了一般地踏進花海，膝蓋以下都是花瓣柔軟的觸感。
隨著那弦音的改變，殺生丸周身的血色花海忽地都變成真真實實的鮮血，鋪在地上足有一指厚，忽地，血液上燃起通天的火光，火舌肆虐，連空氣也開始扭曲。
可透過火光、隔著血水，遠方緩步而來的人影卻是吸引了視線。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心底卻是微微一動。
——神月！
沒什麼理由，他知道是神月。就是知道！
他想朝著那人影走去，甚至想發足狂奔。但身體像是壞掉的木偶，怎麼也動不了，唯有箏的聲音在耳邊愈發清晰。
血色與火光充斥了犬妖的眼眸，空氣漸漸稀薄，並且炙熱難耐。
另一邊，夕月出了宮殿之後卻並沒有急著帶回神月，只是遠遠跟在身後，一直到箏的聲音傳入耳畔。
——糟了！是骨女！
——不用術法護住的話……
看著神月即將踏入血色的花海，夕月手上當即凝出藍色的光點，一下將其打入神月的身體。而神月神思恍惚間，竟也沒有發覺，只是直直地朝前走去，一直到那白色的身影進入眼眸！
看著傲立彼岸花海的白影，神月卻覺得身體似乎又獲得了力量，沒了命般的朝他奔去。□□被踩斷，血色的花瓣在腳下破碎。
——殺生丸！就在這裡啊！
而隨著遠處的人影奔來，犬妖被火光糾纏的視野也逐漸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心底微微一凜。
怎樣的一張臉啊！
細若白瓷的臉頰被腐肉替代，不住有細小的蛆在腐肉上鑽進鑽出。眼睛尚算完好，但眼瞼已經完全腐爛，只有白中帶黑的兩隻眼球卡在眼眶中。而眼眶周圍的腐肉一直在跳動，那是類似蛆的蠕蟲正在蠕動。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能認出面前的人，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是神月！
——神月正朝他奔來！
殺生丸無法從滿臉的腐肉上辨認出神月此刻的神情，但他確確實實看見離他越來越近的人影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想要跟自己離開！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面前人滿臉的腐肉忽地急劇抖動，伸出的手懸在半空。
——這個混蛋！
——有什麼好猶豫的！
被箏的聲音控制，殺生丸此刻動彈不得。微微慍怒的視線掃過神月的指尖。
神月的手仍然是正常的，手指修長，在一片血色花海的映襯下更是瑩瑩若白玉。
忽地，犬妖心頭就閃過神月化為齏粉的場景。
拼了命地伸出手，卻連指尖也不曾相碰……
然而，面前的人根本沒有察覺到犬妖的心思，面上的腐肉抖動得更加厲害，黑色的眼瞳避開了白色人影所在的地方。
緩緩的，神月收回了伸出的手，一寸一寸，從指尖開始。
——你究竟在想什麼！
犬妖想大聲斥責，可箏的聲音縈繞周身，狠狠鎖住了他的舌喉。
金色的眸子此刻染上了濃烈了怒意，可神月的兩隻眼球根本就沒有往這邊看。
看著漸漸遠離的指尖，犬妖的右臂猛地顫抖起來。
神月沒有注意到這些異樣，在她的眼裡，殺生丸只是沉默地站在這裡，不置一詞。
她只能收回手。
——也是啊……誰想把怪物帶回去……
可是，就在手要被收回的一瞬，面前人的右臂猛地伸出，將她的手攥在了掌心！
最後的一刻，犬妖的右臂一下掙脫禁錮，鎖住喉舌的力量也被掙脫。
——竟敢辜負他殺生丸的心意……
「不可饒恕！」犬妖帶著慍怒的聲音響徹血紅的花海。
第103章 黃泉之國（三）
——不可饒恕？
犬妖的話不啻於一擊重錘，狠狠擊在神月心上。
她試著收回手，但犬妖卻是越握越緊，絲絲疼痛自指尖傳至心頭。
——也許……
神月小心翼翼地挪回目光，卻只在犬妖臉上看見一片淡漠。
偏偏此時，箏的聲音似狂風急雨，在鮮血與火焰之上，又生了新的幻影。
無數場景在殺生丸眼前閃過。
與父親訣別的那一夜，尚存威嚴的神色消逝，轉瞬間骸骨聳立；有著缺牙巴笑容的女孩飛速老去，會說話的眸子仿佛還在問死亡後是否會記得；一直忠心跟隨小妖怪被一刀剖為兩半，鮮血比火光更加鮮豔；雪白的狐狸被斬下頭顱，碧色眼眸裡有水光一閃而逝；而身著華服的母親渾身佈滿血洞，微笑著闔上雙眸。
沖天的火光裡遍佈死亡，每個人都被烈火舔舐，哀嚎、□□、哭泣充斥耳膜。
重要的、在意的，仿佛都被這烈火吞噬殆盡！
不！不是這樣！
他的手上還緊握著一個人！
他回頭望去。
可他的眼中，神月臉頰上的腐肉此刻開始片片剝落，原先可怖的眼球僅僅餘下兩個黑洞。那致命的火光似乎也開始吞噬神月！
他愣住了，眉峰繼而狠狠皺起！
「殺生丸？」神月的聲音很輕，像是隨風便能遠去的白羽。這輕飄飄的言語沒能傳進已經深陷幻境的犬妖耳中。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還有那皺起的眉宇。
修長的眉間下垂了些許，神月又將手往回抽。這一次，沒有任何阻止的力道。
苦笑了一聲，神月背過身去，奔離了這個地方，雪白的大袖在火紅的花海中不住飛揚。
殺生丸仍然維持著伸手緊握的姿勢，卻全然沒有察覺握在手心的人已經遠去。
他的眼中，此刻遍是火光。烈火沖天，屋宇傾塌，鮮血卻已漸漸沒過腳面。在意之人沖著他張開雙臂，卻又轉瞬間化為片片飛灰。
想伸手挽回……也做不到啊！
夕月看著深陷幻境的弟子，當下也無暇顧及奔離的神月，沖著撫箏的白骨大喝道，「骨女！住手！」
「憑什麼？」骨女撫弦的手不但不停，箏的聲音反而更加急促，「以為你被伊耶那美大人寵倖就可以命令我了嗎？」
「不……」
「既然不是，就等著我先除了這幾個再說！」
夕月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卻又想起竹簾上的那抹影子，雙手結好印式卻遲遲沒有攻擊。
「啪嗒——」
淚水滴落的聲音在一片箏聲中竟然仍能如此清晰。
夕月循聲望去。
雙眼空茫的墨發女子撞入眼瞳，淚滴滾落，在下頷彙集，又盡數滴在血色花海中。
「月蓮……」夕月雙唇嗡動著發出聲音，一刹那間，數百年前的悲歡離合又盡數浮現眼前。
幽藍色的光芒開始彙集在夕月的指尖，墨瞳轉向骨女，「你再不停手，我是不會客氣的！」
「那就試……」骨女說到一半突然停下，語氣大駭，「不可能！」
夕月此刻也瞪大了雙眸。兩人視線的盡頭，金色光芒開始在身穿巫女服的女子手上彙聚，漸漸凝成長弓的形狀。
「她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可能掙脫幻境！」骨女撫弦的手又快了幾分，「而且這裡是黃泉之國，沒有伊耶那美大人的准許，怎麼可能有人能使用力量！」
夕月仔細看了看撫子的神色，輕輕開口，「不，她沒有擺脫你的幻境。」
自眼角開始，兩道長長的血痕拖曳著豔紅的痕跡在尖尖的下頷處彙聚，顏色比她腳下的花朵還要豔麗，但映襯著素白的臉龐，卻是猙獰若惡鬼。
「她只是……在忍耐。」夕月微微動容。
「忍耐？」骨女發出疑問的同時，撫子卻是將手輕輕放在金色的長弓之上。她的動作很慢，但一直一直都在移動，從不曾停下。
「何等的意志啊……」夕月的語氣仿若歎息。
金色的箭矢慢慢凝聚，對準了骨女。
「放他們過去吧。」夕月看著撫子，後者的緋袴仿若和身後的血紅花海融為一體，「你是攔不住有這種意志的人。不，應該說……」
夕月頓了頓，接著道，「誰都攔不住。」
骨女還未答話，碧色的光影卻是突然襲來！
第104章 黃泉之國（四）
骨女撫弦的手停下了。
因為驚駭。
從未有人能在她的幻境中打破伊耶那美大人在黃泉之國的限制，可是今天，她遇上了兩個。
鞭影蛇舞，箭矢直行，同時朝骨女襲來！
碧影縈繞，金光迸發，血色的花朵齊齊震顫！
然而，一切消逝之時，骨女卻依舊安然無恙，只是周身縈繞著幽藍的光華。
「夕月。」犬妖的神色不變，聲音卻冷冽如刀，「想阻止我嗎？」
夕月看著自己的弟子，輕輕搖搖頭，「不，像你們這等意志的人，誰都攔不住。」
「是麼……」碧色光影收回指尖，聲音卻仍舊冷冽，「神月在哪裡？」
夕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我看見她往那裡去了。不過，那裡是伊耶那美大人的宮殿，你確定要去嗎？」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已往那個方向前行。
骨女死死盯著白衣人影，最後卻還是默默讓開了道路。
然而，撫子沒有跟上，留著血痕的臉頰轉向月蓮的方向。雖然箏的聲音已經停下，縈繞在撫子周身的幻象已然散去，但月蓮卻猶如仍陷入夢幻之中，淚水從雙頰不斷滾落，目光空茫。
「月蓮……」夕月看著月蓮，輕輕開口，「好久不見。」
似乎才發現夕月，月蓮有些不可置信地緩緩轉過身，黑色的瞳孔開始有了焦距，淚水卻依舊橫流。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在纖長的血色花瓣上，發出寂靜的聲響。
「骨女，你先離開吧。」片刻後，夕月率先開口，「一切的罪責由我來承擔。」
白色骨架聞言也不耽誤，當即背起骨箏，惡狠狠地說道，「最好如此！」
看著白骨漸漸遠去的背影，夕月的目光又回轉到了流淚的女子身上，雙目輕輕閉合卻又在瞬間張開，「有什麼可哭的！既然將別人都看做蟲子螻蟻什麼的，就拿出點來自九天的氣勢啊！」
——「因為一個幻境哭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所以說——我最討厭你了！」月蓮拿雪白的袖揩著眼淚，可淚水並不因此而停下，「一天到晚一副說教的面孔！可你自己過得不也是很悲慘嗎？有什麼資格說教別人！」
「不，我過得並不悲慘。無論是以前的那些日子還是如今。」夕月的語氣稍緩，但整個人便如釘子那般立在那裡，既無轉移，也不偏折，「我有我的立場，並且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的生活沒什麼悲慘可言！反而你——」
夕月說著，語氣漸漸強硬起來，「永遠無法堅持自己的想法與立場，深陷猶豫糾結之中！正是因為你這種性格，所以你現在才會悲傷！否則，幾百年前，你早就可以……」
「夠了！」月蓮捂住雙耳，大吼著，可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嗚咽。
可撫子卻是走到月蓮身邊，將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看向夕月，「請不要這樣。」
「你應該是帶殺生丸渡過黃泉的死靈吧？」夕月的語氣沒有軟化多少，「你根本連我們在說什麼也不知道吧！」
「確實如此呢。」面對夕月，撫子竟然輕輕勾起唇角，笑意溫柔如落櫻，「我啊……曾經認識一個心底什麼都沒有的女孩子。因為心底什麼都沒有，所以她對情感的一切都很好奇。她曾經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也很生氣，甚至差點害死她。
「不過……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刹那，我才明白，像她一樣的人不是能用人類這一套準則來評價的。」
夕月聞言挑了挑眉，一針見血地說道，「你覺得月蓮和你那位朋友類似？」
撫子看了看月蓮佈滿淚痕的臉頰，輕聲說道，「像，又不太像。如果說那個女孩是心底什麼都沒有，但遲早會有被情感填充的、完整的心靈。可是經過這段時間的……」
撫子猶豫著措辭，最終也只是說道，「這段時間的相處過後，我感覺月蓮卻是相反的……」
「相反？」
「是的。」撫子輕輕點頭，「我感覺月蓮的內心裡破了一個洞，很多重要的東西正在從洞裡緩緩流失。她只能看著，卻毫無辦法。她應該是很害怕變成那種內心空無一物的狀態吧……像我認識的那個女孩一樣。」
「不用你假惺惺！」月蓮惡狠狠地說著，但卻沒有打落撫子放在肩上的那只手，「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會拉著你一起死的！」
「我知道。」撫子嘴角的笑意不變，「如果這麼做能夠補好你內心的洞，讓重要的東西不再流失，我也是很高興的。」
「這麼做……」月蓮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沉默。安靜了半晌，她還是發出了聲音，「對你有什麼好處？」
「其實拉著你獻祭什麼的，事後想想也是對不住你。」撫子的唇角越揚越高，「你就當我想補償你吧。」
「獻祭？」夕月皺了眉，「怎麼回事？」
月蓮看了看夕月，又看了看撫子，卻是在撫子開口前搶先對夕月說道：「不關你的事！」
「是麼……」夕月看著月蓮眼角已不再滴落的淚珠，竟也是笑了出來，「現在也確實不關我的事情了。」
「無論你是誰……」夕月的眸光又轉向撫子，「日後，請好好關照月蓮這個孩子。」
——「我才不用她來關照！」
——「我會的。」
兩種聲音同時回蕩在花海中。
「誰讓你同意的！就算你這麼做，我還是……」
「我知道。」撫子微笑著打斷月蓮的話，「我們先去找神月，這件事回去再說。」
「你打算自作主張……喂！等等我！」
心底的洞啊……
看著漸漸遠去的兩人，夕月卻是蹲下身，將被踩歪的花朵一株株扶直。
如果是這個巫女的話，或許真的可以……修好那已千瘡百孔的心靈……
第105章 黃泉之國（五）
殺生丸順著夕月所指的方向走去，沒多久，所有的光亮都被剝奪，視野裡唯剩下漆黑一片。
這時，荒野上，無數幽藍色的火焰奔湧而出，一團火焰接著一團火焰，飛速地形成一條指路的長線。
沿著火焰往前，宮殿尖尖的簷角很快便出現在殺生丸的眼前。
此時，宮門大敞，殿內幽藍的的火光溢出。
殺生丸抬腳踏入宮殿，卻見主座上懸著竹簾。而神月，正站在緊靠竹簾的地方，背對著他！
「神月，應該是接你的人來了。不回頭看看嗎？」竹簾上有一抹纖細曼妙的影子，而這聲音，正是端坐在竹簾後的人發出的。
可神月只是沉默，殺生丸可以清楚地看見白衣人影削瘦的雙肩似乎正在輕輕顫動。
「神月。」殺生丸的聲音沉了下來。
神月還是不說話，也不肯回過頭。
「看來神月是不想和閣下回去了。」竹簾後的人發出聲音，「我不管你們如何進入黃泉之國，看在你是夕月的弟子，這點我可以不追究。不過，還是請你們速速回去吧。」
殺生丸聞言卻是冷哼，「我殺生丸想做什麼，何需你來置喙！」
說著，碧色的光影便直直朝著竹簾襲去！
「狂妄！」伊耶那美冷冷開口。
而那碧色的光影竟憑空消散，沒能留下一點痕跡。而站在大殿正中的白衣人影，卻覺得恍若有萬鈞的重量壓在肩上，讓人恨不得就此彎下膝，朝拜主座上的人影。
可他站住了！貴公子挺直了脊樑，白衣翩躚，傲然獨立。
「有幾分本事，面對這樣的威壓……」伊耶那美的聲音更冷了幾分，「可你能堅持多久呢？」
貴公子沒有答話，甚至連臉上的神情也沒有絲毫改變。但他的腳下，大殿的地面，卻在緩緩裂開。
就在伊耶那美想要繼續增大威壓的時候，一隻握著瓷片的手卻是猛然伸入竹簾內，瓷片鋒利的邊角正對著她的脖頸！
伊耶那美吃了一驚，眼角卻瞥見瓷片上繪著的點點飛櫻，猛然想起曾給她送去的那盛著小點的瓷盤。
「讓殺生丸離開。」神月的聲音很是平靜，隔著竹簾，她能感受到瓷片已經抵上伊耶那美的皮膚。
「從一開始你就打算這麼做嗎？」伊耶那美的聲音竟也沒有絲毫慌亂。
「不是。」神月老實回答道，「只是留一片在身上以防不時之需。」
「你認為現在是那個不時之需嗎？」伊耶那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一直在竹簾後的她忽地一把扯下竹簾，端坐在主座上的人影登時完全顯露在神月眼中。
神月委實吃了一驚。
幽蘭的火焰下，伊耶那美的一半臉頰細膩如凝脂，眉眼修長。而另一半卻已經不能稱之為臉，，神月看了，只覺得胃裡泛起了一陣陣酸水。
——惡鬼！
這是神月心底的唯一想法。
「現在就讓我來教教你什麼是絕對的實力！」伊耶那美完好的那一半臉露出了冷笑。
「啪——」
瓷片跌落地面。
神月的全身痙攣似的顫抖起來，很快便再也站立不住，只能癱軟在地上。
她只覺得千鈞萬鈞的重量直直壓在了身上，喘不過氣也抬不起頭，連動一動手指也難以做到，只恨不得匍匐在地上以求減輕哪怕一點點的壓力。
——殺生丸……也在忍受同樣的痛苦嗎？
此刻，她所有的顧慮都煙消雲散，只剩下牽掛和擔憂。想回過頭看一看那白衣的人影，卻怎麼也做不到。
「神月！」貴公子冷冽的聲音忽地回蕩在大殿上。可甫一開口，殷紅的血線便順著唇角流下。
頂著萬鈞的威壓，白衣的貴公子開始前行。
步履非常緩慢，腳下的裂縫一步比一步深，但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卻一直回蕩。
可就在殺生丸離神月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無形的牆壁阻擋了他的步伐。
白衣人影皺起了眉，碧色的光影數度在指尖閃滅，但都是未凝結成形便已消散。
「殺生丸……」神月掙扎著回過頭，拼了命地想抬起手，但也只有指尖微動。
而端坐在主座上的人，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忽地，金色的箭矢呼嘯而入，卻也是被無形的牆壁阻攔。但箭矢的光芒在此時大盛，片刻後，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
這當口，殺生丸沒有遲疑，即使頂著萬鈞的威壓，也依舊伸出手，將癱軟在地上的神月一把摟在了懷裡！
同時，撫子和月蓮卻是踏入了大殿，雪白的袖口翻飛。
撫子的每一步同樣走得萬分艱辛，眼角的鮮血尚未乾涸，唇角又溢出新的鮮血。可月蓮卻步履如飛，片刻便來到伊耶那美面前。
「你不受影響？」伊耶那美完好的那只眼睛迸出了殺意。
「因為我不是生靈，也不是死靈。」月蓮對著伊耶那美，卻是恭敬地斂起眉梢眼角的尖刻，「現在的我，只是一個魂靈。」
說著，月蓮竟然跪了下來，雙手平舉至額頭，袖角輕輕點地。
「月蓮。」撫子輕皺了眉。
「你給我閉嘴！難受就給我站在那裡！」月蓮不客氣地回身大喝。
可伊耶那美眸子裡面的殺氣此刻竟然煙消雲散，「這是九天之上的禮節。你是誰？」
「伊耶那美大人您落入黃泉的時候，我還沒能修成人形，甚至連說話也做不到。」月蓮站起身來，輕輕開口，「所以您不可能知道我的。可我卻知道您的很多事情。」
「哦？」
「我知道您喜歡坐落在東面的宮殿，也知道您最喜歡晚霞落下的時刻，還知道您最喜歡蓮花。」月蓮的神色帶上了某種深刻的懷念，「說起來，我還是您親手種下的。」
「你是花園裡那朵白蓮！」伊耶那美的聲音帶上了難以言喻的驚喜，片刻後，又被歎息取代，「你……竟然，還活著啊……」
「是的，雖然是以這種狀態。但我還活著。」月蓮再次行了同樣的禮儀，「感謝您多年的精心養育。」
作者: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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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08
第106章 黃泉之國（六）
大殿裡幽藍的火焰忽地齊齊黯淡了一瞬，伊耶那美完好的那半張臉上顯出了難過的神色,「看來你和我一樣，都是遊走在生與死邊緣的魂啊……你原來的身體呢？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的身體？
撫子看著月蓮白色的狩衣，卻猛然想起神月從神斷山趕來時握在手上的白蓮！隨後，神月連同著那朵白蓮，都湮滅在她自己的術裡。
——難道，她的身體，是那個時候……
可月蓮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
「當年我離開九天的時候，身體被重創了一次。後來……」月蓮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艱難而乾澀，「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就不得不這樣了。」
「可是我明明記得離開神斷山的時候，你是有形體的。」一直默默縮在殺生丸懷中的神月突然說道。
「只是我用力量幻化出來的！」月蓮大聲朝神月吼道，「也就是說我一直是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懂了嗎！」
神月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笑了，「很辛苦吧？」此刻，她的臉上只能看出有腐肉不斷抖動，但和神月曾締結的那份契約讓月蓮仍然能約略感受到神月的心境。
月蓮，沉默了。
「既然你不想說的話就算了。」主座上的人低聲開口，「那麼……碧落城，我們在九天之上的家鄉，現在……如何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問話卻讓月蓮沉默良久，幽藍色的燈火在她的臉上不斷變幻。
伊耶那美也沒有絲毫催促之意，只是靜靜地看著站在下首處的人影。
「碧落……已經是死城了。」月蓮抬起頭看著伊耶那美，漆黑的眸子有水光閃爍，「神明們一個接一個地湮滅與消逝。我離開的時候……整座城……已經空了很久。」
月蓮輕輕闔上眸子，紛繁的記憶不斷湧現。
風吹過的聲音可以從城池的一邊傳到另一端，建築是永恆不變的齊整與乾淨，只是……沒有一個人。
自己當年，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跟著夕月離開那座死城的呢？
「是麼？」伊耶那美歎息了片刻，但完好的那半張臉又冷笑起來，「當年他們做出那種事情的時候，就該想到如今的下場！」
月蓮聞言張開雙眸，雙唇緊抿，欲言又止。
她無法判定眾神的對錯，甚至也無法完成眾神最後交付她的事情，她只想……
只想什麼呢？
她死死盯著毀了半邊容貌的伊耶那美，卻惶恐地發現她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一開始她只是守在碧落，後來卻是為了夕月的夙願而奔忙，再後來厭倦了作為武器的生涯。可之後，連夕月也死了……連作為武器的主人也失去了……
另一個主人？神月？
不過是個撿便宜的蟲子而已！在意朋友又怎麼樣？通過考驗又怎麼樣？如果不是她想讓夕月解脫，怎麼可能輪到那個蟲子來撿這個便宜！
她確實想過要奪取神月的身體，卻沒想到被撫子拖入獻祭的泥沼。
撫子——讓她又敬佩又忌憚的存在。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個巫女靈魂的意志比她要強得多。
她知道，面對這樣的巫女，她可能只能作為武器而存在了……這是她不願而又厭倦的事情。
所以，她想把這個巫女拖下毀滅的深淵……
可是，這麼多的事情之後，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仍然不知道。
「你是叫『月蓮』吧？」伊耶那美的話打斷了月蓮的思緒。
月蓮輕輕點頭。
「很好的名字啊……我還記得你的花瓣就像月光織成的那般好看。」像是想起了什麼，伊耶那美突然笑了，一半的臉溫潤若白玉，另一半猙獰若惡鬼，「不過我想說的是……」
「請吩咐。」
「九天的遺民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了。」伊耶那美的聲音很輕，卻仍舊縈繞在空蕩的大殿裡，「所以，請你好好活下去，無論多麼迷茫。」
月蓮驚異地看著伊耶那美，卻只在她那只完好的眼睛上看見濃濃的悲憫，好似已經完全看穿自己的所思所想。
月蓮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神月，又看了看一旁的撫子，若有所思。
好好活下去……嗎？
說完，伊耶那美又掃視著眾人，目光卻最終凝滯在摟著神月的白衣人影身上。
白衣人影毫不畏懼地回以厲色。
「為什麼……」伊耶那美說到一半又頓住，視線落在犬妖緊摟著懷中人的那只手上，只覺得自己似乎正在問愚蠢的問題。
也對，這種事情，需要理由嗎？
伊耶那美輕輕地笑了。
她可以清楚地看見月蓮、巫女還有神月三人靈魂的複雜聯繫，這也將三人的命運緊緊糾纏。雖然巫女和神月現在都是死靈，但月蓮同她一樣，只是魂魄，並不完全屬於黃泉之國。若是再將她們強行留下，未必是好事……
而且……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願意將死靈帶離黃泉的人，她是不是應該……高興呢？
「既然如此，你們就離開這裡吧。」隨著伊耶那美的話語，忽地有颶風席捲大殿。
等眾人回過神來，卻都已在宮殿之外。而宮殿的大門，此刻，已經緊緊闔上。
神月看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又愣愣地看著身前人印著六角梅花的衣襟，卻想起那人在花海中的沉默，一下掙扎起來，想掙脫犬妖的懷抱。
犬妖見狀卻是皺了眉，一下將神月打橫抱起，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
「哎呀……」撫子在一旁取笑，「真幸福呢。」
「撫子……我……」神月與撫子對視一眼，卻是將臉埋在了殺生丸的胸口裡面，不讓撫子看見她的臉。
忽地，神月悶悶的聲音傳出，「這次回去後，撫子你的靈魂會怎麼樣？」
「這個啊……」撫子看向跟在最後卻頻頻回首的月蓮，彎起了眉眼，像是在月色下飄搖而落的白櫻，「當然會沒事的。不用擔心。」
犬妖看了看撫子嘴角的笑容，又看了看懷中的神月，只是又抱得緊了幾分，沒有說任何話。
第107章 黃泉之國（七）
眾人行了片刻，卻遠遠看見立在彼岸花海中的夕月，雪白的衣角不住輕撫血紅的花瓣。這時，只見她迎了上來，似乎是特意的等待。
一直到眾人身前，夕月停住了腳步，又看了一眼殺生丸懷中的神月，道，「看來伊耶那美大人是放行了？」
殺生丸沒有答話，眉梢眼角卻不禁柔和了些許。
「那麼……作為你曾經的老師，就送你一個禮物吧。」夕月說著，抬手拂袖間，瑩瑩藍光驀地彙聚到了神月身上。
眾人驚異地發現，神月滿臉的腐肉正漸漸被細膩的肌膚取代。只是片刻，肌膚便細若白瓷，眸光則如剪瞳秋水。
神月從眾人眼神中察覺了什麼，伸手撫上臉頰，也是難以言說的驚詫，「這是……」
「幫你遮掩的陰陽術。」夕月滿意地看著神月的臉頰。
聞言，神月撫上臉頰的手卻垂了下來，「只是……遮掩嗎？」
「不然還能如何？等你複生後自然不存在容貌的問題了，現在只需遮掩也就夠了。」夕月不滿地皺起眉頭，「你難道連直面自己面目的勇氣都沒有嗎？」
神月沉默了片刻，就在撫子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聽見神月的回答——「沒有。」
夕月有些發愣，從未有人像神月一樣做出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
「我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容貌。」神月老實說道，聲音沒有什麼起伏，「我想殺生丸這麼好看的人，應該是不想身邊跟著這樣的怪物吧。」
「說什麼傻話。」白衣人影看著懷中的人，眉梢舒展開來，唇角上揚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是啊……」神月輕輕開口，「可是就是忍不住害怕啊……」
「很快，」犬妖低頭對上懷中人漆黑的漆黑的雙眸，金色眸子裡的神色無比認真，「一切就過去了。」
「我相信。」
一旁的撫子看著這兩個人，輕輕笑了起來。
可月蓮沒有笑，只是死死地盯著夕月的面孔。而後者，也終於將視線轉到了月蓮身上。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有風吹過，幾片血紅的纖長花瓣掠過兩人相似的衣角。
眸光相對的瞬間，兩人卻又同時移開了視線。
「告訴我……」月蓮輕輕闔上雙眸又猛地睜開，「死亡讓你解脫了嗎？」
「只要有意識，就會伴隨著痛苦。」
「是嗎？你仍舊痛苦啊……」月蓮的眸子漸漸失去了焦距，空茫得像是山中流動的霧氣，「如果像神明大人們那樣完全地湮滅，是不是，就沒有痛苦了？」
夕月聞言狠狠皺了眉，「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樣不是解脫！只要尚有一絲的感受，便會有無盡的痛苦。關鍵在於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是麼？」月蓮冷笑，「這麼多年過去，你後悔過嗎？所愛之人，形神俱散；愛你之人，卻被你背叛。」
「沒有！從未後悔！」夕月的語氣斬釘截鐵。
夕月直直站在那裡，不曾有哪怕一絲的動搖。
月蓮靜靜地看著她，卻忽然說不出話來。
真佩服啊……這麼多事情過去，神態還有說出的話竟然和最開始那麼相似。
片刻後，月蓮轉過了身子，走在了眾人的前頭。
一直到黃泉的邊緣，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他們此行是順著原路返回，只要沉入黃泉之水，就能被通靈木送回現世。
他們的面前橫著一條長河，荒蕪的土地上，這條長河怒吼著朝前方奔湧，不知來處，也沒有盡頭。
當黃泉之水漸漸沒過頭頂，窒息的感覺又縈繞在犬妖的意識裡。肺部的空氣一點點減少，意識也開始模糊，只是無意識地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
他低頭，水灌進眼睛，雙眼一片酸澀，但卻捨不得闔上雙眸。
漸漸蒙上薄霧的視野裡，懷中人的墨發在水中如海藻一般漂浮，漆黑的雙眸同樣沒有閉合，清澈得仿若能映得見天光雲影。
雖然她多數的時候表現得像個混蛋，但還是想看得更多一些，想……抱得更緊一些……
突然，懷中的人歪了歪頭，疑惑之色閃過眼瞳。
殺生丸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被懷中人猛然勾住了脖子，隨後，便只感覺唇邊一片溫軟。
神月伸出舌，小心地撬開殺生丸的唇齒，將肺部的空氣渡入面前人的口中。
雖然殺生丸從沉入黃泉後，神色始終都沒有任何改變。但神月仍然能感受他的痛苦。
她猜測是因為窒息。
而能在黃泉自由呼吸，所以做了這樣大膽的舉動。
可那片溫軟覆上雙唇之時，殺生丸只覺得像是有一片小小的羽毛慢慢、慢慢落到了心尖，癢癢的、軟軟的，卻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
神月突然感覺自己的下唇被輕輕噬咬，淺淺的疼痛傳來，就在她收回舌的一瞬，殺生丸的舌竟直追而上。舌尖相碰，刹那間的刺激讓神月又縮回了幾分。這一瞬，殺生丸更是長驅直入，兩人的舌死死糾纏。
唇舌間的刺激讓神月忘卻了周遭，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整個意識裡只剩下彼此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殺生丸沒有閉上雙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懷中的人。靈魂狀態的彼此無法感知氣味，似乎只有靠的更加近一些，只有抱得更緊一些……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那變成齏粉的一瞬已經成了過去。就算是死亡，他也能將她從黃泉帶回。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帶走她！
「伊耶那美大人。」夕月打開了闔上的宮門，踏入大殿，對著伊耶那美躬身行禮。彼時，伊耶那美又再度端坐在竹簾之後，幽藍的火光在竹簾上映上曼妙的影子。
「你看。」隨著伊耶那美的聲音，大殿正中凝出一面水鏡，上面是深情接吻的兩人，「多令人羡慕啊……」
「既然豔羨的話，就請大人不要再把自己困在久遠的仇恨裡面了。」夕月看著竹簾上的那一抹影子。
「夕月……你覺得我作為冥界之主合格嗎？」伊耶那美卻是突然問了個沒有什麼關係的問題。
「您……想說什麼？」
「我覺得我做得很不夠，比起上一任的冥界之主。」伊耶那美輕輕歎息，「現在是戰亂的時候，生與死的平衡有被打破的趨勢，而且……」
「而且什麼？」夕月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急忙追問道。
「沒什麼。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伊耶那美飛快帶過了話題，「但即使這樣，有的時候，我還是想去轉生，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像你說的，從久遠的仇恨中走出來。」
「那您……」
「也只能想想。」隨著伊耶那美的聲音，水鏡開始蕩起了圈圈波紋，等水鏡再度平復下來，卻是映出了層層的白雲，灰黑的磚瓦在雲間若隱若現。
「我早就猜測到他們的下場……在神明湮滅的如今，就算我做得不好，也很難再找到其他人掌管生與死的平衡。如果我就這麼離去，世間的秩序大概會崩潰吧……」水鏡裡的景象又轉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鮮血沒過腳面。伊耶那美的聲音在一瞬間堅硬如鐵，「所以——」
「就算再痛苦，我也只能守在這裡！」
夕月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輕輕躬身。
她險些忘記，就是伊耶那美身為神明的一面打動了她，讓她留在了黃泉。
除了有對某些人難以釋懷的怨恨，卻依然有對人世深沉的愛。
另一邊，一直到殺生丸的唇離去，神月才睜開雙眸，此刻，周身已經是一片漆黑，只是感覺他們正在緩緩上升。
忽地，有雪白的螢光開始不住閃爍，恍若流螢。開始螢光還很稀疏，越是上升，便越是密集。每個雪白螢光的後面，都有人面望著他們。
神月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些人面，上升的速度很慢，每個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雖長得不同，但盡是碧發紫眸。
忽地，一團雪白的螢光竟在他們的周身不住地盤旋，隨著這團螢光的動作，其他的螢光竟都彙聚到了他們頭頂之上。
此刻，他們只感覺有只無形的手正壓在肩頭。他們上升不了，亦不下墜，只能半懸在空中。
殺生丸微蹙了眉，仔細看著盤旋他們周身的那團螢光，卻沒想到那團螢光之後的人面，竟然是——馨！
第108章 碧落之城（一）
那團螢光緩緩減慢了盤旋的速度，最終停在了殺生丸的面前。
「殺生丸殿下。」馨開口的一瞬，唇角上揚，眉梢眼角彎如新月。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碧光在指尖閃爍了一瞬便直直朝著馨攻去！
馨附著的螢光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靈巧地避過了光鞭。然而碧影蛇行，一直追在馨的後方。
螢光在半空上下飛舞，不住閃避。而馨，此刻，也收了溫婉笑意，淺淺皺了眉。
為什麼……
不管怎樣，得先讓他停止攻擊！
想著，馨放慢了速度，好幾次都險險擦過光鞭。但馨的紫眸卻是平靜，光鞭的軌跡盡數映在心底。
原來如此，攻擊的死角在……
馨一下加了速，猛地竄到神月身邊。
還未等馨喘口氣，神月的神情卻是映入馨的紫眸。
皺眉、咬嘴唇、眼神發冷……怨恨我嗎？
這樣的形式……可不妙。
「馨。」白衣人影冷冷開口，「你想做什麼？」
馨沉默了一瞬，短短片刻間，視線卻已在一眾人的臉上逡巡了好幾回。
「我想現在還是對你們坦誠比較好。」馨說著，眉峰已然平復，唇角再度揚起，笑意溫婉，「不過我想先問一下，我做了什麼讓你們憤怒甚至怨恨的事情嗎？」
「明知故問。」殺生丸冷冷哼了一聲，寒意自金眸中溢出。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馨笑得十分無辜，「兩百年來，我一直被困在這通靈木之內，外界的事一概不知。」
殺生丸聞言卻是收了光鞭，眉梢不露痕跡地皺起了一瞬。
被困在這裡？外面的馨是誰？
「繼續。」犬妖的面色沒有任何改變，聲音也依舊冷冽。
聞言，馨的唇角卻是不自覺上揚了幾分。
開始感興趣了嗎？
「我想外面應該也有一個『馨』。不過我們之間不存在誰真誰假的問題。」馨說著，又在眾人周身盤旋起來，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我即是她，她也是我。」
「什麼意思？」神月忍不住出聲問道，但語氣卻是難以掩飾的不善。
「我這一族有一種名為『歸蕖』的秘術，簡而言之就是可以將神魂的一部分剝離體外。」馨說著，頓了一頓，眉梢的笑意緩緩收斂，「我是『馨』名為『親情』的那一部分。」
「親情？」神月訝然。
馨沒有答話，那團雪白螢光不住上下飛舞，恍若白練。
「抬頭看看吧。」馨的聲音恍若歎息。
神月依言抬頭，只見無數螢光懸在他們頭頂，恍如漫天星子。而星子周圍，更是有無數人面靜靜看著他們。
「這些……都是我們一族的先祖啊……」馨停在了殺生丸的面前，「通靈木是死後的歸宿，當初馨把我剝離出來，封入通靈木，就是沒打算再擁有親情。」
第109章 碧落之城（二）
清晨的日光灑下在林間灑下斑駁的圓斑，踩在青草上卻會被露珠洇上絲絲濕意。南國的冬只是微涼，葉間藏著的幾聲鳥啼只會讓人誤會已入那融融春意。
那林間，卻有一株木超乎尋常得高，仰著頭也看不到碧葉，只有筆挺的枝幹古劍一般立在地上，指向蒼穹！
樹木的前方，一身純白狩衣的女子手上結著古怪的式印，周身流轉著幽幽藍光。而銀髮雪衣的男子正立在她的身前，雙眸緊閉，腳下踏著繁複的圖紋。
純黑浴衣的男子正倚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上，金髮在日光照射下流轉著淡淡的光彩，一雙眸子卻是一瞬不瞬地望著粉煙，眼角輕彎，碧眸沉靜如湖。
「衡宇殿下。」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衡宇嚇了一跳，連忙回身擋在粉煙前方，待看清來人後才松了口氣，「馨，是你啊。我竟然完全沒有發現。」
「抱歉讓衡宇殿下受驚了。」馨淺淺欠了欠身，「草木類的妖本來就擅長掩息，而您又暫時封了嗅覺，自然是很難發現馨的。」
這時，馨已換了件湖藍色的裙裳，幾尾金鯉正在裙擺處歡遊。而靜立於馨身後的花殤仍是火紅的衣裳，烏髮散開，直至過膝。
「已經整整一個日夜了。」馨轉向白衣男子的方向，「還沒有結束嗎？」
「唉……」衡宇長歎一口氣，大幅度地擺擺頭，「我在這裡守著也很無聊啊！巴不得早點結束！」
「不如衡宇殿下先在南國遊玩一番？」馨淺笑著提議，「這裡馨會安排花殤守著的。他可是馨最信任的人。」
聞言，花殤本人卻是微微一震，瞳影微動，仿若蕩出層層漣漪的湖面。
「怎麼能勞煩你呢？」衡宇一邊連連擺手，一邊誇張地歎氣，「你是不知道，我帶來的這個人啊，我要離得太遠，她就不安心。她要是不安心，說不定就不能好好施術了，這樣，殺生丸他說不定就不妙了。而且，一旦陰陽術失敗的話，她可是會變成母老虎，那時候我可就頭大了。」
「衡宇殿下……」微風拂過，碧發輕舞，如水般流轉著柔軟的色澤，馨攏了攏頭髮，道，「您可真是個溫柔的人。若是馨是您的屬下，一定會感到幸福的。」
「哎呀呀！我都要害羞了！」衡宇說著拿大袖半掩了面，碧眸彎彎，聲音戲謔，「你這麼說我可是會以為你對我有情意呢！」
馨聞言卻也是用袖輕掩了唇，似乎真的被逗樂了，「衡宇大人說笑了。」馨轉了轉紫色的眼珠，拿下衣袖，唇角的笑意勾勒到完美，「馨可是一直鍾情于殺生丸大人。」
「馨啊……」衡宇眼中的戲謔收斂了幾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殺生丸可不會在意婚約這種東西。在意的人他會緊緊護在身邊，不在意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棄之若敝的。」
馨沉默了片刻，卻仍然笑意盈盈，道，「無妨。」
衡宇往馨的身後看了一眼。火紅色衣衫的侍從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專注地盯著馨的背影。
「大陸有首我很喜歡的詞，裡面有兩句……」衡宇此刻完全收斂了戲謔，輕輕開口，「滿目河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馨聞言，神色卻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是看了一眼被衡宇護在身後的陰陽師，「這句說殿下您似乎更加合適呢。」
衡宇的臉白了一瞬，乾笑了兩聲，「馨，你也蠻會開玩笑的。」
「彼此彼此。」馨的眸子裡露出了然的神色，「大陸其實還有另一句詩。」
「是什麼？」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馨輕輕欠身。
距兩人稍遠處的地方，一抹漆黑的人影正躲在樹後。巨大的斗篷罩住了他的全身，帽檐投下的陰影讓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這次……若是好好利用殺生丸，應該是個接近碧落的好機會……
想著，他伸出手。掌心內，靜靜地躺著一枚純黑的勾玉。
另一邊，通靈木內，無數螢光懸在眾人頭頂，仿若星子。
「簫才不是懦弱的人！」月蓮怒視著馨，「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善良的人！」
無數回憶紛湧而來。
當初和夕月沿著通靈木落下地面的一瞬，她不小心砸中了通靈木旁的少年。
等她慌忙站起來道歉的時候，少年卻是彎了眼角，笑意像是午後的陽光，溫暖而耀眼。
「你沒事吧？」這是少年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父親和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是……」馨沉下了臉色，扯了扯嘴角，卻仍然沒有勾勒出笑意，「但對我而言，父親就是個懦夫！」
如果不是父親的軟弱無為，她和……笙，怎麼會被逼到這種地步！
「現在……」馨不再看月蓮，身體轉向殺生丸，嘴角輕輕揚起，「還請殺生丸殿下幫助馨吧。」
馨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方法很簡單。只要請您將靈魂的力量分出一部分給馨。馨會自己衝破封印。」
說完，馨附著的螢光卻是貼到了殺生丸的手上，白色的螢光開始漸漸轉為碧色。
神月只感覺壓在肩頭的壓力驟然消失，一行人開始飛速上升！
通靈木外。
馨本來正對著衡宇，卻突然轉頭看向通靈木，雙唇卻開始急劇抖動。
那個東西……要出來了！
靜立在她身後的花殤覺察出了不對勁，出聲問道，「馨殿下？」
馨沒有回答，唇角的笑意此刻竟難以維持，紫眸裡也滿是驚疑不定。
怎麼辦？怎麼才能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將那個東西重新封印！
然而，只是一瞬間，立在通靈木前的白衣男子卻是猛然張開了眼睛，金眸比日光更為璀璨。
而一團碧光，卻是同時自虛空中出現，直直朝著馨襲去！
碧光的速度太快，馨甚至連躲避都沒有做到，便被擊中了額頭。碧光也在擊中之後，漸漸消融於馨的肌膚之下。
馨直直地站在那裡，臉上的碧色妖紋不住閃現又消失。她的唇仍舊在不住抖動，眼角微彎，似乎在笑，眉間下垂，似是憂愁。整個神情古怪至極。
「公主！」花殤走到了馨面前，大聲喚著她。
「花殤……」馨仿佛才回過神來，唇終於不再抖動，可神情仍舊古怪，「你說……這怎麼可能呢？」
「發生了什麼事情？」花殤漆黑的眸子溢滿擔憂。
馨沒有再回答，碧光開始在手上彙聚，一直凝成短小的刀刃，眼角閃現狠厲之色，「要驗證，也只有把通靈木剖開了！只有確確實實看見裡面的靈魂，我才能相信！」
「公主！冷靜！」花殤慌了神，「這可是死罪！」
「滾開！」馨足尖輕點，便欺身來到通靈木跟前，手中短刃高高揚起。
馨的妖法也不比在場的任何人弱，這短短一瞬發生的事情，竟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
然而，碧刃落下，卻沒有砍進樹木的軀幹。相反的，鮮紅的血卻在空中紛飛。
「花殤……」馨有些怔愣地看著眼前的人。火紅衣衫的侍從竟伸出了手，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馨的短刃。
「馨……」花殤望著那雙碧眸，眼角朱紅色的痣仿若淚水，雙唇微動，似乎有萬語千言，但最終，卻是黯了神色，挪開了目光，輕輕加了兩個字，「殿下……」
第110章 碧落之城（三）
清晨的日光給白衣的貴公子鍍上了淡淡光輝，臉上幾抹妖紋增了幾分豔色，一雙金眸卻是幽深如潭。
此刻，他的眸光凝滯在身前。那裡，白衣墨發的佳人也同樣回以目光。
殺生丸望著，卻是舒展了眉眼，薄薄的嘴唇上揚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忽地，腳下的朱砂圖紋開始泛出血色光澤。仿佛有感應一般，腰間的天生牙也開始輕輕震顫，流轉著瑩白的光華。
一身純白狩衣的陰陽師手上不斷變換著式印，晦澀的咒語不住從口中迸出。
咒語結束的一瞬，殺生丸腳下的朱砂圖紋卻已消失，天生牙也不再震顫，可那白衣墨發的人卻仍然留在眼前。
可是，沒有氣味。
無數紛雜的氣味都能被他一一辨明，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香、人的氣味……
但唯獨，沒有她的！
殺生丸伸出手，卻只是生生從面前之人的身體中穿過，仿若幻影！
「神月小姐現在還只是靈魂。」粉煙見狀開了口，「接下來還要為她尋覓身體。」
神月聞言，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白衣人影，從那傾瀉的銀髮一直到筆挺的黑靴，一下彎了眉眼，唇角上揚。
變成鬼魂是個神奇的體驗，比如，她可以飄到殺生丸的面前。
當她這麼做的時候，貴公子的眉眼裡沒有絲毫冷意，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的人。
神月的眉眼頓時彎得更加厲害。
而她本人，竟是一下把臉湊近殺生丸，將兩唇輕輕相覆。
兩人都感覺不到彼此的溫軟，但都同時閉上了眼，仿若正在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親吻。
等到殺生丸睜開眼，撞進的視線的卻是那思念多時的盈盈笑意。
「一切，都會過去的。」面前的佳人輕輕開口，帶著彎彎的眉眼。
「那是自然。」
另一邊，看著花殤已經鮮血淋漓的手掌，馨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做什麼，慌忙收回了碧刃。
「您還好吧？」花殤垂下了受傷地那只手，關切地望著馨。
馨看了看被濺上了鮮血的通靈木，又看了看花殤受傷的手，歎了口氣，「我沒事。你回去把傷口好好包紮一下吧。」
「可是……」花殤看著馨，眉眼間滿是擔憂。
「不都說了我沒事嗎！你給我滾回去！」馨頭一次丟了風度，朝著花殤大吼。
但片刻後，馨揉了揉眉頭，慣常的笑意也維持不住，神色之間，疲態盡顯。
「殺生丸殿下……」馨面向殺生丸，嘗試著勾起唇角，但最終還是放棄，「馨許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兌現。只是消除印記需要一些準備，請容許馨先行離開。」
說完，也沒有等殺生丸的反應，便轉了身，自顧自地離開，步伐間卻有些踉蹌，竟是掩飾不住的倉皇與狼狽。
「馨殿下！」花殤見狀，連忙捂住傷口，緊緊跟在馨的身後。
鮮血不住從傷口中流下，在花殤身後逶迤成一條長長的血線。而通靈木上的鮮血正沿著樹身緩緩滑下，仿若血色的淚珠！
「現在，履行我們之間的約定吧。」另一邊，撫子靜靜地看著月蓮，輕輕開口。
「約定？」神月疑惑，看看撫子，又看看月蓮，「你們約定了什麼？」
月蓮沒有回答，甚至沒有看向神月，只是仰著頭，視線沿著通靈木的軀幹一直往上。
——「只要有意識，就會伴隨著痛苦。」
——「九天的遺民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了。所以，請你好好活下去，無論多麼迷茫。」
夕月與伊耶那美的聲音不住縈繞心頭，但最終壓過這兩個聲音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話語。
——「如果這麼做能夠補好你內心的洞，讓重要的東西不再流失，我也是很高興的。」
那人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是上揚著的。月蓮當時其實想起了九天之上常開不謝的白櫻。
內心的洞嗎？
月蓮收回上揚的視線，看向撫子。後者迎上她的視線，仍然上揚著唇角。
如果就這麼死去，大概也沒有完整的一天了吧……
月蓮這麼想著。
「算了。今天心情不好，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月蓮說著，又偏過身，惡狠狠地看向神月，「現在我要休息一下！但不代表我承認你！你要是想讓我看得起，就做出一些讓人稱道的事情吧！」
說完，月蓮和撫子周身竟都流轉這柔和的白光，光芒散盡的一刻，兩人卻已經消失，只是在殺生丸的腰間，多了一把長刀。
「看來事情是圓滿解決了。」衡宇撫掌，碧眸溢滿戲謔，對著殺生丸開口，「你心裡是不是很感激我衡宇大人？要不要以身相許？」
「臭狐狸。」殺生丸冷睨他一眼，「我可以送你入黃泉。」
「真真讓人寒心啊！」衡宇當即拿袖半掩了面，誇張地嗚咽起來，「我東奔西走容易……」
話說到一半，衡宇突然頓住，長袖一拂，大喝一聲：「給我出來！」
衡宇話音剛落，便從林木間躍出一隻通身火紅的狐狸。
「傳令小狐？」粉煙驚駭，連忙走到小狐的面前，關切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老殿下遇襲！」小狐立起後肢，做了個揖，聲音急切，「請衡宇殿下速速歸國！」
「老爺子怎麼了？」衡宇一下把火紅的狐狸提到自己眼前，大聲問道。
「具體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小狐狸嚇了一跳，但還是盡職地催促，「請衡宇殿下歸國！」
「切！」衡宇憤憤地將小狐狸往粉煙懷裡一丟，對著殺生丸開口，「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去北國找我！」
殺生丸望著他，瞳影微動，從雙唇中瀉出的聲音卻沒有了之前的冷意，「……狐狸。」
「放心放心。」衡宇擺擺手，「有事我不會客氣的。」
「喂！粉煙，你沒事吧？」
傳令小狐的聲音拉回了衡宇的注意。只見一身狩衣的女子臉色蒼白如紙，連唇，也幾乎沒有血色。
「你能回去嗎？」衡宇連忙扶住她，聲音關切，「不然我讓馨安排你在這裡休息。」
「不用。」粉煙輕輕搖頭，「我只是靈力使用多了一點。無妨的。我們還是趕快回去看看老殿下吧。」
衡宇看了她片刻，忽地一下將她打橫抱起，足尖輕點，就這麼飛到了天際。
一直看著衡宇的背影縮成了一個小點，殺生丸才冷冷開口：「出來。」
神月驚異地四顧，卻見他們前方，竟真的出來一人。那人全身罩著純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孔。
「殺生丸殿下果然敏銳。」那人開口，聲音卻是沒有絲毫懼意。
「一直躲在這裡……」長刀入手，閃著猙獰的光芒，貴公子的聲音卻比長刀更讓人通體生寒，「想做什麼？」
「在下是來幫助殺生丸殿下的。」
「哦？」長眉一挑，貴公子展現了些許的興趣，「繼續。」
「在下知道殺生丸殿下想復活您身邊的這位姑娘。」那人輕笑了一聲，「在下可以為她製作軀體。」
沉默了一瞬，殺生丸收回了爆碎牙，「條件。」
「其實談不上條件，只是製作活人的軀體需要一味很重要的材料。」那人頓了一頓，才道，「碧落之心。」
「何物？」
「九天之上，碧落之城的核心。」那人悠悠開口，「有了這材料，才能是活人的軀體。不然，再相似，也只是傀儡。」
「我並沒有說謊。」那人看著沉吟的殺生丸，再度開口，「這通靈木可往九天。具體方法，馨殿下或者笙殿下，都是知道的。」
說著，那斗篷竟漸漸癱在了地上，而裡面——空空如也！
「等您拿到碧落之心的時候，我會再來找您的。」那人的聲音卻仍然回蕩在林木之間。
馨正穿行于林木間，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紅衣侍從，輕輕開口，「花殤……」
「公主！」花殤連忙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馨。
「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嗎？」馨輕輕笑了笑，眉宇間卻仍是抹不開的慘澹。
花殤半垂下了眼簾，卻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不想笑的話，就請不要笑了吧。」
「你說什麼？」
「我說……」花殤抬起眼，直視著馨，「笑也好，說什麼事情也好……不想做就請不要做了吧。總是將自己偽裝起來真的非常累。沒有人逼您啊！」
「不……逼迫我的人有很多。」馨搖搖頭，卻是斂了笑意，將自己的重心靠在一棵樹上，眉梢眼角，盡是疲憊。
「從通靈木裡面出來的那團碧光……是我的親情……」馨揚起了頭，看向被枝葉割得斑駁的天空。
「親情？」花殤驚愕。
「是的。」馨的聲音幽幽的，卻很平靜，「當初我和笙約定好一起將親情封印到通靈木裡面的……」
馨說到這裡卻頓住了，一時間，只有清風拂過兩人衣角的颯颯聲。
「後來……」花殤小心地問道，「發生了什麼？」
「通靈木裡面……沒有笙。」沉默了許久，馨終於開口，仍是平靜的語氣。
「您是說……」花殤驚異地問道，「笙殿下沒有封印親情？」
「是的。」
「為什麼您和笙殿下要做到這種地步？」花殤皺眉，上前一步，關切地盯著馨，「就為了空懸的王座嗎？」
馨不說話，靜靜地仰頭看著天光雲影。陽光微溫，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冬日的微涼。
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和笙最喜歡像這樣，看著天空了。
馨輕輕笑了。
王座嗎？
可能是一方面吧……
但最重要的是……
「呐，花殤。」馨沉默半晌，收回向上的視線，看向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從，突然開口，「你是喜歡我的吧？」
花殤不說話，耳尖卻變得通紅，在清晨的日光下，分外醒目。
「果然。」馨收了笑意，紫眸裡閃現冷意，「那就不要再抱著無謂的妄想了！你只是一個……」馨說著，伸手狠狠地搗了搗花殤的肩膀，「半妖！」
花殤迎著馨的視線，聲音卻是難以想像的堅定，「我並沒有任何妄想！」
「哦？」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您不會是我的。我也沒有想過得到您。」花殤卻是輕輕笑了，仿若冰雪初融，但眼角的紅痣卻仿若淚水，「花殤只是想幫馨殿下完成心願而已。」
馨靜靜看著面前的人，他的神態卻無端讓她想起初見時，他出演的虞姬。
可是……那個名為「虞」的女子，最後，是那樣的下場。
「花殤僅僅這一個願望。」花殤突然深深做了個揖，「請馨殿下成全。」
馨轉過身，餘光卻不住瞥向花殤仍在流血的手掌，「告訴你，我要做的事情，不會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有任何改變！以後的路，可是死生難料！」
「萬死不辭！」花殤看著馨的背影，輕輕開口。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8
第111章 碧落之城（四）
日光悄然間攀上枝頭，碧葉在其間流動著好看的光澤，暗暗的花香在空氣中浮沉。紅花綠葉間，掩映著精巧的宮殿，戶欄雕花，簷角飛起。
「殺生丸殿下，請您留步！」宮殿之外，紅衣侍從伸手攔下了白色人影。花殤的面扇在和硯雨的戰鬥中丟失，此刻，墨發下姣好的面容微微泛著怒氣，「這是馨殿下的寢殿！」
白衣男子腰挎著三把長刀，六角梅花在襟口怒放。他微微睨了花殤一眼，只是冷冷開口，「讓開。」
「馨殿下正在休息！」花殤雙唇緊抿，回瞪了過去。
殺生丸沒有應聲，寒意卻在鎏金的眸子裡聚集。
這時，「吱呀」一聲，寢殿的門打開了，欣長的人影半倚著門，輕聲開了口，「花殤，退下。」
殺生丸聞言往去，卻見馨似乎真的在休息，湖藍色的裙裳只是外披，白色的裡衣若隱若現。
此刻，她輕揉著鬢角，望向自己的侍從，卻開口就是厲聲的訓斥，「想與殺生丸殿下為敵嗎？自不量力啊！花殤！」
「可是……」紅衣人影欲言又止。
「沒有可是！」馨說著，又看向殺生丸，聲音輕了些許，「殺生丸殿下，有什麼請進來說。還有……」說著，馨又往白衣人影的身後看去，「神月是吧？也請進來吧。」
花殤聞言，才注意到一直在殺生丸背後不聲不響的女子。女子一襲白衣，立在樹下，目光死鎖死住馨的背影。
不知是否是陰影的緣故，花殤總覺得似乎有那麼一絲的暗影，正緩緩沉入神月幽黑的眸子。
天光雲影間，此刻卻有純黑的人影不住疾馳。那人影懷中卻有一抹雪白，風將兩人的大袖吹得鼓起。
高空的風寒涼而砭骨，但人影體貼地將大袖擋在粉煙面前，儘量不讓懷中的人吹到風。粉煙數次想要衡宇放下自己，話到唇邊卻又收回，只是將臉埋在衡宇胸前。
雖然是因為老殿下遇刺才急匆匆趕回，但多想……
多想停在此刻啊……
但衡宇卻是突然急停，粉煙連忙抬頭，卻見一把鋼刀正直直朝著自己劈了下來！
「所以說，殺生丸殿下您想做什麼？」馨闔上了寢殿的門扉，看向白衣男子。花殤此刻盡職地守在屋外，而神月依舊站在殺生丸身後，不聲不響。
「碧落之心。」殺生丸盯著馨的紫眸，聲音冷冽。
馨卻是微微訝異，「那是什麼？」
她不知道這件事？
殺生丸心中埋下了疑惑，卻還是出言解釋，「九天之上，碧落之城的核心。」
「就是說殿下您想去碧落之城嗎？」馨在桌邊坐下，手不自覺地按了按鬢角，「這樣可還是要借用通靈木啊……」
「條件。」殺生丸不耐地打斷馨。
「條件嘛……」馨揉著鬢角的手陡然停了下來，唇角悄然勾起，笑意溫婉，一雙紫眸掃過立在她面前的兩人，微微眯起。
「三個月。」馨說道。
「你想做什麼？」這次，神月卻是開了口，警惕著盯著馨。
可馨的眸光只是淺淺掠過神月，便看向白衣人影，「我要我們之間的婚約保持三個月，之後再解除。」
三個月……
殺生丸聞言卻是不自覺往身後瞥了一眼，怒意在金眸裡醞釀，「你在要脅我嗎？」
「沒有。」馨淺笑著搖頭，「只是條件而已。像您說的那樣。」
「您會同意的吧？」馨說著，笑意未泯，卻是又揉了揉額角，「殿下您是為了身後那一位元，我卻是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只是交換而已。」
馨說完，沉默卻是籠罩了大殿。不過她並不擔心，她知道，殺生丸身後那人便是他的弱點，為了那人，就算驕傲如他，最終也會屈服的。
而她……只需要三個月。
馨想著，卻是狠狠閉上眼，用力按了按額角。
只要三個月，一切就能塵埃落定！
另一邊。
直劈而來的鋼刀只在粉煙視野裡留下些許殘影，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卻見衡宇已轉了身向，將粉煙護在懷中，用後背扛下了一擊。
「衡宇！」粉煙驚恐出聲，卻見血光四濺，染得天光雲影一片赤紅。
衡宇沒有應聲，只是在高空中疾行了幾許，手上一個用力，將粉煙從身前背到了身後，同時轉身，碧眸盯著急追而來的鋼刀，狐氣在指尖流轉。
然而，鋼刀卻是打了個旋，又從來的方向飛回。
這時，衡宇才看清，鋼刀的手柄上連著長長的鐵鍊，而操縱鐵鍊的人一身黑衣，正立在他們前方不遠處。
然而，鋼刀飛回的過程卻不是那麼順利，刀柄一下敲中黑衣人的腦袋。
「哎呦！」那人一下捂著額頭大叫。
「又犯蠢了吧？天樞。」女子的聲音傳入衡宇的耳畔。衡宇向前望去，卻見天光雲影間款款走來身著紅色勁裝的女子。她的眸色、發色盡皆火紅，腰間卷著一條暗紅色的鞭子。
「兩位……」衡宇一下沉了聲音，碧眸裡殺意漸漸彙集，「有何貴幹？」
「哎呀，其實我們本意也是不想偷襲的……」說著，黑衣人竟捂著頭憨憨地笑了起來，「我們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衡宇……」聞言，粉煙趴在衡宇耳邊輕聲開口，「把我放下來吧，我還能戰鬥。」
「你給我安心待著。」衡宇低聲回道，「我不過是忘記被封印了嗅覺，才被偷襲了一下。現在封印我已經破開了，你就放心吧。」
衡宇……
粉煙輕輕撫上衡宇背部的傷口，卻是滿手滑膩的鮮血。
就算是因為被封印了嗅覺，但這兩個人，能傷到他，也不是簡單人物啊……
「我們就是想跟你商量……」那邊，黑衣人影還在喋喋不休，「看看你能不能把白璧給我們。」
「白璧？」衡宇疑惑。
「裝什麼傻？我看你是不想給吧！」紅衣女子當即瞪了衡宇一眼，「不就在你腕子上系著嗎？」
「哎呀，搖光，幹嘛說話這麼沖。」聞言，天樞沖著紅衣女子擺擺手，「凡事有商有量不是很好嗎？」
衡宇這時才想起系在手腕上的純白勾玉，那一身素白的人影也不由得浮現在腦海。
「……我若是拒絕呢？」
「那就沒辦法了，只有開打了。」說著，搖光將鞭子抽了出來，火紅的眸子卻是鎖住了衡宇背上的粉煙，「不過開始之前，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第112章 碧落之城（五）
這裡……是哪裡？
月蓮睜開眼，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周身的黑暗。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月蓮轉身，卻見一身巫女服的女子正淺笑著看她。巫女及腰的長髮用白帶輕輕束了，周身竟散著淡淡的輝光，刺破了一襲黑暗。
月蓮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刀中的世界。
自己以前因與撫子爭鬥，而一直困於這裡。自陰陽師用了咒術將她們兩人從刀的形態解放，她才得以離開這裡。可近來，咒術的效力似乎漸漸弱了，加上神月身軀覆滅，她們亦受到影響，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在刀中的世界沉睡。
月蓮看著撫子的笑容，卻陷入了某種恍惚。刀中的世界無論多麼黑暗，這個巫女身上似乎總能散發出這樣的輝光。雖然不想承認，但在這種黑暗中，確確實實是想靠近這樣的光芒。
月蓮剛想說些什麼，卻是有一股冷風掠過，髮絲撩起的瞬間，周身的黑暗也如沉入清水的墨蹟一般徐徐淡去，天光雲影驟然映入她的眸子。
這是？
月蓮疑惑了一瞬，可長刀所能看到的東西實在有限，直至她化了人形，才明白這是在半空之中。
殺生丸、馨、花殤還有神月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可月蓮只是環顧周身，卻見他們正裹在一個淺碧色的球形結界中，倚著通靈木的軀幹緩緩向上，不時有雲朵被他們甩在身下。
「這是要去九天？」月蓮的聲音中帶了一絲難以覺察的興奮。
九天啊！那是她的家鄉啊！
「是的。」神月點點頭，「製作復活的軀體需要碧落之心。」
碧落之心？
月蓮審視眾人，卻是不自覺握緊了拳。
他們想毀了碧落城嗎！
「月蓮，你怎麼了？」撫子突然出現在眾人視野中，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看著撫子的面容，那泛著淡淡輝光的人影閃現腦海，月蓮冷靜了下來。
不！現在不能反對！
她看了一眼周身碧色的結界，緊握成拳的手悄然鬆開。
神明大人們將碧落之城浮到了半空，就是在割裂人界與神界。
當年她離開九天容易，後來傷心失望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回去，可是……何其地難啊！
如果不抓住這一次機會，她的餘生……大概都沒有機會再回到故鄉了吧……她的一生，大概都沒有歸處了……
可是……
月蓮看了一眼默默站在殺生丸身後的神月，卻是垂下了眼簾，神色晦暗不明。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碧落之心被拿走！
月蓮舒展開的手掌猛然握緊！
另一邊，仍然是半空中，日光正好，白雲悠悠。
「你想問什麼？」衡宇緊盯著全身火紅的女子，狐氣悄然流轉於四肢百骸。
「我說……」搖光將鞭子在手上纏了幾圈，沖著衡宇勾勾手指，眨了眨眼，「我和你背上的女人，哪個美？」
「啊？」衡宇愣了一下。
「搖光！」黑衣男子撫了撫額，大聲朝著女子吼道，「不要問這麼丟臉的問題！」
「丟臉？」女子也回吼，「被自己武器砸中頭的人才丟臉吧！」說完，女子又朝衡宇拋了個媚眼，「說一說嘛，誰更美？」
「搖光！住口！臉都被你丟盡了！」黑衣男子有些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鋼刀，卻不慎脫了手。男子慌忙地控制鐵鍊，想收回長刀。但鋼刀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線，刀柄又準確地擊中男子的腦袋。
「我說嘛，只有犯蠢的人才丟臉。」搖光白了一眼捂著頭的天樞，又深情款款地看著衡宇，「快說，誰美？」
「這個問題……重要嗎？」衡宇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這兩人，真的是來戰鬥的嗎？
「當然重要！」女子登時豎了柳眉，雙眼圓瞪，「你可以侮辱我的實力，但不能否認我的美貌！」
聽了這種話，衡宇卻沒有笑，反而正視著搖光。
搖光確實美。
一身紅色勁裝帶了英氣，暗紅的長鞭添了些許殺伐，豔紅的長髮被一根紅繩高高束起，流轉著緞子似的關澤。眉眼修長，鋒利如刀，而那火紅的眸，卻像是燒進心頭的兩團火焰，灼熱卻誘人。
看著搖光，衡宇忍不住想起小時候曾見過的浴火鳳凰圖。而搖光，就像是翱翔在烈火之上的鳳凰，散著凜凜容光！
衡宇不得不承認，相比於面前的人，自己背上的女子則寡淡了不少。
可是……
「我沒有否認你美貌的意思。」衡宇正色，碧眸盯著火紅的女子，「可是，你確實不及粉煙。」
衡宇話音剛落，暗紅的鞭影卻是陡然蛇行，在半空中留下重重疊影，朝著衡宇襲來！
雪白小狐此時也恰自衡宇的指尖躍出，朝著暗紅的鞭影奔去。
可背後卻猛然傳來凜凜風聲，衡宇驚覺，連忙翻身躲避。
原是天樞手上的鋼刀自背後偷襲。他見一擊不成，竟把手中鏈子一下朝著衡宇甩了過來，而自己，則握住了飛回的鋼刀。
可衡宇看著那鏈子，卻似乎準頭不太好，沒有向著自己的要害，想著天樞之前多次被砸中頭的經歷，衡宇也沒有多加在意。相反，那暗紅的鞭，卻是猛然變化了軌道，避開了雪白小狐，朝著衡宇攻來！
衡宇忙側身躲那鞭影，卻不料被什麼勾住了手腕。
他垂眸，才看清那鐵鍊的末梢竟是個鉤子。此刻，那鉤子，準確地勾住了雪白的勾玉！
鞭子帶起的風呼嘯著掠過耳畔，衡宇眼見著那鞭子又轉了個向，不再朝著他，而是向著他身後的粉煙！
不能再猶豫！
衡宇猛地一掙，帶著粉煙避開了鞭影。
可系著勾玉的紅線，斷裂了。
鐵鍊一下被收回，勾玉尾部的紅線劃著好看的軌跡，到了天樞的手上。
搖光一見得手，便收了鞭子，卷回腰間。
「你們……」衡宇微眯了碧眸，殺意開始堆積。
可衡宇話還未說完，剛剛還活靈活現的兩人卻突然變成了木偶。天樞的武器還握在手上，一雙眸子卻沒有了任何神采，而搖光身上散著的凜凜容光也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兩人飛速消失在了天際。
衡宇剛想邁足去追，卻聽得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去看老殿下要緊，不要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可惡啊！」衡宇握緊了拳，卻也只得朝著北方奔去。
第113章 碧落之城（六）
神月看著淺碧色的結界一路向上，不住將雲朵甩在身下。愈是往上，通靈木的枝葉愈是繁茂，直至那一片碧綠遮了一方穹頂。
而結界一路衝破橫斜的枝葉，一直到樹冠的頂端，大團大團的雲朵在眾人頭頂上聚集。
這就是……碧落之城？
神月仰著頭，雲朵遮蔽了視線，但透過其間的縫隙，灰黑的磚瓦隱約可見。
碧色的結界沒有停留，朝著雲朵一路向上。然而，這些雲朵驟然間迅猛開合，颶風刮到了結界上。碧色的結界登時如一片孤舟，被遠遠地推開。
結界中的人登時站立不穩，唯有馨像腳下生根似的穩穩站立，碧光在她周身流轉，淺青色的蓮印在額間若隱若現。
結界又再次向著雲間沖去。
這次，迎著那颶風，結界沒有被吹走，而是穩穩不動如山。可馨周身的光芒愈發刺眼，蓮印顯現，遍佈額頭。
可是，結界沒有前進半分。
最終，一抹殷紅緩緩流下馨的唇角，但結界反而慢慢後退。
神明大人的地方……怎麼會那麼容易進入？
月蓮冷冷地看著周身泛著碧光的馨，可轉身看著雲朵間隱約的白牆黑瓦，又半斂了眸。
「天生牙！」神月的聲音突然傳入月蓮耳邊，「我剛才聽到了天生牙的呼喚！用天生牙！」
天生牙嗎？
月蓮看了一眼將長刀拔出腰間的白衣人影，卻是搖了搖頭。
那把刀擁有不屬於人世的力量，可是，她看一眼就明白——那把刀的力量，是不夠的。
月蓮也明白，她自己的力量，也是不夠的……唯有……
可是……
月蓮看著已經將刀高舉的犬妖，默默握緊了拳。
真的要把他們引入碧落嗎？
「那把刀不行的。」思緒還在流轉，話語卻已搶先說出，月蓮嘲諷般地勾起了唇角，「為什麼天生牙呼喚你，不呼喚它自己的主人，你就不想一想嗎？」
「什麼意思？」神月看著月蓮，卻是駭了一瞬。身著狩衣的人此刻雖是揚起唇角，可一雙眸子沒有絲毫笑意，晦暗不明。
可隨之湧入四肢百骸的力量卻讓神月無暇顧及分心。
這份力量，很熟悉……
神月對上月蓮晦暗的眸子，可後者只是朝著殺生丸的方向使了個眼色，便轉過身，不再看她。
神月突然明瞭她的意思，伸手覆上了殺生丸握著刀的那只手。
靈魂的接觸是沒有任何感覺的，可力量卻在刹那間傳遞，溫暖的感覺讓白衣男子恍惚中以為是少女溫軟的肌膚。
一瞬間，刀影落下，虹光閃現。
結界仿若被靜止了時光般一動不動，擋在他們面前的雲朵一霎間散開。還未等他們看清城池，卻是猛然間狂風大作。這次的風似乎攜裹了淩厲的刃，將結界割得支離破碎。
結界裡的眾人再無法聚合到一起，只能被這狂風吹得四散，仿若飄零落葉。
這是？
月蓮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腳下熟悉的青石地面，她記得分明，這是正南方的朱雀長街。整條長街都栽著常開不敗的桃花，在枝頭躍動著火焰般的花朵。
「這裡是？」撫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月蓮回身，卻見身著巫女服的女子正扶著一株桃木，滿樹火紅在她的頭頂綻放。此刻，女子束髮的帶似乎被吹散，滿頭青絲只是靜靜披散開來。
「這裡就是碧落之城。」月蓮回答，同時往撫子身後看去。
可整條長街只有桃花無聲綻放，除了她們，再無一人。
被分散了……
月蓮醒悟，卻是當即往北方看去。
那裡，潔白的高塔直入雲霄，仿若能刺破九天之上的蒼穹。
碧落之心的所在……
月蓮開始往白塔奔去。
不能讓碧落之心被奪走！
絕對不能！
「看來我們挺有緣分的。」馨摟著雙臂，看著靜靜躺在她面前的天生牙，還有……立在她面前的女子。
「殺生丸在哪裡？」神月皺眉看著馨。
「你看不出來嗎？我們被分散了。」馨說著，彎腰將地面上的天生牙拾起，「你的靈魂是在這裡面吧？看來殺生丸又欠了我一個人情。」
神月冷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再看馨。
她們此刻正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四周盡是高高低低的白牆黑瓦，而她們前方不遠處，卻有高高的白塔刺破蒼穹！
忽地，有風從長街的這頭吹到那頭，青絲撩起，衣角飛揚，颯颯風聲分外清晰。
「馨殿下。」熟悉的聲音傳來，馨望去，卻見紅衣的人影正從街角匆匆趕來。
馨半眯了紫眸，往花殤身後看去，「只有你一個嗎？」
「嗯，都被分散了。」花殤點頭。
「那就……」馨說到一半，卻忽然用手捂住額頭，生生從嘴裡嘔出一口鮮血。
紅衣侍從連忙扶住馨，神色關切，「沒事吧？哪裡不舒服？」
神月也看著馨，卻見後者不甚在意地用碧色衣袖抹去了唇邊的血跡，然而卻不自覺地揉按鬢角。
「沒事。看來這裡似乎在排斥我們。」馨掃過花殤，目光卻不自覺凝滯在他手上的傷口。
這個人……
馨的眸光黯了黯。
排斥嗎？
另一邊，神月卻是疑惑地皺了眉，身為靈魂的她，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排斥之力。
「現在去白塔那裡吧。那裡似乎是這座城池的中心。」馨說著，卻是一下推開扶住自己的花殤，略有些踉蹌地走在前方。
花殤有些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默默跟在馨身後，保持半步的距離，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神月也跟在後面。日光從雲端灑落，落在青石地面已略有光滑的棱角，也給三人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另一邊，白衣的貴公子徐徐前行，每一步卻都踏在了落花之上。
這條長街栽滿了白櫻，微風拂過，便是漫天花雨。
落花無言，零落成泥，整條長街寂寥無聲。
可惡！
犬妖握緊了拳，指節作響的哢哢聲在長街上分外分明。
在那場颶風中，他竟然沒能握住天生牙！
現在……
貴公子昂首，聳入雲端的高塔映入金眸。
第114章 碧落之城（七）
白影行在靜寂的長街上，白櫻飄搖，輕璿著飛舞，緩緩落在銀髮白衣之上。貴公子沒有說話，一時間，耳邊只有微風悄聲呢喃，間或拂落衣襟上的一片白櫻。
殺生丸行得並不算快，自他落地，便有無形的力量開始緩緩滲入骨血，讓他的四肢百骸沉重如鉛。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忽地，輕柔歌聲傳入耳畔。那歌聲似有若無，雲霧一般縹緲。隨著歌聲，殺生丸眼中的景象也不再是飄搖著白櫻的長街，反而漸漸開闊。他本人，此刻被青青的麥苗簇擁，清風微揚，碧浪連天。
幻境嗎？
白衣人影微眯了金眸，腳步不停，依舊穩健，手卻不自覺握住了腰側的刀柄。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歌聲不停，殺生丸眼前也漸漸流動了如水一般的霧靄。緩緩地，霧氣凝成了女子的身形，依稀可見大袖翩躚，而面容，卻是空茫一片。
「知我者謂我心憂……」女子還在淺吟低唱，卻被殺生丸一下打斷，聲音冷然，「讓開！」
女子聞言停了歌聲，空茫的面容正對上鎏金色的眸子，「現在，就連妖物……也可以進出碧落了嗎？」
就連妖物？
「狂妄的口氣！」殺生丸長眉一挑，指間碧影卻是比話語更快，直取女子面門！
光鞭一下便將女子擊潰，但只一瞬，女子的身形便彌合。
無效嗎？
金色的瞳影微動，長刀已緊握手中！
「我現在只是一抹殘念，凡世的武器是傷不了我的。」女子輕聲開口，空茫的面目看不出神色，但聲音似乎不含慍怒。
殘念……
殺生丸幾乎下意識地就想拔出天生牙，卻未觸及那熟悉的刀鞘。
對了……天生牙，他沒有握住……
連帶著……她！
女子對面前人片刻的怔愣不以為意，只是長袖一開合，又複低唱，「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歌聲淒涼，低回不止，兩人周身的麥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只有麥浪，不住往天邊推去。
「悠悠蒼天……」女子旋了身，廣袖輕揚，「此何人哉！」
女子這句唱詞一出口，又有一團霧氣流動而來。這團霧氣中，殺生丸卻看見了宴飲歡歌的場景，身披戰甲的男子豐神俊朗，飾滿珠翠的美人言笑晏晏，歌舞不停，酒杯交碰。
可只一瞬，宴飲中的男男女女竟漸漸化為飛末，笑容已逝，神色驚恐，整個大殿一下變得空空蕩蕩。
隨著大殿空曠下來，場景又一下轉到靜寂的長街。麥浪和流嵐已消逝，唯有白櫻悠悠而落。
「我現在只是殘念，你雖然殺不了我，可我……也什麼都做不了。」女子長長歎息了一聲，讓開了路。
殺生丸冷哼了一聲，微睨了她一眼，便繼續前行。
「只有一個請求……」女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殺生丸聞言，未曾駐足，卻是放慢了腳步。
「我名為瑤……請起碼記住我的名字。」瑤的聲音透著濃濃的哀涼，「不然，這點殘念也湮滅之後，天地之間，我連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了。」
瑤……嗎？
心中默念著女子的名字，白衣人影又恢復了往常的步伐。
忽地，身後傳來屬於女子的笑聲，「哈哈哈，神明給妖物讓路……」
殺生丸微皺了眉，回轉過身，卻見女子的身形漸漸淡了，笑聲也低了下去，只是反復呢喃，「神明給妖物讓路，神明給妖物讓了路……」
殺生丸沒有再管她，又轉過身，卻聽見身後不甘心的怒斥，「神界衰敗成這樣，究竟……是誰的錯啊！」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月蓮正在染著桃花的長街上飛奔，青絲撩起，長袖翩飛！
對！就是這裡！九天！碧落！
每一磚每一瓦，她都熟悉；每一草每一木，她都了然！
這裡，她出生。
這裡，她成長。
這裡，她見證了碧落的鼎盛。
這裡，她也目睹了神明的……衰亡。
這裡承載了太多的回憶與情感，豈能容人損毀！
月蓮握緊了拳，足下的速度又快了幾分。
撫子盡全力跟在後面，卻還是被月蓮拉出好幾步的距離。也正因此，日光給月蓮拉出的長長影子落入了撫子的視野。
影子……
撫子回首望了一眼，卻發現自己身後也拖著漆黑的影子。
她和月蓮都是魂魄，除非有了實形，否則，怎麼可能有影子？
然而，撫子並沒有時間思考這個疑問。只是發愣的一個空檔，月蓮幾乎已經將她遠遠甩下。
撫子定定神，追了上去。
另一邊，神月幾人所走的道路異常寬闊，除了寂寥風聲不時掠過，卻沒有任何異狀產生。
三人十分順利地到達了塔底，神月揚了揚首，卻始終望不見塔頂。
塔底的攜花銅門半敞著，外邊陽光正好，可裡面卻是幽深不見底。但幾人沒有半分猶豫，側著身一一從半開的門進了塔。
這是？
神月有些疑惑地環顧四周，卻見白塔最底層空空蕩蕩，除卻四角立柱，便唯有一人多高的銅鏡擺在正中。
她朝著銅鏡的方向忘了一眼，卻一刹那間感覺天地倒懸，仿佛有無形的漩渦正撕扯著自己。
神月拼命掙扎卻毫無效果，只能眼睜睜看著塔底的空蕩被徐徐抹去，陌生的場景在眼前緩緩展開。
不，不算陌生，白玉的地面，雲端的宮殿，還有主座上披著裘衣的華貴女子。
殺生丸的母親？
神月疑惑地走到大殿正中，可仙姬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一般，只是自顧自開口，「馨，你這段時間可要好好注意身子。」
馨？
神月皺了皺眉，卻見熟悉的碧影繞到了她面前，對著仙姬輕輕躬身，「馨謹遵母親大人的吩咐。」
母親大人？
神月湊近了馨，可後者似乎對她視若無睹，只是一邊躬身，一邊輕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可馨的禮只行到了一半，便被不知何時出現的殺生丸阻止了。
「不是說不拘這些虛禮嗎？」殺生丸的聲音似乎帶了薄怒，可手上動作卻是輕柔無比，「況且你有孕在身。」
有孕在身？
這四個字聽得神月陣陣眩暈，可她還是懷著一絲希望湊到殺生丸眼前。可殺生丸只是輕輕扶起馨，連眼角餘光都吝於給予。
「現在知道對我好了？」馨的聲音帶了些許嬌嗔，「以前提婚約的時候你還老大不樂意呢！」
聞言，殺生丸卻是緩緩勾起唇角，眉梢眼角都蕩漾著溫柔。只見他將碧衣佳人輕攬入懷，「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過去的事情……」神月輕聲呢喃。此時殺生丸距她不過一尺，可眼裡、耳裡、心裡，卻只有懷中的佳人。
「哼。」馨聞言似乎有些著惱，輕皺了眉，聲音仍是嬌嗔，「你們這些男人啊，以前的罪過就喜歡說都過去啦，都過去啦，誰知道你們心裡真正在想些什麼。」
「我想些什麼你還不清楚嗎？」溫柔在金眸深處一圈圈蕩開，白衣人影忽地伸手輕揉馨的眉間，「別老皺眉，對孩子不好。」
「喂！你們……」神月猛地伸手，想將馨從殺生丸的懷抱中扯出，但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生生穿過馨的身體。
殺生丸似乎仍沒注意到神月，只是輕輕彎下身，薄唇輕輕覆上馨的額頭——像是他曾對神月做過的那般！
神月看著，整個人登時便愣在那裡，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窖，寒涼刺骨！
「幸好呢……」馨也輕擁著殺生丸，感歎著，「幸好我無論如何都將婚約多拖了三個月……」
「是啊……」殺生丸竟然也輕輕附和，「幸好……」
三個月！
神月驚駭地望著相擁的兩人，指節不自覺被捏得哢哢作響。
馨是懷著這種目的嗎？
這時，馨突然從殺生丸的懷抱中探出頭，目光如毒舌一般死死咬住了神月。
「你能看見？」神月迎上了馨的目光。
可馨沒有答話，眉眼緩緩彎起，似乎盡是嘲弄。
突然，馨的雙唇開開合合，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神月卻是看懂了唇形——
「殺生丸……是我的。」
這種人……
神月攥緊了拳。
馨這種人……要是死掉就好了。
神月死死盯著馨，可背上突然傳來的劇痛卻讓四周模糊開來，連帶著碧衣佳人嘲諷的眼角。
漸漸地，場景又變回空蕩的塔底，銅鏡正在她面前散著妖異的光芒。而馨，正高舉著天生牙，用刀背抽打神月的背部。
神月回過神，卻是一下抓住了半空中落下的天生牙，眉梢眼角，沾染了寒意。
「清醒了？」馨習慣性地彎了彎眉眼，想從面前人的手中抽回天生牙，卻發現長刀紋絲不動，而面前人的眸子，冷得可怕！
這種眼神……
「是從鏡子裡看到了什麼嗎？」馨笑意不減，卻是松了握刀的那只手。
神月沒有回答，只是順勢握住了刀柄，朝著馨的方向狠狠一揮！
馨側身躲了過去，天生牙落了空，卻是一下砸中銅鏡，巨大的聲響中，鏡面一下多出幾道長長的裂痕。
「喂！」花殤見狀，一下擋在了馨的面前，怒視神月，「你想幹什麼？」
神月還未答話，馨卻已開口，「花殤，退下。」
「可是……」花殤有些猶疑地回首，觸及馨堅決的神色後，還是默默退了幾步，但一雙眸子，仍緊盯著神月。
「不用那麼緊張，你不是也看見了嗎？」馨微笑著看向花殤。
「看見什麼？」
馨沉默了一瞬，緩緩開口，「銅鏡讓我們看見的，應該是自己最害怕的場景。你看見了，神月看見了，我……也看見了，不過我比你們清醒得早一些而已。」
「你看見什麼了？」神月握住天生牙的手沒有鬆開，聲音依舊冷然。
「你不必知道。」馨的神色黯了黯，繼而，唇角又輕輕勾起，「不過，我大致可以猜出你看見什麼了。」
神月死死盯著馨彎起的眼角，只覺得和剛才在銅鏡中看到的一樣，充滿嘲弄！
「你在……」馨輕笑出聲，眉梢眼角帶了諷意，「嫉妒我啊！」
馨！
神月咬緊了牙，握著刀柄的手愈來愈緊。
要是馨……死掉就好了！
第115章 碧落之城（八）
僅僅因為嫉妒，就擺出這種想殺人的表情來……
馨只是輕覷了神月一眼，便回轉過身，連眼角餘光也吝於給予。
這個神月，不過如此。
蓮步輕移，馨細細打量著塔底，白塔從外部看直抵蒼穹，但塔底除去一面銅鏡，竟然空空蕩蕩，更別提向上的階梯。
奇怪……難道是實心的？
細眉微蹙，碧色裙裾不住與腳下磚石輕輕摩挲。
然而，一陣鑽心的疼痛直刺顱腦，一雙熟悉的紫眸驟然閃現眼前。
「馨！」一個穿著華貴青衣的稚童眼角彎彎，大聲呼喚。
那稚童見風就長，轉瞬間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青衣依舊，眉梢笑意斂了幾分，但唇角依舊上揚。
「馨。」他輕聲開口。
可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少年眼中的笑意完全湮滅，一絲絲陰沉悄然沉進紫眸。
「馨……」青衣人影似笑非笑地說道。
笙……
望著自己的兄長，馨一直半斂著眸子，唇角不曾上揚，眉心也不曾皺起，只是藏在大袖下的雙手，正輕輕顫抖。
他們的父親懦弱早亡，她和笙明明一開始是相互扶持的，到底是什麼時候……
馨緩緩闔上了眸子。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同室操戈的呢？
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馨猛地按了按額角，面前熟悉的人影頓時像是被什麼抹去了一樣，空蕩的塔底在視野中漸漸清晰。
自從親情的那部分回歸靈魂之後，她便不時會看到這樣的幻象，伴隨著陣陣頭痛。
嘲諷一般地勾起唇角，馨繼續在塔底四下查看。
這也是……她應當付出的代價吧……
輕移的碧影落到神月的眼眸，卻只是激起更深層的怒火。
馨和殺生丸相依偎的場景不住浮現神月眼前，輕撫小腹時低垂的眉眼，還有……覆上額頭的輕吻……
這一切……
瞳孔微張，一抹陰狠毒蛇一般鑽入烏眸深處，長刀緩緩放下，神色卻因額間碎發的遮擋看得不甚清晰。
這一切……她不會讓任何人搶走！
要是馨……
神月抬頭，馨嘲諷般的唇角正好撞進眼瞳。
要是她……死掉就好了！
公主……
花殤看著不住狠按鬢角的修長手指，心中一陣擔憂，一看到神月收了刀，便朝著馨的方向走去。
還未行兩步，腳下的一塊磚石卻是猛地陷了下去。「轟——」的一聲巨響，地面開裂，長長的階梯蜿蜒著向下，伸進地底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地道？」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邊揉了揉額角，一邊走在了前面，「下去看看吧。若是藏什麼東西，大概也只會在這種地方。」
花殤聞言，當即跟在馨的身後。神月也默默跟上，只是眼中陰沉一點點濃厚。
地道狹長，似乎連轉身都困難，雖然每隔幾步便有燈火懸在牆上，但照不亮無盡暗影。大片黑暗呼嘯而來，令人窒息。
走在這樣的地道裡，神月連呼吸都放慢了幾分，握著長刀的手不自覺緊了些許。
不知走了多久，幽暗燈火下，卻有金光大盛于前方。而走在前面的碧衣人影也停下了腳步。
神月加緊跟了上去，在看清楚發出金光的究竟是什麼後，也不由得停了下來。
「天哪……」她低低讚歎。
壁畫！
用金粉繪成的壁畫泛著輝光，沿著地道牆壁，徐徐鋪展。
披著戰甲的男子豐神俊朗，飾有珠翠的美人言笑晏晏。他們的下方，齊齊跪下了一大片，有人有妖，競相將手中各色貢品高高舉起。
這是神月的左手邊。
而她的另一邊，用了深紅的染料繪製，無數面容醜陋的惡魔不住叫囂著，揮舞著手中各色武器。
神月信步往前。
左手邊，人類正在金黃的麥地前歡笑；妖怪們圍著一團篝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笑容裡盡是滿足。雲端之上，無數男男女女正俯身看著這一切，低垂的眉眼裡，滿是慈悲。
右手邊，惡魔的叫囂更甚，所過之處田地荒蕪，寸草不生，不住有鮮血沿著他們的武器滴下。
繼續前行，在某個點，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壁畫竟變得一模一樣！
雲端之上，無數男女手持著刀劍，眉眼間滿是肅殺，刀劍泛著凜凜寒光。
地上，無數面容醜陋的惡魔周身散著可怖的瘴氣，上下飛舞，武器對準了雲端之上的神明！
神月弄懂了，這是記錄歷史的壁畫，她忍不住快步朝前，想看看後面會發生什麼，下一幅，背景換成了血紅，神明和惡魔纏鬥到了一起。
她腳下越來越快，一幅幅畫面仿佛被串聯著動了起來。這一刻，神月仿佛置身遠古的戰場，狂風呼嘯，海浪滔天，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天地之間，滿是纏鬥的身影，兵刃交擊的火花不住地閃滅！
鮮血從雲端落入大地，又從河湖湧入江海，日月在鮮血的映襯下失去光華，大地早已被血海淹沒。
神明們浴血奮力廝殺，惡魔流著鮮血節節敗退。
忽然，領頭的惡魔被斬下了頭顱。醜陋的頭顱懸在了高高的旌旗上，狂風大作，旌旗漫捲，汙黑乾涸的鮮血塗染了大半個旗面。
鮮血無言。
惡魔頓時潰不成軍。
神月心裡猛地震了一下，放緩了腳步，大片的鮮血鋪天蓋地。
在壁畫的末端，已沒有一隻惡魔，用金粉繪製的畫面泛著淡淡輝光。神明們回到雲端，開始宴飲歡歌，舞女絲帶飄飄，慶賀的歌聲似乎永遠不會停歇。
他們的下方，跪著一大片，有人類，有妖怪，貢品被高高舉起。
長長的壁畫隨著神月的步伐被收入眼底，可心底的疑惑卻是一層疊過一層。
既然惡魔被消滅了，為什麼……碧落城卻空了呢？
明明……
神月回頭看了一眼壁畫的最末一幅，男子們對著酒盞豪飲，女子們輕笑著起舞，跪拜的人虔誠又恭敬。
明明應該是鼎盛的時候吧……
「走了。」馨催促的話語拉回了神月的神思，「不過一幅畫而已，過去的人怎樣都無所謂。」
神月看了一眼碧色的背影，眼底的陰毒卻又重新凝聚。
「公主……」花殤一瞬不瞬地盯著壁畫，有些猶豫地開口，「我想一個人再在這裡待一段時間。」
「為什麼？」馨一下回頭，視線掃到紅衣侍從的一瞬，卻怔住了。
紅衣侍從的目光死鎖死住神魔大戰的那一幕，壁畫的輝光照不到他，整個人似乎都埋在一片血紅中。牆上懸著的燈火給花殤長長的睫羽投下扇般的陰影，睫羽之下的烏黑眸子卻是深不見底，唯有額上的血色蓮印泛著幽幽光華。
馨的心底微微一動，她從未見過花殤的這種神色，仿佛有什麼天大的悲傷想說又只能堵在心裡一樣。
「我知道了。」馨半斂了眸，又轉過身，掃了一眼靜立的白衣少女，「神月，走吧。等回來的時候再來接花殤。」
聽著兩人的腳步漸漸低了下去，花殤卻是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修長的指尖似乎就要碰到被懸在旌旗上的醜陋頭顱。
為什麼……
花殤輕輕摩挲著壁畫，長眉低垂，烏眸半斂，眼底的哀慟仿佛能溢出來。
為什麼……看到這幅畫，會那麼地悲傷呢？
忽地，烏眸失卻了焦距，雙眉間的神色漸漸變得空茫。
「我願歸魔神大人麾下，以日月為證，以鮮血為誓，永不背離！」喃喃的聲音回蕩在狹長的地道間，燭火晃動幾許，連帶著花殤本就晦暗的神色。
為什麼……
花殤仍然不住摩挲著壁畫，眸子中的焦距一點一點地回來，但哀慟卻是深了一層。
「為什麼……我會不由自主地說這句話……」花殤看著一個個流著鮮血的惡魔，喃喃說著。壁畫中的惡魔青面獠牙，都是一副醜陋的惡鬼面容，可花殤一個一個輕撫上去，似乎毫不介意。
「為什麼……」花殤摩挲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伸手撫上眼角，那裡，已經一片濕熱，大顆的淚珠滾過眼角朱紅色小痣，直直墜了下來，啪嗒一聲，在地面碎裂。
「為什麼……我想哭呢？」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9
第116章 碧落之城（九）
神月與馨一前一後地前行，兩人都沒打算和對方說話，一時間，寂靜籠罩了狹長的地道，燈影幢幢，在牆上投下搖晃的陰影。
再前方的地方，沒有任何類似壁畫的東西，就好像碧落之城的歷史，截止在壁畫最末一幅的場景。
不知行了多久，兩人面前出現了古樸而巨大的銅門，銅門上不曾攜刻任何花紋，只是掛了把已開的銅鎖。
「進去看看吧。」馨說著，也不等神月的回答，便伸手推開門，當先邁了進去。
看著馨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裡，神月眸子裡的那抹陰沉不淺反深，她抿了抿唇，加緊跟了上去。
銅門後不再是狹長而陰暗的地道，反而是一間極盡奢華的暗室，大把的明珠星子般地嵌在貼金的牆上，散著幽幽光華。暗室正中，是白玉雕成的圓臺。而圓臺上方，則浮著一個小小的菱形晶石。
晶石剔透，卻不過手指大小，周身的光華也極其內斂。但神月一邁進暗室，便感受到溫厚的力量正從晶石那裡緩緩向四周滌蕩開來。
這就是……碧落之心？
神月想著，朝晶石的方向邁了步伐。
然而，剛行一步，便有雪白刀鋒兜頭朝她劈砍下來！
這是……
白衣人影進了白塔，四分五裂的鏡面便撞入了金眸。多年的戰鬥經驗讓他知道，這些裂痕，是刀刃擊打所致。
強力壓下心頭不好的預感，眸光又掃到了深不見底的地道和蜿蜒向下的階梯。
在……這裡嗎？
殺生丸朝著地道的方向轉了身，正欲前行，卻聽見身後傳來清晰的女子聲音——「可惡啊！」
長眉一挑，妖力悄然流轉，白衣人影回過身，卻不曾在身後看見人影。
怔愣了一瞬，他便反應了過來，朝著銅鏡望去。只見四分五裂的鏡面上映出一個破碎的女子身形，依稀可見俐落的短髮和狩衣翩躚的大袖。
女子身後燃著熊熊火光，她緊握了拳，一雙烏眸裡滿滿忿恨和不甘。
「可惡啊！」鏡中的女子再度開口。
是她？
殺生丸終於想起鏡中的女子。在神月忘記一切的時候，這個陰陽師救過神月一次，但又自不量力地企圖對付他，最後被自己的式神帶走……
「零子……」女子身後出現同樣身穿雪白狩衣的男子，只是男子卻是金髮碧眸——妖狐的特徵。
「這件事不能怪你。」男子將放到零子肩膀上試圖安慰，卻被她一下打開，他有些訕訕地笑了，語氣卻不改安慰，「不要自責了。」
「不自責？那你給我想點辦法出來！」零子伸手一指背後的火光，「你知道裡面封印著怎樣可怕的東西嗎？我們夕月一族在這裡就是為了看守它……」
零子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銅鏡傳遞的畫面也愈發破碎而淩亂。
這是……下界的某處麼……
不過……
金眸微眯，但白衣人影卻是瀟灑轉身，袖口的六角梅花漸漸消失在深不見底的地道中。
關他何事！
不久之後，當殺生丸想起這些細節的時候，才驚悟，原來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灑下，只是——
沒有人發覺！
「神月！」
熟悉的聲音如風般拂過耳畔，神月愣了一下，只見一道上白下紅的影子將她推了開來，而雪白刀鋒堪堪停在那抹影子的！
「撫子……」月蓮沒有收刀，唇角勾起，似笑非笑，「我已經和你說過戰鬥的理由了，你還是……」說著，月蓮握刀的手緊了幾分，「要阻止我嗎？」
撫子微皺了眉，看了看握刀的月蓮，又看看神月，往常的溫婉笑意早已不見，「非得……不死不休嗎？」
月蓮將刀鋒移開了些許，冷笑一聲，卻不作任何答話。
有時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為何你要拔刀相向？」神月不解地看著月蓮。
「因為……這裡是我的家鄉啊……」月蓮掃過神月的目光泛著冷色，「我當然要不顧一切地守護！」
家鄉嗎？
一旁的馨聞言挑了挑眉，看來比她們更熟悉地形，難怪更早地來到這裡。
想著，馨一雙紫眸裡滿滿興味，裙裾微動，後退了幾步，給幾人留下了足夠了戰場。
「家鄉……」神月反復咀嚼這兩個字眼，烏眸半斂，困惑卻不曾散去，「很重要嗎？」
重要嗎？
有多重要？
神月還在思索，可聽聞這話的月蓮卻是變了臉色，一把將撫子推開，刀鋒化成光影，直直朝著神月襲去！
神月還未反應過來，一道碧色光影猛然出現，急速將長刀擊偏！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傳入眾人耳畔，隨之而來的白衣人影緩緩邁入暗室，六角冷梅在襟口傲然怒放，銀色長髮流轉著淡淡光華。
金眸在暗室裡掃了一圈，觸及月蓮手上的長刀時，冷意徐徐積澱。
一旁的馨淡淡看了殺生丸一眼，旋即就將眸光投到銅門的方向，但那裡空空如也。
花殤……馨的心沉了一瞬，一閃而逝的擔憂在紫眸中顯現，他還在壁畫那裡嗎？
他……在想些什麼？
不過神月並沒有注意到花殤，她只是驚喜地走到殺生丸的身側。
月蓮重新穩住了被擊偏的長刀，長眉微斂，雙唇緊抿。
她曾和他交過手，所以清楚地知道，這個夕月的弟子並不好對付。
而她……只是因為碧落之城的力量而有了實體，光是凝出手上的長刀就已經很費力了……
可是……
月蓮轉了轉手上的長刀，雙臂下沉，擺開了戰鬥的架勢。
——即使失去性命，也要保衛這裡！
殺生丸沒有同月蓮多說一句話，碧芒直沖著月蓮而去！
「等等！」一旁的神月猛然想起什麼，一下抓住泛著碧光的指尖，「月蓮和撫子是有聯繫的，月蓮出事的話，撫子會不會……」
「不用顧忌我。」撫子打斷了神月，又看了月蓮一眼，眸光盡是悲哀，「盡情戰鬥吧。」
「可是……」
神月話還未完，月蓮卻已沖了上來，大袖翩躚若蝶，在半空中留下雪白殘影，刀鋒上泛著凜凜寒光！
殺生丸輕輕拂開神月的手，金眸裡滿是戰鬥的興味，長刀入手，刀鋒相抵，留下一連串燦爛的火花。
兩人又同時點地躍起，兩道白影不住在半空中分分合合，快得連殘影都捕捉不到，唯有火花四濺紛飛。
片刻後，黑靴觸地，喉間卻是泛起一股腥甜，金眸凝視著對手，生生將湧上喉頭的那口鮮血又壓了回去。
他明白，這是碧落城排斥的結果。
月蓮也同他對峙著，眸光從上向下、又從下向上，不住地打量面前的男人，只要他有一絲破綻露出，她會毫不猶豫地攻擊！
忽地，爆碎牙上迸出了烈芒，妖風橫掃，竟讓牆上數千顆明珠生生失了光華！
雪白的光芒同樣從月蓮手上的長刀散出，兩處光華相撞，巨大的漩渦出現在兩人中間！
神月本來看著殺生丸，但眸光卻不知不覺地被圓臺上的菱形晶石吸引。
碧落之心……現在是拿走的好機會……
目光又不自覺地掃過靜立一旁的馨，銅鏡中的一幕幕又閃現心頭。
家鄉也好，什麼都好……
都不能阻止她！
因為……
神月一步步朝著白玉圓臺走去，眸光也愈發堅定。
因為，不活下去的話，根本不能和他……
神月不知道的是，她的行為一點不落地落在撫子眼中。這個慈悲的巫女沒有出聲阻止，可難以掩飾的失望還是漫上墨瞳。
雖然能理解，但還是……太自私了啊……
碧落之心被取下的那一刻，大地動搖，嵌在牆上的明珠一齊崩了出來，在地上骨碌碌滾動，碎屑從屋頂紛紛灑落，只片刻，便有大塊的磚石齊齊墜落。
此刻，這座九天之上的城池卻再無法維持原來的雄偉，蛛網般的裂痕遍佈高高低低的建築，聳入雲端的白塔搖搖欲墜，地面轟然塌陷，狂風開始大作，呼嘯著掠過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奏出一曲滅亡的悲歌。
碧落城——毀了！
第117章 碧落之城（十）
墜落的磚石狠狠砸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連帶著揚起大片的灰塵。月蓮怔愣著，幾乎以為這些灰塵都飛進了自己眼中，不然——
她為什麼……流淚了呢？
儘管視野被淚水模糊，儘管塵土紛飛，儘管碎石四濺，白玉圓臺旁的身影還是被清晰地映入眼中。
「神月！」月蓮咬緊了唇，狩衣在暗室中劃出白鳥一般的影子朝著圓臺沖去，手上的長刀泛著凜凜寒光！
「叮——」
長刀沒能如她所願砍入神月的身體，相反，刀鋒相撞激出的一連串火花卻照亮了暗室。
殺生丸看著對面盛怒的女子，手上只是更沉穩地用力，眼角卻不自覺掃過圓臺旁的白影。
神月仍然立在那裡，一隻手握成了拳，雙眼怔怔地看著眼前搖搖欲墜的景象，不知在想些什麼。
「戰鬥中分心可不是好習慣啊……」對面女子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金眸掃過月蓮，卻在泛紅的眼眶停留了一霎。月蓮的眼淚已經被抹去，眉梢眼角帶著觸目驚心的殺氣，但眼眶仍然泛紅，出賣了內心的悲傷。
不由自主地，腦海中又浮現靜立在圓臺旁的身影，只是這次，金眸罕見地沉了沉。那曾披著狒狒皮、滿腹陰謀的男子竟出現在了心底。
曾經，他以為她只是奈落的□□，後來被抹去鬼蜘蛛印記的身體似乎也向他說明這一點。可是，今天她的行徑，似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
她，確實是奈落的□□！
——那個讓他無比鄙夷的人！
薄唇輕抿，握著長刀的手也緊了幾分，刀芒上躍動的火花不住閃滅，正如他心底疑惑的火苗。
——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轟——」
一面牆壁突然塌陷，碎石四濺，巨大的聲響不住回蕩，金色的眸光又沉了一沉。
——難道只是為了個和奈落別無兩樣的女人嗎？
月蓮沒有覺察對面人神色的變化，只是冷笑一聲，足尖輕點，欲再度朝著神月奔去。
然而，長刀還是被爆碎牙攔下，刀鋒不住交碰，火花亮得耀眼！
兩個白色的身影同時躍起又同時落下，飛鳥一般在半空開開合合，沒過多久，竟挪出了坍塌的牆壁。
這裡……要毀了嗎？
馨看著墜落的磚石，紫眸卻沒有一絲動容，只是碧衣輕動，靈活地騰轉挪移，避開四濺的碎石。
「馨……」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馨帶著驚愕回頭，卻只見飛揚的塵土。
只是這一愣神，一大塊磚石忽地直直朝著馨的方向墜了下來！
馨下意識地躲避，然而直刺顱腦的疼痛又不期而至，腳下一個不穩，竟踩上了地上的珠子。珠子骨碌碌滾動，把馨帶得跌了一跤，那塊磚石卻沒有改變它的目標，在此時，狠狠砸上馨的腳踝！
鑽心的疼痛襲來，馨用手肘半撐著地，想借力站起，卻不曾想一塊大如磨盤的石頭也砸了下來，狠狠壓住她的小腿！
下意識地想催動妖法，可那擾人的幻象又出現在眼前。
「馨，今天是你的生辰！」穿著青衣的小男孩雙手合在了一起，眉眼彎成了弧線，「猜猜我給你準備了什麼禮物？」
對啊……他們一同出生，她的生辰，也是他的。可他永遠記得比自己牢靠。
馨的眸光閃了一閃。
儘管知道只是幻象，儘管明白幻象外外險境重重，馨還是撅起嘴唇，像小時候一樣地地回答，「你能有什麼好東西？我才不會喜歡。」
只是聲音幾近喃喃，在崩塌的暗室傳不進任何人的耳中。
「哼！」男孩聞言卻是將兩隻手背到了身後，氣鼓鼓地瞪著她，「不稀罕就算了！不送你了！」
「好了好了……」馨有些無奈地勾起唇角，聲音仍然極輕極輕，「當我錯了還不行嗎？」
「哼！這還差不多！」男孩自得地昂起頭，又把合起的手放回胸前，緩緩張開。
馨不自覺地伸出手，可指尖要觸到男孩帶著笑意的面孔時，男孩的身影卻如泡沫一般消散。
視野內不再是男孩準備的驚喜，而是傾頹的暗室。
馨輕歎了口氣，正欲收回手，卻順著指尖，撞入漆黑幽深的雙眸。
神月！
馨猛然一凜。
她可以肯定，神月絕對將她的全部境況落入眼中！可神月只是一言不發，默默看著自己。
想到打碎銅鏡時神月的眼神，馨心下了然，眉梢高高挑起，眼角彎彎，紫眸一片冷色。
「走吧……」撫子看著仍站在圓臺旁不知在想什麼的神月，收斂了臉上的失望之色，善意地提醒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神月猛然打了個激靈，連忙將視線從馨的身上收回，看了一眼尚還算完好的銅門，連忙道，「對啊，我們要趕緊離開。」
說著，便半推著撫子從半開的銅門離開了暗室，有意無意地，用身形遮住了馨。
為什麼……不開口向巫女求救呢？
馨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墜落的磚石不住在耳邊轟轟作響，妖力因顱腦的疼痛而凝滯，可她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大抵是因為……
馨的腳被壓住，無法站起，但還是挺直了脊樑坐在那裡，恍若不可撼動的青松！
大抵是因為……那最後一點點的尊嚴吧……
「呵……」冷冷的笑聲從朱唇迸出，又湮滅在磚石的轟然聲中。
尊嚴啊……她本來以為自己早就不在意這種無聊的東西了……
馨四顧著，磚石如雨般地墜落，不時砸在她的身上，就算疼得直皺眉頭，脊樑卻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彎曲！
「這就是……」馨輕輕開口，「終結了嗎？」
沒有人記得她，除了那個怨恨她的人……
顱腦的疼痛還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可幻象卻再也不出來了，視野中盡是紛飛亂石。
「其實我說謊了啊……笙……」馨雙肩顫抖了一下，聲音也隨之帶了些不易覺察的波動，「你送的禮物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我……」馨頓了頓，眉眼彎起，「我很喜歡。」
「不過，你知道我在說謊的吧？你一定知道的。」紫眸半斂，亂石墜落，一個一個，仿佛都變成笙熟悉的眉眼，「你只比我早出生一刻鐘，你想什麼我最清楚，我想什麼你最明白。」
「這些年，我也說了很多其他的謊話，你是不是也都知道呢？」
「這些年，我幾乎都要忘記封印親情的本心了，你是不是也看得分明？」
「這些年，面對我這個無情的妹妹，你大概心裡也不暢快吧？」
「笙……」馨挺直的脊樑顫抖了幾分，「我要死了……你一個人，多加小心啊……」
邁出銅門的一瞬，神月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這樣是不是……
然而，馨撫著小腹的樣子又閃過心頭，嘲弄的眉眼錐子一樣紮進心底。
馨要是……死掉就好了！
惡毒的想法野草一樣瘋長，很快便蔓延了整個心房。
要是她死掉就好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神月回身闔上了沉重的銅門，看著掛在門上的鎖，心頭最後一點猶疑也完全消逝。
去死吧！
「哢——」
輕輕一聲響，半開的銅鎖被修長的手指合上。
心滿意足地勾起唇角，神月回過身，卻在地道昏暗的燈火下看見熟悉的白影。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神月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不辯解。後面她會為自己的錯事一一付出代價。
其實這段起碼也該是一兩年寫的了，現在看來，百感交集。當年的我還是太過偏心，如果是我現在寫的話，可能不會讓月月犯這麼嚴重的錯誤，或者不會讓她僅僅付出那麼一點代價。不過結尾處的月月倒是讓我安慰，大概也可以理解為角色的成長？（笑）
第118章 碧落之城（十一）
水銀色的長髮在燈火下流轉著耀眼的光華，碎石四濺卻無法髒汙雪白外衫，六角紅梅在袖口冷冷綻放。地面上傾頹倒塌的巨大聲響在地道中被無限放大，可隨著殺生丸慢慢逼近，黑靴踏在地上發出的聲響竟清晰地傳入神月耳中。
一聲一聲，恍如心跳！
神月偏過頭，不去看染了淩厲的金眸，嘴唇抿了抿，有些艱難地開口，「我們……快走吧，這裡要塌了。」聲音是自己難以想像的乾澀，一絲僥倖反復縈繞心頭。
也許……他什麼都沒有看見……
「為什麼要……」一開口，殺生丸發現自己聲音的艱澀不比面前的人少，他拼命甩開月蓮折返，只是為了確認她是否安好，可是卻看見這一幕。靈敏的嗅覺告訴他銅門裡被鎖住的是誰，失望洪水一般漫上心頭，可他還是把話問完，像是最後的掙扎「……鎖門？」
殺生丸的聲音一出口，撫子詫異地回頭看著幾乎將整個身子靠在銅門上的神月。暗室裡的情形太過混亂，她並沒注意到馨，但殺生丸的話讓她心裡咯噔一下。
「裡面的是誰？」撫子的問話比殺生丸更加一針見血。
神月的眼神飄忽著，看看殺生丸，又看看撫子，張口想說什麼又猛然閉上了嘴，最終只是抿了抿唇，道，「沒有人！」
很好！
殺生丸的拳猛地握緊，金眸越來越凜冽，唇角勾起，眉眼輕彎，周身散發的寒意讓人入墜冰窖！
果然是……奈落的□□嗎？
撫子聽了，臉上的失望之色更濃，她一把推開神月，焦急的目光逡巡著，想找些什麼砸開銅鎖。
這當口，急急的腳步聲忽然傳入了眾人耳畔，紅色的影子箭一般奔了過來，眾人幾乎是下意識地讓開了路。
「馨殿下呢？」花殤最終在神月面前停了下來，語氣不掩焦急，「她在哪？」
「她……」面對著花殤好看得令人恍惚的面容，神月忽然訥訥不能言，目光卻違背了理智頻頻向著身後瞥去。
花殤順著神月的視線望去，視線觸及銅鎖的一瞬，瞳孔猛然一縮。仿佛意識到了什麼，質問的目光飛速掃過眾人。然而，沒人願與他視線相碰。
「哼！」花殤冷笑著伸手握上銅鎖，隨著令人牙酸的聲音，銅鎖竟生生被他捏得變形，很快便被取了下來。將已毫無用處的銅鎖隨手一丟，花殤不再理會眾人，一下推開銅門，奔了進去！
沉默。
花殤進去之後，詭異的沉默便籠罩在三人周身。
地道的牆壁已經開始搖晃，地動山搖的聲音縈繞耳畔，燈火給三人投下不穩的影子。
神月的眼神不再飄忽，卻只是盯著足尖。
「走吧……」殺生丸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倦怠，當先轉身。
撫子搖了搖頭，也跟著轉身，沒有對神月說一句話。
神月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卻是被兩人落在了身後，怎麼也跟不上。
花殤橫抱著馨沖出暗室時，地道內已空無一人。花殤的眸子黯了黯，將馨更緊地摟在懷裡，一邊前行，一邊躲避如雨的亂石。
「真好啊……」馨突然伸手環住了花殤的脖子，眉梢眼角彎彎，聲音柔和起來，像是三月間的迷蒙細雨，「你還記得我。」
——「還有你記得我。」
花殤的身體僵了僵，腦袋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訥訥回答，「我……我不該留在壁畫那裡……」
可馨的柔和只有這一瞬，花殤的話還未說完，馨便收回了手，聲音變得冷靜而嚴厲——「看路！」
花殤怔了怔，無聲地苦笑了一下，「……是。」
神月逃出白塔的時候，發現本來平整的青石地面已經遍佈蛛網般深深淺淺的裂痕，沿途高高低低的白牆黑瓦已成廢墟一片。最重要的是，她感覺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日光下的影子也愈發淡薄。只是一瞬間，她便浮到半空，而腰間的天生牙和手上的晶石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殺生丸回頭，喉間發出一聲難以覺察的低歎，拾起兩者，將天生牙重新收入腰間的刀鞘，又將碧落之心收入懷袖中，只是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給予浮在半空中之上的人。
神月一怔，墨色的瞳孔晃動幾許，痛苦的神色流露出來。
這一次，即使沒有馨……結果還是不變嗎？
可撫子的異狀拉回了神月的神思。只見上白下紅的那抹影子在殘桓斷瓦間緩緩向上，周身散著淡淡的輝光。沒多久，另一抹帶著光芒的影子飛了過來。
月蓮！
神月一愣，卻發現月蓮的神色似乎並不情願，更像是被某種力量攜裹著來到這裡。
這時，月蓮轉過頭，狠狠瞪了神月一眼。
神月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那樣的眼神，即使多年以後，神月仍然不敢忘記。
兩道輝光很快便在半空中凝為一處，裡面的人影也漸漸模糊，直到輝光散盡，只有一把長刀朝著神月飛來。
神月下意識伸出手，但長刀卻只是擦過她的衣角，而是飛到了殺生丸身邊，安安靜靜地別在他的腰間。
撫子……
神月默默收回手，從半空中降了下來，靜靜立在殺生丸身後。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東西正在流失，可她只能這般看著，靜靜地看著，不知道能做些什麼，也什麼都做不了。
整個城池似乎就在這一瞬分崩離析，白塔坍塌，高高的塔頂轟然墜地；風暴卷起，吹得人衣衫鼓脹，難以前行半分；地面的裂痕愈來愈長、越來越深，相互貫穿，直至碧落城完全破碎。不，此時這裡已經難以稱之為「城」，只是一堆堆在狂風中呼嘯著下墜的磚石而已。
對，下墜。
一切都在下落，狂風在耳邊咆哮，衣角被吹得向上飛去。
殺生丸眯了眯金眸，在一堆堆磚石間不住借力下躍，大概到了一個合適的高度，整個人便化身光球，急速向著地面飛去。
隨著碧落城的崩潰，城池周圍的結界也消失，回地面的過程順利得不像話。
一直到黑靴踏上泥土，還可以看見通靈木靜靜聳立在地上，茂密的林木在微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抬頭望去，卻只能在橫斜的枝椏間捕捉到湛藍的天空。
一切——恍如隔世。
「怎麼樣？」背後忽然有聲音傳來，「殺生丸大人應該拿到碧落之心了吧？」
第119章 碧落之城（十二）
密林深處，日光透過橫斜枝椏，打下一片一片的亮斑。不時有啾啾的鳥鳴聲打破寂靜。
神月順著問話者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來者隱在漆黑的斗篷中，帽檐低垂，遮住了全部面容。
「你是誰？」神月飄到了斗篷人的面前，問道。
「我是誰不重要。」 斗篷人怪笑了一聲，朝著殺生丸伸出了手，「只要給我碧落之心，我就能製作出讓人復活的軀體。」
神月看著斗篷人伸出的手，忽然有些愣神。
怎樣好看的一隻手啊！日光從雲端灑落，正正映在修長的指節上，耀眼得仿佛能發出光來！
「呵。」殺生丸看了神月一眼，忽地挑了眉，碧色光影朝著斗篷人叱吒而去，「連真面目都不敢現出來嗎？」
可誰知斗篷人躲也不躲，任憑光鞭抽在身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按理說，其實您沒有選擇。因為天下間只有我能做出讓人復活的身軀。」斗篷人說著，伸出了好看的手，掀開了帽檐，「可是，為了讓您放心，這種程度的讓步還是沒問題的。」
黑髮。黑眸。
神月看了好半天才找到這兩個詞來形容他，因為除此之外，真的說不出他的任何特點。他算不上好看的那類人，可也說不上難看，但五官實在太普通，沒有任何特色，也很難讓人記住。若是混入人群中，就像是混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樣，絕對無跡可尋。
神月很難相信這樣好看的一雙手的主人長得竟這般普通，或者說，長得這樣普通的人，竟有如此好看的一雙手。
殺生丸也冷然打量了他半晌，碧色的光影終於從指間撤去。
「報酬。」貴公子冷冷開口。
「報酬麼……」斗篷人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又伸出了好看的手，「把碧落之心和靈魂寄居的物件給我。十天后，你就可以來這裡領人了。「
「你想要什麼？」貴公子眯了金眸，「或者說，你的目的。」
「目的麼……倒是有一個。」斗篷人笑著看向神月，「我只是想完成此生最傑出的作品。」
「什麼意思？」神月皺眉看著他，「什麼叫『此生最傑出的作品』？」
「當然是——」斗篷人刻意壓低了聲音，沉重的聲調卻如重錘一般，「活著的傀儡！」
另一邊，當宮殿熟悉的簷角映入眼簾，有那麼一刹，馨只感覺到如墜夢幻。前一刻，雲端的城池還在分崩離析，似乎後一瞬，他們又回到了南國的土地。
視線流轉，卻又回到花殤身上。眸光細細掃過他如墨的碎發、眼角的朱痣，最終停留在了額間的血色蓮印上。
這是她將他變為半妖的憑證。
馨突然間很想伸出手，摸一摸花殤額上的妖紋。
這個將她抱起的人無數次用身軀護著她不被亂石砸中。也只有這個人，哪怕城池塌陷，哪怕亂石加身，也都還能記得她……
可是——她沒有這麼做。她連指尖也未曾顫動。
「送我回去吧。」馨挪開了視線，卻不自覺往花殤的懷裡縮了縮，「我累了。」
神月從未覺得時光如此難熬。
斗篷人最終還是說服了殺生丸。她則被斗篷人帶入了一處洞穴。洞穴四周都嵌著明珠，正中的方臺上擺著個石棺。
神月飄到半空，往裡看了看，只見一個身量和她差不多的女子靜靜躺在裡面，墨發及膝，十二單衣華麗如蝶。只是女子沒有五官，面容模糊。
「這可是特意為你準備的身體。」斗篷人說著，十指不住開合，藍色的絲線忽地從指尖竄出，一瞬間便結下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網！
神月只覺得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道將她朝著石棺裡的身體扯去，她還沒反應過來，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斗篷人的聲音也在此時傳入耳畔，但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神月覺得他應該在念咒施法，可那聲音壓抑著，似乎藏著某種她理解不了的巨大哀慟。
不知過了多久，斗篷人的聲音也漸漸遠去了，神月徹底陷入了黑暗的混沌中，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一個人。上下四方，天地寰宇，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
絕對的孤寂籠罩著神月，一張張面孔映射一般浮現眼前。
馨輕撫小腹時低垂的眉眼，撫子經過身邊時不曾斜視的面孔，殺生丸質問時冷冽的眸光……
神月在混沌中蹲下了身子，卻還是逃不過這些眸光。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可這樣的黑暗中，她連指尖也看不見。
黑，濃稠的黑，不知過去多久，細碎的光猛地撕裂了黑幕，神月從回憶中掙脫，醒來依舊處於黑暗中，但這黑暗有了生機，神月下意識的想漂浮而起，卻又發現自己還在原地，仿佛套上了一個沉重的枷鎖。
「這就是擁有身體的感覺麼，久違了。」
神月有些僵硬地控制著身軀，想坐起來，卻又因為不習慣，猛地又跌坐了下來，不自然地移了移臀部，活動了一下身體，便坐了起來。
「恭喜復活。」斗篷人的聲音傳入神月耳畔。隨著他的聲音，洞穴四角的明珠開始散著幽幽光華，照亮了黑暗。
借著明珠的光亮，神月才看清自己現在正坐在石棺中，身上的十二單衣華麗如蝶，流轉著屬於絲綢的光澤。
「帶我……」神月頓了頓，有些艱難地補完了全部，「去找殺生丸。」
「那是自然。」斗篷人從身後取出天生牙丟給神月，「我們現在就動身。今天是第十日，我可不敢爽約。」
神月和斗篷人趕去的時候，殺生丸已早早候在了那裡。白衣落落出塵，身後碧葉在清風中沙沙作響。
斗篷人見狀，只是遠遠地朝著殺生丸點了點頭，便離開了此處。
看著斗篷人的背影漸漸縮成一個黑色的小點，神月咽了口唾沫，朝著殺生丸的方向上前一步，雙手奉上了天生牙。
「物歸原主。」她輕輕開口。
殺生丸沉默著接過天生牙插入腰間，這才認真地看著神月。眼前人穿著華麗繁複的十二單衣，長髮如緞，眉眼如墨，如果四周不是沙沙作響的綠葉，而是飄飛如雪的櫻林，這一幕，簡直就像他初見她的時候。
可是，那時候……
殺生丸忽地緊握了拳。
那時候，她是奈落的□□！
那個卑賤又卑鄙的半妖的□□！
神月看著殺生丸悄然緊握的拳，內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反應才是對的。
所以她只能面無表情。
她唯一知道的是，那份心被撕成一片一片的疼痛，是真實的。
看著神月毫無表情的面容，殺生丸只覺得又回到了針鋒相對的初遇。
「為什麼……」他還是決定再問一次，再給他們兩個之間最後的機會，「為什麼要鎖住馨？」
「因為我討厭她！」神月閉上了眼，這次她沒有抵賴，也不懷著僥倖，將自己想法和盤托出的同時，已然感覺到某種東西正悄然流失。她說不出是什麼，但知道很重要，卻更清楚自己已無力挽留。
「呵。」殺生丸冷笑了一聲，眉眼彎起，唇角卻沒有絲毫笑意。
不愧是——奈落的□□！
「既然這樣……」白衣人影俐落地轉身，聲音乾脆，絲毫不拖泥帶水，「你……離開吧。」
神月怔在了原地，白衣人影卻已邁動了步伐。日光正好，投下斑駁的陰影。
怎樣才能留住離去的人？
是只要伸出手就可以了嗎？可為什麼她將手伸出，那人卻已轉身？
是只要呼喚名字就可以了嗎？可為什麼將心頭百轉千回的名字縈繞舌尖，那人不曾停步？
是只要追隨就可以了嗎？可為什麼邁不開前行的步伐，抓不住那翩躚的衣角？
她因為有留念之人才從黃泉回到人世，可誰能告訴她，留念之人離去時，她應該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一卷總算是放完了，後面還有個碧落的番外，和前因後果聯繫得比較緊密，建議看。
還有，分手不怕，能分就就能合。
第120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一）【這個番外建議看】
彎月孤懸，將雲層照得淡薄，冷冷銀輝灑落眼前的宮殿。朱欄映著輝光，簷角藏著暗影，長廊曲折，空無一人。
青石鋪成的道路爬滿了荒草，沿著走下去，卻是擠滿了荷葉的池塘，朵朵白蓮挺立其中，或已怒放，或仍含苞。
「伊耶那美……」忽然間有聲音回蕩在庭院裡。只見池塘邊緩緩走來一位身穿月白外衫的男子。男子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拿著酒杯，一邊走，一邊斟，一邊飲。
「你在黃泉之國過得真是逍遙啊！」男子到了池塘邊緣，頓住了步伐，飲酒的動作卻是不停，「這樣……也好！」
沒多久，酒壺就空了，男子放在耳邊搖了搖，撇了撇嘴，正要轉身，卻不由停住了動作。
池塘在發光。
挺出水面的朵朵蓮花泛起了淡淡輝光，那輝光愈來愈亮，逐漸凝在了一處。過了片刻，輝光又漸漸變暗，完全消逝之際，卻有一個女子浮在半空。女子縮成了一團，雙眸緊閉，長髮遮住了□□的身體。
「正趕上靈物化形嗎？」忽然有聲音從男子身後傳來，「您可真是好運氣，伊耶那岐大人。」
伊耶那岐聞言，微皺了一下眉，看了一眼仍蜷縮在半空的女子，有些不耐地轉過了身。只見面前立著兩個女子。一位穿著湖藍色的衣裙，眉間描著豔紅的花鈿，發間插著藍寶石的釵子。而另一位，沒什麼打扮，只眉間一朵牡丹花印，雖穿著大紅的和服，臉色卻一片蒼白。
「瑤，你已經有了牡丹作為你的靈物，還想打這個的主意嗎？」伊耶那岐望著藍衣女子，開口道，「這片池塘裡的蓮花都是伊耶那美曾精心養護的。」
「靈物作為我們的僕從，誰會嫌少呢？更何況是在這種時候！」瑤雙眉緊斂，一步一步逼近了伊耶那岐，「也只有神主大人您，這麼多年，一個靈物也不收。」
「既然您不收靈物，不妨讓給屬下。」瑤說著，向池塘正中看去，半空中女子蜷縮的身形正緩緩舒展，如玉的肌膚在月色下泛著瑩瑩光彩。「至於牡丹……」瑤向後瞥了一眼，「一幅病殃殃的鬼樣子，還能撐多久？」
伊耶那岐看了一眼牡丹愈發蒼白的面色，「你不該這麼說牡丹，她一直對你忠心耿耿。」
「那是我錯咯？」瑤挑了挑眉，「神明對自己的靈物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何況只是隨便說兩句。我應該沒有違反神規吧？神主伊耶那岐大人！」
伊耶那岐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只是將目光又投向了池塘上方。女子的身形已完全舒展，正靜靜佇立，如墨的黑髮覆著雪白的身軀。
忽地，女子緊閉的眼簾輕顫了一下。瑤見狀立馬便結出印式，指尖泛著微光。可誰知伊耶那岐一下拋開酒杯酒壺，一隻手拂過瑤的雙手，微光登時湮滅，另一隻手朝著池塘上方的女子輕輕一指，女子額間立即綻了一朵白蓮。
「哐當——」
壺杯落地，一切也塵埃落定。
「神主大人你……」瑤雙眉間含了火氣，直到牡丹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瑤的語氣才稍稍軟了下來，「您不是從來不收靈物的嗎？」
伊耶那岐將雙手負到身後，睨了瑤一眼，「因為是伊耶那美珍愛的東西，所以我破例。」
這時，女子的雙眼已經完全睜開，從池塘上空緩緩落到了伊耶那岐面前，一下笑了出來。「伊耶那岐大人！」她說道，聲音驚喜。
「你知道我是誰？」伊耶那岐有些訝異，他以為剛化形的靈物都如嬰兒般對外界一無所知。不過看了看女子□□的身軀，又看了看對此毫無知覺的本人，他輕咳了一聲，揮了揮手，女子身上便套上一件白裙。
女子歪著頭看著身上的長裙，似乎有些疑惑，不過還是決定先把疑惑放下，專心回答問題，「化形以前我還是有意識的。我還知道伊耶那美大人。伊耶那美大人經常用神力滋養我們，而您經常陪著伊耶那美大人看蓮花。我當然知道您。」女子笑得歡暢，似乎想起什麼，又問道，「我已經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伊耶那美大人了，她在哪？」
「她？」還未等伊耶那岐回答，瑤便冷笑了一聲，「她在黃泉之國，日子過得可比我們舒服多了！」
「黃泉之國？」女子有些疑惑地皺了眉，「那是哪兒？」
「死人的地盤。」瑤嘴角的冷意更甚，「不過正因如此，她才『活著』！」
「閉嘴！」伊耶那岐冷喝了一聲。
瑤聞言狠狠瞪了伊耶那岐一眼，卻還是緊抿了唇，不再發一言。
「哎呀！」一直沉默的牡丹忽然驚呼了一聲，蒼白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血色，「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難道不是替這位妹妹起個名字嗎？」
「說的也是。」伊耶那岐的神色緩和了些許，視線轉向女子，「你自己想要什麼名字呢？」
「我？……」女子歪著頭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不知道。」
伊耶那岐聞言看了看月色，沉吟了片刻，「月色下的白蓮，就叫月蓮吧。」
「月蓮……月蓮……」女子重複了幾遍，登時笑出聲來，「以後我就叫這個名字了！」
「瑤大人，」看了看月蓮歡笑的眉眼，牡丹轉過身對著瑤躬身行禮，「月蓮妹妹剛剛才化形，很多事情還不明白，請准牡丹帶著月蓮妹妹在碧落城四處轉一轉，也好說一說這裡的規矩。」
「好吧。不過……」瑤話鋒一轉，拖長的語調讓牡丹忍不住渾身一顫。
「要早點回來啊。」看著輕顫的牡丹，瑤笑了笑，又補了一句，「對了，千萬別去朱雀長街。」
作者有話要說：
很少把作者有話說放在正文上方，因為覺得影響閱讀體驗。不過還是要說，這個番外建議看，敘述了很多前因。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9
第121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二）
弦月漸漸上了中天，薄薄的雲彩緩緩隱去，無聲月色中，馬車緩行的吱呀聲分外清晰。
「月蓮妹妹，你看——」牡丹正坐在車轍上，側目望著坐在她身側的白衣女子，遙指著前方。
月蓮順著望去，卻是一座指向蒼穹的高塔，塔身潔白，月色下仿若閃耀著光輝，但即使抬頭，也看不見高聳入雲的塔頂。
「這就是白塔，碧落之城的中心。」牡丹解釋道，「當年消滅了所有的魔族之後，神主大人就命人修築了這白塔，下麵可鎮壓著魔神的頭顱呢。」
「魔神的頭顱？」月蓮再度審視這座高高的塔，這座本來潔白的塔在牡丹的話語下似乎正閃著猙獰的寒光。
「對，所以白塔是實心的。」牡丹緩緩駕著車，有一搭沒一搭的馬蹄聲回蕩在街道上，「當年修這個是為了防止魔神復活。不過，後來魔神的軀體被神明大人們完全消滅了，就算有人偷出頭顱也沒用了。所以——」說道這裡，牡丹頓了頓，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古怪，「現在的白塔更多的只是象徵。」
「象徵什麼？」
「神明大人萬古無雙的功績。」牡丹似乎不願多說，扯開了話題，「碧落是以白塔為中心，街道都是棋盤狀分佈的，南面種桃花，北邊植櫻樹。東西和南北有兩條主街貫穿整個城池，又以白塔為界，分別以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命名。因為神主和神後的宮殿在東面，所以由西向東的青龍長街又被稱為朝聖之路，最為寬闊和氣派……」
牡丹還在說著，月蓮卻突然打斷了她，「那朱雀長街呢？為什麼那個女人不讓我們去？」
「那是瑤大人。」牡丹皺皺眉，卻並不回答月蓮的問題。
月蓮聞言輕哼了一聲，「化形的時候我聽得清清楚楚，伊耶那崎大人說她在打我的主意！」
牡丹握著韁繩的手頓時一僵。
「雖然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主意！要不是伊耶那崎大人在場，我肯定要罵她！」月蓮把頭一偏，看著牡丹蒼白的面色，「而且她那麼說你，一定是個大壞蛋！」
牡丹聞言，無聲地笑了笑，過了片刻，只輕輕說了一句，「瑤大人是好人。」
「她——」月蓮剛想說些什麼，一陣渾厚的梆子聲突然間傳來，富有節奏的聲音輕易便蓋過了馬蹄聲，傳徹大街小巷。
月蓮朝著道路上看去，只見一個佝僂著腰的老婆婆正一下下敲著梆子，一步一步從街道的另一端走來。
「那是打更婆婆。」牡丹說著，跳下了車，把月蓮也拽了下來，拉著她一起朝著老婆婆行禮。
月蓮掙扎著，可牡丹面色雖蒼白，此刻的手勁卻大得驚人。
「為什麼我要對她行禮？」月蓮掙不脫牡丹，沒好氣地問道。
眼看著婆婆就要到跟前，牡丹低喝了一聲，「閉嘴！」
「哎，牡丹，這麼凶做什麼？」打更婆婆慢悠悠地踱到了月蓮面前，渾濁的目光一掃到月蓮眉間的白蓮印便瞬間變得清明，「原來烙印上的上的神力是神主大人的啊！我說呢，這麼不懂事的靈物怎麼還敢出朱雀長街。」
「你說誰不懂事？」月蓮聞言，不知從哪得來的力氣，一下掙脫了牡丹，怒視著婆婆。
「打更婆婆……」牡丹連忙攔在月蓮身前，忙不迭地躬身道歉，「月蓮是今天才化形的靈物，什麼規矩都不懂，您別生氣。」
「喂，牡丹！為什麼對她又是行禮又是道歉？」月蓮瞪著婆婆，聲音也全是火氣，「她算是什麼東西！」
「我算是什麼東西？」打更婆婆說著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難聽得像是烏鴉的叫聲，「聽好了，我打更婆子地位再低也是神明，她牡丹就算是瑤大人的心腹，地位再高也還是靈物。而你——」打更婆婆說著，用梆子狠狠敲了一下月蓮的頭，「也一樣！」
「你——」月蓮剛要發作，卻被牡丹死死拉住了。
「婆婆教訓的是。」牡丹低垂著臉，神色晦暗，「聽見了嗎？月蓮，這就是你要學的第一課。」
「這還差不多。」打更婆婆滿意地看著月蓮鐵青的神色，又桀桀的笑了起來，「不過現在這種時候化形，簡直是找死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月蓮一下伸出手，指著婆婆的鼻子。
「又無禮！」打更婆婆又用梆子狠狠敲了一下月蓮，「看到牡丹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嗎？等著吧，她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婆婆！」牡丹終於忍不住出聲，蒼白的臉上染上了不正常的酡紅，「這些牡丹會教導月蓮的，不勞婆婆費心了。」
「怎麼？還不忍心告訴她嗎？」婆婆斜視了牡丹一眼，「那就讓我來當這個惡人好了……」
正說著，打更婆婆周身忽然散出了微光。打更婆婆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一下子怔住了。
「婆婆……」牡丹上前一步，眉目間似有不忍，「您也……」
「滾開！婆婆現在沒時間同你們廢話了！」打更婆婆說著，又敲起了梆子，高高低低的聲音仿佛能傳遍整座城池，「婆婆我要打完今天這趟更。」
月蓮被牡丹拉著後退，這次她倒不是很生氣，只是奇怪，「這老婆子怎麼回事？」
牡丹看著月蓮疑惑的神色，猶豫了一瞬，但還是把心一橫，道，「看著吧。等會我會把一切告訴你。這是你要學的第二課。」
在梆子聲中，月蓮目送著那佝僂的身軀漸漸遠去，月華如練，可那身影竟也漸漸稀薄，與那月色融為了一體，不時有細碎的螢光環旋著升上夜空，像是地上的星子。
「咚——」
梆子落地，富有節奏的聲音也息了。
「她……」看著躺在地上的梆子，月蓮驚異得幾乎說不出話。
「她死了。」牡丹的神色卻是平靜，到一旁牽了馬車，「我們走回去吧。我慢慢和你說怎麼回事。」
月蓮有些忐忑地跟在牡丹身後，答答的馬蹄聲、吱呀的車輪聲把她攪得心煩意亂。牡丹說是要告訴她一切，可手一拉上韁繩，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頭，一句話也不說。
「月蓮，你知道為什麼靈物是神明的僕從嗎？」突然間，牡丹問了這麼一句。
月蓮搖搖頭，卻發現自己忘了走在前面的牡丹是看不見的，連忙說道，「我不知道。」
牡丹歎了口氣，「因為修行不易。」
「什麼意思？」
「在碧落城有了意識、又化成人形的精怪因為沾染了神力，脫離了妖的範疇，也就是靈物。靈物修到最後也是能成為神明的。」牡丹的聲音很低，不知在壓抑著什麼，「但修行不易，靈物便和神明簽訂契約，靈物幫神明做事，神明幫助靈物修行。」
「這不是很公平嗎？」月蓮疑惑，「為什麼我們要對他們點頭哈腰的？」
「對啊，很公平。」牡丹苦笑了一下，「可到最後，連魔都被全滅了，神明大人們把契約改成了死契，又把能對自己的靈物生殺予奪這點寫進了神規，誰敢反抗呢？」
「不過，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的……」牡丹頓了頓，四下看了看，才接著說道，「不斷有人像打更婆婆那樣灰飛煙滅，而且人數越來越多。我私下問過瑤大人，她說力量衰竭到無的時候，便會灰飛煙滅。」
「那我們會不會……」
「不。這就像是……」牡丹突然回過身，雙手死死握住韁繩，勒得馬猛然一驚，「這就像詛咒！針對神明的詛咒！所有灰飛煙滅的人都是神明！沒有人知道原因！」
「怎麼會這樣？」腦海中閃過伊耶那崎穿著月白外衫的身影，月蓮不禁問道，「沒有辦法阻止嗎？」
牡丹苦笑著搖搖頭，「瑤大人告訴我，其實每個神明都在衰竭，只能從外界補充力量來延緩那一天的到來。「
「從外界……」月蓮一下明白了，憤憤地看著牡丹，「那個女人就這麼做了對不對！所以你才這麼虛弱！那個女人還想著也從我身上汲取力量，真是個……」
「瑤大人是好人！」牡丹一下打斷月蓮的話，胸膛因為激動一起一伏，雙頰泛上潮紅，眉目間卻慘白得嚇人。
「好好好……她是好人，她是好人……我不說了，你別激動……」月蓮連忙幫著牡丹順氣。
過了好一會，看著牡丹的神色緩和了下來，月蓮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伊耶那崎大人也在衰竭嗎？還有……你最後……會怎麼樣？」
「神主大人當然也在衰竭，不過他神力充沛，離那一天應該還早，或許能想出辦法來。至於我……」牡丹的眉宇間染上了一抹慘澹的笑意，「我說過了，力量衰竭到無的時候，便會灰飛煙滅。」
「她是在害你啊！」月蓮恨恨地跺了跺腳。
「無論我說多少句『她是好人』你也不會相信。不過，放心吧。我的今天絕不會是你的明天。」牡丹幽幽地說著，轉過身去，牽著馬走在前面，「因為……伊耶那崎大人算得上是一個好的神明。」
牡丹說著，視線卻是不經意掃過了躺在地上的梆子，一滴熱淚毫無預兆地滑落。
只是不知道，打更婆婆的今天，會不會是瑤大人的明天……
第122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三）
瑤注視著銅鏡中的那張臉，下頷尖尖，唇被畫得朱紅，一雙藍眸平靜似水，眉間描了一抹豔紅的花鈿，高高挽起的髮髻上飾滿珠玉。她從桌上拿起一個黃金步搖，對著鏡子中的人像比劃著，似乎正在苦惱應該插在髮髻的哪個地方。
「瑤大人！」銅鏡中忽然闖入另一張蒼白的臉，「朱雀長街又出事了！」
「這次又是誰？」
「青宿和土原君。」
「我知道了，牡丹。」瑤的神色平靜，只是將步搖遞給了身後的人，「幫我把步搖插好，然後把我的劍拿來。」
「瑤大人……」牡丹欲言又止，卻還是接過步搖，端端正正地插好。看著銅鏡裡的美豔女子，牡丹眉目間閃過一絲不忍，「現在這種時候，就算大人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沒有用了啊。」
「現在這種時候？」瑤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你說，現在是什麼樣的時候？」
牡丹猶豫了一瞬，沉聲道：「朝不保夕，人心離散。」
「神明的力量一直在衰竭，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湮滅了，確實是朝不保夕。」瑤嘴角的冷笑依舊，話語愈發擲地有聲，「可難道這樣就要屈服了嗎？就是因為朝不保夕才更不能頹唐！就是因為人人自危才更要光彩照人！」
牡丹愣住了，無法與銅鏡中那雙冷然的眸子對視，只有低頭看著自己白色的裙腳。
話畢，瑤從上往下打量了一下牡丹，狠狠皺起了眉，「你先去把你這身衣裳換了，半死不活的樣子還穿白衣服，像送葬一樣！」
「……是。」牡丹輕輕躬了躬身，正要退下，卻又聽見瑤喚住了她，「等會你去把我那件紅色和服拿過來，我要好好給那幫人看一看！」
日光正晴好，長街兩旁的桃花顯出了火一般的色澤。
看著眼前攔著路的兩個人，月蓮心裡一陣懊惱。自己怎麼就沒聽伊耶那岐大人的告誡，偏偏偷著來朱雀長街了呢。
攔路的兩人均是灰褐色的衣衫，一人高瘦，一人矮胖，腰間都攜著長劍，膚色卻在日光下顯出淡淡的蠟黃。
「結過契的靈物還敢來朱雀長街？」矮胖的那人眯了眯小眼睛，對著身旁的人笑道，「青宿，今天我們走運了。」
名為「青宿」的高瘦男子打量了月蓮幾下，面色似有猶疑，「土原君，她額上蓮印中的神力似乎是……神主大人的。」
「神主大人又如何？只要速戰速決，就算是神主大人也不會知道是我們。」土原君的眯眯小眼閃現的全是戾氣，「再說，神力再這麼流逝下去，早晚要湮滅，橫豎是個死，不若先吸收了她的力量，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
月蓮到這時候算是聽懂了，原來和那個女人抱著一樣想法的人還不少。現在看來那女人比這兩個還好上那麼一些，她只對和自己結過契約的靈物下手。
看著兩人腰間的長劍，月蓮心底有些打鼓，但依舊狠狠瞪著他們，「滾開！」
「不過就是個靈物，讓我們滾？」土原君冷笑幾聲。瞬息間，腳下青磚片片碎裂，泥土凝成的巨大手掌一下便抓住月蓮，將她高高舉起！
月蓮一下吐出一口鮮血，只感覺巨大的握力讓她的五臟都生生移了位。她還未能做任何反應，又有青色藤木沿著泥手攀附，片刻間便到眼前，如針般的細枝一下紮進她的血脈！
「青宿你動作可真快。」土原君笑了兩聲，又從泥手中分出兩縷狠狠刺進月蓮的身體裡！
月蓮只感覺身體一下變得冰冷，所有的溫度都從體內流失，渾身痛如刀絞，視野變得模糊，死亡似乎觸手可及。
所認識為數不多的人一一在腦海中浮現，想到那抹月色下的月白外衫，月蓮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可下一瞬，身體忽然狠狠摔在了地上，溫度卻不再流逝，月蓮打了個激靈，尚且模糊的視野裡映出了一抹拿著長劍的紅色身影。
四周的桃花灼灼，那抹紅色的身影在其間跳躍挪閃，仿若在烈焰中怒放。劍光如虹，將泥手與木藤狠狠壓制。那抹身影停在了月蓮身前，長劍直指青宿與土原君！
「神主大人下過明令，唯有與自身結契的靈物方可實生殺予奪之權！」紅色的身影開口，「你二人修為不夠，難以結契，頻頻來朱雀長街獵殺無主的靈物，現在……」她頓了頓，視線掃過月蓮，沉聲開口，「現在還將主意打到神主大人的靈物上，不打算認罪嗎？」
「原來是最秉公執法的瑤大人。」土原君怪笑了一聲，「反正都是靈物，朱雀長街住著的都是無主的，我殺了又如何？今天被瑤大人你抓到算我兄弟二人倒楣，不過來這裡獵殺靈物的可多了去了，你瑤大人管得過來嗎？」
這時，青宿突然開口，「我們也不過想要活下來。請瑤大人高抬貴手。」
瑤沉默了。
土原君說得不錯，修為尚未能結契的神明往往最先湮滅，也往往最願意孤注一擲來這裡獵殺靈物，只為了……多活一些時日。
瑤定了定神，「神主大人明令禁止獵殺這些無主的靈物。你們現隨我向神主大人請罪，或許還能有一線生……」
瑤話還未說完，腳下的地面卻塌陷了下去，等她躍上地面，穩住身形，卻發現兩人早已逃向半空中。
「那是城門的方向！」月蓮急忙起身，「他們要下界！」
「我知道。」瑤看著兩人的背影，手中長劍泛著白光浮到了半空，劍鋒正對著灰褐色的身影。
可劍就像凝在了那裡一般，遙遙指著兩人，卻始終不曾射出。
「你想放了他們？」月蓮見狀一下堵在瑤的面前，聲色俱厲，「他們差點殺死我不說，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靈物的血！你還想放了他們？！」
瑤看了月蓮一眼，劍上的白光卻越來越淡。
可這時，卻有另一道金光驀然出現在日光下，只一瞬，那金光分成了兩半，直直穿過兩人的後心！
「神主大人！」瑤忙朝著金光發出的方向行禮。只見一身月白外衫的伊耶那岐緩緩朝她們走來，眉目間俱是厲色。
「他們要下界，為何不殺？」伊耶那岐冷冷質問。
「他們……也不過想多活些時候……」
連她自己，也不想死……
「他們在碧落，吸的是靈物的力量，尚且可以容忍。但若是下了界，便會荼毒生靈，那便淪為了妖魔。」伊耶那岐眸中閃過一抹寒意，「當誅！」
瑤有些詫異地抬頭，明媚的日光仿若給伊耶那岐修長的身形鍍上了輝光，他的身後，是高逾萬丈的白塔。
瑤不明白，明明他們連魔都消滅了，明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
究竟為什麼，他們要遭此一劫！
第123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四）
月蓮試圖看清周圍，可只有一片黑暗籠罩周身。體溫不住從身上流逝，好像墜入了冰窖。
漸漸地，周身的黑暗竟如水一般蕩出了漣漪，男子的聲音在其中漸漸變得清晰。
——「他們在碧落，吸的是靈物的力量，尚且可以容忍……」
伊耶那岐的聲音讓她猛地打了個激靈，周身的黑暗頓時潮水一般散去。抬手擋了擋刺目的光亮，牡丹蒼白的臉頰出現在漸漸清晰的視野中。
「你終於醒了。」牡丹眉目間閃過一絲欣喜。
「這裡是……」月蓮這才發現她躺在陌生的房間裡。她搖搖頭，似乎想理清一些思緒，「我怎麼了？」
「這裡是瑤大人的寢殿。」牡丹將月蓮攙起，「你在朱雀長街暈倒了，是瑤大人送你過來的。」
「那個女人會這麼好心？」
「在我的地方還敢說這麼放肆的話。」瑤的聲音忽然傳入月蓮耳畔。月蓮抬首望去，只見瑤換了一身翠綠色的及地長裙，墨發松松地挽起，用碧玉簪子斜斜穿過，如蔥般的指尖染了豔麗的蔻丹，腕間的銀鐲叮噹作響。
「都警告過你不要去朱雀長街了。」瑤淡淡看了月蓮一眼，「下次你可不一定有這次的好運了。」
月蓮哼了一聲，偏過頭不再說話。
朱雀長街上的記憶也盡數回到腦海中，月蓮的眸色黯了一黯。
「朱雀長街……到底是什麼地方？」她看向牡丹。
牡丹小心地看了瑤一眼，「不願意結契的，還有……被主人拋棄的靈物都住在那裡。」牡丹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現在沒有神明會拋棄靈物了，可那些沒結過契約的靈物現在也絕不願意再和神明結契。所以，時常有些修為尚不能強行結契的神明去朱雀長街獵殺靈物。」
「就沒人管嗎？」
瑤睨了月蓮一眼，「要是沒人管，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牡丹搖了搖頭，「管也管不住。現在朱雀長街裡的靈物越來越少了，遲早……都會死。」牡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先是他們，然後是我們。」
月蓮定定地看著牡丹，淺粉色的衣襟襯得她的臉色愈發蒼白。
伊耶那岐大人對她不薄，讓她住在伊耶那美大人的宮殿裡，而且從來沒有吸取過她的力量。但如果……
如果……伊耶那岐大人也到了要湮滅的那一天呢？
牡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著寬慰她，「我剛才就是隨口說說，伊耶那岐大人是最不屑於從靈物身上獲取力量的人了。」
牡丹正說著，一旁的瑤卻忽然變了臉色，一下提起身邊的長劍，猛地奔了出去。
月蓮和牡丹差異地對視一眼，連忙追了出去。
瑤的身形極快，只是片刻，便把追出宮殿的牡丹和月蓮甩了下來。
完全看不到瑤的身影後，月蓮靠著街角喘了幾口氣，「那女人發什麼瘋？」
牡丹抿了抿唇，蒼白的面色染上些許酡紅，「你先回去休息吧，瑤大人似乎是往白塔的方向去了，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
高逾萬丈的白塔前，此刻卻立了個人影。一身純黑的斗篷罩住了那人的身形，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那人的面容。細細一看，那人還在懷中抱了個石匣。
「果然是你！」瑤一下閃到那人身前，劍鋒閃著寒光，「當年只有你一個魔逃脫了，你還敢來碧落送死！」說著，瑤的目光落到了對面人懷中的石匣上，臉色變了一變，「你竟然敢潛入白塔偷走魔神的頭顱！你想找死嗎？」
斗篷人聞言輕笑了幾聲，「瑤啊，你一口一個『送死』，可怎麼不出招呢？」
「速速放下魔神頭顱。」瑤握劍的手緊了幾分，「如此，我還可以留你一個全屍！」
「你以前可不愛說廢話……讓我猜猜你說這些話的目的……」斗篷人伸手摸了摸下頷，「該不會是想拖延到伊耶那岐趕過來吧？」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以前起碼能與我打個平手啊。」斗篷人自顧自地接了下去，「而現在，我面前的你，氣息這麼弱……該不會神明要湮滅的傳聞是真的吧？」
「是真是假，我們對上一對便知。」伊耶那岐的聲音忽然傳來，「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魔神的軀體早就挫骨揚灰，你把頭顱拿回去又有什麼用。」
斗篷人退了一步，看向一身月白外衫的人影，抱著石匣的手越來越緊，青筋迸出。
「我只為安葬魔神大人！」說著，斗篷人的手指開始上下翻飛，藍色的絲線自指尖噴湧而出！
瑤和伊耶那岐連忙往一旁閃避，但那絲線長了眼睛一般追著兩人。
伊耶那岐手勢一變，金色的刀刃憑空斬下，藍色絲線立時齊齊斷裂。
斗篷人並不戀戰，手指翻飛，絲線撤回，足尖在青磚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向後飛去。
伊耶那岐正要追上，卻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大地晃了幾晃，無數粉末簌簌落下。
「那是……城門的方向！」瑤吃了一驚，連忙躍上半空，卻見城門已卷起濃煙滾滾，火光豔紅。
「你……」伊耶那岐望著斗篷人的眼眸眯了一眯，整個人頓時如刀般淩厲。
「錯了。」斗篷人說著，在半空中後退的身形停住了，「這可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能有誰！」瑤紅著眼，握著劍便朝著斗篷人沖了過去。可斗篷人手指輕輕一抖，藍色的絲線便纏了瑤滿身。
「弱了這麼多啊，這種程度的都閃不開嗎？」斗篷人怪笑了幾聲，又看向神色冷硬的伊耶那岐，「不過炸毀城門可與我沒關係。我說了，我這次來隻為安葬魔神大人，可是啊，我這種惡魔怎麼會這麼輕易地來到神明的碧落呢？」
伊耶那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猛然變了一變，藏在月白外衣下的手指不住顫抖，「一派胡言！」
瑤也明白了一切，絕望地闔上眼眸。
她不曾逃避過什麼，就算是神力逐漸衰竭的現在，她也會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堂堂正正去面對。可現在，她只想捂住雙耳，盡一切可能逃離接下來的事實。
可她正被絲線捆著，所以斗篷人接下來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入她的耳中。
「我能這麼輕鬆地取回魔神大人的頭顱是因為有人與我方便啊。」看著伊耶那岐越來越冷的神色，斗篷人幾乎就要大笑出聲，「為什麼他們要與我方便呢？因為這樣我就能牽制你們兩個了……」
「而這樣，他們就能離開了。炸毀緊閉的城門，到下界去……」斗篷人此刻真的大笑了出來，「看看你們這幫神明現在的樣子！連惡魔都勾結！」
「住口！」伊耶那岐一躍而起，金色的刀刃如雨般朝著斗篷人襲去。
斗篷人十指上下翻飛，無數藍色絲線湧出，一一將刀刃打落。
瑤此刻睜開了眼眸，視線卻沒有落在伊耶那岐與斗篷人的戰鬥上，反而凝視著她身下的城池。
城門的火勢越來越大，火光幾乎要將天際染紅。可還是有烏泱泱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紮進那一片豔紅中，絲毫也不留戀。
瑤再往南方看去，朱雀長街裡那些素日閉門不出的靈物此刻都出來了，推推搡搡盡是往城門的方向行去，大抵也是想趁亂逃離碧落。可早已有覬覦他們的人暗中埋伏，肆意汲取著他們的生命，紛飛的血光落到了灼灼的桃花上。
血的紅光、火的紅光，今日的碧落被一片片的紅熬成了煉獄！
「碧落……要亡了……」瑤的嘴邊勾起苦澀的笑容，「為何啊？！」
忽地，瑤看見了往白塔方向奔來的牡丹和月蓮。她連忙控制身形，落到兩人面前。
「瑤大人，您還好吧？」牡丹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袖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將瑤身上的絲線盡數割斷。
月蓮看了看瑤，又抬頭看去。金色的刀刃正與藍色的絲線不住地纏鬥，極遠處的天邊，則是瑰麗的豔紅。
瑤正欲加入戰局，可斗篷人一個縱身，往後掠去了百來丈，之後便毫不留戀地逃離。
伊耶那岐沒有追擊，在半空中的他怔愣了片刻，忽地伸出手，金色的輝光在他手上漸漸凝成長戟。
伊耶那岐輕輕揮舞了一下長戟，即使在地面上的月蓮都感受到了無盡的壓迫。
「神主大人……」瑤望向半空的眼神悲傷起來，「您這是要……」
「你們留在這裡。」伊耶那岐望了她們三個一眼，繼而死死握住長戟，「我要下界。」
瑤已經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可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下界？」
「那些人下界是為了吸取下界生靈的生氣來延續他們自己的壽命。」伊耶那岐斂眉，「當誅！」
月蓮愣愣地看著伊耶那岐，她和牡丹早已從奔逃的人口中知道了片刻前發生的事。
白塔被盜、城門失火、長街染血……似乎只是一瞬間，碧落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明明牡丹第一次領她參觀這裡的時候，只是月色下的寂靜城池。
可即使是她，也明白伊耶那岐就這麼下界，無疑九死一生。就算沒被反抗的神明殺死，不知什麼時候，說不定就耗盡了神力。
「吸我的力量！」月蓮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朝著伊耶那岐伸出手大吼，「如果一定要下界，先吸了我的力量！」
伊耶那岐怔了怔，眼眸裡的寒冰化開了些許，「你是伊耶那美最喜愛的白蓮，我絕不會傷害你。」
「可是……」月蓮話還未說完，伊耶那岐卻已朝著城門的方向飛去，月白色的大袖在風中烈烈飛舞。
「瑤大人……」看著伊耶那岐漸漸遠去的身影，牡丹躊躇了半晌，終於開口，「您也下界吧。」
「幫助神主大人嗎？」瑤的神色平靜了下來。
「不。」牡丹咬咬牙，「現在碧落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您在這裡遲早會死。唯有人間，或有一線生機！」
「牡丹！」月蓮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牡丹的臉色在淺粉衣襟的襯托下愈發蒼白，可這絲毫不減損神色的堅定。
瑤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城門的方向，一雙藍眸仿若沉進了陰影裡。
「您做得已經夠多了！」牡丹忽然跪了下來，行了個伏地的大禮，「您現在下界不過是想活下去，這不是錯！」
瑤的瞳影晃了晃。
她何嘗不想活下來！
可是……
月蓮的聲音忽然傳入耳畔，她看見這個向來不知好歹的靈物展現了一副惡狠狠的面容，對她說道：「你這個女人連牡丹的力量都吸，要想下界就快滾吧！」
是啊……
她連牡丹都沒有放過……
可是……
瑤看向天邊，火勢正旺，濃煙漫捲。
可是啊——
「這不是神明的所為。」瑤說著，一雙藍眸恢復了冷然。
說完，瑤提起長劍，頭也不回地朝著南方走去。
「您……」牡丹怔怔的看著她，嚅囁著開口，「您要去哪兒？」
「朱雀長街。」瑤的步伐頓了頓，「無主的靈物不應當被獵殺。」
「瑤大人……」
「城門那裡有結界，火勢不會擴散。牡丹，你帶著月蓮回去，把門窗關好了。」瑤停住了步伐，卻仍舊沒有回頭，「記住，無論有什麼動靜，都絕對不能出來！」
「不！」牡丹起身，眉目間一片堅毅，「我和您一起去朱雀長街！」
「牡丹……」瑤輕輕撫摸劍身，回頭看了牡丹一眼，「這是命令！」
話音剛落，牡丹額間的紋印忽然閃了一下。
月蓮眼見自己的手腕猛地被牡丹扣住。她正想說什麼，卻撞見了牡丹的神色，於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牡丹的眸子染上了些許的渾濁，可兩行清淚卻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
月蓮只能任著自己被牡丹一步一步地拖回去。狂風忽然大作，月蓮往後看了一眼，瑤碧色的裙角狂舞，挽住墨發的碧玉簪子一下滑落，青絲被風吹得繚亂。
第124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五）
牡丹被瑤的命令所控制，把月蓮拖到了瑤的宮殿裡，關上門窗後，自己不出去，也不讓月蓮出去。
瑤的宮殿裡環旋著淡淡的香氣，字畫靜靜地懸在牆上，連墜著的珠簾也不曾顫動一絲一毫，就像是不受紛擾的淨土。
牡丹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一手扣住了月蓮的手腕，另一隻手卻是朝著禁閉的門扉伸出。可每每伸出，指尖又縮回。她的眼眸半是清明、半是渾濁，臉色蒼白如紙，緊鎖的眉頭昭顯著極大的痛苦。
「牡丹……」月蓮突然輕輕開口，「別哭了。」
「哭？」牡丹怔了怔，抓住月蓮的那只手鬆開，撫上自己的臉頰，觸到一片濕熱。
月蓮看了一眼被捏得青紫的手腕，拍了拍牡丹的肩，道：「那個女人現在應該在戰鬥，你不要再反抗她的意志了，不然只是給她添了負累。」
牡丹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點點頭。
月蓮從沒覺得時間如此難熬。
透過窗紙灑進來的光愈發稀薄，她們一盞一盞地點燃了宮殿裡的燈，燭光依次亮起，把宮殿照得亮如白晝，可她們的心卻在一點一點地沉進黑暗。
一天了……
瑤沒有回來。
月蓮終是忍不住，一下推開了窗。她知道，如果打開門的話，瑤留下的命令一定會讓牡丹阻止她，她只能打開窗。
窗外高懸著一輪明月，如練的月華自窗戶闖入，把燈火的輝煌都壓下了些許。大把大把的細碎螢光在半空中四散漂浮，像是地上的星子。螢光最終環旋著升上夜空，直至漸漸消散。
有點點螢光飄了進來，月蓮伸出手，螢光觸到指尖的一瞬便倏然無蹤。月蓮想起了打更婆婆。她死去的時候，也是這般景象。
月蓮不敢去想這扇門扉外，多少人正在死去；也不敢去想，瑤是否已化成這些螢光。她只是一錯不錯地盯著窗外的景象。
即使多年後，月蓮依舊記得這一晚的夜色。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人……想哭。
朝霞染紅天際的時候，宮殿的門扉忽然被狠狠推開！牡丹和月蓮吃了一驚，卻見一個渾身沾著血的人影倒在了門檻上。
牡丹最先奔了過去，看清人影的一瞬，忍不住驚呼出聲，「瑤大人！」
月蓮連忙過去，和牡丹合力將瑤放到內殿的床上。
瑤一身的碧衣被血染成了鮮紅，已經破得不成樣子。頭髮蓬亂，臉色蒼白，額間遍佈著冷汗。長劍雪亮的鋒芒已變得斑駁，卻仍然被緊握手中。
牡丹試圖換下瑤的血衣時，才發現她身上幾乎沒一塊完好的地方，鞭痕、刀印、劍傷……唯一相同的只有鮮血。
忽然，瑤一下扣住牡丹的手，眸光雪亮。
「別白費力氣了。」瑤的聲音非常冷靜，「我快死了。」
「你這女人說什麼喪氣話！」月蓮的聲音帶了自己也難以察覺的哽咽。
瑤淡淡看了月蓮一眼，扣住牡丹的手愈發用力，「你聽著，那些獵殺靈物的人我已經清理了，剩下的人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但是，我死後，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不。」牡丹的眸子泛出了水光，「您不會死。我也不會離開。」
「何苦呢？」瑤的聲音低了些許，「白塔建好後我曾去過塔頂，卻只看見更高的天。九天之上，還是九天。可九天之下，就是人間……」
「人間啊……」瑤的眸光漸漸渙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碧落已經死了……可人間還活著……那是個好地方。去哪裡吧……」
「您不會死的！」牡丹一下反握住瑤的手，神色一片堅毅。
「牡丹……」月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怔怔地望著牡丹，雙唇顫抖，怎麼也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你先離開吧……去哪裡都好，別留在這裡。」牡丹低著頭，碎發的陰影遮住了她的神情。
「牡丹！」月蓮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幾下，猛然沖了上去，要掰開牡丹的手。
可牡丹羸弱的身體裡爆發出了月蓮難以想像的力道，反而一下將月蓮狠狠推倒了。
「牡丹……」月蓮起身，眼淚不聽話地流出，「我們去人間。瑤讓你去人間啊……你別……」
牡丹仍舊低著頭，握著瑤的手越來越緊，「要我求你嗎？」
「……牡丹。」
牡丹忽然抬頭，清淚沿著眼角緩緩流下，「我求求你了！你走！別留在這裡！」
月蓮說不出什麼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後退。她拼命地睜大眼，想記住牡丹的樣子。她知道，牡丹一定會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救瑤……無論能不能救成，這都是她見牡丹的最後一面了。
可越是睜大眼睛，淚水越是模糊視野，牡丹的眉眼也就愈發地朦朧。
離開了瑤的宮殿，月蓮不知道還可以去哪裡，只能在街上遊蕩。
晨光熹微，朝霞給天際染上了瑰麗的色彩，日光在其中醞釀。
晨風有些寒涼，掠過高高低低的簷角，拂過颯颯作響的衣料，又吹徹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月蓮靜靜地走著，墨絲在風中輕舞。
她化為人形的時候，碧落已經開始敗落。她沒有見過街上熙熙攘攘的景象，可面對這空曠到死寂的景象，月蓮心裡還是湧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哀涼。
月蓮抬頭，高高的白塔落入視野。日光恰好噴薄而出，給潔白的塔身鍍上了金黃的輝光。白塔依舊，可碧落城中的人卻分崩離析。
她落下淚來。
月蓮說不上來現在的自己究竟為什麼哭。
為了瑤嗎？
為了牡丹嗎？
為了伊耶那岐大人嗎？
還是……為了這裡的所有人？
為了那些無論如何都想活下來的人；為了那些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信念的人；為了人心的離散；為了神明的覆滅……這種群體性的悲哀，不為任何個人的悲歡與離合。
月蓮漫無目的地行走，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又來到了朱雀長街。長街兩旁綻著如火的桃花，腳下的青磚上卻是斑斑駁駁尚未乾涸的血跡。
她小心地避開那些血跡緩緩前行，卻在街角處瞥見飛揚的銀色衣帶！
難道還有人？
月蓮奔過街角，只見身著銀色外袍的人正靜靜立在那裡，面朝著白塔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概是聽到了月蓮的腳步聲，那人回過頭，面容如刀削般冷硬，可眸子裡佈滿哀傷。
那人淡淡看了月蓮一眼，開口道：「靈物啊……怎麼還留在這裡？」
想到青宿與土原君，月蓮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但仍舊擺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情，「那你怎麼不走？」
那人輕歎口氣，「不忍阻止同族求生，不願違背神之信念，也……」他看了看月蓮，又接著道：「不想用他人之命延壽。所以，只能留在碧落。」
說完，那人便朝著白塔的方向邁步。
「等等！」月蓮喚住了他，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半晌，只問了一句，「你叫什麼？」
那人的步伐絲毫不停頓，只道：「也許我明天就死了，問這個有什麼意義？」
月蓮目送著那人，直到他銀色的衣角消失在視野裡。
第125章 番外之雲端往事（六）
早上還是霞光萬里，可近了午時，天卻突然陰沉了下來，陰雲層層疊疊壘在天邊，日光不再明媚，狂風呼嘯著掠過整座城池。
月蓮這般漫無目的地走著，卻忽然有什麼東西順著風打在了臉上。月蓮皺眉取下，卻是一張圓形方孔的白色紙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隱隱約約的歌聲在風中傳遞，月蓮朝前方望去，只見無數的紙錢如蝶般在狂風中上下翻飛，拂到漆黑的屋瓦上，停在火紅的桃花上，落到青灰的地磚上，只片刻，便是一層雪白，蓋住了地面斑駁的血跡。
前方不遠處，一身白裙的女子哼著曲調，懷抱著一個竹簍緩緩朝月蓮走來。女子每行一步，便將手伸到竹簍內，掏出大把的紙錢，猛地往半空中一揚，那些紙片便頓時紛紛揚揚灑落。就著陰沉的天色，像是下了一場大雪。
「瑤？」月蓮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前方的人。
瑤此刻只穿了身簡單到極致的白裙，墨發間未飾珠玉，只別了朵素色的絹花，兩片朱唇毫無血色，未飾粉黛的臉只能用慘白來形容。
月蓮上前幾步，問道：「你在幹什麼？」
瑤看了看月蓮，沒有理會她，繼續揚著紙錢朝前走去。她口中的曲調也漸漸清晰起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歌聲縹緲空靈，像是這漫天飛舞的雪白紙片。
「你底在做什麼？！」月蓮攔在了瑤的面前。
瑤目視著前方，還是不理會月蓮，只是邁了步，打算從她身側繞過去。
「喂！你說話！」月蓮心下也積了火，推了瑤一下。
月蓮的力道並不大，可瑤趔趄了一下，竟然沒有站穩，一下向後倒去。竹簍滾到了一旁，紙錢摔了出來，狂風吹過，像是爭相飛向天際的白蝶。瑤連忙起身，將剩下的半簍紙錢收好，護在懷裡。
「你到底……在幹什麼呀？」看著瑤慘白的臉色，月蓮不自覺軟了語氣。
瑤看了她片刻，沒有血色的雙唇終於輕輕開合，「送葬。」
月蓮愣了一下，下一瞬，雙眸中泛上了一層水色，「牡丹她……」
「不是為了她。」瑤繞過月蓮，將大把大把的紙錢灑向半空。
「那她如何了？」
可瑤沒有再回答月蓮的問題，只是不住地將雪花一樣的紙錢揮向陰沉的天空。狂風將空靈的歌聲卷起，掠過屋瓦簷舍，吹徹大街小巷——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月蓮跟在瑤的身後，一直到碧落的最南端，看著紙錢覆滿朱雀長街。之後，瑤又往北去，過了正中的白塔，便是玄武長街。長街兩邊，栽著常開不敗的白櫻，像是在枝頭綴上了白雲。
瑤還是一邊行著，一邊灑著紙錢，哼唱著曲調。紙錢如蝶，落櫻若雪，白衣在風中翩躚，墨絲上下飛舞，歌聲縈繞其間。
月蓮幾次想開口詢問牡丹的狀況，卻又被這幅場景震得說不出話來。莫大的哀涼就藏在這幅圖景裡，月蓮說不出是什麼，但仍難過得想落淚。
忽然，瑤的步伐開始不穩，一下跌在落櫻和紙錢鋪成的白毯上。
「喂！」月蓮趕忙上前，正要伸出手拉起瑤，卻發現瑤的指尖泛上了點點微光。
「……喂，你……」月蓮縮回手，胸口不斷地起伏，「牡丹不是把她的力量給你了嗎？你怎麼還是……」
「牡丹的力量只夠治好傷……」瑤冰藍色的眸子一片冷然，說著，又斂了眉，「更何況……」
「瑤大人！」牡丹的聲音忽然從兩人身後傳來。
月蓮不可置信地回頭，卻見一身淺粉和服的牡丹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來。等牡丹跑近了，月蓮才看清她的胸膛正劇烈地起伏，雙頰染上不正常的酡紅，雙唇卻沒了任何血色。
「瑤大人……」牡丹一下跪了下來，握住瑤的手。可瑤的手已化作點點螢光，牡丹只抓了個空，「為何……為何……您要在最後一瞬推開我呢？」
牡丹已淚眼婆娑，聲音帶了哽咽。
「再不推開你，你會死的。現在你想救我，也來不及了。」瑤的聲音依舊平靜。只見她用另一隻沒有化為螢光的手取下了發間的素色絹花，如扇般的青絲頓時鋪展在如雪般的毯上。
「其實牡丹是個美人呀，要是健康點就更好了。」打量了牡丹片刻，瑤突然輕輕笑出聲來，將那朵絹花插在了牡丹的發間，「所以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然後……努力地活下去……」
微光此時覆了瑤的周身，連她的眉眼也模糊得看不甚清。牡丹落下淚來，「瑤大人，不要死。」
瑤搖了搖頭，輕聲開口，「你去人間吧，不要留在這裡。要快，趁著伊耶那岐大人回來之前，不然……」
說到這裡，瑤突然頓住了。
月蓮趕忙問道，「不然怎麼樣？」
瑤看了月蓮一眼，有些猶豫地開口，「只是我的猜測而已，他可能會做一些……總之，趕快離開這裡。」
說著，瑤的全身都化成了點點螢光，在落櫻間上下飛舞。
「碧落已經是一座死城了……到底為什麼啊……」隨著狂風將螢光吹散，瑤的聲音越來越低，「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最後傳到月蓮耳中的不再是瑤的話語，而是那首她哼了一路的曲調。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碧落城一片死寂，只偶爾有風拂過簷角下墜著的風鈴，那輕快的聲響像是死水裡最後一點的漣漪。
瑤死後，牡丹就病了，成天發著高燒，只能臥床休息。清醒時還好些，燒得糊塗了，便一直說著胡話，片刻也離不開人。
月蓮在這偌大的碧落城找不到一個人，更別說是大夫。她只能守在牡丹身邊，在她的額頭放上濕布，希望她能好受些。
月蓮也清楚，縱然瑤最後放過了牡丹，可牡丹體內也只剩最後一點點生氣了，僅僅夠維繫她的性命。也許，瑤死的那天，她能追出去都是憑著心頭的一口氣在吊著。瑤一死，一直支撐著她的那口氣也就散了，整個人就變成了這幅樣子。
「牡丹……撐住啊……」她握著牡丹的手。不過幾日的時間，牡丹已經瘦骨嶙峋，臉色不再是以前的蒼白，反而透著一種可怕的蠟黃。
「那個女人是想讓你活著啊……」月蓮替昏睡的牡丹掖了掖被角，輕聲說，「所以你要撐住，我們一起等伊耶那岐大人回來！」月蓮頓了頓，眸子裡泛著期待的光彩，「只要他回來，一定能救你的！」
雖然瑤的遺言令人在意，但月蓮還是選擇相信那個她化形伊始見到的男子。
更何況，還有比牡丹的病更為實際的問題嗎？還有比現在更為糟糕的處境嗎？
月蓮守著牡丹，在空空的城池裡等了三個月。看著牡丹越發蠟黃地臉色和越來越瘦弱的身軀，她真怕牡丹最後一點的生氣會被這場病生生熬盡。
終於，她因擔心牡丹受涼而緊緊闔上的門扉在某一天被推開，外面大亮的天光闖入，穿著月白外衫的人影站在門口，組成一副逆光的剪影。
「伊耶那岐大人！」月蓮驚喜出聲。
伊耶那岐月白色的外衫纖塵未染，漆黑的發一絲不苟地束好，除卻面部微微的蒼白，整個人就像從未離開碧落一般。
他看了看月蓮，又看了看昏睡的牡丹，眸子裡閃過一絲了然，但猶豫了一瞬，還是問道：「瑤呢？」
「她去朱雀長街阻止獵殺靈物，然後……」月蓮說著，再也接不下去了。
伊耶那岐微斂了雙眸，神色變得晦暗不明，「她是笑著離開的嗎？」
瑤離開時的眉眼早已被她周身的螢光模糊，月蓮不知道她是否笑著，但月蓮想想最後留下的話，覺得她怎麼也不會是笑著的。
月蓮沖著伊耶那岐搖了搖頭，但轉念一想，覺得無論怎樣已經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不如讓活著的人安心，於是她又趕忙點點頭。
伊耶那岐邁入大殿，苦笑了片刻，「你不用安慰我。她當年就是個怕死的小姑娘，現在也沒怎麼變。」伊耶那岐說著，眸光陷入了深切的懷念，「她總問我為什麼神明會有這一劫，她總說她不甘心，她大概也很難安安心心地離開吧……」
月蓮沉默，卻不曾想伊耶那岐一下牽起她的手。伊耶那岐清醒的聲音傳入月蓮耳畔，「走吧，幫我個忙。把下界的那些人誅盡後，我的力量不夠了，本來想找瑤的……」伊耶那岐歎息了一聲，「現在，也只有你了。」
「可是……」月蓮看了一眼床上，「牡丹她……」
伊耶那岐的眸子沉了沉，「等這件事做完，我會盡力幫牡丹的。」
月蓮聞言，又替牡丹掖了掖被角，才跟著伊耶那岐出了門。
兩人的背影在門外漸漸遠去的時候，牡丹的眼皮顫了一顫，猛然睜開！
牡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周圍熟悉的陳設讓她明白了自己的所在，病時的紛亂記憶接踵而至。
可她此刻並不感到大病之後的虛弱，相反，她從未感覺自己的精力如此地充沛，眼前所見的物事像是水洗過一般清明。
牡丹起身，額上的方巾正正落在床邊的水盆裡，濺起朵朵水花。牡丹疑惑地湊過身，卻見圈圈漣漪裡映出的人面泛著死人才有的灰敗，唯獨雙目還含著些許神采。
牡丹愣住了，過了許久，輕輕開口：「原來是迴光返照。」說著說著，牡丹竟笑了出來，「瑤大人，我很快就能見到你了。」
「不……」像是想到了什麼，牡丹的神色黯然了下來，「神明的死亡就是形神俱滅，就連死亡……我都不能見到您了……」
盆中的水漸漸平靜了下來，牡丹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的影像，忽然伸手，取下了瑤插在她發間的絹花。
「如果什麼都做不到，至少應該照您說的，要打扮得光彩照人才可以……」牡丹喃喃著走向妝台，枯瘦的手指拉開了妝奩。
「伊耶那岐大人……」月蓮此刻正站在白塔旁，望著伊耶那岐，欲言又止。
伊耶那岐正執著巨大的狼毫，用自己的血，繞著白塔繪著什麼。
鮮血的朱紅刺痛了月蓮的眼睛，她忍不住問道：「您到底在幹什麼？」
伊耶那岐頭也沒抬，筆下卻如行雲流水，一個繁複的陣法漸漸成型。
牡丹滿意地看著銅鏡，在脂粉的幫助下，蠟黃被遮掩，甚至偽造出了紅潤的臉色。她依舊將瑤的絹花插在了發間。
再度看了看銅鏡映出來的人影，牡丹起了身，打開了衣櫃，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手放在了一件純白色的和服上。
換了衣服的牡丹一身的純白，鬢若刀裁，唇如施脂，竟依稀有幾分瑤送葬時的樣子。
忽然，某種渾厚的力量自遠方滌蕩了開來，牡丹感受到力量的一瞬，臉色一下變得蒼白，再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
「是伊耶那岐大人！他想……」
說著，牡丹連忙提了裙子奔出門去！
不斷有彤雲彙聚在白塔上方，隱隱有雷聲在其間悶悶作響，狂風咆哮著刮過大街小巷。
月蓮站在陣法的最中央，雖然身旁就是伊耶那岐，可看著這樣的景象，她還是感到了陣陣不安。
她感到體內的力量正在緩緩流失，朱雀長街的那一幕閃過心頭，可伊耶那岐仿佛能覺察到她的想法一般，一下扣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有任何退卻的想法！月蓮朝著身旁望去，可伊耶那岐本人的臉色此刻蒼白如紙，豆大的汗珠自額間滾落——並不比她輕鬆。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月蓮問道。
可伊耶那岐沒有給她任何答案，只是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越來越緊。
彤雲已密佈，雷聲大作，狂風在她周身咆哮，月蓮心底的不安漸漸放大，卻不期然看見朝著他們狂奔而來的人影。
那人影一身的素白，墨發在風中飛揚。
月蓮一時愣了神，「瑤？」不過，她很快便明白了來者是誰，一絲欣喜染上眉梢，只是伊耶那岐依舊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她只能立在原地，驚喜地開口：「牡丹，你沒事了？」
可牡丹沒有答話，兩條白練自袖中猛然飛出！其中的一條直直往月蓮胸口襲去！
伊耶那岐連忙鬆開手，將月蓮護在了身後，半空中金芒一閃，那條白練應聲而裂。
可牡丹的另一條白練竟在此時繞到了伊耶那岐身後，一下卷起月蓮，將她帶到自己身後！
月蓮一離了陣法，雷聲登時小了起來，狂風似乎也有平息的徵兆。
伊耶那岐看了牡丹一眼，卻只是劃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盡數流出，地上的陣法猛地發出了妖異的紅光。下一瞬，那用鮮血繪成的繁複圖紋竟升上了半空，圖紋一邊上升、一邊擴散，很快，整座城池都籠罩了妖冶的紅光下！
過了片刻，圖紋竟漸漸淡了下去，雷聲平息，彤雲散去，仿佛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可牡丹知道這些是存在的——這是籠罩整個城池的巨大結界。
「還是……晚了嗎？」牡丹收了白練，失神地望向天邊。
此刻，碧落被這樣的結界鎖住，裡面的所有人，都沒有了下界的機會。
縱然杜絕了神明作惡，可是……
另一邊，伊耶那岐望著牡丹，神色陰沉，但是從他回來見到牡丹的第一眼時，就知道她命不久矣，所以他也並不打算做什麼。巨大的力量消耗幾乎讓他難以站穩，可他還是強撐著立在那裡，冷冷開口，「現在滿意了嗎？牡丹。」
「什麼都沒能阻止……」牡丹嘲諷般地勾了勾唇角，「有什麼可滿意的呢？」
「因為你的阻撓，結界有了缺陷！」伊耶那岐聲色俱厲，「我本來想徹底封了碧落，可現在這個結界只能阻撓魔！而剩下的人，只要有足夠的力量，都能進出這裡！」
「可還有多少人還有『足夠的力量』？」牡丹毫不退讓，「我有嗎？月蓮有嗎？就連現在的您——也沒有了吧！」
「所以說……」月蓮總算弄懂了這一切，看向伊耶那岐的眼神帶了絲不可置信，「您要將我們都困在這裡？」
「唯有這樣，才不會讓魔再度來到這裡。最重要的是——杜絕神明再次下界作惡。」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伊耶那岐的神色沒有半分改變，仿佛一切理所應當，「這是神之道。」
「所以說，您都不跟我一聲……」月蓮恨恨地瞪著伊耶那岐，「你最起碼應該告訴我！」
「我說過了，本來想找瑤，可現在也只有你。」伊耶那岐平靜地著月蓮，「若你知道真相，難免退卻。為了神明應當堅守的信念，也只能這麼做了。」
「你——」月蓮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身著月白外衫的人，只覺得分外陌生。
眼前這個人，和她化形之日從瑤手上救了她的人……真的是同一個嗎？
「那麼——所謂神明的信念，究竟是什麼？」牡丹突然出聲，眸光如劍般雪亮，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於是言語之間不再有任何顧忌，「是要成為一切的主宰嗎？所以你能自作主張地決定一切？如果是，那麼誰主宰了你們的生死！九天之上，還是九天！你們難道真以為這是天的盡頭嗎？」
「瑤大人說你是難得的好神明，在以前，我也這麼認為。」牡丹指著伊耶那岐，狂風猛然刮過，墨發肆意張揚，「可你屠戮同族，是為不仁；欺瞞月蓮，是為不義！」
伊耶那岐沉默了片刻，只說了一句，「瑤不是也為了靈物而殺死同族嗎？」
「是啊……」牡丹長歎一聲，淚盈於睫，「所有的不仁不義都是因為大仁大義。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說一句『當誅』；所以你可以欺瞞了月蓮還覺得理所應當；所以你可以毫不留情地布下這個結界……
「究竟什麼是神明的信念？我不是神明，我不懂。但我沒有見過多少人間的人，我沒有同他們說過話，沒有受過他們的恩惠，也未曾幫助過他們，說到底他們對我而言就是陌生人，就是紙上的幾個字，人群裡的幾張臉。所以說，為什麼要為了這些素昧平生的人犧牲？又憑什麼為了他們而犧牲！如果我是瑤大人，如果我能選擇，我絕對不會留在這冷冰冰的城池裡！
「可你讓我們選擇了嗎？你下界前對瑤大人的話是『留在這裡』，雖說瑤大人之後做的事情是她自己的選擇，可你從沒問過她想不想活。不，你一直知道她想活，可你給她的選擇只有『等死』和『主動去死』！你從來沒有為她想過！枉她對你……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你又欺瞞了一個信任你的人，將她強留在碧落……」
牡丹說著，看了月蓮一眼，眸光悲憫，「月蓮現在還小，心性沒有定下來，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就算她原諒你，願意留在碧落，將來十有八九也是要後悔的。你心裡難道不明白嗎？你怎麼能這麼做！」
「還有什麼想罵的一併罵了吧，也難得聽你說這麼多。」伊耶那岐並不慍怒，神色是讓人難以想像的平靜。
可牡丹卻熬盡了最後一點生氣，她怒視著伊耶那岐，口中不斷吐出的鮮血染紅了純白的和服，卻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牡丹！」月蓮焦急出聲，上前握住牡丹的手，可牡丹整個人竟在此時漸漸化為了飛灰！最後的一瞬，月蓮看見牡丹一直望著天邊，不知她看見了什麼，神色由最初的憤怒變得平靜而滿足。
大風猛然刮過，牡丹發間的那朵素白絹花飛向了天際。
「牡丹……」月蓮望著那朵越來越遠的絹花，淚珠一顆一顆地滾落。
伊耶那岐看了月蓮片刻，突然開口，「這裡死去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你會是唯一活下來的人。收起眼淚，悲傷毫無用處。」
月蓮聞言，拿手背狠狠抹去了眼淚，聲音卻還是帶了哭腔，「你不是牡丹說的不仁不義，也不是什麼大仁大義，你只是無情無義而已！」
伊耶那岐卻是輕輕笑出了聲，「隨你們怎麼看，我要行的道行盡了，我要守的信念守住了。足矣。」說完，他一掌拍在了月蓮後背上。
月蓮只感覺有灼熱的力量不斷過渡到自己的體內，順著血脈流淌四肢百骸。那力量太過灼熱，她幾乎以為自己要燒著了，根本毫無辦法反抗。
等那份力量完全融入體內，也不再灼熱之後，月蓮回過頭，可身後空空蕩蕩。
「伊耶那岐……」月蓮頓了頓，輕聲開口，「大人？」
沒有人回答，只有風聲嗚咽，刮起月蓮的衣角。
「這算什麼？」月蓮的眼淚不聽話地流出，大吼：「這算什麼！」
「伊耶那岐大人！」月蓮大聲呼喊著，瘋了一般地在碧落城四下尋找。
她的體力從未如此充沛，一躍可以躍出數十丈，可尋遍碧落，也再未曾見過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
多年後。
「伊耶那岐大人，現在……碧落裡留下的神明都死了……」月蓮茫然地望著前方，「真的如你所說，只有我了。」
此刻，她站在了白塔的頂端。風在這裡格外地大，墨絲在空中流淌，雪白的大袖狂舞。
月蓮抬頭，卻只見廣袤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雲彩。
可當她向下望去的時候，碧落之下的景色卻總是被無盡的白雲遮蔽。
「九天之上，還是九天……」月蓮喃喃，「不知道九天之下，究竟是什麼樣子？」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09
卷五：萬里歸來非昨日
第126章 因與果（一）
凜冽的朔風一踏入南國的土地便變得柔糜，只帶有絲絲濕潤的涼意，葉依舊碧綠，蔥蘢如華蓋。在這片土地上，很容易讓人失去對季節的感知。可殺生丸卻莫名感受到了刺骨的涼意，如刀一般的寒風在心底肆虐，又湧向四肢百骸，最後連指尖也寒涼如冰。在西國最冷的寒冬裡，他都未曾感受到這般的冷。
他沒有離開南國，卻不知道要去哪裡，只能在無盡的林子裡遊蕩。
他本來是知道該去何處的。他本來打算這些事情過去之後，帶她回去看看鈴，之後……就去見自己的母親。他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不管那個人有沒有做好覺悟，他本來以為沒有什麼比生死更難跨越的了。
現在看來，那些想法多麼地可笑！
是啊……
多可笑啊……
他抬頭，自碧葉間灑下的陽光刺目得有些過分，竟然有些像她偶爾的笑容。
更可笑的其實是他自己啊！
明明親手將她推開，卻還是念念不忘……
那個奈落一樣的女人，憑什麼就能讓他的心像被挖下來一樣地疼！
一陣刺鼻的酒味忽然傳來，殺生丸微斂了眉，往前方看去。只見一個背著酒葫蘆的陰陽師正踉踉蹌蹌地朝他走來，一身皺巴巴的狩衣上滿是酒漬。
陰陽師顯然也看到了殺生丸，趔趄了一下才站定，從上到下打量起了對面的人，末了，還打了一個酒味的嗝。
「原來是大妖怪啊……」陰陽師面色酡紅，開口便有七分醉意。
「讓開。」
「這麼冷漠……」陰陽師說著，身形晃了幾晃，「真是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殺生丸沒有答話，但碧光在指尖閃滅了一瞬便直直朝著陰陽師襲去。可這一瞬間，陰陽師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殺生丸只感覺酒味一下增濃，待他定睛，卻只見自己的下頷竟被陰陽師勾起。陰陽師又打了個酒嗝，酒味鋪天蓋地地襲來，殺生丸忍不住皺了眉。
「長得這麼好看，為什麼是個男的啊？」陰陽師喃喃著，似是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然而，銳利的毒爪在空中留下碧色殘影，攜著濃烈的殺意朝著陰陽師的胸前襲去。
可陰陽師只在瞬息間便消失在原地，等他再度出現，已與殺生丸拉開了一段距離，毒爪落空，正前方的樹幹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爪痕，伴隨著令人牙酸的腐蝕聲。
「脾氣這麼差……」陰陽師「嘖嘖」兩聲，搖搖頭，從背後取下酒葫蘆，拔出塞子，喝了兩口，才道，「就算長得好看，也肯定沒有小姑娘願意跟著你的。」
金瞳猛然一縮，爆碎牙出鞘，妖力流轉其上，發出濃烈的光彩！
陰陽師見狀，面色雖然仍是酡紅，但醉態已全無。只見他穩穩站住，緩緩將塞子塞回葫蘆口，伸出手來，徐徐開口：「為什麼……不用這把刀？」
殺生丸微微有些疑惑，他手指向的正是神月的那把「撫子」。不過，他還是微斂了眉，沉聲道：「與你無關。」
「不，不對，是我弄錯了。」陰陽師的眼底此刻一片清明，「這把刀上有契約，但契約那一頭連接的卻不是你。這不是你的刀！」
殺生丸心底的疑惑漸漸加深了。
這個人……是沖著「撫子」來的？
「既然不是你的刀，為什麼在你手上？」陰陽師兀自在沉思，卻突然間抬起頭，眸光鋒利，「刀原來的主人在哪裡？」
「別問了。」殺生丸聽見腰間的長刀出了聲，是巫女的聲音，「師父。」
「既然還能說話，為什麼不現身呢？」陰陽師歎了口氣，朝著腹部筆劃了一下，「我記得當年我離開的時候，你才這麼高。」
撫子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期間，只有涼風拂過綠葉，颯颯作響。
終於，撫子開口了：「弟子當年沒能完成師父的囑託，無顏見師父。」
「不是因為這個。」陰陽師微闔了眸子，再睜開時，眸光雪亮，「是因為這把刀上有兩個靈魂，你在用你的力量限制另一個靈魂，所以不能現身。」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師父。」撫子的笑聲在涼風中漸漸遠去，「當年也是，現在也是。」
「那麼，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還有……」陰陽師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殺生丸，道：「你為什麼會在大妖怪的手上？」
撫子的淺笑聲一如既往地輕柔，像是葉間滲下的陽光，「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了，師父就不要問了吧。至於現在，也不能說在誰的手上，只是我們還不知道去哪裡而已。」
「你們？」陰陽師有些訝然，「我以為你和另一個靈魂是不死不休的關係。」
「不是。不是這樣的。師父，不要再深究了。」撫子似乎輕輕歎了口氣，「我說不上來是錯誤是命運還是其他的什麼，只是回過神來才發現事情已經成了這個樣子。」
「那麼……解脫吧。」陰陽師朝著撫子伸出手，「從這樣的契約裡解脫吧。你什麼都不必告訴我，但我可以解除這份契約，我可以超度你們。」
「少來故作慈悲！」月蓮忽然出聲，「我沒有死，也不需要你的超度！」
陰陽師聞言挑了挑眉，倒也不動怒，「哎呀，聽聲音似乎是個美人，怎麼這麼潑辣呢？這樣可是嫁不出去的。」
「不用你管！」
「那麼你們想解除契約嗎？」陰陽師恢復了正色，「我可以只解除契約，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說著，陰陽師看了一眼長刀，「我只想我唯一的弟子解脫。」
「這點我倒是求之不得，只是你親愛的弟子未必同意。」
「為什麼呢？撫子。」陰陽師其實看起來很年輕，只是不修邊幅。但此刻，他的眼眸裡卻露出了年長者才有的慈愛。
「師父，我……」即使是刀的形態，撫子也能感受到眸光裡的關懷。在她孱弱多病的幼年，這樣的一雙眼睛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力量，如今，她怎麼能拒絕這樣的眼神。
可是，如果解除契約，她不知道月蓮會做出什麼事情。
「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就很擔心你。」陰陽師微斂了眸，「你現在這樣，永遠也無法轉生。你想讓我一直擔心下去嗎？」
「師父……」撫子望著陰陽師微斂的眸子，裡面眸光如水，清澈而坦蕩。她忽然間憶起了當年的一切，也在這一刹那間忽然明白了當年的自己犯了怎樣的大錯。
如果能彌補其萬一的話……
「師父，我願意。」
第127章 因與果（二）
神月知道自己在做夢。
現在的她，整個人蜷縮在水底。
她不明白，為什麼只是水底，卻這麼冷。神月拼命把自己蜷縮起來，可寒氣卻滲入四肢百骸、流入血脈。
神月抬頭，清晰地看見日光照在水面上留下的光影。
她拼了命地朝著那份光影伸出手，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漸漸覆上一層寒冰，然後緩緩碎裂。
她知道這是夢，她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通紅的火光覆蓋了神月的視野，熾熱的空氣幾乎在撕扯她的胸腔。身前身後，頭頂腳下，無一不是火光。
她朝著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奔逃，可烈焰沒有盡頭。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袖角被點燃，然後是額前的碎發……直至整個身體燒成灰燼。
她知道，這不是終結。
接下來，無盡的黑暗籠罩了她。
神月的視野只有一片黑暗，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什麼東西死死捆住。
捆住她的東西緩緩用上了力，蝕骨般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可偏偏她的神智愈發清醒。
她清醒地感覺到了……自己是如何被絞碎的。
她靜靜等待著，直到她再度立在黑暗裡。
黑暗還是一樣地濃厚，這一次，卻不再有捆住她的東西。
萬鈞重壓卻從頭頂襲來。
神月只感覺腳下的地面正緩緩陷落，而她本人，也維持不住站立的姿勢。
首先彎下的，是她的膝。
她跪在那裡，可那重壓卻迫得她又彎了脊樑。
即使她趴在那裡，卻仍然清楚地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
一直到一道白光出現在遠方，那迫人的重壓霎時間消失無蹤。神月站起身，只覺得渾身的疼痛也不再有。
那道白光逐漸逼近，神月不由得拿袖遮了目。待她拿下袖子，卻只見得無盡的冰原。
她低頭，冰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墨發長長，白衣翩躚，似乎之前一切都未曾發生。
神月知道自己會在這裡遇見誰，於是，她望向遠方，輕聲開口：「神無……」
話音剛落，小小的白點便出現在天邊，可轉瞬間又到了神月眼前。神無在神月面前站定，
素白的發，素白的衣，發間兩朵素白的花，手中持著一面圓鏡，鏡中映出一片藍紫色花海。
神無定定地看著神月，空茫的墨瞳似是有了焦距。她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
可偏偏此時，夾雜著白雪的風暴席捲了冰原，帶走了神無的聲音。
神無的身影在風暴中漸漸模糊，神月伸出手，卻沒有觸到近在眼前的神無，反而被一股大力狠狠丟出了冰雪的世界！
等神月再度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則是頭頂上方橫斜的枝椏，瑰麗的霞光從枝葉的縫隙中緩緩滲下，清風拂過，也只是微涼。
神月怔了一怔，直到看見不遠處那直達九天的巨大樹木，才徹底相信已從夢中蘇醒。
她知道那是夢，因為等在這裡的幾天裡，每天晚上，她都能夢見這些。
神月抹了一下額間的汗，扶著一株樹木艱難起身。每次夢醒，她都覺得自己是被拆碎了，再拼回來。
她在這裡等了七天，生怕離開了一步，便會與那白色的身影失之交臂。
她一直覺得，那白色的身影一定會回來，一定會走在前面，輕輕說一聲「跟上」，就像他以往那般語氣。
所以她等在這裡，他讓她離開的地方。
奇跡般的，馨沒有趕她，笙也未曾派人過來。她一個人在這裡，只有和風微涼，只有碧葉沙沙，只有日月不停輪換，就像被整個世界遺棄。
可殺生丸沒有來。
朝霞漫天，他沒有來；月色清冷，他沒有來；她在夢中一次次地死去，他沒有來；她帶著巨大的痛苦醒來，他還是沒有來。
神月望著直入九天的通靈木，鋪天蓋地的孤獨感驟然襲來，像漸漸上漲的河水，緩緩沒過膝蓋，超過胸膛，直至沒頂。
他不會來了。
她整個人的力氣仿佛被盡數抽走，身體沿著樹木緩緩滑下。
像是在夢境中那樣，只能蜷縮著自己來取暖。神月抬頭，霞光散盡，日光在地面上灑下大片的圓斑。她朝著枝椏中滲下的日光伸出了手。手沒有結冰，她還活著，可心中的寒意卻絲毫不減。
她忽然希望夢境是真的。
因為，和現在比起來，那哪是噩夢呢？
她想起夢境中的神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見神無，也想不出神無到底想說什麼。但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奈落手下的時光。
她突然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和奈落勢不兩立呢？
奈落也不過是利用了她。她和神樂、和神無都不過是奈落的□□。他們都死了，只留下她，她在這天地間沒有任何同類了。剩下的人，都是會拋下她的人！
對了，神月猛然站起，眼睛亮了一亮，她還有撫子啊！
她朝著腰側看去，卻只看見白裙的褶皺。
神月無力地蹲下身。現在，連撫子都不在她身邊，連為她獻祭的撫子都不在她身邊了！
神月拿手掌蓋住了眼皮，擋住了晴好的日光，將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
她為什麼沒有聽伊耶那美的話留在黃泉之國呢？她為什麼要回到人世呢？為了那些會把自己拋下的人嗎？
「美人兒，在這裡苦惱什麼呢？」男子的聲音忽然從神月背後傳來。
神月回過身，卻見來人一身皺巴巴的狩衣，背後的酒葫蘆沾滿了污漬，一開口，便是難以忽略的酒氣。
「與你無關。」神月沉聲說道。
「又是一個冷美人。」來人遺憾般地搖搖頭，眼底卻驟然間清明一片，「果然是你！」
「什麼……」神月話還未說完，來人卻瞬間移到神月身後，一個手刀乾脆俐落地劈到神月頸上。
只一瞬，神月的意識便墜入了黑暗中。
第128章 因與果（三）
刺骨的寒冷、灼熱的烈焰、縛人的絞繩、萬鈞的重壓……熟悉的夢境再度襲來。
可等到她再次來到冰雪的世界裡，卻只有一片空曠。
不，這裡本來就是空的，除了無盡陰雲，延綿冰川。可是神月在這裡等了許久，環顧四周，都沒有看見神無的影子。
就在這時，冰原的盡頭忽然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人影。只是瞬間，那人影便到了神月眼前。
可即使近在咫尺，那人影依舊模模糊糊，別說面容，神月甚至連人影的性別也不知曉。
神月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面的人影忽然抬了手，輕輕推了神月一下。
神月並不覺得力道很重，可自己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往後飛去，人影在神月的視野裡迅速縮成了一個小點。
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神月四顧，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只覺得上下四方，冰原穹頂，都回蕩著同一個聲音。
——「快醒來。」
神月無法形容那樣的聲音，像是鳶飛戾天般尖銳，又像是汩汩溪水般平和，像落櫻一般空靈，又像礁石一般沉重，像是勾起的薄唇，又像是低斂的眉角。
聲音像海浪一般延綿不絕，卻又像根根銀針，刺得她顱腦生疼。
神月張開了眼！
神月四顧，映入眼簾的卻是個破敗的屋子，緊閉的門窗遮擋了大部分的日光，也讓這屋子昏暗起來。她感到手臂被緊縛，再度四顧，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被縛了雙手，吊在屋子裡面！
忽然有光芒從身下傳來，神月費力地低頭看去，卻見地上繪著以她為中心的繁複圖紋，而現在，正是這圖紋，泛著血色光芒！
這圖紋前方不遠，卻是另一個繁複的圖紋，同樣泛著血光。只是那個圖紋正上方懸著的，卻是一把長刀，鋒利的刃流轉著寒光。
「撫子？」神月詫異地開口。
話音剛落，兩個圖紋中的紅光同時大盛，神月只覺得無數刀子在剜著身上的皮肉，過了片刻，神月胸膛處也泛出了紅光。
神月低頭看去，胸前的紅光中，卻是漸漸伸出兩條紅線。兩條紅線相互糾纏著延伸，直至末端沒入了刀身。整把長刀此刻仿若被血光籠罩！
破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驟然湧入的日光讓神月不禁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門扉已然闔上，屋內僅有地上的圖紋泛著幽幽血光。
「你想做什麼？」神月看著立在門邊的人影，手上暗自用力掙扎了幾下，可繩索紋絲不動。
那人沒有回答，反倒從袖中取出兩塊火石，輕輕兩聲後，桌上的油燈燃起了如豆般的燈火。
借著火光，神月看清了來人。來者是讓她昏迷的陰陽師，一身狩衣仍然皺巴巴的，腰間卻掛了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破舊長刀，背後的酒葫蘆被他拿到了手上。
見他不說話，神月也不再問，只是從上到下打量著陰陽師，一雙墨瞳沉靜如水。
「你叫什麼？」陰陽師也在打量著神月，將酒葫蘆換到了左手，右手抽出腰間的破舊長刀。
神月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唇，輕聲開口：「神月。」
「我會記住這個名字的。」陰陽師點點頭，喝了口酒，「我名為影弦。你也可以記住。」
說完，陰陽師手中長刀一揮，那油燈上的如豆火光便一下躍動在刀尖。陰陽師將口中的酒朝著火光噴去，火光登時大盛，又瞬間分為三顧，分別飛向神月兩肩和頭頂。
待三顧火焰落定，橙紅的火光漸漸轉為幽藍。
神月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在飛速流逝，身體漸漸變冷，冷汗卻不住冒出，視野卻漸漸變得模糊。
「你想殺我？」神月搖搖頭，努力定住心神，視線死死咬住陰陽師，「為什麼？我以前甚至沒有見過你。」
陰陽師聞言，看了看浮在半空的長刀，道：「我想讓撫子解脫。」
「讓撫子……解脫？」
陰陽師點點頭，「你們的契約太過特殊，三個人被捆在了一起，甚至你死去都無法消除這種影響。」
「所以？」
「所以，我只能讓你——魂飛魄散！」
「原來如此。」神月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一雙眸子仿若沉入了深淵。
她看了看仿若被血光籠罩的長刀。長刀靜靜地懸在半空，就像一把普通的刀劍。
神月知道撫子能看見她，可撫子在沉默。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撫子想讓她死？
神月又想起，這把刀是在殺生丸手上的，可現在卻在這裡。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也想讓她……死。
這具身體是有心臟的，神月只覺得心上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身體越發的寒冷了，神月不禁想起在水底的夢境。身體是一樣的寒冷，只是這次不是夢，她的身體雖然不會結冰，但卻真的會死。
愈發模糊的視野讓神月捕捉不到屋內的血光，整個人幾乎墜入黑暗中。
那些溫柔的月色，落櫻一般的笑容，還有那印在額上的親吻，赴向黃泉的身影，難道……都是假的嗎？
淚水滾落腮邊，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忽然，一片黑暗的視野裡，竟然又看見了夢境中的人影。那人影周身散著柔和的白光，緩緩朝她走來。
隨著人影的走近，神月也被籠罩進那片白光中。神月覺得很舒服，但卻仍看不清人影的面容。
神月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這次能發出聲音，「又是夢嗎？」
那人影點點頭，輕輕推了神月一把。
神月的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往後飛去，神月朝著人影伸出了手，像是想抓住那片光芒。可人影還是飛速地縮成了一個光點。
忽然間，神月周身響起了上次的聲音。
只是這次，神月渾身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聲音隱含著鋪天蓋地的悲傷，其中的歎息仿若潮水一般淹沒了一切。
神月睜開了眼，卻只覺得胸膛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她不由得張開了口，問出了和那聲音相同的話。
她借著那聲音的話說了自己想說的，而那聲音也借著神月的口向現世質問。
「為什麼——全世界都要憎恨我！」
第129章 因與果（四）
南國人類眾多，甚至有不少城池是只有人類居住的，只是城主服從妖怪管轄而已。殺生丸所踏入的這個村子也屬於這種情況。
只是……
殺生丸微眯了金眸，審視著眼前的狀況。
這個村子似乎是被強盜淩虐過，地面橫七豎八躺著不少屍體，不少屋舍的牆壁上還有點點暗紅。
殺生丸一邊行進，一邊四下打量著。這些人似乎已經死了有一段時日，整個村子都沒了活人的味道，除了——
淩厲的目光瞬間轉向了村子角落裡的一間破屋。
因為撫子本人的意願，他還是將那把刀給了陰陽師。但契約是關乎她的，他左右還是放心不下，竟然做出了跟在陰陽師後面的決定。
只是這陰陽師確實深不可測，這幾天裡，在熟知對方氣味的情況下，他竟然幾次跟丟，不過也多虧了氣味才能再次跟上。
這樣的人若是作為對手，他也不知自己勝算幾何，因此，他愈發放心不下，定要跟在其後看個究竟。
在進入村子之前，他才破解了陰陽師設下的一點「小麻煩」，等到他注意到那間破屋的時候，卻正正好聽見神月的那句話。
——「為什麼——全世界都要憎恨我！」
殺生丸的腳步不由得一頓，心臟卻是被狠狠一擊。這句話裡面的不解、不甘、不願、不忿，他聽得清清楚楚。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喊出這句話？
他並不憎恨她啊！
他只是……有些失望。
她為何那般地絕望？她為何要說出那樣的話？
殺生丸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樣，鮮血淋漓。
他不由得朝著破屋加快了腳步，可近在咫尺的屋子卻仿佛遠在天邊，怎麼邁動步伐都無法縮近哪怕一分的距離。
殺生丸不由得把手握緊成拳，指間關節哢哢作響。
又是陰陽師搞的鬼！
神月剛說完那句話，懸在半空中的長刀猛地震顫了一下。
撫子並不在意她個人能否被解脫，她現在只希望能贖當年的罪，哪怕萬一。
可神月的話卻讓她心頭猛地一顫，她這般沉默下去，就算能讓師父心頭好受一些，可又何嘗不是另一番罪孽呢？
「住手吧，師父。」撫子的聲音依舊柔和如落櫻，卻帶了絲請求的意味。
「哦？」聞言，陰陽師一揮手中的破刀，那三股火焰又瞬間飛離神月，迅速合為一顧，躍動在刀尖。
「繼續啊！」月蓮憤憤出聲，「你不是想讓你的弟子解脫嗎？」
「可我也不能罔顧撫子的意願吧。」陰陽師頗有些無奈地聳聳肩，看向長刀，「撫子，你明明答應過我要解脫的。」
「我以為……」撫子頓了頓，「師父你會有別的方法。」
「可我以為你是知道我會用這個方法的。」
神月在他們的對話中一直沉默著，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也希望撫子能夠解脫，可卻說不出要犧牲自己的話。
在她對情感還懵懂的時候，在她還未如此依賴殺生丸的時候，撫子是為她解惑的人、是她想親近的人，是她的……朋友。
可即使那個時候，即使撫子還是她唯一重要的人的時候，她還是能為了自己利用撫子。
而哪怕是現在，在撫子為她義無反顧地獻祭之後，她卻無法回報給撫子對等的心意。
她想活著，哪怕他拋棄了她，哪怕全世界都憎恨她，她還是想活著。不是像撫子說的為了留戀的人，也不是為了眷戀的事，什麼也不為，只是為了活著。
活著就是活著呀！
不是身為傀儡，不是身為刀劍，而是作為一個生靈，最本能的情感與欲望。
她從未像現在一樣如此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自私與卑鄙，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在碧落城破的時候，撫子要遠離她。
「師父……」撫子似乎欲言又止，「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陰陽師看了一眼神月，卻發現後者的眼瞳幽深，浮現著某種他難以理解的神色。不像怨恨，不似釋然，整張面孔似乎沉靜如水，但眸光深處又似乎波瀾萬丈。
想了想，陰陽師伸出手在刀刃上輕輕一抹，躍動著的火焰便暫態湮滅。他轉轉眼珠，又看向長刀，道：「剩下的這個方法成功的幾率只有五成，還得在——」他拖長聲調，眸光轉向神月，「這位美人的全力配合下。」
「什麼方法？」這次，神月卻是最先發問的人。
「借用夕月一族魘魔塔的力量。」
「這樣，三個人都能活下來嗎？」撫子問道。
「我會超度你，讓你前去轉生。至於和你纏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大概會滯留世間吧。」說著，陰陽師再次看了看神月，「這位美人，當然會毫髮無損。
「那就一起去魘魔塔吧。」神月沉聲道。
「魘魔塔在東面臨海處。」陰陽師似笑非笑，「東面向來是人類的地盤，而夕月一族，更是陰陽師大族。」
「所以？」神月挑眉問道。
陰陽師伸手一指，縛住神月的繩索當即鬆開。神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還未等她起身，陰陽師卻又在虛空中畫了一道符咒，隔空便打入了神月體內。
神月並未感覺到不適，因而也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看向陰陽師的眼神也並無過多不愉，只問道：「這是什麼？」
「東面的陰陽師、巫女、法師還有除妖師，可比妖國裡要多得多。這個符咒可以遮掩你的氣息。」陰陽師頓了一頓，將懸在半空中的長刀收入自己的腰間，才回頭對著神月補充了一句，「你從現在起就把自己當成普通人類吧。不然我不能保證你還能活著回南國。」
仙姬正懶懶地半躺在榻上，窗戶半開，流進暖暖日光。仙姬伸手拿起榻邊的杯盞，茶香氤氳，讓她更是享受般地眯了眯金瞳。
「大人，不好了！」殿門忽然被打開，而一個身影更是急急地跑到她身邊跪下。
「何事？」她頗有些不悅地沉了聲音。
「紅蓮淵、紅蓮淵……被、被破了！」那身影冷汗直冒，頭更是低低伏下。
紅蓮淵？
這三個字已經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可她仍然記得，這三個字代表怎樣可怕的東西！
杯盞碎裂的清脆聲響讓她猛然回過神，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不動聲色地用袖口抹去濺到手上的滾燙茶汁，冷然發問：「什麼時候的事？」
「屬、屬下不知。」
「不知？」仙姬那雙好看的金眸迸出了寒意。
人影已然渾身戰慄，卻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守衛紅蓮淵的夢姬素來不與人相交，等發現她屍體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多日了。實在、實在是無法得知究竟是什麼時候紅蓮淵被破的。」
「廢物！」仙姬首次在下屬面前失了風度。那樣可怕的東西，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仙姬還欲說什麼，卻聽得門外有人通傳——「馨殿下造訪！」
她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地面，對著跪在她面前的人影吩咐道：「把她帶去流雲閣，我過會去見她。」
第130章 因與果（五）
陰陽師設下的「小麻煩」不傷人，但卻讓殺生丸怎麼也無法靠近破屋。
他看了看滿村橫陳的屍體，金眸微眯，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升起，讓他不由得焦躁起來。
忽然，隨著「吱呀——」一聲，陰陽師和神月一前一後地走出了破屋。陰陽師背後背著酒葫蘆，腰間挎著鋒利長刀。而神月一身白衣，手裡卻拿著陰陽師在屋子裡用的那把破舊□□。
神月用袖遮了遮眼睛，似是無法適應屋外正盛的日光。將雪白的大袖拿下後，她不由得四下環顧，目光觸及屍體的一瞬停頓了一下，眉頭微蹙。過了片刻，她對著陰陽師說道：「我們走吧。」
「神月。」殺生丸突然低聲開口。
可神月依舊看向陰陽師，眸光未曾轉過半分。
她看不見他？
她聽不到他？
殺生丸微皺了眉，看向陰陽師的目光裡夾雜了凜冽寒意。
陰陽師微微偏過頭，唇角勾起，眉眼彎彎，將「戲謔」二字寫了滿臉。
「怎麼了？」神月看見陰陽師的神情，心頭泛起疑惑。
「沒什麼。」陰陽師的嘴角揚得更高，「一塊難纏的狗皮膏藥而已。」
殺生丸聞言，眸中湧現了殺意，指尖當即碧光閃滅。光影在半空蛇行，朝著陰陽師襲去！可無論光鞭怎麼延長，都無法到達陰陽師的身邊。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就像被分隔在兩個世界。
神月看不到這一切，只疑惑地問道：「狗皮膏藥？」
「雖然很漂亮，不過一直跟在後面也就讓人煩了，像膏藥一樣。」陰陽師瞥了眼殺生丸臉上的精彩神色，只差撫掌大笑了。
「是有人跟蹤嗎？」
「已經處理啦，你不用擔心。」陰陽師說著，嘴角的笑意卻是斂去了幾分，再一次囑咐道，「到了東面，尤其是夕月一族的地盤，千萬不要用妖力。他們可不像我那這樣講道理。」
神月點點頭，道：「那出發吧。」
「等一等。」陰陽師看了看滿村的屍體，歎了口氣，「等我先超度了他們吧。帶你過來的時候太過匆忙，都沒來得及做這件事。」
神月退到了一旁，看著陰陽師站到了村子的最中央，口中念念有詞，身上漸漸被一層金光籠罩。
陰陽師的面容被那層金光模糊，微風拂過，那身狩衣在金光中凝而不動。漸漸地，地面也漫上了一層金芒。
刺目的金光神月微眯了眸子，卻見每個屍體上方都燃起一團幽藍色的火焰。無數幽藍色火焰競相飛向天邊，在日光下緩緩淡去。
一直到所有的死人都被超度，地上的金芒才驟然熄滅，而陰陽師身上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來。
此刻，陰陽師的面容還隱在金芒中，但光芒已非常柔和，柔和得像是初雪，像是蟬鳴，像是花間，像是月下，像是懷抱中的溫度，像是眼神裡的溫暖。可縱然如此，金芒所過之處，便是光明，再無半點黑暗與齟齬。
神月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鍍上金色輝光的人影，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神祗。
殺生丸暗自握緊了拳，金眸中的寒意斂了幾分，探究卻濃了不少。
他超度亡靈的手法很特殊，這個陰陽師……到底是什麼人？
想著，他偏了偏眸光，卻正好看見神月瞪大眼睛的一幕，指尖關節不自覺地被他捏得哢哢作響。
那個陰陽師有什麼好看的！
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現在看來他們似乎是要去夕月一族的地盤。那個陰陽師來歷不明，還要帶她去那麼危險的地方，看來——他無論如何都得跟著去一趟了！
金色的光芒很快便盡數熄滅，陰陽師的狩衣依舊皺巴巴，背後是沾著污漬的酒葫蘆，神月幾乎以為剛才所見，都是幻覺。
神月朝著陰陽師的方向邁步，沒走幾步，步伐卻不由得頓住。
剛才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人的死因都是一樣的，都是脖頸處流出大量鮮血，似是利刃劃過。
神月心裡微微一動，這是……一個人殺的？
不過她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便恢復了步伐，過了片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這些人，不用安葬嗎？』
「人一死萬事空，何況我還超度了他們的靈魂，何必管這些皮囊給自己添麻煩。」說著，陰陽師解下了酒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長歎了口氣，嘀咕道，「沒多少了，得省著喝了。」
黑暗，無盡的黑暗。
月蓮恨恨地朝著四周揮拳，卻只擊在了虛空上。
「撫子，你給我出來！」月蓮大聲喝道。
話音剛落，月蓮面前便出現了渾身散著白光的撫子。只是撫子周身的光芒黯淡非常，眉眼低垂，眸子中那股溫柔的光芒似乎只剩下餘燼。
「你……」月蓮遲疑了一下，問道，「怎麼了？」
撫子聞言輕輕勾起了唇角，可眉眼依舊低垂，只道：「看到我師父超度亡靈了嗎？」
月蓮點點頭，想了想，補充道：「看起來很強。」
「當然了。」撫子眸中總算漾出了清淺笑意，「這是我的師父啊！」
「我的師父多麼慈悲啊，我小時候病得快死了，是他救了我的命。即使我體弱多病，他也沒有放棄我，反而悉心地教導我術法。在我被疾病折磨的時候，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都是他在鼓勵我……」
月蓮靜靜聽著。她發現，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撫子周身的白光似乎稍稍亮了一些，而撫子本人則彎起了眉梢眼角，柔如落櫻。
「所以我立志要成為和師父一樣慈悲的人。」撫子說著，又斂了眉，「可時至今日，看著師父超度亡靈的身影，我才更加明白，當年我究竟犯了怎樣不可饒恕的罪。」
「罪？」月蓮實在想不通，撫子這種人能犯什麼罪呢？還是不可饒恕的。
她一直覺得，只有撫子救贖別人的份，她怎麼可能會有罪呢？
可撫子沒有回答，只是久久地看著月蓮，眸光複雜。
月蓮被盯得不自在，瞪了撫子一眼，厲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撫子輕輕歎了口氣，「因為我想像師父那樣慈悲，所以我一直想幫你們。我一直阻止你殺神月，是希望有更好的方法去了結恩怨。」
月蓮挑挑眉，沒有說話。
「可我到現在才發現，我連自己的罪都沒有贖清，哪還有資格說什麼呢？」
「哦？就是說我現在可以去殺神月咯？」
撫子輕輕搖頭，「你幫我一次，等我贖完罪，這件事，我絕不再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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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10
第131章 因與果（六）
陰陽師很快便帶著神月離開了，離開村子之前，特意往殺生丸的方向覷了一眼，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殺生丸將指節捏得青白，卻依舊沒有找到破解的方法，無論怎麼往前走，都似乎停在原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衣墨發的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點。
一直到第七天的黎明，這個詭異的東西似乎自動消解了，殺生丸當即沿著神月離開的方向追去。
已經過了七天，他只能根據空中一星半點的殘留氣味來勉強判斷他們的路線，這給他的追蹤帶來不小的難度。
神月這邊跟著陰陽師走走停停，這般行了將近半個月的時光，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
這天傍晚，雲霞落了滿天，神月在樹林中抬頭望去，只見天邊瑰麗霞光被枝椏割得支離破碎。她只看了一眼，便將視線落到前方的陰陽師身上，從枝葉間滲下的霞光似是將狩衣上的褶皺抹平，清風拂過，雪白大袖上下翻飛。
走在前方的陰陽師忽然頓住步伐，伸了個懶腰，朝前方一指，「明天大概就能過南國邊界了。今天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陰陽師頓了頓，又補充道：「東面雖然是人類的地方，卻是多個國家割據，可能不會很太平，有些地方和妖國也不同。總而言之，少說多看。還有——」陰陽師沉了聲音，再一次囑咐，「千萬別被看出是妖物。」
神月點點頭，很自然地說：「那你去找食物吧，我在這裡等你。」
其實，一開始陰陽師是攛掇著神月去幹這種事的，但吃了一回神月做的東西之後，便毅然決然地攬下了這個活。
可這回陰陽師解下了背後的酒葫蘆，丟給神月，擺了擺手，「找個能打酒的地方，幫我把葫蘆灌滿，然後再在賣吃的的地方弄點吃的來。」頓了一下，陰陽師一字一句地補充，「一定要是賣吃的的地方，實在找不到抓點魚交給我也行，你千萬不要試圖去弄熟。」
陰陽師只要一想起神月做的食物，指尖都忍不住要抖幾下。
神月雖然有些疑惑陰陽師今天竟然沒有攬下找食物的事情，但沒說什麼，只是朝著陰陽師伸出手。
「幹什麼？」
「錢。」
「呃……」陰陽師愣了一下，旋即義正言辭地開口，「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啊！沒錢難道就不喝酒不吃東西了嗎？快去！」
神月看了看陰陽師，想了想，提起酒葫蘆便走了。她的袖口染上些許破碎霞光，隨步伐微動，墨絲垂至腰間，流轉淡淡光華。
陰陽師目送著神月遠去，才將身子半倚著一株高樹，懶懶開口：「出來吧。」
話音剛落，陰陽師前方便閃現一個雪白人影，三千銀絲垂落，袖口的六角紅梅嫵媚妍麗，些許紅霞正正映在額間月牙妖紋上。
「我說，你老是跟著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啊！」陰陽師歎了口氣，「我將你困了七天，你怎麼……」
陰陽師話未說完便頓住，因為他發現面前人似乎並不在聽，相反，視線卻落在神月離去的方向，金眸深處，似乎漾起淺淺漣漪。
陰陽師頓悟，挑了挑眉，「為了她？」
殺生丸這才正視陰陽師，薄唇輕輕開合，「與你無關。」
「喂！是你跟著我唉！怎麼會與我無關。」陰陽師翻了個白眼，心裡不住腹誹，果然是難纏的狗皮膏藥。
殺生丸沒有理會他，聲音冷然，「為什麼帶她去夕月一族的地方？」
聞言，陰陽師直起了身子，神色肅然，「我說過，我想讓我的弟子解脫。僅此而已。」
殺生丸卻不自覺握緊了拳，瞥了一眼陰陽師腰間的長刀，冷然道：「那裡對她而言很危險。」
誰知，陰陽師卻皺了眉，狹長的雙眼眯起，聲音也沉了下來，「對她而言，不過是可能發生的危險，你便要阻止。可我的弟子，卻是正在經受實實在在的苦難。你為何不去救贖她呢？」
殺生丸聲音更冷，「她與我何干？」
陰陽師嗤笑了一聲，「用你的話來說，你的她又與我何干？」
殺生丸聞言，一把揪住了陰陽師的衣襟，可下一瞬，陰陽師便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可他連陰陽師的動作都沒有看清。
陰陽師的氣息從殺生丸頸後傳來，殺生丸聽得他低笑了一聲，「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而已。美人兒何苦如此生氣呢？」
殺生丸當即轉身，揮出了毒爪。可陰陽師已後退了數丈，毒爪落了空。
這個人……究竟有多強？
殺生丸只覺得頸後一片發涼，陰陽師剛才可以說話，也可以一刀砍下去。
「所以要記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陰陽師輕笑了一聲，習慣性地往後背一摸，卻落了空，不由得咂咂嘴，「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照顧她。我也不想無辜者枉死。」
殺生丸深深看了他一眼，指節被捏得青白，最終，只問了一句，「她是自願跟你去那裡？」
陰陽師歪了歪頭，反問：「你看不出來她是不是自願的嗎？」
「最好記住你說的話。」殺生丸冷冷睨了他一眼，卻是悄然後退，隱入叢林中。
陰陽師感受到並未遠去的妖氣，有些頭疼，不由得撇撇嘴，嘀咕了一句，「想跟著就正大光明跟著嘛，幹嘛偷偷摸摸的。」想了想，陰陽師提高了聲音，「到了東面，記得把自己藏好了。我可不想跑到同行手上救你。」
可回答他的卻是急速飛來的一顆石子，陰陽師偏偏頭躲了過去，也就不再開口。
沒過多久，神月便回來了，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拎著一隻燒雞，腰間挎著鏽跡斑斑的□□，瑰紅的霞光碎在她身上。
陰陽師接過酒葫蘆，很滿意手上的重量，一把打開塞子，狠狠喝了一大口，滿足地嗟歎道：「人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酒啊！」
陰陽師又喝了幾口，才將塞子蓋上，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沒有錢，是怎麼弄到酒和食物的？」
神月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我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立即心甘情願地給我了。」
陰陽師愣了一下，接著問道：「那你拿到東西之後，沒人追你嗎？」
「有啊。」神月認真地回答，「不過他們沒我快。」
「你真是——」陰陽師低下頭，沉默了一瞬，旋即抬起頭，眼中泛出光芒，「太有天分了！」他圍著神月轉了幾圈，撫掌大笑，「以後給我當式神怎麼樣？我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不要。」神月毫不猶豫地拒絕。
「唉？為什麼？」
「不知道。」神月很老實地回答，「就是不想同意。」
陰陽師很挫敗地歎口氣，往虛空中畫了一道符咒，地上頓時燃起一個火堆。陰陽師的聲音可憐兮兮，「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的條件很優秀的。」
「不要。」
殺生丸的視線落在火堆旁的神月身上，在火光照映下，她的臉色忽明忽暗。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仿佛要把她刻在心上。
他數次想走出去，但不知為何，總是邁不出步伐。
他的心口忽然有點澀。本來她跟隨的人，應該是他；本來保護他的人，應該是他；本來陪伴她的人，也應該是他。
可他的角色似乎被陰陽師替代得順理成章，甚至都是他自己把她趕走的。
明明是和奈落一個樣子的女人，他怎麼就放不下！
第132章 因與果（七）
又是同樣的夢。
經歷過刺骨的寒冷、灼人的烈焰、絞人的繩索之後，神月靜靜立在一片黑暗中，等待著萬鈞的重壓。
忽然，神月面前出現一團柔和的白光。白光中，還是那熟悉的人影。
神月眯起雙眼，試圖看清那人的面容，可仍舊一無所獲。
「你……」神月有些遲疑地開口，可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堵在了嗓子眼。
白光依舊柔和，可那人影忽然矮了下去。神月怔愣了一下，卻看見人影腳下的泥土已然陷落。
難道這個人……在代替她承受苦楚嗎？
神月伸出手，卻無論如何伸不進白光中。那人影在重壓下飛速地變矮變小，可即使如此，脊樑依舊筆直。
神月看著逐漸縮成了一個小點的白光，嘴唇嗡動了幾下，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你是誰？
直到那白光完全湮滅的一刻，四周的黑暗驟然被撕裂，神月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待再睜開，四周已是一片冰天雪地，素白的人影正緩緩朝她走來。
「神無……」待一身素白的女孩站定，神月輕輕開口，「你是神無嗎？」
聞言，神無輕撫著映著藍紫色花海的鏡面，久久不語。
神月也不催促，就這麼站在神無面前，墨絲在風中流淌，大袖翩躚，在冰面上印下了模糊的影子。
終於，神無抬起頭，聲音空靈若飛雪，「我是神無。」
「那個人是誰？」神月追問道。
神無張了張口，卻又立即合上。那個時刻，神無那一直空茫的墨色眼瞳仿若漫上了一層悲傷，「我曾試圖告訴你真相，但我做不到。」
「真相？」
神無垂下了眸子，語氣縹緲得仿若在風中浮沉的絹紗，「不要問。不要聽。不要想。也不要試圖去知道。」神無頓了一下，輕撫著鏡面的手猛然握緊——「這不是我們能反抗的。」
神月也沉默了一瞬，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不問、不聽、不想、不知、不反抗，這些難道就能改變結果嗎？」
神無抬起眸子，眼裡的悲傷似乎更深了一層，可她只是說道：「你該醒來了。」
話音剛落，延綿的冰雪分崩離析，陰沉的天空落入黑暗，持鏡的女孩化為齏粉，神月伸出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飛去。
等她再睜開眼，落入視線的卻是密林，符咒燃起的火堆還沒有要熄滅的跡象，天邊卻已被朝霞染成瑰色。
神月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四下環顧，卻沒有看見陰陽師。
她有些脫力地扶著樹木起身，再度看了看四周，卻發現有淺淺的紫色薄霧自地而生，緩緩向上。她詫異地搖搖頭，闔上眼皮，待再睜開，那紫色薄霧卻已消失無蹤。
「難道是幻覺？」神月皺著眉嘀咕著，「可是又不太像。」
還未等她琢磨出個結果，狂風忽然大作，墨絲狂舞，裙袂飄揚。
神月忽然感到自己的感知比以前敏銳了千倍萬倍，風打在她身上，她卻能從中感受到兩股凜冽的氣息正在前方不遠處碰撞。
想到未歸的陰陽師，神月不由得往風源處邁步。
豔紅的霞光鋪了漫天，卻敵不過真正的血色。阡陌縱橫，屋舍儼然，良田在側，美池居後，桑竹點綴其間，本該雞犬之聲相聞，但村子裡的人已然化作一具具死屍，鮮血染紅土地。
村子正中，陰陽師背後背著酒葫蘆，手間閃著金光，冷冷望著對面的人。
對面之人身穿漆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容，指尖卻有數條藍色絲線閃滅。
神月趕到時，看到的就是正在對峙的兩人。
「是你！」神月一指斗篷人，皺眉開口。
「你認識——」陰陽師頓了頓，聲音摻了冷意，「傀儡師黑起？」
「他……」神月當然沒忘記將自己復活的人。
可神月剛剛開口，便被傀儡師的聲音打斷，「我和神月小姐自是有一番淵源，不過與你無關吧，影弦。」
神月看了看四周，卻發現村民的死因都是脖子上的傷口，和上次所見一模一樣。她不由得看向傀儡師，「這些人，是你殺的？」
傀儡師聞言抬起頭，帽檐的陰影不再遮住他的面容，反有瑰麗霞光映於其上。他輕輕勾起唇角，眉眼卻不曾彎起，視線淡淡掃過神月二人，卻沒有開口辯駁。
倒是陰陽師開了口，「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放棄嗎？」
傀儡師大笑了幾聲，眸子卻像是最濃的黑暗勾畫而出，「我向魔神大人立下了誓言，怎麼敢放棄？」說著，他頓了一頓，漫天的悲傷似乎要噴湧而出，只聽得他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又怎麼能放棄？」
陰陽師眯了眯眼，輕蔑地開口，「你們永遠不可能成功的。」
「那是我們的事情了。」傀儡師低下頭，陰影再度籠罩了他的面容，「影弦，你自己都自顧不暇了，難道還有閒心管我們的事嗎？」
陰陽師聞言卻是收了手中金光，竟也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你們的事我何曾插手過。即使如此，你們也不可能贏。」
傀儡師也收起了手中絲線，看了眼神月，卻是轉過了身，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目送著傀儡師遠去，神月不由得微微皺眉，看向陰陽師，「我以為你會追他的。你不是陰陽師嗎？」
陰陽師環顧著地上的屍體，視線久久凝固在一處血泊中。半晌，只聽他輕歎了口氣，「傀儡師的事情，不是你能管——」陰陽師抿了抿唇，「也不是我能管的。」
聽著陰陽師的一番話，神月卻不由得想起夢境中的素白女孩，還有那滲著巨大悲傷的話語——「這不是我們能反抗的。」
神月心裡湧起了不詳的感覺，卻怎麼也理不清這一切的思緒。
過了片刻，她才在陰陽師的聲音裡回過神。
——「等我超度完他們，我們就上路吧。」
殺生丸就在他們的不遠處，但一直不曾現身。
神月在沉睡的時候，他卻見證了一切的始末。
看來……
殺生丸的手悄然緊握成拳，金眸裡冷意徐徐積澱。
他越來越有必要跟著了。
第133章 因與果（八）
超度完村民後，神月和影弦不停地趕路，終於離開了南國邊界，在日落前入了城。
「這座城池裡散佈著令人不安的妖氣。」影弦對著一身華服的城主鞠了一躬，「還望城主允許在下為城主分憂。」
「哎呀，原來是雲遊的陰陽師嗎？」城主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最近城裡確實令人不安。還請您留宿一晚，城裡的事情就多多拜託了。」
神月聽著，莫名覺得對話有些耳熟。她看了眼陰陽師，卻無法從和彌勒完全不同的長相上找出半分的血緣關係。
一直到有小侍女領著他們去臥房，神月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們正在長廊裡穿行，斜陽已偏西，泛出血一般的色澤。神月往天邊看了一眼，卻發現紫色霧氣如薄紗一般籠住了天際。
她不由得駐了足，可再細看，卻再覓不見紫色霧氣的影子。
「怎麼了？」影弦也停下了腳步，回過頭問道。
「你有沒有感受到……」神月頓了頓，猶豫地開口，「不同尋常的氣息？」
影弦看了眼前面帶路的小侍女，義正言辭地開口，「啊！你也感受到這城中彌漫著的不安氣息了嗎？不愧是我的副手啊！」
「算了。」神月抿了抿唇，強壓下心頭的不想預感，只低頭匆匆前進，「當我沒問。」
倒是那侍女開了口：「自從百合子大人去了夕月一族的地方，就一直有妖物騷擾我們的城池，現在都人心惶惶的，幸好兩位來了。」
真有妖怪？
神月心裡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為這只是和彌勒一樣的手法，只為了借宿一晚。她想了想，嘴上不由得問道：「百合子大人？」
「就是住在我們城裡面的巫女大人。」小侍女嘟了嘟嘴，似是有些疑惑，「半個月前，夕月一族邀請很多人去他們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要是百合子大人沒去的話，肯定不會有妖怪敢騷擾這裡的。」
「送到這裡就好了。」影弦忽然對著小侍女開口，「你回去吧。」
「可是……」小侍女停了腳步，面有遲疑。
「去房間的路很複雜嗎？」影弦問道。
「倒不是。」小侍女撓了撓頭，有些苦惱，「長廊盡頭的兩間就是，可是……」
「那你就回去吧。」影弦不容置喙地開口。
小侍女有些不高興地撅了撅嘴，還是離開了。
神月看了看四周，天際一輪血色殘陽，長廊旁卻是一方池水。池水是活水，表面不住漾起層層波紋，仿佛將瑰麗霞光都碎在了裡面。
「出來吧。」影弦將目光落到了池水上方，沉聲開口。
話音剛落，池水在一刹那間靜止了下來，又從中心蕩起了圈圈漣漪。沒過多久，漣漪的中心便浮起了一個藍衣麗人，藍發藍眸，手上一把烏骨摺扇。
那麗人將手上摺扇輕輕一打開，一抹朱紅狠狠地刺了神月的眼！
這把扇子——
還未等神月反應過來，數道風刃夾雜著淩冽殺意驟然襲來！
可影弦只是雙手輕輕一個印式，風刃到了他們面前卻只如和風一般輕柔。
「這把扇子，哪裡來的？」神月望著藍衣麗人，手不自覺握上了腰間的□□，聲音冷然。
藍衣麗人輕笑了一聲，「我在水底撿來的啊，倒是把好用的武器。」說著，藍衣麗人一揮摺扇，龍捲風暴分開池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著兩人而去！
可影弦手中印式變也沒變，就這般立在那裡，可怖的龍捲風暴一到他面前便消失無形，唯有被分開的池水驟然落下。
「可惡！」藍衣麗人見勢不妙，正要躍入水底，卻見影弦手上金光一閃，她的身體竟被瞬間分為兩半！
藍衣麗人隨即化為了齏粉，烏骨摺扇也隨之下落。
神月一把抓住長廊的圍欄便要翻過去，卻見摺扇被一縷金光穩穩托起，靜靜懸在她面前。
她將摺扇拿在手中，輕輕張開，看了看上面熟悉的一抹朱色，又狠狠合上。神月半斂了眸子，嘴唇輕輕開合了幾下，「謝謝。」
「不謝。現在活幹完了，四周也沒有陌生的妖氣了。」影弦特意在「陌生的」三個字上咬了重音，又伸了個懶腰，「去睡覺吧。「
神月點點頭，手中緊握著摺扇，看也不看影弦，低著頭匆匆前行，一直行到長廊盡頭，打開拉門便進了房間。
影弦緩緩跟在後面，看著天邊只剩下一線的殘陽，不由得抿了抿唇，神色晦暗不明。
神月一進房間，便有兩個侍女朝著她躬身行禮。
「你們……」
神月剛剛開口，兩個侍女便異口同聲地說道：「我們是城主大人派來服侍陰陽師大人的。」
她再細看這兩個侍女，兩個人都身穿同款的粉色裙裳，眉目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原來是雙胞姐妹。
「那你們……」
神月左手邊的女孩笑著開口：「我叫小雲。」
神月右手邊的女孩只輕笑了一下，「我是小雨。」
「我說……」
姐妹倆再次異口同聲地打斷了神月的話，「陰陽師大人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
神月不由得撫了撫額，「我說啊……」
小雲當即上前幫神月揉著鬢角，小雨則把屋內的幾盞宮燈盡數點亮。
「你們下去吧。」這回神月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這怎麼行！」姐妹倆再次異口同聲，「我們要好好服侍您啊！」
「隨你們吧。」神月覺得有些無力，上前幾步，躺在了屋內的床榻上。
兩姐妹見狀也沒再打擾，只安安靜靜地立在屋角。
神月再度打開摺扇，就著燈火，上面的朱色似乎更加刺目。
她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坐在白羽之上的人影，一身妍麗的紅白和服，發間兩枚羽簪，一雙紅瞳似乎盡是倨傲。
神樂……
神月不由得抱緊了摺扇，眼底一片澀然。
神樂死去的時候，這把扇子落在了她的手上，後來她交給了向她索要的神無，可兜兜轉轉這麼一圈，扇子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她出生的時候，除去奈落和神無，便只有神樂了。在同為奈落□□的生涯裡，和她往來最為密切的，還是神樂。
她知道，對敵人無情的風刃數次救了她的性命，神樂發間的羽簪也多次帶她脫離險境。
她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抱著這把摺扇，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切不會再重來了。
風使神樂，已經死去了。
可她還活著。
只有她還活著。
她突然很怨恨自己為什麼生來沒有情感。
因為沒有情感，所以意識不到這一切有多麼珍貴。
因為意識不到這一切有多麼珍貴，所以視為理所當然。
因為視為理所當然，所以現在她才這麼地……後悔吧？
這種心底悵然的感覺，是後悔吧？
她的姐姐們都死了，控制她的那個人也死了，現在，真的只有她還活著了。
神月忽然覺得心裡很空。
她輕輕合上烏骨扇，閉上了雙眼。
第134章 因與果（九）
神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只要太陽完全落下，困意便會準時找上她，然後便墜入同樣的夢境。
此刻，她又在經歷熟悉的一切。
只是那絞人的繩索過後，那個身影再一次替她承受了重壓。
可到了滿目冰雪的世界，神月等了許久，都沒有看見那小小的素白身影。
「她不會再出現了。」忽然有陌生的聲音從神月背後傳來。
不，這聲音不能說是陌生，也不能說是熟悉，只是像隔著濃濃的霧氣，隔著迷蒙的細雨，隔著千山，隔著萬水，傳到神月耳中，只能讓她捕捉到話語中的資訊，卻無法描述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
神月回過頭，又看見那熟悉的人影。
她半斂了眸子，聲音聽不出喜怒，「什麼叫……『不會再出現』？」
「她托我轉告你，能和你說的，都說盡了。所以她不會再出現，你也不會再來到這裡了。」
神月再次舉目四望，頭頂，是慘白的陰雲，腳下，是瑩白的冰面，極目遠眺，冰面與陰雲交接的地平線也被白色勾勒。一片的白，像是神無本身一樣。
「這個夢……」神月頓了頓，視線落在人影身上，聲音平靜，「是某個陰謀的一部分嗎？」
神月並沒有期待能得到回答，卻沒想到耳邊傳來人影的聲音，「不，只有它是意外。」
墨瞳縮了一縮，似是詫異。神月本想追問人影的身份，話到唇邊，卻變成，「你……為什麼要幫我承受夢境？」
「因為……」神月似乎聽見人影輕輕笑了一聲，「這些痛楚本不該由你承受。」人影說完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可是……」
「可是？」
人影沒有回答，反道：「你該醒來了，不然就危險了。」
說完，人影輕輕推了神月一下。
神月猛然睜開雙眼！
她有些費力地起身，卻見門縫中冒進了濃煙，隔著拉門，依稀可見外面的豔豔火光！
神月被嗆得咳了幾聲，連忙用大袖捂住了口鼻。她環視屋子，卻見雙胞侍女已經軟軟地倒在牆角，她走過去，卻見兩人的胸膛已沒了起伏，似是被濃煙嗆得沒了呼吸。
她也無暇多顧，跑到拉門邊，手剛剛觸到門扉，整個身子卻被一股大力撞得向後飛去！
神月的身子一直撞到了牆壁才堪堪停下。她費力地起身，定睛一看，卻見拉門上游走著金色的符咒。
她將烏骨摺扇收入懷中，拔出了腰間鏽跡斑斑的□□。她半斂了好看的眸子，將身體裡的妖力導入長刀。
她並非不記得影弦的囑咐，可她也知道事急從權。
長刀揮斬，可門上符咒的光芒驟然大盛，□□在金光中竟一下被折斷，斷刃劃過神月的面頰，深深紮入牆壁中。
神月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唇邊流下一縷殷紅。
她勉力想站定，卻咳出了大口的鮮血，身子一軟，靠著斷刀支撐，才只是半跪在地上。
神月盯著門上游走的金光，卻驀然想起影弦使用力量時，周身泛起的金光。
這是……他下的咒術？
為什麼！
拉門外的火光愈發豔烈，神月只覺得連空氣中都散著難以忍受的灼熱，每次吸氣，都像吸進了一團火焰，就像……她的夢境。
神月一抹額上的汗珠，卻見拉門的一角冒出了一團小小的火焰。火焰迅速蔓延，整個拉門都被拖入了火海！
神月趕忙再度用斷刀揮砍拉門，可符咒絲毫不受影響地泛出金光，將神月逼得後退，再次吐出鮮血。
拉門上的火勢已經蔓延，懸在頂上的宮燈，榻上的布幔，桌上的紙張，都燃了起來。只是片刻，整個房間變成了火海！
神月無力地半跪，斷刀拄在地上，被素手緊握。空氣已在高溫下扭曲，神月只覺得四周的物事開始慢慢錯位。
可忽然，透過那扭曲的空氣，神月又看到了自地而生的紫色霧氣！
紫色霧氣慢慢升騰，逐漸與那火海融為一體。
神月再度環顧四周，卻見火海間，兩姐妹的胸膛又有了起伏。
不，不是她們恢復了呼吸，而是那紫色霧氣鑽入她們的口鼻！
她們的身體開始慢慢顫動，頭頂長出了犄角，細嫩的皮膚慢慢脫落，卻沒露出血管和肌肉，反變成一片烏黑。
神月看著兩姐妹一點一點蛻變成渾身漆黑的怪物，不由得勉力站起身，手中緊握著斷刀。
兩姐妹的喉中發出了難聽的嘶吼，忽然，她們睜開了雙眼，眼底卻只有一片赤紅！
整座城池到處是飛濺的血色，豔紅的火光，人們的哀嚎夾雜著摧枯拉朽之聲。
傀儡師在城池裡急速穿行，火光照亮了他晦暗不清的神色，手上藍光不住閃滅。
今晚的事態有些失控，他必須儘快控制……
想著，他緊抿了唇，往神月房間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傀儡師在離之尚遠的地方，便看見那裡已被火光淹沒。他正要上前，卻不期然看到一個人影。那人影一身純白華服被火光染紅，三千銀絲垂落肩頭，可嘴角卻有微微的殷紅，看起來多了絲狼狽。
那人影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將手放在了腰間的長刀上。
「殺生丸大人。」傀儡師止住了步伐，朝著人影微微躬身，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比起要殺我，難道救神月不是更重要的事嗎？」
殺生丸長眉微挑，金瞳裡映出一片火光，最終，他還是將放到長刀上的手緩緩收回。
傀儡師接著開口：「活著的傀儡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同樣不希望她出事。可以允許我——」傀儡師頓了一頓，再度躬了躬身，「跟著您一起去救她嗎？」
殺生丸審視著傀儡師，卻無法從他的雙眸中探知任何情緒。
他轉身看著愈發濃豔的火光，金瞳微縮，沒有再理會傀儡師，而是朝著神月所在的方向邁動了步伐。
傀儡師連忙跟上。一白一黑兩道身影飛速沒入火光。
遠方，夜色被火光撕裂。
第135章 因與果（十）
火焰燃上床榻，火舌舔上房梁，神月立在火海正中，火色染上純白的裙角，斷刀橫在身前，鋒芒上火光游走，長髮隨著衣袂獵獵飛舞。
她的面前，那兩隻渾身漆黑的怪物已緩緩起身，對視了一眼，朝著神月撲去！
神月正想揮刀，屋內的一切，包括那兩隻怪物，忽然被隱去了。
神月目力所及之處，唯有火光！頭頂腳下，身前身後，都燃著無盡的紅蓮業火。沒有方向，沒有救贖，唯一的前途就是末路，就是被這火光燃成灰燼！
就像是，她的夢境，來到了現實。
神月狠狠搖了搖頭，兩隻怪物又出現在視野裡。一隻已經握住了斷刀，手掌輕輕一合，刀刃便破碎，四濺的碎塊映著通紅的火光。同時，另一隻怪物還在朝著她撲來。
她一下鬆開刀柄，急速後退。
可退至某一處，她身後金光大盛開來，止住了她的步伐。
神月被破頓住，嘴角流下一線血色。雪色大袖燃起了火焰，她在地上就勢一滾，撲滅了袖角的火光，也避開了朝她撲來的怪物。
兩隻怪物站定，再度對視了一眼，緩緩朝著神月的方向走來。
神月伸手抹去嘴角的鮮血，兩隻怪物忽然又被隱去。
她所能見的，唯有火光。
但她知道，她被陰陽師的術法困在了一個房間裡，房間裡燃起了大火，火海中還有兩隻怪物。
怎麼看都是絕境。
她的視野裡只有豔紅一片，可她的聽覺卻靈敏非常。火焰蔓延發出了「劈裡啪啦」的聲音，房梁倒塌則是轟然一聲巨響，還有兩隻怪物均勻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如錘擂鼓。
神月隨著怪物的腳步聲慢慢往後退，可很快，又是退無可退。
忽然，周遭的聲音也不存在了，就像視野裡的兩隻怪物一樣，像是被什麼抹去了。
她的退路被封死，前進也毫無意義，她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腦海中忽然閃過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將她從黃泉帶回人間，卻又能轉身將她拋棄。金眸明明柔和似水，轉瞬間又冷硬如鐵。
在這樣的絕境裡，他還是沒有出現。
為什麼要在他身上寄予希望呢？為什麼明明灼熱得連空氣都扭曲，卻還是那麼冷呢？為什麼……想看到他呢？
火舌再度舔上袖角，可她的四周都是火光，她不知道怎麼去撲滅它。
她知道，兩隻怪物或許離她只有一步之遙，可她看不到。
入目的，一片火光；入耳的，一片靜寂；夢裡的，到了現實；現實的，恍若夢境；心底的，不曾出現；出現的，不是所求；所求的，不再擁有；擁有的，不曾再現。
她從未如此清楚地理解「絕望」兩個字的含義。
忽然地，神月想起了落石如雨的碧落，想起了被她「哢噠」一聲鎖上的銅鎖，想起了……馨。
多麼相似的處境，同樣是被困在逼仄的空間裡，同樣是絕望地等待死亡。
同樣是……孤立無援。
神月不由得低笑了一聲，「難道這就是報應嗎？」
當一切降臨到她自己身上，她才覺出這些的可怖。她忽然間覺得，她不應該那麼對馨，她好像真的——做錯了。
殺生丸穿越火海，看著已被火焰吞噬的房間，金瞳狠狠一縮。
他正要上前，一身漆黑的傀儡師卻突然伸手攔住了他。
「請等一下。」傀儡師說著，指尖湧出了藍色絲線。藍色絲線飛進了火海，卻又猛地被彈回！
傀儡師指尖的藍光猛然消散，手捂著胸口，嘴角流下殷紅。
「是結界！」傀儡師皺起眉，「影弦那傢伙……」
殺生丸一下上前，長刀入手，瑩藍妖力流轉其上，妖風驟然大作，銀髮上下飛舞，衣袖颯颯作響。
長刀揮斬，藍色的巨龍帶著毀天滅地氣勢向前奔去！
可藍色巨龍一入火海，卻驟然回轉，朝著二人襲來。
傀儡師趕忙上前一步，藍色絲線自指尖噴湧而出，竟將妖力凝成的巨龍捆了起來！傀儡師輕動指尖，藍色巨龍便改了方向，擦過兩人，奔入兩人身後的火海，最後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
魔氣和妖力都無效嗎？
傀儡師眸光微斂，手不自覺攥緊又鬆開，指甲掐出了一道道月牙形的淡痕。
現在神月絕對不能出事！絕對不行！
想著，傀儡師的視線落到了殺生丸腰間，心底微微一動。
是了！天生牙！
天生牙的力量不是魔氣，不是妖力，是救贖的力量，是接近於……神的力量。
天生牙一定可以！
「用天生牙！」
傀儡師開口的同時，殺生丸也感到了天生牙的顫動。修長的手指不由得撫上了刀柄。
金眸緊盯著那片火光，仿佛能從一片豔紅中看見那熟悉的人影。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可笑。
她本來就是奈落的□□，從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
哪怕她死去又重生，哪怕她換了軀體，她還是奈落的□□，這是她不可抹去的過去，也是融進她血脈裡的事實。
奈落的□□像奈落，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碧落之心只有一個，如果她再次死去，他還怎麼……把她從黃泉帶回來？
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微不足道。
天生牙入手，刀刃上游走著豔紅的火光，金色的眸子卻比火光更為迫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0
第136章 因與果（十一）
神月搖了搖頭，火光肆虐的景象散去了幾絲，露出兩個怪物猙獰的面容。
可下一瞬，四周的景象又被抹去，神月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這是……夢？
還是……現實呢？
入目所見，盡是暗夜，神月甚至連火焰的灼熱也無法感知。她已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所處何地，究竟什麼是夢，究竟什麼是現實。
那兩個怪物是現實嗎？
那些火光是夢嗎？
神月得不出答案，只能往前方望去。極遠處，露出了一線曙光，那線光明急速延展開來，幾乎能刺瞎人的雙目。
等她回過神來，見到的卻是鋪天蓋地的血光，長空被血色蒙住，大地被血海淹沒，江河湖海湧動的，都是一片赤紅！
神月想邁動步伐，卻忽然一下捂著心口跌坐在地上，冷汗冒出額間，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氣，大股大股的鐵銹味湧入喉間。
這種……像是心臟被捏碎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諸多幻象一幕接一幕飛快地在神月眼前切換。
風暴席捲天際，驚雷遊走雲間，哀嚎與呼喊響徹耳畔。鮮血沿著刀尖緩緩滴下，下一瞬長刀就被折斷。斷刀插入泥土中，鮮血還在沿著刀刃流淌，落在土裡，仿佛開出了一朵豔紅的花。
這些……究竟是什麼？
神月只覺得心口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捂著心口的手越來越緊，連衣襟被抓破也毫無所覺。
那些幻象倏而化為粉末，連天與地都不再存在，所餘下的，唯有血色。
所愛的，化為了齏粉；擁有的，被生生毀去；盼望的，全部都不再。
神月不知道這鋪天蓋地的絕望是從哪裡來的，但卻在確確實實經歷這一切。
——痛苦啊！
——怎麼會這麼痛苦！比心臟被捏碎還要痛苦萬分！
神月的指甲深深摳進了胸口，鮮血染紅衣襟，可卻無法令這份絕望減緩半分。
一切都毀滅了啊！
什麼——都沒有了啊！
忽而，一片迷朦血色間，卻出現了一個人影。隔著血霧，神月看不清那人的身形，更遑論是面容。神月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一直在她夢中的那個人，兩人似是一人，又不像一人。
那人漸漸走近神月，可走得越近，血霧便將那人遮掩得越厲害。可下一瞬，神月卻看到了那人的眼睛。
那樣的眼神，神月無法用言語描述，但是很像……
——很像月蓮的眼神。
就像是碧落毀滅後，月蓮看向她的眼神！
神月愣住了，這種讓人窒息的絕望，月蓮當時……也在經歷嗎？
忽而想起自己不顧一切拿下碧落之心的一刻，她當時只想活下來，可這樣的絕望……她寧願死，也不想經歷。
她究竟——做錯了多少事！
心口的疼痛還在加劇，神月不禁趴在了地上，手指絞進血肉裡，恨不得生生把心臟挖出來。
天生牙在一片豔紅中揮斬出寒光，刀刃與結界的金光相碰，霎時間狂風大作，火勢撩人，金光更是刺目。
過了片刻，金光卻漸漸暗了下來，倏而消失無蹤。
殺生丸一腳踢開燒得只剩下骨架的拉門，卻見兩隻渾身漆黑的怪物把什麼撲在了地上，在上面的那只怪物，整個後背，連帶著犄角，都燃起了火光。被壓在下麵的怪物，身下露出了雪白裙裳的一角。
金眸頓時微眯，殺生丸指尖碧光一閃而過，兩隻怪物的頭顱瞬間滾落。
殺生丸毫不客氣地將沒了頭顱的怪物身體一腳踢開，看到了雙眸緊閉的佳人。殺生丸彎下腰，將佳人打橫抱起，卻在下一瞬，眉頭隆起，薄唇緊抿。
懷中的人冷汗直冒，手指摳進了胸前的血肉，襟口鮮紅一片。除此之外，及腰墨絲發出了焦枯的味道，袖口和裙角更是一片焦黑。
忽而，懷中人的眼眸張開了一線，墨瞳泛上了一層疑惑，唇角嘲諷般地勾起，「這……還是夢？」
殺生丸沒有答話，眸光微斂，抱著神月的雙手緊了緊，幾個縱躍，便離開了豔紅火光。
「既然是夢的話……」神月說著，雙手忽然攀上了殺生丸的脖頸，墨瞳裡漫上一層悲傷。
只有在夢裡……才能看到他嗎？
殺生丸的步伐驟然頓住，眸光不由得掃過神月越貼越近的紅唇，片刻後狼狽地偏到了一邊。
可神月只是將尖尖的下頷擱在了殺生丸的肩膀上，聲音低沉，「為什麼……要把我拋下呢？」
殺生丸抿了抿唇，還是沉默。
他要如何說出，這只是因為她是奈落的□□？
遠處的豔紅火光把神月的臉龐照得半明半暗，「如果我做錯了，不對，我確實做錯了……但你應該告訴我啊，你怎麼能拋下我呢？」
殺生丸把神月放下，改抱為摟，伸手輕拍神月後背，最終也只是輕輕一聲，「嗯。」
神月的神色還是晦暗不明，「就算我在夢裡看見了你，你還是不知道我在夢裡經歷了什麼。」神月說著，身子後移了些許，墨瞳灼灼，直視著金眸，「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回來呢？」
殺生丸猛地收緊了手臂，讓佳人埋在他的胸膛，不敢再看那泛著悲傷的墨瞳。
可神月悶悶的聲音還是不停地傳入他的耳中，「如果只是為了拋棄我，一開始就不該把我帶回來。可你還是離開了，我真是——」
神月說著，踮起腳尖，牙關猛地嵌入殺生丸的肩膀，鐵銹味溢滿了喉嚨。
「我真是——恨你啊！」
殺生丸的身體僵住了，連動一動手指也不能，肩上的疼痛仿佛延伸到了心底。
恨他？
他確實可恨啊！因為那種可笑的理由……
殺生丸摟住神月腰間的手不由得鬆開，可神月卻在這一瞬仿若失去了全部氣力一般，軟軟倒在他的身上。
他將她再度抱入懷中，才發現眼前人已經緊緊闔上雙眸，呼吸綿長。
傀儡師看著滾落在地的頭顱，眼瞼半垂了下來。
他知道，她們剛才是在保護神月，如果沒有她們阻攔火勢，神月或許早已葬身火海。
她們當然應該保護神月，因為——
傀儡師輕歎了口氣。一隻怪物的頭顱已經滾入火海，另一隻卻正好落在他的腳下，赤紅的眼眸大睜，漆黑的眼角竟凝出了一滴鮮血。
傀儡師彎下腰，手輕輕拂過怪物的頭顱，待手離開，怪物的眼瞼已安然闔上。眼角的那滴鮮血倏然沿著面孔滑了下來，竟像是淒厲的血淚！
傀儡師起身看了看天色，火光豔紅，卻掩不住天邊的那一抹白。
天要亮了……
傀儡師的手不自覺握緊又鬆開，漆黑的雙眸仿若沉進了深淵。
第137章 因與果（十二）
天色微明，火光依舊沖天，整座城池，仿佛墜入了地獄。
影弦此刻已在城外的山坡上，他看著身下一片豔紅的城池，整個身子不禁靠在了身後的一株青松上，重重歎了口氣。
「最後……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影弦望著露出一線白光的天際，解下了背後的酒葫蘆，狠狠喝了一大口。
忽而，一抹漆黑的影子卻一下從燃著烈火的城池中躍出，幾下便到了影弦面前。
影弦打量著面前的人，只見那人一身漆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容——確是傀儡師無疑。影弦沒有理會傀儡師，依舊仰頭喝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啊！」傀儡師輕笑了一聲，掀開了帽檐，「無論你喝多少酒，最終都還是這個樣子。這座城毀了，裡面的人都死了。哦不——」傀儡師頓了一頓，「得除去你用結界特意護住的神月小姐。」
影弦依舊在喝酒，可酒水卻沿著唇角落下，沾濕狩衣的雪白衣襟。
「說起來，你的結界真是不簡單。」傀儡師說著，竟用力撫起掌，「魔氣和妖力都能阻擋在外，說起來——」傀儡師湊近了影弦，將他的酒葫蘆奪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眸子直視影弦，「你設這個結界是不是專門為了防著我啊？」
影弦一個閃身，又從傀儡師手上拿回了酒葫蘆，另一隻手金光閃滅，「我不想管你的事，但別以為我會怕你。」
傀儡師後退了幾步，手上也閃滅著藍色絲線，「你以為我就想見你嗎？我來這裡，不過想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自作聰明。」傀儡師說著，神色肅然，「你的結界能護住她，卻也困住了她。她差點被燒死。」
影弦將酒葫蘆背到了身後，長眉如刀，「她和你什麼關係？」
「她和我沒有關係。」傀儡師勾起唇角，拉起了帽檐，「這句話是實話。」
「那你為何這麼關心她？」
「還是不要多管閒事比較好。」傀儡師低笑了幾聲，「你能活到現在也不過因為——我懶得理會你了。」
「你——」影弦的雙眸冒出了怒氣，手間金光大盛。
「想動手嗎？」傀儡師一個閃身，到了影弦身後，「如果此刻，在我身前的，是你的神主伊耶那岐，那麼我還會忌憚幾分。」
「又或者，在我身前的，是以前的你——戰神影弦，那我也斷斷不至如此。」傀儡師的輕笑聲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擊在影弦心上，「可你現在這幅樣子，有什麼資格和我動手？」
影弦手中的金光猛地熄滅，巨大的痛苦浮上雙眸，雙唇不住顫抖，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就對了。」傀儡師輕輕拍了拍影弦的肩膀，「你現在也算是天地間最後一個神明了，就好好活著吧，看看這世間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你究竟——」影弦猛地轉身，身後卻一片空蕩，唯有遠處，朝陽噴薄而出，驅散了夜的陰霾。
殺生丸抱著神月，離開了城池，身後火光豔豔。
朝陽自雲間噴薄，霞光萬頃，映在懷中人的臉上。他靜靜看著，一雙金眸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忽而，懷中人的眼眸睜開了一線。
神月看了看四周，眸光尚帶迷蒙，可一看到那雙鎏金色的眸子，神月一雙墨瞳猛然睜大。
殺生丸見狀，輕輕將神月放了下來。
「你……」神月說著，竟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這還是夢嗎？」
「不是夢。」殺生丸說著，眸光落到了城內的烈烈火光，神色一凜，竟是一下抓住了神月的手，「跟我走。」
他已經看到了掩藏在皮相之下的真實，她絕對不能……再東行了！
神月卻立在了原地，怔怔地看著兩人相握的手，卻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來。
是夢嗎？
可他說是現實。
但是——
腦海中莫名浮現他將自己拋棄的決絕身影，她只覺得胸口猛地一痛。
神月聽見自己冷冷問出聲：「為什麼……要跟你走？」
殺生丸整個人也是一怔，鎏金色的眸子直直對上墨瞳。可那雙墨色的眸子深不見底，似是空無一物，又像是映進了萬物。
她問他為什麼！
現在這種時候，她還問他為什麼！
金眸沉了一沉，眸光輕動。
畢竟她說過——她恨他，不是嗎？
可他剛要張口，神月卻一把甩開兩人交握的手，神色冷靜得可怕。
「為什麼我要跟你走呢？」神月一邊說，一邊後退，聲音平靜如水，「我是你的屬下嗎？你說過不是。」
神月說著，輕笑了起來，「那麼……我的心臟在你的手上嗎？」她伸手輕撫著胸口，「我還能感受到心臟在跳動，所以當然不在你的手上。」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跟你走呢？我是你的什麼人嗎？」神月站定，與殺生丸隔了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了整個天涯，「我當然什麼也不是。」
大風刮過，神月身後的火光更為豔烈。
「神月……」金眸淡漠的表面裂了一絲縫隙，殺生丸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
「不過，在你要我跟你走之前——」神月頓了頓，脊樑挺得筆直，眸光雪亮，「你為什麼不問問我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問，卻要我跟你走！」
殺生丸的拳頭握緊又鬆開，眸光落到神月焦枯的發尾上，片刻後又移到了焦黑的衣角。他微斂了眉，「不過是夕月一族的地方，你跟我一起去。」
神月歪了歪頭，眼角輕彎，「可我要和影弦一起去呢。必須和他一起。」
「陰陽師？」殺生丸長眉一挑，手不自覺握緊，眸光裡盡是輕蔑，「你倒是叫得親密。」
「為什麼不呢？」神月的唇角高高揚起，「他是撫子的師父，是和撫子一樣好的人。我為什麼不和他親密呢？」
「愚蠢！」金眸裡迸出了寒光。
「哎呀，怎麼吵起來了？」影弦的聲音忽然出現在二人身側。
第138章 因與果（十三）
神月偏過頭，卻看見影弦懷抱著一件白衣，歪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
殺生丸一看見他，立即上前一步，將神月隱隱護在身後，手撫上腰間長刀。
「呦！」影弦勾了勾唇，沖著殺生丸打了個招呼，「何必一見面就這麼大火氣呢？」說完，影弦把懷裡的東西扔給了神月，「沒想到昨天會失火，這個送你，就當是壓驚了。」
神月疑惑地展開，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件純白的狩衣，大袖邊沿一圈暗紅色的袖括，背後的當帶則是緋紅一片。
影弦的視線掃到神月焦黑的袖角，眸光微黯，「這件衣服是我剛才從附近的城池裡面弄來的，上面我下了一點咒法，可以幫你抵禦一定的傷害。而且，衣服受了損傷也能自動復原。」說著，影弦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沒想到你被燒得這麼慘，這件衣服你倒是正好用得上。」
「昨天晚上……」神月頓了一頓，有些猶豫地抿了抿唇，「為什麼用術法把我困在房間裡？」
「那是結界。」影弦有些狼狽地偏過了視線，下意識地摸了摸身後的酒葫蘆，「昨天的城池裡還有一個……」他猶豫了一下，將酒葫蘆捧在手裡，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才接著開口，「還有一個非常厲害的……魔物。結界能保護你的安全。」
「結界？」殺生丸冷笑了一聲，忽地拔出腰間長刀，刀鋒雪亮，「倒是一副好說辭。」
「這是實話。」影弦的身形忽然一下子消失在原地，等他再次出現，殺生丸手中的刀卻消失不見！
殺生丸愣了一瞬，往腰間一看，卻發現長刀已被收回刀鞘。
「何必火氣這麼大呢？」影弦笑了笑，又喝了口酒，看向神月，道，「我不是還送了美人賠罪禮嗎？」
金瞳猛然一縮，殺生丸將手緊握成拳，指節哢哢作響。
他從未感覺到如此地無力。儘管不想承認，可陰陽師確實比他要強，而且不是一星半點，而是——
深不可測！
「謝謝你的衣服。」神月完全沒有看殺生丸，只是對著影弦輕聲道謝。
「你以為他就是你口中的好人？」殺生丸忽地一下把神月拉到了身邊，劍眉隆起，「不要再愚蠢了！」
「他為什麼不是？」神月後退了兩步，漆黑的眸子平靜如湖，她看了看影弦，又看了看手中的純白狩衣，唇角輕輕勾起，「而且……就算你說這些，我還是相信他啊。」她看了看影弦挎在腰間的長刀，「而且我是一定要和他去夕月一族幫撫子解脫的，無論你說什麼……」
神月頓了一頓，漆黑的眼瞳直直望著鎏金色的眸子，聲音篤定，「——結果都一樣！」
結果都一樣？
殺生丸忽而勾起了唇角，眉眼裡卻只醞釀著風暴。
只是送了她一件衣服的陰陽師就值得她相信。
而……而為了她下黃泉、上碧落的他，卻只是被她橫眉冷對。
——愚蠢！
殺生丸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灌，心裡像是灌滿了苦水，又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渾身都那麼苦、那麼澀、那麼疼。
「你給我適可而止！」殺生丸冷冷望著她，長眉如刀般淩厲。
「我只是在說實話，沒什麼要適可而止的。」神月挑了挑眉，倒是勾起了唇角，「我一直都這樣啊，就像我是奈落的□□一樣，一直都是。」
殺生丸猛地闔上眼眸，雙唇輕顫了幾下，這下他連「適可而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給他的心上捅刀子！
就算是他，心也是肉長的啊！
被捅了也會流血，也會疼！
倒是影弦，暗自苦笑一聲，看了看兩人，對著神月開了口：「你先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衣服換上吧。你身上這件也不能要了。」說著，又看看殺生丸，沉聲道：「我有幾句話想對這位妖怪大人說。」
神月點了點頭，走進了密林深處，沒再看殺生丸一眼。
看著神月的背影漸漸被樹林遮掩，殺生丸也收回了視線，直視著影弦，眸光冷冽，「你想說什麼？」
影弦喝了幾口酒，只是低笑了幾聲，「真沒想到還能聽見有人說相信我……」說著，陰陽師的眸光仿佛飄到了遠處，些許酒水灑落到了衣襟上。
那些他還是戰神的遙遠時光啊……多少人相互信任著交付後背。
可最後，怎麼變成了那個樣子，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最後——怎麼就他一個人還活著！
殺生丸聞言，眸光卻更為冷冽，吐出的字句仿佛都藏著刀光劍影——「所以？」
影弦回過神來，笑了一笑，卻是又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所以，哪怕只為了這一句話，一路上我也會護她周全。」說著，影弦把酒葫蘆收回背後，「我想要我弟子解脫，你想要她平安。這兩者現在並不矛盾，你不需要如此激動。」
殺生丸聞言，眸光卻是一沉。
他知道影弦說的其實沒錯，陰陽師的實力深不可測，若真想對她不利，不必等到現在。
可是——
「你要是不相信，就一路跟著好了。」說著，影弦的視線輕輕掃過殺生丸，「希望你真能比我更好地護她周全，小妖怪。」
第139章 因與果（十四）
影弦話音剛落，殺生丸卻一下伸手掐住了影弦的脖子，指尖泛著可怖的綠光。
「小妖怪？」寒意從金眸中迸出，如萬丈堅冰。殺生丸緩緩用力，眸中的殺意仿佛能凝成刀劍一般的實體。
可眼前的人倏然失去了蹤影，手中只握住了一團空氣。殺生丸微眯了金眸，緩緩放下伸出的手，長刀一下出鞘，寒光流轉！
「只是這樣就憤怒了？」影弦的聲音忽地從他背後傳來。
殺生丸看也未看，刀光便朝著背後襲去！
可待他回轉過身，背後除了城池裡的豔豔火光，並無影弦的身影。
「你要知道，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影弦幽幽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四面八方，殺生丸四下環顧，卻仍未覓得半□□影，握著長刀的手不禁緊了一緊。
忽而，一道白影在他眼前閃現，殺生丸當即揮刀，寒光在半空中閃滅。
可刀勢行至半途便被生生止住，殺生丸定睛一看，卻是一身純白狩衣的影弦伸出了兩根手指，夾住了長刀。長刀便不能再行進半分！
殺生丸長眉微斂，刀鋒上驀然間流轉著藍色妖力。霎時，風起雲動，飛沙走石，三千銀絲舞動如潮，袖口的六角紅梅翻飛若蝶。
可影弦卻如一顆釘子似的立在那裡，衣袂竟是動也未動。他那夾著刀的兩根手指緊了緊，妖刀上流轉的藍色妖力竟生生頓住，刀身整個輕顫起來。
影弦輕描淡寫地移開了手指，那股藍色的妖力倏然間潰散。
「而你——」影弦輕挑長眉，一字一句地開口，「強極則辱！」
殺生丸只覺得喉間一股腥甜湧了上來，他直視著毫髮無損的影弦，喉結微動，生生將那口血又咽了下去。
「還想繼續嗎？」影弦微微一笑，卻是又喝了口酒。
強極則辱嗎？
殺生丸微眯了金眸，指節被捏得青白，卻是收了刀，聲音卻比刀劍更加凜冽，「我一定——會殺了你。」
「那你就用盡全身的解數吧。」影弦又灌了自己好幾口烈酒，幾滴酒水沿著下頷緩緩落到了衣襟上，「這一路上有很多機會，希望你能成功。」
「你們在說什麼？」神月的聲音忽而傳來。
殺生丸轉過身來，卻見神月身上一襲寬大的純白狩衣，袖角一圈暗紅袖括，烏髮如墨，眸如點漆，細若白瓷的肌膚在朝霞的映襯下瑩瑩如玉。紅唇開開合合間，豔麗如天邊的霞光。他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影弦卻在此刻接過話來，「這位妖怪大人也恰好有事要和我們同行，是吧？」說著，影弦看了看殺生丸。
殺生丸的眸光卻只凝聚在神月身上，片刻後，長眉微斂，脊樑筆直，卻並不言語。
神月看了看兩人，雙唇輕動，似是想說什麼，但最後也只是輕輕開口：「我知道了。」
一片的黑暗中，月蓮看了著周身散著黯淡光輝的撫子，又看了看外界的陰陽師，一層悲傷漫上雙眸。
「沒想到……」月蓮喃喃著，「竟然是神明大人啊……」
對了，他是神明大人啊！她明明見過的啊！
在牡丹用自己的生命給瑤那個女人療傷的時候，她在朱雀長街看到的人啊！一身磊落的銀衣，直直立在被血染紅的青磚上，遙望著被日光鍍上金邊的白塔。
那說著「不忍阻同族求生，不願違神之信念，不想用他人性命延壽」的人啊！
為什麼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沒有認出來？
為什麼——最後，一切變成了這個樣子！
深吸了一口氣，月蓮看向了撫子，「為什麼神明大人要這麼做？只要神月再多說上幾句，殺生丸那傢伙絕對會拂袖離開。」
「師父……在內疚啊。」撫子緩緩走近了月蓮，眉眼輕彎，長眉卻低斂，似是笑，似是哭，「他覺得是自己的緣故讓神月差點被燒死，而我們也都知道……」撫子頓了頓，眸子裡的哀傷更濃了一層，「師父口中的那個魔物還沒有被消滅，師父覺得只憑自己，可能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所以……」
撫子用手蓋住了眼皮，周身的輝光更加黯淡，「所以，哪怕用殺意來連接彼此的關係，他也要殺生丸同行。」
「師父……」撫子放下手，定定地看著外界的陰陽師，卻勾起了唇角，「他是一個連殺意都能包容的人啊。」
所以——
想著，撫子挺直了脊樑，整個人猶如即將出鞘的劍，眸光冷硬如鐵。
所以，那樣的師父，無論任何代價，她都要去救贖！
唯有救贖，能償還當年的罪！
第140章 因與果（十五）
神月從來沒覺得與殺生丸同行會是一件如此尷尬的事情，這些日子，他們隔著一個影弦，竟然沒有說過一句話。反倒是殺生丸，時不時地便對影弦出手，但都毫無意外被影弦以絕對的優勢擊敗。
她對此也相當驚訝。在她並不長生命裡，所見的強者無非那麼幾個，而殺生丸毫無疑問是個中翹楚，她從未還會有人強大到如此地步，強大得簡直不像……人類。殺生丸並無退意，反而被擊敗的次數越多，他眼裡挑戰的興味越濃。神月看得出來，雖然一次次被擊敗，殺生丸自己在這段日子也在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大。
神月偶爾會想起，邪見曾說他想建立屬於自己的帝國。看著不斷挑戰影弦的殺生丸，神月愈發覺得，或許這個人真正需要的生活便是這樣，不斷地追逐強大，然後站在巔峰。念及此，她卻更加不知道要與他說什麼了，或許他們之間能說的、該說的，已經說盡了。
不過令她覺得驚詫甚至詭異的是，他們東行的一路上，城鎮裡的人卻大多變成了死屍。影弦若是遇見一處便超度一處。可有些死屍卻無端長出了犄角，皮膚變得漆黑，就像她曾遇到的那對雙胞姐妹一樣。這樣的怪物連影弦也超度不了，也只能被消滅。
大約因為這件詭異的事情，他們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陰陽師、法師還有巫女，他們看到殺生丸的一瞬無不警惕，但看到影弦的時候卻又稍稍放鬆了戒備，似是將殺生丸當成了影弦的式神。影弦也不會與他們多談，只是他們卻會經常會在通報姓名後打聽這些人的死因。神月注意到，其中好幾個人都姓夕月。
相對的，她偶爾還是會看見能將死屍變成怪物的紫色霧氣，只是這霧氣一天比一天濃了，而且與她同行的兩人似乎完全看不見這種東西。
神月不是不想將她的發現說出來，只是與她同行的兩人一個是妖、一個是人，他們都無法看見的東西卻被她看見了，還有每日詭異的夢境，以及夢境裡的那個人，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難以言說的恐慌若有若無地縈繞心頭。
——她到底，是什麼？
她在這種時候終於隱約理解了神無為何在夢境中要她「不問、不聽、不想、不知」。她覺得，神無應該是對的。她有感覺，答案造成的後果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只能沉默。
「我們今天就在這裡休息一晚吧。」影弦看了看天色，說道，「這裡離夕月一族的地方也不遠了，快的話，這幾日便到。」
此刻，日輪半墜，晚霞潑了滿天，遠遠望去，仿佛給這無邊林木鍍上了一層豔紅。
「今天換我去找吃的吧。」影弦看了眼神月，說道。
神月看了眼殺生丸，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可目送著影弦離去後，神月卻也往密林深處邁步了。
殺生丸見狀，金瞳微眯，沉聲開口：「想去哪裡？」
神月頓住了步子，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開口：「我去撿一些柴回來。」說完，也不再回頭，便徑直鑽進了密林深處。
她撿了一會柴，估計影弦差不多該回來的時候便也打算回去了。是了，她根本不需要撿柴，影弦只需隔空畫個符，便有能燃到天明的篝火。她只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明明無話可說，卻又偏偏相對而立。
只是這時，她偏偏有些迷了路，在林子裡轉了一會，竟轉到了一處梅林。梅花大盛於枝頭，紅梅如焰，白梅若雪，襯得天際的晚霞更豔烈了幾分。一條清溪橫穿梅林而過，幾朵落梅逐流水而去。
神月往前走了幾步，卻在溪水旁看見了背著酒葫蘆的人影，那人一身落拓的狩衣，手裡還提著一隻死兔子。
那人此刻也注意到了神月，緩緩回過身，看了眼神月懷裡的柴禾，疑惑出聲：「為什麼要拾柴？我不至於連點火的力量都吝嗇。」
「我……」神月半垂了眼瞼，欲言又止。
影弦忽然醒悟，道：「是因為那個妖怪？」說著，他卻是笑著搖了搖頭，「你們這一對真有意思，明明心裡在意對方，這一路上偏偏一句話也不說。」
神月沉默了一瞬，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和他不是一對。」
影弦聞言卻是輕歎口氣，取下了背上的酒葫蘆，道：「活著不容易啊。如果只是小誤會的話，你們也別相互慪著氣了。」
「我沒有慪氣。」神月依舊一本正經地開口。
「你看看，」影弦笑了出來，「你這不是慪氣是什麼？」
神月偏過頭去，過了一會，卻是轉移了話題，「你在這裡做什麼？食物不是找到了嗎？」
影弦聞言，喝了一口酒才回答道：「本來想拜會一個故人再順便找點食物的，只是……」
影弦只說了一半便頓住了，神月卻一下想到最近人類大多慘死的事情，不由得問道：「他……死了？」
影弦點點頭，語氣裡含著悲憫，「不止他，那座城裡的所有人都死了，而且變成了怪物。我也只能把他們消滅乾淨。」
「那人和你的感情很好嗎？」神月問道。
「不算吧。我是這兩年才結識他的，但連超度他都做不到，多少覺得有些難過。而我在這裡只是在想……」影弦說著緩緩轉過了身，從清溪上看見了自己飄搖的倒影，「傀儡師究竟想做什麼？」
神秘的紫色霧氣不由得浮現在腦海裡。神月微蹙了眉。
就是說，一切的一切，都是傀儡師的謀劃？
可他得到那些怪物，是想做什麼？
「算了……」影弦歎了口氣，「我剛才又遇到了夕月一族的人，想來他們已經著手處理這件事了。」說著，影弦折下了一支白梅遞到了神月手邊，「這種梅花早春方開，春天已經到了啊。」
神月沒有接過來，卻是定定地看著梅花。原來他們輾轉路途的時日裡，冬日已經悄悄過去。她以前並不覺得春日有多美好，就像也不覺得寒冬凜冽一樣。可看著這支梅花，一種非常奇異的感受卻開始在心底蔓延。陽春三月，草長鶯啼，嬌花鬥豔，無數明麗的畫面開始在心頭閃過。
她忽然醒悟到，為什麼春日是美好的。
於是，她緩緩地伸出手，鄭重地接過了梅花，唇角勾起，眉眼彎彎，不是為了掩飾而笑，只是單純地想笑而已。
影弦看著她，眉眼輕彎，墨瞳裡似乎能包容萬物，晚霞給他鍍上了仿若神明才配擁有的輝光。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影弦的目光，心裡忽而微微一動。
面對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她輕咬了下唇，過了片刻，輕聲開口：「我能看見紫色的霧氣，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親眼看見它能將屍體變成怪物。」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0
第141章 因與果（十六）
能將屍體變成怪物的紫色霧氣？
影弦聞言神色一凜，不由得將酒葫蘆背回了後背，雙唇微抿了一下，「那是魔氣，你……能看見？」
神月點了點頭，將懷裡枯枝放了下來，手裡緊握著那支梅花，「能看到……代表什麼？」
影弦猶豫了一下，「只有完全的魔才能看見魔氣。」
「那我現在是魔？」神月抿了抿唇，「那些屍體也變成了魔？」說著，她握著花枝的手又緊了緊，「魔……究竟是什麼？」
影弦聞言卻是狠狠一跺腳，神月只覺得腳下的泥土輕輕震顫了一下，風中飄搖的半朵落梅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爾後無數梅花簌簌而落，追隨流水而去。
「所謂魔……是世上最為低賤、最為卑劣也最為可惡的東西！」影弦望著天邊殘陽，手不自覺緊握成拳，指間關節哢哢作響。過了片刻，他的神色平靜了下來，淡淡看了眼神月，道：「不過，你絕對不是魔。你的身體深處雖然隱藏著力量，但沒有一絲魔氣。而那些怪物，也不是魔，根本沒有健全的心智，只是被魔氣侵蝕了而已。」
「那我為什麼能看見魔氣呢？」神月疑惑地開口，想了想，又問道，「不過，既然是魔氣，你又說是傀儡師做的，那他就是魔？還有，那些怪物既然心智不全，能被他控制嗎？」
影弦點點頭，歎了口氣，「你為什麼能看到魔氣，我並不清楚。不過這世上，說到底也就他一個魔了。這些怪物雖然不能稱為完全的魔物，但遇上比他們高階的魔物還是會俯首聽命的，更何況他擅長的本就是操縱之術。」
「那他……」神月被自己的猜想驚了一下，「難道想要一支軍隊？」
影弦聞言臉色也是微變，但旋即又搖頭，「不，他一直以來行動的目的都十分明確，絕非為了攻城掠地，他如果想要軍隊的話，除非是……」說著，他狠狠搖了頭，喃喃自語，「不，不可能，他不可能做到的……」
過了片刻，他看向了天邊。天色微暗，殘陽只剩下半輪。他忽地涼涼一笑，卻又把葫蘆拿到手上，狠狠灌了自己一口酒，「你也別想了，說到底這事我們管不了。對了……」說著，他看向神月，眼裡含著悲憫，「你眼裡的迷茫近來愈發深重了，除了魔氣的事，應該還有別的事困擾你吧，能說說嗎？」
「我……」神月遲疑了很久，看了眼手中的白梅，半垂下眼瞼，緩緩開口，「我做錯了事情，所以他離開了我。我能理解他，但是還是……無法面對、不想諒解。還有，一想起以前的錯事……」她頓了頓，指著自己的心口，「這裡很難受。」
「原來是這樣。」影弦笑了笑，笑容裡沒有不屑，也沒有鄙夷，夕陽映在上面，染了溫暖的色澤，「能和我從頭到尾地說說你的事嗎？」
神月點點頭，從自己的出生開始，一直到碧落城上，奪取碧落之心、鎖住了馨。一樁樁一件件都細細說與他聽了。
影弦聞言，沉吟了片刻，輕輕拍了拍神月的肩，「如果心裡不舒服的話，就去彌補吧。」
「彌補？」神月垂下了頭。這是她未曾想過的。
影弦點點頭，「如果做錯了就去彌補，雖然這兩件事的錯不完全在你，但錯了就是錯了，彌補就好。至於那位妖怪，你去把你心底的想法和他說說吧。」
神月沉默了很久，才猶疑道：「和他說？」
影弦再次拍了拍神月的肩，鼓勵道：「去吧。說清楚之後一切會都往好的方向轉變的。」說著，他看向了天邊，此刻，殘陽只剩下了一線，影弦的眸子黯了黯，聲音卻強硬了些許，「現在，你先回去。」
神月抬起眸子，看了眼影弦，手裡握緊了那支白梅，躊躇了片刻，點點頭，轉過了身。
一身黑袍的人在山林裡疾掠，帽檐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不住有風打在帽檐上，幾縷黑髮跳脫出來。
那人疾行了片刻，在一個山洞前一下止住了步伐。只見那人伸手將帽檐取了下來，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正是傀儡師！
傀儡師在山洞前立了片刻，手上藍光暴漲，一個白衣白裙的女子便木著臉從中緩緩迎了出來，行至洞口的時候卻踉蹌了一下。
傀儡師連忙變了手勢，一根藍色絲線頓時黏在了女子身上，卻又一下沒了蹤跡。女子的步伐頓時穩住了，臉上的表情也生動起來，眉梢眼角皆是彎彎，溫婉非常。
這時，又有幾人從山洞裡漸次出來了，一開始都是木著臉，後來整個人都生動起來。除去一開始的白裙女子，還有四人，有一身鎧甲、面有疤痕的武夫；也有顏容懶懶、身著長袍的貴公子；還有一身黑衣、笑得憨厚的少年；同樣有一身火紅、面容嬌豔的少女。
傀儡師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十指開始上下舞動，「璿璣、貪狼、玉衡、天樞、搖光……我沒有把復活的機會給你們任何一個人，你們不會怪我吧？」
一身白裙的璿璣笑著上了前，「我們都知道你要做什麼，又怎麼會責怪你呢？」
面有疤痕的貪狼狠狠錘了他一拳，口裡大聲道：「囉嗦什麼！去做就是了！像個娘們一樣瞻前顧後的！」
一身黑衣的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撓撓頭，嘴角咧得更開了。
而嬌豔若薔薇的女子用手指梳弄了幾下頭髮，偏過頭去，「本小姐怪也怪不到你頭上！」
至於面容慵懶的貴公子只是打了個哈欠，「就為了這種麻煩事情嗎？」說著，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大家聚得這般齊也不易，只可惜少了兩個人。」
「是啊，少了……」傀儡師的聲音忽地低了下去，頓了一頓，才接著道，「還有廉貞也不在。」
傀儡師看著面前的五人，他們是音容笑貌宛若生前，仿佛還活著一般。可他知道，他們確確實實都死了，面前的五人，不過是他操縱的傀儡。
當年，神明發動了剿滅魔的戰爭，竟然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面前的五人，皆是形神俱滅，天上地下，留下來的也不過是小半縷魂魄。
他們之所以能站在他面前，也不過是因為他做了和他們一模一樣的傀儡而已。是的，一模一樣，那小半縷魂魄讓傀儡有了他們的力量，但也只是傀儡，不能讓他們活過來。所以，一切都是他操縱的。
真正的故人，早已不在。
他本沒必要來這一遭，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問，也不過是一個人演六個人的戲而已。
可是，不這樣，他又怎麼安心呢？
「神明啊！」傀儡師手上的藍光一下熄滅，他面前的五人一下失了生機，身體頓住了，表情也僵住了。傀儡師一下握緊了拳，冷笑出聲，「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其實不過是低賤、卑劣又可惡的東西而已！」
「不！不光是神明！」傀儡師忽地將拳頭狠狠砸在一塊大石上，鮮血沿著指縫流了下來，「將我們逼到這一步的所有人，我都會讓你們一個一個地付出代價！」
第142章 因與果（十七）
神月依著影弦的話折返了回去，她本因迷路才到了梅林，回去自然花了些周折，等看到殺生丸的時候，天已快暗了。
殺生丸倚在一棵樹旁，一襲白衣勝雪，雖然天光昏暗，但依稀可見眉目間的淡然，一切的一切，似乎和她初遇他的時候並無不同。
似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鎏金色的眸子正正對上她的。
她靜靜地和他對視，想從對面人平靜如湖的眸子裡面找到些許波瀾。可他的眼神似乎沒有任何變化。神月忽然覺得和他相隔萬水千山。
她和他這般對視過許多次，有時甚至含著敵意，卻從未有一次像這次一般，讓人覺得他如此遙遠。
明明……她都想和他說些什麼了，他就不能有所表示嗎？
過了片刻，殺生丸卻是仿佛有些狼狽地偏開視線，沉聲開口，「回來了？」
神月抿唇點點頭，想著影弦的話，深吸了口氣，「我們談談吧。」
殺生丸頷首，「說什麼？」
神月想了想，卻發現真的不知道從何開口。她抬眼看著殺生丸，後者沒有絲毫不耐，只是靜靜看著她。
她仿佛忽然獲得了勇氣一般，一點一點地開口：「把馨鎖在碧落的時候，是因為我在那面銅鏡裡看見她成了你的妻子，還懷了你的孩子，你很喜愛她。但是你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我很生氣，也非常……害怕。」神月頓了頓，看向自己的腳尖，「她畢竟是你的未婚妻。」
「她不是。」殺生丸冷著臉打斷道，片刻後，目光柔和了些許，「繼續說吧。」
「我當時想，她要是死掉就好了，然後我就去做了。」神月說著，咬了咬唇，「後來我發現我做錯了，而且不光這一件事。」
「後來拿碧落之心，還有影弦讓我幫撫子解脫這兩件事讓我發現……」神月深吸口氣，抬起頭直面殺生丸，眼裡有水光一閃而逝，「其實我是個徹徹底底的小人。我自私、惜命，甚至不能用同等的情意來回報別人。」
殺生丸沒有說一句話，眸光卻是微動，裡面沒有鄙夷，滿是柔和。
神月歪了歪頭，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殺生丸，「所以我越這麼想，就越覺得你把我丟下來不是錯誤的。可是，每次一想起來……」神月指著自己的心臟，「這裡很疼，無法不怨恨你……」
「不會了。」殺生丸突然說道
「什麼？」神月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這種事情……」殺生丸頓了頓，一字一句地承諾道，「絕不會再發生！」
「是麼……」神月輕輕開口，心頭的一塊大石倏而落下，唇角不由得勾起。她還想說些什麼，可視野卻漸漸模糊起來。她看向天邊，天邊最後一抹亮色已然湮滅。
她知道，她又要進入那個可怕的夢境了。
神月的身體隨著意識的模糊漸漸軟了下去，最後的一刻，她朝著殺生丸伸出了手。
有點捨不得……
殺生丸趕忙在神月跌倒前接住了她。以往他們趕路時，總會在黃昏前歇下，加之他的注意被影弦吸引，他並未覺出她有何不對勁。
可現在她無故昏倒，而將她抱在懷中的他，可以清楚看見她額角滲出的冷汗。
他不由得微眯了金瞳，可還未待他細思，神月忽然打了一個擺子，牙關輕顫，過了片刻，竟死死抱住了他。
他整個人僵了一下，沒有過多的猶豫，也將神月摟入懷中。
她說自己是小人，可不問緣由將她拋棄的他，行事又何嘗磊落。何況……她敵對馨，只是因為他。
他靜靜地看著懷中的人，忽地伸手慢慢揩去她額角的汗珠。
「不需要任何覺悟……」他輕輕開口。
她是奈落的□□，她的情感可能還不完整，她做錯過事情。現在這些，他都知道了。
可沒關係，他們都不是完美的人，或許配上正好。而以後的路還那麼長，一起行走，一起面對，一起成長就是了。
那裡需要任何覺悟呢？
「這次的事情還勞動百合子大人幫忙，在下心裡實在惶恐。」一個身穿狩衣的年輕男子對著一個年邁的巫女行禮道，「我們夕月一族也實在是……」
「客套的話不用多說了。」年邁的百合子背著一張巨弓，身形蒼老卻不佝僂。她看了一眼說話的年輕男子，又朝著身後看了一眼，淡淡道，「這次的妖物非比尋常，你們也要做好準備才是。」
「是！」百合子身後的人齊齊應聲道。
她身後的人有的穿緋紅的巫女服，有的著雪白的狩衣，有的披法師的袈裟，有的一身除妖師的勁裝打扮，是個將近十人的隊伍。
百合子眯了眯眼，看著幾乎滲不進天光的林子，再次囑咐道：「這妖物每次出現的時候均是屠村屠城，而且從事發地點來看，妖物越來越接近夕月一族的地方。」
說著，百合子頓了頓，看向了夕月一族的年輕男子。年輕男子面有尷尬，清咳了一聲說道：「我夕月一族請諸位來，諸位也知道，是出於無奈。誰也沒想到橫空出了這妖物，因為諸位都在這裡，妖物一開始襲擊人類可能會很順利，可……」
他頓了頓，神色嚴肅起來，「越靠近夕月一族，像諸位這般術法力量強勁之人也就越多，可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那妖物屠城的步伐似是完全沒有被阻止，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妖物很強。」百合子總結道，「強到死了那麼多人都未曾阻止得了那妖物。」看著這近十人的隊伍，百合子的聲音蒼老卻有力，「我們今夜去獵殺那妖物，可能很多人會有來無回，但我不希望有人退卻。我們的力量就是為了守護那些手無寸鐵的同胞們！」
說著，百合子取下巨弓，往地上用力一拄，聲音擲地有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是！」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的林子裡。
第143章 因與果（十八）
月色漸上枝頭，白衣男子倚坐在樹旁，摟著懷中雙眸緊閉的女子，月華打在男子臉上，映出一片柔和。
女子睡得並不安生，時而面無血色，時而雙唇輕顫，時而喃喃自語，額角上的汗珠倒是越積越多。但無論如何，她都緊摟著男子，片刻不曾鬆手。
看著神月這樣的境況，殺生丸的眉頭不由得皺起。但視線卻不經意流轉到神月手上，卻見她還緊握著一支白梅，雪色花瓣在夜風中輕顫。
梅花上的味道是……陰陽師？
他送她花？
殺生丸的面色一下沉了下來——她竟然敢收！
他死死盯著那支梅花，手上卻不自覺泛出了毒液。偏偏神月此刻又打了個擺子，整個身子都纏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殺生丸最終還是收了毒液，視線轉回到神月身上，但眼角餘光卻不離那支梅花。
「為什麼要代我承受這些？」在一片茫茫的黑暗裡，神月再次對著周身散著微光的人影問出了這句話。
這次，她只承受了寒冰，剩下的烈焰、絞索與重壓，面前這個看不清面容的人都替她承受了。
「我說過了，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那人的聲音仿佛直接響在心底，「雖然……這也不是我應該承受的……」
神月靜靜地看著對面的人，有太多的問題想問。
這個人究竟是誰？這人究竟想做什麼？這人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夢裡？還是這夢的本身就與這人有關呢？這夢又和外面發生的事情有關係嗎？
……
無數疑問縈繞心頭，可此刻，她反而不知道該問什麼。猶豫了一會，她緩緩開口，卻是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神無……在哪？」
「那個女孩嗎？她還在這裡啊。」人影說著頓了頓，「你想見她嗎？」
神月半垂眼瞼，沒有回答，過了一會猛然抬頭問道：「既然她在『這裡』，那麼『這裡』又是哪裡？」
人影沉默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那麼……你認為這裡是哪裡？」
神月看看四周，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唯有面前人身上透著光。
「我一開始以為是我的夢，但現在突然想起……」神月頓了一下，緊盯著那人，「如果這裡不是夢呢？」
「你起碼不蠢。」人影淡淡開口，旋即輕歎一聲，「只是……知道這麼多於你又有何益處呢？」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神月感覺自己觸到了問題的關鍵，不由得逼視著對面的人，高聲問道。
對面的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這裡是雙璧，魂之容器。」
雙璧……她是不是在哪裡聽過？
可還未等她細思，神月便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飛去，那人周身散著的微光轉瞬間便縮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四周的黑暗愈發濃厚，直至沒頂。
忽然有光撕裂了成片的黑暗，神月不由得眯了眼。等她再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天邊的朝霞，還有……將她摟在懷裡的人。
「殺生丸！」神月吃了一驚，梅花脫了手。但她此刻也無暇顧及這個，只是下意識從他懷裡掙脫了出來。
殺生丸挑了挑眉，聲音裡聽不出息怒，「這般讓你厭惡麼？」
神月還在回憶雙璧的事情，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後，又連忙搖了搖頭。
殺生丸看著神月心不在焉的反應，眼角餘光下意識地瞥向地上那支梅花，聲音卻依舊淡淡，「我以為我們已經和解了。」
神月的心思這才完全被拉回，夢裡的事情暫時被她拋到了一邊。她回憶了一下昨天傍晚的事情，認真地看著對面的人，朝霞映在她臉上，豔麗得仿佛抹上了一層胭脂，「我說了我是怎麼想的，可你根本什麼都沒說。」
殺生丸聞言半垂了眼瞼，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我說過了。」
「就是那個『以後不會再發生』的保證嗎？」神月歪了歪頭，「可我想聽聽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啊……」
殺生丸沒有應聲，鎏金色的眼瞳柔和得仿佛能泛出漣漪。
不，他說了……只是她沒有聽見而已。
可是這並不重要。
殺生丸想著，不由得輕輕摸了摸神月的頭髮。
這個人，他選定了，便再也不會放手。以後的路，他們都會一起走。
說與不說，又有什麼關係呢？
神月看著殺生丸沉默的樣子，還想說些什麼，可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回過頭去，卻見是影弦回來了，身上卻還背著一個人。
她連忙迎了上去，幫著影弦將他背後的人放了下來，小心地平放在地上。
影弦背來的是個昏迷的年邁婦人，臉上溝壑縱橫，但身上的巫女服卻被鮮血染紅。巫女服的一邊只剩下空蕩蕩的袖管，而她僅剩的一隻手裡，緊握這一把斷了弦的巨大朱弓。
「這是……」神月疑惑地開口。
影弦手裡凝了金光覆在年邁巫女的斷臂上，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不醒了。」
一旁的殺生丸靜靜地看著兩人，從他的視角，兩人貼得非常近，發尖幾乎相觸。
他一挑長眉，朝著神月的方向上前了幾步，卻忽地頓住了步伐，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朝著另一方向多邁了一步，黑靴正正好踏在那支白梅上，片刻間將它碾得粉碎。
隨著影弦手上金光越來越盛，巫女開始幽幽醒轉，有些迷茫地掃視了一圈，看見影弦的時候，眼睛倏然睜大。
過了片刻，只聽得她緩緩問道：「為什麼救我？」
影弦手上金光不曾停歇，只答道：「本是理所應當之事。」
「理所應當……」巫女沉吟了許久，忽地抬眸問道，「看見我的同伴了嗎？」
影弦沉默了一瞬，答道：「我看見很多陰陽師、巫女、法師還有除妖師的屍體，應該是你所說的同伴吧……我超度了他們。」
「都死了麼……」巫女長歎一聲，半闔上眼瞼，過了好一會，卻是從地上坐了起來，面容一片堅毅，「你說超度他們……就是說，他們還沒有變成怪物？」
影弦點點頭，手上的金光幾乎能遮住他的表情。
「那你看我像是要變成怪物的樣子嗎？」年邁的巫女挺直了脊樑，犀利的眼神逼視著影弦。
「不。」影弦肯定地搖頭，「雖然傷口很嚴重，但絕不會變成怪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老邁的巫女忽然哈哈大笑，扔掉手裡斷了弦的弓，幾乎把眼淚笑了出來，「原來是這個樣子！我終於明白了！」
第144章 因與果（十九）
聽著巫女近乎瘋狂的笑聲，影弦手中的金光黯了一瞬。這一刻，巫女正好停住了笑，直視著影弦，眼中寒光如出鞘利劍。
影弦狼狽地偏開了視線，手中金光大盛，將他整個面容淹沒在無盡的光明裡。
過了片刻，他移開了手，卻仍然不看巫女的眼睛，只道：「現在血止住了，傷口應該不會惡化了，回去上些藥就好。」說著，他站起身，背對著巫女，「我也只能幫到這裡了。」
「要走嗎？」百合子用眸光逼視著影弦的背影，自己也緩緩站起，「我以為你會想聽聽老身看到的真相。」
真相……
影弦的目光掃視過殺生丸，在神月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終輕撫著腰間長刀。
所謂的真相……
巫女沒有等著他表態便再次開口，「我的同伴們是被這些日子肆意屠戮人類的妖物所殺，我也被那妖物所傷。」她頓了頓，雙唇輕抿了一下，臉上的褶皺溝壑般深深隆起，「我們一開始以為那妖物殺人是為了將人變成怪物，可那妖物行兇之時毫無理智，而被傷的我，還有死去的他們最終都沒有變成怪物，也就是說……」
巫女眼瞼低垂著，聲音淡淡，「殺人者和將人變成怪物的人很可能不是一人，而且後者很可能在利用前者。」
「我說的對嗎？」巫女忽地抬起了頭，定定地看著影弦。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卻仍舊不敢對上巫女的視線。
神月看著對峙的兩人，一個可怕的想法在心頭一閃而逝，等她回過神，卻無法想起曾經的思緒。唯有不祥的預感一層一層漫上心頭。
殺生丸的目光更多凝在影弦身上，瞳仁深處一片淡漠。
呵，所謂的真相啊……
「為什麼要問我？」影弦閉上眼，指尖觸到身後的酒葫蘆又猛地收回。
百合子聞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影弦，臉上的褶皺忽地舒展開來，眼裡染上了一層悲憫，「果然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過了好一會，才聽得她再次開口，「既然你救了老身，老身自是應當答謝。雖然這裡離夕月一族的青璃山尚有幾日教程，但若用上老身的式神，也不過幾個時辰的事情。」
說著，巫女定定地看著影弦，「隨老身同去青璃山吧。老身自當好好答謝。」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卻是忽地睜開眼，看向了大亮的天色。從神月站的地方正好能看清影弦的表情，但她卻說不出來他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神色，只覺得他似乎很悲傷，但又似乎松了一口氣。
「我們正好也有事要去青璃山。」說著，影弦真的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看來，很多事，終於能有個終結了。」
百合子只對著幾張白紙輕吹了口氣，便讓它們變成了翱翔天際的白鶴。他們被白鶴載著一路向東，終於在太陽快要偏西之時看見了依山而建的眾多森然屋宇，黛瓦青磚，簷角如飛，而更遠處，是閃著粼粼日光的無盡汪洋。
大風刮過，帶著鹹腥的氣味，神月輕撫被吹亂的鬢角，心底的不安愈發濃重了。她說不出不安的原因，卻只想調頭離去。
她往旁邊看了一眼，殺生丸立在白鶴上，三千銀絲舞動如潮，袖口的梅花不住在空中劃出隱隱約約的豔色。
此刻，殺生丸也看了過來，片刻後卻淡淡開口：「怎麼了？」
神月覺得自己的心忽然定了下來。
是啊……本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幫撫子解脫，都到這一步了……
何況……
神月迎向殺生丸的目光，緩緩勾起了唇角，「沒事的。」
會沒事的！一定！
她看向影弦腰間，那把長刀的利刃正映襯著日光。
他們是直接落到夕月一族的正門前，守門的兩個年輕陰陽師顯然認識百合子，看見她狼狽的樣子，都吃了一驚，趕忙迎了上來。
百合子揮揮手拒絕了他們的攙扶，只是看了一眼神月一行，對著這兩個陰陽師說道：「這些人救了我的性命，先把他們帶去好好安置吧。」
兩個陰陽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明顯看來年紀較小的女孩對著神月一行鞠了一躬，朝著門內伸出手臂，「那請諸位隨我來吧。」
百合子看著影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層層門扉後，才接受了另一個陰陽師的攙扶。那是個非常年輕的男孩子，眉宇間卻讓百合子無比眼熟。
男孩子躊躇了片刻，焦急地問道：「百合子大人，我哥哥他和您出去除妖，現在……」
百合子一陣默然，難怪這個孩子她看著眼熟。她摸了摸男孩子的頭頂，卻不忍心說出真相，只問道：「松鶴長老在嗎？」
儘管男孩子眼中的焦急不減，他卻還是答道：「今天長老手裡拿著一封信便急急忙忙出去了，似乎要見什麼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頓了頓，他補充道，「零子師姐是在的。」
「零子啊……」百合子想起了那個留著俐落短髮的女子，旋即又搖搖頭，「不行，她還只是個孩子。」
「除去已故的粉煙師姐，零子師姐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厲害的。」男孩有些不服氣地反駁，旋即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再說零子師姐也不小了，昨天我還聽見松鶴長老讓她相看相看如意郎君。」
百合子聞言，臉上的褶皺一條一條地舒展了開來，她忍不住又用獨臂摸了摸男孩的頭頂，「人老了，總覺得你們這些小輩都是小孩。罷了，讓她來找我吧，她既然是松鶴親傳的弟子，總有她該擔的責任。」說著，她頓了頓，「讓她越快越好！」
進了夕月一族的內裡，神月才發現這樣的陰陽師大族並非如她想像的那般貼滿符咒、擺滿法器。相反，亭臺樓閣，假山曲水倒是一樣不少，甚至還有不少像殺生丸這樣的妖怪在裡面來回進出，只是神情像殺生丸那般倨傲的倒是不多。也正因此，殺生丸一行反倒不顯眼。
這便是陰陽師收的妖怪式神了吧……
神月看了眼一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妖怪，又往殺生丸的方向望去，卻見後者也在看那個妖怪，只是鎏金色的眼瞳裡盛滿了鄙夷。
神月覺得殺生丸鄙夷他們的原因大約是覺得他們甘受人類的驅使，但她自己對這些人卻並無什麼太大的感受，只是有些好奇他們願意留在人類身邊的原因。
於是，行進中，她不由得更加仔細地觀察這些與他們錯身而過的妖怪，只見其中有的不情不願地跟在一個陰陽師後面，眼裡盛滿了憤恨；有的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恨不得把目光黏在陰陽師的背影上；有的神色只是木然，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可路過一個小院落的時候，她卻看見一個已經老邁的妖怪正躺在籐椅上曬太陽，雙目微眯。而一個年幼的小陰陽師，坐在她旁邊，手裡拿著一本封面繪著繁複陣法的書。
大約老妖怪的體質比較招蟲子吧，每過一會，小陰陽師便停下來，幫著老妖怪驅趕爬到她身上的蚊蟲。
老妖怪笑眯眯的，也是每過一小會便幫著小陰陽師擦一擦額頭上的汗珠。
日影悠悠，給一老一小潔白的狩衣上打下了橙黃的光影，時光在其間翩然。
神月心中微微一震。她說不出來此刻的感受，卻覺得自己隱約明白了什麼。她不由得看向殺生丸，卻見後者眼中的輕蔑更甚。
這是不對的！
神月回頭看了眼一老一小，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人類沒有資格驅使妖怪，妖怪卻也同樣沒有資格蔑視人類啊！
後來，當神月回憶起這件事情，忽然發現這大概就是她和殺生丸的世界開始分歧的源頭。即使是同一個世界、同一件事，在他們眼中也是大不相同的。
很久以後，她對著自己的兒子這麼說道：「人與妖都一樣渺小和無助，我們所有人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這寒冷的世間相互取暖罷了。」
等神月將自己的思緒從那對老小身上拉回，卻見影弦正對著領路的陰陽師說著什麼。等他說完，領路的陰陽師卻是逕自離去了。
「我們去後山。」影弦對著神月說道，「我問過了，後山的山腳直連著大海，有船可以出海。」他看了眼偏西的日光，「魘魔塔建在一個小島上，我們得快些去。」他頓了頓，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得趕在太陽落山之前！」
第145章 因與果（二十）
越是遠離岸邊，海水的顏色便越是深沉，壓抑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三人在小舟上顛簸了一兩個時辰，終於在太陽要墜下海面的時候，到了一個小島上。
那真是個小島，一眼便能望得見盡頭，沿岸是被海水反復沖刷的礁石。可島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
「魘魔塔呢？」神月跳上岸，看向正在停船的影弦。
「別急。魘魔塔是萬鈞石建成的，沒有任何地面能承載住它的重量。所以這塔是建在海面以下的，需要的時候才召到地面上。」說著，影弦停好船，到了小島的正中，「這座島經過了咒術的處理，可以在一個時辰以內承受魘魔塔的重量。一個時辰之後，魘魔塔會自動沉入海底。」說完，只見他做了幾個繁複的印式，周身漸漸泛出了金光。
等金光漸滅之時，卻見他雙目猛睜，嘴裡喝道：「快退！」同時自己也幾個縱躍一下退至岸邊。
神月也退了幾步，卻見地面猛然晃動起來。她踉蹌了幾下，卻被身後的殺生丸穩穩扶住。她還沒來得及往身後看，島上的走石飛沙竟一下齊齊揚起，神月慌忙拿大袖遮住了面。
等四周動靜平息下來，卻見一座高聳入雲的漆黑石塔矗立在三人面前。可神月的心口卻驟然間劇痛，她不由得捂住心口，汗如雨下，渾身顫抖。
「神月？」一直扶著神月的殺生丸覺出了不對。
「這塔……」神月勉力扶住殺生丸的胳膊，幾乎將指甲深深摳進了裡面，「這塔是用來做什麼的？」
影弦疑惑地皺了眉，但沒有上前，「魘魔塔，顧名思義，自然是用來鎮住妖魔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你不用擔心，因為其實只有兩個妖魔——塔里關著一個，塔下鎮著一個。」
聽了影弦的話，神月非但沒有好轉，心臟的疼痛反而更甚。她的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幾乎完全栽在殺生丸懷裡。
忽然，她眼前一黑，那可怕的夢魘似乎在此時找上了她，這一回，卻只有萬鈞的重壓。重壓當頭而下，而她卻動不了躲不得，在一片黑暗裡，無星無月，不知時日，只有刻骨的疼痛讓她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為清醒。
可夢裡的人又出現在她眼前，一聲不吭地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萬鈞的重壓頓時消失了，可面前的人卻被重壓壓得變矮變小，可脊樑依舊筆直。
「神月！」一個聲音驟然傳了進來，仿佛斬開黑暗的白光！
神月顫抖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還在小島上，小島四周，是染著晚霞的海面。
這一下之後，神月覺得心臟的絞痛消失不見，她輕輕推開了懷抱著她的殺生丸，勉力站定。
可再次看到魘魔塔的一刻，冷汗卻是淋漓而下。
夢裡的痛苦，一定是因為這裡！
她從沒有來過這裡，卻可以肯定，連大地都承受不了的重壓，卻被硬生生地加在某個人的身上，沒有時限——生不如死！
「奇怪……」影弦的聲音拉回了她的神思。她看向影弦，卻見後者圍著魘魔塔轉了幾圈，神色愈發肅然。
神月忍著淋漓的冷汗，看向魘魔塔。卻見本應該威風凜凜的石塔卻多了不少斑駁。這時一陣海風吹過，高聳入雲的塔身竟開始搖搖欲墜！
影弦皺著眉上前，試探著輕輕一推塔身，整座石塔竟在這一瞬轟然坍塌！
殺生丸上前一步，將神月護在了身後。等動靜平息之時，石塔已化為大大小小的漆黑石塊。
神月這時從他身後走了出來，看著這一地的狼藉，蒼白的臉色裡竟帶著一股說不清的快意。她走上前去，撿起了一個小石塊，卻被那重量壓得彎下腰去。殺生丸趕忙上前，將那石塊一下擲到了海裡。那石塊入海，只「咚」地一聲，連個浪花都沒激起便沉了下去。
兩人見到這種場景，均是皺起了眉，卻沒看到影弦緩緩踱到了兩人身後，面露殺意。
魘魔塔分明早就毀了，那它下面壓著的東西也就放了出來。
難怪傀儡師要將屍體變成魔物。他就是在組建軍隊，他之前要做的事已經被他完成了！他現在要復仇了！
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也只有……
影弦忽地伸出五指，並指如刀，朝著神月後心襲去！
殺生丸還沒有反應過來，神月懷中那把摺扇卻忽然「叮——」地一聲沖了出來，替神月擋了一下。
摺扇裡靈魂的力量將影弦的攻擊擊偏了些許，可那把摺扇也因此化為了齏粉！
「神樂！」神月睜大了雙眼，朝著摺扇的粉末伸出手去，可整個人卻被殺生丸帶得後退了數十丈之遠！
「終於現出了真面目了麼？」殺生丸嗤笑著擋在神月身前，爆碎牙入手，冷光流轉其上。
「她……」影弦只說了一個字，整座島竟又開始晃動了起來。
這時，天空上忽然湧起了萬丈光華，殺生丸抬頭一看，卻是大片大片泛著藍光的符咒遮天蔽日！只一瞬，這些符咒開始相互勾連，齊齊飛了下來！
殺生丸下意識地將神月護得更嚴了一些，可這些符咒一個連著一個，相互絞成繩索，竟是將影弦捆了個結實！
殺生丸往周圍看去，卻見這個小島不知何時竟被乘著小舟的陰陽師包圍了。
影弦開始掙扎。而那些立在小舟上的陰陽師則結著同一個印式，符咒上的光華隨著他們的動作明明滅滅。
這時，陰陽師裡面的一條船靠近了小島，船上赫然是同樣結著印式的零子和斷了手臂的巫女百合子。
殺生丸戒備地看著她們兩個。零子看著他倒是瞪大了眼睛，但奈何結印式的時候不能分心，她也只能暗暗咬牙。
百合子跳下了船，卻並未看殺生丸與神月，徑直走到影弦面前，肅了面容，「我親眼看見你屠村屠城，肆意殺人——」
百合子頓了頓，大聲喝道：「你可認罪？！」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0
第146章 因與果（二十一）
聽著百合子的話語，影弦忽然不掙扎了，只半垂著頭，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百合子倒是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今天我才弄明白，殺人的人和讓人變成妖物的人並非一人。你是那殺人的人，可你白日裡卻分明慈悲。故而，老身猜測——」百合子頓了一下，看向影弦的眼神竟含了悲憫，「你是心魔入體。過去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白日裡慈悲行善，夜裡則被心魔控制心神，肆意殺戮。我說的可對？」
影弦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開口：「算是對了吧。」
「可憐人！」百合子搖了搖頭，「今日你既然自願讓我帶你來這裡，想必也是想讓這一切有個了結。你且放心，你死之後，我們會超度你的靈魂。而那讓人變成妖物的人，我們也絕不會放過！」
「我本來是覺得這樣最好，我也不想再超度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了。我本來以為在你們來之前，我要做的事能了結。」說著，影弦猛然抬起了半垂的頭，那一雙墨色的眸子竟然變得血紅！
「現在——卻是不行了！」
說著，影弦周身泛起了金光，符咒絞成的鎖鏈竟開始層層斷裂！
不少小舟上的陰陽師開始咳出鮮血，身形東倒西歪，甚至還有幾個栽到了海裡。零子拼命咽回了湧上喉間的甜腥，大喝：「所有夕月一族的弟子堅守本位！」
小舟上的陰陽師聞言勉力穩住身形，符咒上的藍光盛了不少。
影弦見了，雙眸裡的血色也愈發旺盛，沒見他做什麼動作，那層層捆住他的符咒竟然「轟——」地一聲，炸裂開來！
「快走！他已經被心魔控制住了！」百合子看了眼快要暗沉下來的天色，對著零子大聲喝道，「你們不是對手！快帶著夕月一族的年輕弟子離開！等松鶴回來再誅殺他！」
因著符咒被破，零子吐出了一口鮮血，但她本人卻不甚在意地抹去了唇邊的血跡，也跳上了岸，厲聲道：「哪有妖物就在眼前卻不誅殺的道理！」
說完，她做了個手勢，大聲喝道：「變陣！」
小舟上的陰陽師相互對視了幾眼，還是依著零子的命令換了位置與印式，幾乎只是一瞬，一個血紅的結界兜頭罩住了小島！
結界罩住小島的一瞬，神月只覺得體內的力量凝滯住了，哪怕邁動步伐都分外困難。她看向護在她身前的殺生丸，可他的背影依舊堅實。
事態的發展遠遠出乎她的意料。他們本是來幫撫子解脫，可魘魔塔卻早就損毀；而他們一路上遇到的屠戮人性命的惡魔，竟然是影弦！
這怎麼可能？他明明那麼慈悲。
不……她每晚都會陷入夢境，若是影弦只有晚上才會失去理智的話，她確實是發現不了的……
影弦看了眼只在海面上剩下一線的殘陽，眸裡的血色越來越濃郁，殺意在他周身不受控制地釋放。
殺……殺……殺！
不！不行！
影弦立在原地，手上的指甲驟然變尖變利。在眾人驚駭的目光裡，他竟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而掐住脖子的那雙手青筋暴露，顯然沒留任何餘地。
神月死死盯著影弦，卻看見紫色的霧氣開始自影弦的身體逸散而出。影弦的面容幾乎隱沒在霧氣裡，顯得猙獰而痛苦。
「影弦……」神月忍不住出聲。
影弦順著聲音望去，卻找回了最後一絲的理智。
對了……要殺了她！
無論如何——都要殺了她！
影弦猛然放下了掐住脖子的雙手，身形驟起，朝著神月襲去！
零子、百合子還有殺生丸卻在此刻與影弦一同動作，淺粉的靈力與瑩藍的符咒一同招呼到影弦身上，妖力凝成的蒼龍也朝著影弦呼嘯而去！
力量的撞擊爆發出炫目的光華，可光華散滅後，四周卻歸於暗夜。
神月看了眼天邊，心頭一凜。
太陽，落下了。
被圍攻的影弦卻是毫髮無損，神月可以看見他周身的紫色霧氣愈發濃郁，雙眸猩紅，尖利的牙探出唇外，頭上也長出了一對犄角！
殺生丸護在神月身前，手裡緊握著爆碎牙，心裡卻暗道：「該死！」
這結界似乎是用來抑制妖魔的，他並非沒有受到影響，剛才的一擊，幾乎傾盡了他的全力。因為和影弦對過多次的招，他看得出來，影弦也受了影響。
但即使如此，影弦的實力也要高出他們太多！
影弦看著在他身前的百合子和零子，忽然「桀桀」地笑出聲，只輕輕一擊掌，一股混沌不明的力量忽然間自他身體裡往外急速擴散！
百合子見狀連忙推開了零子，可她本人的脖子上卻多了一道狹深的傷口。星星點點的螢光從傷口裡面逸了出來，盡皆鑽入影弦的口鼻。影弦彎起了唇角，似是極盡享受，可百合子的臉色卻迅速灰敗下來，胸膛很快便沒了起伏。
一旦沒了螢光，影弦便皺起了眉，一下踢開百合子的屍體，走向了零子。
神月看著這一切，意識卻模糊起來。
這種時候……
她又跌入了熟悉的夢境裡面，可這一次，連水底裡面刺骨的冰寒那人影都替她承受了。
夢境結束後，她周圍是一片黑暗，唯有那熟悉的人影周身泛著微光。
「快讓我醒來！」神月急切地看著人影，「外面……」
那人影只是輕笑了一下，「說的好像你醒來就能打得過影弦一樣。」說完，人影拍了拍神月的肩膀，「外面那個是我的……老朋友。你們沒有一個能敵得過他，就算一起上也是一樣。」
神月定定地看著人影，「那你把我留在這裡，他就不會殺我了嗎？」
「我沒有留你啊。」人影的聲音似是有些無奈，「我只是想和你說一件事。」
「什麼？」
「今天以後，你不會再陷入這樣的夢裡面了。」人影再次拍了拍神月的肩，「說起來很抱歉讓你承受這麼長時間的苦楚，我很盡力地嘗試，也只能逐步替你分擔，將你拉離這裡。」
神月聽了，神色緩和了下來，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曾說這裡是『雙璧』，魂之容器。那麼，我所經受的到底是什麼？」
人影深吸了幾口氣，才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解釋道：「我的回憶……而已。」
人影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只道：「想阻止影弦的話，需不需要我借你點力量？」
「你想做什麼？！」神月當即後退了一步。經歷過月蓮的事情，她對這種事已經無法信任別人。
「你是想簽訂契約？還是想控制我的身體？」神月死死盯著人影。
人影聞言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半晌，輕笑了出來，「算啦，我不收你的報酬。」說完，人影卻是一下伸手觸到了神月的眉間！
第147章 因與果（二十二）
神月睜開眼睛的時候，影弦還在朝著零子走去，仿若她剛才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無數泛著藍光的符咒自零子的袖中飛出，那些符咒無火自燃，各自以詭異的軌跡朝著影弦砸去！
太慢了！神月暗道。
在此刻神月的眼裡，那些符咒的軌跡、落點還有攻擊的死角全都一清二楚。
果然，沒見影弦有什麼動作，卻毫髮無傷地走過了大片的符咒。
眼看零子還要再次出招，影弦卻是不慌不忙地伸出手。
不好！他要出招了！
神月也不及多思，一個箭步便躥到了影弦面前，反手一架，便擋住了他出招的手。
殺生丸見此情景，金瞳卻是微動。
剛才，他甚至連神月的動作都沒有看清。
這不是神月應有的速度！
「神月？」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握住刀的手卻是越握越緊。
神月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卻又一時解釋不清夢裡的事，只道：「這次交給我來解決吧。」
殺生丸看著神月，心頭卻是一凜。
不知何時，神月那雙墨黑的雙瞳竟變得血紅！
影弦看著這個擋在他面前的人，竟渾身顫抖著後退了幾步，喉嚨裡發出了意味不明的音節。
神月湊近了去聽，影弦竟又顫抖著連連後退，喉嚨裡只不斷重複著那幾個音節。
「影弦……」神月看著面前的人，有些無措。一路上，這個陰陽師都是無比強大、無比慈悲，現在他竟然化身妖魔，但卻在她面前渾身顫抖。
影弦盯著神月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渾身顫抖，頭深深垂下。
神月吃了一驚，忙去攙他，但他卻又一下揮開了神月的手，猩紅的雙眸裡閃動著殺意。
可等他做完這個動作，卻又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揮開神月的那只手，忽然咆哮著用另一隻手折斷了這只手！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這個小島上分外刺耳。
可他斷了的那只手卻還想攻擊他身前的神月，他的另一隻手便死死扣住這只手。而影弦本人不住地咆哮著，狀若瘋魔。
神月看著這一切，只覺得一頭霧水，就像影弦的身體裡似乎住了兩個人，一個無論如何也要殺她，另一個卻對她無比敬畏。
她不理解影弦對她忽然產生的殺意，更不明白她有什麼值得失去理智的他敬畏的。
忽然，零子走上前，大袖裡滑出了一柄短刀。
「你要做什麼？」神月一下捏住零子握刀的手。
她以前見過零子，知道零子是為了除妖不顧一切的人。影弦做了什麼是一回事，但她不能讓影弦就這麼死了，起碼應該讓影弦清醒地解釋清楚所有的事！
零子看著神月的眼睛，卻是對著神月擲出了符咒，「你們果然都是妖魔！都是一夥的！」
太慢了。神月心道。
在神月眼裡，那張符咒和慢慢悠悠朝著她飛過來的螢火蟲並沒有什麼兩樣。神月伸出兩指，輕易地夾住了符咒，符咒很快便化為齏粉，紛紛揚揚灑落半空。
零子見一擊不成，竟不管不顧地朝著跪地的影弦扔出了另一張符咒，似乎無論如何也要多誅殺一個妖魔！
神月忙伸手攔住了那張符，同時卻是一下將零子扔出老遠！
「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殺了他的！他這樣，或許是有什麼原因的……」神月定定地看著零子。
說到一半，神月忽覺身後風聲乍起，她趕忙回頭，卻見影弦站了起來，渾身依舊顫抖，但洶湧的力量卻從他的身體裡湧出，直朝著她而去！
就好像是，他拼盡全力，克服了畏懼，也要殺她。
——無論如何，也要殺她！
神月還未回轉過身，兩道影子卻是比她更快地動作了。
影弦驟然定住，周身洶湧的力量一下消散。
神月定睛，卻看見兩把刀，同時貫穿了影弦！
一把是爆碎牙，從影弦的後心直直穿過前胸。
另外一把，卻是一直被影弦帶在身邊的撫子！
殺生丸面無表情地收刀，鮮血從影弦的胸口四濺。影弦的步伐踉蹌了一下，卻還是朝著神月走去。
這時，插在影弦心口的撫子泛著金光嗡鳴了起來。鬼使神差地，神月握住了撫子，撫子卻沒有排斥她，反而嗡鳴聲更甚，似是催促她拔刀。
看著影弦猙獰痛苦的面容，神月忽然明白了什麼。
影弦明明知道百合子會認出他，但清醒時的他還是救了她；
他明明知道百合子邀請他來這裡，只能是為了誅殺他，可他還是來了；
清醒時的他有多慈悲，知道自己造成的殺戮就會有多痛苦；
他本來到這裡是為了幫撫子解脫的，如果魘魔塔沒有損毀的話，現在撫子應該已經往生了，而他，會被陰陽師捉住。
然後，他會心甘情願地被處死！
——他是來求死的！
看著慢慢靠近的影弦，明明影弦長出了犄角，露出了利齒，已是一副惡魔的面容，可神月卻無端記起他超度亡者時的模樣，金光大盛，眉目悲憫——恍若神祗！
神月深吸了口氣，逼迫自己正視著影弦，一下拔了刀！
鮮血自影弦的胸膛噴湧，有幾滴濺到了神月眼裡。而她手上，無數鮮血沿著撫子的利刃滑落，滲進泥土中，仿若在地上開出了層層疊疊的豔紅花朵。
「影弦，今後由你擔任戰神之職。」
男子的聲音喚起了神月的注意，她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不在那個小島上，而身處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裡。大殿四周，立著不少人，有男有女，均面容嚴肅。
大殿正中，一個身穿月白外衣的男子正將一柄長刀交於半跪在他下首的人。跪在男子下首的人一開始半垂著頭，一直到長刀遞到他面前，他才恭敬地伸出雙手接了。
而此時，他才抬起頭，沉聲說道：「多謝神主大人信任！」
神月花了一些功夫才看出此人是影弦。因為此刻的影弦身著沉重的白甲，面容齊整，哪裡有日後的酒鬼陰陽師的樣子。
「很好！」被稱為「神主」的人拍了拍影弦的肩，「以後由你帶領大家清剿魔族！願你鋒刃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
第148章 因與果（二十三）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神月目睹著身著白甲的影弦衝鋒在前，也目睹著白甲浸上一層層血污，唯有那把長刀依舊泛著冷光，不知疲倦地斬下一顆顆頭顱。
一直到後來，就像神月在碧落裡看到的壁畫一樣，狂風呼嘯，海浪滔天，驚雷游走，長空蒙上血色，山河湖海也泛著赤紅。天上地下，無數人影顫抖，血雨自其間傾瀉。
終於，為首惡魔的頭顱被斬下。那頭顱被懸在高高的旌旗上，溫熱的血沿著旗面不住地流淌。
神明們取得了勝利，最後幾乎清剿了所有的惡魔。
接下來時連日連夜的宴飲歡歌，歌美酒濃，加上無數的貢品，召顯著神明無上的威能。
神月又看著神明們建起了高聳入雲的白塔，將為首惡魔的頭顱鎮在塔底，並在塔內繪上了這場戰爭的始末。
這本該是神明最為鼎盛的時期，可一場仿佛詛咒的噩夢卻開始將他們死死纏裹。所有神明的力量都開始漸漸潰散，不斷有神力弱小的神明湮滅。碧落城沒過多久便是人心惶惶。
神主一開始認為是惡魔的報復，後來不惜翻山倒海，找到了為首惡魔失去頭顱的屍身，當眾挫骨揚灰。
可這一舉措並沒有效果。這時候，卻有神明發現可用他人的力量為自己延壽，可那被吸取力量之人卻會大大縮短壽命甚至立死。即使如此，還是有大批大批的神明開始獵殺碧落城裡尚未成為神明的靈物。
碧落城裡人人都擔憂著自己朝不保夕，可神主依舊嚴守著法令，不許神明下界，更不許神明濫殺靈物。
最後，為了活命，開始有神明勾結僅剩的惡魔，幫助惡魔進入碧落，奪回首領頭顱；而他們，則趁著惡魔牽制神主的時候逃竄下界！
神主的力量也在潰散，竟然沒能阻止這些人。
再後來，神主為了阻止神明們在人界徒造殺孽，隻身下界，將逃往人界的神明誅殺了個乾淨！而神主，也因此幾乎陷入湮滅的境地。
神月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靜立在一旁，遠古的真相一幕一幕地展現在她面前，她卻無法做出評判，只隱約覺得悲哀。
影弦是知道神明勾結惡魔這件事情的，但卻因為不忍心阻止同族求生而沒有告訴神主，但他本人卻又不忍用他人的性命延壽，因而也沒有下界，只是留在碧落。
最後，神主幾乎用盡自身的力量設了結界，好讓神明再無法下界。
神月看著影弦最後坐困孤城，看著與他熟識的人一個一個湮滅，也看著影弦將那身白甲深深封存，再也沒有穿過。
那一日，影弦正在打掃自己的院子。他的院裡栽了幾棵梧桐，一到秋日，便有枯黃的葉四散紛飛。而能替他打掃院落的僕從已經盡數湮滅。
「影弦，你想活命麼？」男子的聲音忽然自院落的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一旁的神月停了，卻是一凜。
這是……傀儡師的聲音。
脫去白甲的影弦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神色也沒了從神主那裡接過長刀時的銳利，他只是扶住了掃帚，淡淡開口：「你竟然還敢來？」
「不不不，我現在並不在九天。伊耶那岐設下的結界讓我連靠近這裡都不能。」那聲音含著怨毒，但一閃而逝，「我現在只是想辦法和你通上了話而已。」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影弦頓了頓，繼續用掃帚把院裡的落葉堆到了一處。
「你難道不想知道神明湮滅的原因麼？」
影弦的動作一下頓住了，握著掃帚的手青筋暴起，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說。」
「我也是拜會過伊耶那美大人之後才知道的。說起來我還是很感激伊耶那美大人當年挺身而出為魔族說話的。只可惜……」說著，傀儡師嗤笑了一聲，「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神主伊耶那岐一心為了所謂的『道』，不聽她的諫言，甚至將忤逆自己的妻子打入了黃泉……」
影弦半垂了眼，打斷了傀儡師，「那兩位大人的事，不是我們可以置喙的。我只想知道原因。」
傀儡師聞言，冷笑一聲，「因為平衡。」
「平衡？」
「獨陽不存，孤陰不長。神力與魔力，說到底只是相互排斥的兩種力量而已。」傀儡師嗤笑，「伊耶那岐卻將這當做了立場。」
影弦立在院中，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問道：「因為我們殺光了魔族，所以我們也不能存在，對麼？」
「對。九天之上的『天道』在懲罰你們。」
神月立在影弦對面，看著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手背上青筋更甚，過了許久才漸漸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麼目的？」
「我說了，我想讓你活。我有辦法幫你。」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秋風乍起，被他堆好的梧桐枯葉再次起舞，陽光在地上勾勒出它們飄搖的身影。
影弦看著地上淩亂的落葉，忽然問道：「為什麼是我？」
神月在一旁看著，心底也泛起了疑惑。
按理說，這些神明剿滅了魔族，現在他們遭到了報應，傀儡師應該快意都來不及。再加上影弦曾經身為戰神，殺死的魔族應該是最多的，就算傀儡師幫誰也不該幫他的。
「我說了，獨陽不存，孤陰不長。你們要是死光了，我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你們？魔族只剩下你一個了，哪來的『你們』！」影弦聞言卻是撫上了腰間的那把長刀，「難道你想復活魔神？別癡心妄想了！就算魔神頭顱在你手上，魔神的身軀已經挫骨揚灰！」
傀儡師聽著影弦的話，卻只是冷笑，「不愧是伊耶那岐親選的戰神，對我們的敵意果然是一等一的。說到現在，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命？」
神月看見影弦握住刀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過了半天才緩緩放下，「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是我？」
傀儡師也沉默了一瞬，「我打探到，伊耶那岐將最後的力量當做補償給了他的靈物，月蓮。可是她畢竟是靈物之身，這樣的力量她是守不住的，潰散是遲早的事。到那時，碧落城裡面的神明若都死了，伊耶那岐的力量再潰散的話，魔神大人就更不可能複生了。」
「為什麼是我！」
這回，傀儡師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用下戰書般的語氣開口：「這是我們對你的報復，你敢接麼？」
第149章 因與果（二十四）
「有何不敢！」話音剛落，風流縈繞影弦周身，攪得滿地落葉四散飄飛，擾得素色大袖上下翻舞。
影弦此刻明明只是扶著一把掃帚，神月看著他，卻覺得他正提著他那把長刀，踏上戰場，斬魔斬鬼，鮮血四濺！
神月在一旁，只覺得深深地不安。
明明傀儡師甚至已經說出來了，是「報復」，可是影弦還是要往裡面跳。
或許無論多麼憎恨魔族，影弦內心裡，也是想要活著的。
她看著影弦在傀儡師的指點下，先是用伊耶那岐贈予的那把神兵為祭，將碧落的結界打開了一個小缺口，下界後與傀儡師會面。
之後，影弦卻被傀儡師偷襲而失去了意識。
神月所看到的是影弦的回憶，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她看到的也是一片黑暗。
等到那片黑暗漸漸消散，傀儡師竟然守在影弦的身旁，斗篷的帽檐依舊遮住了他的帽檐。他看著影弦，忽然輕笑出聲，「從今以後，你就能高枕無憂地活下來了。」
「你對我做了什麼？！」
「『天道』的懲罰是針對神明的，可我又要讓你承載你那份神力，又不能讓你死……」傀儡師微微仰起頭，露出了微彎的唇角，「所以，我只能在你身體里加一點東西，擾亂『天道』的視聽。」
「你加了什麼！」影弦一下上前，揪住了傀儡師的衣襟，可下一瞬卻是渾身顫抖，面容猙獰地朝著傀儡師一點一點跪了下來！
「是不是感到發自內心的敬畏？有一種想要朝拜我的衝動？」傀儡師哈哈大笑，一腳將跪在地上的影弦踢得老遠。
可影弦只是渾身顫抖地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朝著傀儡師跪了下去。他的神情明顯是不願的，面容掙扎而痛苦，冷汗淋漓而下。
「其實你也不必感到羞恥，我剛才不過施加了一點威壓，低等魔族對高等魔族的威壓就是這般，絲毫也不能抵抗。這是刻進血脈裡的，不是意志能抵抗的。」傀儡師又大笑了幾聲。
「你說我是……」影弦顫抖著抬起頭，艱難地開口，「低等魔族？」
「不對。我說的不準確。」傀儡師拍了拍影弦的肩，卻只讓影弦顫抖得更厲害，「我只在你身體裡混入了最低等的魔族的血肉與魔力，你還是有神明的血脈的。最多只能算是……」影弦頓了頓，嗤笑了一聲，「——半神半魔。」
「你！」影弦手上的青筋暴起，硬是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可傀儡師只是一挑眉，卻又讓他跪了下去！
「對了，提醒你一件事。」傀儡師用兩指挑起影弦的下頷，將影弦這幅狼狽的樣子上上下下看了個遍，「低等魔族最不擅長的就是控制自己的心智。你以後可要注意修身養性，不然少不得會做出殺人放火的事呢。」
說完，傀儡師又狠狠踹了影弦一腳，才笑著說道：「我還給你留了特殊的禮物。你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吧。」
「對了……」傀儡師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上前，勾起影弦的下頷，強迫影弦與自己對視，爾後，才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命令你——不准自盡！」
影弦渾身戰慄，神色猙獰，雙手甚至將手腕掐出了烏紫，可唇舌卻不聽使喚，硬是一點一點地吐出了屈辱的音節——「是。」
「很好！」傀儡師大笑著遠離了影弦的視野，「戰神大人以後就體驗一下身為低等魔族的滋味吧！」
神月看著影弦頹然地跪在地上，雙手深深插進發間，雙唇開開合合，細碎的話語從其中迸出，「救救我……有誰來……救救我……」
神月忍不住朝著影弦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可她的手只是徒然穿過他的身體。
這只是影弦的回憶，一切痛苦都是鐵鑄成的事實，絲毫不容更改。
影弦尋過死。
他曾經想活著，哪怕是陷阱，也想活著。
可現在，他卻恨不得立時死去。
但傀儡師對他下的命令竟然讓他不能有絲毫忤逆，每每到最後的關頭，他只能滿臉痛苦地放棄。
令神月沒有想到的是，對影弦而言，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他的身體混入了魔族的血肉不假，卻還有一半的神明血統，「天道」的懲罰仍在繼續，他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吸收他人的力量。
在白日的時候，他還能控制自己。可每每太陽落下的時候，他體內的魔族血統便開始作祟，讓他再壓抑不住這份渴望！
每每太陽初升，影弦迎來理智的同時，還有他周身的屍體。
神月忽然明白，傀儡師口中的「特殊禮物」是什麼了。他其實知道唯一讓影弦活下去的方法只有讓影弦去殺戮。
可影弦不會，死也不會。
所以他才設了這麼一個局，讓影弦不得不活下去。
讓他狠狠跌下神壇，用最低等的魔族的身份，行著痛恨的濫殺之事，求死不得地活下來！
這確實是最狠辣的報復！
影弦幾乎陷入了瘋狂中，有一段時間，每到黃昏，他甚至求人將自己捆起來。
可這沒有絲毫用處，夜裡的影弦會魔化，卻仍能使用體內的神力，幾乎是無敵的，世間沒有什麼能困得住他。
這段時間裡，影弦開始酗酒，似乎醉倒了就能忘記一切。
神月透過影弦的神情就能知道，每次他酒醒的時候，只是更為痛苦而已。
白日裡的時候，如果遇上妖怪騷擾人類，影弦會毫不留情地解決，儘管夜晚，他自己也會化身惡魔。神月看得出來，當村民向影弦道謝的時候，影弦的心緒似乎能平靜一些。
就像是……補償了罪過。
漸漸地，影弦開始以陰陽師的身份行走世界，背後背著沉重的酒葫蘆，頭髮蓬亂，酒水沾滿衣襟。
第150章 因與果（二十五）
時光在影弦醉醉醒醒之間飛速逝去，神月沒有想到的是，最讓影弦悲傷的事，才剛剛開始。
那一天，影弦正行走在山林裡，卻碰上蛇妖將一個小女孩死死纏裹，眼看就要吞吃入腹。影弦從蛇妖的口下救了那個小女孩，並把她送回了村子裡面。
「真是多謝陰陽師大人了。」女孩的父母在破舊的木屋前一邊對著影弦連連鞠躬，一邊又抹著眼淚，「撫子這孩子七歲了，身體又虛弱，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容易招惹妖魔，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養大……」
撫子！
神月看著縮在父母身後的小小女孩，說是七歲，可麻布衣服包裹著的身軀瘦瘦小小，臉色蒼白，看著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影弦聽了這話，不由得蹲下身來，認真打量著撫子，又摸了摸撫子的額頭，才道：「這孩子體內蘊含著雄厚的靈力，根骨又上好，自然是妖魔鬼怪眼裡的美餐。只是……」
「只是什麼？」撫子的父母急急追問道。
「只是慧極必傷。」影弦輕輕搖了搖頭，「過於優厚的天賦對她而言已經不是福澤，反而成了劫難。除了容易招惹妖魔，她身體虛弱也是因為她體內的靈力豐沛到常人的身軀難以承受的地步，何況她還只是個孩子。」影弦頓了頓，才接著道：「就算她能平安長大，她的壽命也不會很長的。」
撫子的母親聞言，頓時抽泣起來。撫子的父親扶住了妻子，問道：「有什麼辦法能救撫子嗎？」
影弦半垂著頭，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延壽這種事……我沒有辦法。」
就在影弦轉過身要離開的時候，卻忽然覺得身後一陣拉扯。他回過頭，卻是小小的撫子扯住了他的衣袖。
影弦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將衣袖抽出來，只平靜地問：「你想說什麼？」
撫子仰著頭，直直地看著影弦，瘦小的臉頰襯得她的眼睛格外地大。忽然，她開了口，聲音細細弱弱——「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神月在一旁，看得怔住了。她仿佛看到了影弦被植入魔族血肉後的那一刻，驕傲被跌得粉碎，只能頹然地跪在地上，臉色蒼白又無措，無助地呢喃著：「救救我……有誰來……救救我……」
可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一一個旁觀他回憶的人連安慰他都做不到。
——沒有一個人救他。
影弦望著撫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只是久久沒有言語。
過了半晌，他忽然彎腰將撫子抱了起來，頭卻半垂著，將神色埋進了陰影裡。
「好。我救你。」神月聽見他一字一句地開口，「你拜我為師。我雖不能助你延壽，卻能授你術法，讓你再不懼那些魑魅魍魎！」
撫子的父母聽了，歡喜地流淚，當即對影弦行了伏地的大禮。撫子在他懷裡，也脆生生地開了口：「師父！」
影弦開始每個白日都來撫子的村莊傳授她術法。影弦說的不錯，撫子雖然身體虛弱，但天賦確實上佳，無論多麼複雜的術法，只要演示一遍，撫子立時便能掌握，甚至還能舉一反三。
神月看得出來，影弦十分喜愛這個弟子。
不然的話，也不會每天不到黃昏便離開，甚至用上術法，一直前行一直前行，一直到夜幕降臨，都在遠離撫子所在的地方。
可這時候，神月心底卻泛起了疑惑。
她遇見撫子的時候，撫子幾乎是重病在身，可現在撫子只是虛弱，遠遠沒有到她們初見時候的那種程度。
難道真的是因為撫子壽命不長的緣故嗎？難道她遇見撫子的時候，撫子的壽數已經將盡了？
影弦的教導持續了很久，漸漸地，他和村裡的人都熟識了。偶爾有妖物騷擾村子的事情，一開始，他會幫忙。後來，要是妖物不太厲害，就讓撫子一個人去。
村民們感謝他帶來的庇護，為他和撫子修了神社。
神月看著撫子曾經收留過她的神社一點一點地從無到有，內心忽然百感交集。
過去的因果在這裡彙聚，又向著未來無限延伸。因生成果，果又成因，無數的因果相互迴圈，在命運這條道路上越馳越遠。
神社落成後，影弦便帶著撫子住進了神社，好便於撫子修行。
可這樣一來，他每到黃昏便離開村子的行徑在撫子眼裡便愈發奇怪。撫子問過很多次，可影弦都是避而不答。
後來，影弦在神社的庭院裡栽了一棵櫻樹，用神力促它長成。那時候，正是陽春三月，微風一過，無數落紅紛紛揚揚，飄飛如雪。
「你晚上一個人住在神社也不要害怕。」影弦對撫子笑道，「實在是睡不著的話，可以看看櫻花。」
「我不是害怕！」撫子幾乎是沖到了影弦跟前，「我是擔心你啊！師父！」
這時候，又是一陣春風拂過，幾片落櫻落在了撫子的肩上。影弦沉默著替撫子拂去了花瓣，過了片刻，只問道：「今天的課業完成了嗎？」
「師父！我是真的擔心你！」年少的撫子倔強地昂起頭與影弦對視，「我是你的弟子，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我可以幫你的！」
「這般顧左右而言他，看來是沒有完成課業了。」影弦淡淡道，「別偷懶，快去做你該做的事。」
撫子聽了，猶豫地看了幾眼影弦，還是離開了庭院。就在她身影要消失的時候，還留下了一句，「師父，我一定能到幫你的！」
影弦之後一直立在庭院裡，大風刮過，無數飛櫻落在他發間衣上，他恍若未覺，只是一雙眸子越來越深沉。
過了很久，神月才聽他輕輕說了一句話。
「你能……救我嗎？」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0
第151章 因與果（二十六）
神月感覺自從那天以後，影弦對撫子的教導明顯嚴苛了許多。而撫子本人，無論是多麼難以達到的要求，都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當然，撫子的實力也隨之越發強大。神月在一旁看著，甚至覺得，若非這時候撫子的年紀太小，或許能取得的名號比當年的桔梗也不遑多讓。
時間在撫子的修行裡飛速流逝，終於到了撫子及笄的時候。作為村裡唯一的巫女，村民們為此舉辦了盛大的慶典。可撫子的笄禮影弦卻沒有參加，只是靜靜等在神社裡。
等待的時間裡，影弦端端正正跪坐在屋子正中，卻忽然從懷中拿出了一管竹笛，放到了唇邊。少頃，悠揚的曲調縈繞著神社。
神月靜靜地聽著，諸多情緒雜糅在那一雙眼眸裡。
這些年，影弦教導撫子甚多，可有一樣，卻是撫子教影弦的。
那就是他現在正在做的事。
撫子的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城裡出名的書生，後來落魄了才回來種地。撫子的笛子就是他教的。
而撫子雖然年紀小，笛子卻吹得很好，甚至能教導對音律一竅不通的影弦。
影弦手裡的這管竹笛，還是撫子親手做給他的。
影弦吹出的樂音一開始還是安寧的，像是無波無瀾的湖水，可等他視線轉到屋內的一樣物事時，笛音卻驟然尖利起來。影弦一下收了笛子，雙唇緊抿，一雙眸子仿若沉進了深淵。
神月順著影弦的視線望去，只見屋內的小案上，端端正正擺著一張朱色長弓，長弓旁，還有一支尖利的箭矢，箭矢周身還流轉著淡淡金光。
神月知道，這是影弦為撫子準備的禮物，打算在撫子及笄的那天送給她。
「師父！」屋外傳來撫子歡快的聲音，影弦聞聲望去。
剛剛完成笄禮的撫子滿頭青絲被一根骨簪松松挽起，一身上白下紅的巫女服，雙頰泛著興奮的紅色，整個人仿佛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唯一可惜的是，這裡女子舉行笄禮的年齡比別的地方早了兩年，而撫子生的瘦小又一直身體虛弱，若是影弦站起來，撫子還不到他的胸口。
「還是個孩子。」神月聽見影弦低低歎了一聲。
「師父在說什麼？」進屋的撫子沒聽清影弦的話，追問道。
「沒什麼。為師說，今天起，你就長大了。」影弦笑著拿起朱色長弓，遞給撫子，「這是為師為你準備的禮物。這張弓，能助你射出無矢之箭。今後，你的破魔之矢就不必受到箭矢本身的限制了。」
「謝謝師父！」撫子興奮地接了，視線轉到小案上，聲音裡帶了疑惑，「既然我以後不需要箭矢了，那這個……」
「這個……」影弦忽然半垂了頭，將小案上那支箭矢交給了撫子，「這支箭矢有為師的力量，為師想讓你今晚，用它……誅殺一個妖魔。」
「用含有師父力量的箭矢？」撫子打量著箭身上流轉的金光，皺了皺眉，「今晚要誅殺的妖魔很危險麼？」
「很危險。」影弦點了點頭，卻忽然用雙手扣住了撫子的肩，「但你一定要誅殺這個妖魔！」
說完，影弦忽然又垂下了雙手，「你誅殺這個妖魔的時候，一定要站在遠處，遠遠把這支箭射入他的心口就好。千萬……千萬不要看這個妖魔的面容……」說到一半，影弦卻又忽然握住了撫子手裡的箭矢，「算了，你把這支箭還給我吧！你不要去！這個妖魔對你而言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可這時候，撫子卻是將那支箭矢又從影弦手裡一點一點抽了回來，神色堅毅如鐵，「師父！我去！」
「我說了……」
「師父……」撫子忽然跪坐在影弦的對面，抬起頭，直視著影弦，一字一句地問道，「這個妖魔是不是和師父不願說的秘密有關係？」
影弦有些狼狽地偏過了視線，碎發遮住他的神情。
「師父這般不言不語，看來是有關係了。」撫子一下緊握住長弓，「既然這樣，我一定要去！」
第152章 因與果（二十七）
在撫子的一再要求下，影弦說出了晚上誅殺妖魔的地點，隨後便趕撫子去休息，好讓撫子養精蓄銳。
神月看著影弦的神色，大抵猜到了影弦要撫子誅殺的妖魔是誰了。
她一路跟著影弦，來到了要誅殺妖魔的地點。
那是個山谷，神月往四周看了看，山上栽了大片的梧桐。正是秋風起時，無數枯葉紛紛揚揚落下，在穀底鋪了厚厚的一層。
影弦在穀底一塊大石上歇了片刻，忽然咬破了指尖，就著鮮血往虛空中繪著繁複的陣法。
神月見了，眼眶有些濕。這是影弦以前試過的方法，用自己的陣法困住自己。可是夜晚時的影弦更為兇悍，沒有任何陣法能困得住他自己。
但拖延一陣足矣。
陣法繪好後，他周身的虛空中游走著若隱若現的血色。
他檢查了片刻，覺得沒有問題了，便在那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了那管笛子，也不放在唇邊吹奏，只是放在手裡慢慢摩挲著。
神月再度環視著山谷，只覺得影弦選的地方確實不錯。這山不高，撫子如果站在山頂，用破魔之矢誅殺穀底一個被陣法困住的妖魔——著實輕而易舉。
影弦開始還看著天色，時不時地解下背後的酒葫蘆喝一口酒，後來，他連酒也不喝了，只凝視著手上那管竹笛，神色是久違的安寧。
神月不知他想起了什麼，但開始覺得如果影弦就這麼死去，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人世間的苦難，他已經嘗得夠多了。
終於，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神月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影弦長出犄角，露出利齒，指甲變尖變長，雙目更是猩紅！
——活脫脫一副惡魔的面容！
影弦開始狂躁，站起身來，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周身的陣法驟然發出血色光華，照亮了夜空中的一角，也攔住了影弦。
就著陣法發出的光華，神月卻在山頂上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頓了片刻，便開始拈弓搭箭，想來是撫子了。
影弦開始嘶吼，一拳一拳往虛空中砸去，每出一拳，山谷裡便發出一陣轟然的巨響。沒多久，他周身的血色光華竟憑空產生了裂痕！
與此同時，神月也看見了山頂上撫子的箭芒發出的璀璨金光，那無可阻攔的鋒芒正對著陣法裡的影弦！
陣法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沒多久便遍佈影弦周身。可山頂上的金光竟還只是遙遙指著，並不動作。
過了片刻，山頂上的金光竟然熄了。
神月心頭一凜，沒多久便聽見附近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順著聲音望去，果然是拿著長弓長箭的撫子從山上奔了下來。撫子身上沾了不少梧桐枯葉，衣角上還爬滿露水，似是在山頂待了極久。
極久？
神月看了眼魔化的影弦。
難道影弦變成這幅樣子的全過程撫子都看在了眼裡？
「師父！」似乎是在驗證神月的猜想，撫子到了山谷，幾乎是看也不看地奔到了影弦身邊，陣法的光華映得撫子眼角的淚珠一片血紅。
陣法在此刻已經搖搖欲墜，影弦在此刻揮出了最後一拳，陣法一下碎裂，爆發出炫目的血光！撫子不由得用袖遮住面，後退了兩步！
影弦這時發現了撫子，桀桀笑出聲，一步一步逼近撫子。
「師父……」撫子一步步後退，臉色一片哀涼，「你不認得我了嗎？」
回答撫子的只有影弦的怪笑和嘶吼。
撫子一直退到山谷的邊緣，神色忽地一凜，緊握住長弓，再次拈弓搭箭，箭身流轉金光，箭芒直指影弦心口！
「師父！醒醒啊！」撫子張開弓弦的手不住地顫抖，小小的、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
可影弦只是獰笑著上前，劈手奪過了箭矢，可箭身上的光華卻在此時大盛。神月聞見影弦手上的皮肉傳來焦糊的味道。影弦怪叫了一聲，一下扔了箭，望向撫子的雙眸裡，滿是殺意。
撫子咬牙再次張開了弓弦，金色的箭矢憑空生成。可看著幾乎逼她身前的影弦，她忽然緩緩地鬆開弓弦，金光熄滅。
「師父……這就是您要我幫您的嗎？」撫子明明流著淚，卻是彎起了唇角，笑意溫柔如飛櫻，「請恕弟子……無能。」
影弦聽了這話，卻是站住了，歪著頭打量了撫子片刻。
「師父！」撫子的聲音帶了狂喜，「您認出弟子了嗎？」
可回答她的卻只是影弦驟然掐住她脖頸的利爪！
「師父……」撫子的面頰漸漸漲紅，唇角的笑意卻依然輕柔，只是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您要是殺了我……清醒的時候……該多難過啊……」
影弦卻只是咧開唇角，笑得快意。神月都能清楚地聽見撫子的脖頸處在哢哢作響。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樣東西掉在了地上，滿地的梧桐落葉只讓它發出了細微的聲響，可影弦竟然低頭去看了。
竟是那管竹笛！
影弦盯著那管竹笛看了許久，忽然渾身戰慄起來，對著他面前的撫子發出了難聽的嘶吼！
接著，影弦一下鬆開了撫子，雙手扯著頭髮，神色猙獰痛苦。
「師父！」撫子上前去，想查看影弦的狀況。
可影弦看了她一眼，大吼了一聲，隨即一個肘擊狠狠擊在撫子胸口！
撫子身形向後飛去，最終狠狠跌在地上。那支箭矢正斜斜地插在她身旁的泥土裡。
「師父！」撫子喚了一聲，卻緊接著咳出了一口血。神月湊上去看了一眼，卻在鮮血裡看見了破碎的內臟。
影弦這時也不再顫抖，雙眸裡殺意更濃，一步步逼近撫子。
可這時，撫子似是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泛著水光的雙眸死死盯著影弦，期待他能清醒。
就在影弦要對著撫子伸出利爪的時候，那支箭矢忽然爆發出了奪目的光華，照得山谷裡的夜空幾乎亮如白晝！
影弦的身形被那光華逼得連連後退，最後竟一下跌坐在地上，大吼著用雙手遮住了雙目，可還是有鮮血沿著七竅蜿蜒而下。
等光華散盡，神月注意到，之前箭矢上流轉的金光幾乎消失殆盡。
它不可能再救撫子一次了！
等影弦緩緩放下捂住雙目的利爪，卻正好看見躺在他面前的那管竹笛。神月注意到他鼻尖輕動了一下，似是注意到了撫子的血味。
影弦的神情一下變了，這回不止撕扯著自己的長髮，甚至顫抖著抬起一隻手，照著自己爬滿鮮血的臉上來了這麼一下。
「啪——」
清脆的巴掌聲讓神月和撫子俱是一愣。
「師父……」撫子掙扎著要站起，可影弦卻是顫抖著一下奔進了樹林。
而撫子剛站起便又咳出了一大口血，一下跌坐了下去。
「師父……」撫子的聲音裡帶了哭腔，她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弓，再一點一點地挪過去，撿起了地上的竹笛，珍而重之地放進了懷裡。
「師父！」撫子咳了兩聲，對著四周大聲喊道，「無論你究竟是什麼！你永遠是我師父！」
撫子接下來發生的事神月就不知道了，因為這時候影弦正疾速地奔離撫子，有鮮血沿著影弦眼角流下，在漫天星光下，恍如淚水。
「咳咳咳……」臉色蒼白的撫子躺在神社裡，一咳嗽便拿帕子遮住了唇角。
她身旁的一個年長的巫女從她手裡拿下了帕子，只看了一眼便緊皺了眉頭。雪白的帕子上，滿是鮮血和破碎的內臟。
年長的巫女沒說什麼，只是把帕子掩到身後，隨即從小案上端起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苦藥，遞到了撫子唇邊。
撫子半坐起身，乾脆俐落地喝完了整碗藥，隨即看向年長的巫女，一邊咳著，一邊問道：「百合子大人……我這樣……還能活多久？」
神月靜靜地看著病弱的撫子，眼眶沒來由地酸澀。
現在，影弦和撫子相隔百里。自他傷了撫子後，他再也沒回過神社，甚至不願靠近撫子的村落百里以內。
可影弦畢竟記掛撫子，清醒的時分，經常施了術法，查看撫子近況。
此刻神月眼前，就是一面半人高的水鏡，裡面映出了撫子蒼白的容顏。
那晚撫子拖著傷軀回了村子，可還未抵達神社便昏了過去。幸好一位經驗豐富的年長巫女雲遊路過此地，救治了撫子。
影弦緊緊盯著撫子嘴角的鮮血，忽然間就抬起了手，再次朝著自己的臉狠狠打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聲響過後，影弦的嘴角也流下了血。
「如果你能堅持服藥的話……」年長的巫女似是猶豫了一下，卻忽然笑了起來，「雖然你的病是好不了了，但是活到像我這麼大的年紀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百合子大人在安慰我。」撫子虛弱地笑了，「師父以前就說過，我是慧極必傷，活不長久的。」
看著百合子一下凝住的面容，撫子卻忽然斂了眉，一字一句地開口，「不過請百合子大人放心，我會努力地活得更加長久的。」
「那就好。」百合子輕歎了口氣，將撫子手上的空碗收了起來。
就在百合子轉身的一瞬，撫子卻是抓住了被角，極輕極輕地開口：「如果我就這麼死了……師父知道了……該有多難過……」
過了幾日，見撫子的情況有所好轉，百合子留下藥方，便繼續雲遊去了。
百合子一離開，撫子終於打開了神社緊閉的大門，門外擠滿了神色不安的村民。
撫子重傷昏倒，影弦卻始終沒有回來。這兩件事像大石一樣壓在村民心頭。
撫子拄著長弓，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了門口，然後竟是一下跪了下來，行了伏地的大禮。
門外的村民一驚，不少年輕的村民連忙用同樣的禮節還禮。
撫子行完禮，再次拄著長弓站了起來，忽地勾起唇角，笑意輕柔，「我知道大家一直在擔心。我和師父前幾日晚上遇到了一個厲害的妖物，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它誅滅。師父把我送回來之後便說自己的修行還是很不夠，於是出去雲遊去了。他……」
撫子頓了頓，笑容更加堅定，「他遲早有一天還會回來的。」
說完，撫子緩緩拉開了朱色長弓，金色的箭矢憑空凝出。撫子將箭矢指向半空，一下松了弦，泛著金光的破魔之矢呼嘯著奔向了蒼穹！
「今後由我——來保護大家！」
第153章 因與果（二十八）
影弦的記憶在此戛然而止，神月的視野經過短暫的黑暗後，又回歸了現實。她的面前，影弦的心口還在往外噴湧著鮮血，而她手上，沿著利刃流淌的鮮血尚自溫熱。
神月眨了眨眼，影弦濺在她眼裡的鮮血沿著眼角滴下。
影弦周身的力量因這致命的一擊而潰散，可饒是這樣，影弦依舊嘶吼著顫抖著向著神月伸出了利爪！
神月手上的長刀一下泛出金光，其中漸漸現出兩個人影。兩個人影的心口處都有一條紅線延伸進神月胸膛。其中身著狩衣的人影冷冷偏過了視線，而身著巫女服的人影一下攔在了神月和影弦中間，口裡喚著：「師父！」
影弦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在這一瞬，撫子竟然一下上前，摟住了影弦，瘦瘦小小的身軀只到影弦的胸口，可周身泛著的微光卻仿佛能將影弦照亮。明明靈魂是沒有實體的，可影弦竟然就怔愣在那裡，渾身戰慄，就像是真的被抱住了一樣。
「你……走……」影弦幾乎是咬著牙才發出的音節。
「師父，我一直……」撫子頓了一下，微微仰起頭，直視著影弦魔化的面容，笑意依舊輕柔，「我一直在神社裡等著你啊……你怎麼就不回來呢？」
「我說過了啊……」撫子笑著，卻流下了眼淚。她抬起手，似是想輕撫影弦的面容，「無論你究竟是什麼，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永遠是我的師父啊。」
影弦聞言嘶吼著用雙手抓扯著自己的長髮，過了片刻，身上致命的傷口令他嘴角溢出了鮮血，他用猩紅的雙眸盯著撫子看了片刻，接著咬牙一字一字地開口：「你……走……我……要……」
說著，他尖利的爪上緩緩凝起金光朝著神月揮去！隨之，他的臉色愈發灰敗，似是將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這一擊上。
「醒醒啊！師父！」撫子擋在了影弦的利爪前，可虛無的身軀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別再濫殺無辜了！」
「她……不……」影弦說著，攻勢卻沒有減緩。
殺生丸連忙上前，將神月帶離了原地。他看著身旁人血紅的雙眸，不由得淺皺了眉，「你……」
神月卻在此時回望過來，似乎對影弦的敵意分毫怒意也無，只是疑惑地問道：「撫子是不是對影弦……」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回答她的卻是一直冷睨在一旁的月蓮，她看著沒有擊到神月最終還是在撫子面前停下的影弦，臉上浮現了哀色，「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當年，是弟子的無能……」另一邊，撫子望著影弦，一張臉上，又哭又笑，「要怪只怪當年弟子沒能殺了師父，才讓師父白白多承受了這麼些年的苦痛折磨。師父其實無需自責，因為都是弟子的錯啊！」
影弦怔怔地望著撫子，竟有水珠自眼角滑下，一直猩紅的雙眸竟泛上了些許清明。
利爪上的金光還未熄滅，他再次深深看了撫子一眼，身形暴起，這次沒有攻擊神月，反而是朝著神月與撫子相連的那條紅線上！
神月還沒有反應過來，卻有力量不受控制地自她體內洶湧而出！
殺生丸只看見有暴烈的血光沿著那條紅線洶湧向前，正與影弦的金光相撞！
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兩股力量的撞擊掀得神月整個人向後飛去。殺生丸慌忙摟住了神月，自己背對著那兩股力量。
神月怔怔地看著將她摟在懷裡的人，血色與金光在他身後交映，三千銀絲飛揚，一雙金眸卻沉靜如水。
神月心底微微一動，忽然就伸出手，反摟住殺生丸。
等兩股光華消散，神月卻是半垂下眸子，輕輕推開了殺生丸。
殺生丸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卻發現——那條紅線不見了。
連著神月與撫子的紅線——不見了！
沒了紅線的撫子，身形在夜空下漸漸變淡。
影弦此刻卻像是抽盡了所有力量一般跌坐在地上，看著撫子的虛影，輕輕彎起了唇角。而他周身，無數螢光四散飛舞——是湮滅的跡象！
「啊……」月蓮看著撫子的方向，彎起了唇角，眸裡的哀色卻不減，「礙事的巫女終於要去往生了嗎？」
「師父……」撫子朝著地上的影弦伸出了手，眉眼彎彎，「我們一起去往世吧。」
影弦只是靜靜地看著撫子，此刻，他一雙眼眸仍是血紅，但卻無比清明，「我的死亡是形神俱滅……」影弦說著，半垂下眼眸，神色哀傷，「對不起，師父沒辦法陪你了。」
「師父……」撫子半跪在影弦面前，雙手伸出，似是要捧起影弦面容，笑意依舊溫柔，「師父沒有辦法陪著弟子的話，弟子陪著師父就好了。」
說完，她看向了殺生丸，「天生牙的話，應該能斬殺靈魂的吧？」
「不行！」神月和影弦同時開口。神月一下按住了殺生丸的手，沖著他連連搖頭。
殺生丸沒有把手抽出來，只長眉一挑，並未回答撫子。
撫子見狀，沒有說什麼，只是看向了月蓮。
月蓮與她對視了半晌，忽然道：「好。我成全你。」
就在月蓮要上前的時候，籠罩小島的血色結界竟一下消失於無形！眾人心頭皆是一凜！
「誰！」一直立在一旁沉默著的零子厲叱出聲，手裡扣上了幾道符咒。
可一道黑影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只一擊，便讓她咳血退得老遠。下一瞬，那人影便出現在影弦身前。
「你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熟悉的聲音讓神月心神一凜。
神月望去，卻見來人一身漆黑斗篷，帽檐遮住面容。只見來人十指翻飛，藍色絲線在虛空中上下飛舞，竟生生將潰散的螢光網住！
「傀儡師黑起……」神月皺眉望著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著道，「魔？」
傀儡師有些詫異地回望過來，看見神月眼睛的一瞬愣了一下，但看著神月眼角尚未乾涸的血跡，便恍然大悟，「原來是影弦的血濺到了眼裡啊……看來是看到了他的回憶了。」
「不錯。」神月點點頭，直視著傀儡師，「現在，你要做什麼？」
「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呀。」傀儡師輕笑了一聲，卻見一根絲線竟一下附在了影弦的額上。沒多久，那根絲線又收了回來，末端附著淡淡金光。
「這是神根。這個可不能潰散了。」傀儡師將那團金光小心地護在了手裡，接著撤了半空中飛舞的絲線，嗤笑著看向影弦，「現在，你可以去死了。」
第154章 因與果（二十九）
沒了絲線的限制，影弦周身的螢光潰散地更為厲害，臉色徹底灰敗了下去，整個人幾乎成了半透明的虛影。
「師父！」撫子焦急地看了影弦一眼，怒視著傀儡師，可她的身形卻在漸漸消散，無法對現世的人產生任何影響。
神月見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直視著傀儡師，「你究竟要做什麼？影弦……他承受的苦楚難道還不夠償還他所虧欠你們的嗎？」
傀儡師看著神月血紅的雙眸，一抹懷念在他眼裡一閃而逝，「我得讓神根附在一個人的身上，不然神根會消散的……算了，就人類吧……隨便找個人，把神根植入他體內，讓他代代相傳，至於神根會不會在他身上覺醒或者他能不能利用神根的力量，就看他的造化了。至於影弦……」傀儡師冷笑一聲，「他所受的痛苦我只嫌太輕！」
說著，傀儡師彎下腰來，用兩指勾起影弦下頷，「其實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一直活著的呀，一只用你唾棄的惡魔的身份活下去……」
「住手！」神月一下上前，擊在傀儡師腕上，讓他吃痛松了手。
「你！」傀儡師的聲音帶了火氣，但看到神月雙眸的一瞬，卻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你想做什麼？」
神月看著眼前這個全身被斗篷罩住的人，本來應該氣憤他對影弦的所作所為，但瞭解了所有的因果後，內心卻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影弦不過是職責所在，傀儡師也不過是復仇。
沒有人做錯了。
或許真的只是人世不憐。
她不由得深深地凝視著面前的人，「能不能請你……原諒他以前的事？起碼不要讓他形神俱滅……」
「戮族之恨，何談原諒。」傀儡師同樣凝視著神月的雙眸，過了片刻，忽地輕抿了唇，「但看在這雙眼睛的份上……」
說著，傀儡師並指如刀，劃破了手腕，接著彎下身捏開了影弦的口，不顧影弦的掙扎，硬是將自己的血喂入了影弦的口中！
隨著血越喂越多，那些在半空中飛舞的螢光竟然盡皆回到了影弦體內！
「他現在沒了神根，加上本來體內就有魔族血肉，我再喂他我的血，他已經是徹底的魔族了。」說著，他譏誚著看了眼面露痛苦的影弦，「這種致命傷他一定是活不下來了，不過……」傀儡師頓了一下，竟然輕歎口氣，「魔是有轉世的。」
話音剛落，神月竟然看見影弦體內有藍色光團漸漸逸出，那光團很快成了影弦的模樣，怒視著傀儡師，面容痛苦掙扎。
可撫子的靈魂卻朝著影弦伸出了手，笑意溫柔如飛櫻。
神月看著影弦的面容漸漸變得平靜，過了半晌，終於同樣伸出手。
靈魂與靈魂之間終於能夠相互觸碰，互相安慰。
這時候，撫子看了月蓮一眼，接著又看向了神月。神月忽然覺得眼眶微熱，這麼溫柔的撫子，哪怕在這個時候，還是放心不下她們啊。
想著，神月對著撫子輕輕開口：「你放心吧，我和月蓮之間的恩怨會妥帖解決的。」
月蓮聞聲看了眼神月，沒有反駁，只是朝著撫子的方向點了點頭。
撫子的唇角愈發上揚，而牽住她的影弦見了，忽然也笑了，眉梢眼角裡，俱是安寧。
神月看著他們兩個的身形漸漸變淡，直至消失不見，眼角卻驟然覆上一片溫熱。
她怔愣地看著殺生丸抹過她眼角的指尖，無聲地發問。
「你哭了。」殺生丸淡淡開口。
神月聞言撫上眼角，那裡還殘存眼淚的濕熱。
「我只是……既難過，又有些開心……」
「我知道。」
這時，神月的視線掃過即將離去的傀儡師，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影弦是笑著離開的。」
「所以？」
「我覺得……」神月深吸了口氣，「可能在你原諒他之前，他先原諒了你。」
「那又如何！」傀儡師冷笑幾聲，身形一下就消失在小島上，幾乎無人能捕捉到他的蹤跡！
影弦的身影甫一消失，神月也覺得身上所有的氣力都被抽走了一般，只覺腳下一陣陣虛浮，好在殺生丸及時扶住了她。
殺生丸再次打量神月面容，卻發現那雙血色雙瞳已被濃黑取代。
他正要發問，卻見零子手裡扣著符咒，神色冷厲地盯著他。而這座小島四周，是成群的陰陽師！
就在殺生丸要揮出爆碎牙的時候，這座小島本身卻開始顫抖。神月腳下一個踉蹌，殺生丸連忙將她護在懷裡。
零子開始時面露疑惑，後來看見地上魘魔塔的廢墟，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你們將魘魔塔變成廢墟也就算了，是不是動了裡面的萬鈞石？」
聽了零子的話，神月一下想起，她因好奇拾起、爾後又被殺生丸扔到海裡的石子。
「萬鈞石產自海底，每塊長三尺寬三尺，重一萬三千五百斤。」零子恨恨地盯著他們，「島上的陣法是根據魘魔塔的重量設的，一個時辰一到，這些萬鈞石的重量要是少了一厘一錢，陣法都會崩潰！」
零子話音剛落，小島四周竟起了漩渦。陰陽師的船隻在漩渦的力道下分崩離析，各自四散逃命。
而他們若抬頭，便能看見被水面圈住的夜空。
小島在下沉！
神月不由得想起了影弦的話——「魘魔塔是萬鈞石建成的，沒有任何地面能承載住它的重量。」
他們正處在漩渦眼裡，除了島身輕顫，反而風平浪靜。但他們四周，無數船隻舢板都在隨水流打著旋兒，緩緩下沉！
按理說，在這逃命的當口，陰陽師的船隻應該拼命駛離漩渦才對。可偏偏有一隻船，硬是沖進了漩渦，船上的人影一個借力，竟躍上了小島！
「星禦？」殺生丸看著躍到零子身邊的人影，眉頭微皺。
星禦雖然身著狩衣，卻是金髮碧眸，顯然是零子的狐妖式神。而零子聽了殺生丸的話，冷笑著看向身邊的人，「又是你以前認識的哪位元妖怪大人嗎？」
「殺生丸殿下……」星禦沒有理會零子，一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對著殺生丸深深鞠了一躬，「她如果有冒犯之處，我代她向您賠罪。」
「她不是你的主人麼？」殺生丸難得冷笑，「你能代她？」
「這種……」星禦在零子剛剛開口時，便連忙化為了一隻巨大的白狐。他一邊銜著零子的衣領，將她丟到狐背上，一邊對著殺生丸沉聲開口，「今日真是得罪了。」
說完，他便一下帶著零子飛向了天際，逃離了這個漩渦！
「我們也走吧。」神月看著四周越來越高的水面，心底愈發不安。
殺生丸點了點頭，正想效仿星禦的做法，這時，一陣長吟響徹天際，隨即，巨大的陰影當空襲下，正正砸在小島上，將小島砸得四分五裂！
神月由此跌入了海水中，偏偏此時，手腳發軟，只能眼睜睜任憑自己往下沉。
她口鼻漸漸進了水，眼前一陣陣發黑。
就在她要失去意識的一瞬，卻忽然想起，砸中小島的陰影似乎是……龍尾？
第155章 亢龍有悔（一）
等神月醒來的時候，入目所及卻是大量水母環繞她四周，那些水母泛著碧色螢光，半透明的身子在海水裡飄飄蕩蕩。借著螢光，神月看清了她周身是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紅珊瑚林，紅珊瑚林在螢光照耀下泛著豔豔光彩。
她剛想動作，卻覺得手腳難以動彈，她再仔細看，卻發現身後一個將近三丈高的章魚怪正用觸手將她的手腳緊緊捆縛！
「你……」神月甫一開口，便覺得口裡含了什麼東西，她連忙把口裡的東西吐了出來，卻是一塊紅色的鱗片。
那鱗片一吐出來，海水立即倒灌入神月口鼻，讓神月眼前一陣陣發黑。
「真是不識好人心。」陌生的聲音傳來，神月漸漸發黑的視野裡出現了一位男子，那男子身著華貴紫衣，絲綢在黯淡的海水裡折射著微光。只見他伸出兩指夾住鱗片，而後掰開了神月的口，將鱗片再度塞入神月口中。
鱗片鋒利，幾乎劃破神月雙唇，但甫一入口，神月便覺得自己仿佛能在海水裡呼吸，視野漸漸清明起來。
她不由得認真打量眼前的男子，他赤足行在海底，雖身著華貴紫衣，但衣襟並未合攏，一線胸膛將露未露，長長的紅發在海水裡漂浮，恍如燃在水裡的烈焰。他此時也盯著神月，眸光在狹長的眼角間流轉，一雙紅瞳和周身的紅珊瑚恍如一體。
「好人？」這回是月蓮的聲音，只聽得她冷笑了幾聲，「真是自賣自誇。」
神月循聲望去，卻見月蓮被血色靈流裹纏，緊緊捆縛在紅珊瑚上。
「別以為你現在算是半靈體我就拿你沒辦法，我敖溟大人的靈力可是三界通吃的，你現在不是動也動不了麼？」說著，敖溟走到了月蓮面前，伸出兩指勾起月蓮下頷，左右相看了一番，嗤笑道：「過了五百年，你還是這幅讓人厭惡的面孔啊。」
「比不上你，關在魘魔塔里五百年竟然都還沒死。」月蓮睨了敖溟一眼，「命可真硬。」
神月聞言一凜。
影弦曾說過，魘魔塔其實只困了兩個妖魔，一個鎮在塔下，一個關在塔里。
聽月蓮的說辭，這是關在魘魔塔里的那個妖魔？
五百年前……
神月略一估算，這大約是殺生丸出生以前的事了。
「不過是小小的魘魔塔，我敖溟不過就當在裡面睡了一覺。」說著，敖溟松了月蓮下頷，卻在月蓮與神月之間來來回回打量了片刻，之後忽然沉聲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月蓮問道。
「為什麼你和她之間有契約？」敖溟驟然厲聲，「夕月呢？！」
聽到這個名字，月蓮卻是有些狼狽地偏過了視線，雙唇無聲地開合了片刻，最後只低聲開口：「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敖溟冷笑著掐住了月蓮的脖子，一雙紅瞳仿若真的泛出血光，「當年她認為我與那個東西勾結，不問青紅皂白便將我與那東西一同鎮在魘魔塔內。」
「枉我相信她只是一時失察，一直等在魘魔塔里，相信她很快會放我出來。結果最後將我放出來的是那個東西身邊的人啊！」敖溟手上漸漸用上了力道，眸光有如利刃，「枉我一直那麼信她！」
「夕月後來知道真相，但是……魘魔塔，只進不出。」月蓮還是不敢看敖溟的雙瞳，聲音因呼吸困難而愈發低沉，「當年建魘魔塔也是為了封印那個東西……建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把鎮壓的東西放出來……如果夕月放你，就得毀塔……」說著，月蓮的眸子裡燃起了深深的恐懼，「那個東西也就放出來了啊！」
「所以我就理所應當得在裡面承受萬鈞之苦，五百年不見天日，對麼？」敖溟手背青筋暴起，月蓮的脖頸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我說了，別看你現在是半靈體，一般俗世的武器拿你沒辦法。可我能殺你。」敖溟一隻手將月蓮的臉扳到他面前，冷冷盯著她，「想活命的話，告訴我夕月的下落！」
月蓮沒辦法躲避敖溟的視線，只能半垂下眼瞼，道：「告訴你……做什麼？」
「做什麼？做什麼？」敖溟忽然哈哈大笑，眼角卻有些泛紅，「殺了她？不，太輕了；千刀萬剮？不，不夠；對了……」敖溟彎起了唇，眼角如飛，「還是讓她像我一樣，叫天不應，喚地不靈——生不如死！」
「剛才你不還說只當睡了一覺麼？」月蓮半閉上了眼，似是嘲諷般地勾起了唇，「你也不必問我了，再怎麼樣我也是不知道的。」
「那好……」
「我知道！」神月將嘴裡的鱗片壓在舌下，急急開口：「我知道夕月的下落！」
敖溟聞言，長眉一挑，走到了神月面前，「那你告訴我。」
「神月，你……」月蓮剛一開口，便有赤紅的靈流堵住她的嘴。
神月看了月蓮一眼，半垂下頭，做出了面無表情的樣子，只道：「你總得先給我鬆綁吧。」
「好。」敖溟點點頭，對著縛住神月的章魚怪說道，「阿玥，給她鬆開。」
章魚怪聞言便松了觸手，游到了敖溟身後。而神月在海底踉蹌了幾下才扶住紅珊瑚堪堪站穩，隨即便活動開被捆得發酸的手腳。
敖溟只是靜靜看著她，神色愈發深沉，過了半晌，道：「把你知道的關於夕月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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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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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11
第156章 亢龍有悔（二）
神月看了看四周，飄飄蕩蕩的螢光水母只照亮了他們的附近，更遠處的海底，卻是消失在層層交疊的紅珊瑚枝裡。
她的目光掃過敖溟和他身後的章魚怪，聲音驀地一沉，「要我告訴你夕月的事倒是沒有問題。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神月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當年究竟有沒有背叛夕月？畢竟，如果沒有蛛絲馬跡的話，夕月也不會憑空懷疑你的吧？」
「當年不過是小人的挑撥！」敖溟身後的章魚怪卻開始說話，竟是脆生生的小女孩聲音，「要不是小人挑撥，夕月又不近人情，公子才不會被封印在魘魔塔里……」名為「阿玥」的章魚怪遲疑了一下，看向身前的敖溟，「是五百年嗎？公子……我記不清了……」
「阿玥，你不要開口了。」敖溟往身後看了一眼，笑得哀涼。
阿玥聞言，真的一聲也不吭，只是又往敖溟身後縮了些許。
神月往敖溟的方向行了幾步，忽然問道：「你比夕月弱嗎？」
「怎麼可能！」敖溟瞪大了一雙紅瞳，「我敖溟大人……」
「既然不是的話，她又怎麼能封印得了你呢？」神月打斷了敖溟，行到了他的面前，猶豫了一下，才定定地看著他，「除非你不忍心對她出手。」
「那種女人……我怎麼可能……」敖溟說著，眼神卻漂浮起來，薄唇開開合合，「不過是因為……」
「因為什麼？」一抹憐憫之意自神月眼瞳深處一閃而逝，可她卻始終面無表情，就像從未有過情感的波動一樣，「因為一時失手？因為夕月設計陷害？還是——」神月微閉了眼又猛然睜開，眸光雪亮，「因為你深愛著她！」
「你胡說些什麼！」敖溟周身的氣息驟然大亂，連困住月蓮的靈流也開始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神月等的便是這一刻，她自身形暴起，舌下取出鱗片，鋒利的邊沿正正朝著敖溟脖頸襲去！
海水倒灌入神月口鼻，她只有一瞬的機會！
敖溟沒料到這一遭，來不及躲閃，脖頸處卻覆上一層層紅鱗，鱗片交擊，發出悠長的聲響。
「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敖溟一下掐住神月脖頸，冷笑著將她狠狠往身後擲去。
神月身體一下撞到敖溟身後的章魚怪上，手裡還死死捏著鱗片。章魚怪伸出觸手似要將神月捆縛，神月連忙掙扎，手裡鱗片割傷了章魚怪。
就在這時，她身後卻傳來敖溟的悶哼。
神月往後瞥了一眼，卻見到敖溟那將露未露的胸膛上多了一道狹深的傷痕，肋骨在其中隱約可見，殷紅的血液在海底如煙般逸散。
「公子！」章魚怪見狀一下怒了，無數觸手一齊死死勒住神月，骨頭哢哢作響的聲音在海底清晰可聞。
神月一開始還在忍耐，後來只覺得全身內臟正被硬生生地絞碎，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這下海水更加肆無忌憚地湧入她的胸腔肺管，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卻極力迫使自己冷靜，手裡夾著鱗片，用盡力氣割著捆住她的觸手。
隨著她的動作，敖溟再度發出悶哼，殷紅的鮮血在海水裡四散漂浮。
「公子！」章魚怪慌了神，鬆開神月一下游到敖溟身邊，聲音裡透著焦灼，「你怎麼樣？」
神月踉蹌了幾下才站穩，可偏偏此時，手裡卻一松，鱗片隨著海流卷向了珊瑚林深處。隨著視野愈發模糊，神月沒法再尋鱗片，她踉蹌著奔到月蓮身邊，看著月蓮周身明明滅滅的靈流，卻是有些無措。
可這時，神月只覺得體內更是疼痛，不由得又吐出了一口血。說來也奇，那血液一入海底便如煙般逸散，但靈流一觸到血液，便發出被腐蝕的「滋滋」聲響。
神月見狀，乾脆一下咬破手腕，將自己的傷口對準捆縛住月蓮的靈流。
月蓮很快便獲得了自由，看向神月的眼神一時複雜難當。
可神月卻管不了這麼多了，身體的疼痛連帶著空氣的匱乏幾乎讓她失去了意識。在她視野陷入一片黑暗前，卻看見那熟悉的人影，三千銀絲在海水中飄蕩，袖口的六角紅梅即使在海底卻依舊豔麗。
殺生丸？他是怎麼找來的？
她自己明明……沒有氣味的……
對了……血……她的血，還是有氣味的……
這一片海灘素來平靜，潮起時沖刷著細膩的黃沙，潮落時留下大片大片豔麗的貝殼，日升月落，周而復始。而這一晚更是分外寧靜，明月高懸，給夜幕下的海水鍍上了粼粼月色。
此刻，海水正朝著岸邊一層層緩緩湧來，慢慢沒過黃沙。可隨波而來的，卻不止有豔麗的貝殼，還有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高達三丈，卻是一副章魚的樣子，觸手將一人輕輕纏裹。
章魚來到岸上，地將觸手裡的人小心地放下。那人一襲華貴紫衣，赤足立在沙地上，將露未露的胸膛上有幾道狹深的傷口，長長的紅發往下淋著水，面色蒼白如紙。
「公子，你沒事吧？」章魚怪說著，卻是在一陣光暈裡化成了一個大約七八歲的黃衫女孩，聲音憤憤，「要不是來了犬妖壞事……」
敖溟伸手止住了阿玥的話，看著阿玥稚嫩的臉龐，面露哀涼，「阿玥，別說了。你回海裡去吧，不要跟著我了。五百年守在魘魔塔邊陪伴我，已經夠了……」
聽了敖溟的話，阿玥卻是面露了疑惑，「公子被關了這麼久嗎？我明明記得沒有陪伴公子多少日子啊……」
「讓阿玥姑娘回海裡之前，先把她和你身上的逆轉陣法解開不是才更為阿玥姑娘好麼？」他們身後，忽然走出了一人打斷了阿玥的話。那人渾身罩著漆黑的斗篷，高高拉起的帽檐遮住了面容。
「傀儡師！」敖溟身形暴起，一下朝著傀儡師的面容攻去，可也沒見傀儡師有什麼動作，身形便一下閃到了阿玥的正前方，一根藍色絲線正正抵著阿玥脖頸。
「放開阿玥！」敖溟惡狠狠地看著傀儡師，卻不敢輕舉妄動。
傀儡師沒有理會敖溟，只是打量了一下隻到他大腿的阿玥，聲音裡頗有些惋惜，「當年阿玥姑娘也是名冠一方的大妖怪啊，現在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不勞你操心！」阿玥仰頭瞪著傀儡師，卻因面容稚嫩而毫無威懾。
傀儡師冷笑了一聲，道：「當時我摧毀魘魔塔的時候，你明明已經將死之人了，說來也是，除了大人之外，沒人能在萬鈞石的重量下堅持那麼久。你還留著一口氣，已經頗為不易。」
「可你現在雖然受傷，卻不是立死的狀態。我本來還有所驚異，但看到這樣的阿玥姑娘，便明瞭了一切……」傀儡師嗤笑著搖搖頭，「一定阿玥姑娘對你用了逆轉陣法，用她的命換你的命。」
「命？」敖溟看向阿玥，瞪大了一雙紅瞳，「你不是說只是妖力和記憶有損麼？」
「怎麼可能？你以為復活一人有那麼容易麼？」傀儡師再度嗤笑，「阿玥姑娘先是會妖力大減，然後每過一天，身體便倒退十年，那十年的記憶當然也會潰散，然後一步步變回嬰孩，直至消失在這世上。」說著，傀儡師頓了一下，「當然，在阿玥姑娘消失之前，你的命是連在她身上的，她一旦受傷，你身上便會百倍地承受傷害。」
說完，傀儡師看向敖溟，輕輕地笑了，「聽你們剛才的話，看來阿玥姑娘在海底的五百年已經忘記了？也對……魘魔塔我是去年冬末毀去的，現在是初春，也差不多該有五十日了……」
「阿玥，你真的這麼做了？」敖溟不可置信地看著阿玥。
「公子，阿玥不記得有沒有做過這件事……」阿玥抬頭看著敖溟，抿了抿唇，「但如果阿玥做了，阿玥也絕不後悔，絕不會解開陣法的！」
敖溟聽了這話，紅瞳裡卻有水光一閃而逝，只見他雙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過了片刻，才深深看向傀儡師，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看我和阿玥的笑話麼？」
傀儡師搖搖頭，這回沒有笑，只道：「當年確實是我挑撥了你和夕月，不過魘魔塔里的五百年難道還不足以讓你看清夕月的無情麼？」
敖溟沉默了片刻，道：「你想拉攏我？」
「對。我現在很缺人。」傀儡師大大方方地點了頭，「其實一開始我來這裡只想看你死了沒，但是既然還活著，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來我這邊呢？」
敖溟冷笑了一聲，「要不是你，我和阿玥也不致如此。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為你賣命？」
「可將你壓入塔內的是夕月啊。」傀儡師收回了橫在阿玥脖頸上的絲線，道：「你之所以淪落成這樣，還連累了阿玥姑娘，難道不是因為夕月不信你麼？」
「夕月……夕月！」敖溟只覺得胸膛上的傷口再度疼了起來，一下吐出了一口血，面如金紙。
「現在夕月是伊耶那美大人身邊的侍女，就算你追到黃泉，也不過是往生，未必能見到她。」傀儡師定定地看著敖溟，聲音裡帶了微不可察的憐憫，「和我合作的話，我保證你能見到她，甚至帶回她，或者狠狠報復她，一切隨你的意願。」
敖溟聽了，卻是捂著胸前的傷口，渾身輕顫起來，火紅的發黏在他額上，遮住了他的神情。
「還有……」傀儡師頓了一下，看向了阿玥，「我知道逆轉陣法的解法。」
「說！」敖溟一下抬起頭，紅瞳裡仿佛燃起了烈焰。
「最簡單的解法就是在阿玥姑娘消失之前，你自己死去就好了。」傀儡師輕笑了一聲，「可是你好不容易從魘魔塔里出來，還沒有見到夕月，現在去死，怕是……不太甘心吧？」
敖溟半垂下頭，沉默了。
「另一種解法嘛，雖然複雜了一點，但是可以保住你們兩個人的命，但世上知道的人只有我一個。」傀儡師勾起唇角，「如果和我合作的話，除去前面說的好處，我保證在阿玥姑娘消失之前，告訴你這個解法，怎麼樣？」
敖溟慢慢站直了身子，雙唇輕顫，卻依舊沉默，長長的紅發垂至腰際，月色照在他身上，就像是他整個人被烈焰環繞。
傀儡師有些意外，思索了一瞬，忽而厲聲道：「五百年裡不見天日的痛苦時光，還連累了阿玥姑娘一條命，你難道——」傀儡師頓了頓，聲音裡仿若含著利刃，「不恨麼？！」
「恨啊……恨得不能再恨了！」敖溟握緊了拳，指間關節哢哢作響，只聽他冷笑了一聲，「當年她說我勾結你們，現在我倒是很想看看，當這一切成真時，她的神情了！」
第157章 三月之約（一）
從昏迷中醒來時，神月卻發現自己並不在海底，反而身處地底。她之所以知道是地底，是因為她身下便是大片大片的岩漿，岩漿火紅，不知深淺，泛著逼人的紅光。好在她立在一塊方方正正的青石上，青石浮在半空中，這才沒讓她落了下去。
神月定了定神，開始打量四周。這裡雖是地底，卻並不逼仄，反而一片開闊，她極目遠眺，卻只見岩漿與黑暗交融的那火紅一線，並沒有什麼邊界。而她身前身後，卻都是浮在半空的青石，那些青石一個連著一個，生生在岩漿上辟出了一條路。
神月沿著青石小路往前，沒多久，看到了同樣浮在半空中的巍峨宮殿。隨著神月一步步走近，宮殿的門戶也一扇扇打開，裡面泛出暖黃的燈光，似乎在表示歡迎。
雖是在這樣一個可怖的地方，宮殿深處卻似乎並無什麼不同，亭臺樓閣、假山曲水一樣不少，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偶爾能看見底下泛著泡的岩漿。
主殿的門戶也是大開，其四角的立柱雕著面目猙獰的惡魔。神月一步步上前，在臺階前停了下來。沿著臺階往上，是漆黑的王座，四腳由惡魔石雕拱衛。
王座上斜斜靠著一個人影，即使隔得不遠，神月仍舊像無數次的夢裡一樣，看不清那人的容顏。
「這裡是哪裡？」神月仰著頭看向王座上的人影。
「不是明擺著嗎？這裡是我的宮殿啊。」人影說著頓了一頓，「也許你想問的是這裡是不是你的夢，或者說你的魂魄是不是又被我拉到了雙璧裡。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說著，那人撫了撫掌，神月身前一下出現了放著酒水的小案，這時人影手裡也憑空出現了酒杯，朝著神月遙遙敬了一杯。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彎腰自小案上給自己斟了酒。杯中的酒水是蜜色的，散著微香。
「這酒是我以前自己釀的。」人影說著輕笑了一聲，「你嘗嘗。」
神月卻沒有急著把酒水送入口中，只道：「以前？不是在這裡釀的？」
「難道你以為這裡還能釀酒不成？」人影搖搖頭，「你所見的一切都是我記憶裡的東西。你之前做的噩夢也是我的回憶，說起來也是因為我當時靈魂紊亂才累的你受此苦楚，但那時我還未恢復元氣，也沒辦法立時幫你。
「現在我有些將養過來了，而雙璧說到底是靈魂的世界，我便照著回憶用了一些力量構建了這座宮殿。正好外面這時候你的身體很安全，而且承受了我的一部分力量之後身體也是需要休息的，我就乾脆拉你過來看看此番景色，順便請你喝杯酒，權當累你受苦的賠罪。」
神月聞言，垂眸半晌，沒說什麼。
四重的噩夢確實是苦楚，而且偏偏做夢的時候身臨其境，那種滋味她不願意再回想半分。
但這個人又確確實實在逐步替她分擔這樣的痛楚，雖然噩夢因這人本身而起。
過了片刻，神月猛地飲盡了杯中酒！
雖然酒水是蜜色的，但甫一入口，這酒竟然像白水一樣毫無滋味。過了片刻，灼熱刺痛開始在喉嚨裡蔓延，灼熱感還未曾消退，緊接著是一陣難言的酸楚，再接著是誘人的甜蜜，甜蜜還未嘗盡，便又是辛辣，諸般滋味千回百轉後，只剩悠長的回味。
神月不由得想起出生以來的種種，整個人恍惚起來，直到人影出聲才拉回了神思。
「這酒名為『情起』。是我很久以前突發奇想釀出來的，卻意外地很適合你。」人影的聲音聽起來淡淡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神月沉默了片刻，評價道：「你真是個釀酒的高手。」
「過譽了。只是我為數不多的小小愛好之一。」說著，人影自王座上起身，一步步邁下臺階，手裡還拿著酒杯。等人影到了神月面前，神月朝著酒杯裡看了一眼，卻發現裡面是清澈見底的酒水，很明顯和她的不一樣。
神月正要問問人影手裡的是什麼酒，卻聽得人影再次開口：「我喜歡大家一起喝酒，可這裡卻只有你我二人。空余舊座，不見故人。」
神月聞言往周圍看去，她進殿的時候視線都王座佔據了，現在才發現王座左邊下首也有座位。而那座位的再下首，是六個規格稍次的位子，分列兩排。就在神月打量這些座位的同時，七個放著酒水的小案憑空出現，各自落在座位的前方。
人影領著神月，從位次最末的位置開始，俯身給神月端來了位子前面的酒水。
神月接了，卻見酒水泛著一層淡粉，只拿在手中便是一陣強烈到幾乎刺鼻的酒味。
「他們不在這裡……」人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你代他們喝了吧。」
神月沒有推辭，酒水一飲而盡。
酒水的味道和聞起來一樣，無比灼烈，自始至終熱烈如火，既是驚心動魄的美好，也是焚人的烈焰。
「這是我為搖光釀的『桃夭』。」人影的聲音似乎帶了些感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就像她本人一樣。」
人影接著又拿了第二杯酒，神月依舊一飲而盡。
這杯入口溫和，但接下來是讓人難以忍受的辛辣，直到過了好一會，辛辣轉為醇厚，卻是讓人戀戀不捨的滋味了。
「這是『於飛』，屬於天樞的，折翼之後，高飛於天。」人影的聲音頓了頓，才接著道：「他其實是個傻小子。」
下一杯酒的味道就很淡了，悠長的回味裡偶有波瀾。
「這是『微醺』。專屬玉衡的。」人影道：「似醉非醉，乃是微醺。」
再下一杯和「微醺」相似，初嘗都是極淡，但悠長的回味裡卻有波濤萬千。
「平湖。」人影的聲音裡帶了懷念，「這是璿璣的。平湖之下，可暗藏驚雷。」
再接著卻又是辛辣的口感，最後轉為醇香，但回味卻是短促。
「驟雨。」人影卻是輕笑了一聲，「夏日驟雨，來得急，去得快，正合貪狼的脾氣。」
再接下來一杯，人影遞給神月時卻是猶豫了一下。
神月注意到了，問道：「這杯我不能喝嗎？」
人影沉默了一瞬，將酒杯遞給神月，道：「這杯還是請你代喝。」
這杯酒清澈見底，神月喝了，初嘗是微甜，緊接著卻是酸澀，至於最後，幾乎是難以忍受的苦澀，那苦澀久久不散，幾乎想讓人落下淚來。
「這杯是『士耽』，士之耽兮。」人影的聲音聽不出來任何情緒，「正合廉貞的結局。」
接著，人影走到了最靠近王座的座位前，卻沒有把那杯酒再遞給神月，只是自己一飲而盡，過了片刻，才道：「這杯酒就不請你喝了，我怕你承受不住這杯酒的滋味。」
「那這杯酒叫什麼呢？」
「如晦。」人影頓了頓才道，「風雨如晦。」
人影接著又道：「現在外面差不多天亮了，你也該醒了……」
「等等……」神月連忙打斷，心中有很多疑問，但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過了片刻，卻只道，「那你給自己釀了酒嗎？」
人影點了點頭，示意著手上的酒杯，「這就是我為自己釀的。」
說完，人影緩緩飲盡杯中酒。
「這杯酒叫什麼？」
「恨生。」
第158章 三月之約（二）
「恨生……」神月嘴裡咀嚼著這兩個字眼，心裡卻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悲苦才會讓人影取這個名字。
這時，神月卻突然想起，她初入人境，在巫女百合子守護的城池裡陷入火海時，曾有一段時間的恍惚。
那時，她視線所及，皆是血色；她心中所感，只有無盡的絕望。
如果那層層噩夢是人影的回憶的話，她所陷入的恍惚……會不會也是？
恨生……
難道這個人是……
神月尚自在思索，人影卻開口說道：「你差不多該醒了。」
「等等！」神月猛然抬頭，「我知道你是誰了！」
人影聞言，卻只是淡淡瞥了神月一眼，衣袖一拂，宮殿門戶一下齊齊打開，神月猛地倒飛了出去！
「喂！」
神月恍惚之中聽到聲音，費力地睜開眼，卻見月蓮雙手環抱看著自己，面色欣喜了一瞬緊接著又眉頭緊鎖。
神月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密林之中，耳邊還能隱約聽見波濤聲，天邊一縷陽光正從雲層中泄出。
她扶著樹木起身，渾身卻依舊酸軟，腳下一滑，就在要跌倒的時候幸好被扶住了。
只見殺生丸的手正搭在她的胳膊上，而月蓮卻正在收回伸出的手。
待她站穩後，殺生丸將那只手收了回去，鎏金色的眸子卻一直盯著她。
神月回望過去，卻發現他在觀察自己的眼睛，不由問道：「我的眼睛……怎麼了嗎？」
殺生丸沉默片刻，只沉聲道：「無事。」
神月觀察殺生丸片刻，得不出什麼結論，再看月蓮，卻發現她此刻的神情扭曲得厲害。
神月怔愣片刻，明白了緣由。
她為了碧落之心而毀了碧落，所以月蓮憎恨她；可她在海底又幫了月蓮，所以月蓮才會是這樣的神色吧。
可她和月蓮恩怨的伊始是她為了給撫子治病治傷，後來月蓮在撫子的攻擊下救了她，但又覬覦她的身體，後來才被撫子以契約的形式控制……
這一樁樁一件件，細細想來到最後，竟不知道究竟是誰對不起誰，誰又欠誰更多一些。
不，不對。再後來，月蓮和殺生丸一起去黃泉找她了啊，雖然似乎是因為撫子答應了什麼，但若沒有月蓮，她幾乎可以肯定，伊耶那美不會那麼輕易地把她的靈魂放回人世。
月蓮算是救了她兩次，而她帶給月蓮的卻似乎只有傷害。
所以說……終歸是她欠的多一點麼？
——「如果心裡不舒服的話，就去彌補吧。」
影弦說過的話驀然閃過神月心底。
如果做錯了的話，就去……彌補麼？
想著，神月慢慢走到月蓮正對面，盯著月蓮看了很久。
月蓮被神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發毛，臉上的神色愈發扭曲，「喂！你想……」
就在這時，神月雙膝一彎，跪了下來！
月蓮和殺生丸俱是一驚。殺生丸彎腰想扶起她，卻被神月拒絕。月蓮雙眉緊鎖，雙唇緊抿，手指動了一動。
神月緩緩行了一個伏地的大禮，之後直起上身，輕輕開口：「我知道你最怨恨我的一點應該是我拿走了碧落之心。就算是現在，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說著，神月的視線飛速掃過了殺生丸，「因為……我想活著。」
月蓮聽了，冷笑一聲，「你想說的就是這個麼？」
神月搖了搖頭，額間碎發遮住了她的神情，「我這個人出生的時候沒有情感，更理解不了這些，但我很好奇。撫子是第一個認真回答我這些疑問的人。
「但是，第一次見撫子的時候，我是在算計她。後來……只是因為被人脅迫，我便再次利用了她。我以為我和她是友人，但其實都是她在付出，教導也是，契約也是，復活我的時候也是！而我……其實什麼也沒有做。
「在碧落城的時候，我感覺的出來她有些疏遠我。她是對的，因為我是個糟糕的人，心安理得地索取。而可笑的是，我一直到最近才意識到這一點，在這之前我只是怨恨。」
「你說這些，想表達什麼？」月蓮說著，卻偏過了視線，不再看神月。
「我以前，只知道怨恨。在這以後，我想彌補。」神月說著，頓了一頓，「在影弦的回憶裡，碧落城最後成了一個很寂寞的地方……」
很寂寞。影弦可以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梧桐落葉，看上整整一天。在這期間，沒有人語，沒有腳步聲，除了風聲和木葉落地的聲響，什麼都不剩下。
月蓮聽了，神色微微一動，沒有說話。
「你應該體會過這種感覺……」神月抿了抿唇，接著道：「我以前做錯的事無法挽回了，但是……」
神月說到一半，月蓮手上卻驟然出現金色長劍，劍尖直直抵住神月脖頸！只聽月蓮冷笑道：「夠了！你繞來繞去說這麼多不就是想讓我原諒你麼！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你再死一次！」
說著，劍尖往前遞了一寸，血珠冒了出來。
殺生丸連忙上前，卻被神月制止了。她抬起頭，直直看著月蓮，道：「因為我自己的自私和愚蠢才將撫子推遠了。但我曾經犯過的錯我也不是說說就算了啊！
「——我毀了你的家鄉，我還你一個家！」
「你……你說什麼？」月蓮握劍的手顫了顫。
「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像對家人那般對待你。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事，這是我能彌補你的事！雖然……」神月咬了咬唇，「雖然很多事情我還不懂，但是我可以學，而且……」神月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會再像對待撫子那般地自私了。」
月蓮久久沒有說話，過了許久，移開了劍刃道：「你在海底幫了我，我欠你一條命，所以我現在不殺你。」
「你不欠我的……」
「囉嗦！」月蓮瞪了神月一眼，「我曾說過，你與我簽訂契約，是個撿便宜的……人。既然我留你一命，你就做出一些讓我稱讚的事情看看吧！」
殺生丸一直都沒有說話，他看著神月，鎏金色的眼瞳裡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柔軟。
她是奈落的□□不假，但她和奈落完全不一樣啊！
她明明……如此美好。
第159章 三月之約（三）
南國，離都。
這所南國的都城向來繁華，天剛拂曉，大多店鋪便開了門，古樸的街道上已有了不少行人。
其中兩人分外惹眼一些，一人身著白衣，負手走在前頭，青絲高束，手裡一把摺扇，輕輕一搖，卻是好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走在後面的人頭戴著斗笠，黑紗遮了面，但一身紅衣襯得那人身形聘聘婷婷，讓人不由聯想斗笠之下的面容該是何等美豔。
忽然間，後面的人上了前，低聲道：「殿下，有人在跟著咱們，會不會是長老們的眼線……」
馨合上扇子，扇骨對著「佳人」雙唇點了一點，道：「出門在外，記得叫我公子。」說著，長眉一挑，輕輕一笑，「知道了嗎？殤兒美人。」馨的尾音長長地上挑著，整個人活脫脫一副風流公子的樣子。
說完，馨打開了摺扇，半遮了面，壓低聲音，道：「且讓他們跟著。」
「可是我們不是要偷偷去雲箏長老的府邸麼？」花殤疑惑地問道，「要是被其他長老知道……」
馨打斷了他，大步向前，道：「我們是要找雲箏，但誰說要偷偷去了？」說著，馨半轉過身，摺扇繞過斗笠，輕輕敲了敲花殤的額，「我要真想不讓他們發現，又何必做這麼蹩腳的偽裝。而且與雲箏見面的方法千千萬，又何必親自去雲箏府邸，白白讓人注意呢？」
花殤看了看馨，忽然明白了，「殿……公子是想讓其他長老知道我們拜會過雲箏長老，好讓其他長老不再信任雲箏長老？」說著，花殤卻又疑惑起來，「既然如此，我們直接去拜會雲箏長老便是，又何必……」
「何必偽裝，多此一舉？」馨冷笑了一聲，「大長老舍言向來多疑，他不完全信任雲箏，也不會相信我們。我們若直接去，他反而可能會懷疑我們在使挑撥之事。但若加上偽裝，他更會懷疑雲箏。」
說著，馨的聲音壓得更低，「雲箏此人最是牆頭草，若許以重利，再讓舍言懷疑她，斷了她後路，她多半會倒向我們這邊。這才是我們這次找她的目的所在。」
花殤聽了步伐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公子真是……智計無雙。只是……」
「只是？」
「公子自從取回了缺失的靈魂，便時常頭痛難忍，還請……」花殤面紗後的眼睛直直盯著馨，「勿要多思多慮。」
馨聽了，整個人怔了一瞬，苦笑了一聲，「也只有你會這麼勸我了。快了……等到三月初三……」
「算了，不說這些了。」馨一邊向前走，一邊說著，「我上次去西國，好歹仙姬夫人是同意了幫我，只是她開的條件卻是要在三月初三那天請一些別的客人……實在是奇怪。」說著，馨回頭看著花殤，「你怎麼看？」
花殤沉吟良久，才道：「無論仙姬大人想請誰，應該沒有什麼影響吧。」.
馨聽了，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這個時候，路口的地方奔過來一個半大的男孩。男孩是人類，衣衫襤褸，面容覆滿塵土，一副慌張的樣子。
馨一時不察，被男孩撞個正著，雪白衣衫上多了兩個髒兮兮的手印。
馨皺了皺眉，花殤一下捉住男孩後頸，語氣嚴厲，「快向公子道歉！」
男孩掙了兩下，卻發現捉住自己後頸的那只手宛若鐵爪銀鉤，令人分毫掙脫不得。男孩急得快要哭了出來，「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有人要殺我啊！爹爹娘親，哥哥姐姐都死了！」
馨聽了，眉頭皺得更緊，「誰敢光天化日之下在離都濫殺？！」說著，馨看向花殤，「你且放開他，我要問個清楚。」
男孩得了自由，還未答話，卻有一隊身著鐵甲之人奔了過來，人手一把滴著血的長刀。
眼看那隊人的首領要對男孩揮刀，馨正欲阻止，顱腦內卻忽然傳來一陣撕扯般的疼痛，令她下意識地按壓額角舒緩疼痛。
「公子，你沒事吧？！」花殤擔憂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她知道，花殤一定是將注意放在了她身上。所以，他們兩個沒能來得及救下男孩。
在顱腦劇烈的疼痛中，男孩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到她腳邊，雙目大張著。
「為什麼……」馨忍著疼痛看向正在擦拭刀上鮮血的隊長，「為什麼要殺他，還有他的家人？」
隊長不在意地瞥了馨一眼，「這些都是從那些人類城池逃難來的。長老有令，一入離都——立斬不饒！」
「逃難？逃什麼難？」馨的胸膛劇烈欺負了幾下，「那些被南國庇護的人類不都說今年是豐年麼？該納的賦稅一點也沒有少！」
「你倒是知道得真多，是哪家的貴公子吧？」隊長諷刺地笑了一聲，「反正我已經殺了不少來逃難的人了。也許是旱災，也許是水災，誰知道呢？反正也不關咱們妖怪的事。」說著，隊長大手一揮，「兄弟們，走了！收工了！」
看著那隊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裡，馨的臉色難看得不像話。
「公子……」花殤欲言又止。
「好啊，好啊，這幫長老不思賑災，因為怕被發現，所以乾脆殺了這些來離都逃難的人麼？」馨冷笑著，「欺上瞞下，僭越濫殺，南國原來就養了這麼一幫子人！」
月蓮現在不冷不熱地跟著神月，倒是似乎沒有害神月的意思，殺生丸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東境之中，人類的國家諸多，戰火四起，加上陰陽師、巫女等眾多，殺生丸不打算在此久留。
就在殺生丸打算離開之時，空氣中卻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
「怎麼了？」神月若有所感地看著殺生丸。
「是母親。」殺生丸答道。
話音未落，三人面前便出現了一位身著華服錦衣的銀髮女子。女子掃視了三人一眼，調笑道：「看來殺生丸你最近的豔福著實不淺呐，身邊又多了一個。」說著，她的目光在月蓮身上停住了，紅唇勾起，道：「怎麼？連你也被我兒的魅力迷住嗎？」
月蓮冷哼了一聲，「許久不見，你到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胡說八道。」
仙姬聽了，倒也不惱，只是長眉一挑，「你也是一如既往地無禮啊。」
殺生丸沒耐心看著她們打機鋒，看向仙姬，問道：「你來找我，何事？」
「一場小宴會。」仙姬勾唇一笑，「三月初三，南國王宮。馨托我帶話，請你務必到場。」
「不去。」殺生丸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仙姬露出了一副看好戲的笑容，「可是馨說了，你似乎和他有一個什麼三月之約，還說請你遵守約定。」
殺生丸微蹙了眉。
三月之約……是了，當時他用了三個月的婚約時間和馨交換了上碧落的機會。
只是，馨到底想做什麼？
沉默良久，殺生丸道：「知道了。」
「那好，」仙姬金瞳微眯，「在三月初三之前，你一個人和我回西國。」
殺生丸本來想拒絕，但看著仙姬嚴肅的神情，還是問道：「為什麼？」
仙姬雙拳緊握了一瞬，才狀似不經意地開口：「紅蓮淵被破了，西國裡的老人們不□□心，讓你這個儲君回去一段時間定定人心。」
紅蓮淵？
殺生丸思索了一瞬才想起這個略有耳熟的地名。他只知道那個地方似乎是西國的一個禁忌，別說是去那裡，哪怕是談及關於紅蓮淵的話題都會受到嚴厲的懲處。
「只是一個禁地而已。」殺生丸淡淡開口，「那些人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之小。」
「是啊，只是禁地而已。」月蓮忽然冷笑道，「不過其他的禁地似乎也不保了。比如東邊的魘魔塔，還有通靈木下的封印……」
「什麼時候的事？！」仙姬瞪大了雙眼，「還有，北國的寒潭呢？」
「寒潭……也破了，那個老傢伙親口說的。魘魔塔現在已成廢墟，至於通靈木……」月蓮頓了頓才繼續開口，「我親眼看見他解開了封印，動作很快，而且無聲無息。寒潭那裡應該有段時間了。魘魔塔我不知何時損毀，但通靈木的封印……大概是五十天前吧。」
神月聽了，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
那不是她復活的時間麼？
仙姬臉上的神情登時變得無比嚴肅，「聽著，殺生丸！無論你樂意或者不樂意，你都是你父親的兒子，西國的儲君。現在，你必須跟著我回去！擔起你該擔的責任！」
第160章 三月之約（四）
楓之村。
殺生丸到底還是一個人跟著仙姬離開了，並沒有帶上她，只是將她安置在這裡，承諾會很快回來。
不知不覺，神月已經在楓之村待了一段時間，微潤的春風開始吹徹大地，半大的孩子都卷起袖子和父母一起在田間勞作，而那些小孩子有的圍著楓姥姥嘰嘰喳喳地談笑，有的圍繞田埂奔跑，笑聲彌散在空氣裡。
神月坐在楓姥姥小屋的門檻上，看著聽著感受著這一切，不由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這不是她第一次來這裡了，但在楓之村的這些日子裡，她的心境卻和上一次大不一樣了。
鈴已經和這裡的孩子混得很熟了，神月看見她和一幫孩子竊竊私語了一陣，之後鈴便一下跑進了楓姥姥的屋子裡，拽出了邪見，「邪見大人，一起來玩嘛。」
「我邪見大人才不和你們這些小孩為伍！」邪見揮舞著人頭杖，毫無威懾性地威脅已經將他團團圍住的孩子，「你們這些小孩快走開！小心我邪見大人的人頭杖！」
「所以說河童又要表演噴火了麼？」一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說道。
「我是邪見大人，才不是什麼河童！」邪見跳腳，「還有，那是人頭杖，才不是什麼表演噴火！」
「你那種玩具也就只能表演給人看看了。」月蓮在一旁涼涼開口。
「你這個女人！」邪見的人頭杖當即指向月蓮，「小心我邪見大人……」
邪見話還未說完，鈴把月蓮拽進小孩子中間，道：「月蓮姐姐，你也過來玩吧。」
邪見立時大嚷：「我邪見大人才不會和這種女人同流合污！」
「你以為我……喂！你們這幫小孩！別拽我袖子！鼻涕！鼻涕！給我把鼻涕擦乾淨！你要敢蹭到我衣服上……還是蹭上了……你個死小孩！」
……
「看著他們，自己也會覺得很開心，對吧？」珊瑚的聲音從一旁傳了過來，只見她一手提著一個食盒，一手輕撫著尚未顯形的小腹。
神月連忙從門檻上站了起來，劈手奪過珊瑚手上的食盒，道：「你懷孕了，不能勞累。」
「給我吧，我又不是紙做的。」換上居家和服的女除妖師依舊一副爽朗的性子，只是接下來她的神色卻有些擔憂，「我只是去給犬夜叉送飯而已。」
「食骨井那裡？」神月一下明白了。
在楓之村的這些日子裡，犬夜叉每三天便會往食骨井裡面跳，可連接他和戈薇的通道始終未曾打開。
有些時候，犬夜叉會在井裡面待上一天。這種時候，往往是彌勒或者珊瑚給他送飯。不過在珊瑚確認懷孕之後，這些事便一律由彌勒或七寶代勞。只是今天彌勒被大戶人家請去為他們早逝的女兒念經超度，而七寶則去參加狐妖考試了，這才輪到了珊瑚。
珊瑚點點頭，歎道：「不知道戈薇在那裡生活得怎麼樣？」說著，她朝神月伸出了手，「把食盒給我吧。」
「我去。」神月堅持。
見神月如此，珊瑚也不再說什麼，只是繼而她發現神月的目光黏在了她的小腹上，神色好奇而……虔誠。
珊瑚感到一陣好笑，乾脆牽起神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笑道：「可以摸的。」
隔著布料，神月一時像是什麼都沒有感受到，一時卻又像是感到手掌下方，有小小的心臟正緩緩跳動。
……一個生命正在孕育。神月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只覺得心頭一個地方正在變輕變軟。
「真好啊……」神月喃喃出聲。
「有什麼可羡慕的？」珊瑚笑道，「你和殺生丸也會有這一天。」
「我和他……」神月說著收回了放在珊瑚小腹上的手，猶豫半晌，只道，「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是出了什麼問題嗎？」珊瑚有些焦急地看著神月，「可是你都復活了啊。你在奈落手上死去的時候，殺生丸可是差點發了狂。」
「有這種事嗎？」神月有些驚奇地看著珊瑚。
「當然了。」珊瑚的神色還有些後怕，「那時候的殺生丸實在太可怕了，要不是鈴，不知道最後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不過，復活一個人應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珊瑚皺眉看著神月，「這還不能說明他的心意嗎？」
「說的也是呢。」神月忽然笑了出來，「雖然確實發生了很多事……不過，我現在絕對不會放棄他的！」
說著，神月便提著食盒往食骨井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珊瑚你好好休息。」
等神月到了食骨井時，果然看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孤寂地蹲在井底。她朝著井底喊了一聲：「犬夜叉，上來吃飯吧。」
「這回怎麼是你？」說著，犬夜叉不耐煩地開口，「我知道了！你走吧！」
神月在井沿站了一會，發現犬夜叉似乎並沒有上來的意思，想了想，道：「你不上來的話，那我下去了。」
眼看著神月就要把食盒護在胸前往井底跳，犬夜叉終於沿著井壁幾個借力，跳了上來。
「這才對嘛。」神月滿意地打開了食盒，裡面是色香味俱全的壽司。神月把壽司往犬夜叉的方向推了推，道：「你快吃吧。吃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犬夜叉撿起了一塊壽司往嘴裡送，一邊咀嚼，一邊有些不甘心地低聲說道：「你懂什麼？」
神月聽見了這句話，默了半晌，道：「你說我不懂，說的是思念所愛之人的心情，是害怕那人不再回來的心情，是牽掛著那個人的心情，還是……只要那人過得好，自己怎樣都無所謂的心情？
「你說的……是哪一種呢？可這幾種心情，我都深切地體會過了。」神月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真的很思念戈薇，我理解這種心情，可是珊瑚他們也在擔憂你啊！」
犬夜叉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埋頭吃壽司。過了一陣，犬夜叉忽然抬起頭來，憤憤地開口：「殺生丸那傢伙讓你這麼難過嗎？那傢伙果然是個混蛋啊！」
神月輕輕笑了出來，「戈薇現在也在讓你難過，你這麼說豈不是也在說戈薇是混蛋？」
「你……」
「犬夜叉……」神月忽然開口。
「什麼？」
神月笑吟吟道：「坐下。」
犬夜叉下意識地踉蹌了一下，站穩之後大嚷道：「喂！你這傢伙……」
「開個玩笑……」神月說到一半自己卻怔住了。
「你怎麼了？」犬夜叉狐疑地看著他。
「沒什麼，只是有些驚訝……」
原來她也會開玩笑……可好像並沒有人教過她啊……
神月正說著，卻看見犬夜叉往他自己的脖子上狠狠一拍，接著兩指捏起一個被拍成紙片狀的小人。
「冥加爺爺！」犬夜叉瞪圓了雙眼。
小人在一瞬間仿佛被吹了氣一般地膨脹起來，恢復了原狀。神月好奇地看過去，卻看見那小人卻是一副小老頭的樣子，只是嘴巴卻像是尖刺。
「犬夜叉少爺，您下次輕一點！」冥加不滿道，「畢竟我這麼大歲數了！」
犬夜叉撇了撇嘴，「說吧，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冥加盤坐在犬夜叉指間，道：「我是來通知您殺生丸少爺的婚禮的。」
「什麼？！」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1
第161章 三月之約（五）
入夜。
楓之村的夜晚總是安靜而無聲的，人們隨著夜色一同沉睡，可楓婆婆的小屋卻滲出了昏黃的燈光。
屋內，冥加站在桌子的正中，神月和犬夜叉幾人團團圍著桌子，看向冥加。頂著好幾雙視線的壓力，縱使自詡是個老妖怪，冥加也覺得一陣頭皮發麻。
「冥加爺爺，你說的是真的嗎？殺生丸要和南國公主成親」彌勒托著下巴問道。傍晚的時候，彌勒便做完了法事回來。他想了想，問道：「會不會是謠言？」
「怎麼可能！」冥加雙手抱胸，點點頭，篤定道，「妖界現在都傳瘋了！三月初三，南國王宮，還說兩人早就有婚約了。」
聽了冥加的話，彌勒和珊瑚都忍不住偷覷了一眼神月，犬夜叉倒是直接大罵了殺生丸幾句。
可神月的表情卻沒有多大變化。她承認，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先是驚訝，之後的懷疑，然後是深深的無力感和悲傷。可經過了一個白天，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不對勁……
三月初三的宴會在殺生丸的母親口中只是「小宴會」，她為何不告訴殺生丸是婚宴？
馨想做什麼？
殺生丸的母親又想做什麼？
她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團迷霧中，面前都是層層的疑問，答案和線索卻指向一場婚宴。而那場婚宴，卻將殺生丸深深扯入其中。
「我要去。」神月突然說道，「我要去婚宴上看個究竟！」
「你憑什麼去」月蓮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你有身份嗎？你有地位嗎？你連得到請帖的資格都沒有，估計到時候連王宮都進不去，又憑什麼參加婚宴還是說……」月蓮瞥了神月一眼，「你想混進去？你真以為南國王宮的那些侍衛是擺著看的麼？」
「月蓮你也不要說的這麼絕呀。」珊瑚一邊打著圓場，一邊用手肘搗了搗彌勒，「有什麼辦法能讓神月參加婚禮嗎？」
「這倒也不是不可能……」彌勒摸著下巴說道，視線轉向一邊。
神月和月蓮若有所悟，視線交匯在一處。
「喂！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犬夜叉莫名地看著這三個人。
「因為您是殺生丸少爺唯一的弟弟啊。您自然可以帶朋友參加殺生丸少爺的婚禮。」冥加點點頭，「雖然沒有人說要去邀請您，但冥加我可是第一時間就趕來通知您了呀！」
「誰要去參加那個混蛋的婚禮啊！」犬夜叉說著瞪圓了眼睛。
「其實內心明明很想去吧。」彌勒攤了攤手，「偶爾口是心非的犬夜叉也很可愛呢。」
「彌勒！你這傢伙……」
犬夜叉和彌勒鬥嘴的功夫裡，珊瑚卻看見神月沖著她招了招手，她湊過去，卻聽見了神月的一個請求。
「可以倒是可以……」珊瑚有些遲疑地回答道，「不過畢竟是婚宴啊……」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神月答道，「我也只是以防萬一而已。我一直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朴仙翁看著立在他面前的白衣人影，月色給那人打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幾乎蓋過了袖口梅花的豔色，這讓朴仙翁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雖然活了上千歲，也幾乎是看著面前這個人一點點長大，可他其實以為以殺生丸這副清冷的性子，八成會孤清一生。可殺生丸現在，竟然，問了他一個關於女子的問題！
千年的鐵樹開了花，果然愛情的力量竟然連殺生丸也招架不住嗎？
「朴仙翁，再胡思亂想的話……」殺生丸頓了頓，手放在爆碎牙上，「就殺了你。」
感覺四周溫度一下降了下來，朴仙翁掉了一滴冷汗，連忙道：「你是說，她是眼睛突然變紅，然後一下變得很強」朴仙翁猶豫了一下，道：「倒是很像犬夜叉狂化後的狀態。」
殺生丸眉頭微蹙，「她很清醒。」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她也不是半妖。」
「這個嘛……」朴仙翁有些苦惱地開口，「根據你說的，她似乎之後身體也沒有什麼不適……我現在也不好說，下次讓我親眼看看她，我或許能有結論。」
殺生丸沉吟片刻，道：「知道了。還有一個問題。」他頓了頓才道，「紅蓮淵為什麼會成為禁地」
「呃……啊……這個嘛……」
「別吞吞吐吐，快說！」
「這個您還是回去問仙姬夫人吧。夫人和犬大將有過禁令，不讓提這件事……」朴仙翁猶猶豫豫地開口，「而且這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年紀大了，有些記不清了……」
殺生丸聽了，忽而輕輕彎起了唇角，笑容在那樣俊逸的臉龐上明明比罌粟還要迷人，但卻讓人仿佛看見刀劍新發於硎！
朴仙翁不由得冷汗直冒，改口道：「五百年前的事我沒怎麼參與……知道的也不多……」
「說你知道的部分。」
朴仙翁歎了口氣，認命地開口：「紅蓮淵之所以成為禁地，是因為封印了一個人的幸魂。」
「只是這樣」
朴仙翁解釋道：「紅蓮淵位於刑山斷崖之下，內有天火烈焰，灼燒不息，猶如地獄紅蓮業火，才名為『紅蓮淵』。可幸魂只是那人的一部分魂魄而已，在紅蓮淵這種地方被封印了五百年竟然依舊沒有湮滅，而且不久前守衛紅蓮淵的夢姬死了，說明有人把幸魂放了出來，想想都讓人不安。」
「所以，設為禁地是害怕有人放出幸魂」殺生丸皺眉，「無論怎樣，那人現在不過是魂魄而已。」
「那人五百年前也是魂魄。」朴仙翁歎了口氣。
「什麼意思？」
「那人其實早已經死了，但五百年前有人試圖復活那人。最後聯合了很多人的力量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把事情平息下來，所以大家都很忌諱這件事情。」朴仙翁回憶道，「我還記得當時犬大將和夫人都幾乎是奄奄一息，那位北國的少主就是因為此事失去了雙親。」
「那人實在太可怕了……」朴仙翁接著道，仿佛心有餘悸，「一直到那人的荒、奇、和、幸四魂被四方勢力分開封印，並且定下約定，說若有一方開啟封印，則三家共誅之。這才讓人稍稍安心。」
殺生丸心裡微微一動，問道：「剩下三魂封印在何處」
「北國寒潭，東境魘魔塔，南國通靈木的根系。」朴仙翁道，「寒潭玄冰萬年不化，魘魔塔萬鈞之壓地表不可承，通靈木根系可達冥土。雖然幸魂被人放了出來，但其他三個地方想來不會如此輕易被破。」
殺生丸沒有說話，只是暗道，照月蓮的說法，這四個地方無一倖免，看來已經有人集齊了那人的魂魄。
殺生丸想著，看向朴仙翁，「那人究竟是何人」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熟悉的聲音出現在殺生丸身後。
殺生丸回頭看去，卻正好撞見仙姬嚴肅的神情。殺生丸微蹙了眉，「你來做什麼」
「來找我心愛的兒子啊。」仙姬微微收斂嚴肅的神色，露出了一個笑容，「我來和你說一聲，我要先去南國和一個人見一面，你在三月初三那天直接到場就可以了。」仙姬頓了頓，強調了一句，「一定要來哦。」
朴仙翁聽著仙姬的話，忽然想起這兩天妖界最大的傳聞——就是眼前這位少爺，要和南國公主成親，就在南國王宮，三月初三！
可是那位南國公主……好像和殺生丸今天特意關心的女子……不是一個人啊……
朴仙翁不由得問道：「殺生丸少爺，您真要去參加……」
「朴仙翁，」仙姬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副不亞於殺生丸的危險笑容，「不必多話。」
第162章 三月之約（六）
三月，正是春色爛漫的時節。犬夜叉、神月還有月蓮一路南行，途中碧草茵茵，鶯啼婉轉，柳枝飄搖，不時還有櫻樹搖曳一地落紅。可三人卻沒有欣賞這無邊春色的心思，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三月初三那一天堪堪抵達了離都。
看著城門上方大大的「離都」二字，神月卻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她看了看天色，正午的太陽高懸在頭頂，想著婚宴傍晚便開始，她不由得有些心急，大步邁入了城門。
月蓮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離都分為外城、內城和宮城。外城多是平民居住，內城則是要員，宮城才是王室和貴族的居所。因為貿易頻繁，故而外城常開，是最容易混入的。但內城和王城……」說著，抬眼看了看神月急匆匆的背影，「你再著急也沒用，說不得還沒入內城就被當成可疑之人扣了下來。」
神月不由得放慢了步伐，回頭問道：「你好像……很瞭解」
「自然。」月蓮抿了抿唇，「我可是和簫……」
「簫」神月只覺得這個名字耳熟，回憶了片刻恍然道，「是馨的父親」
月蓮點點頭，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都是五百年前的舊事了。不過他的一雙兒女倒是一點也不像他。」
「你說了這麼久到底有沒有進城的方法啊！」犬夜叉不耐煩地插嘴道，「實在不行打進去不就好了，我們不就是來阻止婚禮的嗎？」
月蓮諷刺地一笑，「那你自己去好了，別帶上我。」
「你……！」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神月忙打著圓場，「月蓮你既然對這裡這麼瞭解，有什麼辦法嗎？」
月蓮一攤手，沖著犬夜叉所在是方向挑了挑眉，「等會先報上那傢伙的名號看看吧……」
「說了和沒說一樣！」犬夜叉白了月蓮一眼。
「你！……」這回換月蓮氣悶了。
事情並沒有月蓮設想得那麼順利，內城的守衛聽了「犬夜叉」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反應，甚至「殺生丸的弟弟」這一點也沒能讓他放行，直說著，「今日內城限行，出易入難。若想入城，不管是誰，須得有婚宴請帖。」
眼看著犬夜叉暴躁得想要拔刀，神月連忙把他拉到了一旁。月蓮看著不遠處的城門守衛，也是連連皺眉。
「怎麼老朋友也想參加這次的婚宴麼？」年輕男子的聲音忽而從三人不遠處傳來。
神月循聲望去，見到的卻是幾乎和城門等寬的馬車，鎏金做頂，絲綢為簾，車轅上雕著怒放的芙蕖。
男子的臉藏在半掀開的車簾後，神月看得不是很分明，只覺得約摸是俊逸的。
神月只聽得男子笑了一聲，「車內寬敞，老朋友可要上車某可帶老友入宮。」
月蓮踱到了馬車旁，任憑男子在車內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只聽她冷笑道：「舍言，我們好像沒有熟到是老友的程度。」
「那看來是某自作多情了。」舍言似乎也不惱，「只是現在已是正午，賓客多已落座。想來你也不容易再碰到熟人了吧。若非某恰好出城辦事，此刻想來也已在王宮了。」
「你去辦的，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事。」月蓮挑挑眉，「不過我正好有事要問你，姑且坐一坐你的車。」說著，她沖著神月和犬夜叉招了招手，「過來！我們讓舍言大長老帶我們進去！」
上了舍言的馬車，入城變得異常順利，那些守衛連攔都不敢攔，即使馬車行遠了，還搖搖行著禮。
而馬車內部確實如舍言所說，寬敞異常，幾乎算得上一個小小的居所。長長的紫檀案幾擺在正中，上面烹著一壺熱茶，熱氣嫋嫋。案幾四周是幾個絲綢軟墊，角落裡還有幾個繪著芙蕖的小櫃。
但最吸引神月視線的卻是舍言手邊的白玉長簫，配上舍言一身的青衫，竟讓人有種「如玉公子」的恍惚。
舍言從櫃中取出一個銀制的白蓮香爐，又取出了一個銀絲鏤空的盒子並上一把匕首。只見他打開了盒子，用匕首在裡面割上了一塊，用雙指捏住，在鼻尖下深深一嗅才點燃放入了香爐。
清雅的香氣霎時間充盈了車廂，神月只覺得特別好聞，不由得多吸了幾口。
舍言笑了笑，又給三人分別斟了茶，「新上來的春茶，可要嘗嘗」
月蓮冷笑著拒絕了，「算了吧。你給的東西，我可不敢喝。」
神月見月蓮這麼說，也沒有動茶盞，並拉住了犬夜叉。
舍言依舊是輕笑著，倒是自己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你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月蓮的神色一下鋒利起來，如墨雙瞳逼視著舍言，「簫為什麼會死！」說著，她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才接了下去，「他死了，靈魂又為何不在通靈木內他為什麼會……」月蓮雙唇動了好幾下，才勉力道，「他為什麼會形神俱滅」
「先王啊……」舍言半斂了雙目，「五百年前的事件平息之後，他已重傷瀕死。而且，要把那人的奇魂封入通靈木的根系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為什麼付出代價的不是你！你不是他的臣子嗎？」月蓮一下站了起來，眸光如刀，「還是根本就是你害死他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覬覦王座很久了！」
「我想要的不是王座，是權力。我不需要坐上那個位子，只要手中有實權就行了。」舍言慢悠悠地開口，「我為何要謀害先王呢？他什麼事都聽我的。而他的一雙兒女，可就讓人頭疼多了。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先王活著。」
「你的問題我回答完了，現在，讓我猜猜你們的身份和目的吧。」舍言說著，面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
說完，舍言的視線在神月身上停了一瞬，「我猜你就是最近一直跟在殺生丸身邊的女子吧，好像叫……神月」
說著，舍言又看了看犬夜叉，恍然道：「看來你就是殺生丸的弟弟了。」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月蓮不無諷刺地開口。
「消息還是要靈通一些的好。另外犬夜叉腰間的鐵碎牙我是認得的。」舍言微笑著，「跟在殺生丸身邊的女子卻想混進婚宴……看來，你們是想阻止婚禮啊。」
「你們說……我該怎麼做呢？」舍言仍然笑著，笑容卻讓人不寒而慄。
神月一驚，卻發現這個時候她的身體竟然不聽使喚，連動一動手指也不能。
她轉轉眼珠，看向月蓮和犬夜叉，卻發現他們同她一樣，只能僵著身子，一動不能動！
第163章 三月之約（七）
「你這混蛋……」犬夜叉努力控制著身體，卻是徒勞無功，怒火幾乎快從金色眸子裡溢了出來。
神月沒有做聲，默默觀察著四周，心裡卻在思索他們究竟是因什麼而不能動彈。
茶水嗎？
不，他們碰都沒有碰。
難道是熏香？
可舍言也吸了香氣……
「你究竟想怎麼樣！」月蓮依舊逼視著舍言，即使身體絲毫不能動彈，卻不損半分氣勢。
舍言只是抿了口茶水，打量他們片刻，才慢悠悠地開口：「夕月死了有一段時間了，就是說你換主人也有一陣子了。」說著，他看向神月，「是這個人嗎？你的新主人。」
「關你什麼事！」月蓮冷笑著，「難道你讓我們動彈不得只是為了這個」
「從內城入宮還有很長一段路，我不著急。」舍言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視了幾圈，「可是我很好奇，你這麼心高氣傲的人，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女子呢？」
「選擇夕月很容易理解，畢竟夕月身負強法，心性堅定。」說著，他又看了神月幾眼，「可是這個女子是因為什麼呢？我不覺得她有多強，若說她是因為聰明吧……卻同你們一樣輕易落入我的陷阱……她有什麼特殊之處讓你選擇她作為主人嗎？」
「不是主人。」神月忽然開口。
「什麼？」
「我和她的關係不是主人與僕從的關係。朋友或者家人……」神月頓了頓才往下說道，「只要她願意，任何關係都可以。」
舍言忽然哈哈大笑，不無譏諷地看向月蓮，「這就是你選擇她的原因？看來，你比我設想的，還要愚蠢幾分。」
說完，他也不理會月蓮會有什麼反應，直直看向神月，道：「看來你是個重感情的人。」
神月一愣，沒想到自己還能得到「重感情」的評價。就在她愣神的瞬間，舍言猛地抓起白玉長簫抵在了月蓮脖頸上，慢悠悠地開口，「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全部照做。否則，你這兩位朋友的命……」
神月一下明白了，舍言才不是好奇所謂的「月蓮的主人」，他只是在試探她。她不應該應聲的，起碼不應該表現得那麼在乎他們，否則也不會如此被動。
「你是在用他們的命要脅我」神月維持著面無表情，同時心底飛速思索。
他試探她是為了掌握她的弱點，如果他只是想阻止她的話，沒必要如此麻煩，他現在哪怕殺了她都是易如反掌的。
只有一個解釋——舍言也想破壞婚禮！
但他的計畫需要她配合。
不不不，他們和舍言相遇明明只是偶遇……
神月這時看到了舍言輕彎的唇角，卻不由得通體生寒。
只要有心……得知他們來離都的時間有什麼困難
還有，馨是南國的公主……什麼事情重要到能在公主的婚禮這一天讓長老出城去辦
除非……他要辦的事只是來一場偶遇呢？
神月越是思索，心底越是發寒，但面上反而更是如一湖死水一般無波無瀾。
舍言依舊微微笑著，只是玉簫靠近了月蓮幾分。神月毫不懷疑只要玉簫碰到月蓮，絕對能致人死命。
只聽舍言道：「我們沒有必要再廢話了，你現在應該考慮清楚了才對。」
神月半斂了眸子，忽然冷笑了一聲，「你是覺得我在乎他們的死活」
「神月，你……」犬夜叉滿臉的不可置信。
月蓮卻沒有說一個字。
「哦難道不是嗎？」舍言難得意外地挑了挑眉，「剛才你不是還說朋友家人什麼的嗎？」
「騙她的嘛！不然她怎麼會乖乖認我做主人不過騙久了，我自己都快入戲了。」神月繼續冷笑，卻是刻意地不看月蓮，「還要謝謝你點醒我了。」
「是麼？」舍言盯著神月的眼睛，笑得更加肆意，「既然沒辦法用他們要脅你，他們也就沒必要留著了。」
說著，他高舉玉簫，猛地揮下，同時死死盯著神月。
玉簫掀起的風帶起了神月額間碎發，她大睜著雙目，盯著落下的玉簫，面上的神色卻未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玉簫在將碰到月蓮的時候堪堪停住，只見舍言斂了笑意，道：「看來我對你的判斷有所失誤。」
說完，他收回玉簫，卻沒有再發一言，只是慢悠悠地飲著茶。
神月這時卻閉著雙目，不再看任何一人。
馬車又行了一陣便停了下來，這時上來兩個宮人打扮的人將不能行動的月蓮和犬夜叉帶下了馬車，不知送往何方。
一直到月蓮離了馬車，神月都沒敢睜開眼。
第164章 三月之約（八）
陽春三月，最是好時節。水光瀲灩，映著天光雲影，偶有飛鳥掠過，留下漣漪將那天色一層層推開。
花殤在這湖邊立了許久，湖水搖晃著那姣好的倒影。他的神色一直沒有什麼變化，只那顆淚痣仿佛活了一般地垂在眼角。
他一直望著湖心，那裡聳立著宮殿，雕樑畫棟，簷角高飛，只一條曲折回廊與岸邊相連。
他知道，宮殿名為「流觴」，也是馨舉行婚宴的地方。他看了看四周，湖邊栽著成片的海棠，豔紅的花朵俏立風中，偶有整朵落在了湖面上，飄飄蕩蕩，浮浮沉沉。
他看得分明，這段時間裡，共有一十三隻飛鳥來來去去，一百五十九人進進出出。
一直到現在為止，該來的人，終於來的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天色，轉身離去，抬腳那一瞬不由又看了一眼簇立四周的海棠。
海棠花，斷腸花。
他忽然間笑了一笑，四周的海棠都因此失了豔色。只聽得他低低哼唱了幾句，隱約的聲音被和風吹散。
——「……一似斷腸人和夢醉初醒……」
另一邊，月蓮和犬夜叉被帶下去之後，馬車又開始徐徐前行。
這回，舍言不復剛才的沉默，看了眼神月，問道：「你不怕我剛才真的動手嗎？」
獨自面對舍言，神月沒有再說「不在乎」之類的話，反而直視著舍言，篤定道：「你不會。」
「何以見得」
「你需要我的配合。」神月頓了頓，道，「足夠的配合。」
「如果你真的殺了他們，我必然懷恨，少不得要破壞你的計畫。所以你不但不會殺他們，相反，在我失去利用價值以前，他們會是最安全的人。」說著，神月的聲音幾不可察地低了低，「而且剛才你分明看得出我在說謊，可卻沒有戳穿，也不過是不想我懷恨而已。」
「精彩精彩。」舍言撫了撫掌，「不過，某有一事不明。」
神月沒有搭理他，舍言也不惱，只是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我確實看得出你在說謊，卻又不明你為何如此。反正你的朋友左右都在我手上，你始終是要配合我的，除非你不在意他們的命。可你為何要多此一舉，因被我脅迫而應下這件事，不比你這麼做好太多麼？」
說著，舍言抿了口茶，淡淡看著神月，「你現在可是吃力不討好，就算你的朋友因你脫險，也不會感激你，說不得還會懷恨在心。」
「如果我就是要讓他們恨我呢？」神月依舊是面無表情。
「哦」
「他們恨我，就不會再想著救我一類的事了。」神月頓了頓，「他們就能置身事外了。」
「看來我對你的看法果然是有所失誤的。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一些。」舍言沒再看神月，只道，「卻也更蠢了。」
神月只是冷冷笑了一聲，道：「你想破壞婚禮，我也想。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未必不能合作。你先讓我能行動，我們……」
「——慢慢談。」
花殤離開了流觴殿的範圍，在諸多曲折遊廊之間穿梭了片刻，終於在一間屋子前停了下來。
他正欲敲門，卻聽得裡面傳出了吵鬧的聲音。
「……你不能嫁給殺生丸！」那是笙的聲音，「他何曾在意過你！」
花殤又聽見馨冷笑一聲，「看來兄長是嫉妒馨得了西國這一大助力啊！兄長也大可以娶來一位北國的公主，馨絕不攔著。」說著，馨又笑了一聲，「不好意思，馨忘了，北國王室人丁凋零，現在唯余老殿下與衡宇殿下二人而已。只可惜東境分裂，不然人類的公主兄長也可以考慮一下。」
「我說的是殺生丸他不在意你，所以你不能嫁他。」笙盡力壓低了聲音，似乎想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這與他的身家勢力沒有絲毫關係，你懂了嗎」
「我要的就是他的身家勢力。」馨笑了一聲，「我要他在意我做什麼？」
屋子裡一下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過了許久，笙才低低地問了一句，「你就那麼想坐上那個位子嗎？」
「是！」花殤聽見馨斬釘截鐵地回答，「在這條路上，神阻了我，我便弑神；鬼攔著我，我便斬鬼！」
「不後悔」
「絕不！」
屋子裡又一次沒了聲音，沒過多久，花殤卻聽見笙的腳步聲，似是要離去。花殤連忙退立一旁，看著笙推門而出。
笙淡淡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負手離去。
見笙走遠，花殤忙進了屋子，闔上了門，卻見馨果然撫著額，臉色蒼白地跌坐在榻邊。
花殤忙走到馨的身旁，半蹲下來，十指緩緩按壓著馨頭上幾處大穴，口裡輕聲說道：「殿下您現在不宜大喜大悲，過度激動了。您剛才說那些刺傷笙殿下的話，不是也同樣傷您嗎？您又為何不和笙殿下坦誠呢？我們也可多一分勝算。」
馨沒有動，任憑花殤十指在她要害之處遊走。過了一會，她的面色漸漸好看了一些，道：「我又何曾想如此……只是今日若事成，那自然是最好；若事敗，我們怕是少不得會死的很難看。哥哥若再牽扯進來，便再無半分退路。」
花殤沒有再勸說，只是繼續替馨舒緩著疼痛。過了片刻，他的視線卻被桌上的託盤吸引了。那上面，放著疊的整整齊齊的白無垢。
從大陸來這裡這麼多年，他自然知道白無垢是日本新娘的婚服。當年，他還嘲笑過這慘白慘白的顏色像是葬服。
可如今……
想著，他手下不由一頓。
馨也注意到花殤在看哪裡，頗為不自在地解釋道：「你也知道，總是要讓人做一套出來擺擺樣子的……」說著，她扶著床榻站了起來，生硬地轉了話題，「對了，你來自大陸，說起來，大陸的婚禮是什麼樣的呢？」
花殤聽了，將視線從白無垢上收了回來，明知馨只是在轉換話題，卻還是認真地回答道：「大陸的新娘會穿著紅色的喜服，蓋上紅蓋頭，等著夫君騎著高頭大馬，用喜轎將她抬往夫家。等喜轎落了地，新郎會用一根紅綢牽著看不見的新娘，一直到大堂裡，然後會有三拜。」
「拜的是什麼」馨追問道。
「第一拜，拜天地乾坤；第二拜，拜父母高堂；第三拜……」花殤頓了頓，才有些黯然地開口，「拜夫妻彼此。」
馨聽出了花殤聲裡的黯淡，忽然心裡也不是滋味，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你這按摩的手法倒真是不錯，以前怎麼沒見你用過」
花殤抿了抿唇，道：「聽說這對緩解頭疼有奇效，最近才學會的。」
馨聽了，心底猛地一震，紫色瞳影輕顫起來。
花殤沒有注意到馨的變化，接著便肅了面容，道：「時間差不多了，花殤也該去準備了。」
說著，他向馨施了一禮，便要離開。
馨盯著他的背影，雙唇猛顫。
如果……如果他們都活不過今日的話，她以前那些堅持該有多可笑！她是公主又如何，他是戲子又怎麼樣，他是半妖又怎麼樣！這世上真心如他的人，不會再有了！
如果生，他們會一起生；如果死，他們是要一起死的啊！
如果她……偶爾任性一次的話，也不算過分吧？
就在花殤要推開門的一瞬，馨猛然開口：「等等！」
花殤回過頭來，卻一下瞪大了雙眼。
「我沒有紅色的喜服，也沒有紅蓋頭，但我現在想做一件事。」只見馨掀起碧色裙角，緩緩卻堅定地跪了下來，道：「我不信天，也不信地。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長現在不在身邊。」說著，她抬眼看著花殤，聲音裡竟然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乞求，「我們現在只拜夫妻，好不好」
花殤怔住了，這一瞬間，竟然連呼吸也不敢。
過了許久，花殤才一點一點輕輕走到馨的面前，用力跪了下來。
馨輕輕地笑了，一雙紫色眼眸有水色閃過。
兩人齊齊彎下了上身，對拜夫妻。
這場婚禮沒有喜服，沒有宴席，無人見證，無人祝賀，倉促開始，匆匆結束，可行禮的兩人卻望著彼此，齊齊笑了起來，仿佛此生再無遺憾。
第165章 三月之約（九）
「剛才我沒有揭穿你，也就算是拿出我的誠意了。現在，該你了。」舍言淡淡看著神月。
神月沉吟片刻，問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很簡單。」舍言笑了笑，「只要你在適當的時候告訴所有賓客，就說馨殿下蛇蠍心腸，不擇手段，奪你所愛。之後只要你能保證殺生丸殿下不會和馨殿下站在一邊，你能獲益，你的兩位朋友也會安然無恙。餘下諸事皆由某來料理。」說著，他危險地眯了眯眼，「我保證，婚禮不會進行下去的。」
「所以對你而言，我的最大作用是牽制殺生丸」神月冷笑了一聲，「我明白了。那麼，什麼才是『適當的時候』」
「我自有安排。到那時，你自然會明白。」
「聽起來不錯。」神月淡淡評價道，「那麼，現在，起碼應該讓我能自由活動吧？」
「這是自然。」說著，舍言又拿出了那個銀絲鏤空的小盒子，用匕首挖了一塊在指尖把玩著，嘴角泛起奇異的微笑，「這香名為『三歎』，是一位調香的天才傾盡十年心血才調出來的異香。」
神月見他繞彎子，也不急，只是順著他的話，問道：「三歎」
「迷我香者，不識我毒；畏我毒者，不知我心……」舍言淡淡瞥了她一眼，說到一半卻故意停住了。
神月想了想，道：「這段話應當不止是這香名字的來歷，更多的應當是暗示這香的用途吧。」
「為何不能是那位調香師的感慨呢？」舍言說著，一抹不易覺察的讚賞確實在一雙眸子裡一閃而逝，「不過，你勉強算是猜對了。」
說著，舍言將手上那塊香在神月鼻下晃了幾晃，神月頓時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酥麻，漸漸能移動了。
「焚之為迷香，本身為解藥。這就是所謂的『畏我毒者，不知我心』」神月一下明瞭為何舍言能自由行動，她一邊暗暗活動著手指，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舍言將手上那塊香揣入衣袖中。
舍言沒有否認，只道：「他雖然其他地方不如何，但於調香一道卻是天才。只可惜……死的太早了……」
「了」字還未出口，神月眸光乍厲，身形暴起，勾指成爪，竟是不管不顧地朝著舍言命門而去！
舍言也不慌張，只拿過白玉簫輕輕巧巧在神月肩頭敲了一敲，神月竟是一下向後飛去，撞在了車廂上才止住了去勢。神月扶著案幾，勉力想支撐起身體，卻是「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將案上物什盡皆掃在了地上。
「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舍言的目光冷了不少。
神月也冷笑：「左右你現在不能動我們，我何不試試呢？」
「現在有答案了」舍言將那裝著「三歎」的盒子拿在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軟在地上的神月。
神月盯著指尖，片刻後將其縮入了袖口，「想清楚了。合則兩利，況且我沒有任何機會逃脫。」
「想清楚便好。」
接下來的時間裡，舍言沒再和神月說一句話，神月也懶得搭話，兩人就這麼靜默了一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舍言當先下了馬車，神月緊跟其後，入目便見聳立在大湖中心的一座宮殿，只一條曲折的回廊與岸邊相通。
令神月有些詫異的是，宮殿附近的守衛對著舍言並不像內城守衛那般恭敬，不僅攔下了他的車馬，連舍言手上那盒「三歎」也沒讓他帶進去。不過，舍言似是早有預料，只是笑笑，並不在意。
神月身上還是影弦贈予她的那套陰陽師常穿的授衣，守衛看著她連連皺眉，但多少顧忌著舍言的身份，並未盤問，也並未搜身，只是在舍言將「三歎」放回馬車之後，便放過了他們。
她跟著舍言穿過了湖面上的回廊，卻在即將進入大殿的時候卻被一個下僕打扮的人攔住了去路。
舍言對這一幕卻恍若未見，只自顧自地入殿。神月猜度此人大半是舍言手下，也不多言，只轉而跟著這位下僕，卻是入了宮殿裡偏僻的一個小房間。
下僕從房間裡翻出一套宮婢的衣服丟到神月懷裡，然後便避出了屋外。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下了身上的授衣，將它疊得整整齊齊，環顧房間一圈，最終將它放在了床墊底下。
她整理了一下床鋪，待看不出異樣後，才緩緩走出門外。
下僕也不多言，只領著神月自後門入了大殿。神月此刻在大殿最後方，面前卻是雕著芙蕖的白玉屏風，透過屏風縫隙，隱約可見諸多賓客正推杯換盞。
「你便在這裡伺候。」下僕只吩咐了這一句，便退下了。
下僕雖是這麼說，可這屏風後並無什麼人，只一位蒙著面紗的琴女正撫著琴。琴女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也不說話，指下琴聲不停。
神月也不知這琴女是否是舍言用來監視自己的人，只斂眉肅立在她身邊，做足了伺候人的姿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1
第166章 三月之約（十）
透過屏風的縫隙，神月看見舍言同幾位老者在談笑間落了座。神月暗自數了數，加上舍言，共有六人。
她瞥了眼琴女，琴女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交匯了一瞬便錯開，唯有琴聲不停。
在樂聲中，舍言幾人的言語本不清晰，但神月凝神去聽，那幾人的言語一瞬間便清晰得仿若在她跟前一般，神月只顧著聽舍言幾人的談話，也未細思這點。
這時，只聽得舍言身旁一位面容兇狠的老者大聲道：「那雲箏當真膽小如鼠！今日竟然敢稱病躲在府裡！」
「三長老，莫氣莫氣。」舍言慢悠悠地開口，「雲箏是新晉的長老，不比我們共事已久的情分，再加上馨遊說了幾句，難免有拎不清的時候。」
「大哥，難道就讓馨那個黃毛丫頭騎在我們頭上嗎？！」說著，三長老恨恨錘了下桌子，「還有雲箏……」
「雲箏是在觀望，牆頭草不足為懼。」舍言打斷了他，「倒是馨，今日的婚宴絕不能順利進行下去，讓馨多出西國這麼一大助力。」
「想來大哥早有計較」長老中另一人問道。
舍言但笑不語。
這時候，神月卻沒心思再關注他們說些什麼，因為又一人走進大殿，三千銀絲勝雪，六角紅梅在袖口綻出冷香，他緩行間不住有人從位上站起，側身到一邊，短短幾步便劈開了人海。
「殺生丸！」衡宇也從位上站起，沖著他招了招手。殺生丸沒有過去，只是環視了一眼，在衡宇正對面隔著大半個宮殿的位次上坐了下來。
殺生丸本以為衡宇只是在為他指明位次。他和衡宇輩分相同，地位相當，只是分屬兩國，理當如此落座。可衡宇卻是對著身邊的老殿下還有粉煙低聲說了兩句後便橫穿大半個宮殿，到了他面前，滿臉欲言又止。
殺生丸等了片刻，卻不見衡宇說話。他想了想，憶起在南國復活神月之時，衡宇是因老殿下遇刺而歸國，難道……
「老殿下安好」殺生丸抬眸看著衡宇。
衡宇顯然有些意外，似是沒想到殺生丸會問這個，他點點頭，低聲道：「留了點暗傷，不過沒有大礙，只是刺客還沒有抓到。今天……老爺子還非要來湊熱鬧。」
說完，衡宇有些猶豫地開口：「那個……月美人怎麼樣了」
「在楓之村。」頓了頓，殺生丸補充道，「安好。」
衡宇聽了，表情卻愈發疑惑，「你和她吵架了還是她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是……」
「我和她無事。」殺生丸打斷了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既然和她好好的，那你為什麼……」
「這不是北國的小子嗎？」仙姬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衡宇的問話。仙姬雖之前和殺生丸打過招呼，要獨自在離都拜會過故人之後才會過來，但她真正和殺生丸入殿的時間相差不過是前後腳。她身後，卻跟著兩個罩著斗篷，帶著斗笠，恨不能把全身都遮起來的人。
殺生丸和衡宇的注意同時被這兩人吸引過去了，但仙姬卻沒有解釋的意圖，只是請這二人落了座。
不知是不是錯覺，衡宇覺得那兩人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得格外長。但仙姬不說這二人的身份，他也不便相問，更何況，他更想知道的是他被打斷的問題。衡宇還想接著問下去，但這時候樂音一下轉為高亢，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
琴女十指隨著樂音翻飛，神月這時能看得極遠，她清楚地看見天邊殘陽緩緩在湖面上鋪開。
琴聲急如暴雨，在雨滴劈啪亂響裡，神月卻看見連著岸邊的回廊輕顫著緩緩縮回了岸邊，剛才還無遮無攔的湖面竟一下冒出了幾排並立的碧色芙蕖！
芙蕖自宮殿連到岸邊，在暮色中緩緩盛開。開始有面覆輕紗的舞女自岸邊躍上芙蕖，舞女足尖輕點，且旋且舞，且舞且行，一身紅衣在風中招展。
舞女們一個接著一個在湖面上輕盈起舞，又紛紛湧入大殿，在樂音裡共舞，紅色的袖角不住揚起又落下。
等最後一位舞女也入了殿，樂音轉為清冽，身穿白無垢的新娘踏上了芙蕖，緩緩朝著大殿走來。
新娘一身純白，眉眼低垂，踏過碧蓮，踏過殘陽，腳下漣漪陣陣，身後霞光萬丈。本該是華美至極的場景，不知為何，神月看著，卻感到一絲淒涼。
新娘踏上的宮殿的一刹，她身後的芙蕖全都縮回了湖底，湖面上只余殘陽霞光。她緩緩步入宮殿，門扉在她身後一點一點闔上。
殺生丸打量著馨，難以掩飾的驚訝閃過雙眸。
白無垢這是婚宴
衡宇欲言又止的神色一下閃過眼前，他一下明瞭了這荒唐的一切——這是他和馨的婚宴，可他卻被蒙在鼓裡！
真是可笑啊！
他看向馨的眼神泛上了寒意，手緩緩覆上了刀柄。
就在這時，另一人的手卻抓住了他的手，制止之意很明顯。
他皺眉看過去，卻見仙姬正笑吟吟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不是答應了馨三月之約麼？可要守諾啊。」說著，仙姬沖著馨的方向挑了挑眉，「不要著急，這場婚宴可是一場好戲。」
這時，樂聲停了，舞女退到了一旁。馨走到大殿正中，面對著賓客。大殿裡，長老們坐在首席，西、北兩國的人位列上席，分坐兩邊，剩下的盡皆是南國重臣，大多是妖怪，偶有幾個人類。馨環視了一眼，淺笑著開口：「諸位百忙中來此，馨不勝感激。」
賓客們聽了，看看獨自在大殿中的馨，又看看位坐在賓客裡的殺生丸，不由得面面相覷。
馨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招了招手，一個舞女端著酒壺酒杯到了她身邊。馨同著舞女到了舍言面前，馨端起酒杯，道：「馨先敬大長老一杯。」
舍言卻沒有端起酒杯，只是不住打量馨身邊的舞女。舞女蒙著面紗，不住回避著舍言的視線。舍言於是問道：「為何我看著這位有些眼熟呢？」
「哦」馨不動聲色。
「我想起來了……」舍言神色一凜，猛地拿起玉簫！
馨神色一變，慌忙將酒杯擲到了地上，酒杯碎裂的一瞬，舞女們紛紛躍起，如水寒刃滑出衣袖！
只見舞女們或三或五圍住一位長老，而馨和她身邊的那位舞女對視一眼後，一齊攻向了舍言！
第167章 三月之約（十一）
舍言身形疾掠，不退反進，手上玉簫輕輕一揮。玉簫揮過之處，平整的地磚碎裂開來，往兩旁攏去，仿佛一道氣勁分江破海。
馨和那舞女不敢硬扛，身形相錯，一前一後避開了這擊。饒是這樣，舞女面紗還是被那氣勁挑落，面上多了一條淺淺紅痕。
神月暗暗看著，吃了一驚。
哪裡是什麼舞女，分明是花殤男扮女裝！
花殤一襲紅裙，身形娉婷，眼角淚痣將墜未墜，說不出的嫵媚柔靡。但此刻，他滿眼肅殺，面上紅痕滲出血珠，墨發在氣勁餘波下獵獵飛舞，無人再會將他錯認為女子！
餘下幾位長老也各顯神通，與舞女們纏鬥，一時間，煙塵四起，光影繚亂。
神月暗暗觀察，發現西國北國之人皆按兵不動兩不相幫，而南國重臣卻是面色各異坐立難安。
這時候，笙連帶著硯雨卻飛身而起，襲向舍言面門！
只這一瞬，卻像一場序幕驟然被拉開，那些南國重臣幾乎同時起身，有的攻向長老，有的殺向舞女，有的還未離開席位便已相互廝殺起來。偶有幾個想明哲保身的跪伏在地，渾身顫抖，不敢抬頭。
殿外，殘陽安靜地懸在湖上，將湖水染出血一般的色澤。殿內，卻已是真正地血流成河。喝問聲、斥責聲、金戈交擊之聲、利刃沒體之聲、哀嚎聲、痛呼聲皆在滿殿滌蕩的妖風中，皆在四周縱橫的妖氣間。地磚早已在各色攻擊下四分五裂，深深淺淺的溝壑裡，鮮血奔流彙集。
今日，不論勝負，只看生死。活著的成王成侯，死去的為寇為賊。
舍言這邊，笙和硯雨一加入，他便是以一敵四。只見他們四人守住舍言周身四角，硬是封了他所有退路！
舍言神色不變，足尖一點，竟是往上疾掠而去！
馨四人也連忙追上，但終究慢了一瞬。只這一瞬，舍言再度用上了玉簫，這次未曾以簫作劍，卻是往唇邊湊去，似是要吹奏。
四人面色皆變，尚在半空中便齊齊出手。碧綠的蓬勃妖力連帶著漫天花雨迸裂開來，四人被這力量彈回地面，勉力站定後同時吐出一口鮮血。
不是因為被力量波及，而是樂音已出。
簫便是簫，縱然能以簫為劍，它最厲害也最應當厲害的地方本身便該是音律。
簫聲一出，便有浩瀚威壓從天而降，不同於玉簫揮出時那分江破海的威勢，其曲迴旋，其聲起伏，其勢浩大，竟讓人生出獨立孤舟直面滄海的錯覺。遠處有風浪交疊，近處有亂礁縱橫，海底有暗流洶湧，天邊有烏雲密佈，而身下僅有殘舟浮沉。
既是殘破孤舟，何以橫渡滄海
如何不憂懼如何不絕望
大殿裡的所有人，聽見這簫聲，幾乎都嘔出了一口血。
神月也聽見了，但只在開始的一刻心煩意亂，僅過幾息便恢復如常。她未曾注意這點，仍在觀察殿中局勢。
雖說聽見舍言音律之人皆或多或少受了傷，但舞女與馨四人卻是受傷最重，有不少舞女在這一刻被長老抓住機會立時誅殺。情勢一下對馨極為不利。
這時候，她身旁的琴女卻動了。
一直從這場刺殺開始以後，琴女一直跪坐在琴案前，不動作也不說話，面紗遮住她的神情。幾乎要讓神月以為她只是普通的琴女。
但這一刻，她動了。
從扣響第一根琴弦開始，十指便再不停歇，在七弦上翻飛。泠泠樂音流淌開來。
琴聲所過之處，風停浪息，亂礁讓開大道，暗流逕自潰散，青天白日重現乾坤。孤舟漸穩，海岸相接。
舞女聽了齊齊振奮精神，縱使剛剛折損數人，氣勢上竟半分不落！
舍言見狀未曾再吹奏下去，反沖著白玉屏風的方向猛地一揮簫，嘴裡喝道：「雲箏！既已赴宴，何不出來一見！」
第168章 三月之約（十二）
白玉屏風當即四分五裂，雲箏一個縱身避開了四濺的白玉，素手撫過七弦，指間琴聲不停。待她站定，已加入馨這一方，與馨幾人一同圍攻舍言！
只見她一把扯下面紗，露出一張姣好的臉龐。她一手抱琴，一手負到身後，謹慎地盯著舍言，道：「現在兩位殿下都已長成，該是您讓權的時候了。」
舍言看了她兩眼，道：「你倒是敢賭。」
「既是賭，也無什麼敢不敢了。」雲箏依舊盯著舍言，淡淡道，「跟著你們，我永遠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七長老。不若賭一把。」
舍言默默觀察五人的站位，手中玉蕭緊握。他聽了雲箏的話，冷笑一聲：「 他兄妹二人素來狡猾，你怎知不會鳥盡弓藏」
「那你就不狡猾了麼？」雲箏反問，說著，看了眼馨，又看了看笙，才道：「你用盡手段令兩位殿下相互猜忌、明爭暗鬥，比之兩位殿下，更令人齒冷。」
這時，雲箏彎了彎唇角，雙唇輕輕開合，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舍言看懂了。
雲箏說的是，「鳥——殺不盡。」
這一刹那，雲箏背到身後的手指輕輕動了，舍言猛地瞪大雙眼，嘴裡大喝：「快退！」
餘下幾位長老皆是一愣，然而，只這一瞬，血霧頓時彌散半空，斷臂斷指齊飛！
除去舍言雲箏二人，其餘人皆愣住了。這時雲箏將負到身後的手拿到身前，只見她五指扣著數根琴弦。那幾根琴弦幾近透明，若非此刻正有鮮血沿著琴弦淅淅瀝瀝滴下，根本無從注意。
舞女們很快反應了過來，三五成群，越戰越勇。而長老們受了重創，縱使各色妖力仍舊流轉不息，但均面色發白，隱隱露出敗退之象。
雲箏收回琴弦，直直往舍言身上攻去。馨四人也配合著先後出招，一時間，花開花落，葉生葉滅，花葉起起伏伏如海潮乍生！
舍言一人在海浪的最中心，雙目赤紅，墨色長髮無風自動，獵獵飛舞！
事態已經失控了！神月這麼想著，自刺殺開始，這一切已經完全失控了。
她以為這是一場婚宴，可其實這是一場殺局。殺生丸也好，衡宇也好，不過是用來迷惑對手的棋子。
她不知道馨到底想殺多少人，可就她現在所見，一切已經失控！
舍言揮向白玉屏風之時，她就地一滾，避開了四濺的玉石，也躲開了舍言的注意。她因此看到了的大殿的全景，被白玉屏風遮擋住的景象一幕幕送到眼前。
西國北國之人縮到角落作壁上觀，南國剩下的人皆是不死不休，相互間都是殺紅了眼，揮刀便砍，鮮血紛飛。那些跪伏在地上僅想明哲保身之人早被這些失去理智的人斬下頭顱，其中一顆就在神月腳邊，神情既驚且懼，似是憤怒似想哀求，雙目猶然大睜。
神月盯著這顆頭顱看了許久，終是彎下身伸出手，想合上他的雙眼。可頭顱已冷，屍身僵硬，神月試了幾次竟都做不到。
神月有些茫然地四顧，周遭血花四濺，正好有一滴落盡她眼裡，她眨眨眼，那滴血就這麼順著眼角，就著淚水流了下來。這麼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心頭一震，像是心頭被敲開了一條縫。
她忽然想起自己當年殺人剖心的事情，這一瞬，她忽然間後悔起來，不是因為這件事後來讓撫子多麼難過，而是因為這件事本身。
她突然覺得，那些人流出的血就像這裡的血一樣，很刺眼。
「那不是月美人麼？」衡宇詫異的聲音拉回了神月的神思。
儘管衡宇與她相隔甚遠，聲音又壓得極低，但她竟然也聽到了。
她循聲看過去，卻與那雙金色雙眸同樣循聲投過來的視線不期然相遇！
第169章 三月之約（十三）
殺生丸……
看到那雙熟悉的金眸，神月忽然間眼眶有些濕。因她一下想起，她已經有整整四十三天沒有見到這個人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原來她在心底一直一直在思念著這個人，一天都不曾忘記。
她對他的感情，比她所以為的更深。
這場殺局，眾多疑點，在這一瞬都不重要了。
只見她趟過滑膩的鮮血，幾乎是飛奔到了殺生丸身邊。
殺生丸微微張開雙臂，將神月迎進懷裡。垂眸看著懷中人一身宮女裝，殺生丸低聲開口：「怎麼回事？為什麼過來？」
神月正要開口，衡宇拍了拍殺生丸的肩，調笑道：「這就你的不對啦，這可是你的婚宴啊。月美人不來才不正常吧？」
殺生丸的神色難得尷尬了一瞬，摟著神月的那只手臂下意識緊了緊。他沉默了很久，才垂眸道：「這件事……」
「與你無關。」神月抬頭迎上殺生丸的視線，輕輕笑了笑，「我知道的。」
殺生丸定定看著懷中的人，神月此刻唇角眉眼皆是輕彎，長髮垂落，墨一般的雙瞳在這一瞬仿佛有星子正閃著灼灼光彩，卻又清澈得能映出天光雲影，他就在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這一刻，她眼裡只有他。
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幾分。
莫名地，他憶起他們初遇的時候，那時神月就很漂亮，只是一雙眸子仿佛死水一般無波無瀾，可現在，這雙眼睛活過來、被點亮的時候，竟已經不能用「漂亮」來形容了，只能是美，而且美得——動人心魄！
仿佛被蠱惑一般，他一點一點彎下了身，想吻一吻這雙泛著光彩的眸子。但在這裡，他終究沒有這麼做，只是將神月緊緊摟進了懷裡。
仙姬看了看相擁的兩人，長眉一挑，頗有興味地開口：「那看來不需要我來解釋我那可愛的兒子其實根本不知道這是婚宴，所以才傻乎乎地過來了……」
對上殺生丸瞪過來的冷冽視線，仙姬誇張地抖了抖肩，隨即用大袖掩了面，隨即「嚶嚶」哭聲自裡面傳來，「真是不孝啊，真是傷了一個深愛你的母親的心啊……」
「夠了。」殺生丸冷冷開口，「你千方百計隱瞞這件事，到底想做什麼？」
殺生丸這時候想通了。今天這場婚宴，十有八九整個妖界都傳遍了。他這些日子一直待在王宮，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提及這件事。除了面前之人做的手腳，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哎呀呀……」仙姬這時候拿下了大袖，似笑非笑地看著殺生丸，「若你知道是婚宴，還會來麼？」
「不會。」
「既然如此，還是不知道的好。」
感受著殺生丸正在發怒的邊緣，神月從他懷中退了出來，這時候，她才注意到跟在仙姬身邊全身罩著斗篷的兩人。兩人的面容隱藏在兜帽的陰影裡，宴會到現在，一句話也未說。神月盯了他們許久，忽然覺得其中一個很是眼熟。
殺生丸也注意到了這兩人，金眸微眯，渾身泛著冷意，「他們是誰？」
仙姬挑挑眉，還未答話，老殿下卻穿過了一片狼藉的大殿，看著這兩人，問向仙姬：「便是此二人？」
「事情有些複雜，一時說不清。」仙姬搖搖頭，又看向馨那一邊，沉聲開口，「等這場宴會了了再說吧。」
「只能如此了。」老殿下說著看了看殺生丸，笑了笑，道，「你也少安毋躁，宴會後你就明瞭一切了。」說完，他又打量著神月，面上露出了衡宇常有的揶揄之色，「你們辦喜事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這個老頭子。」
「那你可得帶著重禮。」仙姬笑著接過老殿下的話，視線沒多久又轉向馨那一邊，面色漸漸凝重起來，「馨這次倒是豁出去了……這回成則王侯敗則賊，你覺得……誰能活？」
老殿下看也未看，只淡淡評價道：「舍言已經老了，而簫的一雙兒女卻正年輕。」
「只是太年輕了……」
「你要知道，後生可畏。」老殿下打斷了仙姬的話語，「馨和笙不像他們的父親，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並且有能力實現它。」
「倒也不能這麼說簫。」仙姬忽然輕輕歎口氣，「他只是不該生在王室，否則，該是多麼天才的調香師……」
老殿下聞言，抬眸看了仙姬一眼，「是了，你和犬大將都愛極了他調的香……」
就在兩人說話的當口，一聲慘叫傳了過來。幾人俱循聲看過去，卻見一個舞女終將匕首送進一位長老的胸口。
那長老雙眼泛出怨毒的光，一把拽住那個舞女，只一瞬間，沖天火光自兩人身上燃起！舞女連哀嚎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化為了灰燼。
火焰在長老身上蔓延的速度比舞女慢得多，只見他又接連捉住舞女，看著她們一個一個燃著灰燼，哈哈大笑。
他周圍很快便再無一位舞女，而烈焰這時也燃遍他全身。他這時長笑幾聲，朝著舍言的方向沖了過去，嘴裡嚷著：「大哥，我來助你！」
馨幾人俱是一驚，紛紛退避。
他見狀，猛地朝著雲箏閃躲的方向去了，「敢背叛大哥，我定不饒你！」
「該死！」雲箏閃躲不及，嘴裡咒駡一聲，心一橫，一下將手中古琴朝著舍言砸了過去。長琴攜裹著濃厚的妖力，帶出了呼嘯的風聲。
舍言見狀，玉簫一揮，只聽「嗤啦」一聲，七弦竟齊齊崩斷！
長琴隨即止了去勢，落在地上，可緊接著映入舍言眼中的卻非被燃成灰燼的雲箏，而是一個四分五裂的火人。
雲箏這時趕忙鬆開了手裡扣著的琴弦，那火焰太厲害，她的琴弦也只堅持了一瞬便燃了起來。
原是雲箏扔琴的一瞬，那長老終是不放心舍言，回身去救。如此好機會，雲箏又怎會放過？
那長老的身軀緊接著便四散紛飛，連帶著那噬人的烈焰。眾人連忙躲閃，動作慢了一刻的，哪怕只沾上了火星，竟是怎麼也撲不滅。
「老五……」舍言在這一刻竟是目呲欲裂，雙目變得血紅，「既然如此，你們都去給他陪葬吧！」
說著，舍言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扔進了他身側的一團火焰裡！
第170章 三月之約（十四）
神月看見舍言的動作，想起下車之前舍言曾將一塊「三歎」藏進衣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帶了進來！
神月忽然意識到那是什麼，忙吼道：「住手！」
可已經遲了，那東西一入火焰，便有一陣香氣爆裂開來，眨眼間便席捲大殿！這次的香氣不同於上次神月聞到的清雅，帶了三分暴戾，兩分鋒銳，一分清冷，餘下的皆是連天接地的悲傷絕望。神月仿佛看見刀客孤零零地行在暴雨裡，腳印被雨水抹去，眼淚被雨珠混雜，叫喊被雨聲掩蓋。他提著刀，卻連敵人都沒有。
「是父親的『三歎』！」卻是笙最先反應了過來，他急急看向馨，「屏息！」
笙說話的時候自己也吸入了香氣，渾身妖力頓時凝滯，身上氣力也在一瞬間被抽走。他跌倒在地上，四周的色彩竟然在漸漸抽離，周遭陷入混沌。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咬破舌尖，希望能保持清醒。
父親的「三歎」若是以文火慢焚，不過令人妖力暫失，無法行動；若是投入這般烈焰中，卻是真的會將人拖入幻境，致人死命！
但願……馨沒事。
馨已經很久不用香了，當那陣香氣襲來之時，心底裡的一扇門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被撞開了，那些古舊的回憶自門後奔湧而出。馨甚至在恍惚中深深吸了一大口。
大殿裡的景象在她的視野裡呼嘯著後退，而她卻褪下婚服換上麻衣，身量縮為小小的孩童。
而這時候，夜色深重，小小的她跪在靈堂裡，手裡抱著一個香爐。棺槨就停在她身前，燭焰搖曳，襯得地上瘦小的影子分外蕭索。
她已經不記得跪了幾天，也沒有人來管她，都去討好大長老去了。
她的父親才剛死啊！
她抬頭看著巨大的棺槨，忽然眼前一陣發黑。她忙將香爐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才感覺好了些許。
這香是父親生前為她調的，臨去前親手點上的，清靜寧神是最好不過了，能連燃七個日夜。
「馨！」同樣身著麻衣的男孩這時候慌忙跑進靈堂，對著棺槨跪了下來。之後，他看四周無人，忙從衣襟中摸出一塊已經幹硬的豆餅塞到馨手上，急急道：「快吃吧。」
馨看看手上的餅，又看看香爐，有些艱澀地開口：「你又用父親留下的香去換吃的？」
聽著馨幹啞的聲音，笙狼狽地偏過視線，嘴裡只道：「你快吃吧。別問了。」
馨沉默了很久，真的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將餅分了笙一半。
笙本來想推拒，卻被馨一句話賭了回來，「別說什麼你吃過了之類的謊話，我現在不想和你爭辯。」
整個靈堂，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有兩個孩子艱澀的咀嚼聲。他們嚼的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餓的慢一些。
過了很久，馨才看向身邊的笙，緩緩開口：「我聽見五長老說想讓大長老當王……」頓了很久，馨才一點一點補完了這句話，「我們……會死嗎」
「不會的！」笙半轉過身，定定看著馨，「我不會讓你死！」
馨低垂著頭，卻不答話，只是捧著香爐的兩手劇烈顫抖起來。
笙擔憂地開口：「馨」
「我們的生死捏在舍言手上！你不讓我死有什麼用！」馨一下抬起頭，大吼著：「我們現在連父親的遺物都保不住！」
「馨……」笙忽然伸手輕拭馨的眼角，「別哭了。是我無能。」
馨恍然驚覺一般地抬手摸上臉頰，摸到滿手的淚水。
她看向靈堂正中的棺槨，喃喃道：「無能……對，無能……都是父親無能！」
「馨！」
「我說錯了嗎？！」馨站起身一手指著棺槨，「都是他無能！他讓舍言肆意張狂！他讓王室大權旁落！他讓我們朝不保夕！都是他！都是他！！都是因為他！！！」
「馨！」笙聲色俱厲，「給父親跪下！」
「不跪！但凡他要能給我們留下一星半點的倚仗，我們何至於此！」馨這時候瞪著棺槨，胸膛劇烈起伏，「既然你什麼都給不了我們，又為什麼讓我們來到這世上！」
「馨！你太放肆了！怎麼能在父親靈前說這種話！」笙說著起身，用力按著馨的雙肩，「給父親跪下！」
「不！」馨哭叫著掙扎，眼看著掙扎不脫，竟將手中捧著的香爐朝著棺槨狠狠擲去！
香爐一下四分五裂，大片香灰飛撒。
兄妹二人皆怔住了。
「馨！」笙高高抬起手，眼看要落在馨的臉上，最終卻只是緊握成拳，輕輕放下，「這是父親臨去前親手為你點的。」
馨沒有答話，只怔怔看著香爐碎片裡的香屑。香屑上本來帶著火星，就在笙說話的當口，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這香能連燃七個日夜。
馨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她在這裡跪了七天。
原來，父親死了……已經有七天。
「焚香有什麼用！我以後再也不用香了！」馨忽然很恨地開口，「他就是個懦夫！他就是無能！」
緊接著，馨卻像是承受不住什麼巨大的苦痛一般彎下了腰，淚如雨下，「不光什麼都給不了我們……就連活的久一些都做不到……」
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
「走！」笙忽然扣住馨的手腕，將她往靈堂外帶。
「去哪裡？」馨的聲音還帶著哽咽。
「通靈木。」笙的聲音已漸漸恢復冷靜。
「去哪裡做什麼？」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靈堂門口，笙這時候鬆開馨的手，認真地看著她：「我問你，若你有一日與我反目、恨我入骨，你會怎麼做？回答我就可以了！」
馨沉默很久，才道：「我無所倚仗，只能找舍言求助。」
「我也是同樣。」笙淡淡開口，「舍言若登基，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若你我反目，又皆找到他身上，他定會覺得可以借此操縱你我相鬥，而他自己則可在幕後將大權緊握手中。之後……我們可再慢慢籌謀。」
「可是……舍言何其狡詐，如何令他相信呢？」
「所以我們去通靈木。」笙看著馨，輕輕開口，「父親教過我們『歸蕖』秘術，我們可以把親情那部分神魂剝離，封印在通靈木內，定能欺過舍言。」
馨聽了，沉默良久，神色複雜，「弄假成真了怎麼辦？」
「不會的。」笙勾起唇角，笑意溫柔，「聽著，今日以後，我會對你冷漠以待，我會諷刺你、嘲笑你，甚至……想方設法去殺你。」
「可是，你不會死。你一定不會死。」笙篤定道，「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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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11
第171章 三月之約（十五）
馨看著面前的兄長，男孩尚且稚嫩的面龐竟在此刻堅硬如鐵。一種難言的悽惶猛然攥住了馨，她怔怔立在靈堂門前，身後燭光萬丈，眼前白幡飄飛。
「不、不、不……」馨猛地推開笙，往靈堂外奔去，白幡在她身後高揚。
她不記得過去的她是怎麼做的，可這一刻，她不能同意，無論如何也不行！
白幡和靈堂被她飛速甩在了後面，如同老舊壁畫一般漸漸剝離掉落，連帶著那漫長的光陰。
等馨漸漸停下來，四周重歸黑暗，但她身前身後，卻有不少光亮閃閃爍爍。她猛然想起什麼，看了看自身，卻發現自己也同它們一般，閃爍著微光。
魂靈……這裡是通靈木內部。
「笙！」馨大聲喚著，可無人應答。
是了……笙不在這裡。
真正割捨了親情，將靈魂封在通靈木內的，僅有她一人而已。
馨伸手蓋住了雙眼，卻發現自己現在已是魂靈，再流不出一滴淚。
「笙……」
她後悔了。
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恨不得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過往還能重來。
「無能的人是我……」
「無能的人，是我！」
就在這時，一股冷香襲來，那冷香有如實質，所過之處，一切景象均在一瞬間支離破碎，片片剝落。
馨怔愣了一瞬，卻發現自己現在既非是祭奠亡父的女童，也非是被封多年的魂靈，此時此刻，她身上的白無垢染上瀝瀝鮮血，身前身後亂屍橫陳，黏膩的血液鋪滿大殿。
「馨？」神月的聲音傳入耳畔，馨回過神，見神月半蹲在她身前，指尖湊到她鼻下。
她凝神看去，果真看見神月指甲縫隙裡的香屑。
接下來一瞬，本就不多的香屑也耗盡了，而恢復神智的人除去西國北國之人，也僅有她一人而已。
她環顧四周，烈焰未被撲滅，沿著立柱上躥，不時傳出嗶嗶啵啵的聲音，而那些被拉入幻境的人全都呆愣愣地望著虛空，或哭或笑，或喜或悲。笙不知看到了什麼，眼眶微紅，雙唇緊抿；花殤卻驟然以袖掩了面，接著又放下大袖，對著虛空行了大禮；而雲箏，只是立在原地，未哭未笑，面色陰沉。
舍言倒是好端端地立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著神月，問道：「你是何時得到『三歎』？」
「馬車上。」神月淡淡道，「當時我誘你出手，只為轉移你的注意，好讓我趁機抓上一把。本來是想著尋機去救月蓮和犬夜叉，沒想到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馨頗有些意外地看了神月一眼，看這樣子卻是舍言脅迫她來此處，但此時她的做法卻比在碧落之時要聰明得多。
馨來不及過多思索，上前兩步，直視舍言，冷然道：「將剩下的『三歎』交出來，我饒你不死。」
舍言不答話，只是唇角勾起一抹笑。
眼看著笙和花殤雙目均流下鮮血，馨厲聲喝道：「我讓你交出來！」
神月看了眼馨，卻發現她面容猙獰若惡鬼，可背在身後的指尖卻在輕顫。神月心裡微微一動，對馨說道：「我眼見他只帶了投入火中的一塊，剩下的被衛兵扣下了。」
「不錯。」舍言輕笑一聲，「有我在，無人可出此處。」
眼看著馨雙目漸漸變得赤紅，面色愈發猙獰，神月又對舍言說道：「本來此事為南國內務，但你用此招，卻將西國北國都牽扯了進來。」說著，看了眼滿臉冷色的殺生丸，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衡宇，接著道：「既然你未能將我們都格殺在此地，那麼你恐怕難以善終了。」
「所以呢？」舍言瞥了神月一眼，「聽起來我好像再多殺一些人才划算啊。」
「你是可以如此，可你想過他們嗎？！」神月指著形容狼狽、雙目空茫的長老們，厲聲道：「他們不顧生死追隨於你，卻已有人為你送命，難道你還想他們也一個一個地為你而死麼？」
舍言聞言，神色微動，卻又在下一瞬大笑出聲：「難道我自裁於此，馨就會放過他們？而且，就算此刻無我，也無人能出去。」
聽了舍言的話，馨似是想起了什麼，面色變得十分難看。
「流觴殿僅有回廊與岸相連，一旦回廊收起，這裡就是孤島。」舍言嗤笑一聲，「可你還嫌不夠，讓你那愛寵布上了結界，我說的是也不是？」
神月駭然，往外望去，超絕的目力讓她清楚地看見流觴殿果真孤零零地立在湖面正中，四周籠罩著血色結界。她一下明白了，這也是之前無人逃離的原因。
「現在你那愛寵墮入幻境，結界無人可解。」舍言笑得快意，「今日以後，縱使你能活下來，也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住嘴！」馨飛身而起，手間凝出碧刃，直直朝著舍言襲去！
舍言疾疾後退，開始吹奏玉簫。樂音一出，眾人心神皆被擾亂。馨嘴角流出鮮血，去勢卻不減，硬生生帶出玉石俱焚的氣勢！
神月很快便不再被簫聲所擾，她知道馨恐怕只能維持這一擊，之後剩下的人就算一齊對上舍言，也是大大的不妙。
她該怎麼做？
正在思索間，神月卻猛然觸到綁在臂上的物事，那是她臨行前問珊瑚借的。
趁著舍言被馨吸引了注意，她悄然繞到舍言身後，挽起袖口，小巧的袖箭泛著冷光。她瞄準舍言後心，放出了袖箭。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在她放出袖箭的一瞬，雙目一下變得赤紅。
於是本該普通的袖箭在那一刹竟有了劈山破海的氣勢，一往無前！
舍言駭然回身，他能感覺出來，和面前的箭矢相比，馨的那一擊算不了什麼。他的五感在一刹那調動到極致，箭矢在他視野裡開始變慢，他甚至看得見箭矢的軌跡，可他卻避不開！
他知道該往哪裡避，可面對這小小的箭矢，他卻覺得一股熟悉的令人戰慄的威壓洶湧而來，令他動動指頭也不能。
「你竟然是……」舍言沒能說完最後一句，便被箭矢穿心而過。
馨連忙往旁邊躲閃，因這箭矢穿過舍言身體後去勢仍不減，一直到連穿兩個立柱才止住去勢，落在地上。
馨不由多看了神月兩眼，可神月這時候雙目回歸幽黑，她看不出什麼異常，只當這袖箭有什麼玄機。深吸一口氣，馨對著神月深深鞠了一躬，啞聲道：「多謝。」
神月卻是側身，未受這一禮，只道：「還是先想辦法出去吧。」
馨環顧四周，那些墜入環境的人七竅皆流出鮮血，而火勢已大，火舌肆無忌憚地舔舐著大殿，而凡被烈焰沾上的，除去湮滅，再無他途。
「能打開結界的只有花殤。」馨低聲開口，「而且還有這麼多人無法行動，很難帶出去。」
殺生丸冷睨了馨一眼，卻是行到殿外，拔出長刀，妖力流轉其上。
「沒用的。」馨緊接著說道，「為了不讓……離開，除了花殤本人打開結界，只有專門破開結界的武器才可以……」
馨話音未落，卻聽見流觴殿外傳來一聲大喝：「紅色鐵碎牙！」
第172章 三月之約（十六）
眾人皆聞聲往殿外望去，只見湖面上飄著一葉小舟，舟上立著白衣女子，而半空中卻有一道火紅身影高高躍起，連帶著淩厲的刀光一同劈向結界。只一下，結界便爬滿了裂紋。
犬夜叉落到舟上，正欲借力而起再來一次，卻見殺生丸和衡宇齊齊躍起，狐氣和刀光同時奔向結界。結界暫態潰散。
狐氣自結界潰散之時便逕自回到衡宇體內，可刀光去勢不減，偏偏自犬夜叉身側擦過，只差一點便能將他劈個正著。
「殺生丸你個混蛋！！」犬夜叉頓時破口大駡。
犬夜叉的聲音毫無障礙地傳入流觴殿，衡宇用手肘搗了搗殺生丸，滿臉揶揄，「和弟弟打招呼的方式不要那麼粗暴嘛。」
殺生丸瞥了他一眼，「臭狐狸，我沒有那種兄弟。」
「我懂我懂。」衡宇很嚴肅地點點頭，「所謂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的人就是指你這種人吧。」
「死狐狸！」殺生丸渾身放著冷氣。
「哎呀，不要那麼親切地喚我。」衡宇笑眯眯地看著他，「你放心，我是不會愛上你的。」
這時候，月蓮和犬夜叉已劃著小舟到了湖心，只見兩人自船艙各拿了兩小壇酒，而後相繼躍上流觴殿。
月蓮看著火光，皺了皺眉，又將手上的酒水給了神月一壇，道：「我猜舍言那老東西可能要用『三歎』來做些什麼，特地帶來的。」
看著神月依舊一副疑惑的神色，月蓮抿了抿唇，還是解釋了一聲：「既是簫所調的香，我自然知道是什麼。」
「迷我香者，不識我毒；畏我毒者，不知我心……」月蓮輕歎一口氣，「知我心者，不訴相思。」
「原這第三句，指的是相思酒？」馨湊了過來，低聲問道。
「是啊，相思酒。在你們南國，十文錢三壇的廉價東西。簫不欲害人，即使調出這種香，解藥也是最易尋到的。」月蓮挑挑眉，「只可惜，太廉價了，反而不能在宮宴上找到。」
「那你和犬夜叉是怎麼逃出來的？」神月問道，「你當時明明動都動不了。」
「我都說了相思酒廉價，想辦法讓他們給我喝一口很難嗎？」月蓮說著，忽地冷了神色，「倒是你，以後不要想著用你那拙劣的演技讓我們憎恨你一類的，真是、真是……不知所謂！」
「兩位的恩怨能否容後再說……」馨看著神月神月手上的酒罈，面色焦慮。
神月見她面色發白，忙將手上的酒遞給了她。馨道了聲謝，便急急往笙和花殤的方向行去。
月蓮看了看大殿的景象，大體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見她一下去了酒罈的封口，徑直走到還活著的人面前，捏住他的下頷，硬生生將酒灌了進去。
眼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西國北國之人也都分了一些相思酒去救那些被拖入幻境之人。衡宇見狀，悄悄將殺生丸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如何？還是意難平嗎？」
「什麼意思？」殺生丸微皺了眉。
「我說的是鐵碎牙。」衡宇瞥了眼犬夜叉，後者的動作比月蓮更為粗暴，幾乎要將酒潑在那些人臉上。
殺生丸沉默片刻，只道：「半妖還算是沒有辱沒鐵碎牙的名聲。」
看著這樣的殺生丸，衡宇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以前養過狗？」
「哦？」殺生丸的金眸危險地眯起。
「我以前養的那只狗呢，脾氣不太好，對著在乎的人，也喜歡狂吠。」看著殺生丸越來越冷的神色，衡宇的神色依舊戲謔，「可是當它在乎的人在它附近的時候，它的耳朵總是會豎得很高，像是要捕捉那個它在乎的人的一切資訊。」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衡宇特地停了一下，才轉過身去，拍了拍犬夜叉，「犬夜叉你的耳朵不要豎得這麼高，就算你這麼在乎殺生丸，殺生丸也不會愛上你的，放心好了。」
「誰、誰在乎他了？！」犬夜叉狠狠瞪著衡宇，只是臉上的紅雲卻出賣了他的心思。
殺生丸深深看了兩人一眼，這一次，他既沒有說「臭狐狸」，也沒有用「半妖」這個詞，只道：「儘快離開這裡吧。」
這時候，所有活著的人都被從幻境救了回來，那些長老被雲箏看守著，忌憚著雲箏的琴弦，他們也不敢妄動。
火勢越來越旺，沒了結界的制約，大部分人都飛回了岸邊，實在不能飛或飛不了的，也都乘坐小舟逃離了流觴殿。
夜色初至，幾點星子稀稀落落地懸在天邊，沿岸的海棠層層疊疊，豔烈如火。而湖心的宮殿正在熊熊燃燒，烈焰染紅湖水，直沖天際。
流觴殿的眾人此刻皆聚集在岸邊，南國之人是不敢離去，而西國北國之人卻是因為仙姬和老殿下還留在這裡。
這時候，馨上前一步，走到人群中，先行了一禮，道：「今日累諸位受驚，實是馨的不是，稍後自有賠禮獻上。馨此舉亦是無奈，望諸位見諒。」
南國眾人不敢露出什麼神色，西國北國眾人倒是多有怨懟，但看仙姬和老殿下都不說話，也不敢說什麼。
這時候，馨揚聲道：「至於殺生丸殿下……我與殿下相識于幼時，本以為能成一段金玉良緣，奈何兩心不同，難歸一意，」馨說著，半斂了眸，繼而又仰起頭掃視眾人，「而今願求一別，各生歡喜，特請諸位見證。」
馨說完，摘下兩朵海棠，伸手一拂，便成了兩杯水酒。她將其中一杯遞給殺生丸，低聲開口：「此後，你我兩清。」
殺生丸沒有接，只冷冷看著馨。
馨盈盈一笑，飲盡其中一杯，又緩行兩步，將另一杯直直送到殺生丸眼前。此刻，馨一身白衣尚沾血污，紫色瞳影微動。她定定看著殺生丸，道：「雖結緣不合，仍願兩國情誼長存。」她抿了抿唇，揚聲開口：「請殿下滿飲此杯。」
這時候，殺生丸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了危險的笑容。只見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你我兩清。」
第173章 黃雀在後（一）
聽著殺生丸的「兩清」之語，馨忽然覺得一陣疲累，此番她請了仙姬作陪，殺生丸自是不會如何，但日後……
她側身看了一眼燃著烈焰的湖水，頭開始隱隱作痛。花殤注意到了這一點，行到她身旁，暗地扶著馨。馨看著面前猶自穿著豔紅舞裙的男人，忽然想起這是和她對拜了夫妻的人，是和她共度生死的人，是她的……夫君。
她忽然有些想笑，西國南國這些破事以後交給笙去煩惱吧。出了今天的事，估計整個妖界也沒有人敢娶她了，幸好她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雖然夫君是個半妖，但是現在想想……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只是要說服笙怕是要費一番功夫，畢竟是私定終身呢……
馨打住越飄越遠的思緒，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般閉了閉眼，轉身看向南國眾人，朗聲道：「舍言一行欺上瞞下、讒佞專權、黨同伐異，置南國萬民生死于不顧，國之蠹蟲也！誅此賊子，實乃不可不為之事！」
馨頓了頓，才接著道：「昔日舍言專權致王座空懸，而今此賊伏誅……」
她說至一半，笙原本一直靜立一旁，聽聞此語卻驟然下拜道：「誅此賊殿下當居首功，合該得登王座。」
馨微微睜大了雙眼，正欲開口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不，不光是聲音，此刻她的聲音像是僵住了一般，動也動不得，說亦說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南國一眾人盡隨著笙下拜於她。
她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稍稍偏過頭，看向一旁的花殤，看向這個和她對拜了夫妻的男人。
可花殤卻看著下拜的南國眾人，猶豫了片刻才看向馨。
這時候，花殤看向她的眼神，是帶著笑的，但他那眼神卻讓馨驚懼。
她初次遇見他的時候，他正扮演名為「虞」的美人。那位美人為霸王舞劍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眼神。
花殤深深看了她一眼，後退了一步，又連退了兩步，才緩緩下跪，深深拜服在她腳邊，口裡稱道：「陛下。」
馨狠狠瞪著他，可花殤以額觸地，看不見她。
他不是不知道，這幾步的距離，便永遠是君臣。
公主若委身半妖，已是笑料，君王又怎麼可能與他有所勾連。
說到底，還是他癡心妄想了。
其實在這之前，他尚有那麼一點點奢望，可是他竟然忘了……王座一直是她所求的，既然是她所求的，他如何能不成全？
馨一直盯著花殤跪伏在地的身影，可花殤甚是馴服，連抬抬頭也不曾。馨的眼神裡首度出現了無措。
她想說，我不要王座啦，王座就給笙吧，這是哥哥應得的。
她想說，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
可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馨卻感覺自己的雙唇像是被絲線牽引一般緩緩開合，一點一點迸出了話語。
「如此，甚善。」
第174章 黃雀在後（二）
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將跪伏在她腳下的兄長與愛人揮退，又安排人將西國北國之人安頓好，把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之後才悄悄離去。
無人發現她的異常。
她看著「自己」慢慢走出了王宮，無人敢攔。她眼中所見逐漸從林立宮殿至市井人聲，又從街道小巷轉至蔥郁密林，一直到連接九天與幽冥的巨木近在眼前，她才停了下來。
一路上，馨都沒有反抗。這時候，馨用了積蓄了一路的氣力，硬是咬破了舌尖。舌尖上的刺痛讓她找回了一點對自我的控制，起碼能自由開口了。
「是你吧？」馨忽然說道。
話音剛落，忽然聽得有人撫掌。這時候，通靈木後面轉出一人，渾身罩著漆黑的斗篷，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面容。只見那人一邊撫掌，一邊輕笑著說道：「竟然還能開口，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你……」馨用力往外迸著話語，「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那人上揚了語調，似乎很疑惑，「我只是在履行我們的約定啊，殿下，不，是陛下。」
頂著馨幾乎狠厲的目光，那人的語氣卻是輕快：「陛下您忘了？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們有過約定，您助我潛入通靈木根系，我助您除去大長老、控制笙殿下、得登王座。」
「您趁著殺生丸去找伊耶那美大人的時候助了在下，在下既然已經收到了報酬，怎麼能不幫您呢？」那人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頗為苦惱，「可惜您似乎並不信任我，後來不僅沒有聯繫過在下，連婚宴行刺這麼大的事都將在下拋在一邊。若非在下一直關注事態進展，陛下您可就危險了啊。」
「你？」馨假意嗤笑，心裡卻在疾速思索眼前人何時出現在婚宴中。
「將你們救出火場的犬夜叉和月蓮吧？」那人輕聲笑著，「月蓮說要相思酒，可看守他們的是舍言的人，若非在下控制了他們，月蓮哪裡能那麼容易喝到『三歎』的解藥。」
「你到底想幹什麼？！」
那人道：「王座難道非陛下所求？陛下既已得償所願，又何必著惱？」
「至於我想做什麼……」那人的聲音漸漸轉冷，「只是想讓陛下幫一點小忙而已。」
說著，那人洩憤似的狠狠捏住了馨的下頷：「若非……就讓你們被燒死，倒也清淨了！」
馨忽然反應了過來：「你想救的不是我，你是想救誰？」
「不，陛下。」那人緩緩鬆開了馨，還替她理了理衣襟，「您可是一顆好棋，在下怎麼敢不救您？」
馨冷冷看著那人，卻發現那人動了動手指，她的唇舌便再度被控制。
「您的話稍微有點多了，可惜我最近抽不出那麼多精力專程控制您，要是在下一鬆懈，導致您在別人面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那就不太好了。」那人輕笑了一聲，「您說是不是？」
「你要做什麼？！」不祥的預感籠罩著馨。
「放輕鬆，陛下。」說著，那人割破掌心，伸手一揮，幾滴鮮血便準確落入馨口中。
馨只覺得仿佛有烈焰焚身，又覺得渾身的骨頭仿佛被生生捏碎，可她卻連痛呼都做不到。
那人滿意地欣賞馨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在馨的紫眸變得猩紅的一瞬，點了點頭。
「現在，看著我。」那人沉聲開口。
馨下意識地看向那人，神色卻漸漸變得迷茫。
「我問你，」那人道，「你這次請淩月仙姬坐鎮婚宴，以牽制殺生丸，以何利相誘？」
馨順從地回答道：「夫人只說她要做一件事，讓我盡全力幫她，不可同舍言一般因為一己之私而推三阻四。」
「何事？」
馨搖搖頭：「不知。」
那人沉吟片刻，忽然盯住了馨的雙眸，厲聲道：「你記住，今日起，你便是南國的陛下，這是你多年所求，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你手握權柄，兄長亦是，那半妖亦是。」
那人說著，靠近馨的耳邊，輕聲道：「他們如果稍有不順從，你就要除去他們。」
聽聞此語，馨渾身劇烈顫抖起來，然而最後還是平息了下去。
只見她木著臉道：「是。」
「很好。」那人滿意地點點頭，「今日之事，不得以任何形式向任何人說出。」
「是。」
「最重要的一點，」那人拍了拍馨的臉，「你永遠是我和……那位大人的奴僕。」
「是。」
「好了，你回去吧。」那人伸手拂過馨的雙眸，猩紅頓時變回了深紫，「在我用上你之前，你還能做幾天『馨』。」
馨聞言，朝著他鞠了一躬，恭敬地後退幾步才轉身離去。
第175章 黃雀在後（三）
就在馨回到王宮之後，卻在寢殿外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有什麼事嗎？」馨抬首看向神月。
神月看著馨一副淡然的面孔，本來準備了半天的話忽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馨打量神月半晌，似是發現了她的窘迫，反而笑了一聲，道：「既然來了，就進去吧。」
神月搖搖頭，咬了咬牙，從袖中取出一個鏤空銀絲的盒子交到馨手上。
馨疑惑地打開，待看清盒中物事，紫眸微微睜大。
「我後來在舍言的馬車裡面找出來的……」神月將視線偏到一邊，「我已經聽說了，『三歎』是你父親的遺物……」
馨怔愣了許久，猛地合上盒子，轉身入了寢殿。
神月躊躇了一下，還是沒有跟進去，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馨轉身的一瞬，眸中竟有水光閃過。
過了片刻，馨空著手出來，看神月還站在原地，忽然道：「我看你似乎是有話想說，也許你願意隨我出去走一走？」
神月點點頭，跟在馨身後。
馨領著神月在回廊裡轉了幾轉，最終將她帶上了湖心涼亭，岸上海棠一片豔紅，映在粼粼湖水裡，像是岸上水中同燃烈火。
「此處上不接天，下不連地，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馨看了神月一眼，「出得君口，入得我耳，再無第三人可知。」
神月盯著地面，躊躇了半晌，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這時候，她卻聽得馨的聲音幽幽在頭頂響起：「父親生前調了許多香，但我現在僅有的，卻是你給我的這一塊。」
神月聞言抬頭，卻見馨雙手撐著欄杆，眼睛望著湖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父親死後，我和兄長曾經過得很艱難，兄長甚至要用父親的香來換吃的。」馨的手猛地抓緊了欄杆，「我當時很生氣，因為那是父親的遺物。可後來……」馨頓了頓，「我將『親情』的那一部分靈魂封印之後，卻對這些香半點感受都沒有了。這些香在我手上或是變賣或是賄賂……」她沉默許久，「一點點都沒有留下。」
神月聽了，許久說不出話，半晌才道：「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是啊……為什麼呢？」馨依舊望著湖水，「也許因為這裡孤零零的吧。」
「再說了，」馨突然轉過身來，「要是我死了，我做錯了的事，總得有人知道。」
「好了，」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度看向神月，「你想和我說什麼？」
「我……」神月握緊了拳，「在碧落，你被亂石壓住的時候，我鎖上了暗室的門……」
「哦，這件事啊，我知道啊。」馨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我不是一直都沒有追究麼？」
「你……」神月難以置信地看著馨，想從她的雙眸中看出什麼情緒。
「想殺我的人如過江之鯽，不差你一個，何況你還只是因為『嫉妒』。」馨輕笑一聲，「左右我和殺生丸是不可能的，只要讓你意識到這一點，這件事基本就解決了。」
神月雙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發出。過了片刻，只聽她問道：「你為什麼不追究？」
「當時你在南國境內，而且和殺生丸分開了，想追究是很容易。不過……要是害了你可就和殺生丸結了仇怨。」馨笑了笑，「我可還要他來坐鎮婚宴呢。」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神月盯著馨，「對嗎？」
「有區別嗎？」
「有！」神月咬了咬牙，對著馨彎下了腰，「我是來……負荊請罪的。」
馨反倒怔住了，過了許久，才道：「你可知，就算你是真心求悔，我也不敢對你做什麼。」
神月聞言直起身：「因為殺生丸？」
馨點點頭，打量神月半晌，卻忽然道：「所以，你下次想彌補的話，換個更聰明點的方式。」
「那好，」神月認真地看著馨，「你想用什麼方式？」
馨聽了這話，反倒以袖掩面，輕笑出聲，只在袖間露出微彎的雙眸。
過了半晌，馨才拿下袖口：「我好像明白為什麼殺生丸會喜歡你了，這麼看確實有幾分可愛。」
神月卻還是站在原地，認真地看著馨。
馨的神色也漸漸認真起來，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遞到神月眼前。神月湊近了去看，卻發現是一件木雕桃核，上面打了一個孔，用紅線穿著。
「這是父親尚在時，兄長送我的生辰禮物。」馨微微笑著，「他當時冒著風險弄了通靈木一段樹枝為我雕的。這些年……大概這東西實在無甚大用，竟被我留住了。」
「你既然想彌補的話……」馨頓了頓，伸手一揚，木雕桃核便不在她手上，「我丟到了湖裡，你去找回來。」
神月沒有動。
馨嗤笑了一聲，「怎麼？說得倒是好聽。」
神月搖搖頭：「既然是你哥哥送你的……我想你是不會扔的，應該還在你身上。」
馨一挑眉，果然從袖中拿出了木雕桃核扔到神月手上：「既然你將他找回來了，你的事我就不計較了。這東西也送你了。」
說完，馨便轉身離去。
神月看著馨的背影，不解地皺起眉。
過了片刻，馨忽然頓住，半轉過身：「你會……好好保存的吧？」
神月點頭：「當然。」
馨便不再言語，再度轉過身。
這時候，花殤卻匆匆趕來，在馨三步外站定，對著馨行了大禮，才道：「陛下，仙姬夫人請陛下往風雨殿一敘。」
馨點點頭，正要邁步，卻見花殤看向神月，道：「仙姬夫人也讓人請了神月小姐，既然神月小姐在這裡……」
「那便同去吧。」馨看向神月。
神月下意識將木雕收進袖子，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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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黃雀在後（四）
神月跟著馨和花殤穿過亭臺樓閣，眼底掠過層層簷角，最終三人在一間院子裡栽著海棠樹的宮殿裡停下了腳步。
「扣扣」兩聲，花殤上前敲響了虛掩的門扉。
「進來吧。」從裡面傳出的卻是老殿下的聲音。
花殤於是後退兩步，微彎著腰，請馨先入，待神月也跟著馨後面進去之後，才跟了上去，順手闔上了宮殿的大門。
神月步入大殿的一瞬，暗暗吃了一驚。這風雨殿內遠不止仙姬和老殿下二人。
仙姬和老殿下對坐在兩邊，殺生丸立在仙姬身側，衡宇和粉煙則站在老殿下身後，仙姬在宴會上帶來的兩人依舊用斗篷罩住全身，卻站在大殿的另一角。而笙和硯雨來得早一些，立在與這些人不同的方位。而月蓮居然也在，只不過獨自站在大殿的角落裡。
馨見狀，也挑了個位子坐下，與仙姬和老殿下遙遙相對。笙、硯雨、花殤見了，齊齊立在馨身後。
而神月，暗暗掃視了一圈後，面色不變地行到殺生丸身側。
仙姬見人來齊了，便飲了一口茶，覷了老殿下一眼，見後者沒什麼表示，才放下茶盞，先開了口：「南國王座空懸多年，今日總算有了結果。」說著，她看向馨，「可要祝賀你了啊。」
馨也飲了一口茶，卻沒有接仙姬的話，只道：「夫人此番想必也是借婚宴之由將三國之人齊聚，所求必然不小，何不有話直說？」
這時候老殿下看了馨一眼，忽然道：「你既想辦這個宴會，我和仙姬也就順水推舟。不然，若是隨隨便便找個由頭讓我們這四方再聚起來，恐怕會讓那人生疑。」
「四方？」馨看向將身形隱藏在斗篷後的兩人，「不知兩位……」
這時候，那兩人取下了斗篷，卻均穿著一身雪白狩衣。其中一人鬚髮皆白，卻是精神矍鑠。而另一人是個女子，留著齊耳的短髮，長眉如刀。只見她目光掃過衡宇，最終死死盯在粉煙身上，面色陰沉。
那老者微微頷首，道：「我乃夕月一族松鶴。」說著他看向身後的女子，「這位是我的弟子，零子。」
零子暗自握緊了拳，但還是沖著在場眾人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如今人境分裂，夕月一族算是人類中最具影響力的宗族了。神月暗自琢磨，究竟是什麼能讓整個大陸最大的幾家勢力齊聚一堂。
「那我便從頭開始說吧。」仙姬掃視一圈，緩緩開口，「九千年前，魔族猖獗，被大神伊耶那岐率神軍剿滅，魔神被斬首，神魂四散，後來其屍亦被挫骨揚灰。」
神月垂眸聽著，想起碧落城裡金粉繪飾的壁畫，天上地下，盡是血色。
「但是仍有一條漏網之魚。那個魔在這九千年裡一直費盡心機想復活魔神。」仙姬說著，頓了頓，「在五百年前，他差點就成功了。」
「五百年前，他集齊了魔神魂魄，為魔神製造了身軀，只差一點，魔神便會蘇醒。」老殿下接過了話，「當時便是夕月、月蓮、簫、犬大將夫婦還有……衡宇的父母合力粉碎了他的陰謀，只是仍教那魔逃走了……」
「還有敖溟。」月蓮冷不丁地插話。
聽見這個名字，仙姬和老殿下面上皆閃過一絲不自然。老殿下頓了頓，沒有接月蓮的話：「魔族之人向來執迷，肯定不會輕易放棄，我們索性便將魔神四魂分開，用封魔大陣分別封印，由四方分別守護。」老殿下停了停，「現在，請各位說個實話，諸位境內的封印是否已被破了。」
仙姬微微頷首，馨坦蕩地點點頭，松鶴摸著鬍子不表態，零子咬牙甚久才不甘願地點了頭。
老殿下歎了口氣：「果然如此，寒潭封印亦被破了。現在那魔已再度集齊魔神魂魄……」
馨看了老殿下一眼，忽然插話：「既然當初已料到他會捲土重來，為何不讓魔神魂飛魄散，那至少那魔還要一個九千年。」
「你以為是我們想不到？」月蓮冷笑一聲，「在座眾人合起來也無法與伊耶那岐大人相比，光是讓魔神四魂分開，已是不易。」
老殿下輕咳一聲，打斷月蓮，道：「魔神靈魂甚是強悍。紅蓮淵、通靈木、魘魔塔、寒潭，這四個地方，無論哪一處，無論什麼人的靈魂進去了，只消片刻，便會灰飛煙滅。可裡面每一處只封印了魔神的一魂，整整五百年，都沒能奈何魔神。」
神月忽然憶起前段日子的層層夢境，寒冰、烈焰、絞繩、重壓……每一層夢境都讓人生不如死。
「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
神月問夢境中那人為何要幫她承受痛楚，那人是這麼回答她的。
只是後面還有半句，「也不是我應當承受的。」
「所以將我們聚起來是為了再度封印魔神？」馨一語道出關鍵，「不過，既然當年這事牽扯甚廣，何以我父從不提及？」
「不光是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衡宇攤了攤手，「在此之前，老爺子只說寒潭是禁地，無論如何不能隨便進去。想來你父親也只說了類似的話吧。」
馨點點頭，卻聽老殿下歎了口氣：「你們這一輩對神明都沒有多少敬畏了，神魔之事，怎可隨意言說。」
這時候，神月環視了一圈，還是開了口：「為什麼……一定要除去魔神呢？」
大殿裡眾人聞言皆看向神月，像是她提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
「因為那人是魔神。」仙姬淡淡開口。
第177章 黃雀在後（五）
老殿下輕咳一聲，道：「既然大家都清楚了緣由……」
「等一等。」馨打斷了他，「那個意圖復活魔神的魔，馨雖已有猜測，但還請明示。」
「傀儡師黑起。」
「傀儡師黑起。」
「黑起。」
老殿下、仙姬、月蓮同時開口。
殺生丸聽著，金眸微張，在一瞬間握緊了拳又飛速鬆開。
神月擊殺影弦時那一雙紅瞳劃過心頭，不祥的猜測在他心底漸漸成型。
而神月的神色卻甚是平靜，甚至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解脫感。
馨這時候飲了一口茶，杯盞遮住了她的神情。
老殿下接著說道：「去年夕月身死之時，曾委託衡宇關注黑起動向。可惜衡宇太過愚鈍，並沒有調查出什麼線索，反而被黑起的傀儡重傷。」這時候，老殿下看向殺生丸，「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在衡宇受傷時候的照拂。」
殺生丸沒有言語，只微微頷首，等著老殿下接下來的話。
「那時衡宇尚不知情由，不以為意，也未及時告知我，以致我們忽視黑起動作，錯失良機。這是他的罪過。」老殿下肅容道。
衡宇愣了一瞬，卻又聽得老殿下接著說道：「半年前，寒潭被破，我卻只召回衡宇，想私自了結此事；三月前，黑起以手下『搖光』、『天樞』兩個傀儡行刺於我，我卻沒能毀去這兩個傀儡，教他們逃走。」老殿下頓了頓，「這些都是我的罪過。」
仙姬聽了，忙道：「那紅蓮淵的封印被破，亦是我的罪過了。」
老殿下道：「局勢致此，非你一人之過。」頓了頓，又道，「關於黑起動向，我已將我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還望諸位不要有所隱瞞才好。」說著，裝作不經意地掃了零子師徒一眼。
仙姬會意，首先說道：「三月前，底下人告訴我紅蓮淵的封印被人破了。守著封印的夢姬性子孤僻，沒人清楚她是何時死的。餘下的事，我不清楚，想來黑起並不如何在西國境內活動。」
馨接著開口：「三個多月以前，我發現封印被破。」
她只說了這一句，便緘口不談，但仙姬和老殿下並未注意她，他們的目光此時齊齊彙聚在零子師徒身上。
松鶴這時候摸著鬍子微微點了頭，零子見狀，咬牙片刻，才道：「三個多月以前，魘魔塔封印被破，我族由是召集人境諸多巫女、陰陽師等，試圖尋回魔神和魂。但偏偏此時，又陸續有村莊城池遭人屠戮，屍體魔化。經查實，屠城屠村之人為心魔入體的陰陽師。」零子頓了頓，「而讓屍體魔化之人卻為黑起。」
神月想起影弦，神色微動，卻沒有說話。
一旁的月蓮雙唇輕動了一下，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最終亦是沉默。
零子道：「那些被魔化的屍體現在卻一齊失去了蹤跡……尚未查到藏匿於何處。」
「看來黑起果然藏匿在東境內。」老殿下沉吟片刻，看向零子，「東境分裂，戰火四起，實是便於黑起渾水摸魚。若僅有你們一族，怕是難以擒住黑起。不若我們三國各派人入東境，襄助你們一族，如何？」
零子聽了，雙拳握緊，手背上青筋暴起。松鶴攔了她一下，不緊不慢地說道：「夕月一族人單力微，恐難堪大任。再說，人族向來孱弱，若將戰場設在人境，怕是不少無辜百姓會平白遭受劫難。」松鶴頓了頓，「不若查出黑起所在之後，由我夕月一族派人將他引出東境，全力襄助諸位將他擒獲，何如？」
「那你欲將他引向何處？」老殿下問道。
松鶴道：「古籍言，五百年前，諸位同先祖正是在西國凜沙擊敗黑起，分開魔神四魂。既然如此，不若……」
「五百年前那場大戰讓凜沙千里沃土變為黃沙，再來一次，真不知道凜沙會變成什麼樣子。」仙姬唇角輕勾，笑容危險，「再說西國裡也不全是妖族呀。西國的人族難道就不是人族嗎？難道就不值得夕月一族去憐惜嗎？」
馨緊接著說道：「本來此事不應當推辭，但今日之事實在使南國元氣大傷，恐難堪大任。」
「那諸位是覺得應當將黑起引到我北國？」老殿下不動聲色地開口。
「你們準備推諉到何時？」殺生丸忽然冷冷開口。
「那你如何看？」老殿下笑著看向殺生丸。
「海上。」
仙姬、老殿下、馨還有松鶴聞言相互看了一眼，皆點點頭。
老殿下於是道：「那便依殺生丸所言，先查出黑起的藏身之處，而後將他引到海上，誅殺黑起、封印魔神。」他說著，看向松鶴，「我們會派人去東境襄助你族，這次總沒有什麼問題吧？」
零子此時已是忍了又忍，終是咬牙開口：「你們口口聲聲皆要入我東境，意欲何為？」
松鶴對著零子搖了搖頭，微微笑著：「我的弟子不懂事，我代她賠罪。不過我夕月一族只是人境一個小小宗族，非是君主，實是不敢擅自請人入境。」
「這件事還可以商量。」老殿下道，「現在天色已晚，不妨請諸位先去休息。具體事宜明日再來相商。」
第178章 黃雀在後（六）
等神月從風雨殿出來的時候，夜色已深，漫天的星子爭相閃爍輝光，連月色也黯淡了下去。
月蓮是第一個離開風雨殿的，之後便是松鶴師徒以及馨四人。神月見仙姬留下了殺生丸，便告了辭先退出來，臨走前看見老殿下正對衡宇招手，也似是有話要說。
她在回廊裡漫無目的地行了一段，卻看見正有人盤腿抱刀坐在對面的屋頂上，那人抬首望著頂上的星空，不知在想什麼。
「犬夜叉？」神月站住了，沖著他招手。
犬夜叉一下跳到神月面前，雙手攏進袖口。
「我要回去了。」犬夜叉開門見山。
神月愣了一下：「不和殺生丸打聲招呼嗎？」
「不是和你說了嗎？」犬夜叉撇撇嘴，「而且我才不想見那傢伙。」
神月想了想，將袖箭取下遞到犬夜叉手上：「這個，請幫我還給珊瑚。還有……這次真的多謝你們了。」
犬夜叉點點頭，將袖箭收進袖口：「沒事我就先走了。」
神月看著面前這個比初見時安靜了許多了的少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犬夜叉看她不說話，也就轉身邁步。
「等等。」神月忍不住開口。看著犬夜叉停住的背影，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如果……如果食骨井的通道始終無法打開，你要怎麼辦？」
犬夜叉沉默了很久，就在神月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犬夜叉卻忽然轉過身：「那個蠢女人不就在五百年後？如果她不能通過食骨井回來的話，那我等上五百年也一樣可以去找她。」
說完，也不等神月回應，犬夜叉幾個縱躍消失在了神月視野裡。
神月又行了幾步，卻隱隱有爭吵聲傳來。神月凝神去聽，那隱約的聲音竟無比清晰地傳到耳畔。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你就是這般騙了我十年？！」那是零子的聲音，「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半妖啊！你還知不知道你是個陰陽師？！」
「當年的事……衡宇也是沒有辦法。」粉煙的聲音很低，「……出了那種事，我早就不配再當陰陽師了。」
零子沉默了很久。
反而是粉煙打破了沉默：「我師父可安好？」
「死了。」零子硬邦邦地回答。一陣推搡的聲音過後，便再無人說話。
神月等了許久，才順著回廊走過去，卻見粉煙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時候她注意到神月過來，微微頷首，勉強一笑便離去了。
神月知道粉煙、衡宇、零子三人大約以前有什麼恩怨，要是以前，估計她就直接問了，現在反而緘默，只目送粉煙離去。
不知道為什麼，神月忽然感覺，自己目送著離去的人實在太多了，那些人匆忙奔向各自的歸途，獨留她一人在原地。
她打住紛亂的思緒，強迫自己開始思考。
依仙姬的說法，黑起神出鬼沒且消息靈通，所以他們才借著婚宴之機聚首商議，一是為了誅殺黑起，二是為了封印魔神。
她復活的身軀是黑起給予的，而她入夢時，除去那些噬人的苦痛，她先看見了神無，神無後來不再出現，便是那神秘人時不時出現。
自那神秘人請她飲酒之後，她便幾乎可以確定了。
那人，便是魔神。
她的身體裡，藏著魔神。
這個秘密她不敢說出口，只能謹小慎微地試探著，卻發現眾人對魔神深惡痛絕。念及此，她一時間竟茫然無措，不知若將這個秘密說出口，自己會面臨些什麼。
她不禁想，若是以往，她根本不會害怕不會在乎，現在卻這般畏首畏尾。
思緒流轉間，她到了自己的房間，推門一看，卻見殺生丸隨意坐在地上，面前一方小案，一瓶清酒，兩盞瓷杯，三四碟小菜。
神月一愣，忽然想到兩人的房間鄰近，下意識道：「那個，我好像走錯房間了。」
殺生丸抬眼看過來：「是我在等你。」
第179章 黃雀在後（七）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再說話，月色當頭，晚風輕撫，神月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去，只見遊廊外一株紅纓開得正盛，落紅慢舞。殺生丸就著燈火靜靜將這一切收入眼中。
「過來。」他忽然道。
神月點點頭，規規矩矩在殺生丸面前坐下。殺生丸不再言語，只從身後取出一件純白的衣服，推到神月面前。
神月疑惑地展開，卻是一件狩衣，大袖邊沿一圈暗紅色的袖括，背後的當帶緋紅一片：「這是……影弦送我的那件？」
殺生丸點頭不語。
當時影弦帶神月混入宮宴，便有人讓神月換上宮婢的服飾。神月便將這件狩衣藏起，只想著事後來取，不曾想宮殿最終被焚毀。那火焰無物不焚，神月從沒想過這狩衣竟還能倖存，加上諸事紛擾，也就未提這件事。可……
大約是神月的眼神太過明顯，殺生丸還是解釋了兩句：「讓那半妖回去看了看。沒損壞便帶回來了。」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神月卻聽懂了。應該是火滅了之後，殺生丸特意讓花殤回流觴殿去尋回這件衣服。
她想，其實也許殺生丸也沒有想到這件衣服能倖存吧。
「算是個好東西。」殺生丸淡淡評價道，「換上吧。」
神月一時愣住了，殺生丸以前有多排斥影弦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殺生丸見她不動，便用眼神催促。神月看了他一眼，默默轉到里間，再出來時身上便又是那件狩衣。
殺生丸上下打量她一眼，示意她坐下，隨即把一隻杯子往她那邊推了推：「陪我喝一杯。」
「好。」
神月將將兩隻酒杯斟滿，自己當先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卻發現殺生丸動也未動手中的杯子，只定定看著她。見她看過來，殺生丸才慢慢飲盡杯中酒，可視線動也不動。
「你有話想說。」神月一邊斟酒，一邊道，是肯定的語氣。
「你有事瞞著我。」殺生丸同樣語氣肯定。
神月這時候正拿起酒杯，聽見這話，手中的杯子很俗套地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留下長長的水痕。
神月轉過身去拾杯子，卻又聽見殺生丸在身後說道：「你的手在抖。」
她忙把輕顫的指尖縮回袖口，不再去管那只杯子，坐回去，卻不敢看殺生丸，嚅囁了半天：「你……知道了？」
「剛剛猜到。」
神月於是了然。她復活以來異事頻出，就算一開始他參不透緣由，但這次四方聚首，仙姬將因果緣由說得清清楚楚，他哪裡還能猜不到。
「你不該瞞我。」殺生丸輕抿一口酒。
神月慌亂解釋：「一開始我沒有弄清楚，不敢亂說，後來……後來，我身體有……」
神月說到一半，殺生丸忽然伸手將她摟過去，附到她耳邊，溫熱的濕氣直往耳道裡面鑽：「現在，在這裡，你不能說出口。」
神月忽然明白了，這裡四方勢力聚首，情勢複雜，任何話，一旦說出口，都不能保證安全。
「你只是，不應該瞞我。」熱氣拂過耳畔，癢癢的，殺生丸的聲音又低又沉，「從一開始。」
接著殺生丸也未有什麼其他的動作，只在她頸窩裡輕嗅一下，似是在辨明她的氣味。沉默許久，他才接著附耳說道：「記住了？」
神月雙目大睜，她以為會有一番詰問，問她為何隱瞞，為何不夠信任，甚至會將她帶到仙姬面前。可是沒有詰問，沒有質詢，沒有責怪，甚至不需要她將秘密說出口。
神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刹那跳得又急又快，她掙扎起來迫切地想看看他的表情，似乎這樣才能安心。可殺生丸卻想把神月往自己懷裡按，兩相掙扎，也不知怎麼，四片唇就碰到了一起。
神月愣住了，殺生丸卻比她更快地反應過來，先是輕輕啜取，而後長驅直入攻城掠地，一直到神月喘不過氣才慢慢分開。
月下不看女，燈下不看郎。可屋外月色如水，房內燈火朦朧，神月看著眼前人不斷靠近，再靠近，不由癡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殺生丸已輕吻上額頭。那吻輕若鴻毛，先是額頭，繼而眉心，接著是神月長長的睫羽，一路向下，直至鼻尖，雙頰，然後再度接吻，那吻也由輕漸重，像是要把懷中的人掰開揉碎徹底融入自己的骨血。
神月閉上雙眼，輕輕回應。
兩人的吻漸漸激烈起來，也便不止於此了，漸至耳根、脖頸，再欲往下時，殺生丸停了一停，似有猶豫，神月便湊過去吻了殺生丸身上相同的地方。
殺生丸便不再遲疑，一把將神月撈起，大步往里間走去。
月光依舊，春宵正好。
第180章 黃雀在後（八）
神月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光微明，身上卻陣陣酸痛，她愣了許久，昨天夜裡那些旖旎而瘋狂的畫面逐次閃過，兩個人相互糾纏不肯放手，那些沉默的、壓抑的、不能宣之於口的都融入這抵死的纏綿裡。
「在想什麼？」殺生丸的聲音從她身旁傳來。
她側過臉，只見殺生丸支起上身，錦被自他身上滑落，精壯的胸膛多了星星點點的紅痕。殺生丸順著她的視線低頭，卻倏然一笑，撈過神月發尾在手上把玩起來，墨發仿佛一尾尾小魚，在白玉珊瑚間穿進穿出樂此不疲。
神月低頭看著，也不由笑了出來。她從兩人發梢各牽了一縷出來，相互糾纏，似乎想纏出什麼花樣來，不過神月似乎是第一次弄，動作很是笨拙。
殺生丸不由問道：「這是什麼？」
「同心結。」神月頭也不抬，頓了頓，補充道，「以前看戈薇打過。」
殺生丸也不動作，懶洋洋地靠著，任憑神月擺弄，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這時候卻又聽神月說道：「雖然說第一次見你，你就很難對付，把我半個身子都砍沒了，當時真以為自己快死了，還一本正經地說了遺言……後來你肯定還想把我幹掉，雖然一直沒有成功……之後特別傲慢脾氣還那麼差。嗯……還經常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再後來還把我丟下了來著……」
殺生丸聽著神月歷數他的不是，不由得長眉一挑，這時候神月卻打好了結，抬起頭笑吟吟地看著他：「可是還是覺得，幸好遇上的人是你。」
我的敵人、友人、親人……愛人。
殺生丸聽了，沒說話，只是將同心結拿起來端詳半響，由衷評價道：「真醜。」
神月看著歪歪扭扭的繩結，輕哼一聲，正要拿過去拆了，殺生丸卻先一步削斷那兩束頭髮，將同心結搶在手心。
神月一愣，兩個人卻齊齊笑了出來。
「殺生丸——在不在——我跟你說……」
兩人笑聲剛停，便聽見隔壁傳來衡宇的聲音：「咦？死狗不在啊？不對……氣味在隔壁……難道我走錯房間了……等等，那死狗耳朵靈得很，對對對，不能叫他死狗了……」
「咳咳！」衡宇重重咳了兩聲，一下打開了房門，「殺生丸，你還記不記得……」
「出去！」殺生丸直接用光鞭揮退衡宇，連帶著「刷——」地把門再度合上。
衡宇扒在門縫外面做出小心翼翼的語氣：「我是真不知道你跑去爬了人家的床，我要是知道哪裡能壞你的好事？另外我真的什麼都沒有看見……你可以放心……其實也就一閃而過嘛對不對，能看到什麼……」
「你想看到什麼？」衡宇面前的門自動開了，殺生丸已穿好衣服，在門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啊……今天這天真不錯啊……」衡宇乾笑著轉過身卻被拉住後領，只聽得始作俑者發出了低沉的笑聲：「想跑？」
「衡宇你來是有什麼事嗎？」神月這時也穿戴整齊，從後面繞出來打著圓場。
衡宇忙掙脫殺生丸，回過身看著神月，嬉笑道：「月美人今日格外容光煥發啊，想來殺生丸昨晚……」
「臭狐狸……」殺生丸一挑長眉，手上光鞭若隱若現，「想死麼？」
「哎呀！我來是有正事的！」衡宇立即正色，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埋在這裡的試道石？」
「……試道石？」殺生丸想了許久，終於記起在他很小的時候，對，那時馨的父親還在，當時他、衡宇、馨、笙四人一起去了離都的試道湖，各自從裡面取了一塊石頭滴上自己的血，之後又埋入岸邊。
「那時我們幾個還年幼，試道石驗不出什麼來。現在差不多可以把試道石挖出來了！」衡宇興奮地說，「昨晚我和笙喝了幾杯，笙提到這件事我才想起來的！難得來一次南國，而且還能心平氣和聚在一起，也不容易，不如就趁這個機會一起把試道石挖出來吧，現在馨和笙已經在試道湖那邊等著了。」
衡宇見殺生丸臉色不渝，輕歎口氣：「實話說吧，笙呢，找到我，又提到這件事，分明是在向你示好。我呢，把話帶到，也便算是仁至義盡。可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你也別嫌我多嘴，馨現在已經是南國的王了——萬事三思啊。」
神月見狀，想了想，拉了拉殺生丸的袖角：「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接著，又低聲道：「衡宇這是一番好意。」
殺生丸看看神月，終於道：「帶路吧，臭狐狸。」
衡宇聽見這話卻強拉著殺生丸一起走在了前面，暗暗指了指自己脖根，見殺生丸沒有反應，便伸出手裝作無意把殺生丸襟口往上拉了拉，遮住那些許曖昧的痕跡。
「你們現在身上都是彼此的氣味……」衡宇低聲，欲言又止。
殺生丸偏過眼，沒有說話。
「現在，這個時候，你做的這麼明顯……」衡宇回過頭看了神月一眼，語氣擔憂，「是她出了什麼事嗎？」
「與你無關。」殺生丸淡淡回答，「只是，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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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11
第181章 黃雀在後（九）
神月在後面默默跟著殺生丸與衡宇，南國宮殿素來曲徑眾多，在不知拐了幾個彎之後，他們入了一片竹林，竹葉不時發出「沙沙」聲響。竹林幽深，他們三人行了許久才看見候在那裡的馨、笙還有花殤。他們身後，便是試道湖。
其實說是湖，略有些誇張，所謂的「試道湖」不過是個一尺見方的小譚，潭水清澈，卻看不見底，偶爾有竹葉落在上面，竟如石子一般直直墜了下去，連個漣漪都不起。
馨、笙二人看見神月和殺生丸的一瞬，臉色均變得有些古怪，對視一眼後又恢復自然。笙當先迎出來，笑道：「過了這麼多年，我們四人還能齊聚，真是不易啊。」
殺生丸不言語，衡宇便上前拍拍笙的肩，往後看了兩眼：「哎呀！我當年做標記的那竹子還在呢！那下麵是我的試道石！嗯……我記得這個左邊那棵竹子下面的是殺生丸的，右邊的分別是馨和笙的……」
神月好奇地看過去，只見一棵紫竹的根部有幾道陳年的舊痕，那痕跡七拐八扭，神月端詳許久也沒弄懂到底是什麼標記。
「這幅『天狐力戰死狗』可是我當年的得意之作。」衡宇嬉笑著湊過來，完全不顧殺生丸的臉色，「那天狐是不是帥氣逼人？」
「是啊。」笙接過話，「我記得你當時把這幅畫的寓意一說，就被殺生丸揍了一頓。」
笙一說完，眾人皆笑了出來，連殺生丸的面色也好了不少。
神月卻發現自己異常冷靜，她一面是真心附和著眾人發出笑聲，一面心裡又有聲音告訴她，你看，笙這一招懷柔多有效啊。
為什麼是笙呢？她一面默默問心底那個聲音，一面又暗暗看向馨，卻發現馨笑得十分勉強，眼角餘光黏在花殤身上，儘管掩飾得很好，卻是真的心不在焉。
是你嗎？魔神。神月默默問道。
可心底卻再沒有半點聲音。
這時候，衡宇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埋在紫竹下的幾塊試道石挖了出來。試道石均是巴掌大小，棱角光滑，但各人的卻又不一。衡宇那塊藍得透亮，裡面隱隱有「逍遙」二字；馨和笙的那兩塊卻均是血色，只是笙手上的隱隱透出「情」字，而馨手上的，「情」字和「王」字相互隱現，此消則彼長。殺生丸手心裡的那塊則呈月白色，一個「武」字淩厲非常，入木三分。
馨盯著手上的試道石看了許久，忽而偏過頭：「花殤，既然來了，你也試試吧。」
「是。」
花殤十分順從地將手伸入潭水，片刻後取出。而他手上那塊竟是無色的，比衡宇的那塊還要剔透幾分，裡面的「情」字雖無甚棱角卻依舊有力。
神月明白了，這潭水大概就是測他們各人的「道」了。只是頗令她意外的一點是，這南國之人，竟皆是情種。
這時候，神月忽然感覺手上一暖，原來是馨趁她發愣的時候走上前來，牽住她的手，笑得十分親密：「阿月你既然來了，不妨也取一塊試道石看看？」
「……阿月？」神月驚疑。
馨也不再管花殤，神色自若：「怎麼？這裡除了你，還有誰的名字帶『月』嗎？」
她在討好你啊，因為知道了你是殺生丸的女人。心底的聲音又出現了，覺得很煩吧？
神月沒有回應，只看了殺生丸一眼，見他沒有異議，便照著花殤的動作，將手伸進了潭水中。手伸到水面下以後，竟沒有任何感覺，像是伸入一團空氣中。她等了片刻，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手上漸漸凝聚成型。
就在她要將試道石取出的時候，卻發現馨面上還是那副笑容，可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著她。
不！不對！馨並不是為了討好她！馨是在……
似乎是感受到神月的遲疑，馨於是將她伸入潭水中的手臂慢慢扶出來，像是真的在幫她一樣。
馨在試探她！神月終於肯定了。
可試道石已經取出，她低頭一看，那石頭先是成了霧色，裡面似是有字一閃而過，但無人能看得真切。而後那塊石頭急速變得墨黑，一個蒼白的「滅」字浮在上面。但之後試道石又變成了霧色，再之後又變得墨黑，這兩種顏色便在試道石上不斷來回。
這異狀讓眾人一時沉默起來，衡宇轉轉眼珠，最先說道：「這說明月美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道嘛，不妨像我們以前一樣先埋在這裡，過個幾十年再來看看？」
「不必。」殺生丸取過試道石收入袖中，「我代她收著。」
神月特地看了馨一眼，卻發現她神色平靜似乎早有預料。神月斷定，馨一定是知道些什麼，所以如此試探她。
說不定此刻，馨知道的已不比殺生丸少。
殺生丸撂下了話便轉身離去，神月連忙跟上，心中卻還在想那塊試道石。
霧濛濛的那面應該是她的「道」，說實話，今天之前，她從未想過「道」這件事，自然茫然。可那個「滅」字，分明是……魔神的「道」。
魔神……這便是你要做的事嗎？
嚇到了？心底有嗤笑傳出。
神月正要回答魔神，殺生丸卻忽然回眼看過來。此時兩人已走到回廊上，廊外樹影疏扶，偶有鳥叫蟲鳴，卻無一人經過。
「馨身上有血味。」殺生丸忽然說道，「是松鶴的血。」
神月由是想起那個代表夕月一族的老者，驚異問道：「她和松鶴動手了？」
「血味很淡，連臭狐狸都未曾察覺。」殺生丸頓了頓，最終還是下了論斷，「當非她所為。」
神月低頭沉思，松鶴目下也不知是生是死，究竟是誰又意欲何為……而馨似乎有所牽扯，但殺生丸的推斷應當不會錯，殺生丸這麼急著離開想必也與這件事有關……
殺生丸見狀，忽而伸手抬起神月面頰：「我會去看，你不要管。」頓了頓，又摸了摸神月頭頂，囑咐道：「記住。萬事與你無關。」
神月定定看著他，重重點頭：「你放心。」
得了神月的答覆，殺生丸正欲離開，卻又忽然問道：「那人是否找你交談？」
神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人」指的是魔神，神月點點頭，卻又疑惑地看著殺生丸。
大概神月眼神太過直接，殺生丸頗有些不自在地解釋道：「你一直一副傾聽的樣子，哪怕無人同你說話。」
她一愣，卻又聽殺生丸接著問道：「那人同你談了些什麼？」
「嗯……並沒有什麼，就是說笙在用懷柔之術，馨在討好我……對了，還有……」神月把差點脫口而出的「魔神」二字咽了回去，學著殺生丸的用語，「那人承認『滅』是自己的道。」
殺生丸點點頭，深深看了神月片刻：「你轉告那人：我殺生丸會讓你徹底成佛！」
無知豎子！魔神嗤笑道。
神月沒有將魔神這句話說與殺生丸聽，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我覺得馨似乎在試探我，她好像……知道些什麼……」
「知道了。我會處理。」殺生丸點點頭，伸手揉了揉神月頭頂，叮囑道，「切記，萬事有我。」
第182章 黃雀在後（十）
殺生丸和神月叮囑完了，便獨自離去，想來是去查看松鶴情況。而神月依著殺生丸所言，沿著來路慢慢往回走。
南國之人安排房間的時候將他們同行的幾個人安排到了一起，所以神月快到自己房間的時候，路過了月蓮的屋子。這時候天色尚早，月蓮的房門卻大開著，神月往裡面看了一眼，卻見月蓮抱著酒罈醉醺醺地趴在案上，地上橫七豎八好幾個空了的罎子。
神月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進去，小心跨過地上那些酒罈，從裡屋取出厚衣服，輕輕蓋在月蓮身上。神月又看了看月蓮，將她懷裡那半壇酒慢慢抽出來，輕輕放到案上，正欲離開之時，卻又覺得酒香分外熟悉。
她湊到酒罈那邊聞了許久，終於想了起來：「相思酒？」
「是啊。」耳邊忽然傳來月蓮的聲音。
「……吵醒你了？」
月蓮將身上那件厚衣服卷起來往裡屋一丟：「沒睡著。」
「哦，這樣啊。」
說完這句話，神月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月蓮也不理她，只是劈手奪過神月手上那半壇酒，仰頭便往嘴裡灌，神月見了便搶過來，指著地上那些酒罈：「你別喝了。」
月蓮斜眼看過來：「那你幫我喝完。」
「好。」話音剛落，神月也不給月蓮反駁的機會，仰頭便灌，硬是把剩下的半罎子酒一口氣喝完了。相思酒空得了個旖旎的名字，灌進去卻和吞刀子沒兩樣，神月放下酒罈的時候連聲咳嗽，眼淚幾乎都出來了。
月蓮見了卻哈哈大笑，不知道從哪裡又摸出一談酒，將頂上的紅封去了，把那個空酒罈拿過來勻了一半遞給神月，低聲道：「既然這樣，一起喝吧。」
神月本想再勸，但想了想還是點了頭，只是將月蓮手裡那壇酒又勻了一半過來。
月蓮就靜靜地看著，與神月碰了一下罎子，便慢慢喝著。神月喝不慣，但也一點一點往下嚥。
「我夢到了敖溟。」月蓮忽然說道，「之後就怎麼也睡不著了。」
神月怔了一下，想起在海底遇到的那條龍，還有他身邊那個名叫「阿玥」小姑娘。似乎是當年封印魔神之時，夕月被黑起挑撥，將敖溟同著魔神的和魂一同封印在魘魔塔下，而之後，即使誤會解開，夕月為了不放魔神出來，便沒有理會同樣壓在魘魔塔下的敖溟。
對於這段恩怨，神月不予置評，只是低聲道：「別想了。」
月蓮扯著嘴角：「我怨恨你成為我的主人、怨恨你毀了碧落，更覺得你虛偽無能。可是我和夕月當年做的事比你的行為惡劣得多。人啊，都是這樣，對別人苛刻，對自己寬容……是啊，要不是我眼見到他，我都快忘記他了……」
神月見了，將月蓮手上的酒罈輕輕取下：「你現在不就在責怪自己嗎？」
「我以前一直覺得夕月是對的，我們是在封印魔神，哪怕犧牲敖溟也是理所應當的。只要封印了魔神，一切都會好的。可是……這次又要封印魔神。這次他們的想法和上一次完全沒有兩樣，一切可以犧牲的都應當去犧牲……只是將一切重來一次而已，只是不知道這一次的敖溟會是誰。」月蓮抬眼看著神月，眼中竟有淚光閃過，「可是做人做事真的能不擇手段嗎？你告訴我，真都可以這樣麼？」
神月驚詫了一瞬，月蓮雖然一直有怨恨而且異常尖刻，但同時也是冷漠的、清醒的，似乎永遠以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活在世上，而她此刻竟然如此悲傷、愧疚，還有，迷茫。
「你說，我做的究竟對不對？」月蓮又問。
神月沉默了許久：「如果你覺得你做的對，那就是對的。我現在越發覺得，世上很多事是說不清楚的，何苦非要分個對錯？只是到了需要支付代價的時候，不要逃避就好。」
月蓮聽了很久沒有說話，之後醉醺醺地看著神月：「……如果做錯事了，該怎麼辦？」
神月忽然覺得好笑，她曾經問過影弦的問題，竟然有人原模原樣地來問她。原來她的困惑不是她一個人的。原來大家都不是聖賢啊。
「道歉，彌補……有懲罰也要受著。」神月說道。
月蓮點點頭，又趴回案上不再說話。
神月對著月蓮的頭頂盯了許久，終於說出醞釀已久的話：「我們……解除契約吧。」
月蓮從臂彎裡抬起頭，無聲地看著神月，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們之間的契約始於神斷山，之後因為撫子的加入才變得複雜難解，如今撫子已經往生了，你應該知道怎麼解除契約吧……」
「……解除契約？」月蓮又換回諷刺的表情，「我于你，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了麼？」
神月搖頭，認真地看著月蓮：「因為說過把你當朋友家人那般對待，所以不向你索取要求什麼了。我不想看著你再被所謂的契約束縛。我希望你能自由。」
「自由？」月蓮嗤笑，「伊耶那美大人說過我是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人吧？我的身體早就毀了，是因為契約才能留在世上。我給夕月力量、壽命，夕月借我留在人世的一席之地……本來我和你也可以這樣。但是我厭倦了，就想搶奪你的身體試試看……後來撫子又攪進來，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
月蓮說道這裡便停下來了，轉而看著神月：「即使如此，依然要與我解除契約？或者像夕月一樣給我找個下家？所謂自由，所謂自由……」
從她生來，伊耶那岐將她收為靈物的時候，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伊耶那岐封印碧落的時候，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而多年之後，夕月將她帶下九天時，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甚至於夕月將她轉贈他人的時候，也沒有給她所謂的自由。
何謂自由？不過無稽之談。面對那些仿佛命運一般的洪流，哪裡有能讓人有選擇的餘地啊。
神月並不清楚有這般內情，如今聽了，沉默片刻，斂眉道：「對不起，在我找到更好的辦法前，不會再提這件事了。」頓了頓，又道：「但我不相信這是死局，一定有辦法的，只是我現在暫時還想不到怎麼做而已。我會讓你自由的。」
月蓮的表情明擺著不相信神月，但想了想，卻忽然說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變成你手上的刀。」
神月聽了卻笑出聲：「也許是我死在前面呢？」
月蓮挑挑眉毛，也笑了出來：「如果那樣，我替你報仇。」
「好啊，一言為定。」兩人相視一笑，恩仇盡泯。
神月心下蘊藉，卻又忍不住想：這一次的敖溟，會是她自己嗎？
第183章 黃雀在後（十一）
殺生丸與神月分別後，便徑直來到松鶴房前。此時晨光熹微，四周一片靜寂，無一人經過。想來馨身上那點淡淡的血味除他以外無人注意到。
他並未急著進去，而是先分辨了一下空氣中的氣味。出乎他意料的是，空中並無半分氣味，連松鶴自己的氣味都沒有，像是有人專門將氣味清乾淨了。
他凝神細聽，屋裡沒有呼吸聲，要麼松鶴不在屋中，要麼……松鶴已經死了。
按理說這種時候哪怕為了避嫌他都不該再接著確認了，可神月如此境況，一切變數他應當提前探知才好應對。
想著，殺生丸拉開了門，松鶴的屍體果然倒在房間正中，白髮散亂，雙目大睜，下頷脖頸一片鏽紅，身上傷痕累累。殺生丸蹲下身細看，卻見松鶴手腳皆有深深縛痕，而他身上的傷痕卻是有新有舊，似是拷打所致。想了想，他掰開松鶴下頷，裡面的舌頭斷了一截，斷口參差，不似利刃所為，反而像……咬舌自盡。
看到這裡，殺生丸基本確定了。有什麼人昨晚襲擊了松鶴，似乎想問出什麼，但松鶴卻自盡了。
昨晚無人注意這點不算奇怪，只要設一個結界便好。可是是誰呢？又想得到什麼呢？
……是馨嗎？
若是殺人，馨身上的血味會很濃，可松鶴偏偏是自盡，若是馨，倒也說得通。
殺生丸一邊思索，一邊環顧房間，再三確認並無對神月不利的東西後，正欲離開，卻聽見身後傳來低低女聲：「……師父？」
他回頭一看，原是他來的不巧，這時候正正撞上來尋松鶴的零子。
零子奔到屋內，顫著手查看松鶴情況。殺生丸瞥了她一眼，沒有解釋半句，正欲邁步，一張符咒卻攔在他眼前。
「站住！！！」
零子紅著眼起身：「我師父怎麼會死？！」
殺生丸不欲多言，更不想與零子多做糾纏，只道：「讓開。」
一張符咒忽然自動飛出零子袖間，漸漸化成一個人的模樣，攔在殺生丸與零子中間，那人金髮碧眸，北國狐族的特徵。
「星禦，讓開。」殺生丸話語間聽不出半分情緒，心下卻是微微詫異，星禦願為式神也就罷了，但竟甘願被封在符咒裡。是為了能時刻保護這個陰陽師？
「殺生丸殿下。」星禦一面對著殺生丸行了一禮，一邊攔著身後的零子，「還請殿下解釋此間因由。松鶴長老是仙姬大人親自請來的。」
殺生丸聽了，長眉微挑，終於擠出了吝嗇到過分的話語：「他是自盡。」
「自盡？」零子聽了冷笑，大袖忽而暴漲，符咒奔湧而出，將殺生丸團團圍住！
神月這時候正與月蓮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卻忽聽不遠處傳來爆響。
兩人朝聲源看去，卻見一個瘦小的女子朝著這邊倒飛過來，下一瞬便被金髮男子接在懷裡，同時光鞭追至，男子躲閃不及，生生挨下一記，血珠飛濺。女子立時結印，血珠凝結半空，齊齊飛出，又在瞬間同時炸裂，血霧蒸騰。男子便趁這時候放下女子，手裡狐火閃爍，女子的兩隻大袖也相繼鼓動，大把的符咒祭在手上。
一片彌散的紅色裡，有人踏步而出，白衣勝雪，發如銀練，紅梅落滿衣襟袖角，本是俊美無雙，但偏偏神情冷峻，眼神倨傲，仿佛身化利刃，劈開這一片紅海血霧。
百十道符咒在他身邊炸開，狂風烈焰雷電齊現，間或伴有瑩藍狐火。他卻緩步前行，不為所動，天生牙營造的結界在他周身若隱若現，符咒狐火撞在結界上，發出一聲又一聲爆響。
血霧散盡之時，殺生丸與零子二人已離得極近，無數符咒圍在他們周身。
零子見狀，忽而將星禦推了出去，手上印式一變，符咒一瞬間回攏疾速向下！零子未給殺生丸動作的機會，甚至未給自己離開的機會，引爆了符咒。
令人目盲的白光爆裂開來，月蓮在一旁連呼不好，拉著神月便想逃離此處。神月不動如山，雙瞳一瞬間變得血紅。
白光過境，轟然巨響裡，一片地動山搖。
等一切平息下來，遊廊被毀，殿宇坍塌，碧草不見蹤影，紅櫻只餘枯枝，可視線反倒開闊起來，仿佛踩著周圍這一片廢墟，便能一眼看盡長空。
殺生丸這時候鬆開了零子後領，讓她離開天生牙的結界範圍。而神月撐起的血色結界也悄然消退，雙瞳回歸墨色。
眾人皆無事，反倒是一開始被零子推開的星禦受了重傷，站都站不穩，嘴裡流著血沫。零子奔過去查看他的狀況，卻被他一把攬在身後。
星御手上祭著黯淡的狐火，用力站穩：「松鶴長老死得不明不白，我們看見屍體旁就站著殿下您，殿下您卻半點解釋都不打算給……可您救了她一命，她便不好再出手了，但我還在。如果您給不出解釋，我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幫她討個公道！」
「有理。」老殿下的聲音忽然從殺生丸身後傳來，仙姬、衡宇、粉煙還有南國眾人都跟在後面。
「你們要公道，我便給你們公道。」老殿下環視一圈，忽然道，「兇手就在此處！」
第184章 黃雀在後（十二）
仙姬聽了，打量眾人一眼，眼中閃爍幾下，笑道：「老殿下說笑了，大家皆為同盟，何來兇手？依妾身看，此為黑起的離間之計。兇手多半是黑起。」
「仙姬說的在理。」老殿下不動聲色，「不過若兇手真在此處，該當如何啊？」
仙姬想了想，道：「莫不是黑起在此？若如此，該當挫骨揚灰，還夕月一族公道。」
老殿下撫掌大笑：「仙姬果然深明大義。既如此，請西國把兇手交出來吧。」
零子聽了，怒視殺生丸，眼看又要祭出符咒。星禦忙低聲讓零子冷靜，視線在仙姬與老殿下之間來回逡巡。他清楚，二人皆老謀深算，不管是誰，說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仙姬果然輕笑出聲：「妾身一直到剛才都是獨自待著，確實無人作證。老殿下若懷疑也無可厚非。」說著，仙姬的笑聲漸漸止住，眼神銳利：「還是……老殿下懷疑我兒？」
「非也。」老殿下猛地看向神月，「兇手在此！」
老殿下看過來的一瞬，神月忽然有種錯亂感，仿佛她並非神月，也不該身在此處。於是四周的景象像是被什麼抹去了一樣，漸漸漸漸只剩白茫茫一片。
她是誰？她應該在哪裡？
神月這麼想著，四周景色又慢慢浮出，岩漿熾熱，卻有巍峨宮殿漂浮其上。而她，坐在宮殿正中的王座上自斟自飲。
神月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覺得她似乎就該坐在這裡。
因為她是、她是……
「魔神大人。」有女子步入正殿，對著神月行禮。那女子一襲紅衣，彎腰間也可隱見玲瓏身段，神月盯著她看，無端覺得眼熟。
待那女子抬起頭，兩人明明離得很近，神月卻只看見她的容顏模糊一片。
「大人，我想好了。」女子說著，又行了一禮。
「廉貞。」神月聽見自己歎了口氣，「你還記得當初是怎麼和我說的？」
廉貞於是半跪下來，低頭垂眼：「記得……願歸魔神大人麾下，日月為證，鮮血為誓，永不背離。只是……只是……」
「你要想清楚，一旦拋棄魔籍墮入輪回，便是生死不避、災禍難免……何苦呢？」神月見廉貞不說話，便放柔了聲音，「何苦要和那個神明一同輪回？現在神魔兩族雖然開戰，但戰爭總有停下的一天，那時候，你還是我麾下大將，壽數恒久，無病無災，又可以和黑起他們把酒言歡。這番逍遙自在，你都不要了麼？」
廉貞慢慢看過來：「大人還不明白嗎？大人想著戰爭停下，可伊耶那岐卻想著與我們不死不休。戰事若停，神魔二族必只存其一。」
這回輪到神月說不出話了。
「正因如此，屬下才覺得和他的這段情實是……不合時宜。若為此情而背主，我心不願；可若為戰禍而斷情……我心不忍。想來他也這般進退維谷。」廉貞聲音艱澀，「如今也唯有和他同入輪回，此心方能稍安。」
「一入輪回，往事盡消。你們根本不會記得彼此，又有什麼用？」
廉貞笑得苦澀：「我想，如果再次遇見他，無論我轉世多少次，大概都會忍不住糾纏的。」
神月於是不再說話，只閉目敲著扶手。很長時間裡，大殿裡只回蕩著雜亂的「噠噠」聲。
「罷了。女之耽兮，不可脫也。」神月終於徐徐睜開雙眼，「你去吧。」
「多謝大人成全。」廉貞行了伏地的大禮，連拜三次才起身離開。就在她轉身的一瞬，神月隱約瞥見一顆小小淚痣點在廉貞眼角，盈盈欲滴。
畫面一轉，神月又執劍立在山巔，近處烏雲壓頂，身側狂風呼嘯，遠方海浪滔天，天上地下滿是纏鬥的身影，呼喊咒駡哀嚎響成一片，屍體一具疊著一具，山河湖海俱是赤紅。
神月身上也是血跡斑斑，大多是神明的，也有不少是她自己的。
有人狼狽地落到神月面前，身上傷痕累累，神色焦急，「大人！快走吧！伊耶那岐要過來了！」
神月不為所動，只俯下身輕輕拭去那人面上血污。
「黑起，他們怎麼樣了？」她聽見自己這麼問道。
黑起偏開眼：「都……都死了，只餘下一點點殘魂。」
「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都死了？」神月又問了一遍，「都死了？」
黑起垂眼：「是……沒有辦法了。」頓了頓，黑起猛然抬眼：「情勢危急，請您先行離開！屬下斷後！」
神月只笑了一聲：「這樣說來，當初讓廉貞輪回反而是做對了。起碼讓她避過一場大禍。」
說完，神月忽然一掌拍在黑起身上，黑起就這般疾速倒飛出戰場，飛出去的一瞬周身罩起了厚厚的結界。神月目送著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成為天邊的一個小點。
「起碼你要活下去。」神月知道自己這麼默默想著。
一直到黑起徹底離了她的視線，她才徐徐轉過身，笑著看向不速之客。
「伊耶那岐，好久不見。」
第185章 黃雀在後（十三）
北國狐族，尤擅幻術。老殿下看過來的一瞬，便給神月下了幻術，神月猝不及防中了招。她看到了魔神的過往，幾乎是控制不住地深陷其間。
魔神也是一時不察被拖進了自己的過往，但很快便窺破了幻術。因著神月還尚自深陷，因此眾人看見的，便是神月雙眸一刹那變得血紅，周身氣勢暴漲，像是一刹那變成了另一個人。
神月，不，魔神笑著上前，看向老殿下：「不錯啊。什麼時候發現的？」
老殿下面上不動聲色，手裡卻暗暗調動妖力：「從那個丫頭一擊殺了舍言便有所懷疑，直到剛才親眼看見她張開結界才能確定。」
「虧我還好心借了她一點力量，沒想到提前暴露了。這可難辦了，我可還打算多將養些時日呢。」魔神似笑非笑，「你們打算如何啊？」
老殿下沒有說話，忽然張指成爪，直取魔神面門！
魔神沒有動，殺生丸卻疾步上前攔下這一擊。
老殿下皺眉：「殺生丸，讓開。」
見殺生丸不為所動，老殿下便看向仙姬。但仙姬眼神閃爍，退居一旁，並未有所動作。
老殿下於是對零子二人說道：「她便是魔神，松鶴必為她所殺。你們還等什麼？」
「松鶴是自盡！與她無關。」殺生丸終於肯多說話了，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她昨晚與我在一處。」
神月身體裡有魔神這一點已經明明白白了，零子哪裡聽得進去殺生丸的解釋，當下便祭出符咒，正要衝上去，卻被衡宇攔在原地。
衡宇不看零子，只對著老殿下說道：「這事還沒有弄清楚！就算神月身體裡有魔神，也不能連著神月一起……」
「你忘了你父母怎麼死的嗎？！」老殿下聲色俱厲，「魔神為何要躲在神月身體裡，那是因為她未恢復元氣！不趁現在誅殺魔神，難道要等她成了氣候嗎？！」
衡宇一愣，沒能攔住零子。殺生丸於是一面盯著老殿下，一面出鞭揮退零子，厲聲大叱：「我說了，與她無干！」
零子紅著眼睛：「什麼與她無干！她分明就是魔神！怎麼可能毫無干係！」
她說著便同老殿下一同攻了過來，衡宇似是想攔，但最終又收回手，閉目後退。馨、笙二人對視一眼，領著南國眾人站在老殿下身後。
殺生丸孤身一人，固執地護著神月
「殺生丸，讓開。」仙姬這時候終於開口，「她不是神月。她是魔神。」
殺生丸看著四周，北國、南國、人族……就連他的母親都要放棄神月，只因為這樣可以誅殺魔神。
他於是忽然明白，真相是什麼對他們而言其實並不重要。松鶴怎麼死的，其實除了零子根本無人關心。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同樣無人在意。
只是因為神月身體裡有魔神，這便是她最大的罪。
於是她便是兇手。於是她便該死。
殺生丸回頭看了魔神一眼，魔神只是笑，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我說了，我會讓你魂飛魄散。」殺生丸道。
魔神嗤笑：「豎子，不用找藉口，你可以和他們一起上。」
殺生丸緩緩抽刀出鞘，卻是背對著魔神，指向眾人：「可我不會放棄她。」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2
第186章 黃雀在後（十四）
魔神看著固執護在她身前的男子，嗤笑一聲，卻是慢慢把手攏回袖子裡面：「那我倒是很想看看你願意做到什麼程度。」
魔神話音未落，零子當先沖了上來，殺生丸手指微動，光鞭乍現。光鞭還未落在零子身上，便有瑩藍狐火緊跟而上，直直朝著魔神飛去。殺生丸回頭掃視一眼，卻見魔神攏袖立好，動也不動，似乎一切不關己事。
殺生丸暗自咬牙，將魔神往旁邊一拽，帶著她險險避開狐火。這時候又有符咒糾纏了上來，殺生丸只得拉著魔神連連閃避。
「怎麼？不會動麼？」殺生丸瞪著魔神。
魔神輕輕一笑，神情十分無辜：「你之前說的話讓我十分感動啊。既然你這麼執著，我怎麼能剝奪你保護這個身體的機會呢？」
殺生丸咬牙，卻毫無辦法，偏偏這時候馨笙兩兄妹躍至眼前，殺生丸忙將魔神攬到身後，揮刀退散二人。刀芒剛現，馨笙兩人卻在原地消散，只留下悠悠落地的芙蕖花瓣。殺生丸臉色一變，一下拉過魔神，與她換了身位。妖力凝成的刀劍果然轉瞬便至眼前，殺生丸雖然揮刀攔了下來，可對上馨笙二人的合擊依舊吃力，唇角流下鮮血。
馨雖然與笙有多年隔閡，但一朝誤會盡釋，卻發現自己與笙的默契竟半分未消。她也不願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但想想控制她的黑起，她也別無選擇。
必須殺了魔神！無論什麼代價！
馨知道自己這邊占著優勢，殺生丸畢竟只有一人，就算有通天之能，怕也無處施展。看著殺生丸嘴角流出的鮮血，馨不由想：擊敗他，只是時間的問題。
正想著，她卻覺得有什麼正順著她的身體攀附上來，滑膩、陰冷、黑暗，種種負面的感受漸漸滲入骨髓，最終化為恐懼。她強忍懼意往這一切的源頭望去。
原來是魔神正抬眼看著她。
魔神嘴邊噙著笑，那雙血色的眸子仿佛看穿了一切。馨頂著那目光，黑起強灌進口的那幾滴血在她體內不住地叫囂翻騰，令她差點控制不住想拜服魔神的衝動。
馨這一愣神，卻被殺生丸找到了破綻，蓬勃妖力自刀鋒湧出，笙見不能力敵，忙帶著馨往一旁閃避。殺生丸還未來得及鬆口氣，花殤卻突然閃現在魔神身後，漫天花雨朝著魔神激射而去。魔神施施然轉身，卻依舊氣定神閑地看著花殤。
花殤與魔神對上視線的一瞬，兩人目光裡同時閃過一絲疑惑，像是某時某地於某處見過，又像是他們本身已經相識很久很久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花殤手上不由得慢了半拍，被殺生丸及時趕到，將魔神護在懷裡，背對著洶湧而來的漫天花雨。
天生牙的結界這時候還來不及張開，每片花瓣皆鋒利如刀，就這麼一刀一刀齊齊割在他背上。一直到瑩藍的結界將二人護住的時候，殺生丸背上，已是鮮血淋漓。
仙姬見此情景，不由上前半步，但眼神閃爍片刻，卻又退了回去。
而魔神嘴角那份笑漸漸隱去，神色微震。殺生丸只是默默鬆開她，繼續將她護在身後。
眾人見殺生丸真願以死相護，反而一時不好再出手，只圍住了二人。
老殿下見狀拂開眾人，走上前來，淡淡喚道：「殺生丸。」
殺生丸皺眉看過去，卻一下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恍惚中看見了與神月初遇的那片櫻林，飛花如雪落。神月站在櫻樹下，正朝著他笑。那一笑，卻令萬千飛花失了顏色。
這和他們當年的初遇並不相同，但這片櫻花林卻一次一次地出現在他曾經的回憶裡。
殺生丸於是忽然想道：也許，他對神月，其實是一見鍾情？
一見而鍾情，日久漸情深。
等他從這份恍惚中清醒過來，卻見仙姬屈指成爪，手上匯著蓬勃妖力，朝著神月心口襲去。
殺生丸來不及多想，一下推開神月，自己替了上去。
仙姬大駭，卻一時收不住去勢，一直到快傷了殺生丸心臟的時候才險險停下。可那些妖力，卻是實實在在地打進了殺生丸身體裡。殺生丸看著仙姬小心地把自己的手從他胸膛裡退出來，便將湧上喉嚨的鮮血硬生生壓了回去，卻是不知，他自己此刻雙眼雙耳皆止不住地流下鮮血，胸口更是一片血紅，形容恐怖至極，白白費了這番心思。
眾人一時無言，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音便分外清晰。
仙姬別過眼，歎了口氣，退到一旁。老殿下見狀皺眉，衡宇便當先躍出，大袖一揮，數隻狐氣凝成的小狐朝他們襲來。殺生丸正欲動作，卻見衡宇沖著他眨了眨眼。那幾隻小狐於是合為一體，將殺生丸二人駝到背上，那只狐狸趁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往天邊幾個縱躍便沒了蹤影。
老殿下狠狠瞪了衡宇幾眼，正欲追去，卻被仙姬攔了下來。
「這件事情，還是從長計議吧。」仙姬說道，語氣不容置喙。
第187章 若是故人歸（一）
「魔神，你已無路可走，還不束手就擒？」伊耶那岐一身月白色長袍，手中長戟遙遙指著魔神。
神月沉浸在魔神的過往裡，竟一時不知自己究竟是誰。她舉目四顧，只有極少極少的族人還在拼死抵抗，剩下的，都融入她腳下的屍山血海中。而她自己，也是身受重傷，如伊耶那岐所說的，無路可走了。
「啊——」
幾聲慘叫忽然傳來，她抬頭去看，原來是幾個族人注意到了她的狀況，一心想著趕過來助她，卻一下被神族抓住了破綻。於是她腳下又多了幾具屍體。
「啊——！！！！！！」
神月痛苦地抱著頭。恨啊！從來沒有這般恨過！一直以來她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她的族人啊，一個一個地死在她的眼前啊！枉她身為魔神，卻不能護他們分毫！！
她無能啊！！！！
那種撕心裂肺的心情傳遍神月的四肢百骸，甚至比周身遍佈的傷口讓她痛苦得多。
手中長劍仿佛感受她的心情一般，開始嗡鳴顫抖，可劍鋒已經佈滿裂紋，她低下頭，輕輕撫摸劍身。片刻後，她終於抬眼看著伊耶那岐：「我若束手就擒，你能放過我的族人嗎？」
伊耶那岐頓了頓，似有猶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神月疲憊地放下了忘語：「望你守諾。」
伊耶那岐沒有回答她，將手中長戟慢慢貼在神月的脖根。忘語見狀不住地顫抖，嗡鳴聲傳徹天際。
她低頭看著忘語，忘語追隨她多年，她知道，這把劍有自己的意識。也因此，她從未把忘語單純作為武器來看待。如今她窮途末路，有什麼理由讓忘語一起陪葬。
她於是慢慢把忘語插在地上，低聲道：「忘語……我放你自由……」
感受到伊耶那岐在一點點用上力道，她死死盯住伊耶那岐：「你會守諾的吧？」
「……會。」
「好。你若背棄諾言，無論黃泉碧落，我一定會將我族人遭受的百倍千倍奉還於你們！讓你們所有神族，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伊耶那岐垂下雙眸，正要發力砍下魔神的頭顱，卻見忘語忽然飛出。他本以為忘語是沖著自己而來，忙收回長戟，凝神以對。可忘語竟朝著魔神去了，劍尖一瞬間穿透魔神心臟。
不光伊耶那岐，連魔神自己也是驚駭莫名，但意識終歸是漸漸模糊了，只看見忘語刺了自己一劍後飛向天邊，而伊耶那岐又將長戟重新貼在她的脖頸上。
狐氣凝成的白狐一直負著殺生丸二人飛了許久才緩緩落地。之後，那白狐不舍地圍著他繞了好幾圈，似是在嚶嚶叮囑。
「放心吧，臭狐狸。」殺生丸終於低聲開口。
白狐終於點點頭，慢慢消散。
殺生丸看看四周，發現周遭是一片森林。可這裡的氣味莫名地熟悉，他思索許久，終於想起他幼時曾隨著父親來過此處。這裡是西國的邊界。
他們已經離開了南國！思及此處，殺生丸不由松了一口氣，可心神乍松間，那些被他拋在腦後的傷痛一齊發作，令他生生嘔出一大口血。他捂住受傷最重的心口，扶住一棵樹，慢慢坐下，用盡力氣不讓自己喘息得太過厲害。
魔神還是攏袖立在他面前，失神地望著天邊，不知在想什麼。殺生丸皺著眉頭，正要說些什麼，卻見魔神踉蹌了幾下，眼看就要倒下。
殺生丸下意識伸手扶住了魔神，卻發現魔神藏在袖子下的手，在顫抖。沒錯，縱使隔著衣料，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可魔神本身似乎還在失神中，一直到殺生丸扶著她站好，雙目都是空茫的。
殺生丸忽然想起，在他打鬥的過程中，魔神其實一直是將手藏在袖子裡面的。
殺生丸不由得猜測道：也許，她只是在掩飾自己的脆弱？
是的，殺生丸現在完全可以肯定老殿下說的話了。現在的魔神，其實十分脆弱。四魂被分開，又被分別封印比地獄還要可怕的地方，即使是魔神，在彌合魂魄的時候，也是脆弱的吧？
殺生丸猜得不錯，這也正是魔神這段時間一直安安靜靜待在神月身體裡，什麼也不做的原因。魔神揉了揉額頭，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
現在的她，即使是控制這幅身體，也有點勉強啊。
她看看殺生丸，卻發現對方以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他。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竟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和諧。魔神想了想，把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背到身後，端詳四周：「這是哪裡？」
殺生丸於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還是回答了魔神：「西國邊界。」
魔神微微皺眉，在神月身體裡，她也通過神月的眼睛觀察世事，自然不至於不知道西國。她曾愛極人間，足跡遍佈三山五湖，還曾誇口，人間每寸土地，沒有她認不出的。可這九千年間，世事已經大變。她看著這四周陌生的景象，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殺生丸捕捉到魔神眼裡一閃而逝的茫然，猶豫了片刻，還是簡單地說了一下他們的具體方位。
「啊……」魔神似是恍然大悟，又似乎是歎息，「這裡以前明明是極繁華的城池……」
可這四周樹影交錯，枝椏縱橫，間或有蟲鳴鳥語，哪裡有城池的半分影子。魔神沉默片刻，看向殺生丸：「我記得這附近有不少紫陌草，于傷口大有益處，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
這回輪到殺生丸皺眉：「紫陌草數千年前便已一株都不剩了，只在古書上還有隻言片語。」
魔神張了張嘴，最終只低聲道：「以前明明很多的……」
接著，魔神嗤笑一聲：「也對，那是九千年前了。」說罷，她抬眼看著殺生丸：「我有要去的地方，你可還撐得住？」
殺生丸沒有答話，只起身冷冷盯著魔神。
「雖然是個無禮的小子，不過這樣的眼神不錯。」魔神勾唇一笑，走在了前面，「走吧。」
「去哪裡？」
「思歸城。」魔神回眼，「魔族的城。」
說完，魔神不再看殺生丸，微微顫抖的手指卻撫上了心口。
剛才，她聽到了。
忘語在思歸城……呼喚她。
第188章 若是故人歸（二）
黃沙千里，炎陽烈烈，沙丘在視線盡頭延綿起伏。偶爾有風刮過來，卻是熾熱的，夾雜著被攜裹的沙粒，只讓人更加灰頭土臉。
「凜沙城？」魔神皺著眉頭念出城池門樓上的字眼，再抬眼望望四周無盡的黃沙，終究是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了聲，「你沒有帶錯路？」
殺生丸鼻尖發出輕微的哼聲，冷冷睨她一眼，卻見魔神卻也不像是質疑，而像是單純的困惑，只見她蹲下身，掌心裡握住一把沙子，再看著那些沙子從指間流走，反復好幾次，嘴裡還低聲道：「竟然有單純由沙子組成的地貌，不可思議……不過這裡看起來很乾旱啊，那這裡的人怎麼生存呢……」
殺生丸看著魔神的樣子，一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忽然湧上心頭，就仿佛他其實應該與她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血□□融的地步。但就是因為太熟悉了，反而在心底裡被忽略，一時竟然想不起為什麼他會覺得魔神熟悉。這種矛盾的感受終究讓他理會了魔神：「怎麼？沒見過沙漠嗎？」
「原來這種地貌是叫沙漠嗎？倒是很貼切的名字……」魔神終於起身，將手上的沙子拍掉，再度環顧四周，「我那個時候是沒有沙漠的……而且這裡以前是鏡湖。」魔神說著半垂雙目：「那時候是八百里鏡湖……鏡湖是思歸城的入口。」說著，魔神再度把視線移到了城樓之上：「這凜沙是你們西國的城，要進去嗎？」
殺生丸皺起眉頭：「不必。找入口吧。」
「我可是聞見堂弟身上的血味便急急趕來，可堂弟竟然想著過門不入，不是太無情了嗎？」他們身後忽然傳來男子的聲音。
魔神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銀髮犬妖正斜斜倚在城門口，那犬妖一身鴉青長袍，手執描金紙扇，眉目與殺生丸有五分相似，但那雙金眸裡，卻多了幾分陰鷙。
「雁聲，退下。」
「是是是……」雁聲嘴上應承著，身體卻動也未動，挑眉看著殺生丸，「堂弟一見面就讓堂兄我退下啊，雖然這符合你一貫無情的秉性沒錯，不過……」雁聲頓了頓，描金紙扇抵住下頷，那雙金色的眸子睜大了直直看著殺生丸，「不過堂弟你不會是受傷太重了，害怕身為兄長的我痛下殺手才如此的吧？」
魔神聞言往殺生丸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雖然仍舊面無表情，但手卻無意識地按了按刀柄。
又一出兄弟鬩牆的戲碼啊……
魔神心裡感歎著，但還是挑挑長眉，負手走到雁聲和殺生丸中間，來回打量他們，故意道：「真是兄弟情深呐。」
話音剛落，殺生丸和雁聲同時眉頭一皺，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
魔神才不管這一點，看向殺生丸，一臉懇切地添油加醋：「我們來這裡，不就是為了看堂兄的嗎？怎麼總是嘴上逞強呢？」
殺生丸聽了魔神的話，臉色更加鐵青，但魔神接著又看向雁聲：「堂兄的關懷我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殺生丸來看堂兄的路上受了點小傷，想來堂兄應該不介意提供點傷藥吧？」
雁聲也是臭著臉色，不過垂眸思索片刻後，硬是帶了一絲笑：「原來是弟妹啊，不過我怎麼沒有從來沒有聽姑母提起過弟妹啊？」
雁聲口中的姑母便是淩月仙姬，也就是殺生丸的母親。殺生丸聽著他們越說越不像話，正要阻止，卻看見魔神背到身後的手來回擺動幾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這一個愣神間，魔神已經回敬了雁聲：「可是我也沒有聽母親大人提起過堂兄您啊……大概母親大人不喜歡提及我們這些小輩吧。」
雁聲面皮抽動幾下，大約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也就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只道：「凜沙是個窮鄉僻壤，提供不了珍貴的藥材。若是輕傷，尚可一治，若是嚴重的話……」
「堂兄太客氣了，治輕傷的草藥足夠了。」魔神殷殷看著雁聲，「我們會在凜沙住下的，堂兄若實在擔心，自己用眼睛去看不就好了嗎？」
殺生丸聽了，瞪住魔神：「……神月！！！」
魔神卻根本不管他，自顧自地拽著殺生丸入了城。殺生丸皺起眉頭，卻發現魔神與他交握的那只手，仍然在輕顫。
這時殺生丸才明白了魔神的用意，正如魔神被眾人圍剿時展現的狂妄，正是因為虛弱，所以才絕對不能示弱！雁聲看見他們敢大大方方住下來，或許還有所忌憚，若他們轉身便走，反而真可能激起雁聲的殺心。
畢竟……
殺生丸閉了閉眼，不再去想那些陳年舊事。他看著走在前面的魔神，忽然明白之前那種莫名的熟悉感來自哪裡了。
對了！是神月啊！
無論是對未知事物的好奇，還有這種應對時的狡黠，甚至她拽著他的手往前走的樣子……這一切的一切，不再是頂著神月眉眼的另一個人，而仿佛是神月又來到他的面前。
殺生丸想到這裡，皺起了眉頭，最終還是決定把這種荒誕的感受從心底剔除。
畢竟，他眼前的，終究是魔神。
第189章 若是故人歸（三）
儘管有所懷疑，雁聲還是將殺生丸二人帶入城主府安置了下來，還命人送了些治輕傷的藥材過來，似是試探。魔神本以為這一天要同雁聲磨上許久，然而雁聲聽了一個下人的稟報後便急急離開了，一直到掌燈時分都沒有出現在殺生丸二人眼前。
大漠的夜晚格外寒冷，一彎弦月正泛著冷光，幾顆星子稀稀落落地繞在周圍。魔神從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又立即縮著脖子關上了窗。可她落上窗閂的一刻，卻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兜頭罩了下來。魔神回過神細看，原來是殺生丸的外衣，帶著體溫和……血污。
「愛惜這副身體。」殺生丸皺眉說道，「這不是你的。」
魔神抬眼看過去，殺生丸正站在她面前，一身淺色的中衣早已被血污浸透，胸口的地方還不斷有新鮮的血味飄出來。魔神將外衣披上，笑了笑，沒有同他爭辯，只是在桌前坐下，挑眉說道：「怎麼？如此怕我？坐都不敢坐？」
殺生丸冷睨她一眼，慢慢在床沿坐下，閉上眼不發一言。
魔神見此，便知殺生丸其實傷得極重，之前不過是在逞強，但也不揭穿，只抓起一把雁聲之前送來的藥草在燈下細細查驗，又放在鼻下聞了聞，片刻後感慨出聲：「真是慫啊，竟然沒有放毒，白白錯過了殺害自己兄弟的一個好機會啊。」
殺生丸睜開眼冷冷看她：「回你自己的房間。」
「這就是我的房間啊。那個雁聲把自己的堂弟和弟妹安排在一間房間裡面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魔神眨眨眼睛，用碗筷代替研缽研杵，選了幾株藥材放進去，道，「放心吧，我對小屁孩沒有非分之想。」
說完，她看看殺生丸的臉色：「呦，這就生氣啦？你現在多少歲？五百歲吧好像是，五百歲確實是小屁孩一個嘛。」魔神說完，確認藥材研碎之後，沉吟著又加了兩味，接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說你和那個雁聲怎麼回事？」
「與你無關。」
「不想說？那我就猜咯。」魔神手上研藥，嘴裡還不停，「太陽底下無新事，其實兄弟鬩牆的原因無非是錢權女人嘛，你們是皇家，不太可能是錢；至於女人……看雁聲的反應，和這個身體應該是第一次見，所以不存在什麼瓜葛。那麼……」魔神看向殺生丸，「你睡了他的女人？」
「給我出去。」殺生丸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出去要受凍的，你捨得嗎？」魔神反嗆了他一句，接著道，「看你的反應，看來不是女人啊，果然還是權力嗎？真是平淡到讓人失望的答案呐……果然是因為他覬覦王座，然後被發配到這個鬼地方來了？然後就懷恨在心？……嗯，要不然就是他本來沒有反心，然後被猜忌了，發配到這個鬼地方來了，然後懷恨在心？哎呀，皇家的劇本無非就那麼幾種……」
「……是舊怨。」殺生丸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魔神的猜測，「知道答案了就閉嘴。」
「年紀不大，脾氣不小。」魔神調笑他兩句，但也不再深究，而是換了個話題，「我白天的時候在凜沙城走了一圈，發現大多數建築都是那種小窗厚牆，這確實能防風防沙防曬防寒沒錯，不過偶爾有幾棟特別有年頭的房子，尤其是五百年前的，竟然都是薄牆斜頂多窗，簡直像南方的建築……這麼看來似乎幾百年前普遍都是這種風格的建築，難道這裡以前的氣候反而卻像南方……沒道理啊……」
嘀咕了半天，魔神抬眼看向殺生丸：「是這裡以前出了什麼事？讓這裡突然變成了沙漠？」
殺生丸其實也並不清楚，不過在眾人在南國齊聚商議封印魔神的時候，仙姬曾提過一句，五百年前，黑起差一點便喚醒了魔神，西、北、南三國加上人類一方便是在此處擊敗了黑起，將魔神四魂分開封印在四處。而凜沙則受了池魚之殃，千里沃土變為黃沙。
也正因此，現在這四方沒有一方願意在自己境內再度封印魔神。不過估計五百年前分開魔神四魂的時候，他們也想不到凜沙其實是思歸城的入口，否則大概也會順便把思歸城給毀了的。
殺生丸想著想著不由看向魔神，但魔神兀自沉吟，似乎也就是順口一問，沒期待能從他口中能得到答案。這時候，他忽然想到，魔神寄居神月身體時日已久，但她並不知道他們聚首時說了些什麼，也就是說，魔神在神月身體裡的時候，也並不是時時清醒的……
「看你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魔神忽然看過來，「因為我不知道這件事？不不不，這件事只是細枝末節，雖然我很好奇，但知道與不知道好像於你並沒有什麼關係……啊，那就是『我不知道』這件事本身啦。我明白了，你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
殺生丸被魔神說得心中一凜，但魔神拍了拍殺生丸：「你放心好了，你和神月那一晚我沒有偷看。老人家我見多識廣，不在意這種事啦。」
殺生丸的額角不由得跳了幾跳：「閉嘴。」
「這是你說的。既然閉嘴，那就動手吧。」魔神笑眯眯地湊近殺生丸，「來來來，脫衣服。」
殺生丸幾乎下意識地就要抽刀出鞘，但顧及面前是神月的身體才勉強抑制住衝動：「你要做什麼？」
魔神笑得前仰後合，將碗裡的藥糊遞到殺生丸眼前，「脫衣服當然是為了上藥，不然你以為要做什麼？年紀小小的心思倒是不少。不過我說了，我對小屁孩沒興趣。」
說完，魔神咬破手指，擠了幾滴血進去：「加了魔神血液的傷藥可是聖藥啊，我保你明天就能活蹦亂跳。」
她看著殺生丸依舊緊皺的眉頭，便道：「不相信我？好啦好啦，我說實話，之前確實可以用我的血為你治傷，不過血液裡有魔氣，你要是用了，會異化為魔族的。我收下屬從來是講究你情我願，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不過你堂兄雖然吝嗇，送來的都是藥效微末的藥材，但剛好能配出一副淨化魔氣的方子。」魔神笑了笑，「魔氣淨化，藥效不減。你就放心用吧，我還等著你護送我去思歸城呢。」
「不是因為這個。」殺生丸忽然開口。
「啊？」
「我說了，愛惜這副身體。」殺生丸看向魔神的指尖。
魔神順著殺生丸的目光看過去，不得不說這副身體確實不錯，剛剛還在流血的指尖現在已經癒合了。不過這回魔神沒有笑，只道：「你可曾想過，非我奪她身體，而是她借著我的身體蘇醒。」
——「她現在的時光，是我借她的。」
第190章 若是故人歸（四）
「什麼意思？」殺生丸心頭湧上一陣不祥的預感。
魔神勾唇一笑：「黑起是我麾下大將，這具身體自然是為我的複生而準備的，借與神月這些時日，我們已經仁至義盡……而且這世上想讓愛人死而復生的人何其之多，他又為什麼找上你？又為什麼偏偏讓神月復活？」
看著魔神越發詭秘的笑容，殺生丸的心越來越沉。
是啊，為什麼找上他？為什麼要幫神月製作軀體？只是為了所謂的「活著的傀儡」？
這些疑點因為神月的歸來而被他刻意地忽略，如今細細思索背後的可能性，只覺得愈發毛骨悚然。
「為了報復？」殺生丸說了一個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答案。可除了他的父母曾經阻撓黑起復活魔神之外，他想不出自己，或者神月，與魔神的聯繫了。可是如果黑起如此急切地復活魔神，又怎麼會有閒情逸致去報復他呢？
魔神搖搖頭：「一開始我也想不通，但是直到……」
直到聽到忘語的呼喚，她才想通了所有的關節。
想到這裡，魔神忽然覺得一陣煩躁，再看看殺生丸，心裡暗道：這個傢伙除了一副皮相一腔孤勇，也無甚好處，怎麼神月就偏偏鍾情於他呢？果然是因為愛欲蒙了眼吧？再想想因為情愛墮入輪回的廉貞，魔神便更覺得情情愛愛這種東西絲毫碰不得沾不得。
再思及不知曆了多少輪回的廉貞，魔神便覺得更加煩躁，便起身朝門外走去。但是還未出門，魔神便身後有腳步聲。她回身看著欲跟出來的殺生丸，只覺得自己面對小崽子的耐心快被耗盡了。
魔神一邊告誡自己沒必要跟個小崽子一般見識，一邊挑眉道：「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照顧這具身體的，你就不必跟著了。」
魔神本來只是想一個人散散心，但身處大漠，夜裡寒氣逼人，以魔神現在的狀態，確實有點吃不消，但想想那個小崽子的臭臉，魔神又實在拉不下臉回去。
正琢磨著要不要想法子找殺生丸的那什麼什麼堂兄再蹭一間房的時候，一陣極其幽微的琴聲傳了過來。
魔神循聲過去，琴音也漸漸清晰起來，一時纏綿，一時激烈，一時森然決絕若刀砍斧劈，一時又婉轉低回如情人細語，聽得魔神一陣嘖嘖搖頭，都說琴音類人，那這彈琴人的心思真可謂是千回百轉得可以，不知是怎樣一位小姐。
這時候魔神已循著琴聲走到一座小院跟前，正要進去，卻望見幾個家僕打扮的人遠遠朝這邊走來，魔神心念一動，躲到一旁。
「……真是不知好歹，又鬧著不吃東西。」一個家僕低聲埋怨道。
另一人介面道：「是啊，偏偏城主大人就吃這一套……聽說今天有貴客，城主大人都沒去理會……」
隨著家僕們漸漸走遠，那些隻言片語也愈發破碎。魔神從藏身處出來，覺得事情越發有趣了，沒想到這位「愁腸百轉」的小姐竟勾得殺生丸的那個表兄連殺生丸都顧不上了。嘖嘖嘖，可真是個「禍水」。
魔神感歎片刻，決定去會會這位「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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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3 20:12
第191章 若是故人歸（五）
魔神定下了主意，便徑直往小院裡走去。說來也奇，大漠夜間本是寒涼無比，一入這小院，魔神卻恍覺有春風拂面，石徑在碧草間隱現，道旁有紅英飄飛，月色漫撒，暗香浮動，真讓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而僕人們方才都出去了，因此這一路寂靜無人聲，唯有泠泠琴音相伴。
魔神四處打量著，果不其然發現了暗刻的陣法符咒，不由再度感歎了一句「禍水」。
小路盡頭，是一方六角涼亭，有人正在其間撫琴。魔神看過去，不由輕輕「咦」了一聲，琴音為之一頓，但很快續了上去。魔神便不再發出聲響，只慢慢踱到涼亭外，靜靜地聽著。
其實也難怪魔神會驚訝出聲，原來那人竟是個男子。
一曲畢了，那人站起身來，長身玉立，一襲白衣翩然。魔神覺得自己仿佛見到了天上的謫仙人，仿佛他下一瞬便會在這流淌的夜風中飛升而去。但是他那沒甚血色的雙唇卻緊緊抿著，似乎這孤寒月色已融入滿腔骨血。
魔神正要好好看看這樣的人究竟有怎樣的一雙眼，卻見他的雙目上蒙著一層白綾。但魔神看得出來，那雙眼睛，是被人生生挖去的。如此再看他，魔神只覺得一塊美玉被人硬生生砍了一刀，不由暗歎一聲「可惜」。
魔神偏開視線，卻無意中瞥見那人領口下的點點紅痕，歡愛的痕跡打破了清冷的氣質，再看過去只覺得謫仙落了地，而月色也被人掬了去，多了那麼一分人氣，兩分媚色，清冷且惑人，出塵又墮落，相互矛盾的氣息在他身上糾纏，仿佛令人上癮的□□，教人移不開視線。
那人朝著身邊摸索許久，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物事。魔神看得分明，便上前把倒在地上的竹杖遞與了他。
「多謝。」那人開口，聲若清泉，「不知有客至，澤有失遠迎，還望贖罪。」
這話倒讓魔神有幾分赫然：「不過不速之客，何來遠迎之理？」頓了頓，還是補道：「公子琴聲要是豁達些便更好了。」
讓魔神在意的倒不是雁聲和這位澤公子的龍陽之事，而是她本以為，撫琴的當是個心思纏綿的女子，但觀澤公子其人，倒是通身的好氣度，本不該彈出這樣的曲子。想著，魔神的視線不由又移到澤公子的雙目上，心裡暗歎：不知他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事。
澤公子看不到魔神的神色，只道：「此處難得有人來，姑娘若不嫌棄，澤便再為姑娘撫上一曲。」
魔神道：「既是不速之客，該是我來賠禮。」
澤公子聞弦歌便知雅意，摸索到對席，將位置讓了出來。魔神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坐下，試了幾個音。
魔神好奇景，喜美酒，本是個風雅之人，音律自然也不在話下。
本著寬慰澤公子的心思，魔神選了首輕快的小調。這首曲子本是琴師游春時所譜，起調歡欣，讓人頓覺春意融融，仿佛置身花叢，萬蝶齊飛。
魔神抬眼看看這滿院的春色，卻忽而想起自己身處大漠，這份暖意不過是陣法符咒硬生生造出來的。而這片大漠，在九千年前，是鏡湖，是思歸城，是……他們的家。
黑起如今不知境況，廉貞恐已曆百世輪回，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更是魂飛魄散，三界六道無處去尋……還有，忘語。忘語也不知如何了，竟在思歸城如此哀鳴。
所謂物是人非，也不過如是。
心之所至，曲之所至。於是早春變暮春，惜春變傷春。
澤公子靜靜聽完，道：「聽姑娘年紀輕輕，怎麼心境如此滄桑？」
魔神一笑：「你不過是聽見了我的聲音，便認定我年紀輕輕嗎？」
澤公子一頓：「是了，澤是人類，有時候總忘了人與妖是不同的。」
「也沒什麼不同，最後都是要死的。」魔神低頭撫弄著琴弦，「死後——也什麼都剩不下。」
澤公子沒說話，聽著魔神手上雜亂無章的琴聲，忽然道：「聽起來，姑娘很是孤獨？」
魔神笑了笑：「怎麼能不孤獨？怎麼敢不孤獨？」
說完，魔神又兀自笑了笑：「本是向你賠罪，卻讓你聽了我的滿腹牢騷。」
「不要緊。」澤公子頓了頓，「知音難求。」
「知音……」魔神喃喃，卻忽然捉住澤公子一隻手，伸指輕輕一撫，澤公子的掌心頓時多了一條淺淺的血痕。魔神放開澤公子，伸手沾了點血，抹在自己雙目之上。
有人說，魔神的眼，能看清人的過去未來，看穿人的前世今生。這話不免有誇大的成分，但以血為媒介，看清人的些許過去，倒是不難。
眼前的景象很快模糊了，再度清晰起來的時候，四周卻變成了水汽蒸騰的房間，魔神眼前卻出現光裸的脊背。那是個男人的脊背，纖長卻有力，只是背上的暗疤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簡直無法想像此人之前的遭遇。
那人慢慢轉過身，銀白長髮，暗金眼眸，血紅妖紋——竟是雁聲。
「你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雁聲雖然在笑，但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魔神循著雁聲的視線，終於看見了跪在地上的澤公子。這個時候，澤公子的雙眼還沒有被挖去。那雙眼睛漆黑、幽深、仿佛吸納了所有的光彩，亦或像光彩本身，只要淺淺望上一眼，便能將那人所有的神思吸走。
「澤無罪。」不似面對魔神，此時澤公子的聲音清冷淡漠，似乎分毫不在意面前的人會如何反應。
「好一個無罪！好一個無罪！」雁聲果然被激怒了，只見他彎下腰緩緩勾起澤公子下頷，另一隻手有意無意拂過澤公子眼尾，與澤公子對視了片刻。
雁聲附到澤公子耳邊，輕輕笑了一聲：「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別逼我做出無可挽回的事。」
仿佛預料到雁聲會做什麼，澤公子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挺直脊樑，正了身形，咬牙道：「澤無罪！」
「啊！！！！！！！」
魔神在澤公子的慘叫聲中回到了現實，卻發現自己不在涼亭，卻躺在床上，眼前也沒有了澤公子，而是守在床邊的殺生丸。
「怎麼回事？怎麼是你？」魔神邊問邊起身，卻發現全身仿佛被什麼碾過了一般又酸又痛。
「你昏倒了。被雁聲看見了。」殺生丸答得簡單。
魔神懊惱地活動著身體，本來是想知道澤公子究竟是怎麼被人挖去雙眼後，再看看自己能不能贈他一雙眼睛。可誰知，自己竟虛弱至此，不過看了看澤公子的過去，竟然昏倒了。
魔神不由自嘲一聲，如今的她，自保尚且困難，竟還想著助一助澤公子。
另一邊，殺生丸見魔神兀自出神，似乎並沒有對他的說法起疑，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魔神昏倒了不假，被雁聲送回來了也不假。
但魔神醒過一次。
不，醒來的人不是魔神——是神無。
神無說，魔神沉浸在他人的過去，神月沉浸在魔神的過去，所以她出來了。
「我沒有多少時間。」神無說道，「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了。」
第192章 若是故人歸（六）
澤公子的小院依舊是春意融融，新葉暗自抬頭，落英搖曳其間，更有樂音相伴。
澤公子依舊待在那方涼亭裡，面前便是琴案，只是這樂師卻並非澤公子。
涼亭裡，還有一人。
那人立在澤公子身側，手持一管竹笛，放在唇邊緩緩吹奏。笛音時高時低，時緩時急，起調歡快，尾音卻歸於沉寂，帶著某種深深的懷念。一曲畢了，忽有大風刮過，亭外繁花不知飄落幾許，那人銀白長髮流淌風中，鴉青長袍獵獵作響。
「澤，我這一曲如何？」雁聲問道。
「你心緒不寧。」澤公子一針見血，「是因為今日凜沙來的客人？」
雁聲聞言，看向手上的竹笛。那不是一支多麼名貴的笛子，材質普通，連笛孔都不甚齊整，而笛身一些地方褪去了原來的顏色，想是經常撫摸把玩所致。
「今天他們對我虛張聲勢，可惜這種把戲我一眼就能看穿。」雁聲低低笑了一聲，「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澤公子沉默片刻：「澤不知。」
「這是個殺他的好機會，可能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雁聲伸手輕輕撫過笛身，「我每每想到那些事，都覺得自己應該殺了他。可有的時候，又實在婦人之仁……比如現在。」
「澤。這一次，為我撫一曲吧。」雁聲坐到了澤公子的對席，「我很想念它。」
澤公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雙手始終未放在琴案上。
雁聲見狀，忽而伸出手，隔著白綾，輕輕觸了觸澤公子的眼尾。澤公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雁聲輕輕歎口氣：「我現在有些後悔了。」
澤公子愣了一下，卻忽然一聲鳥叫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只見一隻白鴉飛入雁聲的視線，雁聲伸出手，白鴉便撲騰兩下翅膀，落入他掌心。
待看過捆在白鴉腳上的密報，雁聲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殺生丸究竟做了什麼？竟讓我那姑母下了這道令。」
說完，雁聲將竹笛收入懷中，剛轉身，又回過頭：「澤，你先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房間裡，魔神回過神來，終於注意到殺生丸依舊滿身的傷，而自己為他調的藥則被冷落在一旁。魔神有些頭痛，在腦海裡將自己看過的典籍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搜了個遍，卻依舊沒有找到哄小崽子的方法。偏偏這個小崽子還又硬又倔，不是一般方法能哄服帖的。
「咳。」魔神把藥遞到殺生丸眼前，有些生硬地開口，「還是先用藥吧。我去外面……不會偷看的。」
魔神本以為殺生丸會拒絕，但殺生丸上下打量魔神片刻，眼裡忽然有意味不明的情緒一閃而逝。在魔神注意到之前，殺生丸收斂了神色，接過藥碗，抬眼示意魔神出去。
魔神當即便轉身。但一直到魔神闔上里間的門，臉上都還帶著明顯的意外之色。
還沒來得及思索小崽子怎麼忽然轉性了，魔神忽然聽見外面一陣人語響動。索性殺生丸還在上藥，魔神便獨自去出門查看。
「弟妹安好？」雁聲倚在廊柱上，沖她扯了個冷淡的笑。他一身鴉青長袍，滿頭銀髮如瀑，手執描金紙扇，當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只可惜看見魔神的那一瞬，那雙金眸裡的陰鷙卻是遮也遮不住。
「這是什麼意思？」魔神看向雁聲身後的大隊侍衛。
「這次怨不得我。我只是奉令行事。」雁聲打了一個手勢，那些侍衛便將魔神居住的小院團團圍住。
「奉令？誰的令？」魔神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
「正是我那姑母，仙姬夫人。」雁聲將那道密令在魔神眼前揚了揚，「夫人急令西國所有城主，若見了殺生丸和他身邊的女子，無論任何情由，定要扣下二人。」雁聲說著，頗有些好奇地打量魔神，「夫人還說，若實在力不能及，放跑了那名女子，也要扣下殺生丸——我很好奇，殺生丸究竟犯了什麼事？還有，什麼叫『實在力不能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魔神將雙手負在身後，一身氣勢盡皆放了出來，一雙血色紅瞳直直看向雁聲。
雁聲仿佛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森羅地獄，駭得後退了半步。
「我懂了。似乎你比殺生丸更危險。」雁聲偏過視線，卻忽然低低笑了，「如果——你不是在虛張聲勢的話。」
「呵。」魔神冷笑，卻不自覺將微顫的指尖縮入袖中。
說時遲那時快，雁聲出手如電，那柄描金紙扇直直敲向魔神肩頭。魔神臉色一變，捂住肩頭，連退三步才堪堪停下。
雁聲點到即止，並未傷人。但魔神的虛實卻被他刺探個一清二楚。他冷笑著看向魔神：「我不知道姑母為何如此恐懼你，不過你應該覺得幸運，我近些年的脾氣好了不少，否則……」
「否則如何？」冷冽的聲音從屋中傳來，銀白髮絲，血紅妖紋，暗金眼眸，一襲白衣勝雪，滿身獸甲猙獰，長刀仿佛在腰側錚然作響。
雁聲上下打量殺生丸一眼，卻沒在他身上看見半點傷痕，頗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但卻只是攏了紙扇收在懷裡：「怎麼？要打一架麼？」
還未等殺生丸說話，雁聲又自顧自地答道：「也好——你我，總要有個了斷。」
殺生丸微微頷首，拔出了爆碎牙。他知道雁聲這次是動真格的，他和雁聲實力相近，恐怕生死真是各安天命。但正如雁聲所言，總該有個了斷。
雁聲正要應戰，卻忽然捕捉到了什麼聲音，忙撥開身後的侍衛，飛速上前。
魔神疑惑地看過去，卻看見澤公子手持著竹杖跌跌撞撞地摸過來。雁聲扶住了他，看見澤公子只一身單薄的外衣，忙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澤公子身上。雁聲深深看了他許久，才道：「怎麼到這裡來了？我讓人送你回去。」
澤公子搖搖頭，臉色竟有些蒼白：「我都聽到了。」
雁聲便也不勸他離開了，只是從懷中取出那支竹笛交到澤公子手上：「替我保管好……它是我弟弟曾存活于世的唯一憑證了。」
澤公子攥緊那支笛子，緊到手臂在不住地顫抖：「我還沒有……還沒有再為你彈奏一曲。」澤公子像想到了什麼一樣急急補道：「也許、也許我們還可以合奏。」
雁聲苦笑，卻還是慢慢鬆開了澤公子，一步一步向後退。
聽著雁聲離開的聲音，澤公子臉上首度出現了茫然，片刻後變成帶著某種恨意的糾葛表情：「雁聲！你還欠我一雙眼！！！……你難道就想這樣、就想這樣……你怎麼能、你怎麼敢！！！」
雁聲愣住了。這是澤公子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卻是在這種情形下。
「你說得對，我欠你的。」雁聲取下了配備在侍衛腰間的匕首，本想走到澤公子面前親手交給他，但不知為何忽然膽怯，只將匕首連著鞘遠遠拋給了他。
「若我死了，便把我的眼挖下來吧，用我的眼來醫你……我挖你一雙眼，便賠你一雙眼。」雁聲說著，最後看了看澤公子，便轉身面對殺生丸。
「我的事都了結了。你可還有什麼想說的？」雁聲問道。
殺生丸本來覺得無甚好說，但，邪見、鈴、衡宇、犬夜叉、母親……那些他在意的，或者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的那些人一個個出現在腦海。他這時才恍然發覺，他在人世，竟還有如此多的牽掛，如此多的不舍。
他看向不過幾句話幾個動作便能「了結」所有事情的雁聲，忽然有些憐憫他，覺得雁聲著實有些可憐。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這個堂兄時，產生了除厭惡和愧疚之外更多的感情。
只是思來想去，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她。
他於是看向魔神：「告訴她……」
殺生丸說到一半頓住了，告訴她什麼呢？該說的，似乎早已經說過了；來不及說的，此時再說出口似乎更沒有了意義。若他不在了，魔神或許最終能活下來，可神月呢？她該怎麼辦？誰會在意她的死活？如果她活下來了，她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忘記他？
這般頓了許久，殺生丸終是接上了原來的話：「告訴她，對不起。」
似乎也只有這句歉意能傳達了。
在殺生丸看來，將轉世和前世看做一人是無比愚蠢的做法，就像桔梗和戈薇在他眼裡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這一刻，他忽然無比希望能有來世。
第193章 若是故人歸（七）
雁聲揮揮手驅散了無關人等，另一邊魔神也拉著澤公子向後退去，為雁聲二人留足了地方。
多餘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雁聲張開摺扇，黑底扇面上十個金色的大字——「雁盡書難寄，語消夢不成。」殺生丸默默將這句詩在心裡讀了兩遍，神色閃爍了一下，刀尖往後收了半寸。
兩人一時都沒有動作，似乎俱是在等待對方先行出手。
一陣沉默後，雁聲率先沖了上去。中衣素白，扇面純黑，黑白兩道光影不住交錯，一柄摺扇被雁聲舞得密不透風。殺生丸置身重重扇影間，卻只是巋然不動。
雁聲眉目一凜，摺扇越舞越快，掀起陣陣罡風。殺生丸這次終於動了，卻只是將爆碎牙往前平平一推，竟生生破開罡風，架住了扇骨。
雁聲見一擊不中，並不戀戰，手勢一變，摺扇一合，從刀背上平平滑過。雁聲本人身子一仰，繞到殺生丸背後，接著跟沒了骨頭似的糾纏上來。雁聲的身法似慢實快，看著軟綿綿，但扇骨的力道卻重逾千斤。他也不再花哨地舞動摺扇，只合在手裡，時不時以扇代劍，劈、刺、砍、削……招招去往殺生丸要害之處。
殺生丸顯然並不適應雁聲這種攻勢，幾度變換刀勢，才堪堪守住命門。他當機立斷，轉守為攻，妖力匯於刀尖，用盡全身力道劈砍而去！
刀風凜冽，竟有分江破海之勢！
雁聲備著刀風一分為二，殺生丸見了卻皺緊眉頭。雁聲的身軀果然消失潰散，只有一根被斬為兩半的銀白髮絲悠悠飄落。
這術法，竟與馨笙兄妹的歸蕖之術有七分相似！
原來雁聲自幼孤苦，顛沛流離，因而所獵甚廣，所學甚雜，但其天資聰穎，竟能融會貫通，隱隱有學貫百家之象。因此，他的身法自然博而雜。
而殺生丸和衡宇自幼師從夕月，待衡宇長成，卻更愛幻術，便棄了刀法。唯有他，不斷磨礪自己的刀。因此，他的刀術自然專而精。
兩人的武學之道說不上誰更勝一籌，只是若單論妖力，兩人俱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年齡又相仿，修行到如今自是難分勝負。
幾番試探下來，誰也未發現對方的破綻，兩人各退三步後又齊齊上前，這次他們都沒有再留餘地，扇影翩飛，刀光森然，交織成繚亂光影，不時有火星迸濺。殺意仿佛一條陰冷的毒蛇，順著他們的武器，沿著他們的招式，跟著他們的身法，慢慢遊走進兩人的血脈，對著兩人心頭露出森亮的獠牙。
於是兩人出手愈發狠辣。雁聲招式奇詭，先是以扇骨斜斜削來，待殺生丸揮刀格擋時便轉削為劈，招式還未落到實處又張開扇面掀起一陣颶風！殺生丸迎風而上，手腕微沉，隱隱的龍吟聲破刀而出，蒼藍色的巨龍席捲而上！
奧義·蒼龍破！！！
蒼龍張開巨口，輕而易舉吞噬了颶風，雁聲面色一凜，竟是不閃不避，雙手握扇，飛身迎上！只見扇骨迸出刺目金光，竟將蒼龍一分為二，而去勢猶然不止！
面對雁聲，殺生丸將妖力匯於刀刃，爆碎牙流轉著瑩藍光彩。殺生丸提刀上前，刀口扇骨猛然相撞，發出轟然巨響！
殺！殺！！殺！！！
刀口上揚，扇骨下壓，兩張相似的面孔流露相同的殺意。
爆碎牙和描金摺扇顯然皆是神兵利器，一時間誰也沒能奈何得了誰。一旁的澤公子聽得分外焦急，忍不住「看」向魔神的方向：「他們，誰會贏？」
「一時間難分高下，不過結局只怕是不死不休……」魔神說到一半，心口忽然劇烈抽痛起來，本來她正虛扶著澤公子，這下卻是狠狠抓住了他，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才勉力站穩。
「……你怎麼了？」澤公子被掐得面色發白，卻沒吭一聲，只擔憂地「望著」魔神。
魔神捂住心口，渾身冷汗淋漓，她勉強注意到澤公子的面色，一聲「抱歉」就在喉間，張了張唇，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發出了聲音。
快了……她明顯感到破碎的四魂已在聚攏，即將彌合。這個過程無疑是痛苦的，那些她曾遭受過的酷刑輪番在她身上重演。刺骨寒冰、灼人烈焰、絞人繩索、萬鈞重壓——先是這五百年的苦痛，接著是頭顱被壓在白塔下的漫長歲月，再然後是被伊耶那岐砍下頭顱時的痛楚……這些傷痕一道一道鐫刻在靈魂裡，一直皮開肉綻，從來未曾癒合。
所有人都想除她而後快，卻無一人窺見這些血淋淋的傷口。
其實這些痛楚神月已曾在夢境中幫她承受了許多，雖然這並非她所願，但卻在事實上為她減輕了不少痛苦。之前她之所以待在這具身體裡不聲不響又屢屢襄助神月，不只是因為她在彌合四魂，更多是覺得自己對神月有所虧欠。直到……她想通了所有的事。明白所有之後，再讓她安安靜靜躲在這具身體裡面，卻是……有些不甘心了。
因此，這最後的痛苦，也只能她自己承受。
澤公子咬咬牙，正要出聲制止相鬥的二人，卻聽見魔神虛弱的聲音：「不必……打擾他們……」
第194章 若是故人歸（八）
魔神是真心覺得不必打擾他們兄弟二人，一來是無人可以助她；二來也確實不會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又何必示人以弱？
她看著幾乎要被她捏碎腕骨的澤公子，咬著牙顫著手慢慢鬆開了他，但眼前頓時一黑，好在澤公子適時遞了竹杖過來。魔神拄著竹杖，才勉力站穩。
魔神想道謝，心臟的抽痛忽而更為劇烈，竟讓她連張開雙唇的氣力也沒了。彌合四魂的痛苦幾要剝奪她的神智，甚至讓她產生一種自己行將隕滅的錯覺。
她反復思索，卻發現自己能失去的早已失去了。那她還剩下什麼呢？忘語？黑起？……還是一座無人的思歸城？
是了，因為自己從來都是不合時宜之人啊。從一開始便是。所以她是否便該經歷這些？是否便該落到這般下場？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她仿佛穿過漫長的時光，看到了天地創生之初的景象。
那時候，分開天地的大神嫌這茫茫世間太過無味，便將天地之氣匯於一處。只是他又嫌這股氣息過於雜亂，便將其一分為二——純淨的、光明的收在手心；混沌的、晦暗的設印封藏。
魔神便在天地之氣被分離的一刹產生了意識。
大神用剝離出的天地之氣創造了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賦予他們神之能與神之名。他們本是兄妹，又在大神見證下結為夫妻，幫助了大神創造世間萬物。
這般過了千年萬年，一直到大神也隕滅於天地間，魔神才闖出了封印。
那時上有碧落，下有黃泉，世間萬物有生有滅，一切有條不紊地運行著。那時她尚不知自己和大神創造的其他生靈有何不同。直到她發現自己一旦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再鐘靈毓秀的地方也會變成窮山惡水。
很久以後，魔神才知道，那是自己的「魔氣」侵蝕了他們。
於是她只能遊蕩。時日一長，竟將這人間走了個遍。
只是那個時候也有很多人知道她的存在了。大概因為她不怎麼拒絕別人的請求，有的時候遇到看不過去的事情，也會伸出手幫一把，所以漸漸地，竟有人開始祭拜她。
人們敬她又畏她，最終喚她「魔神」。
雖然人們的祭品她並不需要，人們的崇敬她也不甚在意，但是被人需要的感覺並不壞。因此，只要不是過分的要求，通常她都會滿足。
她也不記得自己遊蕩了多久之後，竟有人要誓死追隨她，說也說不動，嚇也嚇不到，趕也趕不走，甚至願意飲她的血，變得和她一樣。
——那是她的第一個族人。
後來族人漸多，他們終於在鏡湖下安了家。鏡湖之水非常特殊，竟能阻隔魔氣。他們即使聚集於此，也不會對其他生靈產生影響。
城池落成的一刹，魔神想，她終於找到歸處了，終於不用千年萬年遊蕩於世了，終於不用活得像個孤魂野鬼了。
於是，城名——思歸。
魔神是在殺生丸的悶哼聲中回到了現實。原來她即使拄著竹杖，最終還是軟軟癱在地上。這番異狀終是將殺生丸從殺意中喚醒，只是卻被雁聲抓住機會，扇骨一揮，金光破開獸甲，在他胸前劃出一道狹深的傷口。
即使如此，殺生丸還是分神看了過來，卻微微一愣。
魔神疑惑地對上殺生丸的視線，似乎不理解他這時候的怔神。夜風吹過，她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抬手一拭，竟是滿指的淚水。
殺生丸似乎想說些什麼，可雁聲卻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只見他欺身而上，烏玉扇骨上金光流轉，劃出道道殘影，往殺生丸周身命門而去！
雖然刀刃扇骨屢屢相撞，但雁聲的攻勢似實似虛，身法又詭異得緊，再加之失了先機，殺生丸招架得十分被動，被逼得連連後退。饒是這樣，殺生丸還是分出一縷心神關注魔神的狀況，卻見魔神的面色比之剛才要好上許多，便略略放下心來，專注眼前的戰鬥。
可此時境況已不容樂觀，他已被雁聲逼到了牆角，長刀根本施展不開，而雁聲步步緊逼，金色的雙瞳竟隱隱泛紅。他猛地張開摺扇，風暴攜裹著磅礴妖力席捲而來！
殺生丸背後只有高牆，根本退無可退！
狂風呼嘯而來，掀起銀髮，絞碎衣角，眼看著要吞噬殺生丸的時刻，殺生丸反而上前，持刀闖進了風暴！
在剛才那一刹那，他想起了神斷山上歲月，也記起了夕月強硬的教導。
既然退無可退，又何需再退？！只要刀尖向前，又有何可懼？！
暴戾的妖氣、如刀的罡風頓時兜頭湧來，天生牙撐起的結界如紙一般脆弱，很快便碎裂消失。獸甲破碎，衣衫開裂，渾身更是傷痕累累，鮮血淋漓！
儘管如此，殺生丸持刀的手依舊很穩，前進的步伐也未曾停下，終於在遍體鱗傷後看到了風暴的中心。他微微沉腕，揮刀一斬！這一刀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他只是用盡了全力。
刀柄震顫，刀身嗡鳴，磅礴妖力呼嘯而出！沒有蒼藍的巨龍，甚至沒有凜冽的刀鋒，刀意收而不放，將妖力凝成細細一條線！
只是一條細線而已，不細看甚至看不出來，但卻披荊斬棘，無物不摧！它闖出風暴，風暴震顫著被劈為兩半，一直到雁聲面前，刀意完全釋放！雁聲的歸蕖之術還來不及施展，便被瑩藍的妖力攜裹吞噬，爆發出轟然巨響！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殺生丸用長刀拄著自己，用力咽下喉管裡湧上來的鮮血，卻不知為何半點也沒有獲勝的快感，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對手難道不就是用來殺死或者擊敗的麼？何況還是雁聲提出的挑戰。
可為何心裡的不安和愧疚愈發濃烈，甚至濃烈到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第一次他覺得，擊敗對手似乎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可是透過紛紛揚揚的煙塵，竟還能看到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雁聲還站在那裡！
一條裂縫自扇骨中心蔓延，漸漸佈滿了整面摺扇，「雁盡書難寄，語消夢不成」這十個大字也迅速模糊。夜風一吹，這柄描金摺扇頓時化為齏粉，紛紛揚揚飄落半空。
這把扇子救了他一命。
不知為何，殺生丸反而松了一口氣。
儘管用扇子擋下了部分攻擊，雁聲身上的中衣根本禁不住這份凜冽的刀意，變得破破爛爛。透過布料，殺生丸除了看見皮開肉綻的新鮮傷口，更看到幾乎遍佈雁聲全身的暗疤——深深淺淺、縱橫交錯！
——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殺生丸便不由想，他們是真的，虧欠雁聲。
雁聲低頭看著身上的疤痕，忽然低低地笑了，接著又變成大笑。只是那笑聲低沉嘶啞，讓人只覺得毛骨悚然。
這些暗疤是那段歲月留下的唯一憑證，是他想抹去又忘不掉的過去，是他最大的悲傷，最悲哀的無能為力，是他一生的黑暗和恥辱！
那些往事歷歷在目，血一般的紅完全浸染了雁聲的眸子。
「你——該死！！！！」
第195章 若是故人歸（九）
雁聲紅著一雙眼沖了上來，他似乎忘了自己一身的妖力術法，只是一拳又一拳擊在殺生丸身上，拳拳到肉，拳拳見血，肋骨碎裂的聲音落到他耳裡，他卻像聽到了什麼天籟仙音，唇邊溢出低沉的笑。
「哈哈哈……」雁聲的拳風越來越快，雙眼也越來越紅，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發洩那些痛苦、忘記那些黑暗。
殺生丸嘴角溢出鮮血，拄著爆碎牙才沒讓自己倒下去。剛才那一擊他用盡了全力，所以現在正是他最虛弱的時刻，可雁聲已經失去理智，拳腳雖然毫無章法卻又密又急，殺生丸勉強接下幾拳，卻總被後來的拳腳打亂節奏。
「雁聲。」拳風的間隙裡，他開口叫了雁聲的名字。這不是他第一次喚這位堂兄的名字，卻是他頭一次懷著善意。
「醒醒。」
雁聲聽了他話，停在了原地，歪著頭看他，神情竟然頗為無辜：「我很清醒啊。我就是要——」
雁聲說到一半，忽然一拳擊在殺生丸心口。這一拳比剛才所有的拳頭加起來都要狠辣，殺生丸仰著頭倒飛出去，身軀接連破開數道高牆才堪堪停下。爆碎牙一直在他手上，刀刃在地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何，竟到現在也不出刀。
「殺了你啊。」雁聲慢悠悠地補完了剩下的話。
殺生丸吐出一口血，勉力從地上站起來。他知道，雁聲是真的想殺他。而雁聲的實力擺在這裡，若自己留有餘地，那麼他一定會死。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被動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出刀了。他也確實這麼做了。他重新握緊爆碎牙，刀刃上流轉著的瑩藍妖力雖然黯淡卻並不滯澀。
可是，為什麼，還是覺得不安？
「哈哈哈！就該這樣！早該這樣了！」雁聲大笑著變回原形，一條通體雪白的巨犬出現在月色下，朝殺生丸奔了過去！
巨犬的動作很快，幾下便到殺生丸眼前。殺生丸也彙集了妖力，一記蒼龍破呼之欲出。他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知道，雁聲也並不輕鬆，雪白的毛皮下藏著無數傷口。
這一招出去，誰勝誰負，誰生誰死，他並沒有把握。
但已是無路可退了不是麼？不是應該揮刀麼？
刀尖向前，勝負天定。
本該如此不是麼？
揮刀！揮刀！！揮刀啊！！！
他命令著自己，但雁聲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不斷浮現在腦海中，提醒著他，雁聲究竟犧牲了多少。
巨犬朝著殺生丸張開了血盆大口，殺生丸一動未動。
生，還是死？
他望向巨犬血紅的眼睛。只這這短短的一瞬，血色便愈發濃郁。一滴鮮紅的血淚凝在雁聲眼角，隨風散去。
這本不該是雁聲的樣子。他莫名想道。
那雁聲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問自己。
這一刹那，那些往事忽然間衝破層層迷霧，一一浮現在心頭。那些事情太過久遠，甚至於陳舊腐朽，因而一直被他遺忘在角落。
他記起來了，其實他不止雁聲一位堂兄。只是活下來的只有雁聲而已。他的另一位堂兄，是雁聲的親弟弟，雁語。
在他很小很小，小到幾乎記不住事情的時候，他和雁聲雁語幾乎日日廝混在一起。不，只是因為當時西國風雨飄搖，他的父親母親和叔叔嬸嬸分不出心思照管他們，便乾脆將他們放在一處，讓他們相互照應。
雁語先天不足，分外體弱；而他自己又太過年幼，懵懵懂懂。因此，總是雁聲在照顧他們兩個。一直如此。一直是那個細心的、甚至囉嗦到讓人不耐煩的……兄長。
這時候雁聲的尖齒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膚，只差一瞬便能咬下他的頭顱。
他終於想清楚答案了，他和雁聲是該有個了斷，但不是在此時此地，更不是以這種方式！
在這死生之際，他竟然鬆手棄了爆碎牙，刀尖落在地上，發出錚然聲響。
下一瞬，他抽出了天生牙！這是一把不能殺人的刀，可他依然把所有的妖力灌注其上，刀刃那一刹那迸發出亮白色的光彩，籠罩了兩人！
待白光散去，殺生丸依舊持著天生牙立在原地，但緊接著他便大口大口地咳出鮮血，拄著天生牙，半蹲在地上。
雁聲依舊是巨犬的模樣，但周身籠罩著一層瑩藍的結界。巨犬暴躁地衝擊著結界，用頭、用爪、用身子，於是皮毛下的那些傷口再也藏不住了，不斷有鮮血從中滲出，染紅雪白的毛髮。可雁聲仿佛感受不到疼痛，還是不知疲倦地衝擊著結界，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嚎叫，似乎到死才會停止。
殺生丸看著這樣的雁聲，眼底深處忽然劃過一抹哀涼。
時至今日，他才真正明白了父親的深意。
父親究竟為何要將天生牙傳給他。
只因活人一命比殺人一命更為可貴。
……也更為艱難。
忽然有笛聲從背後傳來，那笛聲時高時低，時緩時急，起調分外歡欣，讓人想起春日裡嘰喳亂叫的鳥兒，落英繽紛間，仿佛有數個孩童嬉鬧玩耍——竟是當時雁聲吹給澤公子的那首曲子。
此時殺生丸連偏過視線都費力，但他還是看見魔神扶著澤公子過來了。
原是魔神將決鬥的情況一一告知了澤公子。澤公子聽了哪裡還能待得住，跌跌撞撞地往雁聲那邊摸去。魔神見了，於心不忍，便親自扶著他，將他帶了過來。
奇的是巨犬聽了這首曲子，竟漸漸平靜下來了。它不再衝擊結界，巨大的紅瞳望向澤公子。
魔神扶著澤公子到了結界邊上，澤公子只是垂首吹著曲子。他知道，這首曲子是雁聲思念雁語之時所作，就連雁聲題在摺扇上那首詩，也是對雁語的懷念。可他並不怎麼喜歡這首曲子，並不是曲子本身的問題，而是因為起調那麼歡快，尾音卻那麼哀涼，仿佛一個人一生最好的日子都在一開始就過盡了，之後一日比一日更為淒涼。
終於了尾聲，曲調漸漸歸於沉寂。雖然眼中的血紅仍未散去，但雁聲完全平靜了下來，巨大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澤公子。
待澤公子吹出了最後一調，巨犬開始口吐人言：「澤……」
澤公子搖搖頭，頓了一息，繼續吹奏起來，曲調歡快，讓人頓覺春意融融，仿佛置身花叢，萬蝶齊飛。魔神愣了一瞬，這竟是她當時為了寬慰澤公子彈的小調。只是澤公子吹來，又和她彈出來的不同，當時澤公子說她心境滄桑，而她從澤公子的曲子裡聽出了牽掛。
她又想了想，忽然覺得澤公子真是曲藝上的大家。一開始那首曲子先揚後抑，但澤公子停了一瞬，又續上這首小調，若從頭至尾聽下來，只讓人覺得先由春入冬，一片死寂後，冬景漸去，春光復現。
魔神能聽得出的，雁聲何嘗聽不出，他眼中的血色終於漸漸褪去，白光一閃，又變回人形。雁聲搖搖晃晃地站著，大口大口吐出鮮血，狼狽的樣子竟和殺生丸不相上下。
殺生丸見雁聲恢復了神智，便收起了天生牙的結界。雁聲癡癡地看了澤公子許久，才轉而看向殺生丸：「你既贏了，為何不用手上的刀殺了我？」
「這是天生牙。」殺生丸道。
雁聲自嘲道：「用一把不能殺人的刀與我戰鬥……你是在羞辱我麼？」
「……不是唯一。」殺生丸看著雁聲，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迎著雁聲疑惑的視線，他終於解釋道：「那笛子，不是雁語留下的唯一遺物。他以前也為我做了一支。」
只是我忘記了這件事。
「有機會，我再送來。」殺生丸補道。
雁聲很想說你有什麼資格提起雁語，你這個永遠不必受苦難磋磨、永遠被人捧在手心的儲君，有什麼資格提因你而死的雁語？
你提起他，不覺得虛偽麼？！
可這時候，澤公子到了他面前。澤公子將雁聲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又解了下來，披到雁聲身上，替雁聲遮住了滿身的傷疤。
雁聲忽然就沉默了，他沒有資格指責殺生丸，因為他自己也不比殺生丸好到哪裡去。只因澤看到了這些傷疤，他便挖了澤的眼。
他心裡很明白，這只是遷怒。
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
他如此傷害澤，卻還是要將澤留在身邊。
他的虛偽，恐怕更勝殺生丸吧。
想著，雁聲忽然伸出手觸了觸澤的眼尾，澤忍住了不由自主的瑟縮，僵在原地沒有動。他反復回憶澤的雙眼，卻發現時日太長，他只記得那份豔豔容光，卻不記得那雙眼睛本身了。於是他只能隔著那條白綾，一遍又一遍描摹著澤的那雙眼睛。
「澤，我真的後悔了。」他聽見自己說出了曾以為絕對不會說出口的話，「我做錯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2
第196章 若是故人歸（十）
殺生丸在一旁看著雁聲與澤公子在一旁糾纏不清，眉頭微皺，繼而微哂。
他從心底裡不看好他們的感情，不過他已失去了的置喙的立場。
他勉力站起，卻四處都未看見魔神。剛剛魔神還扶著澤公子，這一瞬又不知跑去哪裡了。殺生丸正要去尋人，卻見魔神從他的屋子裡出來了，手裡端著那碗藥。
魔神一邊朝著他走過來，一邊嘴裡喃喃念著什麼，內容艱深晦澀，似乎是某種咒文。開始有星星點點的金光飄入碗中，殘藥在金光引導下浮到半空，慢慢旋轉、聚合，最後凝成指頭大小的藥丸落到魔神手上。
這時候魔神已到殺生丸眼前，她踮起腳尖，硬是把手中的藥丸塞入殺生丸口中。殺生丸本欲抗拒，奈何那藥入口即化，但緊接著便有一股熱意自丹田起，遊走周身，不過幾息，周身傷口竟然恢復如初。
殺生丸注意到魔神有些蒼白的臉色，但想想她製藥時的術法，問出的第一句話依然是：「你恢復了？」
「一部分吧。」魔神答得含糊，將輕顫的指尖背到身後。
在歷經了淩遲一般的痛苦之後，她的四魂彌合了一部分，力量也有些許的回復。只是給殺生丸製藥又幾乎將那些力量消耗殆盡。
她畢竟是魔神。傷人易，救人難；殺人易，活人難。
她自己也困惑，為什麼到現在還要選擇救助殺生丸。殺生丸現在是受了重傷不假，但她也可以選擇拋下殺生丸。憑著這些力量，回到思歸城，不是沒有可能。
為什麼要救殺生丸？為什麼想助澤公子？乃至於遠古時候，又為什麼無法對人們的請求置之不理？
她想想自己如今的下場，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
暗自哂笑一番，魔神看向殺生丸：「我還需要你護送我。走吧。沒有時間了。」
殺生丸皺了皺眉，卻聽雁聲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說道：「夫人的密令裡有三句，前兩句你應當聽到了，至於這最後一句……」
「若有二人消息，立即稟報，不得有誤。」魔神一板一眼地背出了原文，接著瞥向雁聲，「這麼重要的東西，下次別在人眼前晃。」
太刻意了。
「走吧。」魔神再次催促殺生丸。
等淩月仙姬帶著一大幫人匆匆趕來凜沙時，只看見在城門口跪地請罪的雁聲。
她忙親扶起雁聲，又看他一身的傷，料到他定是沒能扣下殺生丸和魔神，只道：「你快去歇著吧。」
這時候仙姬注意到雁聲手上沒了那把扇子，不由問道：「你的武器呢？」
「小侄不才……」
雁聲只說了這四個字，仙姬便猜到了大概。她默了一瞬，道：「也無妨，我再為你尋個更好的。」
安撫完雁聲，仙姬開始詢問正事：「你可知他們往何處去了？」
雁聲頓了頓，垂下視線：「小侄無能，只知他們似乎要去大漠深處。」
太陽從沙丘深處緩緩升起，現在還不是十分灼人，只是偶爾有熱風撲在臉上，帶了大把的沙子，怪讓人難受的。
魔神沿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在前面，在沙地上拉出一條長長影子。殺生丸盯著她的背影，卻忽然想起神無對他說的話。
「當時黑起搶奪雙璧是為了得到寄放魔神四魂的容器，只是魔神的四魂太過強大，半塊雙璧不足以承載。他才又設局從衡宇手上奪走了另外一半。」
「魔神的靈魂本來寄居在雙璧中，如今她出來了，彌合四魂的同時也在與這具身體融合。而神月的靈魂，被擠入雙璧。」
「雙璧在心臟的位置。想要救神月，便放棄這具身體。」
「你要挖出魔神的心臟。」
他當時沒有問，被挖出心臟的魔神會怎麼樣。
可如今魔神的力量在一點一點恢復，要動手似乎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但他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一早便知很快有人追來？」
為何要為他停留？她不是沒有辦法，澤公子就在她手邊不是麼？用澤公子要脅雁聲能有多難？
魔神回過頭，熱風掀起她的長髮，一身雪白的狩衣成了茫茫大漠裡唯一清涼的色彩。她伸手攏了攏鬢角，忽然笑了，那笑容與神月既相似，又不同。
「無妨。」她道，「以你的年紀，打得很精彩。」
說完，魔神轉過身繼續前行，聲音隨風飄了過來：「下次想殺誰記得把殺意收一收。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太明顯了。」
殺生丸默了許久，終於問出了那句話：「為什麼要幫我治傷？」
他知道問話並不是個明智的決定。語言是建立聯繫的管道，和敵人說得越多，某種聯繫就會越為緊密，這樣的聯繫會讓刀變鈍。如果要殺一個人，最好一句話不要說，不，最好連那人什麼長相、什麼身份、姓甚名誰統統都不要知道。
「我也不知道……」魔神停了下來，歪著腦袋想了許久，背景竟像極了神月，「也許是因為……於心不忍？」
殺生丸沉默了，手一直按著爆碎牙，但也一直未出刀。
兩人這般一前一後走了許久，殺生丸還是開了口：「回到思歸城，你要做什麼？」
「不知道……」
殺生丸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魔神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已經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了。我的族人和仇人都死了。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回去看看……卻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麼。」
他覺得魔神沒有說謊。
或許他想錯了，魔神也許並不是個心思縝密、滿腹陰謀的人，她也許只是隨性而行。她想來思歸城，所以便來了。無論自己什麼狀態，無論後面多少追兵。
殺生丸閉了閉眼：「他們究竟為何要殺你？」
「因為我是魔神。」這次，她答得乾脆。
殺生丸睜開眼，開始重新審視魔神，卻不得不承認，或許他面前的並不是魔頭，只是個走不出過去的可憐人而已。
「魔神，你究竟……姓甚名誰？」他又問了個不明智的問題。
這次魔神想了許久，就在殺生丸以為魔神不會回答的時候，魔神忽然回過頭：「是星月！對！是星月！」
「星月……」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始終覺得並不像魔神該有的名字。
魔神卻半閉上眼，似乎陷入了回憶：「我剛剛產生意識的時候，看見了漫天的星光月色。不，那個時候，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人封印了。
之後的很多年，我都被困在又冷又黑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第一眼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而這世界是不是本該就是又黑又冷的？那一眼究竟是不是我的錯覺？那時候，我沒有見過陽光，也不知道有陽光。只是不斷回憶那一眼的景色，覺得那便是世上最亮的光明了。
後來我終於出來了，才知道我看到的都是真的。我見世上的人都有名字，便為自己取名『星月』。只是，之後他們都叫我魔神，連我自己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
魔神的聲音很平緩，似乎並沒有什麼怨恨。或者即使有怨氣，也被那麼久遠的時間慢慢磨平了。可即使如此，聽了也不讓人好受。
接著殺生丸便不再問話了，魔神一路也是沉默。
終於，不知走了多久，魔神終於停了下來：「我們到了。」
第197章 若是故人歸（十一）
殺生丸看著四周連天接地的黃沙，有些懷疑魔神是否記錯了地方。
可魔神只是選了個地方站定，毫不見外地從殺生丸腰間抽出爆碎牙往腕間一劃，用刀尖就著鮮血在地上繪出繁複的法陣。
魔神接著還刀入鞘，拉著殺生丸站在法陣中心，手中結印，嘴裡吟詠咒文，腳下的沙地流淌開來，只有刻著法陣的那一小塊凝成了實處。他們兩人漸漸下沉、下沉，一直到深不可見的地底，那些黃沙再度回歸原位。
他們最終落在了一方青石上。這是地底的空間，但並不算昏暗，只因他們身下泛著紅光的滾滾岩漿。大量的青石就這麼浮在半空，首尾相接，硬是在岩漿上方開了一條路。
路的盡頭，是同樣浮在半空的巍峨宮殿，白牆朱瓦，簷角高飛，廊下的青銅風鈴泠泠作響，似乎千年萬年不曾變過。
魔神領著殺生丸慢慢走到宮殿大門前，剛想推開朱紅的門，卻又縮回指尖，幾次三番皆是如此，最終還是殺生丸失了耐性，推開了那扇門。
魔神曾帶著神月看了一眼她記憶中的思歸城，如今回來，又似乎和記憶裡沒有什麼兩樣，連蛛網也未多上一張。涼亭、樓閣、假山、池塘……這些都和記憶裡分毫不差。只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或開或閉，但都杳無人跡。
兩人徑直走到主殿。主殿的門戶是大開著的，正中是漆黑的王座。王座下首，又分列七張座椅。殺生丸心念一動，他自己曾見過黑起、璿璣、貪狼、玉衡，也曾聽衡宇提起過他趕回北國時遇上的搖光和天樞。那麼加起來……少了一人？
這時候，魔神已走到了王座前。
一把樣式古拙的寬劍斜插在王座側邊。
魔神半蹲下去，輕撫劍身，嘴裡喃喃：「忘語……」
忘語劍先是輕顫，接著劇烈嗡鳴，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與舊日的主人並肩作戰。
可是如此，劍身上的裂紋便更加明顯。
這是一把將斷的劍。
魔神看看這如舊的宮殿，再看看這劍身上的裂紋，仿佛明白了什麼，忽而低低地笑出來，只是殺生丸卻有些懷疑自己的聽覺。因為他仿佛聽到，魔神在哽咽。
魔神將掌心在劍刃上狠狠一劃，鮮血流過那些裂痕，瀝瀝滴下。可縱然她的鮮血是療傷的聖藥，對一柄劍，卻並不起作用。
魔神仿佛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斷撫過劍刃，一道、兩道、三道……一直到整個掌心鮮血淋漓。
忘語劍開始悲鳴，震顫著飛到半空，然而沒有一會便重重摔在地上，變幻成一個削瘦蒼白的青年男子。
「……忘語。」魔神匆忙奔到男子跟前。
男子那沒有血色的雙唇勾出一個淺笑：「我能感覺到您現在的魂和魄都集齊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您終有一天會回來的。」
魔神沒有答話，還在做著徒然的努力，不斷將掌心的血喂給忘語。忘語的雙唇終於因此有了血色，只是面色卻愈發蒼白。
忘語還在笑：「我知道伊耶那岐不會只是殺死您那麼簡單。他想要的，是您魂飛魄散。我那時只能強行帶走您的魄，藏於輪回中——希望作為您日後聚合魂魄的引子……我一直在這裡等您，好在，您終於回來了。」
「是的，是的。我回來了。」魔神不再去做那些徒然的功夫了，將忘語抱在懷裡，「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竟然才知道。」
忘語漸漸閉上了眼睛。
「哐當」一聲，一把斷劍掉在地上。
魔神拾起斷劍，神色空茫。碧落因有碧落之心而得以長存，思歸城沒有這樣的東西，卻千萬年如新，只能是因為，有人哪怕耗盡生命，也在維持著它。
忘語。
過了許久，她終於注意到了大殿正中的殺生丸。魔神手裡拿著斷劍，重新走回王座前，慢慢坐下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沒有什麼想問的麼？」
殺生丸默了一瞬：「你是神月？」
「不。她只是我的魄。」
魔神將斷劍橫在膝上，來回撫摸：「這百世輪回下來，連我一開始也以為她只是個無辜的受累者。」
「你以為你在意她？你以為你愛她？」魔神冷冷看著他，「你真的在意她嗎？你真的愛她嗎？還是說你只是愛這種情緒情感本身——你只是被自己感動了。」
「與你無關。」
「我說了，她是我的魄！」魔神說完，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失態，迅速冷靜下來，「魔神的眼，能看清人的過去。她的一切，我早已清清楚楚。你難道沒有發現，她多麼殘缺嗎？」
「她沒有情感，不，她的情感像被封印了一樣。而你即使碰巧解開了那個封印，又怎麼樣呢？愛之則欲其生，恨之則欲其死，行事全憑一時愛恨，而無半點義理公道——因為她只是我的魄！」
「那又如何？」殺生丸對上魔神的視線，極其平靜地開口。
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早就知道。從碧落之城那件事，他便意識到了。那時，他尚不知這些複雜的前因後果，只以為是奈落的影響。
可是，那又如何？
感情這件事是最由不得人的。他早已決定忠於自己的感受。
「而你，」殺生丸本不想說這句話，「你又完整到哪裡去？」
魔神的經歷不可謂不坎坷，可這一路走來，魔神卻無絲毫怨恨。
這怎麼可能呢？
他之前還疑惑，現在卻得到了答案。
「她好歹還有愛恨，你只剩下那些義理了。」殺生丸自己都沒有覺察到，他自己的目光帶著某種近乎憐惜的憐憫。
魔神愣了片刻，忽然大笑出聲，她沒想到會有一個人能把她看得這麼透徹。她開始覺得，如果自己還有愛什麼人的能力，或許真的會愛上這個人也說不定。
可惜。
魔神收了笑，慢慢走下王座，在距殺生丸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直視著他：「我問你，我和她，究竟誰才是本尊？誰才是遊蕩世間的孤魂野鬼？」
殺生丸半閉上眼：「你早已死了。」
魔神哂笑。
她既笑殺生丸被情愛蒙蔽了雙眼，卻又在譏笑著她自己。因為自己的魄深愛著面前的這個人，所以她自己也被影響了，多多少少在意他的想法。
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
忽然心臟又傳來一陣劇烈的抽痛，魔神大口喘氣，捂住心口，冷汗淋漓而下。
她能感受到，這是最後一次了。這一次之後，四魂定能彌合，她的力量也就能回來。因為魄，並不承載她的能力。
殺生丸看著魔神痛苦的樣子，悄然屈指成爪。
他隱隱有所感覺，要挖出魔神的心臟，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魔神就在他的眼前，挖出她的心臟，再為神月找一個身體，而魂與魄秘密他會一輩子守口如瓶，這樣一切就能了結了。
這可能是最好的結果了。
今日的思歸城格外熱鬧，除了魔神二人，還有另外一批客人到訪。
「氣味在這裡中斷了……」仙姬沉吟。
老殿下環顧四周，確定並沒有什麼障眼法，才皺眉道：「也許在地底？」
零子冷著臉在四周走了一圈，又斷斷續續燃了幾個符咒，肯定道：「地底下有個巨大的法陣……要破解需要一番功夫。」
老殿下滿意地點點頭：「無妨。我們皆會助你。」
零子很明顯並不想要妖怪的幫助，但這法陣非她一人之力可以破解，而且殺死她師父的兇手很可能就在她腳下，因此她只是黑著臉沒有說話。星禦綴在她身後，滿臉擔憂。
而衡宇、粉煙、月蓮三人站在外圈，各自鎖眉。笙和花殤都站在馨的身後，馨則半垂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們有著各自的身份、想法和立場，本不可能站在一處。
但因著魔神，這件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快完了，這是第五卷的最後一章。
只剩最後一卷。
卷六：聲聲只道不如歸
第198章 殺人何需用刀（一）
大漠之中，黃沙之上，零子用朱砂繪了一個巨大的法陣，自己在離位上站定，又讓眾人分立在其餘七個卦位上，法陣中心那陰陽兩條太極遊魚活了一般向彼此遊動，又相互轉換，兩道沖天的紅光自魚眼處迸射。
而地底下，宮殿中，殺生丸與魔神僅有一步之遙，甚至魔神那劇烈而雜亂的心跳聲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也看得出魔神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但他還是出手如電，直直襲向魔神的心口！
出手前的那一瞬，他想到了神月、想到了雁聲、想到了小鈴的魂魄被冥道吞噬後母親對他的告誡，可最後印在他腦海裡的，卻是父親身受重傷卻仍舊執意去救十六夜的那個背影。
他才剛剛領悟到，天生牙的真正奧義是活人一命。
但是這次，他沒有仁慈的能力了。
只是魔神忽而目光一凜，用那把斷劍架開了他，而後急退五步，勉力站定，斷劍劍鋒正對著殺生丸。
「和你說過了，想殺誰，記得把殺意收一收。」魔神冷冷看著他。
這一次很明顯和前面的不同，魔神一邊承受苦痛，一邊在恢復著力量。
殺生丸覺得自己也許不該猶豫那一瞬，不過心底裡卻松了口氣，以面對對手的姿態拔出了爆碎牙。
這樣的了結方式，也許更好。
這是殺生丸第一次直面魔神這樣的對手，他很清楚，魔神本能夠翻雲覆雨，只是力量尚未恢復，又忍受著那般的苦痛，這才實力大損。只是儘管如此，他依舊只能與魔神堪堪戰個平手。
魔神持的雖是口斷劍，但上古劍術古奧森然，縱使刀風再淩厲，也不能破開半點縫隙。在這刀光劍影裡，殺生丸仿佛看見了不可侵犯的神祇。
不，他面對就是神——他就是在弑神！
刀乃百兵之膽，劍乃兵中君子，劍走美勢而刀術尚猛，殺生丸此刻戰心漸定，於是刀風愈利，刀勢愈猛，一記蒼龍破直直打過去，他自己則緊跟著蒼龍，飛身而上！
魔神持劍橫掃，蒼龍頓時破開一道缺口，可殺生丸卻自那道缺口裡出現，凜凜刀風當頭而下！她提劍欲攔，心口卻忽然抽痛，手上慢了一瞬。
慢了一瞬便失了先機。殺生丸抓住了這一閃即逝的機會，連連揮刀，刀風縱橫，交織成一張凜冽刀網。
可魔神畢竟是魔神，心隨意動，身隨心走，而劍若飛虹，竟是打算以力破力！
只見劍芒蕩開刀網，直直刺向殺生丸的心口！
殺生丸沒有後退，他也沒有退路，他的刀尖本該向前，他也合著自己的心意，將全部心神凝於刀鋒，向著對手劈砍而去！
兩人此刻都放棄了防守，可魔神的劍還是快了那麼一瞬。
只是魔神忘了，那是一口斷劍。
當斷裂的劍身撞上殺生丸心口時，魔神微微愣了一下神。
不知道殺生丸究竟怎麼理解魔神此刻的愣神，他的手腕不自覺一沉，刀勢為之一頓。
他們都犯了堪稱「愚蠢」的錯誤，但魔神最先穩住心神，在殺生丸續上刀勢的一瞬，接連變幻步伐，竟跟沒了骨頭似的滑到殺生丸身後！
這是雁聲的身法！
魔神的經歷百倍坎坷於雁聲，但兩者的武道卻有共通之處，皆是博百家之長。那日她目睹了殺生丸和雁聲的戰鬥，自是將兩人的招法印刻在心頭，在此刻用出也不足為奇。
殺生丸忙收住刀勢，刀身後探，堪堪架住斷劍。但魔神另一隻手也沒有閑著，趁此機會，一掌擊在他後心！
魔神這一掌可謂用足了氣力，竟將殺生丸生生擊飛到數丈之外。
殺生丸咳出一口血，拄著爆碎牙正要站起，斷劍劍鋒卻正正橫在他的脖頸。
勝負已分。
魔神居高臨下地看著殺生丸，覺得自己應該把劍揮下去。以直報怨，也是理所應當。可她嘗試了幾次，握著斷劍的那只手臂竟然紋絲不動。
殺生丸心念一動：「神月？」
魔神聽了冷笑：「我說了，她只是我的魄！」但她終究沒有再做徒勞的嘗試，只收了劍，再次一掌拍在殺生丸心口。
殺生丸倒飛出去，死死握著爆碎牙，刃口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刀痕。
殺生丸連吐幾口血，但還欲站起，這時地面卻開始劇烈晃動，接著寸寸龜裂，裂痕蔓延到大殿的立柱，開始有磚瓦碎石紛紛落下。
唯魔神靜立。
她仰著頭，仿佛透過屋瓦、透過地表，看穿了黃沙之上的一切。
她看了一眼殺生丸，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忘語，終於一字一句地開了口。
「真是——欺人太甚！」
第199章 殺人何需用刀（二）
殺生丸能感覺到整個宮殿正緩緩地上升，但同時，裂痕佈滿整個宮殿，連立柱也開始搖搖晃晃，頭頂橫樑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亂塵碎石紛飛。
所有的一切，一邊上升，一邊破碎。
很快有光從破碎不堪的屋瓦間漏下，那光明亮熾熱，直直照進魔神血紅的雙瞳。
殺生丸一下明白，他們已回了地面。
這個時候，整間殿宇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倒塌。
天生牙悄然張開結界，替他擋住了當頭而下的磚石屋瓦。等他再費力站起，入目所見皆是斷壁殘垣，烏玉琢成的惡魔王座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廢墟上。
魔神持著斷劍，立在王座之前，廢墟之上，被一眾人圍在正中。
她四下看看，漸漸厲了神色：「又是你們！」
「這五百年所受的苦痛我尚且未同你們計較，你們卻又來毀了思歸……」魔神低聲冷笑，只覺得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著實可笑至極！
她自己落得這下場也就罷了，而忘語耗盡生命維繫的思歸城竟也保不住。
「少廢話！還我師父命來！」零子話音未落，便祭出大把符咒，自己飛身而上！這些符咒密密麻麻、交織成網，風火雷電輪番在符網上隱現。
魔神巋然不動，待符網快要兜頭罩下，才伸出了一指。
只是一根手指，那符網竟被遠遠蕩開。
原來此刻魔神即將彌合四魂，疼痛消散許多，力量也恢復了不少，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
零子心下大駭，但此時身在半空止不住去勢，下一瞬被魔神那根手指生生戳中肩頭，身子一下倒飛出去，吐出一大口血。
星禦忙接下零子，正要帶著她後退，卻被她一把推開。只見她搖搖晃晃在魔神面前站定：「還我師父命來。」
魔神慢條斯理地拭去濺在她眼裡的鮮血，本不想再與她計較了，但頓了一下，還是道：「小丫頭，憑什麼說我殺了你師父？」
「你是魔神，不是你還能是誰？」零子說完，又掏出幾把符咒沖了上來，星禦緊跟其後，手裡燃著瑩藍狐火。
魔神本揮出了忘語，但零子到她身前時，竟轉劈為刺，劍身斷口撞在零子另一邊肩膀上，一下將零子撞飛到星禦懷裡。
「小丫頭，誅心之言，還是少說為妙。」
魔神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為自己辯解。剛剛零子的血濺到她眼裡，看了別人的過去，她只覺得自己心慈手軟的毛病又犯了。
不過松鶴雖非她所殺，但確實因她而死。
憑著零子的記憶，她大約可以猜得出真相。想來是黑起想要松鶴手上的什麼東西，松鶴不肯交出，最終自盡。
那是什麼東西呢？
魔神想了想，得出了答案。大約是他們當年阻止了黑起之後，封印了她四魂的陣法吧。
——封魔大陣。
沒有過多的時間讓她思索感慨，不過這一瞬，無數藤蔓自她腳下湧出，葉落花開，花滅葉生，生生滅滅，無窮無盡，卻盡皆鋒利如刀，一刹便將魔神團團圍裹！
魔神足跟一點，腳下藤蔓存存龜裂，花葉頓時失了後勁，但見她手腕一翻，斷劍平平揮出，花葉立即消失潰散。
笙、馨兩兄妹忙趁機一前一後夾擊魔神，手上皆用妖力凝出刀刃。
魔神用斷劍挑開笙手上長刀，學著雁聲的身法，手腕一翻，身子後仰，劍身在刀背上平平滑過，自己則身子一擰繞到了笙背後，一掌拍在他後心。
笙便直直往馨的刀刃上撞去，馨忙收起妖力，接住了笙。
可數隻渾身雪白的小狐阻攔了魔神的去路。衡宇看看一旁重傷難行的殺生丸，沉聲道：「也許我不該放你走。」
那幾隻小狐封住了魔神四面的去路，後退半步後又齊齊奔來。這些小狐皆是狐氣所化，無形無影無蹤，卻能斬妖斬怪斬鬼。這時小狐已到了魔神跟前，一隻咬住斷劍，另外幾隻欲攀上魔神四肢，鑽入她體內。魔神接連揮劍，將那幾隻小狐盡數斬為兩半。可不過瞬息，那些小狐又恢復如初。
魔神見了，掌心往劍刃上一抹，就著劍身上未幹的血跡，迅速書寫古老的符咒。小狐沖到她眼前的一瞬，她剛書完最後一筆。只見斷劍一橫，那只小狐便撞在劍身上，接著黏住了似的再也不動。魔神很快也捉住其餘幾隻小狐，劍身一震，那些小狐飛到半空，盡皆潰散！
狐氣被破，衡宇也受了反噬，咳出幾口血來，眼見斷劍劍鋒當頭落下，竟一時忘了躲閃，好在一群紙蝶忽然飛來抬起斷劍，為他爭了一瞬生機。
粉煙見衡宇躲開了魔神這一擊，手上印式一變，紙蝶式神首尾相接，連成一條鎖鏈，纏住魔神雙臂。
魔神並未掙扎，順勢向前，用身子撞開了粉煙，紙蝶頓時四散紛飛。
魔神此刻其實還未恢復，因此面對眾人用的多是借力打力之法，只是她想到四周這一片廢墟，又想到忘語，但自己因為沒有魄，竟然並不能為他們感到悲哀難過，只覺得應該殺了這些人。
她沒有什麼能做的了。既然只能殺了他們。
那便殺吧。
想著，她朝著最近的粉煙揮了劍，劍芒白亮若飛虹！
斷劍落下前，卻被一柄長刀架住。
金色的長刀。
從刀身上傳遞過來的神力熟悉到讓人心悸，隨即魔神看向月蓮，獰笑一聲：「你是伊耶那岐的傳人？」
「算是吧。」月蓮將這個問題含糊了過去，此刻她幾乎將神主留在她身上的神力都用了出來，即使如此，卻也並不輕鬆，面色隱隱泛白。
「看你這倡狂的樣子，神月估計是活不成了。」月蓮逞強著冷笑：「雖然她討人厭，但她要是死了，我還是得給她報仇的。」
魔神沒有解釋她和神月的關係。她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該死的理由似乎太多太多了。左右這些人只想讓她死而已，卻要找那麼多道貌岸然的藉口來遮羞。
何況面前這個人還是伊耶那岐的傳人。
「你該死。」魔神冷眼看著月蓮。
月蓮心頭一悸，卻見魔神緩緩壓下劍刃，月蓮不由得用上了全身力量，刀刃上金光流轉，竟不能擋住魔神半分！
若有若無的斷裂聲響起，用神力凝成的刀刃竟被魔神生生劈斷！魔神接著手腕一轉，劍鋒朝著月蓮橫掃過去！
月蓮躲閃不及，好在關鍵時刻被人捆住腰身，往後帶了一帶。
饒是這樣，她仍是被劍風掃過。她本就遊走在生死邊緣，此刻更是面如金紙，身形幾近透明。
而仙姬收回繞在月蓮腰身上的光鞭，指尖一動，鞭舞龍蛇，掃向魔神下盤。魔神起身欲躲，眼前卻又出現如山般的雪色巨狐。
這巨狐，自是老殿下的狐氣幻化而成。
魔神心知面對這般巨量的狐氣，劍身上的符咒已不再有用。她一面急退，身形接連變化，騰轉閃挪，躲避莫測的光鞭；一面掌心又在刃口上劃了一道，瀝瀝鮮血模糊了劍身上的血咒。她伸手抹過劍身，口中吟詠著古奧森嚴的咒語。
但巨狐已到她眼前，咆哮著張開巨口，似乎要將她生生吞噬！
咒語在這一瞬完成，她抬起頭，眸光凜然，而劍身斷口處卻有血光吞吐！魔神持劍橫掃過去，巨狐瞬間被分為兩半，斷口處彌散淡淡血光，竟再不能彌合！
魔神又接連揮劍，劍風交織成劍網，將那巨狐生生劈碎！
老殿下捂住心口，差點倒在地上，可劍鋒絞碎巨狐後又朝他揮來，眼看躲閃不及，劍身卻被光鞭纏住！
魔神手腕一晃，劍身登時巨震。仙姬險些脫力鬆手，但還是咬牙穩住了。
只是這一瞬，紙蝶式神又重新連成鎖鏈，絞住她雙臂；藤蔓自地下奔湧而出，捆住她四肢；幾隻雪色小狐借著藤蔓死死攀在她身上；巨量的符咒交織成網，纏裹住她。
魔神冷笑，周身氣勢立時暴漲，紙蝶與藤蔓開始碎裂，小狐和符咒接連消散。
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馨大喝：「花殤！」
這是他們一早商定的策略，他們會竭盡全力困住魔神，在這一瞬，由躲在暗處的花殤動手。
因為花殤是半妖，氣息最為駁雜，也最易讓人忽視。
可花殤自見到魔神的一瞬便開始心神不定，他總覺得自己像是犯下了什麼彌天大錯。
馨這一聲，喚回了他的神思，他終於醒悟到自己其實沒有選擇。他最終還是用全身妖力凝成刀刃，去往魔神心口。
「噗——」
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
卻不是魔神。
花殤低頭看看心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馨。
而此刻，馨的紫眸已被血色替代，即使親手將刀刃送入花殤心臟，面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魔神大人。」魔神聽見黑起的聲音，「請恕屬下來遲。」
第200章 殺人何需用刀（三）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黑起率著一眾人成了合圍之勢。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分立在眾人外側，不遠處綴著一個紅發紅瞳的男子。那男子一身華貴紫衣，懷裡卻抱著個一兩歲大的娃娃。
馨這時抽出了刀刃，奔湧而出的鮮血濺了她滿身滿臉，可她依舊面無表情，轉身往黑起的方向走去。
老殿下見了此情此景，心裡暗道：黑起五百年前不過用了離間之計，如今卻暗地裡將馨同化成魔加以控制，可見比五百年前更難對付。馨如今身份特殊，若不當機立斷，之後必然束手束腳，難以施為，那便正中了黑起下懷。
思及此處，老殿下屈指成爪，出手如電，猛地襲向馨的後心！
「馨！」
笙面色一白，還未來得及動作，卻見一襲紅色的身影擋在了馨身前！
老殿下出手甚急，未留餘地，因此也來不及收招。只見他右手探入花殤胸口，將那已挨了一刀的心臟生生捏碎。
花殤再沒有力氣站住了，這個失去了心臟的半妖軟軟倒在地上，嘴邊泛著血沫，雙唇開開合合，似是有話要說，可他很快便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馨漸行漸遠，眼角的血色淚痣盈盈欲滴。
馨沒有回頭。
「……馨。」笙忍不住喚了她一聲。他向來不喜歡這個對他妹妹懷著別樣心思的半妖，只是此情此景，連他也於心不忍。
花殤的呼吸漸漸微弱，用最後的氣力一錯不錯地望著馨，像是想把她最後的樣子刻在心頭。可縱然如此，那個碧色的背影還是漸漸模糊，在陷入一片黑暗前，想起的還是馨的話語。
「我沒有紅色的喜服，也沒有紅蓋頭，但我現在想做一件事。」
「我不信天，也不信地。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長現在不在身邊。」
「我們現在只拜夫妻，好不好？」
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他一生中最為幸福和恍惚的時刻，他甚至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事實證明那也確實是他的妄想。
他漸漸地什麼也看不見了，意識卻飄回與馨初遇的那天。他從大陸漂泊而來，只能用一身破落的行頭討口飯吃。可惜這段戲並不討人喜歡，最後觀眾散得只剩下她一人。
他在臺上，她在台下；他在舞劍，她在觀賞。
他是虞姬，她……像霸王。
看見她的那一刹那，花殤心頭微動，仿佛漂泊了無數年的念想終於找到了歸處。
他不由得想，也許他們在某些個遙遠的前世，真的見過也說不定。
只是賤妾意氣盡了，再不能陪伴大王你了……
可這些心聲傳不到馨的耳裡，她直直走向黑起，一次也沒有回頭。一直到走到黑起身後，她才轉過身來。
只是此時花殤已沒了生息，那雙好看的眸子依然睜著。
笙沉默著走到花殤身邊，半蹲下來，替他合上雙眼。他看看已掙脫桎梏的魔神，又看看將眾人包圍的黑起一眾，覺得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他轉念一想，覺得老殿下平日裡寬澤仁厚，但一旦事涉魔神，便無絲毫斡旋的餘地。之前圍攻神月時他還覺得事不關己，如今便輪到馨了。
想著，笙的手上凝出碧色的刀刃，飛身向馨而去！
他心知如今一場混戰在所難免，一切恩恩怨怨需得先行放下，與其讓旁人捉住機會，不如先下手為強。若能制住馨，尋機將她帶走最好。若是不能……但凡他還有半口氣，也斷不能讓旁人傷了她去。
馨在黑起的授意下同樣凝出刀刃，刀風橫掃過去，笙被分為兩半，下一瞬身形卻消散，僅有芙蕖花瓣悠悠飄落。馨看也未看便轉身回防，笙果然出現在她身後。兩人刀刃相撞，發出鏗鏘聲響，流動的妖氣震得磚瓦碎石嗡然作響。
兩人是雙胞兄妹，也曾是多年的對手，可以說是世上最瞭解彼此的人。對方的一招一式，自己都了然於胸；而自己的想法策略，對方也都一清二楚。兩人本該不相上下，只是笙處處留情，也就處處受制，幾次險些被馨逼到絕境，但好在都咬牙挺過來了。
笙這一出手仿若重新拉開了大幕，因花殤之死而頓下的眾人各自找到了對手，再次動作起來。一時間妖氣靈力四溢，刀光劍影紛飛，殺意在其間森然彌散。每個人都舉起了手中刀劍，戰鬥成了一的選擇。
眾人中屬老殿下和仙姬二人妖力最為深厚，兩人對視一眼，仙姬指尖微動，光鞭掃向魔神，快得幾乎留不下殘影，只餘尖銳的破空聲。
魔神力量漸漸恢復，當即轉守為攻，斷劍一揮，血色劍芒破開鞭影、斬斷光鞭，往仙姬面門而去！
此時身後卻又傳來狐嘯聲，魔神看也未看，直接反手一掌，一團血色光暈擊了過去。
只是老殿下見了卻將狐氣化整為零，無數巴掌大的雪色小狐將魔神團團圍住。魔神眉頭一皺，劍鋒橫掃，剛清出一片空地卻又瞬間被其他小狐填上。此時仙姬堪堪避過劍芒，手勢一變，光鞭再度纏上魔神。
魔神高高躍起，雙手握劍，數丈長的紅芒自劍身斷口處吞吐！
紅芒當頭而落，攜裹凜凜劍意！
仙姬和老殿下忙向兩邊閃避，但見紅芒所過之處，如入無人無物之境，披荊斬棘，片瓦不留。待那紅芒消散，哪裡還有光鞭和小狐的影子，地上只留下一道數十丈長的劍痕，斬開廢墟，破開黃沙，一直到烏玉王座前才堪堪停下。
兩人心頭一沉，但環顧四周，衡宇和粉煙正吃力地應付璿璣、貪狼、玉衡三人，而零子與星禦也在搖光和天樞的合擊下連連閃躲。
本是追擊魔神，不想落入如此境地，但確實已別無選擇，只能不斷戰鬥，搏取那一線生機！
兩人唇邊溢出低吼，雙目漸漸變得血紅，同時化出了原形。巨犬與白狐對視一眼，變換身位，一前一後夾擊魔神！
一旁的黑起見了，正要上前相助，面前卻擋了一人。
那人挺拔俊逸，手持長刀，但面色蒼白，唇邊還有未幹的血跡，一身落落白衣沾了不少塵土，袖口的六角紅梅因此黯淡了幾分。
眾人圍剿魔神時，殺生丸一直沒有出手，一面因他確實傷重，一面卻因他心緒難寧。如今這境況，他卻不能再袖手了。
他看看陷入頹勢的眾人，覺得此刻取得魔神心臟的可能實是微乎其微，甚至這場戰鬥過後，還有幾人能活，都是未知。
他想著活人一命，卻誰也沒能救下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2
第201章 殺人何需用刀（四）
「殺生丸殿下。」黑起將「殿下」兩個字咬得很重，一張臉似笑非笑，「聽說您不辭辛勞一路護送我主，在下可是感念得很。只是您如今可還有安身之處？」
殺生丸冷哼一聲，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毫無疑問，黑起從一開始便在設計他們，那具身體本是為魔神複生而準備的。黑起先是誆騙他上九天取碧落之心，讓那具身體真正地「活過來」；之後又讓神月的靈魂駐進去，成為彌合魔神四魂的引子；甚至於不曾干涉他和神月，也不過是借他的身份掩飾魔神複生的事實罷了。
臟腑還在隱隱作痛，可他卻顧不得這許多，手腕一沉，低低的龍吟聲自刀刃傳出，蒼藍色的巨龍呼嘯而去！
只見黑起將一手橫在身前，幽藍的絲線自指尖迸出，龍角、龍首、龍身、龍爪俱被絲線捆住，巨龍頓時動彈不得。黑起五指動作一番，巨龍便被牽引到他處，發出轟然巨響，黃沙碎石紛飛。
殺生丸眉目一凜，蒼龍由妖力凝成，可那絲線竟能將它當實物一般控制。心念一轉，殺生丸接連揮刀，數道刀風飛向黑起，凜凜妖力攜裹其間。
黑起接連動作手指，絲線飛舞，果然精准地纏縛住每道刀風。
殺生丸心頭已有猜測，這時余光瞥見黑起的另一隻手。那只手一直垂在黑起身側，從未參與到他們的戰鬥中，但指尖卻一直在動作。
他凝神看過去，卻見到近乎透明的絲線自指尖延伸，盡頭卻分別沒入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身上，還有一根，竟沒入馨的後心。
他憶起永夜之森的戰鬥，一下了悟，想來黑起的能力便是「控制」，而璿璣等五人，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不過是被黑起操縱的傀儡而已。至於馨，怕也是一開始被這絲線纏上，控制住行動，然後才被黑起抓住機會同化成魔的。
他的傀儡確實都很強，而傀儡師本人卻未必。
這一瞬殺生丸幾乎想通了所有關節，但卻被黑起抓住機會，只見他手腕一轉，無數絲線奔湧而出，席捲而來！
殺生丸心知絕不能被絲線纏住，不由且戰且退，不時用刀身擊退絲線。然而不過數息，爆碎牙卻忽然沉如山嶽，再難揮舞！
他低頭一看，刀身竟被不少絲線纏上，而此刻無數幽藍絲線已封了他前後退路，爭相朝他湧來！
退無可退，那便不退了吧！
殺生丸冷笑一聲，周身妖力盡皆釋放。那洶湧而來的破壞力順著刀身、沿著絲線，盡皆傳到黑起身上！
黑起唇角溢出鮮血，漫天飛舞的絲線凝滯了一刹。璿璣等五人的動作也頓了頓，眾人頓時抓住機會扳回一城。衡宇與傀儡交戰最多，趁機大聲交代眾人要毀掉傀儡全部的身體。
可殺生丸沒了壓制傷勢的妖力，只覺五臟六腑痛如刀絞，忍耐片刻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血。這些鮮血濺在爆碎牙上，卻緩緩滲入刀身。殺生丸一愣，只覺得刀柄變得滾燙，而刀身在疾速顫動，本是由他往爆碎牙上輸送妖力，現在卻變成爆碎牙從他體內汲取妖力，淬煉自身！
臟腑愈發疼痛，殺生丸七竅皆流出鮮血，但那一刻刀與主人心意相通，他感受到了爆碎牙的戰意，故而緊緊握住刀柄，滿身妖力注入其中！很快有血色紋路蔓延整個刀身，刃口彌散著淡淡血光，凜凜刀意迸射而出！那些捆住爆碎牙的絲線開始劇烈顫動，連半空中的絲線也受了波及，開始輕顫。
爆碎牙開始變得輕盈，他盯著黑起，忍著周身疼痛，舉刀劈去！
血色刀芒奔湧而出！
另一邊。
笙攻向馨的那一刻，敖溟悄然退出人群，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將懷裡的娃娃小心地放下，反復叮囑她乖乖躲好後，又設下了層層結界，這才放心地直起身來，卻看見月蓮就站在他面前三步遠的地方。
兩人沉默了一瞬，都沒有出手，倒像是這個紛亂戰場的局外人。
月蓮率先打破沉默：「你還是……站到魔神那裡去了。」
敖溟冷笑：「當年夕月不分是非將我壓在魘魔塔下五百年，還不准我報復回去嗎？」
月蓮凝出刀刃，可心底的愧疚卻幾乎讓她無法直視敖溟，她的視線最終轉到了那個娃娃身上。那娃娃粉雕玉琢，一雙大眼睛分外明亮，看見月蓮，還拍手笑了兩下。
月蓮無端覺得她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是誰？」
敖溟的神色更冷：「阿玥。」
「她、她怎麼會……」
「逆轉陣法。」敖溟一字一句地開口，「阿玥用她的命，換我的命。」
月蓮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她早該想到的，魘魔塔下，怎麼可能有人生還。敖溟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阿玥替他付出了代價。而阿玥本人，每過一天，身體和記憶便倒退十年。此陣無法可解，除非敖溟身死。
而看阿玥如今的樣子，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他們當年……究竟做了些什麼啊！！！
哪怕是為了封印魔神，便可以不問是非，不擇手段嗎？！！
「……你待如何？」月蓮半閉上眼，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黑起說他有辦法解開逆轉陣法，如果我願意幫他，會助我在阿玥死前解開此陣。」敖溟忽然微微笑了出來，「我總得把阿玥救下來。」
「所以，請你們去死吧。」
說完，敖溟凝出血色長鞭，鞭影呼嘯，往月蓮身上抽去。
月蓮本已作勢後退，但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生生頓住步伐，硬生生受了這一鞭。
——「……如果做錯事了，該怎麼辦？」
——「道歉，彌補……有懲罰也要受著。」
月蓮本就受了魔神一擊，再加這一鞭，身形已接近透明。
敖溟似是沒有料到月蓮竟然不躲，抽完那一鞭後便愣在了原地。
月蓮活動了一下雙手，發現隱約能透過掌心看見地面的磚瓦碎石。她想，自己大概真的會在今日走到盡頭，只是還沒有為神月報仇……不過以她現在的能力也是妄想吧。
她本以為自己這個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人一定會死在神月前面，待到那時，變成神月手上的刀，也算是一種了結吧。
似乎真的是人世不憐，只能讓她做到這一步了。
想著，她看向敖溟：「夕月大概是不會認錯了，不過我覺得自己做錯了。」
卸下鋒銳的偽裝，心平氣和地說話，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可惜，她快死了才意識到這一點。
「我想清楚了，即使為了多麼正當的目標，也不能不擇手段。夕月親手將你壓在魘魔塔下是她的錯，可是……」月蓮半閉上眼又重新睜開，「我們這些冷漠的看客也同樣罪無可恕。」
敖溟看著夕月，臉上的神色急劇變換，明明已經將鞭子高高舉起，卻始終沒有再次落下。
這時，不遠處卻傳來兩聲悶哼。
月蓮用餘光看去，卻見巨犬與白狐均被魔神打倒在地，顫抖著變回人形。
這時候敖溟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既然有愧，便幫我照顧阿玥吧。」
說完，敖溟的身形便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出現在魔神身後，長鞭攜裹著血色靈流，抽向魔神後心！
月蓮被這樣的變故驚在原地，下意識往阿玥的方向看去。可阿玥此刻只有孩童心智，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眾人打得熱鬧，一個勁地拍手叫好。
第202章 殺人何需用刀（五）
魔神什麼都沒有做。
是的，哪怕面對著敖溟的偷襲，她連轉轉身子都不曾。
她只是把忘語劍拄在了地上。
巨大的能量自劍身輻出，磚瓦碎石嗡鳴著升上半空，隨後一切像是靜止了一般，所有人的動作被生生止住，血色長鞭停在半空，明黃符咒止於指尖，雪色小狐僵在地上，紙蝶式神振翅欲飛，而爆碎牙的刀芒停在黑起眼前。
下一瞬，碎石塵土輕輕落地，除了黑起一行，眾人皆倒飛了出去，長鞭落地，符咒碎裂，狐氣潰散，紙蝶化為粉末，刀芒生生消解。
此刻，魔神終於彌合了四魂。
這才是她該有的力量。
何止翻雲覆雨。
黑起看著魔神，激動地半跪下去。
「恭賀我主重歸人世！」
璿璣等五人，還有馨，也半跪下來，齊齊道：「恭賀我主重歸人世！！！」
眾人之前或多或少都受了傷，再加上魔神這一擊，一時間竟無人能起身再戰。
倒是有一人最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那人火紅長髮隨風流淌，一身華貴的紫衣已髒汙破舊，紅瞳因傷勢顯得有些黯淡，但目光卻鋒銳如刀。
「紅龍敖溟，你竟敢背信棄諾。」黑起冷冷看著他，「難道不想要阿玥姑娘的性命了嗎？」
「你當我真不知你在誆騙於我嗎？」敖溟冷笑，「逆轉陣法，天下無人能解。你只是借這個謊言利用報復我而已。」
「而我不過將計就計。」
敖溟最後深深看了阿玥一眼，阿玥依舊無知無覺，笑得歡快。
敖溟於是大笑出聲，似瘋似癲，如癡如狂，笑得腰也彎下去，淚也流出來。
「可惜，即使如此，也沒有什麼用。」
說完這句話，敖溟猛然化為原身，悠長的龍吟聲響徹天地，一條紅色的巨龍沖向魔神，決絕而去！
魔神抬了抬眼皮，輕輕擲出忘語。
忘語劍的斷口撞在紅龍的護心鱗片上，只聽「哢」地一聲，護心鱗被分為兩半，而忘語劍去勢不止，貫穿龍身，將紅龍釘在了地上！
敖溟抽搐著變回了人形，即使心臟被貫穿，但竟然還是在笑的。
他想，雖然無甚用處，但他要死了，也就不必連累阿玥了。
魔神抬了抬手，忘語劍又飛回到她掌心。她俯視著眾人，又看看四周的斷壁殘垣，眼裡殺意漸漸堆積，忘語斷劍上紅芒流淌。
可這時，她卻忽然轉身，盯住了虛空中的某一點。
那一點開始變黑，漸漸有光陷入，景象開始扭曲，黑點則越來越大，擴成一人大小。
其後走出兩人。走在前面的那人一襲華貴豔麗的十二單衣，其中半張臉覆著銀面具，露出來的另外半張臉卻堪稱絕色，膚如凝脂，唇如朱點，眼如墨畫。而她身後跟著的是個白衣女子，墨發如緞，腰身纖細，只是偏偏眉眼淩冽如刀。
「伊耶那美。」魔神對著走在前面的女子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真是許久不見了，星月。」伊耶那美輕歎口氣。
「還是喚我魔神吧。」魔神淡淡開口，「星月早已死了。」
「在我的印象裡，你可不是個在意稱謂的人啊。」伊耶那美再次歎口氣，往身後看了一眼，接著對魔神說道，「我的侍女夕月和現世之人還有些牽扯，不妨先讓她將這些恩怨了斷，如何？」
魔神聞言往伊耶那美身後看去，卻見夕月正看向敖溟，渾身顫抖，臉上死死壓抑著痛苦的神色。
「何必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伊耶那美勸道。
魔神眉梢一挑，輕輕頷首，側開了身子，算是為夕月讓了路。
伊耶那美見魔神如此，不由得半閉上眼，眸子深處閃過一絲不忍。
夕月這時也管不上這許多，只飛奔到敖溟身旁，看著敖溟心口上的重創，雙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我……」頓了許久，夕月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個字，卻再也接不下去。這時她才發現言語是多麼地無力，歉疚年復一年地堆積在心裡，又豈是言語能訴盡的；而帶給敖溟的這些傷害，又豈是隻言片語能抹平的。
敖溟艱難地抬起頭，端詳夕月片刻後，忽然道：「你還和以前一樣……又倔又硬。」
夕月偏過眼神，說不出話來。
敖溟慢慢吐出一口氣，才緩緩道：「其實我做這些，只是為了證明……你錯了。」
夕月只道：「我確實對不起你。」
「讓你認錯真是比登天還難。」敖溟苦笑一聲，「你看清楚了，犧牲了我並沒有讓事情變得更好，不過將五百年前的事重來了一次而已。」
說著，他看向魔神，或者說，他看的是神月。
「我一直待在魘魔塔下，哪怕到現在為止，知道的也並不很多。」敖溟的眼神開始渙散，但還是強撐著說道，「我不清楚黑起為什麼選她來參與魔神的複生……但想來她本是個無辜的人，只是因為與魔神有所牽扯便相當於犯了彌天大罪，天地間再無處容身……我便像是五百年前的她，她便像是五百年後的我……」
「你們錯了。」敖溟緩緩，又堅定地說。
夕月閉上眼，壓回眼底的那一點濕意：「……對不起。」
只是道歉，卻並非懺悔。
敖溟明白，如果再重來一次，夕月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魔神的靈魂不能被放出來。
所以犧牲他縱然無奈，也是必須為之的。夕月大概便是這麼想的吧。
他做的事果然是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啊。
敖溟想笑，卻已經沒有力氣勾起唇角了。
是了，也是他妄想了，竟想著讓夕月對他認錯。
視野漸漸模糊，他覺得已沒什麼好說的了，但因為自己的不甘竟將阿玥拖累至此，實是對不住她。
「阿玥……」他掙扎著說出最後的言語。
夕月來之前已知道一切，自然明白敖溟此刻的牽掛，便道：「阿玥我會帶回冥界好生教養的。這對她而言……也算新生。」
敖溟知道夕月雖然又倔又硬，但從來言出必行。他覺得自己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而在魘魔塔下的五百年也實是讓他疲憊不堪，如今的結局算不得圓滿，但也確實讓他無話可說了。
想著，敖溟漸漸閉上了雙眼。
夕月伏在敖溟的屍身上，渾身顫抖。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死亡不是終結。他不過踏上了往生之途。」伊耶那美溫聲安慰夕月，頓了頓，又道，「你現在的心緒不適合待在這裡了，將那孩子帶回冥界好生安置吧。」
夕月面容恍惚地走到阿玥身邊。敖溟一死，他設下的結界自然也消失無蹤。夕月將阿玥抱在懷裡，朝著黑洞的方向走去。
阿玥還是在笑。
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回蕩在一片廢墟裡。
第203章 殺人何需用刀（六）
魔神抱劍立在烏玉王座前，上下打量著伊耶那美。
說來很難讓人相信，她雖和伊耶那岐是宿敵，但卻和伊耶那美曾是至交好友。
可自從伊耶那美被伊耶那岐打落黃泉之後，她們就再沒有見過面了。她聽說黃泉是個很寂寞孤苦的地方，她那時還想著找些什麼方法將伊耶那美帶出來，而之後伊耶那美若沒有去處的話，也可以留在思歸城。
可惜，緊接而來的便是神族的宣戰。
她終究也沒來得及為伊耶那美做些什麼。
想著，魔神摩挲了一下劍身，慢慢問道：「你在黃泉，過得可好？」
伊耶那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魔神會問這麼一句。
在外人眼裡，她是冥界之主，這層身份遠遠重於她這個人，又何謂好或不好呢？
但誅滅魔族後，伊耶那岐曾來冥界尋過她。可哪怕伊耶那岐，也沒有問上這麼一句。
或許，在伊耶那岐眼裡，她阻撓他出征，是犯了滔天大罪。而他還願意來黃泉接她，已是格外的寬恕了吧。
她想，星月的秉性大概和他們這些冷漠無情的神不同。
「你沉默了這麼久，看來是過得不好了。」魔神垂下眼，頓了頓，道，「抱歉。」
伊耶那美抿抿唇，紛亂的心緒閃過眼眸。
她有些害怕自己會被動搖，終於決定直入主題：「我這次並不和你站在同一立場。」
魔神默了一瞬：「連你也要與我為敵嗎？」
伊耶那美搖搖頭：「我現在是冥界之主，不能干涉現世。趕來勸說你幾句是我能做的極限。」
說完，一層結界倏然張來，將兩人籠罩其中。
魔神看了一眼，發現這只是個隔音結界，她們談論的事情外界不會有人聽到，同樣，外界的聲音也傳不到她們耳裡。她環顧四周，發現黑起已操縱著傀儡將眾人控制起來，想來不會再有什麼變故能傷害她這唯一剩下的族人了。
於是她點點頭，看向伊耶那美：「你說。」
伊耶那美想了想，卻提到了另一件事：「之前我與你結交，其實是出自伊耶那岐的授意。」
魔神緩緩眨了一下眼：「你們是為了刺探我的實力嗎？」
「你知道？」
魔神忽然笑了：「他們當年是這麼勸我的。」頓了一下，指了指心臟的位置，又道：「不過那時候，你的痛苦，我卻能感同身受。我於是就想，你大概是真心的吧。」
伊耶那美覺得有些難受，可還是繼續說道：「魔神之眼可見過去，而神主之眼卻可見未來。有一天，伊耶那岐夢見神明一個接一個湮滅。我和他在碧落裡調查許久，卻始終沒有頭緒，於是決定下界尋找線索。」
「我們下界的那一天，遇見了你。」
「我們打量著你的時候，你也在觀察著我們。然後你留下一句『我們的氣息好像啊』，便急匆匆走了。」
魔神終於憶起這些久遠的往事：「嗯……那時候剛好一個小姑娘在我的塑像前哭訴，說她的情郎棄她而去，她了無生趣……我怕真出人命，便沒有再管你們。」
伊耶那美微微一愣。她和伊耶那岐曾對魔神此舉有過諸多猜測，但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簡單。
「……這份相似讓伊耶那岐驚懼，卻讓我感到好奇。我翻遍了碧落的典籍，終於找到了大神留下的隻言片語，那裡記錄了你的身世——我們同源而生。」
「那一天，伊耶那岐又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裡，」伊耶那美頓了一下。
「魑魅叢生，魔物橫行。千里荒煙，屍骨遍地。」
「他終於斷定一切與你有關。」
魔神冷笑：「我的族人一直待在鏡湖底下，他那不過是欲加之罪……」
「我當年也是這麼認為的。」伊耶那美看著魔神的眼睛，忽然問道，「你可知我的眼能看見什麼？」
未等魔神說話，伊耶那美便說道：「我的眼，能看遍人間。」
說完，伊耶那美上前一步，咬破指尖抵在魔神眉心：「現在我便讓你看看這人間景象。」
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嬰兒躲在亂石後。
嬰兒已經熟睡了，可那母親卻恍若未覺，不斷顫著手輕輕拍嬰兒，嘴裡輕聲嘟囔著：「不怕……不怕……娘會保護你……娘一定會保護你……」
這樣的動作最終還是弄醒了嬰兒，嬰兒癟了癟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母親一下色變，臂彎輕輕搖晃著，想安撫嬰兒再次入睡，嘴裡不斷道：「不能哭……不能哭啊……會把它們招過來的……」
可嬰兒只是越哭越大聲，母親看看四周，情急之下竟然伸手捂住了嬰兒的口鼻！
「不能哭啊……不能哭啊……」
那位年輕的母親面帶驚懼，神色恍惚，一直到嬰兒面色青紫才恍然回過神。
好在嬰兒還未氣絕，但也確實沒有力氣再哭鬧了。
驚懼、後怕、愧悔、痛苦……諸多情緒在母親臉上輪替，最終化為淚水流下眼角。可她還記得不能發出聲音，便咬住自己的一隻胳膊，一直到咬出血來都沒有鬆口。
但身後還是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母親甚至不敢回頭看上一眼，抱起嬰兒，拔腿便跑。
追在母子身後的是一大群怪物，渾身烏黑，雙眸猩紅，頭頂犄角，嘴露尖齒……不，應該說是魔物才對。
魔物們將那對母子逼上了峭壁懸崖，母親看看身後，又看看懷裡的孩子，始終不忍心帶著他跳下去。
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
那一刻，母性戰勝了恐懼的本能。母親撿起地上的石塊，揮舞著砸向魔物。有些真的砸中了要害，魔物的血濺了她一身一臉，連孩子臉上也沾了不少。
她身前是毫無理智的怪物，身後是萬丈深淵，只因為懷中的稚子，手中的石塊便仿若世上最鋒利的刀劍，令她渾身浴血，仿佛戰無不勝的女武神。
……直到一隻手抓破了女武神的胸膛，生生探進去。
那只手只有成人巴掌的一小半，是稚子的手，本該雪白幼嫩，但卻已變得漆黑，長滿尖利的指甲。
母親驚駭地低下頭，眼睜睜看著孩子挖出自己的心臟，隨後「咯咯」地笑出聲，放進嘴裡。
她盯著孩子沾滿魔物鮮血的那張笑臉，始終不忍心做些什麼。在視野變黑的那一瞬，她終於想起來了。
是她的錯，竟然不小心讓她的孩子飲了那些怪物的血……
魔神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駭得說不出話來。
她這時才注意到，圍住那對母子的魔物們身穿的也不過是些尋常人的衣物，想來和這孩子一樣，不知被何人同化而成。
與妖族人族相異，魔族擴充同族，一可將魔氣逼入死屍內，只是這樣的魔物只剩本能，毫無心智；二則可讓活物飲其血食其肉，只是若如此這般代代傳下去，則力量愈減而本能愈盛。
她猜得到黑起的心思，她既然復活了，那麼便該復仇了。而他們的族人一個都沒有了，正好便讓天下人皆成為他們的族人。
她知道黑起為了復活她必定是費盡心思手段，也許也做了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但她只以為與這些毀了思歸的人有關。
但這些人畢竟與他們糾纏著無數恩怨，到了現在已無人能判定誰是誰非。
她從未想到黑起竟會將如此多的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在魔神的視野裡，這對母子只是個開頭。
魔物猖獗，生民哭吼，與魔物們戰至同歸於盡的陰陽師比比皆是。他們無一例外皆選擇自爆而死，只為不留下可能變成魔物的屍身。
而因著魔氣，魔物們一朝過境，則植被凋零死去，水流發臭乾涸，泥土開裂，天空陰霾，生生一副山河同枯之景。
魑魅叢生，魔物橫行。千里荒煙，屍骨遍地。
「這些……都是因為復活了你呀。」伊耶那美一字一句地開口。
伊耶那美的結界隔絕了所有的聲音，殺生丸不知道伊耶那美究竟對魔神說了些什麼，但沒過多久，卻見魔神抱著頭彎下腰，乃至於無意識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竟然一副悔恨交加、痛入心扉的神情。
言語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伊耶那美默默想道，它有時無比蒼白，有時卻比世上最鋒利的刀劍還要快上幾分。
她想，若換個人在這裡，根本不會給她說話的機會。可她卻利用了星月善良的秉性和對她的愧疚，說來也真是卑鄙無恥。
可她知道這些還不夠，終於決定將一個最殘忍的真相告訴魔神。
伊耶那美於是看向花殤的屍身。
魔神與伊耶那美視線相連，伊耶那美看到的，魔神也能看到。伊耶那美身為冥界之主，若有意窺探，那麼此人每一世的輪回都會展現在她眼裡。
魔神先是目睹了花殤的一生，再接著便是他的百世輪回，有時富貴，有時落魄，有時康健，有時病弱，但俱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走完一世。
魔神有些疑惑，覺得他像是在等什麼人。
一直到百世輪回的那個起點，她至於知道了答案。
——「若為此情而背主，我心不願；可若為戰禍而斷情……我心不忍。」
——「想來他也這般進退維谷。」
——「如今也唯有和他同入輪回，此心方能稍安。」
——「我想，如果再次遇見他，無論我轉世多少次，大概都會忍不住糾纏的。」
——「多謝大人成全。」
……原來是廉貞。
魔神淚盈於睫。
她看著花殤的屍身，他眼角的那顆淚痣依舊血紅鮮活。
她還記得廉貞臨去時對她行了大禮，連拜三次才起身離開，眼角那顆淚痣竟真的如眼淚一般盈盈欲滴。
她又看向馨，借著伊耶那美的能力，看見她的百世輪回同樣孤苦，而在最初，確實是廉貞戀慕的那個神明。
「人們總以為轉世後還能遇見前一世的戀人，可茫茫人海，相遇的機會實在太小太小。」伊耶那美緩緩開口，「他們百世輪回，才有一世相守，卻落得這麼個結局。」
魔神捂著心口，只覺得又愧又悔，痛徹心扉。
眾人在南國圍攻她時，她便看出馨被同化成魔，可她為什麼不作為？！而那時，她便覺得花殤令她感到熟悉了，她為什麼不去深思？！而她眼睜睜地看著馨殺死花殤的那一瞬，她又為什麼不去阻止？！
廉貞這一世……被她害死了啊！
——被她害死了！！！！
伊耶那美帶著她看向眾人，慢慢說道：「在你眼裡，他們是毀了思歸的罪人。你可曾想過，他們也是溫柔的父母，是知心的朋友，是不離不棄的愛人。這世間境況已如此慘烈，他們怎能容你？」
「成你一人之美，而毀眾人之願。」伊耶那美的語調近乎冷酷，「你能安心活著嗎？」
伊耶那美看著沉默的魔神，下意識地撫上了半邊的銀面具。
星月，當我只是伊耶那美，無論如何，我都會與你站在一處。因為我始終覺得，這些都不能怪你。
可當我身為冥主，卻不得不如此。
伊耶那岐，我終於變成了和你一樣的人。你可滿意？
「你是來……」魔神慢慢直起身子，面容恍惚，聲音沙啞，「勸我死的。」
伊耶那美默了一瞬：「死亡從來不是終結。我們生於天地，不過還於天地。」
魔神有些無力地癱坐在烏玉王座上，忽然想到，整個思歸城都坍塌成廢墟了，卻只有它還留著。
單看烏玉王座，其實十分猙獰可怖。王座四腳由惡魔拱衛，椅背上有無數妖鬼露出獠牙。
她當年故意讓人做成這個模樣，只是覺得世人對他們誤解甚深，她便是要告訴世人，表像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上面的人。
是她錯了，是她錯了……坐在惡魔座椅上的人，怎麼能不是惡魔？
她從出生開始便不合時宜，也許真的不該存在於世間吧。
想著，她低低笑出聲，片刻後止住笑，看向伊耶那美：「若我徹徹底底地消散，便能彌補黑起犯下的罪過嗎？」
「若你真徹底消散，他也不會如此執著了。至於他犯下的罪……」伊耶那美停了下來，像是在下什麼決心，過了許久，終於道，「我保他不死。」
魔神想了許久，點點頭：「以命償命，本也是理所應當。而你還願意保他不死，我很感激。」
魔神說著，也覺得自己著實冷酷無情。
黑起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她，她卻還是要棄他而去。若自己還有魄，大概會因為心中的情感，做出不同的選擇吧。
只是這樣的選擇……絕對不符合她的道義。
這一刻，魔神不知是否該慶倖自己沒有魄。
也許……她真的早就該死了。
生於天地，還於天地……很公平。或許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公平的事了。
罷了吧。罷了吧。
既然生由不得她，死還由不得她麼？
只是……
殺生丸看見魔神垂首坐在王座上，沉默了許久，之後卻忽然朝他看過來，微微笑了。
那樣的笑讓他很不安，他仿佛看見那夜決絕離去的父親。
——那是將死之人的笑。
如果他的預感確實準確，以結果而論，似乎是最好的了。
可是他仍舊忍不住一遍遍地問著自己，這樣的了結方式，真的可以嗎？
緊接著，他看見魔神沖著自己勾了勾手指，自己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飛到魔神身前。
他拄著爆碎牙，正要起身，卻見魔神走下王座，半蹲下來，輕撫著他的面容。那雙眼睛裡的眷念神色，讓他想起神月。
他終於肯定，神月確確實實給星月造成了影響。
甚至……她們也許不該被視若兩人。
他與魔神對視許久。最終，魔神又笑了一次，伸手替他攏了攏鬢角。
隨即，附到他耳邊，低聲開口：「想救她……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殺生丸微微睜大了眼，因震驚而說不出話。
她竟然知道？
她一直知道！
說完，魔神也不待殺生丸反應過來，忽然捧住他的臉，將雙唇印在他的額上。
……像他曾經親吻神月那般。
可這個吻無比聖潔，似乎不沾染半分□□。
但是這個吻又無比綿長，似乎帶有無盡的思念。
他只覺得他的額上溫軟且冰涼，隨後有水珠滾到他臉上，他不願去想那是什麼。
他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星月要結束這個吻的時候，挖出她的心臟。
這便是魔神的心嗎？
他看著手上這顆猶自在跳動的心臟，陷入了恍惚。
他想，和其他人的心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耳邊傳來驚呼，像是伊耶那美的聲音。他抬頭看看，發現眾人面色驚異，雙唇開開合合，可他卻一句都聽不見。
他覺得自己也許該聽聽星月的遺言，可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不敢看她。
他只能盯著手上的心臟。
過了許久，他終於將心臟剖開，取出了裡面傷痕累累的兩枚勾玉。
魔神覺得自己身體裡的力量漸漸開始消散，她最後看了殺生丸一眼，便硬撐著走向王座，慢慢坐了下去，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她知道這樣還不夠，這只是軀體的死亡，她還要讓自己的四魂湮滅，這才算是「徹底的消散」。
至於魄……既然已輪回百世，便繼續輪回吧。
她害死了許多人，但也許可以救下這最後一人。
只不過心臟被挖出來了，她竟然並不覺得如何疼痛。
因為比之彌合四魂而言，這痛苦實在太輕太輕。
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麼還要回來？
想著，魔神笑了。
第204章 殺人何需用刀（七）
殺生丸盯著掌心，那兩枚勾玉一黑一白，相互契合，但玉身佈滿深深淺淺的裂痕。他輕輕地合上掌心。他知道，神月與神無的靈魂就寄居其中，而魔神已被他挖出心臟……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卻看見黑起不顧一切地狂奔過來，但被那層結界攔住。
是了，這畢竟是冥主設下的結界。他自己是被魔神召喚進來的。而黑起，卻並不被結界的主人允許。
這時候，邊上的伊耶那美不忍地偏過頭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了那層結界。
黑起幾乎跪倒在魔神腳邊，眼裡近乎哀求：「魔神大人……」
他當然看得出來是魔神是一心求死，否則殺生丸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挖出她的心臟。
魔神九千年前魂飛魄散，他能為她聚合四魂；魔神被伊耶那岐挫骨揚灰，他能為她重塑身軀；魔神的四魂被分開封印，他也能一一破開；
甚至哪怕魔神真的被這些人再殺死一次，無論是上碧落、下黃泉，就算窮盡這世間所有的法子，他也定要再次復活她。
可他救不活一個一心想死的人。
魔神很想走下王座，把黑起扶起來，可她沒有那個力氣了。她張了張唇，想告訴他，她當年在戰場上讓他離去，只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仇恨這東西太過沉重可怕，她從來不希望她唯一剩下的族人被它禁錮。
可惜，也許他們都太過一廂情願了。
就像是現在，她用盡了力氣，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時候，她看見黑起動了動手指，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都走過來圍在她身前。
她一眼便看出他們都是傀儡。他們真正的魂靈早已消散，只是黑起不斷用傀儡絲操控這些傀儡模仿他們生前的音容笑貌，裝作他們還活著而已。
她往花殤那裡看了一眼，決定將廉貞的秘密永遠埋藏。
她將死了，而黑起還會活著。何必讓他在以後的人生中徒添愧疚呢？
這時候，黑起忽然抬起頭，盯著魔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大人可還記得阿妙？」
魔神雙眸大睜，心神巨震，仿佛知道了黑起打算做什麼，她顫著唇，硬是從喉嚨裡擠出了聲音：「不要……」
她初遇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那一日，在她的塑像前哭訴情郎棄她而去的少女，便是阿妙。
阿妙的經歷十分可憐。她的愛人本與她青梅竹馬，但因為她的愛人貪慕富貴，便拋棄了阿妙，轉而追求一位富商之女，並成功入了贅。
阿妙哭訴的時候，已懷孕兩月有餘。
魔神便問阿妙，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麼？
阿妙對那位富商之女恨入骨髓，希望富商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魔神很少拒絕人們的請求。但這一次，她拒絕了。
她想了一夜，把那位始亂終棄的男子扭送進官府，又給阿妙留下了很多銀子。
她以為這樣做總不會有錯了，做錯事的人應該得到懲罰，而剩下的人要好好生活。
可沒過多久，富商便通過賄賂將自己的女婿救了出來，還派人強行打掉阿妙的孩子作為報復。
阿妙流掉孩子的那一天，將□□混入了富商一家的食物中。
再然後，阿妙在魔神的塑像前上了吊。
魔神趕到的時候，阿妙已失去生息多時了，只是那雙眼睛依然睜著。
看著阿妙大睜的雙眼，魔神頭一次懷疑自己的信念。
如果自己同意阿妙的請求，是不是起碼阿妙和她腹中的孩子不會死；或者如果自己狠狠心殺了那個該死的男人，是不是結局也會不一樣。
她想救人，可誰也沒能救下來。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大人您有時候……實在是有些自以為是了。」黑起慢慢說道。
他不得不放慢語速，因為疼痛。
他將自己的手伸進胸膛，慢慢旋著，等他再拿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顆跳動著的心臟。
幽藍絲線自指尖迸出，將那顆心臟送入魔神心口。
魔神此刻依然無法動彈，因為黑起挖出自己心臟的那一刻，便用傀儡絲捆住了她。她只能生生感受到這顆心臟慢慢融進她的身體，在她的胸膛裡面跳動。身體裡的血液再度恢復流動，力量漸漸回歸，甚至心口上的傷也開始慢慢癒合。
她忽然想到，黑起曾經安慰她，說阿妙的事情錯不在她。
原來黑起也認為她做錯了，只是他沒有說而已。
她以為她能用她的命贖罪，她以為她能救下更多的人，她以為她死了一切就了結了，可她竟然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族人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給她！
是了，生由不得她，死也由不得她。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等捆住她的傀儡絲消散的時候，黑起也確實快要失去生息。璿璣、貪狼、玉衡、搖光、天樞五人一個接一個地消散。
眾人的視線終於不再被遮擋，卻見之前被挖出心臟的魔神此刻竟恢復如初。而她將黑起抱在懷裡，淚流滿面。
眾人心神一凜，又齊齊將他們二人圍住。
黑起想站起身繼續為魔神戰鬥，但指尖的傀儡絲剛凝出便潰散了。
他忽然看向殺生丸，他知道，此刻自己還能為魔神做最後一件事。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笑出聲：「你們真是愚蠢……只知道盯著我主，卻不知有人在你們眼皮下偷走了我主的魄……」
眾人順著黑起的視線看過去，自然注意到殺生丸緊握的掌心。
這時候，魔神卻忍不住笑出聲，笑聲裡帶著哽咽。即使這時候，黑起還想著找人分擔聚集在她身上的敵意，
可她做了些什麼？
她把她唯一的族人逼死了。
是她自以為是！是她錯了！是她大錯特錯！
她能救誰？她也誰也救不了！
她能做什麼？她什麼也做不了！
這時候，黑起在她懷裡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生息，魔神依舊緊摟著他，恍若未覺。
她想起來了，黑起是第一個追隨她的人，也是追隨她到最後的人。
既然她誰也救不了，什麼也做不了，那就把黑起要做的事完成吧。
「啊！！！！」
最後的魔在大漠深處哭號，哭聲撕心裂肺。廢墟之上憑空卷起颶風，攜裹著黃沙碎石，將兩人層層圍在中間。
眾人不敵這風力，俱被狂風卷走。
殺生丸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勾玉，在失去意識前的一瞬，忽然想道。
是他們親手，逼出了一個可怕的敵人。
第205章 雁盡書難寄（一）
「啊！！！！！」
神月大叫著醒過來，渾身猶然輕顫。
她記得自己沉浸在魔神的過往裡，無論是心安的、快樂的，還是痛苦的、不堪的，那些回憶連帶著漫長的時光，將她層層攜裹，幾乎將她溺死在裡面。
她頭一次生出疑問，她究竟是誰？
「你醒了。」
她順著聲音望過去，發現自己面前不遠處坐著一個銀髮男子。那男子一身鴉青色長袍，面色略有蒼白，但不知是何緣故，雙眼蒙了一層白綾。桌上擺著一個小巧玲瓏的香爐，那男子就用筷子夾著一枚純黑的勾玉，慢慢在爐上熏著。
神月想了想：「雁聲？」
雖然被魔神佔據了身體，但魔神經歷的事情她自然也知道。
這時候，她終於反應過來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急急問道：「殺生丸呢？他怎麼樣？神無呢？還有魔神……」提到魔神，神月頓了一下，才道：「這裡是凜沙城？我怎麼會在這裡……還有，」神月看向雁聲雙眼，有些猶豫地問道，「你的眼睛……」
「你的問題有些多。」雁聲還是不緊不慢地熏著那枚勾玉，「我還是一個一個回答吧。」
雁聲說著，空閒的那只手無意識地隔著白綾撫上眼眶。說實在的，他還不太適應沒有眼睛的感覺，不過在殺生丸的女人面前，總不能露怯。
雁聲道：「你確實在凜沙不假。夫人他們圍剿魔神的計畫可謂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不，也不算毫無成果，起碼殺死了傀儡師。」
是逼死才對。
神月默默想著，不過她沒有糾正雁聲的說法，畢竟那日雁聲並不在現場。
旋即她又發現自己確實被魔神影響了。這般袒護黑起的想法本當屬於魔神。
「只是傀儡師一死，魔神也跟著瘋了。多虧伊耶那美大人救下了夫人他們。」說著，雁聲一挑眉梢，「不過在夫人他們要殺生丸交出你的時候，殺生丸卻帶著你逃走了。」
雁聲又道：「我是真沒想到你的來頭竟然這麼大。現在夫人他們可是滿世界通緝你們。」
神月想了想，笑了：「那你為何收留我們？」
雁聲的神色頓時有些微妙：「他那時身受重傷，不巧被我撿到了而已。」
神月愣了一下，躬身道：「多謝。」
「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雁聲有些不自在地偏過了身子，但摸索的動作引起了神月的注意，她再不能無視雁聲眼上的那條白綾了，便又追問了一句：「你的眼……」
「挖了。」雁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一些，頓了頓，還是補道，「我挖了澤一雙眼，便賠給他一雙眼。」
神月不由倒吸一口氣，忙問道：「那他……原諒你了嗎？」
「他離開了。」雁聲還是在熏玉，只是手卻沒有之前那麼穩，「澤的志向便是負琴游遍河山，如今能看見了，自然走了……何況也是我對不住他。」
神月張了張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澤公子離開的原因也許不止這麼簡單，他二人的恩怨糾葛或許長到一本書也說不盡，只是雁聲這般說，她也不能反駁什麼，只能說出一句蒼白的安慰：「……他或許會回來的。」
「也許。」雁聲道。
雁聲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接著回答神月之前的問題：「殺生丸去送你姐姐見她想見的人了。」
「神無？」神月心頭微微一動，「是去見衡宇了嗎？」
「這我不清楚，你姐姐並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但殺生丸一聽便明白了，也許真是那位北國少主吧。」雁聲說完，微微感歎了一句，「不過你的姐姐對你倒真是不錯。」
「神無……怎麼了？」神月心頭湧上不祥的預感。
雁聲接著道：「你們的靈魂分別寄居在黑白兩色的勾玉內。只是這兩枚勾玉本身的力量幾乎被消耗殆盡，你們的靈魂也因此受到了損傷。我這裡的安魂香只夠養一個魂魄，幫她留在現世。而剩下的那個，在勾玉的力量消逝後，便要輪回往生。」
神月終於明白為什麼雁聲一直在熏這塊勾玉。她還未蘇醒的時候，神無竟已幫她做了選擇。
她忽然又想到了神樂。面對魔化的影弦，附在摺扇上的神樂，依舊選擇幫她擋下了那一擊。
即使只是魂魄，神月還是下意識地捂住了雙眼，仿佛下一刻便會有淚水奪眶而出。
她的姐姐們，真的是一直在照顧她啊……
衡宇匆匆穿行在廊宇間。
為了應對魔神和日益增多的魔物，人類與妖怪首次摒棄了所有的偏見與看法，組成了史無前例的聯軍。為了更好地指揮聯軍，三國的首領連同人類一方的代表索性一同住在南國的宮殿裡。
因此，在這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要偷偷溜出來，並不那麼容易。
可就在剛才，他清楚地聽見石子敲打窗櫺的聲音，三長兩短，連續了三次。
那是他曾在神斷山學藝時，偷偷喚殺生丸出去玩耍的暗號。
殺生丸那時總是嫌他幼稚。他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有朝一日能目睹殺生丸用出這個來。
但是卻在這種境況下。
等他走到長廊盡頭，果然看見了候在那裡的人影。殺生丸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但衡宇心裡清楚，殺生丸實際上一定比他表現出來的虛弱許多。畢竟他要帶神月離開的時候，仙姬夫人是動了真怒，半點沒有留手，再加上之前魔神造成的傷勢……
衡宇不忍深想，眼角餘光卻又注意到殺生丸沾了灰的衣角——揭示了主人一路的僕僕風塵。
在離殺生丸五步遠的地方，他停下了。
其實自思歸城圍剿到如今，也不過剛好七日。他從沒想到，人與人的關係竟然脆弱至此，不過短短的幾日，竟能讓他和面前的人生出一層隔膜來。
也許是因為立場吧。衡宇默默想著。
五百年前，為了阻止黑起復活魔神，他的父母死了；五百年後，為了圍剿魔神，他唯一的親人又險些命喪魔神手下。
可即使魔神的危害已如此明顯，殺生丸還是選擇帶走她的魄。
他能理解殺生丸，可心底裡也並非完全沒有責怪。
殺生丸打量衡宇片刻，沒有說話，只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走過去遞給衡宇。
衡宇疑惑地打開，卻見裡面是一塊傷痕累累的白色勾玉。他想了片刻，終於憶起，這似乎是神無的遺物。只是後來被搖光和天樞奪走，而且諸事紛雜，他便忘記了這個東西。
他很疑惑。殺生丸潛入南國王宮尋他，必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只是為了還他這塊勾玉？
還沒等他問出聲，忽然一陣清風拂過，盒子裡的白色勾玉終於支撐不住，徹底碎了。
他將碎裂的勾玉給殺生丸看，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殺生丸看衡宇這反應，便明白衡宇從來不知道神無的魂魄附在上面。
他想，這世上終歸還是有很多遺憾的。不管怎樣，神無總歸是在往生前見了衡宇一面。而衡宇現在縱然知道這些，也無甚用處了。
於是他道：「現在這個已無用了。你隨意埋了吧。」
衡宇疑惑地皺眉，隨意地把盒子合上，收入袖間，似乎並沒有把殺生丸的話放在心上。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最近情勢很不樂觀，魔物們佔領了大部分人境和部分北國領土……現在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你若無事……還是走吧。」
說著，衡宇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輕輕推了殺生丸一把，同時自己也慢慢後退：「走吧。不要被任何人找到你們。」
「也不要……被我找到。」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2
第206章 雁盡書難寄（二）
殺生丸目送著衡宇慢慢走遠，一時間心頭五味陳雜。
就在他要離開此處的時候，角落裡卻轉出一人。那人一身雪白的狩衣，長髮招搖，面色卻堪稱慘白，而身形幾近透明，殺生丸甚至覺得她下一瞬便會消散于人世。
他打量月蓮的時候，月蓮也在看著他。過了片刻，月蓮問道：「她可還好？」
殺生丸想起經安魂香養護而漸漸消弭裂痕的勾玉，微微頷首。
月蓮點點頭，似乎想笑：「那就好。」
說完，月蓮便像是心滿意足了一般，轉過身去，慢慢走遠，也不過數息時間，那背影竟愈發寡淡。
行至一半，她又忽然頓住，回過頭來：「我為她留了一把刀。」
「等風聲過了，你們再來取吧。」
神月和雁聲聊了一陣後，兩人都沒有什麼話說了。這時候，安魂香也漸漸燃盡了，雁聲於是用指腹摸了摸勾玉，發現果然光潔如新，便點點頭，把勾玉放在桌上，摸索著將香爐收到了一旁。
神月沒有顧上雁聲，因為她自己被驚到了。安魂香燃盡的那一刹，本是靈魂的她竟有了實體。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後又捏了捏，發現質感、溫度、觸覺、痛覺均與生前無異。
「安魂香只能保一段時間。」雁聲提醒道，「這段時間別和人打架鬥法，若將安魂香的效力耗盡了，我可幫不了你第二次。」
神月連連點頭，又想到雁聲看不見，忙向雁聲開口保證。說完，又忍不住讚歎安魂香的效力。
「……畢竟是簫陛下的遺物。」雁聲的語氣有些微妙，可又忍不住微微感歎了一句，「簫陛下養了對不肖兒女。簫陛下屍骨未寒，他的那對兒女便四處變賣出送他的遺物……不過若非如此，要搜集簫陛下制出的香料，可得花大工夫。」
神月愣了一下，卻忽然想到魔神遇見雁聲時，並未在他身上聞見香氣。魔神的感官比常人敏銳百倍，若雁聲常常熏香，絕對瞞不過魔神。
可見雁聲並不癡迷香道。那他又為何要搜集香料呢？
神月心裡想著，也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
雁聲眉梢一挑，沒有回答，只是摸索著去尋桌上的茶壺。神月見了，幫雁聲倒了茶，遞到他手上。
雁聲接過來，抿了一口，頓了頓，還是說道：「不過對一樁陳年舊事有些疑問，希望能從這些香料中查出一些端倪。」
神月心念一動：「與雁語有關？」
再次聽到他人提及自己的弟弟，雁聲沉默了很久。空氣中還殘留著餘香，本是很輕柔的味道，但雁聲卻覺得不適。如果一個人整整一年足不出戶，只在屋裡麵點著各種香料，希望能查出些什麼的話，那麼在他什麼都沒有查出之前，絕對已經厭煩了這些香料。
只是可惜，那些久遠的往事被時間沖刷得陳舊腐朽，他沒有任何證據能還原其中的真相。
也就是這時候，他才恍然驚覺，雁語真的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經記不清雁語本來的樣子了；久到……他甚至有些累了。
他想，也許這些事說出來，也沒有什麼。
「五百年前，封印了魔神四魂後，陛下和夫人受了重傷，雖然有我的父親母親在一旁幫襯，不過西國的境況依然不大好。」雁聲說著，將手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接著道，「不過簫陛下也因著那件事重傷瀕死，只是他……」
雁聲頓了頓，轉了轉手中的杯子，想了個比較委婉的說法：「簫陛下不大管事，南國長老們又沒摻和到那件事裡面，南國受到的影響反倒是最小的。只是簫陛下快死了，大長老舍言似乎又並不信任他那雙兒女，為了穩住南國政局，也是為了排除異己，加上又十分忌憚老殿下……南國便對西國，宣戰了。」
雁聲放下杯子，神色似乎陷入到那段久遠的往事裡：「當時是我的父親領兵作戰。他……戰敗了。」
「我的父母都在那場戰爭中受了重傷，陛下便做主，與南國和談。南國索要了什麼東西倒都是次要的，只是舍言提了一個條件。」雁聲頓了許久。
「讓殺生丸去南國做質子。」
神月一驚，想到雁聲滿身的陳年舊疤，猜到了什麼。
雁聲接著道：「我的父親很是愧疚，覺得都是他的責任。那時，我、雁語還有殺生丸，都是養在一處的，並沒有什麼外人見過。」
「父親便私自做主，讓我，頂替殺生丸。」
雁語說著，竟然笑了：「你別看殺生丸現在這樣，小時候蠢得很，連事情都記不住。我當時就想，他那麼蠢，要是去了南國，恐怕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於是我便同意了父親的計畫。」
「可是我和父親都不知道，我們的談話被雁語聽了去。」
雁聲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他用藥迷暈了我，自己頂替了殺生丸。」
「我醒過來的時候很驚慌，因為雁語生來體弱，若去了南國，不知道會怎麼樣……這也是父親選我而不選雁語的原因。」
「那時木已成舟，我便潛入南國，打算偷偷救出他。」
「可惜被捉住了。」
「他們以為我是刺客，對我用了很多刑，想讓我說出自己的身份。」雁聲扯了扯嘴角，「可惜我比較倔。」
「他們最終還是查出了我的身份，雖不再關我，但也一直扣著我。我只能和雁語一直留在南國。」
「如我所料，雁語並不適應南國的氣候，身體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我眼睜睜看著，卻沒有什麼辦法。因為哪怕請個大夫，也要看長老們的臉色。」雁聲說著，苦笑一聲，「那時年幼心高，不懂如何討好人，結果也只能讓我們兩個的處境愈發艱難。」
「倒是簫陛下偶爾會來看看我們……即使他的身體也已經快到極限了。」雁聲歎了口氣，有些感慨，「簫陛下倒真是個好人。」
「後來也許是為了救出我和雁語？」雁聲笑了笑，「陛下恢復之後，親自領兵，討伐南國。」
「這次勝了。是慘勝。」雁聲頓了頓，「我的父母戰死了。」
「接到消息的時候，我不敢告訴雁語，因為雁語那時候已病入膏肓，我怕刺激到他。」雁聲哽了一下，「我騙雁語，說父母一切都好。一出門，便控制不住，哭了出來。」
「那時候，正好簫陛下來看我們……他見我如此，和我說了很多。」
雁聲停了很久，像是在回憶：「他說，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人一死，這一生便蓋棺定論了。他覺得他自己這一生實在是沒有什麼用處，死了似乎也沒什麼可惜的，只是放心不下他的一雙兒女，也想幫幫我們。」
「但他又說，今日看見我，又想到這些其實都是人禍。他能看見的地方是我一人在哭泣，可他看不見的地方卻有千千萬萬和我命運相似的孩子同樣在哭泣。」
「他說，他本來還有猶疑，但今日看見我，卻下定了決心。」
「他沒有和我說他打算做什麼。但沒過多久，我和雁語便被送回西國了。」雁聲苦笑，「不，只有我。雁語沒等到這一天。」
神月完全愣住了，雁聲的每一句話都很平靜，似乎只是一段再平淡不過的往事，可那時雁聲尚且年幼啊，到底是如何面對這些變故的啊！
她終於理解雁聲對殺生丸的恨意了。這些苦難本不當雁聲來承受。
他回到西國時，孑然一身，僅餘下滿身傷疤。可殺生丸卻毫髮無損，父母俱在，雁聲如何能不恨？
「你……還恨他嗎？」神月忍不住問道。
「現在也說不上恨了。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遷怒而已。」雁聲淡淡道，「我更恨的，是我自己。」
這個故事其實並沒有到此為止，雁聲又接了下去：「後來我才知道本來病危的簫陛下不知怎麼，竟突然出現在戰場上，要求和陛下喝上一杯。陛下應了，兩人在帳篷裡面喝了一夜的酒。」
「沒人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但隨後殺生丸和馨便訂下了婚約，兩國自然休戰，我和……我也便能回去了。」
「我當時怨恨陛下，覺得他還未替我父母報仇便休了戰，實在是對不起我的父母。」雁聲道，「可我冷靜下來之後，覺得蹊蹺。我失了父母，陛下也失了兄弟。我想報仇，陛下未必就不想。可陛下休兵便罷了，怎麼還會願意讓殺生丸與馨訂下婚約呢？」
「我多方打探，終於打聽到，有人在他們飲酒的帳篷外聞見了香氣。我想到簫陛下是調香的高手，也許用香做了些什麼，比如……影響了陛下的心智。」
「那時簫陛下已不在人世了，我便大量地搜集他的香，希望能從中找到證據，推翻這個荒誕的婚約，希望……能在戰場上為我父母、為雁語報仇。」
雁聲說著，又笑了一聲：「調查了整整一年後，我放棄了。」
「為什麼？」神月忙問道。
「因為有人在哭。」
「哭？」
雁聲點點頭：「我那時候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出過屋子了。可有一天我聽見一個女孩在我屋外哭。我一開始不想理會她，但她哭了很久很久，我根本無法專心。」
「那是我一年裡第一次走出去，卻是為了趕走什麼人。」雁聲歎了口氣，「那是個小宮女。我本想呵斥她。但她哭得實在可憐，我便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說她的父親本來是王宮裡的侍衛，跟隨陛下出征後戰死了。今日是她父親的祭日，她實在忍不住眼淚。」
雁聲抿了抿唇，頓了許久：「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簫陛下的話。」
「我能看見的地方，只有她一個人在哭泣；而我看不見的地方，無數因為戰爭失去親朋的人一樣在哭泣。」
「這些，都是人禍。」
第207章 雁盡書難寄（三）
這本來是個器靈聚居的鎮子。
星月進鎮前看了一眼鎮口的石碑——「久別鎮」。
她身負斷劍，走在鎮子正中那條青石小路上。不時有渾身漆黑的矮小魔物在她眼前遊蕩，但所有魔物一見她，便渾身戰慄，驚懼地跪伏在地上。
這些本是器物化出的靈，性情溫和又與世無爭，便聚居於此，躲避戰禍。
大概那時戰火正延綿，他們間不少都是刀劍化出的靈。
而這類靈，最擅長鑄造武器。
想著，星月在鎮子中最大的一家鑄刀坊停了下來，回頭說道：「跟我來。」
跟在星月身後三步遠的，是個碧衣碧發的女子。女子身形纖長，一雙紅瞳無波無瀾。
鎮子上所有的器靈都被同化成了沒有心智的惡魔，在鎮子附近遊蕩著。因此整個鑄刀坊冷冷清清，熄滅的火爐旁還有捶打至一半的鐵片。
星月目不斜視，徑直走進了鑄刀坊的庫房。
鑄刀坊雖說是「鑄刀」，但各類武器皆有打造。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各種武器分門別類地碼好，整整齊齊地堆在庫房裡。
星月隨手撿起一把刀，伸出手指撫過刃口，指腹很快流出鮮血。她等了片刻，發現這刀不似一般凡鐵，即使承受了她血液裡的魔氣，刀身卻鋒利光潔如初。
星月點點頭，回身道：「挑一把你擅長的武器吧。」
「是。」馨恭敬地應道，彎腰挑揀片刻，選中一柄長劍。
星月這時候也將忘語從背上解下來，拿在手裡。馨就在她身前五步遠的地方，手裡也拿著劍，但仿佛一個木偶一般，沒有她的指令便沒有表情也不會動作。
可星月心裡清楚，黑起一死，埋在她體內的傀儡絲自然解了。如今，她只是被同化了而已，卻也並非沒有神智。
她沒有自大到認為僅憑自己的威壓便能讓人心甘情願地臣服。
她打量馨片刻，忽然道：「你真的愛他嗎？」
馨還是面無表情，只是頓了一下，問道：「不知我主所指何人？」
星月聽了，嗤笑一聲：「你比我能忍。」
說完，星月從狩衣袖口裡取出一塊木雕桃核，緩緩捏成粉末。接著，一團碧色的光影疾速從星月掌心飛出，鑽入馨的眉心。
無波無瀾的表像被打破，馨的神色逐漸變得痛苦不堪，冷汗淋漓而下。
星月冷笑道：「你大概是最早猜出我在神月體內的人了。可你那時候已被埋入了傀儡絲，你既不能說出真相，也難有所作為。所以——你留了一手。」
「你將一半的神魂剝離出來，封入通靈木製成的木雕內，贈與神月。或者說，你是想把它放到我身邊。」
「若黑起此刻未死，這木雕裡面的神魂會伺機回到你身體，與傀儡絲爭奪控制權。你是不是還想著，運氣好的話，還能在我心臟上砍上一刀？而你此刻，跟在我身邊，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吧。」
「可惜。」星月冷下臉，「自作聰明。」
馨踉蹌了幾下，還是站住了。接著，她卻笑了出來，笑聲裡帶著哽咽：「這次我將所有的情感都留在了身體裡……確實是自作聰明。」
她沒有提被魔神看穿一事。這件事本身便是冒險，本身便是她下的一個賭注。成敗與否，只看天意。
真正讓她痛苦不堪的卻是——
「你的一半神魂眼睜睜地看著你自己殺了他。」
星月冷冷看著馨，又重複了一次：「因為那不是最好的時機，所以你的那一半神魂便眼睜睜看著你自己的身體被傀儡絲控制——然後殺了他。」
「你真的愛他嗎？」
星月看著馨似哭似笑的神色，後退三步，將斷劍橫在身前：「你我手中皆有兵器，我也不會以勢壓人——現在，我給你報仇的機會。」
馨看著手中的長劍，忽然想到自己前半生為了爭權奪勢不擇手段，親近的人就在身邊卻不去珍惜。她登上王座的那一天，什麼都有了，卻也是孤家寡人了。
她輕輕閉上雙眼。她的母親生下他們兄妹時便難產而死，她從不知她的樣貌，只聽說是個美人。她以前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也很少打聽她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今日她很可能死在魔神手上，再度想來，竟然覺得很是遺憾。
她只能不斷回憶她早逝的父親，還有和她相依為命的兄長。
最後定格在她心裡的，是那個陽光充足的午後，他扮演的虞姬在戲臺上且歌且舞，美得如夢如幻。
她再度睜開眼，手中長劍斬出一道亮白色的劍芒！
花殤，我來陪你了。
殺生丸還未回來，而神月也沒想好下一步該如何，這幾日便一直待在雁聲那裡。
索性她閒人一個，見雁聲失了雙眼，諸多不便，便每日幫雁聲讀下屬送過來的文書。雁聲開始還有些彆扭，再後來便毫不客氣地使喚神月。
這天神月讀完所有的文書，又依著雁聲的吩咐一一回復好，正準備下去休息，卻見雁聲微微一笑，神月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雁聲果然道：「幫我倒杯茶來。」
神月咬咬牙，忍了。
等茶水遞到到了雁聲手裡，雁聲還沒抿上一口，便放了下去：「太燙。」
神月挑眉，忍了。
待她換上一杯涼茶過去，雁聲喝了一口，又道：「太冰。」
神月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忍了。
她又兌了一杯溫的遞過去，親自試了試溫度，想著雁聲這次總找不到任何藉口了。結果雁聲根本沒有接這杯茶，笑著道：「我突然不想喝茶了。辛苦你了。」
神月把手上那杯茶一飲而盡，免得自己控制不住把它潑到雁聲臉上。
雁聲聽著神月陡然加重的呼吸聲便能猜到她的神色，險些笑出聲來。雖然自己也不能拿他們兩個怎麼樣了，但是折騰折騰他們，竟意外地讓人感覺愉悅呢。
就在雁聲思考今日是該點到為止，還是繼續讓自己愉悅下去的時候，雙耳卻忽然捕捉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果然沒過多久，他的衛隊長便沖進屋子，對他行禮道：「大人，不好了。今日忽然湧來大批難民。現在難民已圍住凜沙，屬下不得已關了城門。現下該當如何，還請大人定奪！」
神月便看見剛剛還有些不正經的雁聲一下肅了神色。待向衛隊長問清楚難民多少數目、是何種族、來自何方之後，雁聲卻沉默下來，修長的指節不自覺地輕扣著桌面。
屋內一時陷入靜寂，富有節奏的「噠噠」聲一直回蕩著。
過了片刻，雁聲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站起身，「望」向神月：「你該隨我去看看。」
第208章 雁盡書難寄（四）
雁聲對失去雙眼這件事還不能很好地適應，神月本想攙扶雁聲去城樓，卻被雁聲拒絕了。只見雁聲手裡拿著澤公子留下的竹杖，慢慢跟在他們身後。
聽著竹杖「噠噠」點地的聲音，神月心中很不是滋味，還欲再勸，卻見走在前面的衛隊長突然轉過身沖她輕輕搖了搖頭。神月便閉上了嘴巴，只和衛隊長一齊放慢了腳步，配合著雁聲的速度。
她終於明白，犬妖的這份矜傲，倒是一脈相承。
上了城牆，神月往下看去，卻只看見黑壓壓的一片。雁聲和幾個衛兵吩咐了幾句後，站到她身邊，沉聲道：「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神月嘗試將五感調運到極致，看了許久聽了許久之後，沉默了。
「你看見了什麼？」雁聲追問。
神月有些艱難地開口：「有人、有妖；有老人、有孩子……他們都在逃，為了躲避魔物……我聽見他們說很多人在路上餓死了，而我看見很多人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吃上東西了……他們，想進城……」
這些人瘦骨嶙峋，形容狼狽。背井離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這一路流離失所，翻過大山，趟過長河，穿過沙漠，鬥過猛獸，碰過流寇，遇過疫病。食物是有限的，這條路卻似乎長得沒有盡頭。因為幾乎沒有城主願意接納他們，哪怕有城主願意像打發乞丐一樣賞他們一點吃食，已是莫大的慈悲了。更多時候，他們面對的，是驅逐的軍隊。
他們在城樓下喧囂吵鬧著求雁聲打開城門，可眼裡卻不抱希望，只剩下一片麻木。
命如草芥。神月心中忽然冒出這個詞。
當世間的苦難如此□□裸不加掩飾地出現在她面前時，神月心頭忽然漫上一股莫大的哀涼。這股哀涼不同於她之前的任何一種情感，並不熾烈，卻十分苦澀，且難以阻擋。
她想，她也許該做些什麼。
這時候雁聲點點頭：「魔物們佔領了東面和北面的很多地方，倖存下來的人還有畏懼魔物的人便向西向南而去。之前便有零星的難民入了城，這次大概是幾股難民匯到了一處，人便格外多些。」
神月忽然想到勸死魔神的伊耶那美，雁聲帶她來看這些，意欲何為呢？
但她還是沒有問出聲，她覺得這樣揣度雁聲，實在太過卑劣。
雁聲卻仿若洞悉了她的想法，道：「我若覺得你該死，一開始便不會救你。」
頓了頓，又道：「只是這世上有許多人在哭，你還是該聽聽的。」
神月愣住了。
她之前只看得見個人恩怨，卻從沒想過會有萬民悲泣。她看得見的地方，已經有這麼多的人在受苦受難，那她看不見的地方呢？還有那些沒能走到這裡的累累白骨，那些甚至連屍骨都沒有留下的陰陽師們，甚至無辜被同化成魔物的那些人……
她終於理解了那句「成一人之美，毀眾人之願」是多麼殘忍。
一人之痛，哪怕痛徹心扉，真能和這天下萬民相提並論嗎？
這世上有那麼多人在哭，她一個人的眼淚，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了。
這時候，難民裡的一個領頭者觀察雁聲半晌，忽然走到高處，振臂一呼：「不會有城主放我們入城的！要想活命，得靠我們自己！你們看，這個城主是個瞎子，只要殺了他，這城便是我們的了！」
這個領頭人似乎是個半妖，但在難民中顯然很有威望，此言一出，應者雲集。
衛隊長忙把雁聲護在身後，但雁聲推開了他，反而走到城樓邊上，冷冷「望」著領頭者。
雁聲的「目光」如有實質，領頭者無端覺得膽寒，但眾人的應聲又給他壯了底氣。只見低吼一聲，亮出利爪，朝雁聲飛身而去！
雁聲正要出手，雙耳卻忽然捕捉到一陣淩厲的破空聲，這不屬於那個領頭人。
於是他沒有動，接著便聽見底下的難民們齊齊驚呼出聲，再然後便是什麼東西骨碌碌滾到腳邊的聲音。
最後，是一人從半空中落在城樓上的聲音。
他終於肯定了，轉過身子，朝向那人，頓了下，還是打了聲招呼：「殺生丸。」
殺生丸收回指尖的光鞭，看了眼雁聲腳邊的半妖頭顱，譏諷之語幾乎要脫口而出。
但他止住了。他的目光掃過雁聲的雙眼，雙唇動了動，說出口的卻是：「你回去吧。」停了一下，又補道；「我替你守著。」
雁聲卻轉過身子，「看」向底下擠擠挨挨的難民。領頭者被殺生丸一擊殺死，他們的躁動被壓制下去了，那些老弱婦孺們的哭聲便更為明顯了。
這讓他想起當年那個小宮女。
不，這聲音應該是他臆想出來的。他暗道，逃了這麼久之後，哪裡還有力氣哭呢？
於是雁聲對殺生丸說道：「這些說到底不過烏合之眾，任何一人只要堅守不出，他們終會散去。」
「可我放他們進來，只需要一句話。」雁聲頓了頓，又道，「但他們不一定是暴民，卻也未必是良民——他們只是生民。我若因這一念之仁放他們入城，不說供養這些人會對凜沙城民有多少影響，單單就他們能否和凜沙城民相安無事這一點，我都無法保證。」
「何況，我今日救了他們，那明日、後日湧來的人呢？我能一一救下來嗎？」
「殺生丸，若是你，你當如何？」
殺生丸往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雁聲，想了想，手卻不自覺撫上腰間的天生牙。最終，他只道：「這是你的城。」
雁聲卻笑了：「如果魔神最終把所有人皆變成了魔物，這倒無所謂了。」
「可若還有一線生機，將來你擁有的，不止一座城。」雁聲頓了頓，「這些問題，你該想想了。」
這是個古往今來皆無解的問題。似乎兩條路都對，又似乎兩條路都是錯。正如殺生丸曾經想著活人一命，卻誰也沒能救下來一樣。
這時候，神月忽然看過來，視線相對的一瞬，仿佛心意也想通，殺生丸只覺得眼前的一層迷霧驟然被撥開。只是迷霧被撥開後，露出的真相卻是鮮血淋漓，殘忍到不堪，甚至讓人恨不得再把那層迷霧找回來。
他於是明白了，他和神月在一起的時光，恐怕不會很長了。
「開城門吧。」他終是對雁聲說道。
這時候，雁聲之前吩咐過的衛士跑上城樓覆命，神月這時才知道雁聲登上城樓的時候，便已派人清理出安置難民的場所，這短短的時間，甚至搭好了粥棚藥棚。
雁聲點點頭，朝他們「看」過來：「我也覺得開城門比較好。」
「人們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權衡和隱患做出些殘忍的抉擇。可是生命如此寶貴，未盡人事之前，便輕言放棄——我覺得不妥。」
第209章 雁盡書難寄（五）
神月癡了一般地看著殺生丸，如今堪堪四月初，離那場荒唐的婚宴也不過一月時光，但再次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似乎太久太久未曾見面了，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她本想和他好好聊一聊以後的路，但卻見雁聲把殺生丸喚到了一旁，似是有話要說。她想了想，決定先留下來，幫助衛隊長安置難民。
衛隊長名喚久燁，長相清雅俊逸，但辦起事來卻很是雷厲風行。城門大開後，他領著大隊的衛士，幾乎以押送犯人的姿態將難民們驅趕到西城區的一片空地裡，待將他們安置妥善，又安排衛士們守著難民，半是保護半是監視。難民們雖然對此頗有微詞，但這幾番下來，他們看見衛隊長便如看見什麼鐵面閻羅一般，無不俯首貼耳戰戰兢兢。
再一次威嚇了難民們之後，衛隊長終於放心地領著一部分衛士給難民們搭建簡陋的住所。神月便同留下來的衛士們一起，給難民們施粥贈藥。
衛士們雖然不清楚神月的身份，但卻有人看見她和雁聲一起出現在城樓上，俱以為她和雁聲關係親密，加上她又身為女子，衛士們也不好意思讓她幹什麼重活。因此她雖然多番請命，也只落得個給難民們打粥的活計。
神月見過撫子給村民們治病的場景，大概因為撫子多年被病魔糾纏，故而對村民們的病痛感同身受，總會柔聲安慰許久。
她想，這些人一定也受了許多苦痛折磨吧。
所以對著每位來找她打粥的難民，她都絞盡腦汁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也許這樣的活更適合撫子或者戈薇，她說出口的話都乾巴巴的，而且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無非是「將來會變好」一類的。
可有一個中年男子聽了卻嚎啕大哭，他說他的父母、妻子、兒女、好友全部死在了路上。他拽著神月的衣袖反復問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神月只能連連點頭，反復保證。
當時撫子費心安慰村民時，她還疑惑過。如今卻終於明白了，言語對身體上的傷痛毫無用處，但也許可以稍稍慰藉那些千瘡百孔的心靈。
神月明白了這一層，便更用心地觀察來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發現「難民」只是籠統的兩個字，概括了一群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背井離鄉的可憐人。可她看到的卻都是一個一個鮮活又具體的生命。
有驕傲又彆扭的小男孩，明明已經餓了很久的樣子，卻偏過頭怎麼也不好意思接過粥碗；有落魄的世家小姐，雙手接過粥碗，柔柔道聲謝，端是讓人覺得儀態萬方；有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那是個聰敏機靈的女孩，笑著沖著神月眨巴眨巴大眼睛之後，奶聲奶氣央求給她娘親多打點粥。
也有樸實的農民夫婦，紅著眼睛跪下道謝。
神月忙把他們扶起來。她知道，他們該感謝的不是她。或者說，他們最該感謝的人不在他們眼前，他們內心裡便希望離他們最近的神月能承受他們心中的感激和謝意。
而她，承受不起。
這時，神月忽然想到，現在下跪感謝的人，和打算殺死雁聲奪城的，其實是同一批人。
正如現在笑的，和剛才哭的，也是同一批人。
他們要的並不多，但如果將他們所求的剝奪了，他們便要拿起武器。
在生存面前，如何能用善惡是非評判呢？
殺生丸感覺到雁聲似乎確實有話對他說，但城樓顯然不是什麼合適的地方。他往神月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她正在幫衛隊長的忙。殺生丸清楚久燁的能力和人品，便放心地同雁聲一起返回城主府。
一路上，竹杖敲出令人心煩的「噠噠」聲。他被雁聲救下的時候，雁聲已沒了雙眼，而得了那雙眼睛的人類竟不在他身邊。
一想到此處，他便格外煩躁，幾次都差點出言譏諷他這個不知所謂的堂兄。
可是這時候，他卻猛然想到一件被他忽略的事。他倒下的地方，是在大漠的深處，挖了雙眼本該好好休養的雁聲怎麼會「碰巧」救了他呢？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他確實一直被人捧在手心裡，卻猶然不自知。
殺生丸回頭望去，卻發現雁聲已被他甩了好一段距離。他於是停下腳步，等雁聲慢慢走到和他並肩的地方，才再度往前走。
這次，他放慢了步伐。
這是他第一次為了什麼人放慢腳步，就連鈴，他也只是給了她坐騎。
但慢慢走著，他能看到的東西似乎更多了。因著今日之事，不時有大隊的衛士穿梭在街道上；有的人滿面憂色，將在外玩耍的兒女趕回了家；有的人心懷同情，甚至表示願意捐贈糧食錢財。
唯一不變的，是這些人對雁聲的尊敬與愛戴。每個人見到雁聲，都恭敬地彎腰行禮。而雁聲，竟能準確地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失掉雙目這件事似乎沒有給雁聲的威信造成絲毫的影響。
這也是殺生丸第一次見到雁聲身為城主的一面。他不由想道，雁聲的心裡，應該是裝著很多人的。也許就「慈悲」一道，他比自己更得父親的真傳。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進了城主府，又轉到府裡面一處偏僻無人的遊廊裡。這時候雁聲才從懷中取出那塊純黑的勾玉，交到殺生丸手裡。
「……多謝。」殺生丸的這聲謝說得艱難，但他覺得自己確實欠雁聲這句話。
雁聲倒是愣了一下，默了一瞬，忽然問道：「想過以後要如何嗎？」
殺生丸半垂著眼，努力不去想神月在城樓上的那個眼神，只道：「為她找個身體。」
雁聲聽了卻嗤笑，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委婉點，但他還是選擇用最直接的語言點醒自己這個從小就蠢得過分的弟弟：「你可知夫人他們在滿世界通緝你們二人，而魔神那邊恐怕也在尋你們吧？說到底你只有兩條路——要麼，拿著這個，交給夫人；要麼，交給魔神。」
「這世道，容不下她。」
雁聲頓了頓：「但趁現在還容得下你。」
殺生丸將手中的勾玉漸漸握緊了：「世道容不下她，我願容她。」
雁聲又笑了，他轉過身直直「看」著殺生丸：「思歸城之戰的始末我也聽說了。魔神尚且被逼死，你卻妄想著憑你一人之力扭轉乾坤嗎？」
「你不必急著反駁我。你心裡知道答案，只是不願承認。」說完，雁聲沒有再管殺生丸，漸漸走遠了。
他覺得自己身為兄長，該說的已說完了；能做的，也做盡了。
可即使如此，走到一半，他還是停了下來，補了一句：「若你和她只能活一個，私心裡，我一定是選你。」
第210章 雁盡書難寄（六）
等神月忙完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她拒絕了衛隊長的護送，一個人慢慢往城主府走去。
街道上已沒有什麼人了，但兩旁的屋子裡卻透出了暖黃的燈火。這時，她回頭望去，難民們圍坐在篝火邊，雖然尚無片瓦遮身，但依舊有零星的笑聲遠遠飄了過來。
凜沙的夜很是寒涼，但神月遙遙看著這些火光，仿佛覺得自己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暖意。
於是，內心的想法漸漸堅定起來。
她不再猶疑，將那些燈火人聲甩在身後，大步邁向夜幕裡巍峨沉寂的府邸。
可城主府前，立著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三千銀絲灑落，紅梅攀附襟口袖角，腰間別著兩把長刀，手裡卻提著一盞燈。那盞燈沒什麼花樣，但裡面透出的暖黃燈火，卻照亮了他周身。
神月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垂眸片刻，忽然道：「這次也是你在等我。」
殺生丸上下打量她許久，像是在確認她是否安好，又像是將她的模樣深深地刻在心上。終於，他轉身走在了前面，道：「我討厭等待。」他頓了頓，「但是，可以為你破例。」
神月忙跟上去，心中微微刺痛，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今夜的凜沙無星也無月，殺生丸手裡的那盞燈成了唯一照亮前路的光芒。
他們兩人轉過回廊，穿過假山，但也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神月忽然想到，他們經歷了許多事情，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所有的目的與計畫都被抹消，不去看下一步會走到哪裡，也不去想這條路會通往何方。
似乎天上地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只有彼此是值得在意的。
神月愣愣地看著殺生丸提著的那盞燈，只希望此刻能長久些，再長久些。
這時候，忽有陣陣暗香飄來。神月抬頭一看，原來他們拐入了澤公子的小院。以陣法養護的那些花朵絲毫不在意凜沙惡劣的氣候，肆意怒放。
他們走在石徑小道上，不時有紅英飄飛。神月甚至看見幾片落花飄到了殺生丸的肩頭。她忍不住湊上前幫他撣落，可那只手卻被他一下捉住。
神月有些無措地抬起頭，卻正正對上那雙暗沉的眼眸。眸子深處，竟有某種悲傷一閃而逝。
神月忽然明白，自己的打算，已經被眼前的人洞悉了。
她這時才發現自己實在不是什麼稱職的情人，他如此瞭解自己，可自己卻依舊拿不准他的想法。
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握住她的那只手卻一下用上了力，金眸深處的那份悲傷驟然濃厚起來，讓她的心臟也跟著抽痛。
於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反握住他的手。
她想，再晚一點開口吧。讓這樣的時光，再長一點吧。
她又忽然想到，似乎這樣的牽手，也是第一次。兩人明明有過肌膚之親，明明已經做過了這世上最為親密的事，但卻對這種溫情的陪伴如此生疏。
這時候，殺生丸忽然穿過她的五指，緊緊扣住。
他扣的很緊，緊到神月甚至覺得手指有些疼痛。這時候，殺生丸回過身來，看著她：「日後……」
殺生丸只說了這兩個字便頓住了，只因他忽然覺得這兩個字是多麼虛無縹緲。他很想給他鍾愛的女人許下一些承諾，最好是足夠讓她動搖的承諾。
可是他牽起她的手，便是與整個世道為敵。如雁聲所說，魔神尚且被逼死，他一人之力，真的能保證日後的年年月月嗎？
就像他懷著活人一命的心思，卻誰也沒有救下一樣。
就像他反復保證「不會有下次」，卻依舊讓她被奈落捏碎心臟一樣。
他當然可以再次向她保證。他也知道，她願意去相信。
可他不想騙她。
這時候，神月卻拍拍他的手，笑道：「我覺得現下就很好。」
說完，神月從他手中接過那盞燈，走在了靠前的位置。燈火招搖，幾乎將他的心肺生生灼穿。
路的盡頭，是一方六角涼亭。琴案還在原處，可那張琴已隨主人遠走天涯，
他們走了進去，將整個小院盡收眼底。整個小院無星無月無燈，再美的花木遠遠望去也只得一個模糊的剪影，唯有陣陣浮動的暗香讓人遐想它們怒放的盛景。
神月將那盞燈架在琴案上，沿著涼亭邊沿坐下。殺生丸依舊扣住神月的手指，便坐在她身邊。神月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該靠過去。殺生丸這時卻忽然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
頭頂傳來令人安心的呼吸聲，神月枕在他的胸膛上，忽然想起他們在神斷山上的時光。那時候，為了救治高燒的殺生丸，她摟住了他。
她救了他的命。
他卻點亮她的心。
聽著殺生丸胸膛裡傳出來的心跳聲，神月又想到這一路走來遇到的人，慈悲如撫子，善良如戈薇，痛苦如影弦，矛盾糾葛如月蓮，還有很多很多人。
甚至還有魔神。
這些人有的教會她什麼是愛，有的教會她如何去愛，有的教會她彌補過錯，有的教會她真心待人。
而魔神，教會她「義理」二字。
她忽然覺得她已足夠幸運，從她出生到現在這短短一年有餘的時間裡，諸般滋味皆已嘗過，甚至還死而復生過一回，似乎不應該再有什麼遺憾了。
這時候，燈裡的燭火似乎燃到了盡頭，開始閃閃爍爍。燭焰飄搖了一陣後，終於徹底滅了。
「殺生丸，這世上，不只有我們兩個人啊。」一片黑暗裡，她終於將這句話說出來了。
殺生丸並不言語，只是將她摟得愈發緊了。
神月伸手回抱過去，竟然發現，即使隔著布料，她掌下的肌肉竟是在輕顫著的。
她心裡抽痛，卻沒有什麼辦法，只能緊緊地抱住他，語聲哽咽：「對不起……我想救他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卻清楚這樣的言語根本無法慰藉人心，因為她的決定是如此殘忍。
「……不要道歉。」他忽然開口，嗓音沙啞。
接著，他在她鬢邊輕輕落下一吻，附在她耳邊慢慢說道：「想做什麼，我陪著你。」
神月本以為自己會流淚，可不知是否一路的坎坷磋磨已經耗盡了她的眼淚，她明明覺得眼眶發熱，各種情感甚至撞得她心口微微發疼，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
她只能緊緊地抱著他。
不知殺生丸是否也是如此，她甚至覺得這個擁抱緊得讓她發疼。
可兩人緊緊相擁，誰都捨不得鬆手。
畢竟未來太沉太沉，而擁抱太輕太輕。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3
第211章 雁盡書難寄（七）
在之後的兩個月裡面，他們像世間任何一對平凡的夫妻那樣，同起同臥，同進同出，也時常親吻纏綿。
而這一晚的事，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
難民的安置問題也漸漸走上了正軌，其中的青壯年大部分都跟著衛隊長建造屋子，不少老弱婦孺已經搬了進去；剩下的也都被打發做了其他活計，有的甚至直接歸到了衛隊長麾下。
其間湧來不少其他的難民，雁聲也沒有拒絕。
殺生丸也確實也像他所允諾的，一直陪著神月。就連神月給難民們打粥，他也在一旁看著。一開始難民們還因為他周身的氣場對他退避三舍，後來青木小姐壯著膽子和他打過招呼後，難民們便發現他似乎並不傷人，好像沒有看起來那麼可怕。
哦，青木小姐便是那個落魄貴女。雖然家道中落，性情也溫婉柔和，但骨子裡的矜傲倒還在，對於接受的饋贈，也一定要用某種方式償還。因此，她來凜沙的第二天，便近乎執拗地幫起神月的忙。
「山下君，今天也一定要神月小姐來幫你打粥嗎？」青木小姐彎腰看著面前十二三歲的小男孩，笑容裡難得帶了絲促狹。
那孩子偏過頭去，沒有理會青木小姐。
這孩子名喚山下久，神月對他的印象很深，因為他那副驕傲又彆扭的脾氣實在和某人有那麼幾分相似。想著，神月忍不住抬頭看向一旁的殺生丸，果然發現他看見山下久便臭了臉色。
神月有些想不通，殺生丸所有人都不冷不熱的，怎麼獨獨如此討厭小久呢？
但她心裡這麼想著，手上動作卻不慢，給小久盛了滿滿一大碗粥。要是自己露出什麼猶疑的話，說不定以這孩子的彆扭程度，今天真能餓著不吃。
這時候她照例摸了摸小久的頭，正想和他說幾句安慰鼓勵的話，卻見小久這時候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地抬起頭，雙唇開開合合，似是有話要說，可話還沒說出口，臉卻先漲得通紅。
神月一愣，正要追問，卻見以前一直在一旁當門神的殺生丸忽然走到小久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雙眸裡的殺氣把小久嚇得臉色煞白。
「小子。」殺生丸冷冷開口，「滾。」
看著小久被生生嚇跑，神月有些不贊成地看著殺生丸，也問出了心底盤桓多時的疑惑：「你怎麼如此討厭小久呢？」
殺生丸冷冷道：「他有非分之想。」
「啊？」
神月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見一旁的青木小姐掩唇輕笑。過了片刻，青木小姐解釋道：「小久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知好色，則慕少艾。」
說完青木小姐悠悠長歎一聲：「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又來了。神月忍不住撫額，青木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早些年吟風弄月慣了，什麼事都要拿來吟詩作對，慨然長歎一番。
這邊青木小姐還沒感慨完，那對母女已走到了神月面前。那孩子名喚妙妙，長得玉雪可愛，又著實聰明機靈，神月喜歡得緊，每次給她們打粥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偏心幾分。
可今日那位母親似乎不大舒服，面色蒼白，額上連連冒著虛汗。神月還沒問她怎麼了，那位母親卻忽然倒了下去。
青木小姐見狀忙喊上衛士，把那位母親送去就醫。神月不放心妙妙，便自己抱在懷裡。可妙妙再聰慧也只是個孩子，見自己的娘親倒下被送走，一時哭鬧不休。
神月抱著妙妙哄了幾句卻毫無效果，眼看著前面還有長長一隊的難民等著打粥，焦灼間卻忽然想到把小久嚇跑的殺生丸。
她沒有多想便強行將妙妙塞到殺生丸懷裡，想著以殺生丸的煞氣總該能鎮住她。
妙妙果然不哭了，一雙帶著淚光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殺生丸。殺生丸唇角抽搐著，扔也不是，抱也不是，狠狠瞪著神月卻換來對方一個抱歉和拜託的眼神。他於是轉而瞪著懷裡的小鬼，卻發現這個小鬼根本不怕他，眨了幾下眼睛之後，忽然笑了出來。
隨著那仿若噩夢一般的笑聲，那個小鬼竟敢伸出她那髒兮兮的爪子往他臉上抹！
看著被妙妙抹成了花貓的殺生丸，神月忍不住笑出了聲。頂著殺生丸如刀子一般的目光，神月趕忙又把妙妙接了過來。好在妙妙已經不哭鬧了，神月一手抱著妙妙，一手給難民們打粥，雖然難免忙亂，但倒也應付得過來。
可過了一會，她卻見殺生丸皺著眉將她拂到身後，劈手奪過她手上的鐵勺，竟挽起袖子親自為難民們打粥。
神月抱著妙妙，呆愣愣地看著他。
這時候殺生丸已經擦乾淨臉，打粥的動作乾淨俐落，似乎粥勺這一起一落和刀術的大開大合沒有什麼兩樣。
難民一開始還戰戰兢兢地接過粥碗，後來有人壯著膽子和他搭話，他一開始並不理睬，一直到有人誇讚了神月幾句，他才眉梢一挑，淺淺頷首。
於是難民們立刻抓到了規律，有的把神月誇成了天上的神女，更聰明一些的則說自己羡慕他和神月的感情。
神月哭笑不得地發現殺生丸對這些話確實很受用，雖然面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心情相當不錯。
這時候，神月懷中的妙妙看她半晌，忽然口齒不清地說道：「姐姐，你，難過。」
神月點點頭，沒有說話。
面前的這個人願意為她擋下一切，如果真的可以，她真的很想牽起他的手，與他亡命天涯，不去想未來，不去管前途。
對不起。神月再一次在心底裡道了歉。
這時候，殺生丸忽然回身望過來。視線相對的一瞬，神月忽然窺見了他眼底的深深溫柔，儘管那溫柔伴著哀痛與悲傷，但神月卻一刹那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也終於明白為何他那一晚說著「不要道歉」。
因為他願意包容她的所有決定，她不需要覺得抱歉。
如果……
神月想到這裡，頓住了，不由得抱緊了妙妙，險些哭出聲來。
第212章 雁盡書難寄（八）
好在那位母親只是突發急症，又及時地送了醫，在掌燈時分被送回來的時候已沒有什麼大礙了。她從神月懷裡接過妙妙，自是千恩萬謝。
不過神月卻注意到另外一件有趣的事。大概是途中遇上了吧，那位母親是被青木小姐和衛隊長一起送回來的。至於衛隊長，雖然神月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但他在難民心中的形象實在和鐵面閻羅無異。不知兩人遇到了什麼事，青木小姐看起來一點也不怕他。倒是衛隊長把人送到之後便匆匆忙忙離開了，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青木小姐看著衛隊長的背影，這次既沒有吟詩作對，也沒有悠然長歎，倒是笑出了聲。接著她才恍然驚覺這不合禮儀，忙用袖口掩住了唇，但雙眼還是彎的，整個人看起來嬌俏明媚，不像個恪守禮儀的世家貴女，倒更像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
神月心中好奇，正好手上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她正想問青木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卻遠遠望見雁聲拄著竹杖慢慢走過來。
雁聲偶爾會過來看看，不過他身為城主，事務繁多，神月也只見過他幾回，而且他待的時間都不很長。
這時候殺生丸已為最後一人打完了粥，仿佛和那勺子有仇似的，一下把它扔回鍋裡。
這聲音被雁聲捕捉到了，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殺生丸，片刻後，眉梢一挑，揶揄道：「怎麼？婦唱夫隨嗎？」
殺生丸冷哼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又聽得雁聲問道：「你們打算何時離開？」
不等殺生丸回答，雁聲又道：「你們不會真把我這當成世外桃源了吧？」頓了頓，補道：「夫人他們遲早會找到這裡來的。」
雁聲停了許久，見殺生丸不語，接著道：「不過看你這樣子是一點都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罷了，你們打算何時離開也不必知會我了，到時自行離去吧。」
說完，雁聲似乎想離開，但剛轉過身，卻又頓住，從懷中摸出一管竹笛來，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你小時候，每每哭鬧不安，總要聽我吹上一曲。我那時還教過你怎麼吹笛子，可惜沒有教會……罷了，估計你也不記得了。」
說著，雁聲將竹笛橫在嘴邊：「我今日再為你吹上最後一曲，算是提前為你踐行。」
說是踐行，實是訣別。
殺生丸心裡清楚，他們將面對的，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敵人。而唯一曾戰勝過她的人早已湮滅消散。他們離開凜沙之後，是生是死，實是難料。
或者也沒有什麼難以料定的，這不是一枚銅錢的兩面，似乎死亡才是理所應當，而生機則薄如蟬翼。
這時，歡欣的調子已經飄了出來。
雁聲自己聽到的時候，反而愣了一下。不知什麼時候起，他便只吹懷念雁語的曲子。因而他橫笛的時候，竟下意識將這首曲子吹了出來。
可是……
他想到今日也許便是訣別了。最終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兩個弟弟一個接一個地離開。
他不由得想，往日的恩恩怨怨，也許真的可以到此為止了。
於是在曲調開始低回時，笛音猛然一轉，變得歡快而輕鬆，讓人頓覺春意融融，仿佛周身百花齊綻，萬蝶紛飛。
神月愣了一下，這是魔神彈給澤公子，而澤公子又吹給雁聲的那首小調。
這首小調並不長，雁聲很快便吹完了。
殺生丸默然許久，目光幾次掃過雁聲雙眼，終道：「你多保重。」
雁聲點點頭，也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但發現忠告已經說完了，再沒什麼可說的了。頓了許久，他只道：「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雁聲正欲離開，卻忽然聽見難民中有人小聲說道：「我聽過這首曲子。」
雁聲一怔，手竟然顫了一下，笛子落了下去。
殺生丸不動聲色地接住，還給雁聲。這時雁聲才反應過來一般，急急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嘴裡接連發問：「什麼時候？在哪裡？怎麼聽到的？那人是彈琴嗎……他，他怎麼樣？」
那人似乎被雁聲的反應嚇了一跳，過了一會才磕磕巴巴地答道：「在南國的地界聽到的……他說他是樂師，但他也是吹笛子的。沒、沒見他身邊有琴。」
不是澤。雁聲有些失望。
但那人又補道：「那人說這首曲子是他從一個琴師那裡聽來的。他說，他本來因為魔物失去親人很是悲痛，但聽見那個琴師在用這首曲子慰藉人心。他覺得自己仿佛不是那麼悲痛了，便一路走，一路吹奏這首曲子。」
終是打探到了他想聽的消息，雁聲卻失魂落魄一般地立在原地許久，半響才喃喃：「……也好。也好。」
神月心下不忍，卻忽然想到，澤雖然遠走，但他的消息卻以這樣的方式傳了回來。也許有一天，澤也會從那些聽眾口中聽聞一個對著難民大開城門的城主吧。
如果有那一天，澤願意回來嗎？
神月不知道，也不忍去想。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那一天之後，雁聲來這裡的頻率明顯變勤了，而且經常與那些難民們攀談，打聽一個琴師。
在神月和殺生丸暗夜裡相擁的兩個月後，凜沙城能容納的難民數目終於達到了極限。
雁聲終於下令關上城門。
任憑後來的難民如何在城外哭號哀求咒駡，皆不為所動。
而神月和殺生丸，也選擇在那一天，離開了凜沙。
第213章 恨晨光之熹微（一）
深夜。
笙看著下屬送過來的文書，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些許。
人類與妖怪的聯軍並不是毫無用處的，過了數月，魔物們的氣焰明顯被壓制下來了。雖然之前失了東面北面的大片地方，但如今魔物們亦不能寸進半分。
魔物們大都沒有什麼神智，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終會被一一清除的。
只是魔神……
念及此處，笙又皺緊了眉。但他也知道這個問題不是他坐在這裡空想便能解決的。只見他歎口氣，將文書放回了原處。
遠遠傳來的梆子聲提醒著他已經三更天了，他覺得自己該休息了，因為明日還有更多的問題要解決。可按著他最近的習慣，他還是得先看一個人才能放下心來。
於是他整整衣襟，又揉了揉眉心，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煩惱憂愁。
接著他熄了燈，往主殿走去。
按著南國禮制，主殿從來是南國君主的住所。而如今，也確實住著南國的君主。
只是遠遠地，他便看見主殿還亮著燈。他不由得有些擔心，這麼晚了，她為何還不休息？
隨著他走近，主殿裡傳出的打砸聲給了他答案。
接著是一個女子的尖叫：「滾！滾！！你們都給我滾！！！」
「我要去找我的虞姬！你們不許攔著！都給我滾！」
笙心中微痛，但還是推開了門，果然看見主殿裡面一片狼藉，他安排的幾名侍衛正死死按著馨，而侍女們有的在收拾地面，更多的是在那裡柔聲勸慰馨。
「大人。」見他來了，除了按著馨的幾名侍衛，剩下的人都慌忙對他行禮。
這些人顯得很慌亂，渾身瑟瑟發抖。因為他曾下了嚴令，所有照看不好馨的人，論罪當斬。而他也確實殺了幾個不拿這話當回事的人。
不過他也知道，現在照顧馨的這些人都很忠誠可靠。今天的事，不能怪他們。
因為，馨瘋了。
那日思歸城之戰，馨本是跟著魔神離去了。但忽然有一日，馨身受重傷，倒在王宮正門前。
馨那時已失去了意識，也許是自己回來的，也許被什麼人送回來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南國王宮裡所有的醫師一齊會診，施救了整整七個日夜，才將馨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只是馨傷及了根骨，日後再不能使用妖力了。
而更為重要的是，馨因為剝離了過多神魂到體外，受到了「歸蕖」之術的反噬。
日後，只會如此瘋瘋癲癲了。
暗暗歎口氣，他讓這些人起身做自己的事。這時，馨終於安靜下來了，那幾個侍衛連忙鬆開她，半跪到他面前請罪。他同樣沒有追究他們。
他到馨面前。馨顫著嘴唇，一雙紅瞳濕漉漉的，他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在他這個妹妹的臉上看見如此可憐的神情。
「怎麼啦？」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更輕柔一些。
「我夢見虞姬來找我啦！就在外面！」馨的語氣顯得很是興奮，繼而聲音又低了下來，「可他們都攔著我。」
笙默然。他知道天上地下，哪裡都不會再有虞姬了。
「馨，還記得我嗎？」他看著馨的雙眼，一面確實想知道這個答案，一面是想把馨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移開。
馨打量他許久，搖搖頭，卻又忽然笑道：「你長得好像我哥哥啊。」
笙強笑著應了：「嗯。我長得像他。」
他不由得想起馨被救回來後反反復複地說著「試道石」三個字，似乎那才是她強撐著一口氣的最大理由。他當時心頭一凜，想到他們幾人取出試道石之後，馨確實將她的那塊交由他來保管。
那個時候她的神情便有不對，可他卻並未深究。
後來，在眾人見證下，他剖開了那塊試道石，發現了黑起當時一直在尋找，而松鶴至死不願交出的東西。
——封魔大陣。
五百年前，魔神的魂已被黑起集齊。他們打敗黑起，將魔神四魂分開後，為了永遠封印起來，夕月一族的諸多先祖自願獻祭靈魂，合成了這封魔大陣。
因此，這封魔大陣才是封印魔神的關鍵。之所以選擇將魔神封印在四處地獄般的地方，無非是希望借助這些地方的煞氣慢慢消磨魔神的四魂而已。
因有著靈魂之力，封魔大陣不同尋常陣法，一旦被破壞，那些魂魄便會回歸原來承載他們的地方。
因此，承載著夕月一族諸多先祖的魂魄、唯一能封印魔神的陣法，僅僅是一紙薄薄的書頁而已。
他不知馨是何時找到封魔大陣的，但想來那時她已被同化成魔，被黑起嚴密監視著，既不能說出真相，也難以做些什麼，只能以這種方式將封魔大陣交到他手上。
再然後，似乎馨唯一的心事也了結了。她便再無半分神智，只一心想著要去找她的「虞姬」。
「那你能不能帶我去出去找虞姬啊？」馨央求道，「我會乖乖的。你帶我去找虞姬吧。」
笙只覺得眼眶發澀，默了片刻，他終是應道：「好。」
說完，他牽起馨的手，就像小時候無數次曾經做過的那樣，帶她走出了主殿。
說來也巧，他們走出主殿的那一刻，便有兩人從雲端上飛了下來，落在了地上。
「虞姬！」馨開心地叫了出來，張開雙臂往來者的方向飛奔。
笙趕忙拉住馨，將她護在身後。
來人當然不是虞姬。
那是一男一女。男子腰掛長刀，清朗俊逸。女子身著狩衣，面容秀美。
他看著這兩人，冷下神色：「你們竟然還敢來？」
殺生丸冷笑：「不過區區一座宮室。天底下何處我不敢去？」
第214章 恨晨光之熹微（二）
笙再次看了看身後的馨，接著冷眼看向來者，周身妖力流轉不息。
他面前的敵人一個是西國的貴公子，一個是魔神的魄。他並沒有自信能留下他們，但他也不需要這麼做。
老殿下和仙姬夫人很快便會循著氣味找過來。
他只需拖延。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殺氣，那位西國的貴公子也將手放在了爆碎牙上。
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馨卻忽然從他身後躥了出去，一下奔到殺生丸面前，歪著頭上下打量他許久，問話的聲音竟然有些天真無邪：「你是我的虞姬嗎？你來找我了嗎？」
殺生丸只冷冷盯著馨，沒有動作，想弄清楚這個詭計多端的人又打算做些什麼。
可馨踮起足尖湊近了他，紅瞳裡的哀色卻愈發深重，最後竟流下兩行清淚。
「你不是我的虞姬。」她縮了回去，慢慢開口。
笙這時趕忙上前，想再次把馨護到身後，可馨卻只是呆立在原地，片刻後蹲下身，抱著頭痛哭流涕：「虞姬，你在哪裡啊？你怎麼還不來？我錯了，你別不要我……」
殺生丸低頭看著馨，終於肯定她已瘋了的事實。只是雖不知她為何口口聲聲稱著「虞姬」，但這個所謂的「虞姬」恐怕除了那個半妖，也不做他想了。
當時他眼看著馨同魔神離去，只想到或許會有一天會在戰場上相遇，卻沒想到再次見面時是這種情形。
神月看了眼殺生丸，發現他只是沉默不語，不由想到他與馨恩怨糾葛甚深，若是以往，殺生丸恐怕早已譏諷了過去。
而如今，殺生丸看馨的眼神，竟是有些憐憫她嗎？
他們都改變了很多啊。神月暗道。
這時，老殿下帶著人匆匆趕來，將他們二人團團圍住。神月環視一眼，看見了仙姬、衡宇、粉煙、零子、星禦，卻獨獨沒有月蓮。
神月心中疑惑，但並未深思，只覺得此情此景與他們圍攻魔神時依稀相似。
這時，只見仙姬越眾而出，看向殺生丸：「為何回來？」
殺生丸看著自己的母親。他自是懂她的深意，她問他為何要回來自投羅網。或許，她也像衡宇一樣，並不希望他們回來，不希望他們有刀劍相向的一天。
這時，仙姬又問道：「如今，你還要和魔神站在一處嗎？」
你還要執迷不悟下去嗎？
殺生丸終於答道：「她是神月。」
不是魔神。
仙姬只道：「她是魔神的魄。」
果然如此。殺生丸再度把手放在爆碎牙上，這些人因恐懼而妄斷，也許他們根本不該過來。
這時，他卻看見神月扯住他的衣袖，不贊成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仿佛在提醒著他們此行的目的。
殺生丸垂眸片刻，終是放下了手，後退半步，讓神月上前。
神月一下站在了中心的位置，她環視一圈，最終將視線落在仙姬和老殿下身上，道：「我們之所以回來，是有事相商。」
仙姬眯了眯眼，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老殿下搶過話頭：「你乃魔神之魄，此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神月道。
「既如此，也無甚可談了。」
這時神月卻看向在依舊一旁悲泣的馨，道：「這世上有許多人在哭，卻是因為人禍。」她複看向老殿下：「相鬥、殺人、戰爭，這些本該慎之又慎的決定似乎總能下得輕而易舉。但是怒可複喜，悲可複悅；亡國卻不能複存，死者卻不能複生，只有這些哭泣的人似乎永遠無窮無盡。」
接著，她又看了眼殺生丸：「你們諸多人在此，以我二人之力，也不能做什麼。」
「既如此，聽聽又有何妨？」
眾人循著神月的視線往馨身上看去，不少人陷入了沉思，甚至笙看著自己的妹妹，覺得神月的話格外入情入理。老殿下見狀皺眉，正想反駁些什麼，卻見衡宇走了出來，先斬後奏道：「那我們便聽聽你二人究竟想做些什麼。」
衡宇沒有看老殿下皺起的眉頭，也沒看殺生丸那略有複雜的眼神，只是再次搶在眾人之前領他二人去了議事廳。
議事廳依舊設在風雨殿裡，如今已是六月，院子裡栽的那些海棠早已落了個乾淨，神月踏進正殿的一刻，忽然想到，他們上次來這裡還是與眾人一起商討如何封印魔神。
大殿正中那副「萬里河山圖」被替了下來，掛上了一副巨大的羊皮地圖，上面畫著真正的萬里河山，只是東面和北面的不少地方都用朱砂做了標記。
神月對著那地圖端詳片刻，這時間裡，眾人也都分別落了座，一齊看著神月。
神月於是看向殺生丸，像是在催促著什麼。殺生丸微微皺眉，再次確認了一遍：「真要如此？」
神月點點頭，牽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殺生丸終於知道，她的決心是無論如何不會被動搖了，而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陪她承擔可能發生的一切吧。
想著，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勾玉，放進神月掌心。
神月對著殺生丸笑了笑，再次握了握他的手，便將那枚勾玉放在桌上，對著眾人說道：「我的靈魂寄居其中，若是毀了它，我便直接輪回往生去了……當然，有了它，找到法子讓我直接湮滅，對你們應該不是難事。」
神月說的句句屬實，可眾人一時都不敢去接那枚勾玉。唯有仙姬，看到殺生丸眼底暗藏的痛苦，心中一驚，不由問道：「你欲何為？」
神月淺淺笑了：「你們都忘了一件事，我是魔神的魄；而魔神，也不過是我的魂。」
「我知道你們想用封魔大陣再次封印魔神。可魔神不是死物，怎會聽憑你們封印。」
「我只是魄，魔神也僅剩魂。而唯有我，或許能阻止魔神。」
「這塊勾玉便是我的誠意。」神月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高聲道，「既然我拿出了誠意，你們是否也該拿出些許膽氣？」
第215章 恨晨光之熹微（三）
聽得神月如此說辭，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繼而視線在勾玉和神月之間逡巡，卻拿不定主意。倒是老殿下將那塊勾玉捏在指間，慢慢碾著，神月只覺一股重壓憑空而來，面色驟然蒼白起來。
殺生丸一下握緊了拳，但神月卻依舊死死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動作。
一直到神月冒出冷汗時，老殿下終於停止了這番試探之舉，將勾玉又放回了桌上，道：「你的提議很好，冒大險阻止魔神的是你，而最終得利的是我們。只是人從來逐勢而走，趨利而行，我實在想不通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還是說，」老殿下銳目如電，「你想借我們之手得到魔神的力量？」
神月慢條斯理地擦乾淨額上的冷汗，道：「既然我都來到了這裡，與其妄加猜測，說這些誅心之言，不如先聽聽我的辦法？」
老殿下挑眉，緩緩點頭：「你說。」
神月道：「我們在趕來的路上也聽了不少消息，比如聯軍組建不過數十日，便已大挫魔物氣焰。可如今已兩月有餘，聯軍卻寸土未進，仿佛甘願將東面、北面的大好河山拱手讓出一般。」
「你對此有何高見？」老殿下冷聲道。
神月道：「我想這非是聯軍無能，也非是將領懦弱，而是諸位在忌憚魔神。只要魔神一除，以諸位之能，這些魔物當不在話下。」
「而我此行，便是為諸位帶來除去魔神的辦法。」
「願聞其詳。」仙姬忽然道。
神月對著仙姬笑了笑，接著道：「諸位手上已有封印魔神的利器，所憂者，無非是這利器刺不進魔神體內而已。我願助諸位一臂之力。」
「封魔大陣需提前設下，發動亦需時間。」仙姬道，「且不說如何將魔神引至此處，單單發動所需的時間，便足以讓魔神將所有人都殺死了。你打算如何？」
神月垂眸道：「諸位只管佈陣施陣。我能將魔神引出。也一定將她拖住。」
「之後，這世上將再無魔神。」神月抬眼看著眾人，卻唯獨不敢看殺生丸，「也再無神月了。」
「這樣的結果，諸位可滿意？」
聽著神月這句問話，在場眾人發現自己竟然不敢對上神月的視線，甚至有人開始在心裡產生輕微的動搖。
這樣做，真的對嗎？
可這時老殿下卻看向神月：「我還是無法信你。這樣對你並無半分好處，而且若我們直接便將這勾玉毀了，你這般豈非愚蠢至極？」
神月聽了卻輕輕笑了，那一瞬間她想到了撫子，也想到了雁聲，想到了凜沙城外的諸多難民，想到了他們的眼淚與笑臉。最終，她慢慢說道：「逐利而走，人同此心。只是這世上哭的人實在太多了，讓人……於心不忍。而我，從始至終，也都不是什麼聰明人。」
聽了這話，老殿下沉默半晌，倒是一直沉默的零子忽然走了出來。這些日子，零子先是失去了她的師父，而後犧牲在戰場上的族人又數不勝數，這些悲痛似乎將零子衝動的脾性打磨掉不少。起碼她到現在也未曾說一句話，而看見神月，也非是當初那副喊打喊殺的神色了。
她凝視神月許久，忽然彎下腰來。這是她頭一次對著所謂的妖魔，低下陰陽師的頭顱。
「若真如此，算我夕月一族對不住你。」她終是說道。
隨著零子首先軟化了態度，笙、衡宇、仙姬也表示願意相信神月。神月最終還是與眾人達成了協定。當然，那枚勾玉作為協議的憑證，最終歸老殿下保管。
神月特地等眾人都散去後，才和殺生丸一起離開煙雨殿。可他們剛出殿門沒有多久，卻見到了特地等在角落裡的衡宇。
「何事？」殺生丸停下腳步，看向衡宇。
「你們……」衡宇偏過視線，「何苦啊？」
「我攔不住她；而她……」殺生丸說著，忽然想起魔神在大漠裡曾和神月說過相似的話。神月確實影響了魔神，可魔神對神月的影響或許更大。
「她於心不忍。」殺生丸終是道。
衡宇歎口氣，不再說話，只將他們二人領到一處偏殿，取出一個細長的匣子交給神月。
「這是？」神月心頭忽然湧出不祥的預感。
衡宇看著神月的眼睛，說道：「她說和你有過約定，若死在你前面，便成為你的刀。」
「……月蓮。」神月幾乎站立不住，捧著匣子的手都是抖著的，接連幾次都沒能打開，還是殺生丸最後幫了她。
匣子裡，果然放著一把長刀，烏木為柄，刀身雪亮。而長刀上方，還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神月親啟」。
衡宇歎口氣，道：「她受了魔神一擊，又挨了敖溟一鞭，回來之後便漸漸衰弱。老頭子本來想救她，但她拒絕了。」
「……為什麼？」神月看著那柄長刀，喃喃道。
「她說她已經累了。」衡宇偏過視線，不忍再看，「可因為這是留給你的，她臨去時無人可以託付，只有找上我。」
「如今，我也算不負所托了。」衡宇說著，慢慢走了出去，還體貼地替他們關上了門。
「殺生丸……」神月抬頭看著身邊的人，忽然覺得內心愴然，無可言說，只能道，「連她也走了，連她也走了……」
殺生丸默然，片刻後，將長刀取出，幫神月掛在腰間，又將那封信交到神月手裡，道：「看看她想說什麼吧。」
神月點點頭，將匣子放下，緩緩地拆開了那封信。
「神月：
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那說明我夢到的一切已經成真了。
我繼承了伊耶那岐大人的神力，大概我實在愚鈍，我從未像大人那般看見過什麼未來。直到最近，死期將近時，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的結尾不算好，我才剛剛眼看著敖溟死去，沒想到又見你成了下一個敖溟。
可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必然已定下了決心。我這個已死之人的話，想來也動搖不了你。既然如此，與魔神會面時，帶上這把刀吧。相信我，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這一生，被人利用，也利用過人。被人利用時，怨聲載道；利用他人之事，則很快拋之腦後。大概人心皆是如此吧，可此時憶起種種，只覺得愧悔荒唐。過去我總說你不配做我的主人，不過是在發洩我的怨氣，而又想為難你，所以叫你做一些我看得起的事。可如今，你真要做這樣的事了，我卻不希望你去。
你曾說要把我當朋友家人那般看待，可世上之事從來沒有一廂情願的。如果你這麼看待我的話，那麼我也該同樣看待你，否則你便不該這麼做。可是，你願意這樣做，我還是感激你的。
你也說要給我自由，但我這一生回想起來，竟只有將死之時最為自由。我已得到了自由，你也無需難過了。
另外，不必以我的名字命名這把刀了。你即使這樣，我也聽不見了。這已是你的刀，便名『月影』吧。
月蓮絕筆。」
神月展信的時候，一隻白鴉卻將另外一封信送了出去。
星月立在山巔，今夜月色格外明亮，也將底下那些擠擠挨挨的魔物照了個清楚。這些魔物沒有神智，僅剩本能，看見她也只會畏懼拜服，而不會同她言語半句。
每每這種時候，她便格外想念九千年前的那些時光。
可她也知道，那些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而她，必須孤零零地活著。
她盯著天上缺了一角的圓月，生生在那裡站了一宿。
天色將明時，烏鴉的叫聲喚回了她的神思。那是一隻白鴉，而且是活物，在她的領土裡分外顯眼。
想了想，她伸出手，白鴉便乖乖落到她手上。然而下一瞬，這只白鴉便承受不了她的魔氣，哀鳴著死去了。
她默了一瞬，卻忽然注意到捆在白鴉腳上的一張字條。
她展開來，反復看了幾遍，最後伸手一攥，再張開時，僅有粉末飛揚。
也好。看著落下去的月亮，她默默想道。
也該有個了斷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18-6-23 20:13
第216章 恨晨光之熹微（四）
神月看看四周，這間宮室本是作會客宴飲之用，因此擺了許多案幾，中間卻空了出來，想來是供伶人表演。
可是如今只坐了她和殺生丸兩個人，顯得分外空曠寥落。
這時有風從殿外吹進來，北地寒涼，加上他們又身處雪山山巔，這風便分外淒冷。
這本是北國的一處行宮，因靠近前線，早已被老殿下廢棄了。
而神月，便將魔神約到了此處。
整座山都是眾人設下的封魔大陣，而陣眼，便在這間宮殿裡。眾人皆埋伏在山腳下，等魔神赴約，便會啟動封魔大陣。
而他們，要拖住魔神。
魔神未必想不到這是鴻門宴，但神月知道，她一定會來。
因為她給出的誘惑，魔神無法拒絕。
天還未明，殿裡點著層層燈火，暖黃的燈焰不停躍動，殺生丸見了，卻只覺得愈發寒涼。他不由得低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人，卻發現她也在看著他，眸子裡滿是眷念。
他不由得把她摟進懷裡，卻發現她的身軀比他想像的更為冰涼。他只覺得心頭上驟然被人剜了一刀，鮮血淋漓，疼痛不堪。他不由在她耳邊啞聲說道：「你若後悔了……」
「還來得及」這四個字還未說出口，神月便從他懷中抬起頭。她沒有搖頭，也沒有說話，但那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就像她說的，這世上，不止有他們兩個人。
他於是不再勸了，只想再次緊摟著神月，卻見神月忽然伸手撫上他的臉，聲音壓抑哽咽：「你本不必在這裡。」
在神月的計畫裡，最後和魔神一起被封印的，自始至終，也只有她神月一個人。
殺生丸一把捉住神月冰涼的指尖，慢慢握緊了：「我說了，陪著你。」
神月連連搖頭，眼眶泛紅：「不要……不要……」
殺生丸於是再度把她按進懷裡，低聲苦笑：「其實我們誰也奈何不了誰。」
神月愣住了，殺生丸笑的時候並不多，而這為數不多的笑容裡，也多是給對手敵人的冷笑。而這樣無奈的笑聲，她頭一次聽到。
卻是因為她。
仿佛感知到了神月心中所想，殺生丸慢慢鬆開了懷抱，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似乎要將面前的人看個清楚。即使她的臉他已看過千回萬回，可總也覺得不夠，總想看得更多，最好時時刻刻在他眼前，最好夢裡也出現她的身影。
他從未後悔過什麼，因為後悔毫無用處。可此時此刻，他竟然後悔沒有好好珍惜當初在一起的時光。
「不要道歉。」他低聲說道，「我討厭聽到那句話。」
神月於是生生將道歉之語咽了回去，卻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殺生丸的決心亦如她一般堅定。
最終，他們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時，她看見殺生丸的臉越湊越近。看著金眸深處的那抹哀痛，神月終於忍不住閉眼迎了上去，與他唇齒交纏。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親吻，卻頭一次吻得如此決絕激烈。雙唇相碰，齒關相抵，舌尖相纏相鬥，似乎至死方休。那些情意、那些哀傷、那些痛楚、那些糾葛，似乎都要通過這個吻傳遞給對方。
那些不能宣之於口的，如今也無需宣之於口了。
隨著一聲輕咳，他們終於慢慢分開。神月站起身，微笑著看向來者：「你來了。」
星月與神月面容相若，也同樣一身雪色狩衣，只是一人身負斷劍，一人腰掛長刀。
星月環視了一圈，冷笑道：「怎麼？一場鴻門宴，就你們二人？」
「就我們。」神月點頭。
「我是該贊你們膽大，還是該笑你們狂妄呢？」
「這是你的事。」神月正色，「無論你如何想，我們確實是來救你的。」
魔神聽了，嗤笑一聲：「救我？我何需你們救？你們自身難保才對吧。」
「罷了，我也不管你們究竟想做什麼。」星月想起此行的目的，朝神月伸出手，「把你允諾的東西給我。」
神月卻立在原地，沒有動作，只道：「你寄居雙璧時，用靈魂的力量構築了思歸城的景象。有一次我入夢，你領著我在思歸城轉了一圈，還請我喝了幾杯酒。我於是就想，思歸城裡面，應該藏著不少你為族人釀造的美酒。」
「我和殺生丸特意去尋了，」神月頓了頓，「可惜思歸城毀得太徹底了，我們只找到一些酒缸的碎片，並沒有找到那些酒……很抱歉騙了你。」
星月收回手，覺得自己果然不該抱著這麼點僥倖的。她想著，又覺得自己實在愚蠢，只因為可能還存在著與過去有那麼點連接的東西，便心甘情願地跳進了這個圈套。
她覺得自己應該殺了這兩個人的，可那一瞬又覺得自己實在累了。這天上地下，三界六道，再沒有證明那些人曾存在過的東西了。
她於是轉身：「既然你拿不出我要的東西，我也沒必要再留在這裡了。」
神月這時卻從桌下取出一個酒瓶，上面的封口還有未幹的泥土，似乎才從地底下挖出來沒過多久。
星月愣了下，但很快便發現這並不是她的酒。
這時神月說道：「我在凜沙的時候遇見了很多朋友，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你給自己釀的那杯酒。那時你說，你怕我承受不住其中的滋味，故而沒有讓我喝。但我看見你過往的時候，還是嘗到了味道。」
星月挑眉：「如何？」
「太苦，太澀……太讓人難過了。」
頓了頓，神月接著道：「於是我問他們，有沒有辦法能釀出慰藉人心的酒。青木小姐就寫一張方子給我，說是他們青木家祖傳的；可方子裡有一味果子特別難尋，有個叫小久的孩子聽說了，跑遍了整個凜沙幫我尋來；最後這封口，是一個叫妙妙的女孩幫忙封上的。」
「妙妙……」聽到這名字，星月恍惚了一下，顯然是想到了當年的阿妙。
「接著，我和殺生丸一起將這瓶酒埋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而那個地方，是凜沙城主為他的摯愛備下的居所。」神月說著，將酒瓶上的封口去了，緩緩倒了一杯。
「我問青木小姐這酒是否有名字。青木小姐告訴我，早年青木一族遭逢戰禍，流離失所，最後僅剩一人。那人極擅釀酒，便以釀酒為業，慢慢又振興了家族。而這張酒方，是他創的最後一張方子。這酒，也是他死前釀的最後一瓶酒。他埋下酒瓶時，恰逢天光破曉。」
「於是，這酒便名『破曉』。」
「我沒能找到你的酒，只能用我的酒來向你賠罪。」說著，神月把酒盞往魔神的方向推了推，「如今，這杯破曉，還請你嘗嘗。」
星月冷笑：「你想慰藉我的心？」
神月淺笑：「我說了，我們是來救你的。」
星月不語，片刻後，還是端起酒盞，淺淺抿了一口。
「如何？」這次輪到神月發問了。
「方子不錯，可惜材料太次，封口不牢，水放得太多，釀的時間又太短。」星月最終評價道，「下品。」
可星月雖然如此說著，卻將那盞酒一飲而盡，隨後又拿過桌上的那個酒瓶，直接倒進嘴裡。
神月和殺生丸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不發一言。他們都清楚，星月的內心早已千瘡百孔，遠遠不是一瓶酒便能慰藉的。
可是，這瓶酒卻是他們真心為星月釀的。也許星月也能嘗得出來吧。
他們是來封印魔神的。
卻也是來解救星月的。
很快，星月便將那瓶酒喝得一滴不剩。她緩緩松了手，青花酒瓶落在地上，伴著一聲脆響，碎片四濺紛飛。
這時，大殿卻忽然搖晃起來，燭臺一個個倒在地上，很快燎著了簾幔，火舌登時肆虐開來，攀上立柱，舔著屋樑，嗶嗶啵啵的聲音不絕於耳。大殿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
星月一下反應過來，這是封魔大陣要落成了。她解下忘語，冷笑道：「好手段。」
神月知道這時再說任何話也無用了，所謂的解救，也許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此時，殺生丸已拔出爆碎牙，迎了上去。刀刃劍口撞在一處，發出錚然聲響。
對手是魔神，殺生丸不敢懈怠，全身妖力匯於刀身，血色刀芒奔湧而出！
魔神冷笑，斷劍輕輕一揮，那些刀芒竟悉數消散，而劍風不止，竟生生將殺生丸擊飛數丈之遠！
殺生丸咳出鮮血，拄著爆碎牙站起，卻見神月攔住了魔神面前。
此時火勢漸大，而地面搖晃也更為劇烈。而神月手持著月影，朝著魔神劈砍而去！
魔神下意識揮劍格擋，卻沒想到月影不是凡鐵，而是靈魂所化的刀刃，竟視忘語為無物，直直劈了下去，一直到她肩頭。
她明顯感覺到這把刀已經劈入她肩頭，可她卻並未感覺疼痛。魔神疑惑間，卻見面前的神月漸漸化為虛影，而後消散在原地，這時卻有什麼，沿著那把刀，湧入她的身體。
直到此時，神月才明白了月蓮的深意。
她留下的不是殺人之刃，但確實助了她一臂之力。
進入魔神身體後，她只看見一片黑暗。過了許久，她眼前才現了些許微光。她往微光的方向走去，卻看見大大小小的氣泡，每一個氣泡都映著一個人影，她看見了黑起，也看見了璿璣、貪狼等人，甚至也看見了伊耶那美。
只是有一個，竟然是殺生丸。
而正是那些氣泡泛著光芒，讓魔神的世界裡，不致完全黑暗。
在氣泡最密集的地方，她果然看見了星月。她這時才發現，星月其實與她長得完全不同，眉眼甚至是柔和的。想來也是，黑起為了混淆視聽，自然是將身體做成了她的模樣。
大概所有人都以為，她的模樣，便是星月原本的樣子。
或許，也根本沒有人在意這件事。
「你要和我搶奪身體？」星月冷笑，「來吧，讓我們好好較量一下。」
神月搖頭：「也許你不信，但我是真的想救你……也許我改變不了你的命運，但我希望能稍稍慰藉你的心。」
這時，忽然有大量的氣泡從神月體內湧了出來，撫子、戈薇、犬夜叉、彌勒、珊瑚、七寶、神樂、神無、衡宇、粉煙、月蓮、影弦、雁聲、青木小姐……無數善良的、溫暖過她的人，都一一出現在那些氣泡裡。當然，最大最亮的那個，自然是殺生丸。
兩個人共同的回憶浮到半空，將這一方小小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星月不再說話，伸出手指，隨手點在了一個明亮的氣泡上，裡面的記憶便悉數湧入她的腦海。
半晌後，星月又點在了另一個氣泡上。之後，又點了另一個。
她開始閉上眼睛，仿佛沉溺在這些溫暖的回憶中，不願醒來。
神月不知道她內心的傷口有沒有被稍稍撫慰，卻只看見她流下兩行眼淚。
殺生丸眼看著神月在魔神面前消失，只有月影錚然落地。
而這時，魔神卻閉上了雙眼，面容似乎痛苦不堪。
這時，火光更為豔烈，空氣扭曲且灼熱，地面卻停止了晃動，血色陣法在其中隱現。
他拾起月影，立在魔神身前，沒有動作。
他想，他既然說了要陪她，便該陪到最後。
陣法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陣法完全現出的一瞬，便是大陣落成的時候。
可這時，魔神眼角卻忽然流下兩行眼淚。
他一愣，卻見魔神驟然睜開雙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的眷念與哀慟，他一時間竟分不清究竟是屬於星月，還是神月。
這時，他面前的人鬆開了手中的忘語。忘語落地的一瞬，她伸出手，擊在他胸膛。這一掌並沒有讓他感覺到多痛苦，可他的身體卻依舊控制不住地倒飛出去，飛出去的那一瞬，周身卻罩起了血色結界！
他不由得睜大雙眼，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在他飛出宮殿的一瞬，地上的陣法迸射出沖天的紅光，甚至蓋過了豔烈的火光。
魔神畢竟是魔神，這一掌甚至讓他飛出了雪山。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天光已大亮。
陽光落在皚皚白雪上，耀眼到刺目。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之前在貼吧已經完結了，現在只是搬運，因為這篇文伴隨我非常長的時間，與我意義重大。不過再一次看見「全文完」這三個字，還是頗多感慨。不過完結感言是寫不出來了。我想了下，還是把貼吧的完結感言摳掉沒用的資訊，粘上來吧。
「沒想到真有寫後記的一天，真感覺和做夢一樣啊。神月連載至今，已過了兩年半多了，這麼長的時間裡，我自己也經歷了一些事情，對事物的看法也在逐漸改變，當然，文筆可能也比最開始有那麼點提高。所以大家可能看到的文其實是一直在變的，包括思想啊，文風啊。但我的心是不變的，我每一個階段都想給大家呈現出最好的作品。
其實一開始，確實是打算寫一個非常圓滿的結局，但行到此處，我開始覺得，那樣的圓滿，其實是一種不圓滿。就像神月說的，世上不只有他們兩個人。對於我而言，每一個角色都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面的，他們既然是活的，我便不能視而不聞，聽若未見，置之不理。所以，原諒我，只能給他們這樣的結局。
……
還是讓我們繞回來說《神月》吧。其實本來想把我的一些想法說出來的，不過想想又沒有必要了。畢竟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不過看到這部作品本身也在不斷成長著，我便已經很開心了。這大概就是長篇的魅力吧。我可以在短篇裡極盡精巧，但這種感覺卻始終無法做到，當再回過頭看她的序章時，只覺得感慨萬千。她可能一開始不那麼好，甚至現在也有很多的不足，但我們這些寫手而言，這些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雖然不甚完美，但那感情，卻是無可比擬的。
所以，看到這裡的你，無論你是從一開始追到現在，還是中途追起，還是某一天這帖子沉下去之後，被有緣的你看見，我都非常非常地感激。有了你們，我才有動力和勇氣完成這篇長長的文章。這兩年半多的時間裡，因為你們，我過得非常開心，雖然也有過消沉，有過懷疑，但從未有過後悔。
……
最後，不管怎麼樣，都感謝大家的支持。
謝謝一直看到現在的你。」
啊，我果然是廢話太多，真正有用的話沒多少。
最後最後，算了，安利下晉江上的新文吧。
[快穿]宿敵也要談戀愛
文案：
白曉曉身負「紅娘系統」，穿梭各個世界，以撮合有緣人為己任；
楚雁離身負「參商系統」，穿梭各個世界，卻是為消解孽緣。
兩人本該老死不相往來，奈何有種存在，名為「相愛相殺」。
你拆散來我撮合，你解緣來我牽線。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待到雞飛又狗跳，且看輸與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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