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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籃)暮燈》作者:Drawer【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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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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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籃)暮燈》作者:Drawer【完結】短篇。
文案:
「黃昏的天空,在我看來,像一扇窗戶,一盞燈火,燈火背後的一次等待」
華燈初上之時,便是舞會的時間了
*INSTRUCTIONS*
Ⅰ.赤司征十郎BG,大正時代背景,架空設定,中篇,NE(。
Ⅱ.作者腦洞大考據力小,細小BUG還請多擔待
Ⅲ.高考前封筆作,全文存稿後開,算是個了結
Ⅳ.文案括號內文字選自泰戈爾《飛鳥集》
ザゾ、[黒子ソдЗン]暮燈
ゆゥ、アアズ開幕
內容標簽:黑籃 豪門世家 悵然若失
搜索關鍵字:主角:赤司征十郎[AkashiSeijuro],菱川深樹[HishikawaFukaki] ▏ 配角:支倉文世[HasekuraAyase],菱川深早[HishikawaMihaya],彩虹小戰隊 ▏ 其它:大正時代萬歲!,NE萬歲!(……),小隊長我來了,高考遺作,一生一次系列
原創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00:37
☆、「一」開幕
大正十一年,六月。
夜幕將至。溫煦的灰藍從天際一路紛披向人間,使得街道中帶了點廖落的味道。佇立於路旁的洋燈一盞盞亮起,金紅色光芒預示著這裡即將再度拾回喧囂。在由暈染開的燈火同西洋式建築所圍成的甬道末端,踩過光屑的車輛紛至沓來。走下車貴婦人們搭上男伴的手,折扇之後間或落下一兩點輕盈的笑語。人影幢幢,貴族往來不絕,仿佛一切盛大明艷皆彙聚於此。
從車窗外流進了燈光。菱川深樹偏了偏頭,一束光剛好落在她眼睫上,晃得人心癢,使她很快再度轉回去。無數身影從車外擦過,那其中有她熟悉的,也有她不甚相識的。
再駛過一段路程,馬車*速度開始減緩。菱川深樹收拾起手袋,在感覺到車身穩穩停住之際主動拉開門,應門的侍者伸手扶她下車。「謝謝。」她應道,隨即朝身前建築物的正門走去。
先前交輝的光芒似乎於此處都失色起來了。敞開的大門之後,是燈火輝煌,暗金與明紅交錯的世界。菱川深樹報上自己的名字,走過廳堂內陳設的各色展品,沿著厚實的紅毯一路向下,終於在前排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一日菱川深樹本是要同友人一起來帝劇*的,聽聞這次的男主角由友人曾打過交道的演員擔任,她上周便邀其與自己同去,但這天友人接到了臨時的工作調換,脫不開身。已經訂下的席位不好浪費,她只得獨自前往。
將手袋放下,落座,菱川深樹靜靜地等待著開幕。她身側的座位應該不會再有人,說不上這究竟是令人安心還是不安。身後有其他客人陸續到來,大多成對而至,顯得只身坐在前方的菱川深樹有些突兀。她倒也並不在意,只靜靜端坐在那裡,不發一語。
卻就在莫約幾分鐘後——菱川深樹記不大清了——她聽到隔過友人的位置,再往右的那個席位上有人落了座。菱川小幅度地側了側臉,瞧見那是位赤色短發,身著黑色西裝的青年——面容清俊,身上的正裝剪裁利落合體,毫不拘束。他正雙手交握於身前,也是禮貌地坐著,等待開幕的樣子。
菱川怔了怔,很快悄然收回自己的視線,不再看那裡。
菱川深樹分明是認得那青年的。
赤司征十郎,赤司候爵家的獨子,華族*之中有名的精英。在曾經的宴會上,兄長也曾於間隙叫過她,示意菱川深樹去看不遠處露台上正與人交談的青年:「那就是赤司征十郎,以前跟你提過吧?候爵家的那位,也是帝大*的。」兄長神色淡然,倒是說起熟人的語氣。她順著對方所指去看,目之所及,見到的是站姿無可挑剔,表情沉穩的赤發青年,大廳內喧鬧的燈火在抵達他身上那一刻乖順下來。瞬間的驚艷令人移不開視線。
赤司家她自然是知道的,而因為兄長以前確實和自己提過這個人,她仍是有些印像。當時的菱川深樹就站在宴會廳內的一角,靜默地注視著與人談話的青年。
只是,哪怕有兄長這一層關系在,她最終也還是沒能與其搭上話,這也是菱川深樹只單方面認得赤司征十郎的原因。
而現在,她思忖著自己是不是該打個招呼。哪怕有個照面也好——可又是為了什麼的照面呢,「家兄在大學時承蒙您照顧了」?她有些好笑地輕輕揮去這一想法,轉而抬頭,先暫時專注地看起表演來。這一日的劇目質量算是上乘,盡管演員不是梅幸*之類的名伶,不過最近華族裡的貴婦人們似乎就格外喜歡這口。她靜靜地看著台上金發金眸的男主角,設想友人是如何與他相識的。
期間菱川深樹也曾有悄悄偏一下頭,打量一眼身側的青年。赤司征十郎的坐姿從開場以來就幾乎沒有變過,禮貌又專注的神色表現出他有在認真看。這倒是令菱川有些意外,她本以為赤司家事務繁忙,這位少爺對於這種劇目不會感興趣呢。
直到演出結束,菱川深樹鼓掌的同時又想起了方才的問題。可對方似乎打定主意不願給她面子:菱川還未來得及下決心,赤司征十郎就已經離席走遠,而且沒有判斷錯的話,那應該是後台的方向。菱川深樹愣了一下,只好無奈地笑了笑,也准備離開。
主廳內尚且有很多人在,菱川深樹從掛滿畫作的廊下走過,未邁出幾步,先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她:「菱川小姐。」
她停下,判斷出來人:「貴安。」那是個與自己家裡有些關系的華族,平日裡驕縱得不成樣子,最令人頭疼的是,他還總愛與菱川深樹搭話。她有點無奈:若這是好感,那也未免有些讓自己承擔不起了。
「貴安,您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她不太想回答,但這時撒謊實在更不穩健。
若是來個人攔住即將蔓延的對話就好了。菱川有些不耐地輕輕把弄著手袋,見對方果然說出「那我送您回去吧」,她輕撇下眉梢,已經打算笑著婉拒——
「菱川小姐。」
沒聽過的聲音。沉穩的,清朗的。
菱川深樹怔住。回身看去,赤發青年正朝自己這邊走來:「令兄有事找你,讓我幫他帶你過去。」
……兄長?
大哥顯然不可能,但二哥應該現在也不在這裡。菱川深樹有一瞬間的迷茫,她看了看青年令人篤信的神情,很快明白這是絕佳的脫身之機,便與還站在一旁的那位打了個招呼,朝赤司走去:「那麻煩你了,走吧。」
……是在幫自己的忙嗎。
視線對上赤發青年的那一刻,她曾有一瞬這樣想道,然而那個念頭剛剛產生,就被她輕笑著抹去了——玩笑話還是少說為好。菱川深樹走在青年身側,對方的步速讓她剛好能跟上。她斟酌兩下,最後還是開口:「那個……」
「是的,怎麼了嗎?」
「似乎現在說有些不大合適——我是菱川深樹,赤司先生請多指教。」都已經跟著走了,居然才後知後覺地補上自我介紹,場面似乎有些微妙。
赤司征十郎怔了一下,而後扭頭望向她,倒是不驚訝,眼裡似隱約有溫和的笑意:「沒什麼,這邊才是,請多指教。」
她沒有問兩人要去哪裡。一路走回剛才待著的座席,繞到後台的方向,又走到幾近後門的地方,菱川深樹竟真的看見有個人站在那裡,他把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天然卷的淺棕色短發似是比往日規整了些。見到兩人,他笑著招了招手:「喲,阿樹,今天的演出怎麼樣?」
「……挺好的,獨白台詞寫得不錯。」她也笑起來,「早哥你怎麼來了?」而且還是走的後門,真的沒問題嗎。
「剛好去報社處理完事,就路過來接你。」菱川深早說到此處,頓了頓,看一眼仍站在旁邊的赤司,「怎麼又回來了,居然服務這麼周到?」
青年似乎並不介意他的玩笑,神色安然:「有些擔心深樹小姐找不到路,多走一程罷了。」
面對自己和兄長,他很自然地換了稱呼,卻讓菱川深樹稍有些反應不及。而聽兩人的對話,她大概又明白了什麼:估計兄長的原話是讓赤司走的時候找到她,順便幫忙帶個話就行,而赤司征十郎卻直接把她帶到這邊了。
「那麼,我們也該回家去了,」菱川深早用沒搭西服的那只胳膊攬了攬她,「一起走嗎?」
「不,不用了,之後還有事要處理,你們先走就好。」
「還是老樣子,大忙人啊。」
赤發青年沒有反駁,只淡笑著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菱川深樹也向他作別。
——果然,他不是要幫自己。
在心底某個隱秘而模糊的地方,她終於感覺到有些安心。
回程的車上,菱川深早一邊理袖子一邊問她:「噯,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
「人啊。」
「……挺好的。」
青年感到無趣地撇了撇嘴:「你一直看什麼都挺好的。——算了,不說這個,今天拿到樣刊了哦,回去給你看。」
「嗯。」
燈火平穩地從窗外流過。
菱川深早是家中的次子。菱川家一共三個孩子,繼承家業的大哥比其余兩人都大出不少,性格又不易接近,兩個孩子便親近起來。菱川深樹是規矩的華族形像,說話做事都克制又講究。相比之下,二哥則顯得絲毫沒有長輩的擔當,考上帝大之後受父親要求進了法學系,可三天兩頭地往文學系教授那邊跑,立志要當文學青年。這可是讓父母不得安生,兒子無意操持家業也就罷了,反而偏偏寫些據說是新潮的東西投稿,整日和一些看著就不正經的人廝混在一起——可隨著時日見長,起初嚴辭反對的父親最後還是在二哥的頑固中妥協了。大哥什麼都沒說,只不過態度不算友好,菱川深樹則是和往常一樣,笑著說「寫文章也挺好的」,還常幫兄長審閱稿件。
一來二去,兄長與她便也會談些與其他家人不說的話題。兄妹倆小時候便常湊在一起讀書,現在亦然,遇到兩人都喜歡的書,菱川深早也會第一個拿給她看。
這日午後,菱川深樹拿了兄長前些日子帶回來的舊書,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讀。佣人添過一次茶便被她打發走了,院內只余她一人在。父母似乎應邀去了外面,大哥倒是難得在家,也不知在樓上做什麼,整座宅邸此時都靜謐下來。
菱川深樹仔細抹平被風吹起的書頁,初夏午後,空氣中傳來新鮮的花香。
忽然院外有汽車鳴笛。她略有些吃驚地抬頭看了看,下一刻,在菱川深樹訝異的視線中,赤發青年從車內走出來。聞聲而來的佣人給他開了門。想必他也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菱川深樹,兩人視線短暫地交彙一瞬,然後他朝院內走去。
「日安,赤司先生。」她先一步點頭致意。
「日安。」
這一日赤司征十郎的打扮與先前見到他時並無太大不同,但許是目的地相異,青年身上呈現出公事公辦的嚴肅氛圍來,令菱川深樹不由得也正式了幾分。
「……請問您是來?」
「與令兄有些事要商談。」青年言簡意賅,「他是在樓上嗎?」
大概說的是長兄,難怪今天一反常態待在了家裡,原來是有客人。菱川深樹知道大哥操持家業不易,最近也在想方設法與其他華族搭手。她點點頭:「應該在書房,您先去找他吧。」
大概是看到了她手中的書,赤司征十郎也不再多言,簡單寒暄兩句後便進屋內去了。菱川深樹仍讀自己的書。兄長在做的事,她無一可以插手,只能盡量不添麻煩。
後來赤司征十郎商談結束,走出宅邸時,看到她仍坐在廊下,姿勢幾乎都未變過,只有杯中的紅茶少了些。這次青年似乎終於有些詫異了,多打量了她一眼,只不過仍是什麼也未說。菱川深樹同他打過招呼:「您是要走了嗎?」早哥估計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
「家裡還有事,就不便多叨擾了。」大概是察覺到她的挽留之意,青年露出淺淡的微笑,剛才被他收回去的叮囑此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您也適當休息一下比較好。」
菱川深樹愣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了。還請您路上小心。」
午後的風最終還是停了。她目送車輛駛遠,低頭看了看讀到一半的書,最後還是合上書本,轉身進了屋。
菱川深樹對於自己在做什麼,至少還是知曉得很清楚。她沒有懷抱期待,也未曾想過該懷抱什麼期待,恐怕當初菱川深早在宴會上將青年指與她看時,兩人就都已清楚地明白了。
一周後她參加某位伯爵家千金的婚宴,菱川深樹與其並不相熟,只在茶會上有過幾次照面,現在家裡受到邀請,出席時她仍覺得有些不妥當。兄長去簽到處打招呼,自己則先到處走了走。賓客往來之間,菱川深樹也遇到幾位熟人,將她引薦給其他客人:「這位是菱川子爵的……」
「哦,就是春草*的那位……」
她該慶幸對方沒有想到師宣*,但同春草先生攀親戴故的做法已經讓足夠人底虛。這樣的對話菱川深樹已經經歷過許多次,可她仍是有些不習慣。
而記憶中,少數幾位沒有與她提過這件事的——
「菱川小姐?」
想到誰便是誰。她回身。
正與一位老夫人同行的赤發青年衝她點點頭。菱川深樹笑了笑,認出旁邊那位面容嚴苛的女性來,行過禮:「貴安,赤司先生,夏子夫人。」
青年沒有接話,一身華貴和服的婦人便先開口了:「『菱川』嗎,貴安,你父親怎麼樣?」
「家父一切無恙,感謝您關心。」對方堪稱冷淡的口氣在自己意料之中,菱川深樹仍是禮貌地微笑著。
婦人似乎也不願多與她說話,簡單打過招呼,對方便同赤司征十郎作別,「你們談吧,那邊似乎還有些事要我處理,就先失陪了。」語畢,便頭也不回朝另一邊走去。前後說話時語氣有明顯的不同,菱川深樹倒也不在意,轉頭看向青年,赤司則也是仿若什麼都沒發生的神情。
「您一個人來的嗎?」
她搖搖頭:「同深早兄長一起來的。他就在那邊,需要叫他過來嗎?」
「不用了,」青年看了一眼菱川深早所待的位置,那裡聚著許多年輕人,一時半會估計抽不開身,「您最好也不要走遠,就在這邊先等一陣吧。」萬一菱川深早回身,找不到您估計會更麻煩。
「我知道了,謝謝您。」
他們在宴會的一隅站定。那之後又閑散地談了些什麼,諸如菱川深早的情況,兩人是如何認識的一類。若是沒了兄長作為話題,她還真不知該作何是好。赤司征十郎認得的人想必比自己要多,也沒有必要陪自己耗在這裡,她有些過意不去,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繼續一搭一搭接著話。賓客們歡笑的身影從她眼前晃過。不時有人專程來找赤司征十郎打招呼,使她更心虛了幾分,心下有些埋怨兄長的動作太慢。
畢竟赤司征十郎與她的境況是完全不同的。菱川家是新華族*,本來就比較容易受其他家族排擠,何況祖父創立的家業交由父親接管後便日漸式微,整個菱川家都處於比較難堪的地步。至於菱川這一姓氏,和春草確實是有親緣關系的,菱川深樹小時候還見過那位畫家先生,但和師宣卻已經不知遠到了哪裡去。說到底也不過是家道沒落的父親保全顏面的一點手段。
而赤司家是年代悠久的名門,江戶時代便占據一席之地,如今在大名華族*中又有極高地位,明治起靠經商賺取的家產更是讓不少沒落貴族家庭可望不可即。菱川深樹本來也無意與其打交道,畢竟沒有那個必要,深入反而更容易引起麻煩。
她是這樣想的,只怕父親不是。
後來菱川深早終於把她接走,婚宴之上她再沒什麼機會同赤司講話,兩人就此再度分開。她倒也覺得沒什麼,日子依然安穩地一天天度過。那之後過了幾周,應該是大正十一年七月九日*那天,菱川深樹坐在院內讀書時,兄長快步走過來叫自己:「阿樹,現在有事嗎?」
「沒有,怎麼了?」
「准備一下,要出門了。」菱川深早的臉色有些難看。
「……怎麼了?」
「鷗外先生去世了。」
那一日天色陰沉,雲層壓向灰蒙的地面,使得夏日原本燥熱的空氣變得幾乎要令人難耐。他們並行趕去。森鷗外的墓碑上,只刻著使用其本名的一排字「森林太郎之墓」*,據說這是他本人的意願。菱川深樹看著兄長跪拜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鷗外先生生前結交甚廣,來此處的人很多,菱川深樹只靜靜站在最外側。天有些陰,似是要下雨。
忽而身後又傳來聲音。
「菱川小姐。」
……最近似乎常遇見您呢。她想試著微笑一下,最後還是作罷:「赤司先生也是來送葬的嗎?」
「是的,鷗外先生生前受他擔待過。菱川小姐是?」
「與您差不多吧。」她看著前方的人群,敘述時語氣淡淡,難辨悲喜,「小時候同兄長一起去春草先生家*,在那裡遇到過鷗外先生,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當時的森鷗外已不算年輕,菱川深樹記得他卻仍是好奇心旺盛又和氣的樣子。
「您同深早一起嗎?」
「是的,我們從那之後都喜歡上了鷗外先生。深早兄長受的影響可能更大一些。我的話……雖然這麼說可能有些妄自尊大,但多少也從先生他的文學裡學到了一些。」菱川深樹仍是淡淡的語氣,可目光沉靜踏實,讓人感覺到話語中沉澱的分量。
赤司征十郎沉默了一瞬。
這便是令他多少有些意想不到的發言了。菱川深早對森歐外的敬仰他還是知道的,至於他妹妹的部分,赤司征十郎尚且還是第一次聽聞。他原以為對方也不過是沒落華族的小姐,現在觀來,多少還是有些不同。
少頃,他扭頭看向菱川深樹,不知怎的,對方的神情竟令他有些想起自己曾經的某位友人。青年收回視線,再度開口時,語氣已經鄭重很多:「您這樣想,鷗外先生大概也會欣慰的吧。」
兄長終於回來了,菱川深樹看著他微微低垂的額發,聞言,有些難過地笑了笑:「但願如此吧,謝謝您。」
遠方灰色的天幕中,驚雷四起。
下雨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
[注釋可能有點長,還是希望你能看完]
*大正十一年:即1922年。
*馬車:當時貴族中已普及汽車,因為深樹是和友人出行所以是雇來的馬車。我個人不是很喜歡人力車,所以沒有寫。
*帝劇:即帝國劇場,日本近代第一座西洋劇院。現在的帝劇是重建後的,因為大正時期的內部構造難以考據,涉及內部的地方我都參考的是現代版本(劇院內部示意圖參考自官網)。
*梅幸:即六代尾上梅幸,歌舞伎名演員。
*華族:(其實我覺得大家應該都知道這個)明治到二戰特有的貴族階層,總之知道這是一種政府規定的貴族就好。
*帝大:即東京帝國大學,現東大前身。
*春草:菱川春草,明治時代畫家。關於這個人資料幾乎沒有,此處借鑒自游戲《明治東京戀伽》。
*師宣:菱川師宣,江戶時代畫家,浮世繪創始人。
*新華族:本來不是貴族,因在明治維新中活躍,而被授予爵位的功勛家族(「國家ズ勲功やペ者」)。非政治名詞,是民間私創,而新華族往往受到傳統貴族(公家華族&大名華族)的歧視。
*大名華族:由江戶時代藩主後代而來的華族階層。赤司家的候爵算下來應該是十五萬石以上的大名。一般華族尤其是候爵以上都有記錄,畢竟只是架空小說,還請不要太過在意。
*大正十一年七月九日:森鷗外的去世日期,百度記錄為七月十九日,日文wiki則為九日,此處以wiki為准。
*森林太郎之墓:「森林太郎в墓 」,遺囑資料來自wiki。
*森鷗外的形像,森鷗外同菱川春草的關系:仍借鑒自《明治東京戀伽》
以上資料大部分皆查自日文wiki,華族的部分如有翻譯不當還請指出。
FREETALK
終於艱難地敲完了第一章,看到這裡的大家還好嗎(。)感覺是相當枯燥無趣,讀來困難重重的一章,要是還有人能堅持到這裡,那真的太感謝了(土下座
大正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時代,准備高三遺作的時候便選定了最喜歡的大正 男神這樣的安排,寫起來比想像中要困難,而且那個時代的風尚我不確定自己能表現到什麼程度,還請大家多包涵qwq
別問我第一章怎麼這麼長,我真的是照著大綱寫的。之後幾章不確定會怎樣。
另外估計全文男女主角說話都是這麼禮貌的腔調了……抱歉。日文中不同的稱呼該怎麼翻譯真的相當困難,至於「先生」和「小姐」這兩個詞其實我也嫌棄了半天……不知道大家感覺怎麼樣。
二哥就是個問題兒童文青,但是沒關系,二哥我喜歡你啊嚶嚶嚶(踹開
那會兒子貴族小姐其實不太看書的,看也不是到深樹這種程度,所以小隊長才會驚訝,最後談到森鷗外的時候也是
另外提前打個警報,大正時代就和民國一樣,看著上流社會好但不一定真的好,我也必須承認深樹就是每天坐在家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但這並不影響我喜歡大正時代。希望大家更加客觀地看待這件事,以上。
因為是全文存稿,你看到這章時我應該已經在高三的課堂上了。文章是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敲成的,不足之處還請多擔待。
每周六下午六點更新√
表揚一下看到最後的好孩子,講個鬼故事吧。
文章後半段出現的那個刻薄老婆婆,夏子夫人,全名平岡夏子,她不是華族,但是家裡曾經是極有名望的貴族,所以是貨真價實的沒落貴族。三年之後(1925年)她的兒媳會給她生一個孫子,那個孫子由這個性格嚴苛刁鑽的老夫人養大。多年之後,他成為作家,起了一個筆名,叫做三島由紀夫。
哈哈哈哈哈嚇到了嗎www
那麼,祝食用愉快。
首稿2016.7.8凌晨
☆、「二」舞曲
作為家中的獨女,菱川深樹和母親關系其實並不好。
母親是從別的家族聯姻過來的大家小姐,對於菱川家日漸衰敗的景像深感失望,久而久之,不甘幾乎要變成憤懣。菱川深樹是在母親的教養下長大的,兩人比起母女更像是師生。母親要求高,為人嚴苛,說話做事都全有規矩,她總覺得難以接受,可最終還是照做。經年過去,她似乎終於得以變成母親希冀的樣子,可長久以來,兩人幾乎連好好談過一次話都沒有過。
「你姓什麼,就要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人要對得起自己的姓氏。」
父親對母親一再寬容忍讓,何況男人自身也不願失去華族的尊嚴,平日裡的行為便顯得小心翼翼,故作顏面。菱川深樹無法對這二人心生反感,看到他們同其他華族談笑的時候,不知為何,她竟只覺得這兩人優雅的背影有些可憐。
連一向難以約束的菱川深早也從未對父母評頭論足。孩子們總歸還是在某些地方與家人達成了細微卻長久的一致。菱川深樹知道兄長與父親感情寡淡,卻仍是沒有聽過他說一句譴責之詞。磕磕絆絆多年,菱川家還是逐漸走過來了。
兄長的文學創作顯然不是三天兩頭的玩笑話。那個夏天過去了,秋日信步而來,空氣中逐漸多了清冽干爽的感觸。菱川深樹在舒適的午後來到書房,挽著襯衣袖子的青年正在寫東西,聽見她在一旁坐下,菱川深早率先挑起話頭:「嵐山的紅葉已經可以看了,今年要和支倉去嗎?」
「今年就不去了,反正每年也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其實是因為友人工作太忙,抽不開空。
「是嗎?啊,說到京都就想起來,前幾日我碰見赤司,他還問起你。」
「……」明明剛才還在說紅葉的話題,卻忽然談到了其他人身上,她不懂前後轉折間有何關系,「為什麼是赤司先生?」
「不,問題不是這個……」
兩人的對話出現短暫的斷層。幾秒之後,兄長妥協般嘆了口氣:「你啊……對自己的事情再多抱一點興趣啊。赤司她母親是京都人,每年家裡人會回去住一陣。我秋天去那邊的時候就在他家打擾過,所以說到京都才想起他來了。」
這次她聽明白,接上剛才的話題:「嗯,所以?」他問起我又能怎樣呢。
「……」青年定定看了她一眼,最後露出認命般的神色,搖了搖頭,「沒什麼、我真是有點後悔,不該讓媽把你教成這個性格。」
他不再提這件事,放下手中的筆,轉身從一旁散亂的信件中拿出什麼:「你來看看這個。」
是幾張薄薄的信紙,字跡清晰,但運筆含蓄,秀氣得不像兄長所為。她有些疑惑地看了青年一眼,菱川深樹擺擺手:「不是我寫的,你先看看再說。」
上面寫的是詩歌。菱川深樹讀詩不多,不敢妄論好壞,只感覺內容很雅馴。她輕輕把信紙遞還回去:「挺好的,……用詞都很美。」
「是嗎?」青年虛起眼睛,沒有發表意見。
他伸出手點了點信紙,示意菱川深樹去看署名。加藤。沒有見過的名字。她抬眼,望見兄長的眼中有得逞的神色:「是帝大的後輩哦,英文系的,挺厲害一小子。……而且說起來這家伙,是普通人家、不對,已經是窮人家的了吧。相當難得哦*。」
那就是自己考上帝大的嗎。「確實很了不起呢。」這次是衷心的感慨。
兄長最後提起,改日找個機會出去坐一坐,將那位叫加藤的後輩介紹給她。菱川深樹倒是也無所謂,答應下來之後繼續做自己的事。秋意漸濃,她終於看完了手頭積攢的書,打算再出門走走。
街上車馬來往。她站在書店選書的台階上,店門開合之間聽見外面隱約的喧囂聲。這家書店離住處不算太遠,書目齊全,店主人很好,菱川深樹和兄長都常來。
有人走上了台階。她專注地盯著書架看,聽見聲響,以為對方是要上去,便往前站了站,打算讓開路。可來人卻在她身旁停下了。……自己擋住他要拿的東西了嗎?
她邊轉身邊出口致歉:「不好意思……誒?」
似乎正打算與她搭話的赤司征十郎也怔了一下:「……嗯,怎麼了嗎?」
兩人都沉默了。數秒之後,菱川深樹先開口:「原來是您啊……日安。我還以為方才是我擋住書架了。」
「日安,」
聽聞她解釋緣由,赤司似乎有點失笑,「我也還正擔心是不是打擾到您了。」
「沒事。」她笑了笑,而後察覺到這場景畢竟有些罕見,「赤司先生是來看書的?往常似乎沒有碰見過您。」
「嗯,有本想找的書。想起深早和我提過這裡,就來看看。」
這樣啊。她順理成章地應答道:「如果赤司先生不介意的話,我也幫忙找找看吧。」
「麻煩了。」
他們在書架旁逐個瀏覽起來。店內不算窄小,但書堆得滿滿,窗外透出的陽光不足以支撐,所以白日裡也點著燈。赤司征十郎要找的是卡萊爾*的舊書,版本應該很老,否則也不至於找不到。菱川深樹問過了店長,男人沉吟片刻,最後抱歉地對她搖了搖頭,舊書太多又無人問津,堆在裡面,時日久了,連他也難免記不清。菱川深樹只得進裡屋去尋。
赤司征十郎也拐進裡屋時,看到她正從堆疊在一摞的舊書中翻找著。菱川深樹穿的是珊瑚色*的裙裝,她似乎是有意站得稍遠些,使得干淨的裙裾與書架不至於蹭到。可是下一刻,菱川深樹卻毫不遲疑地摘了手套,拿起一本落滿灰塵的書,看清之後再度放下。幾番下來,她的指尖已經沾了些灰。
赤司怔住。
然後他走上前去,從書堆的另一側找起來:「……不好意思。」
「嗯?」
菱川深樹不明白這致歉從何而來,只以為青年是因為麻煩了她而感到有些在意,便搖了搖頭:「不打緊的,本來在家也沒什麼事做。倒是赤司先生,如果很忙的話,這種事情其實交給別人就可以了吧。」
赤發青年翻了翻手中的書,紙頁泛黃,但墨跡還很清晰,保管得相當好:「工作的話,前幾日確實是在忙,剛好處理完,今天便歇下來了……至於這種雜事,也不大方便一一交給他人來做。」
難怪前幾個月鮮少見到他。菱川深樹聽出青年話中之意,也只點了點頭,不再就這件事評頭論足。
只可惜最後他們還是一無所獲。夕陽斜沉之際,菱川深樹放下手中的書,看了看外面:「時候不早了呢。」
赤司點點頭。
「嗯……您之後還有時間嗎?若近日都是不忙,還是先回去吧,之後再找也可以。」
「確實。」青年點了點頭,從半跪的姿勢起身,他看了菱川深樹一眼,「您要辦的事……?」
「已經選好了。赤司先生呢?」
「雖說沒有找到需要的那本,不過、」
隔著書堆,他衝菱川深樹揚了揚手中的舊書。
僅此一個動作,一瞬之間,穿透窗子的一綹金色日光便將那片位置照得透亮:棕色的書脊,青年清臒的手指,交疊的西服與襯衣的袖口,以及平行過去的、青年的眼睛。菱川深樹分明看到,那雙赤紅色眼瞳裡有淺淡的笑意透出來,使得青年平日裡沉靜嚴肅的面容霎時沾上了溫和的色彩。
「倒是發現了意想不到的好東西。」
「……」
她怔住,而後微笑:「那真是太好了呢。」
知曉菱川深樹是雇車來的後,赤司征十郎提出送她一程。她斟酌了一下,最終沒有拒絕。黑色轎車在黃昏的街道中穿行,菱川深樹拿著手袋,靜靜望向窗外,沒有對赤司家的車表現出一絲一毫多余的好奇。
「您經常去那家書店嗎?」
「是的,小時候開始就和深早兄長一起去了,相對還算熟悉。」
赤司征十郎對她的回答似乎已經不會再感到驚訝了:「深早有時候會提起您也和他一樣喜歡讀書……大學的時候。」
「是嗎……唔,若是兄長還說了些什麼莽撞的話,請您還是忘了吧。」像是纏著父親買了一套初版帝國文庫*放在房間裡,結果妹妹反而先他一步看完之類的。菱川深樹笑了笑,神色裡有股微妙的無奈。
赤司征十郎看她一眼,輕撇眉梢,似乎是按下了笑意。
「我知道了。」
兩人雲淡風輕地接著話。直到最後,轎車停在菱川宅的院門前,青年只是與她安穩地談話著,而沒有開口求助。
如果真的是一本無關緊要的書,他是不會願意站在書店裡耗一下午的。可赤司征十郎應該明知,與眾多作家結交的菱川深早書籍來源要廣泛得多,最終他卻還是只字未提。而他既然不說,菱川深樹便也不會多話。
回到家後,她看見兄長已經提前回來了,正在等開飯的樣子:「又去那家書店了?待到這麼晚?」
「嗯,碰到赤司先生了。」
「誒、赤司?真稀奇啊……」
「先不說那個,」她看向坐在桌旁的青年,「早哥,幫我找本書吧。」
菱川深樹也並不是有意要深交。赤司征十郎雖算得上兄長的朋友,可與她並無太大關系,這點她比誰都清楚。
只是,在對自己告誡再三之後,每當想起青年站在對面,衝她揚起手中的書的那一瞬間,有什麼已經逾界的東西忽然暗度陳倉地生長起來。
菱川深樹知道這是危險的征兆。
僅此一次,她告訴自己,不必再想了。
兄長安排的會面就在不久之後。名叫加藤的青年似乎不大習慣銀座的咖啡,所以他們在一家小巧的和食店落座。這家店口味很淡,菱川深樹動著筷子,假裝看不見青年有些拘謹的神情。
雖然能看出來他已經很努力了,不過,那副打扮和姿態果然還是有些不合時宜。菱川深早作為中間人,始終在一邊招呼,並熱絡地拍拍青年的肩:「別見外,吃吧。」
「……謝謝您。」
「噯,說好的不用敬語呢?」
菱川深樹假裝沒聽見,卻輕輕笑了笑。
晚飯時間過去,送走了加藤,菱川深樹和兄長一起回家。青年仍把西服搭在手臂上,將她擋在道路裡側:「那家伙,很少吃這麼好一頓飯吧。」
「……嗯。」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青年笑了笑,似乎終於想起正題來:「我偶爾也想當個好前輩啊……那家伙喜歡鐵干先生*,正在發愁呢。」
「鐵干先生嗎?」她有點吃驚,「那不是已經……」
「嗯,」青年沉默了幾秒,「已經過時了。」
「……」
「可是我看著他,就想起來鷗外先生。我因為讀了鷗外先生的書而開始寫作,和他因為鐵干先生開始寫詩,是沒什麼區別的。……應該是沒什麼區別的才對。」
青年說完幾句,便再沒了下文。菱川深樹還是沒有接話,也沒有看兄長的表情。晚風吹起她的鬢發,盤好的長發有一兩綹散落出來。
她始終沒有應答,只在又走出幾步之後,輕輕拽住了兄長的袖子。
「……」
沉默一瞬過後,兄長笑她。
「都多大的人啦,還和小姑娘似的,」而後他並不高明地換了話題,「最近碰見赤司沒有?」
「碰到過一兩回。怎麼了?」
「上次你讓我找的書,找到咯。你可得好好謝我。」
「為什麼知道是給赤司先生找的?」
「你讓我給你幫忙的時候,可不是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菱川深早望向夜空,露出明朗的笑容,仿佛剛才一瞬間的陰郁不曾存在,「回家就給你,走咯。」
「好。」
菱川深樹最後還是和赤司征十郎逐漸熟悉起來了。
秋入冬的時節,宅子內爐火開得一點點旺起來,她在嗶剝聲中讀書,稍不留神便坐過一天,而後再出門去書店。除卻常有的應酬之外,日子便都是這般一天天平穩地滑過了。
她在店內遇到過赤司。青年果真還是很忙的,他父親雖然還未完全將家業托付與他,但也足夠讓赤司征十郎過得忙碌。他們三三兩兩地說些話,關於勒納爾的劇本,尤特裡羅的畫展,帝劇又重演的那部《賴朝》*。她很難想像如若沒有這些東西,他們還能說什麼——也許還有兄長的話題,兄長總能在關鍵時分幫到她。
他們在歸程時提起青年大學年代的事。赤司征十郎似乎並不介意與她談起往事,不論是兄長的事、帝大的樣貌或是其他的同學,青年提及過去,皆是條理而清晰地敘述,仿若在談他人的故事一般,可從他沉靜的目光中,旁人又分明能讀出某種蘊藏極深的情感。菱川深樹沒有去過帝大,只在兄長的來信裡見到過樹葉和照片,她想像秋日午後於揚長道走過的學生,落葉在他們身後飄搖而下。大概是很美的。
於是她在對話時,便也不由自主地帶了些歆羨的語氣。
深秋之際天黑得早,轎車停在菱川宅邸門前時夜幕已至。她道過謝,下了車,卻忽然想起什麼,回身對仍坐在車內的青年說道:「能請您在這裡等一下嗎,我去取個東西,馬上就回來。」
赤司沒有多問,只點點頭:「沒問題。」
她快步走進宅邸內,上樓去找之前兄長給自己的書。
赤司征十郎就靜靜坐在車內,注視著窗外宅邸的方向。幾分鐘後,他望見菱川深樹回來了。隔著薄薄的夜色,他只隱約看到對方手中拿著什麼——而令他不由自主怔了一下的,是發現菱川深樹可能因為擔心他久等,而小跑著穿過了院子。她的動作不大,只看到裙擺輕捷地穿過兩邊的草地,隱約能聽見短靴在路面上踏出聲音。
她似乎是偶爾會這樣做。
赤司征十郎沒有表態。菱川深樹輕輕在轎車旁站定,平穩一下氣息,隨後將手中的書遞給他:「這個給您,應該就是上次您想找的書吧。」
他借著月色看了看,是那本書沒錯。
「是它。」
赤司征十郎點點頭,他回想起剛才菱川深樹小跑著穿過庭院的身影,那張常年沉靜安穩、波瀾不驚的面孔上,此時浮現出了往日罕見的真切笑意來。
「真是麻煩您了,謝謝。」
「……您還是去謝深早兄長吧,我沒做什麼。」菱川深樹也笑了笑。
他們簡單作別,臨別時赤司仍對她再次致謝,她只好無奈接受。轎車逐漸隱沒在夜色之中,菱川深樹又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進宅邸。
一段時間之內她沒再遇見赤司征十郎。轉眼之間冬季到來,家裡的佣人開始置辦新年的雜物。邀請函仍是寄到了,鹿鳴館*的新年舞會菱川家還是要參加的,這樣貴族齊聚的日子也並不多見,應重視對待。她在友人的陪同下去訂了禮服,並約好新年初去帝劇看新的劇目。
「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說?」
「以前的舞會,雖然你也准備得很用心,但還是有點不太一樣。」友人是平凡人家出身,對於他們的事卻眼光到位。
「……也許吧。」她輕輕聳了聳肩,沒有說破。
她以為自己再三告誡,本不會再更進一步了。
可到了舞會那夜,於鹿鳴館的燈火交輝、車馬來往之中,當菱川深樹望見身著禮服,正同他人談笑的赤司征十郎時,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一眼。
而後她很快轉過身,同身旁的女伴聊天,不再去想。
鹿鳴館內仍是多年不變的樣子:紅色地毯與紫色縐綢帷幔,管弦樂隊與年輕俊朗的侍應生,交錯的酒杯與高高堆疊的甜點。貴婦人們的裙擺在地面投下旋轉盛開的陰影,偶爾有身著軍裝的人擦肩而過,發色各異的外國人已是屢見不鮮。特別是新年這樣的時節,場面尤其盛大。
菱川深樹在跳完第二支舞後就去了露台。她拿著扇子與女伴談笑,目光仍若有若無地停留在身側的大廳之內。夜晚的風攜來館內新鮮的花香,以及貴族們身上的香料氣味。
冬季的寒夜,天穹晴朗無雲。
像是她不願承認的祈願成真了一般,不多時,菱川深樹果真聽見有聲音叫她:「菱川小姐。」
她回身。
主廳內金紅色的燈光瞬間湧入眼底。
赤發青年向她點頭,而後輕輕俯身,左手背過,戴著緞面手套的右手朝菱川深樹遞過去。整套動作被他演繹得毫無瑕疵,流暢自如,以至於超過了優美的程度,令人產生一瞬窒息般的驚艷感——
「可否請您賞光跳一支舞?」
她怔住,而後微笑,將扇子遞給一旁的女伴。
「榮幸之至。」
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有短暫的交疊。他們踏著音樂,步入舞池。
四周的景色皆旋轉起來了。無論是金紅色的燈光,窗邊裝飾的大捧花束,高疊的銀質餐具,還是其他賓客的身影——黑色的西服、深藍的軍裝、暗紅的長裙,這些都旋轉著,旋轉著,似一場永無終時的夢境。整個世界在他們腳下熠熠生輝。
菱川深樹抬頭,赤司也正巧看了她一眼,而後青年微笑起來,那是帶一點喜愛的、贊美性的笑容:「您很擅長跳舞呢。」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如同一陣毛茸茸的飛絮,使得菱川深樹同時產生了逃離與接近兩種念想。
「……是因為舞伴跳得好,沾光而已。」她這樣回道。
似乎隱約有種錯覺,不是自己的腳步順從舞曲,而是舞曲在配合著他們的腳步。
回過神來時,整個世界仍在光耀中旋轉。每個細節都被無限拓展開來,人們的聲音,樂器的聲音,青年的聲音。
再過幾個音節,曲調升高,這便快是結束了。菱川深樹感覺到青年穩穩握著自己的手,手套彼端傳來的溫熱感篤實堅定,於是她毫無顧忌地踏出一步,每個音符都踩合到近乎完美,旋轉,停頓,青年微微使勁,讓她的身姿定格於旋轉出去的那一刻,裙擺綻放,再復歸原位。
一曲終了。
四周傳來賓客們不絕的掌聲。
來不及平復心緒與呼吸,菱川深樹抬起頭。在青年尚且保持沉靜的眼底,她捕捉到了某種隱約可以稱之為雀躍的情感——然後像是為了回應一般,她率先露出了真摯而毫無保留的微笑,那是甚至連她自己都幾乎要忘記了的笑容。
赤司看著她。
良久,他終於似是有些慨然地笑了。
那是大正十一年的最後一個夜晚。
那一年,世界仍是屬於他們的。
作者有話要說:注:
*考上帝大:根據華族令和華族特權,華族家的子女只要成績過得去就能進帝大,甚至在帝大缺學生時可以免試入學。相比之下,普通人家想靠自己考進帝大相當之難,所以說加藤這種人很少見。(資料來自wiki,自翻)
*卡萊爾: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英國評論家,歷史學家,著《法國革命》。希望你們記住這人,這不會是他唯一一次出現。
*珊瑚色:日本傳統顏色,其實就是淺紅色(。
*帝國文庫:明治時期由博文館出版的日本中世、近世作品叢書,共五十卷。
*鐵干先生:即與謝野鐵干,《明星》詩刊創辦人,日本明星派詩歌創始人,1908年《明星》被迫停刊,明星派就此終結。(題外話:與謝野晶子是其學生兼妻子)
*並列的三個東西:儒勒·勒納爾,法國現代小說家,劇作家,散文家。莫裡斯·尤特裡羅,20世紀法國最傑出的畫家之一。《賴朝》,帝劇初期上演劇目之一,以源賴朝生平改編。
*鹿鳴館:明治以來重要的會館。最開始是招待外國人,後來逐漸為貴族使用。只要知道舞會就在這裡就行。
FREETALK
於是我非常艱難地吐出來了第二章……這開頭我卡了好久(。)沒有男主角出場好痛苦……
基本上男女主角都在安定地相互刷好感度,二哥真是我寫過的最完美的助攻……另外還是讓我表個白二哥我喜歡你啊233333(滾
加藤這角色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目前我不打算寫全名(wait
舞會的場地設置部分有借鑒芥川《舞會》,我根本沒接觸過有關舞會的東西所以全是胡扯的,千萬別當真(。)
最後一段舞會我都快哭出來了qwq寫了這麼久終於感覺到是華美浪漫的大正了啊(泣)要是能寫出時代風情就太好了。
下一章放友人正式出場,以及不同職業的奇跡隊員們也會逐漸登場。
那麼,祝食用愉快www
2016.7.14凌晨
☆、「三」春早
雪融艷一點,當歸淡紫芽。*
新年抵達時如同一位准時守約的遠方友人,仍帶著來自古老時空的風塵僕僕。大正十二年的春節,庭院裡的霧島杜鵑皆被新雪覆蓋,菱川深樹在空氣冷冽的清晨隨父母去拜訪其他家人。等她回到家裡時,瞧見桌上收著從各處而來的信件。有的給父母,有的給三個孩子。
她幾乎不消費力便瞧見了那封淡紫色的信,上面濃墨淡彩地繪著幾筆疏落的樹影,展開來看,是古雅的雙重箋*,雁皮紙*上落下青年險勁的書法字。筆法純熟,一看便是由頗為得道的書寫者而就。
菱川深樹捧著那封署名「赤司征十郎」的信箋看了半晌,才將其放下,輕手輕腳地收好。雖然新年要去拜訪許多人家,但赤司家畢竟是他們高攀不起的,菱川深樹竟也快忘了青年的事。而那封淺紫色的信函,收件人處明明白白只寫著她的名字,仿若在昭示這是一封私人信件,而非家族之間的客套往來。意識到這點,她忽地有些難安。
幾日之後,菱川深樹在前往帝劇的車上,將這件事與友人說了。支倉文世靜靜地聽她講話,半晌之後,面色了然地得出結論:「難怪你最近有些反常,原來是結交了赤司家的那位。嘛,也沒什麼不好的吧?」
「我不是說不好……」
「打住打住,我知道了。」支倉睨她一眼,做了個噤聲的表情,「伯父伯母沒說什麼?」
「沒有。他們似乎沒什麼反應。」
「那不就得了。還什麼都沒發生,也真是不知道你自己在顧慮些什麼。」
「……是嗎……」
關於赤司的話題暫且歇下,馬車逐漸減速,已經抵達目的地了。她們都很有默契地不再爭執,畢竟這一日主要還是為了這出劇目而行的。
新年之際,許多華族都趁著這個機會全家一道出門,帝劇裡來往的人多了些。她們在自己的位置落座。不多時,燈光漸暗,深紅色幕布拉開,閃耀著金輝的舞台露出清晰的面貌來。
劇目不算長,底下女性觀眾居多,不難想像她們是為了什麼而來。金發男主角的演技似乎比上次見他時還要精進幾分,菱川深樹一直禮貌地沒有說話,等到表演結束,演員謝幕完畢後才開口問友人:「你們是工作時認識的嗎?」
「嗯,當時是前輩把他的加班丟給我做。一來二去也就認得了。」支倉文世伸手理了理利落的短發,虛起眼睛確認演員們的去向,然後牽住她的手,「走,帶你去後台。」
支倉文世同她是高中時的同學。她聽說支倉家曾有做過些買賣,前兩年收入尚且可觀,後來卻逐漸下滑,只能勉強將女兒送進菱川深樹所在的女校。畢業之後支倉文世便去報社尋了記者的職務,憑著爽利又好強的性格,工作一天天順利起來,菱川深樹也為她高興。
只是像這樣兩人一同出門的日子,卻似乎是不多了。
後台光線有些孱弱,讓菱川深樹時刻小心著腳下。她只感覺到友人在前面牽著自己,便放心地隨其走去。拐過幾個地方,燈光終於稍充足了些,能聽見許多人匆忙的腳步聲。
「到了。」
她抬起頭,眼見工作人員來往之中,有個身著白色軍裝——那是尚未脫去的演出服——金發金眸的青年站在角落,笑得正明燦,似乎在與旁人說話。而他身邊的那個人——
「……赤司先生?」
「啊、小支倉!」
就在菱川深樹辨認出赤司征十郎的那一刻,金發青年余光瞥見她們,也倏地扭過頭來,熱絡地衝友人揮手。跟著他的動作,赤司也將視線一並掃了過來。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他頓了頓,然後輕輕點頭致意。
這還是新年之後的第一次會面。
「日安,赤司先生,新年快樂。」她笑著打招呼。
根據支倉文世的介紹,名叫黃瀨涼太的青年是半年前左右與她認識的新星演員。而據赤司說,他與黃瀨則是認識了多年的朋友,以前曾是同學。在場幾人之間的關系似乎達成了奇妙的循環,菱川深樹感到些許有趣。
又說過幾句話,黃瀨表示自己還有其他劇目的工作,他們便也提出要走了。在赤司提議將兩人送回去的時候,支倉文世看了她一眼,很淡然地稱自己留下還有些事,讓菱川深樹先走。這位友人倒是總會在奇怪的地方推自己一把,她感覺有些無奈。
帝國劇場的大廳內燈火通明。兩側的雕塑展品上投下亮金色的光,菱川深樹同赤司征十郎沿著長廊走,兩人都不著急,便邊散步邊欣賞廳內的陳設。
「方才那位黃瀨先生……」
赤司征十郎回過頭看她,發梢被抹上一綹金,隨著扭頭的動作簌簌晃動。
「您同他是大學時的同學?」
赤司倒不介意她打探似的問話:「這麼說也沒錯,……但准確來講,我們是在一高*認識的,當時宿舍裡幾個人關系都很好。黃瀨他確實後來也升上了帝大的,只不過、」
青年頓了頓,看她一眼,似乎是在確認什麼。
「他讀到一半就退學了,然後來這裡當演員。」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專門退學的嗎?」
「是的,當時周圍還鬧了好一陣。」說得倒是言簡意賅,但其中隱去的內容也不難想像。作出這種大膽的行為的人在華族中畢竟是少數,黃瀨涼太過得應該不會太順利。赤司征十郎輕輕聳了聳肩,這樣的動作在他身上並不常見,以至於青年淺淡的陳述似乎都夾雜了些為友人開脫的可能,「他家裡的姐姐倒是很支持他。」
「……那赤司先生呢?」
「嗯?」
面對青年有些疑惑的神情,菱川深樹斟酌一下,隨後靜靜開口:「赤司先生也挺支持他的吧?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您就坐在我旁邊,我當時還在想,您是因為什麼看得這麼認真——沒猜錯的話,是因為黃瀨先生吧?」
赤司征十郎一時沒有回答,若有所思的樣子,半晌,他才開了口:「那時候確實是因為黃瀨才去的……
「至於『支持』、嗎。我大概只是『不反對』罷了。」
不反對。
聽聞這一回答,菱川深樹怔了怔。
兩人走出帝國劇場,黑色轎車就停在近處,赤發青年為她拉開車門,在菱川深樹坐進車內時,他又補上一句:「不過,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說些什麼也無濟於事。要是他能如願以償,那就再好不過了。」
赤司征十郎說話時神色淡淡,語氣是同往日無異的踏實沉穩。帝國劇場的燈光從他身後的高處投下來,使青年浸在陰影中的碎發與面容都顯得要銳利許多。菱川深樹看著他。
雖然赤司征十郎從未與她提起過,但光想像也能明白,青年自身所處的,應該是比他們所有人都還要艱難幾分的環境。大名華族家底深厚,上幾代的基業,其他的旁系,經商得來的新家產,這些全部都會交與他管理。而這樣的環境,與那位演員先生的生活完全相左。赤司征十郎的世界裡,原本理應是不該存在那樣節外生枝的角色的。
可他們是摯友。
而以居於高位又束縛重重的身份站在這裡的赤司,又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一番話的呢。
她望著佇立於燈火中的人,沒有作答。
大約一兩周後菱川深樹收到了某位有些交情的小姐的邀請函,似乎是她家裡籌辦的畫館終於落成,菱川深樹便也得到了作為第一批客人前去參觀的機會。
去的那一日又下雪了,她專門穿得厚實了些。將傘裝進傘套,交付給侍應生後,她一個人四處走了走。這間畫館辦得倒是不錯,設計很顯大氣,展品也都拿得出手。菱川深樹獨自在廊下走過,途徑一副畫時,她頓住了腳步。
是春草先生的畫。
說來可笑,父親雖然與春草先生有親緣,可菱川家保留的春草畫作卻並不多。小時候先生似乎曾為她和兄長作過畫,不過那也是往昔的事了。
菱川深樹端視著那副畫,內心忍不住有些嘆息。
似乎是不小心便站得有些久了,直到身旁有人同菱川搭話,她才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出了神。同她說話的似乎是位收藏家,菱川深樹不認得他,但隱約記得對方的名字。至於他同自己說話的原因——菱川深樹輕點下頷,衝兩人行過禮:「日安,森村先生,赤司先生。」
華族平日裡活動的範圍確實並不廣,一旦與某人結交,再碰面便不是什麼難事。赤司征十郎許是專程來同她打招呼,但因為身邊還有客人在,也不能多說。青年看了一眼她剛才在打量的畫,應該是瞬間便明白了她駐足於此的原因,以及更深一層的、她不大願意提的事情,便換了話題:「您遇上什麼喜歡的畫作了嗎?」
「嗯……這裡的都不錯,不過……」
「哦呀,菱川小姐剛才在這裡站了半天,我還以為您應該很中意這幅呢,」收藏家插嘴了,「我看看——哦,這不是春草先生的畫嗎?」
「……是的。」
「呀——您果然是菱川家的人,見到自家人的畫作就會喜歡呢。」像是沒注意到其余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他自顧自說了下去,「不過,這只是區區一副小畫而已,春草先生的畫,您家裡應該有不少遠遠超過這幅的吧?」
「……」
菱川深樹幾乎要進入戒備狀態了。收藏界沒有幾個人不會知道,他們家同春草先生明面上是血親,實則關系淡漠。而這個人——
不清楚他是不是有意這樣。菱川深樹也不好擅自揣測別人,只能努力不讓自己皺眉。
「森村先生。」
猝不及防地,剛才一直站在身旁,始終沉默不言的赤司征十郎開口了。
青年的神色仍同來的時候一樣,克制又禮貌,他示意男人去看隔過走廊的方向:「那裡應該是大觀先生*的畫,您今天不是正好要找嗎。」
「哦——」男人果真被吸引注意力,停下了剛才的話,眯起眼睛望去,「好像確實……那我先過去看看?」
「好的,您慢慢來。」
名為森村的收藏家離開之後,菱川深樹才終於松開了方才緊緊攥著手袋的手指。她轉身看向赤發青年:「……謝謝您。」
「沒什麼。」
赤司征十郎自然不會問她在謝什麼。青年扭頭看向那副畫,又把視線落回她身上:「森村先生有時可能說話直率了些,但沒什麼惡意,您不要太在意。」
這究竟是在幫那位收藏家說話,還是在安慰她,令人捉摸不定。不過不管是哪方,她還是暫且相信了,點頭微笑一下:「我知道了。」
「那麼繼續剛才的話題吧。您剛才說到中意的畫……?」赤司征十郎輕松地跨過了剛才短暫的尷尬,重新拾起話題。
「誒、嗯。……我個人比較喜歡羅蘭珊*的。」
「羅蘭珊嗎……」青年沉吟片刻,而後抬起頭來,「那邊似乎還有一幅,您剛才看過了嗎?」她搖頭,「那麼,去那邊看看吧。」
雖說青年總是悲喜不行於色,做什麼事都平和安穩的模樣,可這大概還是第一次,菱川深樹切實地感覺到了這份沉穩的意義。她走在赤司征十郎身側,悄悄打量對方的神情,無意識之間,方才有些失落的情緒也一點點平復起來。
真是不可思議。
望著羅蘭珊筆觸柔和的畫作,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
懷抱著這樣的心情,菱川深樹安穩地度過了接下來的一段時日。不久之後她收到了寄來的樣刊,內容豐實的一大本,因為刊登的盡是是周圍人所寫的文章,讀來倒是熟悉又新鮮。兄長的文章也略占一席之地,另外,在某個不大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了排版很密的、加藤的詩。
新年伊始,各位的願望似乎都踏上了正途。
菱川深樹將書攤放在膝上,伸手湊到爐火旁取暖。再過不久,天氣回暖,就也不再需要烤火了吧,她靜靜地想。
只是。
在那一年的立春之初*,她遇上了件意料不到的事。
那一日兄長正與她熱鬧地討論該怎麼以撒豆驅鬼為題材寫篇小說,佣人進來敲了敲門,說夫人叫她。
菱川深樹自然不會猜得到是什麼事,只乖乖跟著上了樓。母親就坐在她那把老式的雕花躺椅上,手邊擺著一小盆植物。見到菱川深樹,她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便告訴女兒,要她去參加個應酬。
只是,這次的應酬似乎不大一樣:僅兩個人,她,和某位子爵家的少爺。
菱川深樹不傻。可她在感到突如其來的同時,卻也想不出來可以推脫的理由。母親淡淡瞥了她一眼,只囑托一句:「注意點,別給家裡丟臉。」已經是篤定的語氣,她更不好再說什麼。
於是幾日過去,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後,她同某位初次謀面的男性面對面坐在了銀座一家咖啡廳裡。
這家店她不常來。銀座大大小小的上檔次店面她多少都熟悉一些,不過這裡並不合她的口味。她端起杯子,神色淡漠地望向窗外。對面的人也不合她的心意,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倒是不至於讓她生厭,只是無趣罷了。
然後就在那時。
就在菱川深樹輕輕擱下杯子,隨意扭頭向店內望了一眼的那刻,她看見有個身著西服,赤紅色短發的身影坐在不遠處。視線略微一挑,看到的是有些熟悉、但從未打過招呼的女性。黑色長發,端正柔和的傳統貴族面孔——那是新華族的大部分家族都不可能具有的,從幾百年前就綿延下來的貴族氣質。
蘇我家的小姐,嗎。
菱川深樹用了幾秒判斷出其身份來。
她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似乎假作什麼都沒看見才是上策。可無意識之間,她已經又向那裡多望了兩眼,以至於對面的人都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菱川小姐?」
「啊,不好意思。」她回過神,帶著歉意笑了笑,「您剛才說到哪裡了?」
「哦,我是說,下午帝劇有場戲,想問問您有沒有興趣。」
說來說去盡是相似的地方。她又忍不住想走神了。
可是——菱川深樹端起附有金色花紋的杯托——有什麼可在意的呢,這樣的事也是早有預料的不是嗎。
她早就知道了。
菱川深樹沒有回答,而是突然轉變了話題:「……您讀過瓊斯的書嗎?阿瑟·瓊斯*的。」
「誒?嗯……不好意思……」
「沒關系的,那芥川先生*的呢?」
「呃、……」聽倒是有聽過。
視野內的那兩人仍在談話之中。聽到對方的回答,菱川深樹得以終於收回視線,露出客套卻不容置喙的微笑:「沒關系,我只是問問而已。不好意思,下午家兄與我約好了要出門,如果可以的話,還是下次吧。」
她站起身。就在那一刻,始終靜坐的赤司征十郎朝這裡投來了目光。菱川深樹沒有看他,但她知道青年能察覺到自己的回避。
「另外,我很喜歡芥川先生的《舞會》*,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也能讀一讀。」
就此別過吧。
菱川深樹終於還是壓下了心頭所有的思緒,坦然、克制又禮貌地轉過身,向赤司征十郎輕點下頷,算是行禮。
青年也衝她點了點頭。
那場略有些尷尬的偶遇過去幾周後,她在某天午後,於書店的隔間裡遇上了赤司。青年那日似乎是難得的休假,詢問得知菱川深樹也沒什麼安排之後,他略沉思了一瞬:「請您去坐一坐吧?近日尋得了一家還不錯的店。」
菱川深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們帶著在書店挑好的書前往。赤司挑了一個清淨卻又視野開闊的位置,溫度適宜,日光也不刺眼,他們起先都默不作聲地讀著手頭的書。恰到好處的安謐於這片午後的角落蔓延,菱川深樹竟覺得這種緘默反而使人安心。
他們誰也沒有提起前幾日的事情。
隨後赤司放下書,與她聊起一些有趣的內容。青年鮮少開玩笑,以至於提及書本內容,言辭也沾染了他特有的嚴謹。菱川深樹聽著,而後露出細小的微笑。
咖啡很合她的喜好——盡管這是她聽從赤司的建議而挑選的。溫和的,內斂的,但細膩踏實的味道。
「這麼說來,近日似乎沒有見到深早呢。」
「深早兄長前些日子同其他作家出游去了,似乎是去了伊豆,還帶了大學的後輩。」據兄長提及,這次是英文系的新生,似乎年紀輕輕便備受矚目的樣子。
「原來如此。」青年點點頭,端起自己的杯子。
菱川深樹望著窗外。
這家店的位置離上次兩人偶遇的那家並不遠,隔著一條街道便可以望見對面的窗戶。有軌電車緩緩從道路中央駛過,車鈴響動之間,稀散的行人穿行於午後閑適的日光中。淺金色的光輝虛幻得如同一層霧氣,使得兩側的西洋樓皆浸沒在一片使人心生滿足的溫暖裡。
赤司征十郎就靜靜坐在對面,手邊擺著剛才購置的一兩本書。似乎是注意到了菱川深樹的出神,他也沒有隨意搭話。
那樣愜意的午後,連沉默似乎都是值得人享受的。
只是。
菱川深樹忽地想起了前些日子的場景。她不自覺地輕輕扭過頭,望向了街道對面的那家咖啡廳。
「……?」
注意到她的視線偏離得有些遠,赤司征十郎也跟著望了過去,而後一怔。顯然他也還記著此前的會面。
那一刻,有那麼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忽然竄了出來。若是在這裡提起那件事,赤司又會是什麼反應呢。這個想法讓菱川深樹不易察覺地撇了撇眉梢,她打消這突兀的念想,端起杯子,輕啜一口。
「……果然——」
赤司征十郎看過來。
——還是有些在意。
可是說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麼至少一件事,就這一件,她覺得眼下還是應當傳達給對方。
「——這家的咖啡,比那裡要好許多呢。」
她沒有挑明,想來也不需要挑明。
「……」青年看了她幾秒,而後,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似乎是接受了菱川深樹這已經帶些依賴的發言,「若是那樣,就再好不過了。」
午後的日光依舊溫煦,使人仿佛能忘卻一切不快,只將思緒依托於漫無邊際的平靜感。
她輕輕閉了閉眼睛。
說了也不會改變的事,菱川深樹自己再明白不過。
但是至少現在,且讓他們先去珍惜這份時光吧。
作者有話要說:注:
*開頭俳句:小林一茶作
*雙重箋:在信箋上附加一兩張空白的紙,以示敬意。這個東西來自《源氏物語》,近代有沒有使用則完全不知道,請不要當真。
*雁皮紙:以雁皮樹為原料制成的極薄的和紙,價格非常昂貴。
*一高:即舊制第一高等學校,類似於帝大預備科的高中,寄宿制,很多帝大學生都是從一高直升上去的。
*大觀先生:即橫山大觀,近代著名畫家。與竹內棲鳳合稱為日本近代畫壇雙璧。
*羅蘭珊:瑪麗·羅蘭珊,法國女畫家。這個人最好也請記住,之後還會出現。
*立春:日本的立春在二月初
*亨利·阿瑟·瓊斯:英國戲劇家,對英國社會的保守思想和上流社會的習慣有所嘲諷。
*芥川:就是芥川龍之介沒錯。《舞會》是諷刺日本近代盲目物質西化,上流社會精神層面毫無長進的名作。這裡深樹其實是在嘲諷對方(。
FREETALK
我終於把男主角的存在感提起來了……(泣
二哥被強行放空,下章繼續放空(wait)
支倉和二黃出場啦,務必注意這兩個人不是CP!不是CP!不是CP!就算你腦補是這樣,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的好(……)
森村先生其實真的沒有惡意的,是深樹她神經過敏了。相親(……)的部分寫大綱的時候就被機油評價說簡直是世界的惡意哈哈哈哈哈
蘇我家的小姐……作者始終沒有寫出來(……)的存在於無數個平行世界的赤司正妻(不)這裡和故事沒什麼關系,我不是要黑朝御所以,別太在意(。
對話太含蓄了我寫得有點想死(。
看不懂的話都是角色的鍋(小隊長:……)深樹最後是打算說,她果然還是和赤司待在一起比較舒服。
我覺得能坐在一起沉默卻不尷尬的人都是真愛(。
下一章關門放翠翠哈哈哈哈哈(等
另外可以猜猜和二哥一起去旅游的那個後輩是誰(根據他們去旅游的地方就會很好猜)是非常有名的作家哦w
祝,食用愉快w
2016.7.17夜
☆、「四」花都
東京,華之都。*
大正十二年的春日悄然踏上了這片土地。如同衝散霧氣的第一道日光降臨,在被漫長冬季所圍悶許久之後,街道中終於又復還了生氣。
菱川深樹同支倉文世在電話中約好一同出行。她還未來得及放下聽筒,有佣人敲門,進來遞給她一封加急的電報。菱川深樹一時想不起自己有什麼要事需處理,放下電話,半是疑惑地展開。
是加藤拍來的。說希望近幾日能見她一面,有急事要談。
菱川深樹的疑惑更深了一層。現在兄長去了伊豆,加藤於她畢竟只是僅一面之緣的人,實在想不到還能有什麼可談的。但兄長的朋友畢竟也算是自己的朋友,禮貌些總是沒錯,於是菱川深樹告訴佣人,回給他一個具體的時間和地點。
這件事轉而被與支倉文世的約定衝淡了。第二日早上菱川深樹來到了淺草橋,遠遠便看見身著淺藍色長裙,頭戴闊沿帽的短發女性等在橋邊。支倉文世衝她招手,她仍不緊不慢地走著:「早就來了嗎?」
「沒有,剛到而已。」
她們沿著河邊相伴而行。記憶中高中時代,她和支倉也曾一起在伊勢神宮的八重櫻下走過。然而這一日支倉文世看上去狀態並不好,雖然服飾仍打理得一絲不苟,但臉色有些蒼白,使她往日生氣勃勃的那股神采被削弱了幾分。菱川深樹問她:「沒問題嗎?」
「沒事、還好。」
話雖這麼說,可登上游船的時候,支倉的腳步輕輕晃了一下,看得人心慌。菱川深樹還想說點什麼,卻被對方斜睨一眼,話到口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登上船之後,望向兩岸的風景,支倉文世嘆了口氣:「啊啊——終於能休息一會兒了。」
「很累的話,不要出來不就好了。」
「不、這樣就好,太放松可不行。」對方眯起眼睛。
「工作還是很忙?」
「嗯,而且最近越來越麻煩了。」支倉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麼,「噯,你認不認得一個叫森村的收藏家?」
「嗯?——認倒是認得……」她皺眉,想起上次那場不愉快的會面,「怎麼了?」
「那家伙下面的人卡得特別緊,根本碰不上,前輩又擺明了要把爛攤子推給我,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壓根和其他華族沒什麼交情、」支倉文世說到這裡,突然掐斷了話題,伸手拍了拍額發,「一不小心就——跟你說這些也沒什麼用,當我沒說吧,抱歉啦。」
「……沒事。」
菱川深樹也扭頭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神田川河面有些晃眼,使人不自覺地虛起眼睛。
「哦對,最近街上也不大太平,前幾天又暴動了,你上街時小心點啊,別又在書店待太久。」
「嗯,謝謝。」
友人的狀態果然還是不大對勁,也許真的是工作太忙了也不一定。菱川深樹知道支倉家裡還有在讀書的弟弟,她也得努力分攤一部分家計。高中畢業到現在算來時間也已不短,這麼多年下來,支倉始終是忙碌的。
第二日她們去帝劇看黃瀨出演的新作。起初一切正常,同往日一般入場,結束,出場。菱川深樹倒是在入場時隱約見到了赤司的身影,但離得有些遠,她也沒有過去打招呼。
支倉文世這天看上去精神狀態甚至還不如昨日,走的時候她甚至差些忘了拿帽子。菱川深樹有點擔心,便緊緊跟在她身側,隨著友人走出觀演廳。
就在兩人路過廊下的一件雕塑時,走在裡側的支倉文世猝不及防地絆了一下。
——然後她像是失去力氣的木偶般,朝前倒去。
「……!」
菱川深樹反應還算快,在考慮狀況之前便先伸出手去,穩穩接住了友人倒下的身子。支倉文世似乎是失去了意識,菱川輕輕搖了搖友人的肩膀,喚她的名字,可對方沒有醒來的趨勢。
無措和不安幾乎是同時擊中了她。
哪怕支倉文世身材足以稱得上纖細,這樣一個人的重量完全交與菱川深樹也是不可能的。她支撐了友人幾秒,立馬感到力不從心,四下裡看了看。兩人走得有些晚,此時走廊裡人已寥寥,而且大多是貴族小姐,對於素未謀面、一看便知是平凡人家的支倉視若無睹。菱川深樹咬了咬下唇。
必須做點什麼。
「九條院小姐!」她選擇了離自己最近的,也曾打過照面的人,「那個,能不能請您幫我去外面,尋個車夫過來……」
「啊啦,這是怎麼了?」像是沒有注意到她的焦急,對方朝這邊看了一眼,裝模作樣地驚嘆起來,「嗯……我今天也是隨人一起來的呢,您稍等一下哦,我先去找找我的男伴,之後再說。」
「……好。」菱川深樹努力扶住友人,感覺到支倉文世毫無力氣地靠著自己,她心中極為罕見地升騰起一瞬間的不快,可那又立馬被壓下去了。
「真是……麻煩您了。」
而就在九條院撇下簡單的幾句話,輕松離去的下一刻,菱川深樹聽到了聲音。
「菱川小姐?」
熟悉的聲音。沉穩的,清朗的。
和那個時候如出一轍。
扭過頭,在看到面帶驚訝、靜靜佇立於燈光之下的青年的那一刻,有酸楚抑制不住地從菱川深樹的胸腔內蔓延開來,而後她以幾乎可以稱作難過的神情,笑了笑。
「……您能幫我一下嗎?」
——得救了。
她幾乎是同時便這樣想道。
不多時,臨近的赤司宅邸內。
菱川深樹端坐在雕花座椅上,小心翼翼地扭頭打量這個房間。歐式的會客室寬敞明亮,裝飾品並不多,但一看便知都價格不菲,挑選得十分用心。可能是平日裡不常住的原因,這裡給人以空曠的感覺,乍一看有點冷清。但腳下的地毯厚實又柔軟,身後的酒紅色靠墊也十分舒適,讓她終於放下心來。
有佣人端來了溫紅茶,菱川深樹小聲道過謝,端起杯子嘗了一口。
「……很好喝。」
聞言,一直坐在她對面,始終沒有開口的赤司征十郎輕輕笑了起來:「那就好。」
見她仍隱約面露擔憂之色,青年開口道:「醫生一會兒就到,您不用太擔心。」
「嗯,謝謝您。」
「沒什麼。」
在帝劇裡從她手中接過支倉文世後,赤司征十郎一邊抱起對方一邊聽她解釋了緣由。青年不消思慮便提議道,這附近有赤司家的宅邸,可以先將她們暫時送去那裡。於是菱川深樹便來到了這座赤司家的別宅。雖然不是本家,卻也修得大氣又精致,絲毫不輸給其他華族的本宅。真是令人羨慕之余又有些無奈。
紅茶溫和的味道令她情緒安定下來,菱川深樹輕輕長吁了一口氣,感覺到溫熱流竄至身體的各個角落。明明春日應該已經要到了,外面卻還是有些寒冷,而赤司宅裡溫度則是舒服得令人咋舌。她扭頭看了看壁爐,忽而想起什麼:「您聯系的醫生方便過來嗎?」這麼突然,一般人也都趕不過來。
「不打緊,每周這個時間,他應該都在這附近。」赤司一臉了然,讓菱川深樹怔了一下:「是您認識的人嗎?」
「是的,准確來說,是朋友。」
話音剛落,玄關處傳來開門聲,過了一會兒,有人走進他們所在的房間:「居然這種時間把我叫過來,發生什麼了嗎?」
來人身著纖塵不染的白□□師袍,裡面的襯衣與長褲打理得一絲不苟,領帶系得更是堪稱模本。綠發,眼鏡之後是一雙冷淡苛刻的深綠色眼眸。他的語氣裡隱隱夾雜著克制的不悅,說不上是真的有些微惱還是習慣性如此。
赤司征十郎似乎並不介意對方的語氣,對他點了點頭:「好久不見,綠間。」
向名為綠間真太郎的青年說明情況,並將他引至隔壁的房間之後,會客室又陷入了沉默。菱川深樹望著房間的門,開口時有些猶豫:「是不是打擾到他的預定了……綠間醫生看上去不是很樂意的樣子。」
「沒關系,綠間他平時就是這樣,您不用擔心。」赤司征十郎安撫性地笑了笑,提及友人時是很熟悉的語氣。
菱川深樹還沒忘記他剛才那一句「好久不見」:「您們也是一高時的……?」
「嗯,室友。」赤司點了點頭,「綠間和我認識比較早,黃瀨則是後來調換到我們這裡的。」
她望著見底的茶杯,想起剛才綠發青年同赤司說話時的語氣,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赤司征十郎的周圍似乎總有些這種人,這種乍一看同他應該沒什麼關系,卻親熟得有些讓人訝異的人。
「那時候的幾位,現在都還有聯系嗎?」
「或多或少都有。其他人選擇的道路都不大一樣,有的沒有讀大學,去參軍了,有的現在在當老師。像我一樣繼承家業的也有。」他頓了頓,「雖說平日裡相聚會有些困難,不過彼此之間總還會有來往。」
「這樣啊。」
她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感嘆。
「感覺綠間醫生也是位了不起的人呢,」菱川深樹回顧剛才所見醫生的精英形像,「這麼說來,我聽說一高的理念是『無貴無賤,無長無少』*,您當年也是這樣嗎?」
赤司征十郎怔了一下,輕輕看她一眼:「確實是這樣的,因為我們是全寄宿制,宿舍內的各位關系便非比尋常。學校的想法,是讓我們不要拘於種種限制,在平等的相互溝通交流中獲得提高。」這是個極平淡又嚴肅的回答,青年頓了頓,又接著說,「……我那時也承蒙各位關照,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有時候各位的性格差異很大,難以調和,但總歸還是相處得很開心。」
「……」菱川深樹還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見到這樣明確的表意。很開心。她幾乎是瞬間便想像出了干淨整潔的宿舍房間,日光穿透松樹枝葉撒進窗子,坐在桌前的青年與旁人輕聲交換著關於手中書的感想,那樣干淨美好。
真是令人羨慕。
從一向冷靜自持的赤司口中能聽到「開心」這樣的詞,便應該是能猜到那些回憶的分量了。
菱川深樹眨了眨眼。「您同他們關系真好呢。」
「也許是吧。」
一旁的佣人在這時候為他們添茶。茶杯再度被盛滿,詢問過後,他們又為菱川深樹端上了供添加的牛奶。
「您小心燙。」赤司開口提醒了。輕輕攪動著勺子的菱川點點頭,注意到坐在對面的青年沒有加任何東西,也沒有要動杯子的跡像:「您不用添些什麼嗎?」
「不用了,我這樣就好。因為您似乎喜歡甜一些的口味,讓他們專門准備了牛奶,似乎是沒有准備錯。」
「……是、這樣的嗎?」菱川深樹露出一個有點訝異的神情,令她看上去比往日的樣子要稍無措一點,這可是她始料未及的情況,「真是麻煩了……」估計他是在同自己一起去咖啡廳的時候注意到的吧,菱川暗自思忖。
兩人靜靜端起茶杯,會客室內再度回到了先前的緘默。可這一次,寂靜已比剛才令她放松得多。
不多時綠間便出來了,「沒什麼大事,」他對兩人點點頭,神色依然冷淡,但篤定的樣子使人覺得安心。綠間告訴菱川深樹,讓她多注意點友人的情況,別讓她再總是過勞。菱川表示知道。
「那麼,我們也該回去了。」
「好的,我送您一程。」
那之後他們將支倉文世送回了家。赤司征十郎並未對友人的住所作出任何評價,只是盡心地確定對方安全抵達,才回到車上,將菱川深樹也送回去。
那樣聰敏的人,即使不說,他也是能明白的吧。
隔天便是她同加藤約好的會面。盡管菱川深樹早到了幾分鐘,但去的時候加藤已經等在那裡了,料理店內賓客滿座,加藤坐在偏僻的一角,顯得他愈發瘦小起來。菱川深樹走過去和他打招呼:「日安,加藤君。」
「啊、是!」青年緊張地向她問好,「其實我只是有點雜事,您沒必要還特地來這種地方……」
「沒事的,如果深早兄長在想必也會這樣。你我是同輩*,也不必太拘束。」她笑了笑。
「是……」
只是加藤似乎真是很著急,沒有過多久,便露出難為情又不得不說似的神色,向她支支吾吾地開了口:「那個、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說、呃——您能不能、借給我一些錢?」
「誒?」
「啊!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只是那個——那個……」他誤會了菱川深樹的驚訝,著急連忙想要辯解。
遠在故鄉的母親生病了。
父親早逝,大哥離開家後就再沒有消息。近兩年他考上帝大,卻收到兄長三天兩頭的借款。母親得了重病,情況很危急。
與他努力溝通許久後,菱川深樹總結出了這些信息。
可是——為什麼是找她?
「其實、本來是想找深早前輩的……」
她明白了。
大概被同學孤立了吧。家境貧寒,卻喜歡一個人研究些過時的詩,講話也緊張得過頭,讓人容易失去耐心。兄長大概是為數不多的與他關系好又家境殷實的人吧。
「我知道了。加藤君大概需要多少?」
青年報上一個數目。錢的話,這點她自己畢竟還是有的。菱川深樹點點頭:「好的,那我一會兒回去便准備,你給我留個地址吧,我馬上差人送過去。」
「……真的非常感謝!」
「沒事的,」她笑了笑,「你是深早兄長的朋友,這點小事是應該的。」
真是辛苦了。
望著身著小倉布衣*,面色泛黃,瘦弱到有些病態的青年,她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怎的,菱川深樹忽然想起了支倉文世。
——「跟你說這些也沒什麼用,當我沒說吧,抱歉啦。」
哪怕一次也好,她已經不想再聽到友人說這樣的話了。
而那時她們說到的——森村先生是嗎。
有個想法忽然從她腦海中掠過。
一周後。
鞋底踏上飛落的櫻花瓣,菱川深樹伸手扶了扶帽子。一片飛散的深淺粉疊之中,她向站在樹下的人行了個禮:「您早就到了嗎?」
「才剛剛到而已,不打緊。」赤司征十郎衝她點點頭,將道路裡側讓給菱川深樹,「那麼,咱們走吧。」
夜幕已經快要降臨,黃昏的上野公園點起了燈。燭火透過朱紅色燈籠罩,將四周粲然綻放的櫻花映照得明亮起來。他們在河岸的小道上散步,行人寥寥,可以聽見花枝簌簌的聲響。
是菱川深樹先邀請赤司出來的。這可是不多見的情況,起初讓電話彼端的青年驚訝了許久。他最近有些雜事要處理,但如果做得快些,傍晚便也就趕回來了。上野的櫻花畢竟一年只有一次,機會難得,那就去看看吧——赤司這樣告訴自己,而後在電話裡應答下來。
於是便有了這日的傍晚時分,兩人散步的身影。菱川深樹不大想到該說什麼,只提起先前的事:「前幾日真是多謝您了。」
「沒什麼。您的友人身體無恙了嗎?」
「已經好多了,謝謝您。不過她馬上就又回去工作了,……實話說,真的放不下心。」她無奈地笑了笑,眼前仍有櫻花在不斷飄下。
青年點點頭,表示理解:「……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
他說的沒錯,也是沒辦法。
他們從河川旁走過,天色由絳紅一步步變作了深藍,赤司征十郎忽地問她:「您用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實際上她剛從其他地方過來。
青年露出了然的神情,似乎早有預料:「我在精養軒*訂了位置,您一起來嗎?」
「……」她怔了一下,隨後推斷出這可能是赤司刻意為之,不好拒絕,「真是麻煩您費心了。」
今日的預定其實本不是要干這個,但是既然青年提出了邀請,她總覺得,就再這樣稍待片刻也不錯。至於自己原本要說的事情——菱川深樹怔了怔,看向兩側的櫻花樹——先暫且讓他們享受一下這段安閑的時光吧。
夜晚的櫻花從他們身邊飛散而過,兩人在一處暫時停下來,算作歇腳。四周皆是飛舞的花瓣,淡粉、淺紅,如無數稀碎的雪片飄落。夜空的藍泛著些許亮光,遠遠望去,仿佛是深藍的天幕在櫻花樹海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花明。*
她望著連綴成一片的櫻花樹,以及樹下的青年,這樣想道。
沉浸在夜色中,似海的櫻花變成了一片廣闊的波瀾。簌簌、簌簌。那是來自於萬物,讓人在瞬間撫平內心所有躁動,盛大又純粹的美。
「我忽然想起來——」
赤司征十郎回頭看她。
「『定要辭枝留不住』*,是這樣說的吧。」
「嗯。」
青年靜靜回過身,同她一樣抬頭,望向在風中起伏的花枝。
「『櫻花因此冠群芳』……嗎。」
定將辭枝,故此冠群。
美麗得如同眼前這個時代。
她望著飛散的花瓣,久久沒有說話。
——那麼。
「雖然突然這麼說可能有點奇怪——那個、」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終於回過神來,想起這一日出行真正的目的。赤司靜靜望著她,似乎並不驚訝,只是在耐心等她說完。
「您能否幫我一個忙呢?」
·
文世 :
敬啟。上野的櫻花開了,夜風和煦,深藍的天色襯得夜櫻很美。
關於你之前跟我提過的那件事,我托人想到了點辦法。預定就在下周二的傍晚,六點,梅川亭*。森村先生答應可以去赴約。
我與這位先生有過一面之緣,雖然不便與你細說,但有人告訴我,他其實是位直率又真誠的人,我大概還是樂意去相信的。可能他只是底下的人頑固了些,希望你工作的時候能順利。
……
那麼,大概先說到這裡。你要多加注意身體,前些日子赤司先生還問起你,醫生也囑咐說你要小心,不要太過勉強了。
過些時日,咱們再一同去京都吧。自高中以來便很久沒有去過了。
謹祝安好。
敬具
菱川深樹
作者有話要說:注:
*華之都:「華в都」,參考本章標題,日語花與華同音,花之都本身便有「繁榮的京城」之意,這裡為了方便理解采用華字。
*無貴無賤,無長無少:根據wiki,一高是全寄宿制高中,在宿舍裡,沒有前後輩、文理科生的區別,學生們交換觀點,加深友情,形成了有為的人格(自翻)。
至於這個特色,是我自己概括的。要是覺得眼熟,估計是因為這兩天背多了《師說》吧哈哈哈(。
*同輩:設定裡隊長和二哥這時候大概二十五歲,深樹則是二十一左右,和加藤差不多大。
*小倉布衣:小倉生產的布適合做學生衣褲。
*精養軒:上野公園內的一家百年老料理店,夏目漱石和森歐外常去那裡。
*花明:日語詞彙。特指指夜晚的櫻花仿佛映亮了周圍的樣子。
*定要辭枝留不住,櫻花因此冠群芳:和歌,來自《源氏物語》。
*梅川亭:同樣是上野公園內的老料理店。寫的時候我不知道為啥就是記不住名字,反復打開了七八次wiki哈哈哈(。
*書信基本參考滬江給出的格式,可能有不規範之處,還望不要苛責。
FREETALK
……像我這麼亂來的作者真的好嗎哈哈哈
本來沒打算寫這麼多注釋,一路排下來居然又寫了不少
寫這章的速度好快,果然進度提起來了嚶嚶嚶()今天和機油們討論了一整天打喪屍(……對你沒看錯)的設定,感覺自己畫風不太對哈哈哈
那個時代大家是真的很辛苦的呀,雖然我不希望自家妹子受苦,但我也希望她至少要能知道
翠翠出場達成√
去男主角家做客達成√雖然踏不進本家的門(……)但是知足吧。
小隊長這時候已經挺待見深樹了,嗯。
下一章開始兩章有高能(小高能&高能),請提前做好心理准備w(微笑
這章發表的時候應該第二天就是我生日,祝自己生快XD
首稿2016.7.19
☆、「五」月影
大正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日,菱川深樹對這個日期記得很清楚。
那一天,菱川深早終於結束了長達兩個多月的伊豆之旅,於深夜悄悄回到了家中。父母都不在,大哥似乎正在書房工作,只有佣人將他引進來。菱川深樹本來已經睡下,又被驚醒,穿著睡裙匆忙下樓,望見青年正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出神。看到自己,兄長怔了一下,而後露出稀松的微笑:「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突然醒了。」她從菱川深早有些疲憊的語氣裡察覺到不對,「怎麼非要趕著半夜回來?不是明天的火車嗎?」
「嗯,有點急事要處理、」
他頓了頓,而後看向菱川深樹。也許是夜深露重的原因,剛從外面回來,連衣服都未換的青年身上充滿了蒼白霧氣般的虛弱感。只是這簡單的一眼,讓她瞬間覺得兄長仿佛在自己很遙遠的地方。
沉默地望了她半晌,像是終於確認什麼之後,菱川深早再度開口。
「加藤自殺了。」
·
名為加藤的青年最終被埋葬了在一片窄小整潔的土地之下,除菱川深早和幾個相熟的朋友作家之外,再沒有誰來送葬。他們通過加藤遺留的信件聯系到了他的兄長,可對方杳無回音。他們也就放棄了這份想法。
菱川深早告訴她,大概就在加藤找過她的第二天,青年的母親就去世了,連她借出去的錢都還未來得及裝封。加藤是為了出人頭地,給母親更好的生活才拼命考上帝大的,只是後來又寫起了不被人接受的詩歌,就算在作家的圈層內也吃不開。生活的困窘本不允許他有如此奢侈的愛好,困難重重,還有來自他那位早年離家的兄長的訛詐。
菱川深樹默默地聽著。
加藤走的時候,床鋪收拾得干干淨淨,紙筆都整齊地擺在抽屜裡,身上的衣服也被他拾掇得很利索。仿佛從來沒有來過此地,離開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困擾。他悄無聲息地便走了。
菱川深樹借給他的錢被他用紙包好,整齊地放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下面還壓著寫有她地址的字條,以及一張對折過的白色簽紙。
他說,謝謝您。
細碎的雨滴打濕了墓前的白花,這是好征兆也不一定。菱川深樹為兄長撐起傘,聽青年平淡地說完,沒有作出回答。
她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是感到難過。在離她似乎十分遙遠的地方,隱秘的高處,菱川深樹察覺到了一片廣闊的悲哀感。究竟該去怨恨誰呢,最終他們得到的只有茫然無措的恐懼感而已。
傳來雨水輕點傘面的聲音。
良久,菱川深早抬起頭,似乎是要走了。
他從妹妹手裡輕輕接過雨傘,衝她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咱們走吧。」
「……嗯。」
他們沿著小路走回去,雨水仍在不斷落下,風中充滿了潮濕的氣味。
只願離去之人所到的地方,將不再有這樣沉郁哀傷的雨天。
她這樣想道。
之後菱川深早回到了曾經忙碌的生活當中,他沒有再提過後輩的死亡,仿佛那只是浮光掠影般從他的世界裡閃過,可菱川深樹知道,他大抵只是想強迫自己忘記罷了。
菱川深樹自己的情緒也高漲不起來,讀的書大多厚重沉悶,以她近日的心情實在有些難以接受。正巧有位伯爵家的長子慶生,那日午間在本宅的庭院內舉辦茶會,邀請函寄到家裡時,她因為正感到憋悶,便很快答應了。
茶會主家似乎是大名華族,提到大名,菱川深樹便猜想赤司可能會來。青年確實來了,而且同她幾乎就是前後腳,菱川深樹剛入場不足一分鐘,便瞧見赤發青年進來同主家打招呼的動作。赤司征十郎自然也看見了她,打過招呼之後,兩人一同朝院內走去。
這家人的庭院很大,寬敞整潔,樹木都修剪得很好,兩旁別致地交錯栽種著各色花朵。這一切都很合人心意,讓菱川深樹近幾日來抑郁的心思明朗了些。賓客們三三兩兩坐在分散的圓桌旁,赤司挑選了一個稍微靠近山茶花叢的小桌,並邀她坐下。
對於此時的菱川深樹來說,與相熟的人在一起總比應付不甚相識的人要來得舒服。她也輕輕落座,不著急端茶,而是沒頭沒尾地感慨了一句:「客人真多呢。」
她說話時語氣比往日還要輕,眉宇間仍輕輕蹙著一個折角,這讓青年注意到有什麼不大一樣。
「這家的少爺今年便成年了,也很正常。」赤司淡淡應道,「您沒關系嗎?看上去狀態不是很好。」
「……沒關系的,可能是這幾日心情不太好。」她搖了搖頭,感慨於對方的敏銳。
赤司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問:「您還是應該多關心自己一些。」
山茶花傳來了淺淡的香氣,這同手中溫暖的紅茶一樣讓她安心。兩人身旁的那一桌坐著幾位貴婦人,大多是已有家室子嗣的人,正聚在一起笑著聊些什麼。她隱約聽到一兩個熟悉的詞,關於新思潮、文學一類的瑣事。但畢竟與自己無關,菱川深樹起初也沒有什麼反應。
「前些日子的事情,真是麻煩您費心了。」
「不,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
「……最近似乎總是麻煩您呢。」菱川深樹用手指碰了碰杯壁,感覺到溫度,「工作的事情沒有關系嗎?」今天應該是工作日吧。
「不算影響,最近家父給了我一些空閑。」他鮮少提起自己的父輩,這話聽來還是有些新奇,「每年到這時候工作會相對少一些,不過馬上就又會忙起來了。」
「辛苦您了。」
「不,」赤司看著她,似乎是輕笑了一下,「分內的事而已。」
「說到這個,最近我遇見深早,他似乎狀態不太好,」赤司征十郎略思忖一下,還是問出來,「發生什麼了嗎?」這一問,其實也是把剛才沒有問菱川深樹的話說了。
「……也沒什麼。就是點——」
身側的貴婦人們之中驟然濺開幾點笑聲,讓菱川深樹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她們的位置。
「所以說,那孩子還跟我們家要什麼卡萊爾*的書呢——是卡萊爾還是歌德來著,總之我跟你講哦,那本書啊……」
「誒、是這樣嗎?嘛,我是一直以為那孩子只是玩玩啦……您先生有這種後輩也很辛苦呢。」
「書也不是隨便讀的、而且那孩子,我聽說……現在的年輕人啊,做些出格事也完全沒個限制……」
菱川深樹忽然察覺到了什麼。她怔怔望著鄰座,似乎在等待她們說出自己已大約猜到的下文。赤司注意到了不對,看她一眼,也輕輕勻過些注意力到旁邊的桌子上。
「——遇上這種孩子,菱川家也真不得了啊。」
她握著杯子的手指倏然收緊。
大概是沒有察覺到這邊吧,或者是她們以為自己說話的聲音禮貌克制,卻沒想到早就被他人盡收耳畔。
赤司不易察覺地微皺起眉,又看了她一眼。
若是在往常,她應該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這些人的話便漏過去了。可是這時,每當她收回視線,眼前浮現出的便是加藤那張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病態的面孔,那雙恓惶不安的眼睛,與記憶中某一刻的兄長重疊起來。她聽到了葬禮上的雨聲,歐外先生那時的,加藤那時的。
她倏地扭頭,對著鄰桌開口。
「……不好意思。」
赤司在看著她,菱川深樹回給對方一個微笑。青年似乎察覺到她的意圖,也不作什麼反應,就靜靜坐在那裡,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貴婦人們看過來了,應該是認得她,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尷尬。
……剛才這麼久都沒注意到我們?那可真是說得起勁啊。
尖刻的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雖然打斷您們的話很抱歉,但是剛才,我似乎聽到了些對家兄有冒犯的話,」她語氣禮貌,近幾日都有些蒼白的面上浮現出沉靜的微笑來,卻不知為何有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若是讀過歌德的話,我想您們應該知道這句話吧?
「——『未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
「請恕我冒昧,但家兄畢竟與您們不同,他所做的事,也不是什麼閑談之間便能輕松付之玩笑的小事。既然不了解,那麼可以還請您們不要以旁觀者的身份,說些擅自揣測的話嗎。非常感謝。」
她點了點頭,撤回視線,再沒看向那裡。
旁邊的幾個貴婦人們都靜默下來了。
似乎是一不小心便沒有忍住。菱川深樹也記不得自己多久沒這樣同人說話了。轉回臉的那一刻她便感覺有些尷尬,低頭添茶,也不看坐在對面的赤司的表情。
青年什麼也沒說。他只是靜靜端起了放在附近的小杯子,遞過去:「牛奶。您要用的話就用吧。」
「……」
菱川深樹眨了眨眼。
而後她輕輕微笑起來:「謝謝您。」
「啊,關於剛才說到的事、……深早兄長的一位後輩自殺了。那是個很好的年輕人,條件艱苦,但很努力。」她終於開口,「只是很可惜——」
「……」
她不知道赤司猜到了多少,才能讓青年聽到這件事時依舊表情平淡:「沒有承受住壓力……是嗎。」
「……嗯。」
赤發青年輕輕嘆了口氣。
「像剛才這種事,其實也常有的。好多人其實根本不懂深早兄長在做什麼,只是因為他在做些新奇的事情,而把他當談資罷了。」她說完,像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不小心就較真了,真是讓您見笑。」
「不,沒什麼,有時候這樣也好。」赤司征十郎向她點頭,忽然想起什麼,「我倒是比較在意——您比看上去的還要支持深早呢。」
支持。
她驀地回想起了數月前,在帝劇的走廊中,兩人的對話。
「不,我只是……和您一樣、」
菱川深樹抬頭,望著赤司的眼睛,輕輕地笑了。
「不反對而已。
「畢竟,一家只需要一個這樣的孩子啊。」
沒有她的位置了。她沒有任性的資格。如母親所言,人有什麼姓氏便做什麼事,要對得起自己的家族。
她無意反對兄長,甚至認為在新的思潮中揚帆起航,與其他作家一同以筆而戰,是了不起的抉擇。可是也就到這裡為止了。
如同赤司征十郎常去看黃瀨的表演一般,她也是這樣的態度。
不反對。
可自身絕不會踐行。
他們兩人在這點上驚人地相似。
赤司征十郎輕輕放下杯子,望著菱川深樹的微笑。
雖然對方的表態已經如此明確,可於他而言,卻不知為何,反而有點想要更進一步,以期再靠近些。只是,在這個念想產生的瞬間,青年便決絕地將其掐滅了。他垂了垂眼睛。
——就到這裡了嗎。
大正十二年的夏季悄然來臨了。零零碎碎的日子算下來,菱川深樹同赤司相識也快有一年。如青年所述,他確實在那次茶會之後許久未出現,但一個月多後,菱川深樹接到了赤司的致電,邀請她一同去帝劇。
她立即便答應了。約好的時間到來時,赤司家的車在院門口等她,兄長衝自己揮手說「玩得開心哦」,她半是好笑地應了聲。
如往常一樣,平穩地坐上車,打過招呼,晌午的街景從車窗外流過。
但是,卻在半路上,兩人正說話之間,轎車忽然停下了。
「……出什麼問題了?」
赤司向前傾了傾身,詢問司機。菱川深樹坐在原位沒有動。
——答案下一刻便揭曉了。
「擴大工人權利——!反對壓榨勞工——!*」
「擴大工人權利!」
「反對壓榨勞工!」
有個男人的聲音率先衝出來,隨後得到了大批的回應,尖利的,粗啞的。穿著粗陋的工人們站在街頭,一同撕扯著嗓子高聲呼喊。在他們身後,巨大的白色橫幅迎街而立,擋住了車馬的去路。
路人們紛紛停下了腳步,有的人望向喧鬧的中心,更多人選擇視而不見,扭頭看著別處。巨大的口號聲不斷回蕩在街道內,勢頭越漲越高,快要淹沒了他們所寄寓的車輛。
「這是——呃、罷工*?」
鮮少遇見這種場景的菱川深樹有點驚訝。
「看來是這樣。」
赤司征十郎冷靜地下了結論,傾身告訴司機:「調頭,去最近的宅邸。」
然而他們沒那麼容易離開。前面的路已經完全被堵死,□□的隊伍還在朝這邊不斷行進,他們身後跟上了人,眼下被卡在中間,已經連調頭的余裕都沒有了。眼見人群越來越近,菱川深樹心下陡然生出些恐懼,抓緊了手袋。赤司輕輕看了她一眼。
口號聲仍衝擊著被困在路中的每個人。
「……看來是需要去協商一下了啊。」
有暗色的鋒芒在青年眼底一閃而過。菱川深樹起先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直到赤司征十郎身手去拉車門,她才意識到不對,趕忙開口:「赤司先生?」
青年回身看她,露出安撫性的微笑:「沒事,您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去和他們的領導者說些話,馬上就好。」
他的眼神比往日還要銳利幾分,赤紅的瞳孔瞬間染上了幾分侵略性,那是菱川深樹從未見過的,也許是被青年刻意隱藏起來的部分。她怔了怔,在對方篤定的語氣中忽然安下心來:「……我知道了,您要小心。」
「嗯,那麼,我走了。」
望著獨自走向罷工人群的青年挺拔的背影,菱川深樹感到了些許不可思議。赤司征十郎很快與一個人搭上了話,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人的臉色暗了又暗,然後像達成什麼一致似的,對方點了點頭。
赤司征十郎仍禮貌地站在那裡,背脊筆直挺拔,深色西服外套上落下一兩片不明顯的陰影。只是看著便令人感到踏實。
不多時,青年便回來了,他對司機點點頭:「走吧。」
菱川深樹看著他:「赤司先生……真厲害呢。」
「嗯?」
赤司怔了怔,而後輕輕笑起來,「謝謝,只是習慣了而已。」在菱川深樹面前,他又恢復了平日裡溫厚的模樣。
人群稍稍疏散開來,轎車趁機利落地打了個彎,調轉到馬路另一側,平緩地駛走了。
「很抱歉,今日的行程估計是要取消了,他們似乎堵上了不少路。」青年側臉看她,「不介意的話,請您去我那裡喝杯茶吧,剛巧又從國外拿了些回來。」
「好的,麻煩您了。」
這座別宅還是上次她來時的模樣。菱川深樹和赤司征十郎在露台落座,從這裡可以清楚望見花園內的景致。他們沒有叫佣人侯著,青年親自為她倒了茶,讓菱川深樹有些吃驚:「謝謝您。這麼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沒什麼,剛才在路上,讓您受驚了,這邊才應該道歉。」赤司果然注意到了她當時的驚惶,雖然菱川深樹掩飾得很好,「感覺好些了嗎?」
「嗯,已經沒事了。真抱歉,還讓您費心。」
赤司輕輕搖了搖頭,大概是想結束兩人之間不斷蔓延的致歉。他伸手示意桌上的茶點:「您先嘗嘗吧。」
甜點她也還是很喜歡。這下菱川深樹終於露出些許笑意來。
只是。
她果然還是沒法輕易忘記先前的事。
放下茶杯的間隙,菱川深樹沉默片刻,而後喃喃低語般道:
「剛才那些人……之後會怎樣呢。」
赤司征十郎靜靜看了她半晌,許是在斟酌如何回答才算妥當,而後他想,這些事同菱川深樹說了大概也沒什麼,這才開口答復道:「被軍警抓走,該關押的關押,鬧到這種程度,上面的挑事者受刑估計也是有的。其他一些放回去,大部分人還是不了了之。和三年前的那時候*比起來,這其實還並不算什麼。……空鬧一場而已。」
空鬧一場,嗎。「那麼他們的要求也沒法實現?」
「當然也會產生一定作用,不過基本來說是沒什麼意義的——大概會陷入循環吧。」
赤司征十郎平淡地作出總結。
「這樣。」
菱川深樹倒並不是很驚訝,她早就知道現在的狀況,支倉文世也同她說過不少,眼下向青年再度確認而已。赤司似乎也猜到了她不會驚訝,所以才這樣淡漠地同自己講這些事。
只是。
她輕輕放下杯子,望向花園內。初夏的庭院中花朵開得正艷,於風中高高低低的,像是海面。菱川深樹輕輕眯起眼睛。
「……真是辛苦啊。」
赤司征十郎看著她,沒有回答。
「不只是他們,」
良久,青年也側臉,望向那片搖曳的花海。
「這種事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滿院的薔薇香氣流散到他們所坐的地方,風吹起菱川深樹的鬢發。
仿若所有的喧囂都沉寂下來。
「今天的約定沒能踐行,真的很抱歉。」
將她送回家中,兩人在門前道別時,赤司這樣說道。
「沒事的。您還是先和黃瀨先生解釋一下吧,不然他可能會擔心的。」
想起友人過後和自己抱怨時的樣子,赤司征十郎笑了:「我知道了。
「接下來幾個月可能會有些忙,之後再聯系您吧,這次的出行,我會補上的。」
菱川深樹也笑了:「好的。」
與人約定下次,下下次,對她來說畢竟是奢侈的。更何況,對方是赤司征十郎。終究還是應當珍惜對待。菱川深樹站在夕色的院落前,同青年道別。
大約是在夏日氣息逐漸繁盛起來的某一天,菱川深樹去出版社幫兄長取些東西。她來過這裡幾回,裡面的人多少也認得一些,進去的時候,有個身著學生裝,打理整齊的年輕人正同出版社的先生說著話,看見菱川深樹進來,年輕人點點頭:「那我就先走了。」
「嗯,川端君*,下次我給你把東西寄過去。」
「好的,麻煩您了。」
名叫川端的年輕人對他們行過禮,菱川深樹忽然想起,之前隨兄長一同去伊豆旅行的後輩似乎就姓這個。望著他離開的背影,菱川深樹有些怔忡:「那是——」
「哦,川端君啊,那也是帝大的,好像是深早的後輩吧?很有才華的一個孩子,前幾天寫了伊豆的文章,寫得特別漂亮,深樹你也看過了嗎?」
「還沒有。嗯,深早兄長的東西是在……?」
「哦,你看我這記性,」男人笑著拍了拍額頭,轉身在一堆文件裡翻找起來,胖乎乎的身軀動了動,找東西時仍不忘同她說話,「不光川端君,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厲害啦。去年不也是嗎,那個小詩人可是把我們都震驚了。」
她記得那是誰,也曾在兄長那裡讀過那本詩集。可提及詩歌,菱川深樹眼前第一反應閃過的,是已故的加藤的面孔。她忽然有些情緒低落,努力不讓人察覺出來:「嗯,中原君*的話,確實很厲害呢。」
「對吧?」男人果真沒有注意到,將文件遞給她,「就是這個,小心點哦。回去以後幫我告訴深早,讓他也好好努力,年輕人們都越來越了不起啦。」
「好的,謝謝您。」
「沒事沒事,」男人擺幾下手,摸了摸腦袋,笑起來溫和燦爛,「畢竟這是你們的時代啦。」
這是你們的時代。
菱川深樹怔住。她想起兄長在墓碑前露出的眼神,又想起無數個午後,青年坐在書桌前,執筆寫下那些字句時的樣子。以紙為舟,以筆為筏,乘浪而上,那是迎擊新時代的勇士。
無奈凄涼之事,已經見得夠多了。
盡管如此,還是要繼續前進,前進,再前進——去創造,去改變,去征服這個時代。
她這麼久以來眼中始終波瀾無驚,眼下望著男人的笑容,卻不知為何,忽然有了想要落淚的衝動。
「……嗯,謝謝您。」
——這種事情,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耳畔響起赤發青年沉靜的聲音。
所以,他們能做到的,只有緊緊把握住「當下」,這屬於他們的時代而已。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作者有話要說:注:
*卡萊爾:(我知道你們忘了)托馬斯·卡萊爾,英國評論家,歷史學家,著《法國革.命》。第二章小隊長想找的書就是他的。
*未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語出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卡萊爾將這本書從德語翻譯成英文,所以也有訛傳說這句話出自卡萊爾(之前考據不周寫出了BUG,真的非常抱歉(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歌德身上受挫了x我以後遇到這個男人一定小心x
*罷工口號:完全是作者胡謅的,大半夜現寫,沒什麼根據也沒什麼底子,千萬不要當真。不過這麼沒逼格的口號估計你們也不會當真。
*罷工:那個時候確實經常有罷工,相關資料來自井上清先生《日本歷史》(1972年版),這位先生是共.產黨.員,寫書的時候也大量講述了黨史,特此說明。罷工的場景也是我胡扯的,雖然見過不少罷工,但實在不敢保證大正時代是什麼樣,作者考據力小,大家不要當真。
*三年前那個時候:1920年(大正九年)一月到二月,第四十二屆議會期間,40余個勞動團體、學生團體舉行了示威游.行。
*川端君:沒錯就是川端康成,這裡其實是個BUG,川端是1922年去伊豆的,不是1923年,關於伊豆的文章也不是《伊豆舞女》,那篇並未發表。大家就當平行世界吧(。
*中原君:強行刷一發(我男朋友)中原中也。中也在1922年,16歲左右時同中學友人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末黑野》。
FREETALK
我終於寫完啦……
大家有沒有被小高能嚇到:)
加藤這個角色,因為我說了,重要也不重要,所以大家不用太在意(……)只要知道這是個轉折點就好。
這章其實主要是講清楚了作家們的事情,這之後就幾乎不會再提了,也算是我對那個時代作家們的一個總結。我個人對大正好感很高的一個原因就是近代文學,裡面也多少表達了一些自己的態度。
罷工的話其實本來打算放阿大,不過還是讓男主角耍帥了哈哈哈(阿大:……)
深樹的三觀到這裡就基本展開了。她和隊長某些地方確實是挺像的,這也是造成兩人隔閡的很大一個原因(我在說什麼)
我本來是打算前四章寫大正的美好,後四章再寫陰暗,但是發現這種東西果然還是完全分不開。而且最後還是沒有舍得,算給了一個比較積極的結尾,畢竟大正是浪漫的時代啊(笑
下一章高能。有比較了解的人可以根據時間來猜猜,但是不要劇透www
祝,食用愉快
2016.7.23凌晨
2016.8.30小修措辭及BUG
☆、「六」星墜
大正十二年的夏季悄然來臨了。那一年六月,首相去世,內閣辭職,更替得實在有些快*。這離菱川深樹畢竟相對遙遠,她起先也不甚關心,直到晚上同家人一起在院子裡乘涼,談話之間聽兄長們聊起來,才感覺到變動仍在不斷發生。
她也不干別的,就盯著院內小小的岐阜燈籠*看。夜色掩映下,院落中的許多都模糊了邊界,恍惚間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從草叢裡騰升,菱川深早在她身邊驚訝地喊了一聲:「阿樹快看!是螢火蟲哦。」
「……嗯,我知道。」
夏夜安靜閑適,溫度舒服得令人想要好好睡上一覺。長兄這一日罕見地沒有工作,也陪弟妹留在院子裡。她幾乎要在閑談間錯覺回到了幼時,再沒什麼比這更加恬適,令人安心的時刻。
只是。
她在心中悄悄劃了個界限,清算一下。
已經近兩個月沒有見到赤司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似乎也是如此,每到夏季青年便會忙起來。菱川深樹既然已經從他口中得知了他忙於工作,就更不可能主動打擾。
「噯,阿樹你最近遇見赤司了嗎?」
仿佛察覺到自己在想什麼一般,身旁的菱川深早開口了。她搖搖頭。
「我就知道……這小子啊,連同學會也不去,真是大忙人。」
在兄長自顧自感慨的一瞬間,菱川深樹注意到,始終聽著他倆對話的長兄輕輕撇過臉,看了她一眼。
她想問問怎麼了,話到口邊又咽下去,最終沒有開口。
一周後她陪長兄去出席一場拍賣會,場面盛大,但父母又不在,應該由長子去,她便做了陪同。菱川深樹不大常參與這種活動,在車上時長兄就囑咐了她一句:「過一會兒看著就行,不用出聲。」
道理她自然懂,估計這次的拍賣品皆是些稀有物件,他們家還不至於和別的得勢華族爭搶這些東西。確實也像是辦事踏實穩妥的長兄會說出來的話。
他們相伴入了場。就在進入大廳沒有多遠的走廊下,菱川深樹瞧見赤司征十郎同一位中年男性走過來。那個沒見過的男人也身著打理精細的正裝,面色冷淡,給人一種不露痕跡的傲慢感。仔細看看,那張面孔竟同身後的青年有些相像。見到這兩人,身邊的長兄立馬緊張起來——他原本就挺拔的站姿更認真了幾分,這讓菱川深樹意識到不妙。
她對人的判斷力還是有的。沒猜錯的話,那是赤司侯爵,赤司家的當家。
「貴安,赤司大人。難得見您今日來此處。」
赤司征臣點了點頭,認出兄長來:「貴安。」
她的大哥同赤司家做過生意,但多數是由赤司征十郎負責的,和赤司家主實在不算熟。菱川深樹和對面的赤發青年一樣,都默默站在後方聽著兩人談話。不知為何,男人的態度雖然相當禮貌,卻總有些讓人壓抑。起先她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聽得久了,再看到身旁大哥緊張的姿態,不由得終於有些擔憂。
赤司征十郎則是始終禮貌地聽著,偶爾回答兩句他父親轉過去的問題。
這問候未免有些太過漫長,菱川深樹一直未能開口,也終於意識到有什麼不太對。赤司征臣說話從容不迫,一字一頓,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剛好能聽清,但正是那種不緊不慢的聲音才使人更加難耐。她看了看兄長。
故意的……?
「那麼,我們也該進去了。」
似乎終於結束了話題的男人點點頭,轉過半個身子,見到立在一旁的菱川深樹,他仿佛才剛看到一般開口:「這位是菱川家的小姐嗎?」
「是的,是我妹妹菱川深樹。深樹,這位是赤司家的家主,赤司侯爵。」
大概是故意把她晾置半天,拖到現在才讓兄長介紹。而且她的事,由她自己來說會比較好吧。不好的念頭一閃而過,她有些遲疑,最終還是熟練地露出禮貌的微笑:
「我是菱川深樹,初次見面。」
男人點點頭。
他們簡單對答兩句,談話間,赤司征臣忽然問了句突兀的話。
「——這麼說來,深樹小姐是否已有了許好的人家?」
「……不,還沒有。」
「這樣啊。」
男人意味莫測地看了她一眼。
「我還以為,您這個年紀的小姐,應該是早已經有了婚約對像呢。」
菱川深樹怔住了。
原本站在對面靜靜聽著的赤司征十郎似乎也怔了一下,看向自己的父親。
——他想說什麼?
後來一直到在拍賣會場中落座,菱川深樹同長兄都沒有再說話。兩人皆禮貌而沉默地看著拍賣的繼續。直到後半程,一件乾山*的陶塑被拿上來之時,身側的青年忽然開了口:「深樹。」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搭話有些嚇到:「嗯?」
「你和赤司關系怎樣?」
這是什麼問題?她疑惑了一瞬,斟酌幾秒後答道:「還算不錯吧,偶爾會一起出去。」這是實話,她確實沒有一分增減。
「……」大哥看了她一眼,而後撇開了眼神。
「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本該是冷淡又帶些警告的話,可為什麼要回避著自己說呢。菱川深樹望向青年正視主持人,一點不敢回頭的側臉,笑了:「嗯,我知道,宥哥放心吧。」
謝謝你擔心我。
她當然是知道的。赤司家主想說什麼,菱川深宥想對她說些什麼。從第一次見到赤司征十郎開始,她就已經知道了。有些東西,人注定是無法觸碰的,哪怕是在以開放為潮流的這個時代,他們兩人也無法做到。枷鎖束縛重重,無法掙脫,她也不會允許自己掙脫。
她是這樣,赤司征十郎大約也是。
大正時代之中,那麼多華美浪漫,最終還是都歸結於閃耀的青年們。以及在他們身上誕生的故事。
華美或許菱川深樹尚且能觸及,但浪漫的部分——這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克制自己,所以時至今日,也不覺得有什麼被人否定了一般的難過。只是感到某些她回避許久的事實被人擺在面前,有些不快便是。
菱川深樹仍是和往常一般過日子。夏日快要過完,午後余熱褪去,風溫和舒適。去書店時久違地遇上了赤司征十郎,她也假若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她以為那確實是不大值得一提的小事——自然地同青年笑了笑,打過招呼:「日安,赤司先生。」
午後的日光有星星點點落在她發上。赤發青年站在台階之下,看了她幾秒,而後,他也靜靜點頭,輕笑一下。
「日安。」
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什麼也沒提。這讓菱川深樹一下想起來幾個月前,自己同赤司征十郎坐在咖啡廳裡的那時候。他們似乎總是這樣,很一致地避開了那些隱晦而灰暗的東西,如若毫無芥蒂般站在一起,對某本新書品頭論足。
「這麼說來,您之後有時間嗎?」
「嗯?」
「下周有黃瀨的演出,他似乎又擔任了主演。」青年對有些疑惑的她解釋,「上次同您的出行被打斷了,約好要補上的。」
那次嗎。時間隔得有些久,她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我隨時都沒問題的,您只要不忙就好。」
按理來說,收到了那樣的警告,她似乎是不該再踏出一步了。
可是當菱川深樹和赤司征十郎在堆疊的書架旁走過時,她還是悄悄打量著青年讀書時的樣子。赤司站在燈下,額發稍垂下一點,眼神平靜專注,略微放松站立的樣子也無可挑剔。從初次見面時她就這樣覺得了:菱川深樹再沒有遇見過一個能讓西服的剪裁去適應自己的人。平順的燈光,衣服上幾處細小的褶子,在青年衣褶中輕輕堆疊起的一點陰影。如果可以的話——
菱川深樹一怔。
而後她強迫自己收回視線,看向手中挑好的書。沉默幾秒過後,菱川深樹開口:「我已經選好了,您那裡好了嗎?」
赤司征十郎淡淡應聲:「沒關系,走吧。」他剛才應該察覺到了自己在看他,也注意到自己忽然收回去的打量,但什麼反應都未作。
那麼聰敏又溫和的人,讓人安心。
——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再多注視一瞬啊。
書店老板也已經認得赤司了。看見他們兩人時不經意問了一句:「這位先生和菱川小姐認得是嗎?」
「是的,我是赤司征十郎。請多指教。」
「哦,」男人不識得華族的姓氏,但從兩人的儀態上多少感覺得到什麼,「不用客氣,以後有什麼需要的,盡管和我說就好。」
「……真是麻煩您了。」
「沒事,有人閱讀的話,書多少也會滿足一點。」他笑起來,「你們來這裡熱鬧一些也好。」
像是為這說辭而感到有趣,赤司征十郎輕輕地笑了:「我知道了。」
回程路上他們談起這件事,青年罕見地對書店老板作出了評價:「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平日裡對別人的事總是很少作評,談及時語氣也盡量中肯,這次倒是意外地很主觀。菱川深樹點點頭:「那位先生人很好,喜歡讀書,人也風趣。相處起來給人感覺很愉快。」
「確實。您同他關系不錯?」
「說不上好……」菱川深樹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衝青年露出微笑,「只是常說些話而已,因為待在那裡給人感覺很舒服。」
確實。在書店碰上她的機會,比在應酬中見到的要多。
赤司征十郎暗自思忖這話的意味。
他同不是華族的人當然也有很多往來,工作問題平日裡接觸的人也不少。可是——這樣毫無雜念,只是單純為了結識而結識的關系,在他的人生中少之又少。赤司偶爾會覺得,這樣細致又脆弱的關系或許才是值得保有的。可他沒有立場說。
父親的面孔一閃而過。今日男人工作不多,回去時候見他不在,怕是又要說些什麼。
終究還是無法相容的嗎。
他輕輕閉了閉眼,對走下車的菱川深樹說道:「下周三的上午我來接您。」
「好的,謝謝您。」
「沒事,」他笑起來,稍不留神之間泄露了什麼,使得那個笑容看上去有些疲憊,「這次一定會兌現約定的,您不用擔心。」
也許是菱川深樹的錯覺,她竟一瞬間從青身上感覺到了幾分歉意。盡管一路上什麼都沒說,但果然,還是有些事難以掩飾。
無可奈何之事,只有致歉可言。
「我知道。謝謝您。」
她微笑著回話道。
——您不必道歉的。這也是沒辦法。
赤司征十郎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確認這個微笑的意味,而後他點點頭,黑色轎車開動,逐漸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噯,所以你當時是什麼反應?」
幾天後,坐在菱川深樹常去的咖啡廳內,對面的支倉文世一遍攪動著勺子,一邊追問她。她也不大清楚該怎麼回答,循著當時的場景想了想:「就是很正常地點了點頭,說『一般確實是那樣呢,只不過……』」
只不過她仍沒有找到可以安居的地方。
支倉露出了一個「我懂」的神情,眯起眼睛仔細打量友人幾眼,而後終於想通什麼一般,頹喪地揮了揮手:「算了,隨你便啦。」
「嗯。」
她會把遇見赤司家主的事情告訴支倉文世,其實也是多少想找個人談談這件事。這個問題她還沒有同菱川深早說過,要是被青年知道了,說不定他還會生氣的吧。哪怕不會明顯表現出來,但兄長那麼直率的性格,是絕對與這些不相容的。
「說到這個,文世。下周有黃瀨先生的公演,他好像又能擔任男主角了,你要去看看嗎?」
「嗯?黃瀨啊……」友人點了點下巴,「和你去?」
「……還有赤司先生。」
「我就知道。」真是徹底服了,「抱歉,我去不了,你們倆玩得開心點哦。」見菱川深樹似乎有些誤會,她挑了挑眉,打斷對方要說的話,「可別想多,下周那個時間我有工作,要去外地采訪一個案件。沒錯的話你們看表演的時候,我正在火車上呢。」
原來是這樣,那就沒辦法了。「我知道了,那以後再找機會吧。」
她們放下茶杯,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宴會。菱川深樹站起身,在最後走之前又叫住友人:「文世。」
「嗯?」
面對轉過身來的支倉文世,她靜靜露出一個笑容。
「工作,加油啊。」
菱川深樹平日鮮少說這類話。過去她總覺得那畢竟是友人自己的事,便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講。而眼下聽到這意外的發言,支倉文世不覺有些愣怔,少頃,她笑起來,帶點驕傲的:「知道啦,放心吧。」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上午,赤司家的轎車來菱川宅接她。
菱川深樹同赤司征十郎走在過道之間的台階上,近旁的化妝間內傳來各種工作人員的聲音。她看了看偶爾經過的人群:「是不是來得有些早?」
「無妨。這樣也好。」青年仍平穩地前進。
他們在前排落座,這裡視野很好,也不至於讓人感到仰頭太累。整個舞台的樣貌此刻皆被幕布掩蓋,她什麼也望不見,便扭頭同男伴說話。這一年下來,黃瀨的表演她多少也算是熟悉了幾分,大概也能判斷出演技的好壞進退來:「黃瀨先生做演員有幾年了?」
「大概三年吧。」赤司征十郎斟酌一下,「演員也並不好當,黃瀨他有天賦,又相對努力,工作了幾年才有現在的位置,估計他人也是羨慕的吧。」
她想起前幾次的情況,點點頭:「也是呢,我每次見他都覺得他的演技又有長進,真的很不容易。」
話是真心所想,可赤司征十郎只點了點頭,並未回答,而意外地關注到了別的事情:「您倒是看得挺認真呢。」也許是錯覺也不一定,青年禮貌的話語裡居然暗含著幾分挪諭。
「……是嗎?赤司先生不也看得挺認真的?」反應過來青年所指,她下意識便反駁回去,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間已帶了平常和兄長對話時一樣的親熟口氣。
「……說實話,我是因為黃瀨才來的。」青年沉吟片刻,臉上流露出真實的思慮神色,「雖然這麼說可能有些失禮,我倒是並不覺得劇本有什麼太過值得誇贊之處。」他看了菱川深樹一眼,笑了笑,「不過您若是喜歡,那也很好。畢竟凡事總有它受歡迎的道理。」
真是好聽又讓人無法反駁的理論,她無奈地笑了。
表演不多時便開始。整個大廳內燈光暗下來。
管弦樂隊奏出柔美的配樂。觀眾們都靜下神來,注視著舞台的方向。
「逝去的事物不可能再回來了。不論我如何祈願,已經度過的時間永不會再倒流。曾經的歲月是多麼短暫、脆弱又奢侈的東西。
「今天尚在微笑的花朵,明日便可能於風中枯萎。」*
男主角的獨白回響在整個舞台上。
淺金色的燈光只落在他一人身上,使得整個舞台猶如布置為某種儀式的聖壇,金發金眸的青年便是神明降臨時所給予的神跡。這一日的劇本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可具體是哪裡不同呢。
菱川深樹怔怔望著舞台,卻最終沒有得出答案。
最後的獨白結束,管弦樂隊奏出的旋律不斷變輕緩,直至消彌,表演終於邁向尾聲。觀眾席上傳來不絕於耳的掌聲。時間已經接近正午,算來也該是到了休息,觀眾們走向下一個目的地的時間。菱川深樹在退場的人流中起身,看了身旁的青年一眼。赤司征十郎也正好站起來,對她點了點頭:「咱們接下來——」
——變故發生在一瞬之間。
在菱川深樹尚未來得及反應時,周圍的景像忽然劇烈變化起來。大地深處傳來了嗚咽聲,視線所及,座椅在晃動,牆壁在晃動,金紅色與白色霎時絞在一起,大廳正中央的吊燈瞬間狠狠砸在地上,舞台的木地板被撕成碎片。
——地震?
一瞬間。
「——菱川小姐!」
牆壁倒塌,原本雕琢精美的裝飾眨眼皆化為一片塵土。在滾滾升騰起的煙塵中,菱川深樹忽然聽到了身旁之人的聲音。她是想要回答的,可幾乎是在她意識到自己被恐懼扼緊喉嚨,無法發聲的同時,天花板碎裂成塊,從眾人頭上傾覆而下。
死亡的陰霾由此降臨。
「……!」
菱川深樹試著躲閃,卻還是來不及,煙塵四溢,震蕩未平,吸入肺部的全是干澀與不留情面的味道。小腿上傳來劇痛,應該是被砸傷了。她支著地面,閉上眼咳嗽起來。該怎麼辦?其他人呢?赤司先生呢?自己要是就這樣——
恐懼感霎時蓋過了一切。
不可以。冷靜一下,先解決腿上壓著的東西,要是余震來了的話——
她一邊咳嗽一邊試著支起上半身,周圍濃煙滾滾,根本看不清方向。有什麼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嗶剝,嗶剝,瞬間的爆裂隨著熱風抵達耳畔。那是每年冬日她坐在壁爐旁都會聽到的,火聲。
「咳、咳咳……為什麼……」
她被嗆得睜不開眼,想要尋求幫助。
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
「……!」
「是我,赤司。」
青年的聲音仍然很沉穩,讓菱川深樹一瞬間放下心來,但她很快注意到,赤司征十郎此時也無法保持往日的冷靜了:「必須馬上離開這裡,火就要燒過來了,而且再發生余震會很麻煩。」她終於止住咳嗽,點了點頭。青年說話時已帶了能讓人察覺出的焦急,但他還是盡量壓下情緒,一字一頓地告訴她:「先去最近的帝國飯店——您能站起來嗎?」
菱川深樹搖搖頭,示意青年自己的腿受了傷。
「……我知道了。」赤司簡略看了一眼,判斷出傷勢。而後他輕輕伸出雙臂——左手繞過菱川深樹的腿下,似乎在小心避讓著傷口,右手則搭過她的肩——非常利落地將她橫抱起來:「您抓好,街上現在肯定很糟糕,我們要快一點。……再堅持一下。」
她點點頭。感覺到青年手臂上的力量,篤實堅定,如同往日,幾分鐘之內反復跌宕的心緒此時似乎終於平靜了些。
赤司征十郎抱著她跑起來。
從四面八方傳來了風聲,大地在嗚咽,她聽見火焰撕裂空氣的爆鳴,建築物仍在不停倒塌。萬物破碎的混沌聲響裡,傳來無數人的聲音——哭聲,慘叫,哀嚎。它們都從各個方向彙聚在一起,響徹變成一片荒野的東京城,整個世界都戰栗起來。
赤司的西服扣子開了,領帶也只堪堪保留著勉強的模樣。青年的身子為她擋去了大半的視線,也許是他刻意為之也不一定。聽著聲響,菱川深樹想要稍側過臉,看一看周遭的景像,赤司征十郎卻在這時忽然開口,似乎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想法:「……您還是不要看比較好。」
他說話時呼吸有些急促,大概是跑動所致,菱川深樹一怔,還是聽話地收回目光。
他們再度跑起來。跑過碎落在地的洋燈,跑過形貌無存的轎車,跑過傾頹的建築,燃燒的街道,血肉模糊的路人。跑過周遭一切哀慟、決絕,使人戰栗的聲音。跑過整個破碎不堪的世界。
如同逃亡。
菱川深樹輕輕閉上眼。
那是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
那一天,群星墜落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
*時代背景:1923年8月原首相加藤友三郎病逝。……姓氏是巧合,我寫的時候壓根忘了這家伙居然姓加藤:)
*岐阜燈籠:圓形,夏夜乘涼時候用。
*乾山:尾形乾山(1663-1743),江戶中期陶瓷藝術家,畫家。
*表演台詞:第一段前兩句好像是《大正偶像浪漫》某個男主角表演時的台詞,應該是第四卷的不二(而且不二和二黃的cv都是小良平哈哈哈),我記不太清了,根據回憶和當時的聽譯隨便寫的,大概意思就是那樣。
第二段改自丁尼生的詩,原文:「及時采擷你的花蕾/舊時光一去不回/今天尚在微笑的花朵/明天便在風中枯萎」。
FREETALK
這章信息量有點大:)
終於寫到這裡了——這就是我唯一的感覺。我寫到最後一個鏡頭之前很困,結果越寫越清醒哈哈哈哈
如果有還沒搞清楚狀況的孩子來給你解釋一下……這是關東大地震,1923年9月1號中午11點58分發生,被記載在史冊,成為歷代防震典型反例的那個關東大地震。
那場地震真的非常慘,就我文章裡寫的這點根本無法表現出當時的慘烈來。起火的話因為是中午生火做飯時候地震,這點稍微解釋一下。其他資料可能的話還是希望大家去了解一下,因為我突然寫出這麼一段來可能會很突兀也不好入戲……:)
我個人很喜歡最後一個鏡頭。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最期待的兩個鏡頭之一就是這裡。雖然這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非要解釋成什麼崩落的絕望之美我也無話可說,反正我就是覺得很美,不知道能不能寫出來那種感覺:)
至於前文赤司爹的部分……媽的對話和劇情太含蓄我想死(。
把大家的話挑明了就是——
赤司爹:哪裡來的野丫頭趕緊嫁了別人度過你平庸的一生就算了休想打我兒子的主意。
大哥:妹啊雖然我很同情你但咱家高攀不起赤司家你就委屈一下吧哥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小隊長:我爸對你態度不客氣但是我也無能為力還能怎麼辦總之對不起。
深樹:嗯,沒關系。
……你們幾個平時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躺死
大正時代的時候是不允許自由戀愛的,雖然開放之風盛行,很多人也在挑戰舊觀念,但是你覺得這兩個人會嗎:)
啊總之還有兩章就完結啦,寫完這個我心心念的梗就可以開心地向結局進發啦
另外提前打個警報,你們猜猜是什麼的警報:)
祝,食用愉快www
2016.7.26凌晨
☆、「七」晚鐘
叩叩。
門外傳來輕巧的剝啄聲。
「……請進。」
菱川深樹對著敲門的人說道。房間門被輕輕推開,露出赤發青年的身形來。見到坐在床上的自己,他略掃一眼判斷狀況,而後點了點頭:「日安。」
「日安。」她禮貌地笑了笑。
「您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大問題,除了還不能長時間走路之外,其他的都很好。」菱川深樹點點頭,示意青年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那就好,能恢復成這樣,算是萬幸了。」
「嗯,謝謝您。倒是赤司先生,這段時間應該家裡正忙吧,出來沒問題嗎?」
「本家受損其實不是很嚴重,過去這麼久也差不多要弄好了。」赤司征十郎輕描淡寫地敘述著,「這幾天剛好能休息一下,就來看看您。」
離那場災難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人們還遠遠未能從創痛中脫離出來。統計說死亡人數超過十萬*,被毀掉的建築更是不計其數。整個東京此時都是一片廢墟,部分保存比較完好的貴族家尚且能趕緊打對好本家的財產,可底下的人究竟過得如何,那便是永遠未解之事了。
首先接受政府幫助的便是資本家們*,像赤司這樣既是高位華族又家產豐厚的,自然會得到重視,青年說本家修復得很快,她倒也不難相信這番說辭。
「其他人大都還好嗎?我剛才碰到深早了,他——」
「深早兄長的話,只是暫時右臂受了傷,很快就會好了,您不必太掛念。」
憶及菱川深早用左手舉著筆對自己笑,並說「這不是還有一只能用嘛」的樣子,菱川深樹露出微笑。兄長最好的一點就在這裡,他總是能隨時衝妹妹展露笑容,讓人覺得這確實沒什麼大不了,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赤司先生那邊還好嗎?還有黃瀨先生他們……」
「家裡有些當時在街上的佣人遇難了……父親和我都沒事。黃瀨當時在後台,被火傷到了呼吸道,現在還在住院。綠間沒什麼事,不過這兩天也正忙得不可開交。」
「……這樣啊。」
聽到青年平靜的回答,她怔了幾秒,而後緩慢地笑起來。也許是還未完全恢復的原因,菱川深樹的面色有些蒼白,這個微笑在赤司眼裡,便演化成了有些虛弱、甚至於悲傷的模樣。
「沒事的話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呢。」
她想起那一天,他們所跑過的充溢著恐懼與死亡氣息的街道,周圍發出絕望呼喊的人群。經歷了那樣的事之後,能得到大家都平安的消息,真是太好了。
——除了一個人。
「……」
像是察覺到了什麼,赤司看著她。
「……支倉小姐的事,」良久,青年輕輕地開口了,看來他是從菱川深早那裡聽說了這件事,「我很遺憾。」
支倉文世已經不在了。
九月一日那天,一輛火車在駛經湖畔時遇上地震突發,軌道錯位,車身脫軌,整輛火車都直直開進了湖裡。——報紙上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曾刊登過這樣的消息。*
支倉文世就在那裡,當時她正在前往工作地點的路上。
菱川深樹起初並不知道這件事,她只是給支倉文世打了很久的電話,但始終沒有人接聽。她以為是電話線出了問題,又懷疑友人可能暫時待在別的地方,直到看見了那篇報道。
她端著報紙,一個人在病床上坐了很久。那份報紙是支倉工作的報社發行的,油墨味新鮮得嗆人,大張旗鼓地一股腦兒砸向她,讓菱川深樹連哽咽都做不到。
「……嗯,謝謝您。文世的事情……都讓它過去吧。」
她是這樣說的,也努力這樣想了。
天災人禍,眼下她的友人遇到的,是無法避免,無法解釋,也令人最無法接受的災難。並不是誰的錯,也沒有誰可以去怨恨,只是,這樣茫然空虛的結局,讓她實在有些難以釋懷。
死去的人不止支倉文世一個,她的悲傷,也只不過是眾生的悲傷中的一小塊殘片罷了。
——還是不要想了。
這個房間位於帝國飯店*的高層,窗簾半掩,但沒有關窗,偶爾輕揚的窗簾角成為她說話時的幕景。午後的日光已經變得收斂,進入秋季,氣溫終於還是降下來。
菱川深樹靜默了一段時間,讓自己沉下氣息。她坐在透過窗簾的柔和日光中,對赤司笑了笑:「不介意的話,您陪我出去走走吧。」
帝國飯店內此時駐留著許多華族,他們還遇上了幾位熟人。大概是擔心菱川深樹的傷還未好全,赤司征十郎走得很慢,並時不時看她一眼,惹得菱川深樹有些失笑:「我沒關系的,您不用太擔心。」
「不,這種事情還是要多注意些,」青年用的是叮囑的口氣,「去院子裡看一看吧,而且那裡有歇腳的地方。」
他們從栽種滿花朵的花園內走過,時值凋零之季,許多低矮的落葉灌木都失去了生氣,正微微下垂的樣子。菱川深樹沒有戴手套,露在外面的指節感到有些冷,她還是第一次這樣清楚地感受到秋日的寒意。沒走出多遠,赤司便提議說在長椅上休息片刻,她看了看青年不容置喙的神色,只好照辦。
「您覺得冷嗎?」
「還好,不是很影響,」她搖搖頭,「這樣就好,感覺還能更清醒些。」
有風吹過兩人所坐的地方,傳來枝葉摩挲的簌簌聲響。
「……之前的事,」
她望著花園內的景致,靜靜開口。
「真的非常感謝您。」
「……只是做了應做之事而已,您不必太放在心上。」赤司征十郎搖了搖頭。
「不、就算您這麼說也……不管怎麼說,那時候我能得救,都是多虧了您。非常感謝。」
地震到來的那一刻,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烈、如此清晰地感覺到死亡的迫近。在此之前,死總是與始終生活在溫室花園中的華族們相隔甚遠的,聽上去虛幻縹緲,令人生疑。
而那個時刻到來之時,她是真的很恐懼。
只是萬幸,菱川深樹的身邊還有赤司征十郎。
有風擦過她耳畔,長發盤得不是很好,松松垮垮,很容易便會散。菱川深樹伸手攏了攏鬢發。
「您一定要這麼說的話,我也無可反駁。」青年頓了頓,「總之,您沒事就好。」
他站起身,朝菱川深樹伸出手,讓她搭著自己站起來:「時候也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好的。」
她搭上青年的手,這一日兩人都沒有戴手套,感覺到的是踏實的觸感。也許是菱川深樹的錯覺,赤司忽然有一瞬的怔忡,而後他很快掩飾過去,轉身行將離開:「我送您回房間。」
她原本想問問發生了什麼,斟酌一下,還是沒有開口。
有落葉墜在了他們腳邊,又很快被再度吹開。秋日的天空高遠澄澈,沒有一絲雜色摻其間。
寒冬將至。
赤司征十郎走在前往房間的路上。
本家的修繕已經基本完成,經濟方面,因為赤司家的生意主要不在工廠上,倒也不至於來得損失太重。父親仍是往日雷厲風行的樣子,仿佛地震從未發生,或者這只是對他的一次小小挑戰。旁系家族似乎有幾人去世了,但他知道父親大抵不會太關心。
赤司征十郎走進自己的房間。從櫃子上拿下結實的深棕色手提箱,開始收拾物件。
這次的出行來得有些突然,不過也不難理解。國外的合資商最近原本就有些問題,加上地震影響,他們那邊可能出了什麼變動也不一定。家裡負責主持事務的只有兩個人,父親還要安頓本家的工作,顯然是不可能出去的。
可他還是覺得有什麼不大妥當。
將貴重的物件准備好,他站起身,走到書架旁,零零星星挑了幾本書出來。偶然間他望見了那本書,厚實的棕色硬殼,書脊上燙金的英文,是卡萊爾的著作。
赤司征十郎的手頓了一下,指尖在那本書上停留一瞬,而後又挪開。
——就此為止吧。
父親應該聽說了他救助菱川家小姐的事情。雖然男人什麼都未同他提起,但他還是感覺到,父親多少是終於有些惱怒了。
這次的工作確實是很重要——但是。
他想起在帝國飯店的花園內,菱川深樹望著眼前景色的神情。那是經歷了災難之後,努力振作起來的人的樣子,包括她盡量打起精神的語氣,微抿過後還是泛起微笑的唇角,以及下意識攏了攏鬢發,讓自己的儀態保持禮節的動作。
但是。
赤司征十郎輕輕合上書櫃的門。
到這裡就夠了。
地震過後,整個東京遭到重創,先前人們沉浸於繁華的浮躁此刻全部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有一個傾頹,破損,日趨衰落的時代。借由這場變故,這次的工作,接踵而至的繁雜事物多到脫不開身,漫長的間隔大概已經足以讓他忘掉很多事。
他原本就沒有深入的打算,雖然一不小心似乎多走了幾步,但總歸還是在可控制的範圍內。
赤司征十郎將書放好,扣住手提箱的蓋子,拎了拎,確定是否鎖好。
先前唯一的一點迷茫也被壓下心頭,此刻他要承擔的,是在手上能確實感受到的重量,不是憑靠理想和意氣就能擺脫的東西。
他站起身。
那麼,該走了。
支倉文世的葬禮在不久之後舉行。她父母都還在,菱川深樹也幫忙准備了儀式。那天露水很重,清晨時分墓園的草地上浮起一層白霧。葬禮還沒有開始,她從家裡出來,一個人在這裡走了走,順便檢查最後的工作。
腿上傳來隱隱的痛楚,傷果然還沒好全。菱川深樹停下腳步,稍作歇息。
「那個……菱川小姐?」
身旁傳來了聲音,那是自己在劇場裡不知聽過了多少次的、青年有朝氣的聲線,菱川深樹怔了一下:「黃瀨先生?」
黃瀨涼太套著一身黑色西服,外套沒有穿上,只松松披著,看上去有些匆忙。他是不大配這樣沉悶的顏色的,相比之下,白色才更適合他。菱川深樹視線一挑,看見他脖子上還纏著紗布:「……您是來看文世的?」
「啊、嗯。不過我就看一下,馬上就得走了。」
「……」
她眨了眨眼,說出自己的推斷,「您不會是從醫院偷偷出來的吧?」
「誒、為什麼知道?」
「……」
青年無辜地看著她:「我是很想來啦,但是家裡的人每天在醫院看著我,哪兒也不能去,只有早上有空閑……咳、您不要說出去哦。」
黃瀨似乎是會無意識帶上有些接近於撒嬌的語氣,讓與他交情不深的菱川深樹怔了好半晌:「我知道了……您隨意吧。不過養傷比較重要,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黃瀨涼太潦草地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墓碑。
「是在這裡嗎?」
「嗯,因為沒有打撈遺體……」說出這個詞時她頓了頓,「所以要下葬的的只有些衣物。」
「這樣。」
黃瀨垂下眼睛,沒有看她。青年對待不相熟的人,一旦露出這樣的表情,總會給人以疏離感。菱川深樹也沒有打擾他,只靜靜站在他身後等著,隱約能聽見園內輕淺的風聲。
似乎是獨自一人想了很多事。過了半晌,黃瀨終於起身,對她點點頭:「那我也該回去了,再不走就要被發現了。」
「嗯,您路上小心些。早日康復。」
「好。」他本來已經轉身要走,卻又想起什麼,頓了一步,回頭看菱川深樹,「這麼說來,您後天要去送小赤司嗎?」
「……誒?」
見她一臉迷茫,黃瀨涼太推測也許這兩人的關系沒有自己想像中來得好,但還是解釋了幾句:「小赤司昨天來看我的時候說,他後天要去歐洲那邊,似乎有什麼工作上的事情要處理,好像要去挺久的呢,大概半年多?……您不去送送他?」
「……」
這是菱川深樹始料未及的事情。上次在帝國飯店見到赤司時,青年可是絲毫沒有提到這件事,這兩天也沒有聯系,那就是故意沒有告訴她,打算就這麼離開了。她不自覺地抿了抿唇角,最後還是輕輕點頭:「我會考慮去的。他是什麼時候出發?」
盡管並不想承認,但菱川深樹意識到這件事意味著什麼的同時,是確實有那麼點失落——甚至有幾分不快的。她當然明白青年在想什麼,其實兩人早就該適當收斂,拉開距離了,可在菱川深樹的心裡,這並不等於單方面的、突如其來的、草率的告別。
赤司征十郎也許是打算就借助這半年的杳無音信,同她以空白來自然地疏遠了。可儀式感畢竟是重要的東西——她曾經覺得美好、明麗、值得珍惜的一切,不該以這麼簡單的方式結束。表演的最後,演員總會需要一個盛大的謝幕。
她原本也還打算尊重青年的意願,就這樣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可在家中坐了一天,終究越坐越覺得難耐,最後還是早早起來,讓司機載了自己出去。
碼頭上人不是很多,地震的影響還未散去,加之時候還早,這裡離住所相對遙遠,人們根本沒有閑心來此處。空氣中滿是新鮮的海腥味,從海邊吹來的風高高揚起她的發帶,有些冷。菱川深樹伸手扶了扶帽子。
清早的光疏落地散在地上,踩上去,滿是涼意。她幾乎是一眼便看見了那幾個人,身著白色外褂的綠間,套著筆挺軍裝的深膚色青年,書生氣的溫和年輕人,以及站在他們中間的赤司征十郎。青年提著棕色手提箱,身後不遠處侯著佣人,海風將他的額前的碎發吹起一點,再一點,從這裡能瞧見那個細小的弧度。
見幾人終於停止了談話,菱川深樹遠遠地開口喚他:
「赤司先生。」
青年一瞬的怔忡是顯而易見的。而後他挑了挑視線,望向一旁的菱川深樹時神色裡仍有些訝異:「……菱川小姐?您怎麼來了?」
一旁的三個人都回頭看她。綠間還認得菱川深樹,所以沒什麼太大的反應,而剩下兩人皆是有些迷茫。
「黃瀨先生告訴我,您今天要走,」她微笑著解釋,平靜的語氣裡帶了些不易察覺的譴責,像是在提醒青年自己此刻情緒並不算好,「我覺得還是送一送您比較好,就來了。」
「……」黃瀨嗎,那家伙也真是——
他當然不會把這話說出來,只輕輕皺了一下眉,低頭望著走到近旁來的菱川深樹,像是在思考該如何應對這場面。
菱川深樹也抬頭望著他,一語不發。她的眸色比一般的黑瞳還要再略深一些,平和安定,那是直率、真切又讓人難以移開視線的眼睛。仿佛一切思緒無需明朗化為言語,也能在此刻被洞悉。赤司征十郎便是同這樣一雙眼睛對視著。
「……」
長久的沉默之後,他妥協了,無奈地笑起來。
「您可真是——讓人出乎意料啊。」
終於被打破的沉默換來了菱川深樹的微笑,聞言,她也同樣露出了頗為無奈的神色:「我也本來是不想這樣的。」結果還是在說赤司的獨斷。
早知如此,還是告訴她比較好。
赤司征十郎輕笑著搖了搖頭。
真是服了。
這時,一旁看了半天的三人終於有些耐不住了,率先說話的是綠間:「那麼,我就先走了。到了那邊給我個消息。」然後點點頭轉身就走。
「……咱們也走吧,青峰君。」淺藍色短發的青年示意身旁的同伴,對方回了一句「啊?」,卻仍是不明就裡地跟著走了,走之前不忘回頭看了站在原地的赤司和菱川一眼。
「那是赤司先生的朋友們?」
「嗯,那都是一高時期的舍友。」他點點頭,目送幾人走遠,「菱川小姐怎麼來的?」
「坐家裡的車。今天家裡沒什麼特別的事,就起早了些,也不著急。」
「這樣。」
赤司露出思慮的神色。
良久,他仿佛終於想通了什麼般,壓低音調,輕輕對她說了一句:「……抱歉。」
「……」她怔了怔,也是沒有料到赤司會說這些,「沒關系的。」
其實是沒關系的。
「您不用跟我道歉……現在不用,以後也不用。」菱川深樹笑起來,海風將她的鬢發吹得有些散亂,「——怎麼忽地又說起這些了。我今天是來給您送行的,……一路順風,工作順利。」
「嗯,謝謝您。」
身後的佣人上前提醒了幾句,停靠在岸的輪船發出巨大的汽笛聲。
「好像該走了,」赤司征十郎扭頭看了看,在海風中回身,「您要是想給我寫信的話,地址可以問黃瀨,發電報也可以。」
「好的,我知道了。」
他最後看了菱川深樹一眼,漫長又專注:「那麼,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
赤司先生:
敬啟。冬季漸至,枝頭枯葉落盡,只余疏落的枝杈,零零落落倒也有幾分美感。
近日國內勢頭很亂,地震帶來的陰影還未完全消去,趁著這股勢力,又有更多的問題要出現了。……總覺得情況並不安定呢。
快要到年底,今年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讓人感覺以前的場景還如同昨天發生的一樣。各家也還有許多修繕工作要完成,我聽說赤司本家恢復得很好,不知道您在國外怎麼樣,若是過得還順利,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邊一切都還好,深早兄長又發表了新的作品,前幾日還和我一同去看了黃瀨先生的演出。黃瀨先生又接了男主演的位置,這次改編的是莎翁的戲,非常精彩,您會有興趣也不一定。
……
我在這邊也一切都好。
雖然這麼說,可能多少有些突兀,但是——文世的事情,也大概終於可以淡忘一些了吧。也許這只是因為時間推移而產生的自然反應,可我多少還是能將其視作一件平常的事,不再想那麼多了。
那天和您一起去看的戲,有句台詞我大抵還是記得的。「逝去的事物不可能再回來了」,卡萊爾說「接受已發生的」*,大概也就是這個道理吧。
我們現在,也只能於恓惶不安的每日中盡量提起精神,這樣的話,眼前的路多少也會明朗一些吧——黑暗中星光的明亮,畢竟還是需要人去注視它才能得到表現。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要是您也能看到這幾點星光,並邁步前往,我們在這裡,也會覺得得到了些力量。
希望您一切都好。
·
1923年12月26日
下雪了。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國內的情況似乎並不安穩,前幾天出事*之後就一直沒有平復,德國這邊的議論聲也很多。
經虹村的介紹認識了冰室,都已經商談完畢,合作上問題不大,但是離回國大概還有些時日。
今日收到了菱川小姐的信。那邊似乎一切都還好,這就夠了。看到他們還能打起精神來,重整旗鼓,這邊的人也會覺得安心。
這個時代,大概還能再苟延殘喘一段時間吧。
「……赤司?」
同伴叫自己的聲音。
「不好意思,這就來。」
他輕輕擱下筆,將菱川深樹的信箋折好,仔細放進日記的內頁中。合上本,放入抽屜,上鎖。
黑發青年已等得有些不耐煩:「再不走就晚了哦。」
「嗯,我知道。」這晚他們有個重要的宴會,可能要過很久才能回來,「走吧。」
赤司征十郎走向等在門口的同伴,他們一同經過玻璃窗投下彩色陰影的長廊,朝院落外的轎車走去,空氣中有枯草的干冷氣息。
遠方冥冥的天幕之下,忽然響起了鐘聲。一下又一下,低沉而莊嚴的撞擊聲回蕩在整片土地上,驚起了高棲寒枝的群鳥,在層雲之中落下不絕的余音。
晚鐘已鳴。
作者有話要說:注:
*帝國飯店:近代第一座西洋酒店,因為在關東大地震中未倒塌而成為了很多貴族暫時的留居地。
*關東大地震死亡人數:百度百科上說十四萬,甚至好多人覺得比這個還多,但是wiki和《日本歷史》上皆記載為十萬,所以這裡選用了十萬。
*支倉文世的火車事故:歷史上確有其事,詳細資料我沒有查,應該是在是在百科上看到的。
*地震後首先支援資本家確實是當時的政策。
*接受已發生的:卡萊爾名句,改變能改變的,接受已發生的。(……你要是告訴我你居然還是忘了這是誰我會哭的)
*日記背景:1923年12月17日,難波大助於虎門附近謀刺裕仁親王(後來的天皇),導致山本內閣全體辭職。資料來自井上清《日本歷史》。
FREETALK
啊終於吐出來了……
首先給支倉點蠟。一周內我給兩個人發便當了:)你們要是還敢嫌棄我的NE,首先應該感恩我沒有讓女主角在上一章最後被砸死:)
還是要說這個地震真的很慘……要是能不寫得太突兀就好了。
小隊長要暫時離開了嗯,下一章就回來(下一章就完結了好嗎!?)本來打算寫去美帝,後來考慮到敲晚鐘的習俗還是歐洲比較合適,就選了德國。冰室美人和大隊長在這裡私設是留洋高材生2333倆人關系參考官方小說。
關於這個碼頭……我是沒有考據出來,你非要吐槽我東京是內陸城市我也無話可說,但在聽碟《大正偶像浪漫》四卷不二最後離開的時候確實是坐船的,也可以推測是當時趕去了離得比較近的港口……啊總之不要太在意這個啦:)
小隊長的心態應該不難懂,深樹她當然也懂,但是她確實是有點不高興:)換了是我也會不高興
之前似乎沒說過,全文選用的是大正末年的背景,大正時代到1925年就結束了。所以關東大地震真的對於這個不幸的時代來說是致命一擊,這是一切衰落的開始,希望大家能明白。
下一章完結,謝謝你們w相信我這是NE哈哈哈哈
食用愉快w
2016.7.28凌晨
☆、「八」暮燈
大正十三年,四月。
一股春日的氣息悄悄彌散在百廢待興的城市裡,這讓整座尚且沉浸於創痛的東京城都變得有生機了些。這樣的季節裡,連呼吸都是帶著零落花香味兒的,讓人能陡然生出一股無謂的自信,仿若下一刻即可盼到天明。
櫻花綻放的日子裡,菱川深樹收到了遠自重洋彼岸的信件。信的正文內容倒也只是寥寥數語,想來青年也不是多話之人。鋼筆字勁氣利落,讓她連素白的信箋都不敢亂碰,生怕不小心毀壞了上面的任何一個字。
只是,除了這封信之外,赤司征十郎還寄來了別的東西。
那是一本羅蘭珊的畫集。
記得去年年初,在畫展上遇到赤司時,她似乎確實表達過對羅蘭珊的喜愛,只是沒想到,這種瑣碎小事,青年會記這麼久。淺灰與暖粉交錯的畫集封面上,用瀟灑的筆體寫著這位法國女畫家的名字。書的質感很好,菱川深樹將其捧在手中輕輕摩挲了很久,以至於身旁的菱川深早都有些莫名地湊過來看:「半天也不看你動一下,拿到寶貝了?」
「嗯。」
「……誒、肯定了?」
在赤司征十郎離開的這段時日中,菱川深早也不是沒有和自己提過他,只是,次數越來越少。
她大概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前幾日又提出讓她去應酬一位華族少爺了。
這年年初菱川深樹還去造訪了以前常去的那家書店,可是那裡已經在先前的大地震中化為一片廢墟,如今還在重建。她碰上了那位老板,男人告訴她,之後可能要回老家,不再在這邊開店了。
「那、您在這裡的書——」
「一半都燒啦。」他搖搖頭,「都是些很好的書啊……也是沒辦法。要是看到什麼喜歡的就拿走吧,當臨別禮。
「話說回來,之前經常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年輕人呢?」
「誒?赤司先生嗎?……他現在人在德國,要過一陣才能回來。」
「德國啊……」
聽到不熟悉的名詞,男人輕輕復述一遍,掂量一下這個發音,「這種時候去工作嗎,真是辛苦了啊。能快點回來就好了呢。」
「……嗯、也是呢。」
見菱川深樹的回答有些曖昧,他虛起眼睛,將眼前這個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後還是沒多說話,只嘆了口氣。
「那,我也該回去了。謝謝您的書。」她拿起挑好的書,說話時有些留戀地最後看了這裡一眼。橙色的燈光,透過幾縷日光的窗子,從地上一路堆砌的舊書。再過不久它們都將不復存在了,一想到這裡,便會覺得要同某樣重要的事物分別般難過。
「沒事,有人看的話,書多少也會滿足一點,」男人笑起來,這微笑她見過許多次,溫和得如同她此前遇到過的每一個善良的人,「再見啦,路上小心。」
「嗯,……再見。」
後會有期。
這一年春天,該離開的人都離開了。日子便是如此,跌宕無常,卻又循回往復。觀眾終要散場,演員再度登上舞台,然而燈光之下看到的,卻總將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有限歡喜,無限凄涼。*
她想,她也是時候該同青年作別了。
得知赤司征十郎回國那天時,菱川深樹去同一位伯爵家的長子見了面。這個家族和菱川一樣都是新華族,兩家關系也還算不錯。而讓菱川深樹知道這場會面與以往不大相同的,是母親的說辭:「去了以後注意點,以後還要和他們家來往,留個好印像。」
她似乎聽懂了什麼。
這日早上她從兄長那裡聽說赤司回國了,便一直在考慮該如何與其見個面,可是否該見面現在仍是未知數——想來想去,直到應酬之時她仍未解決,便不小心分了神。
「……菱川小姐?」
好像已經是第二次這樣了,每次都是為了同一個人。她露出帶著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我走神了。您剛才說了什麼?」
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寬和地笑了笑:「沒關系,我是問問您最近有讀到什麼喜歡的書嗎?」
這位同往日的少爺們倒是似乎稍有所不同。伯爵家雖然是新華族,但菱川深樹聽說他們家的孩子都被教養得很好,才學兼備,為人謙和有禮。雖然可能多少有些誇大,但確實,是要好些。
赤司的問題被她暫時擱置腦後,菱川深樹終於露出了些許沉思的神色,斟酌片刻後回答對方:「嗯,這些日子在讀霍普特曼*。」
她很高興,能從對面的人眼中找到贊許的神色。自同赤司分別以來,確實似乎很久沒有與人提起這些事了。大部分華族讀書來也都只是為了當做談資,沒什麼實際用處。
想到赤司,菱川深樹輕輕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果然。
還是不要去見他為好。
盡管他們並未斷了聯系,但也絕對稱不上熱絡。這樣的距離便足夠了。
她朝著對面露出關心神色的青年露出笑容。好好應對面前之人才是貴族該有的禮節,這點必須時刻銘記。
「您也是,近來有什麼稱心的書嗎?」
她果然還是,有別的路要走。
·
春日過去,大正十三年的夏季來臨。這一年的日子似乎過得格外快。赤司回國的一兩個月之內,菱川深樹仍未去找過青年一回,只零零星星聽到過他的消息,並且如同兩人結識之前那樣,偶爾會在應酬中遇到,並禮貌地說兩句話。
只是,他們再次碰到的時候,已經可以交換一個稔熟的目光,如同相識已久的故友那般,是從不逾越的,令人安心的熟識感。
這樣便足夠了。
那日午後,她和兄長一同待在書房。夏初的房間拉著窗簾,仍可以隱隱聞見花園內霧島杜鵑的新鮮香氣。菱川深早原本在寫文章,寫著寫著,忽然開口喚她:「阿樹。」
聽到兄長的聲音,正在讀書的菱川深樹回過身,「怎麼了?」
「我昨天遇到赤司了。」
「……」
菱川深早已經許久沒有主動提起赤司了,這日忽然談起,讓她有些意外:「怎麼了?」
「沒事,就是說了說最近的事。感覺你好久沒提起他了。」
「……早哥也很久沒提過赤司先生了啊。」
「那是——嘛、」
以一個無意義的感嘆詞做結尾,青年放下手中的筆,坐直了些,仍沒有回頭。他把聲音壓低一分:「吶,我說,阿樹。」
「嗯,怎麼了?」
「你覺得別府家的人怎麼樣?」
「……挺好的。」
「……」
是她的錯覺也不一定,菱川深早一瞬間怔住了。而後他沉默幾秒,有些訥訥地開口:「你一直看什麼都挺好的。……我也覺得那小子挺好的,就看著瘦了點。」
「……嗯。」
「但是阿樹——」他頓了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遇到喜歡的東西的時候,不要也老是一直說挺好的。
「不然,別人就感覺不到你喜歡它了啊。」
她怔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菱川深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哪怕是喜歡也不能過分表達,哪怕是渴望也必須斷然遏止。長久以來母親的教誨已成習慣,她自然不會去探究其中有何不妥。
菱川深早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就從這一眼裡,她忽然隱約意識到了青年要說什麼。
他把鋼筆拿在手中,下意識把玩起來——那是菱川深早無措時慣有的動作——而後他撇了撇眼睛,剛才被揣了半天的話,在此刻終於說了出來:
「……赤司似乎要訂婚了。」
「……嗯,然後呢。」
「啊?」
「赤司先生要訂婚了,怎麼了嗎?」
「……呃、不,沒事。」
她不驚訝。雖然菱川深樹必須承認,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她捧著書的手指倏然收緊過,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後她抿了抿嘴角,近乎倔強地抬起頭,朝兄長露出固執又平靜的眼神。
「我知道了,早哥就是要說這個?」
「……嗯。」
菱川深早沒再說話。他自然懂得妹妹的性子,多說也無用。青年只是站起身,走到菱川深樹旁邊,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那手掌如同小時候一般溫和寬闊,仿佛能包容妹妹這一刻所有的執拗、勉強與惶惶不安下的努力。
菱川深樹差一點以為自己要哭出來。
那年的夏季,母親提議讓她同別府伯爵的長子訂婚。她起初始終回答曖昧,卻知道自己終有一天,還是會答應的。
只是沒想到,那個人會比自己還要坦然。
夏季將盡的時候,菱川深樹一個人出了門。前幾日剛剛去墓園看望過了友人,菱川深早也不在家,她覺得無事可做,便半路下了車,獨自散步到以前常去的那家書店。
這裡已經不是書店了。先前泛著古舊紙香的店面被一家和菓子店重新填滿,站在門口可以聞到香甜的味道。可菱川深樹只是站在那裡,沒有進去。
午後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拖出寂寞的影子。
就在那個時候,身後有人叫她。
「……菱川小姐?」
熟悉的聲音。沉靜的,清朗的。
熟悉得讓人想要落淚。
「……赤司先生。」她轉過身,露出微笑,「日安。」
「日安。」
赤司征十郎態度同她一般明朗。兩人也都不覺得有何不妥,只是如老友一般,站在店鋪前談起了話。「您是來……?」
「本來想著是再去書店看看,不過眼下看來——」
「嗯,這裡在之前地震的時候坍塌了,我幾個月前碰到老板,他說他要回故鄉休息,不會再開店了。」
「……這樣。」
青年沉默了幾秒,像是在回味這猝不及防的物是人非。之後,他看了看天色,「時候還早,您願意去周圍走走嗎?」
菱川深樹沒有拒絕。
他們沿著河川走起來。兩岸皆是低矮灰蒙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同他們擦肩而過。地震已經過去了快要一年,人們仍然在努力打起精神,但這種精神,同先前那自信、昂揚的時代已大不相同。那是更為沉痛的,踩過鮮血而固執地昂起頭的精神。
日趨衰落的時代,如同他們逐漸遠去的年少氣盛一般。
他們起先都沒有說話,這樣的靜默並不罕見,反而令人感到安心。
然而。
「進入秋季,天氣就又要轉涼了呢。」
菱川深樹起初沒有回話,卻見赤發青年輕輕扭過頭,示意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河川。午後的日光打在河面上,晃得人睜不開眼。「到了秋天,河會再靜一些,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浮躁。」
「……確實吧。赤司先生喜歡秋天?」
「也沒有特別喜歡或者討厭,只是覺得比較舒服而已。」
——聽上去多麼投巧又合理的回答。
而她也是這樣。
一旦沉默被打破,話題自然接踵而至。同赤司征十郎在一起時,她倒是從不擔心冷場。
菱川深樹抬頭看向青年:」您最近去帝劇了嗎?」
「最近還沒有,怎麼了?」
「之前聽黃瀨先生說起,下個月有位清國來的先生,要在帝劇表演呢。*難得請來的名伶,覺得您似乎會感興趣。」
「梅先生嗎,我倒是也有聽過。」有車輛路過他們,赤司征十郎將她向路內側擋了擋,「如果沒有工作的話,應該會去的。」
他頓了頓,發現什麼:「您經常同黃瀨聯系嗎?」
「也不是……就是在文世葬禮那天,碰到了黃瀨先生,」他還是從醫院溜出來的,「那之後也有過幾次聯系。」
「這樣嗎。」
像是往常一般,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語氣舒緩,氣氛輕松,仿佛此前長達半年的分離,兩人身上的變化,這些事情都從未有過。
錯覺讓人以為一切都如舊。
那天最後,赤司將她送回了家。黃昏時分,兩人站在院門前作別。
「代我向深早問好。」
「好的。您路上小心。」
「……」
聽聞此言,本該離開的青年卻久久沒有動作,只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她。
「……怎麼了嗎?」菱川深樹被那近乎嚴肅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安。
赤司又沉默了幾秒。
而後他嘆了口氣,像是作出某個決定一般,看向菱川深樹的眼睛。
時隔多年,菱川深樹依舊不知道該怎樣去描述他那一瞬間的眼神——仿佛面對待嫁的女兒,即將逝去的愛人,終要分別的摯友。許多情感糅雜在一起,那樣深沉浩瀚,黃昏的日光在他眼中沉澱成繁星。
然後赤司笑了,禮貌又溫和地:「我聽說您要訂婚了,提前道一聲祝賀。」
「……」
菱川深樹怔住。
這就是青年最後的回答。
他大概知道的,知道他自己怎麼想的,知道菱川深樹是什麼想法。知道來來去去的一切,也知道他們唯一的選擇。
他們什麼承諾都沒有,也沒有談過一句逾界之言,到最後也是如此。
「……嗯。」
長久的沉默之後,菱川深樹笑起來,直視青年的目光。她笑得溫和宛然,如同晚宴後與戀人約定來日的女孩:「謝謝您,赤司先生也是,提前道一聲賀。」
僅此一聲,就在他們交換眼神的那一瞬間,兩人便原諒了彼此,原諒了至今以來所有的過往——這樣便能懷抱著近乎坦然的輕松,踏上接下來的道路。
就到這裡吧。
菱川深樹最後行過禮,轉身進了院子,沒有回頭。
那是大正十三年的夏末。
·
因為家中要處理的事情很多,菱川深樹的婚禮大約還要次年才能舉行,她仍暫時過著自由的日子。
在那年的深秋,修復終於有了進展,鹿鳴館重新舉辦了舞會。
先前沉寂了好一陣的華族們又熱鬧起來了,雖然這熱鬧裡帶著一股即將散場的凄涼感,但畢竟還是熱鬧的。菱川深樹自然也參加了舞會,她准備了嶄新的禮服,同自己的男伴——別府家的少爺,也是她現在的婚約者——一起抵達。在鹿鳴館的門前她便遇見了赤司,只是沒有怎麼交流,打個招呼便又分開了而已。
舞會進行到後半場,她提出到露台稍作休息,男伴則是去了一旁同別的家族的人打招呼。畢竟還不是正式的關系,也沒必要時時刻刻在一起,菱川深樹獨自站在露台上,望著大廳內的人來人往。
鹿鳴館還是以前的樣子。紫色的縐綢帷幔,盛開的捧花,高疊的銀質餐具。它們此刻都浮誇地閃耀著,看上去依舊美好,卻不知為何,令菱川深樹徒然覺得有些低落。
而她就是在那時被赤司叫住的。
「菱川小姐。」
她點點頭,算作招呼,遠遠看著青年朝自己走來:「您的舞伴呢?」
「暫時和別人一同去了,我剛才也看到別府先生了。」
這樣。換舞伴確實不是什麼稀罕事,她點點頭。
像是得到默許一般,赤司征十郎也站到了露台上,就在她身旁,作出微微靠近欄杆的姿勢,看著院內的風景。自上回的分別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再這麼近距離過,至於下一次——
菱川深樹忽然一怔。
應該不會有下一次了。
「婚期已經定下來了嗎?」
「嗯,大概在來年二月。赤司先生會來嗎?」
「應該吧。還要看情況。」青年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您希望我去嗎?」
……真過分啊。居然問這種話。
菱川深樹看著他,沉默良久,最後輕輕點頭。就當是她最後一次任□□。
赤司征十郎輕輕地笑了,重新將視線投回院內。
他們都沉默下來,仿佛在體味這最後的一段獨處般。寂靜包容了這一刻所有的尷尬與過往的不快,風也不知何時變得安靜了。
菱川深樹略微抬眼,望向燈火輝煌的大廳內,舞池中央人影幢幢,翩躚的裙擺描摹出美好的弧線。相比之下,寂靜的露台就顯得分外冷清。她怔了怔。
閃耀著的人群。
和他們身後即將崩落的、虛幻般的美感。
「吶,赤司先生。」
菱川深樹終於開口。
「怎麼了?」
「……現在眼前的這些,都快要結束了吧。」
她望著燈火通明的鹿鳴館正廳,喃喃自語般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青年並不驚訝,只是輕輕看了她一眼,平淡地反問道。
「也不是因為什麼——、」她頓了頓,露出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就是忽然有種這樣的感覺而已,讓您見笑了。」
出乎她意料的,赤司征十郎沒有繞開話題。青年只是露出的一瞬思忖的神色,而後揚了揚視線。
「不,……您說的沒錯。」
他回過身,也一同望向大廳內:「地震之後,原本的很多問題都更加嚴重了,還有並不好的局勢……這個時代,確實快結束了也不一定。」
她靜靜地聽著,沒有作答。
「但是、」
略微停頓之後,青年再度開口。菱川深樹因為這突然的轉折而抬頭看他。赤司征十郎示意她再度看向大廳:「您覺得您看到了什麼?——就表面而來。」
她望向那片燈火通明之中。
「……很漂亮的地方,和人。」
「嗯,沒錯。」
青年認可性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回身,視線對上菱川深樹,那雙眼睛堅定又明朗,有不易察覺的笑意一閃而過:「確實,這個時代可能就快要結束了。但是,現在面前的這片景像也好,鹿鳴館也好——甚至這個時代也好——
「都是一生一次的大舞台。」
金紅色的燈光停駐在青年的眼底,與那份溫暖的赤紅化為一片。粲然的光芒從他背後紛擁而上,為眼前青年的笑容鍍上華彩,風雲為之變色,如同神明創世時曾有過的最瑰麗美好的夢境。
菱川深樹望著他。
她甚至連回答也做不到,只能怔在原地,望著青年篤定溫和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嘭——啪!」
有聲音在高空響起,打破了這份長久的沉默,星星點點的光芒隨之從他們頭上落下。是煙火。
菱川深樹抬起頭。短暫綻放又下墜的光芒在她的瞳仁上投下明亮的影子。她望著那片光亮,一種近乎悲傷的欣喜從心底蔓延開來。那是多麼短暫,脆弱卻又美麗的景色——一瞬間,她似乎懂了青年的話。
「煙火,真美啊。」
赤司征十郎怔了一下,而後也抬頭看了看,微笑起來。
「是啊,真美。」
他說的沒錯。如同眼前轉瞬即逝的煙火般短暫的時代,確實是很快便會消彌——
盡管如此。
煙火綻放時那一刻怦然的美感,是不應該被忘卻的。
菱川深樹看著他。赤司征十郎也看了她一眼。
——「逝去的事物不可能再回來了。不論我如何祈願,已經度過的時間永不會再倒流。曾經的歲月是多麼短暫、脆弱又奢侈的東西。」
那時候聽到的話,她竟銘記到了現在。
即將結束的這一切,以及即將結束的,他們的青春歲月。說他們的華年都伴隨著這時代一同盛衰枯榮,也未嘗不可。
過了今晚,他們便可能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樣尚且還能保留幾分自由,以坦誠的心情來面對的機會。
像是終於想通什麼般,青年面向她,露出微笑。
「既然是舞會,就不能浪費。」
他這樣說著,後撤一步,左手背過,右手利落地旋至身前,遞向菱川深樹——那麼優美自然,令人移不開視線。一直都是如此。
「可否請您賞光跳一支舞呢?」
「……榮幸之至。」
如果這是夢境的話,那麼至少在天明之前,都讓她笑著度過吧。
這大概就是她所期待的,令人安心的結局。
那是大正十三年的深秋。
那一晚,屬於他們的時代終於落下了帷幕。
·
昭和三十五年,六月。
「……然後呢?」
「什麼然後?」
女孩不滿地拽了拽面前之人的袖子:「舞會以後呢?」
「……誰知道呢。各自回家,自然地離別,然後我嫁給你爺爺,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時間太久,已經記不清了。」
「呶——」
女孩不滿地撅起嘴,一個人憋氣了半天,左右思索許久,最後好不容易尋得什麼報復方法般,得逞地喊起來:「啊,奶奶你喜歡別的人!我要去跟爺爺告狀!」
「你就算去說了,啟一也不會生氣的哦。」
「誒——!?為什麼?」
「因為,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啊。」
坐在搖椅上的老婦人眯起眼睛,對著年幼的孫女露出微笑。那幾乎是一個老人所能擁有的,最為溫和慈愛的笑容,人們幾乎可以在她微笑的間隙,猜想她當年是怎樣一位美麗而有教養的貴族小姐。
「呶——我不信,反正我要去跟爺爺告狀!」年幼的女孩尚聽不懂她話中的含義,賭氣般轉身就跑,邊跑還邊喊,「爺爺——!爺爺你在哪裡——!」
別府深樹望著女孩跑遠的身影,笑了笑,重新躺回椅子上。
這個年代的孩子和他們那時真是大不相同,他們變得更加樂觀開朗,如同這個已經變得開放起來的時代一樣。風雨飄搖之路那麼漫長,但是,眼前的路終究還是一點點明亮起來了。
突然間回憶了這麼多,總會覺得累。
她輕輕閉上眼,打算小寐一會兒。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子照在她的身上,掠過細軟而銀亮的盤發,質地上乘的厚實披肩,以及戴著戒指的,年邁之人的手掌,朝房間內部流淌而去。
大正時代早已遠去,華族制也已廢止*。真正享受過那段時光的,只有他們這一代——未沾得戰火的熏染,整個青春都被華美的事物裝飾。只有他們。
在日光抵達的末梢,房間的另一角,被保存得完好無損的畫集擺在書櫃的頂層。書脊上,漂亮的字體寫著法國女畫家的名字,一如幾十年前那般嶄新。
她閉上眼,在令人安心的日光中沉沉睡去。
只消一不小心,便可以回到那個夢境裡。
夢中,她仍是青春年少的歲數,在兄長的陪同下走向長階高處。大門徐徐打開,而那之後是燈火輝煌,亮金與暗紅交錯的世界。人影幢幢,華族往來不絕,那樣耀眼美好。
仿佛一切盛大明艷皆彙聚於此。
而那片光芒之中,有人正等著她。
見到自己,他露出了微笑。然後青年微微後撤一步,左手背過,戴著緞面手套的右手遞至她面前。
無數次的夢境,最終都指向同一個終點。
——那麼,到舞會的時間了。
[終]
Drawer
2016.7.31
作者有話要說:注:
*有限溫存,無限辛酸:來自查理.卓別林《致烏娜》
*霍普特曼:德國劇作家。
*清國的演員:是梅蘭芳先生沒錯。先生於1924年10月20-23號在帝劇表演。
*一生一次的大舞台:原文「一世一代ソ大舞台ク」,《大正偶像浪漫》第二卷,勳的台詞,聽譯。具體解釋見後記。
*華族制在戰後,1947年被廢除。
後記 · 一世一代
老實說,我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很少遇到這種情況,一般遇到完結或者後記或者FREETALK我都是瞬間復活爆字數的那種,但是這次我說不出來了。
啊總之這算什麼呢……大概就是因為腦補過太多次而導致的結尾懈怠?我以前寫的結局大多只有個念想,不會像這次一樣,連每句話都設計好,導致我自己看著內心毫無波動,總覺得寫砸了。
還是從頭說起吧。
為什麼我會喜歡大正時代,其實就是因為在文章注釋裡多次刷存在感的,那套叫《大正偶像浪漫》的乙女碟。沒入過我R社坑受不了前期抖S的妹子就不要聽了,聽不懂日語的就不用想了(……),聽我說就好。在那套碟的最開始,都會有一個故事開場般的獨白:
「時值大正。
作為舞台的,是這日本、華之都,東京丸之內。
昨日興建劇場,明日興建百貨店,利用由第一次世界大戰而產生的景氣,街道裡開始充溢著西洋文化的時刻。
這是,在這般大正時代中閃耀著的青年們的,愛的故事。」
(↑自譯。僅供參考)
而大家的朗讀真的都太好聽了……特別是第二卷KENJI演的勳,開頭的朗誦我聽了十幾遍都不膩qwwwq另外整盤碟我都很喜歡,以及最重要的那句話。
這是一生一次的大舞台。
雖然和文章裡說這句話的情景根本大相徑庭,但我當時毫無疑問被戳到了。那是怎樣的情懷啊——寬廣的,熱切的,一生一次這種奢侈美好的詞聽上去,讓人覺得那麼向往。
所以有了暮燈。
我無意去片面誇獎一個時代,就如同我寫到的一樣,這個時代充斥著混亂,貧困,以及最悲哀的死亡。關東大地震一擊摧毀了不幸的大正,這是無可辯駁的。甚至當我翻閱井上清先生從工人角度寫成的《日本歷史》時,我都在想,這種時代,究竟哪裡好了。
可是我還是喜歡。我喜歡漂亮的鹿鳴館,喜歡舊式的老爺車和洋燈,喜歡銀座街頭的咖啡廳,喜歡那個時代了不起的作家們,喜歡那種充滿了希望,站在山頭眺望明星的感覺。
所以我把它寫得積極了一些。DUAL說感覺不像NE,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吧。我想要表現出一個華美浪漫時代的風範,浪漫其實是個很寬廣的詞,罷工和死亡一點也不華美,但我希望人們反抗的精神和振作的勇氣也能被稱之為浪漫。
——不過這就是我的個人主觀色彩了。大家還是不要被我帶偏,理智點看待吧:)
至於這對男女主角……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們了,我感覺感情線根本沒有被我寫明朗,好感度刷起得莫名其妙:)還有那含蓄到死的對話,到最後都不肯承認一聲喜歡的驕傲。這是我第幾次干這種事了我都不知道:)
他們都很清楚自己該干什麼,所以最後離別到來之時,也沒有悲傷。我是這麼想寫的。當然會有不甘心,但是用小隊長的話說,這畢竟是沒辦法的。
這篇文章也是用手機寫的,全文,21天。最開始構思的時候覺得會寫得很麻煩,實際下來還好,比以前的某篇是好多了。至於其中有寫不下去拖拖拉拉的日子,用喜歡的作家的話來說,期間各種辛苦,不值一提。
至於文章的各種裝逼的注釋,抱歉,作家們百分之八十我都沒看過:)我是把自己讀過的那個年代所有作家的書……底下的注釋都抄到了本上,再查取需要的,還請大家不要太較真23333改天看書沒准你就會看到熟悉的名字哈哈哈哈
結果這篇文章我覺得還是被我寫得難以言喻的微妙:)我用了兩章讓男女主選定對方就是自己的個人線(……),用四章半刷起好感度,用一章半讓他們分開。這個故事開頭冗長,中間斷層,結局來得漫長枯燥,還強行談人生講道理,試圖又治愈又捅刀,……要讓我吐槽,我真是能吐槽自己四千字:)
最後說一點,寫這篇文章的初衷,其實是為了自救。我在三年前就曾被自己的某篇隊長男主的文章救過,之前又遇上了很糟糕的一段時期,我就想著,寫完它是不是就能得救了呢——然而這個答案被我反復打磨的結尾給弄得模糊不清了,但是我大概,多少還是獲得了一點勇氣的吧,靠著這點勇氣走下去,這接下來的一年是夠了。
所以我還是要感謝。感謝太太們畫了美麗的兼桑和婚維給我當手機鍵盤壁紙(……),提高了我在深夜的寫作熱情(×)
感謝機油DUAL聽我無休無止地嘮叨《帝國star》那套碟有多好,並聽我絮叨人設。
感謝酌梅在我寫大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雖然你不看我的文但是跟你聊大正還是很開心:)
感謝C幫忙試閱並耐心地跟我討論,我這個人真的很煩,能幫我到現在真是辛苦了qwq
感謝大正時代優秀的作家們,你們也是我愛著這個時代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感謝小隊長讓我再次做了一場夢。
感謝這個夏天。
一生一次的話,這就夠了吧。
非常謝謝你們。看到這裡的時候應該是九月底,我正在高三的課堂上打仗。如果你們也能多少從這篇文章裡感覺到溫暖,獲得一點希望,以及向前的勇氣,那就再好不過了。
結果說著沒話可說,我居然寫了這麼長的後記23333
那麼到這裡就可以了。
夢總是要醒的。
但是那些美麗的夢境會留在心上,永不消逝,如同煙火綻放時一瞬的明朗般。
願你們回首過去,也能覺得那真是好夢一場。
再見啦。
Drawer
2016.7.30凌晨3:00完稿
☆、「外」微塵
「我現在執筆為各位看官寫下的,是凡俗中一點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它可能沒有足夠的跌宕起伏,沒有激蕩人心的起承轉合,只有殘片式的開端與戛然而止的結局,而我這個寫作者也不過是想借這種看似嘲弄的說法換取您一兩點善意的寬容。但我保證它是真實的。這是在我這個半吊子學徒偷學技藝的路上,遇到的一些小事。」
菱川深早從母親的房間出來時,天色還早。
人一旦上了年紀,便會淺眠少夢。他不知道母親已經醒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頭腦深處現在還在打著盹。好現像,說明我還沒老。他惡劣地笑了笑,與迎面而來的菱川深宥打個照面:
「哥,早上好。」
「早安。」青年面色平靜地衝他點頭,「這麼早就起來了?」
「被媽叫醒啦,老人家自己睡不著也不讓年輕人睡,真是殘忍。」意識到有些失言,他適時打住,切換話題,「阿樹呢?」
「還在休息吧。下周就是婚宴,要准備的事情太多了。」
「婚宴」嗎……菱川深早虛了虛眼睛,露出漫不經心的微笑:「那讓她休息著吧,我覺得我也得去補個覺。先走啦,哥工作加油。」
「嗯。」
相互打過招呼,兩人又再度錯開。走出沒幾步,菱川深早忍不住回過了頭。望著大哥一絲不苟的背影,有一種捉摸不定、難以名狀的情緒忽然浮上了他的心頭——而菱川深早只是垂了垂眼睛,壓下內心的異樣,轉身離開。
「在家族同輩的三個孩子之中,尤以我的性格最為頑劣。大哥繼承家業,妹妹也即將嫁人,只有我還在整日漫無目的地游蕩。……我自知在華族中成為笑柄,但若遭受譴責的只有自己一人,那我也還可以以近乎惡劣的報復心將眾人的叵測視為一種嫉恨,可每當大哥與妹妹替我在人前攔下惡意,罪惡感便會如同泛著狂瀾的海面般高高漲起。
「但我已行船了太遠,無論狂瀾四起還是風平浪靜,都已經沒有回去的方法了。」
菱川深早在院子裡碰到了妹妹。
「早哥,你在干什麼呢?」
他從樹枝間抬起頭,看見對方站在花圃外,朝內輕輕探著頭。眼裡有疑惑,也有擔心。菱川深早搖了搖手裡的東西:「我在修剪花呢。」
「……可是現在不是二月……?」
「啊、和那個沒關系。」他揉了一把頭發,居然有葉片落下來,「最近正好在寫和修剪樹木有關的東西,就來找找感覺,不用擔心也可以哦。」
「欸……」
菱川深樹沉默了一下。
「可是九條院大人似乎就快要到了。」
「欸?哦,那就跟他說我出門了,我躲在樹叢裡直到他們走掉就行。……啊哈哈,玩笑啦玩笑,我這就出來。」他看著妹妹陰晴不定的神情,適時改口,並朝她伸了伸手,「拉我一把?」
「嗯。」
菱川深早站起來。突然的站立令他有片刻的眩暈。青年站在原地沒有動。
「早哥?」
「……沒事,」看著妹妹擔心的面孔,他露出和往日無異的笑容,「咱們走吧,我得趕快收拾一下才行。」
「我執筆的理由再簡單不過:出於對某位先生的敬仰。幼時我曾與他有過幾次來往,先生博學又親切,教予了我許多未曾觸摸過的事物。我與其他兩個孩子背道而馳便是從那時開始。
「……高中時代的日子比大學來得令人愉快。我認得一些志同道合的好友,並相互交換寫就的文章——那樣單純樸質的日子,此後一次也沒有再出現在我的人生中過。
「……更正前文,也許是有過的。因為某個人。」
菱川深早與赤司征十郎相識於大一那年。其實他們早就認識。一高時期宿舍班級離得有些遠,沒有正式打過招呼,但彼此都是名人,自然相互認得。大一那年他在法學部的宿舍,對門就是赤司那間。他打算熬夜點燈寫文章,弄得室友深夜起來跟他理論,說房間亮著睡不著。他好氣又好笑,但話到最後居然覺得對方還有幾分道理,矛盾無法調和,只好去敲隔壁的門。
開門的是赤色短發,面色淡漠的青年。
「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我能不能到你們這裡去待一晚上?借我個桌子就行。」身後探出的是自己舍友不快的面孔。
居然同意了。
同樣是法學部的學生,赤司的房間比菱川深早的要專業得多。這一點光看書架就能明白。他在書桌旁坐下,點起小燈,看著赤司征十郎坐回床邊。「赤司你還不休息?」「剛剛准備完工作,正打算睡。」赤發青年看了眼另一床已睡下的學生,示意菱川深早聲音低些,「你寫完了也早點休息。」
他點點頭,轉而去做自己的工作。
暖黃的燈光在室內投下一小片亮色。菱川深早抬頭,在對面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燈火投在他半透明的面影上,一晃一晃,如同整個人都在黑暗中搖曳著閃耀起來。前所未有的平靜感忽然淹沒了他。青年扭過頭,想要說些什麼,卻看到另一邊,赤司已經去休息了。
他壓下話頭,最終只是微笑起來。
長夜無聲,但有燈火相伴。
「那盞於黑暗中閃耀出模糊光芒的燈,此後曾無數次出現在我的人生中。諸如一個人在房間內為思路阻塞苦惱,四周的寂靜令人心悸時,我總會想起來那盞燈,想起那一瞬間在玻璃窗上看到的,自己的面容。那副圖景至今都清晰又堅定地停留在我的腦海裡。」
可是。
菱川深早再一次回首過去,已經是在赤司征十郎的婚宴上。站在人群中央的赤發青年,禮服裁得瀟灑合身,微笑如同轉瞬即逝水紋般細小溫和。
一晃六年過去了。
可他們似乎都還是原來的模樣。當年在帝大的宿舍裡,菱川深早把自己寫好的東西給赤司看。他只是試探性給了一份,法學部的學生們從來就沒有正視過自己寫的那些閑言碎語。然而兩天後,他在教室被赤司叫住:「你今晚來我們這邊一下。」
「……啊?」
「有些細節問題我做了標注,現在沒時間,晚上給你看。……還有別的預定?」
「不、我是說……呃、你是指?」
「……你讓我幫你提意見的文章。」
這樣啊。他愣住,而後如夢初醒般笑起來:「好啊好啊,我晚上去找你。」
說定了。我去找你。
一晃那麼多年。
赤司征十郎在看到菱川深早的時候怔了一下,而後他不露痕跡地將視線一挑,打量起周圍的賓客。菱川深早有點好笑地拍拍他:「別找啦,沒來。」
赤司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真是風光啊,」他笑,「伯父滿意了?」
「……只是按照計劃進行,何來滿意不滿意。」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挺滿意的,畢竟終於和蘇我家掛上關系了不是嗎,」他還是笑,「家族聯姻的感覺如何?」
「……」
「……」
氣氛被他惡劣的發言弄得更僵。他們都沒再說話。只要菱川深早願意,他隨時可以剝下平日漫不經心的玩笑面孔,露出這一刻尖酸刻薄的內核。盡管他知道,那份尖酸刻薄不是為了他自己——他想起自家坐在院內讀書的小妹來——可那也終究不是赤司的錯。
他深深吐出一口嘆息,看向窗外:「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是針對你。」
赤司征十郎明白他在不滿些什麼,搖了搖頭:「沒事。」
「對了,這個。」菱川深早將夾在腋下的紙袋拿出來,「私人禮物,收好了。」
赤司伸手接過。摸出紙袋內裝的是什麼:「……你寫的文章?」
「對。僅此一稿,絕無分家,雜志上也不會披露,只給你一個人看哦。」
赤司露出沉思的神色:「寫了什麼?」
「一點閑語而已,都是些無聊的夢話。」他聳聳肩,「看完燒掉也可以哦。」
「……」赤司征十郎沉默了一下,「謝謝。」
「沒什麼。」
「赤司你之後就正式繼承家業了吧?到時候就是赤司家主啦。」他聽說赤司家主是要隱居*的。
「我也不太清楚父親的想法,不過大概就是那樣了。」
「是嗎。到時候你要是忙起來,我就沒法把文章拿給你讀了啊。」
「……」赤發青年怔了一下,「要拿就拿吧。」
「?」
「如果只是讀文章的時間,我還是有的。」
菱川深早愣住,而後笑起來:「好。」
那晚他走得比其他客人要早,赤司征十郎獨自將他送到院門口。夜色四合,站在院門口,宴會上的喧囂聲一下離得很遠。菱川深早拍了拍赤司:「以後加油啊。」
「好。你……」對方像是要說什麼,又倏地截住。
「停,」他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赤司征十郎,我告訴你,今晚你要是敢跟我說『代我向菱川小姐問好』這類混賬話我就揍你哦,狠狠地揍你一頓。不騙你——我已經看你不爽很久了知道嗎!?」他像個賭氣的小孩一樣瞪著眼睛,揚了揚手。
「……」赤發青年怔住,最後還是有點無奈地笑了,「好。」
「這還差不多。」他滿意地收回手,「下次寫好了文章寄給你,我來找你的時候可別把我關在門外啊,赤司先生。」
青年還是笑:「好,深早你也要加油。」
說定了。我去找你。
菱川深早也說不清那一瞬間自己體內蒸騰起來的是什麼,也許是一股令人感到窩囊的傷懷。他伸手擋住眼睛,壓下這委屈又不快的感情,而後忽然笑起來:
「我走了,下次見。」
「我和他相識超過十年,成為友人六年。期間各種歡笑與不甘,在我將宴會的喧囂甩在身後那一瞬間,就全部離去了。——可那又如何呢。」
菱川深樹婚宴的前一天晚上,菱川深早和出版社的朋友跑去外面喝酒。
男人身材矮胖,看著面善,與他們兄妹皆很相熟。酒館燈光昏黃,菱川深早趴在桌子上,看玻璃杯反射出明亮的光。那時男人問他:「你怎麼這麼不高興?」
「嗯?……有嗎?」
「我認識的深早,可是不會在這種地方玩酒杯的。怎麼了,妹妹要出嫁所以寂寞了?」
「怎麼可能,」他翻個白眼,「阿樹她又不小了……我有個朋友,上周結婚了。」
「……哦。」所以?有什麼關系嗎。
「現在阿樹也要結婚啦。大家都走了。就我一個人還在晃蕩。大哥也過不了多久就要成家,接替爸的工作了吧。」
「……嗯。」
「你說我不高興嗎……我是不高興啊。」他看著燈光,眯起眼睛,抽抽噎噎地笑起來,「我是不高興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不高興。」菱川深早伸手捂住眼睛,「我就是……總覺得不高興。」
像個小孩子一樣。
男人伸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
「你還小著呢,別想那麼多。」
「煩死啦,我才不小呢。」他笑著打掉男人的手,打哈欠的時候眼底泛起了生理眼淚,燈光霎時模糊成一片,青年一怔,抬手擦了擦眼睛。
他又想起菱川深樹來了。
「吶阿樹,真的沒關系?」
那天上午幫妹妹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冷不丁開口。
「早哥你指什麼?」
「……一旦嫁了人,可就回不來咯。哭著來找我也幫不了你了。」
聞言,菱川深樹的表情有點莫名,像是被嚇到。她沉默片刻,才淡淡答道:「沒關系的。」
「……」他回過頭去看了看,妹妹安靜地坐在窗前,神色淡然。
「……是嗎。」菱川深早停下手上的動作,笑了笑,「我也是嚇唬你的啦。你要是真的哭著跑回來,我就去幫你揍那小子,我家阿樹可不能在他們那裡受了委屈。」
菱川深樹也笑了:「謝謝早哥。」
「謝什麼謝,照顧妹妹才是哥哥的工作。」
——可他心裡清楚地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根本不是什麼值得感謝的兄長。
婚宴那天,菱川深早去和妹妹最後打了個招呼。
菱川深樹穿著禮服等在房間裡。她本來就生得很好看,眼下更是。菱川深早小時候總喜歡和妹妹朗讀書本,讓她扮演書裡的女主角。那些角色也大都很美,可他還是覺得妹妹最好看。
十幾年過去,她終於成了別人的女主角。
「阿樹,」他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妹妹,「准備好了嗎?」
「嗯。」
「……我忽然想起來,小時候,」他扭頭看向窗外,輕輕地笑了,「我和你約好,將來要用阿樹當女主角,寫一個故事。」
——我要把阿樹寫成最漂亮的女主角,她有美好的家庭,嫁給了自己最愛的人,幸福快樂一輩子。
終究是沒有實現。不管在故事裡還是外。
「我要是用阿樹作女主角,一定要寫出最美好的故事來。所有人都有善終,每個人都尋得自己所愛……」他說不下去了,「……對不起。」
「……」
他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低下頭。
「早哥。」
菱川深早沒有動。
「早哥。」妹妹拽了拽他的袖子。然後她站起來,抱住兄長,「謝謝你。」
他以為自己會哭。
哪有在妹妹的婚禮上哭的哥哥啊,太窩囊了,會被媽狠狠罵一頓的。
可菱川深早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不爭氣地想落淚。
「我和妹妹從小一起讀書,我看著她長大。在我的想像中,她是應該獲得更好的結局的。……哪怕於她而言,這其實也是不錯的歸宿,但我希望她過得更好。我希望她能去到更加溫暖、盛大、明亮的地方。
「她沒有做錯什麼。大哥也沒有。可他們最後都還是流於世俗的結局之中了。只有我——一個偷學技藝的罪人——偏偏過得最為瀟灑快意。這不公平。
「……遵循教導,小心翼翼的人得不到完滿;應該遭到世俗唾棄,孤獨死去的人卻活得風生水起。我並非理想主義者,卻還是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
菱川深樹出嫁的幾個月後。
大哥也找到了即將聯姻的對像,父親開始把大部分工作交給他做。母親忽然患了急病,整日臥病在床。菱川深早常常去看她。他從小就和母親關系不和,但眼下看著躺在床上,面色憔悴的婦人,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機械地吐露一兩句叮囑。
「醫生說,過了夏天就會難熬,但不能懈怠,媽你一定要好好休息。」眼下能不能熬到冬天還是未知數。
婦人點了點頭。
「……那我先走了。」
他行過禮。離開時正是黃昏,房間內一片暮色。母親忽然開口叫住他:「深早。」
「……?」他手停在門把上,轉身。
「我很擔心你。」
母親努力扭過頭,看著他。
「深宥和深樹都已經確定好了路,可你還沒有。……我很擔心。」
「……我這樣就好,媽不用太操心。」他是想說得委婉一些的,可話到口邊,又變得生硬冷澀。
母親笑了。夕陽殘景之中,婦人蒼白溫和的微笑如同稀薄的霧氣。她年輕時是很美的,菱川深樹長得像她,只是母親更冷然些。而眼下,這份冷然已被歲月磨損得不見分毫:「你從小就這樣,什麼都喜歡自作主張,其實自己心裡也搞不明白,瞻前顧後的。……深宥和深樹他們可比你堅強多了。」
「……」他是第一次聽母親說這種話,怔在原地不知道怎麼回答。
「找到喜歡的東西就好,但是不要害怕。」母親的目光平靜似水,「菱川家可沒有膽小的血統。」
「……我知道了。」
母親似乎是輕輕微笑了一下,而後她轉過身去,闔上眼睛休息了。
那之後沒過兩周,母親去世了。
母親的葬禮上,菱川深樹回來了,帶著別府家的先生,赤司來了,出版社的人來了,平時一些作家朋友也來了。沒有下雨,秋日的天空明朗高遠,讓菱川深早找不到屬於葬禮的真實感。
直到儀式結束,菱川深早也還是有些恍惚。
他忽然生出了些多余的念頭,原想掐掉,卻又越想越深。這念想逐漸盤踞在腦海裡,難以揮去了。
「吶,哥。」
之後的某日午後,他難得和兄長一起喝茶,就在席間挑起話題。
「怎麼了。」
「家裡的工作……需要我幫忙嗎?如果有的話……」
「沒有。」
「……啊?」
菱川深宥正在看報紙,聽到這話把手略微放下,看了他一眼:「沒有需要你幫忙的事,乖乖呆著吧。」
「可是……」
「沒有可是。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就算你現在帶著一點後悔之情或是罪惡感之類的東西回來幫忙,肯定又會因為想寫文章瞻前顧後,最後什麼都干不好。要寫就寫,沒人攔你,干好自己的活才是你應該做的事。」大哥語氣平穩,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菱川深早愣住。
母親的話再度浮上了心頭。
——深宥和深樹他們可比你堅強多了。
——菱川家可沒有膽小的血統。
他們都明白的。
他們都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在想什麼。
菱川深早看著面前青年與母親有幾分相似的面龐,突然低下頭,抬起手:「………………謝謝哥。」
菱川深宥翻著手中的報紙,頭也不抬:「傻小子,謝什麼謝。再哭可會被媽罵的。」
「…………我才沒哭……」眼淚流得更凶,絕對要被媽罵。糟糕,想到媽更想哭了。這麼不成器,真是給家裡丟臉。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
但是謝謝你們。
「我忽然又看到那盞燈了。那盞於茫茫夜色中獨自燃亮的燈。它似乎是來自很久以前的某個時空,一直靜靜地亮著。究竟是為什麼沒有注意到——也許是因為前方的長路太過黑暗,而讓我忘記了究竟是依靠什麼,才一步步走到現在的。
「可我現在想起來了。」
菱川深早放下筆。
夜色四合。他抬起頭,看到對面的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面影。然後青年對著那片明亮的影像伸出手,想要觸碰,又很快收回來。
他沉默良久,最終一個人低低地笑起來。房間靜得令人心悸,可他笑得那麼開心,眉眼彎彎,燦若少年。
菱川深早再度提筆。
長夜漫漫,暮燈不熄。
「終」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又見面了。
這是暮燈的番外,二哥菱川深早的故事。
其實和正文沒有太大的關系,主要是交代了一下菱川家每個人最後的結局,並且重塑了二哥這個人物,就故事本身來說,其實也起到了拓展世界觀的作用x因為二哥和深樹三觀性格都有很大差異,這裡又是用二哥的視角來寫,所以給人的感覺和正文可能不太一樣。
最初設定二哥的時候,其實我是打算給他發便當的,沒錯。如果這篇文變成十萬字,那麼站在加藤立場上的就會是二哥了。但是我還是沒干那麼喪心病狂的事,我怕文章畫風變得哀傷到再也救不回來。事實上這篇番外的畫風也比整文低沉了很多,但這其實才是我最近真實的狀態,而不是正文那種。……如有不習慣的人那真的非常抱歉(土下座
總之這是篇很私人的番外,和原作的關系很多沒有理清,我寫的時候自己是很憂郁的x但大家估計是GET不到的吧……本來不打算發出來,還是在這裡形式上發一下好了w
至於二哥的心理,正文中幾乎沒有寫到過,讀來突兀也很正常。這個番外出得其實可能有點莫名其妙,片段零碎,人物的內心變化基本要靠腦補,其實它也就是我個人一個念想,大家不用太在意x
小小說一下三個孩子的名字,每個人名字裡的「深」讀音都是不一樣的,深宥(Shinyu),深早(Mihaya),深樹(Fukaki),這樣。二哥平時叫深樹「阿樹」,讀音是Itsuki。
那麼大概就到這裡。
非常感謝你的閱讀。
Drawer
2016.9.17? 9:37
☆、「後」冥冥
「敬啟。春日已至,早櫻初綻,不知不覺又到賞花的時節了。
最近總想寫些類似於回憶錄的東西。實際並沒有過太久,但積攢下來,也多少有了些想記敘的內容。已經在試寫了。我向來覺得自己是不會講故事的,特別是同自己有關的回憶,往往難以下筆。讓你見笑了。」
菱川深早至今能回憶起他初次打量蘇我朝御的時候。那是個平凡無奇的夜晚,沒有任何值得訴諸筆端的變故與因緣。他作為友人出席了赤司征十郎的訂婚宴,夜空高朗,月色皎潔,宴席一如既往地氣派而妥帖,找不出可以指點的細節,卻因此更令人煩躁。
他不善於應酬這樣的場合,就犯職業病般地端著酒杯打量賓客。這種時候還穿著軍裝的老爺們。應該是赤司家親族那邊的政客。風評褒貶不一的年輕實業家。站在他們中間的赤司征十郎。以及他身邊時刻保持微笑、禮貌而恭謹的黑發女性。蘇我朝御。她這晚穿了深紅的禮服,挽起的長發間別著新鮮欲滴的紅椿,站姿亭亭,像剛折下來的、還沾著露水的花枝。
他咽下口中的酒,撇開視線。
菱川深早在那晚見到了赤司同蘇我的共舞。音樂起落。紅裙上明滅翩躚的光影。黑發間搖曳生姿的椿花。清脆的足音。旋轉過自己身側時不經意看到的,介於少女和女性之間的、凜然而艷麗的眉眼。一種近乎偏執的妄想突然盤踞在他腦海裡。如果此刻他手中有支筆,該如何描述這樣的場景。又該用怎樣的詞句、怎樣的手法去寫。像是玉石磕碰時那一瞬間的清響——不、那形容未免太淡了,該是更纖細、更張揚、更驚心動魄的東西。
他握緊沒端酒杯的那只手。空蕩蕩的。沒有筆。
傳來賓客們的贊嘆聲。
——
啊啊。該死。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她漂亮。真他媽漂亮。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給出了率直的評價。
那家伙是。那兩個家伙都是。
偏偏是那兩個人。
「……我回來了。」
那天夜裡,當菱川深早拖著步子回到屋內,小妹還在壁爐旁讀書。她膝上蓋了前幾天自己送的那條薄毯,顏色清淡,花紋秀氣端正,很好看。他笑起來,把外套丟在椅背上:「還不睡?」
菱川深樹搖搖頭:「今天想把這本書看完。」
「也別太勉強。」他順過桌上的茶杯,發現裡面是空的。深樹放下手中的書:「我去倒茶吧。」「啊……麻煩啦。」菱川深早欣然接受妹妹的照顧,靠回椅子上。
「舞會怎麼樣?」
「嗯——一直都那樣吧。」
「是嗎。」
他看向深樹沏茶的背影:「我見到蘇我家那位小姐了。」
菱川深樹不為所動:「以前也見過的吧。」
「那是兩碼事,」他接過茶杯,「這次我仔細看了看。」
「嗯。」
「真可怕。」
「……?」
「那女人。」菱川深早撇撇嘴,「與其稱為貴族家的千金,說是魔女更合適一點。」
菱川深樹怔了怔,居然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早哥。」
「你自己見過就知道了。」
「好啦。」
他的小妹性子溫和,遇事不爭不搶,連眼淚都不懂得落。就像眼下,明明談論著避之不及的話題,卻還是神色平靜地給兄長沏茶。菱川深早知道自己已經有些失言,從此再沒有提。
「故事的開頭太過驚艷,到後面反而失去波瀾,平平淡淡,才叫人惱火。」
「她毫無疑問是魔女,伯爵大人。奪走您心愛之人、試圖騙取您靈魂的魔女,現在就在這裡,在您的面前。」神情肅穆的老者撫上胸前的十字,「審判之時已經到來。還請您下決斷。」
菱川深早坐在空蕩的觀眾席最前排,他身旁的男人用鉛筆飛速記錄著什麼。
王族中有名的貴婦其實是沐浴人血來保持年輕的魔女,她在偶然邂逅下愛上了一名年輕貴族,卻發現青年早已心有所屬。魔女殺害了貴族戀慕的少女,將她燒成灰燼,做成寶石佩戴在身上,魅惑了青年。
「你怎麼突然想到這種劇本?」男人點著筆尖,「簡直是伊麗莎白·巴托裡夫人與莎樂美的拼湊。」「不,」菱川深早靠上椅背,「現實的魔女可比她們美多了。」
「……看來你好像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啊。」
「啊啊、相當不得了。」
對方看了他一眼,將寫好的紙撕下來,隨手塞進信封,遞給一旁端坐的少女:「待會兒把這個帶給大場先生。順便提醒黃瀨那小子一聲,有個詞背錯了。」學生模樣的少女接過信封,點點頭,蹬著短靴去後台了。
舞台上,金發青年飾演的年輕貴族剛剛下場。
死去的少女出身騎士家庭。她的兄長在夜晚聽到靈魂的哭訴,聯合其他家族前去討伐魔女。軍隊包圍了貴族的領地,被魔女的巫術蠱惑的青年選擇同聯軍抵抗。教會的神職人員潛入城內,將有淨化之力的聖水交給青年,他在新月之夜對魔女使用了聖水,使她的巫術褪去,露出原本枯槁衰朽的模樣。
菱川深早坐在觀眾席的角落。他不常看自己參與的劇目,排練看過太多次,難免審美疲勞。或許是題材與主演的原因,首場滿座,客人大多是女性。他倒是很喜歡觀察觀眾們的反應,女主角在煙幕中消失,蒼白的燈光下佇立著身形佝僂的老婦,觀眾席上的貴婦人們發出驚呼。
「——然後、」
「?」
菱川深早放下手中的書,扭頭看向友人:「你猜之後怎樣?」
赤司征十郎並不急,倒是配合地想了想:「他發現真相,大概會失望。」
「何止失望。說是走向崩壞也不為過。然後——」
「對魔女惡言相向。」
「甚至想要殺掉她。」
「……但魔女不會被殺死。」
「沒錯,」菱川深早眯起眼睛,「魔女是不會死的。反而會殺掉自己的愛人。」
赤司沒有回話。
「等到公演去看看吧。這次的劇本,女性客人大概會喜歡。」他話裡有話。赤司征十郎當然聽得出來,也不深究:「好。」
魔女殺死了貴族青年,在領地燃起熊熊烈火。討伐的大軍終於衝進城內,但被烈火吞噬的廢墟裡早已沒有人影。無人知道魔女最終的去處。
深紅的帷幕落下。
寂靜。還是寂靜。
忽然好像傳來掌聲,從最前方擴散開來,逐漸聚合,抵達菱川深早耳畔。也就這樣吧,他想。被童話和傳奇寫爛的腳本,編排不出什麼深意。何況女主角的形像,同他執筆時設想的人物相去甚遠。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結果幾天後去別府家串門,菱川深樹便給他倒茶邊說:「早哥,魔女的故事,還是有些過了吧。」
「我倒是覺得還不夠,」他玩著手裡的杯子,「平平淡淡的,不算什麼好故事。」
深樹當然知道他在岔開話題,也沒繼續追問。
「倒是——」反而是坐在菱川深樹身側的青年開口,「為什麼魔女要殺掉自己的愛人呢。就算被發現真容,也不過是自作自受而已,最開始就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他沒回答,「阿樹你覺得?」
「嗯……」
菱川深樹想了想,還是輕輕搖頭。「是呢……我也不太理解。」
聞言,他只是笑。
別府啟一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沒有多問。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菱川深早其實甚至同魔女本人探討過此事。是在首場當日,他去後台找鈴華正彥時,遇上了正在同演員寒暄的赤司夫婦。赤司征十郎主動介紹:「菱川深早,大學時代的朋友。這次的劇本主筆。」
蘇我朝御同他微笑起來:「幸會。很好的故事。」
他對客套話不太感興趣,但還是得給赤司面子:「謝謝。」
「對白都寫得很漂亮。特別是,魔女殺掉自己愛人的部分。」
出乎意料的是,她接著說了下去。
「那是能夠引起女性共鳴的情節。很美,我非常喜歡。」
「……」
他居然有點茫然,趕緊看赤司,赤發青年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下頷。
你這小子。
菱川深早在心裡嘆了口氣,「是我的榮幸。」
那麼心思通透的一個人,一看就知道做事拎得清楚分明,又怎麼會真的是魔女。菱川深早當然是在開玩笑,最多下筆惡毒幾分。何況當故事真的形成,那早已是獨立的角色,不是任何一個人。蘇我朝御就是蘇我朝御。赤司征十郎也始終是赤司征十郎。他最多從現實裡偷了些原料,捏成笨拙而粗糙的偶人罷了。
而且。
菱川深早放下手中的茶杯。
她已經是「赤司朝御」了。自己的小妹也已經是「別府深樹」。
他最開始也並不太喜歡別府家的少爺。雖然青年儀態端正,談吐溫雅,挑不出毛病,菱川深早卻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對方到家中造訪過幾次,父親和大哥都很滿意。——事實上,他們本來也沒什麼挑剔的資格。
送走客人之後,菱川深宥似乎察覺出他的不服:「你還有什麼問題?」
「嗯——」他也不介意同大哥講實話,「我不太喜歡小白臉。」
青年懶得接茬:「以後好好相處。」
「是是。」他知道這件事沒有自己說話的余地,不好再作評。
別府啟一可能覺察到了來自菱川深早的一點敵意,但是沒有多說。他們平淡地操辦完婚禮,菱川深樹從家中搬出去,終於剩下自己這一個多余的人。他偶爾去妹妹家造訪,留下喝茶聊天,談談最近的文章。菱川深早不太喜歡與自己的妹夫同席,多挑他不在的時候出現,但時間久了,也逐漸明白別府家人對自己隱約的排斥,不再頻繁來往。
他本來就是次子。能在家中得到照拂已經算幸運,他人的親近向來是奢侈。
菱川深早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替我跟啟一那小子打聲招呼。」
「好的。……早哥,」
他沒想到的是,菱川深樹竟主動提起。
「現在還是不喜歡啟一先生嗎?」
「嗯……?」他回過身,「嘛、算是吧。」
「這樣。」
「我對他本身沒什麼意見,是自己的小問題。不用太在意。」
「……好。」
菱川深樹露出思索的神情。
「有機會的話,就來這邊談談文學方面的事情吧。啟一先生也很感興趣。」
他答應了。
那個約定終究還是沒能踐行。後來偶然又有一次,菱川深早帶著剛寫好的稿子路過別府宅,本來打算進去坐坐,一踏進院內,就看到遠處花園的茶桌上,深樹正同別府啟一相對而坐。他們好像在聊什麼話題,興致很好,言笑甚歡的樣子,沒有注意到這邊。
春夏之交。他們的身旁是盛放的白薔薇。
「——」菱川深早抬手攔住將要開口的管家,「我還是先回去吧,就不打擾他們了。」
要說那是看到最寵愛的小妹終於出嫁的心情,好像也不大貼切。畢竟事到如今,他也不好為了這點事故作矯情。只是不知為什麼,離開別府家、重新前往出版社的路上,菱川深早心裡想到的,是赤司征十郎同蘇我朝御並肩而立的樣子。
這麼多年。
他一直都明白的。
自那以後,青年很少再出現在別府家中。不寫文章的時候他就在外面閑逛,有時心血來潮地看一場戲,或者坐在觀眾席上同認識的劇作家討論情節。學生時代的朋友大都早已成家,他只好叫上出版社的老熟人去喝酒。一身酒氣回到家中的那晚,路過大哥的房間,菱川深早隱約聽到他們夫婦的爭論聲。他的大哥性格踏實,從不與人起爭執,青年有些詫異地多聽了片刻。仔細辨認,卻發現是關於自己的內容。
「……」
虛掩的房門流瀉出燈光。
他也老大不小,該離開了。
那晚,喝醉的青年沒回到床上,把外套一丟就癱進沙發,沉沉睡去。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的自己坐在帝大的圖書館內寫文章,赤司征十郎在對面的座位上翻書,忽然又熟識的同學路過,幫他捎來信件。是菱川深樹寄來的。她在信的末尾寫到,母親又催著他回家了。窗外是金色的銀杏。純白的夢境。漫長而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
好像有什麼東西,連同來不及發泄的淚水一起,清晰地、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從他的身體裡消散了。
第二天遇到大哥,青年搶先開口:「哥,我想搬出去了。」
他久違地造訪了別府家,妹夫也在,但這次菱川深早沒有回避。他們三人一起喝了下午茶,談話倒也波瀾不驚地進行下去。
茶會快要結束時,深樹突然突然問他。
「早哥還不打算成家嗎?」
他怔住:「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前幾天宥哥來過了,剛好說到。」菱川深樹接過他遞出的糖罐,「早哥到現在還是一個人,他也有點擔心吧。」
「我倒是感覺無所謂……不如說,什麼時候阿樹也到會替別人操心這種事的年紀了。」青年笑起來,「心情真微妙。」
深樹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明白妹妹的言下之意,他接著講:「而且說實話,我近期就要搬出去了。總不能繼續麻煩哥他們一家。」
「……一個人會有很多不方便的。」
「也是。上次我半夜寫稿子睡著,第二天就感冒了。」他說著把自己逗笑了,「以前的話,阿樹你還會給我蓋毯子的。」
「早哥……」
「嘛、慢慢來的話,總會習慣的。」
「……是呢。」
又沉默下來。
深樹突然起身,說是有東西要回宅邸內拿。於是席間只剩下兩人。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前,菱川深早想了想,放下杯子:「現在說這個好像有點晚了。」
別府啟一看過來:「是……?」
「我家的妹妹。就拜托你了。」
「……」
對方怔了一下,這才平靜而鄭重地應聲。
「好的。」
好像繞了很遠的路,才走到這裡。
菱川深早站起身。
「最近過得怎麼樣?。」
「還可以。」
「是嗎,」他看向自己的友人,「那就好。」
他一般不是會主動問這種話題的人,這次專門跑到赤司家來,想必也不是為了說這種閑話。赤司一時沒有回話,半晌才反問道:「怎麼突然問起來?」
青年認真地想了想:「我昨天整理搬家的東西,翻到了魔女的那部劇本。」
「……然後?」
「我就突然想起來,你訂婚宴那天的舞會,我站在旁邊看著你們倆跳舞。」
「嗯。」
「當時我就心想。」
菱川深早將書擺回書架。
「啊啊、該死。這兩個家伙真好看。」
赤司好像笑了一下:「是嗎。」
「是哦。我說赤司,你覺不覺得人年紀一大,就開始接受因緣、冥冥之中這類屁話了。」最後一本書擺得有些低,他蹲下身,「真是——高興不起來的轉變。」
事到如今,他終於能承認許多事。
為什麼了花費了這麼長時間才終於願意認清。那背後的理由實在太過理屈,讓菱川深早不得不歸結於冥冥。
「……」赤司看著他,「你也變了不少。」
「是嗎,」他笑,「我脾氣可還這麼差。」
「也還是好很多了。」
「嘛、那當然是因為——」
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力。
自己並非寬容良善之人,一向態度刁鑽、言語刻薄。雖然隨著歲數增長,少年心性有所收斂,但那並非是因為性格有所改善,而只是由於深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明白自己的怒火與發聲在茫茫人海中顯得多麼單薄、幼稚、脆弱不堪,才選擇了閉口不談。
菱川深早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站起身。
從書房的窗戶可以望見通向正門的庭院。暮色四合,一輛黑色轎車從院內的主路駛過。
「你夫人好像回來了。」
赤司放下手裡的書,注意到友人打算離開。
「不再待一會兒?晚飯應該已經在准備了。」
「我就不摻和啦,待不慣。」他揚了揚手,「你看我這臭脾氣,還是治不了。」
赤司征十郎笑了笑:「深早。」
「?」
「新家那邊,有需要幫忙的都可以說。」
「……」他回過頭,「行吧。到時候再說。」
「好。另外,那個魔女的劇目。」
「……?」
「聽說要重新開始公演了。」
「是啊。……你們要去看?」
赤發青年點頭:「朝御好像很喜歡。」
「……」
為什麼呢。事到如今。
菱川深早笑著搖頭:「反正我自己是不會看了,你們隨便吧。」
提前離開的演員經過觀眾席前時,他低頭收起了手中的書本。排練已經全部結束,只有三三兩兩的劇場人員在進行最後的布置。明天就是重新公演的首場。身旁的男人還在用鉛筆寫寫劃劃,大概是嫌觀眾席冷清得難耐,菱川深早主動開口:「正彥老師。」
「?」
「……回頭看當年的劇本,就總感覺,」他想了想,「自己老了好多。」
鈴華正彥懶得搭理他:「會這麼想,就說明你還年輕。」
「……也是。」
「這次的女主角演員比之前好一些,演出效果應該不錯。」男人談起正事,「……說起來,你當初到底為什麼要寫這部劇?」
「……」
他沒有回答,望向空蕩蕩的舞台。淺黃的燈光下,只有兩名女工在打掃地面。
「是呢……就是偶然遇到一位很美的女性。想用她的形像寫個故事。」
「謔、」
這回答難免有些浪漫色彩,讓男人多掂量了片刻:「珍貴的邂逅。所以就變成執念了嗎。」
菱川深早哈哈大笑:「怎麼會。我家的妹妹可比那位魔女小姐好看多了。」
他用了多久來看清現實。又用了多久來回到原點。那個故事充斥著年輕人唯美主義的幻想,淺薄虛無,在漫長的時間中不堪一擊。可不知為何,菱川深早卻還能笑出聲來。劇場內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人影散去,帷幕落下。男人叫上他:「走吧,陪你喝一杯。」
他們走出寂靜的帝國劇場。街道上燈火通明。
再往下,就無事可寫了。
菱川深早及時停筆。這支鋼筆年代太久,出墨不暢,寫起來費勁,他也懶於重提舊事。雖然總覺得有寫些什麼的必要,可一旦提筆,那股熟悉的倦怠感就會卷土重來,最後無從下手。
他果然還是不會講故事。漫長到令人困乏的起承轉合,殘片般的回憶,戛然而止的結尾。實在是不適合自己。菱川深早也不計較,抬頭看了一眼時間,才發現早已是深夜。他收拾起手邊的信件,將寫好的幾頁回憶隨意夾進某本書裡,離開了書房。
「……上野的櫻花似乎已經開放了,有時間的話就一起去吧。
我一切順利。也希望你過得安好。
敬具
菱川深早
昭和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更新番外!有沒有被嚇到x
最開始打算寫寫朝御,怎麼又變成二哥了x不過本質也就是給之後文章的預告(?),鈴華正彥是二黃那篇文章裡女主角的爹,朝御是下一篇要寫的。
菱川深樹看不懂的東西,蘇我朝御看懂了。雖然沒有高下之分,但這就是她們的區別。魔女的故事之後可能還會再講吧。挺簡陋的小破故事,隨便看看。
寫到後面我甚至都懶得加場景動作描寫了,通通全是對話,怎麼能懶成這樣……到最後破碎得不成樣子,毫無邏輯,狗屁不通。又是嚴重摻雜個人感情的文章,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麼,只是每次寫二哥都會寫成自己。大家隨便看看就好。
這麼想來,寫暮燈也快兩年了……唉。
最後書信的落款時間距離現在正好一百年。
下一篇應該就是朝御。到時候再見啦。
Drawer
2018.3.27
完結了鶴球,感覺終於可以開始研究朝御啦!!!!
文案在這裡歡迎預收wwww↓
[黑子的籃球]宵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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