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轉貼]
《(歷史)我在開封府坐牢》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18
標題:
《(歷史)我在開封府坐牢》作者:魚七彩【完結+番外】
文案:
快穿回來後,點亮各色技能的崔桃終於得機會重生,剛睜開眼,狗頭鍘大刀砍了下來!
「大人,我有話要說!」
「大人,我要供出同伙!」
「大人,我會驗屍。」
「大人,我會解毒。」
「大人,我會追捕。」
「大人,我臥底也可。」
……
開封府一眾人:崔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會的麼?
全技能吃貨女主,爆錘各種凶徒,遇極品必啪啪啪打臉~
男主是『相三朝,立二帝』的大宋美男子名相韓琦,白切黑。
背景宋,破案+美食,原創向(非七五同人),1V1
內容標簽: 曆史衍生 美食 甜文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崔桃 ┃ 配角:韓琦,韓綜,趙禎,包拯,歐陽修等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全技能囚犯,真香!
立意:懲惡揚善
原創網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2
第1章
「罪女崔氏不道謀害孟達、於氏兩條人命,判斬立決,上狗頭鍘!」
韓琦宣判之後,見堂下女犯暈厥不動,命人將她弄醒。
一瓢冷水潑下去,打濕了女犯原本蓬亂的頭發,反將她的容貌完整地顯露出來。眉如柳,鼻梁秀挺,慘白的臉透著病態,整個人頹敗不堪,但仍然可辨其姿容不俗。
這等好模樣的女子,竟用割喉這等殘忍的方式殺害了自己的表兄表嫂!
澆過冷水之後,女犯仍然佝僂躺地一動不動,唇色發紫,似乎一點活氣都沒有。
衙役欲去試探女犯的鼻息——
「咳咳!」
聽到女犯的咳嗽聲後,衙役跟嫌棄什麼髒東西似的,立刻彈躲到一邊。
……
崔桃死了很多年。
因為失去了生前的記憶,甚至連自己生在什麼時候都不知道,崔桃一直無法投胎,只能做個孤魂野鬼。後來系統找上了她,告訴她只要完成快穿任務,就可以重生,找回生前的記憶。
崔桃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生前記憶什麼的,對她來說其實並不重要,死都死了,忘都忘了,還計較生前那些作甚?
做野鬼不僅每天可以悠哉地四處游蕩,想怎麼嗨就怎麼嗨;不高興的時候還可以搞點事情,捉弄幾個壞蛋,把那些人嚇得嗷嗷大叫、屁滾尿流;並且,永遠不用發愁生老病死的問題。
可是有一點,唯獨這一點,讓崔桃無法忍受:美食吃不到嘴了!
試想一下,你每天都可以近在咫尺、三百六十度環繞地去感受甜皮烤鴨、水晶肘子、香酥麻辣蝦……有多誘人,卻永遠只能看不能吃,這是什麼感覺?生不如死的感覺!要多絕望有多絕望!世界末日!喪盡天良!忍無可忍!
所以,崔桃干脆答應做快穿任務的主要原因,就是為了吃。
輾各個時空轉,經歷了古代、現代、仙俠、末世、星際等等不同背景的世界……吃!吃!吃!
如今她已經完成了上百次快穿任務,還想繼續吃下去,奈何系統程序不允許,讓她『被迫』領取了重生獎勵。
……
崔桃重生之際,腦海裡突然有畫面閃現:
依稀見遠方有一名戴著軟腳襆頭的青衫男子,胸口有一灘紅,向她走近,伸手過來。雖然近些了,但這人的面容還是看不清,很模糊,只能看清他伸過來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顆黑痣。
「桃子,等我!」
男聲縹緲,隨即就不見了。
畫面模模糊糊地旋轉,對著一面銅鏡,銅鏡裡的她穿著淡綠裙裳。搖搖晃晃靠近鏡子時,腳下突然被絆住,跌倒了。她手撐地想爬起身,可一抬眼,旁邊竟有兩具血淋淋的屍體!一男一女,皆被割喉,鮮血正涓涓流著,蔓延至整個地面。
她的雙手、她的衣裳都沾滿了黏糊糊的血,一把匕首就在她的左前方……
「都咳嗽了,還不快睜眼!」
衙役用木杖狠狠地捅了一下崔桃的肚子。
殺人犯不值得他手下留情,再說這女犯馬上就要被砍頭了,只捅她兩下都算便宜她!
崔桃吃痛地叫一聲,腦海裡的畫面就此中斷。
「行刑!」
一枚令簽被擲至地面。
崔桃忽然被兩名衙役架起,飛快地拖向一口鑄著狗頭的鍘刀。而在這狗頭鍘旁邊,還有龍頭鍘和虎頭鍘。
這是在開封府!?
崔桃做任務時,曾穿過一名北宋年間的棄婦,和渣前夫在開封府公堂對質過,所以認得這裡的環境。
屋中人皆為北宋官吏的扮相,三口鍘刀異常嶄新,顯然剛鑄成不久。由此可推斷,眼下應該在宋仁宗剛賜鍘刀給名臣包拯的時候。
隨即依稀聽見堂內有人提了一聲『包府尹』,更加可以確定她的判斷沒有錯了。
開封府作為大宋首府,兼顧行政、司法兩大體系的工作。府尹每天政務繁多,所以並不會事事都親力親為。
在司法方面,除了情況較重的案件需要府尹親自出馬之外,開封府絕大多數的推勾獄訟之事都由推官來負責。
從官服級別判斷,現在負責審判她的官員,正是開封府的五品推官。
『嚓』一聲,鍘刀被拉起!
崔桃被強行按在了鍘刀下。
帶著腥味兒的冷銅緊貼在崔桃纖細的脖頸上,激得崔桃渾身打了個冷顫。
「大人,我有話要說!」崔桃趕緊喊道。
這一刀下去,她又會變成鬼了,再沒機會吃到好吃的美食,這怎麼行!
抬鍘刀的衙役並沒被女犯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到,反而因為要忍笑,險些把手上的鍘刀給落下了。
在場人除了韓琦,所有人的嘴都禁不住抿成一條線,並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崔桃。
「大膽罪婦,好生放肆,也不瞧瞧你什麼身份,竟敢跟韓推官攀親!」
崔桃倒是忘了,在宋朝『大人』是對父母長輩的稱呼。她剛才的行為,等同於在法庭上,對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大呼一聲:「爸爸,我有話要說!」
再看這位『喜當爹』的韓推官,一臉不悅,目色冷冽地看她,好似他吃了多大虧似得。
不過這位韓推官的樣貌是不是有點過於姣好了?眉如遠山,鼻若懸梁,膚白而無瑕,就好比一朵天山雪蓮開在了青青翠竹上,既美得干淨惹眼,又頗具清雋之風。
若非這開封府有鐵面無私的包拯坐鎮,崔桃真懷疑這位韓推官是被選美選進來的。他這種長相和氣質的人在開封府當官,真的不會增加女性的犯罪率?
「崔氏,你還有何話要說?」
男聲淡而清冷,透著幾分斯文氣,卻也無情。因發現對方在鍘刀下竟膽大地盯著他,不悅地蹙眉。
宋朝的審案流程非常嚴謹,《宋刑統》中規定,如有犯人喊冤翻供,就必須啟動『翻異別勘』程序。也就是說,在判決執行前,只要受審的犯人喊冤不認,就要另派人重新勘察復審案件,而且這樣的機會足足有三次。
崔桃馬上道:「妾冤枉!妾沒殺人!」
「三次復審,你都甘願認下謀財偷盜、殺人滅口之罪。今至此地步,何必改口?官府審案,豈容兒戲。」
韓琦的語調沒有波瀾,看崔桃的眼神也有幾分諷刺,隨即示意衙役繼續行刑。
想不到原來的『自己』竟然把三次機會都用完了!
既然沒有機會,那就只能創造機會,霸王硬上弓了。
「大人,我要供出同伙!」崔桃再度喊道。
這女犯居然又叫韓推官『大人』,怎麼那麼不要臉?
衙役們雖仍然覺得好笑,但已經有所適應,比前一次略顯淡定。
韓琦則默然盯著崔桃,臉色沉冷。
「韓推官恕罪,妾每每著急害怕之時,就忍不住想起父母,不小心失口了。」
崔桃禮貌道歉之後,哽咽地抽著鼻子,唰地流下了兩行淚,速度比某些人眨眼都快。
「妾撒謊了!妾本想替他死,可看著這鋒利的狗頭鍘,想到自己竟落得死無全屍,甚至最後沒人收屍的下場,終究是沒骨氣,害怕了。
哪怕他肯在行刑前看妾最後一眼,妾大概也不會這麼後悔……」
哭聲凄凄,配上她哀傷欲絕的表情,有著極強的渲染力,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被崔桃的情緒所感染。大家更驚訝於她話裡的內容,原來真正的凶手不是她?她在替人受死?
韓琦剛調任為開封府推官不足五日,此案在他接手時,所有步驟皆已走完,只剩下升堂宣判。
之前審閱案卷時,韓琦曾懷疑過崔氏有幫凶,因為僅憑她一個弱女子去殺死清醒狀態下的一男一女,可能性並不高。但在復審過程中,這崔氏再三堅稱只有她一人謀財殺人,同時現場也沒有證據證明當時還有別人,所以案子便只能這樣判下去。
如今崔氏瀕死生懼,竟道出有內情,又豈能縱容真凶逍遙法外。
「押過來。」韓琦道。
崔桃終於得以從鍘刀下脫離,略松了口氣。
等衙役把崔桃拖回公堂中央的時候,崔桃氣若游絲狀,耷拉著腦袋,好像快不行了。
崔桃癱軟地趴在地上,幾度努力地想爬起身,欲向韓琦行跪禮,奈何力氣不足,又趴了回去。如此往復了三次,惹得韓琦再度蹙眉。
「就這麼說!」
「他……他……」崔桃面貼著地,弱弱地低泣,這會兒她聲音小得跟蚊子似得,韓琦要全神貫注才能聽清。
「他姓甚名誰,哪裡人士,現在何處?」韓琦質問。
「他——」
崔桃哪裡知道他叫什麼,是哪裡人。她現在只有一段糊掉的記憶,只能肯定自己沒殺人,其它的事她完全不清楚!
崔桃緩緩地抬頭,確認這位韓推官對她的話感興趣後,心裡有底了,口將言而囁嚅,突然翻了白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衙役再度上前查看,「韓推官,她好像又暈了。」
「弄醒。」
衙役這一次沒再潑冷水。剛才這女犯的話大家都聽見了,她很可能在替人頂罪,瞧她剛才那哭哭啼啼的傻勁兒就很像是被人忽悠了。蠢是蠢了點,但也讓人心疼。
衙役便叫穩婆來幫忙,掐人中,掐虎口,又施了銀針,人還是處在昏迷中一動不動。
韓琦只得宣布退堂,明日再審。
崔桃被丟回大牢後,一直熬到穩婆走了,才假裝氣若游絲地蘇醒,慢慢地睜開眼。
空氣裡彌漫著潮濕霉爛的古怪氣味,總之很不好聞。一丈半見方的大牢內,四處撒亂著稻草,西北角有一髒兮兮的馬桶用於解決屎尿問題。
崔桃發現還有另一名女子跟她同牢關押,二十多歲的模樣,身材壯實。此刻正歪著身子躺在東牆角的草垛上,嘴裡叼著一根稻草,眼神不屑地看她,表情有些蠻橫。
王四娘注意到崔桃在看她的時候,她張口就罵一聲『賤貨』。
崔桃懶得理她,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席地打坐,心中默念法訣,嘗試引氣入體,這裡的靈氣很稀薄,而且質量還不咋好,想憑此修行提升功力是不大可能了,但用來慢慢調理身體還可行。
她現在的身體太虛弱了,各器官都有衰竭的跡像,更有嚴重的心疾。剛剛在公堂上,原來的自己大概就是因為心疾發作而亡。
「賤貨!老娘叫你呢,你裝耳聾是不是?」
王四娘蹭地起身衝向崔桃,抬腳就朝崔桃那張白嫩的小臉兒踹去。
第2章
引氣狀態下的崔桃,能夠很敏銳地感覺到周圍氣流的變化,王四娘稍微一動,她就有所察覺。
王四娘這種性格的人,以羞辱她人為樂,明顯已經習慣了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從不知收斂,不可能通過講道理讓她頓悟,也不可能通過求饒服軟令她放過。只有揍服她,才是正道。
崔桃憑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打不過身材結實的王四娘,唯有智取。
等王四娘飛腳踹過來的這一刻,崔桃率先凄慘地叫一聲,隨後整個身體飛撞在牢房的圍欄上。
獄卒們聞聲而來,見崔桃暈倒在地,而跟她同牢的王四娘則正站在地中央,雙手掐著腰,滿臉猙獰厲色。
發生了什麼,顯而易見了。
獄卒張口就罵王四娘混賬。
孫牢頭這時趕來,見這光景,也破口大罵王四娘找死。
「不是我!」
剛才事情發生得太快,王四娘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現在她莫名地挨罵,委屈自己受冤,激動地辯解。
「我根本沒打她!我是抬腿了,可我沒踹著她,是她自己飛了過去!她自己有病發瘋往圍欄上撞,這怎麼能怪我!」
可是沒人相信王四娘的話,因為牢裡的人都知道,王四娘欺負慣了崔氏。
以前大家覺得崔桃是殺人犯,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不值得同情,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王四娘折騰去。但現在情況有逆轉,並且韓推官明日還要審崔桃,如果在這種時候崔桃在牢裡被毆打出事,他們這些獄卒肯定第一個被問責。
孫牢頭狠狠地瞪一眼王四娘,見她還不服地叫囂,只覺得她越發猖狂了,竟還敢編瞎話狡辯!
孫牢頭立刻打發屬下教訓王四娘,杖十,當即執行。
王四娘隨即被按到長木凳上,啪啪兩杖下去,只顧喊疼,沒機會再說話了。
請張穩婆給崔桃施針後,崔桃才有了蘇醒的跡像。
「餓……好餓……」崔桃斷斷續續地喊著,語氣虛弱無力,像在夢裡囈語。
張穩婆突然想到了什麼,問孫牢頭:「她平日飲食如何?」
「從抓進大牢,沒見有親人看過她,依法官給。」
牢內囚犯們的飯食,每餐都是由犯人的家屬來送。只有遇到沒有家人的,或家離得太遠的,又或者家裡太窮供不起的,飯食才會由官府來供給。
畢竟是囚犯,府衙的廚房哪會特意給犯人做什麼好飯?一向都是廚房裡的爛菜餿飯,隨便和在一起煮一下就送過來,味道跟泔水差不多,只叫人不餓死罷了,根本不可能滋補養身。
「她身子骨太虛了,如果再吃得不好,只怕撐不到明日上堂。」張穩婆拿出十五文錢,讓孫牢頭差人去醉仙樓買一份兒魚片粥來。
沒多久,這香噴噴的魚片粥被端了過來。
裝暈的崔桃聞到香味兒,鼻孔都忍不住擴張,暗暗貪婪地吸著香味兒。
想不到張穩婆還挺有心,這魚片粥還真不錯,一聞就知屬上等。
崔桃永遠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她嚴重懷疑自己曾經是個餓死鬼。
總之,崔桃忍不了,在張穩婆再次喚她的時候,她馬上假裝蘇醒過來。但眼睛只保持半睜,瞧著還像是沒有精氣神兒似得。
「嘶——」崔桃冷吸口氣,馬上捂住了頭。
「頭很疼?」張穩婆問。
崔桃點頭。
「可能是剛才摔倒時磕到了,來,先把粥喝了,然後休息,睡一覺大概就好了。」
這時候王四娘受罰完畢,被拖回了牢房。
孫牢頭馬上警告她不准再欺負崔氏。
王四娘斷然不敢得罪孫牢頭,也明白自己現在說什麼那些人都不信,悶頭趴在角落裡忍疼,再不敢吭聲了。
崔桃則一口一口地吃著魚片粥。
粥濃稠細滑,魚肉鮮美香嫩,就連撒在上面的香蔥都異常美味。
這必定是砂鍋慢慢熬煮出來的粥,否則不會有如此濃郁的米香,魚片必定取自五斤以上的大魚,才會如此肉厚,去刺之後,應該是經特殊腌制去腥,隨後在煮沸的米粥裡滾了一下,時間一定不會太久,這樣才會讓魚肉保持如此鮮嫩又彈牙的口感。
太好吃了,感謝張穩婆的良心供給!
好飯當然要慢慢品嘗,特別是當她看到王四娘嫉妒的眼神之後,就更加不著急了。但崔桃吃得越慢,牢裡的粥香味兒就越經久不散。
那廂有王四娘的家人送來了晚飯,白面饅頭加一盤炒青菜,青菜裡頭零星有點肉沫子,跟牢裡大多數犯人的相比已經算很不錯了,但遠比不上醉仙樓的魚片粥。
以往王四娘吃得既香又得意,現在聞著崔桃那邊的鮮粥味兒,她覺得自己手裡拿的饅頭就是塊干牛糞,青菜也跟草一樣,加上屁股疼,她一點吃飯的興致都沒了,氣得她把饅頭狠狠丟在了地上。
隔壁間被關的一名中年女人,見狀就趕緊伸手,把王四娘丟掉的饅頭撿了過去,她當即就大口啃起來。再看這女人自己的吃食,是一碗黑綠色的東西,正是官給牢飯。
如果沒有這魚片粥,崔桃今天的晚飯也會是那一碗東西。
說句不好聽的話,狗拉的粑粑看起來都比那碗飯來得美觀。這哪裡是供飯,分明是搞謀殺!
張穩婆見崔桃把一碗粥喝得干淨,放心了些。
「你身子太虛,明早上我再給你熬點羊肉粥送過來。」
張穩婆倒不是有多心疼崔桃,不過是韓推官指望著她明日在堂上招供,如今她負責看顧崔桃,這差事自然不能辦砸了。至於粥錢,回頭報到公賬上,府衙自會補給她。
崔桃禮貌道了謝,心裡也很清楚她之所以會這麼受照顧,都是為了讓她明天在公堂上可以好好招供,不至於暈倒。可她能招供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
夜深了,崔桃依舊在牢房內打坐調理身體。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是實施一切社會活動的前提,沒有好的身體,不管想干什麼都是空談,包括品嘗美食這件重要的事。
王四娘已經睡得打鼾,她似乎要翻身,結果身子一動就疼醒了。
醒來後的王四娘見崔桃還在那打坐,怎麼都憋不住之前壓下去的怒火,便罵起來。
「你個賤蹄子,居然敢陷害我!等老娘傷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弄死你!」
王四娘罵完後見崔桃居然沒理自己,譏笑一聲。
「你是不是以為你供出真凶,不是殺人犯了,就能出獄,所以不用怕我了?呵,你可知道老娘真正的身份是誰?
今兒不怕告訴你,就算你出去了,老娘照樣可以讓寨子裡的兄弟們收拾你。他們最喜歡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娘子了,卻不怎麼會憐香惜玉,不出三日,他們保證會把你弄爛了哈哈……」
崔桃吞吐吸納了兩個時辰,引靈氣蘊養五髒六腑,虛浮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通暢的舒適感。
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結束打坐,聽到那邊的王四娘仍舊在羞辱她。
看來是打輕了。
「你……你怎麼能……我到底哪裡惹到你了……別欺負我……求你了!」崔桃顫著嗓音,帶著哭腔,一邊低聲求饒著,一邊走向王四娘。
牢房昏暗,過道只留一盞油燈,距離還比較遠,附近的幾間牢房都看不太清她們這間的情況。
王四娘因為挨了板子,只能面朝下趴著,這會兒沒特意抬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崔桃的異常動作。
她聽到崔桃的求饒聲,得意不已,故意翹起腳示意崔桃。
「給我跪下賠罪,滾過來舔腳!舔干淨了,老娘再考慮考慮是否放過你!」
「嗚嗚……」崔桃哽咽著,仿佛因為王四娘的話覺得受辱所以哭起來。
下一刻,崔桃便利落地抬腳,照著王四娘傷勢最重的臀尖用力踩下去。
「嗷——」
女人殺豬般的叫聲貫徹整個牢房。
「你——」王四娘怎麼都沒有想到崔桃居然敢踹他,她疼得要罵她,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猛地又被對方踩一腳。
「啊——」她疼得再尖叫一聲。
「啊——」
「啊——」
「啊啊啊……」
王四娘慘叫聲伴隨著崔桃下腳的節奏,此起彼伏。
她疼哭了。
牢裡的犯人們都被吵醒了,不禁抱怨起來。
當值的獄卒李才,急忙趕過來斥問怎麼回事兒。
「她踹我!」
王四娘疼得渾身顫抖,眼淚直流,迫不及待地去跟李才告狀。
但當王四娘轉頭看向崔桃時,卻發現崔桃此刻正柔弱地癱倒在自己的腳邊,伏地抽泣,那樣子好像是她剛挨了踹似得。
「王四娘,你又欺負她!孫牢頭剛警告你什麼了,十杖打輕了是不是!」李才怒斥。
「不是,我沒踹她,是她踹我,她在裝!」王四娘也不傻,趕緊把整個臉露出來,對李才辯解,「你看我都疼成什麼樣兒了,滿臉眼淚都疼出來了!不然我無緣無故作什麼要哭成這樣?」
李才狐疑地看向崔桃。
只見崔桃戰戰兢兢地垂著腦袋,對王四娘恭敬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下次我一定很小心地給你揉腳,但舔……我真的做不到。」
李才便問附近牢房裡的幾名女犯目擊的情況。女犯們都表示,牢裡太黑她們沒看清,不過她們都聽到王四娘在欺負辱罵崔桃,崔桃則一直在求饒。
李才這下算是弄明白了,定是這王四娘在羞辱崔氏,嫌崔氏沒伺候好她,便發火去踹她,卻忘了自己剛挨打,故而扯動了傷口才疼得掉眼淚。這王四娘竟想憑滿臉淚水,就想誣陷崔氏欺負她,真真心壞得很!
「王四娘,你居然敢蒙騙我們,當我們傻是不是?你等著,明兒我就讓孫牢頭再賞你二十板子!」李才怒指著王四娘的鼻尖罵道。
王四娘氣得肺都快炸了,但如今眾口一詞,都說她欺負人,她能怎麼辦?越解釋越惹李才生氣。她只能再一次忍氣吞聲,憋屈著。
李才走後,牢房內又恢復了安靜,大家隨後都睡了。
王四娘憋氣了會兒後,也迷迷糊糊要睡著了。突然,她被人捅了一下肩膀。
王四娘睜眼就看見崔桃那張放大的臉,她嚇了一跳,正要罵,想起自己之前兩次被崔桃算計的事,又不敢隨便出聲了。
「你、你、你要干什麼?」王四娘防備地瞪著崔桃。
「提前跟你道個歉,對不住了!」
第3章
王四娘以為崔桃要故技重施,心裡做好准備,打算跟她拼了。然而崔桃在說完話後就轉身走了,回她的角落裡繼續打坐。
王四娘狐疑地看著崔桃,正好跟崔桃四目相對,對方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倏地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王四娘瞬間嚇得渾身冷汗,發現自己竟真有些害怕這賤蹄子,一定是因為她現在受傷處於劣勢的緣故。
說起來這賤蹄子今天怎麼突然厲害了?她從進大牢後,一直死氣沉沉的,任憑別人搓圓揉扁都不吭一聲。今天卻突然會使壞了,又陰險又惡毒,甚至都壞過她了。
若說崔桃以前那樣子,王四娘還真不信崔桃是殺人犯,盡管崔桃把罪認給下了。可如今這副樣子的崔桃,王四娘是真信她會殺人,可偏偏現在她翻供不肯認罪了。
王四娘想著想著就困倦了,打了哈欠,再去瞧一眼崔桃,發現她竟在盯著自己!王四娘被嚇著了,總覺得崔桃會趁她熟睡的時候把她掐死。賤蹄子變得太陰險了,完全料不准她的路數。
王四娘這一整夜困得不行,頻繁頭點地,也不敢睡。終於艱難地熬到天明,等到衙役押解崔桃上堂,她這才松了口氣,踏實地睡了。
崔桃從被帶出大牢開始,就腳下虛浮,身子搖晃,時常用手捂著頭。
衙役李遠看一眼崔桃,覺覺得她有點怪。
至公堂上,崔桃向韓琦下跪行禮後,就呆呆地看著前方地面,有些恍惚。
韓琦敲響驚堂木,令崔桃如實交代真凶的一切。
「他……他……」崔桃話難說全,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焦急地不停抓頭,「我怎麼想不起來了……為什麼想不起來了……」
韓琦靜盯著崔桃的表現,暫且沒有表態,似乎在觀察崔桃身上的破綻。半晌後,見崔桃抓頭抓得凶狠,薅掉了不少頭發,臉也憋得通紅,韓琦才使眼色給張穩婆。
張穩婆見崔桃此狀,心中就已有了猜測,查過看崔桃的情況後,便向韓琦回稟:「像是頭部遭受暴力,腦髓震動,氣機逆亂,致使頭暈、記憶遺失。」
張穩婆隨即將昨晚牢房發生的情況告知韓琦,「那時她便有頭疼的症狀。」
偏這麼巧,昨日暈,今日又失憶?
韓琦再度審視一眼崔桃,對張穩婆道:「既然當時並無大礙,為何至今早會有異常?」
張穩婆沉吟了片刻,也給不了韓琦確准答案。
這時候衙役李遠站出來,向韓琦稟告道:「屬下兄弟李才昨晚正在女牢當值。今早屬下聽他提起,昨晚崔氏遭同牢王氏欺辱過兩次。」
「還有一次?」張穩婆驚訝嘆,馬上對韓琦解釋道,「崔氏本就頭部受擊,已有損傷,後傷上加傷,勢必會更嚴重,今有此狀便不奇怪了。」
崔桃聽到張穩婆的話後,知道自己這次穩過關了,渾身放松下來。經典問題還得用經典辦法,沒什麼比『裝失憶』更能完美解決『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了。
韓琦的目光猛然射向崔桃。
崔桃一愣,感覺自己悄悄放松的狀態被韓琦抓個正著。而且他們還四目相對了,韓琦好像從她的眼睛裡也抓到了什麼東西。
崔桃今早吃飯的時候,順便聽隔壁女犯閑聊,才知如今這位開封府新來的韓推官,正是『相三朝、立二帝』的北宋名相韓琦。他可是個有名的長得好、腦袋更好使的美男子。
崔桃萬萬不敢小覷這位韓推官了,生怕被對方看出端倪,所以不得不使出殺手锏。
諸位,對不住了!
崔桃雙手捂著肚子,佝僂著身子,向前傾,手指趁機就按住自己腹部的穴位。
嘔——
崔桃吐了。
將她今早剛喝的一碗香噴噴的羊肉粥,吐了一半出來。
公堂內立刻彌漫著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韓琦蹙眉。
眾人愣住。
接著,衙役怒斥崔桃不敬公堂。
「此症極易因頭暈引發嘔吐。」張穩婆在開封府專門負責檢查女屍和女犯身體,故對嘔吐物沒大家反應那麼大,忙向韓琦解釋道。
韓琦立刻宣布退堂,令張穩婆先檢查崔桃的失憶狀況。
他走出公堂之後,卻沒急著離開,而是負手立在廊下,靜看著被張穩婆帶走的崔桃的背影。
崔桃感受到了韓琦的目光,特意裝暈搖晃了幾下身子,給他看個夠。
「韓推官,昨晚獄中情況屬實。」衙役王釗將自己去大牢核實過的情況,一一稟告給韓琦。
「王氏毆人致傷,杖五十,加刑三年。」韓琦的目光還在崔桃背影消失的方向,他聲音淡淡的,說出的話好似根本沒過他的腦袋一樣,卻輕易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包府尹回來了。」王釗接著道。
韓琦來開封府上任時,包拯正好領旨外巡,所以他至今還沒有向包拯正式見禮過。
包拯見到韓琦後,便高興地招呼他到自己身邊坐。
韓琦風骨秀異,弱冠之年高中榜眼,可謂青年才俊。包拯一直很看好這個後輩,才會特意跟皇帝討了人過來。
「稚圭適應得如何?」包拯問。
韓琦禮貌表示一切都好。
「唯有一樁案子,想請包府尹示下。」
包拯聽韓琦說了崔桃案的情況後,先拿卷宗將整個案情覽閱一遍,才對韓琦道:「寧延後,不錯殺,確認清楚是否有內情再做應對,你處理得很好。」
韓琦本想告訴包拯,他覺得崔氏有怪異。但轉念想,他沒有實證來證明這點,隨便出言反而顯得他武斷。便暫且作罷了,等他細查出崔氏的問題再說也不遲。
晌午後,韓琦親自去大牢見崔桃。進去前,他特意沒讓人通報。
崔桃正抱腿坐在角落裡,對著那碗黃綠色的官給午飯哀嘆發愁。
這免費給的飯,她真嫌餿!
就說說這到底是一碗什麼玩意兒?隨便攪和一下,不僅能看到意料中的爛菜葉子和霉飯粒子,竟還能驚喜地發現雞毛、魚鱗、木棍子。毫不誇張地說,老乞丐的洗腳水都比這玩意兒純淨。
崔桃捂著咕咕叫的肚子,悲從中來,眼中噙淚,心中後悔不已。今早在公堂上的時候,她就該少吐兩口羊肉粥,好歹能多扛一會兒。
韓琦踱步至崔桃所在的牢前時,正看到崔桃這一番可憐的模樣。
「哎呦,哎呦,嗯嗯嗯……」王四娘剛結結實實地挨了五十杖,屁股好像被打開花了,疼得要命。此刻她慘兮兮地趴在稻草上,哀嚎痛叫。
王四娘到現在才算明白過來,昨晚上崔桃特意跟她說『提前道個歉』的話是什麼意思,原來她早料到她今日會再度遭打,且還被加刑三年!
她本來就因毆人重傷被判刑七年,再加刑三年,便是十年了,指不定會死在牢裡。就說那小賤蹄子聽說她加刑後,什麼反應?看她的眼神裡滿滿都是笑意,居然恭喜她『湊整』了。去他娘的湊整!
「咳。」崔桃聽王四娘的叫聲有點心煩,不悅地輕咳一聲。
王四娘當即閉嘴,驚恐地看一眼崔桃,咬唇再不敢作聲了。
韓琦見到這一幕,眼底之色轉沉。
午後牢裡的犯人們都沒什麼事,只能苦中作樂,懶躺著眯覺。隔壁牢的劉氏還沒睡著,翻個身,睜眼突然看見韓琦,眼睛立刻直了。
劉氏的案子前兩日正是韓琦所判,所以劉氏認識韓琦。
雖說因為偷盜被判了三年牢,劉氏不怎麼高興,但看到這位姿容秀逸的韓推官竟現身在女牢,她瞬間血氣上湧,覺得這陰暗潮濕腐敗霉味重的大牢都被添光溢彩了,仿佛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
「參見韓推官!韓推官身份尊貴,怎麼親自來大牢了?」
劉氏立刻興奮地起身對韓琦行禮,言語中透露出對韓琦無限的敬仰崇拜之意。
崔桃聽到『韓推官』被嚇了一跳,回頭果然看見韓琦站在不遠處的過道上。
經劉氏這一吵,女犯們都醒了,見有一當官的站在牢裡,竟長得如此俊俏,驚為天人,個個都跟餓狼似得盯著韓琦,更有甚者居然偷偷打了一個口哨。
孫牢頭馬上怒斥這些女犯規矩些,否則都給她們治一個大不敬之罪。眾女犯們這才消停了些,可眼睛還是控制不住地往韓琦臉上瞟。
韓琦早習慣了被人關注容貌,對此倒無感,只看著崔桃。
崔桃因感受到韓琦的特別關注,忙湊到了圍欄邊,對韓琦喊了聲『大人』。喊完後,她意識到自己又喊錯了,連忙道歉。
「你這個記性倒好。」韓琦冷聲道。
崔桃知他在譏諷自己,低頭默不作聲。
「關於凶手,你當真半點都不記得?」韓琦再問。
崔桃點點頭,仿佛忽然想起什麼,猛地抬頭對韓琦道:「倒記得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顆黑痣,在這個地方。」
崔桃指了下自己食指左側靠近指甲的位置。
韓琦微眯眼,冷冷地凝視崔桃。
崔桃再比量了一下,見韓琦沒反應,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他特意親自來大牢審問她的舉動,也很奇怪。
「你指這個?」韓琦突然將他背在身後的右手舉起來,並將右手的食指特意亮給崔桃看。
在韓琦的右手食指左側,剛好是崔桃所說的位置,有一顆黑痣。
第4章
崔桃仔細觀察確認了一遍黑痣的位置,與她記憶裡的絲毫不差,手也長得差不多,都是白淨修長,骨節分明。
崔桃詫異地看向韓琦,驚恐地連退了兩步,顫著嗓音小心翼翼地問他:「我……我們以前認識?」
這只是委婉的說法,實際上崔桃的意思是說:原來真正的凶手是你!我是在給你頂罪!
韓琦無語地回看一眼崔桃,便看向張穩婆。
雖說這崔氏的腦子不大靈光,但她剛剛看到黑痣時震驚的樣子並不作假。
「頭部遭到重擊,偶爾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的狀況。」張穩婆覺得目前只有這一種解釋了。
別人以為她失憶了,覺得混亂很正常。但崔桃自己很清楚,她沒記錯。當然,她的記憶只是一個片段,不能憑此去概括整件事,但很明顯食指有黑痣的男子跟她很相熟,否則不會親昵地叫她『桃子』。而且黑痣長在那麼特別的位置,湊巧長得一樣還被她遇到的可能性太低了。
不過,瞧韓琦那樣確實不像認識自己。再說,如果他真是凶手,當初判決的時候,他根本沒必要留她的命了,直砍了她多方便。
所以竟真是純粹的巧合?崔桃不太信,上百次的快穿驗都在告訴她,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偶然,這一次應該也不是。
韓琦見崔桃還死盯著自己不放,正欲出言,那邊突然傳來尖叫聲。
「啊——」
「死人了!」
「她、她、她死了!」
叫喊的是隔壁牢房的劉氏,她踉蹌跑到圍欄處求救。
眾人這才注意到,跟她同牢關押的中年婦人周氏,此刻人正面著牆側臥,一動不動。
孫牢頭趕緊打開牢門,張穩婆立刻檢查周氏的情況,隨即對韓琦點了下頭,表示人確實已經死了。
「身體已經完全僵硬,死了至少六個時辰以上。」張穩婆道。
周氏因拐賣罪被關進大牢尚且不足三日。這兩天周氏除了哭,就是整天面著牆躺著,很少說話。這情況於牢裡的女犯們來說早就見怪不怪了,基本剛進大牢的人都這樣。誰愛坐牢?突然之間進來了,總要哭一下,郁悶一下,有個適應的過程。
按照張穩婆的死亡時間推斷,周氏昨晚就已經死了。
劉氏表示她沒感覺到周氏有異常,早上醒來就看見周氏那麼躺著,以為她沒睡醒。後來到吃早飯的時候,劉氏倒是跟她說了一句話,見她沒動就沒管了。中午的時候,又見她沒起來吃飯,劉氏還以為她想不開,又在愁郁了,也沒多問。
但是剛才韓推官來了,轟動整個女牢,大家都忍不住一睹美男推官的風采,偏偏只有周氏竟還是那麼躺著,劉氏才覺得奇怪,跑去又叫她。見周氏還是一動不動,有點像死人,劉氏便去試探了她的鼻息,這才發現她竟真的已經死了。
「唇、指甲青紫,口流涎,初步斷定應該是中毒而亡。」張穩婆跟韓琦回稟完,讓兩名獄卒幫忙將屍身抬去屍房,她再做進一步勘驗。
在屍體被抬出來的時候,崔桃瞟見了死者周氏的臉。恍然想起昨天晚飯的時候,王四娘賭氣扔掉的那個饅頭,正是被這個周氏撿走吃了。
「這麼說來,周氏是在這牢房裡被人下毒毒死了。」衙役李遠嘆道。
孫牢頭慌了,他負責掌管整個牢房的犯人,這事兒少不得要找他問責。孫牢頭連忙給韓琦賠罪,解釋自己一直都兢兢業業地看管這些犯人,真不知道那周氏怎麼就中毒了。
「既無外傷,也無外人來過大牢,這毒必從口入。」韓琦便問孫牢頭,周氏日常的飯食由誰負責。
「她是個拐子,家遠在福州,飯食只能官給。可這府衙給的飯食怎可能有毒呢?如果真毒,毒死的可就不止她一個了,這牢裡共有八名女犯都在吃官給飯,其余的可都好好的呢。」孫牢頭解釋道。
崔桃聽了這話,禁不住唏噓撇嘴。這八個苦命人中就有她,真可憐吶!
韓琦也覺得奇怪,如果周氏沒有接觸過外人,這毒難不成是衙門內的人所下?可她一個拐子,身份無足輕重,何至於遭人如此滅口?
崔桃瞧見韓琦蹙起的眉頭已經快比山高了,馬上舉手表示:「韓推官,民婦知道一點線索。」
韓琦瞥向崔桃。
「如果民婦說的線索有用,能否請韓推官給點獎勵?來碗百味羹和芝麻燒餅就行。」崔桃說完,就不禁難過地瞟一眼地上的那碗『官給飯』,黑暗料理界的祖師級產品。
韓琦跟著崔桃的目光看了一眼,轉而審視的目光又在崔桃的臉上停留片刻,才扯起嘴角,輕笑了一聲。
他笑了,笑了!
這讓周遭圍觀的女犯們都激動不已。她們長久憋在牢裡不見男人,忽然看到這麼一位氣度風華又容貌秀異於常人的美男子,叫她們怎麼能不躁動?若能天天見到此等清風霽月的美男子的微笑,要她們坐一輩子牢也願意了!
但激動歸激動,大家都知道這位韓推官可惹不得,面上都盡量收斂,只在心裡痛快地意淫他。
「說。」韓琦倒想聽聽這線索到底是什麼。
「下毒之人想殺的不是周氏,是她!」崔桃抬手往自己身後指。
王四娘雖挨了重打,疼得起不了身,但這並不耽誤她去欣賞韓推官的美貌。此刻她正像個伸長脖子的烏龜,朝韓推官的方向瞄。忽見崔桃指向自己,又見推官也看向自己,王四娘立刻懵了。
咕!
咕嚕嚕!
恰在這時,王四娘的肚子傳出很清晰的響聲。
王四娘平日裡豪粗鄙辣慣了,但此刻在韓琦面前她竟覺得臊得慌,窘迫地低頭不敢露臉了。
崔桃特意瞅了瞅韓琦的容貌,倒也不能怪這些女犯反應誇張。縱然是她,穿過無數世界,見過不少神仙的人,也還是覺得韓琦這長相挺不錯的。一五官精致;二皮膚好;三氣質清貴,有修竹之風。有這三個重要條件在,想不好看都難。
「昨晚王四娘的飯送過來後,王四娘沒吃,將饅頭扔了。我見周氏撿起來,將那饅頭給吃了。」崔桃繼續解釋道。
「可這並不能說明周氏吃的那個饅頭就一定有毒。」衙役李遠反駁道,「誰知周氏是否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吃了什麼別的東西。」
「對啊,我的饅頭怎可能有毒!」王四娘嘲笑崔桃瞎說。
「那你的肚子現在為何會餓得咕咕叫?」崔桃問王四娘。
「昨晚上我賭氣沒吃飯,今早和晌午都沒人給我送飯,我自然餓得很。」王四娘說著還挺生氣,罵她大哥不知道忙什麼事兒去了,居然能把送飯的事兒給她忘了,以前可從來沒有過。
崔桃不再出言了,看向韓琦。
李遠根本不懂崔桃這是什麼意思。
韓琦則已經下令,命人速查昨晚給王四娘送飯之人。
一直以來給王四娘送飯的人都是王四娘的大哥王大發,昨晚也不例外。這凡給牢裡犯人送飯食的家人,都會被登記在冊,只需要按照冊上所寫的住址即可去找人。
王四娘有點懵了,「這到底怎麼回事?難道真有人給我下毒?」
「只怕你大哥不是忘了,而是他覺得你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用不著吃飯了。」崔桃對王四娘解釋道。
王四娘驚得恍若五雷轟頂,「這怎麼可能,他、他——」
一直疑惑的李遠聽了這話,終於明白了。
王四娘兄長一直堅持給她送飯,就算真的有事忘了,怎麼可能連著兩頓都忘了?加上昨晚上周氏吃了王四娘丟棄的饅頭便被毒死了,這下毒之人不是他又會是誰?
李遠不禁多看了一眼崔桃,沒想到她竟是個機靈人。
事情既然弄明了,韓琦自然不會多留。
「韓推官,我還有一個請求!」崔桃見韓琦要走,趕緊道。
韓琦只微微側首,似乎沒多大耐心。
「能不能讓我了解一下我這樁案子的經過?再讓我去看一看現場?或許熟悉一下情況,我就能記起來了。我想快點恢復記憶,洗清自己的罪名。」
「好。」
韓琦答得干脆,隨即帶著人走了。
情況已經在往好的發祥發展了。崔桃樂觀地坐在稻草上,揉了揉肚子,就等人給她送好吃的百味羹了。
李遠出了大牢之後,便跟韓琦告別。
「去哪兒?」
「去買百味羹和燒餅啊,韓推官剛不是答應崔氏——」
「何時答應過?」韓琦冷淡地瞟一眼李遠。
李遠:「……」
仔細回想一下,韓推官好像的確沒有答應,可是那種語境下,一般人都會誤以為他答應了。
唉,可憐那崔氏還在牢裡眼巴巴地等著吃點好的,結果根本吃不著!
崔桃等到晚上也沒等來有人給她送香噴噴的百味羹,非常確定以及肯定自己被那個姓韓的給耍了!好氣!
但晚飯的時候,衙門的『官給飯』居然不再是黑暗料理了,一碗嫩黃的粟米粥,一個芝麻燒餅,還有一碗水煮青菜。雖不算美味,但也算是正經能讓人下口的東西了。其她吃官給飯的獄友們也一樣是這待遇,都跟崔桃表示了感謝,說是借了她的光。
崔桃被誇得不禁有點心虛,她可沒打算為眾人謀福,她只想自己吃好喝好來著。
吃過沒啥油水的晚飯後,崔桃肚子雖然是飽了,但精神上還是覺得很空虛。
這時李遠來了,要押崔桃出去。
「這麼晚了,還審我?」崔桃問。
「不是你要求要去現場麼?張穩婆說案發時在晚上,這會兒去更容易喚起你的記憶,路上我會跟你說說整個案件的經過。」李遠解釋道。
「韓推官也去麼?」崔桃問。
李遠搖頭,本以為崔桃會失望,畢竟大多數女犯都抵抗不住韓推官那張臉,結果卻見崔桃松了口氣,高興起來。
崔桃跟著李遠往開封府後門去,崔桃走了沒多久就發現李遠在頻繁揉腰。
崔桃就伸手摸了他腰一下。
李遠嚇得立刻警惕起來,人閃到一邊,手握著挎刀上,「你干什麼?」
「很疼吧?骨頭錯位了,你要是信我,我立刻給就能你弄好了。」崔桃說完,見李遠拿詭異的眼神看自己,「開封府守備森嚴,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真能弄好?」
李遠這腰疼的毛病有三個月了,找過四五名大夫,錢沒少花,卻一直不見好,這幾日反而還更嚴重了。這腰不疼的時候,真不覺得有什麼,疼起來才知道,干什麼都能用到腰,現在他連彎腰穿鞋都覺得費勁兒。
他是靠武功力氣干活兒的衙役,若是不能當值領活兒干,哪還有錢養家?若再去看大夫,又怕白花錢還治不好。所以崔桃的這個提議,李遠真有點動心,而且聽她說話的口氣感覺她很會的樣子。
崔桃馬上點頭,跟李遠保證一定行。
她看看左右,正好這裡偏僻,此刻沒人,讓李遠就地躺著,她三眨眼的工夫就能給他弄好了。
韓琦離開開封府後,終究還是不放心,決定折返,親自看著李遠等人帶崔桃去案發現場。
他趕過來時,就見一盞燈籠被丟在地上,李遠面朝下趴著。崔桃則用膝蓋狠狠地抵在李遠後腰處,一手按著李遠的肩膀,另一手抓著他的胳膊。
劫獄?
第5章
哢!
嗒!
兩聲清脆的骨頭響。
崔桃拍拍手起身,還不及去問李元感覺怎麼樣。一片很薄很涼硬的東西突然抵在她的後頸,還是那個熟悉的配方,熟悉的感覺,是刀!
「刀下留人!」崔桃立刻舉手投降,緩緩側首看是誰。
想不到韓推官看起來挺斯文的,居然會隨身攜帶危險武器。
「誤會,誤會!」李遠連忙爬起來,跟韓琦行禮解釋,「她在給屬下治腰。」
李遠把經過跟韓琦講了,連連表示自己不該如此,知道錯了。在跟韓琦彎腰賠罪的時候,他很明顯地感覺到腰好像真的不疼了。
李遠驚訝地看向崔桃。
「真不是吹,你這個骨錯位跟一般人可不大一樣,也就我可以。」崔桃有點小得意。
感受過崔桃的手藝之後,李遠非常信崔桃的話了,因為他確實看過好幾個大夫都沒用,遂心裡很感謝崔桃。他李遠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哪怕崔桃的身份是個囚犯,這恩情該記的他一定會記。
韓琦撤回手中的劍,質問崔桃:「你懂醫術?」
崔桃一對上韓琦那雙精明的眼,謹慎意識本能地就被激發出來,她裝傻地撓撓頭,「啊,應該懂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他腰疼就想治,而且確定自己肯定能治好他。」
韓琦倒沒多說什麼,先將劍收回了劍鞘。
崔桃邊珍惜地摸著自己的脖頸,邊瞟了一眼韓琦腰間的佩劍,准備拍一下韓琦的馬屁,誇他文武雙全什麼的。
「韓推官會武?」
「不會。」
對方回答得很干脆。
崔桃:「……」不會武你隨身帶劍?
好吧,也不能說沒用,人家剛才不就用上了?
韓琦眼裡的審視意味前所未有的濃厚,正當崔桃以為韓琦會再度質問自己的時候,就聽他說一聲『走吧』,人便率先走在了前面。
本來同行的還有衙役王釗、獄卒李才。二人因有事,提前跟李遠約好在府衙後門等他們倆人倚門說笑,忽見韓推官竟然也來了,馬上挺直身子站好,都變得乖覺恭謹起來。
韓琦是當官的,自然不能跟他們一樣徒步,他騎馬在前,崔桃和李遠等人就跟在後頭。
李遠讓自己的二弟李才提起燈籠照明,他則拿出案卷,按照案卷上的記述,跟崔桃簡單客觀地闡述了整個案子的經過:
孟達、於氏夫妻二人成婚有兩年,住在柳條巷。一個月前,孟達在徐州的表妹崔桃來京,暫住在了孟達的家中。
據鄰居們描述,夫妻二人對崔桃一向寵愛有加,任其索取,不僅給她做衣服買首飾,甚至很費心地要為她張羅尋一門好親。但在半個月前,也就在四月初三這天的深夜,孟達家中突然傳來慘叫聲,隔壁仇大娘趴牆張望,見有血濺在窗紙上,嚇得連忙去喊人。之後鄰居們在仇大娘的張羅下,都趕了過來,及時地將屋內剛行凶完的崔桃圍堵住,押她去見了官。
一經審問,崔桃就對自己的殺人行為供認不諱,她聲稱因看中於氏的一件首飾,於氏不舍給她,還出言譏諷她,因此就怒生殺心。當晚趁於氏疏忽之時,將她殺害,隨後孟達歸來,她怕被孟達發現,便干脆將孟達殺人滅口。
「這便是你跟於氏爭搶的那根銀簪,我們緝拿你時,你頭上正簪著它。」李遠再將白帕包裹的銀簪拿出,亮給崔桃瞧。
簪子上還有干涸的血跡,很像是她殺完了人後,舉起帶血的手去特意取下銀簪,簪在了自己頭上。
為了一根簪子殺害兩名親人,聽起來忒惡毒變態了。普通老百姓若聽說這案情,肯定都會跳腳罵她這個凶手該死。
然而事實是,她並不是凶手。割喉所造成的血液噴濺量非常巨大,凶手會被噴濺出的鮮血染成血人。而她記憶畫面裡的自己,穿著一身清爽的淡綠裙裳,因為跌倒才弄得滿身血漬,那時候孟達、於氏已經死了,殺人的匕首也已經被丟在了地上。
盡管缺失了生前的記憶,重生後得到的記憶畫面也不夠完整,但無數次快穿經驗已經讓崔桃具備了合理地判斷、總結和推敲這些殘缺信息的能力。
這一點在李遠隨後拿出來的現場勘察記錄中得到了證實。她的衣著、還有孟達於氏屍體以及凶器的位置,全部都跟她記憶畫面裡的符合。
崔桃思考的時候一直低著頭。
李遠以為她聽自己敘述案情才情緒低落,便安慰她道:「崔娘子不必擔心,你一定會恢復記憶,抓到真凶的。」
「你相信我不是凶手?」崔桃驚訝地問李遠。
李遠憨笑著撓了下頭,「原本不知道該不該信,韓推官懷疑,我就信韓推官的。但是剛剛經你出手治了我的腰,我信你不是凶手了。崔娘子對一個陌生人都如此有善心,何至於因為一個簪子就要殺人?」
「這可說不准,或許我有求於你才出手呢。」
「你要這麼說就更不可能是了,壞人可不會把自己的算計說出來。」李遠嘿嘿笑道。
崔桃笑了笑,她果然沒看錯人,這李遠的性子是個憨的,懂得知恩圖報。這就好了,她以後不必再擔心去吃那些讓她覺得空虛的『官給飯』了。
崔桃嫌棄地揪了揪自己身上的髒衣服,故意對李遠哀嘆道:「要是能洗個澡,換套干淨的衣裳就好了!」
李遠看一眼前頭的韓推官,跟崔桃小聲說,等回頭有機會,他會去求張穩婆幫忙,讓崔桃在屍房洗了個澡。
在屍房洗澡?想像一下自己脫光了坐在浴桶裡,四周腐屍環繞……的畫面,未免太刺激了!
行吧,有總比沒有強。
崔桃不忘跟李遠道謝。
剩下的路途,崔桃就跟李遠閑聊了他家裡的情況。李遠說他的妻子為了補貼家用在做豆腐賣,但時常有今天不夠賣明日多做就賣剩了的情況,弄得一家子人幾乎天天吃豆腐。
「不愛吃就不吃唄,何必這樣折磨你們自己。」
「你是不知,這天氣漸漸變熱了,放一宿就酸了,豈能第二日再拿去賣了唬人?」
「可曬豆干或做油豆腐,這就是另一樣口味了,也可以賣。再不濟拿酒糟腌或用醬,多少日都不會壞,而且味鹹甘心,保管能下飯。你多幾樣東西賣,更能引客,而且有自己特色,別人才能記住你。不然大家都賣差不多味道的,在你這買和在別人那買都一樣,誰會特意奔著你家去?如此生意自然是隨天意,有時好有時不好了。」
這一番話瞬間點醒了李遠。
李遠萬般佩服地對崔桃拱手,多謝她的提議。
「我們怎麼就這麼笨,沒想到呢!」
「我這還有具體的腌豆腐做法可以告訴你,保證做出來的腌豆腐好吃。只求你們能偶爾能可憐一下我,也給我添一樣有滋味的菜。」崔桃隨即就小聲跟李遠抱怨『官給飯』有多難吃。
「崔小娘子放心,你這主意要真成了,你每天的飯食我全包了。」李遠嘿嘿笑道。
「成交!」崔桃一聽吃食的問題解決了,樂得嘴角快咧到耳根子處。她眉角一飛揚,不經意間往旁處看,就見韓琦騎著馬在他們的旁邊,明明剛才人還在前頭!
崔桃和李遠雙雙心虛,再度給韓琦見禮。
「你還懂經商?」韓琦突然問。
「啊,不知道啊,可能……略懂一點?我就是聽李衙役說他家裡那點事,自然而然地講了那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崔桃學李遠剛才那股憨樣兒,撓了撓頭。
韓琦不置可否,下了馬,示意崔桃跟他走。
崔桃就乖乖跟了過去,走了沒多遠,韓琦在一處宅子前停下。
見崔桃好奇地左右閑看,對這裡並無太大反應,韓琦再一次確認崔桃的失憶並不作假。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懂醫術,還懂經商?
崔桃被帶進院後,才明白過來這宅子就是殺人現場。
這宅子裡有三間房,正房和左右廂房。殺人現場就在正房的寢房內。進屋是正堂,往左進是寢房,在西側。寢房內的地面上有大片干涸的血跡,看著仍然有幾分瘆人。現場的東西都保持原樣,並無打鬥過的痕跡,當時被害人孟達和於氏都是被割喉後躺在了地中央。
徐青青看到了她記憶畫面裡的那一面銅鏡。
當時有兩具屍體,地上已經血流成河了,她為何要往銅鏡方向走?
韓琦見崔桃盯著銅鏡,問她想起什麼沒有。
「想起來點,他們倆人死在這裡,我想往那邊走,然後跌倒了,才染了滿身的血。」
韓琦聽崔桃的描述符合情況,示意她繼續。
崔桃拿下銅鏡檢查,發覺這銅鏡比一般的厚,敲一下,裡面竟然是中空。
韓琦立即命王釗將銅鏡破開,便從這銅鏡中取出一張羊皮來,上面寫著『飛雲神功』,畫有二十四個武功招式,畫下配有字,看起來像是個武功秘籍。
這展開有點神奇,莫非她是武林人士?不是表妹是女俠?
崔桃歪頭隨便頭瞄了一眼這秘籍最後的一個招式,順嘴就把字讀了出來,「若想神功大成,必先自宮。」
咦?好熟悉的一句話,莫不是這個世界還有——
「這是兩浙的鹽運路線。」韓琦一句話打斷了崔桃的遐想。
他指了指畫上的人物,每個招式的小人兒之間都是腳尖和腳跟相連,而且相連的那一條線較粗一些,再看這條粗線的走勢,還真像一個線路圖。
崔桃馬上拍馬屁道:「韓推官『聰以知遠,明以察微』,看一眼便認出這是兩浙的運鹽路線,令人佩服之至!」
『聰以知遠,明以察微』,此話出自《史記·五帝本紀》。
韓琦重重地看一眼崔桃,「你還懂《史記》?」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4
第6章
崔桃本想說第三次『我不知道』,不過韓琦似乎早料到她的答案,根本沒打算聽,轉身招來王釗,對其低聲吩咐了兩句,王釗點頭之後還下意識地看了崔桃一眼。
大晚上的,不知這倆大男人當著她的面瞎嘀咕什麼,一點都不君子。
崔桃干脆不管他們了,繼續四處觀察,尋找現場是否還有遺漏的線索。最後都看遍了,也沒再找到什麼特別的地方。
在這屋子裡呆久就會覺得有些悶,燈影綽綽,照著滿地的干涸的血,莫名讓人覺得血腥味在漸漸變濃了。崔桃推開南窗透氣,就聽見在外守門的李遠李才兄弟正小聲嘀咕著。
「我之前聽王釗說,刑部那邊今天問起崔氏的案子,知道人沒死,好像不大高興,說再沒什麼明朗的線索,該繼續處刑。」
李遠冷笑,「刑部尚書跟咱們包府尹一向不對付,就是故意在找茬呢。」
崔桃曉得自己若再找不到實證證明自己無辜,早晚會玩兒完。
她扭頭不經意地看到窗紙上噴濺的血跡,便走出來,往院子東西兩側看,東院牆即東廂房左右兩側的院牆,或許孟達夫妻很喜歡吃櫻桃,在東牆邊都種了一排櫻桃樹。這些櫻桃一棵挨著一棵,枝繁葉茂,都長得高過了院牆。隔著茂密的櫻桃樹,只能隱約看清隔壁人家有光亮。
再往西看,西牆這邊只是在牆根下堆了些木柴,沒什麼遮擋,一眼就能看到牆那邊的人家亮著燈火,屋子裡人影晃動。
李遠和李才兄弟負責看押崔桃,崔桃出來了,倆人就跟著她。
「瞅什麼?」李遠問。
「仇大娘家。」崔桃道。
李遠不禁笑,「你果然是失憶了,仇大娘家在那邊。」
李遠指向東邊。
崔桃一驚,眼睛瞬間就亮了,甚至樂得笑了一聲,「天助我也!」
韓琦這也出來了,崔桃馬上跟他解釋。
她指了指在正房西側的寢房窗戶,也便是有噴濺血跡的那個扇窗戶,又指向東邊。
「仇大娘撒謊,初三新月,夜色黑,隔這麼遠,且有那麼多茂密樹葉遮擋,她不可能在她家趴著牆頭看見這邊窗上噴濺的血跡。」
崔桃說完,就奪走還李遠手裡的燈籠,走向東牆,從頭開始照著牆邊這些櫻桃樹。
這時節櫻桃正快熟了,一顆顆有紅有綠的掛在枝上。因為櫻桃養得好,基本上每個枝杈上都有果子分布。崔桃檢查了兩棵之後,發現在第三和第四棵樹之間的枝杈交錯區域,櫻桃很少。再用燈籠照地面,可見地上有很多爛剩的櫻桃核。
這些櫻桃核落在枯葉之上,成色很新,說明是今年的新核。並且從這些櫻桃核的軟硬大小可以判斷出,這並不是完全成熟的櫻桃核,小很多,也軟。
順著這個痕跡扒開樹枝,在泥牆牆頭處發現了一小塊黑色的痕跡,很像是干涸掉的血跡。
韓琦命李才即刻回開封府報信,召集人手,令王釗和李遠悄悄看守著仇大娘的住處。
韓琦則跟崔桃留在院中暫時等待。
崔桃:「韓推官難道還擔心他們三個大男人對付不了一個民婦不成?」
「怎知沒同伙?便沒有,也不簡單。」韓琦聲淡從容,清雋的臉龐在燈籠光芒的照映下竟有迷之發光的效果。
皮膚太好,也是罪啊。
崔桃附和的點點頭,想不到韓琦的思慮會這麼周全。他說的有道理,仇大娘一個上年紀的人若能輕松殺死兩名青壯年,的確不會簡單了。如果有同伙,僅憑三名衙役也確實沒有把握將他們全部抓住。
四周靜謐,蛐蛐的叫聲顯得尤為聒噪。
目前,只有一人看守她,還是個文縐縐的官員,不會武。
環境令崔桃順便就在腦海裡規劃了一下自己的逃跑路線。憑她現在體力恢復的情況,倒是勉強可以成功躲開王釗和李遠的追捕,逃出這個小巷。但應該等不到跑到城門口,就會會開封府戒嚴了,而在東京城內,她一沒錢二沒可信任的人投奔,一身囚衣尤為扎眼。隨後如果開封府發布全城通緝,四處張貼她的畫像,她便是能耐再大,也不大好逃了。
活得跟個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有什麼意思?她想堂堂正正地去勾欄瓦舍湊熱鬧,吃遍東京城內美食不可細數的州橋夜市、馬行街夜市、朱雀門外街夜市……
韓琦聽到崔桃頻繁做下咽動作,轉眸打量她,以為她又找回了一些記憶緊張所致,便問她想到了什麼。
「想到了妙不可言的開封扣碗,外焦裡暄的缸爐燒餅,清鮮利口的蝦肉餛飩,還有旋煎羊白腸、滴酥蜜餞、杏仁茶、鴨血湯、砂糖冰雪冷丸子……」
韓琦呼吸重了一下,隨即收回目光,直接踱步遠離了崔桃,似乎很嫌她聒噪。
不久後,王釗帶著衙門人馬抵達。崔桃停止了對美食的臆想,趕緊跟上韓琦的步伐。
共三十名多名衙役,立刻悄悄散開,將仇大娘的住處包圍了。
「誰啊?」
屋裡人大概聽到外面有動靜,推門走了出來,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
王釗和李遠等人立刻衝進院欲將人制服,女子現狀,立刻甩手飛出兩個飛鏢,對屋內大喊:「師父快跑!」
女子喊罷也要逃,被王釗攔住了,與她纏鬥。
李遠帶著剩下的人衝進屋內,發現屋子裡沒人,接著聽到後窗有聲音。仇大娘欲從後門逃跑,被守在後院的衙役們堵個正著。
仇大娘揮刀反抗,招招致命凶狠,衙役們不敢怠慢,但還是想盡量留下活口,所以在與其打鬥的過程中,盡量避開要害部位,最後有一刀刺在了仇大娘的腿上。刀一拔,大量的鮮血噴了出來,仇大娘痛叫一聲倒地,當即就被擒住了。
衙役們便將人拖到前院,發現仇大娘的血越流越多,這一路竟留下了一條很重的血跡。仇大娘已經臉色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栗。
這血量有點不太正常,李遠趕忙去回稟韓琦。
那名年輕女子早已經被擒住了,正不停地搖晃肩膀,還想掙扎逃脫。她一見流血的仇大娘更激動,驚呼:「師父!你怎麼樣了?你流了好多血……」
崔桃猜測仇大娘應該是股動脈破裂了,忙衝過去急救。因為一時間找不到布條,她先撕了自己的衣角,綁住了仇大娘的流血的大腿。隨後李遠等人都配合崔桃,從屋裡找了一些干淨的布來,幫著崔桃一起給仇大娘止血。
仇大娘看見崔桃後,本來虛弱半睜的眼睛立刻瞪圓了。
「是你——」
「我需要銀針。」崔桃按傷口的手沒多久就染上了鮮血,忙抬頭對韓琦道。
韓琦仍負手而立,道貌溫然,對於仇大娘幾乎要血流盡而死的狀態似乎並不在意。他聽了崔桃的話後,只淡淡用眼神示意了下,三名衙役便立刻跑出去尋找。
似乎是在韓琦過於冷漠沉靜的態度襯托下,仇大娘看著正焦急救自己的崔桃,突然笑了,她用盡力氣仰起頭,對著韓琦道:「人是我殺的,跟她沒關系。」
「緣由。」韓琦朝那名被捕的年輕女子看了一眼。
「不,跟她也沒關系,萍兒昨天才來京!」仇大娘忽然激動一下,但她還是越來越虛弱,似乎喘一口氣對她來說都成了奢望,「我殺他們夫妻,是想威脅他們交出鹽運圖。本來也想把她殺了。可當我看到她見到死人,竟嚇得跌倒在地,染了滿是血的時候,我便想有個替死鬼正好,省得衙門為了……追查……凶手懷疑我。」
仇大娘口中所言的『她』指的就是崔桃。
「你怎知鹽運圖在他們手上?」韓琦不等仇大娘講話說完,再度提問。
「是……是天機閣……出高價懸賞——」仇大娘突然暈了過去。
崔桃去探仇大娘的脈搏,繼續按著出血的傷口,焦急等著那尋銀針的衙役回來。
那名叫萍兒的被捕年輕女子嚎啕大哭,不停地喊著『師父』。
一時間,除了萍兒的哭聲所有人都靜下來,崔桃的額頭上慢慢滲出細汗。
又過了一會兒,崔桃再去試探仇大娘的脈搏,隨後便將壓著傷口的那只手松開了。
「你干什麼?你為什麼不救我師父了?」萍兒一見崔桃松手,更加崩潰和激動。
崔桃看向此時也正看她的韓琦,輕聲道:「死了。」
衙役帶著崔桃先去洗手。
等崔桃回來的時候,韓琦這邊已經質問過了萍兒。萍兒對仇大娘殺害孟達夫妻一事確實不知情。
李遠等在屋後的草木灰裡搜到了一塊沒有完全燒盡的沾血衣布。王釗等則在廚房的門框下方找到了兩處已干涸的血跡。這應該是仇大娘在殺完人之後,處理血衣時不小心擦蹭上的。
「牆頭的血跡很少,她應該在殺完人之後,脫了衣裳,把血衣隔牆扔了過來,再翻牆回家焚燒了血衣。」
王釗跟韓琦回稟了自己的推斷,並將他剛剛在仇大娘衣櫃裡搜到了一封信遞給韓琦。
信裡有兩張畫像,畫像上所繪的人正是孟達、於氏夫妻,另有一張紙條寫有『殺雌雄大盜,奪寶圖,賞銀萬兩』的話。
如此看來,這孟達於氏便是江湖上近兩年極為有名的『雌雄大盜』,據傳他們二人偷盜技術十分佳絕,甚至可出入皇宮於無形。這鹽運圖很有可能是他們從鹽鐵司那裡偷盜而得,有趣的是朝廷至今都不曾傳出過鹽運圖丟失的消息。
仇大娘因得到了江湖消息來找圖,倒好解釋。只是她已經將人殺了,為何還住在隔壁不走?莫非因為沒有得到鹽運圖,便想在這守株待兔,另尋線索?
韓琦看著崔桃。
崔桃覺得韓琦的眼神有點怪,忙道:「現在真凶已經抓到了,已經能證明我不是凶手,我是清白的了。韓推官可以放我了吧?」
韓琦輕笑一聲。
這笑容崔桃略有點熟悉,上次她提供線索要求吃百味羹的時候,韓琦就是這麼笑的,然後把她耍了。
當初在公堂之上,崔桃若剜心般痛苦,慘兮兮哭訴她替人頂罪的樣子著實可憐,堂上所有人都以為崔桃是在為她情郎做傻事。然而,真凶卻是一個年近半百、面似靴皮的中年醜婦。
「原來仇氏便是那個讓你聲淚俱下、甘願為其頂罪、心痛難舍之人?」韓琦聲音悅耳至極,甚至能聽出幾分溫柔的意味來。
韓琦溫柔笑起來,可不是一般的軒舉清朗,堪稱俊美無儔。若被一般女子瞧見了,只怕會忍不住臉紅心跳,甚至激動地發出尖叫。但於崔桃而言,只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對方掐著脖子按在案板上的無毛雞。
她生怕被韓琦識破,順勢就抱著仇大娘的胳膊,眼裡蘊出淚水來,「應該就……就是她吧?我雖不記得為什麼了,可我一見仇大娘就有種親切感,怪不得我剛才那麼拼命地想救她,想來是她以前就待我很好吧!?」
第7章
崔桃把話說出口了,才反應過來姓韓的在把她當騾子遛!
她的『替人受罪』假說,其實早已被勘破了。
在仇氏供述說見她跌倒在血泊中,趁機誣陷她為凶手的時候,就『破』了。很明顯,她成為凶手是一種被動行為,而非主動替罪。
不過倒真奇怪,她當初一沒殺人,二不知真凶是誰,為何連冤枉都不喊一聲,就主動認罪等死?太匪夷所思了!還有那個胸口帶血、指有黑痣的男子到底是誰?
面對韓琦意味深長的目光逡巡,崔桃立刻作恍然大悟狀,當即就把仇大娘的胳膊甩開,疑惑不解地問韓琦:「好像哪裡不對啊,既然是仇大娘殺害了我表兄表嫂,而我並不知道仇大娘是凶手,那我到底在替誰頂罪呢?我是不是誤會誰是凶手了,所以才替其頂罪?」
聰明,竟把問題拋還給他。
韓琦更傾向於認為,崔桃為了保命在胡言亂語。不過,既然她在『失憶』,而且她確實沒有殺害孟達夫妻,受了冤,這點上倒是暫且可以不去計較。
至於其它疑點,韓琦現在沒時間去細究。他轉身便走,鹽運圖的事他必須及時上報朝廷。
崔桃見韓琦終於走了,松了口氣。剛才幸虧她反應及時,沒把戲演過了,不然真會被韓琦徹底看破。
崔桃、萍兒就在李遠和王釗等人的押送下,開始徒步返回開封府。
萍兒一直在哭,嗓子都哭啞了,身體伴隨著她的哽咽聲一抽一抖。崔桃嫌吵,盡量走得離她遠點。
現在她殺人的罪名洗清了,崔桃覺得自己該努力一下,爭取盡早離開大牢。不過韓琦這人有點讓她忌憚,就怕的這廝不放過她。所以下一步該怎麼走,得好好琢磨琢磨,崔桃一邊想一邊機械地邁步前行。
但『機械』了沒多久,崔桃就被一股飄過來的香味兒全面喚醒了。
崔桃不禁連抽幾下鼻子,順著香味兒嗅過去,便見前面岔路口那頭有夜市。這香味就是出自岔路口頭上那家做蓮花肉餅的。肥瘦相間的肉餡壓成小孩巴掌大的圓形,上面青豆裝飾,狀似蓮蓬,入鍋蒸熟。六角餅煎熟入碗,餅的六角隨著碗的弧度立起,則狀似蓮花瓣。再把蓮蓬肉餅挪到花瓣酥餅中央,如此便出一朵完整的『蓮花』了。
倒不知那肉餅是怎麼調味的,出鍋便香氣四溢,飄至十裡,讓人聞了禁不住口舌生津,想狂奔過去來一碗。
眼見著許多食客都是循著味道,紛紛圍著店家購買,崔桃卻只能在岔路口眼巴巴看著,用鼻子多聞兩下,然後就拐了,拐了,拐了……
「唉!」崔桃長長地嘆一口氣,琢磨著自己啥時候時候能自由自在地跟花蝴蝶似得,流連於各大夜市中,成為東京城傳說中的夜市小霸王!
萍兒這會兒已經哭得沒勁兒了,改為低聲抽泣。她忽聽見崔桃嘆氣,就看向崔桃。以為崔桃在想她師父的事,就開口勸崔桃。
「師父她老人家重情義,對誰都好。她冤枉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現在她人已經去了,請你不要怪她了好不好?畢竟她在死前已經道出了實情,為你洗脫嫌疑了。」
「我脾氣不大好。」
「什麼?」萍兒不解地望著崔桃。
「停止你的蓮言蓮語,閉嘴,別跟我說話。」崔桃給萍兒飛了個白眼,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何為蓮言蓮語?我好心跟你說話,你怎能這般態度待人,難怪師父會讓你做替死鬼。」萍兒生氣道。
崔桃看看前後左右,見李遠不知為何不在,王釗他們走在前,身後的衙役在閑聊沒怎麼注意她們。崔桃就往街邊的牆靠了幾步,從牆縫裡摳出一塊石子。
然後她繼續走了幾步,跟萍兒並肩前行。她隨即飛彈出石頭,精准地擦過前面衙役的耳際。石子落地,發出啪的響聲,一聽這動靜就知這力道也不算輕,萬幸打偏了,若真打在腦袋上定會受傷。
「誰?」衙役抓著挎刀,立刻回頭尋人。
王釗也察覺不對,跟著回頭。
「我知道,是她干得!」崔桃翹著她剛洗得白嫩嫩的手指,指向萍兒。
萍兒詫異地瞪著崔桃:「怎麼是我?明明是你——」
「她手指頭一翹,那石子兒就飛彈出去了,跟她剛才打飛鏢的時候一樣厲害。」崔桃不理萍兒說什麼,只對王釗等人解釋道。
「不是我,是她,是她干的!」萍兒急得跳腳辯解道。
王釗直接憤怒地瞪向萍兒,他當然選擇相信崔桃。萍兒不僅會武,還打過飛鏢,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說崔桃無緣無故拿石子打衙役作甚?萍兒卻不同,她極可能因憎恨這些衙役在打鬥過程中失手殺死了她師父。
「誰給你的膽子!」王釗二話不說,伸手便扇萍兒嘴巴,警告萍兒如果再敢有小動作就不是十個嘴巴那麼簡單了。王釗又命屬下將萍兒的雙手和上半身緊縛在一起,讓她除了腳再動彈不得。
萍兒氣得又哭,喊著辯解不是自己,奈何嗓子早哭啞了,喊不出什麼聲兒來。
崔桃等著萍兒冷靜下來後,又湊到她身邊,用故作溫柔的語氣對她道:「我冤枉你自然是有我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好熟悉的話,她剛說過。
「你——」萍兒怒紅了臉,終於明白崔桃為什麼會這樣做,瞪崔桃的眼睛仿佛要殺人,但她現在被緊緊綁縛著,什麼都做不了。
「瞪什麼瞪?我好心跟你說話,你怎能這般態度待人,難怪你會挨巴掌了,真是活該!」崔桃微微一笑,把第二句話也還給萍兒。
萍兒氣得朝崔桃衝去,抬腳就要踹她。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怪你自己,你還怪我告狀?」崔桃嚇得大喊救命,跑到王釗身後。
王釗見狀,縱身一腳,便狠狠地踹倒了萍兒,命屬下直接將她拖回開封府。萍兒疼得直哭,這一腳是真疼,沒得掙扎了,只能任憑著衙役們粗暴拖著她離開。
崔桃本要跟上,繼續看看那個萍兒的慘樣,被王釗攔了下來。
「這巷子沒人。」王釗道。
崔桃看看左右,果然沒人,再看王釗,方臉劍眉,人高馬大,歲數不過二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崔桃知道自己長得挺好看的,凌亂的頭發和髒兮兮的囚服也擋不住她的美。
崔桃警惕地連連退了幾步,靠在牆邊,將帶著手鐐的手背在身後,琢磨著自己再多扣幾個石子兒出來比較能防身。可巧了,這塊牆縫裡沒石子。
王釗見崔桃這反應愣了一下,忙擺手笑了一聲,「崔娘子誤會了,我可沒那方面的意思。」
話音落了,就聽那廂傳來李遠的聲音。崔桃抽了抽鼻子,眼睛亮了,看著李遠手裡拿著的紙包。
李遠笑著把紙包遞給崔桃。
「剛瞧你好像很想吃這個蓮花肉餅,便拜托王巡使行個方便,也當是我給你的報恩。」
崔桃也笑了,道謝後,接過紙包先聞了一下,果然是那熟悉誘人的香味。二話不說一口下去,嫩而多汁肉餅和白面餅皮融合在口中,香而有嚼頭,餡料裡因為特別加了胡蔥,半點不膩。
太美味了,崔桃鼓著腮幫子,很快就把一整個蓮花肉餅吃完了,空虛感終於得到慰藉,眼睛笑眯眯的,彎彎的跟月牙一樣,整個人甚至都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李遠和王釗二人看見崔桃吃個餅子仿佛就獲得了無限的快樂,都不禁笑起來。她這樣子倒是真討喜,讓人禁不住想投喂她,就像要看看她吃完飯滿足開心的模樣。
「那我今天能洗澡麼?」崔桃得寸進尺,面上裝得小心翼翼地問。她先低頭看著自己不僅髒還沾了仇大娘血的衣裳,然後就抬起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渴望地望著王釗和李遠。
李遠為難地表示張穩婆不在,特意去把人從家裡叫來陪她洗澡,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廚房的趙大娘在,我去說一聲吧。」王釗道,「崔娘子既然不是殺人凶手,也算是衙門冤枉了她。雖說在韓推官沒下令前,我們不能隨便放了你,但讓你舒服些坐牢也不算過錯。」
「王大哥你人真好!李大哥也好!太感謝了!」崔桃嘴甜地攀親戚,連忙給王釗和李遠行謝禮。
「行了,別客氣,知你人不壞。」王釗不禁想起崔桃努力要救治仇大娘的畫面,多純厚的性子。
崔桃終於洗上澡了,在柴房!
雖說柴房的環境也不怎麼樣,但總比在腐屍環繞的屍房好很多。
人嘛,就要懂得知足,相信日子會一天天變好。看看她現在,吃到肉了,也洗上澡了。如今就盼著那個心眼壞的韓琦能小人有大量,放她一馬。
崔桃洗完澡,換身新囚服,干干淨淨地回牢房。她剛進門,就聽見哼哼聲和哭泣聲齊飛。
巧不巧,萍兒也被關到了她這間。哼哼聲是挨了打的王四娘還嫌屁股肉疼發出的聲音;哭泣聲自然就是萍兒了,也不知為了她師父的死哭,還是為了自己受委屈哭。
等崔桃一進牢裡,王四娘和萍兒就不約而同地看向崔桃,又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各自發出的聲音。
王四娘斷然不敢惹崔桃了,馬上轉過頭去,默默趴著。萍兒則一臉防備又憤怒地盯著崔桃,似乎想和她打一架。
崔桃全然不管這倆人如何,找了來找去,尋了一處看起來稻草最干淨的地方坐下,閉目打坐。
許久之後,忽聽隔壁劉氏小聲問王四娘,她那個案子怎麼樣了。
「人沒抓到,今兒提審我,只問我和我大哥是否結過怨,他還會在哪兒藏身。可我哪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藏、藏身在哪兒啊?氣死我了,我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敢下毒害我!」王四娘說到最後一句恨得要把牙咬碎了,雙眼噴火。
崔桃睜開一只眼睛,偷瞄了王四娘幾眼後,又把眼睛閉上,繼續打坐。
第二天一大早,崔桃就被提審了。
說是提審,其實並沒有帶她去公堂,而是一間側堂。韓琦正端坐在上首位,手持案卷在看著。
崔桃行禮之後,見韓琦不吭聲,看看四周,也沒什麼外人,就問韓琦:「這真凶已經找到了,可以斷定殺人凶手肯定不是民婦。現在已經沒有罪在民婦身上了,那韓推官是否該放了民婦?」
韓琦翻閱案卷的手突然停住,這才抬眼打量崔桃,想必是發現崔桃已經洗澡整理過了,所以看她的眼神稍微久了一會兒。
崔桃不想給好心的王釗添麻煩,忙解釋道:「昨天為了救仇大娘,我沾的滿身都是血。」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不能放。」顯然,韓琦並沒有深究崔桃衣著的意思,只回答了她的問題。
「為何?」崔桃不解,外加不忿。
韓琦將鹽運圖放在桌上,「你既知曉這鹽運圖藏在何處,必定和它脫不了干系。你可知覬覦此物,所犯何罪?」
這覬覦官府的鹽運圖,自然是比謀殺更重的大罪,死八次都不足惜。
崔桃深吸口氣,這個韓琦果然不可能輕易放過她,「大人可有實證證明這鹽運圖我跟一定有關系?我只是碰巧發現而已。」
「碰巧跟孟達、於氏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碰巧在他們死時,你不哭不鬧不喊人,非要替某人頂罪?碰巧你失憶什麼都不記得,偏到了凶案現場就直奔銅鏡而去?」
崔桃:「……」
他大爺的,這個姓韓的怎麼問題這麼多,他是好奇寶寶麼!
「待案子徹查清楚,方可定奪。」韓琦隨即問崔桃還有什麼話補充,若她肯早日招供,倒是可以酌情減輕對她的處置。
「民婦什麼都不知道,不知招供什麼。」崔桃氣鼓鼓道,在心裡悄悄問候韓琦八百遍。
韓琦便示意李遠,先將崔桃押下去。
「韓推官,不好了!王巡使昨日夜探天機閣分舵,中了毒鏢,現在人快不行了!」衙役氣喘吁吁跑來稟告。
韓琦立刻起身,去看情況。
就在韓琦從崔桃身側急速走過的時候,崔桃緩緩地抬起頭,聲音響亮。
「大人,我會解毒!」
第8章
韓琦略停頓,側首睨一眼崔桃,便拂袖去了。
李遠也焦急於王釗的傷勢,但他要負責先將崔桃押送回大牢才能過去,所以就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立在原地不動。
「暫且留這為好,牢房離得遠,一來一回很可能就耽誤了救命的時間。」
李遠愣了,「怎麼,你覺得韓推官還會改主意來找你?你真會解毒?」
崔桃點頭。
這事若換到其他任何一名囚犯身上,李遠只會嘲笑不信。但崔桃不一樣,昨天他已經見識過崔桃的能耐,故而看她回應得如此肯定,李遠倒是願意信她。
等待的時候,李遠不禁又問崔桃:「崔娘子為何總喜歡叫韓推官『大人』?人家韓推官還沒成婚呢,連孩子都沒有,你這一叫豈不惹人家不快?」
「口誤,絕沒有跟他攀親的意思,我巴不得這輩子都見不著他。」
這案子如果換個腦袋稍微不那麼聰明的官員,她此刻早就被釋放了,何苦還在開封府大牢裡熬著。
這邊話音剛落,韓琦的隨從張昌就衝進屋,喚崔桃快跟她走。
李遠也趕緊跟上。
王釗嘴唇青紫,已經昏迷不醒。
崔桃先為他把脈,再查看傷口。
此時屋內已有兩名已經為王釗診過脈的府衙大夫,倆人都不確定王釗所中何毒,想等著下一位大夫來看看是否有辦法,實在不行就三人一起商量,或許就會有頭緒了。倆人卻怎麼都沒料到,這位剛上任的韓推官再喊來的人居然是個女囚。二人都不禁蹙眉,面露鄙夷。開封府沒了規矩不成?韓推官瘋了不成?
「銀針。」崔桃伸手。
屋裡只有倆大夫有銀針包,但倆人都沒動,甚至還用打量畜牲一樣的眼神嫌棄崔桃。
李遠急了,忙看向韓琦。然後在韓琦的允准下,他一把搶走了大夫手裡的銀針包,遞給崔桃。
崔桃用力擠出了王釗傷口處的黑血後,以銀針封穴。
「你……你怎能刺人迎穴?刺中此穴輕則氣滯血淤,重則可是要人命的!」老大夫孫志久大喊道。
另一位大夫錢同順也跟著激動地附和,轉而重聲對韓琦道:「韓推官豈能讓女囚給王巡使瞧病?這女囚根本就不會使銀針,會害死王巡使的!」
韓琦扯起嘴角,溫言反問:「二位能救了?」
誰都知道,此刻若無辦法,王釗要不了多久就會斃命。這種時候何談是『害死』?韓琦這一聲反問,意在譏諷二人是無能之輩,卻還在鴟鸮弄舌。
張昌和孫志久啞然,但他們還是無法接受韓琦居然因一個女囚譏諷他們。
孫志久性子衝動,仗著老資歷,沒忍耐多久,就再度跟韓琦道:「便是我們醫術不精,也該請更好的大夫來,而非是讓她胡亂在王巡使身上亂扎。本就身中劇毒,命不久矣,這若是……」
張志久還要再嘮叨,見韓琦對自己態度不耐,便知道這些話跟韓琦說了也白說。本以為這位韓推官為管家欽點的榜眼,會是個聰明人物,沒想到只是虛有其表罷了。
張志久只得話鋒一轉,警告韓琦的如果再不阻止,這事情他們一定會如實上報給包府尹。
崔桃則一直專注於解毒,直接無視外界噪音。再說面對這種質疑根本沒必要解釋,直接拿技術說話就是。她施針完畢之後,割破王釗的左右手食指放血,再開一劑解毒方,命人去抓藥,這才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眾人見王釗青紫的唇色減淡許多,氣息比起之前也平穩了,都知道這解毒有效果了。
孫志久和錢同順二人當然也都看清楚了這情況,尷尬地紅了臉,磕磕巴巴地驚嘆這不可能。
「這……這……這……」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韓琦看一眼張昌。
張昌早就不忿倆大夫指責他家主人,立刻把倆大夫轟了出去,故意當著府衙眾人的面兒對二人破口大罵。
「自己沒能耐,卻怪別人不行,竟還威脅我家主人告到包府尹那裡去!告啊,你們現在就去告!你們算哪根蔥,啊?真本事一樣沒有,放起屁來倒是一個比一個響!」
這會兒屋外面有不少人,因大家都聽說王釗中毒,過來探望他。
張昌的一番訓斥,讓孫志久和錢同順在府衙眾人面前丟了大臉。倆人雖心裡氣,但不得不服軟地給張昌賠罪,請他幫忙傳話,他們這就去給韓推官賠罪。
張昌冷笑,「快滾吧你們,還有臉賠罪!」
倆人無法,只得灰溜溜地退下。
包拯隨後趕來,問了王釗的情況,隨後又從韓琦口中得知倆大夫的無能。
「不知者無罪,唯大夫例外。否則,無異於草菅人命。」
包拯點頭贊同,令人這就辭退了那兩名府衙大夫。又見王釗被喂藥之後,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便這位在這屋子裡穿著一身扎眼囚服的崔桃。
「你便是給王釗解毒的崔氏?」
崔桃從包拯進屋開始,就忍不住偷偷觀察了這位響當當的歷史名人。個頭不算太高,方圓臉,膚色比一般人深點,滿身正氣,面色嚴肅,談及正事時神態尤為認真專注,一瞧就知是位負責任的好官。
崔桃對包拯有敬仰欽佩之情,一聽他喚自己,連忙跑到他跟前行禮,模樣乖巧至極,甚至能從她輕快的步伐中看出幾分雀躍。
包拯倒是很少能從囚犯中看到有這般態度的人,一般的囚犯見了他,不是怕就是躲,從沒有上趕著這般歡快地跑到他跟前的。
包拯已然知道崔桃在案發現場的優秀表現,如今又見她會解毒,覺得這丫頭不簡單了。打量她言行舉止,倒是挺乖巧可人的,不像是凶殘之人。
包拯不禁笑起來,問崔桃:「他何時能醒?」
「這沾血的毒比入口的毒難解,還需三天才能解干淨,人大概明晚就能醒。」崔桃回道。
別的大夫束手無策的劇毒,她居然三天就能解干淨,讓人第二天就可以醒,確是個能人。
包拯不禁垂眸,思量起來。
「包府尹,民婦為王巡使解毒是否也算功勞一樁?」
「當然算。」包拯讓崔桃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出來,他可以考慮看看。
跟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力,崔桃也不客氣了,直說道:「衙門判案難道不該『疑罪從無』麼?如今既沒有證據證明我跟鹽運圖有關,便不該就此定我有罪。當然韓推官所言也不錯,我確系有一些嫌疑。可我也有被無辜卷入的可能呀,若案子一直不能查明,難道我要一直這樣不明不白地傻坐大牢直至老死麼,這對我來說豈是否有些不公平?「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
包拯挑眉朝韓琦看了一眼,韓琦正好也目色嚴肅地看他,包拯便曉得這崔桃干系重大,連才高八鬥的韓稚圭都將她看重了。
崔桃瞧這對上下級正彼此交流眼神,料到自己若提釋放要求肯定會被拒絕。遇到的人都太聰明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她馬上退而求其次,跟包拯請求道:「那好歹別讓我住那麼髒臭的大牢,跟那麼多人擠一間。跟我同牢的人她們都身強體壯,還會武,都可凶狠了。我身子這麼嬌弱,總受欺負,再住幾天只怕命都會沒了。能不能讓我住單間,有干淨的床鋪,可以每天洗澡?以後府衙再有誰中毒或有什麼難解的病症,我都可以幫忙。」
包拯沉吟了片刻,再看一眼躺在榻上仍處於昏迷狀態的王釗。
「倘若他的毒真被解了,便應你,不過只能維持在你定罪之前。日後查清你有罪,該如何判便如何判。」
「好!」走一步看一步唄,當下能舒服點就成!崔桃立刻干脆應承,臉上顯露出高興來。
包拯見她如此開心,禁不住也被感染了,跟著笑了兩聲。只願這丫頭的真實模樣就如她現在所呈現這般,不會變。
因為要等王釗的毒解了,崔桃才有干淨地方住。崔桃不太想回陰暗潮濕氣味酸爽的大牢受罪了,就以需要時刻觀察王釗的情況為由,繼續留在這間房裡。
包拯同韓琦出來後,囑咐韓琦看管好崔桃,「瞧她可不簡單。」
「是。」韓琦應承。
崔桃見屋裡沒什麼人了,就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悶,喝完還咂了聲嘴,以表滿足。好久沒有喝這麼香的茶水了,雖然她已經品鑒出來這茶是用中下等的龍井所泡,但終究是對比出真知,跟牢裡的水比,這就茶就是香!
崔桃還想再喝一杯,見韓琦進來,馬上放下茶碗,看他。
韓琦手執一根銀簪。崔桃記得此物,李遠說過,這簪子是她自己供述自己『殺』完人簪在了頭上。想想也不怪人家會懷疑,好端端的,非要自創一段故事承認自己殺了人,圖個啥?圖開封府大牢味兒重飯餿?
「可記得這簪子是否屬於你?」韓琦問。
崔桃搖了搖頭。
韓琦手一使力,便拔掉了簪頭。崔桃這才驚訝地發現簪子居然是中空的,不過裡面什麼都沒有。看容量,最多也就能放一張很小的紙條或是少量藥粉。
「女細作常用之物。」韓琦悠悠道,看崔桃的眼神更是意味深長。
懂經商,會醫術,能解毒,對細節之處洞察力很強。這麼總結起來,她的確很像是一名女細作。
「 細作既知道鹽運圖在哪兒,為什麼不拿走,還偏要編故事主動認罪?」崔桃嘴上反問,心裡不禁唏噓感慨,以前的自己還真是謎一樣的女人。
韓琦見崔桃的確對簪子沒印像,便沒必要多聊。崔桃的身份到底為何,等他派去徐州探消息的人回來,自然就能確認了。
晌午的時候,李遠特意來給崔桃送飯。崔桃本以為又是牢房的官給飯,沒什麼吃頭。但李遠一打開食盒的時候,她聞到了好濃的香味。
「豆腐丸子!」崔桃高興地湊過來。
「依舊是謝禮。」李遠笑道,「你那主意我回去就跟拙荊說了,今早她試著做了兩樣趕早去賣,生意好著呢。這不,主動做了吃食給你送過來。」
崔桃已經飛快地夾了一塊塞進嘴裡,丸子還熱乎著,剛炸完沒多久。外表焦脆金黃,咬開裡面就是紅白相間的豆腐和紅蘿蔔,佐料應該還有面粉、雞蛋,以鹽、五香粉和醬油調味,鹹香適口,滋味十足。都不用特意吃別的主食了,一口一個丸子,不油不膩,不干不浠,菜飯都有了的感覺,酥脆和鮮嫩齊聚,就這麼簡簡單單,那叫一個香呀,好吃得停不下嘴巴。
「李大哥真有福氣,嫂子的手藝特別好,這豆腐丸子做得味道絕美。但我可不能白吃,我也有一道好菜的做法給嫂子,雖說同樣是豆腐,但按我這做法來,保證連你們這些天天吃豆腐的人都能吃出新鮮來。」
第9章
李遠本來有點擔心崔桃會說出什麼山珍海味的做法,畢竟她這人看起來像是見過大世面的。若因做一道豆腐會用到很多珍貴食材,那就算再『鮮』,他家的條件也不允許。當他聽崔桃說了芙蓉豆腐的做法後,發現並不算難,用的都是能就地取到的食材,便高興地告訴崔桃他回頭就讓妻子試試,如果做好了也會帶她一份兒。
崔桃聽到重點,嘿嘿笑得更開心,「李大哥太客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哈哈哈……」
傍晚的時候,崔桃就有幸吃到了李遠妻子親手做的芙蓉豆腐。
嫩嫩的豆腐腦放在甘甜的山泉水裡泡了三次,不僅去了豆腥氣,還會提高清甜的口感。
這時節,小河邊很容易捉到新鮮的小河蝦,弄一碗來連皮帶肉剁成蝦泥。將豆腐腦放入雞骨雞皮熬煮半日的雞骨湯之中滾兩下,入紫菜,放蝦泥,不需要攪拌,用勺子在湯水表面輕輕撥弄兩下,便可盛出來食用了。
水嫩打顫兒的白白豆腐腦,混著雞湯和鮮香異常的紫菜蝦肉,入口便是一場銷魂盛宴,清、嫩、滑、鮮環繞唇齒之間,細品之下還有甘甜的豆香,讓人吃的時候欲罷不能,不禁閉上了雙眼。
滿足!
太滿足了!
……
次日中午。
崔桃正給王釗喂解毒湯,王釗突然醒了過來。
王釗第一眼看見崔桃時,十分驚訝。當知是崔桃為自己解了毒,他感激地要起身跟她道謝。
「中毒鏢的時候,我真以為我這次死定了。」
那種全身麻痹,胸口絞痛,瀕臨絕氣的窒息感,他到現在都不敢回憶。
「崔娘子的救命之恩,王某定會記在心裡。」
「王巡使不用客氣,我因救王巡使已經得到獎賞了。」崔桃收回藥碗,讓王釗躺好,隨即就拿了一把扎針,手法嫻熟地把王釗扎成了刺蝟。
過了會兒,他割破王釗的手指,再放一次毒血。
「想不到崔娘子如此厲害,這解毒的手法看起來非同尋常。」王釗不禁稱贊道。
「我自己也覺得挺奇怪呢,怎麼會這麼多東西。」崔桃笑了一下,隨後在自己頭上也扎了兩根銀針。
王釗驚訝:「你這是作甚?」
「想看看這樣有沒有可能恢復記憶,我想早點洗脫自己的嫌疑。」
崔桃所扎的這兩個穴位的確能夠刺激大腦,但她也不確定通過這種物理方式,能否將她重生前玄學丟失的記憶找回來。
如果什麼都能記起來就好了,遇事應對起來也簡單,不必像現在這樣,要去考慮到各種可能性,費很多心思。
崔桃的銀針剛好扎在腦袋左右兩邊,像兩根天線立在腦袋上,配著她笑來有點圓嫩的小臉兒,整個腦袋有種說不出來的喜感。
拾掇干淨的崔桃本就是漂亮惹眼,又這副模樣,王釗不禁就多看了她兩眼,忍不住會笑。
崔桃則不自知,提筆坐在桌邊,頂著兩根天線,垂頭認真地寫著今天要開出的方子。
韓琦進門時,乍一看崔桃的腦袋,愣了下。在確認她腦袋上扎的是銀針之後,韓琦狐疑地蹙了下眉,隨即就明白了,也不理她,直奔床邊探望王釗。
「韓推官。」王釗欲起身。
韓琦按住王釗的肩膀,不用他多禮,「聽說你醒了,來看看你,可還覺得哪裡不舒服?」
王釗搖搖頭,看一眼那邊的崔桃,「跟中毒那會兒比,感覺好多了,多虧她醫術精明。」
崔桃聽到說話聲已經放下筆,笑著走過來。
韓琦目光不禁上移,又看向崔桃頭頂的銀針。
「催娘子說她想快點恢復記憶。」王釗幫忙解釋道。
韓琦微微抽動了下嘴角,不再理會崔桃如何,只問王釗此去天機閣有何結果。
「屬下沒用,天機閣未探出虛實,便中了毒鏢。待屬下傷好了,定會探出個結果來。」王釗失落道。
「不必急於一時。」韓琦告訴王釗,他受傷後,府衙立刻派人前往他探過的地方查看,卻早已經人去樓空了。
王釗氣得攥拳頭,「天機閣的人太狡猾了!」
「天機閣是什麼地方?」崔桃知道自己不該多嘴插話,但是她真的好好奇。
「江湖上專門收錢替人解決麻煩的,當遇到他們自家刺客解決不了的問題的時候,便會重金發布懸賞,請江湖人出馬。」
「雌雄大盜武功雖然不高,但二人善於隱藏,鮮少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因此天機閣才發布了江湖懸賞。他們夫妻二人到底在江湖混,總會有江湖人知道他們藏身在哪兒,自然也會有人禁不住錢的誘惑,對他們下手,『追風婆』仇大娘便就是其中之一。」
王釗將她查探到的消息都解釋給了崔桃聽,若在以往他不會說這麼多,可如今眼前女子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原來仇大娘的江湖綽號叫追風婆。難怪她輕功不錯,行凶的時候逃竄得賊快。被抓時也是王釗他們帶了好幾個人圍攻她,才把人拿下了。
「好不容易探到天機閣分舵的線索,現在他們搬了地方,怕是再難查到了。」王釗連連嘆氣。
「卻也不見得太難,當下開封府內正有一人可用。」崔桃道。
「誰?」王釗馬上焦急地問。
韓琦也跟著看向崔桃。
「萍兒。」崔桃道,「像天機閣這種神秘的組織,行事十分謹慎,想要探知其消息,必須是正經的江湖人才行。萍兒的師父跟天機閣有過聯系,即便她現在不知天機閣的消息,但她總會認識一些她師父的舊交,所以由她來找應該會很容易。」
萍兒因拒捕反抗而被治罪,罪名說大不算大,但說小也得判幾年。可年紀輕輕的小丫頭誰會願意把美好的青春留在大牢裡蹉跎了?以此為條件跟她換消息,極為可行。
王釗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表示此法不錯。
韓琦目光淡淡地看著崔桃頭上的銀針,已經懶得去問崔桃怎麼連江湖規矩都懂。問了,必定又是撓頭迷糊狀,表示自己不知道。總歸,等查清楚她身份的那天,一切自然都能得到解釋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重要線索可以提供。」崔桃發現韓琦正看自己,就趁機跟他說了。
「哦?」韓琦勾起嘴角,略感興趣地回應崔桃。他倒想看看這人在牢中坐的崔桃,還能知道些什麼。
「那個給王四娘下毒的人,王四娘其實知道他藏身在哪兒。」
昨晚打坐的時候,崔桃有留心聽王四娘和劉氏的對話。王四娘偏偏在提到她『大哥』藏身處的時候,話語磕巴了,明顯心虛在撒謊。
韓琦仍舊看著崔桃。
「用點刑就招了,她怕疼。」
崔桃繼續提議完,見韓琦還看著自己,不禁摸了摸自己光滑白嫩的小臉蛋。
「莫非韓推官才發現我長得好看?」
「噗!」
王釗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隨後他趕緊閉嘴,盡量憋著,憋得他扎著銀針的腹部好疼啊。
一般男子若聽聞崔桃此言,不管是不是真的在覬覦崔桃的美貌,勢必都會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暫且不會再去看崔桃。崔桃也正是這個目的,她不想被這個姓韓的一直打量,這廝的目光像帶刺似得,總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
韓琦卻沒有給出正常男人的反應,眼睛依舊盯著崔桃,倏地笑了。
「是挺好看的,膚白貌美。」
話語溫潤,內容也聽著挺美好是不是?別急,還有下一句。
「卻不知心黑不黑。」
崔桃氣得差點一口血噴在韓琦臉上。
這是哪來的驢粑粑蛋蛋,總在她跟前此興風作浪,跪求老天爺把他收了吧!
崔桃氣得掐腰轉身,他不收回目光,她主動躲開總行了吧。
「說清楚緣由,豈能憑你隨口之言便對她用刑。」
「那我這次提供線索有功,總配吃上一碗百味羹了吧?」崔桃瞧向韓琦。
上次她提出吃百味羹,韓琦模棱兩可地沒應,害得她白高興一下午。如今這百味羹她非吃到嘴不可了,並且一定要從韓琦那裡吃!
「說說看。」
韓琦還是沒有立刻應承崔桃,但如果她這次的理由能立得住,他倒是可以答應。
不過,這敢把『賬』記到朝廷命官頭上的女囚可不多。有此等膽量之人,之前居然口口聲聲說她一直在牢房裡受欺負?
崔桃其實並不太相信耍過她的韓琦的承諾,但她還是決定先大度地闡述緣由,因為她相信只要憑著自己堅貞不渝的努力,一定可以吃到百味羹!
「王四娘欺負我的時候,罵過我很多難聽的話,曾順嘴說過她會讓寨子裡的兄弟狠狠搞死我。這王四娘的身份可不止是一名打人重傷的潑婦,她應該還有個山寨,是個土匪頭子。
至於王大發,卻也未必是她親大哥,或許只是他寨子裡的兄弟偽裝身份,便於每日給她送飯。但她在牢裡呆久了,寨子裡的那些土匪們群蛇無首,難免會產生權力爭奪,便極可能是寨子裡有人想把她弄死,取而代之。」
崔桃說罷,便挑眉詢問韓琦,這理由是否立得住?夠不夠她吃到百味羹?
第10章
「只一碗百味羹?」鳳目裡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笑意,韓琦再問崔桃,「是否還要嘗一嘗妙不可言的開封扣碗,外焦裡暄的缸爐燒餅,清鮮利口的蝦肉餛飩,還有旋煎羊白腸、滴酥蜜餞、杏仁茶、鴨血湯、砂糖冰雪冷丸子?」
崔桃越聽眼睛睜得越大,全身的毛孔都在張開,叫囂著:要要要!嘗嘗嘗!吃吃吃!
王釗也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有多貪圖這些吃食,而是驚訝於向來清風明月、出口成章的韓推官,居然能說出這番話來。韓推官雖然來開封府沒多久,但府衙上下都知道他寡言,非緊要時候絕不多說,更不可能有如此用詞去談吃食。
「原來我說過的話,大人都記得呀?」崔桃的聲音一下子甜了八度,對韓琦的態度也美好起來。
王釗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番話本是崔桃所說,韓推官在學她,這就不奇怪了。
韓琦淡淡地應一聲「嗯」。
聲音一如既往得低沉悅耳,好聽到讓人想犯法。加上他溫柔帶笑的俊顏,很容易叫人把持不住。
但這位韓推官的肚子一向都是黑的,指望他好心腸都不如讓自己做個夢來得實在。上次她只要一碗百味羹,他都摳摳搜搜地沒給。所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韓推官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王氏前日剛受杖五十,若再用刑,易出人命。況且,嚴刑逼供,乃下下策。」
崔桃揚眉,「韓推官的意思是想讓我勸王四娘主動交代?」
韓琦不言,算是默認了。
崔桃倒不信以韓琦的能耐,在不用刑的情況下,會審問不出王四娘。他之所以把這差事交給她,除了想借她的手輕松解決王四娘的案子外,肯定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目的:觀察她,看她有多大能耐,以便於徹底了解她的實力,推敲出她真正的身份。
按道理來說,她不應該答應韓琦,讓他得逞。但美男終究是沒有美食重要,她選美食!
崔桃再次返回大牢,便直奔主題,走到了王四娘的身邊。
王四娘還是面朝下趴著,頭枕在胳膊上,眯著眼睛好像睡著了。崔桃抬腳就踢了王四娘屁股一下。
王四娘嗷的大叫一聲,挺起脖子就要罵,但見是崔桃在她跟前,嘴角抽搐了兩下後,就強忍著閉上了。她深知崔桃的手段,現在她受傷不能動,再跟她起衝突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那廂萍兒原本縮在角落裡眯著,見崔桃回來就警惕地觀察她。此刻瞧見這一幕,覺得崔桃在倚強凌弱,她攥緊拳頭,更加嫌憎地看著崔桃。
「王大發是你什麼人?」崔桃蹲在王四娘的跟前,以便於和王四娘面對面,觀察她的表情。
「你問這個干什麼?」王四娘立刻被激起了防備心。
「聽說點事兒。」
王四娘知道崔桃昨天被提審之後一直沒回來,打量她一番,很奇怪她被審問這麼久,怎麼還如此精神,而且整個人還干干淨淨的。
「我會解毒,給王巡使瞧病來著,在外面呆久了也聽到些消息。看在我們同牢住這麼久的份兒上,我才好心提醒你,一會兒你就要倒霉了,他們這會兒估計正在准備刑具呢。」
「刑具?」王四娘驚訝,「我的案子都判了,為何還要審我?是不是你——」
「你撒謊了,王大發根本就不是你大哥,他是你寨子裡的人。」崔桃截話道。
王四娘心下一驚,最擔心的事終於發橫了,官府發現了她真正的身份!
她臉色一下子就慘白了,她剛受了杖刑,身子已經吃不消了,若再被用刑,那豈不是要了她的命?
「啊啊啊……我怎麼這麼命苦!嫁了個不是玩意兒的東西,又被個狼心狗肺的畜生給背叛了,如今還要受刑,丟了命去!」王四娘撒潑大哭起來。
崔桃聽王四娘罵王大發的語氣有點不太一樣,很像是女人罵的負心漢那種勁兒。
「難不成他不是你大哥,是你男人?」
王四娘哽噎地點了下頭,咬牙切齒道:「老娘就是現在出不去,若出去了,定把他大卸八塊喂狗了去。」
王四娘告訴崔桃,那王大發本名叫汪大發,比她小十歲,模樣清秀。王四娘本是鬼槐寨土匪頭子的女人,後來土匪頭子死了,她憑能耐當了老大,之後跟汪大發就有了奸情。但倆人好了不到半年,她因為進城時跟人起了衝突被抓進開封府大牢,再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嘖嘖,你在這受苦受難,他不心疼你也罷了,居然狠心腸地給你下毒。便是你活著,那寨子不也是他的麼,何苦呢。」崔桃唏噓道。
王四娘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噯,會不會是他已經有別人了?別怪我說實話刺激你,你大她十歲呢,還膚黑體壯的,性子潑辣,而大多男人呢都免不了俗,更喜歡膚白嬌嫩水靈靈的小娘子。」
王四娘被崔桃這話刺激得又大哭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要我說你寨子裡的那些兄弟們也無情無義,不大服你管著,必也有意向追隨於他,他才敢那般明目張膽地對你下手。」
崔桃挑撥完了王四娘和王大發的關系,繼續挑撥了王四娘跟寨子裡兄弟們間的關系,再給王四娘會心一擊。
「若換做是我,就破罐子破摔了,他們既然不想讓我好過,送我去死,我也會送他們上西天。誰怕誰啊,大不了一起去死!何苦為了保這群狼心狗肺東西,讓自己再受刑罰之苦?」
王四娘聽了崔桃的話,瞳孔緊縮了下。這時來了衙役,便要押走王四娘。
王四娘忍痛爬起身,兩腿挪動的時候就扯著臀上的傷劇烈作疼,她恨得眼淚一直掉,越發覺得崔桃所言有理。
上了公堂後,不及韓琦質詢,王四娘便主動供出了鬼槐寨所在的位置,人數有多少,人馬駐守情況。這些信息給府衙剿匪帶來了極大的便利,王四娘因此也獲得了減刑。
崔桃在牢裡跟萍兒單獨呆了沒多久,獄卒李才就來叫她。
縮在角落裡的萍兒見崔桃要走,突然出聲:「你在騙她,你想拿了王四娘的事兒立功,離開大牢!」
崔桃看都沒看萍兒一眼,直接離開了大牢。她可沒空搭理小白痴,她還急去吃她豐富盛大的午飯呢。
七拐八彎之後,李才將崔桃帶到了一間舊房舍內,屋內的布置很簡單,舊木床,一張破的掉漆的桌子,和一張翹起皮的席子,還有個洗臉盆。總體來說,生活必需品有了,正經比牢房的物件多了好幾樣呢,而且是獨間,有一扇朝南的窗戶。最難得是床上的被褥都是嶄新干淨的,這一點比什麼都強。
「這院子裡的都是雜物房,你這間原本是裝死囚遺物的,如今特意給你收拾出來了。隔壁東牆那邊就是屍房,冤死的人太多,聽說晚上常有厲鬼索命。
你就老實地在這呆著,哪兒都不能去,仍算是坐牢,門窗會鎖著,我和另一位兄弟負責看守你。還有,這一片的高牆往外圍都重兵把手,總之逃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別有妄想。」
李才知道崔桃聰明機靈,所以這會兒特意警告崔桃,最好不要干出越獄這等蠢事。一旦越獄,不論其原本的案子輕重如何,必當場誅殺。
「既然不可能逃出去,怎就不能讓我開個窗,去外頭的小院走走呢?」崔桃張望著窗外。
「不行就是不行。」李才話音落了,外頭就傳來李遠的聲音。
李遠提著食盒笑著走進來,召喚崔桃道:「今天中午崔娘子可以大吃特吃了。你點的那些菜有些多,我擅自做主替你請示韓推官,分幾頓來吃,這樣你不僅能多吃幾頓不重樣,還吃飽吃好不浪費啊。」
「對對對,是這個道理,太感謝李大哥了。」
崔桃高興地搓搓手在席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李遠從食盒裡端出香噴噴的百味羹,還有缸爐燒餅,表皮焦黃焦黃的,一看就知道很脆。
開封扣碗有六種,三葷三素,有蓮菜、茄子、素丸子、雞塊等。
要說最美的當屬那顏色棕紅肥瘦相間的壇子肉了,先過油炸,讓肉的表皮酥香的同時能煸出去一部分油去,再用撒上香料醬油等物,用蒸籠蒸透,不僅將佐料的味道蒸入肉裡頭去,又會把一部分油蒸出來。咬起來軟嫩彈牙,嘴角還會流油,偏只覺得香,不覺得膩,再配一口百味羹,吃上一大口缸爐燒餅,絕美!
最後就算吃太多,真膩了,那還有解膩的杏仁茶……總之這頓飯,給多少個韓推官都不換。
崔桃在屋裡吃著,李遠則帶著他二弟在外頭等著。
李才年十八,做獄卒不到一年,人雖年輕,卻是個行事沉穩又刻板的。
他冷著一張臉,十分不解地質問李遠:「大哥為何對她如此好?別忘了,她是個囚犯,作惡的。」
「她殺人了還是放火了?你就瞧她那樣兒,像壞人麼?」
「壞人可不會寫在臉上,前幾日剛砍頭那個殺人犯,長得也挺老實,連續奸殺了六名女子。大哥做衙役比我年頭多,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李才依舊板著臉道。
「就是做的年頭多,我才能感覺出來她不像壞人。再說若不是她出主意,你大嫂的豆腐生意能這麼好?你大哥我的身體現在能這麼利索?再怎麼樣,也得等她定罪了再說。不過你謹慎些也沒錯,只管盡職盡責看管好她就是。」李遠囑咐道。
李才依舊一臉不爽,「我看她不無辜,韓推官定然也這麼覺得,才會派人去徐州調查她的身份,且等著瞧好了。」
四日後,派往徐州調查的衙役回來了。
他剛抵達開封府,就匆匆向韓琦稟報了情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4
第11章
衙役奉命過來提審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在屋內跳高。
這幾日崔桃已經把身體調理得差不多了,開始忙著劈腿、抻筋、扎馬步。每天俯臥撐至少做一百個,開始的時候力氣不足,要分開幾次做,後來就越堅持越久了。崔桃還從她的知識儲備中,挑了一套簡單合適的功法,每日再練上幾遍。
這『跳高』就是功法裡其中一個步驟,如果是底子好有武功基礎的身體,這會兒都能跳到梁上去了。結果她現在腳離地最多半丈高,而且是幾乎拼了老命才能做到。
聽到開門聲時,崔桃正跳在半空中,她著急落地就沒站穩,身體打了一個圈兒才停下。
李才、李遠兄弟在開門的瞬間,正好看到崔桃正在屋裡轉圈。倆兄弟互看了一眼,似乎心中都各有思量。
等他們將崔桃帶到韓推官跟前後,李才就拉著李遠到角落裡說話,臉色一本正經。
「這幾日我悄悄留心崔氏在屋裡的情況,她每天在屋裡亂七八糟地折騰,很像在為越獄做准備。」
李遠恍然大悟,打量李才那瞪起來滴溜圓的眼睛笑道:「噢,難怪你成了瞪眼貓。」
李才這幾日每次輪值負責看守崔桃的時候,眼睛都瞪得跟駝鈴一般大,能少眨一次就少眨一次,幾日下來就養成習慣。衙門裡的兄弟們如今一見他,都喊他『瞪眼貓』。
「總之我定會告訴韓推官,崔氏有越獄之嫌。」
李才轉身就走。
……
崔桃從被帶進屋後,就沒聽到韓琦說過話。只見他悠然而坐,悠然品茶,只有偶爾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不那麼悠然,審視意味強烈。
崔桃懵懂地接了衙役遞過來的卷宗,便認真瀏覽上面的內容:
崔氏,閨名桃,徐州崔員外長女,年芳二八,容貌風華,自小在徐州長大,善音律,會琴棋,女紅技藝驚人,乃徐州第一才女,得各方世家子弟求娶……
崔桃看到最後,嘴角的笑意加深,揚眉得意地看向韓琦:「這麼說來我的身份查清了?我是清白的!」
「嗲嘍龜飛嘍!」侍奉在韓琦身側的張昌突然喊了一句話。
崔桃愣了下。
韓琦這時才放下手中的茶碗,問崔桃可懂張昌才剛所言何意。
崔桃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大概能猜張昌說得應該是徐州方言。縱然她快穿了許多世界,通曉多國語言,可這徐州方言真不在她涉獵的範圍之內。
「若你自小在徐州長大,即便失憶了,也不該如此。」
崔桃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語言能力沒喪失,既然能用普通話和別人正常溝通,那她自小熟悉的徐州話自然應該也行才對。
其實從讀這案卷開始,崔桃就發現了這個大漏洞,基本上可以確定自己跟卷宗上的徐州崔桃不是一個人。但該裝糊塗的時候還得裝糊塗,反應得太快太聰明了,只會讓韓琦更加防備她。
「這……不可能啊,不光我失憶之前,說來自徐州。孟達生前,對外也聲稱我是她徐州來的表妹。而這調查出來的孟達表妹也確實叫崔桃,怎就不是我了?」崔桃掛著滿臉疑惑地望著韓琦,仿佛人仍然還沒有明白過來一般。
韓琦打量著崔桃,只觀察,不出言。
衛康正是負責前往徐州調查的衙役,他在這時候站出來,告訴崔桃:「因為徐州的崔桃一直都在徐州,被養在深閨,不曾出過遠門,如今正忙著議親。」
衛康說罷,將徐州崔桃的畫像展示給崔桃瞧。
畫像上的女子圓臉,雙下巴,有一對濃密的劍眉飛兩鬢,綠豆小眼,大鼻子,高顴骨,小嘴巴,嘴邊還長著一顆痣。
崔桃:「……」
這位衛衙役對『容貌風華』這個詞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我不是徐州這個崔桃?那我是哪個崔桃?」崔桃茫然發問,這次不用裝,她是真的很茫然。
「你知道天機閣了,可知江湖上還有一個地臧閣?」韓琦終於吭聲了。
崔桃搖了搖頭,她怎麼可能知道,天機閣還是聽他們提了才知道。
「傳言天機閣和地臧閣的閣主本為夫妻,後來因為一些事鬧得分崩離析,各占山頭。地臧閣除了和天機閣一樣會培養殺手,幫人解決麻煩,還會專門去搶天機閣的生意,破壞天機閣在江湖上的聲望。我們懷疑崔娘子可能是地臧閣派到孟達身邊的細作。」張昌解釋道。
崔桃這才仔細去注意張昌這個人,長了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像是個天真簡單的人,可眼睛裡透著睿智。他不像是伺候人的普通家僕,很有些頭腦,年紀跟韓琦相仿。想來是自小就跟在韓琦身邊的陪讀,韓琦學高至榜眼,張昌的學問自然也不會太差了。
「懷疑沒用,證據呢?」裝不了糊塗了,那就講明白,崔桃直接質問。
張昌:「證據雖不全,可你確系假冒了徐州崔桃的身份到——」
「怎知是我一人假冒,或許孟達夫妻也知情呢?可能他們夫妻早就跟我合計好了呢?」崔桃追問。
「你——」張昌急得漲紅了臉。
「見我一個大姑娘無緣無故住進他們家不好,他們就先編個表妹的身份糊弄外人。說說看,有沒有這個可能性?」崔桃厲害起來,話語咄咄逼人。
張昌無言以對,求救地看向韓琦。
韓琦輕笑了下,緩緩地點了下頭,也算對崔桃的話表示贊同。
不過他這個贊同,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是不得已罷了,有點違心。況且崔桃的解釋,的確有那麼一點牽強,但硬氣在『你們沒證據』上。
「韓推官見多識廣,眼界果然與其他人不同。韓推官這樣英明睿智的人物在開封府,包府尹一定不會失望的。」崔桃用贊美之詞將韓琦『綁架』。
韓琦又輕笑了一聲,「其實你即便是地臧閣的細作,只要沒殺人犯法,也不會有多大的罪名,當然前提是這鹽運圖真跟你沒關系。」
崔桃琢磨這事一時半會兒估計是查不清楚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重生前的她刻意地偽裝了身份,顯然她有問題的概率很大。崔桃可不想再回到那個環境惡劣的牢房裡去了。王四娘睡覺打呼嚕又放屁,萍兒則是個小白蓮化身,一張口就讓人覺得煩。或許查不清楚她的身份,對她來說反而是好事。
「衛康,帶畫師給她畫像。」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住,疑惑問韓琦:「為何給我畫像?」
「風過留痕,雁過留聲。你的口音有汴京味兒,也有帶點河北味兒,便在這兩地布像懸賞,許就會有人來認你。」
韓琦說罷,便踱步到崔桃跟前,還特意安慰崔桃,不必過於茫然,時間不會太久。畢竟汴京距離河北道真的很近,事情辦起來很方便。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冷檀香味兒,怪好聞的,奈何說起話來太難聽了。
「弄清楚最好,我也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坐牢。」崔桃嘴上體面地應承,心裡卻很受刺激地警告自己,必須要加強鍛煉了,提高武功水平,以備越獄之需。
崔桃今日的晚飯是醬豆腐和薺菜餑餑,李遠特意送來的。
薺菜味兒十分純正,果然是野地裡嫩嫩長出來的東西,有著純天然無污染的清新香味兒,根本不需要復雜的佐料調味兒拌餡,只來點清鹽和蒜泥便清爽美味,晚飯吃它很適合,爽口飽腹,且不必擔心會積食。
崔桃卻不是那麼有胃口,咬了兩口餑餑就放下了。剛剛畫師給她繪制的畫像,與她本人非常像。畢竟她本身長相就不醜,甚至有點惹眼。倘若張貼出去,勢必會引起注意。韓琦所言不假,時間不會太久。
在『徐州崔桃』的情況沒查清楚之前,崔桃還有五成信心相信原本的自己是個好人,可是現在她把不准了,連一成都沒有。
崔桃拿起一根筷子,閉眼什麼都不想,在泥地面上隨手畫了許多條線,每數八條除去,只留余數。
剛好余下了兩條,此為『遠天愁雁』,毫無氣運可言,局勢混亂多變,諸事不順。倘若審慎處事,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
這兩根線剛好都指向東方。
她拿起剩下的薺菜餑餑,都吃干淨。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她必須吃飽吃好,保存體力,加強鍛煉。
傍晚的時候,崔桃靠著東牆邊兒扎馬步,忽然隱約聽見牆裡有動靜,隨即這聲音沒有了,好像人走了。崔桃趕緊走到窗邊,把耳朵湊到窗縫那裡聽,這下聽清楚了。
「這可怎麼辦?張穩婆病得起不了床,韓推官那邊還催咱們趕緊將女屍情況驗明。」
「那能怎麼辦,只能等明日好生去解釋了。」
「唉,第三具了,死得可真慘啊!」
隔壁院子的倆衙役說完話,就匆匆去了。
崔桃嗅了兩下,隨即把鼻子對著窗縫使勁兒地再吸一下,無聲地笑了,抬手便敲了敲窗戶,「大人,我會驗屍!」
正站在窗外的韓琦:「……」
第12章
今日在放值前,李才突然找到了韓琦,跟韓琦細致回稟了崔桃近日在新牢房之內的怪狀,覺得她有越獄之嫌。
本來這種事兒只需要吩咐人手,加強戒備就行,韓琦卻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踱步至這裡,打算親自看看。大概是崔桃此人太過聰明詭譎,讓人琢磨不透,他擔心別人會有所遺漏。
誰知他剛來到窗邊,打算聽一聽崔桃搞出來的『怪動靜』是什麼,屋子裡的人便有所察覺,敲窗喊他了。
一般人如果喊『大人』,韓琦不可能覺得對方在叫自己。但崔桃不一樣,她似乎有這種怪癖,一到著急的時候就容易喊他『大人』。
「大人,我聞到味兒了哦~」
窗戶裡的人見他許久不應,又喊了一聲。
聞到味兒?難怪她隔窗就能發現自己。
韓琦抬起胳膊,聞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
「臭了!」
韓琦:「……」
「天氣這麼熱,屍體會加速腐爛。而腐爛過度的屍體,可不利於屍檢喲,會很容易錯失掉案件的重要線索。」崔桃沒得到回應,繼續游說道。
「你還懂驗屍?」韓琦望著窗戶的方向,目光卻沒有焦距。屋子裡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他不知崔桃的身影具體在哪兒。
「當然會,而且我保證比張穩婆更厲害。」崔桃話語裡的自信勁兒是自然而然地流露,讓人幾乎無法質疑。再說這種牛皮可不是隨便能吹的,屍房就在隔壁院兒,立馬會見真章。
這崔桃原本懂得就多,如今若還懂得驗屍,只說她是一個小小的細作,未免小瞧了她。莫非她還有別的身份?
韓琦猶疑之際,崔桃又在屋裡說話了。
「是不是在擔心我一個囚犯驗屍會不得人信服?可有人驗總比沒人好啊,再說這勘驗女屍的活兒本就是下等活計,有許多戴罪之身的女眷專門做這個。我現在雖有嫌疑在身,可也沒定罪不是,即便勘驗一下,也是能說過去的。」
既然『罪名』快掩蓋不住了,那又何必刻意掩蓋才華,她尚且還有一條『將功贖罪』的路可走。只要她足夠優秀,展現出非人之才。只要過去的她不曾犯下十惡不赦的罪名,還是極有可能在這名臣遍地的天聖年間,尋一位貴人因惜才而庇佑她。
韓琦雖不是最佳人選,但目前是唯一的人選,所以只能勉強先從他來了。
打開新思路的崔桃,覺得自己的前途隱隱約約有點光明了。
崔桃等了半晌沒聽到韓琦的回應,生怕自己這一次展現才華的機會失掉了,不甘心地欲繼續游說韓琦。
這時突然傳來開門鎖的聲音,緊接著門被打開。李才提著燈籠進屋,瞬間將丈余見方的小屋照得通亮。
韓琦著一身月牙白袍立於門外,衣衫纖塵不染,燈火映照著他整個人散發著柔光,猶若神君臨世,高高疏朗,邈然不可攀。
唉,同樣是有貌有才,人家在舒服地當官,她卻在難受地坐牢。老天爺要是公平,她跟韓琦姓!
崔桃隨後跟著韓琦來到了隔壁院子。
因為勘驗的是女屍,韓琦和其它男性衙役都需得回避。崔桃問李才要了軟布、針線和剪刀,便一個人提著燈籠進了屍房。
崔桃進屋後將油燈點亮,環顧屍房的環境,寬敞且陰森,現下正停放著八具屍身,都是近期涉案死亡人員。驗屍的工具都擺放在臨窗的一張桌案上,干淨整齊,看來張穩婆平時沒少收拾。
崔桃就將軟布鋪在桌上,再把手按在上面,用毛筆按照輪廓大概畫一下,然後裁剪成兩塊,飛快地縫制成一雙簡單的手套,套在了手上。
需要崔桃勘驗的女屍正是靠近門口的這一具,屍體身上還卷著草席,並看不太清裡頭的情況,只瞧見起散亂出來的頭發上黏著大量的血跡,頭部有明顯的重傷。
崔桃慢慢地打開草席,將四盞油燈靠近屍體擺放,以便於可以清晰地照亮整具屍體的情況。
縱然見多識廣的崔桃,在看到這具屍體的情況的時候,也不禁睜大了眼睛。
女屍未著一縷,身體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不僅多處地方遭到毆打,呈青紫狀,上半身的刀傷足足有二十八處,幾乎被扎成了馬蜂窩,這些傷口出血量小,無明顯的生活反應,皆系為死後造成。
隨後檢查了死者頭部的傷口情況,這處為生前傷,在後丘腦處,傷口成凹陷狀,最長處有三寸,出血量較大,應該為致命傷。
崔桃在傷口干涸的血塊處找到了一塊綠豆大小的碎石渣,洗掉上面沾染的血跡,可見=碎石渣色偏碧綠,且具有光澤。
死者雙手皆有防御傷,指甲裡有褐色泥土,其中左手食指指甲裡還混著一小塊褐黃色的東西,很柔軟,卷縮狀態,比綠豆還小,崔桃想試著用竹鑷子鋪展開,奈何塊太小,太軟爛,一戳就爛掉了。可惜沒有現代工具能夠分析它的成份,精准判斷它為何物。
崔桃還發現從死者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裡撥弄下來的泥土,顏色和其它指甲裡的有點不太一樣。崔桃便將這部分泥土單獨轉移到白紙上包好。
一般而言,女性受害者裸死,有很大地可能遭受過性侵……
崔桃將最後一步檢查完之後,點燃了一把艾草,驅散屍房內異味。
整個過程大概用了一炷香的時間。
崔桃出來的時候,韓琦正負手望著院中的梧桐樹,也不知那梧桐樹上真有鳳凰還是什麼,讓他看的那麼認真。
「大人……咳,韓推官,驗完了。」崔桃將她寫好的屍單呈給了韓琦。
韓琦回頭先看了一眼崔桃,然後目光才定格在屍單上。
好一手清雋的小楷!
韓琦將屍單接了過來,覽閱過上面的內容之後,微蹙眉。
「韓推官哪裡有疑惑?民婦可以為您解惑。」崔桃眼睛明亮地望著韓琦,非常具有服務精神。
韓琦大概了解女屍的外傷情況,對於她身中二十八刀的死後傷倒無疑問。他只是奇怪,崔桃如何判斷出凶手在死後對被害者實施過奸污暴行,而非生前。
「這也能驗出?」有些詞韓琦不便於對崔桃說出口,便指了下紙上的內容。
「死者雙手和雙臂都有防御傷,說明死者在生前曾強烈地反抗過。但在她的腿內側等處卻並沒有留下反抗形成的擦傷,撕裂傷也系為死後傷。」
崔桃解釋完了,忽然想起什麼,問韓琦:「死者的身份確認了麼?」
「浚儀縣農戶之女,早飯後去河邊洗完衣裳,便去附近的山裡采野菜,就此失蹤。屍體在今日傍晚離村十裡的官道邊發現。」
「從屍斑和屍僵的情況來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至少在一天之前了。也便是說,她失蹤不久之後就遇害了。死者生前剛洗完衣服,雙手的指甲一定是干淨的,沒有沾血,那凶手的身上很可能會有死者的抓傷!」
韓琦縱然聰明,但他不懂屍檢,對於崔桃所言頗有幾分疑惑。
崔桃去拿了那包指甲泥出來,用干淨的毛筆蘸了一點點清水,然後潤濕紙包裡的泥土,用竹簽撥弄幾下,便可見泥土下面的白紙被漸漸染成了紅色。
「死者的雙手雖髒,卻並沒有沾染上血跡,那她指甲裡的血便極可能是在生前抓傷凶手時所沾染。平常人穿衣服只會露頭、脖頸和雙手,如果造成抓傷,很大可能在這三處地方,會非常顯眼。」
這的確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韓琦不禁贊許地打量了一眼崔桃。從她驗屍的速度和熟練精細程度來看,很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手,其能耐的確不輸於張穩婆。可張穩婆已經年近四十了,而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從哪兒找來那麼多屍體給她豐富經驗?
崔桃看得出來,韓琦又在因為她表現出的能耐而加深對她的懷疑。
倒也不怕,因為開封府的人說話辦事都講證據,只要沒證據證明她有妖,韓琦就算再懷疑,也不會耐她如何。
她現在就是要找機會展現各種才華,這樣才有可能享受『特殊人才』的特殊禮遇,規避再遭受狗頭鍘伺候的風險。
「韓推官是不是很好奇我怎麼會這麼多?」崔桃見韓琦默然,繼續道,「我也好奇大人年紀輕輕的,怎麼就能高中榜眼?多少讀書人讀了一輩子,胡子都花白了,還沒能中個舉人呢。」
崔桃此言,倒是多好減輕了韓琦對她的疑慮。這世上確有一些領悟高超絕倫之人,能耐天生比一般人厲害,或許崔桃就是這類特別的人。若真如此,她倒是個人才。其實都不必用『若』來假設,以目前她的表現來看,可以確定她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次日,鬼槐寨被順利清剿的消息傳回開封府,此次剿匪共計擒拿匪徒八十余人,繳獲錢糧竟逾萬數。
這鬼槐寨多年來,一直隱匿於深山之中神出鬼沒,附近的百姓們以及過往商賈深受其擾,如今聞得消息大家皆高興地拍手稱快,稱贊朝廷厲害。
韓琦因此也算立功,有了第一個政績。包拯這一日在朝堂上也得到了贊許。
這日包拯歸來後,從韓琦口中聽聞這崔桃還有驗屍的能耐,也不禁感嘆她是個人才。
「開封府有何人才竟能讓你們二人嘆服,也帶來給我瞧瞧。」話音落了,一位身著玄袍的清朗男子走了進來。其身後跟著兩名素衣隨從,皆謙卑俯首,走路靜悄悄地,不敢多出一點聲響。
包拯和韓琦一見他,連忙起身行禮,齊喊:「陛下!」
第13章
包拯隨即向趙禎解釋,此『人才』非一般常人,而是獄中一名女囚。
趙禎聽聞這女囚的能耐,倒越發好奇起來,仍欲見一見她。旁側的內侍則馬上提醒趙禎,此事不宜。
「女囚身份下賤,乃污泥濁水,何以配見天顏?」
趙禎本欲反駁,又聽內侍小聲提醒,此事若被太後或御史知曉,少不得會惹來爭議。趙禎只得作罷了,對韓琦道:「韓卿隨我去。」
韓琦自見趙禎便服打扮,便知他此來意圖。之後隨趙禎去東大街閑轉,聽他講了近日煩惱,言語中多有抱怨,說要尋些樂趣來解愁。
「消變之法,惟修德以禳之。官家每每遇挫便縱情遂欲,何以治國安天下?」
趙禎見韓琦聲冷色厲,嘆氣搖頭:「便知跟你說這些,不會得好臉色。韓卿便沒有想縱情的時候?」
「有。」
趙禎笑起來,大有『你看你也免不了俗』的意思。
「臣若犯錯,危及尺寸之地。官家犯錯,舉國動蕩。」
韓琦隨後的一句話,令趙禎的笑聲戛然而止。
韓琦那話轉換為直白的意思表述就是:「咱倆沒可比性,我可以逍遙,但你不行。你是皇帝,就該克己慎獨,否則舉國動蕩,百姓遭殃,你就是昏君!」
趙禎做皇帝這麼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當萬人之上的皇帝好像還挺倒霉?
「稚圭啊,你這張嘴——」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趙禎緩吸口氣,決計不跟韓琦一般計較。因為計較了,他定然又會說一堆大道理勸諫自己。難得出來一回,他想順心點。
趙禎扭頭往街邊張望,剛好瞧見小巷子裡有幾名頑童,正嘻嘻哈哈地拿著樹枝互相追打,不禁羨慕起這些孩子們的無憂無慮來。他孩童時從不曾這般過,總是在太後的教導下不停地習字背書,有時連覺都睡不飽,更不要說玩兒了。
趙禎便走進巷子裡,笑看著這些孩子們玩耍。只願他治理的天下,孩子都可這般無憂。
韓琦跟了過來,聽趙禎感慨,附和道:「定會如此。」
「我是大將軍,你們是賊。本大將軍拿著大刀騎馬來了,噠噠噠……」一名六七歲的男童舉起手中木棍,另一手作出扯韁繩的樣子,朝著小伙伴們的方向飛過奔,他邊跑還邊模擬馬蹄的聲音。
其余的四五孩子一聽,啊啊叫著逃跑,不欲讓他追到。男童一路猛追,逼得其中一個孩子急忙忙爬到巷子裡一個稻草垛上,『大將軍』男童就跟著往上爬要去拿他。突然,草垛搖晃,有傾倒之勢,倆孩子都嚇得大叫。
趙禎見狀忙喊小心,身邊隨行的侍衛們立刻飛奔而去,及時地將倆孩子抱了下來。草垛隨後便轟然倒塌,灰塵草屑四起。
這裡蕩起的灰塵太多,內侍忙勸趙禎離開。
趙禎應承,轉身之際,忽聽身後傳來孩子們的尖叫,聲音十分刺耳。正納悶這草垛已經塌了,也沒傷到孩子,怎生突然又怕了?
他回首之際,這才驚訝地發現,在草垛倒塌後的地方,有一具血肉模糊的赤身女屍,披頭散發地垂著腦袋靠在牆邊,其頭頂和身上掛著不少稻草,略有遮掩的效果,加之才剛塵土較多,故一時才沒注意到。
這景像趙禎看了,都不禁覺得觸目驚心,甚至有些反胃,更不要說這些孩童了。巷子裡住家的百姓聽到孩子的尖叫聲都趕了出來,看到女屍後都嚇得不輕,趕緊抱著自家孩子背過身去,萬萬不敢再看那嚇人的場面。
韓琦立刻命人保護現場,召人通知開封府,傳穩婆來驗屍。又請趙禎回宮,此等污穢之地,自然不適宜帝王久留。
趙禎不忘囑咐韓琦此案有結果後,要向他稟告。這凶徒好生凶殘,實在令他驚駭。
張昌等皇帝走了之後,才小聲詢問韓琦:「張穩婆的病還沒好,這驗屍……」
「讓崔氏來。」韓琦道。
趙禎折返時,還是在街上閑逛了一陣。好容易出宮一趟,好歹多走兩步才不虧。
他正負手閑步而行,打量街兩邊百姓的生活境況,偶見街對面的牆上貼了一張畫像告示。趙禎是被畫像上女子容顏吸引,便特意走近些,細讀了告示上的內容,後又看了那畫像一眼才走。
行至御街,忽見一青衫女子騎著一匹紅棗駿馬匆匆而過,緊跟其後的有開封府十幾名衙役,皆騎馬急行,想來是為了剛才發現女屍的案子。趙禎只覺得前頭那女子的容顏出挑,似在哪裡見過,隨後才反應過來。
此時前往案發現場的女子,來自開封府的,必應當是穩婆了。而此女的長相分明是告示上所繪的失憶女囚,也便是說,她就是包拯和韓琦口中的那個『人才』?
趙禎正琢磨之際,馬蹄聲漸近,便見這女子騎馬折返了,在他跟前跳下馬。
崔桃撿起掉在地上的工具包,朝趙禎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廂隨行的衙役李遠等人,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忙疾步上前,走到趙禎跟前說了一句:「郎君乃人中龍鳳,非凡俗可比,今日不宜往東南去,恐有晦氣招惹上身。」
說罷,她便瀟灑上馬,再度疾馳而去。
東南,不正是才剛發現女屍的地方?
趙禎納悶地問身側的內侍是否認識她。內侍疑惑地搖頭,不解官家為何有此問。
趙禎只是想確認一下,這女子的確從未見過他。倒是玄妙,她竟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俗』,莫非她除了懂醫術,會驗屍,還會相面算命不成?若真如此,那她確系是一名能人異士了。
崔桃抵達現場後,立刻檢查屍體的狀況。屍斑大片融合,指壓不全褪色,屍僵已經延及全身。扒開眼皮查看角膜狀態,已經呈現輕度渾濁。她隨後用沾濕的帕子擦拭屍身上的染血傷口,以便於統計清楚傷口的數量和大小。
「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應該在五六個時辰之前,也就是在昨日深夜。凶器所造成的的傷口大小跟上一個被害者一致,刺入的手法也一樣瘋狂,足有三十三處。但不同的是,前一位被害者是死後傷,這一具是死前傷,所以流血量更大,胸前數刀都是致命傷。
手腕和腳踝有明顯的青紫勒痕,牙縫裡有淡青色線頭,死者生前曾被綁縛,用青色布料堵過嘴。」
「還發現了這個。」崔桃將她從死者頭發裡搜集到的一片黃色的東西放在了白布之上,呈給韓琦看。
韓琦辨認了下,「花瓣?」
「如無意外,應該是連翹花。這時節有點晚了,大多數連翹都改落花了才對。現在它居然還開得正好,應生是長在背陰較冷之處,所以開花晚。」崔桃環顧巷子裡的環境,對韓琦道,「這附近肯定沒有。」
「嗚嗚……」孩子哭聲不止,到現在也不停歇。
婦人抱著男童一直哄著。見他總不好,便失了耐心。誰知那男童突然作嘔,吐了弄得婦人一身。婦人氣得不行,正要罵他,一男子忙趕過來,連忙把孩子抱起,催促婦人趕緊去洗一洗。
「巷子草垛裡有個死人就夠晦氣了,哄你兩句你好了就罷了,非要鬧騰個沒完。七歲了,不小了!人家七歲的孩子都能打柴挑水了,你倒好整日就知偷懶瞎玩,你若不瞎跑出去,能倒霉見看見死人麼?瞧你這膽子,以後還怎麼指望你成家立業,孝敬我們,給我們養老!真真養了個沒用的東西,跟你爹爹一個窩囊樣!」
婦人一邊罵,一邊嫌棄的用木棍子撥弄掉身上污穢,才轉身進屋去清洗。
崔桃和韓琦聽到罵聲,都朝那邊看去。
林莽抱著兒子忙給他們點頭道歉,「內人近兩日心情不好,抱歉,抱歉!」
「這草垛誰家的?一早就有了?」李遠照例要詢問案發現場附近的所有證人。
「隔壁李三郎家的,堆放了也有兩三個月了,不過李三十來天都不見人了。」
林莽告知李遠,這李三是坊郭客戶,屋子是從店宅務那裡廉價租來。那裡原本就是一處凶宅,前主人是個寡婦,一年前自己在屋裡上吊死了。
進入東京汴梁的流民一般都會登記在冊,這類流民被統稱為『坊郭流民』。坊郭流民在東京居住勞作一年,即可擁有戶籍。但戶籍也是分類型等級的,其中居住在城裡有房產的叫『坊郭主戶』,相對應沒有固定房產的便叫『坊郭客戶』。坊郭客戶則可從『店宅務』那裡租到朝廷提供的廉價房屋居住。
「你昨日半夜可聽到有異響?」李遠再問。
林莽搖頭,「干了一天的活兒,晚上太累了,睡得熟,雷劈到頭上怕是都難醒。」
李遠點點頭,將林莽的證詞都一一記錄下來。
崔桃則盯著林莽的後脖頸,示意韓琦去看。韓琦跟著去看一眼,發現林莽的後脖頸有紅色的抓痕,已經結痂。再觀察這林莽的身材,高大強壯,必有十足的力氣。
韓琦召來王釗,小聲吩咐了兩句,便帶著余下的眾人撤回。
崔桃騎上馬,跟在韓琦身後,「韓推官不好奇我為何會騎馬麼?」
韓琦瞥一眼崔桃,沒說話。大概是對崔桃『懂太多』這個設定已經習慣了,會騎馬這種事早已經不在令他驚訝的範疇之內。
從東大街出來往御街走的時候,正能遙望見州橋,此刻雖白晝,沒夜市,卻也有幾個攤販在賣東西。
忽來一陣風,有淡淡的肉香味兒飄來,崔桃立刻打了激靈,挺直腰身吸鼻子一聞,「是炙鴨的香味!」
說完,她就眼巴巴地望向韓琦。
第14章
人有的時候太聰明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一眼,韓琦已經能直白地譯出崔桃的心裡話:大人你看我又幫你驗屍立功了,好歹獎勵個鴨子吃呀。
韓琦打發張昌去。
「要火頭大點的,別忘了把鴨架熬成湯,下綠豆面條!」崔桃立刻積極地對張昌囑咐道。
張昌無奈地看一眼崔桃,又看向韓琦,見自家主人沒有反駁的意思,只得乖乖應承去辦。
在回開封府的路上,崔桃看到街邊掛著自己畫像的告示前,正有幾名百姓在前頭圍觀。
他們多數不認字,只覺得畫像上的人好看,議論著這麼漂亮的小娘子也不知犯了什麼罪,真是可惜了。還說長成這樣坐大牢,只怕危險,早晚會就被當官的給禍害了。
崔桃扭頭對韓琦半開玩笑道:「瞧瞧,他們在污蔑韓推官!」
一般的女子若聽別人議論其清白,只怕早就羞憤得幾欲尋死。她倒好,居然還有心情來調笑他。當官的可不止他一個,但所說的女犯可指的就是她。
「你不在乎名聲?」韓琦覺得崔桃的想法有點脫於世俗。
「也不是。」崔桃看看左右,用只能讓韓琦聽到的音量說道,「那要看跟誰了,如果是被大人『禍害』,我算占便宜。」
韓琦怔了下,瞪一眼崔桃,隨即扭頭瞧向別處。接著,他手抵在唇邊咳嗽了一聲,便策馬先行而去。
崔桃望著遠去的韓琦,心裡樂了,終究還是輸在臉皮薄上。
崔桃趁著韓琦走遠身影還沒有消失的時候,故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喊:「韓推官,那炙鴨妾能不能吃兩頓啊?」
對方沒反應,轉即身影就消失了。
「那妾就當您答應了!」崔桃提高音量,再喊一句。
等張昌給她送炙鴨的時候,崔桃告訴他,她可以再吃一頓,韓推官沒有不同意。
張昌狐疑地看一眼崔桃。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問問當時在場的人吶,大家都聽到了。」
讓她多吃一只炙鴨的小事,張昌應該不會特意為此去跟百忙之中的韓琦核實。即便求證了,崔桃也不怕,她又沒有撒謊。當時韓琦卻是沒有說不同意,當然,他也沒有說同意。
「傍晚給你送。」張昌最終還是應下了。
崔桃連忙道謝,掛著長長睫毛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笑得很甜。
張昌見了,心裡的不爽感莫名其妙地消減了不少,便拎著食盒出去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
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太差。
俗語果然有俗語的道理。
套路不怕老,就怕你不用。
崔桃開開心心地夾了一塊柿黃色的鴨肉送進嘴裡,咀嚼時發出『哢哢』的脆響。
炙鴨皮焦脆而微甜,肉豐腴而軟嫩,入口便是滿滿的醇香。配著糖醋蘿蔔和甜醬、小蔥一起食用,葷素搭配,口感多樣,相得益彰。然後再喝一口鮮美的鴨架湯,吸溜一口綠豆面條,絕對不存在『膩』,不存在『干』,只有『香』和『吃不夠』。直至光盤,崔桃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吃得肚圓,很飽了。
崔桃站起身來,邊揉肚子邊在屋裡閑走遛食。
差不多半個時辰後,她就繼續練功打拳,每日堅持不輟。
得益於可以引氣入體來調理身體,加上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對比重生之初時柔弱不堪的身體,崔桃現在的身體可以說非常健康,甚至比一般女子更有力氣。再繼續引氣調理外加鍛煉一兩個月,一人搞定三兩名普通衙役肯定沒問題。但人數如果再多,又或者像王釗那種武功好的,恐怕還不行。
這廂崔桃在自己的牢房裡練武練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那廂女牢之內,王四娘和萍兒也氣喘吁吁,臉頰通紅,倆人卻不是因為也在練武,而是因為打架。
王四娘薅掉了萍兒的數撮頭發,歇斯底裡地罵她就個嘴欠的賤婦,活該去死。萍兒終究抵不過王四娘的蠻勁兒,疼得捂著腦袋直哭,更悶氣惱恨王四娘居然說了很多腌臜難聽的話侮辱自己。
若說王四娘之前受了杖刑,的確因傷不大方便行動,那會兒自然也沒揍別人的能耐。可這兩日不一樣了,因為她提供鬼槐寨的線索有功,府衙特意為她請了大夫診治傷口,敷了上等草藥。王四娘本就身體結實,容易恢復,如此便好得很快。
如今她傷處雖然還有些疼,但跟萍兒打架那還是沒問題的。
說起來倆人廝打的起因,還是因為崔桃。
那日王四娘供述完鬼槐寨的情況回來後,萍兒就趕緊告訴王四娘她中計了,一切都是崔桃的算計,崔桃在故意挑唆撒謊,通過刺激她招供立功,好讓她自己離開了大牢。
王四娘一聽自己被利用了、被耍了,那當然生氣。而且她提供的重要線索,功勞為什麼讓別人奪了去?要緊的是,崔桃真的不在大牢內,之後兩日也沒見到她。王四娘便完全信了萍兒的話,天天氣得晚上睡不著,想起來就罵崔桃。
直到今天下午,府衙的王判官因剿匪成功一事,再次提審她。王四娘這才知道,崔桃當初所言不假,她那個陰損的奸夫汪大發當真娶了另一個女人,是他們寨子裡老輩分『周二叔』的女兒。而且這二人早在她沒坐牢的時候,就背著她有了奸情。
崔桃當初對她說的那些推斷,一句都沒錯!
王四娘在堂審之後,特意跟衙役打聽崔桃是否被釋放出獄的消息。於是這才得知,崔桃根本沒有被釋放,而是府衙因為她的案件特殊,將她單獨關押了。
一想到自己白生了兩天氣,怨錯了人,王四娘就十分憋火。故而她一回到牢房,她便罵起萍兒,跟萍兒廝打起來。王四娘的性格素來粗鄙潑辣,打夠了人,嘴巴依舊不饒人,想起來就罵起萍兒,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萍兒幾次被揍得嗷嗷直叫,哭喊著向獄卒求助,要求換牢房,卻都被無視了。這些日子萍兒所吃的『官給飯』也都是餿的,十分難下咽。最後她實在餓得不行了,不得不吃,吃了便鬧肚子,如廁的時候便會聲響且臭。因此更惹來了王四娘的火氣,遭到了王四娘更多的欺辱和謾罵。
就這樣在牢裡被磋磨了五六日之後,萍兒整個人又髒又亂,癱在地上有氣無力。她感覺自己跟死只有一步之遙了,這樣的日子她受不了了!
次日清早,王四娘又來踹萍兒,萍兒瀕臨崩潰,哭著對牢門的方向大喊:「我要見韓推官!我答應!我答應!他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王四娘聽這話樂了,又踹一腳萍兒,「說得好像韓推官覬覦你美色,想把你怎麼樣了似得。少在那臭美!就算韓推官想玩女人,那也有崔桃在前,輪不到你!」
崔桃:「……」
韓琦:「……」
李遠等衙役:「……」
巧不巧,崔桃和韓琦等人剛好從屍房那邊過來,准備去刑房調出前兩名被害者的屍單進行對比。王四娘響亮的大嗓門就通過牢房的通風口,傳到了外面。
這時,孫牢頭高興地跑來回稟韓琦:「萍兒答應了。」
「先帶去側堂。」韓琦淡聲道。
一行人往刑房走的時候,崔桃回頭忘了一眼被獄卒從牢房裡拖拽出來的萍兒。這景像莫名的熟悉,尤似當初剛重生歸來的自己。
崔桃不禁偷瞄了一眼韓琦,面如冠玉,衣冠楚楚,表情冷冷清清的,好一副看似性淡如水的正人君子樣兒。
實則呢?瞧萍兒不過區區幾日,就被折磨成那副樣子!萍兒對仇大娘的感情其實挺深的,崔桃以為至少要等一兩個月才能讓萍兒心理轉變,才能決定背叛亡師,去選擇跟開封府合作。
如今她這麼快就做了抉擇,可見是已經被逼入了絕境。若說這其中沒有某人的暗箱操作,崔桃絕不相信。
斯文人,好看,又擅於暗謀,借刀殺人。這韓琦絕對是危險物種,史書上的他怕是被加了一層厚厚的濾鏡給美化了。
崔桃目光不及收回,就被韓琦抓個正著。
「看來萍兒願意從命,配合官府去查天機閣,韓推官又要立大功了!」崔桃拍馬屁道。
「林莽近日並無異常,他脖子上的傷是她妻子所為。」韓琦不理會崔桃所言,只說案子。
崔桃翻閱了最先兩具裸死被害者的屍檢結果,二人身上只有被侵害時造成的挫傷和擦傷,並無見血的刀傷,死因皆為窒息,並且兩人都被棄屍在偏僻的荒野。
但從她負責勘驗的第三位被害者開始,就變得不一樣了。第三位被害者身中數刀,被棄置到了官道旁,非常顯眼。第四位被害者則更加嚴重,不僅在死前中刀,還被棄屍在最繁華熱鬧的汴梁城內。
凶手的殺人手法在升級,棄屍也變得更加明目張膽。
只是為什麼第四位被害者要被藏在巷內的草垛裡?
直接棄屍在巷子裡,顯然更加張揚又省事兒。麻煩地去挪動草垛藏屍,一定會鬧出動靜,有吵醒周圍住戶讓自己暴露的風險。
對凶手而言,草垛,很可能有不一樣意義;連翹花,或許也有不一樣的意義。
韓琦發現崔桃的想法果然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正常大家更關注的是這四名裸死受害者被虐殺的緣故,凶手一定極其仇恨女子,喜歡泄欲。
「這案子若因你提供的線索而破,每日三頓,五百文以下,隨你點菜。」韓琦道。
「真的?」崔桃眼睛突然亮了,「那我再提供一個線索,凶手很可能跟巷子裡的某一位住戶有關系。」
「韓推官,」王釗匆匆趕來,他眼裡有話地看一眼崔桃,才對韓琦道,「有人拿著畫像來認崔娘子了,說是崔娘子的父親。」
第15章
未免有同伙偽裝冒認,韓琦決定先行見一見此人,特意叫人不必提前通報。
韓琦抵達之時,見廳內竟坐著一名身著綠官袍的中年男子,略有些驚訝。隨即從小吏口中得知,此人為深州知州崔茂。
既然是朝廷命官,身份應當假不了。但官也分好壞,此人是否與鹽運圖有關,尚不清楚。
崔茂這時抬頭發現了韓琦,連忙起身與他見禮。他為官六品,而這一位容顏俊朗的韓推官可是年紀輕輕就官居五品了,自當要以下級的身份向上級恭敬行見禮。
韓琦淡笑請崔茂落座,順便打量了他兩眼。崔茂有一雙跟崔桃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區別只在於崔茂的這雙眼多些老氣板滯;而崔桃的眼則黑白分明,更為活潑生機。
「早聞韓推官才貌雙絕,下官本有幾分不信,今日得見方知本人更甚過傳言。能得見韓推官實乃下官幸事,然卻因小女之事,汗顏慚愧了。」
崔茂說罷,嘆了口氣,臉上染了一層薄怒。他隨即問韓琦,他女兒究竟所犯何事,竟遭開封府布像懸賞。
「崔知州確定此畫像上的女子是令愛?」韓琦問。
「是她沒錯,除非這世上還有人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再次提及崔桃,崔茂的臉上怒氣更甚。
韓琦見崔茂沒有細說的打算,就把崔桃叫來。讓他們父女見一見,自然什麼都清楚了。
崔桃剛進門,就見一個綠色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她的右腿蠢蠢欲動,很想上去踢一腳,但及時地收住了,畢竟現在這場合不適合檢驗自己現在的武功水平。如果韓琦發現她武力見長,指不定會擔心她越獄,直接把她打發回原來的牢房去。
崔桃選擇機靈地躲到李遠身後。
崔茂止步於李遠身前,隔著李遠,憤怒地上下打量崔桃,盯著崔桃的臉好半晌,氣得手臂開始微微顫抖。
「孽障,還不給我跪下!」崔茂突然斥道。
崔桃對上崔茂那雙眼,就有一種莫名地詭譎感,好像有很多不同的情緒糅雜在一起,總之令她體感很不舒服。
「你誰啊?」崔桃用茫然不解地眼神望著崔茂。
崔茂愣了下,好像才反應來崔桃失憶的事,回頭望向韓琦:「她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韓琦應承。
「我是你爹爹,還不快過來。」崔茂說這話時,深吸口氣,似乎強忍著脾氣,在努力地提高自己的耐心。
崔桃試探著走了過去,就在距離和崔茂不到兩尺遠的時候,她看見崔茂突然抬手,衝著她來。
「大人,救命!」崔桃身子一偏,躲過崔茂的打臉攻擊,趕緊跑到韓琦身邊去。
「救命?今天我就要了你的命,丟人現眼的東西!」崔茂怒喊著崔桃痛快過來,給他跪下受死。
崔桃當然不去,她還沒傻到去主動送人頭。
「大人,妾不認識他,他為何上來就要打妾啊?」崔桃馬上可憐巴巴地問韓琦,一臉無辜相。
崔茂這才反應過來,崔桃的那聲『大人』竟然叫得不是他。自己的女兒居然叫年紀輕輕的韓推官為大人!成何體統!奇怪的是,這位韓推官的反應很平淡,好像已經習慣了她那麼叫?
這……這什麼鬼!?
「孽障!我才是你大人,你休要失禮亂叫,給我過來!」
「一見面就罵我揍我的,會是我大人?」崔桃質疑不已。
「你——」崔茂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崔知州可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爹爹?」崔桃再問一聲,氣死人不償命。
親爹還需要證據證明?崔茂被氣得滿臉通紅,更因為氣兒不順,劇烈地咳嗽起來。
崔桃早就從崔茂的行為表情中,感知到他十分不喜她,甚至恨不得她消失。所以此刻,她才不管崔茂到底是她的真爹還是假爹,總之這位『爹』現在沒有把他當親女兒一般對待,她就不認。
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什麼世俗禮法,什麼孝道,束縛不了她。
韓琦這時才出言:「她確如告示所述那般失憶了,還請崔知州言明具體情況。」
崔茂聽韓琦言語溫潤,不急不緩,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了。他尷尬地跟韓琦解釋,崔桃確系他的女兒無疑,家中許多人都可以證實,如果不信可以立刻派人去安平崔家調查。
「我們博陵崔家可決然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崔茂力證道。
韓琦揚眉,「原來崔知州出身於崔氏望族。」
崔茂點頭,告知韓琦他是博陵崔家三房的人,崔桃則是她的小女兒,小時候乖巧可人,聰穎絕倫,大些時,琴棋書畫亦是樣樣精通。豈料三年前她竟留書出走,不告而別。
這頭一年他還派人找過,後來杳無音訊,便放只當她死了,沒這個女兒。
前幾日,他在深州地界瞧見崔桃的畫像,也有親戚向他問詢情況。崔茂便決定親自來開封府詢問怎麼回事,可以的話,便打算把不孝女領回去好生教導。
崔桃聽著崔茂的敘述便知道他在避重就輕。如果事實經過真如崔茂所言的這樣簡單,她那麼乖巧優秀,即便突然離家出走,給他丟人了。這足足三年沒見,崔茂在見到她的第一個反應,不該有『失而復得』的激動麼?傷心之余的埋怨麼?
可瞧瞧崔茂那張掛滿憤怒的臉,眼裡對她除了恨還是恨,半點淚花都看不見。他只想要揍她,想把她領回家狠狠的收拾她。
如若不是他官員的身份,出身於名門望族,還有一雙跟自己十分相像的眼睛,崔桃真懷疑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這三點造不了假,所以這一位還真可能是她的親生父親。
名門望族,向來家規森嚴。這離家出走可是十分丟臉的事,再加上這位父親斷然沒有護著她的意思,跟他回去,指不定過兩日就會被族裡人審判,送去沉塘了。
那些老古板可不會講證據,所以比起崔家,崔桃還是覺得在開封府更『逍遙』些。
可真是拄拐杖下煤窯——步步倒霉。她怎麼這麼慘呢!
韓琦在布像懸賞的告示上,其實並未言明崔桃所犯何罪,只說是相關案件重要證人意外失憶,懸賞尋求身份。
孟達夫妻被謀殺一案,已經判決,凶手是仇大娘伏法的消息也已經向外公布。
之所以這樣布像懸賞,目的就是想讓崔桃的同伙敢來認人,但韓琦卻怎麼都沒想到會等來一位出身於博陵崔氏的親生父親。
博陵崔氏自漢以來便是有名的望族,崔氏女更是前朝士子爭相求娶的對像。雖至今時有些沒落了,但仍舊根基深厚,不可小覷。崔氏如何教女,韓琦略有耳聞,簡言之,他們怎麼都不該教出崔桃這般性子的女子。
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總會有特列,畢竟這一位當年竟敢膽大地離家出走。
崔茂在來開封府前,已經通過在汴京的官員朋友,悄悄打聽過崔桃在開封府的情況,粗略知道崔桃牽涉孟達夫妻謀殺一案,但凶手已經伏法,跟她關系不大。
「韓推官,不知小女所犯何事?今日下官是否可帶小女回家?」
韓琦:「她與一樁密案有關,倒不便明說。不過有崔知州作保,倒是可以——」
崔桃發現崔茂這這時的嘴角肌肉在繃緊,目光掃向她時竟有殺氣。
她馬上阻止韓琦說下去,「大人當秉公執法,我嫌疑巨大,就應留在開封府等待調查。」
對比起崔茂那雙眼,崔桃忽然覺得韓琦那雙總是愛迸射出冷漠審視目光的眼睛,頓時親切可愛起來了。
「是麼?」韓琦笑了,故意挑眉看向崔桃。
「是是是,當然是。」崔桃點頭搗蒜。
一旁的崔茂本來正松口氣自己可以帶崔桃回家,忽聽崔桃的話便氣不打一處來,又聽她話裡還是叫韓琦為『大人』,更死氣得咬牙瞪向崔桃,罵她沒規矩。
既然韓琦松口,便說明開封府這邊沒有實在證據證明崔桃有罪。有他的身份作保,肯定可以帶回崔桃。
崔茂便再三跟韓琦保證,崔家一定會看管好崔桃,協助開封府破案。
「大人若留下我,我保證三天之內找到令那四名被害女子裸死的凶手。」崔桃馬上跟韓琦道。
韓琦嘴角的笑意加深,倒有些好奇這對父女之間真正發生了什麼。以至於崔桃即便失憶,都本能地想遠離崔茂,寧願在開封府做大牢,也拼命地不想回去。
「找凶手?」崔茂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用像看瘋子一樣的眼神打量崔桃,突然爆吼,「你休要再給我丟人現眼了!」
屋裡人都被震得一驚。
崔桃的反應則更激烈,她被嚇得渾身劇烈哆嗦,連連後退幾步,緊貼在牆邊。她畏懼又驚恐地看著崔茂,眼裡瞬間就噙滿了淚水,整個人可憐巴巴地,像一只落湯的鵪鶉。
「你不肯定是我親爹,哪有親爹會對孩子這麼凶的!你不是,你肯定不是!」
屋內王釗、李遠等人見這一幕,也覺得崔茂有些過分了。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就崔娘子近日來的表現來看,她並不像壞人。即便她涉案了,或許有她自己的苦衷,若沒有涉案,那她就更無辜了。陌生人待她尚且如此,為何崔茂作為親生父親,這般凶惡?
崔桃說著,用手臂掩面,身體順著牆下滑,最後蹲在地上哭起來。她哭得好可憐,好無助。以至於王釗、李遠等人都不禁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崔茂。
崔茂既憤怒又尷尬,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韓琦便提議崔茂不如先回去,等一切查明再說。若崔桃無辜,如此也免得崔桃回去受家人嫌棄。若崔桃有罪,那她呆在開封府就更合適了。
『受家人嫌棄』,這五個字扣崔茂在腦袋上,著實不舒服。崔茂張了張嘴想辯解,卻意識到自己之前對崔桃種種態度,已然讓他的任何解釋都變得無力。
但今天無論如何,就算得罪了韓琦,他也一定要把崔桃先帶回去。
「案件機密,暫且不會外傳,如今對外她只是開封府的重要證人。」韓琦見崔茂面色轉陰,淡淡補充一句。
崔茂立時收了脾氣,不敢再多言了。
這韓琦意在告訴他,現在應了,還可保全崔家的名聲。倘若他不答應,兩方爭論起來,那事情說不准就會鬧得沸沸揚揚了。
名門望族怕什麼,最怕名聲被毀。
崔茂無奈之下,只得多謝韓琦,細述了崔桃當年離家出走的情形,隨後就不得不離開。
待他人一走,崔桃就把擋臉的胳膊撤下,禁不住稱贊韓琦:「大人英明。」
「走的那個才是你大人。」韓琦見崔桃在他面前都懶得裝了,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比起他,我還是寧願大人做我大人。」崔桃嘿嘿笑道。
「一個離家出走,一個萬般嫌惡,可見你們父女間的關系並不親厚。那你每在情急之下就禁不住喊大人,是否有點說不通?」
人在遇到危急情況的時候,是會下意識地喊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但顯然,崔茂於崔桃而言,並不是。
「可能——
妾喊的大人不是指父親,是母親?」
畢竟『大人』一詞泛指父母長輩嘛。
韓琦:「……」
所以她一直在喊自己娘?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4
第16章
崔桃見韓琦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終於反應過來,這比起不想當爹,韓琦更加不想當娘。
崔桃隱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果然這預感很快成為現實了。
「以後叫一次,省一頓飯。」韓琦冷聲道。
崔桃:「……」
她就知道:狗,才是這男人的本性。
接下來韓琦又說了一句話,讓崔桃徹底明白:這男人沒有最『狗』,只有更『狗』。
「三天之內找不到凶手,以後每天只能吃官給飯。」
之前明明說的是開封府根據她提供的線索找到凶手,便給她每日三餐點菜的獎勵。現在條件變得更加苛刻了不說,居然限制她只能吃官給飯,連李遠送的飯她都不能吃了。
崔桃非常詫異地望向韓琦,簡直不敢相信居然可以這樣?果然這男人『沒有最狗,只有更狗』,狗出天際了!
行,那她非要露一手給大家長長見識了。
崔桃當即向韓琦提出條件,緝凶這三天她的行為不能受限,她的要求府內人員必須全面配合,任由她差遣。
韓琦允了。
崔桃:「還有這查案可不能餓肚子,我想吃雞,炙雞、燉雞、蒸雞、涼拌雞……」以及你這個斤斤計較的鐵公雞!
韓琦目色犀利地看一眼崔桃,終究還是抬手,示意張昌去准備。
沒一會兒,一桌子全雞宴就在開封府的廂房內為崔桃備好了。
來自八仙樓的送飯人,盡心為崔桃布菜完畢之後,又為她斟茶,削好一盤果子,之後便賠笑著問崔桃還有什麼需要。
崔桃撕下一塊烤雞腿放到嘴裡,對他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但這人還不肯走,依舊笑看著崔桃。
崔桃這才明白過來,這是等賞錢呢。宋朝的酒樓裡常會有一些稱為『廝波』的閑漢,專門來伺候客人,負責跑腿、倒茶、削水果,為的就是謀客人給一些賞錢。如今這位廝波來給她送外賣,外加布菜,服務十分周到,自應當給人家賞錢了。
但崔桃沒錢,喊李遠幫忙又有點不太厚道,李遠家裡條件不好,一直缺錢花。喊張昌就更不可能了,他要想給早就給了。為這事兒傳話給韓琦,那就更可笑了。
崔桃問了這位廝波的名字,叫何安,便笑對他道:「願不願意和我賭一把?」
「賭什麼?」何安不解問。
「你一會兒把我說的話都記住,回去跟八仙樓的茶飯量酒博士說一半,他再問你另一半的時候,跟他要兩貫錢。這錢若得了,便是你的;若得不著,你再來找我。」崔桃道。
「兩貫錢?這麼多?」何安一聽眼睛就直了,賭一把就有機會拿到這麼多錢,當然要賭。
他雖不知這位小娘子做什麼,但她能吃得起這麼一大桌全雞宴,想來也算是個人物。況且她人在開封府,是府衙裡的人,還怕她跑了不成?
崔桃見何安答應了,邊吃炙雞邊對他道:「這炙雞皮色棕紅,香氣逼人,肉嫩滑多汁,很不錯。但如果在這雞肚子裡塞幾塊頻婆果就更完美了,肉有果味兒,清香解膩,果有肉香,滋味別樣。」
接著,崔桃又喝了一口竹筍燉雞的雞湯,「湯不夠味,筍也不夠味兒。這煮過的筍若用手撕,才更容易沁入雞湯的鮮味兒,別用菜籽油,得拿雞油來炒,這雞湯才會醇香馥郁。」
崔桃再去吃蒸雞,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蹙眉不已,「腥,這該是八仙樓裡最差的一道菜了吧。用紅糟麻椒水泡一個時辰再腌制,上鍋去蒸,火候也不行,這邊嫩,那邊老,該修一修灶台了。」
最後是涼拌雞,這涼拌雞也是雞肉蒸熟之後拿來涼拌,自然跟蒸雞有一樣毛病,不過有拌料遮蓋,腥味而能少一點。崔桃只挑拌料的一個毛病,也是非常靈魂的一樣東西——糖。
「就只是一點糖?」何安驚訝問。
「可別小瞧這一點糖,加了就會把口感提升一大截,不僅會加強鹹味,還會提高鮮味。若不懂,對比嘗一下就知道了。你只管記下告訴茶飯量酒博士就是,倘若他真是個正經做飯的人,會明白。」
崔桃說完就擺擺手,打發何安快走。她時間有限,話說多了耽誤吃。
一炷香後,崔桃美滋滋地打了個飽嗝後,才放下筷子,緩緩地走出房間,伸了個懶腰。看自己身上這套半舊的衣裳,她略有點不滿意了。她這身衣裳並不是囚服,是那日韓琦喚她去東大街驗屍時,王釗他們怕崔桃一身囚衣扎眼,隨便找了一套普通裙裳給她穿。
這衣裳雖然舊,也不咋好看,但終究比囚服好穿,穿上它就不想穿囚服了。
崔桃在吃飯之前,讓王釗幫忙查一下東京地界哪裡有銅礦。
這會兒王釗剛好查完趕回來,崔桃立刻向韓琦提出要尋找案發現場,但她得換身干淨正常的衣裳才能出門。
在韓琦看過來的時候,崔桃趕緊揪起衣襟,給他看清楚她衣裳上的『油漬』。其實不是油,是她抹上去的水,為了多騙一套衣裳,她也算很動腦筋了。
韓琦抬眸,盯著崔桃。
崔桃眨眨眼,滿眼單純地問韓琦:「能換麼?」
張昌又跑了一趟,去裁縫鋪給崔桃買了一件成衣回來。
淺青色窄袖衫襦,是市面上常見的顏色,這一身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勞作時所穿的衣裳,比不得大袖衫來得富貴艷麗。可就這麼一件不怎麼顯眼的普通新衣,穿在崔桃身上,卻有一種雨後新綠襯桃花之美,把崔桃那張清麗的臉蛋顯得越發出挑動人了。
崔桃換好衣裳一出來,王釗、李遠等人都不覺得眼前一亮。連對崔桃略有意見的張昌,都不禁偷偷多看了她一眼。
「好看,多謝大——」忽見韓琦眼風一掃,崔桃及時止損,立刻改口道,「韓推官!」
大韓推官!
王釗等人都忍不住抿嘴憋笑,得了,韓推官又多了一個稱呼。
一行人騎馬出了汴京後,李遠就湊到王釗身邊,示意他去看在前頭騎馬的崔桃。
「瞧她騎術了得,你都未必追得上。」
「大人可以。」王釗只做了口型,沒出聲,然後示意性地看向與崔桃並騎前行的韓琦。
李遠又忍不住笑起來,直嘆他太大膽了。若被韓推官知道他拿『大人』作說辭開玩笑,一定會收拾他。
兩個時辰後,大家便抵達了王釗所調查的銅礦所在。此處離官道較遠,遍野荒山,周圍也沒有什麼田地,可謂是『人跡罕至』了。
「此處礦量不多,早兩年前采完了。」王釗道。
「這裡離浚儀有多遠?」崔桃問王釗。
因為第三名被害人就是在浚儀縣失蹤。
王釗愣了下,撓頭想了想。
「不到十裡。」韓琦道。
崔桃跳下馬後,就低頭在山邊的荒草叢裡四處尋找。
王釗等都疑惑崔桃在找什麼,突然聽崔桃叫一聲,眾人都湊過去。只見在一棵槐樹下,有三坨馬糞,兩坨不新鮮,瞧著有段日子。余下的那坨新一些,像是近兩三日才留下的。馬糞附近的荒草也有被啃過的痕跡,說明曾有馬匹在此停留過。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崔桃在找之前已經推斷出了凶手會騎馬。想想也是,如果這裡真的是真正的作案現場,那不管是活人還是屍體都很沉重,凶手必須要借助騾馬等牲畜才能遠距離運送。
「這是血跡?」李遠指著附近草葉上的粘附的褐紅色痕跡。
崔桃:「很像。」
崔桃就順著這個血跡,往山上走。大家就跟在後面,李遠和另一個衙役特意用刀給韓琦開路,避免山野雜亂的樹枝傷到韓琦。
「找到行凶現場,的確非常重要,很多線索會由此顯現。只是崔娘子如何確定這裡就會是行凶現場?」王釗實在忍不住好奇地問崔桃。
「因為這個。」崔桃將紙包遞給王釗。
王釗一打開,李遠等人也都湊過來看。唯獨韓琦對此不好奇,站在不遠處,環顧四周的環境。
「這不就是那塊在受害者頭上發現的石頭渣麼?」大家紛紛道。
「這石頭色澤碧綠,有銅。」崔桃道,「東京地界有過銅礦的只有這一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在那邊。」韓琦突然朝山北坡走。
崔桃跟著看過去,發現北邊遠處有黃色的枝條在搖曳,是連翹花。崔桃趕緊就跟上韓琦。
隨後大家就在礦坑附近找到了大量血跡,其中有一塊有尖尖凸起的石頭上,血跡尤其嚴重。
「這應該就是第三名被害人在跌倒時,不小心撞到後腦的石頭。看來是個意外,凶手還沒得逞,第三名被害人就出了意外,人先死了。凶手為此惱怒,用刀刺她泄憤。之後他竟發現自己在這種血腥泄憤的境況下,可以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快感,故而在下一次行凶,在對付第四位被害人的時候,手法升級,變得更為凶狠殘忍。」
王釗等人都很嘆服崔桃的分析,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又不明白她是怎麼會想到這些。
王釗接著帶人繼續搜查,又發現了一處草棚,在裡面搜到了帶血的匕首、繩子和一套血衣。
崔桃打量整個草棚的形狀。正常山裡的草棚一般都會搭建成三角形,只要在棚頂鋪上適量的稻草即可。但這個草棚卻不是,周圍和頂端都堆砌著很多稻草,看起來更像是草垛。
忽有山風吹來,樹枝搖曳,發出吱吱呀呀奇怪的響聲。
韓琦盯著草棚的後方,微微眯眼。
崔桃則在這時從那件粗布血衣的裡面,竟然發現了三個繡字:福田院。
崔桃趕忙拿著血衣去找韓琦,邊把繡字亮給韓琦看,邊美滋滋地笑,仿佛美食就在她眼前。
「看,凶手找到了!以後要麻煩韓推官破費啦!」
五百文一天用來吃飯,以宋朝的物價來說,那可是會吃得相當好。
「小心。」
韓琦一把抓住崔桃的胳膊,將崔桃拉倒在地。
嗖!
嗖!
嗖!
就在崔桃剛剛站過的地方,三根箭矢凌空急飛而過。
第17章
想不到韓琦看起來清清瘦瘦的樣子,竟有蠻力,把她扯倒在地上後,他竟只是一個側身緩衝,仍然維持著站立的姿勢。
王釗立刻帶著人,提刀朝箭矢發射的方向追查。隨後發現在草棚斜後方的大樹上,竟設有類似弓弩的裝置,細查發現這類裝置有三處,分別在三個不同的方位。觸發裝置的繩索藏在草棚附近隱秘的位置,應該是他們剛剛搜查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卻沒察覺。
「崔娘子沒事吧?」李遠帶兩名衙役邊往這邊跑,邊問候崔桃的情況。
崔桃正想說話,忽然感覺左手下面有點滑涼……
這時,一條頭背深棕的大花蛇在距離崔桃三尺遠的地方,突然高昂抬頭,正對著崔桃吐信子。
一人一蛇面面相覷。
「啊!蛇!」崔桃尖叫。
李遠急地加快速度往這邊跑,但他知道自己應該是來不及了。
韓琦距離崔桃較近,他立刻拔劍,但蛇與崔桃的距離太近了,只怕他也來不及。
「好可愛呀。」一記甜美的女聲。
等大家定睛再看的時候,崔桃已經盤腿席地而坐,手掐著蛇頸,另一手捏著蛇身。
可憐這條通體花紋身長足有半丈在本地頗有盛名的毒蛇——草上飛,此時此刻只能猙獰地張大嘴,毫無反抗之力地對著崔桃,並被強迫誇可愛。
崔桃還把蛇腹翻了過來,手摸了摸它灰白色的腹部,憐惜地感慨居然是一條母蛇,懷孩子了。
下一刻,崔桃就猛地甩手,把蛇摔在了不遠方的山石之上。那蛇遭受重擊之後,在地上掙扎的翻轉打圈,然後便一動不動了。
李遠等人:「……」
隨後趕過來的王釗等人更是一臉懵,茫然地問李遠:「發生什麼了?」
「呃……」李遠努力措辭,「蛇要咬崔娘子,崔娘子便殺了它。殺……殺得好!不然,不知這禍害會咬死多少人!」
韓琦默然收劍,對於剛才見到的那一幕,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驚訝了。
崔桃拍拍身上的灰,活潑起身,挺驚訝地湊到韓琦跟前,先道謝,後問他:「不是說不會武麼,可剛剛瞧著韓推官好像很會?」
「略懂。」韓琦道。
崔桃:「……」
合著鬧了半天,您在玩謙虛呢!
「那韓推官的武功到什麼程度,比起王巡使如何?」多知道點消息有備無患,崔桃想順便推算一下自己在韓琦眼皮子地下逃跑的可能性有多高。
韓琦挑眉對上崔桃的笑眼,仿佛已經看穿了崔桃的意圖。
「你若想走,現在就可以離開。」
「啊哈哈,我只是單純好奇而已,我可沒想走。」崔桃嘿嘿笑了笑,「我還等著韓推官出錢供我每天吃飯呢。」
現在走,除了會被開封府通緝之外,崔家那邊怕是也不會放過她。再說現在整個東京地界都掛著她的畫像,她跑起來可太不容易了。比起躲躲藏藏,風餐露宿,自然還是坐大牢有美食的日子更好。畢竟她現在已經找到了連環凶手案的凶手,可以每天點菜吃了。
再說,這住宿條件也不是沒有機會提升一下。
「知道就好。」韓琦淡淡應一聲,轉頭便吩咐衙役即刻回開封府調人,全力搜捕李三。
「李三?」王釗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有一個叫李三的跟案子有點關系。
第四名被害人在東大街巷子的草垛裡被發現,那草垛的便屬於一名叫李三的住戶。據鄰居林莽講述,這李三從店宅務那裡租下了巷子裡的一間凶宅,如今已有十多日不見人了。
細算起來,這頭一名被害者出現的時間就在十幾天前。
從時間上來看,李三『失蹤』的時間確與被害人開始出現的時間相吻合了。可他為何把第四名被害人棄屍在自家的草垛裡?這豈不增加了他暴露的風險麼?
「對了,屬下曾聽巷子裡的人提過,這李三原本是個木匠,現在好像不干了,領了一個什麼新活計,吃住都在雇主那邊,所以才不常見人。」
李遠看著地上已經被拆下來的弓弩,越發覺得這李三像是凶手。
「可是崔娘子並不知這些,又是如何僅憑一件血衣便斷出凶手最可能是李三?」
李遠在看過血衣上的繡字『福田院』後,還是不解。
「李三如今雖是坊郭客戶,但他以前卻是坊郭流民。流民住哪兒?福田院。」
崔桃看向草棚的所在。
「看這草棚的形狀,很像是巷子裡的那個草垛。我之前就說過,凶手之所以大費周章選擇在巷子裡的草垛棄屍,定有其特殊目的。現在看來,李三從一開始租住那間宅子的時候便有目的了。但他的目的應該一直都沒有達成,後來又受了什麼刺激,就開始泄憤殺人。」
李遠、王釗等人之前就覺得崔桃的推斷有道理,卻又不明白道理從何而來。現在再聽,他們還是這樣覺得,但比之前那一次他們更加相信崔桃的推斷了,因為崔桃的推斷正在一步步得到證實。
下山的時候,崔桃走得很快。她忽然想起什麼,對韓琦道:「李三有馬,以他坊郭客戶的身份,絕不可能負擔得起馬匹。」
王釗剛好在韓琦身後,聞言笑道:「這點韓推官早已經想到了,剛才有交代下去。」
「那就好。」崔桃笑了一下,繼續大邁步往山下衝。
山路不好走,石頭雜草很多。崔桃沒走多遠,便跌跌撞撞起來,險些身子一歪,朝側面的山溝滾下去。
韓琦抬手揪住崔桃後領,才算遏制住了危險。
「穩著些,急什麼。」韓琦蹙眉訓道。
「我在想巷子裡很可能有李三的故人,草垛女屍或許就是為了給他那位故人看。所以我想快點回屍房,想看一看前兩名被害人的屍體。」
崔桃那雙眼,散發著晶晶亮的光芒,這種眼神她常在談及食物的時候才有,如今沒有什麼炙鴨炙雞擺在她跟前,她卻能目露此光,便知她一定有新的發現了。
「那也該下腳穩,若摔了下去,便不是你看屍體,而是成了屍體。」
崔桃順著韓琦的目光的往溝裡望,好家伙,坡下的溝裡竟有好幾條草上飛彼此交纏蠕動,好像正忙著繁育下一代。處在繁殖期的蛇一般都攻擊性極強,一條蛇對於崔桃來說可以算是『小可愛』,但數量多了,不過只有兩手兩腳的她,肯定應付不過來。
「這哪裡是礦山,是蛇山吧。」崔桃默默後退,決定跟在韓琦身後走。
王釗樂了,「還別說,這山其實就叫蛇山。」
「不早說。」崔桃嘟囔一句,「這些蛇多可怕啊,早說我還能多做些准備。」
王釗:「……」
剛才也不知是誰,抓蛇殺蛇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非親眼看見剛才那一幕,此刻王釗還真可能被崔桃可憐巴巴的樣子給騙了,當她就是一名普普通通柔柔弱弱的小女子。
一行人折返回開封府後,崔桃立刻下馬奔向屍房。
王釗和李遠等人則用非常復雜的目光,目送崔桃遠去的背影。
「她真出身於博陵崔家?」李遠一臉難以相信。
「既然深州知州敢上門來認,想必錯不了。韓推官已經命人去安平調查了,明天就能徹底確認。」王釗道。
李遠:「世家望族之女,絕無可能被教導去殺蛇、破案、驗屍、解毒……那她離家出走這三年,到底遭遇了什麼?」
王釗搖頭,這恐怕是所有人都好奇的事。
李遠竟不禁有些憐惜起崔桃來。這十幾年他僅學一樣功夫,都覺得苦不堪言。崔桃居然在短短三年之內學會這麼多東西,那得遭多少罪?
崔桃在屍房裡只待了片刻功夫,便拿著四張自己手繪的畫出來,分別是眼睛、鼻子、嘴巴,還有臉龐輪廓和一顆黑痣。
崔桃把四張紙重合,舉在陽光下給韓琦他們瞧。
「這好像是……」李遠睜大眼,「林莽的妻子!」
「是有點像她,我記得她嘴邊有一顆痣。」王釗回憶道。
嘴角有痣的是第一名受害人,其臉龐輪廓與林莽妻子略有些相像,但五官模樣完全不同。
其實細論起來,四名受害人與林莽妻子的長相都相差甚遠。林莽妻子模樣並不算好看,皮膚粗糙,年紀又大了。四名被害人則都是待嫁的年輕女子,不僅年輕皮膚好,也更漂亮些,模樣皆屬中等或中等偏上。如此便叫人很難將她們四人跟林莽妻子相關聯。
王釗這就去林莽家,欲將其妻子鄭氏帶回開封府。
抵達之後,正見林莽在家裡干著急。
「她今天跟隔壁孫氏一塊去平安寺上香,可進了寺裡上香後,孫氏就找不見她了,等了會兒還以為她先回來了,結果回來才發現人不在。」
林莽告知王釗,他之後又去了平安寺一趟,請主持師父幫忙,把平安寺裡裡外外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鄭氏。後來他又去了幾個相熟的親戚朋友家問,也都沒人見過鄭氏。
「這會兒正琢磨著要不要報官,就見王巡使來了。求求王巡使,幫我找一找她吧!」林莽說著就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王釗只得趕緊將情況稟告給韓琦。
那廂負責追捕李三的衙役這時也趕回來,跟韓琦回稟道:「李三如今在京外的馬場負責打雜,雇主說今早發現他人不見了,隨後清點馬匹發現少了一匹,還報了官。 」
「莫非這李三強擄鄭氏私奔?」李遠驚訝道。
崔桃在旁坐著,聞言搖了下頭,便喝起茶來。
韓琦發現崔桃的異狀,知她心中有數,「你倒是悠閑。」
「這是韓推官的案子,又不是我的案子。我現在已經完成任務,告知韓推官凶手是誰了,自然悠閑。」崔桃托著下巴,一臉悠哉道。
「你竟不憐惜鄭氏的性命?」韓琦問。
「那誰憐惜我的命?」崔桃反問。
韓琦明白崔桃想談條件,輕笑了一聲,「怎知沒了你,這案子破不了。」
「其實案子已經破了,如今就看這人質是死是活了。死了其實也不礙韓推官什麼,活了就……」崔桃點到為止,不說破。
她瞧得出來,韓琦的格局從來不在小處,但由小見大的道理,他想必比誰都懂。
「說。」
「我要換個舒服點的房間,平時可在院子裡活動,最好能有個小廚房,可以做飯。如果將來我的案子涉及死罪,希望能從我現在的立功表現酌情減刑,免於受死。」崔桃馬上提出自己的條件。
第18章
韓琦又笑了一聲,「你野心倒不小。」
他使了眼色給張昌,張昌匆匆而去,匆匆回來,將一枚流星鏢放在桌上。
這流星鏢鐵質剛硬,有五個鋒利的尖角,中央刻有蝠紋。
崔桃的指尖飛鏢上的蝠紋處摩挲,隱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對你布像懸賞之後的第二日,開封府附近便有可疑人員徘徊。這枚飛鏢便是昨日傍晚張昌跟蹤其中一人,後被察覺而得。」
「這蝠紋?」
「地臧閣之物。」
所以她跟地臧閣有關系?
崔桃看著蝠紋,默然不語。
有豐富快穿經驗的她,對這枚飛鏢給她帶來的熟悉感的判斷幾乎不會出錯,地臧閣應該跟她有深切的瓜葛。
「無論你是天機閣還是地臧閣的人,只要涉及朝廷鹽運圖,必為死罪,輕重不過在於絞死、砍頭和凌遲的區別。」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的新嫌疑來了。
崔桃最近努力高調地展示才華,便是希望憑著她『特殊人才』的表現能力,可以成為談判的籌碼,為自己以後大概率出現的『意外』鋪路。
現在就是驗收成果的時候,如果此路難行,她就要認真考慮越獄的可能性了。當被通緝的過街老鼠,也總比重新成為孤魂野鬼什麼都吃不了強。
「你未免太過高看我了,此等罪名我無權赦免。」韓琦接著道。
崔桃緩緩吸口氣,放下手裡的飛鏢,目光希冀地看向韓琦:「答應前面的條件也行。」
「行。」韓琦道。
「鄭氏於李三而言非常特別,他大費周章租住那間凶宅,就是為了和鄭氏住得近些。他將第四名被害人藏匿於草垛中的行為,也是對鄭氏的提醒和警告。
草垛和連翹花有關於倆人的過往,如果李三現在還沒有殺害鄭氏的話,他們很可能去了跟這兩者有關的地方。」
王釗立刻想到了他們剛去的行凶現場,「但我們剛從那邊回來,並沒有遇到李三。」
「不是那裡,那裡只是李三暫且寄托『感情』的地方。」
崔桃話音剛落,那廂有小吏匆匆捧著案卷進門,跟韓琦稟告說案卷都找來了。
韓琦從沒吩咐過小吏去查案卷,疑惑之際,就見崔桃飛快地從小吏那裡拿走案卷翻閱起來。
「找到了,倆人都曾是宋州楚丘人,去問林莽鄭氏以前的家住哪兒。現在去追,或許還來得及。」崔桃道。
王釗等立刻准備行動。崔桃在他們臨行前囑咐他們,一定要記住連翹花和草垛這兩個線索。
王釗應承,笑著對崔桃拱一下手,隨即帶著人馬在暮色下策馬消失。
崔桃往自己牢房折返的時候,天徹底黑了。
她仰頭望著滿天繁星,扯起嘴角。
「覺得蝠紋熟悉?」身後突然傳來男聲,崔桃愣了下,轉頭看見了韓琦。
和他對視一眼之後,崔桃猶豫了下,點了頭。
「走吧。」韓琦轉身就走。
崔桃愣了下,馬上跟上。
「去哪兒啊?」
韓琦沒回應,崔桃也不管了,只要不回去坐牢,她去哪兒都不介意。
二人出了開封府後,崔桃環顧左右,發現韓琦竟然只帶著她一人。這麼膽大?真不怕她在他眼皮子地下跑了?
「我若不答應你的條件,你也不會袖手旁觀。」韓琦突然說道。
果然,韓琦察覺到她提前叫人去查案卷的事了,由此推斷出她所謂的『講條件』,其實沒那麼無情。
崔桃得意一笑,正要讓韓琦不必客氣,就聽韓琦又出聲了。
「下不為例。」
「啊?」
「假傳命令。」韓琦淡淡瞟崔桃一眼。
崔桃心虛地摸鼻子笑了笑,理了下自己額頭飄落下來的兩根碎發,乖乖地點頭表示明白。
之後一路無言,崔桃一直保持距離地跟在韓琦身後走。
他們走的路都是七拐八彎的小巷,路遇的人不大多。有時候,整條巷子裡黑漆漆的,就他們兩個人,靜得讓崔桃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這氛圍有那麼點嚇人,崔桃甚至懷疑韓琦故意這樣帶路,對她有『先奸後殺』之嫌。不過頻頻見走在前頭的韓琦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崔桃也知道自己就是控制不住地腦補過多。
走著走著,崔桃聽到了喧囂聲,便瞧見巷子盡頭所連通的大街燈火通明。
崔桃抽了抽鼻子,好多香味!
步伐快了,崔桃幾個箭步就跑到韓琦前面。出了巷口後,驚訝地看著整條街的熱鬧,崔桃這才意識到他們來到了州橋夜市!
崔桃高興地合不攏嘴,回頭看著隨後而來的韓琦,高興喊:「大人——」
隨即飛來的警告眼神,讓崔桃頓時全身冰冷。
她怎麼能忘了,喊一聲大人,省一頓飯。
今天是她破案有功,姓韓的好容易大發慈悲帶她來州橋夜市吃東西。如果因為這一聲『大人』,錯過了美好的一餐,崔桃絕對會悔死。
「打……打人了!」小機靈鬼兒崔桃,隨手朝夜市最熱鬧的方向一指,對韓琦道,「韓推官快看,有人打人了!」
韓琦朝著崔桃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是沒見到有什麼在打架,他知道崔桃根本就是在彌補之前的口誤。
「唉,這會兒不打了,果然還得和氣生財啊。」崔桃嘿嘿一笑,眼饞地看著街對面的旋煎羊白腸攤位,表示要吃。
韓琦將錢袋遞給崔桃,讓她自己去買。
崔桃高興得接過錢袋,就顛顛跑去付了錢要一份兒,隨後又覺得哪裡不對,又跑回來問韓琦要不要吃。
韓琦搖頭。
崔桃不意外地撇了下嘴,回贈給韓琦的眼神裡大有一種『你好傻錯過了金山銀山』的意思。
崔桃將她那份兒買好之後,就捧著荷葉包裹的旋煎羊白腸回到韓琦跟前。
旋煎羊白腸是用肥羊的大腸灌上羊血、羊肉碎和羊油而成,用細草繩分成四五寸長一截,然後放在鍋裡慢煎,伴隨著滋滋的響聲,腸身會漸漸鼓起,圓滾滾的,表面略帶焦黃,光瞧著顏色就十分誘人。
「哇,真香啊。」崔桃深吸一口香味,恨不得把整個臉埋在旋煎羊白腸上面。
韓琦勾了下嘴角,實在有些忍俊不禁,怎麼會有人因一個旋煎羊白腸高興成這副樣子?
崔桃用嘴呼呼了兩下羊白腸,似乎只是像征性地吹了兩下而已,就焦急地下口,邊吃邊吸氣,以緩解嘴裡有些燙地羊白腸。
瞧她這副樣子,實不怎麼雅觀,卻格外能勾起人的食欲。
羊白腸在整個煎熟過的程中,香味幾乎都包裹在腸衣之內。腸衣被煎得有彈牙之處,也有焦脆之處,趁熱一口咬裂,香味瞬間從裡面爆開,混著濃郁羊肉羊油香味兒的羊血侵襲著舌尖,細細嫩嫩的噴香口感,瞬間便令人繳械投降。
羊血有祛瘀解毒之功效,特別對於容易血虛的女子而言,偶爾吃點一羊血血補身,極有好處。
崔桃嘴饞地又要了第二份兒,吃完之後,有兩根手指沾油了,她在包裹羊腸的荷葉上蹭了蹭,還是沒擦干淨。崔桃干脆就把這兩根手指翹起來。
韓琦無奈地掏出一方白絲帕遞給崔桃。
崔桃也不客氣,擦干淨手後,又跟韓琦點菜說自己要吃哪幾樣,韓琦隨她去買,他則就站在原地等她。
雖說崔桃在吃美食的時候總容易掉智商,但這會兒已經這麼明顯了,她還察覺不出奇怪就是傻子了。崔桃隨後便指向更遠的地方——八仙樓,對韓琦表示,她又想吃八仙樓的炙雞了。
韓琦依舊點頭允他去買,他則還是負手站在巷口僻靜的角落,巋然不動。月色白袍襯得他有幾分縹緲,明明離塵世煙火這樣近,到他這裡卻全然隔絕了,真仿佛是一只氣飄然卓絕的仙鶴,矗立於一群咯咯噠噠、嘰嘰喳喳又灰蓬蓬的野山雞群之中。
簡單總結來說,就是他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不適合逛夜市的氣質。
崔桃回身淹沒在人群之中,她在走到八仙樓門口的時候,忽有一年輕男子迎來,萬般熱情地邀請她入內。
「哎呦,小娘子來了!」
崔桃定睛看清來人長相,忍不住笑了,這人正是上午給她送過餐的廝波何安。
「小娘子今兒晚上想吃些什麼,小人請客。」何安討好地說道。
「你請客?」崔桃驚訝看他。
何安嘿嘿笑道:「我照小娘子的吩咐把話學給博士了,他起初聽我講一半還挺生氣,把我打發走了,誰知沒多久他又把我找回去,問小娘子還說些什麼。我就按照小娘子的吩咐,跟她要了兩貫錢,他還真給了。
多謝小娘子關照,讓小人得了這麼多錢。那博士還說了,小娘子若還有別的話提攜,再多給些銀子也不算什麼。」
崔桃觀察樓裡人來人往,對於何安的話過耳不聞,只問他:「這八仙樓除了正門後門,可還有別的出口?」
「有啊,西邊有柴垛,爬過去一翻牆就是西巷。若從正門或後門繞路的話,要多走半炷香的時間呢。」
何安說完,問崔桃是不是要去西巷,他可以幫忙帶路,只要她回頭能像之前那樣再品幾道八仙樓的菜就行了。
崔桃猶豫了下,對何安笑道:「不過隨口問問,我今天只想買一只炙雞。」
何安應承,沒一會兒就將一只包好的炙雞遞給崔桃。崔桃要付錢,何安卻堅持不用,擺明了就是要賣崔桃一個人情。
崔桃也不扭捏,道了謝後,就匆匆折返回韓琦的跟前。
回去的路上,崔桃問韓琦:「韓推官怎麼百忙之中親自帶我來夜市?讓張昌來就好了呀。」
「他有事。」
崔桃:「那也可以是別人,哪能勞駕韓推官陪一個囚犯去吃飯,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是麼。」韓琦笑了一聲,見崔桃頻頻點頭,接著道,「吃東西的時候倒沒見你不好意思。」
崔桃不說話了,低頭繼續走。
「怎麼不逃?」韓琦突然問。
「啊?逃什麼?」崔桃故作茫然地望向韓琦。
韓琦收回目光,沒再說話。待二人行要至開封府後門時,崔桃遠遠就看見李遠等人候在門口處接應,而且他們這些人都穿著便服。
姓韓的果然在試她,放餌釣魚?引蛇出洞?考驗忠心?
「免死的事,我會考慮。」在崔桃要被李遠等帶回開封府的時候,韓琦突然說道。
崔桃沒回頭,垂著眸子啪嗒啪嗒地掉了兩滴眼淚,就默不作聲地跟著李遠他們進門了。
韓琦眼看著她人影消失,也未見向來活潑的崔桃回應他一言,不知為何心裡竟隱約有一絲缺失感。
崔桃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片刻後,她消沉嚴肅的臉終於繃不住了,噗嗤笑了一聲。
韓琦,你鬥不過我的。
第19章
不怕多干活,就怕白干活。
崔桃不愁自己會有卓越的立功表現,愁的是沒人幫她說話。
韓琦有『片紙落去四名丞相』的口才,如今能得他一句承諾,讓人再放心不過,所以今晚崔桃很是美美地睡上了一覺。
可惜她沒能睡到日上三竿,大清早就被李才急促的敲門聲給吵醒了。
「崔娘子,人抓回來了!」李才貼著門講話,語調有幾分興奮,「想不到崔娘子這樣厲害,全都被你說著了!王巡使在李三的老家沒搜到人,就問了村民連翹和草垛的事。那村子附近還真有一座山長滿連翹,山附近是稻田,許多稻草無處堆放,村民們就會把草垛堆在山根底下。王巡使便帶人去了那地方搜,果然拿到人了,如今剛把他們帶回開封府。」
崔桃睡眼朦朧地坐起身,緩了半晌,才懶怠地打個哈欠,下床伸伸懶腰,扎馬步。
「崔娘子?」李才在門外高興地等了半晌,沒聽到屋子裡有動靜,再敲了敲門。
「知道了。」崔桃有點奇怪李才的態度怎麼變化這麼快,前兩天他看自己的眼神還冷嘲熱諷的,好似把她當成必須除掉的臭蟲一般。
「崔娘子,你這次可是幫著開封府破了一樁大案。被李三殺害的第四名被害人,跟我家鄰居還掛著點親戚。一家子人昨天晚上特意跑來求我和我大哥,盼著我們兄弟能幫忙早點找到凶手。他們哭得太傷心了,癱在地上扶都扶不起來,太可憐了。」
「想不到你還挺善良的。」崔桃換個動作繼續練,隨口應和一句。
「只善良有什麼用,可惜我沒有崔娘子有的能耐,幫不上他們。」李才隨即向崔桃道歉,「以前我對崔娘子態度不好,怪我眼拙,見識淺薄,今天在這給崔娘子賠個不是。」
「跟個囚犯賠不是,你也不怕傳出去丟臉?」崔桃半開玩笑地問。
其實她從沒介意過李才對她的態度,不光李才,很多衙役對她都有鄙夷之色。但這也不能怪人家,畢竟她是囚犯,犯罪之人遭他人鄙夷嫌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李才聞言更加不好意思了,笑著再次給崔桃賠罪,「當初我大哥說崔娘子不像是壞人的時候,我還不信,但現在我也覺得崔娘子不像是壞人。」
「那可不見得,畢竟我失憶了。」
「至少失憶後的崔娘子是個好人,在助我們開封府懲惡揚善!」李才意氣奮發道。
崔桃禁不住又笑,她發現李遠李才兄弟其實很像,骨子裡都是憨憨的。倒也不能說他們兄弟傻,眼光還是很准的,現在的她確實不是壞人。
崔桃轉轉眼珠兒,湊到門邊問李才:「對了,開封府內可有什麼不起眼的小院子,適合我住?」
李才認真想了想,「府西邊有一荒院挺好,房間朝陽,地方僻靜,有花有草的,正好自帶一間小廚房,我覺得很適合崔娘子。」
崔桃眸中飛揚出神采,湊到門邊跟李才打商量道:「我看你也是個有抱負的人,不甘心一輩子做獄卒吧?」
李才紅了臉,「崔娘子怎麼看出來的?」
「看你現在對我的態度轉變,便知道你不是一塊木頭。」崔桃讓李才湊門邊近一點,「要不咱麼打個商量怎麼樣?一會兒韓推官如果還沒想起我住處的事兒,你問他一嘴,順便提一下你剛才說的院子。如果我能成功住進去,便教你破案,如何?」
想到自家大哥一家因為崔桃隨口說的幾個做豆腐的方子,生意有了起色,日子漸漸好過了。王巡使因為崔桃的解毒,撿了一條命回來。開封府的案子也因為崔桃,得以及時破獲,救回人質。
她雖是一名囚犯,卻也是一位有能耐的高人,跟她拜師學藝不可恥。
李才想明白這些後,立刻答應了崔桃。
崔桃再囑咐李才幾句,教他如何挑選時機,如何表現自然,不要露出馬腳。
「這次就算是你拜師前的考驗,如果被韓推官知道是我指使你干的,那我們可都玩完了。」
李才一一應承,謹記崔桃所有的囑咐。
韓琦花了大半天的時間開堂審案,將李三的案子進行了結。
因為被抓了現行,整個堂審過程,李三對於自己的犯案過程和作案動機供認不諱。
李三與鄭氏原本都是宋州楚丘縣華二村人,倆人自小相識,至十三四歲的年紀,情竇初開,互許情意。李三本欲跟鄭家提親,不想李父嗜賭,將所以家產全輸了。李母跑了,李父慘遭毒打,重傷後病死。李三為躲避追債,只得遠走他鄉,後拜師學了木匠手藝。
李三一直難忘與鄭氏的感情,在苦學了八年手藝之後,輾轉打聽,得知鄭氏嫁到汴京,便來到了汴京找鄭氏,想跟鄭氏恢復舊情。
鄭氏早已為人婦,為人母,又豈會隨便舍家跟李三私奔。但她又恨自己現在的丈夫林莽沒出息,掙錢少不說,還從不知冷知熱地心疼她,令她心裡頗有怨念。所以李三來找她的時候,鄭氏沒有一口回絕李三,而是質問李三可有錢私奔,她斷然不想在吃苦了。
李三便決定扎根京城,沒日沒夜地賺錢攢錢,就為了帶鄭氏走。他還特意租住了距離鄭氏較近的房子,為了就是在每日僅有的閑暇時間,能夠看到鄭氏,以解相思之苦。
至這月月初,李三攢足了鄭氏需要的錢財數目,他高興地告訴鄭氏,他攢足了錢,他們可以一起私奔了。他甚至為此辭去了原來的木匠活計,特意去了京外的馬場打雜。這樣他就可以偷兩匹馬出來,跟鄭氏一起逃得很遠,讓她的丈夫再也找不到她。
這一次,鄭氏卻徹底拒絕了李三。
因為到最後真要做選擇的時候,鄭氏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其實更在乎自己現在的丈夫,也舍不下自己的孩子。鄭氏便跟李三道明自己的心意,還打發李三最好離他們一家人遠一點,以後不必再見。
李三傷心氣憤不已,他憤怒地跑去蛇山,他偷偷搭建草棚的地方,好一頓發泄。這裡本來是他打算給鄭氏驚喜的地方,有連翹花,有草垛,一如當初他們年少時悄悄私會的場景。多少個日日夜夜,他都在幻想著跟鄭氏重現當初的光景。
李三稍微冷靜下來後,折返回馬場做工,但心裡仍有無限的怨憎和不甘心無處發泄。時間越久,他越覺得憋氣,恨鄭氏背叛了自己,辜負了他的真心。他恨不得去掐死鄭氏,但他知道自己對鄭氏的愛意仍在,所以又沒膽量去下這個手。
三日後,馬場裡突然有一匹掙脫韁繩跑了。李三在追馬的時候,路遇了一名嘴角有痣臉龐輪廓肖像鄭氏的女子,他便移不開眼了,死死地盯著那名女子。
長久以來的忍耐終於無法控制,欲望像決堤的洪水頃刻間宣泄。李三猛地撲向了那名女子,待把人弄暈了之後,李三就扛著這女子去了蛇山的草棚裡。這時女子剛好醒來,李才慌忙之下就掐著她的脖子泄欲,事畢之後,他竟突然有一種好似報復了鄭氏的舒爽感。
李三在棄屍第一名死者之後,惶惶不安了幾日,隨後他發現一切都相安無事,而且上次泄欲後的那種感覺,竟讓他越來越回味無窮,念念不忘。後來他得空,便會偷偷騎著馬在外閑逛,路上得見有些地方相像鄭氏的女子,他便禁不住又起了衝動,悄悄跟上。
村裡的女人都要干粗活的,常有單獨去田裡送飯、洗衣或上山采菜的時候。李三便伺機等候其單獨出門的時候,將人打暈擄走,用同樣的手法侵害了第二名死者。
到第三名死者這裡,卻卻發生了意外。第三名死者掙脫了李三的控制,在李三追她之時,竟失足一頭磕死了。李三怒於自己沒能成功宣泄,卻又不願再忍耐了,因為他忍耐得已經夠久了,他再也不想再憋著了,便是死他也不會放過她,而且更要懲罰她……
再對第三名死者的屍體實施殘忍暴行之後,李三覺得自己變得強大了,立刻找了第四名被害人來證明自己的能耐。他以更加凶殘的方式泄欲後,覺得自己是時候去警告鄭氏,讓她明白自己不好惹。擺在鄭氏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跟他私奔,否則便是死!
這之後,他便把屍體藏在家中草垛,來警告鄭氏。不想鄭氏根本毫無察覺,這令李三更加生氣,這說明鄭氏早就忘了他們當年的情意。李三便忍無可忍,直接動手擄走了鄭氏,帶她回到當初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地方……
韓琦在審理中發現,李三的整個作案過程幾乎都符合崔桃當初的分析,可以說精准到令人驚駭的地步。
雖不知她到底從何學來的這等能耐,但不可否認她確實有異才,比他之前認為的還要更有才華。
這樣的人如果被處死,出於惜才的角度,韓琦也會覺得惋惜。更何況這些天通過對崔桃的觀察和了解,韓琦覺得她雖然聰明機敏,但性子純一,並無邪念,缺點大概只有貪吃了。不過有缺點是好事,如此才好控制。
韓琦去見了包拯。
「聽說你破了一樁大案!」包拯一見他進門便笑道。
韓琦遞上審案結果,順便告知包拯,此次破案崔桃起到了關鍵作用。
包拯點頭,「可以記一功,待她的罪名定下,我們再酌情處置。」
「屬下允諾會給她換個住處。」
得知崔桃可以在新院子裡自由活動,包拯微微蹙眉:「這丫頭能耐不少,誰也難保她何時會恢復記憶,這一旦出了事——」
「屬下願為她作保。」韓琦聲音斯文,卻語氣堅決。
「喲,看來稚圭兄對我的表妹很特別啊。」
一名青袍男子掀起簾子,從裡屋走了出來,他面容冷峻,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身後則跟著一名隨從,手裡正拿著一件被茶水打濕的衣袍。
第20章
自從崔茂上門認崔桃後,韓琦便讓人徹查了崔家的情況及人員關系。
呂公弼跟崔桃之間的表親關系,他自然知情。
崔家為根基深厚的名門望族,與之沾親帶故的顯貴不在少數。韓琦本來挺好奇,在崔茂走後,還會有什麼人會來尋崔桃。考慮過許多人,倒是沒有想到作為表親的呂公弼會親自上門,甚至直接找到了包拯。
呂公弼為當朝宰相呂夷簡次子,有身份無官爵,倒是很適合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出面。
「倒也可以換寶臣兄來。」韓琦故意出此言,試探呂公弼。
呂公弼冷冷道:「我保她作甚?她作奸犯科,為崔家蒙羞,活該有此下場。家父說了,不求寬宥,只求包府尹能給崔家一個薄面,令此等醜事不必過分宣揚。」
包拯點點頭,對於呂相公不摻和開封府案子的行為很是贊許,而對於崔桃的身份,開封府本也沒有過分宣揚的意思。
「稚圭啊,替我好生招待寶臣。」包拯說罷便匆匆去了。現在還不到他親自出馬的時候,先讓兩個年輕人過過招。
「你為何要保她?」呂公弼立刻質問韓琦。
韓琦笑了一聲,沒回答呂公弼,卻也相當於回答了。他決定保就保了,至於緣由呂公弼在裡屋更衣的時候應該都聽到了,便是沒聽到,憑他們呂家的地位,想打聽些事輕而易舉。
「走吧。」韓琦帶路先行。
呂公弼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跟著韓琦來到府西一處院落前。
這地方挺偏僻,倒也安靜,呂公弼仰頭看了眼匾額,竟叫 「荒院」。
忽一陣輕風拂過,院內有淡淡的蔥香味兒飄出,味道隨之越來越濃郁,還摻雜著鮮香。這會兒已經快到晚飯的時候了,聞這著味兒便很容易讓人覺得肚餓難耐。
呂公弼狐疑地看向韓琦,他本以為韓琦會帶他去大牢見崔桃,卻不解他為何把帶他來這地方。正欲質問,卻見院門突然打開了,倆衙役謙卑地對韓琦行禮問好。
院子裡有花有草,景色靜好,唯有西邊一間房子裡傳出叮當滋啦的做飯聲。
崔桃聽到動靜,手舉著木勺,從小廚房的窗戶伸出頭來。
「韓推官來啦?我正在做蔥油拌面。」
她聲音歡快,笑容明澈干淨,容顏一如當初清麗無暇。便是頭罩著巾帕,此刻煙火氣息濃了,凡俗了,神仙見了怕也願意為她剔除仙骨,與其共在塵世間沉淪。
呂公弼死死地盯著崔桃那張臉,身後的手攥成了拳頭。
韓琦側眸瞟了一眼呂公弼,觀察到他兩腮的肉繃緊,似乎正在咬牙。看來呂公弼跟崔桃之間有點過往,也算沒白帶他來此。
崔桃自然注意到韓琦多帶了一個人來,卻只是匆匆打量一眼呂公弼。有姿有容,一雙寒目襯得他冷峻異常,渾身上下不論是衣、靴、腰帶還是佩玉都價值不菲,想來出身極好。
論容貌和清貴氣質他都不如韓琦,但論陰冷戾氣他可是遠遠占在上風。
崔桃忙轉身,給鍋裡的蔥油加料添湯。
等把鍋蓋蓋好了,她才從屋子裡急忙跑出來。
呂公弼的眼睛從始至終都盯著崔桃所在的方向,拳頭越攥越緊。他眼裡盛滿怒氣,似乎隨時會薄而出去索人性命,扒皮抽筋碾肉剔骨的那種索命。
崔桃摘掉頭上圍著的方巾,墨發如瀑布一般瞬間散落在肩頭,顯得她容顏越發明艷柔美。她歡快地走到韓琦跟前見禮,幾縷發絲隨風飛揚,平添飄逸之感,半點不落俗。
韓琦見崔桃此狀,不禁想起昨日送她回開封府時她情緒低落的樣子。她這人是忘性大?還是容易開心?
「這位是你的表兄。」韓琦淡聲介紹道。
崔桃這才再去看一眼呂公弼,用陌生的眼神細致打量他。
雖然已經知道崔桃失憶的情況,呂公弼還是有些忍耐不住,盯著崔桃的眼神兒越發陰冷,索命的氛圍再度加強。
崔桃聽韓琦簡單介紹了呂公弼的情況,便很高興地給呂公弼見禮,歪頭挑眉問他:「表兄是來救我出去的麼?」
目光裡充滿希冀,眼底清清澈澈,盛滿了單純的懇求。
呂公弼盯著崔桃看了許久,背在身後握拳的手微微發抖了一下。驀地,他嗤笑了一聲,聲音蕭肅,冷到沒有溫度。
「對,來看你。」
來看你死沒死,好給你收屍。
「真想不到我姨父竟然是當朝相公!」崔桃高興道,隨即笑問呂公弼她姨父姨母身體可好,又一次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救她出去。
呂公弼凝視著滿臉天真爛漫且提出愚蠢問題的崔桃,嘴角譏諷的冷笑更甚。他本以為她會羞於見她,即便失憶了,她也該清楚自己的處境,愧不敢見他。
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她像個懵懂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更不知羞恥為何,居然還妄想著他能救她出去。
呂公弼已經不想回答崔桃任何問題了,甚至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冷冷拂袖而去。
韓琦看一眼崔桃,隨即跟上呂公弼。有些情況,他還要從呂公弼口中了解。
崔桃無奈地聳了聳肩,踮腳確定倆人離開之後,她趕緊撒跑回廚房,掀開鍋蓋瞧裡頭的湯。
還好,還好,及時把人趕走了,沒糊鍋。
那個呂公弼一看就不是善茬,像是來找她算賬的。崔桃可不大喜歡我方全然空白,對方全馬力輸出的狀態,走了最好不過。
崔桃用木勺攪了攪鍋裡的湯汁,又將蝦仁加了進去。隨著沸騰的蒸汽,更濃郁的香味兒飄了出來。
熬蔥油,顧名思義,蔥香味兒一定要濃郁才算成功。雪白的豬油在鍋裡剛化開的時候,就要趁著又不太熱的時候入蔥白,待把蔥白熬得焦黃枯干了,撈出來,再下蔥葉繼續熬,等到把所有蔥葉都熬干之後,然後再放醬油、鹽、糖和雞湯熬煮。最後要起鍋的時候再下蝦仁,一定不能煮太久,否則蝦仁就不嫩了。
崔桃吃蔥油拌面的時候喜歡加蛋,將雞蛋攪碎後加少許澱粉,攤成薄薄的金黃色蛋餅,再將蛋餅切細絲,搭配在面上一起攪拌,最後拌勻了,再加蔥花、芫荽和芝麻,一盤香噴噴的蔥油拌面就算是成品了。
再來一盤涼拌糖醋紅蘿蔔,搭配蔥油拌面一起吃,剛剛好。
崔桃把飯菜端回屋的時候,負責守衛的李才和另一名衙役見狀,不禁眼神都直了,下意識地咽口水。真不是他們嘴饞,實在是崔娘子弄出的蔥油味兒太香,竟比別人家的燉肉都香。
「要不要吃?也可以給你們做一份。」崔桃道。
李才忙搖頭:「多謝崔娘子,我們正當值呢,斷然不能亂吃東西。不過崔娘子可否將做法告訴我,回頭我讓嫂子給我做。」
崔桃悄悄給李才打了個眼色,表示沒問題,這些都是小事情。
李才嘿嘿笑起來,曉得自己幫崔娘子成功入住了這處院子,崔娘子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想到自己以後會從崔娘子身上學到很多技能,李才心裡就更加抑制不住地雀躍。
「寶臣兄對崔氏似乎頗有怨憎。」韓琦見呂公弼越走越快,便率先停下腳步。
呂公弼聞言也停了下來,猛地轉身。
「我正倒要問你,開封府可還是斷獄公正的開封府?哪有審犯人,卻把犯人當客人一般招待的?她既與鹽運圖有關,便該是死罪,當坐死牢。」
「尚未定罪,且協助破案有功,此般待遇,倒不過分。」
呂公弼嗤笑:「是啊,有稚圭兄這樣的人物為她作保,她自然在開封府吃得開。奉勸稚圭兄一句,別因她徇私枉法,此女不值。」
「她負了你?」韓琦直截了當。
呂公弼像是剛從捕獸夾裡掙脫出來的野獸再次被戳了傷處,狠狠地看一眼韓琦,轉身就走。
韓琦望著呂公弼的背影,輕笑一聲。回身之際,卻見包拯就站在不遠處,也在張望呂公弼離開的背影。
「問出什麼沒有?」包拯問。
「這崔氏倒有些意思,令宰相家的二公子至今對她念念不忘。」
包拯驚訝地挑眉,「念念不忘?」
剛才呂公弼的表現大家都看得清楚,氣憤得很,似乎恨不得讓崔桃當場去死。
「愛之深,恨之切。」韓琦道。
包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囑咐韓琦還是要多留心,謹慎為上。別大魚沒釣上來,先讓小魚溜了。
「下官謹記。」
……
韓琦來看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吸溜最後一口蔥油面條,粉嫩的櫻唇上掛著棕紅色湯汁正閃閃發亮。
任誰見她此狀,只怕度難以想像她竟出身名門。
崔桃忙用帕子擦了擦嘴,對韓琦笑了下。
「你倒是胃口好。」
言外之意:你表兄突然來了,又是麻那番氣勢洶洶的樣子,你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不記得了嘛,愁也沒用。」
都死過那麼多年了,又快穿經歷了無數輪回,很多事崔桃早就看淡了。沒記憶就是沒記憶,做無謂的糾結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便不如享受當下,去一口一口地品嘗美食來得實在。
「你二表兄與你可能有舊情,不肯表露太多。一會兒帶你去見你三表兄,呂公孺。」
「好啊,不是吃飯的時候見人再好不過。」崔桃順嘴應道。
韓琦瞬間聽懂出崔桃的話外音,合著剛才她竟嫌棄他在吃飯的時候帶呂公弼見她?
由此不禁聯想,崔桃剛才那一番傻乎乎的表現,莫不是為了趁熱吃蔥油拌面,所以故意趕客?
韓琦緩吸一口氣,以重新的眼光打量崔桃。
崔桃意識到自己失言,盈著滿眼笑意,對韓琦拍馬屁道:「韓推官比起我那凶巴巴的二表兄可英俊太多了,還比他有才。聽說二表兄年長韓推官一歲呢,至今卻還沒考出個進士來,不大行的樣子。」
韓琦怔了下,隨即想到呂公弼警告自己的話,『此女不值』。可是因她擅花言巧語騙人真心?
崔桃嘻笑之際,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她突然沉下臉來,看著灑落在桌上茶葉狀態。崔桃抬首掐算一番,蹙眉問韓琦,能不能別在今天出門去見呂公孺。
「緣由?」
崔桃朗聲道:「我掐指一算,今晚出門,必有血光之災。」
韓琦:「……」
黃昏時,他們還是出門了。
別無他故,因為韓琦不信邪。
崔桃換了身男裝,一副侍從模樣打扮,和王釗一起跟著韓琦出了開封府。
三人剛下石階,走了幾步遠,忽有一人影衝上來,在韓琦跟前撲通跪下,嚎啕大哭起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6
第21章
崔桃立刻躲遠,閃到王釗身後,似乎生怕有『血光之災』應驗在她身上。
「求韓推官再給小人一次機會,讓小人留在開封府。不管小人身上有什麼毛病,小人都願意改。」
崔桃探出頭來,認出說話的男子正是曾經的府衙大夫錢同順。聽說在上次她給王釗解毒的時候,孫志久和錢同順因『瞽言妄舉』而被辭退。如今他這是想懇請韓琦把差事還給他?
韓琦輕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錢同順,便繞過他,徐徐地邁著步子走了。
錢同順見狀,踉蹌起身要去追韓琦,被王釗的胳膊擋住了前路。
「奉勸錢大夫識趣點,衝撞朝廷命官,可是要下獄坐牢的。」
「誰沒見識淺薄的時候?小人改了就是,韓推官何苦把小人和孫大夫逼至如此境地!」錢同順不甘心地對著韓琦的背影喊道。
韓琦仍沒理會他,接過張昌牽來的馬,騎了上去。崔桃瞄一眼淚涕橫流的錢同順,飛速地跟上韓琦,也騎上馬。
王釗喊來兩名守衛,命他們將錢同順送回家。
往八仙樓去的路上,崔桃偷瞄了兩眼韓琦,本想看看這人有多『無情』,但看著看著就變成純粹地欣賞了。崔桃不禁想起杜甫的「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又想到了《汾沮洳》的「美無度,美如英,美如玉」……
頂著這麼一張集天地靈秀的俊臉,別說耍什麼冷淡無情了,連行凶的資本都有。
論高顏值的可怕性。
至八仙樓前,韓琦利落地下馬,對崔桃勾了勾手指。
崔桃立刻顛顛地來了。
「去點菜,雅間三號房。」韓琦說罷,便帶著王釗先進了八仙樓。
崔桃特高興地應承,點菜可是她最喜歡干的活兒了。
崔桃進門便喊來何安,令其直接帶自己去廚房。什麼菜好不好,可不能光聽人說,要親自去聞一聞、看一看才知道。
何安早想把崔桃引薦給茶飯量酒博士,今兒得機會,求之不得,趕緊把崔桃帶到廚房。
八仙樓的茶飯量酒博士叫周勝,既是負責做飯的廚子,也是這酒樓的老板。酒樓是他跟自家大哥一起開的產業。
崔桃背著手查看過所有菜色後,點了烙潤鳩子、酒醋蹄酥片、燕魚干、芙蓉餅、荷葉餅、五味杏酪鵝等。當然也少不了上次她點過的炙雞、春筍燉雞,這些菜周勝都根據崔桃的提議改掉了缺點,味道堪稱完美。
周勝將一個大錦袋雙手奉給崔桃:「這是小人感謝崔娘子指點的酬金,若今日能再得崔娘子指點,小人還有孝敬。」
崔桃也不客氣,接了錢袋之後,就掂量了一下分量。很重,少說有十貫錢。要知道一個縣令的月俸也不過十二貫,周勝給她的錢可不算少,看來周勝確實是個聰明的生意人,會做長遠的打算。
「不錯。」
崔桃讓周勝且等著,等把今天的菜品完了,她會好生說說。
周勝連忙再次道謝,又表示今天的菜他請客。
「別,今兒可不是我付錢,你正常收便是,還可以多收點。」
崔桃到三號雅間門前時,聽到裡邊有吵鬧的說話聲。
韓琦和王釗不可能這樣說話,想來是她的三表兄呂公孺來了。
推門入內,便看見一名長著娃娃臉年輕男子,正催問韓琦人在哪兒。他聽到開門聲後,立刻就抬起頭,跟崔桃四目相對,接著就把眼睛瞪得溜圓。
呂公孺三兩步近前,驚訝地上下打量崔桃,「真是你!你怎麼這副打扮?」
「便於出來見你。」崔桃也打量起呂公孺這一驚一乍的表情。
「這三年你都在哪兒?當初為什麼要離家?你可知你走後,崔家上下為你都鬧成什麼樣子?姨母她差點為你哭瞎了眼!二哥他也——」
呂公孺忽然意識到屋子裡還有韓琦等人在,趕緊咳嗽了兩聲,及時把話止住。
他隨即見崔桃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忍不住繼續問:「你真失憶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那我是誰你其實也不知道?」
崔桃搖了搖頭,「所以還要麻煩三表兄幫忙,講講我的過去,或許我就能想起來了。」
「各位客官,菜來了!」
片刻的工夫,何安笑著把一桌子菜安排好了。
作為廝波,最不能缺的就是眼力見,這雅間裡有兩位一瞧就知身份尊貴,不喜外人伺候。何安特意跟崔桃點頭打了招呼,便很識趣兒地退下去了。
滿桌子香噴噴的菜肴等著她吃,崔桃當然不會客氣,提著大錢袋子落坐,便起了筷子。
王釗從崔桃剛才進門的時候,就發現她手裡多了一樣東西,便問她是何物。
「噢,店老板給我的賞錢。」崔桃說完就夾了一塊蹄酥片送入口中。
余下三人面面相覷。
去點菜竟能得賞錢?照道理就算給錢,也該是客人給店家賞錢才對。
韓琦能猜出七八分來,便默然飲茶。王釗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發生崔娘子身上的事,再稀奇也不能算稀奇了。
呂公孺卻不知道崔桃的能耐,非要追問緣故,得了解釋之後,好一頓唏噓驚訝,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崔桃。
再見崔桃吃飯的樣子,他更驚訝了,瞪圓的眼睛就沒休息過。
「你真的變了好多。」呂公孺不禁感慨,「以前的你就是正經規矩的大家閨秀,一言一行都頗為端莊內斂。別說這副粗糙的打扮了,更不要說你這副狼吞虎咽吃飯的樣子了,那會兒你連笑從來都只是嘴角輕輕抿一下,還要用團扇遮擋才行,再溫婉恬靜不過。」
崔桃點點頭,示意呂公孺繼續說。她則又夾了一塊蹄酥片送入口中,大力咀嚼。
王釗則趁機給呂公孺斟酒,讓他也喝兩杯。
幾杯酒下肚之後,呂公孺的臉微紅,話更多,也更放得開了,開始頻繁地質問崔桃。
「這三年你在外到底干了什麼?為何會跟朝廷的鹽運圖有關?我真鬧不懂,你一個好好的名門閨秀,干什麼非跑到外面去風餐露宿,還跟江湖人扯上了關系?你知道你給家裡丟了多大的臉麼?害我二哥這三年郁郁寡歡,府裡頭連個『桃』字都不敢提,甚至連家裡的桃樹都給砍光了。」
崔桃聽到這裡終於不再繼續吃了,直接問呂公孺:「我跟你二哥可曾定過親?」
「沒有。」
當然沒有,如果有的話,韓琦的人早就調查出來了。
「那我們之間也必然不會有舊情。」崔桃說這話時,特意瞟向韓琦,似乎在譴責他之前的用詞不當。
「這……」呂公孺突然反問,「你怎麼知道你們沒舊情?你不是失憶了麼?」
「既如你所言,我原本是正經規矩的大家閨秀,又怎會隨便越矩跟你二哥有私情?崔家也是根基深厚名門望族了,家風甚嚴,我在家的時候身邊的丫鬟婆子想必不在少數。怎麼想,我們之間都不像有什麼的樣子。」
崔桃說罷,夾了一塊炙雞翅送進嘴裡,嚼兩下就輕松地吐出兩根骨頭來。
「你們當然不可能有私情,可你若不逃走,如今你跟我二哥的婚事早就成了!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二嫂,指不定還會給我生個小侄兒出來玩兒呢。」呂公孺因崔桃的句句緊逼,急得把話都說了出來。
「既然沒成,那就誰都不欠誰。我不指望他對我有多好,但請別在我落難的時候對我落井下石。」
白天的時候,呂公弼對韓琦說的話,李才都悄悄學給她了。那個呂公弼居然嫌開封府給她提供的住宿環境好?殊不知她通過多少努力,才換來今天的日子。敢擋她享福者,『殺』無赦!
「你……」
「你……」
呂公孺想反駁崔桃,畢竟這些年他親眼看著二哥是如何因為她而深陷痛苦,他本來最替二哥抱不平。可如今聽崔桃的解釋後,他卻發現自己竟沒正經道理就去反駁崔桃。
確實,親事未定,似乎真是他二哥在一廂情願?而且聽她的意思,二哥白天在開封府的時候好像還有點不厚道,對她落井下石了?呂公孺更覺得理虧,沒法反駁了。
「講講我當初離家出走的情況。」崔桃見呂公孺勢弱,直接硬氣地命令他。
呂公孺立刻乖乖地講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三年前的寒食節,你與四房堂妹崔九娘結伴去蒼岩山踏青,爬到半山腰的清福寺,便一同去上香。後來你突然說腹痛,人一去不返了。崔九娘忙去找你,發現你的兩名小丫鬟被打暈在淨房外,崔九娘嚇得以為你被劫持,忙求了寺院住持,也通知家中人,大家漫山遍野找你一整天卻也找不見。後來還是你的丫鬟,發現你把這些年攢下的金銀首飾和錢都帶走了,大家這才知道你不是被擄走,而是早就謀劃著要離家出走。」
崔桃聽完這些,只覺得嘴裡吃的第二個雞翅不香了。
「崔九娘是麼。」崔桃啪地放下筷子,嗤笑了一聲,轉頭問韓琦,此人如今在哪兒。
「尚在閨中。」韓琦道。
「我要見她。」
呂公孺酒勁兒上來了,臉越來越紅,整個人更興奮,「你自己要離家出走,找崔九娘作甚?為你的事,她差點剪頭做了姑子去!」
「是麼,那我更得當面跟她道歉了。」崔桃對呂公孺一笑,問這事兒他能不能幫忙安排。以崔茂對她的態度來看,他不太可能會讓她見崔九娘。
「可我跟崔家四房可不熟,我只是你們三房的表親。」呂公孺說罷見崔桃眼巴巴得看著自己,猶豫了下,訕訕道,「那我回頭得空幫你跑一趟,去問一問姨母吧。」
呂公孺口中的姨母,便是崔桃的親生母親。想到她,崔桃心裡有一種茫然的空虛感。
臨走前,她便特意小聲囑咐呂公孺:「若她老人家擔心我,告訴她我一切都好,自有辦法脫困,不必再為我擔心。」
崔桃隨後跟著韓琦出了八仙樓,這次也是在下石階的時候。
李才匆匆忙忙跑過來,氣喘吁吁道:「錢同順死了!」
第22章
崔桃手一抖,大錢袋子掉在地上。
在都大家屏息驚訝的時候,這等金錢嘩啦作響的聲音就顯得尤為大。
韓琦、王釗等人同時都看向崔桃。
崔桃趕緊把大錢袋子撿起來,「看吧,我說今天不宜出門,有血光之災。」
「原來這血光之災指應驗在別人身上?」王釗好奇問。
崔桃眼珠兒亂轉,「甭管是誰,反正是有了,總之我算得准。」
王釗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卻還是給面子地點頭附和崔桃。
韓琦問李才:「死因?「
「人掛在家中梁上,像是自盡,劉仵作已經去了現場。」
「那我們也去麼?」崔桃趕緊問韓琦。
「男屍不歸你驗。」
「那太好了。」崔桃轉身就把何安招呼來,令其包幾個水晶湯包和荷葉餅,她好帶走,用來當明日的早飯。
當韓琦目光射過來的時候,崔桃委屈巴巴地把手裡的紙包藏到身後,堅決護食。
「韓推官盡管去忙,有李才押我回去便可。」
崔桃知道韓琦現在根本不擔心她會跑。外有地臧閣的人徘徊監視,對她目的不明;內有崔茂、呂公弼對她虎視眈眈,恨不得她早死省得丟臉。
現實就是如殘酷,如今能讓崔桃最覺得有安全感的地方,反而是開封府的大牢。
案子緊急,韓琦終究沒說什麼,帶著王釗便前往錢同順家。
崔桃有說有笑地跟李才往回走。
二人行至半路的時候,崔桃突然察覺到身後有異常,莫非今天增派人手了?
韓琦一直有派暗線盯著她。從上次州橋夜市開始,她每次從開封府出行,都在兼職做『餌』,等著魚咬鉤,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撲通!
一名便衣衙役被人一腳從暗處的巷子裡踢了出來,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接著就聽到巷子裡有打鬥聲,再然後,兩名、三名、四名……都被丟了出來。
看來對方是高手!
崔桃忙將紙包和錢袋都捧在懷裡,打開最上面的紙包,從裡面拿出一只水晶湯包,咬了一小口。
李才早就慌了,見這陣仗,曉得對方來勢洶洶,他一名小小的獄卒肯定也打不過。他心裡害怕,但護住崔桃是他的職責所在,便催促崔桃快跟他一塊跑。
「往那兒跑?」崔桃將咬過的水晶湯包立著放回去,又拿了一個新的咬。
李才示意前方,這才發現街首那邊也來了一位黑衣人,手持著一把锃亮的大刀,正邁著大步氣勢洶洶的朝他們走來。再回頭去看,剛才在巷子裡打衙役的兩名黑衣人也走了出來,距離他們更近,堵住了他們去路。
「怎……怎麼辦?」李才知道自己作為一名獄卒,問囚犯這種問題確實有些丟臉。但換個角度想,徒弟問師父辦法,便覺得合情合理了。
崔桃匆忙又咬了兩個包子後,慌張地跟兩名黑衣人表示:「二位兄台饒命!我就是一無關緊要的囚犯!他是獄卒,是官府的人,你們抓他!」
倆黑衣人聞言後,立刻舉刀朝著李才本去。
李才詫異地看向崔桃,萬萬沒想到在這種關鍵的時候,他居然被自己的『師父』出賣了。想想也是,她可是囚犯,這些人劫獄明顯是衝她而來,自己居然傻到覺得她會跟他站在一起。
李才又氣又恨地看向崔桃,正覺得自己今天的命怕是要了結的時候,忽聽到幾聲『啪嘰』,再然後就是崔桃的喊聲。
「愣著干什麼,跑啊!」
李才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那幾個『啪嘰』,是崔桃把水晶湯包甩在了那兩名黑衣人的臉上時所發出的聲音。更准確地說,是連湯帶餡甩進了這些人的眼睛上。倆黑衣人當時就跟中暗器一樣瞎了眼,痛叫著丟了刀,只顧著用雙手捂弄眼睛。
剩下的那名自街首而來的黑衣人,距離他們稍遠些,現在才反應過來要跑著追他們,卻已經晚了?
李才跟著崔桃一溜煙猛往街尾方向逃,可巧街尾相接的另一條街是個熱鬧的小夜市。
李才本想呼救,喊有刺客,就聽那廂崔桃邊跑邊脆聲大喊:「我的天吶,有人撒錢了!」
接著,就見漫天的銅錢從天而降,發出叮叮當當的落地音,街上的百姓們狂熱起來,大家紛紛衝過來撿錢。
崔桃繼續邊跑邊喊邊撒錢,很快她和李才就被人流形成的人牆擋在了後頭。緊追而來的黑衣人想擠出人群追他們,卻不得辦法。
李才不得不佩服崔桃這招妙,如果像他想的那樣喊有刺客,街上的這些百姓只怕都避開了,根本攔不住那名刺客。
倆人一口氣跑到軍巡鋪求助,才算得以休息。
軍巡鋪派了四十名巡軍護送崔桃和李才返回現場,三名黑衣人早已經不在了,幾名衙役還暈倒在地,地上零星有幾個碎包子,都是崔桃之前丟的。除此之外,還在地上發現了一枚刻有蝠紋的流星鏢,應該是黑衣人被灌湯包弄瞎眼掙扎的時候不小心掉的。
「又是地臧閣的人,」李才特意對崔桃道,「看來他們真的很想救你出去。」
李才其實很好奇崔桃為什麼會選擇留在開封府,剛才她明明有機會可以離開。
「比起救,我更相信他們是來找我算賬的。」
如果真打算救她,當初在她判死刑之前,怎不見有人出手?哪怕是給她送兩頓好飯也行,但那時候根本沒人管她。現在之所以鬧這一出,怕是看到了她的畫像告示之後,發現她有什麼用處,才開始對她緊追不舍。
其實這些物理攻擊倒不算什麼,可怕的是精神攻擊。原來的她為什麼寧願選擇認罪去死,也不敢道明自己的冤屈?
這到底是她智障,還是背後另有隱情,只能且行且看了。
韓琦從錢同順家回來後,命劉仵作再行核查一遍錢同順的屍身,以排除他殺嫌疑,確定他確實為懸梁自盡。
這之後,韓琦便來問崔桃和李才剛剛事發的情況。
「看來地臧閣這幫人並不好對付。」王釗感慨對方高手多,並且敵在明我在暗,想要緝拿他們只怕難度很大。
「倒也未必,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韓琦道。
崔桃馬上附和地點頭,一邊贊美韓琦英明,一邊揪著自己空掉的大錢袋子,在韓琦跟前晃了晃,「能不能給報一下?」
韓琦默然看一眼崔桃,轉身走了。
王釗卻忍不住了,哈哈笑出聲來。
崔桃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啊?」
「韓推官沒反駁,就是給報的意思。放心吧,少不了你的,當時幸虧崔娘子夠機靈。」王釗笑著安慰崔桃一句,便囑咐她早點休息,隨即也走了。
崔桃卻有點生氣了,她話還沒說完呢,人竟然都走了。這錢是給報了,可那還有水晶湯包的賬沒算呢。
不過,第二天早上,崔桃還是吃到了八仙樓的水晶湯包。
李才為了感謝崔桃昨日救了他,特意趕早去八仙樓買了熱騰騰的第一籠。
等包子送到崔頭跟前的時候,熱氣還呼呼往外冒著。
白薄到幾乎透明的包子皮,隱約可見裡面包有粉色的蝦仁,咬開後便有清新的冬瓜湯汁淌出來。蝦仁鮮嫩,且口感有一點點發脆。只有活蹦亂跳的鮮活蝦扒出來的蝦仁,經過恰到好處的火候蒸煮,才會有這樣的口感。
果然還是現蒸出來的包子更好吃,一口半個,兩口一個,再配上一碗用鮮蘑做鹵的嫩豆花,便是一個完美的早上!
閑著無事的時候,崔桃就坐在院子的樹下,縫手套,縫圍裙。倒不怕多做幾個,反正以後不管驗屍還是做飯,都能用上。
此時,韓琦與王釗等人正商議如何用萍兒引出天機閣。
如今萍兒雖願意主動配合,但讓她單槍匹馬一人上陣,大家肯定不放心。一則擔心他的人身安危,二則也擔心她耍詐半路跑了。
可若是府裡的衙役喬裝跟她同行,卻風險更大,容易暴露。因為王釗之前已經探過天機閣,引起了他們的戒備。即便他們如今安排萍兒合理地從開封府大牢離開,天機閣也未必會完全相信她。
一時間大家都沒有想到更好的處置辦法,便暫且將此事擱置。
次日晌午,呂公孺那邊捎話過來,他已經借著母親的名義將崔九娘請了過來,可以安排崔桃跟她在八仙樓見面。
一個時辰後,崔桃便現身在八仙樓的三號雅間,等來了崔九娘。
崔桃是崔茂的第五個女兒,卻是唯一的嫡女,在三房排行最小,但在大家族裡總排行是第七。崔九娘只比崔桃小半歲,是四房的嫡長女。
據呂公孺說,崔桃以前與崔九娘的關系最為要好。
崔桃打量起這剛進門的崔九娘,穿著一身嶄新的淺綠新衣,身量苗條,從頭到腳拾掇得很體面。鵝蛋臉,一雙鳳眼,從看到她那一刻起,崔九娘的眼睛就紅了,蓄滿淚水。
「七姐?真是你?」
崔枝不敢相信地衝到崔桃面前,抓著她的胳膊,激動地上下打量她,一邊說她瘦了憔悴了,一邊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這是何苦呢!當初我就說不行,你偏要走!嗚嗚……」
崔枝說著就緊緊抱住崔桃,狠狠地哭起來,甚至用拳頭捶她的肩膀,罵她混賬,罵她太傻。
她明知她失憶了,卻敢承認當年她有份兒協助她離家出走。
本來打算鑒茶的崔桃,默了。
第23章
崔桃輕輕地拍了拍崔枝的後背, 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片刻的工夫,崔桃的眼睛跟著也紅了, 她一臉柔色地望著崔枝。
「我雖失憶了, 但卻不知為什麼,一見你便覺得極為親切,鼻子發酸,很想哭。」崔桃說罷, 就用帕子掩住嘴角,抽泣了兩聲,再抬首的時候, 左眼角竟還有一滴淚珠兒緩緩地流下。
「好姊妹當如此。」
崔枝一把握住崔桃的手, 她欲言又止,謹慎地看向那邊的呂公孺、韓琦等人。
呂公孺馬上識趣地拉著韓琦他們另開一間房,讓她們姐妹盡管聊。
崔枝瞄了一眼韓琦的背影, 才轉眸重新朝崔桃看過來。
崔桃立刻介紹道:「韓稚圭,丁卯科榜眼,現任開封府推官,不僅出身官宦世家,那模樣也是一等一了。」
崔枝愣了下,惱道:「七姐在說什麼呢。」
「跟你介紹一下韓推官, 」崔桃拉了她一下手,「我看你特意多瞅他一眼, 難道不是看上了?」
「好看的人誰不愛多看兩眼。」崔枝坦率道。
「我聽說他還沒成婚, 倒可以托人說親試試, 以你的身份正配他。」崔桃繼續道。
「誰說好看我就要嫁了?冬天的梅、春天的桃、夏天的荷、秋天的菊……我都愛看,難道我也要嫁給它們不成?」
崔枝輕拍一下崔桃的手,叫她別瞎說,又再次打量崔桃一翻。
「你倒是真的失憶了,不然絕不會跟我說出這等話來。」
崔桃眨眨眼,等著崔枝給她解惑。
「我早跟你說過,我想剪頭做姑子去,奈何我娘身子不好,我才舍不下。」
崔桃驚訝地掩嘴,「你姿容上佳,瞧著性子也活潑,居然看破紅塵,要去做尼姑?若你不介懷,可否再告訴我一遍,這是出於何故啊?」」
「還能出於什麼緣故,不想再遇我爹那樣的人,不想像我娘那般活著受罪。」
崔枝嘆口氣,用帕子擦干臉上的淚,啞著嗓子跟崔桃繼續解釋。
「七姐當初其實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七姐比我厲害,能拋下那些有的沒的,堅持離開。這兩年我有時候想起七姐,還不禁艷羨呢,終不必再被這規矩那規矩束著,一個人瀟瀟灑灑,游俠四方。卻沒想到你竟落得如今境地,怎會在開封府坐牢?還險些被斬刑處置?這到底怎麼回事?」
崔桃搖頭,無奈地指著自己的腦袋,表示她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這麼說,我當年是為了闖蕩江湖,才離家出走?」
崔枝點頭,「你當年便是跟我這樣講的,你還不想嫁給你二表兄,偏三叔不肯讓步,非要議定那門親事。」
「那我當初可真糊塗,二表兄一表人才,出身又好,且還是親上做親,為何要嫌棄?」崔桃問。
「我也這樣想,可你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二表兄有怪癖,嫁了他不如去死。」崔枝說這話的時候,故意壓低音量,看了看左右,生怕別外人聽見。
「怪癖?什麼怪癖?」崔桃也趕緊配合,悄悄地問。
崔枝搖頭,「你沒告訴過我,不過一看你提起他便害怕厭惡的樣子,想來是不一般的怪癖,應該挺嚇人的。或許比我爹爹,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崔桃接著就從崔枝的口中了解到,崔枝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四叔,是一位極為浪蕩好色之徒。但礙於家規森嚴,他對外倒是道貌岸然,是個正人君子樣兒,私下裡卻置辦了一個宅院,裡面什麼樣的女人都養。
據說是老太太生怕他在外亂來,敗壞名聲,才悄悄地做出了這樣的讓步。因那院子裡的女人都身份低微,但凡有孕,都不能留下,聽說前前後後打了不下十胎了。當然這些都是保密的,是崔枝有一日不小心偷聽而來。
崔桃聽說崔枝有個種馬爹爹,倒是不奇怪何崔枝為何會有不想嫁人的想法了。
倆人這樣閑聊,便漸漸熟悉,摒除了生疏感,狀態更為放松了。
崔桃這時才問崔枝,她離家出走的具體經過。
「從三叔提出要給七姐和呂二郎結親開始,七姐便惶惶不可終日。之前你便向往過闖蕩江湖,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後來便做決定告訴我,你打算離家出走去闖江湖。
我勸過你,但你向來外表瞧著溫柔乖巧,實則性子倔得很,任憑我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聽,終歸是好姐妹,我能如何,便只得答應你,助你一臂之力了。」
崔枝接著接著講述了她們在蒼岩山踏青的經過。
「我們提前備好了攢下的金銀錢財,等到了清福寺,就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辦法,你以更衣為借口,打暈倆隨行的丫鬟,偽裝成被劫持的樣子,然後跳窗逃跑。
我則故意去拜佛,等段時間再去找你,再告訴大家你失蹤的消息。不過我們終究想簡單了,他們查出七姐帶了錢出門,便猜測七姐不是被劫持,而是故意離家出走。我也因此被家裡的大人們審問好多次,但我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有透漏。」
「還有麼?」
崔枝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了,又問崔桃還想知道什麼。
「那我是否提前安排好了車馬,在蒼岩山下面接應我?」
崔枝不確定道:「可能有吧,你當時沒告訴我。」
「那你問了麼?」崔桃緊盯著崔枝的眼睛。
崔枝怔了下,在跟崔桃四目相對的過程中,微微搖了下頭。她欲再解釋一下,卻見崔桃笑起來,感慨當時的她真是個執拗的糊塗蟲。
崔枝便跟著笑了笑。
崔桃又問崔枝:「在那之前,你去過幾次蒼岩山?」
「基本上每年都去,我們姊妹一年到頭也就那麼點兒出門的機會了,哪能不去呢。」
崔桃一開始從呂公孺口中聽到敘述的時候,就料定崔九娘知情。因為她帶著大量金銀出門,特別是隨身攜帶,是不可能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除非有人故意幫她隱瞞。
剛剛崔枝一見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況,崔桃還以為是自己之前誤會她了。但經過剛才一番聊天,崔桃還是發現有三處疑點:
一、她查過安平地界的地圖,蒼岩山位處郊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名女子若帶著不少錢財首飾想從那裡離開,必要有馬車接應才行。
崔枝去過蒼岩山很多次,必然該了解蒼岩山的位置情況。既說為了姐妹,幫忙出謀劃策,竟然一點都不考慮到馬車接應的問題,甚至連問都不曾問過,實屬奇怪。
二、她一個弱女子說要去闖江湖便闖江湖了?江湖在哪兒可知道?若沒個人助力,幫忙指引一下,她眼前只是一片茫然,何來什麼志向去闖江湖?崔家是名門,閨中女兒不可能隨便接觸到江湖人,除非有內部人引薦。這個離家理由存疑,有待進一步徹查清楚。
三、呂公弼有怪癖。瞧呂公弼如今對她一副『你就是負心女活該死』的態度,太過理直氣壯,顯然不像是他有錯不占理的樣子。當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況。但這一條真假與否,一會兒就可以試試了。
崔桃心中思慮得飛快,但面上半點不顯,不忘笑著點頭應和崔枝,又語重心長地囑咐崔枝,還是以她為前車之鑒,謹慎考慮婚事的問題。
「做姑子可沒你想的那樣自在,一如我當初闖江湖,大概覺得會多麼恣意不羈吧。可你瞧瞧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麼好?」
崔枝立刻點頭應和,「七姐說得有理,我會好生想想。」
崔桃隨之又加了疑點四。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決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響比較深,豈能別人隨便勸一句她就能聽得?可瞧她剛才應得干脆,一點反感或異常的表情都沒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說法只是個幌子而已,至於這其中的緣故,也歸於待查。
「對了,我瞧七姐如今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呂相公跟開封府打了招呼,令他們優待於你?」
崔枝跟呂公孺並不太熟,畢竟男女有別,呂公孺也沒跟她說太多,所以她只能直接跟崔桃打聽了。
崔桃搖了搖頭,只是單純否認,並未特別說明。她還不太想讓崔枝現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從汴京回家,好一頓撒火,說你在開封府坐牢上癮了,竟不肯隨他回來,罵你丟盡了崔家的臉,還說要跟你斷絕父女關系。後來還是三嬸怒了,讓三叔要麼拿刀殺了她,要麼跟她和離,否則不許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罷了。」
聽崔枝提及自己的母親,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當初是我任性,對不起他們。」
不管當初出於什麼原因,她都讓家裡人傷心了。
時隔三年,最難熬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在沒弄清事實真相前,在沒能以無罪之身離開開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為這樣做,不僅會讓關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時她自身也很難保,族裡的長老們一立規矩講家法,她無從應對,因為私刑遠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殺子不犯法。
所以崔桃沒選擇去見母親,只是讓呂公孺捎了一句讓她安心的話給她。只願母親會理解她,可以挺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崔桃還欲再問崔枝幾句,『當』的一聲,門突然被踹開了。
一陣風掃進來,摻雜著淡淡的蘭香。
呂公弼著一襲青衣,直衝進屋,冷颼颼的目光立刻掃過崔桃和崔枝。
崔枝嚇得站起身,低著頭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禮貌地喊了聲:「寶臣表兄。」
崔桃則拿起桌上的荷葉糕送嘴裡咬一口,剛剛跟崔枝聊天的時候,她便聞到這荷葉糕散著清甜的香味兒有點忍不住。
呂公弼目光長久地停滯在崔桃身上,還有她那張吃個不停的嘴上。
屋裡的氣壓很明顯因呂公弼而壓低,崔枝有點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讓她別吃了。再吃,只怕她二表兄會放冷箭把她們倆都弄死。
崔桃巋然不動,猶如舉著一顆寶石一般,呵護著手裡的荷葉糕,
「糯米、蜜棗、蓮子、芡實、山藥、核桃、白扁豆、葡萄干,蒸熟後用糖和玫瑰醬拌勻,再均勻分幾份兒,用焯過水的新鮮荷葉裡包好,上鍋蒸,只需須臾的工夫,玫瑰醬香和荷葉清香便會隨著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這等清甜美味的荷葉糕。」
「崔桃品評完,便把手裡托著的那塊荷葉糕整個送進嘴裡,吃得一臉高興。
呂公弼氣得無以復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這個『在你眼裡就是下賤囚犯該死』的人生氣?」崔桃猛然抬眸,對上呂公弼的眼睛。
呂公弼嗤笑,眼裡仿佛有萬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氣?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誆稚卿為你跑腿,假借我母親的名義把崔九娘請來見面,哪一樁不跟我呂家有關?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難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畢竟當初為了不跟如此才貌雙全的二表兄成親,我都敢離家出走。這會兒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還怕什麼?」崔桃臉皮厚地應承。
呂公弼雙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扎在崔桃的身上,他隨即重吸一口氣,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如果崔桃沒猜錯的話,此刻他的手應該正緊握著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側的崔枝身子已經開始哆嗦了。呂公弼這般氣勢冷厲的人,於一般人來說,的確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這哥們就是使出『持久凍力,冷酷到底』級別的制冷技術,對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沒有。
崔桃不懼威脅的淡定反應,令盛怒之下的呂公弼,竟頗有幾分無力之感。特別是她剛才說話的話,像魔咒一樣一直在他腦海裡徘徊,片刻工夫,呂公弼的唇色竟有幾分變白了。
這時韓琦、呂公孺等人都因聽到動靜,急忙趕了過來。
呂公孺一見自家二哥來了,怕得趕緊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給我站住!」
呂公孺立刻繃直身子,不敢亂動了,然後訕笑著對呂公弼解釋,他只是在配合開封府辦案。
「作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辦案,我自然該配合的,對不對韓推官?」呂公孺立刻倒戈立場,把責任往韓琦身上推。
韓琦『嗯』的應承一聲,不想呂公孺因此難做。
呂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韓琦身上,韓琦溫笑如故,成了屋子裡第二個不懼於呂公弼氣勢的人。
這廂呂公弼對韓琦的問責之言還未出口,那廂崔桃突然發話了。
「我已經不知道我當年到底因為什麼緣故離家,但事實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說聲抱歉。雖然你我並未定親,我從沒耽誤過你什麼。」
崔桃這一番假大度的話,不僅把崔枝給賣了,讓人好奇她到底說過什麼;還順便譏諷了呂公弼的憤怒行為有點反應過激。
屋內霎時間全安靜了,大家都在細品崔桃的話。
韓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呂公弼早就盯著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腳,打眼色給崔桃,埋怨她怎麼把她給賣了。
「原話是我說的,她不過是轉述給我聽,跟她沒關系。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膽小,話沒說明白就走了,現在便把話跟二表兄說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誤會,再有怨念,非盼著對方死。」
崔桃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用特別受傷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呂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葉糕走到韓琦跟前,表示他們可以離開了。
幾人出了八仙樓,誰都沒騎馬,各自牽著各自馬在御街上走著。
起初誰都沒說話,後來走在後頭的王釗和李遠就開始小聲嘀咕起來。
「好在還有崔九娘惦記她,家裡總算有個可以的親戚。」李遠挺為崔桃忿不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音量沒控制住,稍大了些。
前頭的韓琦聽到了,崔桃自然也聽到了。
「可是如此?」韓琦問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單獨說過的那些話都轉述給韓琦,問韓琦覺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觀臆斷了,以韓琦這樣的旁觀者角度來看,不知崔枝是否還有問題。
韓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憐。」
「我可憐,你笑什麼?」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卻不滿韓琦的態度。
「這麼可憐,還不忘捧著吃食出來,可見你自有知足的地方,這就很好了。」韓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視著前方,「何必求全,求全傷人傷己。」
崔桃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有什麼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僅會讓自己疲憊不堪,也可能會讓別人覺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塊荷葉糕塞嘴裡,接著又塞了一塊,鼓起的兩腮像極了吃東西的松鼠。
韓琦見她此般,又輕笑一聲。
日落余暉映照在幾人身上,把每個人和每匹馬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很長。
……
八仙樓,三號雅間內。
呂公弼負手站在崔枝面前,呂公孺則遠遠地靠著窗邊站著,靜默瞧著倆人,不敢吭一聲。
「她當年說了我什麼?」
「沒、沒什麼。」崔枝忙道。
呂公弼卻並無放過崔枝的意思,死盯著她。
崔枝動了動眼珠兒,磕磕巴巴道:「她、她說過……你有怪癖……很嚇人,三叔卻堅持要結成親事,她很害怕,才要離家出走,去闖蕩江湖。」
呂公弼本在盛怒之中,拳頭緊握在身後,怒火隨時都可能會決堤爆發。但當她聽到崔枝這番話後,怒氣頹然消減,眼神瞬間多了幾分狐疑。
「她說我有怪癖?」
崔枝瞄一眼呂公弼,連連點頭,「對,怪癖,很可怕那種。」
呂公孺聞言後噗嗤笑了一聲,當即被呂公弼狠狠瞪了一眼,他馬上恢復閉嘴嚴肅狀,站直身子。
呂公弼打發隨行而來的丫鬟婆子先將崔枝送回府,隨即在桌邊坐下來,他對著崔桃剛才坐過的位置出神,眉頭緊蹙,難以展平。
「我有何怪癖?」呂公弼忽然側首問呂公孺。
呂公孺不禁又笑起來,「我也好奇呢,二哥有什麼怪癖?」
半個時辰後,呂公弼歸家,被母親馬氏叫到了跟前。
「這些畫像你瞧瞧,可有相中的小娘子,便告訴娘,娘給你張羅。」馬氏慈祥地笑道。
「母親,我不想娶妻。」呂公弼對馬氏行一禮,便要告退。
「給我站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今天干什麼去了!」馬氏突然冷下臉來,「當年你心悅她,娘是不是為你盡心張羅了?她不規矩,是她離家出走,是她不珍惜你,不顧親戚情面,生生打了我們的臉。如今她更是自甘墮落,成了囚犯。你們身份懸殊,斷然不可能,你知不知道?」
呂公弼道:「她當年因聽說我有可怕的怪癖,才會離家,不願與我定親。」
馬氏皺眉:「這話何意?你有什麼怪癖?」
「兒子便是沒怪癖,才會覺得當年的事其中有怪。」呂公弼語氣堅定。
馬氏明白過來,「卻有何用?都過去這麼久了,她如今也並非因為當年的『怪』才入獄。你可以把她當表妹,把她當落魄的親戚照顧一下,但不可以再把她當別的,好生聽娘的話,忘了她,娶個適合你的妻子。」
「兒子去跪祠堂。」呂公弼再行一禮,便默然告退。
馬氏氣得直粗喘氣,她這個二兒子真逼不來,不等到你因怒罰他,他便先更狠地對待他自己,叫人又心疼又生氣又無可奈何。偏她丈夫雖為宰相卻是個慈父,更不會去逼迫孩子,鬧到最後全家就她一人在白操心、瞎使勁兒。
……
抵達開封府的時候,崔桃手捧著的桂花糕剛好空盤了。這吃完了,崔桃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把八仙樓的盤子擅自端走了。
李遠道:「一會兒放值,我替你還回去。」
「多謝李大哥!」崔桃趕緊把盤子遞給他,甜甜道謝。
韓琦突然蹙眉,扭頭看了一眼崔桃。
崔桃以為韓琦在計較她跟衙役攀近乎,忙改口稱李衙役。
李遠也怕自己被訓斥,縮著脖子等著。
王釗見狀,趕緊轉移話題,跟韓琦扯起天機閣和萍兒的事兒來。
韓琦蹙眉更深,也愁此事尋不到妥帖的處置辦法。
王釗見韓琦臉色越來越不悅,還以為自己的小心思被韓推官發現了,也跟李遠一樣,縮著脖子等著,再不敢亂說話了。
「大人?」崔桃試探地叫一聲。
王釗和李遠一聽崔桃又『犯毛病』了,趕緊使眼色示意她。奈何崔桃現在全神貫注在韓琦身上,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倆人的眼神。
韓琦懲罰性的目光已經射向崔桃。
崔桃還沒反應過來,笑著拍拍胸脯,跟韓琦自薦道:「大人,我臥底也可!」
叫別人是大哥,到他這就是大人、大人。
韓琦不滿地打量一眼崔桃,終究沒多說什麼,只打發她痛快回房坐牢。
「不用我麼?」崔桃馬上跟韓琦分析起來,「王巡使探過天機閣,勢必會引起天機閣的格外防備。我是開封府四處張貼畫像懸賞的罪犯,安排我來跟萍兒一起,最合適不過,最不容易起嫌疑。沒人會想到差點被開封府砍頭的犯人是細作,對吧?而且我這人吧,特別會戲演戲,裝什麼像什麼。剛才在八仙樓就是一出,你們不都看了?」
崔桃這一番自薦很有說服力,連縮脖的王釗和李遠都覺得十分可行,大膽出聲附和。
「再議。」韓琦先走了。
王釗撓撓頭,不大明白這麼好的機會,韓推官為何不立刻答應下來。
「莫非是在心疼崔娘子?」王釗揣測完就笑起來,替崔桃高興,這可是好兆頭,指不定崔桃回頭就可能因韓推官的幾句沒言被赦罪。
「真的麼,那太好了!」
崔桃正高興著,忽有一小吏匆匆跑來,傳達韓琦的話。
「韓推官說了,崔娘子犯了兩次規矩,兩頓飯不能吃,便舍了明後兩日的晚飯。」小吏說完,便麻溜地走了,留崔桃一人站在原地石化。
「王大哥,這是心疼麼?心疼個鬼啊,他恨不得餓死我。」崔桃抱怨道。
「就兩頓飯,倒不至於那麼難捱。」
王釗和李遠紛紛安慰崔桃,要怪就怪她剛才沒注意他們倆的眼色,偏要喊兩聲『大人』。
「兩頓飯也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崔桃覺得自己必須硬起來,她雙手掐著腰,揚眉對王釗道,「今兒就把話說清楚,以後他若還想用我,甭管是驗屍、解毒還是做臥底細作,就必須准我隨便叫他大人,不帶省飯的那種叫!」
崔桃說完,氣呼呼地哼一聲,轉身就朝荒院的方向走,連帶著喊著李遠的時候都帶著怒氣:「快押我回去!」
李遠馬上乖乖應承,乖乖地跟上了,竟然一點脾氣都沒有。
王釗一愣又一愣,撇嘴憋了好半晌之後,哈哈笑起來。他平生還是第一次見敢跟官差耍這麼大脾氣的囚犯,緊要的是耍脾氣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兩頓飯。
真真是太好笑了,王釗忍不住在原地又笑了會兒,才去找韓琦。
王釗也不是個傻的,他心裡一直念著崔桃的救命之恩,這大事兒他可能幫不了崔桃的忙,但兩頓飯的事兒若再不幫一把,那就不厚道了。
王釗先跟韓琦分析了一下崔桃剛才的提議,覺得可行性極高,再強烈建議韓琦同意。
「她能耐多,性子又機靈,不管遇到什麼事兒都能及時應對好。昨晚遇刺的事,就是個例子。李才一個大男人,腰戴著挎刀,卻不及她手裡的包子和錢袋好用。這天下就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合適的女子了。」
王釗說罷,見韓琦仍然品茶不語,便試探問他可還有什麼顧慮。
「莫非擔心她會跑?」
「就她吧。」韓琦應道。
王釗立刻松口氣笑了,跟韓琦打商量道:「崔娘子的確是個可用之才,有她在開封府,這許多難事都變得很容易就辦成了。她雖是一名囚犯,但我看她也有身不由己之處,再說她跟地臧閣的關系如今也是敵對了,她——」
「你到底想說什麼?」韓琦打斷王釗的話。
王釗嘿嘿笑:「屬下是想說,崔娘子其實也挺不容易的,如今就圖能吃一口飽飯,韓推官能不能以後便容她偶爾不小心叫您一聲大人?她家裡親戚現在如何嫌她,韓推官也都瞧見了,我看她是真盼著能有一位大人照顧她,所以才總是忍不住地把大人叫出口。」
韓琦笑一聲,問王釗崔桃原話內容。以王釗的性子,他絕不可能自己主動提這些。
「原、原話也沒什麼,就是希望韓推官別因為大人這稱呼,讓她吃不飽飯。」
王釗終究沒敢學崔桃的原話,真學出來,那不是給她招打麼。韓推官這個人平時看著溫潤寡言,腦子卻比任何人都聰明,一言一行都很有力度,辭退孫志久和錢同順的事就是個例子。事情做好了,怎麼好言商量都可以,但若做不好,便是對韓推官哭天搶地,磕頭磕一個血窟窿來,也一樣不留情。
「罷了。」
韓琦心裡很明白,崔桃的原話絕不會是王釗剛才所講的那樣。諒她今日的遭遇『可憐』,便不跟她計較。韓琦指了下桌案上的錢袋,令王釗得空給崔桃送去。
王釗趕緊笑著去拿錢袋,倒是被這錢袋的重量給驚著了。可不止十貫錢,二三十貫也有了。這錢袋子還是用上等綢布縫制而成,摸起來光滑如小孩的肌膚一般,想來也是個值錢的。
他就說嘛,韓推官其實是心疼崔娘子的。
崔桃得了錢後,得知自己可以如願地每頓飯正常吃,揚起下巴,小得意了一把。
她開開心心地把袋子裡的錢數了數,居然有三十貫,這怕是韓推官一個月的俸祿了吧?估計是有看她近來表現好的額外獎勵。崔桃拿著一點都不心虛,把錢袋在枕頭邊放好,就美美地睡了。
睡覺前崔桃還好好想了想明天早上吃什麼。
她准備做蔥油餅,要把餅做得表面金黃有點焦脆的那種,裡面咬起來一絲絲一層層地松軟,再用小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漿,來一盤清爽地現拌清鹽脆蘿蔔……
崔桃咽著口水入睡,早上起來洗了把臉後,她就興衝衝地朝廚房去,可左腳才踏過廚房的門檻,就聽門外有人喊話讓她出去。
李才解開門鎖,開了院門,示意崔桃快走。
「這麼早?何事?」崔桃戀戀不舍地把腳撤回來,感慨她還沒吃早飯。
李才打哈欠道:「我何止沒吃飯,我還一夜沒睡覺呢。不過把你押送過去,我就可以吃飯睡覺了。」
「那我還真羨慕你。」
把崔桃送到了側堂外,李遠就撤了。
崔桃等了會兒,見有一位蓄著山羊胡中年男人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木匣,瞧這架勢這一位應該就是劉仵作了。隨後又見王釗帶著幾個人來了,也都等在外頭。
崔桃聽王釗說大家在這是為了等韓琦,禁不住小聲念叨韓琦官僚主義,居然讓大家都餓著肚子等他,喪心病狂,沒人情味兒了。她的蔥油餅,她的手磨豆漿……
結果等了半天,韓琦根本沒來這院子,只打發人來捎話,通知大家動身。
崔桃跟著王釗一路抵達了城西北的一處小巷,叫杏花巷,名字還挺好聽。
崔桃餓著肚子就睜不開眼犯困,頻繁打著哈欠,半睡半醒。直到王釗叫她,她才乖乖跳下馬,跟進了院兒,睜眼便見院裡一人抱的梧桐樹上,掛著一個女屍。
披頭散發,一身白色的裡衣,身體還隨風微微晃動,瞧著真點些瘆人。
崔桃讓衙役用剪刀剪下繩子,特別保留下繩扣。然後就檢查女屍的情況,並非上吊縊死,除了沒有大小便失禁的狀況,頸處的不閉合索溝也並無明顯的擦傷和皮下出血,痕跡很淺,為死後形成。
崔桃又查了一遍女屍屍表的情況,跟韓琦表示,她需要回屍房進行進一步勘驗,才能知道死者的真正死因。
「這怎麼回事?」
「錢大夫剛上吊死了,她妻子怎麼也……做孽啊!」
「我早說了,這巷子裡鬼,是吊死鬼,鬼會來索命的!你就是不信,我要你搬家,你偏不搬!再不搬家,我們也得死在這!」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激動地抓著自己的丈夫抱怨道。
崔桃立刻過去問這婦人緣故,何來吊死鬼索命一說。
「我不知道,我是聽我家以前的鄰居說的,她早就搬走了。」苗氏見崔桃是官府的人,態度稍微冷靜下來一些。
「別聽她瞎胡說,哪有什麼吊死鬼。這錢大夫會自盡,那是因為他被開封府辭了活計想不開。他妻子看他死了,可能傷心過度,也活不下去,才隨她而去了。」
苗氏的丈夫朱大壯說到這裡,還有話要說,卻又不敢。
崔桃讓他但說無妨,沒人會責怪他。
朱大壯這才繼續開口道:「昨天我瞧見苗氏在家哭,隔牆勸了她幾句。她便哭著說是開封府有個當官的害死了他丈夫,她要去討公道,竟被打了出來!還說不服氣,今日還要去鬧,要攔包府尹去告狀。」
「可知她說的這位當官的是誰?」負責記錄目擊者證詞的李遠跟著問道。
朱大壯撓頭仔細想了想,「好像姓韓。」
第24章
在開封府當官且姓韓的, 只有韓琦一人。
聞言後,大家自然免不得都望向韓琦。
韓琦正仰頭凝視著梧桐樹, 朱色衣襟垂落, 極襯膚白,拔高的身姿如巍巍玉山,整個人姿容賞心悅目到可入畫的地步。
眾人瞬間忘了原本的目的,轉成單純欣賞韓琦的美貌了。
特別是苗氏, 她才注意到院裡居然有這樣一位俊美的官員,一雙眼恨不得黏在韓琦身上。
韓琦感受到周遭的目光,睫毛輕顫了下, 轉即側眸看向眾人。
苗氏忍不住激動地抓了一把朱大壯的後衣襟。天吶, 他長得也太太太太太好看了!
朱大壯因痛回神兒,氣得揪走苗氏,催她趕緊回家做早飯去。
「何事?」韓琦問。
「有人說楊氏在死之前, 曾哭訴說要狀告韓推官。」崔桃解釋道。
韓琦對此沒有任何反應,顯然這種事情根本不值當他多費口舌去解釋。他抬手指了下梧桐樹杈。
崔桃跟著仰頭看過去,發現樹杈上掛著一塊碎布,吊繩子的粗樹杈上有很寬的摩擦痕跡。
崔桃讓人裝了一個跟死者楊氏體重差不多的沙袋,拴上繩子,遞給王釗。王釗兩三下就拉起沙袋, 只在樹杈上留下了兩條摩擦的痕跡。再換一位比王釗力氣小的衙役去試,他在拉拽屍體的時候更費力些, 故而最後在樹杈上留下的摩擦痕跡就寬一些多一些, 但比較凶手留下的痕跡還是不夠。
這說明凶手的力氣並不大, 遠不及一位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
從樹杈取下來的碎布料為白色,麻布。許多百姓都會穿白色的麻布衣,只憑此去尋凶是不太可能了。
劉仵作表示錢同順的脖頸傷確系為生前造成,這點上與楊氏吊死的情況截然不同。
李遠帶人仔細勘察了宅子裡所有的地方,都作了詳細的繪圖和記載,特別注明院內沒有拖拽過的痕跡。
「死者穿著一身裡衣,夜裡遇害,若為男子造訪,必不會如此疏於防備。加上這樹杈的痕跡,說明凶手的力氣不大,更加證明凶手應該是一名女子。很可能是死者認識的女子,才會讓死者如此放松戒備。」王釗推敲道。
李遠表示贊同:「倆人很可能相識,凶手借口有事來找楊氏,並不能引起楊氏的防備。就在這梧桐樹下,凶手直接對楊氏下手,所以院子裡才沒有拖拽屍體的痕跡。」
韓琦默然聽完後,看向了崔桃。從剛才開始,崔桃就托著下巴,左左右右前前後後打量這座宅院,似乎發現了很了不得的大秘密。
剛剛王釗、李遠二人的推斷都太過平常,韓琦不覺得新鮮,他倒是很期待崔桃有什麼新發現。
「這宅子有點意思。」崔桃道。
「哦?」
「前寬後窄,若扇狀,乃大凶相,陰陽失調,不利聚財添丁。」崔桃唏噓,「難怪錢大夫會丟了活計,他們夫妻也無子。」
韓琦:「……」
本以為崔桃會說些跟案子相關的新想法,不曾想她竟扯上了風水。
「真奇怪啊,為何不建方方正正的宅子?」崔桃納悶道。
韓琦沒興趣繼續聽,轉身就走。
崔桃追著韓琦:「韓推官別不信啊,上次我說有血光之災就很准呀!錢同順死了,我還遇襲了。這占蔔風水之法,看似好像是沒道理的東西,實則是數、氣、像的能變。便如月圓大潮的道理一樣,若能參透其中的天機,那便無敵了。」
「照你的意思,是這宅子的風水太凶,要了他們夫妻的命?」韓琦反問。
「不排除有這種可能。」崔桃特認真地對韓琦點頭。
韓琦:「風水可信,但不信亦無大患。行凶者一定是人,而非風水。」
「我也沒說不是人啊,很可能是受風水影響的人。」崔桃堅持自己的理論。
再理論毫無意義,韓琦打發崔桃跟著運送屍體的車回開封府,盡快進行第二次驗屍。
這會兒清醒了,不像早上的時候睜不開眼,崔桃邊騎馬邊隨便看著巷子裡的人家,越看越蹙眉。她干脆調轉馬頭,直接往回走。
韓琦正在宅前交代王釗接下來的調查方向。倆人看見崔桃回來了,都覺得奇怪。王釗忙問崔桃何故,卻見崔桃無視了他,眼睛望著前方,直接從他們跟前過去了。
原本負責看管崔桃的衙役見狀都跟上來,作勢要抽刀,以為崔桃要越獄。
韓琦抬手示意了一下,倆衙役才收了刀。
崔桃騎著馬一直走到杏花巷尾,才調轉馬頭又回來了。
「這哪是什麼杏花巷,分明是一條鬼巷,滿巷子都是凶相宅。」崔桃隨手指了不遠處的一間宅子。
韓琦和王釗這時候都騎上馬,跟著崔桃所指看過去。
「那宅子四四方方的,又不是你剛才說的扇狀,怎麼就凶了?」王釗不解問。
「那是『寒肩屋』,屋頂中高兩側塌,容易全身生氣不足,遭禍患。旁邊那家,曲折水形,陽盛陰衰,極克女子。再旁邊那家,主房後新建兩房,狀如推車,是推車屋,易家破人亡。還有亡字屋、露脊房、漏星房、丁字屋……總之這巷子裡,就沒有一戶宅子的風水是正常的。」ヾ
聽了崔桃的話,大家都覺得毛骨悚然,一時間都安靜了下來。
王釗一個大男人長得虎背熊腰,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就怕鬼之類的東西,因為這玩意兒僅靠武力是解決不了的。
這巷子裡有偶爾有一間是凶相宅,可以說是巧合,整個巷子全都是一樣的宅子,不說是鬧鬼了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想到這,王釗等人都覺得後脊梁發怵,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韓琦也覺得這其中蹊蹺,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韓琦令王釗帶人查一下杏花巷每家每戶當初建宅的情況,此事若有人刻意為之,其中必有共通之處。
崔桃隨後給韓琦一個美滋滋的眼神,『小人得志』的意味很明顯:看吧,我又說對了!靈不靈?靈不靈?
韓琦打量崔桃那副樣兒,輕哼一聲笑了,但此笑的情感表達很淡,讓人摸不透他到底是單純地笑,還是在冷笑,又或是在嘲笑。
「今晚你回大牢住。」韓琦道。
她忽聽韓琦此言,臉頓時垮了。不會吧,這樣公報私仇?
「崔娘子別誤會。」王釗笑著跟崔桃解釋是臥底的事,總要做足樣子,讓她跟萍兒一起出獄,才比較戲真。
崔桃明白地點頭,問韓琦:「那這次我若把事兒辦成了,會有什麼獎賞?」
上次她得到的獎賞是每天五百文以下的點菜福利。這次天機閣的案子顯然份量更重,那獎勵也應該比之前的更大才對。
「已經獎勵了。」韓琦淡淡道。
崔桃撓撓頭,滿臉疑惑:「獎勵什麼了啊?我怎麼沒收到?」
「允你叫大人。」韓琦說得一本正經,好像這真是什麼了不得的獎勵一般。
崔桃愣了愣,等她回神的時候,韓琦已經騎馬走遠了。崔桃忍不住罵他不要臉。叫他一聲大人,明明是讓他占便宜了,他居然把這當成一種『賞賜』給她。
論起狗,誰能狗過韓推官?不,沒有,他天下無敵。
崔桃楊氏進行第二次驗屍時,起初費了很多時間,仍舊沒能找到楊氏的死因。一時難解的她,險些直接操刀進行解刨。
後來她把屍體挪到了陽光下,重新仔細又排查了一遍所以細小容易忽略的地方,終於發現楊氏左耳裡似有東西。隨即用最小的竹鑷,從楊氏的耳洞裡慢慢地拔出了一根兩寸長的銀針。
非常精妙的殺人手法!凶手一定熟練於此,才會在死者清醒的狀態下,精准地將銀針刺入死者的耳洞之中。
崔桃將取下來的銀針放在白布上,轉而整理好楊氏的衣衫,並用草席蓋好。她隨即請人叫來劉仵作,表示要查看錢同順的屍身。
劉仵作以為崔桃質疑他的驗屍結果,頗有幾分不滿。被一名有罪在身的女囚犯質疑他吃飯的本事,可不是什麼長臉的事,甚至是一種羞辱。
劉仵作當即陰下臉,語氣不善地質問崔桃:「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使喚我?真以為自己幫韓推官破了兩個案子,就很了不得,能在屍房裡作威作福了?也不想想自己什麼身份!也就是張穩婆老實,被你排擠出去,跟著王判官了,也不敢吭一聲。要是我,早拿棒槌把你打死了。」
衙門裡當差的人也都講究體面,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跟著高品級的韓推官做事,自然是比跟低一級的王判官更有臉面。張穩婆被調走的情況,衙門裡有不少與她關系要好的人都為她抱不平,劉仵作也是其中之一。他本就看不上崔桃,甚至瞧不起她,如今她還敢主動招惹上他,火氣自然控制不住了。
崔桃安靜地聽完劉仵作的話後,仍用黑溜溜的眼仁兒盯著他,像是聽不懂大人話的孩子。
「看看吧。」崔桃道。
劉仵作簡直驚了,他從沒見過這麼臉皮厚的,把別人的嘲諷置若罔聞的人,被無視的感覺導致他更加生氣。
「不行!」
「還是看看吧。」崔桃仍保持一開始的態度,繼續重復道。
「我說不行就不行!你聽不懂麼!這錢同順的屍體歸我驗,你還做不了主!」劉仵作被崔桃這副性子氣急了,便暴躁地對崔桃吼。
這次驗屍的時間似乎有寫長,李遠奉韓琦之命,來屍房看看崔桃的驗屍情況。結果人還沒到,就遠遠地聽見劉仵作對崔桃態度不佳地爆吼。
「我覺得還是該看看。」崔桃這一次聲音變小了些,嬌嬌柔柔的,更悅耳。
但這對於劉仵作而言,無異於是崔桃故意裝傻的挑釁,「你耳聾聽不懂我說話是不是?滾,給我滾出去!」
崔桃還是用她黑溜溜的眼仁兒看著劉仵作,一瞬間眼眶就紅了,淚水懸而未下。
李遠氣得直衝進屍房,又見崔桃這般受委屈的一幕,氣憤地瞪向劉仵作,呵斥他不該如此。
劉仵作慌神了一下子,隨即鎮定地告訴李遠,是崔桃不規矩,想擅自驗他管轄的屍體。
「走,跟我去給韓推官復命。」李遠對崔桃道。
崔桃默不吭聲地拿好自己寫的屍單,帶上銀針,跟著就去見了韓琦,道明情況。並告知韓琦,她懷疑錢同順的耳內也可能有同樣的銀針。
「懷疑?」韓琦顯然在質疑,崔桃為何不直接在屍房順便把錢同順的屍體也檢查了。
「錢大夫的屍體不歸妾驗。」崔桃回答得很官方。
李遠忍無可忍,馬上站出來,義憤填膺地對韓琦道:「根本不是那樣,她本想驗,但劉仵作惡言相向,不准她去驗。」
韓琦凝眸審視一眼崔桃,打發王釗帶崔桃再回屍房一趟,傳他的命令再勘驗一次錢同順的屍身。
當崔桃從錢同順的左耳內取出銀針的那一刻,一旁的劉仵作瞬間僵臉,全無血色,窘迫地無地自容。
王釗不滿地瞪一眼劉仵作,就帶著崔桃折返。
「夫妻二人既同被銀針刺腦,為何一人是活著吊死,另一人則為死後吊著?」韓琦問崔桃。
「這種刺入有時並不會造成頃刻間斃命,一兩柱香後死亡的情況也有,錢同順碰巧就處在吊前還活著的狀態。」
崔桃乖巧地解釋完,就默默地退下了,全然沒有往常活潑的樣子。
韓琦默然飲了兩口茶。
在旁的王釗和李遠都有些耐不住了,一人一句為崔桃所受的委屈抱不平,覺得劉仵作該被處置。
「走了張穩婆,再走劉仵作,只會讓她在府衙裡難做。」韓琦放下茶杯,淡聲道。
王釗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崔桃畢竟身份低微,韓推官若為她再三處置府衙裡的老人,確實容易會引起公憤。
「那這事兒就這麼過了?」李遠是真生氣,好似自家閨女被人欺負了一般。
「過幾日尋別的錯,派出去便是。」
韓琦冷靜地看著滿臉都是憤怒的倆人,不禁啞笑一聲。便是對他,崔桃都不曾吃過虧,豈可能僅因一個劉仵作便忍氣吞聲?這倆人被『算計』了而不自知。不過韓琦也不打算拆穿,府衙裡有兩個人真心對待崔桃,倒不見得是壞事。
傍晚的時候,崔桃大搖大擺地回了大牢,跟王四娘和萍兒『敘舊』。
王四娘如今心裡對崔桃又怕又敬,趕緊熱情地來問候崔桃。
萍兒則瑟縮在角落裡,防備地盯著崔桃,一如當初那般,不過她人可沒有當初那般水靈了。
王四娘把最干淨的地方讓給崔桃休息,又笑問崔桃有什麼需要,捶背捏肩他都可。
「客氣了,你該休息就休息就行。」
至晚飯時,王四娘和萍兒都吃著官給飯。崔桃曉得自己可以吃點來的菜,但萬萬沒想她的菜送來的時候這般豐盛。
蒸羊腿、烤鹿肉、燕窩、海參……這可不是五百錢能買下來的飯菜。
崔桃細問獄卒,方知這飯菜她的家人所送。
「什麼家人?」
「崔九娘。」
崔桃一聽這個回答,拿起的筷子當即就放下。讓獄卒把飯菜都端走,她不吃。
「可給你送菜的人已經走了,還不回去。」
「那就扔了。」
「誒,別扔啊,這麼多山珍海味,崔娘子不吃,能不能讓給我們啊?」王四娘嘴饞地代表眾女犯求問。
「話可以隨便說,但飯可不能隨便吃,說不定會死人的。」
崔桃勞煩那名獄卒把飯菜都給倒了。
獄卒便拎著食盒離開。
半個時辰後,大牢出事了,有三名獄卒中毒而亡。
第25章
三名官差喪命, 茲事體大。
韓琦剛歸家,便立即折返。
崔桃作為案子的重要干系人, 自然也被帶到了現場。
大牢旁有幾間專為獄卒設立的房間用於休息, 三名獄卒就在東廂房內身亡,姿態各異地倒在地上,身邊都有嘔吐物,凳子也都掀翻了, 可見他們死前有過激烈的掙扎。桌上擺滿了豐富的菜肴,這些菜於崔桃而言再熟悉不過,正是之前『崔九娘』送給她的飯菜。
三名氣絕的獄卒皆口角流涎, 是典型的中毒症狀。但中毒後會導致嘔吐的毒物有很多, 這種情況如果不借助現代精准的儀器去檢測成份,只憑死者表狀去推斷毒物為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死亡的獄卒中, 就有之前給崔桃送飯的獄卒孫五。
「都說了可能有毒,卻不知他們為何還要吃。」崔桃也可惜這三條人命白白丟了。
知道大概情況的獄卒孔林,仔細交代了當時的經過。
當時孫五本要把食盒裡的飯菜丟了,但被徐興和黃浩二人看到後,到底覺得可惜,舍不得。三人就商議把每樣菜丟一點給狗試一試, 若狗吃了沒事兒,自然就沒毒。統統試過之後, 驚喜發現都沒問題, 三人便把菜擺桌上, 准備大餐一頓。
「小人當時也很想一起吃,因輪到小人去巡查,不得不暫且離開,走的時候還特意囑咐他們別忘了給小人留些菜。卻萬萬沒有想到,等小人再回來的時候,他們三人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
孔林說著就掉了眼淚,平日裡都是兄弟,前一刻還活得好好地,結果轉眼人就死了。
孫牢頭非常痛心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三名屬下,卻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這些菜都試過毒了,卻還是毒死了他們?」
崔桃也覺得有點奇怪,再環顧一遍桌上的菜色,有蒸羊腿、燕窩、烤鹿肉、清汁雜、熰胡魚、炙雞、炙鴨、百宜羹、炸鵪鶉、洗手蟹、鮮蝦肉團餅,還有三道甜品,雕花梅球兒、蜜冬瓜魚兒和櫻桃乳酪。
這些菜都被動過了,所以拿不准是哪一道菜有毒。
「要不用銀針試試?」孫牢頭記得曾經劉仵作就用銀針給菜試毒過。
「銀針試毒只適用於砒霜,別的毒物並不能驗出。砒霜中毒有典型的『七竅流血』的表狀,他們並不符合。」崔桃解釋道。
所謂的『七竅流血』,實則是指死者的眼結膜,鼻粘膜和口腔粘膜膜有充血或靡爛出血的狀況。
孫牢頭聞言,驚訝地看著崔桃好一會兒,總算明白為何韓推官為何會留用一名女囚,這崔氏的確懂得很多。
「這麼多菜於一名女子而言肯定吃不完,如若是我來下毒的話,一定會選擇對方必吃的菜,也就是我最喜歡一定會選擇吃的菜。」崔桃分析道。
韓琦便問崔桃最喜歡吃哪道。
崔桃再去環顧一遍桌上的菜色,為難地吸口氣,「每樣都很喜歡,不分伯仲。」
對於崔桃這個回答,韓琦一點都不意外。瞧她平日裡貪吃的情形便可知,她對美食幾乎是來者不拒。看來撞壞了腦袋不僅會導致失憶,還能讓人變得貪吃不挑食。
韓琦叫人把狗牽來,讓狗試毒。
崔桃連忙狹義心腸地表示:「狗多招人喜歡啊,無緣無故被毒死,冤不冤?」
「還是可以用排除的辦法的,」崔桃指著蒸羊腿道,「既然每一道都被試過毒,像這麼大一個羊腿,若有的地方有毒,有的地方沒毒,是無法保證有毒的部分一定會被我吃到,同理鹿肉、胡魚、炙雞這些菜都是一樣。湯羹類若下毒,便全有毒,也可以排除,所以最有嫌疑的就是這道櫻桃蒸乳酪!」
韓琦看眼這碗已經被吃剩一半的櫻桃乳酪,可見櫻桃醬被點綴在乳酪中央。
此道甜品頗受貴族女子喜愛,吃的時候每勺都要乳酪搭配櫻桃醬。極可能是櫻桃醬有毒,而乳酪無毒。三名獄卒很可能在給狗試毒的時候,只舀了去乳酪的部分而忽略了櫻桃醬,故而狗沒中毒,人卻中毒了。
韓琦便質詢孔林此事。
孔林仔細回憶了下當時試毒的場景,忙點頭,「好像是這樣,他們只在邊沿舀了一小勺去喂狗。」
但這櫻桃醬到底是否真有毒,還需進一步確認。
既然崔桃不舍得狗,韓琦便讓人弄一只雞來。
崔桃一聽,眼睛就瞪圓了,顯然換成雞她也不願意。
「那多浪費啊,好好一只雞白瞎了,吃不得了。不只有多少人家,一年到頭連個雞腿都吃不上,浪費食物無異於犯罪。」崔桃小聲叨咕著。
韓琦無語地瞟一眼崔桃,卻還是吩咐下去:「弄一只鼠來。」
崔桃還要張嘴,韓琦凌厲的目光倏地射向她。
崔桃嘿嘿笑著對韓琦拱手:「妾只是想說,韓推官決斷英明!」
果然不出所料,吃過櫻桃醬的鼠死了。
這時負責去宰相府尋崔九娘的王釗等人返回,呂公弼和呂公孺一同跟著來了。
崔桃見崔枝沒有跟著他們一起來,倒也不意外,她從不覺得這件事是崔枝所為。誰會傻到在下毒殺人的時候,堂而皇之地用自己名義?
呂公弼一見崔桃,嘴唇微動,似有話說,卻又止住了沒說。
崔桃倒是大方,立刻就問呂公弼和呂公孺:「二位表兄可知我最喜歡吃什麼?」
呂公孺懵了一下,撓頭去想的工夫,呂公弼已經毫不猶豫地說出口了。
「櫻桃乳酪。」
呂公弼回答完的那一刻,凝看崔桃的眼眸裡充滿了關切,但他隨即就蹙眉,移開了目光,表情依然冷肅,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
「果然是。」崔桃垂眸琢磨著。
今晚來大牢給她送飯的女子,自稱是崔枝身邊的丫鬟,喚作冬梅。她能說出崔枝的大概情況,故而當時負責身份登記的衙差對此並沒有產生懷疑。
「我和二哥特意來此,便是想跟你們說明,九娘沒可能會毒害七娘。」呂公孺語氣肯定,自有緣故,但他卻不知該不該明說,便下意識地看向呂公弼。
「我從昨日開始,便派人監視了她,對其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呂公弼對此倒不忌諱,直接坦率告知。
呂公孺附和地點了下頭,他二哥因『怪癖』一事懷疑上了崔枝,便立刻把人給監視住了。呂公孺頗有點擔心會被韓琦他們質問緣由,者若講出來可就略有點尷尬了,卻不曾想韓琦等都沒有問的意思。
「但九娘身邊確有一名丫鬟叫冬梅。」呂公孺將自己剛繪制好的畫像遞給衙役,讓他們自己再核實確認一下,來送飯的那位冬梅並非為畫像上的人。
負責登記的衙役見到畫像後,立刻搖頭表示不是。
崔桃覺得現在夫人情況已經非常明了了。凶手不僅了解她曾經的吃食喜好,還了解崔枝的情況。如此嫌疑人範圍可有效地縮小在熟人之中,要麼跟崔家有關,要麼跟相府有關。
相府跟她畢竟是表親,利害關系不深。如果呂公弼沒有要她命的意思,那基本上可以排除相府的嫌疑,只剩崔家。
若是嫌她丟臉的崔家長輩們,為了弄死她,搭了一個崔枝進來,作法未免有點太蠢了。如今是碰巧呂公弼派人監視崔枝,剛好為崔枝做了不在場證明。若沒有監視,崔枝可沒那麼容易洗清自己的嫌疑,此等事若傳出去,也定然會污損崔家的名聲。
所以想毒死她的人,應該不會是崔家好面子的老一輩,是恨她的人,同時也是無所謂崔枝生死的人。
崔桃突然對上呂公弼的眼:「你可想殺我?」
呂公弼微微睜大眼睛,與崔桃四目相對,眼裡瞬間就騰起濃烈的憤怒情緒。
崔桃立刻撤回目光,知道呂公弼這反應代表著他並沒做。
她轉而去問呂公孺,「可知我以前跟誰關系不好?」
「這個……」
呂公孺又撓頭,最為只在年節的時候見過崔桃兩面的表兄,怎麼可能知道這種內情?
「你六姐。」呂公弼再次先於呂公孺回答。
崔桃的六姐名叫崔橋,為崔茂第四女,庶出。因模樣十分肖像祖父,自小就被老太太抱養在身邊,比起其它庶出子女,便更為受寵些,心氣兒也高。
呂公弼只是有心打聽過崔桃的狀況,至於二人不和的具體緣由,她並不知情,恐怕只能問崔枝了。不過崔枝從聽說開封府有人以她的名義去給崔桃下毒,便嚇得暈厥了過去,呂公弼離府的時候,崔枝人還沒醒。
崔桃立刻張羅去相府,人沒醒不怕,她可以有很多辦法讓她醒。
沒想到一針下去,崔枝就睜眼了,崔桃失望地放下了第二根銀針。
崔枝睜開眼看見崔桃,立刻表示了驚訝,之後緩了緩勁兒,才哭著拉著崔桃的手跟她解釋她沒有干下毒的事情。
「我與七姐關系最要好了,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害七姐呀!」
「好了,別哭了,我知道不是你。」
崔桃善解人意地勸慰崔枝,順勢拍了拍她的手,崔枝痛地叫了一聲。
「哎呀,忘了。」崔桃忙把扎在崔枝手上的銀針拔了出來。
崔枝吃痛地又冷吸一口氣,不解地問崔桃:「七姐竟學了醫術?」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想來是我以前受傷太多,自然就成了半個大夫吧。」崔桃隨口扯瞎話,既然崔枝沒跟她交底說實話,她自然也要跟她玩虛的。
崔枝隨後跟崔桃生氣介紹崔六娘的情況:「六姐往日是常跟七姐有爭執,她心眼小,愛計較,總在七姐背後說壞話。七姐看不上她,自然不會給她臉。這回她得知七姐成了囚犯,在坐大牢,面上假裝為七姐惋惜,背地裡卻悄悄喝酒慶賀呢,一臉春風得意的勁兒。這哪是人干的事兒!」
崔桃又問崔枝她們都曾因為什麼事情吵過,舉幾個具體例子。這種猝不及防問的問題,倒不容易現編,便是編了也很容易露出大破綻。
之後,崔桃就聽崔枝細說了姊妹間因爭搶衣料、胭脂水粉鬧出的矛盾,總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麼緊要,甚至都沒鬧到長輩跟前過。再說她如今成了囚犯,坐大牢,本就生死未蔔,已經夠讓崔六娘得意了,何必非要冒險、大費周折地派人來弄死她?
思及此,崔桃猛然意識到一點,下毒之人只怕很了解她近來在開封府的情況,知道她近來在開封府『仕途亨通』,雖為死囚,卻大概率死不了,所以決定下殺手。
具體掌握了這情況的,除了開封府內部的人,便是那些在暗中監視跟蹤過她的地臧閣刺客。
如果對方在開封府內部有人,可以很輕易地就弄死她,比如在她小廚房的水缸裡投毒,根本沒必要假借崔九娘的名義來送飯。
就此可以推出一個結果,崔家內部很可能有人跟地臧閣有關。
那麼這就可以合理地解釋了,她當年她離家出走之後,為何會跟地臧閣產生關聯。當年在蒼岩山下接應她的,很可能就是地臧閣。但地臧閣是殺手組織,盡做黑暗醜陋的腌臜之事。這絕不會是一位名門出身的貴族女子所向往的自由自在、不羈狹義的江湖生活。
當年,她一定被騙了。
有兩種被騙的類型:第一種,她真的想離家出走,去過自在的江湖生活,那個騙她的人告訴她地臧閣是個江湖上的好去處,她便傻乎乎地信了。第二種,她根本不想離家出走,蒼岩山清福寺的事就是一個局。
「七姐在想什麼?莫非真的是六姐對你——」崔枝驚訝地掩嘴,隨後十分生氣道,「她怎麼能干這種事!她就算再討厭七姐,也不該用這樣狠毒地要七姐的命啊。」
崔桃看著睜眼說瞎話的崔枝,只覺得好笑。當年在蒼岩山的情況,崔枝肯定撒謊了,但隱瞞多少,她還揣度不透。但可以確定的是,崔枝肯定是個小蝦米,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所以人家才會覺得她可有可無,用崔枝的名義來給她下毒。
崔桃請呂公弼等人回避,她要單獨跟崔枝聊一聊。
崔枝看到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的崔桃,莫名覺得害怕。她縮著肩膀,小心翼翼地看著崔桃:「七姐是有什麼私密的話要交代給我?」
崔桃抽出一根兩寸長的銀針,對崔枝道:「你可知這跟銀針,從何而來?」
「從……從何而來?」
崔桃便把她如何從楊氏的耳裡取出銀針的經過,細講給崔枝聽,「銀針刺耳這一招真是精妙。」
崔枝更害怕了,聲音都有點發抖,「七姐如今還會驗屍?七、七姐好厲害啊,好像什麼都會!」
「一般般,遠不及九娘說謊的本事厲害。」崔桃把銀針在崔枝跟前晃了晃,「我現在是個死囚,最多就是個死,你可知道?」
崔枝更怕了,驚恐地圓眼睛要喊人,但她剛張嘴,猛地覺得頸部疼了一下,便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九娘別慌,聽我跟你分析幾句。」
……
呂公弼一直站在院外,眼盯著緊閉的房門,靜默等待。
呂公孺則有些耐不住,甩著兩條胳膊在院子裡來回徘徊,得空還不忘囑咐院裡的家僕,可得把消息守好,千萬別讓他娘知道崔桃來相府的事。
韓琦等人沒有跟崔桃過來,太多人出入相府,勢必會顯得招搖,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怎麼聽不到裡面有動靜啊?」呂公孺安靜的側耳朵聽了半晌,還是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七娘不會是被九娘打暈了吧?」
呂公弼冷冷瞟一眼呂公孺,嫌他太聒噪。
又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崔桃打開門出來了。
呂公孺這才聽到屋子裡傳出崔枝微弱的哭泣聲。
「怎麼回事?你跟她都聊了什麼?」
「沒什麼,她脾胃不好,我給她調理了一下。」崔桃見呂公孺一臉不信,就帶著他和呂公弼進屋,問此刻在榻上抹眼淚的崔枝,「我可曾欺負你了?」
「沒,沒有,多謝七姐幫我施針調理身子。」崔枝老老實實地垂著眼眸,啞著嗓子解釋道。
呂公弼馬上令崔桃隨他出來,質問崔桃到底怎麼回事。
「我把二表兄給賣了,她便乖乖招供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6
第26章
淺碧色衣裳光澤黯淡, 材質並不太好,甚至比不過相府裡家僕的衣著。但穿在她身上, 反而添了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美, 襯得肌膚雪瑩,神采熠熠,甚過往昔。
哪怕如今已經見過崔桃第三次了,呂公弼仍有一種恍然入夢的感覺。
她真的回來了。
「當年的事九娘並沒有交代實情,我花費了半天工夫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都沒有一句『二表兄知你撒謊, 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來得厲害。」
當然,崔桃說這句話時,也需要適當的事實進行佐證才能讓崔枝信服。她就把呂公弼派人監視她的事透露了,崔枝也不傻, 被提點一句後,立刻就意識到自己在相府裡確實有人監視她。由此惶惶不安起來, 隨後在崔桃的『調理脾胃』的銀針威脅下,終於肯說出真相。
「二表兄是不是抓了她什麼把柄?」
上次她跟崔枝在八仙樓見面的時候,崔桃就發現在呂公弼闖進門時, 崔枝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不是驚疑, 而是立刻謙卑地站起身, 垂下眼眸看都不敢看呂公弼一眼, 特別懼怕他。當時她便覺得其中有反常, 故而必有妖。
「當年你離開的事竟有內情?」呂公弼不在乎崔桃怎麼『賣』他, 也忽略了崔桃剛才的提問,他現在只急於想知道崔桃當年離家出走的真相。
「我當年根本沒有離家出走。」
崔桃的這一句話令呂公弼驚訝不已,他緊盯著崔桃,全神貫注地去聽她接下來的講述。
「那日我帶著銀錢去清福寺,實則是為了祈福,給寺裡捐錢。當時突然有個小和尚端著一碗粥路過,弄髒了我的衣裙,我便去淨房更衣。九娘就帶人在外候著,忽見幾名同來踏青的小娘子紛紛朝後山去,吵著說那邊來了很多蝴蝶。
那年正趕上倒春寒,蝴蝶還不曾出現過,突然大量的蝴蝶在佛寺出現,大家都說是吉兆,若帶一只回家必給全家人帶來吉運。
九娘想捕一只蝶回去討祖母歡心,便張羅著眾僕一起去。等她再回來時,見僅留下伺候我的倆丫鬟被打暈了,不見我的蹤影,急得趕緊四處找人。
當時她請寺裡的僧人幫忙,一起在山上山下找了半個時辰,不見我人,便意料事情不好了。
那會兒我正要與你議親,在崔家最受寶貝。她怕家中長輩怪她貪玩才令我慘遭劫持,更怕族裡的長老會使出家法折磨死她。眾家僕也怕擔責,便一起跟她打好了商量,都用一套說詞。當時跟在我身邊被打暈的兩名丫鬟,也被她們給威脅和賄賂住了。
故最後她給出的解釋,你也知道的,只說她當時在虔誠拜佛,而不是貪玩擅自帶所有家僕離開了,還說是我自己堅持要只帶名倆丫鬟去淨房更衣。」
其實崔枝還對崔桃老實交代了,她當時的思想過程。如果人能找到,她的謊言即便被拆穿,但崔桃已經平安無事了,她最多不夠就是給崔桃下跪道歉,多哭求一會兒。但如果人找不到,她的罪責就太大了,她不想因背負這份兒罪一輩子在崔家抬不起頭。
再後來事情的發展,便更有助於崔枝逃脫責任了。
有不知情的丫鬟發現崔桃攢下的金銀首飾和財物都不見了,便讓崔家長輩們開始懷疑,崔桃有離家出走之嫌。
崔枝知道崔桃悄悄帶著那麼多錢去清福寺,是想要盡己所能地向佛祖表達虔誠,懇求佛祖能賜福氣給她,讓她二表兄的『怪癖』別那麼嚇人,讓她婚後的日子可以順遂平穩些。
這種事對於尚未定親的閨中女子而言,是羞於對外人講的,崔桃只對關系最好的崔枝說了。崔枝幫著崔桃一起打掩護,把那些錢財帶到了清福寺,到寺裡後倆人就把錢直接捐了,沒讓外人知曉。
也便是說,當時的崔桃即便知道呂公弼有『怪癖』,也並沒有逃避的意思,她曉得自己要背負崔家的興榮之責,要去嫁給呂公弼。她只是單純地想去祈福,讓自己以後的日子好過一點罷了。
崔枝即便扯謊美化了自己當時在拜佛,卻還是被家中長輩們狠狠責怪了一通。
崔枝被罵多了,便有些承受不住。所以當有人提出崔桃可能離家出走的說法後,她沒有為崔桃澄清,而是順勢說崔桃確實一直不想與呂公弼定親,還曾有過去闖蕩江湖的想法。
如此大家就更加信崔桃離家出走是為了逃婚,為了闖蕩江湖。
這次崔枝被特意請來汴京,便不禁想到崔桃在開封府,說不定她有機會和崔桃見面。許是做賊心虛的緣故,她仔細回想當年的事,猛然發現首飾錢財這裡是個破綻。攢下來的那麼多首飾和銅錢,肯定是以個有點顯眼的包裹,如果沒有身邊人幫她打掩護,是不可能不被人知道的。
為了完善當年的謊言,崔枝就編了自己助崔桃跑的故事,完善細節。畢竟如今崔桃是囚犯,崔家人只覺得她丟臉,所以她現在就算承認了這點,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呂公弼聽完崔桃敘述事件的整個過程後,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當即邁大步,要衝出去找崔枝算賬。
「別去。」崔桃馬上攔住他。
呂公弼眼裡的戾氣早已收斂不住,恨,怒,充滿嗜殺氣。似乎要生生把人拉入地獄,生吞活剝了去。
「她還有用。」
整個局裡,崔枝不過是一個被切中人性弱點的小蝦米罷了。她推卸責任的行為是可恥,但比起做局算計她的幕後黑手,不過九牛一毛。
「既然敵在暗我在明,便不能亮出所有的底。我要留著這只小蝦,釣大魚。」
別人對崔枝撒火,或許還不會怎麼樣。但如果是呂公弼,說不准會逼死崔枝,因為崔枝對呂公弼尤為害怕。
「你到底拿了她什麼把柄?」崔桃再問一遍呂公弼這個問題。
呂公弼默了片刻,才吐話道:「不便說。」
「她和人通奸?」崔桃知道呂公弼是忌憚事情腌臜,才不好開口講。所以她意把事情往嚴重的方面說,呂公弼自然就會開口了。
「我沒有怪癖。」呂公弼突然很嚴肅認真地對崔桃說。
崔桃愣了下,隨即點點頭,表示她相信。
呂公弼聞言,眸底的情緒瞬間湧動起來。他盡量克制自己的情感,冷靜地去跟崔桃說話:「她倒是有一個。」
崔桃隨後從呂公弼口中得知,崔枝竟然有穢語癖,偏不巧她有兩次一個人躲在角落裡說穢語的時候,都被呂公弼撞見了。
崔枝有那麼一個好色浪蕩的爹,害她成長受到影響,有了些特殊的癖好,並不算一件讓人覺得意外的事。但這種事於古人,特別是待嫁的女子來講,確實是個要命的把柄。
「那她具體都說了些什麼話?」崔桃順嘴追問。
盡管失憶了,但三年在外的閱歷,似乎改變她很多性子。以前的她,見外男都會羞澀地不敢多看一眼,更不要說直接開口敢問這種問題。
「這不是你該聽的話。」呂公弼沉聲道。
「你不說我也早就聽過了,坐大牢的什麼人沒有,什麼話不說?」不過既然是呂公弼難以啟齒的話,崔桃也大概能猜到是什麼程度了。
「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呂公弼語氣格外認真,薄唇隨即就緊抿成一條線。
有人幫她出大牢是再好不過的事,崔桃當然樂得高興地跟呂公弼道謝,又對呂公弼道:「崔九娘的事兒,可否麻煩二表兄以姨母的名義,在她身邊安插兩個得用之人,負責監視她。然後,明日就送她回崔家。」
「倒是不必全然用姨母的名義,要說是崔枝自己先看中了相府的人,姨母不過是順水推舟將人送給她。」崔枝如今所有的把柄都掌握在崔桃手上,崔桃吩咐她什麼,她便得做什麼,所以這安排崔枝不敢抗議。
呂公弼應承,這對他來說都是些小事,只是他不解這不過是送個人,為何一定敲定細節,須是崔枝主動『要』。
「我在汴京的這些事某些人都監視著,他們應該知道我見過你了。如果相府主動安排人給九娘,勢必會引起崔家裡我要找的那個人的疑心。但若是崔枝主動要,意思就不大一樣了,防備會降低。回頭我會教九娘把戲做足,演好了,如此才能把魚釣出來。」
對方算計凶狠,城府深,他們這邊自然也要做足細節。
到時崔桃倒要看看,崔家裡是哪一位『能人』在對她下手。
呂公弼也覺得當年的事又在暗中操縱,他的『怪癖』怕就是從這個人口中傳出,崔家絕對有內部人在算計崔桃。但令人頗覺得匪夷所思的是,崔桃只是閨閣中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平日裡再『壞』,最多也不過是使女兒家的笑性子,招惹不了什麼大是非。為何要遭人如此記恨,非把她擄出崔家?
崔桃:「崔家人太多了,不好排查,僅憑現狀推測不出是誰。你也不必多想了,等小蝦米釣出它,我們自然就知道了。」
呂公弼發現作為當事者的崔桃,竟比他看得更開。明明自己被害到如今這落魄的境地,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完全在冷靜的分析,妥善用人,審時度勢。難道這就是失憶的好處?
呂公弼聽了崔桃的建議,沒有去見崔枝。
崔桃則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對崔枝進行了表演強化訓練。崔桃就像個拍戲的導演一樣,讓崔枝背了無數遍台詞,演繹無數遍『炫耀自己能從宰相夫人那裡受到寵愛』的得意勁兒。
崔枝總是演不好,便總是被崔桃喊『卡』。
崔枝所有醜陋的老底兒都被崔桃掀了個底兒掉,頗覺得丟臉,無地自容,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過要不吊死算了。死了就不用害怕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不然這些事如果被崔桃或呂公弼捅到崔家長輩那裡,沉塘都不夠她贖罪的。
不過好在,崔桃在聽她坦白的真相之後,竟然沒有憤怒地責罵過她一句。而是對她恩威並施,如果她能全盤按照崔桃的吩咐去做,將崔桃要找的人引出來,算清楚過去的賬。那她過去犯下所有的錯,還有她有怪癖的事,崔桃都可以跟她一筆勾銷,不跟她計較。這正是支撐崔枝努力學習演戲的動力了。
「你感情不到位啊,詞兒也磕磕巴巴,背得不夠流利。你好生想想,你被宰相夫人特別關照了,是何等榮幸的事,是令多少人艷羨的事兒?說出每一個字都要充滿愉悅,但作為大家閨秀,你不能缺少羞澀的婉約感,也要表達出壓抑不住快要噴薄而出的興奮,說到精彩的部分,要飛眉,眼中有神采。」
崔桃現場給崔枝做了示範。
崔枝訝異地看著自己手上滿篇的內容,發現崔桃一字竟不錯地都給說了出來,可她只是隨手一寫,根本就沒有特意背過。還有她演的那種我被寵愛了的炫耀勁兒,特別真實,有一瞬間她竟真以為崔桃被宰相夫人看上了、喜歡上了。
「我沒有寫到的地方,你也要自己琢磨,找准定位,編好細節。當人問起的時候,你必須做到對答如流,沒有破綻。比如我問你個問題,你既然這麼討夫人喜歡,這兩日常伴夫人身邊,那夫人平日都愛吃些什麼?」
崔枝從進了宰相府,就只因為打招呼,見過宰相夫人一面,根本不知道宰相夫人的飲食喜好。
「嗯,江瑤炸肚,潤兔?」崔枝試著回答道。
崔桃立刻問崔枝,宰相夫人多大了。
「大約跟我娘差不多。」崔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這些都是我愛吃的。我該說紫蘇、豆腐、肉羹之類的菜,對不對?」
「總算沒白教你。」
崔桃應承之後,繼續囑咐崔枝。
「再有重要的一點,提到二表兄的時候,你一定要含羞,不許露出一絲絲害怕或恐懼的樣子。更要委婉地告訴他們,宰相夫人常在你面前贊美二表兄。」
崔枝一聽崔桃提起呂公弼,就不禁瑟縮起脖子,又聽她有意安排別人誤會她跟呂公弼可能結緣,就更害怕了,嚇得渾身發抖,竟忍不住哭了,眼淚嘩嘩掉。
「七姐,這個——我、我真不行。一想到寶臣表哥的臉,我說話能做到不抖就謝天謝地了。」
崔枝真的特別怕呂公弼,雖然現在崔桃也知道了她的秘密,但比起崔桃,她真的更怕呂公弼。一想起呂公弼,崔枝的腦子裡就會布滿呂公弼那充滿嘲諷的陰冷的眼睛,密密麻麻不停覆蓋她的腦海,讓她恐懼發抖,不寒而栗,如墜地獄。
崔枝求崔桃繞過她這一步,她真的做不到。
「是誰說對不起我,跟我作保證,不管我要你做什麼,只要能贖罪,你都會為我做?」崔桃反問。
崔枝委屈地垂頭,不敢再抱怨了,努力按照崔桃說的去做。但事實真如崔枝所言的那樣,一扯到呂公弼,她就渾身戰栗,破綻百出。
崔桃無奈之下,嘆了口氣,「這樣吧,你換個人。也別特意去叫他的字寶臣,只喊他表兄,把他想像成你別的表兄。」
崔枝在崔桃的引導下,稍微好了點,可還是有點不自然,哭喪著臉道:「但我真的做不到心悅我表兄啊,他是個大胖子,人還黑,鼻子扁得跟蒜頭一樣。」
「那幾換個好看點的。」崔桃繼續提議。
「我表兄就沒有好看的。」崔枝還是一臉喪氣。
像崔枝這樣的表演新手,一定要幫她找感同身受的現實聯系,才能讓她表現得真實自然。
崔桃沉默了下,突然想到了一人,對崔枝道:「韓稚圭!用他的臉,夠好看了吧?」
崔枝怔了下,然後低下了頭,抿著嘴角點了點頭。
「對,就這樣。」崔桃讓崔枝記住剛才那種感覺,回頭叫表哥的時候,可勁兒地去想韓琦那張臉就行。
「七姐,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若是被韓推官知道了,那我豈不是又多了一個能被人抓著的把柄。」崔枝尷尬道。
「這要算把柄,滿汴京能抓出一堆來。」仰慕韓琦的女子那可太多了,崔桃早前就聽李遠提過,韓琦家的門檻真被踏破了兩個。
至東方泛起了紅霞,崔桃伸了伸懶腰,終於結束了她對崔枝的授課,離開了宰相府。
趕在大牢放早飯的時候,崔桃打著哈欠回歸到大牢。
萍兒和王四娘都正在吃飯,看見崔桃回來了,還以為她因三獄卒毒死的事兒被審問了一晚上。萍兒默不作聲繼續吃飯。王四娘卻停下來了,問候崔桃情況如何。
「審完了,但下毒害我的人不太好找,完全沒頭緒。」崔桃禁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是天機閣的殺手。」這時,萍兒突然出聲,扭頭看向崔桃,「你的仇人應該是雇了他家的殺手。」
崔桃和王四娘同時把目光投向萍兒。
「如何曉得是天機閣的人,你又沒見過送飯的人!」王四娘嘲笑萍兒瞎說話。
「我是沒見過,但我見過昨晚那些裝飯菜的盤子底下有紅梅,起初只覺得哪裡不對,卻說不出來。得知毒死了人,我才想起來那是天機閣使毒聖手紅姑殺人的特色標記。天機閣麾下殺手眾多,有時候來生意了,不夠搶,便有幾名殺手共搶一單生意的情況。所以殺手在殺人的時候,都會留下自己特殊的印記,以便於區分到底是誰下手成功了。」
崔桃打量萍兒一眼,「為何會跟我說這些?」
「因為幫你就是在幫我自己。」
萍兒話音剛落,那廂孫牢頭便走了過來。
孫牢頭邊打開牢門,邊大聲宣告萍兒和崔桃的刑期結束了,可以釋放她們出獄。
崔桃瞧孫牢頭那副一本正經兒的樣兒,深以為他在表演方面的天賦勝過崔枝太多。
「你們這麼快都被放了?」王四娘詫異不已,驚得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問崔桃,「你……你不是死囚麼?」
萍兒是小罪名,被放了不稀奇,崔桃曾經可是死罪!
「跟她一樣,我提供了重要線索助官府破案,所以被赦罪了。」崔桃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唏噓:假的。
「那那那我也提供重要線索了,要不是我供出鬼槐寨的位置,衙門哪能那麼容易剿滅?」王四娘當即就坐在地上,拍大腿哇哇哭,叫著鬧起來,喊著不公平。也不知她哪來這麼好的嗓門,喊聲幾乎可以把屋頂的瓦片震得粉碎。
孫牢頭呵斥她閉嘴,她也不聽。偏就巧了,包拯乘馬車剛好從大牢前路過,便聽見牢內傳出尖銳的女聲在喊冤。
於是,半個時辰後,御街上多了三名衣著平平無奇,但各具其特色的江湖女子。
一位貌美如玉,渾身都透著說不出的機靈可人勁兒;一位溫柔楚楚,如風中荷花,一顰一笑都能柔到人心裡去;一位肩扛大刀,粗魯地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身壯貌醜卻有胸,故才能勉強判斷出這一位也是女子。
第27章
「喂, 我們去哪兒?」王四娘揚起下巴,大聲地問萍兒。
萍兒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 很不滿王四娘對她的態度, 但她知道自己若跟王四娘這個潑婦吵起來,只會更倒霉,所以還是回答了她的話。
「我師父有一好友,江湖人稱望月先生,人就住在汴京城外。他是個消息靈通的人,應該會知道天機閣的線索。」
「那還等什麼, 去啊!」王四娘腦袋一晃, 帶領大家往前走。
「可我並不知他具體住在哪兒。」萍兒聲音轉小,緩緩地垂下眼眸,頗有幾分可憐樣兒。
崔桃打量一眼萍兒新換的這身秋香色的衣裳,感慨果然還是白色更適合她的風格。
「娘的, 你就不能把話一口氣說完!」
王四娘都走出好幾步遠了,又得扛著大刀罵罵咧咧地回來。
「話說得跟放屁一樣, 莫不是你為了跑出來,故意編瞎話誆開封府呢?」
萍兒氣得又怨瞪一眼王四娘,「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過城東有個二林茶鋪, 那裡是江湖人常去的地方, 我們去那裡打聽一下或許就知道了。」
「好啊。」一聽到去茶鋪, 崔桃就想到肯定會有點心吃, 立刻甜甜地笑起來。
在王二林茶鋪走的時候, 王四娘湊到崔桃身邊,小聲問她近來跟在韓琦身邊做事,發生什麼沒有。
「每天都發生。」崔桃總結道。
王四娘瞪大眼,湊得離崔桃更近些:「我瞧著韓推官身量不咋壯實,想不到這麼厲害?一晚上幾次?」
「每天都有發生事情,死人、驗屍、查案、尋凶、找線索……」崔桃指了指王四娘的鼻尖,警告王四娘不准再想歪。
王四娘學著萍兒那般,給崔桃一個幽怨的眼神兒,怪她沒勁兒。
「你瞧瞧你長得多可人啊,哪個男人見了能抗住?你怎麼就不知道好好利用你這張臉,讓他真把你給放了。」
崔桃讓王四娘閉嘴,否則可就不要怪她不客氣了。
王四娘嗤笑一聲,「我是看著崔娘子前些時候幫過我,才沒跟你計較。之前我受了傷,整個人都動彈不了,自然打不過你。如今我身上的傷可都好了,對付你這樣的小身板子,三個都綽綽有余。怎麼地,你還要跟我練一練?」
「可以。」崔桃輕松應承,隨即從袖子裡抽出一根兩寸長的銀針。
「但咱們可說好了,既是比試,拳腳難免有無眼的時候,生死自負,可別給對方添麻煩。」崔桃道。
王四娘瞧崔桃那嬌小的樣兒,居然還想拿一根細細的銀針嚇唬她?哼,不等她只給人撓癢癢的銀針使出來,她就先被自己三尺長的大刀給砍死了。不自量力!
倆人互不相讓,就地在街邊找了塊僻靜的地方,當場比試。
萍兒樂得看熱鬧,在旁靠牆旁觀。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王四娘輪起大刀預備朝崔桃砍去,忽見有一抹青影從眼前閃過,接著便覺得自己的後頸有針刺般的疼痛。
「剛半寸,徹底扎下去,你就沒命了。你說我扎不扎呢?」崔桃在王四娘的耳畔輕聲問。
「不扎,不扎,當然不扎!我錯了了,您就是我祖宗,我給你跪下磕頭賠罪!」
王四娘嚇得忙丟了大刀,舉起雙手,請崔桃手下留情。
崔桃倒不覺得自己厲害,實在是王四娘太渣。王四娘的水平跟地臧閣那些刺客相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這大概就是正經的江湖機構和三無的私營小團體的區別。
王四娘真想不到自己居然就這麼敗了,笑著請教崔桃練功夫的訣竅。
萍兒本來隨意靠在牆邊,聽這話也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是什麼訣竅。
「很簡單,一個快字。」崔桃不吝傳授道,「只要你夠快,就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王四娘和萍兒都覺得這話有道理,可也都覺得失望。說得簡單,但做起來太難了。
到了二林茶鋪,三人特意選在茶鋪正中央的那張桌子坐,要了壺茶水。崔桃當然不能只喝茶,讓廝波把這裡好吃的點心都上來。又聽說這茶鋪的特色竟還有糟鵝掌,更加不能錯過了,開心地拍桌,讓他們趕緊上。
不一會兒,廝波就端來了點心、花生米,以及一盤顏色紅彤彤的糟鵝掌。所有的鵝掌都擺放得很整齊,爪朝同一個方向,上面撒著白色的芝麻作點綴。
崔桃像個貪吃的孩子一般,先把腦袋湊到盤子邊先聞了一下,香糟汁的味道濃郁,再看這鴨掌著色均勻,一看就是腌到時候了,味道絕對差不了。
崔桃立刻夾了一塊鵝掌送入口中,確如她剛才判斷的那樣,糟汁滲透了鵝掌,香味兒醇厚,吃起來『咯吱』脆嫩,涼爽鮮美而不膩口。鵝掌本就肉薄的東西,如花生米、瓜子一樣,邊閑聊邊慢悠悠地啃它,吃多少都可以。
崔桃啃了兩個之後,覺得用筷子太麻煩,問店家要了水洗手,直接上手來,這樣啃起來就快了。萍兒見崔桃一副白白淨淨清麗漂亮的樣兒,竟這樣粗俗地拿手吃東西,順勢就贈給崔桃一個嫌棄的眼神。
「你這樣用手吃不雅觀。」萍兒終忍不住出聲提醒。
崔桃咂了下手指,沒說話。等萍兒聽隔壁桌的人講江湖傳聞,順手去哪桌上的花生剝著吃的時候,崔桃立刻把筷子丟給萍兒。
「你這樣用手吃不雅觀。」崔桃大聲道,當即引來了周圍幾桌人的側目。
萍兒頗覺得尷尬,賭氣地回瞪崔桃,跟她理論道:「這根本就是兩碼事,花生自然該這麼剝著吃,可糟鵝掌髒兮兮的,用手抓當然不雅觀!」
「是不是都用手吧?怎麼你用手就雅觀,我就不雅觀了?」崔桃反駁完萍兒,就拱手對眾人道,「便請諸位給評評理!」
「這位小娘子說得沒錯,這吃糟鵝掌用手怎麼了,怎麼就不雅觀了,就只許你吃花生用手雅觀?」隔壁桌絡腮胡中年男子選擇站在崔桃這邊。
「確實髒啊,有礙觀瞻。」另一年輕的男子站在了萍兒那邊。
「髒怎麼了,你們吃炒花生的手就不髒?來來來,把你們的手亮出來看看。」又有一年輕男子選擇站在了崔桃這邊,他模樣清秀,穿著繡著青竹的白袍,斯斯文文,扮相與這茶鋪裡粗獷的江湖人格格不入。
吃過花生的人都紛紛都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發現他們的手其實也不太干淨。
但這時又有人說話了,表示吃花生的這點不干淨,到底比糟鵝掌的不干淨來得清爽。
各自站隊的兩撥江湖人都激動起來,互相說自己的看法,越發熱烈地吵起來,甚至有動手的趨勢。
最後大家吵得面紅耳赤,仍舊是誰也不讓對方,最後統一戰隊裡的彼此,倒是惺惺相惜起來。
崔桃隨即就張羅著糟鵝掌隊都湊坐在一起,便省得有同桌人嫌他們。這些江湖人都直朗爽快,紛紛附和崔桃的話,樂得跟崔桃這般美麗的女子同桌。
剝花生隊裡的五名男子見狀,當即就倒戈向糟鵝掌隊。別無他故,因為崔桃長得漂亮,還是跟美人一桌最重要,管它什麼雅觀不雅觀的。
崔桃順勢就跟這些江湖人閑聊起來,詢問他們:「諸位大俠可知道望月先生住哪兒?我有要緊的事想要求他,事關人命。」
大家紛紛搖頭,讓崔桃別找了,這望月先生最是個怪脾氣,從來不肯透露自己的住所,都是別人找不到他,他來找別人。
「倒是偶爾會來這茶鋪喝茶。」
「太好了,那他大概多久來一次?」崔桃開心地問。
「偶爾會來,上次來好像是在半年前?」絡腮胡中年男去問茶鋪掌櫃。
「七個月前。」掌櫃糾正道。
崔桃:「……」那你們的偶爾也未免太偶爾了。
崔桃三人失望地從二林茶鋪出來,正惱著當下沒頭緒了,卻見那位書生打扮的男子跟了出來,直接跑到她們跟前。
「我知道望月先生住哪兒,也可以給你們帶路,但是他住的地方你們進不去。」
「不試試怎麼知道?」崔桃反問。
書生打量一眼崔桃,廢話不多說,直接讓崔桃她們跟著他走。
兩個時辰後,書生騎馬在前,將崔桃等人引到了汴京以西二十裡荒郊野嶺裡。周圍的樹木都長得很高,大白天竟有幾分陰森森的。
書生帶著崔桃等人走過了難走的土路,便止步於前方的青石板路前。
山坳裡霧氣昭昭,並不能完全看清楚前路。
「喏,穿過這座山,你們就能找到望月先生的住所。」書生便讓到一旁,請她們隨意選擇進去還是不進,「裡面有我師父擺得困狗陣法,常人進去只會有去無回,成為裡面的一條死狗。」
「啊,原來望月先生是你師父?那你就帶我們進去唄!」王四娘道。
張望苦笑著搖頭,「我我也不行,師父說我若破不了他這個陣法,這輩子別想見他,再做他的徒弟了。」
隨後他便問崔桃她們有誰會五行八卦、懂陣法,若非常熟知其中的門道,倒可以試一試。
王四娘直搖頭,這種玩意兒她根本不可能懂。
「我也不懂這些。」萍兒小聲道。
「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好歹活著,不至於玩命。」王四娘的話音還未落,突然被人一推,人就踏上了青石板,崔桃隨後跟上。萍兒見狀,也跟了進來。
張望見她們都進了,自然就跟著進來了。
四人順著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周圍的霧越來越濃,便有些看不清了。
大家就這麼一直走著,走了大約過了兩柱香的時候,王四娘發現路邊的一棵粗槐樹很眼熟,隨即發現那樹干上缺了一塊樹皮,立刻驚悚感慨道:「這裡我們剛走過!這塊樹皮是我順手扣的,咱們又繞回來了!」
王四娘覺得自己好像裝鬼了,明明他們都是往前走。她建議大家還是退回去,肯定是因為霧太大,剛才有個地方沒走直,才出現錯誤了。她轉身往回跑,可跑了沒幾步,便覺得四周的景兒很陌生,並不是他們像進來時的路。
「這、這怎麼辦?」王四娘慌了,覺得陣法這玩意兒真的太邪門了。
「視物不清,難辯風水,方向混亂,難定五行八卦。」崔桃道。
張望忙點頭附和崔桃,問她有什麼妙法起卦找出口。
崔桃立刻搖頭,表示她不行。
「我本以為娘子是一位高人,看來是我看走眼了,如今我們都要死在這了。」張望絕望了,嘆了口氣,干脆等死地坐在地上。
「其實破陣也未必一定要用到五行八卦的東西。」
崔桃從旁邊的樹叢摘下一顆指甲大的青色果實,直接往地上一丟,圓形的果實就順著青石板往下滾。
再高深的陣法都抵不過重力的作用。
真相就是這麼簡單而殘酷。
第28章
四人順著滾動的青果子一路下坡, 至山坳低處, 四周霧氣反而淡了。
接著,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另一座山, 有石階通往山上, 但這些石階都很窄,便是女人的小腳, 也只能踏實前半截腳, 後半截腳會懸空。石階上面還長滿了厚厚的一層青苔, 山裡濕氣重,這些青苔便有點濕滑。
「這些石階雖然有點難行走,但只要注意一些, 還是可以避免摔倒的, 大家小心腳下。」萍兒囑咐完大家, 便打頭陣,率先走在最前面。
王四娘本要跟著萍兒往上走, 忽聽身後的崔桃喊一句『別去』, 她馬上停腳。可抬頭卻見萍兒依舊往上走,仿佛耳朵突然聾了,沒聽到後頭的人在說話。
王四娘要大聲喊住萍兒, 卻被崔桃攔下了。
「她可能中了迷幻陣, 若突然驚了她,令她後仰跌倒, 」崔桃看一眼萍兒身後濕滑陡峭的石階, 「非死即殘。」
王四娘後怕地點點頭, 馬上不再吭聲了。
張望特意看一眼崔桃,便老實地站在二人的後面,跟著她們一起看向萍兒。
萍兒踏上石階後,非常擔心自己會滑倒了,便專心致志於腳下,根本無法分神去注意身後的人是否跟上。她走了一段距離後,忽聽身後有人喊她,眼睛卻不忘仍然盯著地面。
「怎麼了?」萍兒問道。
「你走偏了!」王四娘喊聲格外響亮。
萍兒愣了下,在確認自己可以穩住腳下後,才小心翼翼地回頭望。卻見崔桃她們都在山下,全都沒有跟她上來,萍兒便有些生氣。當她正要發牢騷質問她們怎麼不跟她一起走的時候,萍兒渾身的汗毛突然豎起了。
萍兒這才恍然發現,她現在腳下踩的根本不是石階,而是長著荒草的山坡。石階在她身西側,跟她已經有半丈遠的距離了,她竟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從石階上走下來了。而且她還拐彎了,可是她剛才一直覺得自己在直走!
更加詭譎的是,她一直在懸著後腳跟,即便這坡地可以落腳踩實,她此刻卻還是以踮腳的姿態站立。
嘩嘩——
嘩嘩嘩——
腳邊傳來悉嗦的聲響。
萍兒忽然覺得腳邊有什麼東西在游動,微許剮蹭到了她的裙角。她嚇得立刻繃緊全身的神經,慢慢地側首,往自己的右腳邊望去,一條青蛇就在她裙邊入蠕動。萍兒嚇得驚叫一聲,趕緊往邊上躲。
青蛇似乎才感受到萍兒的存在,猛地豎起前半截身子,欲朝萍兒的方向攻擊。萍兒當即揮劍斬斷了青蛇,她緩了兩口氣,總算稍微鎮定了些。再看山下一動不動的崔桃等人,欲把剛才沒來得及責備她們的話說再次出口,忽又聽悉嗦的響聲。
此刻無風,林子裡的荒草竟各自朝不通的方向微微搖晃起來。
萍兒本能畏懼地往後退,忽見有兩三條青蛇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她握緊手裡的劍,預備把這幾條也斬斷,但豈料接著冒出第五條、第六條、第七條……越來越多的青蛇出現,像是決堤的洪水一般。
萍兒被眼前的陣仗震得僵在原地,她縱然有幾分武藝,但也對不了這麼多蛇。她徹底慌了,手開始發抖。
「快跑啊!」王四娘尖銳的喊聲再次響起,驚得萍兒又一次回神。
「上石階,坐著,身體後傾,往下滑。」崔桃立刻對萍兒喊道。
萍兒終於反應過來,趕緊轉身跑回石階。青苔濕滑,她想憑著站立的辦法,速度往下跑根本不可能,而石階的另一側的山坡居然也傳來嘩嘩聲,說明那邊也有蛇,而且正朝著這邊來!
萍兒只能選擇崔桃的建議,干脆坐在石階上面,閉上眼稍微一使力,臀下便一顛一顛地疼著,整個人衝下山去。
在萍兒下滑的過程中,石階西側山坡湧出數十條蛇,紛紛爬過石階,往萍兒曾經呆過的東山坡迅速爬去。
但不過片刻的工夫,那些嘩嘩聲就停止了,胡亂搖晃的草叢也安靜不動了,並沒有見到蛇跟著萍兒下來,所以大家現在應該還算安全。
萍兒從石階上滑落下來後,癱在地上好一會兒,也沒見王四娘和崔桃過來扶她。
張望倒是走到萍兒跟前,問候她情況如何。但男女有別,倆人又不熟,所以張望也沒有伸手去攙扶萍兒的意思。萍兒只能冷吸口氣,自己忍著疼,捂著屁股,踉蹌站起身來。
一大塊綠青苔黏在萍兒裙子臀部的位置,隨著她裙擺的搖晃,愉快地跳躍著。叫人打眼一瞧,頗覺得滑稽。
王四娘禁不住哈哈笑起來,她笑聲洪亮,幾乎響徹整個山坳。
萍兒本就覺得委屈,又還被王四娘那樣嘲笑,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
「你們怎麼都不上山?」萍兒哽咽不已,纖細的嗓音裡透著無限的委屈。
「這山瞧著就不簡單,當然不能隨便上。」王四娘一臉得意,拿出事後聰明的得意勁兒跟萍兒顯擺。
「那你們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萍兒怨氣更重。
「憑什麼要告訴你?你自己蠢非要往上,還能怪我們不成!剛才要不是我嗓門大,把你喊醒了,你現在怕是都能走進蛇窩裡頭,這會兒連骨頭渣都不剩了。」王四娘冷嗤一聲,嫌棄萍兒毛病太多,偏要跟她杠,不告訴她,她們其實喊過她。
萍兒眼淚啪啪掉得更凶,哭得萬般楚楚可憐。
「我一直以為,大家既然一同出行,就該互相照應。我剛才主動打頭陣,便是一心想護著大家,可萬萬沒想到你們卻拿我當猴兒耍,放我一個人去冒險。這算什麼?人心怎麼能冷漠至如此地步!」
崔桃聽到萍兒這般委屈地抱怨,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這一笑,立刻引得萍兒的眼睛含淚帶怨地瞪向她,
「當初你在背後惡意揣度我、說我壞話,攛掇王四娘憎惡我的時候,難道就沒問一問自己『人心怎麼如此』麼?」崔桃好奇地問。
「噗哈哈哈……」王四娘本來被萍兒這副矯揉造作的哭相給惡心壞了,卻聽崔桃回應這一句,頓時給她痛快壞了,讓她快笑瘋了。
萍兒羞憤交加,越想越覺得崔桃在記以前的仇,所以剛才趁機報復她,故意不喊她。
張望趕緊勸大家別吵了,對萍兒解釋道:「其實萍娘子剛走上去的時候,崔娘子喊你了,但你好像沒聽見,再喊便不大行了。你那模樣很像是中了迷幻陣,當時你只有半截腳踩在石階上,若一旦驚著你了,令你受驚致後仰跌倒,再順著石階滑下來,你八成會頸骨折斷,便是不死也會癱了。」
張望的話令萍兒瞬間傻眼,原來人家顧及她了,是她一開始小心眼,語氣不好地亂責問。萍兒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好醜陋,沒臉去面對崔桃。她憋住了眼淚,尷尬地低著頭,極力壓低自己的存在感,窘迫得無以復加。
一時間山坳裡安靜了,只有鳥叫蟲鳴,連王四娘都閉嘴不笑了。
萍兒明白大家安靜下來的意思是什麼。她深低著頭,忙作揖對崔桃鞠躬致歉。
「你能閉上嘴,便是對我最好的道歉了。」崔桃說罷,倒沒心思繼續在萍兒身上,而是不停地在環顧周圍的環境。
王四娘馬上警惕起來,趕緊湊到崔桃身邊,慌張地問:「難道又有什麼危險?」
萍兒也跟著緊張起來,抓緊手中的劍。
張望疑惑地學崔桃那樣,也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哪裡有什麼改變後,便眼底淡然了。
「你們說這山裡長蘑菇麼?」崔桃目光凝重,突然發問。
王四娘、萍兒、張望:「……」
「野菜倒是有,剛才過來的一路我都有看到。」崔逃接著感慨道。
王四娘、萍兒、張望:「……」
崔桃見他們三人都不吭聲,納悶地瞅向他們:「這都到晌午了,你們難道不餓?」
「本沒覺得,但聽你一說我也覺得餓了。」王四娘揉了揉肚子,隨即恍然意識到,「唉,咱們應該買點干糧帶過來!怎麼把這麼重要的是給忘了!」
「誰想到會困在陣裡頭,也沒人提前跟我們說過。」萍兒小聲嘟囔一句。
張望回看一眼萍兒,有點感覺萍兒好像在怪他,怪他一開始沒把話說明白,才導致她們沒准備吃食來?這會兒他才終於明白了,為何剛剛崔桃要對萍兒說『你能閉上嘴,便是對我最好的道歉了』。
「帶干糧做什麼,到哪兒吃哪兒,那才叫能耐。那邊有水,生完火,就近找些蘑菇野菜或打兩個活物來,自然就有吃的了。」
崔桃指了下東邊山根底下的小水溝,那裡有泉眼,水一直從水溝裡冒出來,往周圍流淌,量不算多,但足夠四人午飯所需了。
泉眼附近就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泡桐樹,樹葉尤其大。崔桃先折了三片這比人臉還大的桐葉,分給萍兒和王四娘各一個,她也留一個。她們三人負責去采蘑菇弄野菜,張望負責去撿柴點火。
「記住別往山上去,就順著這座山的山根走。」
大家應承,各自去尋東西。
萍兒窘於跟崔桃一起,而王四娘現在就愛跟著崔桃一起。所以萍兒就自己往東去找,崔桃和王四娘則往西走。張望就近撿柴,堆在地中央。
王四娘常年住在山寨,認蘑菇、野菜都不在話下。許是這片山常年沒人入內的緣故,特別富饒,野菜四處都有,隨便找找就發現了七八個粗腿蘑。別看只有幾個,這蘑菇個頭長得特大,一個的量頂至少普通二三十個小蘑菇。大的都可以比人臉長,這蘑菇便如其名,菇腿兒粗壯得跟大雞腿似得,口感也沒得說,很有嚼頭。但只有腿兒好吃,菇蓋的味道就很一般了。
王四娘把采來的蘑菇和野菜都用大樹葉包好,便要高興地告訴崔桃這些應該夠大家吃了。卻忽見一直盯著前面草叢的崔桃突然轉頭,用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出聲。
王四娘馬上閉嘴,先把蘑菇放在了地上,然後悄悄地湊到崔桃身邊,順著崔桃的目光望去,便見一肥碩的兔子正貓在草叢裡吃草。
王四娘馬上用手勢示意。她來抓,她可有經驗了。
王四娘貓著腰,小心翼翼地越過草叢,誰料突然腳下一跌。哪知道這草叢裡有個坑,上面長著一層厚厚的荒草,根本叫人察覺不到。王四娘這一跌便聲響大了,驚了前頭的兔子,兔子立刻朝山上的林子裡逃竄。
王四娘懊悔莫及,恨得直拍大腿,卻忽然感覺耳旁有什麼東西飛過。等她定睛再看的時候,那只逃竄的兔子竟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王四娘趕緊奔過去,揪著兔耳朵拎起來,發現這兔子還沒死,只是被打中了腦殼兒,暈過去了。
「好功法!」王四娘驚嘆不已,問崔桃這一招飛彈石子兒的功夫叫什麼名兒。
「瞎打,沒多大力,但正中要穴最好。若打在別處,這玩意兒八成會跑了。」
「那就更厲害了,兔子躥得那麼快,你竟如此有准頭!」王四娘變著法地誇贊崔桃厲害,特高興她們今天中午居然有肉吃了。
倆人折返回去的時候,張望已經成功生了火。萍兒也采了野菜回來,這裡的野菜她只認識一樣,別的不認識的她不敢采,怕有毒。
萍兒一見王四娘手裡拎著一只很肥的兔子回來,又見那兔子腿兒還在動,忙跑過來關心,「好可憐,它怎麼了?」
「它要死了。」王四娘隨即去另一頭山邊,准備殺兔子。
萍兒詫異地望著王四娘的聲音,想阻止又不敢,小聲嘟囔道:「你們怎麼可以吃兔子,兔子那麼招人喜歡,毛茸茸的。」
正在洗野菜的崔桃聽到這話,手一抖。
王四娘當然不會理會萍兒的憐惜,三兩下把兔子殺了,扒了兔皮,將兔子在山泉水裡洗干淨人,然後遞給了崔桃。
崔桃掀掉一塊平整的青石板,把青石板洗干淨後,直接當成備菜的案板。
她把四條兔腿兒卸下來,正好四個人,可以烤著吃,一人一個。
崔桃把兔腿兒改刀之後,她便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袋子來。
「你做飯掏錢袋作甚?」張望看見後,便順嘴笑問一句。
接著,張望就見崔桃從袋子裡掏出一個紙包,又一個,第三個……每個紙包上分別寫著、鹽、糖、蒜粉、胡椒粉等,足有十二包!除了平常廚房常用的調味,她居然連草果豆蔻這類的香料都備了。
「你平常出門都會帶這些?」張望驚訝不已。
「在汴京不用,但若出門自然要備著。」崔桃用佐料腌好兔子後,王四娘已經應崔桃要求,用她的大刀砍出來一截大概小腿一般粗的木頭。
崔桃就把這塊木頭放在青石板上墊著,將兔身放在上頭,分連骨帶肉斬成半寸大小的肉丁。再將粗腿蘑切成同樣的丁,因為蘑菇出水會縮小,可以比兔肉丁大一點,再將洗干淨的野菜也放著一起。腌制等待一會兒,將腌出來的水淋干淨,再用蒜粉、鹽、糖等佐料拌勻,分成四份,用大片的桐葉多包裹,未免漏湯,要多包裹幾層,然後用黏土縫好,塞在火下。
四個兔腿則用木棍架好,一定要等木柴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紅炭的狀態再去烤制。不然明火去燒,不僅不能把肉烤熟,還會熏黑燒焦,吃起來有一股子略嗆鼻的煙味兒,如此便白白瞎了好食材了。
等把四個兔兒烤的外表焦黃,香味撲鼻的時候,火也差不多都滅了。便將埋在活下面的四包蘑菇野菜兔肉挖出來,敲碎外泥,撥開包裹的葉子,伴著屢屢白色的熱氣升騰,異常濃郁的鮮香味兒在空氣中瞬間炸開。
王四娘、張望和萍兒都被這兩道菜所散發的香味兒勾得直咽口水,王四娘直接忍不住了,飛快地奔過來要走自己的那份兒,席地而坐就開吃。
烤兔腿兒鹹淡適中,焦香逼人,能吃到一些蒜和香料的味道,淡淡的並不濃,恰到好處地蓋住了兔肉的腥味,又把兔肉的香味凸顯出來,越嚼越香,越吃越上癮。
蘑菇野菜兔肉丁也香,但它的香味兒則更偏向濕潤的鮮美,不同於烤肉那種焦香。兔肉丁白而水嫩,夾一塊連湯帶汁,入口便是蘑菇野菜的素鮮味兒和兔肉的肉香味兒完美地融合,這香味兒像在人嘴裡活了一般,於唇齒間游走,從舌尖滑向舌根,再到喉嚨……甚至全身都遍及著這種美味的感覺。
「我的娘誒,這也太好吃了!」王四娘已經是一臉迷醉的樣子,幸福得要死了一般。
張望也連連點頭,直贊好吃。他一邊手拿著兔腿兒,一邊表示他要吟詩一首,來形容兩樣菜的香。
崔桃笑了一聲,卻懶得把嘴倒出空兒來,接茬他的話,此刻她只想專注於品嘗自己做的美食。
萍兒這會兒還坐在原來的地方,邊偷偷地咽著口水,邊痛惡自己有這種反應。但她真的餓了,而且這味道真的太香了,香到無法形容的地步,簡直可以要她的命!
太罪惡了,她怎麼能動吃兔肉的念頭?兔子明明那麼招人喜愛,它不該被吃。剛才她們殺兔子的時候,萍兒還痛恨自己沒能耐,不能解救那只可憐的兔子,但她在心裡暗暗發誓,那兔肉她絕不會碰一口。
可是現在,因為這致命的香味,萍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們手裡的兔腿兒。那顏色,太好看了,焦黃焦黃的。她那份兒還放在青石板上,她沒去拿,也沒人叫她吃。萍兒已經從努力讓自己拒絕,到逐漸開始猶豫著,要不要吃。
王四娘吃完自己那份兒後,意猶未盡地咂嘴。她發現萍兒還沒動,樂了。
「她不吃兔子,那我可以吃這份兒了麼?」王四娘馬上向崔桃求問。
崔桃看眼萍兒,回道:「隨意。」
王四娘一聽樂壞了,馬上奔過去。
「誰說我不吃了!」萍兒不再猶豫了,匆匆跑過來,趕緊把自己的那份兒拿走。
「誒?你不是不能吃兔子嗎?」王四娘遺憾自己不能吃兩份,非要狠狠地笑話萍兒。
「但找望月先生更重要,我若是餓著肚子,一定會拖大家後腿的。」萍兒磕磕巴巴地找理由解釋道。
其余三人都知道萍兒是耐不住香味兒,饞地想吃了,都笑起來。
「你若怕餓著肚子,我讓四娘再給你弄點野菜蘑菇來,稍微等一會兒就行。可不能強迫你吃兔子肉,該多難受啊,別一會兒吃完又委屈地哭了,說是我們逼你的。」崔桃吃飽飯就閑得慌,逗一逗樂兒。
「對對對,你等會兒,我去給你弄。」王四娘失望的眼睛裡重新燃起光芒。
「不……不用,我可以的吃的,不會怪你們。」萍兒把兔腿兒拿到手之後,近距離地聞到香味兒,更覺得肚子餓,抓心撓肝地那種想把這肉吃到嘴,整個心理防線全部崩潰了。
「喲,還委屈你了,吃我們辛辛苦苦打來的肉,還要『不怪我們』。」
王四娘故作不爽的嘲諷道,要求萍兒吃也行,起碼要贊美兩句,跟她們好生道謝,剛剛做飯的時候她可沒出什麼力。
「我平常不是什麼講理的人,但今兒我對你可是講理了,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怪我說得不對,多謝崔娘子做這麼好吃的東西給大家,多謝四娘!」萍兒聲音弱弱地說道。
「啊,你說什麼?我沒聽見!」王四娘側耳朵大聲問。
萍兒又把音量提高,大聲再說一遍道謝的話。
王四娘便在崔桃身邊坐下來,遞給對崔桃一個萬般敬佩的眼神兒,小聲道:「還是崔娘子厲害,一味兒兔肉就把人治服了。」
剛剛在收拾兔肉的時候,崔桃見萍兒躲遠遠地坐著,便讓王四娘猜猜,一會兒萍兒會不會吃這個兔肉。
王四娘瞧萍兒那一臉『你們好殘忍』的樣子,想起她曾經在牢房因為賭氣接連三頓沒吃飯的情況,便表示她不會吃。卻沒想到,今兒她卻扛不住了。不過也理解,一般人都扛不住這麼美味的東西,實在是崔桃做的太好吃了。便是那看起來清淡寡欲的韓推官,聞著這味兒,指不定也會拜倒在崔娘子的青石板下。
萍兒啃了兩口兔腿兒之後,撕開葉子,打算開吃蘑菇野菜兔肉。
但她忽然想到什麼,臉色頓時變了,連忙問崔桃:「這葉子會不會有毒?」
聽她此話一出,王四娘頓時臉變得煞白,如果真有毒,她可都吃進肚子裡了。說起來這地方這麼玄乎,有毒太有可能了。
張望挑了下眉,勾著嘴角望向崔桃。
「此為泡桐葉,不僅可治惡瘡,還可消腫生發。你們說有沒有毒?」崔桃反問。
倆人這下松口氣,萍兒開始放心地吃起來。
王四娘感慨崔桃懂得真的太多了!她揉了揉吃飽的肚子,盤坐在地上,跟崔桃閑聊起剛才蛇群的事兒。怎麼就突然成群地攻擊起萍兒?
「是不是誰上山都會遭那群蛇圍攻?那這山咱們怕是翻不過去了!」
「應該不是,剛才她站那兒的時候,只有一條蛇,那蛇起初也沒打算咬她。是她驚了蛇後,又殺蛇,才會有成群的蛇攻擊。我猜這些蛇應該嗜血,聞到血氣了才會來。」崔桃分析道。
王四娘還是嘆氣,「可咱們還是不能過去,那石階問題太大了。剛可都瞧見了,萍兒上了石階後就跟中邪了似得,路走歪了都不知道。」
「眼睛有時也會騙人,迷幻陣法便是由此而成。」
如錯視之王的弗雷澤螺旋,當你盯它越久,就會越容易產生錯視的幻覺。當然這個例子,她不好跟王四娘講。
「那還有什麼辦法?」王四娘知道崔桃是個能人,如果這個山還能翻過去,那一定得靠崔桃。
「破解這陣法的緊要之處,就在於要找到令我們產生錯視的核心之物。」崔桃問往四娘可覺得眼前這座山有什麼跟別的地方不同。
王四娘撓撓頭,「好像也沒什麼不同,就是這石階太窄,長滿了青苔,人一上去就中邪,山上還有很多蛇。」
「對了,正是這石階有問題。正常的石階不會這麼窄,也不會如此均勻地長滿細密的青苔。」崔桃道,「這些青苔滑,就會引人一直盯著腳下,盯久了就會出事。」
崔桃讓王四娘好好看看,這第一、二、三石階上的青苔是不是長得都一樣。
王四娘仔細看過之後,「好像是不一樣,有深有淺,濃密不通,好像種類都不一樣,但卻錯雜在一起……」
王四娘再抬頭,忽覺得有點眼暈。
「想走過這座山很簡單,把石階上的青苔清理干淨就行了。」崔桃道。
「何不走山路。避開石階?那些蛇只要不見血腥,應該就沒事。」張望問崔桃道。
「放著坦途不走,非走崎嶇,是最愚蠢的選擇。山裡的情況更加復雜,只會更容易讓人被布陣困住,而且解除的方法一定沒有走坦途這麼簡單。
比如剛才我們走青石板路,有些人走不出去,便會有人想著進山裡走,看不同的樹和景兒,覺得可能就出去了。殊不知樹林本身就是迷幻人的『陣法』,沒有高人特意去擺陣,都會有人迷失其中,何況還有高人再加一重陣呢。」崔桃解釋道。
「對,不能進山!」萍兒這會兒吃完了,馬上跟過來附和。她可太怕那些蛇了,除了蛇,如果還有更難走的陣,那可真是要逼死人了。
「那咱們就除青苔!」王四娘舉起大刀,就要從第一個石階刮起。
崔桃攔下了她,「這青苔養得可不容易,均勻地鋪排到每個石階上,還細分每一品種,按照顏色深淺和稀疏程度,去安排形狀種好。多費心,多難呢!」
「可這玩意兒會害我們中迷幻陣啊!」王四娘不懂崔桃怎麼突然心疼起青苔來了,這簡直比萍兒心疼兔子還離譜,「反正又不是我們費心種的,鏟唄!崔娘子為何要心疼這玩意兒啊?」
崔桃笑了下,看向張望:「我當然不心疼,我是怕望月先生心疼。」
「可我們不鏟掉,連望月先生都見不到。」王四娘堅決要鏟除。
萍兒則在這時候察覺到異常,跟著崔桃的目光看向張望。只見他立在那裡,還是斯斯文文的,但嘴角流露的笑很詭異。接著,他跟崔桃四目相對了。
萍兒恍然反應過來,詫異地等著張望:「難道說你是……是……」
「在下張望。」張望對萍兒拱手,介紹自己名字。
「張望……望……望月先生?原來你就是望月先生?」萍兒驚得瞪圓眼,指著張望,詫異不已。
「正是在下,這青苔還請王四娘刀下留情,確是我多年精心鋪排出來的。」張望隨即問崔桃,是從什麼時候識破他就是望月先生。
「不知我們虛實,就敢草率地帶我們來這裡,要我們破陣法,還聲稱你是望月先生的徒弟。那時候開始,我就懷疑你了。」崔桃道。
「哦?這麼早?我本以為會是咱們在這山根底下吃飯的時候。」張望便問崔桃他當時的破綻在哪兒。
「在於是一個圓,你非局限於我們來這個點。」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花了一圈,然後指點了其邊緣的一個位置。
「何意?」張望笑問崔桃,略有不解。
崔桃在圓的中心點一下,「望月先生住在這,那四面八方都可以通向你的住所。汴京外的地形,就沒有什麼懸崖峭壁的絕路,所有這裡的各個方向都容易進。
你聲稱是他徒弟,說破不了陣法就再也見不到望月先生了。可這一圈這麼大,不太可能所有地方都布滿陣法,這裡走不通,你完全可以選別的路。」
「看看咱們走過的這兩個陣,便知道這布陣得多費時間。林子飛禽走獸多,天氣又多變,經常刮風打雷下雨,隨時都有可能將陣法破壞。所以單單就這一處山坳的陣法,維護起來便非常費時費力。
如果望月先生住所四面八方都有類似這樣的陣法,一向喜歡獨來獨往的望月先生,縱然他有三頭六臂,恐怕也做不到吧?」
張望哼笑一聲。
「所以我覺得你是故意帶我們來這裡,想拿你精心建造的陣法來為難我們,讓我們知難而退,又或者探底?想知道我們來干什麼,有多大能耐。」崔桃接著揣測道。
當然,崔桃說完了,還不忘謙虛一下,她的這些推測沒有證據,不一定對。
張望又笑一聲,覺得崔桃的這個『謙虛』反而更像是在嘲笑他。
「說吧,你們有何事來找我?」張望突然冷下臉來,不復之前書生般的斯文了。
「晚輩萍兒,仇玉玲之徒,拜見前輩。」萍兒馬上跟張望行禮。
王四娘倒是被萍兒立馬改變的態度給逗樂了,「前輩?我瞅他也未必比你大啊。」
「所以說眼睛是會騙人的。」崔桃讓王四娘看一下張望的脖頸,「一個人臉可能會保養得很年輕,但脖子很容易暴露出年紀。」
王四娘看著張望脖子上很深的頸紋,唏噓地點了點頭。她又在奇怪的地方長見識了。
「你就是仇玉玲的徒弟?那可真夠讓人失望的,」張望臉色更冷了,不滿地嘆道,「青出於藍反而黃了。」
萍兒再拱手,很抱歉自己沒能得師父的真傳,更厲害一些。
「還望前輩幫晚輩一個忙,告知晚輩天機閣在何處?」
「喲,這是背叛師門,開始做了開封府的走狗了?」張望譏諷之言更重。
萍兒默默保持行禮的姿態,不敢吭聲了,隨即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也覺得自己背叛師父很可恥。
「不過天機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師父也不怎麼樣,背叛了就背叛了。但衝你這德行,我是斷然不會告訴你此等重要消息。倒是這一位小友,有些意思,是個可造之材。你若答應做我的徒弟,我倒不介意你是開封府的走狗,助你一臂之力。」
張望非常欣賞地打量崔桃,越看越滿意。他早就想收個優秀的徒弟,把自己畢生的絕學都傳授給他。這個崔桃,聰明絕頂,絕對適合。只可惜是個女兒身,不過也沒關系,他勉強可以接受。
「那恐怕不太行,我不是可造之材。」崔桃馬上拒絕道。
「你謙虛了。」張望立刻道。
「我本來就是『材』,已經造好了,輪不到您來教。」崔桃無比自信道。
「呵,小孩子家家的,口氣倒不小。」張望問崔桃敢不敢接招,他出十題考她,若她能解其中六題,就算她厲害,不必拜師,她也會告訴她天機閣消息。
「那我若全解對了,你叫我一聲師父如何?」崔桃反問。
張望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狂妄的後生,反而更讓他興奮了,「可以。」
他出的這些題,涉及他的絕學,可不能外傳。張望便打發王四娘和萍兒回避。
王四娘和萍兒便在遠處等著,就遠遠地望著崔桃和張望倆人一會兒用手比劃說什麼,一會兒蹲在地上畫什麼。
經過了漫長的半個時辰,張望和崔桃一起走了過來。
「怎麼樣,有沒有答對六道題?」王四娘忙問崔桃。
崔桃聳了聳肩,看向張望。
「算了,答不對也沒關系。」王四娘都以為崔桃失敗了,安慰她道,「反正這活兒是她的,成不了,跟咱倆也沒關系。」
萍兒委屈地低頭,有些愧疚自己無能,白白帶她們過來折騰一趟。
「師父!」
張望突然對崔桃作揖,畢恭畢敬道。
第29章
王四娘和萍兒都瞪直了眼睛, 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兒來。
萍兒抿著嘴角, 半頷首, 強裝鎮定。
王四娘卻管不了那麼多, 噗嗤一聲, 就拍起大腿哈哈笑起來。
萍兒被她帶的也忍不住了,跟著笑出聲來。
張望直起腰板, 冷眼掃向王四娘和萍兒, 「論學求進, 輸了有何丟臉之處?倒是你二人,蠢得不知四五,卻還嘲笑七八, 活著何用?浪費米糧?倒是連牛糞都不如了, 牛糞尚可養肥莊稼。」
張望說罷就輕拂衣袖, 朝著迷霧重重的密林裡走去。
「前輩真對不起!」萍兒慌忙給張望鞠躬道歉。
張望理都懶得理,只是在身影消失前說了一聲:「天香樓。」
「這廝怎麼還罵人呢, 我怎麼就不如牛糞?牛糞可以養肥莊稼, 我拉的屎就不能養了?」王四娘憤憤不平地反問,轉頭看向萍兒和崔桃,問她們是不是這個道理。
萍兒驚訝地蹙眉, 眼神裡滿是嫌棄地對王四娘道:「你說話怎麼可以這麼粗俗。」
「呵, 粗俗?你不拉屎麼,你拉的屎都是水晶包子, 能吃不成?」王四娘梗著脖子, 不服勁兒地質問萍兒。
萍兒聽她這話, 更覺得粗俗,側身避了一下。怪她不長記性,總想著跟王四娘這樣的潑婦好好講道理,根本不可能講通的。
崔桃被逗得哈哈笑了會兒,連連點頭應和王四娘說得對,「話糙理不糙,人的……確實也可以養肥莊稼。」
王四娘得意了,嘿嘿笑,罵萍兒就是事兒多。
三人隨後回京,在夜色下返回開封府。
韓琦正在書房中處置公務,連王釗都在外候著,崔桃等人便也等著了。
「對了,杏花巷的案子查得怎麼樣?可有新線索?」崔桃對那個滿是凶相宅的杏花巷,印像非常深刻。
王釗搖了搖頭。
他們查過杏花巷裡那些民宅建造的過往,都是出自一個老木匠之手,叫王關。但這個老木匠在三年前就死了,只有一個女兒,已經嫁人了。鄰居都說他是個老孤僻,不喜歡與人來往過密,所以大家都對他過去的事都了解不深,也不知道他是否懂風水。
至於王關的女兒王氏,因為嫁得比較遠,衙門已經派人去問她的住地問口供,但少說要再等五天才能有消息。
「……總之如今線索太少,一沒有目擊證人,二沒嫌疑人,完全沒有頭緒。」王釗嘆道。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張昌走出來,請諸位入內。
韓琦剛放下筆,長睫在眼下映出一道暗影,側臉雋美如畫,卻帶著幾分倦色,瞧著像是昨夜便沒休息好。
他見崔桃等人來了,頗有點意外。
「查出來了?」
「天香樓。」崔桃道,「倒不知這天香樓是什麼地方?」
王四娘從跟著進屋看見韓琦開始,眼睛的存在就只有一個目的:偷看他,偷看他,還是偷看他。
猛地,韓琦的目光射向王四娘。
萍兒趕緊暗中扯了一下王四娘的衣袖,讓她快點收斂。
王四娘慌忙回神,趕緊遮掩回話道: 「汴京城內很多有名的酒樓我都去過,卻沒聽說什麼天香樓,我看八成是個飯菜都很難吃的小鋪子。」
韓琦只掃了王四娘一眼,目光便立刻撤回。他從王釗手裡接過案卷,看了兩眼後,便讓王釗派人去查一查這個天香樓。囑咐他這次不可再冒進,只在外圍大略打聽情況即可,回頭大家再一起商議辦法。
王釗應承,當即就領命下去,走之前,他警告地看一樣王四娘。
王四娘卻沒察覺,目光還是有意無意地偷偷往韓琦身上掃。不光臉好看,手也好看,就連掛著衣袍的肩膀、胳膊感覺都比別人俊。
三人隨後告退,等休息一晚,明日查清楚天香樓再做定奪。王四娘走的時候依依不舍,滯在最後一個離開。她出了門,還想回頭看,張昌過來關門,狠瞪了一眼王四娘。
王四娘嚇了一跳,然後訕訕地跟在崔桃後頭走。
萍兒早把王四娘所有的表現都看在眼裡,這會兒禁不住酸她:「先前不知是誰,譏諷我肖想韓推官。我看是你自己存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心思!說你粗俗你還不認,才剛你那麼盯著韓推官看,很猥瑣也很失禮,你知不知道羞恥?」
「誰說我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了!我再傻也知道韓推官那等人物可不是我們這等人能肖想的。奈何他長得好,我就是忍不住想偷偷多瞅他兩眼,這能有什麼事兒?這有錯麼?犯法了麼?」
萍兒見王四娘又開始撒潑不講理了,便不跟她再講。
王四娘卻不消停,追問崔桃她錯沒錯。
「理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崔桃話不及說完,王四娘就得意了。現在崔桃的話對王四娘來說就像是聖旨一樣,都是對的!聖旨說她沒錯,她就沒錯,王四娘揚起下巴衝向萍兒。
「但越美麗的東西就越危險。」
崔桃說完後半句話,王四娘臉上的得意勁兒戛然而止。
「什、什麼意思?」王四娘嗑巴了。
一直被欺負地處於劣勢的萍兒,這會兒『翻身』了,「意思是你、要、倒、霉、了!」
如果換做以前,王四娘肯定不在意這兩句話,但現在不一樣了。崔桃說話真的很靈的,而且三人之中只有她比較了解韓推官。
「真、真的麼?」王四娘磕巴問。
「事無絕對,大概八成可能。」崔桃道。
「可我沒犯法,他憑什麼懲罰我?莫不是要對我濫用私刑?那我告訴包府尹去!」王四娘這次之所以能有機會出獄立功,便是多虧她上次撒潑鬧來了包拯。包府尹一身正氣,絕不會縱容韓推官對她濫用私刑。
說到底,她不過是多看韓推官兩眼罷了,又沒吃他兩塊肉,真會如小氣,跟她計較?
萍兒笑道:「所以說人要多讀書,讀了書才能知禮懂規矩。平民見官尚不能直視,何況你只是一個低等囚犯,人家偏要拿這個理由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你也無可奈何。」
王四娘嚇傻眼了,轉過頭去向崔桃求證,見崔桃點了頭,她更嚇得魂不護體,後悔自己好容易有機會從大牢裡走出來,卻『得志便猖狂』,竟敢去覬覦韓推官的美色。她挨了五十杖的屁股才好,可不想再被揍了!
王四娘求崔桃幫忙去求情,救她一命。
「以崔娘子的能耐,韓推官肯定會給你面子的。以後我一定管好我這雙眼,不再那麼看他了,我保證!」
「不幫。」
如果一人犯了點小錯,就要麻煩身邊的人來承擔,便很難記住教訓,下次不犯。崔桃跟王四娘從來都不是可以互相幫助的好友關系,她才不會閑的沒事兒往自己身上攬麻煩。
王四娘哀呼起來,當即就坐在地上,拍大腿喊著自己命苦,喊什麼男人死了、奸夫死了、身邊連個朋友都沒有之類的話。但她叫喚兩聲見沒人管她,萍兒和崔桃都步履如常地往前走,她趕緊起身追上。
王四娘忙衝到崔桃跟前給她賠罪,好聲好氣地跟她打商量:「我不求崔娘子幫我求情,給我出個主意,好歹讓我少受點罰,就看在我、我……會剝兔子皮的份兒上。」
這本來是王四娘實在沒東西說,胡扯出來的話,但崔桃聽了之後卻被戳中了心思。
「我倒是喜歡吃豬肚、肥腸之類的東西,奈何這些玩意兒收拾起來太麻煩。」
「我我我,以後只要是髒活兒、累活兒、臭活兒都都我來,只要崔娘子現在肯給我指一條明路。」王四娘忙學斯文人作揖的姿勢,七八不像地給崔桃行一禮。
崔桃對王四娘附耳低語了兩句,王四娘連連點頭應承,保證乖乖照做。
半個時辰後,韓琦處置完公務,從房間裡出來,忽見院內有一坨黑影跪在地中央,側首看向張昌。
「來賠罪的。」張昌解釋道。這種小事他自然不會在自家主人正忙的時候去打擾,只等這會兒見了,簡單解釋四個字即可。
韓琦輕笑一聲,他自是已經看清這人是王四娘,倒不覺得以她的性子會有這般領悟。
「誰給你出的主意?」韓琦踱步至王四娘身前,眼睛卻不在她身上。
淡淡的冷檀香味兒沁在周圍的空氣中,仿佛凝滯了。
檀香本有凝神靜氣之效,但此刻王四娘聞著卻是嚇得心咚咚直跳,腦門子上冷汗直往外貌。韓推官果然是樣子看著斯斯文文的,卻是個人精,一張嘴問題便戳到要害之處。
得幸崔桃猜到了這點,教她如何應對,這果然是聰明人才能對付聰明人,她這樣的蠢人只有玩完的份兒。
「回韓推官的話,是崔娘子給賤妾出的主意。」
韓琦這才低眸,掃了一眼王四娘。
王四娘趕緊抓緊時機,抖著嗓音道:「是崔娘子好心,把痛罵了賤妾一番,賤妾才意識到自己的粗魯之舉衝撞了韓推官。賤妾自知韓推官高不可攀,絕無非分之想,賤妾粗鄙之人,往日直來直去慣了,總是看到什麼漂亮好看的,便會忍不住想多看兩眼。但對韓推官,賤妾忘了禮儀規矩,真不該看的,賤妾知錯了,請韓推官恕罪!」
王四娘說罷,就以特別標准的姿勢,虔誠地向韓琦磕了三個響頭。
韓琦走了。
王四娘再抬首,發現眼前空空,懵了下。
張昌走過來,不爽地對她道:「起吧,今兒算你走運。」
說罷,他便隨自家主人去了。
王四娘大大地松了口氣,萬幸有崔桃給她出主意。
……
次日,三人再度齊聚,准備面見韓琦,商議應對天香樓的辦法。但這一次,只有萍兒和崔桃被允准去見韓琦,王四娘被單獨留在外頭。
王四娘反而松了口氣,她真怕見到韓推官,更怕自己這不長記性的腦袋又控制不住自己雙眼,被剔出來她反而覺開心。
「什麼?天香樓竟是妓院!」萍兒驚得瞪圓眼,緊縮著脖子和肩膀,連連搖頭,生怕自己的清白被人毀了去,「那種地方我可不能去,死也不去。」
「我可以。」崔桃躍躍欲試道,當即受了韓琦冷眼一瞥。
「你瘋了,那可是妓院,你可知妓院是做什麼的?」萍兒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桃,崔桃這模樣比她水靈百倍,去那種折磨女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怕是連一塊好皮肉都不會剩下。
「自然知道,我應付得了!」崔桃拍拍胸保證道。
坐牢的日子可以說非常單調了,來點香艷刺激的畫面非常可。這本也不是什麼特丟人的事,人類都是要經歷這種大和諧的場面才會繁育下一代。
韓琦知她能耐多,性子異於常人。
「你考慮清楚,」韓琦還是提醒崔桃要慎重,「便是不去,也有別的辦法。」
崔桃知道以韓琦的品性,他不會主動把女人往火坑裡推。可不入虎穴,做點危險的任務,哪有足夠的『功勞』支撐她得到赦免。
「那大家就各自用各自的辦法,雙劍齊發,射中的機會也更大。」
萍兒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干瞪著眼睛看著崔桃,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主動。
「也罷。」韓琦見崔桃堅持,也不多言了。
隨即大家就商議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安排崔桃進入天香樓,如遇困的良家女子,別家不要的小妾,流浪的女乞丐,亦或是私逃出來的官家罪女。
崔桃搖頭否認四連,「都不行,這些都要從底層爬起,起點太低了,得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接觸到上層?時間上也不允許。」
即便那天香樓再有趣兒,崔桃也沒有在那地方常駐的打算。
「那該用什麼身份?起點高的話,難道說是貴女?可這就更說不通了,誰家會把貴女送到青樓去。」王釗滿臉疑惑道。
韓琦看著崔桃,知她心裡有了想法,讓她但說無妨。
「揚州來的花魁,就叫百日紅吧。」崔桃當即把自己的『藝名』起好了。
王釗恍然,這才算明白了崔桃所謂的『起點高』指的是啥。只是崔娘子這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總讓人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勁兒?那可是花魁啊……她怎麼也會?
此時此刻,萍兒已經震驚得快把自己的眼珠子瞪掉了,「你要裝花魁?但花魁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裝的……」
「你的意思我還不配了?」崔桃反問。
萍兒忙搖頭,表示她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青樓花魁可僅僅要有美麗的容貌,琴、棋、書、畫、唱歌、跳舞……幾乎樣樣才藝都要齊全,可不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若是被天香樓的老鴇發現你有破綻,豈不更危險?」
「抓賊哪有不冒險的,讓王四娘做我的粗使丫鬟。」崔桃對韓琦道。
萍兒默了片刻,表示道:「我也要去!這查天機閣本是我的活計,卻讓崔娘子和王四娘冒險,我卻白白落個免罪的機會離開開封府,太說不過去了。」
崔桃笑了下,稱贊萍兒道:「孺子可教。」
韓琦凝眸認真地看著崔桃,讓她再想想清楚。
崔桃問韓琦能不能借給她筆墨。
韓琦便起身,將桌案讓給了崔桃。
不一會兒,崔桃便將她寫好的東西交給韓琦。
這是一份兒『免責聲明』:
一切都是她自願參與調查天機閣,不管在調查過程中出現任何危險,都與韓推官和開封府無關,後果她願一力承擔。
韓琦看完內容後,捏著紙的手微微用力,紙張隨之起了褶紋。
他知道崔桃這下這篇東西出於好意,一旦她在執行任務中出了事,這張紙便可令他的仕途免於受到影響。
他根本用不著崔桃保證這些,但如今也不能拂了崔桃的好意。
等屋裡的人都散了,韓琦將崔桃的那份『聲明』放在桌上,默看著紙張上清秀的小楷,片刻後,他將這張紙壓在一疊書下。隨即執筆點墨,寫了一封為崔桃請免罪名的折子。
……
三日後,汴京內開始漸漸流傳出一個消息。揚州著名花魁百日紅來汴京了,據說此女子長得國色天香,才藝雙絕,在揚州深受達官顯貴喜愛。
「如今這百日紅來京了,不僅勾得相府呂三郎四處尋他,更引得如晏居厚等高才子弟也為她痴迷,甚至作詞去特意稱贊她的美貌。在做諸位若是不知這晏居厚是誰,提他父親大家肯定曉得,正是年十四歲以神童入試的晏殊。」
茶鋪裡的人一聽這話,紛紛好奇起來這百日紅到底是何等模樣,居然引得如此多的勛貴子弟爭相追捧於她。
越神秘,就越好奇,越好奇就越需要討論打聽,很快這消息就傳遍了汴京,行當裡的人必定都知道了百日紅此人。
京內有不少青樓開始主動打聽百日紅的去向,都有意將這一位花魁請進自家樓內,招財進寶。
崔桃就是在這時候現身,找上了天香樓。
不同於其它青樓妓院,天香樓獨自矗立於汴京西梨花巷一隅。地處偏僻,門前大紅燈籠高掛,卻不缺車馬。天香樓分東西兩院,以東為貴,西為賤。東側的稱為『妓』,皆姿色上乘,才藝頗佳,可賣藝不賣身,多用來伺候高官勛貴。西側的稱為『娼』,皆是些沒才藝的苦命女子,只能以色事人,客人也都是三教九流,而且價錢便宜。
天黑之後,穿著一身海棠紅明艷裙裳的崔桃,在萍兒的攙扶下,走出了轎子。隨即就被天香樓的老鴇孫媽媽迎入雅間。
「真想不到請到百小姐肯賞臉來我們天香樓,實乃我天香樓之幸。」孫媽媽當即就給崔桃介紹了天香樓的情況,以及她們天香樓能給崔桃開出的價錢條件。
孫媽媽長著一張圓臉,姿色一般,但笑起來卻極為親切和善,到底是在樓裡主事,最八面玲瓏的人物,說話來好聽又順耳,誇起人來,更是叫你舒坦得仿佛在天上松軟的雲朵上打滾。
崔桃卻不吃孫媽媽這套,淡淡地端著手裡的白玉茶盅,微微晃了晃了,又把茶送到鼻子邊兒聞了下。
孫媽媽見崔桃不應她的條件,知道這事兒還得商量,忙先請崔桃嘗一嘗這茶,「為了迎接百小姐,我可是把我們這最好的茶拿出來了!」
「色翠綠,葉形美,看得出來這是最上等的明前龍井。」崔桃說著把茶杯放下了,並沒有將茶入口。
孫媽媽忙附和稱贊崔桃好眼力,「百小姐果然有見識,倒不辜負我為百小姐准備這好茶了。」
「但這絕不會是貴樓最好的茶,味道淡了點,少了一絲清甜茶香,多了一絲沉濁之氣,是陳茶吧?」崔桃反問。
孫媽媽大驚,她真的沒有想到這茶的事兒居然能被識破。這確實是去年的陳茶,但存得好,她拿出來不知給多少自稱懂茶的貴客品用,沒一個識破的,想不到今天竟被這個妓子一眼就看破了,她甚至連嘗都沒嘗一下。
孫媽媽假裝不知道是陳茶,喝了一口後,才罵那管茶的丫鬟拿錯了,然後給崔桃賠罪,就此把事兒糊弄了過去。
崔桃淡淡一笑,看孫媽媽的眼神柔和卻不失疏離,可見她寵辱不驚之態。
孫媽媽這下不敢小瞧這位百日紅了,果然不負花魁的盛明,很有些見識。瞧她這姿容,這身段,還有渾身神秘而略顯高貴的氣質,當真太過符合樓裡太多勛貴子弟的口味了。
「不知小姐的才藝如何?」她總不能花重金請個假把式回來。
崔桃當即試了古箏、琵琶、竹笛等樂器,不管哪一樣,皆曲風鮮明,宛轉悠揚,令在旁聽的孫媽媽在心裡驚嘆一波又一波。
她這是撿到寶了!
「我絕不會拘著小姐的,你想什麼時候接客就什麼時候,若不願意的我盡量幫你周全,這得來的錢財,天香樓只留四,小姐留六如何?只要小姐能伺候好了我們這裡的貴客,各式樣上等衣料、珍寶應有盡有。」孫媽媽立刻改了她先前提出的普通卻只是價錢稍微高的條件,給崔桃『破例』分成了。
崔桃看著新沏好的茶,「鮮綠漂亮,勻整光澤,入口便是清甜、清香和清新。這青樓裡的女人於那些男人而言,便如這茶一般,頭道是新鮮的,味兒是好的,願意多品一會兒,但多泡幾遍,終究會如白水一般,沒了味道。」
孫媽媽嘆了口氣,附和地點了點頭,「倒也沒辦法,誰都有老的一天。」
「我在揚州的日子也是好的,媽媽可知我為何不惜千裡迢迢來汴京?」崔桃半垂下眼眸,睫毛微微顫抖,可見她面容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哀傷,似在為什麼發愁。
「為何?」孫媽媽其實也想了解這點,他們天香樓可不是隨便什麼人物都可進的。
「為以後。」
「這倒也不難,只要小姐肯留在我們樓裡,我定為小姐尋個如意郎君,便是侯府將軍家的妾室也是使得。」
崔桃嗤笑一聲,「誰要做妾。」
孫媽媽聞言後吃驚不已,想不到眼前這位花魁竟是個大胃口,但憑她那出身,如何能做正室?這不是痴人做夢麼!
「靠山山倒,靠男人男人跑。我想如孫媽媽這般,自立門戶,有自己的營生。」
孫媽媽恍然地點點頭,經過這一番談話,倒是越發佩服起崔桃來。請樓裡的妓子以伺候男人哄男人為樂而活,真真鮮少有像她這般有志向的。
「若不行,便算了。」崔桃當即起身就走。
孫媽媽坐在桌邊微動,笑看崔桃:「小姐若圖別的,我天香樓或許沒有,但你想自立門戶,有自己的出息,那這京城諸多的青樓沒一家能比得上我的。何不想想,誰會養個跟自家搶飯碗的人在樓裡,便是應你,也是騙你的,但我們這不一樣。」
「哦?」崔桃轉身看向孫媽媽,「如何不一樣。」
「以後你自會知道。」
「那我怎知孫媽媽不是騙我?」崔桃緊逼。
「罷了,便告訴你,天香樓不過是我家主人一個產業。小姐若把事兒做好了,得我家主人賞識,再為你開一個比這大的天香樓都不在話下。」孫媽媽小聲告訴崔桃道,並且警告她這個事兒絕不能外傳,否則死。
崔桃隨即應了。
孫媽媽經過艱辛談判,才將崔桃留了下來,自然珍惜她看好的人物,立刻為崔桃安排了天香樓裡最好的房間,在最頂上的四層,夜晚的時候推開窗,可遠觀大半汴京城的夜景。
崔桃打量這房間的布置,還有絕佳窗外風景,不禁唏噓果然還是銷金窟好,極盡奢華舒服。她在開封府住的那間小屋跟這裡比,簡直就是耗子洞了。真該讓韓琦來看看,她對待特殊人才的待遇太差,連個妓院老鴇都不如。
王四娘和萍兒隨後都被安排進崔桃的房間,負責伺候崔桃。倆人也被這屋子各種玉香爐、古字畫的陳設給弄驚了。
「我的天吶,我要是捧著這個玉爐跑路,後半輩子不用愁了!」王四娘稀罕地摸著玉爐道。
「是不用愁,死無蹤跡,還愁什麼呢。」萍兒提醒王四娘別忘了,這裡很可能是天機閣在汴京的分舵,勢必高手如雲,青樓裡還有那麼多護院,怎麼可能會讓她捧著這麼大的物件跑了。
「你們多跟樓裡那些老人打聽消息,別太明顯了,不著痕跡地瞎聊亂扯來套話。」崔桃接著交代倆人套話技巧,讓王四娘負責廚房那邊的廚娘、粗使丫鬟,萍兒負責跟樓裡其她姑娘們的丫鬟套近乎。
崔桃則借口了解天香樓,讓孫媽媽找了個人帶她四處走走。隨後,崔桃就被告知天香樓廚房後的院子,特別是東西跨院都是存寶貝的庫房,閑雜人等不准隨便出入,便是樓裡的姑娘們也不能去。
崔桃接著『互相認識』的借口,去各處姑娘那裡串門,實則是想從這些姑娘的房間窗戶去觀察天香樓的後院的情況。崔桃隨即就發現,後院西北角那裡有兩棟看起來聽挺破舊的房子,乍一瞧像是柴房,院子裡堆砌不少劈好的柴火。有五名粗使模樣的男人坐在柴堆上聊天,之後沒多久,又另有五個人替換他們,也是坐在那聊天兒,數量上剛剛好,便感覺有些蹊蹺。
崔桃記住這處地方後,便被孫媽媽打發回了自己的房間,因為樓裡馬上要開門迎客了。
孫媽媽笑問崔桃對這裡熟悉的如何,因見崔桃精神不錯,便問她今晚是否打算接客。
「那就跳個舞吧。」崔桃道。
……
燈火綽綽,將天香樓富麗奢華的大堂照得通明。
樂聲忽起,吸引了樓裡觥籌交錯的客人們的注意。緊接著,大堂內傳出的驚呼聲,倒把這些在雅間品茗聽曲兒的客人們都吸引了出來,各自都站在二三樓的欄杆旁往下望。
卻見一位身著海棠紅裙的女子,手持兩條從屋頂懸下的紅綢,如靈蛇一般,或腰纏,或腿纏,完全將紅綢掌控在自己的身上。身量凹凸有致,竟無一絲贅肉,輕如靈巧飛蝶一般,蕩著紅綢在半空中飛舞。白紗遮面,紅裙飄揚,美目瀲灩,盡顯無限風情,引得樓上樓下的男人們個個都為她叫好。
韓琦和晏居厚此時正站在三樓的欄杆旁。晏居厚目不轉睛地望著樓下已經不能說是翩翩起舞了,而是飛揚起舞的女子,他目不轉睛,驚嘆叫絕,連連拍手。
「稚圭兄,你今兒真是來著了,往常可沒見有這麼好玩的。一定是因為今兒稚圭兄來,老鴇特意把樓裡最好的舞姬給現出來了。哎喲,這舞跳得可真厲害,嘖嘖,那小細腰……」
韓琦原本沒朝樓下看,他在等著張昌的消息,忽聽晏居厚此言,冷睨他一眼。
「稚圭兄,你快快看看啊,再不看那小娘子跳完了!」晏居厚急得拉一下韓琦的胳膊。
韓琦巋然不動,絲毫不想搭理他,這時便見張昌匆匆回來了。
「『百日紅』正在樓下跳舞。」張昌對韓琦稟告道。
韓琦立刻看向樓下,便見那掛在紅綢上的女子盈盈落地,對大家略施淺禮,便在眾人此起彼伏的高呼聲中轉身上樓了。便是換整身鮮艷的打扮,蒙著面紗,韓琦還是一眼能認出崔桃的背影來。
鴇母孫媽媽對崔桃的態度十分熱情,跟一起上樓,笑臉陪著她。
想不到才來天香樓一天,她便如此『起點高』了。
「原來她就是你之前讓我尋的百日紅啊,我說稚圭兄怎麼今天肯跟我來這種地方。」晏居厚笑著揶揄韓琦道。
韓琦沒吭聲,默然看著已經款款走上樓來的崔桃。
她各式樣的簪金銀白玉釵環,扮相既富貴又不顯得俗氣,海棠紅的寬袖褙子和抹胸裙,上繡著精致富貴的牡丹花。那牡丹花兒在她輕移蓮步的時候,仿佛活了一般,散發著香氣。最讓在場的男人移不開眼的地方,便是抹胸裙上袒露的那截脖頸,美人骨凸出,膚白盛雪,卻比雪更加細膩盈透。
韓琦眼看著崔桃上了三樓,立刻就被老鴇請進了三號雅間。他盯著三號雅間的房門,臉色發沉。
張昌立刻踱步到三號雅間前,像是在閑散散步一般,在徘徊。
晏居厚見韓琦冷眸沉臉,似乎很介意什麼,又見張昌在三號雅間前那般『鬼鬼祟祟』,恍然明白過來,樂顛顛地用肩膀碰了一下韓琦,「稚圭兄想點花魁?不值錢是否夠用?那花魁的價錢可太貴了,我倒是還有些錢,可以幫稚圭兄湊一湊。」
「別添亂,你先走。」韓琦道。
「真不缺錢?那我去找我的人去了,祝稚圭兄妙得佳人心。」晏居厚拍著韓琦的肩膀一笑,隨即去了。
張昌這時折返,對韓琦稟告道:「裡面只有崔娘子和鴇母。」
韓琦不再多言,便預備下樓。
當他走到三號雅間前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崔桃開門之後乍看見到韓琦,驚訝不已。韓琦也朝崔桃看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崔桃問。
孫媽媽一眼就看出倆人認識:「這位是?」
「媽媽,這是我以前的恩客,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遇見。」崔桃淡笑著對鴇母解釋道。
「竟這麼巧?」剛來天香樓便會遇見故人,這未免太過巧合了。聯想到前段日子有朝廷的人刺探天機閣的情況,孫媽媽便疑心更重。
「嗯!我與大人已經相識三年了,他待我一直很好。」崔桃態度如常地應承道。
孫媽媽愣了下:「大人?」
「他就……就喜歡我那麼叫他,媽媽快別再問了。」崔桃尷尬地低著頭,臉頰微紅,頗有尷尬羞澀的女兒態。
孫媽媽恍然明白過來了,有些貴人的癖好是不大一樣,這方面她見識得也不算不少。敢玩『大人』這種稱呼的,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官府的細作了,都是有經驗的老手。孫媽媽便稍微打消了疑慮,將一對玉鐲套在她手上,說是獎勵崔桃今晚舞跳得好。
孫媽媽隨後熱情地邀請韓琦進了三號雅間,但等她出來關房門的時候,卻故意留了一條縫。孫媽媽便站在門縫邊兒,朝裡看。
「大人可是聽說我來這裡,特意來找我的?」崔桃歡快地湊到韓琦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靠。
韓琦矗立在原地未動,漆黑的眸子盯著崔桃,片刻後,才薄唇微動:「從揚州到汴京,為找你,我可是很辛苦。」
「哎呀,那可真是奴家的榮幸呢!」崔桃立刻湊到韓琦的耳邊,對韓琦的耳朵吹氣道,「那奴家今晚一定好好伺候大人。」
第30章
淡淡馨香盈懷袖, 凝脂玉色近咫尺。
韓琦臉色沉沉隱隱,墨眸靜靜地打量崔桃,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
「奴家知錯了, 不該對大人不告而別,大人別生氣好不好?」因韓琦沒反應, 崔桃就得表現得更主動,她湊到韓琦耳邊低聲提醒,「韓推官若再沒反應, 她不知會看多久。」
啪——
猝不及防地攬腰, 整個人如玉山將傾勢壓過來。崔桃下意識地防御退步,身子剛好撞到桌子上, 碰翻了桌邊的茶碗。
她沒想到韓琦會這麼突然, 詫異地瞪一眼他, 卻突然被韓琦捏住了臉。
「既知錯,便好給我生賠罪。」韓琦說罷,便扯住崔桃的胳膊, 粗魯地拉她入了內間。
崔桃踉蹌地跟著韓琦進去, 嗷嗷求饒了幾聲後, 就拿起桌上的酥瓊葉塞嘴裡,『嗯嗯嗚嗚』地點點頭, 驚喜地對韓琦指了指, 表示這點心非常好吃。
韓琦早已經松開手,靜默看著崔桃邊吃點心邊瞎哼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踱步到窗邊, 側身站著,觀察窗外的情況。待他再轉頭時,唇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韓琦蹙眉看向再次靠近他的崔桃。
「很好吃,你嘗嘗。」崔桃堅持把點心送到韓琦的嘴邊,見韓琦又抵抗情緒,便補充一句,「若連這都不習慣,以後還怎麼來天香樓見我?」
韓琦斂下目光,輕咬了一口點心。
這點心清甜松脆,嚼時有雪花聲,的確味道好。
喉嚨微動,韓琦把嘴裡的那點東西咽了下去。
崔桃旋身又回坐到桌邊,徒手拿了一塊酥瓊葉繼續吃。
韓琦默然看著崔桃吃完三塊點心,才問她:「可發現什麼異常?」
「後院西北角有兩間破房子很怪,總有人把守。」
崔桃吃完後,指尖還粘著一些點心渣,便用舌頭舔了一下。
韓琦目光滯了下,便斂眸擺弄手裡的玉扇。
「大人年紀輕輕,懂得倒不少,家裡可有美嬌娘?」反正倆人還要在屋子裡待好一會兒,短了怕是韓琦自己也不願意,閑著也是閑著,那就瞎聊唄。
「與你何干。」韓琦淡聲道。
「噢,大人別生氣,我真不知道大人家裡會沒有,若知道的話我肯定就不問了。」在古代,像韓琦這麼大的男人,若家裡沒個女人伺候著,說出來倒不算什麼光彩的事。
韓琦抬頭看向崔桃:「你如何判知我沒有?」
「原本不知,現在知道了。真羨慕大人,可以潔身自好。」
韓琦靜等著,知道崔桃話後有話。
「大人覺得我花魁做得像不像?」
韓琦點了下頭,才剛她一舞引來滿堂喝彩,自然是做得不錯。
「我怎麼會花魁那些才藝,還懂男女這些事,大人就不好奇麼?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想恐怕我當年被劫持之後,被那些地臧閣的畜生安排在像天香樓這樣的地方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才學得這一身!」
崔桃說著便低頭抽泣起來,嗚嗚咽咽的,跟剛才吃點心時弄出來的聲音差不多。
「你——」韓琦蹙眉,忖度用詞時,又聽崔桃哭訴起來。
「我好好一個世家女,竟落得這步田地,不知會遭多少人笑話!本來憑著家世,可以嫁給一表人才的郎君,幸福過小日子。可如今呢,瞧我這般境況,別說嫁去什麼高門了,想自由自在地活著都難。」
崔桃止住淚,連連深吸幾口氣,又把氣嘆了出來,一臉哀哀戚戚,紅著眼眶,眸光楚楚可憐,唏噓自己命途多舛,遭遇令人扼腕惋惜。
「如今我也不敢有別的奢望,崔家我也不指望能回去了,便是回去了他們也會嫌我丟臉。至於我二表兄,更是高攀不得。只盼著後半生,不至於死在鍘刀下或落魄餓死在牢裡便成了。」
崔桃紅著眼睛,抽泣了好久,沒聽到韓琦回應她一句,便從帕子側面露出一只眼睛來,偷瞄韓琦。
她都這麼慘了,這男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就不能慈善性地表示一下,他的免罪計劃可以提上日程了?
韓琦目色寧靜地盯著崔桃好一會兒,直至他等來崔桃偷看過來的眼神,才淡聲問她:「演完了?」
「什麼演?演什麼?我演什麼了?」崔桃可憐巴巴地放下手裡的帕子,啞著嗓子委屈又無辜地問。
「你還是完璧之身。」韓琦道。
一句在簡潔不過的話,效果猶如炸彈爆炸。
崔桃倏地瞪大眼,驚訝地看著韓琦。她這表情任誰看都知道她在表達:你你你你怎麼會知道?
「你入獄前,張穩婆檢查過你的身子,記錄在檔。」韓琦語調平平地陳述了事實。
崔桃:「……」
這進駐開封府大牢,怎麼居然還跟進宮選秀似得要驗身?早知如此,何必白費眼淚裝可憐。
崔桃氣鼓鼓地轉過身去,背對著韓琦,給自己順氣兒。唉,白給自己加戲了!
「請赦罪的折子我已經遞上去了。」韓琦見崔桃背對著自己,知她是為了避免尷尬,終究還是把這事兒告訴她了。本來尚沒消息批復,不該提前說。
「真的?」崔桃立刻活潑地轉身,眼裡盈滿愉悅,「多謝韓推官!」
「在這裡還是叫大人吧,更安全些。」韓琦道。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會一輩子感謝大人的恩情,至死不忘。以後不管有什麼事兒,只要我能為大人效勞的地方,必定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崔桃樂顛顛地彩虹屁吹起來,為自由而高興。
「尚未得到批復,不必高興太早。」
「嗯,我知道。但有大人幫我求情,肯定八九不離十了。」崔桃對韓琦憨憨一笑,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送韓琦出去。
二人下樓的時候,孫媽媽立刻迎了過來。
在熱情送走韓琦之後,孫媽媽便問崔桃那韓琦是什麼身份。
崔桃怕多說了容易露出破綻,搖了搖頭,告訴孫媽媽她也不太清楚。
「從不說,只許我叫他大人,倒是出手大方。」崔桃隨即從袖子裡掏出兩個牛眼珠大的夜明珠,遞給孫媽媽,「他想留我五日。」
孫媽媽見了這寶貝,自然歡喜,也曉得那位俊俏郎君器宇不凡,不是一般的人物。既然有錢賺,她自然高興,笑著囑咐崔桃好生伺候他。
崔桃回房歇著沒多久,王四娘和萍兒便回來了。
王四娘倆手端在腹部前方,倒是一改她往常粗魯走路的姿態。
「藏了什麼東西?」崔桃見王四娘腹部有類圓的形狀凸起。
「崔娘子神算,我在廚房發現了這個。」王四娘掀起裙子,便掏出一個盤子來,倒扣放在桌上。
盤底的中央正有一朵紅梅,這正跟給崔桃飯菜下毒的盤子一模一樣。
也便是說,天機閣的殺手紅姑很有可能就在天香樓。
「這紅姑多大年紀,長相有何特點,你可知道?」崔桃問萍兒。
萍兒搖搖頭,「我初涉江湖不久,江湖上很多人我都不認識。不過這位紅姑可是江湖上的老人了,望月先生肯定應該知道。」
提起望月先生,王四娘便一個頭兩個大。
「上次為了知道天香樓的線索,我們可是被他好一頓折騰。這要是再去找他,指不定還會有什麼罪受!」王四娘連連搖頭,表示她可不想再被那個年過半百的老妖精折騰了。
「這次倒不必那麼麻煩。」崔桃讓萍兒走一趟二林茶鋪,「去跟那裡的掌櫃說,若望月先生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便將他的真面容貼滿整個汴京城。」
當時在二林茶鋪,諸多江湖人都沒認出望月先生,顯然他以前常外出的時候會進行喬裝打扮。可巧那一日他原形現身,被她們給遇見了。
「為何找二林茶鋪的掌櫃說這個?」王四娘十分不解。
「上次我們去二林茶鋪的時候,大家都說望月先生是茶鋪的老客。他那般有名,又光顧多年,茶鋪掌櫃真的認不出他是誰?再說若望月先生一直深居簡出,如何能知曉那麼多江湖事?定然有人在為他搜集消息,便很像是這位茶鋪掌櫃。總之是與不是,把話傳到,一試便知。」
萍兒乖乖點頭應承,這就准備動身。
「順便給我帶五斤糟鴨掌回來。」崔桃不忘囑咐。
次日,萍兒又去二林茶鋪買了三斤糟鴨掌,將張望轉交而來的畫像遞給了崔桃。
崔桃展開畫像一瞧,稍微驚訝了下,想不到這人她竟然還認識,正是天香樓的鴇母孫媽媽。
原來孫媽媽就是天機閣的刺客——紅姑。
晚上等韓琦來的時候,崔桃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韓琦收了崔桃的畫像後,囑咐崔桃三人要注意安全,一旦感覺有危險,不必請示,可立即撤退。
「那兩間柴房定有貓膩,這兩天我觀察過,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那破院子一直都會有五六個人坐在那裡聊天。」
王四娘馬上道:「那我今天晚上就去探一探那裡,我倒要看看那裡有什麼寶貝!」
「不行。」韓琦和崔桃異口同聲道。
王四娘被倆人這陣仗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問他們倆人為什麼。
「莫非你們嫌我武功不好?」
「我輕功還可以。」萍兒跟著道,躲過五個男人的看守對她來說非常簡單。
「若這五人只是明面兒上的,暗處還有人呢?而且一旦刺探失敗,暴露了行蹤,便會像王巡使上次那樣打草驚蛇,不但令我方損兵折將,還會讓天機閣再次隱匿,撤換地方。到時候如果再想找到他們,便難上加難了。
倒不如拿准了鴇母的行凶下毒的作案證據,直接突襲查封天香樓,到時自然就明白柴房那裡到底是什麼了。」
崔桃說完,便征求詢問韓琦的意見。
韓琦和崔桃的想法一致,「但這孫鴇母作案的證據,怕是不好查。」
下毒是最干淨利落的手法,而且根據當時負責登記的衙役敘述,來送飯的人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卻並不是孫媽媽本人。
「想證明孫媽媽有罪,一是人證,二是物證。人證就是負責送毒飯的那名女子了,物證便是毒藥。孫媽媽既然擅長使毒,那她一定有個地方藏著她專門用來殺人的毒藥。至於人證,若此人沒有被孫媽媽滅口的話,也可以試著找一找。」
崔桃揣測這名女子應該不會是天香樓的人,至少在明面上跟孫媽媽扯不上關系。這人也不會是天機閣的刺客,因為如果是的話,她便會自己搶下這單生意殺人了,沒必要為孫媽媽干活。
「可若不是天香樓的人,那範圍就太大了,汴京這麼大,上哪兒找去?若這人不是汴京人,那就更難找了。」萍兒覺得人證這塊,怕是沒什麼指望了。
「卻也未必,很多看起來像很難的事情,其實細分析起來反而簡單。
若是我想把毒飯送到官府大牢,一定會考慮後路。事情一旦當場敗露,面對官府的人,該當如何安全無虞地把自己摘出去。所以指派地這名送飯的女子,最好是陌生人,吩咐她做此事的時候,不僅要保密身份,最好能不露臉。如此即便這女子暴露了,也無法供把我供來。」
大家都紛紛點頭,贊同崔桃的推敲。
「如果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有地方住,能吃飽,能穿暖。突然碰到一位蒙面的女子過來跟自己說,你去幫我到開封府送一份飯,我給你一大筆錢。若換作是你們,你們會答應麼?」
崔桃讓王四娘和萍兒都以自己的角度來想一想。
王四娘立刻搖頭,「那可是往府衙大牢送飯,要接觸官府的人,我最怕官府的人了。而且她自己不去送,莫名其妙地讓我去送,肯定有問題啊。」
萍兒點點頭,「我也不會,沾官府的事兒,能避就避,太怕惹麻煩了。若那人蒙著面,就更可疑啊。」
「所以肯冒險接下這活計的人,一定有致命的軟肋,才會容易受了孫媽媽的引誘。崔九娘當時剛來京不過兩天,便被人假冒名義下毒。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最快最容易收買一個人辦法,就是用錢,給生活困苦的窮人錢。」
崔桃頓了下,繼續解釋。
「福田院,那裡收留著全汴京城無家可歸的人,也是整個城裡最窮的人聚集之所。那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的日子都過很艱辛。孫媽媽若想在短時間內找到符合年齡的合適人選,去福田院尋最容易。」
王四娘半張著嘴聽完崔桃的分析後,恍然地看向萍兒。萍兒也回看一眼王四娘。
隨即,二人不約而同用特別崇拜地目光望向崔桃,那神色,幾乎是快把崔桃當成神一般供奉了。
韓琦這便吩咐人徹查福田院所有符合年紀的女子,並帶上當時目擊過送飯女子的衙役去認人。
「若此人尋到,便可立即查封天香樓。」韓琦在臨走前,撂下了這句話。
萍兒和王四娘都高興起來了,若是這次她們能助開封府剿滅天機閣汴京分舵,那她們都立大功了,肯定可以被赦罪。
倆人高興夠了,卻發現向來活潑的崔桃卻坐在桌邊,托著下巴沉思,看起來並沒有為此高興。
「若想定死孫媽媽的罪名,讓她徹底無法翻身,最好是找到她那些毒藥,加上一重物證。再說我剛才的推敲,未必一定准確,一旦那名女子並不在福田院,又或者她被滅口了呢。即便不被滅口,當時人蒙著面,只憑聲音和身形指證,終究還是證據不夠強硬。」
「可韓推官剛剛明明說查到人,就可以——」
「他怕我們有危險,想我們盡快撤退。」
韓琦是個聰明人,怎會不知僅憑一個人證根本無法定死孫媽媽的罪名。他在賭,賭孫媽媽將毒藏在了天香樓,賭天香樓內藏匿著天機閣的人,這樣他就可以趁著查封天香樓的時候,人贓並獲。但如果孫媽媽並沒有把毒藏在這,如果在他行動之前天機閣的人及早撤離了,他便會鬧出一個大笑話了。
可不要小瞧天香樓的人脈,孫媽媽八面玲瓏,認識不少勛貴,討得了不少貴人們的喜歡。倘若這事兒沒錘死,便是給孫媽媽掙扎的機會,也是給韓琦為官的仕途添麻煩。到時韓琦因這件事被孫媽媽反撲,淪為同僚們中的笑柄,那他之前為請她無罪的折子,有幾分可能會被批允?概率應該會很低。
韓琦被暫時貶職或調任,還有重新復起的機會。她可未必再能遇到合適的推官,會有韓琦這樣聰明,知人善用,再肯為她請奏赦罪。
所以天香樓孫媽媽的這樁案子,她必須齊全給錘死了。不僅是為了讓自己赦罪,也是為了報仇,畢竟孫媽媽當初下毒要毒死的人可是她。
「百小姐?」
孫媽媽笑著在門外敲門,隨即就推門進來,問崔桃這會子可有心情,有一位貴人出重金點了她,要聽她彈曲兒。
「不知是哪一位貴人?」崔桃問。
「這一位身份可了不得了,你隨我去了便知。比起你那位老恩客,有過之而無不及。」
崔桃便帶著萍兒同去,留王四娘在屋裡。
至三樓的六號雅間內,崔桃隨孫媽媽入內,便見一青袍男子負手矗立在窗前。這身形崔桃一眼就認出來是呂公弼。
來了個添亂的。
因不確定呂公弼是否是衝著她而來,但崔桃希望不是。崔桃固定好自己臉上的面紗,在孫媽媽介紹完呂公弼的身份止後,給呂公弼行了淺禮。她故意用柔弱的假嗓子說話,希望呂公弼認不出來她。
呂公弼聞言後立刻回身,盯著崔桃,目光像是帶著刀子一般,從崔桃腳下一直『割』到頭頂。
崔桃當下心中了然:就是衝她而來。
「呂郎君喜歡聽什麼曲兒,盡管提,我們百小姐什麼都會,不管是詩詞歌舞,還是絲竹管弦,皆樣樣精通。還擅品茗,保證和呂郎君聊得來。」
呂公弼冷冷打量崔桃,嗤笑道:「這倒沒什麼稀罕,可還有別的?」
「喲,那可會得太多了,一時間細數不過來。」孫媽媽陪笑道,「要看呂郎君今兒想要什麼?」
「可會伺候男人?」呂公弼道。
孫媽媽愣了下,天香樓裡若客人說這句話,其中的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這東樓的妓子,照道理說都是賣藝不賣身的,不會去侍奉嫖客,可遇到勢大權高的勛貴們偏要喜歡這樣,你還能強硬著拒絕得罪人不成?
孫媽媽便打商量地跟呂公弼表示,百日紅不賣身。
「可我怎麼聽說有一位姓——」
孫媽媽凝望呂公弼,正等著聽下半句。
「奴家願意!呂郎君一表人才,能伺候他是奴家的福分。」崔桃緊盯著呂公弼的眼睛,警告他最好不要亂說話。
呂公弼撩起袍子坐了下來,打發了孫媽媽。
孫媽媽還真怕得罪這位宰相之子,走之前小聲囑咐崔桃好生伺候貴人。崔桃剛剛的表現她很滿意,本來還擔心這丫頭耍性子不肯屈就,她能懂得審時度勢便好。
「呂郎想聽什麼曲兒?」崔桃不請自坐,扯掉臉上的面紗,吃起桌上的點心來。
呂公弼見她竟這般自在,滿臉無所謂的樣子,驚訝之余更有惱怒。
「三哥說在這看見你了,我還不信,原來你真跑青樓來了,可是那個韓稚圭逼你來此?」
「我自願的。」崔桃讓呂公弼小點聲,小心隔牆有耳,「開封府辦案,你別亂摻和。」
「我亂摻和?你知道知道你什麼身份,你怎麼能來青樓這種地方?這若是被姨父姨母知道——」
「那你是什麼身份,你為什麼來青樓這種地方?」崔桃反問呂公弼。
「我是來找你的,再說我們不一樣。」
「我們怎麼不一樣了,不都是人麼?就因為你是男人,你來這地方還干淨。我是女人,便不行了,名聲不潔了,給你們丟人了是吧?嫌丟人便滾,當我們從來沒認識過。」崔桃最討厭男女性別上的雙標,便是在古代也不行。
呂公弼怒得雙眼噴火,他緊盯著崔桃:「你怎麼變成這種樣子?」
「是你沒有搞清楚,我就是這種樣子。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我了,呂二郎心裡如果掛記得是三年前的崔桃,那她已經死了。在這裡的是另一個崔桃,你完全不認識也不大可能理解的崔桃。」
崔桃讓呂公弼沒什麼事兒的話,就回去好好想想她的話,別在這耽擱她辦事兒。
呂公弼本還有很多話要跟崔桃講。他今日來,一是想領崔桃離開天香樓,二是想告訴他,他決定要親自去太後跟前為她求赦罪。可見崔桃這番態度,又是全然不認為她在青樓的行為不成體統,呂公弼真的覺得眼前的女子完全陌生了,的確不是他三年前認識的那個桃子。即便他有心勸誡她,想糾正她的錯,可瞧她如今這脾氣,根本就不領情,不願聽他講話。
既不領情,又何必多言。
「你好自為之。」呂公弼重重地看一眼崔桃,便拂袖而去。
崔桃坐在原處未動,等聽到呂公弼的腳步聲走遠了,她便拿起桌上的酥瓊葉吃起來。
孫媽媽隨後匆匆趕上來,問崔桃怎麼回事,「那呂郎君怎麼這麼快就走了?」
「嫌我胸不夠大。」崔桃不以為意地瞎說道。
孫媽媽愣住,特意打量了崔桃一眼,「這還不夠大?那他想要多大的?」
「無法掌握。」
孫媽媽合計了一下,還是覺得好像哪裡不對,狐疑看一眼崔桃:「真不是你把他氣走的?」
「有身份,有樣貌,還有錢,這麼好的人我不緊緊抓著,干嘛要氣走啊。這不生氣呢麼,氣得我只能吃東西解氣!」崔桃看眼孫媽媽,一口塞了三個酥瓊葉進嘴裡。
孫媽媽見崔桃吃得如此誇張,倒真有點信了,樓裡是有姑娘在生氣的時候喜歡猛吃東西,想不到她也如此。
「行了,別吃了。再吃胸也長不大了,肚子反而鼓起來了。」孫媽媽馬上拍掉崔桃手裡的點心。
「他一點都沒有大人好,大人就不嫌棄我,說我的剛剛好。」崔桃對孫媽媽牢騷道。
適當的細節表達,有助於提高孫媽媽對她的信任感。
孫媽媽笑起來,罵崔桃夠了,她一抬眼一瞧,眼睛亮了,驚喜地對崔桃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什麼曹操?」崔桃跟著孫媽媽的目光,扭頭朝門口看去,就見韓琦正站在那裡。
崔桃:「……」
怕是聽到了吧?
孫媽媽又識趣地讓地方,走了。
崔桃:「……」不,你別走!
她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選擇背對韓琦。
「我聽說寶臣來了,擔心他找你麻煩。」韓琦解釋他折返的緣故。
崔桃點了點頭。
「既然沒事,便告辭了。」
崔桃又點了點頭。
等韓琦走了,她才徹底松了口氣,拿著只剩一塊酥瓊葉的盤子去了廚房,問廚娘再要一盤。
「哎喲,這怎能勞煩百小姐親自來此,知會一聲,我們送過去便是。」廚娘接過盤子,給崔桃裝滿了點心。
崔桃四處瞧了瞧,便見廚房西北角落放碗筷的木架頂端,擺著各式樣的盤子、碗和湯盅。據王四娘描述,她就是在那兒拿到了紅梅盤。她也是走運,在廚房亂翻瞎找的時候,剛好看到。
下毒自然都是放在食物裡,既然裝菜的盤子在這,會不會為了方便毒藥也在附近?
崔桃接過廚娘遞來的點心,一邊吃一邊稱贊她這點心做得好,問她做法是什麼。
「若哪一日有客人偏要吃我親手做的點心,我也能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呀。」
廚娘見崔桃不拿架子,倒也喜歡她,便道:「其實簡單得很,便是把隔夜蒸的餅子,切成薄片,塗蜂蜜在火烤就成了,只是這火候要掌握好,還得靠練。」
崔桃看一眼手裡葉子形狀的酥脆點心,禁不住笑了,合著這就是烤饅頭片?可這口感卻不像是一般的饅頭。
細問之後方知,原來這蒸餅子的面很有講究,混了山藥、芡實等養胃之物,不僅松香酥脆好吃,還能止痰化食。
崔桃趁著與廚娘閑聊的工夫,已經把那西北角的木架子附近情況掃了一遍,一個大約兩寸高,放在牆角的黑壇子吸引了崔桃的注意。這壇身漆黑光亮,但壇底卻有明顯磨損的痕跡。
崔桃問廚娘有沒有腌了什麼可口的小菜,她有點覺得惡心,晚飯想吃清粥就小鹹菜。
廚娘便跟崔桃介紹了她腌制的幾樣鹹菜,問崔桃喜歡哪一種。
「那壇呢?」
「那是人參酒,可金貴了。你若要喝,可得跟孫鴇母要。那是她親手做的酒,每次她都是取一點自斟,多了她自己不舍喝,更不要說給別人了。不過百小姐跟別人不一樣,想來鴇母會舍得給。」
等夜深的時候,崔桃便來到廚房,移開了那壇子酒。
壇子下的青石板果然是活動的,但掀開後,下面卻滿滿的都是土,不過有三寸見方的土是新填的,有些松軟,並沒有被壓得很硬實。崔桃捏這土還有些濕,裡面還夾雜著一小片綠色的樹葉,還挺新鮮的,說明這個地方剛被填滿沒有多久。
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毒藥很可能已經被轉移,不在天香樓了。
突然轉移毒藥是何意?會不會已經懷疑上她?崔桃隨即就否認了這個想法,紅姑是殺手,若真發現自己暴露了,第一反應應該就是殺了她,沒必要留她活口。
次日她再見孫媽媽時,崔桃沉著一張臉,十分不高興的樣子。
孫媽媽忙問候崔桃怎麼了。
「媽媽答應我說要教我自立門戶,可如今我只見媽媽讓我應付客人,卻並未見媽媽教我如何管理青樓的事情。媽媽莫不是只把我當成了一個猴兒,耍著玩兒的?」崔桃反問。
「哪能呢,我這也是想著讓你多熟悉幾天天香樓的環境,認全了這裡的姑娘們,然後再來教你。不然這些人你都不認識,你如何去管,又如何能撐起這一整個天香樓呢?」孫媽媽解釋道。
「那媽媽可是瞧不起我了,這樓裡的姊妹我早都認全了。任憑哪一個你叫來到我跟前,絕不會說錯。」
孫媽媽不信,便真叫來了幾個人讓崔桃認,沒有想到崔桃竟都能叫出這些人的名字,甚至還能說出她們的基本情況,以及伺候她們丫鬟的名字。
「真可惜了,你是個女兒身,若不然憑你這聰明勁兒兒,定能高中進士,出人頭地。」
孫媽媽便應了崔桃,先拿了賬本兒出,來交崔桃看賬。
崔桃便熬了一夜,把孫媽媽給她的帳都看齊全了。她一早便吩咐萍兒,去永昌巷給她買一碗雞絲餛飩來。
晌午的時候,崔桃又吩咐萍兒去八仙樓給她買炙雞。
萍兒走出去的時候,孫媽媽便來了,問崔桃怎麼總是喜歡打發人去外面買東西吃。
「莫不是這樓裡的酒菜不符合你的口味?」
「咱們樓裡的都是大菜,自然是精致味道好。但是外頭的小吃,也有其讓人忘不了的滋味。山珍海味吃膩了,便也想換換口味。」
孫媽媽聽著崔桃的解釋笑了一聲,轉身便走了。
但她出了門,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孫媽媽覺得這裡頭有問題,她剛剛分明聽崔桃叫人去八仙樓買炙雞,這哪裡是什麼小吃?炙雞天香樓也可以做,而且味道根本不亞於八仙樓。因為她前不久剛花了錢,跟在八仙樓買了炙雞的配方。
孫媽媽她便吩咐妓院裡的一名護院跟著萍兒,看她到底去了哪裡。
兩炷香後,護院匆匆趕回來,慌忙告訴孫媽媽,萍兒進去了開封府。他還看見那天被百日紅叫『大人』的俊朗男子,穿著一身官服從開封府裡出來。他特意去打聽了這人的身份,那根本不是什麼從揚州來的人,而是開封府的推官韓琦。
孫媽媽頓覺得五雷轟頂,立刻叫人往後院通知,告訴大家趕緊撤離。她在走之前,必要先把崔桃這個奸細給弄死了才甘心。
她親自去廚房,弄了一壺人參酒來,在酒裡下了料,笑眯眯地敲開了崔桃的房門。
「今兒心情不好,來陪我喝一盅,如何?」
崔桃笑請孫媽媽入內,又見她只拿了酒,沒有菜,卻說不能這樣干喝,吩咐王四娘去廚房弄兩個小菜端過來。
孫媽媽也不多言,先給崔桃斟酒,接著手按著壺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
孫媽媽舉起酒盅,便對崔桃道:「咱們相逢就是有緣,這段日子相處得不錯,我都快要把你親女兒一般看了,就祝你將來也能跟我一樣,開一家更大的天香樓。」
崔桃笑著跟孫媽媽道謝,卻只舉杯,並沒有將酒喝下去。
孫媽媽便先干為敬,喝完了倒扣酒杯示意崔桃。
崔桃笑著把酒杯送到嘴邊,然後是手一偏,直接將酒利落地灑向了身後。
「你這是——」孫媽媽突然站起身。
「喝酒第一杯要先敬天嘛。」崔桃不解地問孫媽媽怎麼了。
「沒事。」
孫媽媽笑著再為崔桃斟酒一杯,這第二杯她還是率先喝下去了,卻見崔桃又將酒灑在了地上,卻跟剛才灑的方式不同,這一次直接彎腰從前面倒在地上。
「這第二杯要敬地。」
崔桃隨即拿起孫媽媽帶來的酒壺,給自己斟一杯,又給孫媽媽斟一杯。
「這第三杯,便要敬媽媽了,媽媽可還要先喝?」
孫媽媽立刻變了臉,騰地站起身,抽出腰間的匕首,怒瞪眼,凶神惡煞地對崔桃吼:「賤人,你竟敢耍我!今兒我便讓你去見閻王!」
冷光一閃,匕首橫掃,直插崔桃的脖頸。崔桃側傾身子躲過孫媽媽的攻擊,便將銀針攝入孫媽媽胸前的穴位,人當即倒地,木著身子一動都不動不了了。
這時候,穿著一身朱紅官袍的韓琦現身在門口。
崔桃拍拍手,對他笑道:「這下人贓並獲,證據就齊全了!」
孫媽媽驚恐地瞅著倆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6
第31章
在崔桃走到韓琦面前的時候, 孫媽媽原本流露著驚恐之色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條縫, 她呵呵笑起來, 而且笑聲越來越大。
崔桃和韓琦同時看向崔媽媽。
「卻不知二位貴人唱得哪一出?奴家不過是一個做淺薄營生的青樓鴇母, 向來奉公守法, 安分守己。卻不知是哪裡做得不夠妥當,竟惹得二位貴人來奴家的天香樓裡外唱戲, 把奴家耍得團團轉?」
孫媽媽如今雖然人躺在地上, 身體不大能動, 但臉上卻露出幾分得意來, 頗顯猖狂。
她沒有被當場抓了現行的犯人該有的反應, 反倒更像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終於可以炫耀了。
崔桃和韓琦都察覺到這其中可能有怪。
崔桃先檢查了酒壺, 果然發現酒壺裡有機關。壺裡的酒被分隔成兩個區域,通過觸動機關即可控制是哪邊區域的酒從壺口倒出。
崔桃請衙役用活鼠去驗證, 這酒壺裡的酒是否有毒。
孫媽媽一直盯著崔桃:「百小姐,不知我天香樓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要這麼害我?你好生想想,你來的這些日子,我待你可曾有過一點刻薄?哪一次不是掏心掏肺真心實意地對你好?我只是一個生意的人, 每天忙裡忙外不過是應酬客人, 安頓樓裡的這些小姐們,這可犯法了?」
「莫非剛才拿匕首殺人的是我不成?」崔桃倒要看看這孫媽媽會把戲唱到什麼份兒上。
「哎呦,冤枉啊!我什麼時候想殺你了, 誰看見了?快讓她出來作證,說一說我是怎麼殺你的!小娘子你這戲唱的可夠多了,可不要再冤枉我!那我也要說是你偽裝花魁,來我天香樓圖謀不軌,想害我呢。
你幾次三番戲耍我,我懷疑你,不過是想拿刀嚇唬你一下,逼你道出真相罷了,可沒有真動手的意思。平日裡,我可是連雞都不敢殺的人!
再說瞧瞧我如今這樣子,誰欺負誰還不明擺著麼?可是我被小娘子給打倒了,這,銀針要是稍稍往左偏那麼一寸,我的命可就沒了!」
孫媽媽連連向韓琦喊冤,懇請他為自己做主。
「這位官人,您可萬萬不能因為你跟這位小娘子有了苟且,便任她胡說,冤枉了奴家!」
孫媽媽嗓門越來越大,很得不喊得十裡之外的人都能聽見。
她嘴上求說做主,實則卻想污蔑韓琦和崔桃的名聲。只要造成輿論,不管此事是否為真,韓琦都得回避,那他便無法繼續負責這樁案子了。
崔桃再一針扎在孫媽媽的啞穴上,隨即就緩緩地拔掉孫媽媽胸口的銀針。有多緩?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還沒完全拔出來。
孫媽媽疼得面目猙獰,豆大的汗珠兒順著臉頰直往下流。
「孫媽媽別著急,這不能拔太快了,正如你剛剛所言那般,差一寸就會死人的,必要小心些才行。」
眼見著孫媽媽從一只利喙猛啄的鬥雞變成了氣息奄奄的弱雞,崔桃才徹底把針拔了出來。
孫媽媽終於緩了口氣,表情不那麼猙獰了,但臉上的冷汗仍然在往下流。等她再看向崔桃的時候,眼睛裡有了真恐懼。
「我是完璧之身,你那招通奸的說法不好用。勸你收斂點,誣陷朝廷命官可是大罪。既然你喊冤,堅持自己無罪了,那此刻最好別做錯事,別弄出新罪名加在自己身上,無罪變有罪了。」
「剛才我及時點了孫媽媽的啞穴,制止孫媽媽亂話說話,正是念及孫媽媽以前待我不錯,還孫媽媽的恩情呢。」
崔桃說罷,就笑著拍了拍孫媽媽的肩膀,態度看起來和善極了。崔桃的此番狀態與孫媽媽剛才的偽裝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孫媽媽疼得齜牙裂目,忙扭身躲閃。
「哎呀,忘了手裡還拿著根針呢,記性差了點。」
崔桃作恍然大悟狀,又輕聲再問孫媽媽,她還能不能講人話。
孫媽媽仍有三分忌憚,恐懼地盯著崔桃。
「韓推官秉公明斷,最是個講理的好官。你若無辜必不會被誣陷,你若有罪也必不會被饒恕,可懂?」
孫媽媽點了點頭。
崔桃便將所有的銀針都取下。
孫媽媽哼唧了一聲,松了口氣。
這時給酒試毒的衙役折返,對韓琦附耳說了一句。
韓琦微眯眼眸,冷冷的眼風掃向孫媽媽。
孫媽媽正觀察韓琦那邊的情況,見韓琦這反應,她勾著嘴角,忙磕頭道:「既然小娘子剛才也說了,奴家若無辜,韓推官必不會誣陷。那奴家便想鬥膽問一句韓推官,奴家罪名何在?」
其實從孫媽媽剛才裝傻否認害人,崔桃多少就猜到了,這壺裡的酒可能沒有毒。
這個結果確實有點出乎她的意料,看來孫媽媽已經有所防備,大概料到如今局勢不明,又或是察覺到開封府已經在天香樓外圍布兵,故而虛晃一槍,想反將他們一軍。
一炷香後,衙役們搜遍了整個天香樓,沒有在天香樓內找到任何有毒物,在孫媽媽身上更是沒有搜到。
在晌午的時候,後院確系有一撥人共計二十八男三女,匆匆離開了天香樓。王釗和李遠帶著衙役們將這些人悉數截獲擒回,但這些人如今都聲稱是天香樓的護院和粗使,他們之所以離開天香樓,是受了孫媽媽的吩咐,去城外搜尋一名天香樓出逃的妓子。
這些人的證詞暫且找不到錯處,身份上也毫無破綻,因為他們報出來的名字都能在天香樓的用工名冊上找到。
現在在天香樓內找不到和紅姑有關系的毒物,也找不到跟天機閣有關的證據和人。
盡管知道這些人有問題,但他們只要死咬著不認,倒也不能強說人家有罪。
孫媽媽等在屋內,臉上的得意之色越來越明顯。當韓琦和崔桃再進屋時,她忙主動跪下,哭天搶地地喊冤。
「卻不知外頭哪個瞎說,誣陷我這裡有問題,奴家真真從頭到腳都清清白白的。」孫媽媽隨即又朝崔桃磕頭賠罪,「因懷疑小娘子是別家派來的細作,想搶我們天香樓的客源,故我拿匕首嚇唬了小娘子。實屬是我不對,我給小娘子賠罪!」
孫媽媽態度虔誠道地歉,不似之前那般帶著幾分猖狂之態了。偏偏此刻她這副模樣,在崔桃和韓琦面前更顯猖狂。因為誰都知道,她這是勝利後故作謙虛的惺惺作態,看起來更叫人犯惡心。
「才剛事發突然,奴家也是一時間反應不及,態度略有不妥當之處,還望二位貴人海涵。現在奴家也想明白了,所謂清者自清,奴家什麼犯法的事兒都沒做過,怕什麼?且等著就是,我自是相信開封府裡會有青天,能還奴家一個清白。」
孫媽媽邊笑著說話,邊淡定把目光落在崔桃身上,故意問一句。
「小娘子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自然是,清者自清,你若犯了罪,必留痕跡。你若沒犯罪,」崔桃扯起嘴角,也對孫媽媽微笑,「那是不可能的。」
孫媽媽嗤笑,「小娘子這是何意?莫不是找到了奴家的罪證?那怎生到現在還不拿出來?」
「後院西北角,堆柴的院子。」崔桃道。
孫媽媽目光瞬間下移之後,復而再瞪崔桃,「我不明白小娘子此話何意!小娘子若有證據證明我有罪,大可以亮出來,我倒要看看我哪裡有罪了,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那院子八成有問題,東西還在。」
崔桃抓住了孫媽媽目光下移的微表情,對韓琦小聲道。
衙役剛才搜查那兩間柴房的結果是:除了堆放一些木柴外,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
韓琦和崔桃決定親自去看看。
二人朝門口走的時候,孫媽媽突然從他們的身後發出笑聲。
「兩間破爛房子罷了,能有什麼問題?二位貴人為了在我身上安下罪名,可謂是煞費苦心了,連柴房裡有罪證的事兒都能想出來。是我真不明白了,我一個老嫗哪裡討人嫌了,得罪了二位貴人非要如此恨我?」
崔桃沒理會孫媽媽再講什麼,隨韓琦來到院子後,就檢查這裡的情況。
兩間柴房確系如衙役所說的那樣,除了堆砌一些木柴之外,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仔細排查了屋內屋外的牆面地面,也沒有機關、暗格或地道之類的東西。
崔桃走出房間,再環顧院子一圈。
「會不會是什麼小物件?在我們的監視下轉移了也難察覺。」李遠揣測道。
「若只是一個玉佩大小的東西,你會選擇放在這種房子裡,故意讓人守著?」崔桃反問。
李遠撓撓頭,「是有點怪,隨身攜帶就好了,實在害怕,多帶幾個人跟著保護自己就是,何必每天非要日夜守在這種破地方?」
「所以在這裡的,該是不能轉移或者不好轉移的東西。」
崔桃暫且沒有頭緒,便問韓琦,他都在這院子裡看到了什麼。
「房,牆,柴。」
聽韓琦簡潔的回答,崔桃瞬間豁然開朗,房和牆她都已經檢查過了,確定沒有問題。崔桃便盯向院裡堆砌的那些木柴。
「卻不是這裡的,該是屋裡的。」韓琦這時也反應了過來,命李遠等人把屋裡的木柴搬出來一些。
這些木柴大概有正常人腳踝粗細,兩尺長,燒火剛好夠用。
李遠等人用斧頭劈開這些木柴,起初幾個沒發現異常,隨後有一名衙役在橫砍木柴的時候,斧頭下了一半後就再砍不下去,撞到了硬物。
撤掉斧頭,扒開木柴來看,竟瞧見裡面有黃燦燦的金條!
再看這金塊背面,還有兩浙官府的鑄印,是官銀!
之後,衙役們在木柴堆裡找到了越來越多的金條。按照屋裡堆放的木材數量來看,兩間柴房的金條足有近三四百斤。
一座小小的青樓,居然存放著如此之多的官府用於上繳朝廷的官銀,自然是罪責難逃,死不足惜了。
當金條被丟到孫媽媽面前時,孫媽媽臉色霎時轉白,整個人一直維持繃著的那股氣勢瞬間就垮了。她像個霜打的茄子,打蔫地癱坐在地上,呆滯了半晌,才終於意識回籠,徹底清楚了自己這次是徹底玩完了。
「老實招供,只要你供出天機閣所有的消息,韓推官可以酌情考慮給你留個全屍。」崔桃對孫媽媽道。
孫媽媽茫然地看向崔桃,「什麼天機閣?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天機閣。那些金子我倒是可以解釋,是兩浙兵馬都監胡洲給我的!他這人貪財好色,為了博得我們樓裡的兩位花魁的歡心,很舍得錢花,後來錢不夠了,偶爾來時就都會拿十幾塊金條給我。經年下來,就攢下了不少。我也曉得這東西危險,所以就藏在了木柴裡,等合適的機會運送出去重熔!」
孫媽媽老實磕頭認下了自己私藏官銀的罪名,卻不認跟天機閣有關系。
「孫媽媽以為不認,便沒人能證明你就是天機閣的殺手紅姑了?」
「什麼紅姑,奴家聽都沒聽說過。」孫媽媽此時已經不敢去瞧崔桃,只是板著一張臉,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但她在說話撒謊的時候,語氣終究還是虛了一些。
「是你在福田院找了一名叫巧兒的年輕女子,令她送了有毒的飯菜去開封府的大牢,意圖毒死我。」
孫媽媽震驚地看向崔桃,隨即連連搖頭否認,表示自己完全沒聽說過這種事,更不要說有膽量去做了。
「如今這位女子已經找到了,孫媽媽何不先認一下看看?」
崔桃話音落了,那廂李遠就帶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進門。巧兒看了一眼孫媽媽後,用小心的聲音對韓琦表示,聲音很像,身形也很像。
「崔娘子,我雖確實貪了官銀有罪,可您也不能什麼罪名都往我頭上安。這世上身形相似,聲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試問這位小娘子說的人,怎麼肯定就一定是我?」孫媽媽還是死不承認。
巧兒聽了孫媽媽的話,也不好辯駁什麼。當時拿錢賄賂她的人,戴著黑紗草帽,她的確沒有見到對方的容顏,所以她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如今倒是萬般懊惱自己因為貪財,想吃上兩頓飽飯,便答應為其辦事,誤害死了三名官差。她可真是罪過,想著便嚇得哭起來。
孫媽媽見狀,更要追問這女子,「你可得好好想想清楚,否則你一句話,可是會害死我!我冤死了之後做鬼也不會放歸你!」
孫媽媽猛地瞪她一眼,嚇得那女子落淚更厲害,連連表示她也不確定,她真的沒有見到那人的臉。
「韓推官,這官銀的事兒已經足以治奴家死罪,倒不用非尋什麼別的罪名加在奴家身上了,奴家認下貪斂官銀的罪名。」孫媽媽對韓琦磕頭認罪。
韓琦一直坐在窗邊,邊聽著崔桃審問孫媽媽,邊擺弄手裡的玉茶杯。茶杯裡沒有茶,是天香樓的物件,他隨手拿著把玩。
「可知為何不是本官審你,而是她在審?」韓琦突然問道。
孫媽媽愣了下,搖了搖頭。
「你剛才叫她什麼?」韓琦再問。
孫媽媽還是不解。
「你剛才喊崔娘子,我可從沒有告訴你,我姓崔。我告訴你的是,我是『花無百日紅』的百日紅,我是天機閣紅姑下毒刺殺的對像。」崔桃在旁解釋道。
孫媽媽大驚,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失口了,隨即又意識到另一點,更讓她惱恨不已。『花無百日紅』,這崔氏分明在向她昭告她有多蠢,從一開始她的名字就暗示了『花魁裡面沒有百日紅』。
自恃聰明的人,最恨的是什麼?別人把她當猴耍!
孫媽媽眼睛噴火地瞪向崔桃,那眼神兒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她仍不忘狡辯。
「我知道小娘子姓崔,是小娘子隨韓推官出去的時候,聽到外面那些人講的。」
「胡說!我們這些人絕不會在守衛之時亂講話,更何況韓退關早有交代,不可在天香樓提及她的真實姓名。」李遠馬上道。
孫媽媽這才意識到了,不僅僅百日紅是個套,逼她動手下毒是個套,連這審問裡頭也有套!
她紅著眼恨恨地瞪著崔桃,憤怒地無以復加。
「孫媽媽便是沒有失口叫我崔娘子,我也有證據證明你與下毒案有關。」
崔桃將一本賬冊擺在孫媽媽跟前,指了指上面記載的花銷。
「永昌巷,飯一份,三百八十錢。看這個錢數就知道,這頓飯挺豐盛的,是給孫媽媽您做的吧?日期就在前日。看來孫媽媽除了天香樓,還有了一處新的住所。」
孫媽媽心下吃驚不已,卻不敢再去看崔桃,生怕她又發現她身上的破綻。她的確在前日,將天香樓內藏著的所有關於天機閣的東西,轉移到了永昌巷一處新買的民宅內。倒也不是出於什麼具體的原因,只是她近兩日總覺得心裡不安生,便為求安穩才轉移。
想來是那天她打發屬下給她送飯的時候,被廚娘記下了這份兒花費。
天香樓這麼大,處處花錢如流水,賬目方面她管理的比較嚴格,廚房那裡若有較大的開銷都會記錄一下。卻沒想到,僅僅是一頓飯錢,便被眼前這女子識破了背後所有的事情。
「你真是博陵崔家的女兒?」孫媽媽驚惶地看著崔桃,仿佛看到了一個魔鬼。
她根本無法相信一名出身望族世家的淑女閨秀,會懂得如此之多,一身的能耐竟盛過他們閣主了。若是閣主知道世上竟有這等人才,便是不惜一切代價劫獄,也會願意將她就救出,收入麾下。只可惜了,她如今已為官府所用。
「你們天機閣不是接了這單生意,要刺殺我麼?我的身份還能存疑不成?」
孫媽媽氣急敗壞地咬牙,恨極了自己居然沒有識破崔桃的身份。這個女人太可怕了,初見她時,她便是一身的風塵氣,卻魅力難擋,叫人根本無法懷疑她花魁的身份。
在見識了對方的連環套之後,孫媽媽已然深刻意識到自己輸得徹底,崔桃非凡俗之人,自己敗給她並不可恥。如今比起憎恨崔桃,她更怨恨自己偏偏倒霉,接下了這單刺殺的活計,令她落得如今慘敗的下場。
隨後,孫媽媽等人就被收押至開封府大牢。
李才將他在永昌縣民宅內搜羅到的毒藥和幾封信件,全部呈給韓琦。
這在搜查過程中,李才得以運用崔桃交教他的辦法,才會在民宅內找到機關暗格,得來這些信件。如今他也算是立一小功勞了,得益於他師父教導有方。
這些搜來的信件中,有一封信內容正跟崔桃有關。信裡面介紹崔枝情況的紙,並且寫明了要求刺殺的方式是以崔枝的名義給崔桃下毒。字跡婉轉清秀,非常柔和,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這應該是崔家人是給天機閣下單的『原件』。
之後看其它信件,也都是客戶『原件』。能接觸到這種原件的,肯定是天機閣的高層。看來這位紅姑不光是一名殺手,她很可能就是天機閣汴京分舵的舵主。
韓琦從崔桃手中接過信紙,放到鼻邊輕輕聞了一下。
「此為簪花紙,在造紙的過程中特別添加香料,故細聞會有淡淡的香味,價高,頗受閨閣女子喜愛。」
崔桃湊過來也聞一下,果然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兒,當然也聞到了韓琦身上的冷檀味兒。
崔桃這才意識到自己直接把腦袋湊過來聞,好像距離韓琦有些太近了。她下意識地抬眸看韓琦一眼,正被對方的目光抓個正著。
崔桃馬上後退,一本正經兒地鑒定道:「果然有香味兒。」
「這案子你們立功了。」韓琦低眸,把手裡的紙放在桌上。
「全仰仗韓推官提點。」
崔桃笑著行禮,知韓琦後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趕緊告辭了。這些天她在天香樓又演戲又跳舞又彈琴,精力和體力雙重消耗,真需要好好休息,飽餐好幾頓才行。
案子接下來就剩審訊了,須得詳審孫媽媽和其他天機閣相關人等,繼續深究他們在汴京所犯下的罪孽。還有那批有兩浙鑄印的金條,應該不是單純地像孫媽媽解釋的那樣,只跟兩浙兵馬都監胡洲有關。胡洲此人早在兩月前就死了,怕是另有內情,孫媽媽明顯想把事兒推給一個死人,想要死無對證,韓琦又豈可能讓她得逞。
從今天初步的審訊結果來看,包括孫媽媽在內的三十二名天機閣刺客,都十分嘴嚴,目前還不肯透露天機閣總舵的消息,甚至連分舵舵主是誰都沒有說出來。但假以時日,細磨慢燉,總會有收獲。
總之這案子後續的處置肯定要耗費上一段時間,開封府的衙役們進來都有得忙了。
……
太陽西斜,崔桃正坐在自己的小屋裡,吃著雞絲餛飩,就著二林茶鋪的糟鵝掌。忽聽見外頭傳來王四娘的大嗓門的說話聲,聽起來她好像是跟看守她的衙役吵起來了,鬧著要見自己。
崔桃看著手裡沒吃完的鴨掌,以及還剩半碗的餛飩,當然還是選擇繼續吃。
餛飩皮兒薄餡兒大,餡料裡面是滿滿的豬肉和蝦仁,鮮香味兒特足,皮兒也滑溜。用湯匙舀出,放嘴邊一吸,一大顆餛飩就被吸進了嘴裡,然後咬著夾雜著湯汁裹著滿滿蝦仁肉餡的餛飩在口中,有種別樣充實的幸福感。吃完一個餛飩,定要配一口餛飩湯才完美,這就像睡到自然醒了,定要伸個懶腰才覺得渾身更舒坦了一樣。
餛飩湯是用雞肉雞骨慢火熬出來,其湯汁滴滴盈滿濃郁的雞肉香,上撒著鮮嫩的芫荽葉和撕成一條條的雞胸肉在其中,白中帶綠,清清透透,好看更好喝。
等崔桃把一大碗雞絲餛飩吃完了,也喝得湯一滴不剩後,才斯文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從屋裡走出去,瞧瞧王四娘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王四娘帶著萍兒跟守門的衙役磨了小半炷香的時間,沒見對方有回應自己的意思,正氣得嗓子冒煙。
守門的衙役已經很給王四娘面子了,曉得她立功了,跟崔娘子的關系也不錯,才忍下了,不然換做平時,刀一抽便嚇退兩人。
王四娘隔著門縫兒見崔桃從屋裡出來了,趕忙驚喜地喊她,對她擺手。
「原來你能從屋子裡出來,我還以為你只被關在屋裡,不讓出院子呢。那怎麼才出來?」
「何事?」崔桃可不想聽王四娘嘮叨廢話。
「我們來看看你啊,我和萍兒的罪名被赦免了。」王四娘忙問崔桃有沒有被赦免。
後頭的萍兒忍不住用手掐一把王四娘,「你這不是廢話麼,若被赦罪,她何至於還被關在這,偏在人家傷口上撒鹽。」
「啊,也對。」王四娘一臉發愁,「那怎麼辦?我還以為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呢,之前不是說好了讓我給你洗豬肚豬大腸?」
「難不成你還要為了給我洗這個,連赦罪的機會都不要了,留下來陪我?」崔桃反問。
王四娘干巴巴地憋嘴,不知道說什麼了。
「被赦罪是好事,痛快走便是,祝你們日後都有好日子過,別再犯事兒進來。」崔桃對他們笑了一下,擺擺手,示意她們可以走了。
王四娘還有些不舍,「不行,我要去問問韓推官,為何我們的罪都赦了,你卻要被鎖著。明明你立下的功勞最大,這不公平,我們找包府尹評評理去!」
「自然是罪名輕重不同,他心中有數,我相信他。」崔桃感覺到了不遠處還有別的人在,便故意說了這番話,又再一次打發她們快走。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了一眼,也沒得辦法,只是囑咐崔桃照顧好自己。
「回頭我出去了,就給你弄很多好吃的飯菜送過來。」王四娘給崔桃保證道。
崔桃笑了,一聽到美食,自然是來者不拒,直接應好。
等王四娘和萍兒去了,崔桃就坐在石階上,偏頭看著西邊的落日。
紅霞滿天,炊煙裊裊,寧靜的黃昏,倒是極美的。
韓琦走進院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穿著碧色裙裳的崔桃,正托著臉頰,出神地凝望著遠方的落日。她去了在天香樓的艷色打扮,一張臉如清水芙蓉,在柔色的黃昏下,顯得尤為姝好。
韓琦默然站了片刻,才踱步至崔桃跟前。
「韓推官。」崔桃這時驚才訝了一下,馬上起身和韓琦見禮。
韓琦打量這院子的環境,倒也僻靜,有些花草景致,但跟崔桃之前所住的天香樓的房間比起來,便有迥然之差了。
「在這住著可習慣?」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韓琦居然會主動關心她這個。往日從來都是她來提出條件,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對方勉強答應。
「挺好的呀,比我之前住的大牢好太多,簡直可以說是天地之差了,所以現在很知足。」
崔桃抿著嘴角微微笑著,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的笑其實有些勉強,終不過是在強顏歡笑罷了。
也對,任誰會喜歡住在牢裡被限制自由?哪怕是住宿的環境變了,但牢依舊是牢,改變不了本質。
「給你請赦罪的折子批復了。」韓琦默了片刻後才道。
崔桃看一眼韓琦,見他面色凝重,微微蹙眉,便了然結果是什麼了。
「我這案子如今歸上面哪一位管?」崔桃問。
「因事關兩浙鹽運,你的案子情況非常特殊。須先報給包府尹,再通知刑部、大理寺,三方議定之後,再呈給呂相定奪。」韓琦解釋道。
原來這麼麻煩,要涉及到這麼多部門,人一多事兒就多,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見,能意見統一才奇怪了。不過,韓琦能為她一個女囚費心出力,請奏至這種程度,已經很夠意思了。
「韓推官盡力了,我也盡力了。」崔桃半晌之後,嘆了口氣。
她確實盡力了,在每一樁開封府遇到的案子裡,她都盡她的所能在傾力協助。
「其實我有時候想過,憑我現在這一身的能耐,越獄應該不在話下。韓推官應該也料到了這一點,卻能放心讓我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自由出去做事,為何?
因為韓推官心裡也清楚,我一旦越獄,開封府、崔家和地藏閣三方受敵,實難應付。我夠聰明,看得透這一點,所以並不會蠢到選擇離開。」
崔桃說完這番話後,特意輕聲問了韓琦一句,是不是如此。
韓琦點了下頭,不禁想起當初他帶著崔桃去逛州橋夜市,實則試探她的行為。那日送她回開封府時,她恍然意識到真相後的失望失落之態,他至今都記得。
崔桃自嘲道:「如今我又得罪一個天機閣,三方已經變成是四方了。」
崔桃說罷,就回身繼續坐石階上,把頭埋在了臂彎裡。
瞧她瑟縮著單薄嬌小的身體,孤坐在那裡,韓琦的心裡略有些不是滋味兒。
同樣執行任務,跟他同行的出力不太多的萍兒和王四娘已經無罪釋放了,她卻要生生在這挨著,也正如她剛才所言,因為給開封府做事,她以後會面臨更多的危險。而開封府得了她立功的好處,卻什麼都沒有為她做。
「容我幾日。」
韓琦捏緊手裡的折子,再看一眼崔桃,覺得她身體在微微地發抖,似乎是哭了。他本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便轉身匆匆去了。
半晌之後,確定韓琦不會去而復返,崔桃才緩緩抬起頭來。眼睛不紅,臉也不白,嘴角微微一翹,還可以微笑。
只單單請個折子怎麼行?你得動腦,動腦!好好動一動你那『相立三朝』的大腦!
崔桃小聲哼著曲子,去了廚房,抓一把花生放在鍋裡炒熟了。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她便坐在廊下,一邊享受著明月清風,一邊喝著青梅酒,吃著花生米。
經過了三日的吃吃喝喝,崔桃把自己的力氣養得更足了。
韓琦則經過這些天的努力,終於讓上面重新給出了新的批復結果。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但不是最好的消息。
上面終於肯定了崔桃在幾樁案子裡的立功表現,允准崔桃可以自由出入開封府,協助開封府辦案,也赦免崔桃的死罪。但因兩浙鹽運一案沒有查明,她仍然是帶罪之身,待他日案件查清之時會量刑追究,唯一可以保證的是一定不會判崔桃死刑。如果她崔桃在此之前,在開封府仍然有立功表現,且功績卓著,還可以憑此為依據再對她進行減刑或輕判。
簡言之,朝廷覺得她是個人才,所以對她事實了招安計劃,讓她為朝廷賣命,真正的走上了官方蓋章認定的『將功贖罪』之路。
比起之前被圈禁在小院裡,她現在可以自由地出入開封府了,不管是有案子或者沒案子的時候都可以。
換個角度來想,其實她沒被赦罪,可以繼續住在開封府是一件好事情。畢竟外頭有那麼多危險,有官家庇護他反而是最安全的,這比完全獲得自由其實更好。至於未來繼續立功獲得減刑,對於崔桃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兒,她有信心可以搞定。
所以總的來說,這個結果還是挺令人滿意的。
「韓推官是如何讓呂相改了主意?」崔桃高興之余,好奇地問了一嘴韓琦。
呂夷簡是崔桃的姨父,其實這一層親戚關系對崔桃的案子反而沒有助力,會是一種阻礙。她的案子被當眾擺到呂夷簡面前去處置,那麼多雙眼睛盯著看著他,他作為當朝丞相,自然不想落下一個徇私枉法的名聲,便會格外嚴厲,這也便是韓琦頭一次得到的批復會那般無情的緣故。
「我參了他一本。」韓琦淡淡道,就好像在說『我今早喝了粥』一樣稀松平常。
崔桃驚訝:「什麼?你參了呂相公?」
一名小小的開封府五品推官,居然參了當朝宰相?
不過轉念想想,這對韓琦來說可能真不算大事兒,畢竟以後他就是靠批評皇帝c位出道了。
「為了避嫌,呂相未親自定奪,而是呈給了官家。」韓琦接著解釋道。
原來這案子最終送到了趙禎手裡,趙禎因為惜才,才改了批復。
崔桃非常感謝韓琦為之付出的努力。所以在當天傍晚,聽說韓琦還在處理公務,沒有用飯,崔桃特意為韓琪做一碗雞絲餛飩表達感謝。
韓琦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這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餛飩,聽著崔桃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漂亮話感謝自己,便不禁想笑。
「既如此感激於我,便只拿一碗餛飩作謝禮?」
「當然不是,我可以以身相許啊,可是韓推官肯定不稀罕。」崔桃隨口就表『誠心』道。
第32章
漆黑的瞳仁平靜地盯著她, 卻仿佛暗湧著漩渦。
崔桃被瞅得心裡發毛,有一瞬間竟覺得韓琦好像真的在考慮她的話。雖然她覺得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還是馬上補充一句:「我可不做小。」
韓琦輕笑一聲, 修長地手伸向桌邊的卷宗。
崔桃接過卷宗來看, 發現是杏花巷的案子。本打打算找個地方坐著慢慢看, 卻聽韓琦說了一句『拿回去看』,崔桃便應承告辭了。
屋子裡重新恢復了安靜, 韓琦先將手頭上的東西整理完, 便見向碗已經快涼掉的餛飩……
崔桃回屋後, 覽閱了卷宗內所有的內容, 發下發現這裡面集齊了近九年杏花巷內出現類似『自盡』命案的案卷, 崔桃注意了一下時間, 巧的是每隔三年杏花巷都會死兩對夫妻, 而且看起來都像是上吊自盡而死。至於這些死者是否真為自盡,因為時隔久遠, 見不到屍體,已經不好說了。
但如果這一系列案件有相通性,系同一凶手所為,那之前這些死者的耳道內很可能也被插了銀針。所以明天須得先去查過這八名死者的屍身情況,才能確定這些案子之間是否真的有關聯。倒是不知這些死者的家屬, 是否會同意開封府挖墳掘墓, 重新驗屍。
崔桃把卷宗收好後,聽到外頭有腳步聲。推門去瞧,見李才一手拿著空碗, 另一手拿著柳條串著的四個豬蹄。
「今晚不當值?」崔桃笑問。
「對,正要回去呢。」李才先把空碗遞給崔桃。
崔桃認出來這是她送給韓琦的那個裝雞絲餛飩的碗。
「張昌聽說我要來找師父,讓我幫忙捎給你。師父給他送什麼好吃的了?」李才接著把他特意買來的豬蹄遞給崔桃,順便好奇地問。
「雞絲餛飩,你要吃麼?還剩些餡兒,可以給你包一碗。」崔桃道。
「這麼晚了,就不麻煩師父了。」每次崔桃在小廚房做飯,都會飄出一陣陣誘人的香味兒,對他們這些在門口守衛的獄卒來說,真真是一大考驗。
如今崔桃可自由出入開封府了,李才等負責看守的獄卒也都在今天撤離了。照道理說,他可以吃上一口她做的東西,來撫慰這長久時間以來被香味兒折磨的肚子。
可李才是打心眼裡把崔桃師父一般敬重,真心不舍得讓她特意的為自己忙活。
近些日子因受崔桃教導,李才覺得自己在衙門裡辦事的時候,腦子靈光了很多,不管是尋人傳話,還是跑腿找東西,樣樣得力,今天在王巡使那裡還受到了額外褒獎。王巡使甚至還允諾,明天就把他調到他的麾下做事,以後便不用再做獄卒了。
送走李才後,崔桃把碗收回廚房,本想洗一下,卻發現這碗已經被洗的干干淨淨了。趁著廚房還余點炭火的時候,用火把豬蹄子上殘留的雜毛給燙干淨,然後將豬蹄劈開,放進花椒水裡泡著去腥氣。
天色大黑了,汴京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崔桃怎麼能放過慶祝自己獲得自由的第一天。
崔桃翻出了上次出行時所穿的那套男裝,想要狂吃海喝,還得穿男裝方便,否則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張著血盆大口吃太多東西,定然會嚇壞了周圍的人。
鑒於上次遇刺的情況,崔桃不忘帶上一包銀針護身。
到了州橋夜市,崔桃就跟瘋了一般。
五香毛蛋先來一串!
毛蛋在鍋裡滋滋煎著的時候,就散發著陣陣香氣,遠遠的就能聞見香味兒。店家是個大方的,一串三文錢,足足有個五個毛蛋,個個外表煎得焦黃,黏著鹽、小茴香和五香粉等調料,味鮮美,蛋黃的部分尤為彈牙好吃。
再來一份兒蜜煎青梅荷葉兒!酸酸甜甜的爽口,正好解了五香毛蛋的香膩。
接著又吃了香炸羊肉丸、酥香鵝翅、鹵羊蹄……崔桃肚子已經飽了,卻還想繼續吃,奈何硬件條件不允許了,望著才逛一半的夜市,只能唏噓感慨,等著下次再繼續完成這未完成大事業了。
崔桃離開州橋夜市的時候,在街口瞧見一位年過六旬的大娘正在賣小甜粽,這粽子很小巧玲瓏,只有兩寸大小,由一片小粽葉包成,吃的時候可以一口一個。大概也就圖賣這個精細活兒,讓大家吃個新鮮,不然僅憑粽子在這夜市裡真不算有特色。可即便這位大娘把粽子費工夫包得這麼小了,她的生意跟別家比也不算好。
崔桃問大娘買了一斤小甜粽,當下就拆開一顆送進嘴裡,米糯而清甜,充滿粽葉的清香,味道還是挺不錯的。
「大娘這包粽子的手藝真妙,可惜全包江米的便沒驚喜了,何不放些不一樣的餡料,甭管是棗,還是葡萄、紅豆、綠豆、腊肉……在吃每一個之前,都叫人不禁想猜一猜是什麼餡兒,豈不有趣兒?」
賣粽子的大娘聽了崔桃的話後,恍然有所悟,直嘆這十個好主意,非要免費再送給崔桃一斤小甜粽。
大娘盛情難卻,崔桃只能收下了,要給她老人家錢,卻不怎麼都不肯要。
崔桃便捧著大荷葉包裹的兩斤甜粽,邊走邊吃。要說她吃東西的這張嘴可能是練出來了,就這小粽子,幾乎用不著手剝皮,直接用嘴來了。
崔桃本打算回開封府去,可走了沒幾步,她見好多人熙熙攘攘地往南去,便聽見不少路人議論著今晚瓦子那裡有大熱鬧看。細問之下方知,原來是女子相撲『全國錦標賽』到了最終決戰的時候了。
這相撲運動在北宋甚是流行,女子相撲尤甚,每次打擂台都會萬人空巷。如今在歷經兩個月,來自諸道州郡各位女相撲選手比試之後,最終有兩位勝出者,就在今晚決戰,『扈二娘』對陣『蕭六娘』。
兩大頂尖高手決戰的巔峰之夜,必須去!
崔桃跟著人流來到了瓦子,一進到這裡便感覺到了擁擠,往裡走的時候,大家經常會肩擦肩,特別是到相撲比試的擂台附近,那人就更多了。早早就有很多人守在擂台前,占據了好位置等著觀戰。像崔桃這樣才來的,只能遠遠地站在外圍,前頭人頭攢動,有不少比她個高的人在,加之距離又遠,這看起來可略有點困難了,但這一點都不耽誤崔桃和其余來觀站百姓的的興致。
崔桃踮腳往上跳了跳,看清楚擂台的左右兩側站著兩名身材強壯的女子,背對著眾人,此刻正在活動胳膊搖晃腦袋,應該在做賽前准備。而在擂台的東側,有一高桌,擺著勝者可獲得的獎品,有旗帳、銀杯、錦襖、彩緞等物。
鑼聲一響,扈二娘和蕭六娘還沒上場,場子裡的人就喊起來,各有支持者,還非較真地想要自己的喊聲蓋過對方的才行。以至於這擂台上的倆人還沒及打起來,擂台下的人已經先吼啞了嗓子。
崔桃淡定地吃著小甜粽,等著相撲開始。
「擠什麼擠,沒看大家都老實站著?」
「就是,晚來的外頭站著去!」
「大膽,擋住了我們的去路,竟如此無禮囂張!」
……
身後邊忽然傳出吵架聲,似乎有人想硬往裡面擠,就撞了周圍的人,所以惹來了大家不快。偏偏撞人的這一位還理直氣壯,罵這些人不該擋了他家郎君的路。
崔桃先護食地抱住手裡的荷葉包,才往後頭看。
因有人遮擋,只看見是一名穿著藏藍錦袍男子背對著他,正是他身後的隨從,跟其他百姓吵起來了,總是出口總罵那些人大膽。
崔桃打量這隨從,怎麼說年紀也該過三十了,下巴上卻一點胡茬兒都沒有,再聽他那用詞,想不猜他是太監都不成了。
既然是太監,那前頭的那位主人不是宮裡的,就是王府裡的。
崔桃把手頭上剝好的小甜粽塞進嘴裡吃完,才朝他們的方向擠過去。
「要不是你們在這些人擋住路,我家六郎哪兒用得著受這份兒罪——」
崔桃聽到那聲『六郎』,大概可以確定那位穿著藏藍袍的男子是當今皇帝趙禎,他在兄弟中剛好排行老六。想不到今天能在這遇見他,天賜良機。
崔桃趕緊湊過了去,對那太監道:「可不能硬擠過去,沒看那邊有多少人呢,你們這擠來擠去地一定會得罪人,說不定還會遇到幾個脾氣更差的想揍你們。」
「他敢!」成則挑眉瞪眼,像炸毛的刺蝟。
趙禎這時候轉身回來,正要訓成則不可對人如此惡言,便瞧見了崔桃,驚訝地打量她兩眼。
「是你。」
崔桃愣了愣,「這位郎君認識我?」
崔桃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樂開了花。
哎呦,不錯哦!皇帝老大記得她!
上次她在受命去驗草垛女屍的路上,發現路邊有一年輕男子氣度不俗,特別是腰間掛著的玉佩絕非凡品,身邊跟著的人也像極了太監。加上她離開開封府之前聽衙役說過,官家剛來過開封府。崔桃當時便賭了一把,下馬跟其說了兩句玄乎的話,然後離開。
想不到當初她有心埋下的機緣,如今就續上了。
趙禎的性子最溫潤好脾氣不過,和他交個朋友,用來欺負,簡直不要太合適。
趙禎以為崔桃真的不記得他了,便提醒崔桃他們上次在哪兒見過。
「噢,是你!」崔桃作恍然大悟狀,然後好奇得打量趙禎,「你那天還好吧?」
趙禎笑道:「人不是站在這兒呢?自然好。」
崔桃也笑了下,「對對對,一定萬事皆順,大吉大利,什麼都好。不過你們現在這麼過去可不行,那麼多人,比翻牆還難,硬來只怕會應了我那天之言,要有『血光之災』了。」
「可我們六郎在廣賢居訂了位置,必須得從這走才能過去。」成則見官家對崔桃的態度不錯,便也不好造次,但還是很生氣這些刁民不講理。
「我有一辦法。」
崔桃將她剛剛吃的小甜粽剝剩的粽葉從荷葉包拿出來,用帕子擦了一下,不過須臾的工夫,便輕巧地編出一條小青蛇來。
趙禎瞧著崔桃不過翻動幾下她那雙纖細白皙的手,就能把普通的粽葉編織成了一條『青蛇』來,當即咋舌,驚嘆不已。倘若她若是做出什麼精絕的詩詞出來,趙禎或許還不會這麼驚訝,因為他懂文章詩詞。可編織手藝這種東西完全在他認知之外,不了解,故覺得神奇,因而驚嘆更甚。
崔桃讓趙禎和成則在後面跟緊了她。
「啊——」
一聲尖銳的女聲慘叫,幾乎震破了周圍人的耳膜。
「蛇!蛇!蛇咬了我,快救救我!」崔桃兩個手指夾著那條小青蛇,邊抖動著邊往前跑。
瓦舍四處雖然燈火通明,可到底是在夜幕下,光線不如白晝那般清晰。大家只見一女子手捂著脖子,有一條青色的長條狀的東西好像咬她的脖頸不松口,那玩意兒還一抖一抖地在動,看起來很凶猛。一聽說那是蛇,大家當即都以為是真蛇,生怕那蛇松了口,轉頭咬了他們,趕緊紛紛讓開路。
趙禎和成則便緊跟著崔桃跑出人群,終於抵達廣賢樓前。
崔桃便拱手跟趙禎告辭。
「你去哪兒?」趙禎忙問崔桃。
「回去啊,開始了!」崔桃伸脖子朝擂台那邊張望。
「隨我來。」趙禎如何能讓崔桃再擠回去,再說她那嬌小的身板也擠不回去了,總不能讓她再拿那條假青蛇玩同樣的招數。
崔桃望了一眼這廣賢樓,倒是氣派,一瞧就消費不低。跟著大佬有肉吃,便毫不猶豫地跟上趙禎。
趙禎在往三樓上的時候,已經使眼色給成則。成則三兩步快些走上樓,先行進了一號雅間。隨後,趙禎就帶著崔桃也進去了。
屋內有撫琴弄曲兒的官妓,在趙禎進來時,紛紛停下,無聲地起身,謙卑地行禮。屋子左側的窗前,擺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周圍站著四名年輕男子。偏巧了,這四人裡有三人崔桃認識。
韓琦、呂公弼、呂公孺和某男子。
韓琦和呂公弼倒還好,呂公孺和某男子在見到趙禎的時候,雖腰板堅持挺直著,可瞧他們想行禮卻不得不忍住的那勁兒就知道,先前太監成則提前進屋囑咐過了的什麼。
趙禎想在她面前保密身份。
殊不知,就這局面,他想身份保密得有多難?
崔桃撓了撓頭,都替趙禎愁得慌。
韓琦等人先前聽太監成則來提前告知說,官家會帶一人來,是偶然在路上結識的朋友,所不便道明身份,讓大家都配合。四人都表示明白,甚至覺得有趣兒,還好奇這人是是誰。
可當呂公弼和呂公孺看見趙禎居然帶著崔桃進來的時候,倆人吃驚的程度已經破了天際。呂公孺直接表現在臉上,半張著嘴。呂公弼則全系在眼神裡,盯在了崔桃身上。
韓琦也有些驚訝,卻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只要一想到重獲自由的崔桃定然不會安分地呆在屋裡睡覺,會出來尋美食,那她自然就知道了瓦子這裡有熱鬧。她來看了熱鬧,機緣巧合能遇見同樣看熱鬧的皇帝,倒也不算太奇怪了。
這裡頭唯一不覺得驚訝的就是晏居厚了,他雖在天香樓見過崔桃,但崔桃那時候是蒙著面跳舞,還跟蝴蝶似得飛來飛去,實際上他連對方的眉眼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說真面容了。
如今晏居厚只覺得官家帶來的這少年長得真白嫩好看,比之韓琦,他更喜歡這樣的,更偏陰柔俊秀一些的。
「你——」呂公孺險些失口,隨即馬上反應過來,笑著問趙禎,「不知六郎帶來的這位朋友是?」
趙禎愣了下,倒也不知該怎麼介紹崔桃。其實他知道崔桃的真實身份,那天碰巧看過開封府懸賞她的畫像。可他現在在崔桃跟前隱藏了身份,便只能裝不知道,讓崔桃自己介紹。
崔桃倒是想編一個身份玩玩,可怎麼編?仨認識她的在那盯著她看呢,恨不得用眼神兒就把她瞅出一個窟窿來。
早知道是這場面,剛才還不如讓趙禎苦哈哈地埋沒在人群中,跟老百姓們作鬥爭呢。
「在下姓崔,家中排行七,現在開封府——」崔桃看向韓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介紹什麼身份。
趙禎沒想到崔桃這麼實在,忙附和她的話,問韓琦:「原來崔七郎在你們開封府做事?」
「嗯,一個小仵作。」韓琦應承,眸光淺淺地掃過崔桃後,便在桌邊坐了下來飲茶,卻在所有人不經意間,勾起了嘴角。
「官——」呂公孺以為趙禎並不知崔桃是女兒身,想表明情況。一張口他就看見趙禎警告的目光射過來,立刻意識到自己差點把趙禎的身份給暴露了。
「咳,想不到六郎的這位朋友也是官府的人。」呂公孺訕訕改口道。
呂公弼見此狀,暫且選擇了沉默,但他的眼神總是時不時地往崔桃身上瞟。
「好!」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震天的起哄聲。
廣賢樓這間房的窗口剛好對著擂台,可居高臨下將擂台上比試的盛況盡收眼底。
崔桃激動了,蠢蠢欲動地看向趙禎,問自己能不能去看。
「帶你來這,自然是要你看的。」
崔桃也不管屋裡那些人看她都是什麼眼神了,捧著她的小粽子到窗邊,一邊吃一邊給蕭六娘加油。
「為何選蕭六娘,而不選扈二娘?」趙禎也走了過來,疑惑地問崔桃。
「我只選贏的一方。」崔桃邊吃粽子邊不以為意道。
趙禎看她粽子吃得很香,不禁好奇地看一眼她懷裡捧著的小粽子。
「喏,要不要嘗嘗。」崔桃將懷裡的粽子捧出來,讓給趙禎拿。
此一舉當即引來後頭呂公弼、呂公孺兄弟的目光注視。
韓琦則繼續品茶,看都沒看一言,對於外面的比試他更沒興趣了。
趙禎便拿了一個小甜粽出來。
成則見狀,忙喊:「六郎!」
自是不希望他在外亂吃東西,一旦有個好歹來,太後那裡怕是不好交代。
趙禎聽成則一張口,便知他要提醒什麼。偏要飛快地撥開粽子,送了一個進嘴裡。
成則見此狀終無可奈何了,總不能扒開官家的嘴,硬讓他吐出來。
崔桃只有余光偷瞄剛剛發生的一切,不禁唏噓當皇帝太難了,看似擁有了天下,實則連擁有品嘗民間小吃的權力都沒有。做皇帝能圖個啥?圖早起晚睡,天天批大臣上交的作業好玩兒?
同情他。
「崔七郎怎知這蕭六娘一定會贏?」晏居厚湊過來問,順便也表示要吃粽子。
崔桃就把剩下的粽子都放在桌上,隨大家取用。然後她看著桌上的點心,琢磨著自己該選哪一樣的時候,韓琦端起一個盛放著方形黃色點心的盤子,遞給了她。
崔桃順勢就接下來,跟韓琦道謝,口稱他為『韓推官』。
「你既是六郎的朋友何必跟他客氣,這會兒又不在開封府。」晏居厚樂道。
崔桃點點頭應承,改口叫韓琦一聲『稚圭兄』,就捧著盤子又回到了窗邊,全神貫注看著擂台上的戰況。現在正是激烈的時候,扈二娘馬上要絆倒了蕭六娘。
晏居厚見狀,立刻笑話崔桃判斷錯了,「我看還是這扈二娘會贏。」
呂公孺已經過了吃驚的勁兒了,手裡也拿著一個小粽子,給扈二娘吶喊。
「蕭六娘肯定會贏。」崔桃拿起盤子裡的點心送進嘴裡,脆嚓嚓的口感,皮脆而內裡綿軟,嚼起來起初有股子淡淡的杏仁味,然後是芋頭的清香味兒,倒是真好吃。
「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晏居厚跟眾人道。
「我賭蕭六娘!」崔桃堅持道。
晏居厚和呂公孺都表示扈二娘。趙禎也點頭表示,扈二娘看起來更強壯,而且這會兒已經占上風了,應該會是她贏。
「你呢?」晏居厚問韓琦。
「蕭六娘。」韓琦淡淡道,沒有給出選擇的理由。
晏居厚再問呂公弼。
從崔桃踏進這個房間內,呂公弼的心思從來都沒在別的事情上。他不關心誰贏,但如果讓他選的話,他當然要選扈二娘,和崔桃的選擇對立的那一個。並且他很希望扈二娘可以贏,好讓崔桃知道她選擇錯了,她錯了……
崔桃再吃了兩塊點心後,立刻伸長脖子,再刺為蕭六娘吶喊加油。
這會兒扈二娘的短板已經暴露出來了,因為對峙時間過長,她前期衝勁兒太猛,撲空次數過多,至現在後勁兒不足,已顯出體力不支,開始動作遲緩。六娘鉚足了勁兒,一把抱住扈二娘的腰,當即就將扈二娘摔倒了!
扈二娘掙扎幾次,終力不從心,徹底敗給了蕭六娘。
「贏了!」崔桃開心地對韓琦道,「我們贏了!」
呂公弼聽這話,蹙了下眉,隨即警惕地看向韓琦。韓琦倒未理會崔桃,正在斂眸飲茶。呂公弼這才稍微松了口氣,細想來又覺得自己的剛剛突然冒出的想法可笑。崔桃如今是戴罪之身,即便被赦免可在開封府自由出走,可她終究是囚犯,韓琦那般姿容的人物,豈可能會著眼在於一個女囚身上。
「贏了好像也沒獎賞。」崔桃失落道,她才意識到剛剛在打賭的時候,沒有說明賭資是什麼。
「願賭服輸,這個送你。」晏居厚將自己手上的檀木手串擼下來遞給崔桃,「此乃承德高僧所贈之物,可——」
「這種東西你還是自留合宜。」呂公弼道。
串乃貼身佩戴之物,豈能隨便送與女子,盡管現在晏居厚並不知道崔桃是女子。
「怎麼送人就不行了?」晏居厚不解呂公弼為何這樣說話。
「二哥不是此意,他的意思此為高僧贈給晏兄之物,必有護佑之用,不宜轉贈他人。」呂公孺忙從中調和道。
晏居厚想想好像也有道理,便琢磨著自己還有什麼東西了送。
趙禎則看向了自己腰間的玉佩——
晏居厚隨後也看向了自己腰間的玉佩——
呂公弼緊緊蹙眉盯著他們,似還要發言阻攔。
呂公孺生怕場面不可收拾,忙道:「不如問問崔七郎想要什麼,要什麼贈什麼,才最合她心思不是?」
隨即呂公孺就哀求地看向崔桃,請她一定要慎重回答,可別再出什麼意外,鬧什麼情況了。
「不過隨口一句感慨,不必當真,真不用。」崔桃客氣道。
經過這一番折騰後,晏居厚偏偏一定要給崔桃什麼才行,「崔七郎不必客氣,喜歡什麼便說,只要我的一定奉上。」
「錢。」崔桃仿佛就等著晏居厚說這句話,立刻就回答了,「一人十貫便好,小賭怡情。」
晏居厚怔了下,笑著應承好。
於是崔桃就多了四十貫錢,由韓琦派人幫忙送回開封府。
等晏居厚、呂倆兄弟離開後,趙禎便問韓琦,呂公弼今日是何緣故。
韓琦便把三年前崔桃『離家出走』的情況跟趙禎簡單講述了一遍。
「原來是舊情難忘,只可惜當年陰差陽錯,終究散了良緣,如今難續了。」
若是可以的話,趙禎倒是很想幫他們牽紅線。可縱然他是皇帝,也要遵規矩守禮儀,並非什麼事都能他一言令下便可成了。以崔桃現在的身份情況,跟呂公弼之間絕無可能。他若是伸手牽了紅線,呂夷簡便要第一個翹著胡子鬧朝堂了,御史罵他的本子怕是也要堆成如牆一般高。
「她如今是戴罪之身,以當年的身份再尋姻緣,絕無可能。但讓若以囚犯的身份,尋個普通人屈就,著實委屈了她,她自己怕是也難甘心。倒是如今在你們開封府領事做正合適,棄了男女情愛,只為朝廷效力,倒也算是壞事變好事了。」
趙禎知道崔桃的能耐,他覺得這般奇女子被困在後宅,所長無所伸展,著實可惜。如今因戴罪之身,走將功贖罪之路,反倒剛好能將她所長展現出來。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瞧她如今活得自在,於她而言,應該也算是『福』了。
韓琦點點頭,附和了趙禎的話。
「難得官家會對一名罪女如此掛心。」
「朕惜才。」趙禎拍了拍韓琦的肩膀,囑咐他這開封府乃京畿之要處,其治下的東京城絕不能出任何差池。有能人輔佐,及時維護京畿安定,破解所有危及朝廷的陰謀,非常重要。
……
次日一大早,崔桃便去了集市,拿著她昨天打賭賺來的錢,買了新的床榻、衣櫃、桌案、文房四寶以及躺椅,還添置了香爐。崔桃自己挑選了幾味香料,調配出一個好聞的方子,放在香爐裡點燃,不一會兒,淡淡的香味兒就將她房間裡的陳舊味兒驅散了干淨。
崔桃還置辦了一個超軟的褥子,以後睡覺再也不用嫌棄的板床硬了,床上還掛上了色澤清爽的碧紗。另外還置辦了高幾,放了兩盆開得正好的普通蘭花,又在院中置兩口缸,養了碗蓮和小金魚。
躺椅就放在樹下,閑暇的時候就可以躺在上面休息乘涼。
崔桃布置好這一切之後,覺得有點乏了,干脆躺在躺椅上面閉目養神,聞著院子裡盛開的小野花所散發的的淡淡馨香,迷迷糊糊險些快睡著了。直到廚房裡飄出燜豬蹄的香味兒,崔桃抽了抽鼻子,閉著眼坐起身,睜開眼後,卻看見韓琦站在院中央往她屋裡看。
「何時來得?」崔桃忙起身,略迎接了一下韓琦。
韓琦隔著敞開屋門,便能看見屋子被重新布置了,「賬從府衙走。」
「太好了!」公家肯花錢,那她自然就可以省下來攢私房錢了。
韓琦也聞到了小廚房飄來的香味,不解地問崔桃:「一大早兒便吃肉?」
「吃肉要趁早,身體比牛好。」崔桃贈給韓琦一個她自編的順口溜。
崔桃這才想起來問韓琦此來找她有何事。一般這麼早的時候,韓琦都會有公務要忙,哪有時間會特意抽空來這看她。
韓琦將一卷精制羊皮包裹的一套銀針遞給了崔桃,告訴她這是皇帝對她的賞賜,希望她得以善用,忠心效力於開封府。
崔桃接過銀針打開來看,果然是好東西,當即便是謝恩道謝。對於昨夜的事,崔桃一句沒提。
韓琦便想起趙禎的囑咐來,他竟還想在崔桃跟前隱瞞身份,不欲讓崔桃知道他是皇帝。
可韓琦總覺得,崔桃早就知道了皇帝的身份,但看破沒說破。不過既然皇帝囑咐了不能戳穿他的身份,韓琦也不會去違背聖意特意去問崔桃,隨他們互相怎麼樣以為,反正跟他沒干系。
「崔娘子,你真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坐大牢了?」王四娘和萍兒匆匆趕過來,看見院外真的沒有了衙役,隔很遠就跟崔桃喊話起來
倆人衝進院兒這才發現韓琦也在,偏巧了剛才從院外的角度往裡看,只能看見崔桃站在樹下在平視前方,王四娘和萍兒還以為崔桃兀自站在院裡冥思什麼。
崔桃打量來人四手空空,驚訝地問她們怎麼又來了,而且居然沒有給她帶吃的來。
「之前不是說會買最好的吃食過來看我麼?」崔桃質問。
王四娘尷尬地撓撓頭,看一眼萍兒,然後對崔桃道:「我倆出獄了之後,才意識到有多難。鬼槐寨沒了,我無親無故也沒有兄弟了,根本沒有熟悉的人可以去投奔。本想著萍兒比我強些,靠著她先過段日子。誰知她支支吾吾半天,跟我說了一籮筐的廢話,我最後才回過味兒來,其實她比我也好不了哪兒去!我倆便餓著肚子在京內閑逛,四處尋找合適落腳地的地方,然後就到了福田院。 」
但在福田院也不能白吃白住,她們就被安排去干活。萍兒被派去織布,結果一匹布沒織出來,倒是把織布機給弄壞了,還哭哭啼啼喊冤枉,說跟她沒關系。鬧得管事嫌煩又頭疼,就把萍兒給打發走了。
王四娘則被安排去了廚房,專門負責劈柴打水,這兩樣活兒王四娘可以做,並且干得很麻溜。
「你居然沒被打發出來?」崔桃驚訝問王四娘。
萍兒嗤笑,當即就擼起王四娘的袖子,將她胳膊上的淤青亮給崔桃瞧。
「她還不如我呢,在廚房干活的時候忍不住偷吃。偏記吃不記打,三天在廚房偷吃了八次,挨揍了十次!」萍兒最後無奈地聳了聳肩,意在告訴崔桃王四娘自然也被打發了出來。
「所以你倆今兒不僅不是來給我送飯的,還要來跟我討飯?」崔桃若有所悟地進行總結。
王四娘和萍兒不約而同地對崔桃點了點頭。
崔桃:「滾!」
倆人卻不走,一個抹淚嚶嚶委屈地哭起來;另一個跪地上,直接抱住了崔桃的大腿,求她以後照應著她。
「大女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答應了要給崔娘子洗豬肚大腸,就不能食言,我王四娘今日來便是要兌現承諾的!」
「咱們到底是在一起共患難的人了,難道你忍心見我們的窘狀,絲毫不施以援手麼?」萍兒哭唧唧地問。
「忍心啊,倆麻煩,誰不忍心誰傻!」崔桃干脆道,毫無同情心。
倆人無法,轉而將目光投向韓琦,齊刷刷對韓琦下跪磕頭,求韓琦幫忙求求情,可憐可憐她們。她們不僅身無分文,在外真的沒有什麼可投奔的人了。
「因為出賣武林消息給官府,背叛了師門,沒臉再面對以前相識的那些江湖人了。不僅不敢去找她們,更怕他們找我來算賬呢。」萍兒哭個不停,意在跟韓琦發牢騷,她當初就是因為協助開封府,才會落得如此窘迫的境地。
「正好這院內缺丫鬟粗使,你二人便留在這伺候崔娘子。」韓琦倒是『大方』,一口應下了二人的要求。
崔桃震驚地看向他:「韓推官這是何意?嫌我日子太悠閑?」
「是怕你日子悠閑不了,給你找了幫手。屍房那邊剛進了十具燒焦的屍體等著你勘驗,你一人可行?」韓琦反問崔桃道。
驗屍可是個苦力活兒,挪動屍體的時候很費體力,一天兩三具尚可,十具,還是燒焦的——
崔桃馬上招呼萍兒和王四娘一個住東廂房一個住西廂房。
說到死人,崔桃又想起一件大事來,「杏花巷的卷宗昨日我看過了,我懷疑那裡可能還會死人。」
這時,李遠匆匆跑來告知韓琦和崔桃,杏花巷又有人死了。這次也是一對夫妻,發現時二人雙雙被懸於梁上。
第33章
王四娘和萍兒聽到這話後, 齊唰唰扭頭,用像是瞻仰神一般的眼神吃驚地望著崔桃。料死如神, 絕了!
韓琦問崔桃, 她所指的是否是每三年死兩對夫妻的情況。
崔桃點頭。
「韓推官昨日便派屬下等人去杏花巷巡查, 一晚上都很安生, 沒什麼異常。今早朱二郎夫妻帶著孩子們來找朱大壯和苗氏,卻見二人死在了房內。」李遠對崔桃解釋道。
原來韓琦已經注意到了這點, 提前安排了人巡邏, 可惜還是沒能阻止住凶手殺人。
「死者是苗氏和朱大壯?」
崔桃記得這對夫妻, 上次在錢同順妻子楊氏的死亡現場, 夫妻倆作為證人曾被問詢過。苗氏還曾說過這巷子裡鬧吊死鬼, 讓朱大壯趕緊搬家, 朱大壯卻不怎麼信。想不到這才過去沒多久, 夫妻倆便命喪黃泉了。
崔桃讓萍兒和王四娘趕緊將行李安置在各自房中,這就隨她去現場。
「啊?我們也要去?」萍兒一想到吊死在房梁上的人, 搖搖晃晃的伸著舌頭,就覺得害怕。
王四娘嗤笑地瞪她一眼:「是不是江湖兒女,死人都怕?」
「我不怕死人,可我怕吊死的人。」萍兒匆匆把行李丟回房間後,一邊跟著崔桃走, 一邊用賊小聲驚恐地語氣對王四娘道, 「知道我為什麼獨獨怕吊死的麼?」
王四娘不明所以地問她為什麼。
「因為只有吊死的人是鬼害死的,所以才招人害怕。若是走夜路的時候,遇上他們, 你可要記住,千萬千萬不能跟他們對視,不然你回頭也會跟他們一樣去上吊!」
王四娘嚇得渾身一抖,咽了口唾沫,湊到崔桃身後問她是不是真的。
「沒試過,不然你上吊死一個,變成鬼後,我跟你對視一下?」崔桃漫不經心地瞟一眼王四娘,意在譏諷她是不是傻,連這種話都信。
王四娘便去瞪萍兒,學崔桃的口氣讓她死一個給自己看看。
萍兒惆悵地嘆口氣,轉瞬間眼中便淚光點點,對王四娘道:「師父身亡的時候,我想過死了算了,隨她而去。還有在牢裡被你欺辱的時候,我真想過吊死,然後變成吊死鬼把你也帶下去!奈何牢房的房梁太高,我無論如何都夠不上,這才能苟活至今日。」
說著,她便悶悶地低頭,落了兩滴眼淚。
王四娘見她又犯病了,抓了抓頭,想對萍兒說什麼,終究忍住了,趕緊快走兩步跟在崔桃身邊。
「唉。」王四娘嘆口氣。
崔桃側眸打量王四娘,「怎麼?」
「我現在真真變善良了,能忍住不打她。」王四娘唏噓完了,瞄了一眼那邊還在哀傷哭泣的萍兒。
「你的脾氣一直不大好,這確實是個進步。」崔桃贊許王四娘的表現,告訴她回頭會獎勵給她一碗魚肉丸子吃。
「真的?那敢情好,我這幾天在福田院住著,連一點肉腥味兒都沒聞到。」王四娘臉上立刻神采飛揚起來。
一直走在最前面的韓琦聽到身後的吵鬧聲,無奈地搖了下頭。
李遠則湊熱鬧地回過頭去瞧,素來潑辣厲害的王四娘在崔桃面前乖順地跟貓兒一樣,萍兒則含淚像一朵正遭受風雨折磨的小花兒,整個人都快搖搖欲墜了,卻還是『堅強』地選擇跟著崔桃走。
……
至杏花巷案發現場,崔桃便從王四娘手裡接過她驗屍專用的木匣。
這時就不得不說了,韓琦的決定果然是明智的,有個幫手在旁伺候著的感覺,確實挺不錯。
崔桃戴上手套後,抬腳邁進屋堂,仰頭便看見朱大壯和苗氏懸梁而掛。萍兒和王四娘隨後進來,一進門倆人就捂住嘴,直嘆怎麼會有股子騷味兒。
「上吊死一般都有這情況,還會因為繩索勒住舌根,導致這裡的肉松弛,下顎會受力打開,吐出長舌。這就是你曾想選的自殺上吊,如何?」崔桃觀察完屍體的狀態,讓衙役可以將屍體放下來,並提醒他們記得保留繩扣的部分。
「太不體面了,以前我不知道,那我以後絕不會再想著上吊死了,選喝毒藥,體面些。」萍兒小聲嘀咕著。
「毒藥穿腸肚爛,一般都會導致嘔吐腹瀉,口中流涎,最後讓人全身麻痹衰竭,殘喘窒息大約一炷香到兩三個時辰為止,若是鶴頂紅的話,死後還會眼、口人、鼻流血,死狀凄厲,能有多體面?」崔桃反問。
萍兒驚得瞪大眼。
「跳崖,啪一下摔死了,快得很。不過也不體面,肉泥了。」王四娘提議完,自己就給否定了。
「肉泥了還好,若摔得碰巧不得當,半死不活的更遭罪。」崔桃說著,便從兩名死者的耳道內取出了兩根銀針。
「那哪種自盡的死法可以體面點?」萍兒問崔桃。
「自盡這種死法就沒有體面的,活著不好麼?瞎想什麼,敗給誰也不能敗給自己。」崔桃冷冷瞥一眼萍兒。
萍兒怔了下,她還從沒見過崔桃用這種眼神兒看人,可見她確實不喜自己之前的言論。萍兒訕訕地低頭,不再出聲。其實她並沒有真尋死的心思,只是感傷一下,希望有人能看見她難受,關心她兩句。剛剛她說想過死,見沒人理會她,她便很難過。
如今雖被崔桃這般訓斥性地一瞟,萍兒意識到自己胡作了,心裡卻是暖的,這說明終究還是有人在乎她計較她的。
「以後再感傷春秋想要尋死,就卷鋪蓋走人。」崔桃冷聲道。
萍兒:「……」她想多了!
崔桃初步檢查了屍體的情況,屍斑固定,指壓不褪色,屍僵完全緩解,角膜重度渾濁,不見瞳孔。
她告訴韓琦:「人至少死了兩天了,倆人在被吊在房梁之時都還活著。這樣看來,只有錢同順的妻子楊氏情況特殊,在被凶手吊起之前就已經身亡了。」
「也便是說,我昨晚帶人來巡查杏花巷的時候,他們夫妻倆已經死了,屍體已經在房中吊著?」
李遠見崔桃點頭,不禁萬般氣憤,痛恨這凶手太過凶惡歹毒,竟在天子腳下接二連三地殺人,視他們官府於無物。
「廚房那邊的地面有一道拖拽的痕跡,還有沒來得及端上桌的飯菜,當時的苗氏應該在廚房,遭到凶手襲擊之後,被拖到了正堂。」
王釗這時走過來,向韓琦轉述他搜集到的一些信息。
「據朱二郎講,朱大壯和苗氏在前日接了幫工的活計。城外有一位王員外要辦六十大壽,家裡人手不夠,要雇工。王家人辦壽宴圖吉利,錢給得大方,只幫忙兩日,每位幫工不少於三百文錢。
朱大壯便張羅著跟苗氏一起去,倆個人還能多賺一份兒錢。孩子就被托付給了朱二郎夫妻暫且照看。今天理該是他們夫妻回來的時候,朱二郎夫妻吃過早飯後,便把孩子送了過來,卻沒想到撞見倆人吊死在房中。
孩子到現在還受驚著,不停地哭。真可憐啊,那麼大點的孩子,親眼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狀。」
「孩子在哪兒?」崔桃問。
王釗忙告知在隔壁。
崔桃摘下手套,洗了手之後,仔細在四周尋了一圈,最終目光定格在韓琦腰間的玉佩上。圓形白玉,中有圓孔,刻著飛虎雲紋。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
「借用一下。」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
韓琦當即拽下玉佩,遞給崔桃。
「謝啦。」崔桃接了玉佩之後,就立刻去了隔壁。
朱大壯和苗氏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七歲,小兒子五歲。倆孩子都被驚著了,窩在朱二郎夫妻懷裡一直哭叫,身體顫栗發抖。鄰居們送茶送點心幫忙哄著,卻一點效用都沒有。
朱二郎見王釗帶了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子過來,忙問王釗他大哥的案子如何,是否知道凶手是誰了。
「沒那麼快,還需要查。」王釗跟朱二郎介紹崔桃,但說的時候自己口氣都不確定,「孩子哭得太厲害了,她可以幫忙哄一哄。」
崔桃問了小兒子的名字後,便叫他:「朱曉德,看我手裡是什麼東西。」
崔桃蹲下身來,右手握著拳頭送在朱曉德跟前。
朱曉德聽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奇怪了下,哭聲漸小,好奇地轉頭,紅腫著一雙眼睛看著崔桃。
「我手裡的可是寶貝,但只能給你看。跟我去那邊的牆角悄悄看一眼,好不好?看了你就不會那麼害怕了。」崔桃說完,見這孩子還是緊抱著朱二郎的大腿不放手,繼續道,「你二叔二嬸就在這,我是衙門的人,這些也都是衙門的人,專門保護百姓安全的,所以也會保護你。若不然一會兒你若覺得我欺負你,你立刻大叫。」
崔桃指了指牆角,告訴朱曉德就那麼遠的距離。
朱曉德終於動搖地點了點頭,隨著崔桃拉他過去。
崔桃在牆角蹲下來,背對著王釗和朱二郎等人的方向,把手裡的玉佩放下來,邊晃著玉佩,邊讓朱曉德好生看看那玉佩上的花紋是什麼。
因為玉佩搖曳,乍看是看不清楚上面的花紋的,,朱曉德就一直盯著玉佩看……
兩炷香後,崔桃將朱大壯的大女兒也安撫好了,帶著他們兄妹回到朱二郎夫妻那裡。
朱二郎驚訝地發現倆孩子真得好了很多,忙跟崔桃道謝。
王釗得空便好奇地問崔桃,對倆孩子到底用了什麼辦法。
「也沒什麼,倆孩子哭得意識恍惚的時候,比較容易聽勸罷了。」崔桃隨即要把玉佩還給韓琦,卻見韓琦正忙著跟李遠交代什麼,崔桃就將玉佩給了張昌,她則要趕著先回屍房進一步驗屍。
張昌等韓琦忙完了,便將玉佩奉上。
韓琦收走玉佩的時候,張昌突然開口道:「這可是六郎的貼身之物。」
韓琦是韓家幼子,在家剛好排行第六,所以私下裡張昌也會稱韓琦為六郎。
昨晚呂公弼警告晏居厚的時候,張昌也在場,他雖在角落裡候命侍奉,但早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了。所以他剛剛那句話,意含著對自家主人的一種勸誡或提醒。
張昌說完這句話之後,其實有點緊張。他知道自己多言了,但作為主人身邊最得用之人,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及時進言,提醒一下主人。
「知道。」韓琦看都沒看張昌,隨手把玉佩掛在腰間,便繼續忙他的事去了。他神態淡淡,表情如常,沒有任何異樣之處,也沒有責怪張昌一句。
張昌默默然垂首,卻已然在心中再三檢討自己多嘴的行為。他本以為主人犯了糊塗,卻不想主人清醒得很。一聲『知道』就足夠警告他多嘴了,若他再悟不出來,再多言,明日站在主人身邊的人便不會是他了。
崔桃二次檢查朱大壯和苗氏的屍體時,過濾了一遍容易忽視的細節,仍然沒有在二人身上發現其它可疑的線索。倆人身上都沒有生前反抗傷,但有擦傷,應該是凶手在移動苗氏身體以及懸掛夫妻二人時,產生的摩擦碰撞所造成。
屍房內彌漫著一股很濃的肉皮燒焦的味道,正是今天新進的十具燒焦的屍體所散發而出。萍兒一進屋就受不了這味兒,跑出去吐了。
王四娘也不大行,跑出去喘兩口氣回來,憋一會兒,又從窗口探頭出去喘氣。
「所以說留你們有何用?偏說能幫上忙。」
崔桃淡定地打開其中一具燒焦屍身上所覆的草席,口鼻內沒有煙塵,系死後焚燒,衣物被焚毀,皮膚表面完全碳化,已經無法分辨死者的真正面容。
崔桃隨後查看余下的九具,情況都差不多,不過幸好有兩三具被焚燒的程度沒那麼深,還可以多查一些東西。
王四娘和萍兒擠在一起,站在窗邊,默默看著崔桃。此刻連一向愛碎嘴瞎嚷嚷的王四娘連都老實得不說話了,全然是因為擺在崔桃身邊的那具焦黑的屍體太有震懾力。
「愣著干什麼,過來幫我把這具屍身翻過來。」崔桃吩咐道。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猶猶豫豫地挪著步子,緩慢地朝崔桃這邊走。
「屍體在這,門在那,選哪個?」崔桃舉著手裡的竹鑷,不滿地看向倆人。
倆人當下明白崔桃的意思,再不干活她們就得滾了。趕緊加快了腳步,按照崔桃的吩咐戴上了手套,將崔桃指定的焦屍搬挪翻面。
崔桃用竹鑷從死者的腋下夾出了一塊赭色的未完全焚盡的布片。這具屍身的背部皮膚稍微完好一些,雖然皮膚表面也有些黑了,但經過擦洗之後,用小刀輕輕剝掉表皮碳化的部分,可見皮下組織有血腫的痕跡。
死者生前背部受過傷,傷痕形狀為長條狀,類似像用鞭或藤條之類的東西抽打形成。
隨後,崔桃又從另一具死者的背部位置,找到了一塊殘留的衣料,這塊衣料表面看起來已經完全黑了。崔桃就先將它泡在水裡,等一會兒再看看能否分辨出來什麼。
十具焦屍全部為女性,可明顯辨別死因的有兩具,一具系為頸骨折斷的,一具系為顱骨損傷。其余的因為被焚燒程度過於嚴重,無法辨別。既然被害人皆為女性,且有這麼多具,讓人不禁想起李三的案子,勢必要檢查死者生前是否受到過侵犯。
崔桃檢查完兩具焚燒情況較輕的屍體後,默然停頓了很久,才脫下手套,去用柚葉水洗手,點燃了艾草驅散異味兒。
萍兒和王四娘在崔桃驗屍的時候,壓根都不敢看,多半時候別過頭去,又或閉上眼睛。
這會兒見崔桃情緒低落,都湊過來問她怎麼了。
崔桃沒說話,認真地填寫屍單。
王四娘以為崔桃生她們的氣了,支支吾吾地賠罪:「我們倆以前真沒干過驗屍的活計,下次肯定能好些了,別趕我們走。」
「對對對,第一次難免有那麼一點點不適應,容我們兩回,肯定就好了。」萍兒柔聲附和道。
崔桃撂筆後,瞟她們兩眼,拿起竹鑷撥弄那塊剛才泡在水裡的布料。
「別生氣了,別生氣了,我們給你賠罪!」王四娘忙帶著萍兒給崔桃鞠躬。
崔桃用竹鑷在布料上戳了兩下,又在水裡涮了涮,然後夾起來,用布擦干後,舉在陽光下仔細分辨。布塊中央有一點點完好的地方,可分辨出也是赭色。
崔桃將兩塊布都放在紙上包好,然後帶著屍單去找韓琦。
王四娘和萍兒趕緊跟上。
「你們留在這,把屍房打掃干淨後,門鎖上。」崔桃吩咐道。
倆人萬不敢抱怨什麼,趕緊應承去辦。
韓琦在看朱大壯夫妻的屍單的時候,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也不覺得驚訝。但當看了那十具焦屍屍單的時候,不禁蹙起眉頭,看向崔桃。
「請問這十具焦屍在何處發現?具體情況如何?」崔桃問。
「昨夜長垣東五裡有火光,長垣縣令當即帶著百姓去救火,在官道旁的一處山溝裡,發現了這十具燒焦的屍體。案情重大,他辦不得,便移交給了開封府。」
「最初起火的地點在哪裡?」崔桃問。
韓琦搖了下頭,長垣縣縣令並沒有交代這點。
「韓推官請看這個。」崔桃將兩塊布料放在桌上。
「這是?」韓琦回看一眼崔桃。
「這兩塊來自兩名死者身上的布料,都是赭色。」崔桃解釋道。
韓琦起初還是有點不解崔桃為何強調兩塊布料都是赭色,或許只是兩名死者碰巧穿了一樣顏色的衣服而已。韓琦隨後明白過來崔桃所指,結合他屍單上所寫的殘忍之狀,細想來倒是不無可能。
囚服為赭色。
「你覺得她們皆為女囚?」
「十名,人數不算少了,想來不難查,一查便知。」崔桃凝重地看著韓琦。
許因為她也是女囚的緣故,所以感同身受,對這些女囚所受的非人遭遇很是氣憤。女囚也是人,犯了錯按律處置就是,別的不該有。
韓琦應下,當即吩咐下去。
「若屬實,定嚴懲不貸,以儆效尤。」韓琦向來溫淡的聲音變得冷厲。
崔桃又問韓琦,杏花巷以前那四家自盡的死者家屬之中,可有同意開封府挖墳重新驗屍的。
「時隔久遠,如今只尋到一家,王釗已經去游說了,下午該可以去一趟。」
「那正好,我順便去一趟長垣縣,瞧瞧起火點在哪兒。」
崔桃從韓琦那裡出來後,就看見王四娘朝她顛顛地跑過來,告訴她有一位呂二郎來找她。
「不見。」崔桃眼不眨一下,徑直往回走。
「那位呂二郎說,你若說不見,他就要我告訴你,九娘來的信他便給燒了。」王四娘接著道。
崔桃立刻停下腳步,讓四娘人趕緊帶路。
崔桃到了開封府側堂,就見呂公弼負手站在屋中央,手裡正攥著一封信。
崔桃二話不說,上前就將那封信從呂公弼的手裡抽出來。
呂公弼有所感覺的時候,已經晚了,手上空空如也。
他蹙眉盯向崔桃:「你——」
「好生無禮,不知體統,如此粗魯。」崔桃邊拆信,邊替呂公弼把他沒說完的話,說完了。
呂公弼緩緩地吸口氣,隨即撩袍子坐下來,「你不愛受拘束,便也罷了。可大街上隨便認識的人,你便敢跟著他走?上次你是幸運,遇見了……黃六郎。若遇到了壞人,你可怎麼辦?」
崔桃飛快地覽閱了崔枝信上的內容,無非是嘮叨家中的日常。
信中,崔枝說崔六娘嫉妒她了,幾次背地裡拿話擠兌她。又說馬氏,也便是崔桃的母親,曾私下裡找到她詢問崔桃的情況,崔枝沒敢透露,只能瞞著了。還說家裡的祖母因為崔枝頗受宰相夫人喜歡,越來越看重崔枝,有意讓馬氏幫忙撮合崔枝和呂公弼的婚事。崔枝在信末尾還不忘跟崔桃感慨一句,現在家裡很多人對她或熱情或排擠,搞得她心裡怕怕的,都不知道該信誰,幸好有十娘一如既往地陪著她。
「十娘是誰來著?」崔桃今兒看到太多屍體,腦子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兒。
「你五叔五嫂的獨生女,」呂公弼解釋道,「也是個命苦的,才生下來沒多久,父母就去了。」
「那身世是挺慘的,性子如何?為人如何?」崔桃繼續問。
呂公弼仔細回憶了下,半晌後,開口道:「沒太多印像,是個怕生的,總愛躲在你祖母身後,應該挺安靜乖巧的。」
「安靜乖巧,這性子倒適合你。」崔桃順嘴就把話題轉移了。
呂公弼立刻瞪向崔桃,問她這話何意。
「你這麼霸道的人,總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身上,就得找一個安靜乖巧,對你百依百順的。找這樣性子的人更契合你,婚後的日子容易和和美美,出不了大問題。」崔桃解釋道。
呂公弼蹭地站起身來,眯眼質問崔桃:「因昨晚的事,還是因天香樓的事,故意說這話氣我?」
「都不是,是因宰相家的二公子對一個女囚『痴心妄想』。」崔桃糾正道。
呂公弼雙眸盛滿怒意,他冷冷地盯著崔桃半晌兒,隨即拂袖而去。
崔桃把崔枝的信收好,步履輕快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兒,猛然想起來鍋裡還悶著豬蹄,趕緊撒腿就跑向廚房,掀開鍋蓋看情況。
幸而沒有糊掉,湯汁收得剛剛好,棕紅色亮晶晶的豬蹄躺在金黃色豆子中,散發著陣陣肉香。
崔桃把鍋蓋重新蓋上,將她之前和好的面放到案板上。這面可不大一樣,特意調配了一定比例的豆面和栗子面在裡面,等做熟了細品的時候,就能吃到和普通的面不一樣的香甜味。
崔桃把面團揉搓成大小均勻的劑子,再將油酥也搓成相同數量的小劑子。將油酥小劑子按在大面劑子上,擀成長條,卷起,擱置一會兒,再擀成長條狀,再卷起,如此反復幾次,再將劑子擀成圓形的餅狀,上下粘上芝麻和杏仁碎,入鍋煎熟。
這樣做出來的酥油餅色澤金黃,層層起酥。表面粘著的芝麻和杏仁碎,還會給脆而不碎的酥餅增添果仁香兒。用這入口即酥的酥油餅,配著著黃豆燉豬蹄兒一起吃,豬蹄香,黃豆香,餅也香。如果用油酥餅沾一下燉豬蹄的湯汁再吃,更有一種酥脆中滲著香汁的口感,讓人欲罷不能。
管它早餐該吃什麼,總之現在一定要吃這個。
萍兒和王四娘也借了崔桃的光了。
倆人聞香而來,看到有肉眼睛都亮了。她們早嘗過崔桃做兔肉的手藝,那還是在野外,佐料有限,但那會兒已經美味的不得了了。如今這小廚房裡,什麼佐料都齊全,做出來的菜香味兒比上一次更甚。對於吃了好幾天『草』的倆人,如何能做到不饞?不能!
倆人都禁不住咽口水,看黃豆豬蹄的眼睛越來越直。
崔桃將她們倆那份兒豬蹄盛到碗裡,也配好了餅子和筷子,但卻不讓她們動筷。
倆人趕緊求崔桃,好一頓拿好話贊美崔桃,並向她保證以後一定能做她的好幫手,絕不拖她的後腿。
「一個要求:辦正經事的時候,少廢話。我讓你們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許多說一個字。不然就出門左拐,大黃那裡還有地方。」
崔桃口中的大黃,正是開封府大牢旁邊養的一條狗,也是上次在試毒中僥幸活下來的狗。
倆人連連點頭,跟崔桃作保證。
崔桃這才撤離了手,允許她們吃。
好幾天沒沾到肉腥兒的倆人,馬上就跟瘋了一樣起筷子開吃。
王四娘性子急,吃得快,但啃豬蹄的時候特別細致,骨頭上面一丁點筋肉都不留。也幸虧崔桃這豬蹄悶得夠久,她才能都給啃干淨了。
萍兒相較於王四娘吃得更斯文些,可速度也不慢,有時候吃得一邊腮還會鼓起很高,略有點不符合她往日一貫給人的淑女形像。
「對了,」王四娘吃完之後擦了擦嘴,問崔桃之前在驗燒焦女屍的時候,為何態度突然大變,「是查出什麼緊要的證據了?」
「咳咳——」萍兒蹙眉,努力咽下嘴裡的東西,用幽怨的眼神瞪著王四娘,「能不能別在吃飯的時候說屍體?」
「我沒在吃飯的時候說呀,我吃完了!」王四娘無辜道。
萍兒倒是被氣得更加咳嗽了,她幽怨地瞪一眼王四娘,埋怨她只會想著自己,不顧及別人。
「哎呦,可別這麼講。你哭哭啼啼的時候不也只是想著自己,沒想過別人看你那樣有多過膈應麼?」王四娘嘴賤地反駁道。
「你——」萍兒氣紅了臉,王四娘卻只顧著笑。
萍兒無奈之下只能鼓著腮幫子,端著自己的菜碗,躲到廚房的另一端去吃。
王四娘這時就聽崔桃講了她檢查的那些女屍中,但凡沒被燒焦的,下身無一不糜爛嚴重的情況。王四娘當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氣得拍桌子瞪眼,破口大罵那些畜牲居然敢這樣禍害女人,都不得好死。
「現在初步懷疑,她們可能都是女囚,當然還要進一步調查證實。」崔桃接著道。
萍兒湊過來,瞪大眼:「女囚?那是什麼人居然對——」
萍兒剛剛雖然躲到了廚房的另一端,但是一點不妨礙她把整件事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王四娘剛剛罵聲實在是太大了。
「是官府的人麼?」王四娘問。
「目前還說不好,因為證據還不夠齊全。」崔桃客觀陳述道,但她個人覺得是官員或官差的可能性很大。
「我們幸而在開封府坐牢,若換在別處,卻不知會是什麼光景了。」
王四娘嘆了口氣,又冷笑兩聲。
「其實這種事兒在很多地方大牢都有,也就開封府在皇城根兒底下,做事規矩些。在其他地方的大牢,很多女囚都不被當人看,遭獄卒們可勁兒欺辱,說什麼『都進到牢裡了,還當什麼節婦』,肆意扒衣裳戲弄都是輕的了。卻有不少因小罪入獄的,後來被放出來,卻沒臉活下去的,要麼吊死要麼跳河了。」
萍兒驚訝地問王四娘怎麼會知道這些。
「別忘了我原來是干什麼的,寨子裡有幾個娘子犯了事兒進過大牢,見識過裡面的情況。她們也是熬出來的,卻是沒臉在原來住的地方呆了,便跑來山寨投奔。」王四娘痛恨地皺眉,氣憤地拍桌子,「卻沒有像屍房裡那些的,竟被那般禍害死的!這些喪盡天良的狗畜生,別讓我遇見他們,否則我扒了他們的皮,挖了他們的眼!」
萍兒連連應承,也跟著王四娘一起痛罵那些人。
「希望韓推官能夠盡早查出這事的真相,把那些禍害人的畜生都給抓起來!」萍兒接著道。
「韓推官會不會因為那些人是當官的,便護著他們?」王四娘擔憂地問詢崔桃,「所謂官官相護麼,何況在他們眼裡,女囚下賤,不值錢。」
「不會。」崔桃相信韓琦不會那麼做。
但退一萬步講,如果他真那麼做了,崔桃也有自己的辦法應對。總之,要給屍房裡那十名不管是在生前還是在死後都受盡羞辱的死者們一個交代。
現在崔桃說的話,王四娘都信。她立刻松了口氣,感慨果然還是開封府好。她和萍兒選擇留在開封府,真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下午的時候,崔桃先去了長垣縣,查看山裡的起火點。
根據現場燃燒的程度來判斷,十名女屍被焚毀的山溝就正是起火之處。這山溝附近沒什麼樹,都是一些矮灌木和草叢。所以火勢沒怎麼蔓延就被撲滅了。
現場除了黑漆漆的草木和碳灰,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即便是有,也早在救火過程中被破壞了。
崔桃接著就趕往三年前在杏花巷自盡的張姓夫妻的墳地。
開棺之後,合葬屍棺內的白骨情況一目了然,兩具白骨的顱骨內都插有一根銀針。如此就可以大概明確,杏花巷內發生的所有夫妻自盡的案子可能都有關聯,所有『自盡』的夫妻可能死於同一種手法。想要完全確定,還需要找到另外三對自盡夫妻的葬地,進行開棺確認。
這方面的事地是由王釗來負責調查處理,崔桃這邊只需等消息就好。
「如今看來,杏花巷的案子很可能跟一種邪術的祭祀儀式有關。整巷子的凶相宅,必須是一對夫妻懸梁自盡,每三年一次,每次兩對。」崔桃對韓琦總結道。
「那會是何種邪術儀式?」韓琦問。
崔桃手托著下巴,琢磨道:「這就說不好了,很多邪術都是秘傳,外人未必知曉。但這個儀式應該不是給活人做的,像在為死人祭祀。當然,生者也必有所求,不然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韓琦點點頭,覺得崔桃所言頗有道理。
「那個給杏花巷建房的老木匠的女兒,可找來了沒有?」崔桃忽然想起來。
「大概明日會到。」
「那就好,這案子不能再拖了,如果每三年凶手要拿兩對夫妻祭祀的話,今年的數量已經完成了。凶手在短時間內很可能不會再動手,若讓他隱匿在茫茫人海之中,便再難尋到了,除非等到下一個三年。」
崔桃繼續跟韓琦細致分析杏花巷案凶手的特征。
「根據錢同順妻子楊氏的死亡境況來看,當時在夜晚,楊氏都沒來得及披外衣,就在院裡見了凶手,可見對凶手毫無防備。
銀針的插入,一定要近而精准,從四位被害者都沒有反抗傷的情況來看,死者都是在他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近距離被銀針刺入耳。
兩戶人家,兩對夫妻,也便是兩男兩女,會同時對什麼人疏於防備?假設凶手也是杏花巷的住戶,跟他們很相熟。凶手力氣小,可能是女子,當然也可能是身子孱弱的男子,但不管是男還是女,同性之間可親近些,但異性之間,即便是相熟,似乎也不好靠得太近。他是怎麼做到分別各個擊破,將銀針刺入男女被害者的耳中?」
韓琦應承道:「凶徒必是名容易讓人疏於防備的人。凶手會不會是兩個人,一男一女?」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如果是兩個人的話,他們用銀針手法應該很類似。
最近碰見的這兩樁案子,死得人太多,殺人手法也都太凶殘。」
崔桃向韓琦提議在開封府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靈。不光可以告慰死者,也可以給生者的慰藉。
韓琦並不認為這是崔桃要求做法事真正理由,「你何不坦率直說?」
「直說了,我怕韓推官不信啊。」崔桃瞄了一眼韓琦。
第34章
「說說看。」韓琦淡聲道。
「我覺得咱們開封府近日有血光之災。」崔桃告訴韓琦, 她昨日夜觀星像,發現開封府的守衛星不僅蒙塵, 還有微弱的紅光閃爍, 這都是預兆。
韓琦挑眉, 「開封府的守衛星?」
崔桃連忙點頭如搗蒜。
「哪一顆?」
「就……我昨晚看得那顆。」崔桃用不太確定的語氣道, 然後用手指撓了撓臉頰,眯著眼對韓琦嘿嘿笑道, 「韓推官別完全不信啊, 上次我說有血光之災就准准的。」
韓琦看著崔桃沒說話。
崔桃知道他又不信邪了, 特意用驚悚的語氣對韓琦道:「那不如咱們打個賭, 不做法事了, 倒看看這開封府近日會不會有血光之災。真出事了, 韓推官也不必自責, 我會跟大家好好解釋,真不是你的緣故才讓開封府陷入浩劫。」
韓琦輕笑, 「威脅我?」
崔桃面上連忙作惶恐狀搖頭,心裡卻點頭。
「安排吧。」
韓琦這麼快就讓步了,倒讓崔桃挺驚訝的,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信了邪』。
「好嘞。」崔桃高興地告辭,轉身往外走了兩步, 旋即折返回來, 「倒把重要的事兒給忘了,杏花巷也得來一場,破陣的。既然凶手那麼講究風水祭祀, 且大費周章折騰這麼多年,若破了它,他一定氣急敗壞,指不定會有動作。」
「既是無人知曉的秘術,你如何破?」
「倒也不用全摸透,很簡單的道理,他的布局都是凶,那就拉起辟邪的符咒旗帳,再請兩尊神破煞。」崔桃解釋道。
韓琦發現崔桃應對事情的辦法總是比一般人要靈活,不糾結於一角,而是從大局縱觀,尋縫而入。很多事在別人那裡還在糾結的時候,到她這裡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松化解。
韓琦讓崔桃盡管去安排,個中花費都可報公賬,讓開封府出。
「等我安排好了,便知會韓推官一聲。」崔桃應承後,就歡快地從屋裡跳出來,剛好看見包拯徐徐踱步而來。
崔桃忙跟包拯見禮。
包拯打量一眼崔桃,便笑問她如今在開封府做事感覺如何。
「多虧包府尹和韓推官提攜,讓屬下得機會將功贖罪。」崔桃畢恭畢敬道。
「勉哉。」包拯又笑道。
崔桃多謝包拯給她加油,然後再行一禮,邁著歡快地步伐去了。
包拯回頭望一眼崔桃,對迎他出來的韓琦道:「倒是難得,若換做平常女子,那般出身,又落得這般境地,連活下去見人的膽量怕是都沒有了。」
韓琦:「能人不以常論,如呂武。」
包拯怔了下,「幸虧這丫頭並無呂武之野心。」
「是。」韓琦應承,忙請包拯進屋。
崔桃辦事效率極高,傍晚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大師在開封府做法事超度。
第二天,杏花巷那裡也都安排妥當了。就是錢稍微多花了一點,不過沒關系,可以報公賬,她不心疼。
韓琦應邀來杏花巷驗收結果,還沒到地方,便見杏花巷口供奉著一座金燦燦的一人多高的大佛。
這佛渡了金身,價必不菲,她倒是真敢。
隨即進入杏花巷,又見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掛著符咒旗帳,隨風搖晃著,另掛有艾草、五色絲、桃木等驅邪之物。
以為這就完了?卻沒有,走到巷尾,又見三座新砌的石台上供奉著三清神像,前面都擺著香爐,竟香火不斷。,這一會兒的功夫,就看見巷子裡有兩家住戶跑來拜一拜了。
「崔娘子這破煞怎麼還請了兩家不同的?」王釗覺得新鮮了。
「不知凶手信哪家,只能煩勞兩家都出馬了,務求周全。」崔桃笑著解釋道。
韓琦看了一眼崔桃,已經沒話說了。
隨後不久,李遠便帶著老木匠王關的女兒王氏來到了杏花巷。
王氏剛進杏花巷,見巷子裡這陣仗,著實嚇了一跳,逢佛逢神必拜,雙手合十,低聲念叨著。
崔桃見王氏此狀,小聲跟韓琦道:「她必知此巷凶。」
王氏見過韓琦和崔桃之後,便坦白承認是她爹王關改建了這座杏花巷。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賤妾那會兒十二歲,爹爹愁我是『喪婦長女』,不好嫁給好人家,便想給賤妾多籌一些嫁妝,讓賤妾以後在娘家不至於被瞧不起,日子能好過些。
為這事兒爹爹整日唉聲嘆氣,忽有一日他突然高興回家,將一袋錢交與賤妾保存,另還有幾樣銀首飾。這錢和首飾加一塊兒,怎麼說也值百貫了。賤妾問他錢從何來,爹爹說他接了一個大活兒,雇主爽快,提前付錢給他了。
再後來過了半月,賤妾見爹爹又整日陰沉著臉,惶惶不安,似乎在擔心什麼事。問他何故,他又不說。之後他突然跟賤妾商量,說要把錢還回去,活不做了。
那天晌午,賤妾記得很清楚,賤妾正在午睡,忽聽外面有爹爹激動的說話聲。賤妾便扒窗去看,卻見爹爹站在院外的矮牆後,低頭在那自言自語,說什麼『造孽啊,喪盡天良,我不干了』的話。
賤妾以為爹爹中邪了,便喊他。他身體定住了一下,才恍然回了神來,回頭看向賤妾,匆匆跑來打發賤妾回屋。」
此之後的幾個月,王關早出晚歸,忙著干活。後來活兒干完了,王關又領了一份錢回來,但他把錢交到王氏手裡的時候卻並不高興。
他又畫了很多張圖告訴王氏,以後這樣的宅子都要避開不能住。汴京的杏花巷最去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去。
「再後來賤妾就遠嫁了出去,爹爹叫我無事的時候,最好不要回家。等他去了,悄悄把他安葬就是,不必大操大辦。」
王氏提及這些,眼中不禁含淚。她或多或少有些明白,當年他爹為了給她攢嫁妝,似乎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因怕遭報應,又不想連累她,才不許她回家。
正所謂父愛如山,大抵如此。
王氏從袖中取出一沓發黃的紙,跟韓琦和崔桃表示,這就是她爹當年給她留下的凶宅圖。
崔桃接過來翻看,這些圖中包含了所有杏花巷的凶相宅宅形。
難怪王氏一進杏花巷,就害怕得雙手合十,念叨著什麼。原來木匠王關在此之前,特意囑咐過王氏。
「為何一定要在這?」
崔桃突然發問,引來韓琦和王釗等人的目光。
「為何一定要這建凶相宅,為何一定要在這殺死六對夫妻去祭祀?九年前的改建是關鍵。」
韓琦告訴崔桃,他已經命人去尋近十年杏花巷內所有住戶的戶籍記錄,尋到了一問便可知曉緣故。
崔桃也這麼想,不過時隔久遠,翻出陳年案卷可不那麼容易,看來要費些時候。
「杏花巷這裡當派人繼續暗守,我布下這些東西,凶手如果看到,應該會被刺激到,而有所動作。」
崔桃馬上表示,她要留守杏花巷,可以偽裝成一名新搬家到此的婦人。
「若有個郎君在,偽裝成夫妻,就更像了。」王四娘忙提議道。
崔桃便看向王釗和李才。
倆人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雖說是偽裝,大家一堆人在一間屋子裡,做不了什麼。可跟這般俏麗的女子做名義上的夫妻那也是長臉的事兒。倆人都要跟韓琦表示他們可以,便聽韓琦先發話了。
「你們常來杏花巷巡邏,容易暴露。」
王釗和李才頓時一臉失望,偃旗息鼓了。
「那我——」
崔桃剛開口,就聽韓琦再度發話。
「做寡婦。」
「也行,可一個寡婦是沒可能把凶手勾出來。」崔桃提醒韓琦道。
韓琦明明聽清楚她的話,卻置若罔聞,轉頭交代別的事去了。
在場人懂韓琦這點心思的人不多,但張昌心裡卻明明白白。他家郎君非必要時候,不會隨便開口,偏說要崔桃做寡婦,可見他並不想讓崔桃以身犯險,哪怕是很微小的可能。
傍晚的時候,崔桃就打扮成了婦人樣兒,她把水粉顏色調安了,撲在臉上就讓膚色變黑了一些,還點上了雀斑,灰蓬蓬地裙裳往身上一套,在系上半舊的頭巾,眉眼裡再多了幾分市儈,怎麼瞧她都像足了一名已婚的市井婦人。
王四娘見崔桃此狀,不禁驚嘆:「這可真是扮什麼像什麼,上次花魁那副打扮,便驚呆了我們了,這次更是,不論哪一位都和娘子本人完全是兩個樣子的感覺!」
「明明這五官模樣沒變多少,卻叫人不敢認出是同一個人。」萍兒跟著感慨道。
崔桃當初去天香樓做臥底的時候,大家還擔心過她的畫像曾在外城內張貼過幾天,容易被人認出來。可當她打扮好一現身的時候,便沒人有這種擔心了,只覺得她就是花魁,她若不是花魁,這世上便沒人配當花魁了。至於原來的崔桃是誰,大家在面對花魁的時候,都險些忘掉了。
萍兒不禁好奇詢問崔桃,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
「我以前也假扮過別人,但被人一眼就拆穿了。」
「那你假扮別人的時候,是不是還會幽怨地看人,說話也像你平常那樣柔柔弱弱?」崔桃問,
萍兒不解,「這有何問題?」
「服飾的不同,妝容的微調,不過都是起輔助作用,靈魂演繹才是人物扮演的最核心關鍵。」崔桃道。
「靈魂演繹又是什麼東西?」萍兒更加疑惑了。
崔桃今天心情好,就跟萍兒多講了幾句。
「將你想要假扮的人物化成一個真正鮮活的人,讓她和所有人一樣,有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以她的立場去看,去感受,去談吐做事。即便是有人認出你和一個叫『萍兒』的小娘子長著同一張臉,也要讓他們覺得你就是你,你和那個萍兒不同。
總之,就是舍棄你本來既定擁有的一切,然後把新人物的一切裝進你的身體裡,你要比任何人都肯定自己就是這個人,而不是等著別人去肯定你。」
萍兒聽得雲裡霧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說我要完全把自己當成那個人,可是這太難做到了,很容易就忘了。」
「自然是難做到,不然人人都是扮演高手了。」崔桃告訴萍兒,若有心想學,就要經常琢磨,反復練習。
萍兒忙點頭,很感興趣道:「我想學。」
「那我也想學!」王四娘跟著湊熱鬧。
反正三人這會兒搬進杏花巷的宅子裡住,也沒什麼事兒做。
崔桃就把帶來花生米、谷瓜子和幾樣點心擺在桌上,一邊吃一邊吩咐倆人,從現在開始就演對方。
「演對方是什麼意思?」萍兒愣了愣。
「看給你笨的,就是我演你,你演我。」王四娘表示不難,打量萍兒一圈後,便把自己裂開笑的嘴閉上了,轉而成了抿嘴微笑,不露齒的那種。走路也要輕輕盈盈的,稍微扭一下腰肢。
王四娘隨即斯文地在桌邊坐了下來,抬手就要抓一把花生到自己身邊來吃。崔桃當即拿起竹棍打她一下,告訴她不對。
萍兒噗嗤一笑,糾正王四娘道:「我都是這麼吃的。」
萍兒坐下來後,翹起小拇指,只有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拿了一顆花生,然後斯文地剝了皮,先將一粒花生粒放進嘴裡,微動唇咀嚼了幾下之後,才將第二粒送進嘴裡,繼續咀嚼。
王四娘驚呆地瞪著萍兒的吃相,撇嘴嫌棄道:「我的娘咧,有你這功夫,我能把一盤子花生吃完了。」
崔桃用竹棍敲了敲桌,示意王四娘繼續表演。
王四娘只得翹起她胖胖的小拇指,從盤子裡輕拿一顆花生,然後學萍兒那樣去吃。可臉上控制不住得流露出自己對這種吃法的嫌棄。
崔桃隨即讓萍兒演一個王四娘看看。
「那我該演她什麼呢?」
萍兒看向王四娘的時候,王四娘當即拍桌起身,一腳踩在凳子上,粗魯地喊道:「你們兩個撮鳥,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們的皮,送你們進糞坑,先喝上它三斤尿!」
萍兒目瞪口呆,直搖頭,表示她不行,她演不了。
「怎麼耍人玩兒呢?是誰剛才起頭說要學的,好容易崔娘子有心情教我們,你還矯情上了。今兒不管你想不想學,都得給我學!」王四娘就不愛慣萍兒這臭毛病。
萍兒趕緊求救地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樂呵地剝著花生吃,只是靜靜地看她,沒有幫忙的意思。萍兒轉念想想,也確實是自己主動提出的要求,只得硬著頭皮來。
她輕咳了兩聲,然後學王四娘那樣,猛地拍桌,然後抬腿踩在凳子上,不大舒服地維持著這個不雅的姿勢,試著張口說髒話,但她幾度猶豫張嘴又閉上了,說不出來。最後在王四娘的再三逼迫下,萍兒紅著眼睛,抖著嗓音,終於開口說起來。
「你們、你們……兩個……撮、撮……鳥,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們的皮,送你們進……進……糞坑,先喝上它三斤——」
「還差個字兒,快說啊!」王四娘催促道。
萍兒憋紅了臉,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哭唧唧道:「尿!」
「不行,你這話說得太磕巴了,重說。」
萍兒臉更紅了,她又一次求救地看向崔桃,見崔桃沒有救自己的意思,鼻子一抽一抽地哭得凶猛,眼睛一閉,干脆一口氣把那句話說完了。
隨後,屋子裡陷入了長久詭異的寂靜。
萍兒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正奇怪倆人的反應怎麼這麼安靜,居然沒笑話她?她忽聽王四娘突然喊了一聲。
「韓推官!」
萍兒擦眼淚的胳膊頓時僵住了,隨即她扭頭真的看見韓琦來了。她便捂著臉,哭得更凶,直接奔逃到裡屋去了。
韓琦也沒想到他剛來,就聽見萍兒哭啼啼地在罵人,似乎罵得痛苦又痛哭?
王四娘憋著笑,趕緊跑到崔桃身後站著,不吭聲了。
「另外三對夫妻的墳地也已經找到了,開棺驗過,都有銀針。」韓琦將這些銀針都放到桌上。
崔桃看了看這些銀針,大小、長度和粗細都一致。
「所有的繩扣也一樣。既然到目前為止,沒有倆人作案的證據,我更偏向認為是一個人作案。」崔桃揣測道,「九年了,會是什麼樣的人令人一直疏於防備?」
韓琦命張昌將十年間的記載杏花巷戶籍情況的案卷,都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摞,看起來就很費神。
崔桃二話不說便翻閱起來,「本以為這些東西要找幾天呢,想不到韓推官這麼快就找到了。」
韓琦沒說話,斂眸也拿來兩本,認真翻閱。
「使喚了近百人去找,自然快些。」張昌不禁代韓琦回答道。
崔桃馬上稱贊韓琦破案態度認真,招呼張昌也一起找。
兩個時辰後,三人將這些戶籍記錄都看完了,把所有有關於杏花巷的記載都謄抄記錄下來。最後綜合放在一起來看,發現九年內杏花巷的住戶們都在頻繁搬遷,竟沒有一家住在這裡超過三年以上。
其實這其中的原因,倒也好猜測。
杏花巷曾頻繁發生夫妻自盡案,讓人覺得晦氣外,還有流傳的吊死鬼傳說讓大家人心惶惶。另外,巷子裡的這些凶相宅都風水極差,科學點的說法就是布局不合理,會在心理上給人一種有消極的暗示,讓住著的人心裡不舒服,心情不好自然辦事恍惚,辦事恍惚自然就會覺得事事不順,認為倒霉晦氣,如此更呼應了杏花巷傳說,故而有條件能搬的住戶便都搬走了。
但杏花巷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東京汴梁,即便有一些傳說,但還是不乏有不信邪貪便宜的人,想低價買下宅子在汴京安家。可每到新住戶住得快忘了過去的傳說的時候,夫妻自盡案又發生了,便會再引發一波搬遷。
「巷子裡沒有一個人在這裡住過九年以上,這麼說來,凶手未必是住在巷子裡的熟人。」
「九年前杏花巷到底發生過什麼,以至於整個巷子後來都修葺改建了?」
崔桃沒在戶籍資料中找到這方面的信息,不過她找到了一戶姓陶的人家,這家在杏花巷改建完畢不久之後,就搬離了杏花巷。這之後的一個月,杏花巷出了第一樁第一對夫妻自盡案。後來又出了第二樁,巷子裡的其他住戶才開始陸續搬離。
崔桃覺得這個陶家是關鍵,奈何時間久遠,想尋到實在是太難了。「哪怕能找到九年前杏花巷其他的老住戶,知道當時各家各戶為何會改建也行呢。 」
韓琦命張昌將當年所有住戶的情況都騰謄抄下來,命王釗等人立刻著手尋人。十幾戶人家,總會有一兩家還在汴京,沒有搬走。
等韓琦告辭走了,一直躲在裡屋的萍兒才紅著眼出來,直嘆她沒臉活了。
「我說的那些話都叫韓推官聽見了,以後可怎麼再見他!」萍兒急得直跺腳,怪王四娘非說那些髒話讓她學,害她在韓推官面前出大醜了。
「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韓推官連提都沒提,問都沒問,自然是無所謂你如何。」王四娘摸了摸鼻子,其實也替萍兒尷尬。她才不會承認,承認肯定更糟萍兒埋怨。
今天外面多雲,夜色很黑。
崔桃一手拿著瓢,另一手提著燈籠,讓王四娘抱著一袋面粉跟她出門去。萍兒則被打發去裡屋睡覺,哭成那樣了,還是早點睡比較好。
不一會兒,倆人就折返回來,那一袋面粉卻是空了。
王四娘隨後去東廂房睡了。
崔桃將桌上盤子等物都挪開,直接坐在桌中央閉眼打坐。
至後半夜,油燈快燃盡的時候,正引氣入體的崔桃感覺到遠處有波動。她猛然睜眼,拿起手邊的木棍直接跑了出去。杏花鄉內漆黑一片,唯有涼涼的夜風吹拂。
崔桃細聽有悉嗦的聲音來自巷尾,立刻喊:「巷尾有人!」
隨即,她便往巷尾跑。
李遠等人暗伏在牆頭守夜,聽到崔桃的喊聲,立刻警覺起來。他們率先追跑到巷尾,細小的聲音卻沒了,只聞到一股子濃腥味兒撲過來,卻見原本擺放在這裡的三座三清像,都被潑了烏黑發臭的東西。拿燈籠湊近了仔細一照,更嚇一跳,原來是血。有一個沾血的陶罐,就被在丟在神像邊上的地上。
「是腥魚血,玷污了神像,便不得效用。」
崔桃用燈籠照著地面,李遠這才注意到神像前撲了一層白色的面粉,有兩個很明顯的小腳印印在那上頭。
腳印沾了面粉便有痕跡,大家順著痕跡繞到巷尾這戶人家的後牆,便在牆頭上發現有微量的面粉殘留。
李遠隨即帶人包圍整個宅子,進去搜查。後院牆翻過來,地面上還有面粉的痕跡,但是到院中央就沒有了,畢竟腳底粘著面粉量有限,跑幾步也差不多就沒了。
住在這間宅子裡的是一家七口,上有兩位六旬老人,下有三個孩子。一家子人聽到院子裡的聲響,都披著衣服推門出來,顯然都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李遠將宅子裡裡外外搜查個遍,也檢查了每個人的鞋子,並沒有在這些人的鞋底找到面粉的痕跡。
不過這家有個八歲的男孩,他鞋子的大小,剛好跟三清像前留下的鞋印差不多。
李遠當即問他,是不是他魚血在畫像上。孩子搖頭不認,孩子父親卻舉巴掌就打在他屁股上,罵他是不是又調皮了。
「這孩子從小就作,愛惹事生非。求各位官差行行好,諒在孩子不懂事的份兒上,饒了他這遭吧!」
兩名老人都心疼孫子,跪下懇求李遠饒恕那孩子調皮。
李遠便跟崔桃打商量道:「似乎只是孩子調皮?」
這宅子有三間房,夫妻二人住東廂房,正房是兩位老人在住,正房西邊的耳房給三孩子住,另有一間是廚房和放雜物的。
崔桃推了一下這幾間房的房門,在打開和關閉的時候都有很明顯的『吱呀』聲。而李遠剛剛帶人闖進院的時候,這三間房的門都是緊閉的。
如果剛剛給神像潑血的真是這戶人家的孩子,且不論他是如何及時藏匿了沾著白面粉的鞋子。他逃回來的時候,這開門和關門聲總該有,但是當時當時大家可是在仔細分辯聲音,並沒有聽到。
崔桃便問了一嘴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所為。孩子哭著直搖頭否認。
孩子爹卻不信,又打了一巴掌,罵他平時謊話連篇也罷了,如今對官府的人竟然也撒謊,「你是想把我們全都害死呀!還不快跪下,給官人們賠罪!」
崔桃環顧一圈,看到院東邊有一口井。
在那孩子被迫跪下,給李遠等人賠罪的時候,崔桃叫停了他們,告訴李遠她在井邊發現了一點點面粉的痕跡。
李遠挑燈籠來看,發現果然如此。再看這井,有些深,主要是這天色太黑了,裡面黑洞洞的,即便在上頭挑著燈籠,還是什麼都不太清。
「這井裡有水?」
「對,我們一家子都從這井裡打水吃。」
「你們搬來的時候這口井就在了?」
「在。」夫妻倆隨後告訴崔桃,他們一家七口是在兩年前搬到杏花巷的。
「近來有沒有發現這口井有異常?」崔桃再問。
「好像沒有,對了,有時候我記得我明明把桶放在邊上,但當我再打水的時候,卻發現這桶在井裡。」
這是一口手搖井,搖柄卷著井繩,繩子另一頭拴著木桶。
崔濤讓李遠派人守住這口井,同時也要派人包圍整個杏花巷,任何人都不能出入,也包括孩子。
崔桃本打算下井瞧瞧去,但天色太黑,這井又深又窄,對方如果是個使針高手,這個時候選擇下去對峙,反而不安全。
「崔娘子懷疑剛才那個人跑到這井下了?」李遠問。
崔桃點頭,讓李遠盡快把這個情況通知給韓琦。
誰知話音剛落,那邊就有人傳話說韓琦來了。
韓琦一見崔桃,便告訴她,他的人已經打聽到了九年前那戶陶姓人家的情況。如此也得以解釋了,這些被害者為何會對凶手毫無防備。
「侏儒。」崔桃說完了,然後問韓琦對不對。
韓琦點了下頭,略有些驚訝地問崔桃是如何查知。隨後他聽崔桃簡略聽說了這裡發生的情況之後,便再去看了三清神像前的腳印,然後就蹙眉盯著這口井。
「井下應該不只有水,還有別的通道。」崔桃把自己擔心的問題告訴韓琦,提議他還是不要派人擅入,安全第一。
最終韓琦還是決定,等明日天亮了,再考慮對井裡的狀況進行探查。
一行人就暫時回到崔桃的那間宅子。
崔桃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王氏說,當年她目擊她父親在矮牆後自言自語,實則是他父親正跟凶手說話,不過凶手因為身材矮小,以王氏的角度並不能看到他。王氏說過他喊了他父親之後,他父親愣了一下才回頭看他,匆匆過來找他,打發她回房。我懷疑凶手很有可能拿王氏的性命做威脅,逼王關就犯。」
「侏儒狀如孩童,也就解釋了,為何這麼多被害者們對他毫無防備,也解釋了為何凶手力氣小,在移動和掛起被害人的過程中比別人更費力一些。」韓琦應承道。
「真想不到竟是侏儒,可是他個頭小小的,為什麼要費力做這種事情?」萍兒震驚感慨之余,不解地問道。
「若你自小開始,便發現個子就長不高,同齡人都長大成了大人,他卻始終是個孩子,甚至因此總被另眼相看,甚至被嘲笑,你會不會難受,想改變?
有很多地方有一些謬論傳言,說侏儒長不高其實是被詛咒了,跟著這種人來往也會跟著倒霉。我猜凶手必然是急於想破除這種詛咒,想讓自己或者他們的子孫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卻也不知是被哪一個走邪門的人給騙了,教了他們這種邪術,讓他們以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擺脫詛咒。」
萍兒點點頭,有些理解,卻也有些不理解,「被嘲笑了就要殺人,那我豈不是要殺王四娘幾百次。侏儒的情況的確值得同情,卻不該是他們殺人的理由。」
「終於聽你說一次漂亮話,你這話很對。」崔桃贊美了萍兒,轉頭問韓琦,「為了查清楚陶家,韓推官莫非一晚都沒睡?」
韓琦淡淡應承了一聲,似乎對此不以為意。
其實這一晚上,韓琦都泡在衙門的檔房裡,終於尋到杏花巷相關連的一名老住戶現今居所,派王釗連夜去尋了她。
這時,王釗就將此人帶了過來。
崔桃當即打量來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衣著普通,身形有些微胖,頭發略有些凌亂,顯然沒有來得及梳理整齊就被匆忙叫了過來。
此女子就是九年前曾住在杏花巷的老住戶蘇氏,在那之前,蘇氏在杏花巷已經住了八年。
蘇氏給諸位見禮之後,就陳述了當年杏花巷的情況。
當時,杏花巷確實住著一堆侏儒父子。父親叫陶酒章,年紀三十五歲,個子不高,只到成年男人的腰際那裡。兒子陶高,年十九,長得比他父親還要矮一些,而且有一張嫩嫩的娃娃臉,看起來跟七八歲孩子那麼大,乍一瞧,沒人會覺得他已年近弱冠。倒是聽說陶高的母親是個正常人,但後來她見兒子也同他父親一樣長不高,一氣之下就跟人跑了,所以便只有陶酒章父子倆相依為命。
這陶酒章雖然個頭小,卻有一手極好的鎖匠手藝,特別會做機關匣子。有不少大戶人家找他做這種活計,所以沒少掙錢。整個杏花巷,反而是陶酒章家最為有錢。
「當年杏花巷各家之所以改建修葺,全因巷子裡的這些房子都被陶酒章高價買了下來。但是並沒有辦地契交接手續,他還允我們這些人繼續住下去,只是他改建房子的時候要求大家要幫忙協助。
當時大家都問過陶酒章緣故,他說是為了多做善事,破了他們陶家的詛咒。以後這杏花巷的宅子,就用來收留流民。不過大家都是老鄰居,如果還想繼續住,他也歡迎,說這也算是善事的一種。大家都覺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便誰都沒有搬走。」
後來陶酒章病故了,杏花巷的住戶們都發現陶高對於他父親買杏花巷的事並不知情,加之沒有文書證明當初的買賣,大家就一起商量騙了陶高。陶高也不知是真不知情,還是不計較,隨後就搬離了杏花巷。眾住戶們都高興占了便宜,誰知過了沒多久,巷子裡有一對夫妻就自盡了,接著又有一對。
「大家都覺得邪門,也覺得吊死鬼傳說晦氣。本來當初賣給陶酒章房子的時候,都做好了搬家的打算,所以就紛紛就房子又賣了一次,搬離了杏花巷。」
「這陶酒章當時可出殯下葬了?」崔桃追問。
蘇氏立刻點頭道:「出了,人就葬在城外青柳坡,我們因憐惜那孩子可憐,都一起幫了忙。」
次日天亮,崔桃建議韓琦還是別著急派人下井,若是這出口只有一個,那凶手肯定還在裡面,出不來。若有別的出口,要跑也早就跑了,卻也不用著急。倒不如先去了城外的青柳坡挖墳看看。
韓琦覺得崔桃如此堅持,必有其緣故,便同意了崔桃的建議。
一個時辰後,大家在青柳坡挖出了陶酒章的棺材。這棺材只有四尺半長,撬開之後,卻發現是一具空棺,並無白骨。
「這怎麼回事?」李遠伸長脖子,確定這口棺材空得不能再空了,驚訝地問。
崔桃則冷哼了一聲,「果然不出我所料,杏花巷下才是陶酒章的墓,那口井便是入墓口。」
第35章
「杏花巷下竟然有一座墓?」王釗、李遠等人都驚訝不已。
但轉念想想, 這個說法確實很有道理,整個杏花巷的布局不利於活人, 每三年還會死兩對夫妻, 這不正像是在給死人祭祀?這情況剛好解釋了崔娘子之前所提出『為什麼一定要在杏花巷』的問題, 顯然, 這便是凶手一定要在杏花巷行凶的理由。
李遠不禁在心裡暗暗佩服崔桃思慮問題的方式,總是能切入精准。回頭他得好生囑咐他兄弟李才, 既然能得幸拜崔娘子為師, 就好好跟人家學一學這破案的能耐, 指不定將來他還能有大出息。
「想來陶高承其父衣缽, 也會鎖匠的手藝。這但凡制鎖技藝精湛的, 必然也會開鎖。」回去的路上, 崔桃跟韓琦感慨道, 「銀針刺耳這招,想來就是他開鎖技藝的『活學活用』。」
如何開鎖?一般都是一或兩根針插入鎖眼進行撬動。鎖眼比之人的耳洞, 因形狀特殊,甚至更難些。所以對於陶高來說,銀針刺耳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活計。
「皆解釋得通了。」韓琦應承道。
王釗、李遠等人聽到這些話才恍然大悟,任他想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干鎖匠的可以聯系到這樣的手法。
眾人折返回杏花巷後, 便一起商議該如何下井進墓。
「如今這天也亮了, 提著刀直接下去不就成了?大不了戴著頭盔或鐵盾,防著對方銀針偷襲就是。」王釗干脆道。
「不可。」韓琦問崔桃,之所以讓大家謹慎不要下井, 是否在擔心機關的問題。
崔桃馬上點頭。
「機關?什麼機關?」王釗不解。
「蘇氏說過,陶酒章以前常給大戶人家做機關匣子,因此還成了巷子裡掙錢最多的人。墓是什麼,便相當於一個封閉的匣子。從時間上來看,陶酒章在未死之前就已經開始著手改建杏花巷。那上面改建的同時,下面想必就在建墓。既然他在死後都會有這麼復雜的祭祀儀式,那葬他的墓又豈會只是一個單純放棺材的地方而已?」
「崔娘子的意思是說,陶酒章在給自己建墓的時候加了機關?」王釗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太難以置信了,陶酒章一個小小的鎖匠,居然能搞出這麼多復雜的的事情來。
「事無絕對,但我們應當做萬全的准備,以免有不必要的傷亡。」崔桃道。
王釗:「若真有機關,那我可要記住一件事兒,以後得罪什麼人,都不能得罪鎖匠。」
這時負責去調查陶高情況的李才和張昌回來了,告知大家他們已經找到了陶高現在的住所。之所以會查得如此之快,跟陶高鮮明的外表也有關系。打聽他的時候,只要稍微形容一下,大家便會記得他。
井口那邊還是派人繼續守著。
崔桃和韓琦等人則直奔向陶高的住處。
宅子在城東,距離杏花巷有很遠的一段距離,可以說幾乎橫跨了半個東京城。
這宅子並不算小,黑漆大門,前三後二的房屋布局,有幾分氣派。院牆不足五尺高,裡面有一圈綠油油的高草,葉片大而圓,邊緣有鋸齒狀,已經長得快比牆高了。
王釗率先下馬,帶人包圍整座宅子之後,便要推門入內,馬上被崔桃攔住了。
崔桃指了指宅子院牆周圍的那些草,問王釗:「可知那是什麼?」
「什麼?」王釗不解崔桃何意,但他猜得到崔桃不會無緣無故阻止他行動,所以整個人警惕起來。
韓琦順勢看過去,發現崔桃所指的這些草的莖葉上都有刺毛,他眼色當即一沉。
「此為咬人草,也叫蜇人草,莖上有刺毛,葉上也有蜇毛。便如其名,會蜇人的,一旦碰上它的莖葉,就跟被許多毒蜂蟄了一般疼,毒性很大。」崔桃解釋道。
王釗連連向崔桃道謝,感謝她的提醒,隨即就傳令下去,令大家都注意這種毒草。
「既然牆邊都設置了這種防御,門這裡若硬闖,許也未必為安全。」崔桃道明了她剛才之所以阻攔的緣故。
韓琦招王釗到跟前來,對他囑咐了兩句。
王釗隨即去辦,不一會兒,他帶著一隊人馬抵達,推來了一個類似衝車的撞門裝置,個頭自然沒有打仗那種衝車大,但這一個用來撞這種普通的院門剛剛好。
決定撞門的時候,大家都躲在遠處躲避。
而負責推車的兩名衙役,就躲在這小型衝車的後頭,出於安全起見,前方又擋了盾牌。
倆人猛地推動衝車,朝黑漆門上撞了去。
轟咚一聲,門當即就被撞開了。
緊接著,聽『嗖嗖』幾聲響,有四五個箭矢從屋內射了出來,其中兩個打在的衝車之上,隨即掉落在地,另兩個直飛到路那邊的柳樹上,隨後也落在地。
崔桃撿起地上的箭矢,發現是純木頭的,並沒有鐵做得箭頭。但這個木頭箭頭削得比較尖銳,如果飛射出來的力量和速度的足夠的話,照樣傷人不誤。
崔桃還發現箭矢前段的木頭顏色不太一樣,放到鼻子邊兒聞了下,有淡淡的類似草木葉子的味道。
「應該是淬了毒的,即便這木箭不能直接要了人命,見了血也一樣能毒死人。」崔桃嘆道。
眾人這時都後怕地出一身冷汗。可想而知,剛才如果沒有崔桃的及時阻攔,大家都那麼沒心沒肺地衝進去,少說也得有一兩個人會喪命。
「真想不到這麼一座看起來很普通的宅院,居然暗藏殺機。那陶高不就是個小矮子麼,怎麼會有這等心思,太可怕了。」王釗邊感慨,邊用袖子擦拭頭上的冷汗。
「高手在民間,不要小瞧任何人。侏儒只是在身高上比正常人矮而已,腦子一樣聰明。」崔桃解釋道。
王釗等人連連點頭,表示受教了。
隔著撞開的門,崔桃看到了門口的機關設置,門內竟有一處暗鎖,鎖連接著房檐下的兩個弓弩的觸發裝置。只有專門的鑰匙,正確開了這個鎖,才可以接觸這個裝置。剛剛打量院門的時候,門外表可沒有看見鑰匙孔。
崔桃又去打量外門板,這才發現門上竟有一活動的木塊,是大概只有人拇指甲那麼大的方形木塊。當你按下它時,往右滑動,即可露出鑰匙孔,鑰匙插上,木塊自然就卡出不會出來,但如果拔下鑰匙,木塊就會重新彈回初始的狀態,跟整個門構成一個平面,叫人乍一看瞧不出什麼特別。
崔桃低頭又看了眼腳下。
院子裡看似一切平靜,李遠跟在後面就忙問:「好像沒事了,現在可以進了?」
崔桃搖了搖頭,指了指下面。
大家跟著看過去,好家伙,門檻後面的地面竟矮了三寸,直接邁步踩下去,可能不會覺得如何,但若再走一步就遭殃了,會撞一根低於門檻高度的白線。線的兩端分別通向兩側的梧桐樹,看起來在茂密的樹葉裡藏著暗器觸發裝置。
也就是說,來人即便躲過了第一重暗器,卻還有第二重等著他。
人在遭遇一波危險之後獲得了安全,還真容易放松自己,不留神。
李遠、王釗此時已經有些詞窮了,連連直嘆太可怕了。
院子是用青石板鋪成,被打掃得干干淨淨。崔桃在細致觀察了其它地方後,又命人端些水過來。她先一步進院,抬腳躲過了那根線的裝置,然後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灑水。
這時,所有人都湊在門口張望崔桃在院裡的行動。
李遠等人不忘囑咐崔桃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
韓琦盯著崔桃的一舉一動。
很快,崔桃就發現她灑水過的地方,有的水滲得特別快,有的就慢些,滲得快的都是從青石板邊緣的縫隙往下流。
崔桃又要了些水繼續灑,並讓李遠拿著筆墨跟在她後頭,在她說安全的石板上做好標記。大約半炷香後,倆人才走到正屋前。
余下的人便都按照崔桃的標記,踩踏著青石板,跟了過來。
「天吶,咋感覺兩軍對陣都沒這麼復雜。」王釗在走過來的時候,不禁感慨道。
李遠隨後咽了口吐沫,打量著這緊閉的正房屋門,「這裡面會不會更危險?」
「倒不見得,外圍只是防御,裡頭要日常生活,如果弄太多機關,他自己也會覺得麻煩。一旦哪天睡醒了,腦子犯糊塗記不住,豈不是還會把自己害死了。」
但是開門的時候,崔桃還是讓大家躲閃規避。她側身站在門邊,正打算伸手——
韓琦突然走了過來,令崔桃站在他身後。
王釗見狀,忙道:「屬下來!」
韓琦用眼神示意大家都別亂動,他隨即抽劍利落地砍掉門鎖,再用劍鞘推開了門,人隨即側到門旁,避免被一旦出現的暗器射中。
大家等了會兒,靜悄悄的什麼都發生。
確定沒有危險之後,所有人都松了口氣。這之後,眾人就在前後院進行了小心地搜查。
情況跟崔桃推測的一樣,在這些屋子裡頭並沒有什麼機關。大家還發現房間裡的家具等物什,都比正常的要矮一些,應該是陶高請木匠特別定做了這些東西,以他的身高去使用正好方便。
終於將整個院子粗略搜查完了,確認陶高並不在家。也就是說,陶高還躲在杏花巷地下的可能性增大了。
崔桃看過正房和寢房,都沒什麼特別的東西,在東廂房倒是看倒了很多鎖具,自己一些沒有做成的機關匣子。
李遠在耳房放置的一個沉舊的箱子裡,從箱子裡翻找到了一些圖紙,都是杏花巷當年施工時改建凶相宅的圖。
「可有建墓的圖?」王釗忙問。
李遠干脆把一摞圖紙都翻出來,挨個查看之後,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他隨後又掃了一眼箱底,「還有一個匣子!」
他把匣子端出來後,發現打不開,立刻去回稟韓琦。
崔桃接來這匣子看了看,又問李遠從何處尋來,便不大感興趣地將匣子放在桌上。
「這是機關匣,沒有特定的鑰匙打不開。」
「既然是木頭做的,倒可以用刀撬開或者劈開?」王釗提議道。
「一般的機關匣子強開倒也沒什麼,最多會導致裡面的東西損毀。但陶高做的東西可說不好,強開可能會要出人命哦。」崔桃湊過來,話語悠悠地警告道。
王釗立刻嚇得白了臉,連退幾步,決定離那機關盒遠點。
韓琦觀察到崔桃對這匣子似乎不敢興趣,問她:「不重要?」
「嗯,不重要。」崔桃應承。
韓琦便吩咐眾人不必管著匣子,再細搜搜看其他線索。
李遠撓撓頭,不大懂倆人的對話,怎麼就不重要了呢?
他叫住王釗,摟住王釗的肩膀,小聲問他:「剛才他們說的『不重要』是啥意思?」
「不知道,」王釗摸了摸鼻子,「聰明人說話我們自然是聽不懂,乖乖聽話照做就是了。」
幾個房間都細致查過,沒什麼特別之處,就剩庫房、廚房和柴房了。
崔桃先去了廚房,進去大概略掃了一眼,就直奔灶台,告訴韓琦等人這裡有問題。
李遠納悶地打量一圈灶台,實在看不明白這裡哪裡不對,「這不就跟普通的灶台一樣麼?崔娘子怎麼看一眼就覺得它有問題?」
「正因為跟普通灶台一樣,足以說明它有問題。」崔桃反問李遠,在剛剛搜查的過程中,可注意到屋中的家具、床榻、衣櫃等物的高度。
李遠恍然大悟,「是了,這灶台是正常人用的高度,但對於陶高來說卻高了。」
隨後大家將大鍋掀開,發現裡面根本不是燒過火後黑漆漆的灶坑,竟有一小石梯通往地下。未免有危險,崔桃叫人先放了兩只鵝進去,半晌聽到下面還能傳出鵝叫聲,崔桃才下去。
王兆和李遠等人要跟進去,忽然發現有點難。入口太小,竟只適合身量纖瘦稍微矮一些人進去。女子勉強尚可,身量高大的男子甭想了,進不去,硬勉強進去了,只哈著腰走這一點,就能把腰給弄折了。倒是可以爬著走,但就是不知道甬道的盡頭有沒有讓人轉身的空間,若轉不了身,那可就在裡面卡死了,想想就覺得好慘。
韓琦雖然不胖,可他身量修長,也一樣進不去。但僅讓崔桃一人去,卻叫人有些不放心。
王釗趕緊從衙役裡面選人,高個裡硬找出兩個矬子來,令他們同崔桃一同下去,有事兒就叫他們兩個在前面頂著。
倆衙役應承,隨即跟了下去。
沒過多久,大家就聽見裡面傳來鵝的叫聲和衙役的慘叫聲。
李遠等都以為裡面遇到危險了,趴在灶台衝裡面喊,問有沒有事。
韓琦負手站在旁側,緊盯著入口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眨一下。直到看見崔桃頂著一到腦袋灰土,笑著冒頭出來的時候,他背在身後攥拳手才慢慢松開。
「沒事,他們倆把鵝驚著了,弄得鵝追著他們咬。」
崔桃先把懷裡捧著的一個匣子送上來後,人便爬了出來,接著兩名衙役也跟著出來了,倆人拍拍身上的土便要走。
崔桃回頭問:「鵝呢?」
倆衙役愣了下,「下面呢,回頭它們自己應該就能走出來吧。」
「那是跟隔壁百姓借的鵝。」崔桃提醒道。
「抱出來。」韓琦突然命令道。
倆衙役便是怕鵝也不敢耽擱了,趕緊應承,轉身下去,又一人抱了一只鵝出來,再乖乖地去把鵝還給人家。
李元、王釗等笑著正要誇崔桃心善,這會兒了還想著去惦記鵝的安危,著實難得。然而他們的話卻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先聽崔桃感慨了。
「肥鵝!不管是烤著吃、炸著吃還是燉著吃,都好吃!」
李遠、王釗:「……」
韓琦倒是淡然,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也是機關匣。」崔桃拍了拍她剛剛抱出來的那個木匣,對李遠等人道,「這才個比較重要。」
李遠恍然明白過來了,之前崔娘子和跟韓推官對話說他之找的那個匣子不重要,大概是因為那匣子放的地方太容易了,似乎只是一個障眼法。
崔桃跟韓琦解釋了她剛剛在下面遇到的情況。
下去後,通過一條很窄的甬道,到了一處地下室。門口也設置了一些小機關,如果不用鑰匙硬開鎖的話,應該跟陶宅大門那裡所遭遇的情況一樣。
但崔桃用銀針成功把鎖撬開了,也就順利解了門鎖的機關,安全入內。
「下面有一張高腳長桌,供奉著陶酒章的牌位,再就擺著這個匣子了。我猜這匣子裡的東西應該跟杏花巷那些亂七八糟的凶相布局有關,也可能會有陶酒章建墓的圖紙。」
崔桃捧著木匣,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敲了敲,聽了聽,才跟韓琦解釋道。
「這木匣子可不太好開,這上面有雖有四個孔,卻都不是鑰匙孔。」
「那是什麼?」李遠一邊詫異崔桃居然連鎖都懂,一邊歪頭湊過來看看,王釗跟著湊上來。
「你們可聽說過四開鎖?」崔桃問。
李元和等人忙搖頭,他們接觸的鎖都是很平常的那種鎖,一把鑰匙就能開,最多就復雜在鑰匙孔上,常見的有『一』字、『士』字和『吉』字。
「衙門裡倒有個二開鎖,要兩把鑰匙分兩次開。」王釗問崔桃,「這四開鎖是不是跟二開鎖差不多,但就是需要四把鑰匙?」
「一把即可。」韓琦突然插話道。他倒是見過四開鎖,但嵌入匣子的這種情況卻沒見過。
大家聽韓琦的話後都很納悶,為何四開鎖只用一把鑰匙?所有人都本能地看向『什麼都懂』的崔桃,等待她的解釋。因為韓推官即便知曉,也是沒的耐心跟他們這些人廢話的,崔娘子就不一樣了。
「所謂四開,其實是指開這種鎖要分四步,先移活鏑子,再移動鎖梁,隨後才有暗門出現,露出鑰匙孔,才能用鑰匙開門。縮孔暗藏的情況,其實就跟咱們在門口遇到的情況差不多,只不過門口的那種更簡單些,這個更為復雜。整個鎖身都被藏在了匣子裡,你卻不知哪一個孔可觸動活鏑子,哪一個能正確移動鎖梁。緊要的是,就算這些你都知道了,終於尋到暗門後的鑰匙孔,可沒有鑰匙你還是開不開鎖。」
「天吶,聽起來好麻煩。」
「不了解不知道,原來小小一把鎖裡頭有這麼學問。」
……
大家紛紛感慨。
「以後誰在跟我提鎖匠二字,我跟誰急,真的頭好疼!」王釗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真快要被這個陶高給逼瘋了。
「鑰匙應該在陶高身上。」崔桃對韓琦道,「如果能拿到鑰匙,我可以開這個鎖。」
韓琦應承。
「可現在陶高在哪兒?若他還在杏花巷下面的墓裡,那裡面的機關只怕比這宅子裡的更甚,若井下面的甬道也跟這下面的一樣,那我們大家多數人都進不去,即便硬擠進去了,毫無靈活應對之力,也會危險重重。」
之前大家不知道井下面情況的時候,王釗還挺急下去想抓凶手立功。但從見識了這宅子的危險之後,不僅他,在場的所有衙役都謹慎起來,甚至可以說有點恐懼。
崔桃點點頭,贊同王釗的擔心,這也是她之前一直堅持不讓大家貿然下井的緣故。
正常的機關布局,殺傷力已經很大了。更不要說縮小版的,在行動上更為不便。如果不能提前知道墓道的地圖,大家貿然下去闖,其危險程度可比剛才進陶高家要難上一百倍。
可是墓道地圖即便在這機關匣子裡,鑰匙卻在陶高身上,找到陶高能開匣子,可開了匣子有地圖才能找到陶高……於是,進入了一個死循環。
折返回杏花巷後,崔桃跟韓琦道:「現在要想安全下去,只有一個辦法。」
不等韓琦回答,王釗等人馬上圍上來,紛紛詢問崔桃有什麼辦法。
崔桃對於突然圍上來的『熱鬧』一時間沒適應,愣了下。
韓琦這時候眼風一掃,所有人都老實了,默默後退散步,禮貌地等待崔桃下話。
「挖幾個通向墓裡的洞,以煙火逼攻,讓陶高自己主動跑出來。」崔桃說罷,跟韓琦表示,她需要一些挖洞的工具和人手。
韓琦讓崔桃盡管提,開封府所有人馬都會全力配合她。
崔桃畫好了洛陽鏟的圖紙交給王釗去找人打造,另外還要了鐵杵等物。
崔桃則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尋些濕蒿草等氣味濃植物,更要去城外的山裡采一些牛屎菇回來。
崔桃前兩次因為查案去山裡的時候,都在山上看到過長著牛屎菇。這東西堪稱是植物界的煙霧彈,用來對付墓裡地陶高最合適不過。
牛屎菇白白的一個圓團,長在山地裡很顯眼,有王四娘這樣熟悉采蘑菇的好手,她們沒多久就采了兩大筐。
采好了之後,崔桃就蓋上筐蓋,並用布將整個筐包裹好,輕拿輕放,盡量不讓這些牛屎菇被撞破了。若不小心吸上兩口其所散發的煙霧,很夠人受得了。
為了避免顛破牛屎菇,三人花錢雇了一輛牛車進城,一字排開坐在車上,搖搖晃晃,慢慢悠悠,望著西邊的紅霞落日。
「那蘑菇明明長得圓圓的,白白的,像元宵一般好看,為何叫了這麼俗氣的名字。」萍兒聽王四娘張口閉口喊牛屎菇,就忍不住地蹙眉。
「也有別的名字。」王四娘馬上道。
「叫什麼?」萍兒忙問。
王四娘一本正經地看著萍兒,突然道:「馬糞包啊啊哈哈哈……怎麼樣,是不是比牛屎好點了?」
萍兒氣紅了臉,扭頭干脆不理王四娘。
「好點的叫法為『馬勃』,韓愈《進學解》中曾提過『牛溲馬勃』,那裡的馬勃指得就是這種菇。」崔桃解釋道。
萍兒恍然大悟,忙稱贊這個名字好些,還是崔桃懂得多。
「誒,那你說的這個韓愈,學問很厲害吧,他那麼高雅的人兒怎麼還能提到牛屎菇呢?」王四娘好奇地問。
「為了拿拿牛溲馬勃比作賤而無用的東西,但到了合適的人手裡也可為其所用,成為有用之物。」崔桃解釋道。
王四娘激動道:「這不正說得就是崔娘子這樣的人麼!這牛屎菇在山裡,最招人煩了,十個人中有十個人都討厭它,唯獨到崔娘子這裡就成了有用之物。」
「確實!」萍兒跟著附和,用崇拜的目光望著崔桃,「崔娘子果然厲害,堪稱高人!」
「什麼叫堪稱高人,就是高人好不好?」王四娘隨即笑嘻嘻地問崔桃累不累,她可以給她捏肩膀。
有福利不享白不享。
崔桃點頭,給王四娘機會伺候。
萍兒見狀,默然了片刻,然後對崔桃道:「那我給你捏腿吧。」
說著就上手了,捏得還怪舒服的。
崔桃最後被舒爽地伺候得,幾乎躺在牛車上睡著了,誰知牛車忽然顛簸了一下,只聽筐裡忽然傳出一聲響。
崔桃馬上起身捂住嘴。萍兒和王四娘跟著也捂住。
盡管那筐有布包裹著,但終究不是完全密封,縷縷黑煙隨後冒了出來,不算濃烈,可那味道嗆得三人都咳嗽了幾聲。
隨後三人捂著嘴面面相覷,也不知為何,突然都笑起來。
笑聲隨著車輪的滾動,漸漸遠了。
晚上的時候,崔桃張羅著藥吃一頓好的,這一天跑來跑去,又驚又險,還聞了牛屎菇的刺鼻臭味。若不吃點重口味的好好犒勞自己,都說不過去。
王四娘終於得機會實現了她洗豬大腸的心願,她自己沒覺得什麼,麻溜地收拾干淨了,就給崔桃送去。反倒是負責打掃萍兒被熏得夠嗆,直嚷嚷這東西跟屎差不多。
「這豈不是跟吃……嗯……一樣?這怎麼能吃呢。」萍兒一臉嫌棄道。她說不太出『屎』這個字,就用『嗯』來替代。
然而另兩個人都在各忙各的,沒人去理會萍兒說什麼。萍兒就訕訕地躲到一邊,剝蔥挑芫荽,洗干淨。
崔桃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鹵煮,愛吃什麼加什麼。她把大腸裡的絕大部分肥油去了,這東西香歸香,卻也不能吃太多,只留少量即可。然後就將豬肺、大五花肉塊和肥腸一起焯水去腥味兒之後,入調好的鹵料裡熬煮。這鹵料少不得蔥、姜、花椒、大料、桂皮、醬油等物,最不可缺的就是本地產的小茴香,味兒特正,放它在鍋裡煮肉,不僅去腥提香,還會帶著一股新鮮清新之香,這是大料桂皮等干佐料所達不到的一點。
鍋裡的肉要小火慢煮,才能極致入味兒。趁這時候,涼水和面,面團做硬一點,分劑子做火燒。再把芫荽、小蔥、蒜切碎備用。
李遠家新鮮做的豆腐,送過來的時候還帶著熱氣,噴香的,鍋裡多放油,將豆腐塊炸得兩面金黃,撈出來備用。
這時候一鍋鹵肉的香味兒就完全冒出來了,勾得人肚子裡的饞蟲都要打滾撒潑了。崔桃把鹵好的大塊五花肉切片,肥腸、豬肺切小塊,入煎好的豆腐,烙好的燒餅,小煮片刻即可。隨後將火燒取出,切塊放碗中,再盛入其它鹵煮,自調蔥花、芫荽和蒜末,就可以開吃了。
從鹵煮的味兒飄出來後,王四娘就饞地守在廚房門口等著吃。萍兒也偷偷咽了好幾次口水。
等崔桃把鹵煮盛出來放在桌上,泡著飽滿湯汁的火燒塊,與豆腐、五花肉片、肥腸段和豬肺塊,錯綜交融在一起。顏色有誘人的鹵肉紅、燦燦的豆腐黃、勁道的火燒白,再配上綠色的蔥花和芫荽點綴,那種被勾到極致的飢餓感,瞬間爆發竄上天了。不行了,必須趕緊吃上一口,不然會饞死了。
崔桃特意問萍兒一嘴是否能吃,「我可以給你下一碗蝦仁面。」
「不用,不用,吃這個就行。」萍兒越說越小聲,最後低下了頭去。
王四娘急得先吸溜一口鹵煮燙,發出了知足嘆息聲,忽聽萍兒的回話笑起來:「誒,這話我咋聽著覺得有點耳熟呢?噢,對了,上次你說兔子可愛的時候,後來就這德行。怎麼,這會兒又不嫌是『吃屎』了?」
「這麼香,又不臭,怎麼可能是……是我見識淺薄了。我以前真的從沒吃過豬腸。」萍兒不大好意思地小聲糾正自己之前說錯的話。
「說起來倒是怪啊,你明明是個混江湖的,怎麼一身大小姐的嬌貴病?」王四娘納悶地問萍兒。
萍兒不作聲了,捧著自己那碗鹵煮認真吃起來。
王四娘也沒打算聽萍兒回答,她還要忙著吃呢,一碗完事兒再來一碗,又再來第三碗,第四碗……要說崔娘子可真是實在,說是犒勞,那就是犒勞,做了一大鍋管飽了吃。王四娘最後吃飽了,看著鍋裡剩下的還想吃,奈何力不從心了。
萍兒一向飯量少,今兒卻也吃了兩大碗。崔桃則吃了四碗,比王四娘不足,但比萍兒有余。
萍兒等大家都吃完了,就乖乖收拾去洗碗,倒是比以前會表現了。
門外有三名路過衙役聞到了香味兒,禁不住感慨太香了。其中有一名剛好是今天跟著崔桃一起在陶高宅子下甬道的,便膽大地問了一嘴崔桃在做什麼。崔桃便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三人吃得倍兒香,吃完後連連擦嘴,憨笑著道謝。
張昌過來給崔桃傳話的時候,剛好見這一幕,便問崔桃可還有余下的飯菜。
「有啊,今天做得特多,你若不嫌棄,給你也來一份兒怎麼樣?」崔桃問。
張昌道:「六郎一天沒用飯了,昨晚熬夜的時候也沒吃東西。」
「給韓推官可不能吃這個,不太雅,再說他這麼長時間沒吃飯,直接吃肉也不好克化。我給他煮粥吧,粟米粥很快的,再給他做一個雜辦火腿絲兒就著粥吃。」
張昌本想說熬粥費時候,沒想到崔桃已經考慮好了,就點點頭,道了聲麻煩她了。
「一會兒就煩勞崔娘子親自送一趟。」張昌說罷就立刻告辭,不給崔桃拒絕的機會。
崔桃覺得張昌今兒有點怪,對她的態度好像跟以前有那麼點不一樣了。卻也懶得深究,喊起已經吃飽快睡著的王四娘過來燒火。
崔桃忙活幾下就把粟米粥煮好了,再將榆耳、雞脯、鮮筍、蛋皮和火腿切絲,加醬油、糖、醋、麻油拌勻,即成了爽口下粥的小菜。這榆耳正有調節腸胃的功效,配著養胃的粟米粥,正合適現在的韓琦。
崔桃把粥送過去的時候,張昌竟不在,她只能自己敲門去找韓琦。
「進。」
屋內隨即傳出低沉的男聲,雖然好聽,但聲音裡明顯帶著疲憊。
崔桃把粥送到桌上時,韓琦還沒有抬頭。
「研磨。」韓琦仍然專注於伏案書寫。
崔桃就去研磨。
過了會兒,大概是韓琦終於聞到了清粥的香味 ,才方抬起頭來,發現來人竟是崔桃。
「怎麼是你?」
崔桃曉得他把自己誤認為是張昌了,只笑道:「韓推官一天沒吃飯,我送點粥過來,好歹喝點,別餓壞了身子。」
「你怎知我一天沒吃飯?特意跟張昌打聽了?」韓琦復而又低下頭去,繼續把沒寫完的東西寫完。
崔桃愣了下,大概明白了這是張昌的自作主張。她自然是不能當著韓琦的面兒說,我都吃飽喝足了,忽聽張昌說你很可憐沒吃飯,這才做粥給你送來。這樣不僅把她自己搭進去了,張昌也不會好過。
再說這套說辭,完全不具備一名屬下拍上級馬屁的基本素養。
「發現韓推官很疲憊,就委婉地打聽了下,韓推官不會介意吧?」崔桃故作小心地望韓琦一眼,剛好她這個小眼神兒,就被韓琦給抓住了。
韓琦放下毛筆,起了身。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7
第36章
韓琦吃飯的樣子很斯文, 看得出其教養尤為好,修長玉手拿筷子的時候, 竟比拿毛筆看起來更有美感。
如果去現代世界的話, 他這樣子做吃播肯定能吸粉賺錢。直播圈裡有各類型的美女, 多到眼花繚亂, 但有特色的帥哥卻很少,韓琦這樣的絕對屬於稀缺資源, 可以爆火。
雜拌火腿絲葷素齊全, 爽鮮清脆而不失肉香, 跟上次的雞絲餛飩一樣, 雖不過是普通的家常飯食, 卻有著不失精致的風味, 吃得人胃暖舒適。
韓琦見崔桃一直看自己, 放下筷子,隨口問她:「在想什麼?」
「在想我的人生夢想, 若換做韓推官的話,一定會輕易實現。」
「人生夢想?」
「就是每天肆意吃吃喝喝還能有錢賺。」崔桃感慨的時候,眼睛裡禁不住流露出艷羨向往的目光。
韓琦知道以他現在的情況,並不符合崔桃所說。所以她應該在腦袋裡意淫了他做了什麼別的事情,才會有此總結。
「我之樂不在此。」
崔桃應承道:「我也就是隨便想想, 韓推官一整天廢寢忘食忙著公事, 我自然是看得出來,韓推官之樂,在朝堂, 在仕途,在天下,在百姓。」
韓琦回望一眼崔桃,輕笑道:「也不盡然。」
「還有別的?」崔桃感興趣地看向韓琦。
韓琦沒有回答,他擦了手之後,便淡聲跟崔桃道了謝。
「韓推官太客氣了,您為我上書求情的事兒,我還沒好好感謝您呢。若不然以後韓推官在開封府廢寢忘食的時候,飯菜都我包了,怎麼樣?」崔桃拍了下自己的胸口,特別好爽地提議道。
韓琦笑了笑,沒答應,也沒拒絕。
崔桃就有點弄不白他的意思了。答應了該多好,吃慣了她做的飯菜,保准讓他上癮。等他吃她的嘴短的時候,崔桃再有事情要求韓琦,也就好說話了。
「你隨心便好。」韓琦淡聲道。
崔桃:「……」
真是個猴精兒!
你做了,是你自己在主動表達謝意,他可沒要求。你不做,便說明你之前說的都是空話虛話,所謂的感謝並非真心。
不愧是混官場的人兒,周全!
還好她根本沒打算玩這些語言技巧,她靠得是手藝實力,讓人心臣服。
「韓推官不嫌我添亂就好。」崔桃高興地應承,把桌上的碗筷收了。
「你在天香樓扮花魁一事,以後不要對外人提起。」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不解地看向韓琦。
「王釗李遠那邊我已經囑咐過了。」
崔桃有點明白過來了,韓琦是在顧及她的名聲。
「我無所謂這些,反正我現在是個女囚,也不會嫁人。再說了,我也是為了維護東京城的安全才會去做內應,這太平安穩從來都是用別人的鮮血和犧牲換來的。他們都應當以我為傲,誰若覺得丟人誰就是沒長良心,不過倒隨他們怎麼說我,反正我不會在乎那幾聲狗吠。」
清者自清,崔桃做人從來只求問心無愧,更不會活在別人嘴下。
「你沒錯,但三人成虎,防患未然總有好處。誰說你一輩子都會是女囚了?」韓琦讓崔桃不必為此事較真,事情過去了,不提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
崔桃想想韓琦說得也對,對韓琦嘆了一句『民智尚未開化,我等還需努力』,就扭頭走了。
韓琦微蹙了下眉,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見崔桃突然折返,從門邊冒出一個頭看他。
「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崔桃為東京城太平做天香樓內應,都是巾幗英雄,對不對?我們有分別麼?」
韓琦一怔,搖了下頭,表示沒有分別。
「那就好,我以後還給韓推官做飯吃。」若三觀不合,你便不配吃我的飯!
崔桃隨即飛快地進屋,把桌上的空碗筷端走,剛才走的時候她忘記拿了。
韓琦:「……」
荒院內。
王四娘和萍兒見崔桃端著空盤和空碗回來,一個高興,一個失落。
「猜錯了吧?趕緊點,把腦袋湊過來。」王四娘作勢張嘴,往自己的手指上哈氣,准備彈萍兒的腦殼。
萍兒無奈地把腦袋湊到王四娘跟前,在王四娘要動手之前,嚇得緊閉雙眼。
一共三下,每一下都結實地打在額頭上,疼得萍兒冷吸氣,紅了眼眶,完事兒趕緊用手揉著腦袋。
「拿我打賭?」崔桃把托盤遞給王四娘,坐在梧桐樹下躺椅上。
「我們打賭猜韓推官到底會不會吃崔娘子做的飯,萍兒不信會吃,我猜會。」
王四娘把手裡的托盤轉交給萍兒,告訴她是她輸了,她就該繼續干活洗碗。
「看來還是我了解情況,萍兒覺得韓推官那樣的人物,是不大可能會願意吃咱們這種出身人做的東西,該講究身份,清高傲慢到骨子裡去了。我卻說事兒沒那麼復雜,崔娘子做得好吃那就吃了,那麼香誰能忍得住!」
崔桃樂了,不禁打量一番王四娘,瞧著五大三粗,性子潑辣不講理一般,實則卻很有自己的見地和想法。
「我看你這性兒,若不在山寨裡,過正經日子也能撐起來。」
「卻不行,生不了孩子。」王四娘嘆道,「這母雞不下蛋,在好些人眼裡就成了一只死雞了。」
「不必理會庸人的想法。」崔桃道。
「以前是有一段時間想不開,我也是想過做個像萍兒那般性子嬌滴滴的婦人。後來發現自己若再老實下去,那注定要被欺負,任人揉搓。我都是死雞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使勁兒拼唄!最後我比寨子裡那些男人都強,但性子也凶悍了,不凶鎮不住他們!」
王四娘憨笑著撓撓頭,跟崔桃表示其實有時候她也知道自己性子粗魯,奈何改不過來了。
崔桃躺在躺椅上,見王四娘就討好地蹲在自己身邊,跟自己說話。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不必如此,可找個凳子搬過來隨意坐著。
「我敬仰崔娘子,跪著都行。」王四娘特別佩服地對崔桃道,「以前吧,我正經覺得自己闖出一片天來,跟別的女人很不同。如今見識了崔娘子,才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美,聰明,做的一手好飯,什麼都會,什麼都難不倒你,便是性子不潑辣卻也能鎮得住那些男人,讓所有人都佩服你。崔娘子這才是真厲害!」
崔桃笑了笑,誇王四娘嘴甜了,她很喜歡。
萍兒這時候洗完碗筷出來,也湊了過來。
「這事兒不對,韓推官那性兒,明明不是好相與。上次四娘你多看了他幾眼,結果如何?還有的事你們不知道,我卻親眼見過的。」
王四娘讓萍兒痛快講,到底是什麼事兒。
萍兒便講了她當初答應投誠開封府後,被帶去見韓琦,在外候命的時候,遇到的一個情況。碰巧有什李尚書府的人給韓琦送點心。韓琦直接打發張昌把飯食還了回去,卻不是正經還的,故意將食盒丟在地上打翻了,嘴上說著不小心,可萍兒都看得出張昌那是故意的。之後她便聽知情的衙役小聲議論,猜測那飯食可能是尚書府的千金所贈。
「那樣出身的人物送飯都不吃,卻不知怎麼到崔娘子這裡就不一樣了。」萍兒覺得冤枉,她打賭應該是贏的一方才對。
「別聽那些人瞎議論,官場上的門道多了,個中緣故只有當事者知情。我送的飯有一大好處,就是簡單,沒有利益牽扯,所以他才容易吃得下。」
萍兒恍然點點頭,明白了原來是這個道理。
崔桃打個哈欠,張羅大家都趕緊洗洗去睡,明天可是出力干活的一天,今晚要休息好。
次日,崔桃拿著羅盤等物,趕早來到了杏花巷。
既然陶家父子信風水,搞了這麼多凶相宅在墳墓上頭用於祭祀,那麼地下的墓穴,一定也按照了風水規則進行布局。按照『生者南向,死者北首』的規矩,推測安置陶酒章屍身的墓室應該在北首處。
崔桃朝北看去,一眼就見到朱大壯家那座高挑梁的房子,比別家都高,房頂端的東西兩角還有貔貅坐鎮。這貔貅確有鎮宅辟邪的作用,卻也是鎮墓的神獸。
崔桃進了朱大壯家,找准倆貔貅對應的中間位置,令王四娘開挖。掀了鋪地的青石板後,挖到差不多有半丈深的時候,便上長鐵杵往下打。鐵杵起初往下釘的時候,很吃勁兒,要兩名身強力壯的衙役拿錘子狠勁兒往下砸。等大半部分鐵杵沒入土中後,忽然再捶一下,鐵杵突然很容易地滑了下去。這說明已經遇到了地下中空的地方,便該是墓室或者墓道。
鐵杵尾側端有一鐵環,拴著繩子。大家這會兒干勁十足,扯著繩子將鐵杵拉上來,就順著剛才鐵杵留下的痕跡用洛陽鏟往下挖。沒多久,便挖出了一個通向地下墓室的巴掌大的圓洞。大家通過洞口往下張望,倒是什麼都看不清,裡面黑洞洞的。
崔桃又以此為中心,讓衙役們在四周八個方向隨便隔一段距離去挖掘,看看鐵杵是否也同樣在差不多的深度,能夠遇到中空,盡量遍及整個杏花巷。最後大家在杏花巷前前後後挖了不下五十處地方,能打通的地方居然有二十九處。其中有十三四處地方在鐵杵打入的過程中,聽夠聽到地下傳來悶悶的響聲,因為隔了一層地面,實在分辨不清楚具體是什麼類型的響聲。
「這杏花巷地下是蜂窩不成,不過是埋一個四尺長的小人兒,怎麼這麼多地方都是空的?」李遠震驚不已。
王釗撇嘴,「昨兒咱們搜陶高的宅子不是長過見識了?早料到這地下情況復雜,暗器也不在少數了,聽聽那些響聲,一個鐵杵下去居然就能觸發這麼多機關。杏花巷這地下是不是蜂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人要是真進去了,一定會扎成蜂窩。」
「一個鎖匠,一個木匠,湊一塊竟能這麼厲害?」李遠感慨,「這倆人若把事兒用在正經地方,指不定能頂上千軍萬馬了。」
「誰說不是呢。」王釗應承,接下來去問崔桃下一步該怎麼辦。
今天韓琦有別的公務,人還沒趕過來,但一早就交代王釗,一切都要聽崔桃的吩咐。
王釗作為開封府的軍巡使,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了,換作往常若是得了這樣的吩咐,要他去聽一個女囚的話,王釗肯定會拔刀拒絕,寧死不干。但到崔桃這卻不一樣了,崔桃救過他的命,其身上的能耐他也是一樣樣親眼見識過了,敬嘆佩服極了。他早就不把崔桃當女囚看了,只當她是高人。愚人就得多聽聽高人的意見,才能繼續保命,繼續苟且活得好。
「我讓你們鏟一個小洞出來,可都完成了沒有?」崔桃問。
王釗忙點頭表示全都完成了。
崔桃讓衙役均勻分了王四娘剛剛趕工特制的『武器』。這武器就是用濕篙子編成球狀的籠,裡面包裹著一個牛屎菇。鑼聲一響,便將這濕篙球兒沾上燈油點燃,從洞口扔下去下,從東面的第一個洞口往下投擲,依次向西排序,隔一會兒再輪到下一個洞口投擲,目的就是為了給地下的陶高留有往西逃跑的時間。
燃燒的濕篙球兒被丟下去,隨即就有滾滾濃煙往外冒,大家趕緊拿著稻草等物封住洞口,沒多久,就聽裡面有『嗙』的炸聲,隱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難聞氣味兒飄出來,真真比牛屎還難聞,還有點辣眼睛。
這還是用稻草堵著,只是有少許煙冒出來而已,難以想像墓下滿滿地全部充斥這種煙霧的情形,牛屎菇那味道真真太酸爽了……
一炷香後,便聽巷尾的衙役大喊:「人出來了!」
守在井口的衙役早准備好了繩套,一見陶高冒出頭來咳嗽,他們立刻悄然地拉起繩子,收緊繩套,如此就精准地套住了陶高,隨後再將人擒上來便很容易了。
大家前前後後忙活了兩天,如今終於擒拿住了凶手,都跟打了勝仗一般,高興不已,有的甚至蹦幾個高兒表示慶祝。
王釗和李遠見到被押住的陶高,也都松了口氣。順便打量兩眼這陶高,果然如他們之前聽說的那般,是一名侏儒,身高不足四尺,長著一張白白嫩嫩的娃娃臉,瞧著像只有七八歲,真真一點都瞧不出他已經是將近三十歲的人。而且他還長了一副乖孩子的模樣,這會兒低眼眸一直咳嗽著,偏偏給人一種乖巧柔弱的感覺。
崔桃、王四娘、萍兒這時都趕了過來。
王四娘一見陶高,就忍不住嘆:「我的娘誒,這、這不就是個孩子麼?長得還怪俊的。」
「別忘了他殺人的手段。」王釗厲聲提醒道,隨即吩咐屬下把人搜干淨了,綁緊了,絕不能叫這個危險人物再使什麼手段害人。
陶高終於氣息緩勻了,他忽然就抬頭,憤怒地看向王釗和王四娘等人,乍然尖叫起來,好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官府給抓了。
「是誰?到底是誰壞了我的事!你們為什麼要抓我!為什麼……」
衙役從陶高的脖子上搜到了一把鑰匙,呈給王釗。
王釗看了一眼後,便請問崔桃,「這會不會就是開那匣子的鑰匙?」
「像,回去我試試。」崔桃接了過來。
正發瘋的陶高聽了這話之後,猛地瞪向崔桃,眼珠兒似乎要瞪出來,化成利器穿透崔桃的眉心,「是你對不對?是你壞了我的好事!馬上,我們陶家的詛咒就要破了!都是你,都怪你——」
尖叫聲再起,幾乎震穿周圍人的耳膜。
王釗立刻命人拿了破布堵住陶高的嘴,將其即刻押入開封府大牢候審。
王四娘樂了,「這種狗畜生就該跟汪大發同牢!」
「你人都出來了,還記恨人家?」
「恨不得把他的鳥兒剁了喂狗去,背叛我的下場就該如此!」王四娘說罷便啐了一口,臉上帶著恨意和嫌棄。
萍兒從沒見過侏儒,驚訝地望著王釗等人把陶高押走之後,才回過神兒來,皺眉感慨王四娘說話太粗俗。
「喲,你破瓜了?」王四娘問。
萍兒頓時臊紅了臉,跳腳罵王四娘胡說什麼話。
「既然沒有,你怎麼這麼懂,竟知道我說的鳥兒是啥?可見,你也沒多麼單純。懂就懂了唄,沒什麼丟人的,你這性兒什麼時候能不裝?」王四娘又跟萍兒鬥嘴了。
萍兒自是不服,欲糾正王四娘的說法。兩廂你一言我一句,又開始鬥個沒完。
崔桃干脆不理這倆人,拿著手中的鑰匙先走。
崔桃要走出杏花巷的時候,發現巷子裡有很多住戶都出來了,看見她就笑。她正不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就見一婦人上前作揖,感謝崔桃查清了杏花巷發生的詭案,讓大家終於弄清楚一切,心裡得了安生了。
這段日子,巷子裡連續有兩對夫妻『自盡』,加之官府的人頻繁來往此處,真真叫他們提醒吊膽怕極了,晚上甚至都不敢睡覺,生怕眼睛一閉自己也成了吊死鬼了。
「我們剛剛聽官人們說了,這都小娘子您的功勞,我們可真真要好好謝謝小娘子才行。」有人起頭了,住戶們紛紛都張口說起來。還提到崔桃好心地給每一家掛符咒,用桃木等物驅邪,幾乎把崔桃誇成了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我們崔娘子就是這般厲害的高人,大家真得好好謝謝她!」王四娘見狀,掐著腰朗聲跟眾人喊道。
住戶們一聽這話,紛紛要拿東西表示,管它是雞鴨鵝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總之他們覺得好的都搬了出來要贈給崔桃。
崔桃瞪一眼王四娘,罵她添亂,
「諸位不必如此,官府辦案,職責所在,我們不拿百姓一針一線!」崔桃忙笑著拒絕大家道。
「好一個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一記清朗的男聲從人群後傳出。
百姓們回頭張望,見有韓推官在,忙讓出一條路。
趙禎負手走到崔桃面前,稱贊她破案有功。
崔桃差點就給趙禎行禮了,隨即想起來他在她面前還在偽裝身份來著。
「黃六郎怎麼來了?」崔桃故作驚訝問。
「剛才在巷口偶遇稚圭兄,聽說著杏花巷出了一樁大案,便好奇也跟來看看。」
趙禎還是堅持著他漏洞百出的黃六郎人設。那能怎麼辦,人家是皇帝,該配合他演的戲還是要配合。
「那可真是巧了。」崔桃嘿嘿一笑,給趙禎介紹了王四娘和萍兒。
趙禎聽隨便打量二人一眼,就開啟了他大領導視察模式,先去看了這杏花巷的凶相宅,聽崔桃講了每一個宅形裡的門道,又去瞧了四處挖出的小洞,算識了一下這地下墓的情況復雜,還看了看崔桃制造的濕蒿球兒,聽她講了牛屎菇的厲害。
趙禎問崔桃:「你因何懂這麼多?」
「不知,但肯定跟我聰明過頭了有關。」崔桃不自謙地感慨道,有半開玩笑的成份。
趙禎不禁跟著笑起來,「不管過去如何,你如今能為朝廷效力,是你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崔桃連連應和,心裡卻吐槽趙禎這副領導式發言,真的很暴露他的身份,他到底知不知道?
崔桃隨即看向韓琦,卻見韓琦別有意味地凝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暗示她忍一忍就過去了。
大領導終於視察完畢,一行人走回杏花巷口。
韓琦看了眼那座還擺在巷口的金佛,淡聲對崔桃道:「送回去。」
崔桃愣了愣,隨即就見韓琦同趙禎一同乘車走了。
張昌卻留了下來,負責協助崔桃去退金佛。
「崔娘子,這開封府的錢卻也不能亂花,這一尊金佛直接能吃了開封府半年的花費,您可是真敢吶。」張昌嘆道。
「我以為報公賬隨便呢,韓推官那麼說的。」崔桃推卸責任道。
張昌看一眼崔桃,果然不再說話了。好在寺裡的人都好說話,二人將金佛歸還,只捐了些錢道謝,事兒也能混過去。
「你還說我,我還要問你呢,昨晚上怎麼回事,你故意打發我給韓推官送飯吧?」崔桃質問張昌。
張昌忙搖頭,「我可沒有打發崔娘子,我只是問崔娘子有沒有,說了韓推官沒吃飯的情況,是崔娘子主動要做,還去送的。再說我也道過謝了,崔娘子若再怪我,可有點不講道理。」
「姓張的,你倒真有幾分你家主人的模樣,猴精兒!」崔桃瞪他一眼。
張昌賠笑:「這於崔娘子也算是好事對不對?六郎可不是誰給的飯都吃,他肯給面子,崔娘子以後免罪的事兒不就更容易了?」
崔桃回頭看一眼跟在她後頭還在彼此小聲鬥嘴的王四娘和萍兒,不禁仰頭看天,嘆了口氣。看看人家的跟班,多聰明,再看看她身邊的,多丟人。
人比人,氣死人!
只能化悲憤為食欲了。
回去的時候,崔桃令王四娘去買菜,今兒她要三吃鵝,炙烤鵝、酥炸鵝和燉大鵝。
王四娘一聽這吩咐滿臉興奮,高高興興地應承,就帶著萍兒去買了六只大肥鵝的回來,不等崔桃吩咐,她就將鵝收拾好了。拔下的鵝毛萍兒都給搜集起來了,說能做鵝毛褥子,等冬天的時候睡起來特暖和。
「那我們回頭爭取多吃幾只,湊它三個褥子,我們一人一條!」王四娘開心應承道。
崔桃這時候則在屋子裡研究機關匣子。
李才剛剛來傳話說,陶高情緒激動,基本上一直處在癲狂狀態,正常跟他說話都不得回應,更不要說審了,所以韓琦那邊還沒有開堂審他。怕就怕這陶高一直這樣癲狂,那就要靠證據來確定他的作案動機。所以這匣子裡的東西,尤為重要。
半個時辰後,崔桃聽外面的王四娘喊著鵝都收拾干淨了,也都按照她的要求腌好了,崔桃也琢磨得差不多了,便迅速下手,開了匣子的四開鎖,將裡面的一本書冊和一張圖紙取了出來。
崔桃隨即跑去廚房,將木炭移到她之前自己砌好的黃泥爐子中,將三只鵝掛了進去,封好爐子,吩咐王四娘每兩柱香往爐子裡加六塊碳。
「六塊是不是太少了?」王四娘問。
「要的就是溫火慢烤。」崔桃匆匆撂下這句話,便帶著盒子裡的東西去見韓琦。
崔桃進屋的時候,沒想到趙禎還在,不禁琢磨著他這個皇帝當的是不是太閑了?莫非又跟劉太後鬧別扭了,所以躲在這裡享清閑?
趙禎見崔桃盯著自己看,猜她奇怪自己在這,忙咳嗽一聲,解釋道:「母親看我太緊,今兒難得得空,我便想多跟稚圭呆一會兒。」
崔桃恍然點了點頭,果然跟太後吵架了,被她給猜對了。
「這是什麼?」趙禎拿起崔桃放在桌上的地圖,打開來瞧,卻被地圖上所繪七拐八彎的通道弄得差點頭暈,「這是杏花巷的墓圖?」
崔桃點頭。
「居然有這麼多處機關,墓道也頗多,很容易讓人迷路,若沒有這張圖,便是大羅神仙進去只怕都走不出來。幸虧有你提醒,他們沒有擅自下去。」趙禎沉吟了片刻後,看向那邊的韓琦,「想不到這陶高竟是個建墓的能人。」
崔桃一聽趙禎這評價,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趙禎看中了陶酒章的墓設計得夠好,想把陶高留下來給他建墓?這可是殺了足足十二條人命的極度凶殘且冷血無情的連環殺人犯。
韓琦正翻閱那本被放在機關匣子裡的《逆命經》,聽到趙禎的感慨之後,淡淡說道:「非真懂風水,不過是按照這本邪書上的亂言去胡為罷了。其是否身負詛咒倒未可知,但確系為一個不祥之人。」
到處給人帶來的死亡的凶徒,何止是『不祥』?但韓琦之所以強調這點,無非是為了讓趙禎打消不該有的念頭。且不說陶高根本就不懂風水,即便懂,留這種『不祥之人』去修墓,修得再好也會破壞皇家風水,給皇族帶來厄運。
趙禎也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細想來確實如此,便囑咐韓琦定要好生審理這樁案子,盡快審理完畢將凶手繩之以法,給冤死的亡靈和杏花巷的百姓們一個交代。
崔桃見沒事了,立刻跟韓琦告辭。
韓琦:「這麼急,又在做飯?」
崔桃點頭,告訴韓琦她今天的主菜是吃鵝,「韓推官今晚要留開封府麼?」
「留。」
「那我一會兒做好了,給韓推官送一份來。」崔桃歡快地說完,見韓琦沒有拒絕,便當他答應了,匆匆去了。
崔桃回去就開始准備燉大鵝。
這燉大鵝的關鍵就在於一定要用大鐵鍋,硬柴旺火起燒。
涼油下鍋蔥姜蒜花椒等佐料爆炒,再放腌漬去腥的鵝肉翻炒,撒上一勺醬油,鵝肉塊便立刻變色為誘人的棕紅色,再加黃酒去腥,後加水,大量的水,卻不怕水多。鵝肉最耐燉不過,旺火不僅燉熟了鵝肉,沸騰翻滾的大水花兒也會將鵝肉內所有的醇香逼仄出來,到最後燉好起鍋的時候,鍋內留下的湯汁那都是濃縮成了最香最濃郁的程度。
鵝肉快燉好時,在鍋邊貼了一圈餅子,稍微燜一會兒,餅子也就好了。便用這餅子粘著湯汁吃,最香不過。
另有一鍋燒好的油,將用陳皮等各種佐料腌好鵝肉塊,隨後將鵝肉塊裹上一層面粉,再撒鹽和胡椒粉,沾雞蛋液,再滾一層饅頭渣,炸至顏色金黃,鵝肉徹底熟透的時候,撈出盛放在盤中,再以用酸梨汁和醬油調味的蘸料放在旁邊,如此一盤陳皮炸鵝就做好了。
鵝肉脆香郁濃,細品肉香中還有著淡淡的陳皮香味兒,尤為促進食欲。
做好這兩道菜後,爐子裡的烤鵝也差不多可以取出來了。崔桃之所以用溫火慢烤,目的就是為了把鵝皮下的油脂全都逼出來,將鵝烤得外皮焦香脆口,內裡卻嫩香得可掐出水了來。
崔桃將烤好的一只鵝給了李才李遠兄弟,第二個半只給了王釗。余下的半只用刀片好放在盤中,並著一碗噸鵝肉和一盤炸鵝肉,以及麻油拌紫蘇和甜酸菜各一小蝶,配著燒餅和稀粟米粥一起,讓張昌端給韓琦。
張昌本想讓崔桃親自送,可轉念想也不能總是如此刻意,便自己來了。
該分的菜都分出去了,剩下的就隨便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三人大快朵頤了。
菜在桌上擺好的時候,大家都被肉香味兒勾得滿臉掛笑,特別愉悅。
王四娘故作神秘得看一眼崔桃,說她還買了好東西。
崔桃便問王四娘是什麼。
王四娘趕緊轉身溜回自己的屋子裡,捧了一壇酒出來。
「八仙樓的青梅酒,你們喝不喝?」
崔桃毫不猶豫道:「滿上!人生最快意之事,不就是喝酒吃肉麼!」
「對對對,正是如此。」王四娘高興找到酒友了,拿來一個碗,便給崔桃倒上,又看向萍兒。
萍兒問有沒有小點的酒盅,王四娘不理她,干脆給她倒了一碗,隨她喝不喝,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碗。
三人隨即舉碗,互相敬著。
王四娘豪爽道:「今兒我們三姊妹在此也算是結緣不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也不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崔桃接話道,然後訓王四娘,「好好兒吃飯,別瞎扯。」
「是是是,吃飯!」
一口酒一口肉,好不快哉。
張昌來送碗筷的時候,發現院內只有萍兒一人在收拾東西,不見崔桃和王四娘的蹤影,二人的屋子也是黑的。
「人呢?」
「今兒太累,她們吃完飯後就去睡了。」萍兒一邊用抹布擦桌上的骨頭一邊說道。
張昌沒多言,將已經洗好的碗筷放在廚房,隨即就去給韓琦復命,告訴他崔桃已經睡了。
「睡了?」韓琦正負手立在窗前,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他忽聽張昌這話,微微勾起嘴角,便大邁步出門,張昌立刻跟上。
……
瓦舍。
崔桃和王四娘正紅著面頰,高興地在瓦子熱鬧的街市上閑逛,忽見那邊有耍戲法的正在噴火,倆人趕緊擠到人群最前頭去,一邊吃著藥木瓜,一邊跟著眾人起哄喊好。
忽然,火衝她們噴來,倆人趕緊偏過頭去躲閃,其實玩雜耍的人很有分寸,火根本就沒觸及到崔桃和王四娘跟前。不過倆人閃躲的樣子,倒是逗笑了周圍許多人。
崔桃和王四娘也笑,給了雜耍賞錢之後,倆人就從人群中退出來,互相依偎著打算回開封府。
「你是不是喝多了,身子總打晃,往我身上撞。」崔桃推一把王四娘。
王四娘踉蹌了下,直搖頭,「我才沒喝多,倒是崔娘子才是喝多了,酒量不行,兩碗就犯迷糊了。」
「我可沒迷糊,我看得清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嗯——」崔桃對著王四娘的臉正說著的時候,忽見王四娘身後不遠處,有個戴著黑紗草帽男子正踱步走過來。
大晚上的,本來天就黑,這人還捂成這副樣子,肯定有問題。
崔桃隨即想到了地臧閣的殺手,便把袖中的銀針備好,凝眸盯著朝她走過來的人。
再走近些的時候,雖然隔著黑紗,但崔桃能感覺到那男子在盯著自己看。
男子還在繼續往前走,靠得很近了!
崔桃一把扯著王四娘到自己身後,疾言厲色道:「你想做甚?」
「桃子?真的是你?」
好聽的男聲帶著很濃的驚訝語調,隨即他便摘下了黑紗草帽。
因為離得近了些,崔桃的手裡還挑著燈籠,她看見了這男子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顆黑痣。
第37章
夜風輕拂, 黑紗隨帽而落, 這男子露出一雙桃花眼,長眉若柳,注視她時眸中帶著激動的笑意,有幾分灼人,似很情深。莫名地, 崔桃的心突然抽搐一下, 有一絲什麼情緒好像要迸發, 卻不得其路。
「崔娘子!」身後突然傳來張昌響亮的喊聲, 隨即又聽他再喊,「六郎, 崔娘子果然在這。」
六郎?韓琦來了?
崔桃和王四娘聞聲都回頭瞧去, 便見身著一襲紅錦官袍的韓琦正挑著燈籠,從遠處的街口緩步走來。
崔桃沒想到會在這遇到韓琦,不過正巧了, 可以讓韓琦一起幫她看看剛才遇到的那個男人。崔桃轉頭欲再去看向剛才那名男子,卻發現人不見了。
她匆匆往前跑了幾步, 發現路的左右兩邊都有岔路, 卻不知這人走了哪一條。
崔桃問王四娘和張昌, 可看見剛才的那人走哪條路沒有。
「什麼人?」張昌不解地問。
王四娘四處瞅瞅,不見人後就撓了撓頭,驚訝嘆道:「對啊,人怎麼沒了?剛剛還在這。」
「何人?」韓琦走近了,問道。
「剛才遇到一位長得挺好的小郎君——」
崔桃立刻用手捅了下王四娘的後腰, 王四娘當即閉嘴,乖乖不多說了。
韓琦的目光便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裡。
崔桃:「好像是問路的,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你們來了,他就被嚇走了。」
張昌忍不住笑,「既然是問路,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怎麼一見我們來就嚇跑了?」
「該是見到韓推官這一身官服,才覺得害怕了吧。」崔桃揣測道。
平常百姓見到當官的,都會謙卑避讓。如今那人正要跟崔娘子搭話,忽見有當官的來找她,害怕逃走也實屬正常。
張昌覺得合情合理,不再說什麼,只對崔桃和王四娘道:「你二人偷偷出來,卻叫人擔心。」
「就是出來看看熱鬧,街上那麼多女子都出門逛呢,我們怎麼不行?」王四娘不解道。
「正經出來行,可偷偷摸摸出來卻不行。崔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次刺客的事?」
張昌如今說的這些話,其實都是在替自家主人說。如果正常出來的話,開封府那便自然有人暗中跟著,保護崔桃的安全。可偷偷出來,便沒人護著她們了。
「是我們思慮不周。」崔桃乖乖認錯。畢竟人家是出於關心,不過僅因為她偷跑出來,韓琦就親自來找她,倒挺讓人挺意外的。
「韓推官是特意來找我的麼?」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韓琦。
「六郎去廣賢樓會友。」張昌解釋道。
「噢,原來是順路啊,那我們就先回去了。韓推官請放心,我們會注意安全。」崔桃跟韓琦行禮道了別,就拉著王四娘飛快地離開。
王四娘不解問崔桃,「剛才的事為何要瞞著韓推官?那郎君一瞧就是認識崔娘子,喊崔娘子桃子呢。說不定她知道崔娘子的過去,那以前不記得的事都能弄清楚了。」
「沒看韓推官一出現他就跑了麼?既然他躲著韓推官,若想指望他下次還能出現,便暫時不讓韓推官知道吧。」崔桃讓王四娘管好嘴巴,倘若這事她敢透露出去,以後絕無任何情義可言。
王四娘激動問:「那我們現在有情義了?」鑒於之前喝酒的時候,崔桃還拒絕了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狀況。
「也沒有,但目前你還是可以吃我做的飯的關系。」崔桃道。
王四娘明白了,要是她嘴欠亂說,那就是連吃飯這點關系都沒有了,確實好可怕。王四娘當即捏住自己的嘴,向崔桃保證她絕對不會亂吐出一個字。
張昌隨著韓琦來到廣賢樓前,本停下腳,想伺候自家主人入內,卻見韓琦徐徐邁步從廣賢樓前走過了。
張昌愣了下,忙湊上前問:「六郎不去了?」
腳步未停,顯然給了張昌答案了。
……
兩日後,開封府開堂公審陶高,這一日來了不少杏花巷的百姓圍觀,一見他被押上來,百姓們紛紛謾罵起陶高,少不得有人說他『人長得小卻心思歹毒』。
陶高原本蔫蔫地低著頭,跪在公堂中央,忽聽這話猛地回首,便是發髻凌亂,遮蓋住了他大半張臉,那一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卻仿佛餓狼一般,似乎要把所有人都吞入腹中,倒把堂外看熱鬧的眾百姓嚇了一跳。
「長得小如何了,長得小就不能心思歹毒,就不能殺不了人了嗎?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只准你們長得大的人干不成?一幫蠢貨,瞧我長的小便看不起我,可最後呢,卻都死在我手裡了。蠢得只知道哭,無力掙扎哈哈!」陶高說著哼笑兩聲。
百姓們聽這話,氣得更要去罵陶高,隨即一聲驚堂木乍然響起,大家這才都安靜下來。一定要圍觀,等著這畜生在狗頭鍘下屍首分離,才算解氣。
文書先將陶高所犯下的罪行誦讀一遍,篇幅之長,花費了近一炷香的時間。
韓琦隨即才淡聲開口,問陶高可認這些罪行。
陶高低垂著頭,手緊緊抓著衣襟,未吭聲。
李遠見狀,便呵斥他:「韓推官問你話呢,你是否認罪?」
陶高還是不言語。
李遠舉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著。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邊,忽然大笑起來。
在場的人無一不覺得他瘋魔了。圍觀的百姓們悄聲嘀咕,對陶高指指點點,多數人都被陶高這樣子給嚇著了,嘆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這麼小小的人兒,瞧著挺乖巧的樣子,怎就殺人不眨眼了?再說正常的殺人犯上了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戰戰兢兢地應對,老老實實地回答官員們的問話麼,哪有像他這樣猖狂的。
有幾個百姓膽小,甚至還後退了幾步,告訴大家離遠點,省得被那妖魔從陶高身上鑽出來,附了他們的身。
「若無話可說,也可不說。若不認罪,也可不認。然罪名非你不認而不在,今日審定結果,必為斬立決。」韓琦欲擲簽之時,堂下的陶高突然發話了。
「這罪我不認!」
陶高喊聲響亮,底氣十足,倒叫在場的眾人有一瞬間竟以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轉念想,其所為的樁樁件件,衙門都有切實的證據,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裡現場將人擒獲,無論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這可真真是,連殺人惡魔竟也有臉喊冤了,太不要臉!
「你有何冤情?」韓琦倒是耐心,聞得陶高之言,便順勢問他。
這會兒崔桃站在百姓後面,也跟著湊熱鬧圍觀。聽韓琦這話,讓她恍然想起當初她剛穿回來受審的那一刻,韓琦也問她有何冤情。嘴上是這樣問的,可當時他可是很無情,差點直接砍了她。
崔桃隨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韓琦,朱色官袍盡顯好氣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面如冠玉,驚才風逸,身後的巨幅青天紅日圖把人襯托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側傳來很小的聲音,因為激動不得不捂住嘴控制自己的音量。
崔桃扭頭見有三名女子湊在一起,都捂著嘴往公堂的方向張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審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著上首位的韓琦。
三人發現崔桃在瞧她們,倒也自來熟,湊過來試探著問崔桃是不是也來看韓推官。
「來瞧審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們客氣,剛剛我都瞧見了,你一直盯著韓推官的臉看呢。其實我們也是來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個頭高挑的年輕女子爽快地對崔桃道。
崔桃也不願跟她們多聊分散注意力,隨便點點頭附和,「那別說話,咱們趕緊看!」
「對對對,趕緊看,這樣公審的機會可不多。」三人又激動起來,繼續往裡瞧。
此時陶高已經開口解釋他不認罪的原因。
「老天爺不公平,憑什麼我們要長成這副樣兒,你們卻高高大大的。一樣是人,我們卻因為長得像孩子,要被你們肆意嘲笑。
不認命有錯麼?我把老天爺欠我們陶家的東西討回來有錯麼?我爹爹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負他,絕不能辜負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個三年,我們陶家人身上的詛咒就可以破了。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些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要阻撓我!」
陶高恨極了,雙手握拳,頻頻砸著地面發泄自己的情緒。但他發瘋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鬧脾氣。
或許正是因為他這副樣子,讓在場圍觀的百姓多少有點懂了陶高對於自己『長不大』的那種怨念有多痛苦。當然,這並不能說以此作為他殺人的理由,大家就會理解原諒他。只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來他並不是被什麼妖魔附身了,他殺人是因為他不甘心永遠做長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系自盡而亡?」
韓琦之前就多少懷疑過陶酒章的死,時間上未免太巧合了,剛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後,安排好一切之時,人便死了。
「《逆命經》上說,要以夫妻祭祀至親,十二年為一個輪回,才可逆命令後代破除詛咒,子孫綿延,福澤深遠。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時候,我已經年歲大了,難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時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說到這裡,紅了眼睛,淚水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滾落。
「我怎麼能辜負他,豈能辜負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這句話,仿佛魔怔了一樣。他低著頭,小小的身體緊縮在一起,瑟瑟發抖著。
在場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地看著陶高。大概都被陶高父親陶酒章為破除詛咒自盡一事,給驚到了。為破除詛咒殺人不對,可父親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背負這些而做出的犧牲,倒也不禁令人惋惜難受。
「故而為了破除詛咒,為了不辜負你父親,你便打算在十二年內,奪走八對無辜夫妻性命,用以無謂的祭祀?」韓琦質問道。
「無謂的祭祀?」陶高猛地抬頭,當然是完全不認同韓琦的說法,他覺得自己的做的事情再有意義不過。
「此書為先朝一個叫黎細的人所作,他自稱是李淳風後人的徒弟,招搖撞騙多年,後被宛丘縣府衙緝拿後處以極刑。如今在陳州宛丘縣的縣志上,仍然還可以找到相關記載。」韓琦說罷,便將桌上的縣志丟在了地上。
「不……不……我不信!這書是高人所著,我爹特意從一個叫明德的道長手裡花大價錢買的!」
陶高忙跪爬過去,抖著手去翻縣志,果然裡面折頁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叫黎細的人。陶高仔仔細細看了上面的敘述,不停地搖頭想要否認,可是他的眼神已經透露出了他的選擇相信縣志內容的事實。
陶高和陶酒章一直當寶貝一般信奉的《逆命經》,正是一個叫黎細的人所著。當時有一位明德道長告訴他們說,這本秘書是得了李淳風真傳的徒弟黎細所著。他爹爹還細查過此書的用紙,確系出自唐代,故而才信了。卻沒想到這黎細根本就不是什麼李淳風的徒弟,只是一個招搖撞騙的騙子!
那他爹的死,那他殺過的那些人……豈不都是白費了!
陶高像被吸走活氣兒的死人,癱趴在地上,呆滯地望著前方,目無焦距,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裡不停地念著無數遍不可能。
圍觀的眾百姓都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轉,不禁唏噓此事太過諷刺。像是鬧了一個大笑話,但卻沒有哪個笑話是以犧牲父命以及六對夫妻的性命為代價的。
「白死了,爹爹他竟白死了!」陶高這才緩過神來,伏地嚎啕大哭,「若沒那本書,我們父子到現在還會好好的!明德道長……我下了地獄做鬼也要弄死你!」
「太可憐了,若不是被騙也不會……」圍觀的百姓中,確有個別人覺得陶高父子可憐,若非當初不被那麼什麼明德道長欺騙,也不會有今天。
「若非本心險惡,豈會給一個理由,便大開殺戒?如此作惡,實難饒恕!」
韓琦擲下令簽,便下令斬立決。
百姓們都拍手叫好。
崔桃這時從人群中退出來,她須得繞到開封府後門才能回去。走了沒多遠後,崔桃感覺身後好像有人跟蹤她,回頭看的時候,卻只見街上正常車馬往來,沒什麼異常。
崔桃折返回她所住的荒院時,竟見張昌正拎著一個布包站在院門口。
「來找我?怎麼不進去等?」崔桃問的時候,院子裡正傳來王四娘和萍兒鬥嘴的聲音。
「在這比較好。」張昌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崔桃,「衣裳。」
崔桃不解地接過來,「好好的為何突然給我衣裳?」
「六郎說崔娘子在辦案時穿這些方便。」
崔桃應承,讓張昌代她跟韓琦道謝。
「自己道謝才有誠心。」張昌直接拒絕了崔桃。
崔桃抱著布包在懷裡,納悶地睜大眼去打量張昌,問他:「我最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得罪你了?我怎麼總覺得你跟我不對付?」
張昌瞬間臉色尷尬,回看了一眼崔桃,說她多想了。
「你到底去不去,去我就在這等你。」張昌催促道。
崔桃愣了下,沒想到張昌所說的道謝就是現在。
「行吧,等我把東西送回去。」
崔桃再出來的時候,端了一盤棗箍荷葉餅出來,盤子上鋪著一塊鮮綠的荷葉,荷葉上擺著六塊精致的點心,組合在一起擺放,剛好是一個花朵的形狀,點心中心為瑩綠色,再往外為黃白色,最外邊緣則嵌著一圈蜜棗。
「你這點心倒做得精致好看,比起宮裡的也不差了。」張昌不禁稱贊道。
崔桃特意訝異地挑眉,誇張地看張昌一眼,「難得你還有說話好聽的時候。」
「我說話怎麼不好聽了,我那是——」張昌差點失口,閉嘴不吭聲了,只在前帶路。
至門前的時候,崔桃聽到屋裡有說話聲,曉得韓琦正見什麼人,便跟張昌打眼色,「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不必,直接跟我進去,等他們聊完便是。」張昌隨即悄聲推開門,聲音自東側間傳來,倆人便輕步入內。崔桃把點心放在了韓琦日常辦公的桌案上,然後踱步到比較角落的北窗邊等候。
不一會兒,就那位客人起身跟韓琦道別,笑容滿面,看起來跟韓琦聊得很開心,走的時候還用手拍了一下韓琦的肩膀。韓琦也跟著笑了。
崔桃隱約覺得這男聲有些熟悉,她好像在哪兒聽過,越琢磨越像昨晚在瓦舍遇見的那個手指有黑痣的男子……
崔桃往前走了幾步,去看清從東側間出來的男子。年近弱冠,長眉若柳,臉龐光潔,特別是那雙眼,笑起來若桃花灼灼,艷色逼人,與昨晚她遇見那個男子如出一轍。
她本以為那男子是懼於見到韓琦,怕他官員的身份。可如今卻沒想到,他居然認識韓琦,還找上門來了。
韓琦隨韓綜出來的時候,就見崔桃站在屋中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韓綜。
韓綜在發現崔桃盯著自己的時候,愣了下,隨即笑著扭頭問韓琦。
「這位是?」
「府中的大夫。」韓琦道。
「想不到小娘子年紀輕輕,如此有為,失敬。」韓綜拱手,對崔桃禮貌地點了頭。
崔桃的目光順勢落在了他右手食指上,卻見他食指上包著紗布。
韓綜見崔桃一直盯著自己看,略尷尬地笑了下,再次扭頭疑惑地看向韓琦。
「還不過來見禮。」韓琦溫聲道。
崔桃回神兒後,立刻爽快地走過來見禮。聽聞此人也姓韓,崔桃便猜測他可能是韓琦的兄弟,若不是親兄弟,大概也可能是堂兄弟之類的,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不然彼此之間不會那麼熱絡熟稔。
崔桃腦子裡思緒萬千,但面上卻不表,只是笑問韓綜:「韓郎君的手怎麼了?」
韓綜愣了下,嘆道:「是我拙笨,昨日煮茗時燙著了。」
「我那有極好的燙傷膏,韓郎君若不介意,倒是可以塗一下?保證塗完第二日就好。」崔桃根本沒有這麼神奇的燙傷膏,她只想驗證一下韓綜的手指是否有黑痣。
韓綜愣了下,尷尬地笑一聲,道謝表示不用。
「小傷罷了,倒不值當那般好的藥,它當被用在更緊要的時候。」
「韓郎君太客氣了,你既是韓推官的客人,自然就是緊要之人,緊要之人的傷,那自然也是緊要的。」崔桃還不肯放過。
「這——」韓綜無奈地笑看韓琦。
韓琦在旁低喊了一聲崔桃,令她去東側房收拾茶盞。
崔桃也知道自己說話略有冒犯,無奈之下只得去了。
等崔桃把桌上的空茶碗都收到托盤裡的時候,韓琦回來了。
「韓推官。」
崔桃垂下眼眸,禮貌叫一聲,便端著托盤打算走。
「在鬧什麼?」韓琦問。
崔桃沒吭聲,不是她不想說,是她擔心這人跟韓琦關系親厚,還是該避嫌一下,回頭從側面探查比較合適。
「你認識韓綜,韓仲文?」韓琦故意說全了韓綜的名諱和字。
崔桃愣了下,聽韓琦這般稱呼那人,才反應過來,「你們不是兄弟?」
「這天下姓韓的多了,都是兄弟?如今開封府大牢內,還有五個姓崔的,你可要認兄認叔?」韓琦反問道。
崔桃噗嗤一笑,佩服地對韓琦拱手道:「韓推官不愧是韓推官,盡忠職守,兢兢業業,連大牢裡幾個犯人姓崔都知道,這事兒怕是連孫牢頭都未必清楚呢!當真令人佩服!」
「少說虛話。」韓琦撩起袍子,坐了下來,一臉嚴肅地眸睨向崔桃。
「那個,」崔桃放下手裡的東西,湊到韓琦跟前,盯著他的右手食指上的那顆黑痣,「韓推官手指上的這顆痣,自小就有麼?」
「天生如此。」
韓琦順著崔桃的目光,也看向自己手上的這顆痣。他隨即想起來當初崔桃在獄中時曾跟他說過,凶手是一個右手食指上有黑痣的人,情況剛好跟他相符。那時候他以為崔桃或是出現記憶混亂,看過他手上的痣記錯了;或是在半真半假地耍什麼滑頭。
後來孟達夫妻的案子證明凶手是仇大娘後,這事兒卻也沒深究,只當原因是前者,崔桃因失憶而導致的記憶混亂。
如今舊事重提,韓琦方意識到崔桃始終有去介懷這顆痣。
他不認為是崔桃這麼久以來惦記的東西,會是胡思亂想。聰慧如她,若非是不合理的事情,她早就拋在腦後了,不會保留至今。
韓琦便問崔桃,有關於這顆痣的記憶到底是怎樣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只有一個模糊的畫面,那人身材就如韓推官這般,胸口有一攤紅色,像是沾著血。在向我伸手的時候,手指上就有跟韓推官一模一樣的痣,他對我說『桃子,等我回來』。」崔桃形容完,便問韓琦那韓綜的食指上有沒有跟韓琦一樣的黑痣。
「不曾見過。」韓琦立刻否認,便跟崔桃簡單介紹了一下他跟韓綜之間的關系。
他們雖同姓韓,卻並無親戚關系,韓琦虛長韓綜一歲。韓綜的父親與韓琦的父親曾是故交,少時韓琦住在長兄家讀書之時,多受韓綜父親拂照,與韓綜常有來往,倆人也算自小玩到大。後來韓琦十四歲時,隨二哥回泉州暫住了,便再沒見過韓綜了。今天是二人多年未見後,重聚的第一天。
崔桃還是低眸看著韓琦手上那顆痣,眼睛都不眨一下。
「既在你記憶裡,不記得那人的面容了,如何會懷疑上韓綜?」韓琦問問題一向很能抓住要點。
崔桃當即咳嗽一聲,撓了撓頭,然後笑了一下,讓韓琦等一等。
韓琦還以為她有什麼緊要證據之類的東西要呈給他看,結果轉頭卻見崔桃笑嘻嘻地端著一盤點心到他面前。
「感謝韓推官送衣裳給我。」崔桃笑請韓琦嘗一嘗她做得棗箍荷葉糕。
「你為府衙做事,那衣裳權當是差服了,這倒不用道謝。」韓琦道。
「我剛剛比量了一下,尺寸正合適呢。」崔桃開心道。
韓琦輕咳了一聲,隨即拿起一塊點心送進口中,有荷葉清香,口感綿密。點心有兩色,綠色的部分有綠豆香,口感清甜;白色的部分吃起來則有酸梨的味道;品到最邊緣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棗的蜜甜。
崔桃看著韓琦斯文的吃法,嘆了口氣,「我倒忘了,這點心不大合適韓推官吃。」
韓琦本想說味道不錯,忽聽崔桃此說法,問她何故。
「妙就妙在要把一整塊都塞進嘴裡,酸酸甜甜和清香混雜在一起品才完美。」崔桃解釋道,然後挑眉期待地看著韓琦,意在讓他嘗試一下。
韓琦看一眼崔桃,又拿了一塊,卻還是斯文地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吃。
「如此便好。」
「好的吧。」崔桃也不能硬逼著韓琦一定要大口吃點心。
「回答我之前的問題。」韓琦品完了第二塊點心後,一點都沒忘記之前被崔桃故意轉移話題的部分。
崔桃:「……」
崔桃撓了撓頭,又摸了摸鼻子,琢磨著自己如果把昨晚的情況交代了,韓琦肯定會察覺到她在有意騙他。這可不利於維系良好的上下級關系。
「當你不說,我便不知昨晚那男子有問題?」韓琦見崔桃小動作頗多,就是不回答他的話,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猜測。
「韓推官英明!」
崔桃只得把昨晚自己遇到的情況講述給韓琦,並跟韓琦解釋了自己瞞他的緣故。
「我真沒打算騙韓推官,只是想等他再來找我的時候,搞清楚人是誰了,再告訴韓推官,不然也沒什麼說頭!」
「說不通,若此人為韓綜,他昨夜有意躲我,今日又為何主動來找我?若真想躲避,他可以不來,手傷的事自然也沒人在意。」
「對啊。」崔桃勾了勾自己的食指,也鬧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她也滿腦子問號。
這迷之操作,簡直叫人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韓琦說過,韓綜以前的手指上沒有黑痣。如果那人真的是韓綜,那怎麼會後來又突然長了一顆?而且長得位置偏偏跟韓琦的位置一模一樣,也太詭異了。
崔桃忽然想到了一個解釋,「他會不會還有一個雙生兄弟?」
「從未聽過。」韓琦道。
崔桃又一次傾身湊了過來,盯著韓琦手上的那顆痣,越看越湊近。身後要是有誰稍微推一下崔桃,她大概會一頭扎進韓琦的懷裡。
韓琦微蹙眉,低眸看著崔桃的發頂,發絲根根分明,光澤自然,透著清爽,她身上還有著一股淡淡的馨香,辨不出到底是什麼味道,似花香又似木香,總之極為好聞。
「我還是覺得這顆痣長在這個位置,不會那麼巧。」記憶的畫面是模糊的,昨晚的光線又暗,但崔桃總覺得韓琦手上的黑痣跟那名男子手上的有點不大一樣,雖然都是黑痣,都在同一個位置上。
「你覺得跟我有關?」韓琦問。
「我若說是,韓推官不會生氣吧?」崔桃側首瞄一眼韓琦,才意識到自己靠太近,忙收回自己的腦袋。
「不會,」韓琦用拇指擋住了那顆痣,「必與我無關。」
崔桃嘴一撇,「那可不一定,話不要說太滿喲,誰都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麼事發生。」
韓琦輕笑一聲,看向崔桃道:「那便叫我見識見識,你的過去是如何跟我有瓜葛。」
韓琦非常確定,他在來開封府審崔桃之前,見都不曾見過崔桃。別說她了,便是整個博陵崔家,他都沒有過接觸。
「叫你桃子,可見很相熟。」韓琦突然又道。
崔桃愣了下,心裡也明白『桃子』這稱呼意味著什麼,一定是跟她關系十分要好的親近之人。
韓綜和昨晚的那名男子,眼睛像,身形像,聲音也像,偏偏食指受傷……好像沒這麼巧的事。
雖然現在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韓綜就是那個人,但崔桃憑感覺加上這一系列的巧合,其實已經認定韓綜就是那個人了。她相信自己的感覺,應該不會錯。
韓綜與韓琦一樣,同是官宦世家出身的貴族子弟。如果她當初被人劫持出來,跟地臧閣扯了關系,那算是混江湖了。可怎麼又會跟世家子韓綜相識?
首先私奔這個可能可以否定掉了。當年崔枝和崔桃在去清福寺拜佛的時候,崔桃確實很誠心懇求佛祖保佑她和呂公弼的婚事,還奉上了她攢下的所有首飾和銀錢積蓄。哪有私奔的人,會忍住不帶上自己的錢財的?而且她在崔家是閨中千金,深居簡出,跟韓綜肯定不曾有過往來。倆人既不認識,當時也是不可能搞私奔這種操作的。
崔桃為何會肯定自己三年前不認識韓綜?因為呂公弼。若她真有苗頭跟什麼人有私奔的可能性,呂公弼定能了解到情況,早就會忍不住說出來,譏諷罵她了。
「唉,我可真是謎一樣的女子呀。」崔桃手托著下巴嘆口氣,伸手拿了一塊棗箍荷花糕,整個吞進嘴裡,鼓著腮吃著。
「且行且看吧,他若真是你說的那個人,如今既然敢來開封府找我,日後必有別的動作。」韓琦目光銳利,「韓綜許與地臧閣有關系也未可知。」
「有道理!」崔桃捂著嘴,吐字不清地應承,贊嘆韓琦這個思路好,「地臧閣故意來挑釁了,想對付我,韓推官可不要忘了派人保護我!」
崔桃喊完,又去伸手拿了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吃。
韓琦忽地起身去了外間。
崔桃趕緊吃完嘴裡的東西,也跟著上。走出去後,卻見韓琦正在倒茶,卻沒有喝那杯茶,而是放在了桌上。
韓琦轉而在案後坐下來,開始翻閱他桌上的那些卷宗。
崔桃明白過來了,韓琦這茶是給她倒的。
這可真是一個長足的進步啊,什麼餛飩、粥和點心都沒白送啊!
崔桃美滋滋地端起那杯茶,跟韓琦甜甜地道一聲謝。
韓琦卻垂眸專注於批閱眼前的東西,並沒有應承崔桃。崔桃也不管那些,坐在桌邊一口一口地把茶喝完之後,就小聲跟韓琦道了別。悄悄退出門外,又悄悄把門關上。
張昌正守在門外,見崔桃出來了,往後退了一步,給崔桃讓路。
崔桃對張昌勾了勾手指,引著他走遠一點,才問張昌:「韓推官近日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什麼?」
「問這個作甚?」
「我想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足,好努力改正啊。」崔桃馬上解釋道。
「沒有。」張昌立刻道。
「那他誇過我麼?」崔桃試探再問。
張昌冷冷瞥一眼崔桃,繼續道:「沒有。」
「行吧。」崔桃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她這『無邊的魅力』在絕大多數男人那裡可能好用,但在韓琦那裡,大概有點難,這男人看得太透,聰明太過。有時候太聰明人是不通感情的,因為男女相愛這種事在他們看來太不理智,不符合邏輯,有點像在做傻事在犯蠢。
崔桃悠哉地邁著步子,回到自己的小院兒,王四娘就神秘兮兮地塞了一封信給她。
「哪來的?」
「剛才有人叫我出去,委托我一定要把這封信轉交給你,不許告訴別人。」
崔桃打開信,立刻掃了一眼信末尾的落款:仲文。
第38章
崔桃應信上的邀約, 一人來到了八仙樓。
她剛進門,廝波何安就趕緊相迎, 笑著告訴崔桃,上次她品菜之後給的建議, 茶飯量酒博士都按照吩咐改了,如今這八仙樓的生意比往日更好, 越來越多的貴人們慕名而來, 這段日子酒樓裡的錢可沒少掙。
何安讓崔桃等等, 隨後就從後廚那邊跑回來,將一個錢袋奉給崔桃。
這自然是八仙樓給崔桃的孝敬。
崔桃接過來的時候發現錢袋並不重, 份量肯定沒有上次多。但這家酒樓的老板卻不是個蠢的, 崔桃便猜測這裡邊應該不只有錢,還有交子。
銅錢的份量太重, 大額交易的時候搬運起來比較麻煩,官府便出了官交子,以紙質金額來替代大額銀錢的使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 何安隨即就小聲告訴她,錢袋裡邊有幾張交子。
「本來博士都想給交子的,但我說還得有點散錢才方便花, 便備了一部分交子和一部分銅錢。」何安解釋道。
「細心,不錯。」崔桃誇贊了何安後, 便抵達了天子五號房前,隨即囑咐何安,「若沒我的吩咐, 不許任何人去打擾,靠近這裡也不行。」
何安拍著胸口連連應承,讓崔桃放心,保證妥當。
崔桃進了雅間後,就立刻關門,回身就看見坐在桌邊的韓綜立刻站起,預備迎接自己。
「桃子!」
韓綜激動地喊了一聲崔桃,便要大邁步衝向崔桃跟前。
崔桃忙抬手,示意韓綜不必激動。
韓綜馬上止步,眼裡盈著笑意,松口氣道:「三天前在瓦子突然遇見你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能看見你平安無事,我真的好開心。這兩個多月以來,我便沒有一日睡好覺。」
「你現在了解我多少情況?」崔桃想知道韓綜是否知了解她現在的情況,知道她失憶了。畢竟她失憶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但如果韓綜在這方面裝糊塗,便可以作為考量他有問題的標准了。
「你因為孟達夫妻的案子進了開封府大牢,現在失憶了。」韓綜道。
這方面倒沒撒謊,崔桃再問韓綜:「那今天上午,在韓推官面前,你為何裝作不認識我?」
「自然是為了顧及你的名聲,還有一些事不便讓官府的人知道,否則定了你的罪,我不好救你出來了。」韓綜語氣誠懇地對崔桃解釋道,「自你失蹤後,我一直四處打聽,卻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來了汴京。三日前我在瓦舍那裡巧遇了你,不知有多高興,奈何話卻未及說上,韓稚圭便來了,我只能躲開。這兩天打聽到你竟然失憶了,還得知你是博陵崔氏女,更是心焦,想尋機和你見一面。」
韓綜的父親為樞密直學士,在汴京的各處衙門也算有些關系,所以他能打聽到一些內部消息。
接著,韓綜跟崔桃解釋了他跟韓琦之間的關系。崔桃聽他的敘述,倒跟韓琦所說的倒並無太大差別。
「韓稚圭有城府極聰敏,我不想因我的緣故,讓他查到太多,令你名聲受損,罪名難以翻身。」
「那我們以前的關系是?」崔桃疑惑地望向韓綜。
「瞧我這腦子,居然忘了你已經失憶了。」韓綜愣了下,面對著崔桃迷茫的表情,他眼睛裡暗湧著難過,「那關於我的事,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手上的那顆痣。」崔桃看一眼韓綜用紗布包裹著手指,試探問韓綜,「你為何要撒謊說手指燙傷?」
「嗐,說起來有幾分好笑。我這原本沒有痣的,後來刺青了一個,因打算去見韓稚圭,這』痣『就被我剜了去。」韓綜解開紗布,將食指上的傷口亮給崔桃看。原本有痣的地方已經被剜沒了,成了缺少皮肉的傷口。
崔桃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為什麼她覺得韓綜手指上的痣和韓琦的有些不同,原來韓綜手上的是刺青。
「這是何故?」崔桃不解問他。
「年少犯蠢罷了。」
韓綜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訴崔桃,他自小和韓琦一起長大,因韓琦聰慧異常,才智非凡,他們幾個和韓琦一起讀書的世家子,都以韓琦為榜樣。尤其是他,對韓琦敬佩不已。
「那會兒兄弟情深,後來竟要分離了,我便悄悄在手上刺了一顆跟他一樣的痣,想以此勉勵自己。如今我回汴京再見他,卻不好意思叫他再見到這個,所以才會在昨日給弄了下去。
本來今日我去開封府,除了見他之外,更想去尋跟我家有故交的王判官打聽你的消息,不想直接就看到你了。」
韓綜話說完後,便目光溫柔地凝視著崔桃,朗朗容顏總是禁不住帶著笑意。
「桃子,能再見到你,真好。」
崔桃直接無視掉韓綜這句深情表白,繼續保持自己冷靜分析問題的頭腦。目前,韓綜的解釋都說得通,她便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韓綜倒了一杯,請韓綜坐在桌對面。
韓綜便聽話地坐下來,時不時地轉動眼珠打量崔桃,好像他少看一眼,崔桃下一刻就會消失一樣。
「便和我細致講講,我過去是怎麼回事兒。」崔桃道。
既然韓綜如此有意地在韓琦面前隱瞞,想來她過去有一些事情很不適合讓韓琦知道,那應該是涉嫌犯法了。
「一年前你在鄧州府衙偷盜鹽運圖的時候,遭到官府追殺。剛好被我遇見,我便出手救了你。我把你安置在了我們韓家在鄧州的一間老宅裡。當時你哭著跟我說你並非真心想犯那些事,是地臧閣的那些人不肯放過你,他們還拿你的親人威脅你就範。後來我便找人安排了你假死,令你可以擺脫那些人的掌控。
本來平平安安過了一年了,二月初九那日,我受父命急著趕去外地,走之前去和你道別,正撞見地臧閣的人找上門來,要將你劫走。我帶著隨從跟他們拼命,才總算是將人給打跑了,隨後便匆忙將你安排去了另一座宅子。本以為那樣你就安全了,卻是我疏忽,等我再趕回去的時候,你人已經不在了。伺候你的丫鬟婆子說,你收到了一封信,偷哭了很久,便在當天夜裡不告而別。」
韓綜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封明顯被揉搓過有很多褶皺的信,遞給了崔桃。
崔桃打開來看,信上寫著:「今夜子時,城隍廟,來則人活,不來則人死。」
「你把這封信留在了枕頭下面,想來是特意留給我,給我一個交代。」韓綜嘆了口氣,很愧疚地對崔桃道歉,「怪我思慮不周,沒能保護好你。」
崔桃指了指信上的『人』,「莫非這所指的便是我親人?」
「應該是吧,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他們拿誰威脅了你。其實你的身世,你也沒告訴過我。」韓綜垂下眼眸,語調緩緩地說道,表情略有些受傷。
「那日你跟地臧閣的人拼命,穿著什麼衣服,身上可沾了血?」崔桃再問。
韓綜立刻抬頭,驚訝地看著崔桃:「我身上確實沾了血,在胸前一大塊,因為當時有我父親的人催促,我不能多留,所以只匆匆跟你道別就走了。桃子,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原來這才是她記憶裡那個胸前有血的男子出現的原本場景。
因為兩個記憶碎片都帶血,她當初就本能地放在同一場景裡分析了,以為都發生在案發現場。實則韓綜救她,跟她道別的場景,早在兩個多月以前。
「你我非親非故,你見我時我還正被府衙緝拿,你因何願意信我這個壞人,還幫忙安置照顧我?」
「當年我見你第一眼,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我信你不是壞人!」韓綜語氣特別堅定地說道。
崔桃大概明白韓綜的意思了,他對她一見鐘情。純粹看臉,所以覺得她不壞。這因果關聯搞得還蠻不錯的,值得在開封府推廣,如此她就不必在開封府坐大牢了。
「所以我們是不是已經——」崔桃心裡有數,她是完璧之身,卻故意去試探韓綜,想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韓綜連忙慌張地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們從未做過任何越矩之事。但我承認,我確實一直想得到你的芳心,卻不是想把你養作外室。我本打算科舉高中之後,便與父親商議娶你進門,至於身份,我一直在想辦法周全,尋妥當的人幫忙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新身份,卻沒想到如今出了這樣的意外。」
韓綜說完這些話後,低頭默了會兒,雙手攥著茶杯,抬頭時,目光希冀地望著崔桃:「桃子,你真的一點點都不記得我了麼?」
「我當然記得你一點啊,你手指上那一『點』。我想,我以前應該是對你有過感情。」她初見韓綜時,心髒突然有一種抽搐的感覺,應該是身體本能地條件反射。
韓綜聽崔桃這麼說有點高興,卻也有點難過。因為崔桃很坦率地絲毫沒有羞澀地在陳述這件事,便說明她現在對他其實已經毫無感覺了。
「原來我一直在覬覦朝廷的鹽運圖。」崔桃嘆了口氣,「這罪名看來是甩不掉了。」
「你不說,我不說,便沒人知道。至於孟達的案子,你只要不認,目前也沒有證據證明你有罪,回頭我再想辦法,幫你洗清冤屈。」
「我本來就不冤,何來冤屈?我倒是很奇怪,我自己當初為何我明知道人不是我殺的,在被官府緝拿的時候,卻認了罪,一心求死?」
「想來是跟你要保護的親人有關,地臧閣一直拿此威脅你。一年前我遇見你的時候,我便覺得你其實沒有多少活下去的心思。」韓綜嘆道。
崔桃點了點頭,對韓綜道:「多謝你今日為我解惑,也多謝你曾經照顧我,這頓飯我請。」
崔桃叫來何安,點了八仙樓的特色菜,又要了青梅酒給韓綜。
韓綜正高興自己可以和崔桃一同用飯,卻見崔桃拿起錢袋,跟自己道別了。
「誒,你不跟我一起吃?」韓綜問。
「開封府還有屍體等著我去驗,這會兒是忙裡抽空來見你的,下次吧。」崔桃對韓綜笑著揮了揮手,便利落地轉身,如翩躚的蝴蝶一般飛快地下了樓。
韓綜含笑望著崔桃離去的背影,復而再負手站在窗邊,眼望著從八仙樓出來的崔桃,身影逐漸消失於熱鬧的街市盡頭。
這時候,韓綜的臉色才徹底沉了下來,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拳,原本艷色瀲灩的桃花眸也瞬間陰冷至谷底。
片刻後,一名武人模樣打扮的男子閃進屋內,對韓綜拱手:「人安全回了開封府。」
「傳話給她,若再有下次,我要她的命!」韓綜狠狠吐字,眼裡充滿了狠絕的陰戾。
隨從忙謙卑地應是,隨即匆匆退下,將門關好。
何安一邊在一樓大堂笑臉陪著客人,一邊不時地關注五號雅間的情況。半個時辰後,他見韓綜從雅間裡出來,忙笑著迎上去,詢問韓綜還有什麼需要,是否吃好了。
韓綜溫笑著應了一聲,大方地給了何安三百文的賞錢,便瀟灑邁步離去了。
何安立刻帶著人去五號雅間拾掇,卻見桌上的每一樣菜都剛巧吃了一半,連酒也是只喝了半壺。
天大黑的時候,何安便提著食盒,借著給開封府送飯為借口,去見崔桃。
崔桃:「如何?」
「給小人三百文賞錢呢,特大方。」何安說完見崔桃嚴肅盯著自己,忙道,「崔娘子離開大約兩柱香後,有一武人打扮的進去了,之後又出來了。再之後,約有小半個時辰,他人才出來。」
何安接著把韓綜吃一半酒菜的情況告知崔桃,直嘆奇怪。
「確實奇怪。」崔桃大概明白,韓綜酒菜留下的那一半是她的份兒。不挑食,不偏好,每一樣均勻留半,可見此人本性之中有偏執的一面。
何安走之後,崔桃便在原地徘徊,琢磨這事兒是否要告知韓琦。
韓綜話裡有幾分真,崔桃不確定,但目前看來他的話都說得通,邏輯上都過得去。若韓綜有心瞞著他認識她的情況,真是為了保護她的名聲,也是為了避免她被追責定罪,崔桃想不出自己出賣韓綜的理由。
總要念及舊情,不能忘恩負義,如果韓綜真如他所述那般,他曾那樣費心照料過她,幫她規避了官府的追捕。事實上,從韓綜沒有強占美色這點來看,說明他對她該是尊重的,即便他這人性子裡雖有偏執,可很多人的性格都有不好的一面,但這並不代表他本人就一定是壞人。
「你今天又悄悄出門了?」
想曹操,曹操到。
崔桃聽到身後傳來韓琦的說話聲,背部一僵,隨後轉過身來,和他四目相對了。
「跟我來。」韓琦轉身便去。
崔桃跟在韓琦身後,大概揣測到韓琦應該是多少猜到或者懷疑什麼。
韓琦帶崔桃進屋後,從桌案上拿起一根釵,遞給崔桃。
崔桃記得這根簪子,在孟達夫妻死亡的現場,她頭上簪的就是這根簪子。在還不知道仇大娘是真凶之前,她一直聲稱自己貪財殺人,這簪子便是證據之一。後來韓琦懷疑她是細作,便檢查發現了這簪子中空。
「孟達夫妻既非你所殺,你謀財害命的殺人理由便不成立,那麼這根簪子本就屬於你。簪子上有血,說明在你沾了死者的血之後,碰過這根簪子。」韓琦道。
崔桃點頭,認同韓琦的說法。
「在孟達夫妻被凶殺的現場,你慌亂之下跌倒在血泊中,外有仇大娘率眾人圍堵你,誣陷你殺人,在這種緊要的關頭,你卻不忘確保這跟簪子簪在你的頭上。之後你被緝拿至開封府,從不為自己辯白一句,寧願認罪求死,顯然你早已沒了求生之意。」
崔桃繼續點了點頭。她明白韓琦的意思,在凶案現場緊要的關頭,在已經沒有了求生欲望的時候,她卻格外在乎這根簪子。說明這在簪子對她有格外不同的意義。
崔桃拿著這根簪子打量,簪頭是『蝴蝶落花』的樣式,一只精巧地翹著翅膀的蝴蝶落在緊簇在一起的三朵桃花上。桃花,或許有呼應她名字的意義。這簪子雖為銀制,不比金子貴重,也無珍珠寶石等物鑲嵌,但雕工十分精細,異於市面上普通簪子,特別是這蝴蝶飛翔的姿態,堪稱為一種美學,能熟練抓住這種結構和比例精髓的工匠,必定不凡。
「這般精巧的手藝,更像出自宮中或勛貴之家。」韓琦隨即從袖中拿出三根形態各異的蝴蝶金簪放在桌上,與崔桃的那根比較,這三根的精巧程度竟有些比不過銀簪。
既已經是金簪了,不用問便可知必定出自富貴人家。
崔桃合理地懷疑,這根精致的銀簪很可能是出身不俗的韓綜贈給她的。但若是他所贈,這簪頭可以掰開,內裡中空,為細作所用之物,說明了什麼?
崔桃煩躁地翹起兩根食指,揉了揉太陽穴。
韓琦瞧她這樣,輕笑一聲,「可有話對我說?」
「可以不說麼?」崔桃反問。
「也可。」韓琦應了一聲,倒沒強求,隨即拿起盤裡的一塊點心送進嘴裡。
崔桃聽到了哢嚓一聲脆向,目光立刻落在了韓琦所吃的東西上。三角形,外表焦黃,咬起來清脆,甚至可以聞到奶香和杏仁香。
崔桃想起來了,那天在廣賢樓看相撲的時候,韓琦就端了一盤這種點心給她吃。她當時吃得挺開心,一口氣都吃完了,事後因為還要應對愛演戲的趙禎,倒是忘了細問這點心是什麼,如何做的了。
崔桃便伸手也要拿一塊吃,卻聽韓琦道:「不准。」
「韓推官小氣了,人家還特意給你做飯吃,吃你一塊點心怎麼了?」崔桃不滿道。
「哦?那兩頓飯不是你對我的誠心感謝?」韓琦反問。
崔桃:「自然是。」
韓琦點點頭,繼續咬了一口點心。
崔桃沒忍住,再問:「那這點心叫什麼名?」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偏沒說。
崔桃哼了一聲,「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我去八仙樓一打聽便知道了。」
崔桃說罷,起身就要告辭,牛氣!
「那有點難,這是我家廚娘的手藝。」韓琦道。
崔桃立刻蔫了,坐回原來的位置,好脾氣地賠笑問韓琦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你跟韓綜的一切。」
崔桃哈哈笑:「我跟他能有什麼。」
韓琦笑了下,繼續拿第二塊點心吃,對於崔桃的否認不拆穿也不否定。
「好吧,我是跟他在八仙樓見面了。但這事兒如果都告知韓推官,韓推官再找韓綜對質,就會變得很麻煩。」崔桃解釋緣故。
「誰說我要找他對質了,」
韓琦拿起第三塊點心送進嘴裡,斯文地吃著,每一口吸引著崔桃的目光。
「可知我為何懸賞你畫像時,特意點明了你失憶。」
崔桃:「答對了可有點心吃?」
韓琦笑了一下,算是應允了崔桃。
「釣魚。」
當初韓琦畫像懸賞的時候,完全可以不必特意提及她的失憶。之所以把這個信息透露出去,就是為了釣魚。如果她是細作,如果她背後有人,必定聞風而動。所以招來了地臧閣,如今的韓綜是否也與之有關,則要進一步查證。
崔桃立刻拿了一塊點心,咬了一口,倒要好好分析一下這裡頭的用料,回頭她自己琢磨透了,也能做出來,便省得被某人『威脅』看。點心裡裡面有清新的奶香和芋香,外面脆皮的部分有醇厚的果仁香,這果仁中還必包含了杏仁。
「我又豈會在魚咬鉤的時候,驚了魚。」韓琦=道。
崔桃明白韓琦的意思了,便是她如今不管說了什麼消息給他,他暫且都會不聲張,也不會去找韓綜對質。
「那我赦罪的事兒——」崔桃又拿了一塊點心,叼在嘴裡,眼巴巴地看著韓琦,那樣子像極了伸著舌頭的小狗兒。
韓琦笑,「照你現在的機靈勁兒,你若不把鬼主意打到開封府身上,肯忠心耿耿地為開封府辦事,足以將功贖罪。」
「我自然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我便是有所隱瞞,那也是因為別的——緣故。」崔桃說到這裡的時候,特意瞄了一眼韓琦。然後崔桃就把她跟韓綜見面的經過全都轉述給了韓琦,毫無保留。
其實崔桃早在院子裡徘徊,被韓琦叫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把事情告訴韓琦了。扭扭捏捏這麼久,是想看看韓琦現在對她的容忍到了什麼程度。結果喜人,他居然只是拿點心威脅她,還怪可愛的。
韓琦聽完崔桃的整個敘述之後,沉吟了片刻,問崔桃怎麼看。
「並無破綻,與孟達夫妻的案子也相呼應,都是偷鹽運圖。既然是發生在鄧州府,大人倒可以派人暗中查一下,去年是否有賊欲偷圖。」崔桃道。
韓琦應承,隨即看向自己手指上的痣,「倒真與我有關了。」
「我卻挺奇怪的,他既然與韓推官自小關系要好,甚至在跟韓推官分別之後,還在手上刺青一顆痣。怎麼韓推官懷疑起他來,一點情義都不顧,半點不含糊?」冷靜地就像是把韓綜完全當成一樁普通案子裡的陌生人一般,連點驚訝神色都沒有。
「不過是泛泛之交,倒不明白,他哪來的情義。」韓琦淡聲道,「不過你的事情居然能牽扯到他,是令我意外的。」
「那他包庇罪犯的事,大人是否要追究?」這裡的罪犯自然就是指得崔桃自己。
「空口無憑,他只要改口,便不好定罪。再者說,他是不是魚尚未可知,還是不要驚了為好。」
「不管怎麼樣,如今至少可以肯定,我過去三年必然與地藏閣有關,鹽運圖的事也確實與我脫不了干系。」
崔桃禁不住嘆了口氣,她確實是個罪人,她有罪。
感慨完了,崔桃就站起身,把原本放在韓琦跟前的點心盤子捧到自己跟前吃起來。
韓琦:「……」
「所以這點心到底叫什麼名字?」
「酥黃獨,本不算新鮮物,但經方廚娘之手,迥然不同於別家。」韓琦告訴崔桃,此菜便是用蒸熟的芋頭,裹上杏仁、香榧研磨的粉,再煎炸而成。至於其中的具體的做法,他並不知,改日可替她問一問方廚娘。
崔桃倒也曾吃過酥黃獨,但印像沒多深刻,因為味道上跟方廚娘做的這個差很多,皮不會在油炸這麼久之後還如此酥脆,裡頭的芋頭口感也不會如此綿密水潤,更不會有奶香。
「那就麻煩韓推官了,一定要幫我問問。若不肯說也沒關系,做五斤給我就夠吃。」
韓琦一聽崔桃要五斤,特意看了一眼崔桃,自然是很懷疑她這般苗條身量的人怎可能吃得下五斤那麼多。
「我院裡那不還有兩人麼。」崔桃嘴上拿王四娘和萍兒做借口,心裡卻盤算著只給王四娘和萍兒一人分半斤,絕不能再多了,剩下都歸自己。
崔桃打算離開的時候,王釗正好來回稟十具焦屍的案子調查進展,崔桃就在旁順便聽了一耳。
汴京附近所有村縣,皆沒有女囚丟失或轉移的記載。那些徒刑的囚犯,在流放時路過汴京的情況也考慮到了,各州縣但凡有押送囚犯路過東京地界,必然會在通關時出示通關文書,各關卡都會進行記錄,刻近來卻也沒有流放十名女囚的記載。
總的來說,就是查無十人。
「這未免太蹊蹺了,十名女囚,數量不在少數,還能憑空冒出來不成?」崔桃嘆道。
王釗也點頭附和,「我們也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兒,這麼多天附近的各州縣都調查詢問過了,皆沒查出個所以然來。會不會這赭色衣料只是巧合,並非是女囚,而是別的什麼身份?」王
「焦屍存留的證據太少,就可以勘驗的兩具屍首來說,死者生前都受過酷刑。」崔桃嘆道,「我本以為人數如此之多,赭色衣料,加之酷刑,女囚的可能性極大。但事無絕對,倒也不排除有其它可能。如果是其它可能,那就太難查了。到底是哪裡失蹤了十名女子,至今沒有造成轟動,連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王釗撓撓頭,也覺得這事兒棘手,要不是女囚,還真是更難查了,連個查找方向都沒有。
兩日後,王釗和李遠再將重新調查的結果稟告給韓琦,東京各地州縣近來只有過兩樁女子失蹤案,一個人已經找到了,一個已經死亡,屍首確系為本人無疑,所以也不可能是焦屍之一。
這案子完全沒頭緒了。
轉頭又過了三日,案子依舊沒進展,但崔桃當初所言的『開封府有血光之災』的話,卻應驗了。
黃昏日落時,各街上的人都少了。開封府正門的守衛正覺得安靜異常,不禁生出了打盹的欲望,忽然有一名少年突然衝了過來。
守衛們見狀,立刻抓住腰間的大刀,呵斥他不得無禮冒犯衙門。少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竟要硬闖開封府大門,口中還大喊冤枉。
「我要見包府尹!」
「你若有冤,遞上狀紙上告便是,衙門大門豈容你亂闖!快滾開!」守衛再次呵斥少年。
少年被推倒在地後,守衛們便再度呵斥他離開,也沒把他當回事兒。誰知那少年突然地起身,掏出一把匕首。
守衛們見狀都一驚,各自抽刀出來防御,欲將少年擒住。
「冤枉!冤——枉啊!」少年再度大喊,面對著逼近他的守衛們,忽然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守衛見狀,倒是都停住了,警告少年不要亂來,但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突然見有血柱噴射而出。
那少年竟割喉了,隨即倒在了地上。
周圍有兩名守衛離少年稍微近一點,被噴的胸前和臉上都是血,少年身亡的地面四周也很快被血紅色侵染了一大片。
事發過於突然,而且過於血腥,守衛們呆滯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隨即慌亂地喊人,一面通知了包府尹,一面告知了韓琦,又請了王釗、李遠和劉仵作來。
李遠本能以為需要崔桃驗屍,所以在聽說消息後,就差人叫了崔桃來。等崔桃過來的時候,李遠見劉仵作也來了,方知自己叫錯了人,忙小聲跟崔桃賠罪。
崔桃搖了搖頭,表示沒事。這麼血腥的驗屍,她不會跟劉仵作搶。
劉仵作卻是瞪了一眼崔桃,立刻跑到死去的少年身邊查看情況,割喉致死是確認無疑了,還要看看他身上有什麼其他異常之處,確定並無外傷之後,便稟告了上去。
崔桃打量這少年面黃肌瘦,雙手有繭,衣衫雖然看起來還算整齊,但一雙鞋子都已經破舊漏洞,可見他家中狀況清苦。
包拯聽守衛陳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惋惜地看著在地上身亡的少年。
「卻不知有何冤情不肯明說,竟如此剛烈地選擇在開封府門前自盡。」
大家都紛紛附和,也都覺得惋惜,感慨這少年不該這樣莽撞尋死,好好一鮮活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
「這事兒太蹊蹺了。」崔桃嘆道,「瞧他一身打扮,不像是富裕之家的人,連雙好鞋都穿不上,哪來這樣的匕首自盡?」
眾人這才看向少年拿的匕首,刀柄有雕花,刀身沒沾血的地方泛著冷白光,一看就是把好兵器,跟一般粗制濫造的匕首和菜刀大不一樣。
包拯點了點頭,同意崔桃所言,此事的確有蹊蹺。他吩咐下去,查明少年的身份,再查清其所想要控訴的冤屈為何。
包拯走後,王釗立刻吩咐屬下們趕緊將府門前的血清理干淨,否則若會嚇著門前來往的百姓和前來開封府辦事的諸位官員們就不好了。
「崔娘子的話還真靈驗,說有血光之災,便就真來了。」李遠忽然想起這事兒,便提一嘴,驚嘆佩服不已。
崔桃下巴一揚,不謙虛地接受了李遠的贊美。
韓琦正走在前面,聞得此言,忽然停下腳步,挑眉看向崔桃。
「做了法事,便可免於血光之災?」
被韓琦這麼一問,裝高深的崔桃立刻繃不住了,她訕笑著和韓琦解釋道,「可能是我請來的那位法師道行不夠,法力不行,沒能攔得住。」
韓琦招手,示意崔桃近前一些,低聲問她:「可能?」
崔桃:「何意?」
「既然你道行深,說一次准一次,為何不自己做法?又為何沒有瞧出那請來的法師道行不夠?」
崔桃愣了下,頻繁地眨了眨眼。
「可見你是一知半解。」韓琦問崔桃還想不想吃方廚娘的酥黃獨了。
又拿食物威脅她!
「我反思,以後不會瞎說了。」
崔桃乖乖向美食低頭,她確實不太懂算命,只略懂些皮毛,可以預測個大概運勢什麼的。
大概是缺什麼偏愛顯擺什麼的緣故,崔桃就格外喜歡裝玄乎。至於最近這兩次都被她說准了的情況,主要還是因為開封府這個地方招血光之災的概率比較高。
劉仵作隨即二次檢查少年的屍身,將情況稟告給了韓琦。
崔桃這會兒還在韓琦這,她還是偏向認為那十具焦屍系為女囚,便來翻閱王釗和李遠調查時帶回來的各州縣的相關記錄。
劉仵作回完話後,就不時地往崔桃那裡看,似乎看她很不順眼。
崔桃最近忙著查案子,忙著做美食和吃美食,幾乎忘了還有一個劉仵作跟她不對付。近兩日,衙門裡又多了幾個人異樣眼色看她,小範圍地在背地裡罵她是什麼蕩什麼婦,專門勾引男人。那些人以為他們聲音小,她就聽不見了。崔桃卻是能根據說他們話的口型,辨出他們在說什麼。
等劉仵作出門去,崔桃也忙跟韓琦道別,跟著出去了。
劉仵作走了幾步之後,發現崔桃就在他身後跟著,生氣地轉過身問崔桃:「你跟著我作甚?」
「開封府這麼大,路這麼寬,都是你家的,別人不能走麼?我看劉仵作最近有點火大,要不我要送你一碗苦瓜羹給你敗火?」崔桃關切地問。
「你少來跟我假惺惺,留著你那套去哄年輕的韓推官和王巡使他們去!我老了,可不吃騷狐狸這套。」劉仵作冷哼道。
「劉仵作這話說的,好像他們都是圖我的色一般。你誣陷我可以,可不能誣陷韓推官和王巡使啊,他們品性高潔,豈會是你說的那般!」
「就沒有不偷腥的貓,不好色的男人,特別是年輕的男人。你不也正是憑著你的姿色,才能在開封府混入如此如魚得水麼?」
劉仵作話畢,哼笑一聲,轉身要走,卻驚見韓琦和王釗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第39章
劉仵作呆滯了片刻, 才徹底反應過來眼前的狀況,臉色青白不定, 有點不敢相信,更加不明白。他跟崔桃明明才從韓推官那裡出來, 他是回身跟崔桃說話的,為何韓推官和王巡使會跑到他身後去?
但現在糾結這問題已經沒用了, 他被倆人抓個現行。劉仵作腦門上頻頻冒出冷汗, 他很怪崔桃, 怪她故意激怒自己才導致他口無遮攔,可細回想崔桃剛才說的每一句話, 竟一點都挑不出錯處。
「韓推官, 這、這——」劉仵作磕巴地對韓琦行禮,想解釋什麼, 但當他對上韓琦眼睛的那一刻,腦子瞬間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那是一雙平靜到連半點波瀾都沒有的眼睛, 神情甚至是溫和的,但卻能讓你強烈地感受到他的無情和藐視,這比憤怒來得更叫人害怕。若憤怒了, 發泄了,可能還有消氣的時候, 還可以好生求饒打商量。但韓推官這種無風無波的冷靜,能讓人隱隱感覺到自己被徹底判了死刑,絕沒有翻身的機會。
王釗的神情卻不同意韓琦, 此刻滿臉憤怒。他攥緊腰間的挎刀,真恨不得揮刀將這廝的嘴給砍爛了。他氣得要替崔桃抱不平,可剛要張嘴,就被韓琦一個眼神給攔了下來。
王釗只得咬牙忍下,憋得脖頸青筋暴突。
韓琦仿若當劉仵作於無物一般,從他身邊路過,到崔桃跟前時輕聲道一句:「走吧。」
崔桃干脆應一聲,乖乖跟上。
劉仵作渾身冷汗淋淋地站在原地,僵滯了半晌後,他才從驚顫恐懼中回神兒,背上的衣衫都濕透了。此刻雖然人都走了,都不在了,但那種恐懼後怕的感覺在他身上依然沒有停歇。因為韓推官沒訓他,沒懲罰他,更叫他心裡沒底,如整個人懸在鋼絲之上,下面便是萬丈深淵。
劉仵作越想越擔驚受怕,掌心的汗在衣襟上擦干了,不一會兒又濕了。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去尋自己的老朋友們問一問,一起想個辦法。
劉仵作問了兩名跟他平時最要好的衙役,倆人都同情劉仵作可憐,居然把壞話說到正主跟前,而且還是韓推官。
這韓推官雖為開封府新上任的官員,卻是包府尹最器重之人,也是跟官家有來往的高才之士,人家現在就官品壓他們很多,將來更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後拜相都極有可能,哪能得罪他?
「你說說你,怎麼偏偏在那種時候說那些話?」
劉仵作聽了他們的分析,更忐忑害怕,「我這也是被那廝惹惱了,一時氣急就把話說狠了,現在不知多後悔!」
倆衙役也沒什麼有用的辦法,最多安慰地嘆一聲劉仵作倒霉,讓他小心些,最好是能誠心給韓推官賠罪,或許還有機會。
「快給我出出主意,如何賠罪,能讓韓推官放過我?」
劉仵作這一問,大家都不吭聲了。文人最討厭什麼?便是被人無端羞辱,玷污名節。更何況這一位可是科舉榜眼,文人裡的最尖尖,其傲氣可想而知。
「說起咱們這位韓推官,模樣看起來英俊溫和,卻骨子裡極為孤傲的人物。我們都是粗人,哪曉得應對之法,你要不問問別人?」
倆衙役也不知怎麼勸劉仵作了,最緊要的是根本沒必要勸了,這衙門他肯定留不得了。前車之鑒不可不鑒,以後他們也得注意了,有些話沒憑據的,真不能隨隨便便說,更不能在開封府說,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劉仵作也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人平日裡跟他稱兄道弟,往日好得跟什麼似地,等他真有點什麼事兒,卻都懶得真心為他著想。
劉仵作轉頭匆匆找到了張穩婆,請她幫自己求個情。當初他可是為了張穩婆抱不平,才會厭惡崔桃。
張穩婆剛從王判官那裡回來,聽了劉仵作的話,蹙眉看他:「你好端端的,何苦那樣說人家,你親眼看見她勾人韓推官和王巡使了?」
「你怎麼還替她說話!我到底為了誰,還不是看你被擠到王判官名下,替你抱不平!她一個女囚犯,如今在開封府裡混得地位竟在你我之上,你竟甘心麼?我可真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為我?可我卻並沒叫你那般對付人家。那崔氏是個厲害的,自她協助韓推官破案,解決了多少難雜案件?聽說杏花巷的案子,她還得了上面的褒獎。」
張穩婆見劉仵作在自己跟前氣急敗壞地跳腳,好像她多忘恩負義似得,不禁覺得好笑。
「不過就是驗屍而已,跟誰驗不一樣,原來得多少錢,現在也多少錢,活計還輕松了呢。我跟著王判官我自己都不介懷,你介懷什麼?我看你不是『好心當了驢肝肺』,你是本就瞧人家不順眼,拿我做借口罷了。」
劉仵作怔住,張了張嘴還要說什麼,又見張穩婆收拾桌上的東西,打算走了。
「別想什麼歪門邪道了,趕緊找韓推官乖乖認錯去。」
張穩婆說罷,就匆匆去了。
劉仵作在原地干跺腳了幾下,思來想去也算是明白了,這開封府他肯定呆不下去了。
半個時辰後,劉仵作便去尋了韓琦,負荊請罪。他卻是連靠近韓推官房間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張昌打發到馬棚那邊。
張昌讓劉仵作隨意,「韓推官可沒功夫管你如何,煩勞你離他遠著些。甭管你想做什麼,都是你自己的事,可別說為給韓推官下跪賠罪,再鬧出了什麼好歹來,又賴在韓推官身上,我們可擔待不起。畢竟您可是開封府的老人了,干了二十多年。」
張昌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大,不少來馬棚領馬的衙役們都聽見了。
他說完就走,獨留赤身背著荊條的劉仵作尷尬地站在馬糞堆前。
這些衙役們打聽之後,都曉得劉仵作犯了什麼事,禁不住嘲笑他倚老賣老,不自量力。若不是仗著老資歷,他哪敢那麼張狂做事?
其實這衙役們之中,只有極個別的幾名跟劉仵作有一樣的想法,大部分衙役都曾跟著崔桃查過案,親眼見識了她破機關,為大家規避危險的能耐。便是女囚,身份低,原本心裡頭對崔桃有一點小偏見和瞧不起,但從見識了她才干之後,大家心裡都是服氣的,也都明白包府尹和韓推官留她協助辦案的緣故了。
劉仵作聽這些人都在罵他蠢,聽他們異口同聲地稱贊崔桃多麼能耐的時候,臉上火辣辣的,才恍然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之前他只顧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接觸的人也都跟他有一樣的想法,他只覺得自己是對的,憤怒於開封府對待仵作的待遇居然不如女囚,便認定這裡頭有貓膩。
現在這麼多人都嘲笑他,對他指指點點,劉仵作才切實地意識到原來又蠢又無能的是他自己。衙門裡絕大部分人都是驚嘆佩服崔桃的才華,覺得她值得被器重。也便是說,人家是靠自己的能耐上位,而非什麼女色。是他偏著眼睛看人,把什麼事兒都看偏了。
荊條刮著劉仵作的後背陣陣發疼,他思來想去,還是在馬棚前跪了一天。他決定在表了誠心賠罪之意後,便去主動請辭,以後這汴京城他是沒臉呆不下了,只能舉家搬遷。
張昌等著劉仵作去王判官那裡請辭完了,便叫住了他,笑問他:「這就走了?」
劉仵作心下一哆嗦,忙表示他這就滾,汴京也不留。
「韓推官以前就對我說過一句話,人都有犯錯的時候,若知錯能改,便是難得。」張昌道。
「知錯,知錯,我知錯了。」劉仵作連連點頭哈腰,一聽張昌傳了這話,還以為韓推官打算原諒他,心裡頭升起了一絲絲小小的希望。
張昌冷笑,「不過倒沒看出你哪裡知錯了,若真知錯,又豈會只給韓推官賠罪?奉勸你還是好生想想以後,是做『人』呢,還是做別的,畜生的下場可不太好。」
張昌雖沒有直白地拿話威脅他,但劉仵作聽得出來,如果今天他不能好生賠罪,那以後他怕會慘到連做人的機會都沒有。劉仵作絲毫不敢怠慢對方的『威脅』,他一個小小的無品級仵作,在當官的眼裡算個什麼?若想弄死他,那就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甚至都不必髒了他自己的手,便有人替他們做了。
如今他清醒了,萬般後悔,算是徹底體會到了何為『禍從口出』,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就犯糊塗了,如今終為自己的輕薄、無知與猖狂付出代價。
劉仵作來找到崔桃的時候,崔桃正坐在石階上剝芋頭。聽到院外頭劉仵作賠罪的喊聲,崔桃禁不住把剛剝好的芋頭直接塞進嘴裡吃了。
王四娘掐著腰,跑去狠狠罵了一通劉仵作。
萍兒也來氣,跟著去罵,但她罵的話是『講理』的,比不得王四娘什麼狗啊尿啊屎啊都能說出口。
「就沒見過你這麼心胸狹隘的男人,自己技不如人,比不上女子,便誣陷人家的名節。這要是換一般女兒家,早被你的話逼得淚流干了,要上吊自盡的。你會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萍兒氣地罵紅了臉。
劉仵作磕頭,再次賠罪。
「卻不是賠罪能了的,這一個大男人這般欺負女子,忒歹毒了,你就不是娘生的、沒有妻子和女兒麼?」
「跟這個狗畜生說這麼多文縐縐的話干什麼,閃開!」萍兒聽王四娘一喊,聞到一股怪味,馬上讓開。
嘩啦一下,混著洗豬大腸的泔水直接潑到了劉仵作的身上。
「什麼玩意兒就配什麼東西,連茅房裡蛆都比你干淨!卻別在這礙眼了,沒人稀罕你賠罪,趕緊滾!」
劉仵作像一只掉進糞坑裡的雞,全身濕淋淋地帶著臭糞味兒,哆嗦地起身,狼狽而逃。
萍兒用手掩著鼻子,不解氣地對著劉仵作背影喊:「臭不臭?卻沒有你嘴臭!」
崔桃把剝完的芋頭用石杵碾碎,再加乳酪進去攪拌。
王四娘和萍兒回來的時候,聞到了奶香味兒,趕緊湊了過來。
崔桃馬上抱著芋頭盆,跟她們保持距離, 「離我遠點,把院外面潑出去的臭泔水都衝洗干淨了,你們倆也都洗干淨。」
王四娘掐腰:「崔娘子這就不講究了,我們剛剛可在為你出氣。」
「可算了吧,等你們給我出氣,什麼菜都涼了。」
崔桃知道,韓琦之前沒有因小錯處置劉仵作,便是為了避免有人不服氣她,反倒令她遭受非議,更加在開封府裡難做。現在時機成熟了,她的實力受到大多數人的肯定,便沒必要容忍那個劉仵作。
所以在劉仵作二次回話前,崔桃特意跟韓琦告了一狀。她一人聲稱,自然是空口無憑。崔桃便提議現場給韓琦和王釗演繹一段,於是就有了她跟著劉仵作走,被劉仵作罵,韓琦和王釗看個正著的情況。
當然還要多虧劉仵作爭氣,半點都沒讓人失望,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成功讓她見證了劉仵作是如何把自己作死的。
王四娘和萍兒都收拾干淨了之後,就返回了廚房。
崔桃這時候剛把甜杏仁炒熟,用石磨研磨成粉。剛炒完的杏仁本就很香,現磨碎了,那香味兒別提有多濃郁了,聞得王四娘禁不住咽口水。
「要我說韓推官也真是的,崔娘子幫他破了那麼多案子,這劉仵作的事兒,他竟沒站出來為崔娘子說一嘴,該好好懲罰那個姓劉的!」王四娘不禁抱怨道。
「這就是官場處事的妙處,倘若他站出來,直接嚴厲地懲治了劉仵作,反而沒有如今這效果。懲辦一個人太容易了,但想得人心,令眾人信服,卻不容易。」
崔桃對如今這個處理結果很滿意,過猶不及。既然要在開封府長遠發展,那麼溫和解決問題,永遠要比激烈來得好。
王四娘聽得稀裡糊塗,直搖頭表示不懂。
「你不用懂,你這輩子都不大可能當官的,只管懂得聽崔娘子的話便行了。」萍兒對王四娘道。
王四娘恍然點了點頭,「這句我懂了。」
崔桃又把一些生杏仁搗碎。
「這不是已經有熟的了,怎麼還弄生的?」萍兒不解問。
「這是我的改良。」
崔桃說罷,將壓實的奶香芋泥切成片,把她從方廚娘那裡得來的老面團調水和稀,加紅薯粉、香榧粉、杏仁粉和鹽等調制成不干不稀的面糊,然後將芋泥塊裹一層面糊,再撒上一層生杏仁碎,便下鍋煎制。
粘著碎杏仁的芋塊,在被煎成金黃的過程中會散發出果仁濃郁的香味兒,等煎成了,趁熱咬一口,酥脆的表皮混著熟得恰到好處的杏仁碎,便是兩種脆香的融合,裡頭包裹著細細嫩嫩水潤綿密的奶香芋泥,叫人睜著眼睛去吃完這一塊都難,須得閉眼邊吃邊贊嘆一聲,才叫真舒坦。
「可還覺得衝洗泔水辛苦?」崔桃邊翻著鍋裡芋塊,邊問那兩個閉眼睛吃東西的人。
「值了,值了。」王四娘連忙應道。
「嗯。」萍兒內斂地點了點頭。
崔桃煎好一盤後,讓萍兒去給韓琦送去。
「我?」萍兒一聽就發怵,不大願意去,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忙躲開,「你看我干什麼,韓推官那裡壓根不准我去了,我可控制不住我這雙愛美的眼睛。」
「好……好吧。」萍兒委屈巴巴地應承了,端著一盤顏色金黃的酥黃獨,邁著忐忑的步子去了。
到了韓琦屋內,四處靜悄悄的,萍兒連氣兒都不敢喘,小心地把點心放到桌上,就對桌案後正專注於文書的韓琦行一禮,便轉身要退下。
「擇日你們去長垣縣走一趟。」韓琦突然道。
萍兒已經走到門口了,忽聽韓琦的話毫無准備地嚇了一跳,便下意識地低聲驚叫了一下。
叫完了,萍兒才意識到自己冒犯了,畏畏縮縮地轉頭,膽小地朝韓琦看一眼。可巧韓琦被萍兒的叫聲弄得很疑惑,也看向她。
萍兒在與韓琦對視的剎那,噗通跪地,接著眼眶就紅了,身子一抽一抽的,顯然是想哭卻努力在憋著,控制自己。但最後,她終究是沒憋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韓、韓推官,對……對……不起。」
韓琦:「 ……」
……
半炷香後,萍兒捂著臉哭唧唧地跑回荒院,看呆了崔桃和王四娘。
王四娘忙問她怎麼了,卻見萍兒直衝回自己住的屋子,關上門,就在屋子裡嗚嗚啜泣。
崔桃拿著木鏟,和王四娘一起湊到萍兒的屋門前。王四娘隔門再問萍兒怎麼了,萍兒還是只顧著哭沒回應。
王四娘推了推門,卻發現門被萍兒從裡面閂上了。
「怎麼回事?韓推官欺負她了?」王四娘傻愣愣地望著崔桃。
「不大可能。」崔桃不覺得韓琦那麼一位飽讀詩書的文雅人士,會不講理地欺負一個給她送點心的小女子,「等她冷靜下來,再問問吧。」
崔桃招呼王四娘去吃酥黃獨。
王四娘立刻把哭唧唧的萍兒拋在腦後,高興地應承,跟著崔桃一起坐在梧桐樹下的小桌旁,便品著銀耳酸梨湯,邊吃著酥黃獨,兩樣搭配絕了,甜對酸,油香對清爽,果仁香對水果香。
但兩人吃了沒兩口,就見張昌快步匆匆進來,對崔桃道:「以後別再讓萍兒去給韓推官送東西!」
說罷,張昌就轉身匆匆走了。
崔桃:「……」
王四娘:「……」
「一定是發生了不得的事,莫不是萍兒也跟我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甚至會控制不住她的手,伸向了韓推官的臉、喉結、脖頸,還有——」
王四娘邊說邊模擬,將手伸到崔桃的臉頰處,僅僅距離半寸就能碰到,往後一路下滑,過了肩膀,指向崔桃的……
崔桃一巴掌拍掉王四娘的手。
「萍兒干不出這種事。」
「那莫非是韓推官喜歡萍兒這種嬌嬌柔柔、掐一把就眼淚啪嗒啪嗒的女子,是他對萍兒伸出了——」
「你再胡說,便打發你跟給劉仵作一起上路。」崔桃道。
王四娘馬上住嘴,卻還是忍不住好奇萍兒和韓推官倆人到底怎麼回事。
半個時辰後,萍兒紅著眼睛從屋裡走出來,自己拿著盆打了水,洗了臉。
崔桃和王四娘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額外留了一盤給萍兒。
王四娘就輕聲喚萍兒來吃,萍兒應了一聲,跟著就坐在倆人中間,捧著盤子,低頭一口一口默默地吃起來。
「剛剛是怎麼回事?」王四娘瞧她情緒狀態真不好,她竟很難得用小心翼翼的口氣跟萍兒說話。
「沒什麼。」萍兒小聲嘟囔一句,但本來止住眼淚的眼睛,又開始濕潤閃著淚光。
「好了好了,不說了,你先吃。」
王四娘耐著心思等萍兒吃完了,還主動好心地替萍兒把刷碗的活計干了,然後找准時機又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萍兒支支吾吾了半晌,才終於把整個經過說清楚了。
真應了萍兒剛剛那句『沒什麼』,事實還真是沒什麼。
萍兒去送點心,韓琦突然跟她說一句話,萍兒因為一直小心翼翼地憋著氣,就驚得叫出聲失態了,然後就嚇哭了,然後在韓琦不解地詢問下,哭得更凶,導致場面更尷尬,她更緊張和窘迫,越急就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因為韓推官沒發話她又不敢走,所以尷尬地哭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從韓推官那裡逃出來。
她好委屈!
「去你娘的委屈!」王四娘聽完萍兒整個敘述,氣得差點把桌子踢翻了,幸而正躺在躺椅上的崔桃給王四娘一個警告的眼神,才遏制住王四娘的暴脾氣。
「就這?就這?值當你哭成這樣?難怪韓推官不要你再去了!」
萍兒一聽王四娘的話,眼淚又掉了下來,「韓推官不要我再去了?」
「你這德性,人家要你去就怪了!」
萍兒淚流滿面地看向崔桃:「韓推官是不是要懲治我了?我是不是要學王四娘那樣去跪著先給他賠罪?」
崔桃在躺椅上搖晃著,用團上擋著臉,忽聽萍兒的聲音湊近,用團扇拍了她腦門子一下。
「別煩人了。」
「連崔娘子也嫌棄我了。」萍兒更委屈。
「我的意思是告訴你,韓推官在對你說別煩他了,沒大事。」崔桃打發萍兒趕緊回屋休息去,然後王四娘,「她今兒情況怎麼這麼嚴重?」
王四娘也納悶了,隨即拍大腿對崔桃道:「她今天來月事了!」
……
次日,得知那自盡少年的身份還沒有查明,崔桃便去屍房重新查看了一下那少年的屍體。如今劉仵作不在,自然不會再有人阻止她驗屍了。
死者鞋底粘著黑泥,不過黑泥表面還粘有一層灰白色的東西,崔桃用竹片小心刮下來後,仔細分辨發現很像是香灰。又發現少年的手上沾染的紅色,不止有血漬,指腹上還有朱砂殘留,因為比起血跡,朱砂並不會輕易擦洗掉。
崔桃隨即將這些驗查結果告知了韓琦。
「可以拿死者的畫像去汴京內的各處道觀詢問一下,死者生前很可能去過道觀。」
此時正有幾名衙役跟著王釗一道在聽韓琦差遣。其中有兩名衙役,正是之前跟劉仵作交好過的,他們私下裡附和過劉仵作的話,也說過崔桃壞話。這會兒聽了崔桃重新驗屍的結果,居然能鎖定死者活動的範圍,都十分驚訝。同樣是驗屍,劉仵作驗不出來的東西,人家卻能驗出來。
鞋底的香灰,手指上的朱砂……劉仵作自己不行,卻惡意揣度人家行的是靠出賣色相,害得他們這些不明情況的人,仗著多年的交情就胡亂信了他!此刻真真覺得羞臊得慌,臉疼,特別疼!
韓琦看了一眼那兩名把頭低得極深的衙役,便吩咐他們二人負責詢問,若得不出結果,便不准回開封府。
倆衙役忙應承,麻利地去了。
王釗瞧那二人一眼,哼了一聲,「最好能查問出結果來,不然這兩個沒用的東西,開封府可留不起了。」
崔桃自然知道王釗這是在替她抱不平,那倆衙役原本是聽憑王判官那邊差遣的,也不知何時王釗把人討了過來。短時間內,這倆衙役怕是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韓推官何故告訴萍兒,讓我們要擇日去一趟長垣縣?」這事兒還沒搞清楚,崔桃得問個明白。
聽到崔桃提及萍兒,韓琦微蹙起眉頭,「十具焦屍的案子沒有眉目,死亡的地點離長垣縣最近,便去那裡探探消息,看看是否有線索。」
崔桃點點頭,曉得韓琦是覺得從各縣府衙官方得不到消息,便打算轉暗處從百姓之中打聽消息。
「你和王四娘去。」韓琦補充道。
崔桃愣了下,「萍兒也可以的,別看她愛哭,會武的,應付一般人足以。」
韓琦品了口茶,沒說話。
崔桃笑著問韓琦可嘗過她改良的酥黃獨沒有,比起方廚娘的如何。
韓琦睨一眼崔桃,意思她有話就說,不必拐彎抹角。
「萍兒就是膽小,怕韓推官罷了。下次有什麼東西我不讓她送,我親自送。這次去長垣縣,韓推官若把她單獨留在開封府,她說不定又會多思多想,哭腫了眼。」鑒於萍兒月事未完的狀況,崔桃覺得還是帶上她比較省麻煩。
韓琦側首放下手上的茶碗,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了崔桃的提議。
「韓推官真不用跟她一般見識,她是那種花落了都可能會感傷要哭的性子,沒緣由的,下次嫌煩直接把人打發了就是。」
崔桃說這話的意思是告訴韓琦,下次萍兒哭的時候別不知聲,靠著萍兒自己去悟『該退下了』那是不可能的,她哭起來的時候可沒有什麼悟性,也感受不到四周的氛圍,完全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裡。結果就兩敗俱傷了,萍兒哭得怕怕地不敢走,韓琦聽哭聲沒由來地煩躁。
「查到了!」
剛奉命去調查的衙役之一,氣喘吁吁地跑回來。
衙役告知韓琦,他們可巧就在距離開封府最近的雲水觀,找到了認識死者的人。說到這裡,衙役禁不住用崇拜地目光看一眼崔桃。若非她驗屍得到這些信息,判斷精准,他們現在肯定不會這麼快就確認死者的身份。
隨後不久,另一名衙役就將所有認識死者的人帶了進來,一共五個人,三男二女,都是衣衫破舊,面黃肌瘦,進來的時候表情都怕怕的,互相依偎在一起。他們大的年紀在十四五歲左右,倆女孩年紀小一些,在十一二歲上下,其中有一名叫秦婉兒的女孩,白淨清秀,模樣倒是可人。
在衙役的引導下,五名孩子跪下給韓琦行禮。
崔桃拿畫像確認一遍之後,只帶著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少年,名喚鄧兆,去屍房認屍。崔桃也只給他看了臉,連脖子上的傷口都注意遮掩沒有露出。
鄧兆看了之後,嚇得差點沒站穩,然後就跑到屍房外頭,腿軟地靠在牆邊哭起來。
隨後崔桃就從鄧兆的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萬中,是他們的老大。他們都是福田院流民的孩子,平日裡閑來無事,就會聚在一起去道觀寺廟等善人多的地方尋施舍,弄點額外的吃食填肚。因為他們若僅憑父母在福田院干活掙那點錢吃飯穿衣,根本吃不飽,又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實在餓得很。
回到側堂後,崔桃將萬中自盡的匕首拿給幾個孩子瞧,問他們可知這匕首的來歷。
「這好像是他的!」鄧兆仔細看著匕首,驚嘆道。
秦婉兒看著匕首瞪大眼,神色恍惚。
「他是誰?」王釗忙問,又囑咐他們不必害怕,如實交代情況即可。
幾個孩子還是緊緊湊在一起,一臉害怕的樣子。
崔桃就看向鄧兆,用鼓勵的眼神示意他來講。
「婉兒的父親死的冤枉,老大一直很護著婉兒,他便跟婉兒承諾,等他將來出息了,一定會幫婉兒為父昭雪。雲水觀的道長最心善大方,總會舍些粥飯給我們,所以我們常會留在雲水觀閑玩兒。
前些日子在雲水觀,我們遇見一位錦衣少年,穿得一身貴氣,欲戲弄婉兒。老大便跟他起了爭執。他聽說老大要為婉兒父親昭雪,便嘲笑他,還說瞧他那樣,連去開封府門口喊冤的膽量都沒有。老大不服氣,便跟他打起來。誰知那少年有許多家僕,上手便將我們都擒住了。」
鄧兆隨即告訴崔桃,他們那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少年竟是刑部尚書之子,喚作林三郎。其身份尊貴得很,他們根本惹不起。後來那天的事兒,他們挨了訓斥,也就混過去了。但他萬中卻覺得丟臉,心情一直不爽。
再後來他們又去了幾次雲水觀,有兩次又遇見了林三郎,林三郎一見萬中就出言嘲笑。萬中終於沒忍住,又跟林三郎廝打起來,後來林三郎掏出了匕首,把大家都嚇著了,誰都不敢亂動。那把匕首正是萬中如今自盡的這把。
「你們最近一次遇見林三郎在什麼時候?」王釗問。
「四天前了。」
鄧兆回這話的時候,崔桃看見秦婉兒抿著嘴角,手揪著衣襟。
崔桃便示意韓琦去問,韓琦當時沒理會。
崔桃讓王釗把余下的四名孩子先打發出去,然後就笑著叫秦婉兒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韓琦跟前來,「韓推官這有好吃的點心要給你。」
韓琦:「……」
終在崔桃的目光注視下,韓琦將桌上的那盤酥黃獨遞到秦婉兒面前。
秦婉兒怯生生地看一眼韓琦,默默道了謝,就接過點心。在崔桃態度友好地勸說下,秦婉兒盛情難卻,不得不咬了一口酥黃獨,隨即又吃了第二口。這點心真好吃,奈何嘴巴甜的,心裡卻苦,她忍不住地眼淚直往下掉。
崔桃又看向韓琦。
韓琦不明白崔桃唱得哪一出,但他知道崔桃這眼神的意思為何。
韓琦便對秦婉兒道:「你可有話要說?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我們韓推官連丞相都敢參,區區一個刑部尚書,不帶怕的。」崔桃馬上對秦婉兒補充道。
韓琦看眼崔桃,這才明白她剛才那一番用意在哪兒。
秦婉兒猶豫了下,才小聲道:「其實今天我和萬大郎在雲水觀後頭,又遇見了林三郎。他們倆人又不對付了,林三郎便丟了匕首在地上,告訴萬大郎他若敢以命作陪去開封府喊冤,為我父親昭雪的事兒他就攬下了,不過是讓他父親一句話的事。萬大郎沒理他,他便笑話萬大郎是孬種,然後他就笑著走了。我以為事情過了,拉著萬大郎離開。後來他說要回福田院找他爹爹,我就以為他真的回去了。
他昨天一夜沒回去,我們也不知道。今天大家約好在雲水觀見面的時候,不見他,我還以為他幫他爹爹干活去了。現在才知道,他昨天那時候可能是回去拿了匕首……」
秦婉兒口中所說的萬大郎,指得就是萬中。
她說完這些,就哽噎地哭起來。
之前她一直憋著情緒,逃避不敢坦白,除了畏懼林三郎尊貴的身份,也很怕自己要去面對因自己的緣故害死了萬中的事實。她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現在終於把一切都說出口了,秦婉兒的情緒便徹底崩潰了,癱軟地靠在崔桃懷裡泣不成聲,連連譴責自己不好,連累了萬大郎。
崔桃隨即看向韓琦,問他:「該怎麼辦?」
這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非常難辦。
那林三郎算是教唆殺人麼?似乎很難定性。退一萬步講,即便算教唆殺人,證據呢?僅憑秦婉兒一人的證詞,一旦對方狡辯起來,憑其刑部尚書之子的身份,怕是不足以定罪。
第40章
「定不了罪, 擱置再看。」韓琦淡聲道。
秦婉兒聞言後哭得更凶,隨後被崔桃勸慰得稍微好些了。
崔桃陪她去洗把臉, 又讓她喝了兩口水。
秦婉兒這時總算是冷靜了下來。
「你父親叫什麼,有何冤屈?」既然萬中為了給秦婉兒伸冤, 連命都不要了,這案子崔桃自然要過問。
「我爹爹叫秦有出, 在王屋縣被誣陷偷盜, 判了徒刑二十年, 人卻在發配的路上就病死了,至今已走了三年。」秦婉兒激動地對崔桃解釋道, 「但我爹爹是被冤枉的, 他根本不會做這種事!因爹爹這罪名,我娘和我不知白白挨了多少罵。那地方的人根本就容下我們, 田舍都被族人給收走了,我們被逼無奈才離開了王屋,來汴京求生。」
崔桃拍拍秦婉兒後背, 嘆她是個苦命的孩子。
在送這些孩子離開的時候,崔桃分給他們每人一百文錢。
秦婉兒的母親謝氏聽說消息後,特意趕來接她回去, 聽說崔桃拿了錢給她們,連忙哈腰給崔桃道謝。
崔桃便跟謝氏簡單講了下萬中的案子, 本意是想讓謝氏這幾日多照顧一下秦婉兒的情緒,這事兒對她刺激應該不小。可言談中,崔桃發現謝氏眼神閃躲, 在應和自己的時候,態度很飄忽,似乎在心虛什麼。
送走他們母女之後,崔桃特意找了李才,請他幫忙托人查一下有關秦婉兒父親秦有出的案子。
「師父盡管放心,保證辦妥。」李才拍著胸脯保證完,又問崔桃去長垣縣的事兒,能不能帶上他。不管是趕車還是拿行李的活計,他都能干,他想跟著崔桃學一學查案的能耐。
「當然行了,正好准備一下,我打算今天下午動身。」
李才應承,立刻要去籌備車馬等事。
「倒不用如此麻煩,我們走著去,帶套換洗的衣裳,還有你自己習慣要用的東西就行,但不能是貴重的。」
長垣縣屬開封府轄下,距離東京並不算遠,騎馬也不過個把時辰。但既然是要從百姓之中暗暗打探消息,當然要沒有距離感地深入到群眾中去,鮮衣怒馬並不適合。偽裝細節到位,這是演員的基本職業素養。
李才恍然地點點頭,立刻嘿嘿笑著表示自己學到了。
吃過午飯之後,崔桃和王四娘、萍兒各自都換上了粗麻布衣裳,輕裝帶了個小包裹。王四娘本想帶些炙雞炙鴨和點心上路,都被崔桃給攔下了。
「那我偷偷吃,不讓人看見,還不成麼?」
「不行,一旦偷吃,必留痕跡,你身上的點心渣,指甲裡的油花,你都能收拾干淨麼?縱然你都細心地收拾干淨了,你也散不盡你身上的味道。」崔桃讓王四娘趕緊把偷買來的東西都送人去。
王四娘卻不明白崔桃為何要求她們一定要如此清苦,只是去暗中調查而已,干嘛非要裝窮?但她還是乖乖聽話地把點心和肉都送給了孫牢頭他們,倒是讓他們白白便宜了一頓,瞧給他們高興的,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當初她坐大牢的時候,卻沒見他們對她好過一點。
王四娘氣鼓鼓地跟著崔桃和李才出了城,看著官道上來來往往各形各色的人,立刻把不愉快拋到腦後。瞧哪家孩子調皮了,她就去嚇唬人家,再瞧誰走路姿勢怪異,她非要學兩下,逗得萍兒咯咯笑了才甘心。
崔桃只覺得自己帶了個三十歲的大孩子,倒也不管她,隨王四娘鬧騰。
在官道走了一段距離後,來往的人就散開了,路上也安靜下來。路兩邊樹木茂密,野草高長,偶爾有零星的幾朵野花開在其中,黃的、白的、紫的,倒也有些趣味。
萍兒見狀,就去路邊摘這些野花,不一會兒就在手裡攢了一小把,她把各顏色的花相間擺放在一起,顯得更加好看了,便時不時地放到鼻子邊聞一下。
走了沒多久之後,見前頭的路邊有更漂亮的粉紅色的野花,她趕緊快跑了過去,下了路邊的草溝去摘花。
嘩啦——
這熟悉的感覺……
萍兒低頭一瞧,這次她更倒霉,一腳踩在了蛇尾上。那蛇抬首便要攻擊她,萍兒一邊尖叫一邊用手裡的那束花打蛇,然後迅速跑回路上,抱緊了崔桃的胳膊。
那條蛇居然沒有逃竄,記仇地追了上來,估計是萍兒真把人家可愛的小尾巴踩疼了。大家一起退後,李才下意識地摸腰,想要用刀砍蛇,隨即什麼都摸到,才反應過來他們微服出訪,他沒帶刀。
崔桃飛了手裡的石子,正中那條蛇的七寸,崔桃隨即就將打得暈乎乎的小蛇撿起來,盤成一圈握在手裡,袖子放下去的時候,剛好遮住手。崔桃再用另一只手理了理她的粗布裙子,柔柔地邁步前行。任誰會料到,這樣俏麗漂亮的小女子,正徒手拿著一條蛇?
一旁的李才、王四娘和萍兒都呆了,雖然他們知道崔桃有精准打蛇的能耐,但這場面他們每次見了都還是禁不住要吃驚一下。
一行人繼續走了一段路,已經有三兩輛牛車行駛過去。王四娘這時候走得有些累了,直嘆她們這是自找罪受,明明可以坐車。
「咱們一回兒尋一輛,出錢搭車行不行?」王四娘跟崔桃打商量道。
「不行。」崔桃無情拒絕。
李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崔桃等到了長垣縣該如何尋線索,「十具焦屍跟長垣縣是不是有關系我們都不知道,哪兒地方有嫌疑也不知道,完全沒頭緒,可怎麼查?」
「隨遇而安,見機行事。若真有問題,只要你夠細心,不用你找線索,線索也會找上你。」崔桃答道。
李才不明白地撓了撓頭,不太懂『線索也會找上你』是一種什麼情況?
這時,又有一輛牛車駛過。王四娘只疲憊地邁著步子,無奈地低頭嘆氣。萍兒擺弄野花,李才正撓頭疑惑著,倆人都機械地邁著步伐往前走。
崔桃的眼睛在每每有路人和車馬經過的時候,都會瞧過去。
如今從他們身後駛來的這輛牛車,跟別的牛車比較,大體上沒什麼不同,但在車板的縫隙裡有黑色污垢殘留。趕車的是兩名男子,一名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蓄著山羊胡,另一名二十上下,頭裹著青色襆頭。倆人都穿著半舊的灰麻布衣裳,瞧著就像是普通的莊稼漢。
在牛車從他們身邊緩緩經過的時候,崔桃發現倆男子都禁不住看向她和萍兒,然後收回了目光,繼續趕車。那邊的李才和王四娘,就不曾被他們二人的目光波及到。崔桃覺得他們的這種看,很像是一種本能地打量。
山羊胡男子揚起鞭子的時候,袖口那裡漏出一角白色的裡衣來,布料光澤。
「啊——
蛇!」
一記驚恐的女生尖叫,不僅吸引了馬車上的倆男子的注意,連王四娘、萍兒和李才三人都嚇得一愣,然後三人同時轉頭,目光驚奇地看向崔桃。
只見崔桃正害怕地捂著嘴,緊縮著脖子,恐懼地看向路中央正蠕動的蛇。那蛇被崔桃打得還有些暈著,因為突然被丟在地上,那被一直握成『圈』的身體自然需要放松活動一下,才本能地掙扎翻了下身。
一個籮筐突然凌空飛起,將蛇扣在了筐內。
牛車上的青襆頭男子跳了下來,立刻用腳踩住了筐。另一名比他年長的山羊胡男子,遞來一根拇指粗的樹枝給他。男子就順著筐的縫隙用木棍將蛇頭按住,隨即搗鼓了幾下,便迅速掀了筐,將蛇擒住,在地上摔打幾番之後,便將那條蛇利落地丟到了路邊的溝裡。
崔桃惋惜地看了一眼被遺棄的死蛇,倒是可惜了,怎麼說身上還有二兩肉,可以熬一盅蛇湯喝。
青襆頭男子隨即拎著筐,對崔桃憨笑道:「死了,沒事了。」
「太厲害了!多謝!」崔桃忙禮貌地行禮道謝。
山羊胡男子坐回了牛車上,回頭重重地瞟一眼青襆頭男子,喊道:「二哥,走了!」
「誒,這就來。」青襆頭男子又對崔桃憨笑了下,似有幾分不舍,卻還是轉身走了。
忽聽身後的女子說話,他馬上回頭應了一聲,臉上又露出憨厚的笑容來。
「我們去長垣縣,不知郎君可順路?若順路的話,能否捎帶我們一程?」崔桃對青襆頭男子微笑道。
其實這條官道往北去的話,必是去長垣縣。崔桃的問話約等於是廢話。
「巧了,我家就住在長垣縣。」青襆頭男子忙對山羊胡男子喊,「大哥,她們也去長垣縣,咱們捎她們一程吧!」
山羊胡男子猶豫了下,隨即打量崔桃和萍兒兩眼,才點了下頭。
崔桃就從腰間摸出干癟的錢袋,將錢袋遞給了青襆頭男子,「這是我自己攢的錢,不多,只有二十文,不知道夠不夠?」
「不要錢,本來我們也要回去。」青襆頭男子忙道。
崔桃立刻脆生生地道一聲謝,隨即就招呼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上車。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三人,早就被崔桃剛才那一出戲碼給弄得驚呆了。她假裝怕蛇的樣子好逼真好虛偽,他們卻莫名同情那條蛇怎麼辦?她剛剛明明還說不搭車,轉頭自己就主動搭上了,又是為什麼?
但不管怎麼樣,有車坐了。三人也猜到崔桃這麼做必有她的目的,便都傻乎乎地配合,應承上了車。
一起坐車沒多久,大家就聊開了。
原來這對兄弟姓朱,山羊胡男子是老大,叫大牛;青襆頭男子是老二,叫二牛。
王四娘覺得好笑,低聲跟崔桃道:「什麼豬啊牛啊的,他們的爹娘可真不會起名。」
「你們這是去長垣縣做什麼去?」朱二牛問崔桃。
「這是我姨母、大哥、大姐。」
崔桃分別介紹王四娘、李才和萍兒。崔桃和李才、萍兒差不了幾歲,但四人中崔桃年紀最小,王四娘年紀最大。她近三十的人了,自然是做姨母比較合適。
「我們去找人。」
王四娘一聽自己輩分高了,馬上咳嗽一聲,挺胸抬頭,裝得端重一些,「正是,帶著她們幾個猴崽子,去長垣縣找——」
「我二姐!」崔桃接話道。
朱二牛點點頭,又問崔桃她二姐在長垣縣什麼地方。
崔桃搖頭,先讓朱二牛保證保密,才小聲對他道:「她一年前偷偷從家裡跑了,可把我爹娘氣壞了。幾天前有人見她在長垣縣現身過,我們就商量著悄悄去找。姨母不放心我們,就跟著一起來了。」
王四娘立刻摟住崔桃的肩膀:「可不是,孩子之中我最疼她不過,哪舍得叫我家的小美人自己去冒險。」
崔桃瞪一眼王四娘,警告她別趁機占便宜,王四娘這才訕訕收手。
朱二牛笑呵呵地聽著,眼睛發亮地又打量一眼崔桃後,便連連點頭附和王四娘的話,當然最主要就是附和那句『小美人』。這小娘子長得可真俊,他活這麼大,就沒見過長得這麼漂亮、說話這麼大方、笑起來又這麼甜的小娘子。
「等回頭我有空了,也幫你們找!」朱二牛熱情道。
「多謝了。」崔桃又對朱二牛笑了笑。
二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撓撓頭,坐回自己大哥身邊。趁著崔桃等人在後頭說笑的時候,二牛湊到朱大牛身邊,小聲問:「能不能——」
「不能!」朱大牛揮一下鞭子,別一眼二牛道,「別添亂。」
朱二牛立刻收了臉上的笑容,郁悶地垂著腦袋。但沒一會兒,他便悄悄轉過頭去,偷望著崔桃的方向。崔桃發現朱二牛看自己的時候,禮貌地對他點了下頭。
朱二牛心中雀躍了,回過頭來的時候,禁不住翹起嘴角。
朱大牛警告地瞪一眼朱二牛,終究沒說什麼,狠狠地揮鞭驅趕牛車。不過憑他凶猛的抽打,那牛最多也就走那麼快。
朱二牛乖乖地不再回頭了。
崔桃則湊了過去,問他們二人去汴京做什麼。
「我們這些農戶,除了種地的還能做什麼,自然是去汴京賣菜去了。」二牛趕緊回答崔桃。
「那農閑的時候,可還要做什麼別的活計?」 崔桃道,「我家有個表兄,閑著的時候就燒炭去賣。」
「我們可不會燒炭,春種的時候回村裡把地種好了,其余的時候就去縣城的酒樓裡做廝波,跑跑腿,賺點閑錢。」朱二牛解釋道。
崔桃點點頭。
等馬車到了長垣縣地界,便往路兩側稻田張望,四處滿綠針密。但不論是田間還是路邊,這一路坐車過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黃土地。既然土是黃的,這車板縫隙裡的黑東西就更顯得奇怪了。
崔桃背過身去,讓王四娘用身軀擋住了朱氏兄弟的視線,她便拿了根銀針,在馬車的木板縫隙裡摳了兩下,摳出一部分黑色的污垢之後,用手一捻,便粘在了指腹上,是黑灰。
這車肯定運送過被焚燒過沾有黑灰一類的東西,於崔桃而言,自然是會聯想到焦屍。但是焦屍是在山溝裡被焚燒,之後被發現就直接運往開封府,應該沒有被移動過。
這倆兄弟不燒炭,只種地,車上會運送了什麼燒焦的東西,讓木板縫裡粘著了這麼多黑灰?
等牛車到了長垣縣縣城時,天色已經黑了。
崔桃和王四娘等人就七嘴八舌地商量怎麼在長垣縣住下。李才照著崔桃的吩咐,去問朱二牛客棧在哪兒。王四娘則就在旁假意摸了摸包裹,驚呼自己出門忘記帶了錢袋。
朱二牛立刻主動邀請他們去自己家住。
朱大牛一聽,蹙眉喊了一聲朱二牛,不同意的意思很明顯。
朱二牛忙去求朱大牛,「大哥,你瞧他們確有難處,總不能叫他們露宿街頭吧。」
「卻不至於露宿街頭,我這還有幾文錢,去尋個便宜點的客棧,好好打個商量,應該夠湊合一晚了。實在不行,就讓我大哥住馬棚之類的地方,他能湊合一下的。」崔桃忙表示不能給他們兄弟添麻煩。
李才和王四娘、萍兒這會兒都不敢亂說話,明明崔桃暗示他們的意思,要爭取住在朱氏兄弟家,怎麼這會兒朱二牛有意邀請,她又說不住?
三人正納悶之際,就見那邊的朱二牛又請求朱大牛一次,朱大牛最終無奈的嘆了聲『也罷』,才算同意了。
這下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三人才明白過來,崔桃這是故意在玩「欲拒還迎」。有時候卻是這樣,你如果表現得過於急切,反而會引起人家的懷疑。這種適當的拒絕,反而會消除對方的疑心。
李才馬上把他學到的這點記在心裡。
朱大牛先驅車到了縣裡一條熱鬧的街市前,「天色不早了,在這買些飯回去吃。」
朱二牛應承,這就跳下車。
朱大牛對崔桃等人道:「咱們相逢就算緣分,也不必客套。你們跟二哥一塊去,想吃什麼盡管告訴二哥,讓他買就是。」
崔桃等人自然要應承,這就跳下馬車。
「行李不必背著,放這就行了,我就在這等著你們。」朱大牛道。
崔桃和李才、王四娘、萍兒就把肩上背著的行放在了車上,然後跟著朱二牛去逛街市。
朱二牛先問了崔桃等人想吃什麼。既然是讓人家朱二牛花錢,大家自然不好點菜,隨朱二牛去選。
「只買本地便宜好吃的東西就行。」崔桃既客氣又不客氣,客氣是指『便宜』,不客氣是指『好吃』。
朱二牛就帶著崔桃去買了羊肉胡辣湯和羊肉包子回來。因為胡辣湯買得多,朱二牛直接跟店家借的木盆來裝,等回頭吃完了再還給他們就是。
崔桃等回到馬車上的時候,崔桃便發現她們的行李有被翻過的痕跡。盡管行李看起來沒動過,但她之前特意系在行李布扣上的一根頭發不見了。
一行人到了朱氏兄弟家,倒是很意外他們兄弟居然住著前三後三的六間大房,這宅子在長垣縣也算是中等門戶了。
更奇怪的是這麼大的宅院,只有他們兄弟二人居住,並無其他親人,也無僕從。
朱大牛回家後,便兀自回房了,隨朱二牛去招待崔桃她們。
朱二牛一邊領崔桃她們往後院走,一邊解釋道:「我爹娘死得早,是大哥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長大。他身子骨不好,為了操心照顧我,至今都沒娶妻。但為了給我攢錢娶妻,我大哥卻是什麼活兒都肯干,這家裡的宅子都是他一磚一瓦慢慢蓋起來的。所以我們家現在有很多地方,你們盡管住,不必客套。」
崔桃打量了這幾間房子的用磚,顏色新舊不一,看起來確實是花了一段時間慢慢蓋起來的。
「倒是看不出你大哥病了。」
「他這兩年身子才養好一些。」
隨後,他們四人就被安排好了房間,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住一間帶耳房的屋子,剛好三人可以擠在一起。李才就被安排在了東廂房。朱大牛和朱二牛則住在前院。
朱二牛張羅著大家鹹吃飯,要去廚房拿碗給他們盛羊肉胡辣湯。崔桃忙主動表示幫著一起拿。
朱二牛本來搖頭說不用,見崔桃笑著堅持說要幫忙,就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
崔桃跟著朱二牛去了廚房後,發現廚房僅有的一口鍋已經生鏽了,灶坑裡幾乎沒有木灰,角落裡堆放的木柴也不多,只有寥寥幾根。至於蔥姜、米面等廚房常用的東西,在這基本上也找不到,顯然朱氏倆兄弟不常做飯,近來甚至沒做過。不過這廚房雖然連炒菜鏟子都沒有,盤子碗筷卻是不少,崔桃大概估量了一下數量,按照倆盤子一碗一雙筷子來算,少說有二十五套。
朱二牛拿了六個碗筷出來,崔桃則拿著木勺。
在分完了一人一碗胡辣湯後,朱二牛就拿走了十個羊肉包子和兩碗胡辣湯。
王四娘當即坐下來,嘴快地喝了一口胡辣湯,便吃到了一大塊羊肉,「嘿,這胡辣湯可真實惠!」
崔桃、萍兒和李才都圍桌坐了下來,看著王四娘。
「你們看我做什麼?」
「你怎麼嘴這麼快,可感覺有什麼不適沒有?」作為衙役,李才多少能感覺到了這對朱氏兄弟有些不正常。
萍兒倒是沒這方面的敏銳,但她能從崔桃對朱大牛異常熱情的態度上看得出:不正常。
王四娘這才反應過來她們什麼意思,急得趕緊扣嗓子,終於把自己剛才吃的東西給吐出來。
吸溜!
崔桃喝了一口胡辣湯。
王四娘、萍兒和李才三雙眼睛齊唰唰地看向崔桃。
「他從買到拿回來,我一直都在旁看著,沒機會下料。」崔桃說著,又咬了一口羊肉包子,裡面不止羊肉,還放了韭菜和木耳。韭菜辛辣,拌著肉餡最解膩,葷素搭配一起,咬的時候還會流出湯汁,香絕無比。
長垣胡辣湯的味道尤為有特色,湯汁椒香濃郁,由羊骨湯做的湯底,加了面筋、肉丸、羊肉、黃花菜和木耳,舀出一勺帶著粘稠湯汁的肉菜,吃到嘴裡麻辣鮮香,開胃可口,和羊肉包子一起吃是最好不過的搭配。
趕了半天的路,大家都疲憊不堪,喝完了胡辣湯,吃了熱騰騰的羊肉包子,胃裡頭暖了,又出了一身汗。回頭沐之後躺在床上,甭提多舒坦了,可解一天的乏累。
朱二牛在晚飯後,抱了被子給她們。
崔桃見這些被子不算新,問朱二牛他們可還有被褥,「別為了招待我們,倒叫你們晚上沒東西蓋了。」
「放心吧,都有。」朱二牛憨笑著應道,又囑咐崔桃她們好生休息,便也不好多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王四娘和萍兒沐浴之後,便給崔桃備好水,就在門口看著。
李才趁機悄悄地悄悄探看了這宅子的情況,跟崔桃回稟道:「兄弟倆住正房,其它的屋子都鎖著,我捅破了其中一間的窗紙往裡瞧,卻發現還有竹簾遮擋,根本瞧不清楚裡面的狀況。」
「今晚上我們仨輪流守夜,你睡覺的時候也警醒著點。」崔桃囑咐李才道。
至次日天大亮,宅子裡一切平靜。
崔桃便跟朱二牛道謝告辭。
「怎麼,你們這就要回去麼?」朱二牛驚訝不已。
「倒也不是現在回去,我們一會兒去城裡打聽消息,若是找不著人,就得回去了,畢竟我們沒帶錢,不好在這久留麻煩你們,怪不好意思的。」
「真沒關系的,反正我們這宅子本就有地方,多少年了,才有女眷住進來,還多了不少人氣兒呢。」朱二牛忙挽留崔桃。
「卻不合適,畢竟是女兒家,哪能一直借住在外男家裡,這要是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王四娘連忙拿出姨母的做派,跟朱二牛道了謝後,又問他大哥去了哪兒,也該跟他大哥道謝。
「大哥一早就出門干活去了。」朱二牛失望不已地回答道。
王四娘讓崔桃等人先走,問朱二牛可曾訂婚,又問他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子為妻。
朱二牛一聽這話,眼睛突然亮了,「您這意思是?」
「我瞧你們住的地方挺好,兄弟關系簡單,上面也沒有公婆伺候,頂不錯的,正好我家三娘尚未婚配……」王四娘不過是試探一句,朱二牛立刻給王四娘跪下了表決心,若他能有幸娶到崔桃,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又允諾聘禮一定厚重。
王四娘便小聲問朱二牛,這聘禮大概能有多少。
「我可沒別的意思啊,但我那大姐還真是個勢利有點愛財的,你要是能多出點,我回去幫忙游說的時候,也容易些。我是很喜歡你這孩子的。」王四娘一副慈祥欣慰的模樣打量朱二牛。
「便是幾百貫也出得起!」朱二牛一咬牙,對王四娘道了實情。此刻他就是被『桃』迷了心竅,只一心想著能娶崔桃為妻最好不過。
王四娘滿意地應承,心裡卻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崔娘子那樣兒的女子虧他也敢肖想?前有呂公弼,後有韓綜,哪個不是勛貴之子,風雅才俊,你朱二牛算個什麼狗屁東西!
隨後,王四娘假笑著跟朱二牛告別。
四人就七拐八彎繞了一大圈,確認沒人跟蹤他們後,去了一家客棧。王四娘從鞋底裡掏出錢來,付了一間房的賬。李才則去外頭雇了一匹騾子,趕回開封府去報信。
萍兒和王四娘請崔桃趕緊給他們解惑,那朱家兄弟到底有什麼問題。
崔桃讓她們先說說,她們覺得有疑點的地方都在哪兒。
「他們聲稱在農閑的時候做酒樓廝波,可在汴京那樣繁華的地方,廝波一月最多也不過賺三百文錢。住著那麼大的宅子,每日還不做飯,只買著吃,如何能支撐那麼多花費?
即便那宅子是朱家老大一磚一瓦自己慢慢蓋起來的,磚瓦木頭的花費也不小。還有四娘拿訂婚的事兒試探他,朱二牛居然說幾百貫錢都有,可見他們干得不是什麼正經營生,才會撒謊不敢說實話。」萍兒先說了自己的推斷。
崔桃點點頭,贊萍兒說得好。
王四娘憤憤不平地罵萍兒:「訂婚這塊該歸我講,我做的,你憑什麼給我說出去了!」
萍兒無辜地看一眼王四娘,「誰說不一樣呢,都是說,這麼點小事沒必要計較。」
「不計較你倒是別說啊,搶我的功勞作甚。」王四娘不滿地抱怨完萍兒後,對崔桃道,「還有那些被褥和碗筷,哥兩個既然自己住,為何會有多余的四套被褥和那麼多碗筷?」
崔桃點點頭,也贊王四娘終於細心了,留意到了這兩點。
「對了,還有車上的黑灰!」萍兒激動道,「我知道了,是他們抓了那十名女子在宅子裡禍害,然後玩夠了,就把她們都折磨死,焚燒之後,用牛車拋屍!」
「他們為何不將屍體燒完之後就地棄置?而是要用牛車再運到別處?而且那十具焦屍發現的地點,現場被放火過,有諸多證人目擊。
莫不是他們燒了一遍屍體還覺得不夠,不僅費力地把焦屍轉移,重拋到一處地方,還要再重新放火燒了一遍?」
王四娘和萍兒也覺得這樣解釋不通。
「再說十名女子,對於他們兄弟二人來說,未免太多了。」焦屍也是可以被降解,會腐爛的,十具屍體沒有明顯的被害時間差,說明她們基本上在同一時間被害和焚燒。除非朱氏兄弟二人是極其嗜血的變態,但崔桃覺得朱氏兄弟二人還不於到這種極致的地步。
「我看到朱二牛對你有意,不如咱們繼續在那住幾天,說不定就能找到事情的真相,再立一大功!」王四娘意氣奮發道。
她覺得自己跟著無所不能的崔桃,破大案立大功是非常輕松的事兒。
「他們背後一定還有人,從在路上遇見他們,朱大牛對我們的謹慎和防備的態度來看,他們便是涉案了,近期應該也不會有所動作。大概是因為十具焦屍被官府發現的緣故,他們要收斂些。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繼續暗查耗費下去了,找到可疑的源頭就好,接下來的事兒交給開封府的衙役們去辦。」
這偵查和監視都是非常細致、耗時間的活計,而且人手一定要足夠,要兩撥人輪替換班,讓開封府的衙役們來做更專業。
一個多時辰後,王釗就帶了人馬來長垣縣布置。
崔桃、王四娘和萍兒就先行返回開封府。
回去的時候,三人騎的毛驢。長垣縣那種地方想要弄馬可不容易,能搞來這三頭毛驢也是花了大價錢。
本來三人騎著毛驢在路上走,本來還挺悠閑的,萍兒甚至采路邊的野花,編了三個花環戴在各色頭上。
可不巧前方行駛來一輛豪華馬車,車後還跟著十幾名騎馬的護衛,就那麼氣勢浩然的橫亙在路上,攔住了她們三個人和三只小毛驢的去路。
王四娘想不了那麼多,見狀就要發火,被萍兒制止住了。萍兒讓王四娘好好看看那馬車的四角是什麼做的。
王四娘這才注意到,那車頂的四角黃燦燦的,居然是金子!
惹不起,惹不起!王四娘馬上閉嘴了。
接著,一位容顏朗朗的貴氣男子從馬車中出來,笑容燦爛,明艷逼人。
居然是韓綜。
崔桃略感意外之余,又覺得有點意思了。
萍兒則瞪大眼睛打量這人,這是她第一次見韓綜,腦子裡突然響起嗡嗡聲音,臉隨即就變得通紅。她趕緊害羞到地下頭去,揪著衣角。
「倒巧了,在這遇見你。」韓綜笑容燦爛,目光寵溺地看著毛驢上的崔桃,又誇她頭上戴的花環好看,襯得她如仙女一般。
這嘴兒太甜了,別說一般的年輕姑娘招架不住,連粗魯的王四娘聽了都有些內心蕩漾,也跟著紅了臉。
崔桃正琢磨著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來對付韓綜,像他這種性情的男人,不管你態度是冷還是熱,他都會接招的。
「那……那花環是我編的。」就在雙方都沒有說話的時候,萍兒弱弱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韓綜冷瞥一眼萍兒,隨即又目光灼灼地看著崔桃,「你這丫鬟倒是多嘴。」
「我不是丫鬟!」萍兒立刻辯解,隨即就紅了眼眶,委屈地望一眼韓綜,便低下頭委屈起來。
「連丫鬟都不如。」韓綜蹙眉,問崔桃怎麼會在身邊留這種人,「我府裡倒是有不少很順手的丫鬟,送你幾個?」
「莫名其妙!你怎麼會來這兒?」崔桃沒有跳下毛驢意思,居高毛驢之高臨下睥睨韓綜,讓他說正事兒。
「聽說你去了長垣縣,所以我追來了。長垣縣那可不是一個好地方,像你這般貌美的女子要是去了,只怕會有去無回,所以我特來保護你。」
韓綜說罷,便溫溫笑問崔桃感不感動。
崔桃立刻跳下毛驢,語氣嚴肅地問他此話何意。
「說你想我,我便告訴你。」韓宗凝看崔桃的眼神格外認真,「你可知你有多久沒對我說這句話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7
第41章
崔桃凝眸看向韓綜, 眼睛裡盈著淺淺的笑意。她倒是不怕說這句話,但就怕她招數使出來後, 韓綜會承受不住。
韓綜在跟崔桃對視的時候,始終沒有從她的眼睛裡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無奈地自嘲道:「逗你的,以前你也沒對我說過這種話, 便是不甘心你真的失憶了。」
因為不甘心, 便禁不住想再試試她, 奈何答案依舊是令人失望。
崔桃見韓綜居然自己先收斂住了,興致缺缺地嘆了口氣, 遺憾自己還沒來得及發揮。不過韓綜所說的長垣縣的情況, 崔桃倒是很想細致了解。
這時,韓綜扭頭, 微笑著去詢問王四娘:「可願坐車?」
王四娘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韓綜是想跟她換乘騎,那麼豪華的馬車, 她當然願意坐,馬上跳下毛驢,對韓綜道:「可——」
崔桃咳嗽了一聲。
「可不可以呢?」王四娘話音一轉, 趕緊諂媚地看向崔桃。
崔桃這才點了頭,王四娘高高興興地跑去車前, 又叫上萍兒一起。
萍兒猶豫了下,才從毛驢上下來,跟著去了。
「我還從沒騎過驢。」
韓綜在家僕的伺候下騎上了毛驢。
他穿著一身藏藍錦袍, 那泛著光澤的華貴衣料跟毛驢絨嘟嘟的灰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毛驢似乎有點不高興了,晃了晃腦袋,難聽地嚎叫一嗓子。韓綜便伸手摸了摸毛驢的頭,那毛驢居然就乖順了。
馬車掉頭往回折返,崔桃和韓綜就各自騎著毛驢跟在車後面。
「汴京內有幾個些權貴,私下裡有養奴的癖好,聽說弄來的人多經由這長垣縣。」
韓綜說完,見崔桃看著自己,忙解釋他可沒有那類癖好。
「不過這世上有怪癖的人可多了,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
聽他提及『怪癖』,讓崔桃不禁想起兒呂公弼來。三年前,不正是有人在她面前詆毀呂公弼有『怪癖』?
能把年輕無知的她給嚇著了,想來那編造出來的『怪癖』大概也跟這一類有關。
「莫不是這些奴還要被逼著穿囚服?」崔桃問。
韓綜驚訝地打量崔桃,「這你都知道?」
崔桃冷笑一聲,不禁心中作嘔。
她走過太多世界,見識過太多奇葩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淡定了,被磨得沒脾氣了,但始終有幾件事,她都會一如既往地憤憎嫌惡,比如這強迫女子變為男人泄欲工具的事兒,她永遠都忍不了。
「這要是不算什麼,你倒說說算什麼的有哪些?」崔桃不太喜歡韓綜輕描淡寫的口吻。
韓綜輕輕一笑,「這世上有黑就有白,人總不能因為喜歡白晝,便因黑夜的存在,就要尋死覓活了。不管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那些醜陋的東西一直在,且你一己之力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改變。」
「那你可知人最難能可貴的一種品性是什麼?」
「什麼?」韓綜問。
「便是在見識過黑暗之後,仍會心向光明。
隨波逐流、自甘墮落之輩,便如塵埃灰土,落到不知名的角落裡讓我看不見也就罷了,但倘若他們髒了我的眼,我必除之。」
崔桃語調徐徐,神色淡然,她陳詞時並無慷慨激昂之態,但這兩句話卻重擊在了韓綜心裡。
韓綜詫異地打量崔桃兩眼,微微蹙眉,目光有一瞬間安靜得可怕,隨即他眼裡又蒙上一層笑意。
「你變了,不過也是好事。」
崔桃能感覺到韓綜的感慨有種滄桑感,聽得出他們過去應該相識過一段時間,他對她有所了解。但不知道其中的具體經過到底如何,她總覺得韓綜的那些解釋有所隱瞞。
眼下弄不清楚的事,想再多也沒用,當最該關注長垣縣的案子。
「開封府為查長垣縣十具焦屍案,多方打探都沒能查到相關線索,你是如何知道長垣縣的問題?」
「韓稚圭在汴京才呆了多久,至於開封府那些小官小衙役,又如何會知道權貴們的陰私。」
韓綜告訴崔桃,他知道這些,多是聽家中的兄弟們閑聊別人的八卦。他們『桐木韓家』在汴京扎根多年,結交的勛貴子弟不在少數。大家在一起玩得多了,關系要好了,才會聽到這些私密。
「長垣縣有一叫夢婆的,專門做這門生意,不過這夢婆只見老客或老客作保介紹去的人,別人沒人知道她是誰。」
崔桃勒停了毛驢,認真看著韓綜:「那你可以麼?」
韓綜略微揚眉,對崔桃道:「想什麼呢,早說了,我沒這癖好,便是我真心想幫你也無能為力。但你若想指望哪個有這方面癖好的勛貴,犧牲名聲幫你找夢婆,也不大可能。那些人既想要隱藏自己的癖好不被外人知道,也想要護好這癖好給他們帶來的愉悅,輕易不會破壞規矩,誰都不會。
你若沒證據去找上門,只會得罪人。權貴結交盤根錯節,若齊心合力去打壓一名五品推官,結果會如何?便是韓稚圭出身官宦之家,但相州韓氏到底勢微,現在更不如從前了。」
崔桃:「如今是比不過你們桐木韓家,」但以後情勢會如何發展便說不定了。
「我可沒有輕視他們的意思,桐木韓氏和相州韓氏雖為兩個家族,卻是同姓韓,大家若能一同榮昌有何不可。我說的只是現如今的實際情況。」韓綜解釋道,「更要說的是你,韓稚圭那般都不被放在眼裡,何況是你了。這樁案子你若非要堅持查辦,我可以幫你,但一定要行事收斂,證據齊全後再拿人。」
崔桃對韓綜笑了笑,感謝他願意幫自己的忙。
「別客氣。」
「但我自己可以。」崔桃可不想領他的人情,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不信我?」韓綜敏銳地有所察覺。
「對我而言,我們才剛認識。」崔桃道。
「這話未免太傷人了。」韓綜仰頭嘆了口氣,似乎真的很難過受傷。
此刻,韓綜一身繁復華貴的錦袍幾乎全面覆蓋在毛驢的身上,害得毛驢除了頭只露了四條腿。從崔桃這個角度剛好看不到驢頭,像極了是人面驢身,令她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
韓綜扭頭見崔桃笑得開心,原本掛著愁容的臉上轉而浮現出一抹愉色,「也罷了,你只要開心就好。」
崔桃沒理會韓綜,默默琢磨了一路案子。
快至汴京永泰門時,韓綜停了下來,跳下驢。
崔桃也覺得韓綜該是時候換過來了,總不能讓他一個勛貴子弟真騎著毛驢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城。
「還在想案子?」韓綜摸了摸毛驢的頭後,才問崔桃。
崔桃愣了下,有點反應過來回來的這一路他為何沒說話了,大概是猜到她在想案子,所以沒有打擾她。
崔桃點了下頭,「本以為她們在真牢獄裡受折磨,卻想不到是另一種『牢獄』更為悲慘地折磨她們。」
韓綜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遞給崔桃。
「什麼?」
「聽說過的名單,但你們不可輕舉妄動,讓韓稚圭派人暗中跟著,拿了十足的證據再抓人。」韓綜對崔桃淺淺笑了下,做了個『回見』的口型給崔桃,便在王四娘和萍兒下車之後,回身上了馬車。
崔桃看著手裡的信封,痴痴望著韓綜所乘的馬車遠去,直至馬車行駛進城之後。她立刻低眸冷哼一聲,把信塞進袖子裡。
早不拿出來,偏偏這時候拿出來,擺明了是在套路她。便裝作一副『被套路』的樣子給他看看,倒要瞧瞧他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崔桃拿著名單回了開封府,將她路遇韓綜的經過告知了韓琦。
韓琦看過名單之後,淡聲道:「他所言不無道理,不過剛巧這時候去找你,倒有些耐人尋味。」
「我看這就像他一貫的行事風格,當初他現身的時候也很耐人尋味。」崔桃撇了下嘴道。
韓琦笑了一聲,贊同崔桃所言之意,隨即舉起手裡的名單問崔桃:「你沒看?」
崔桃愣了下,點了頭,「不過韓推官怎知我還沒看過?」
她隨即從韓琦手裡接過來,紙上三行共九個字:丁五郎,李大郎,林三郎。
想不到這韓綜連寫名單都如此嚴謹,他該是故意沒有將名字寫全,只是寫了姓氏加排行,回頭即便這張紙流落到外頭,到了不該到的人的手裡,就算擺明了是他的字跡,卻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但根據這姓氏加排行,已經足可以找到對應的權貴是誰。丁五郎指得是前任丞相第五子,李大郎為秘書少監,最後的『林三郎』指得必該就是那位刑部尚書之子。
看到『林三郎』三個字,崔桃便明白了韓琦為何會覺得她沒看過。如果她看過的話,肯定不會是剛才那種反應。
「這林三郎才多大?」崔桃蹙眉。
「年十五。」韓琦道,「不過這年少或年老從不會是判斷一個人好壞的理由。」
言外之意,壞人不管多大年紀,該壞那都是壞的,不會以其外表的鮮嫩或滄桑而轉移。
「便知道能般惡言戳其軟肋,挑唆他人自殺之人,不會是個好東西。」
崔桃剛回來就直接來找韓琦,一路上都沒喝水,這會兒覺得嗓子冒煙,太渴了。她正想問韓琦能不能喝他屋裡的茶,便見張昌端了一茶盞和一個紅釉茶壺,送到了她面前。
崔桃向韓琦確認:「給我的?」
「我不喝這個。」韓琦低眸將那張名單對折,然後便送到油燈旁,將名單引燃,隨即丟在了銅盆之內。
崔桃沒想到韓琦居然這麼周全,這點倒是與韓綜寫名單時下意識的謹慎相呼應了。
白瓷茶盞裡的水呈淺紅棕色,乍看很像是茶水。崔桃也並沒在意,隨手端起送到嘴邊,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茶,毫無茶香味兒,反而是有清甜的果香,還能依稀聞到淡淡地生姜味兒,和一點點的麝香味兒。而且崔桃端起這茶盞久了,才感覺到這茶盞摸起來格外涼,像是冰鎮過。
崔桃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頓時覺得冷齒生冰,絲絲清甜的涼爽瞬間湮滅了她干得冒煙的嗓子,多喝幾口,既消燥又解渴,卻比茶更好了。
崔桃想起來了,這是荔枝膏水!
雖說名字這樣叫,但其實荔枝膏水裡並無荔枝,就如魚香肉絲裡面沒有魚是一個道理。荔枝膏水是用烏梅肉、去皮桂、生姜汁、麝香、糖和熟蜜熬制而成,放冷之後冰鎮,味道會更佳,不僅可以消暑、生津、止渴,還有去燥煩之效用。
崔桃喝了兩茶盞之後,已經沒有渴意了,還是喝個不停,純粹是覺得味美上癮,反正她不把這一壺喝干了不罷休。
「秦有出的。」韓琦等她喝完了,才將手頭的案卷放在了桌上。
崔桃想起來了,在去長垣縣之前,她是讓李才幫忙托人打聽一下秦有出的案子,卻沒想到這廝挺有能耐,居然托人托到了韓琦這裡。
崔桃拿出案卷一看,原本輕松的面容漸漸嚴肅下來。根據案卷上的所有內容來看,秦有出的案子,不論從證人、證據還是證詞都沒有什麼問題。硬要說這案子有冤情,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喊冤的那個人在撒謊。這結果其實正如崔桃見到秦婉兒的母親錢氏時,隱隱預料到的那般,但崔桃其實並不想看到這個結果。
這個真相讓萬中的自盡之舉看起來像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笑話。他以性命犧牲為代價,正是為了替秦婉兒的父親鳴冤翻案,而實則這『冤』並不存在。
但這事兒卻也不能怪是秦婉兒有錯,秦婉兒也不知她父親是真有罪,她只是聽信了她母親的聲稱,她出於女兒對父親敬愛,選擇了相信自己父親的『無辜』。
至於錢氏,撒謊造謠說秦婉兒的父親受冤,大概也是為了扯兩句話開脫,讓女兒不至於特別難堪地戴著囚犯之女的帽子。再有她們母女本就是因為從老家被趕走而過得艱難,換了新的地方,大概是想在人前稍微維持一點點體面。誰能說這樣做是有罪?是惡毒?是罪大惡疾?
「我不喜歡這種案子。」崔桃將案卷放回桌上,輕嘆了一聲。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非黑即白。」韓琦應道。
「又是黑白。」今天她已經從一個姓韓的那裡聽到了一番『黑白論』,倆人果然不愧是同一個姓氏,想法陰差陽錯地居然能有相通之處。
崔桃擺擺手跟韓琦道別,直喊累了,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韓琦本還想問崔桃有關於長垣縣的事,見她此狀,倒也不多言,隨她去了。隨後,他則安排人,對於名單上的三人進行暗中監視,希望可以伺機尋查到線索。
黃昏時,韓琦難得准時放值,離開了開封府。卻不曾想他剛到家,就被呂公弼堵個正著,問他韓仲文的事。
「你何不自己去問他。」韓琦品了口茶後,突然覺得不夠解渴,便吩咐張昌也給他端一盞荔枝膏水來。
張昌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不敢表現出半分,忙照吩咐去辦了。
「自是問過他了,才來尋你。」呂公弼道。
韓琦拿起荔枝膏水喝了一口,才抬眸看一眼呂公弼。
呂公弼:「他說跟我沒干系,又叫我別多想。」
本來可能還不會多想,那韓綜特意強調一句『別多想』,誰聽了會不多想?
「真真假假難辨,不如不辨。」韓琦道。
「便隨他去了?」呂公弼本覺得自己算是沉得住氣的性子,但在韓琦這裡,倒是小巫見大巫了。原來跟韓琦比,他那些『定力』都不算什麼。又或許是因為他深陷其中,而韓琦處身事外,所以他才會如此氣定神閑。
韓琦道:「我如今只信眼前所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只見現在的崔桃本性不壞,心有丘壑,胸懷異能之才。
呂公弼便也不跟韓琦爭論這個了,也確實如韓琦所言,崔桃的過去,只有知道他過去的人知道,她自己都失憶了不知道。如今若是不信韓綜的話,那他們就只能信眼前所見的那些,無端妄加揣測就是在做無用之功。
「那你可曾韓綜口中了解到,她如今為何會身懷這麼多能耐?她是如何在過去那三年習會了這麼多的東西?」
韓琦搖頭,倒也覺得這點可以跟韓綜求證一下。
呂公弼見韓琦有此意,馬上張羅他跟自己同去。二對一,總沒有壞處。
一個時辰後,廣賢樓。
韓綜依舊穿著他白天的那身藏藍錦袍,那一路風塵僕僕的騎著毛驢,衣服上難免掛著塵土,有些髒了,韓綜卻偏偏沒換。
他一進門,便見韓琦坐在窗邊,端著茶盞喝什麼,整個人安靜得很。呂公弼則負手站在窗前,看似安靜,可瞧他背在身後握拳頭的手,便知道他內心有多不安靜了。
「二位雅興,這麼急急地邀我來,觀女子相撲?」韓綜也踱步道窗邊,隨即看向外頭打得正歡的相撲擂台,「不怎麼樣,還是蕭六娘厲害。」
蕭六娘!呂公弼一聽韓綜此言,心頭一跳。上次跟官家一起看女子相撲的時候,崔桃一直支持的人正是蕭六娘。
巧合?韓綜剛好跟崔桃有一致的眼光?還是那天的事,他早就打聽到了細節?但不管屬於兩者哪一種,都可以確定一點,這廝在故意這樣說話來刺激他。
呂公弼目光不善地盯著韓綜。
韓綜卻面帶著微笑,一直全神貫注地關注著擂台的戰況。
韓琦則給自己又到了一盞荔枝膏水。
「她被你安排住在鄧州的時候,你可曾派人教授過她醫術、風水之類?」呂公弼盡量沉住氣,先問重要的事要緊。
韓綜聞言回頭,笑著跟呂公弼搖了搖頭。
「我沒有安排過,不過她倒是極愛看書,我便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看。她向來聰穎絕倫,本就琴棋書畫樣樣精絕,書看多了,自學成才也不無可能。」
韓綜這話乍聽像是解釋,但呂公弼卻聽出了韓綜滿口顯擺的意味。他在表達他很了解她,並且肯定他,贊美她,甚至為了寵她,叫人搜羅『所有有趣的書』給她。
呂公弼咬緊了後槽牙,心中火幾欲噴薄而出。
韓綜卻在這時笑著看向韓琦,特意問:「我說的可對?稚圭兄如今是她的上級,必定很了解她的聰慧。」
「嗯。」韓琦淡淡應了一聲。
「倒是難為你了,特意為我二人來跑一趟。」韓綜知道韓琦不喜參加這種應酬。
「無礙。」韓琦喝干茶盞後,便撣了撣衣袍起身,跟二人告辭。
韓綜看著韓琦離去的背影,嘖嘖兩聲,跟呂公弼牢騷道:「瞧他,剛說『無礙』,下一刻就起身告辭了。論起言行相詭,他韓稚圭當稱第一。」
「我倒覺得他言行一致,因確覺得『無礙』,才會同意特意來跑一趟。這會兒一定要告辭,實在是因為某人說話太無聊無味。」呂公弼冷笑著再瞪一眼韓綜,覺得自己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轉身跟著走了。
「誒,都走了?可是你們邀請我來這,轉頭都把我晾在這了。」
韓綜望著呂公弼的背影,故意牢騷喊了一句。等確定他人走了之後,韓綜便垮下臉來,面如冰霜一般。他撩起袍子,坐了下來,高揚著頭,半睜著眼睛睥睨樓下的擂台。
「太無趣了,她們不適合相撲。」
「是。」隨從忙應承,這便匆匆下去了。
不久後,擂台上就換了兩個身材更強壯女子互撲,彼此下手都極為凶狠,倒是把擂台下看熱鬧的眾人情緒都調動起來,紛紛叫嚷喊著起哄,隨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場子頓時比之前熱鬧了好幾倍。
韓綜則不再看擂台如何,低眸擺弄起手裡的蝴蝶落花簪。這簪頭的蝴蝶眼為紅寶石,翅膀邊緣攢著一圈小珍珠,蝴蝶所落的桃花則為淡粉色的芙蓉玉制成,簪身通體為金,雕刻著鴛鴦花紋,確系為一根絕妙精美的簪子,世上絕找不出第二根一模一樣的。
韓綜食指撫過簪頭的粉桃花,隨即就僵住了,片刻後他將簪子小心地放入袖袋之中。待離開廣賢樓的時候,眼眶裡明顯有紅過的痕跡,但很快就被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所掩蓋。
……
崔桃晚上做了黑芝麻元宵做宵夜,若說元宵餡中最經典的當還屬黑芝麻。這餡料做好了,甜甜糯糯,香得人想哭。若不好,那就是平平無奇的老味道元宵,倒是叫人吃著沒什麼興味。
崔桃用得是她廚房小石磨現磨的糯米面,用當年收獲的大顆粒黑芝麻,自己現手工焙熟。這火候一定要掌握好,剛剛香熟的狀態最好,過火了,細品就是一有股子苦香味兒了。
將焙熟的黑芝麻現磨成粉,調以適量的糖、油,簡簡單單拌勻後,包入糯米皮之中,下入鍋中的沸水煮,用木勺輕輕推轉,等一顆顆白糯的元宵浮出水面時,再稍煮片刻,即可撈出食用了。
水磨出的糯米面,有著獨到濃厚的糯米香,黑芝麻餡料在水煮過程中散發的芝麻香都被這元宵皮包裹住了,一咬開軟彈白糯的元宵外皮,那噴香的糊狀黑芝麻餡便流淌出來了,香而清甜,糖量剛剛好襯托了芝麻香,而非過甜以致壓制了味道。
吃一口這樣的元宵,就彷如躺在雲朵之上,置身於深山翠林竹溪之間,享受著一切原始的自然美好。
「唔——太好吃了!」元宵剛盛出來還有點燙,王四娘已經忍不住了,端著一碗蹲在廚房的窗下,邊吸著氣邊一定要咬元宵入口。
萍兒用湯匙舀出一個元宵,送在嘴邊吹啊吹,吹了老半天之後突然出神了,看著白白的元宵發呆。
王四娘已經把自己的那碗吃完了,見萍兒不動,以為她不喜歡吃,「那我幫你吃!」
萍兒恍然回神兒,趕緊背過身去,護住自己的碗。
「那你不吃想什麼呢?」王四娘追問。
「就……今天見到的那人。」萍兒垂下眼眸,默默張嘴吞了半顆元宵,隨即眼睛瞪圓了,驚嘆,「好好吃!」
「可不就好吃呢,你不吃它,居然在想男人。你說說你,野心咋那麼大呢,人家看上誰你瞧不見麼,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那韓二郎的出身,比咱們開封府的這位韓推官還好。」王四娘罵她痴心妄想。
「可我一想他,心急咚咚跳得好快,看見他那刻,才終於明白你當初控制不住眼睛想看韓推官的感受。」萍兒小聲嘟囔道。
「我那是單純地看,你能一樣麼,你有想法!」
「看不就有想法麼,沒想法為什麼看?」萍兒反駁問。
「這……」這次論王四娘被反駁得沒話說了。
轉念想想,她也有點理解萍兒瞧上人家的緣故。那韓綜確實長得鮮亮,富貴好身世也吸引人,又那般愛笑,瞧著就有親切之感,更叫人禁不住喜歡了。
王四娘隨即跟萍兒嘀咕幾句,無非是勸她收斂點,喜歡也不能表現出來,藏著掖著最好,可別讓崔娘子知道了,不然多尷尬。
「藏不住。」
萍兒又吞了一顆元宵,然後瞄一眼那邊用木勺盛元宵的崔桃。崔桃正張羅著分些元宵給王釗等人。
「怎麼辦?」萍兒望向王四娘,臉頰還有些微紅。
王四娘終於明白萍兒所謂的藏不住,是真藏不住,剛不過提一嘴韓綜,她居然就臉紅成這副樣子!
「能怎麼辦,自求多福,去坦白吧。」王四娘拍拍腿,起了身,又跑去找崔桃要了滿滿一碗元宵。
萍兒吃完自己嘴裡的元宵後,就先陪著崔桃和王四娘一起,把元宵端給王釗他們。
王釗等人剛從長垣縣趕回開封府,他們一天忙著跑來跑去,都沒來得及吃東西。元宵還沒到,他們這些狗鼻子就聞到香味了,一見崔桃端著元宵來,一個個都跟瘋了一樣,趕緊湊過來哄搶一空,都不必找地兒坐著,端著碗就迫不及待吃起來,邊嘆好吃邊紛紛向崔桃道謝。
「吃完記得把碗送回來。」崔桃笑著囑咐完,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回去。
路上萍兒猶猶豫豫了半晌,終於叫住了崔桃,跟她坦白了自己的『狀況』。
王四娘馬上閃躲到牆邊,邊揪著樹葉邊瞧熱鬧,琢磨著怎麼也有一出好戲能看。
「就這事兒?」崔桃笑了一聲,「早看出來了,隨你。」
萍兒愣了愣,連連跟崔桃道歉:「我知道韓二郎心悅崔娘子,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但我絕不會做什麼的!」
「心是你自己的,只要不犯法,不害人,不違背德道,正大光明,它想悅誰就悅誰,你有什麼好道歉的?」崔桃笑一聲,便無所謂地往回走。
王四娘為了准備看戲,那都費心地掐了一大把樹葉了,想等著一會兒崔桃訓罵萍兒的時候,自己撒上一把樹葉來配合萍兒的哭泣。王四娘依稀記得自己聽過一句什麼詩,叫什麼名是什麼人作的,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其中有兩句叫「落葉不更息,流淚各沾衣」。所以她才覺得萍兒哀戚落淚的時候,肯定跟落葉更配。
萍兒因為心結除了,松了口氣,這會兒開心極了,歡快地跑到王四娘身邊,拉住她的胳膊道謝。還多虧王四娘出的主意,她去找崔桃坦白了,結果真好。
王四娘遺憾地丟了自己手上的樹葉,哼哼了兩聲,「勸你別犯傻,我冷眼瞧著那個韓仲文,這輩子都不大可能把你看入眼。」
「為何這樣說?」萍兒當然知道不可能,可王四娘這麼說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麼。
「寧肯跟我換毛驢,也不跟你換。」王四娘是心大,但可不傻,眼神兒可好使了。
萍兒細想想,噘起嘴,不高興地走了。
王四娘見萍兒不高興了,她一樂,又樂顛顛去找崔桃問問明兒早吃什麼,她好提前去准備食材。
……
次日晌午,長垣縣那邊安排監視朱氏兄弟的人手傳來消息,朱大牛在昨天深夜子時,去了長垣縣縣衙,從後門進,呆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才偷偷出來,折返歸家。
「做賊心虛才會選擇半夜行動,看來長垣縣縣令也未必干淨。」
若非是認識衙門的老大,那朱大牛豈敢半夜跑去縣衙?
追溯這案子起初時的情形,長垣縣縣令帶著百姓滅火,發現十具焦屍後,就把案子移交給開封府。崔桃去過著火現場,因為十具焦屍是在溝內燃燒,溝的四周都是草和灌木,所以火勢波及範圍不廣,也很好撲滅。倘若不在那個地點,隨便選一處山地焚燒,山火勢必會蔓延,便不好撲滅了。
崔桃決定再去一趟焚屍現場看看,韓琦決定隨著崔桃同去。
在路上閑聊時,韓琦順便就把昨日他與呂公弼、韓綜見面的事說了。
崔桃一聽呂公弼在追究她為什麼會那麼多東西的時候,心中起了警惕,眼睛裡卻裝作好奇知道答案的樣子,問韓琦:「那問出什麼沒有?」
「問出氣來了。」韓琦把韓綜的原話告知了崔桃。
崔桃自然能夠想像得出來,當時呂公弼會有多生氣。她不禁笑了兩聲,倒覺得這倆男人互杠起來也不見得是壞事。
呂公弼被分散精力,不至於一直關注他了,韓綜則攪了渾水,拿她『聰穎絕倫、看書多』做理由,無意間幫她解釋了『她為何會有這麼多能耐』的怪狀。當然這個解釋還不夠全面,但有個人幫她說一嘴,總能或多或少消除一些別人的疑慮。加之她又失憶了,大家也只能暫且信這個,沒別的辦法。
倆人抵達了焚屍現場後,崔桃就站在路邊打量周圍的環境。
焚屍的山溝距離路邊還有一段距離,雖然山溝那邊著過火,很多草木都被焚燒了,但火場的外圍還殘留一些樹木高草,這些草都長得很高,大概到人腰部。因為村民救火,這些草才都被踩踏得東倒西歪。
山溝是突然有一個裂溝凹下去的,溝那邊便是平緩朝上的山坡。按照周圍的植物生長狀態推測,焚燒現場地草原本應該也長得很高。那從官道這邊望去,是根本發現不了這密密麻麻的高草之中還藏著一條溝。所以凶手很可能熟悉這裡的山地情況,知道那條溝的位置。更和可能曉得,在放火之後,位置卻剛好能被長垣縣的望火樓瞭望到。
「莫不是這起焚屍案,是有人故意做出來引人注意?」崔桃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韓琦不解問她:「何以有這樣的推斷?」
「焚屍地點太巧了,既能被看到,又剛好火勢不會太大,不至於引起整個山林焚燒。如果換做別的山,這山火真燒起來,勢必不好撲滅,便會徹底焚毀掉這些焦屍。」
韓琦點了點頭,認同崔桃這個推斷的可能性。
「一下子發現十具焦屍,這種惡劣的案子,長垣縣縣衙肯定處理不了。有人運屍到這裡故意焚燒,想讓大家發現這些屍體,進而引起轟動,引來開封府的注意。」崔桃總結道,「也便是說,那位夢婆的麾下,可能出了叛徒。這人大概不忍這些姑娘被殘忍地折磨甚至殺害,又礙於自己安全,不敢直接報官,所以想出了這一招。」
崔桃話音還沒落,韓琦就招呼王釗立刻前往長垣縣,趕緊帶人將朱大壯和朱二牛進行保護性羈押。
兩炷香後,等崔桃和韓琦抵達朱宅門前的時候,王釗正匆匆地從住宅裡跑出來。
王釗臉色不佳地向韓琦和崔桃回稟道:「朱大牛死了,朱二牛不知去向。」
第42章
朱大牛的死亡現場很混亂, 桌子被掀翻了,地上有打翻的胡辣湯、涼拌豆芽、蔥油燒餅和包子, 還有兩片沾油的荷葉和兩根細草繩。草繩的繩結還在,一個是倆繩頭交叉的平結, 另一個兩繩頭並在一起系的雙重單結。
朱大牛坐臥在東牆邊,人早已經沒了呼吸, 唇色發紫, 眼結膜、鼻和口腔黏膜都有充血的跡像, 是典型的砒霜中毒症狀。屍體新鮮,肌肉松弛, 且並無屍僵、屍斑出現, 死亡還不足一個時辰。
崔桃用銀針試了地上的胡辣湯和蔥油燒餅,並無反應, 但在插入包子的時候,銀針的表面明顯生成了一層黑色。因為古代制毒的技術水平不高,砒霜裡都會混有含硫物質, 硫會與銀會反應生成硫化銀,才會致使銀針表面變黑。所以嚴格來說,所有含硫的東西都會讓銀針變黑, 比如雞蛋黃就可以。
崔桃特意將包子掰開,確認包子餡為純牛肉, 排除了其它含硫物質的可能,才告訴韓琦,初步推斷死者朱大牛應該為砒霜中毒。
這包子餡是牛肉的, 耕牛作為古代重要的生產工具,在宋以前幾乎完全禁止屠宰。宋初的《宋刑統》中也明確規定無辜屠宰耕牛會徒刑一年。不過到了大中祥符年間,兩浙一代百姓生活富裕,私下殺牛的不在少數,終因法不責眾,宋真宗便略微放寬了兩浙諸州的吃牛規定。
至如今,因為耕牛過剩,不止兩浙地帶了,其它地區的殺牛限制也被逐漸放寬。但牛肉終究還是比不上羊肉和豬肉普遍,所以在長垣縣這樣的笑地方,誰家要是殺牛賣肉,還是可以追溯到的。
再加上昨夜王釗已經留人繼續監視朱氏兄弟,雖然做不到貼身監視兄弟二人的所有舉動,但只要倆兄弟出門,去過什麼地方,都會被記錄下來。
「今天一早,朱二牛去了新街一家叫桂豐樓的地方買早飯,之後人就回來了,沒見他們兄弟再出去過。」
負責監視的衙役剛剛同王釗的一起去宅子裡拿人,到朱大牛死了也很震驚。至於為何朱二牛不在宅子裡,他們也很疑惑。
明明有四名衙役分別暗守在朱宅的前後門,他們非常確定這段時間前後門並無人出入。
「那就只可能是翻牆走了。 」崔桃道。
所有的牛肉包子都有毒,早飯的時候,應該是朱大牛先吃了包子,朱二牛還沒來得及用。朱大牛性子比較謹慎,當他發現自己中毒之後,大概在臨死前囑咐朱二牛逃跑時別走前後門。
順著朱宅牆外查看一圈,便在西牆根下發現了一雙較深的鞋印,看鞋印的大小,符合朱二牛的雙腳的尺寸。
「崔娘子好生厲害,竟連他腳的大小都注意過。」王釗禁不住佩服,隨後又一臉為難,「這朱二牛是關鍵人證,必須在凶手找到他之前,我們盡快先把人找到,只是他到底會往哪兒逃,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緒。還有,這朱二牛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的監視,所以才故意翻牆離開?崔娘子可有什麼好主意?」
王釗眼巴巴地望著崔桃,如今不管遇到有什麼難題,若有解的話,他都覺得崔娘子一定知道。
崔桃眼珠兒一轉,轉頭看向韓琦:「倒是有一個辦法。」
韓琦恍然感覺自己像是一只肥羊在被崔桃覬覦,便知崔桃的『辦法』在有份兒算計他。韓琦便凝眸回看崔桃,讓她說說看,不大行的事情肯定不行。
本來一臉嚴肅的王釗,見韓推官對崔娘子都這樣一臉防備,禁不住壓住嘴角。崔娘在在他們開封府,真成一個『魔』了。
接下來,韓琦換上朱紅官袍,英姿勃發地騎上了一批白色駿馬。韓琦對於自己穿回官服的情況,倒並無什麼意見,只是不解崔桃為何非要他騎白馬。
「白馬更顯尊貴,白馬更拉風,騎白馬的美男子最吸引女人的目光了。只要有女人的嘴,就不愁整個長垣縣的人會不知道開封府來人了。」
崔桃把王釗弄來的白馬,好好擦洗了一遍,讓它白上加白,讓後就請韓琦上馬。
韓琦本不喜別人因為過於關注他的容貌而忽略了他的才華。但聽崔桃說他是美男子,不禁勾起嘴角,竟發這話從崔桃口中說出來倒不像從別人口中說出來的那麼討厭。
緋色華貴官袍,面如冠玉,身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加之本就一身清貴氣質,根本讓人移不開眼。如此一身行頭,再加上身後有同樣騎馬的王釗等人浩浩蕩蕩地跟隨,引得街兩邊那些原本該裝嬌羞的女子們都禁不住驚呼起來。隨後諸多百姓的熱烈圍觀氛圍之下,韓琦等人一路前行至長垣縣縣衙。
這陣仗自然是引得百姓們好奇,最前頭騎馬的那一位官員長得也太俊俏了,是不是天上下來的神君?越是關注,越是禁不住好奇,這一位官員是誰,來長垣縣做什麼?
大家沒有疑慮多久,因為隨後他們就聽到有人敲鑼,大喊著開封府辦案,閑雜人等避讓。這敲鑼的小廝長得並不算高大,一身灰色衣袍,但是敲鑼喊起來的嗓子那是真響亮,而且居然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婉轉動聽。
避讓是不可能避讓了,她們必須要看美男,但也都知道了原來那一位竟就是開封府的韓推官,曾經的科舉榜眼,真真厲害了。這人物她們多看兩眼,福氣肯定都會增加。
在進駐長垣縣縣衙之前,韓琦已經下令,封鎖長垣縣。
如此既可以避免讓真凶逃離長垣縣;也可以給朱二牛可以安全自首的機會,不必冒著一路的風險特意去汴京尋開封府了。
長垣縣縣令魏春來對於韓琦的到來非常驚訝,匆忙迎接韓琦,請其上座。
韓琦冷著一張臉剛落座,崔桃就做足了狗腿子的囂張氣焰,一步上前,氣勢洶洶地質問魏春來:「昨日深夜,朱二牛來縣衙干什麼?」
魏春來愣了下,「什麼朱二牛?」
「昨日深夜子時,有人看見朱二牛進了縣衙!如今我們查到這對兄弟跟焦屍案有關,你還不速速招來!」崔桃厲聲道。
魏春來眼珠兒轉了轉,直搖頭表示冤枉,根本沒有什麼朱二牛來過衙門。
「下官雖然品級低,可好歹是朝廷的官員,也在為國效力,韓推官一來便冤枉下官,是否有些過了?」
照理說,魏春來沒有這種反駁上級的膽量,但剛剛他聽了崔桃質問自己的話後,便有了這種底氣。
什麼親眼看見朱二牛來過衙門,昨晚朱二牛根本就沒有來過衙門,朱大牛倒是來過。總之不管是什麼人目擊,他連人是誰都分不清,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視物不清。這種人做人證自然是不夠有說服力,便也沒什麼好怕。
況且,但凡要點臉面的人,都無法忍受崔桃這般狗仗人勢的姿態。魏春來身為縣令,自然是不服氣自己居然被韓推官身邊的一條狗欺負,更有反駁她的衝動。
「魏縣令可敢保證,人確實沒來過你們縣衙?若來過,你可願因欺瞞上官而脫掉這身官袍?」崔桃繼續用挑釁的口吻質問他。
魏春來嗤笑一聲,「有何不敢?」
崔桃當即起草出一張文書,放到魏春來跟前,請他簽字畫押。
魏春來正要向韓琦控訴他的隨從沒規矩,掃了一眼崔桃舉在她面前的文書內容,發現那上面寫的居然是朱大牛。
「你這裡為何寫著朱大牛?」
「朱大牛朱二牛有什麼不一樣,反正都是他們兄弟,也不過就是差一個字。」崔桃滿不在乎道,並催促魏春來趕緊簽字畫押。
魏春來心中生疑,自然是不會動筆。
「我確實沒見過他,可我無法保證,是否有衙門裡的其他人見過他們兄弟。」魏春來猶疑道。
崔桃樂了,「魏縣令倒是有趣,我說朱二牛的時候,你應得干干脆脆,萬般肯定他沒來過衙門。但這文書上寫的是朱大牛之後,你倒是思慮周全了,才想到可能是衙門裡的其他人見過他。」
魏春來眨了兩下眼睛,賠笑道:「剛剛那不是剛得見韓推官,被韓推官的風儀所震懾,一時間沒想起來嘛。」
「請韓推官明鑒,下官的確什麼都不知情!」魏春來忙行禮,請韓琦為他做主。在沒有明確證據之前,像他這種知法懂法的官員,是不太可能主動坦白承認的。
崔桃馬上建議韓琦搜查,「想那朱氏兄弟都有那般大的宅可住,家襯幾百貫。魏縣令若真與他們勾結,家中想必更為富有,搜出來的錢財,魏縣令若能解釋出來歷,倒沒什麼了。若解釋不出,豈不就有問題了?」
「你們——」魏春來慌了,激動又氣憤地對韓琦道,「下官並無罪名在身,韓推官無權擅自查抄下官的宅邸!」
「魏縣令雖無罪名在身,但有嫌疑呀,昨夜朱大牛夜訪縣衙,今日他人便死在了家中,」崔桃在與魏春來對視的時候,眼珠兒一轉兒,「抱歉,我說錯了,卻不能說魏縣令這就叫就有嫌疑了,可能是衙門裡的其他人見了他。」
魏春來聽崔桃這話臉色稍微緩和了些,點頭應和崔桃,正是如此。
「因為不知道是誰,但人肯定在這個縣衙,那就是整個縣衙有嫌疑!」崔桃馬上對韓琦再度行禮,請求他允准自己搜查長垣縣縣衙。
韓琦淡淡地看向魏春來,「這理由可行?」
「這——」魏春來臉色大變,真沒想到韓琦帶來的這個隨從會如此耍無賴,先是拿朱氏兄弟試他,讓他放松戒備露出破綻,如今又拿話繞他,讓他再三窩火。最後這搜衙門的理由終究無法辯駁。其實誰都心裡很清楚,這搜衙門就是在針對他。
幸好他行事謹慎,焦屍被發現之後,他更是再三謹慎,確保萬無一失。
搜唄,這些人應該搜查不到,到時候便有他們的好看了。
「那就請韓推官搜查,但倘若搜查不到,還請韓推官給下官一個說法,嚴懲這個再三冒犯下官的小廝。」魏春來憎惡地看向男裝打扮的崔桃,那眼神恨不得將她扒皮抽骨。
崔桃雙手背在身後,搖晃著她裹著青襆頭球球的腦袋,對魏春來自信地笑:「魏縣令請放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我猖狂起來,那是誰都不帶怕的。」
韓琦本來冷峻著一張臉,淡定瞧戲,忽聽崔桃的話禁不住輕笑一聲。誰都不帶怕的?真不知她在依仗誰,敢猖狂成這副樣子?
崔桃隨即就在韓琦的允准下,帶著李才等人搜查長垣縣縣衙。王釗則帶人去搜查朱二牛買早飯的桂豐樓。
崔桃帶人離開之後,魏春來就站在韓琦跟前等待著,盡管他相信他放的東西不會被崔桃發現,但難免還是會覺得心焦,絕對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不能表現在臉上。
這時,已有衙役為韓琦重新上了茶。
韓琦端起新茶碗,聞了下茶香,好像才想起來魏春來還站在他跟前,便請魏春來落座,又叫人也給魏春來上一杯茶。
魏春來客氣地道謝之後,便接了茶連飲兩口,壓壓驚,盡量讓自己的鎮定不露破綻。
漫長的兩炷香後,魏春來的表情越來越放松。很顯然經過這麼久的搜查,那幫人什麼都沒發現,若又發現,就憑那狗腿子迫不及待的瘋樣兒,肯定早就把東西搬過來顯擺了。
魏春來心裡面漸漸有底了,不怕了,臉上甚至浮現了淡定的微笑。他盤算著一會兒如何跟韓琦算賬,再如何折磨那個狗仗人勢的小廝。不扒了他的褲子,把他屁股打爛,他決不罷休!
又過了一會兒,崔桃搖晃著她的青襆頭折返回縣衙大堂。
魏春來見她兩手空空,身後也沒跟著什麼人拿什麼東西,暗暗輕嗤,冷笑了一聲。
「還請韓推官給下官一個說法!」魏春來起身,立刻朝韓琦作揖,滿臉得不高興。
崔桃偏頭望一眼魏春來,點點頭附和:「是該給個說法了!」
「事已至此,你居然還如此猖狂。莫不是覺得韓推官為保你這只狗,連朝廷的禮法都不顧了?」魏春來可不認為韓琦會那麼蠢,如果他真那麼蠢還好了,他便可以上告大鬧一通,不僅可以嚴懲了這條猖狂的狗腿子,也可連其主人韓琦一道收拾了。
「不保我,難不成保你這只貪贓枉法的蛀蟲?」崔桃絲毫不氣惱自己被魏春來罵是狗,熬夜狗、貪吃狗、單身狗……她經常是不同品種的狗。
韓琦本不滿於魏春來對崔桃難辦辱罵,卻見崔桃絲毫不介懷,倒忘了,不能以常人的情況度量她。果真是一奇女子。
「你還敢胡言亂語詆毀我!」魏春來氣得吹胡子,指著崔桃的鼻尖就罵。因見韓琦沒有反應,他干脆自己喊衙門裡的衙差,幫他把崔桃給打出去。
門外的衙差聞言,都縮著脖子不敢動。
魏春來氣得三兩步衝到門口,欲訓斥他們無用,可嘴巴剛張開,他就看見了門東側有三個眼熟的檀木箱子。李才等人就站在箱子後面,眼神別有意味地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被耍的猴子一般。
魏春來怔愣之際,李才將箱子打開,裡面的金銀珠寶燦爛奪目。
魏春來晃了晃身子,這下才意識到自己完了。隨即蹲坐在地上,腿軟地起不來了。
李才等見狀,欲將魏春來架回大堂。
崔桃卻在這時候走過來,隨意靠著門框,瞅著癱在地上的魏春來。
「蛀蟲本就該爬著走的。」
李才一聽,馬上止步,也攔著身後的衙差們都停下。她師父要看魏春來爬著走,那就必須讓魏春來爬。
魏春來已經陷入了不可置信的驚惶之中,他直搖頭,覺得像是在做夢。
「不可能的,不會的,怎麼會……我藏在那麼隱蔽的地方,你們怎麼會找到?」
「你是指你把三箱寶貝藏在東跨院西廂房房頂的情況?太容易了找了呀,一抬頭就發現屋內房梁的高度與屋外的不相符,內有夾層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麼?」崔桃漫不經心地反問,顯然這事兒根本就沒難倒她。
什麼顯而易見???那是他費心找工匠特意打造的!!!
考慮在人最容易忽視的頭頂方向,安置了那麼隱秘的夾層,還做了假房梁迷惑人眼,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房頂上還藏著寶貝的事兒,這怎麼就顯而易見了?
魏春來絕望不已地想。
在李才的催促下,腿軟的魏春來只能乖乖地自己爬回大堂,連連跟韓琦求饒,解釋他這些錢並不是有意貪污。
「我發誓!朱大牛的死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是他做拐子犯案,被我拿個正著,他便拿錢賄賂我,我就貪財收下了!昨晚朱大牛找我,卻也沒什麼大事兒。他說他要帶他家二哥離開愛上書屋好,不干那些勾當,我還為他高興呢。我也不想再沾這些事兒了,反正我攢的這些錢都足夠花了!」
這時王釗那邊差人來回稟了情況,崔桃在韓琦的授意下,立刻動身抵達了桂豐樓。
崔桃忽然想起什麼,讓王釗差人告訴去負責調查牛肉售賣情況的衙役,「若攤販記不得把牛肉都賣給誰了,便直接把人帶去衙門。」
此時,桂豐樓已經關店了。
崔桃低調地從後門入,王釗就帶著掌櫃周福見過崔桃,周福又簡單地跟崔桃介紹店裡的其余五人,三名為在店裡幫忙跑腿的廝波,還有一名中年女子齊氏和她的兒子齊大郎在廚房做事。
「聽說你這裡不賣牛肉包子?」崔桃開門見山問周福。
周福點頭。
「朱二牛應該是你家的老主顧了吧?他今早在你家買了什麼吃食?」崔桃問。
周福:「羊肉包子和蔥油餅,他們兄弟每天早上都定時買這些。」
齊氏:「只要羊肉包子和蔥油餅一出鍋,我每天都會先給他們包好了,打發大郎去給送到櫃上。」
其中有一名姓張的廝波表示:「見他一來,是我把櫃上包好的東西遞給了他。」
但在這之前,那包東西已經放在櫃上有一會兒了,早上大家都忙,倒是沒人一直盯著櫃上那包好的包子和燒餅。
這之後,周福得知朱大牛吃了牛肉包子中毒死了後,嚇得連忙帶大家一起跪下,跟崔桃解釋他們無辜:「可我們這不做牛肉包子啊!」
崔桃沒多言,請周福帶她去廚房看看。
「既然店家不做牛肉包子,又是這麼明顯的毒殺,那包子放在櫃上的時候,怕是被人掉了包。」崔桃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跟王釗嘆道。
「凶手自然是不太可能下了毒,還留在這不跑。」王釗應和。
崔桃隨即笑著讓周福等人不必緊張,「我來廚房只是想看看,可還有包子、點心之類的吃食?這忙了一天的案子,我們都餓了,煩勞諸位給我們包幾斤吃食帶走。」
周福一聽松了口氣,忙笑著表示有很多,並且他不收錢,就當是犒勞諸位官人查案。隨後,周福就帶著齊氏等人一起在把廚房裡的包子、燒餅等分別打包。
崔桃收了這些東西,挨個看過他們打包的繩結,齊氏和三名廝波的打包繩結都為平結,齊氏兒子的為蝴蝶結,只有周福打的雙重單結。
崔桃滿臉堆笑地對周福道:「真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說了是小人自願犒勞諸位官人的!」周福還以為崔桃說帶吃食的事兒,忙賠笑道。
「你們還得跟我們去府衙走一趟。」崔桃說罷,青襆頭球球一晃,利落地轉身走了。
周福笑容繼續維持在臉上片刻,隨即臉垮了下來,不解問王釗等人什麼意思。王釗卻不給他們分辨的機會,直接將人綁了堵上嘴,塞進車裡,押入了縣衙。
早有衙役已經帶了三名買牛肉的攤販在衙門內等候。
崔桃當即讓這些攤販認一認,他們中誰買過牛肉。其中一名攤販指認了周福。
周福連忙驚惶解釋:「我昨天是買了牛肉,可我買來自己吃的,卻並沒有做包子下毒啊!」
「不急,你冤枉與否,會有答案的。」崔桃瞧周福辯解這勁兒,就知道他是那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人。
隨後在盤問齊氏等人的過程中得知,周福雖為桂豐樓的掌櫃,卻並不經常去桂豐樓,一個月偶爾去七八次,或看看店內經營的情況,或問候一下老客人。
魏春來那邊,只聲稱與朱大牛有過往來,並不知周福的存在。周福更加沒有提過魏春來如何了。
兩廂嫌疑重大的人都緝拿歸案了,卻互不相認,雙方的重要聯系人朱大牛卻死了,案子有些卡主了。
不過汴京那邊,林三郎卻有了動作。
今日正逢李大郎的休沐日,林三郎就邀請丁五郎和李大郎一起去了京外一戶宅邸。李遠就帶人跟蹤監視他們。
沒多久,那宅子裡就傳出女聲慘叫,李遠帶兵以搜查盜賊為名,闖了這間宅子,將這些人抓個正著。那場面李遠瞧了之後,竟禁不住胃裡翻湧,險些把他今天吃的唯一一頓早飯給吐了去。院內共有十一名女子,竟都穿著囚服,有五名正上著刑具,六名則戴著手鐐腳銬跪在上地上,衣衫被撕得破爛不堪,還沾著血。
李遠要解救這些女子,卻被林三郎喝止住了。
「你算什麼東西,來這摻和我們的事兒?這些小姐都是自願穿成這樣伺候我們,個中樂趣,你這種粗人自然是不懂。若抓盜賊,便去抓盜賊,卻別在這攪和了我們的雅興。你若想懲治我們,可得勞煩你們韓推官或包府尹親自出馬了,帶上十足的證據。」
林三郎隨即問那些女子,讓她們自己說說,她們是自願還是被強迫。
這些女子目光呆滯,畏畏縮縮地搖頭,沒有一個人敢控訴說一個『不』字,都紛紛應承是自願。
李遠氣得握拳,緊咬著牙,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退下。不過經他這一攪和,李大郎和丁五郎自然是不敢在這繼續留了,立刻離開。林三郎隨後也離開了,但卻留了人守在宅子門口。倘若再有開封府的人擅闖,可要具體證據了,再用抓盜賊的理由,他們絕不會讓開封府好過。
李遠氣得一拳頭捶在了樹上,把手背給打出血了,卻望著那院牆高高的宅院,無能為力。
「李大哥,還是趕緊把這事兒告訴韓推官和崔娘子他們,我看咱們這貿然闖入會帶來麻煩,及時上報,崔娘子那邊說不定還有解決辦法。」其他衙役給李遠出主意道。
李遠應承,一面差人送消息給包府尹,一面親自騎快馬前往長垣縣,跟韓琦和崔桃回稟了這邊的情況。
「屬下有罪,是屬下一時沒忍住,聽到那些女子的慘叫聲,便帶人闖了宅子。本以為抓他們一個現行,他們便會慌神交代……」李遠跪地磕頭,給韓琦賠罪。
「起吧,無大礙。」韓琦淡聲道。
崔桃在旁安慰李遠:「你闖了進去,卻也有些用的,至少那三個畜生停手了。」
李遠得知了這邊的調查也沒有拿到太多實證可以去治罪林三郎,甚至連夢婆是誰都不知道,蹙眉焦急不已,「那我們如今該怎麼辦?任憑那些人逍遙往外?」
他通紅的眼睛裡幾乎在噴火。
「那場面你們是沒見著,那些小娘子一個個便跟、便跟……」李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便是被林三郎一刀插進肚子裡,她們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崔桃接話道。
李遠詫異:「好像是這樣的,但為何會這樣?」
「是這裡的摧殘。」崔桃指了下腦袋,「況且敢有反抗的,只怕都死了,不然怎麼會有十具焦屍。我猜應該是一批人進去後,他們將最終不合格的攢到一起處置,甚至把這當成是一種狂歡的儀式。」
「便是為奴為婢,都要登記在冊,若有死亡皆要報與官府。這些女子卻連個家奴的身份都不配有。倒不知這夢婆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女子,可以悄無聲息地將人供向京城?」王釗嘆了口氣,費解不已。
王釗剛剛口中所說的家奴,便是如張昌那般是正經人家裡頭伺候人的家僕。
除因罪淪為官婢的情況之外,絕大多數的奴婢與主人家都是雇佣關系,即以契為約定。奴婢已非前朝那般,為主人家的私產,待遇甚至不如耕牛。在前朝時,主人無故殺害奴婢,不過徒刑一年。而在本朝,若有此類情況發生,懲罰是『減常人一等』,也便是說主人家即便不會以命抵命處以斬刑,卻也要被判流刑三千裡,這點比起前朝變化頗大了,是相當嚴重的懲罰了。
「除了孤兒之外,哪個孩子不是爹娘養得。爹娘不報官,官府自然不知道。既曾有易子而食的情況存在,賣女求財還算稀奇麼?」崔桃語氣譏諷,顯然對於這種情況也很不爽。
「若拿那些人的殺人的證據,就得靠朱二牛的證詞。如今汴京那邊,皆打草驚蛇了,若再查不出實證來,韓推官此番回去只怕會十分難做。」王釗擔憂道。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韓琦。
韓琦一直默然聽著眾人說話,見眾人此狀,原本輕輕敲桌的手指停下了。
「無礙。」聲音還是風輕雲淡。
此話卻並不能安慰到王釗和李遠等人,他們只覺得韓琦實在安慰他們。特別是李遠,很內疚自己的衝動會給韓琦帶來麻煩。可是要他栽經歷一次,他怕是還會做同樣的選擇。
唯有崔桃端著一杯茶低頭慢慢飲用。
李才好奇地看著崔桃:「崔娘子不擔心麼?」
「擔心什麼,便是打草驚蛇了,李三郎等人干得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相信憑韓推官的能耐,參一本把他們罵得無言可辯很容易。麻煩的是朱二牛,到底跑哪兒去了,現在人還不出來。如今這長垣縣都已經被開封府的人控制了,這麼好的機會他若再不珍惜,回頭真可能沒命。」
王釗和李遠竟異口同聲:「那如果他也死了?」
「還有周福和魏縣令,不知可否嚴刑逼供?」崔桃突然雙眼發亮地看向韓琦,「保證看不出傷。」
王釗:「……」
李遠:「……」
他們莫名覺得後脊梁發冷是怎麼回事?
至天色大黑,崔桃已經無聊的扎了個小草人,用銀針在草人各個要害部分扎了好幾個來回,看得王釗和李遠都覺得自己身上好像也被扎了一般。
「人來了!」李才在外頭激動地喊道,隨即他將外表狼狽的朱二牛拉進了衙門大堂。
朱二牛頭上還掛著幾根稻草,本有些害怕,縮著脖子,略有些哆嗦,隨即看到了崔桃,一直繃緊的情緒終在這一刻爆發,哇地大哭起來。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大哥吃了包子人就不行了,他跟我說有人要殺我們,叫我快跑,翻牆跑,不要再留在長垣縣,盡快去開封府報官。我本來躲在劉二家的草垛裡,打算等晚上了再走,聽說開封府的人來這查案,我就等天黑趕緊來了。」
朱二牛接著就跟崔桃哭訴他大哥死得好慘。
「為他報仇!讓凶手死得比你大哥更慘!讓凶手丟盡臉面,在天下人的唾罵聲中,死在開封府的狗頭鍘下,如何?」崔桃氣憤地拍一下桌,問朱二牛這樣行不行。
朱二牛愣了下,忙點頭表示行。
「那就把你所指的所有人和所有情況都供出來!」崔桃道。
朱二牛用袖子抹了抹眼淚,便對韓琦老實供述。
他們兄弟起先日子過得清苦,朱大牛身子不好,需要名貴藥材才能養身,朱二牛又年幼需要照顧。朱大牛便在周福的慫恿之下,跟著周福干起了『拐人』的勾當。說是拐人,其實那些女子的父母都知道,會給他們高於市面價格三倍的錢財。
那些窮苦地方的百姓,多是沒見過世面,又急需用錢,更有不少指望著賣女兒換錢,給家裡的兒子娶媳婦兒。賣一個頂三個的價錢,對她們來說反而是好機會,便也不問太多,就把女兒舍了去。
照周福的話說,他是把窮苦人家的女兒送到富貴人家享福去了,便是去做婢,那日子也比得過中戶人家的閨女了。朱大牛起初也信了,一切都配合周福的安排,負責短暫安置這些女子,並按照周福的吩咐,將這些女子送到汴京指定的地方。
朱大牛家的幾間房子,的確就是用來安置這些女子所用,那些碗筷被褥也是給她們准備的。一般都是周福將這些女子帶回長垣縣,有時在時間上來不及立刻出發,把人送去汴京。朱大牛就在自己家裡負責安置她們一晚,第二日送她們去。
這些女子也都聽話,似乎是一路上都聽信了周福的熱情解說,以為她們此去就是給富貴人家做丫鬟『享福』了。不過是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計,不用下地干粗活也不用養蠶織布,這種情況對她們來說就是享福。
「周福就是夢婆?」韓琦問。
朱二牛茫然地望向韓琦:「什麼夢婆?我沒聽過這個,我只知道大哥跟周福一起做這個活計,有時候我也幫著大哥一起將這些女子送往汴京的春花樓。」
「焦屍呢?你可知情?」崔桃感覺到朱大牛應該是很多事都瞞著朱二牛了。
「長垣縣發現的那些焦屍麼?」朱二牛更加茫然。
崔桃換了個問法,她問朱二牛,在焚屍當夜,朱大牛可在家。
朱二牛搖了搖頭,「那會兒不在,我跟著大家一起幫忙去滅火回來,才看見我大哥回家了。」
盡管朱二牛對很多事情不知情,但他知道周福與朱大牛一起拐人送往汴京的情況,有他這份兒證供,就足以證實周福下毒殺人的動機。
「那這夢婆到底是誰?」王釗疑惑問。
第43章
「先查封春花樓。」韓琦道。
既然這春花樓也是其中一環, 拔出蘿蔔帶出泥,定會有其他線索一並帶出。特別是林三郎那邊, 應該能從春花樓那裡找到牽涉的證據。
李遠當即領命告退,只要能抓到林三郎那些人, 現在要他拼命都可以。
既已經有人證證明,再審周福之時理該變得容易些。誰料即便有朱二牛的指證, 周福卻仍然拒不認罪。
明擺著是他下毒, 他卻不認, 便是故意在耍無賴。如果案子只涉及周福一人,他不認罪也就罷了, 但如今牽涉巨大, 不僅干系到處理那些囂張官貴的問題,還關系到那些已經被拐騙的以及以後即將被騙和折磨的女子們的性命。
因為沒有現代高科技的刑偵手段去進行所有細微痕跡的追蹤檢驗, 進而高效地去指證相關涉案的犯人,所以刑訊逼供的存在,就有其歷史合理性。
周福的證供尤為重要, 必須要讓他坦白,當下就正該是用刑的時候。
不光是崔桃,王釗等人也都希望韓琦能夠允准對周福用刑。
韓琦看了眼崔桃, 只淡聲囑咐一句:「別把人弄死了。」
「好咧。」崔桃立刻起身,叫李才把周福押到隔壁間。
李才忙請示問:「崔娘子都需要用什麼刑具, 我這就去拿——」
「牢裡的那些就太沒新意了,我這有一個好想法,你去找兩個木匠現做一個。若有現成的木板, 大約半個時辰就能做出來。」
崔桃說完就畫了一張圖,特意標明需要注意的地方,讓李才去辦。
周福被押到東側間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押他的兩名衙役身上有股子歡快勁兒。他本來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他被兩名衙役綁在長凳上,聽兩名衙役高興地對崔桃說「成了」,才確定真的不是自己的錯覺。
「你們……你們要干什麼?」
周福被綁在只有六寸寬的窄凳上,本就覺得非常不舒服,又見崔桃手拿著扎滿銀針的草人兒,忽想起崔桃之前在桂豐樓時的表現。她前一刻還嬉皮笑臉討吃食,轉頭就突然變臉,那樣子這叫人害怕,周福心裡莫名地忐忑起來。
他活到這歲數,做了多年『選人』的營生,所以他見識過的人不在少數。眼前這一位,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周福剛想到這裡,眼睛突然被蒙上一塊布,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什麼都看不到了,那種因未知害怕而帶來的恐慌感,讓他備受折磨。
「你們要干什麼!你們是衙門的人,你們怎麼能對我這麼做!這是嚴刑逼供,我冤枉!我是冤枉的!我被誣陷了!」周福慌張地大喊,以求通過這種方式,能夠制止對方接下來的行為。
崔桃拿著戒尺在周福臉上拍了拍,「慌什麼,我還沒動手呢。這能叫出來的都不叫疼,不疼怎麼算嚴刑逼供呢?所以為了坐實你對我的指責,我會好好對你嚴刑逼供的。」
「在我下手之前,你可還有話說?」崔桃懶懶地問,其實這句她非常不想問,她怕周福一旦繃不住都招了,那她就無處可發揮了。
「我冤枉!你們放了我!放了我!放了我!」周福仿佛沒有聽到崔桃的那句問話,不停地大喊冤枉。
崔桃讓衙役把周福的鞋脫下,然後從小人兒上拔下了三根銀針……
周福張了張嘴,脖子青筋暴凸,他極力想喊出聲來,但聲音終究是沒有發出來。
豆大的冷汗順著他的臉頰不停地往下流。
崔桃用戒尺輕輕戳了一下周福的身子,周福嚇得立刻渾身顫栗起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還是說不出來,這種憋屈的絕望感讓他更加恐懼了。
「很害怕是不是?看不見,喊不出,別著急,你馬上還會聽不到。要知道你現在所受的這些,不過是被你拐去賣掉的那些女子所遭受痛苦的百之一,甚至千之一。那這點折磨對你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崔桃說著,又下了一根銀針,這下周福徹底聽不到了。
看不見,喊不出,聽不到,但整個人卻是完完全全清醒的狀態中。
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恐懼了。周福不知道下一刻崔桃還會對他做出什麼,他在腦子裡做出了各種揣測,害怕什麼想什麼,陷入無限的恐慌之中……
崔桃前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李才馬上來告訴她,她要的那個刑具已經做好了。
李才看看左右,又悄悄地對崔桃道:「剛瞧見街上有家鋪子在賣冰雪冷元子,便給師父帶了三份兒。」
這時節還不算太熱,鮮少有賣冰雪冷元子的。正因為不常見,李才覺得崔桃肯定會喜歡,就特意買給她
崔桃一聽是三份兒,笑著稱贊李才懂她。
三大碗冰雪冷元子,每一顆都圓圓的,顏色淡黃,它們被沁入在冰水裡,有碎烏梅肉和紅色的枸杞點綴其中,看著就覺得可口誘人。崔桃用匙從冰水裡舀一顆送進嘴裡,口感冰冰清涼,不需要過多的咀嚼,舌尖碰一下,再用嘴抿一下,這小圓子便像化在嘴中一般,沙沙冰涼,滿口沁著甜絲絲的濃郁豆香。
這冰雪冷元子雖然跟一般的甜品一樣甜,但比一般的甜品要香很多,甚至可以飽腹,所以吃起來有種踏實感,讓人特別容易有好心情。
崔桃也不是吃獨食的人,讓李才也吃一碗。
李才卻連連道不用,「買來就是孝敬師父的。」
「衝你這份兒孝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教你。」崔桃也不客氣,痛快地把第三碗也吃完了。
時間差不多了,崔桃就回了東側間,摘下周福眼睛上的黑布。
周福突然見光還有些不適應,本能地閉了下眼睛,才眯著眼睛適應眼前所見,當他看清楚崔桃的臉時,嚇得渾身又開始顫栗起來。
崔桃冷冷瞥他一眼,拔下了兩根銀針,直接插在了小草人的腦袋上,那位置好像是從腦袋的兩處眼睛的位置貫穿。
周福看得懼怕不已,身上又是一波顫栗。
「這就怕了?可這才用了幾根銀針,還有這麼多沒用上呢。」
周福用過不停地搖頭來表示,他不行了,不要了。
崔桃提醒道:「你可以說話。」
「求求你……別這麼折磨我了……求你……我不行……別……」周福磕磕巴巴求饒道。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周福還以為崔桃要譏諷他現在狼狽,但聽她接下來的話,他又是嚇得心驚膽戰。
「不活得挺好麼,能呼吸,能說話,能求饒,還能看見這世道都是什麼鬼樣子。那個被你殺死的朱大牛,他可是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崔桃用戒尺拍拍周福的臉蛋,唏噓感慨,「你可真幸福啊!」
「不不不……別……」
「別招供!」崔桃接了周福的話,「千萬別招供,我這還有招沒使完呢!」
「我招!我招!求姐姐快饒了我吧。」
「誰是你姐姐?」崔桃嫌棄道,「我怎麼可能會有你這種喪盡天良的兒子!」
「仙姑,求仙姑饒了我,我招,我都招!」周福馬上改口求饒道。
「都招了?」崔桃問。
「都招!」周福乖乖道。
「最好不要如此,我還有個剛做的刑具。」崔桃說罷,叫人將周福放下來,讓後就帶著周福去院子裡欣賞了一下她新做的刑具。
只見方形的厚木底座之上,插著密密麻麻拇指寬的刀刺,這些刀刺之上,擺著一把鏤空的凳子,凳子後有一木柱,上有一根繩子吊著。
崔桃告訴周福,犯人由木柱上的繩索吊起,然後綁在凳子上。
「別瞧那像是個凳子,實則四條腿是活的,一坐上去,就會下塌到刺刀之上,身體的重量全靠那根繩子吊著。」崔桃跟周福解釋道,「這刑具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觀音坐蓮。等繩子一斷,啪坐下去!那感覺就跟觀音要給你送上西天一樣爽快了。當然是不大可能立即就死的,臀肉多而耐刺。憑我的醫術,及時給你止血上藥,反復來個十次八次應該不成問題。」
周福只聽崔桃的形容都覺得屁股疼,難以想像那些尖刀真扎上會是什麼感覺,他嚇得渾身哆嗦,連連跟崔桃表示他絕不會撒謊。
崔桃哼笑一聲,不置可否。
這時,韓琦等人也出來了,一起見識了院中的刑具。
王釗直嘆太絕了,他在衙門這麼多年,就沒見過這般狠辣的刑具。
韓琦隨即負手回屋。
崔桃就帶著周福進了大堂,令他受審。
周福看起來身上無傷,卻渾身都已經被冷汗濕透了,整個人像是剛從地獄裡逃命出來的一般,仍然有些驚恐未定。
眾人見之前還敢在韓推官跟前油嘴滑舌、虛與委蛇的周福,如今竟成這副樣子,心中不禁有些暢快。看向崔桃的眼神,可不敢再有半點兒怠慢了。真看不出來,瞧著面貌如此清麗甜美的嬌柔女子,居然有如此驚人的狠絕手段。
崔桃倒不在意他人看她的眼神如何,拿著白絹帕一根根地擦拭著她的銀針,然後一根根收起來。
眾衙役:「……」看起來更加可怕了!
「小人的父親便是個拐子,到小人這便子承父業了。小人與朱大牛自幼相識,因瞧他父母去得早,一個人拖著病弱的身子還要照顧兄弟,不禁同情他,加之小人做這個活兒也確實需要個幫手,便讓他跟小人一起來干。
我這人耐性不如他,處事也不如他謹慎,所以有些事兒交由他來做,比我更合適。於是這七八年內,都是我便負責在各地跑走,挑選合適的女子帶回來。他則負責在長垣縣以及汴京地界,聯系買家,」
周福簡單介紹了他這些年跟朱大牛一起干活的情況,接下來他便交代了他毒殺朱氏兄弟的緣故。
「近兩年,我們的主顧只有一家,春花樓。春花樓的楚鴇母是個爽快人,每次給的錢都最多,我們自然就願意跟她做生意。楚鴇母跟我們說過,她買來的這些良家女子並不會留在樓裡接客,而是送到各處有需要的勛貴之家伺候人去。小人想著這更是好事兒了,那些小娘子從清苦地方出來,能到富貴人家享福,那我們這些做拐子的也算積德了。
在半年前,朱大牛按照以往的習慣去給春花樓送人,楚鴇母聽說朱大牛直接出城回家,便讓朱大牛幫她處理兩樣東西,找個地方倒了就行,東西已經給裝到他車上了。
朱大牛回車上的時候,見車上面有兩桶泔水,也沒多想,以為就是倒兩桶泔水的事兒。等他趕車出城之後,發現車上有一袋錢,他打開錢袋發現裡頭都是金銀珍珠,才發覺得不對。後來他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兩桶泔水倒了,才知道那裡頭真正裝著什麼。」
眾衙役聽說那楚鴇母居然將兩名身量纖瘦的女子硬生生塞入桶中,還加了泔水,個個驚駭之余憤怒不已,都氣得握拳。也恨這周福在敘述這些經過的時候,居然沒有多少內疚之狀。
「他當即便來找了我,我能有什麼辦法,屍身已經到了我們的手裡,若報官我們身微言輕,豈能說得清楚?再說報官了,我們做拐子的事情也會一並被查出,誰願意被刺字流刑千裡?我們都還有家人需要照顧!
所以我們便硬生生把牙打碎了往肚子裡咽,忍下了這樁事。誰知後來那楚鴇母得寸進尺,每次都要朱大牛幫忙處理屍體。她倒是給了我們不少錢,說我們大家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同榮同損。」
周福表示即便他們憤慨難當,可這事兒已經做了,大家誰都洗不清。他和朱大牛在無奈之下,只能跟楚鴇母共沉淪。雖然拿得錢更多了,但卻是整日提心吊膽。
「焦屍案出了之後,我們都怕事情敗露,楚鴇母那邊特意過問了緣由。朱大牛給的解釋是說,他在運屍的過程中,半路車壞了,又不能把屍體撂在路邊。只能把車上的人和連同掩藏屍體的稻草,一起放在山溝裡燒了。卻沒想到這事兒被衙門的人發現,上報了開封府。不過好在這魏縣令和他相熟,他已經從魏縣令那裡解到這案子沒什麼線索,所以大家只要暫且消停一段時間便沒事了。
楚鴇母那邊本是信了他的說法,可前日他突然跟我說,他要帶著他兄弟搬離長垣縣,洗手不干了。挽留無果後,便心生懷疑,找了楚鴇母商議此事。楚鴇母說朱大牛兄弟知道的東西太多,哪怕他存有一點焚屍上報的可能,都必須殺了滅口,讓我當斷則斷,否則就是連累大家。
我便在昨日特意買了牛肉,包了朱氏兄弟最愛吃的牛肉餡包子,每個裡面都下足了毒。便在今天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在櫃上掉了包,並親眼看著朱二牛拿走了包子。」
周福接著就交代,他之所以會這樣安排,正是因為桂豐樓不賣牛肉包子。桂豐樓在早上忙碌的時候,的確不會有人去特意留意櫃上的東西。
周福之所以敢選擇這樣下手,便是想玩一招燈下黑,以為沒人會想到這牛肉餡的包子會是桂豐樓裡人的替換的。
眾衙役們聽到這裡,慣例在心中佩服起崔桃來,幸虧她敏銳才能察覺出來。若換成是他們,還真是容易根據』桂豐樓不做牛肉包子、包子放在櫃上沒人注意』去推斷凶手另有其人,以為桂豐樓只是倒霉被誣陷了而已。
「魏春來與朱大牛之間的干系,你不清楚?」韓琦問。
周福搖了搖頭,「我只是聽朱大牛說過,他跟魏縣令還算相熟。」
「那你在外可有什麼綽號?」韓琦再問。
周福怔了下,低下頭,低聲道:「夢婆。」
「什麼,你竟然是夢婆?夢婆不應該是女子麼?」王釗不禁驚嘆出聲。
「便是為了掩人耳目,才起了這個綽號,叫人意料不到竟然是我。」周福悶聲解釋道。
眾衙役作恍然大悟狀之時,崔桃哼笑了一聲,「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很想為我試試新刑具。」
韓琦聞言輕笑了一聲,顯然他也早就聽出來周福在撒謊。
「終於可以試試我這刑具的厲害了!」崔桃嘆道。
周福聽這才恍然反應過來,忙辯解自己說的都是實話。但崔桃根本不聽,衙役們更是聽從了崔桃的吩咐,迅速地將他綁在了刑具之上。
韓琦手捏著驚堂木,凝眸望著在屋外折騰的崔桃,不禁重吸了一口氣。她過去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連刑具都會做?這是僅憑看書就能得來的東西?
待周福被綁好之後,崔桃就拿了一根蠟燭,去燒那吊著周福身子的繩子。周福嚇得當即嚎啕大叫,那叫聲比殺豬還難聽。
眼見著草繩被燒黑了,燃起了火焰,周福驚恐地仰頭看一眼,又低頭看一眼,嗷嗷大叫著喊:「我說實話!夢婆不是我,是魏縣令,魏春來!」
眾人看著周福都沒動,周福瞪大眼看著馬上燒斷的繩子,隨即嚇得緊閉雙眼,再度大叫一聲。在他身體身體下落的瞬間,王釗等人將周福架起,扯了下來。
周福在地上滾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後臀,余驚未定地重重舒一口氣。
「最後一次機會。」崔桃警告道。
周福一聽崔桃說話就哆嗦不止,看都不敢去看崔桃,連連點頭,發誓自己一定會乖乖道出所有的實情。
原來周福剛剛說的那些經過都是半真半假,摻了水分。
周福早就跟縣令魏春來鬼混在一起了,魏春來原本曾是周福的客人,他很滿意周福提供的女人之後,便將他結實的有同好官員也介紹給周福。後來竟有了口碑,一個介紹一個,竟然搭上了京中權貴的線。
魏春來一則是為了錢財,二則也是為了討好權貴,來便跟周福沆瀣一氣,合起伙來做生意。
後來,因有客人不太滿意周福選來的女子『沒見過世面』,魏春來便安排這些女子先去春花樓受教。
所謂春花樓楚鴇母算計朱大牛,其實也並非是她一個人的主意。是魏春來擔心朱大牛還『清白』,一旦在哪一天發現他們真正的勾當會有風險。所以魏春來就和楚鴇母商議了拉朱大牛下水,安排他負責處理死屍。
還有下毒滅口朱氏兄弟的事,也是魏春來的主意。昨日深夜,魏春來讓朱大牛來縣衙找他,便是有些懷疑朱大牛當初焚屍的動機。
魏春來與朱大牛假意周旋半晌之後,察覺道到朱大牛有問題,便通知周福滅口。那牛肉本是周福買來准備自己吃的,因考慮到朱氏兄弟愛吃,他就拿它做了包子餡下毒。
至此,才算完整正確地交代了整個經過。
魏春來隨即被帶來跟周福對峙。
魏春來起初還以為周福並沒交代出自己,假話連篇地跟韓琦再度表示:「下官只是和朱大牛相熟,收了他的賄賂,別的事情下官真不知道。」
周福哆哆嗦嗦地在旁哭,不停地給韓琦磕頭懇求:「求韓推官一定要保住我的一雙兒女,魏縣令曾威脅過我,那焦屍案如果敗露了,查到我身上,我若敢把他供出來,他便弄死我的孩子!我剛剛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魏春來聞此話,才恍然意識到,周福居然把什麼話都交代了。
「你個蠢貨!你怎麼能什麼都說了!留我在外,我尚且可以周旋,救你一命!」魏春來怒叱周福。
周福直接趴地上哭了,「我再不說,生不如死了,等不你救我的命。再說你自身都難保了,豈可能會顧上我?」
「魏春來,便是他不交代,你當我們便會信你的話?」崔桃哼笑一聲,「這個夢婆,既然是能聯絡到汴京官貴的人物,不跟官或貴擦點邊兒,哪裡能做到?
周福解釋說,他叫夢婆的緣故是大家都想不到。他祖上就做拐子,有什麼讓大家想不到的,何至於特意起個這樣的綽號?倒是魏縣令叫這個,才真叫人意想不到。不過可惜了,我們開封府的都不是一般人,都想到了。」
眾衙役心中不約而同地腹誹:崔娘子太客氣了,最多就你跟韓推官想到了,我們真沒想到。
魏春來癱坐在地上,整個人像失了魂兒一樣,呆呆滯滯。
接下來就是詳細審問,拿到了魏春來簽字畫押的證詞,在並上周福的一起,帶回開封府。
倆涉案要犯魏春來和周福自然也要押送回汴京。
不過囚車走得慢,押送的事兒由李才負責即可。
崔桃和韓琦等人先行騎馬趕回開封府,繼續處置春花樓楚鴇母和林三郎等涉案人員。
因為現在已經有現成的證供,再去緝拿這些人就不費事了。魏春來手上有一個賬本,除了記載了林三郎、丁五郎和李大郎之外,上面還記載了十位的官員和世家子弟。這些人一樣都要被傳喚。
當然,因為此案波及面廣泛,涉案者多為權貴,自當上報上面請求定奪。
崔桃在韓琦去找包拯之前,特意攔住了他的去路,「能不能跟韓推官打個商量?」
「說。」韓琦睫毛微顫,低眸看著崔桃那張清麗甜美的臉龐。
「如果只按照律法處理這些人,未免太便宜了他們,能不能請上面同讓他們在死前也都體驗一下那些女子生前所遭受的一切,?」崔桃見韓琦默然看著自己沒吭聲,還以為他不太贊同她這種『暴戾』的提議,馬上換個說法道,「我認為刑罰的設置不僅是為了震懾和預防犯罪,還應當讓犯案者領悟到其中的痛苦,促使他們反省懺悔。有懺悔的懲罰,才算真正的懲惡。」
韓琦「嗯」了一聲,對崔桃囑咐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
韓琦走後,王釗等人就湊了過來,連連稱贊崔桃在這樁案子裡的表現極佳。真想不到那周福和魏春來居然如此狡猾,竟然都是先招假供去糊弄人,幾乎把他們都給騙了。
「對了,崔娘子讓人做的那個刑具可真嚇人,那要是坐上去,不得爛開花了麼?」王釗驚嘆道。
崔桃笑一聲,問那刑具如今在哪兒。她帶著大家去瞧了之後,直接坐了上去。倒把王釗、李遠等人嚇得都驚呼阻攔她。
卻沒誰想到,那鏤空的『凳子』在受重崔桃,往落下去的時候,下面的那些刀刺也都跟著落進了木底座之中。崔桃最後只是坐在了一塊木頭上。
「原來這只是嚇唬人的?」王釗等人恍然大悟。
「不然呢,還真把人刺得血淋淋的,瀕臨致死?只是通過用刑這種手段逼供而已,卻不能濫用刑罰,不然我跟那些窮凶極惡的凶手又有什麼分別?」
崔桃一席話,令王釗等人都頗感受教。隨後她就在眾衙役不絕的敬佩目光中,晃著青襆頭的腦袋,瀟灑地走了。
再說包拯,從韓琦口中得知整個案情之後,當場拍桌痛斥這些官貴放僻淫佚,若此風不正,大宋官員還有有何臉面去面對百姓。他氣得再不說二話,直接進宮面聖。
因案情重大,呂夷簡等人也被傳喚至宮中議定此事。大理寺和御史台也參與其中,刑部也來人了,卻不是刑部尚書,而是兩位侍郎。因此案中重要涉案人員林三郎正為刑部尚書之子,這林尚書自然被回避了。
林三郎得知自己所為的那些事情敗露,忙哀求父親為自己想辦法。
「那些女子見兒子出身尊貴,都是自願獻身來討好兒子。兒子年輕,自是招架不住這些,這又怎能算是兒子犯罪呢?要怪也該怪那春花樓楚鴇母哄騙兒子,獻給兒子這些拐來的女人。」
「我自會在奏折中寫明,為你澄清此事。但此事之後,你可要收斂些,不能再干這種丟人的事!」林尚書訓斥他到。
林三郎連連應承,請林尚書放心。
林尚書便關他在家中禁足,想等著此事風聲過了再說。卻不曾想,他這請罪陳明的折子剛遞上去,開封府便來人強硬抓走了林三郎。
林尚書怒極,阻攔質問王釗:「到底是誰給你們的膽量,居然敢來尚書府抓人?」
「自然是官家。」王釗亮出御賜金牌,震得林尚書當即腿軟,隨後跪了下來。憑著他的寶貝三兒子如何哭哭啼啼哀求,他也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衙役們押走。
共計十三名官貴,陸陸續續被緝拿歸案,未有一家徇私求饒成功。
起初有幾個人以林三郎為代表,仗著家世顯赫,不肯交代。但開封府在亮出十足的證據之後,也不管他們認不認嘴,別讓他們體驗他們自己曾弄來折磨人的刑具,而且所有人都換上了囚服才執行。
林三郎這才後悔莫及,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求饒,對於他犯下的種種惡行最後都如實交代了。
情況確如崔桃之前所猜測的那樣,這些人對於訓教不合格的女子會有特殊的懲罰。他們會挑選一個大家都合適來的日子,在那座叫『肆苑』的京外宅邸內狂歡,聽話的要看著那些不聽話的女子是如何被折磨致死,甚至死後屍體還要被火灼燒。倘若她們之中以後還有人不乖巧,敢反抗,便依例同樣懲罰,如此制度下幸存下來的女子早就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三日後,開封府開堂宣判此案,包拯親自出馬主審,下令將魏春來、周福、楚鴇母、林三郎等共計十六名嚴重涉案人員處以斬刑。
鮮血一遍又一遍染紅了地面,卻換來百姓們一陣陣拍手叫好的歡呼聲。
晌午的時候,汴京下了一場大雨,那著粘著罪人鮮血的地面又被衝刷得差不多快干淨了。
下午的時候雨停了,天兒卻還是涼意十足。
這麼大一樁案子告破,大快人心,當然要好生慶祝一下。碰巧兒天涼,崔桃就張羅著吃火鍋。
崔桃在院中間臨時砌出一小灶,將鍋放在上頭,又用牛油和各種香辛料炒出了火鍋底料,盛出一部分存在罐中封好,用於以後再用。余下的部分添水,加羊蠍子牛骨慢煮半個時辰。
這期間這煮肉的香味兒一陣陣地往外散發,饞得人直流口水。
崔桃禮貌性地邀請了王釗、李遠、李才等人,本以為他們中有人可能會回家,未必會應邀,卻不想都答應了下來。
王釗還問崔桃要不要邀請韓推官也來。
崔桃根本沒想過讓韓琦跟大家吃這東西。韓琦那張臉外加他渾身清雅的氣質,在崔桃看來更適合喝露水。
不過既然王釗提到了,他如果說不請未免有些不大好,崔桃便讓王釗去請,反正他也不會來。
卻沒想到,到了晚飯的時候,韓琦居然也來了。他穿著一身深青色的錦袍,倒把他的身材襯托的更為修長,人更顯穩重雅致。
崔桃看他這樣,更覺得他跟熱鬧又重口味的火鍋有點不搭。等眾人准備落座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趕緊叫王四娘再搬一個凳子和拿一雙碗筷來。
接著,萍兒就將洗好的青菜,崔桃自制的魚丸、蝦丸、牛肉丸和蘑菇丸子端上來,另還有切好的幾大盆羊肉卷和牛肉卷,青蝦、蘑菇、鴨腸、黃喉等物也都少不了。
鍋裡頭有煮好的羊蠍子軟軟爛爛的,在鍋底調味料的煨燉之下,味道絕美。
大家紛紛端著碗,迫不及待地先夾著羊蠍子啃起來。
崔桃也加了兩塊出來,然後看那邊的韓琦才緩緩起筷。
「這兩塊好。」
崔桃隨即就把自己的碗跟韓琦換了過來,她夾的那兩塊兒比較容易吃,直接用筷子便可將肉剔下來。指望韓琦直接拿骨頭上嘴去啃,幾乎是不大可能的,畫面無法想像。
果然也如崔桃所料的那般,韓琦只是每次用筷子夾一小塊肉送進嘴裡,吃相很斯文。
除了這些涮火鍋吃的食材,崔桃還准備了冰糖銀耳雪梨,荔枝膏水和冰雪冷元子。
火鍋吃熱了,還有渴了的時候,喝上一碗敗火潤燥的甜品正合適。
「這蘸料好吃,特別是這肉卷,涮得剛剛熟了,在這蘸料裡一滾,粘著麻醬好花生碎入口,簡直太香了。」王釗夾那一筷子肉卷,大概就有半碗了,在蘸料碗了一攪和,統統都塞進嘴裡,滿足至極,真的是太爽了,美妙到讓人禁不住想尖叫。
韓琦斯斯文文地吃著,其實也用了不少。大家如何熱鬧地叫著,他不會跟著附和,但也不會掃興,偶爾也會應和兩句,所以並不會給其他人帶來不舒服或者格格不入的感覺。
等這一頓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大家幫著崔桃收拾完碗筷,就各自告辭了。
韓琦最後一個走,對崔桃道:「倒是辛苦你了。」
「有關吃的事兒,我從來都不覺得辛苦。」崔桃見張昌一直不在,便略送了送韓琦。
在陪著韓琦站在門口等馬車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忽然亮起了煙火,一抹光亮升天,突然炸開,煞是好看。煙花這種東西,不算便宜,突然放這個自然是什麼人在慶祝什麼。崔桃便想到今天斬殺了十幾名官貴的事,或許這些人早在京城得罪了不少別的勛貴,所以這會兒便有貴人放炮慶祝了。
馬車來了,崔桃便對韓琦道:「韓推官慢走。」
「倒是很久沒叫過大人了,不允的時候一直叫,允了的時候便不叫了,可是故意如此?」韓琦還在看著天上的煙火,似乎只是隨口一聊。
「大人。」女聲輕輕的,帶著一絲清甜,在他左耳畔突然響起。
韓琦怔了下,扭頭看向崔桃,卻發現崔桃早已不在他身邊了,等他回頭去看,才看見她跑走的背影。
崔桃跑了一段距離之後,突然回頭,發現韓琦還在,就對他又笑了一下,舉著手裡的燈籠對他搖晃了一下,似乎像是跟他說再見,隨即才徹底跑開了。
馬車在門前停留良久,韓琦才上了車。
此後三日,因為開封府暫時沒有案子,崔桃也沒有在韓琦面前現身。
韓琦在第四日的時候,問起崔桃近日在忙些什麼。
王釗馬上道:「哎呦可了不得,她自己弄了些磚和木頭,要在荒院裡建個涼亭。我頭一天看見的時候,她才在院東側挖了坑,如今涼亭都差不多蓋好了,只差在上面鋪瓦。而且這從頭到尾,沒有外人,都是崔娘子一個人在蓋,王四娘和萍兒只是搭把手。」
正為自家主人磨墨的張昌,聞言用不可思議的口氣道:「所以,她還會蓋房子?」
本來正專注於書寫的韓琦,手在這時突然頓住。
「八成會,我看她蓋涼亭那手法,蓋個開封府都不成問題。」王釗再度驚嘆不一般,「這崔娘子怕是什麼神仙轉世吧?」
第44章
崔桃給涼亭頂鋪好青瓦片後, 便踩在梯子上,給木柱刷朱漆。
萍兒直嘆這八角涼亭做得精致, 「想來比那些高門侯府也不差,若掛上白紗一定會更美。」
「是啊, 更美,大半夜風一吹, 白紗飄飄, 裡面再掛個穿白衣的披頭散發的吊死鬼, 伸著哄哄的長舌頭,想想就刺激。」王四娘在旁假意附和真反駁道。
萍兒一聽王四娘這話, 乍然想起杏花巷的案子, 腦子裡立刻閃現出具體畫面來,堅決不再提這個建議了。
崔桃刷好漆之後, 從梯子上爬下來,掐腰打量整個八角亭。朱紅柱,八角青瓦, 在陽光和院內綠樹的映照下,顯得小有一番雅致,但好像差了點什麼。
差什麼?小橋流水的意境。
這荒院的面積夠大, 可以在東側做一個四尺長的小拱橋,橋左右分別設小池塘, 然後稍微有一個坡度,橋下做一條小河,讓水從北面的小池塘通向南下方的小池塘, 池塘都做半丈見方大小就行,可以養些荷花或錦鯉。小巧玲瓏,五髒俱全,正添意趣兒。
想了就干,別猶豫!
崔桃用木棍在地上規劃了一圈,然後就挖起來。告訴王四娘和萍兒,她要許幾筐圓形的小石子,從河邊撿來的就行。王四娘和萍兒立刻拿著筐,牽著一頭小毛驢就去河邊找。
崔桃挖好了坑之後,洗把臉就去街上找了石匠,定了一個小號的石拱橋。付了錢之後,石匠表示三天後就能按照崔桃的要求雕琢好,然後送到開封府,特意問崔桃那石拱橋上的石欄杆可要雕花。
崔桃就選了祥雲紋做花樣,另外再付了雕花的錢。她又去另一條街上買了細石灰、細黏土和白膏泥,混合拌勻,厚實地鋪在河道上,就會的形成類似一層混凝土的剛性防水層。等王四娘和萍兒將四筐小石子帶回來後,再抹一層泥,黏上石子,等干即可。
池塘的上游再做一個小型的通水道,通向院後的井,在井邊做個小小的蓄水池,等回頭小池塘需要換水的時候,就可以把池塘裡的誰舀出澆花,再把水從井裡打出來倒入蓄水池,水就會順著通水道流向小池塘。通水道細邊上可以種些花草遮擋,也便不會不好看了。
崔桃安排好這些後,帶著鏟子和筐,去郊外的山裡挖些合適樹木花草回來。這些東西崔桃都不會特意花錢去買,山裡的花不僅不要錢,關鍵自然生長在野外沒人管,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用怎麼伺候就能長好。
若買些牡丹、蘭花之類的名貴好看的品種,回頭種到院子裡還要特別精心伺候著,弄不好就生蟲鬧病,太過費心思了,她沒有那個時間天天去操心這些。
王四娘和萍兒也跟著崔桃一起,論起找野花,當屬萍兒最厲害。她一進山裡,那就跟被放飛了的蝴蝶一樣,哪兒有花哪兒有她。
崔桃挖了兩顆野山楂和山葡萄,能吃又能看,再好不過。又挖了一棵竹葉花椒,也就是藤椒,回頭等藤椒成熟的時候,現摘來一些做藤椒炸雞,必然美味。
三人回去的時候,天已經近黃昏了,趁著還有亮的時候,大家把這些樹木花草都種上,院東側已然有了一座精致小花園的雛形。等回頭石拱橋做好了安置上,塘子裡再添上水,再做了一個迷你的小水車安上,養了魚和蓮花,花草樹木也長得好了,必然更為景美。
「突然很喜歡這裡,讓我住一輩子都行。」王四娘對著美景不禁感慨,隨即問崔桃以後有什麼打算,如果她能住在開封府一輩子,她肯定跟著她在這住一輩子。
萍兒小聲表示:「我也——」
「你可得了吧,一瞧你這性兒就是嫁人的命。」王四娘直接嗆話萍兒。
「想那麼多干嘛,活在當下,當下舒坦了再說。」崔桃看著自己這些天的勞動成果也很有成就感。
晚飯做了牛腩燉山藥和排骨菜豆米飯,兩樣都帶肉,干出力的活兒就得吃肉才有勁兒。但牛腩山藥是清燉帶湯,口感並不油膩,喝起來既香又滋補,配上香噴噴的排骨干米飯剛剛好。
崔桃特意留了一份兒裝進食盒,拿去大牢給朱二牛送了去。朱二牛因跟著他大哥拐賣良人,自然也要被定罪,因考量其有自首表現,所以判刑並不重,只徒刑一年,三天後就要從開封府大牢轉移了。
孫牢頭因為跟崔桃相熟,崔桃如今也算是開封府的一員,自然是開了方便,允崔桃可以進大牢直接給朱二牛送飯。崔桃本就模樣好,加之男牢內的人長年不見女子,一瞧見崔桃進來,一個個眼睛都直了,甚至有人暗中吹起了口哨,便是有孫牢頭的呵斥,這些人也難以收斂,擺出一臉色眯眯的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崔桃。
崔桃既然敢進來,自然是料到了這些場面,其實現在這狀況比她想像得好很多。她提著食盒到朱二牛那間牢房前,卻只見跟他同牢的兩名男子衝了過來,朱二牛卻背對著牢門方向,頭面著牆,雙手抱膝縮成一團。
「朱二牛!」崔桃喊道。
朱二牛恍然抬頭,起初似乎以為自己幻聽了,試探地扭頭看,果然看見崔桃後,他有點激動,踉蹌爬起身,連忙跑到崔桃面前。
「你……你怎麼來了。」案子審了這麼久,朱二牛自然知道崔桃不是當初他認識的那個去長垣縣尋親的小娘子,她在開封府做事,她是衙門的人。
崔桃將食盒裡的飯菜端給他。
朱二牛聞到香味兒,咽了口唾沫,隨即落淚哭起來了。倒是把周遭看熱鬧的其他犯人給瞧著急了,還扭捏哭什麼,有這麼漂亮的小娘子給他送飯,飯菜還那麼香,撲上去吃都來不及,哪兒還有空哭?果然是新來的,太容易想不開。
「你受審的時候,我不便來見你。如今一切都定下來了,便特來還你的飯。直到你離開開封府大牢,我會天天來給你送。」崔桃蹲下身來,跟朱二牛道。
朱二牛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我買的可沒你這個香。」
「那是,這是我自己做的,自然是我做的最好吃。」崔桃不客氣地自誇道。
朱二牛破涕為笑,聽說是崔桃親手做的,必要嘗嘗崔桃的手藝。他先端起牛腩燉山藥喝了一口湯,隨即就停不下來了。
朱二牛舉起雙臂扒飯的時候,袖子下滑,露出的一截小臂上有幾處青紫。
崔桃默然看著他吃完了,便收了碗筷。朱二牛撓了撓頭,非常感激地跟崔桃道謝。
「我大哥說過,人只有在落難的時候才能見真情。崔娘子在我這個樣子的時候,還給我送飯,這份兒恩情我一定會記一輩子。」
「說了是來還你飯的,所以不是恩情哦,不用記。」崔桃把空碗放回食盒裡後,對朱二牛道,「別想不開,養好身體,一年而已,熬過去便好了。」
瞧他之前那副打蔫的樣子,便知道他想不開,不曾好好吃過飯。
朱二牛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點了點頭。
「我一直有個疑問,不知可否問你。」朱二牛見崔桃點頭,便繼續道,「我不懂,屍體既然是被大哥搬到山溝裡焚燒了,他又不可能把燒完的屍體搬回來,那車板縫裡咋能還有黑灰?」
在朱大牛的保護下,朱二牛才會比較單純,奈何世間的險惡卻並非某個人的隱瞞而不存在,他早到了該了解真相的年紀。
「因為有些屍身在裝車之前,就是焦的。」崔桃道。
朱二牛怔了怔,還不解想問為什麼,就聽同牢的絡腮胡犯人嘲笑他笨。
「沒見過燒紅的烙鐵往人身上烙麼?多燙會兒不就黑了?還不夠黑,那就干脆直接丟在炭火上燒了就是!」
大家接著就起哄笑起來,朱二牛便有些慌張。
崔桃起身,走到那名絡腮胡男子跟前,又看向同牢的另一名身高體壯的犯人。
「以後不許欺負他,他歸我罩著。」
「噗!」絡腮胡男子巴巴地湊到崔桃跟前,隔著木欄杆,假裝作揖地給崔桃行禮,「是是是,這麼漂亮的小娘子吩咐,我們自然要聽!」
話是這麼說,但聽其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聽。崔桃是官府的人,當著她的面他們是不能如何,但人一走,他們偏就去欺負朱二牛,只要抓不著現形,誰也沒有辦法。
「我說他歸我罩著。」
絡腮胡男子忽然覺得胳膊被扎了一下,隨即劇烈的疼痛和麻痹感就蔓延他整個胳膊。疼得他眼淚直掉,他見自己胳膊有根銀針,便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拔掉,誰知手剛抬起來,另一只手也被扎了一根,當即他就覺得自己的兩個胳膊如殘廢了一般。
「再讓我看到他身上有傷,我就用比這十倍厲害的……給你們治病。記住,是治病,可不是用刑!誰叫我好心腸,總是喜歡大發慈悲呢!」
崔桃等著那嗷嗷大叫的絡腮胡男子求饒應了,她才將銀針扒下來。
「我刺的這兩個穴位通筋脈,專治肩周疼痛,不信你活動一下,是不是覺得肩膀比之前舒坦了些?」
絡腮胡男子活動了下兩條胳膊,本意是想看看自己的胳膊是不是真廢了,要是廢了的話,他一定要喊冤告狀,罵這小娘子歹毒濫用私刑。可他動了之後發現,他的肩膀好像真的松快了不少?但剛才那股疼勁兒,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哪有治病的過程比病本身還疼的!
絡腮胡男子看向崔桃的時候,見她對自己挑了下眉。當下明白其暗意威脅,論起玩兒陰的,他竟鬥不過官府裡一個小娘子!但鬥不過就是鬥不過,只得伏低做小,賠笑著請崔桃放心。
「以後大家都記住了,這朱二牛我也罩著了!誰敢欺負他,就是欺負我!」絡腮胡男子喊完話之後,笑著詢問崔桃可還滿意。
崔桃看都不看他一眼,提著食盒便走了。
孫牢頭略送了送崔桃,禁不住笑嘆:「也就只有崔娘子能降服那個猢猻。」
崔桃聽孫牢頭這話,曉得那個絡腮胡男子有點故事,便問他犯了什麼案。
「是個攔路打劫的,帶著幾個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沒。原本劫一下就換個地方,誰都抓不著他。誰知他竟狂傲上了,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月前竟蠢得單槍匹馬跑到王員外家裡去。你說他一個人就是再厲害,還能對付得了人家王員外家幾十名護院不成?結果就被人打了後瓢兒,暈死過去,然後就被送了大牢裡來了。」孫牢頭嗤笑道。
「他在什麼時候打劫,白天還是晚上?」崔桃再問。
「好像是正吃晌飯的時候,翻了牆頭進去,找准了一個衣著富貴的中年男子,以為就是王員外,便給劫了。豈料那人卻不是王員外,是管家!」孫牢頭越說越覺得好笑。
崔桃思量了下,對孫牢頭道:「人還是看緊了些,我看他有點怪,不一定安分。」
「崔娘子說著了,他這人就沒安分過,我們自是會看緊了他。」孫牢頭應承道,另外還不忘告訴崔桃,朱二牛那邊請他放心,他們也會幫忙照看些。
崔桃道謝之後,便告辭回到荒院後。
王四娘立刻過來迎崔桃,「韓推官剛剛來了,見你不在,又走了。」
「可說了有什麼事?」崔桃問。
王四娘搖頭。見崔桃轉身要去找韓琦,王四娘忙告訴她,韓推官人已經離開開封府了。
崔桃:「那應該是沒急事。」若真有急事的話,韓琦自然會派人到大牢那邊找她。
崔桃也無所謂了,便沐浴更衣,准備睡覺。
熄了燈後,崔桃慣例閉目打坐,約有半個多時辰之後,她突然感覺窗外有人。
崔桃立刻下床穿鞋,就在這時一個箭矢戳破了窗紙,射在了地上,窗外的人轉身就跑
箭矢上插著一張紙。
崔桃撿起箭矢,便立刻追蹤那個人影去。
那人影大概沒有想到崔桃會反應這麼快,居然不用穿衣,也不看紙條,就直接跟緊了他?
他很熟悉開封府的環境,七拐八彎地跑,很想找機會貓在什麼地方,奈何崔桃不給他藏身的機會。最後跑到了屍房和雜物房附近,因為這地方隱蔽漆黑,他終於得了機會藏身,貓著一動不動了。
開封府的屍房一到夜裡,總有一種陰森森的氛圍,屍房邊上放雜物房的院子也是堆砌了不少物件。
崔桃雖然以前住過雜物房,但這院子裡堆積東西經常換樣兒。比如她之前住在這的時候,大半個院子還空著,現在院東堆了很多破舊的桌椅,院西有旌旗,一些木箱、木架和木板,甚至還有幾口鐵鍋。
開封府轄下的軍巡鋪有的時候會查抄一些亂擺攤的商戶,這些東西應該就是他們近來巡邏時查抄回來堆在這裡的。
是雜物房還是屍房,如果要二選一進入,那麼人一旦藏在另一個地方,就給他徹底逃跑的機會了。
崔桃從地上撿了一根折斷了桌腿兒,閉著眼睛,靠站在雜物房和屍房兩院子相交接的牆邊,一動不動。
半個時辰後,雜物房的院裡那邊傳來哢噠一聲響。
崔桃還是沒動,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丟了石子之類的東西發出的響聲,很可能是對方在試探,故意聲東擊西。
果然,不一會兒,屍房那邊有樹葉輕微的響聲,隨即崔桃感受到了屍房那邊有腳步聲,並且漸漸靠近院門口。
崔桃舉起手裡的斷凳腿兒就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砸去,「啊」的一聲尖叫,有東西應聲倒地。
崔桃衝了過去,當即把人踩在了腳底下。
「我倒要看看你是誰。」
崔桃把人揪起來,見這人要做咬牙的動作,立刻踩了這人腳背一下,隨後踢襠,害得此人疼得張嘴大叫。崔桃便狠狠捏住此人的下巴,用剛剛的斷凳腿兒卡住了此人的嘴。
屍房傳出的動靜,引來了巡邏衙役的注意,大家挑著燈籠跑過來瞧是怎麼回事。崔桃這才看清此人的臉,她竟然還認識,正是當初『崔九娘』送毒飯案件裡幸存活下來的獄卒孔林。那個聲稱他不得不巡邏離開,才僥幸逃過一劫的獄卒。
「居然是你。」
崔桃讓衙役從屍房取來竹鑷,檢查孔林的嘴裡是否有毒物,一般的死士都會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在嘴中藏毒,以備不時之需。
崔桃用竹鑷搜查了半天,沒發現後槽牙牙縫之類的地方固定什麼蠟丸之類的異物。
「毒呢?」崔桃問。
「嗚嗚嗚——」孔林嘴裡還被塞著個凳腿兒,不方便說話。
「毒呢?」崔桃又問一遍。
孔林含淚地猛搖頭,表示根本沒有什麼毒。
崔桃這才松開捏他下巴的手,把凳腿兒撤了出來。
孔林的嘴終於可以正常閉合了,卻兩腮疼得要命,害得他眼淚又嘩嘩往下流。
事發之後,便有人去急忙通知韓琦了。
崔桃讓人先把孔林綁好,等他嘴巴緩緩勁兒栽說話。她則取下箭矢上的紙條。
老地方見。
紙條上只寫了這四個字。
崔桃質問孔林老地方是哪兒,孔林驚恐地搖搖頭,這會兒他下嘴唇還在發抖著,仍舊不太能說得出話來。
韓琦這時候匆匆趕來,他在路上已經知道了前情,在見到崔桃之後,直接問她查出什麼沒有。
崔桃把紙條遞給韓琦,然後李才給孔林揉一揉兩腮,好讓他盡快可以說話。
孔林嗚嗚地大哭,跪地給崔桃和韓琦賠罪。
「小人該死,小人不該鬼迷心竅貪圖東西,跑去偷偷給崔娘子傳信。」
崔桃這會兒也反應過來,孔林應該不是死士,而是被臨時收買的。
「那你剛才咬什麼牙?」崔桃不滿地抱怨道,害她多搞出一套防御手段。
「我……我害怕。」孔林小聲哭唧唧地說道。
「那還是不夠害怕,夠怕的話,便不敢去找我了。」崔桃用手裡的斷凳腿兒戳了戳孔林臉,問他是誰使錢賄賂他,讓他這麼傳消息。
「我沒見過這個人,我娘病重,要參湯才能吊命。德昌藥鋪的掌櫃的跟我說,有人要我幫忙辦這樁事,十斤人參都不成問題。他還跟我說,這就是個老朋友遞個消息,沒什麼大事兒。我本是猶豫不願做,可看紙條上寫著老地方見,確實像是崔娘子的老朋友在找她,說不定還是辦一樁好事呢。再說我娘的病實在等不得了,我就答應了下來。」孔林的兩腮終於好了些,便將所知的所有情況都老實交代了。
衙役當即將德昌藥鋪的掌櫃押來。掌櫃交代確有一名二十多歲的婦人花十貫錢,求他幫忙做這件事。
「她說她是孔大郎的老朋友,因怕他不接受自己救濟,才想了這麼一招,好讓孔大郎心安理得地拿走人參。」掌櫃口稱的孔大郎正是孔林,還表示說那十斤人參就在他藥房存著,等著孔林去拿。
不論是孔林還是德昌藥鋪的掌櫃,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肯定都知道這其中有蹊蹺,但為了貪而選擇騙自己相信那個破綻百出的『理由』。
「人參就拿著吧,總不能便宜了那人。」崔桃對孔林道。
孔林愣了愣,沒想到崔桃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哭得更凶,連連磕頭表示自己錯了。
「諒你為孝,今日之事便暫且記上,不與你計較,先回家好生伺候你母親去。至於這開封府,以後卻是不能再踏入半步了。」韓琦對孔林道。
孔林連連磕頭謝恩,他自是知道自己這事兒被發現,肯定好不了。卻沒想到韓推官和崔娘子都大度地體諒他,心裡更覺得愧疚,哭著連連磕頭無數次,才肯告退。
「傳話那人竟不知崔娘子失憶了?卻不知這老地方指的是哪兒?」王釗摩挲著下巴,不解地發出疑問。
「城隍廟,」韓琦突然出言,看向崔桃,「試試。」
崔桃點了下頭。
記得韓綜曾經說過,她被他安置在鄧州老宅的時候,曾收到過一封信說城隍廟見。所以老地方確實有可能是城隍廟,如果不是那就不是了,反正他們也不知道別的地方。
崔桃隨即就一個人挑著燈籠前往城隍廟。暗中自有韓琦派的人跟蹤保護,同時通往城隍廟的各街道巷子,韓琦都提前派了人馬埋伏。若真有人從城隍廟離開,便是插翅難逃。
夜已經深了,城隍廟前的街道蕭索,空無一人,靜得人心發沉。
整個街上,唯一的聲響就是提著燈籠的崔桃走路發出的聲音。
到了城隍廟前,發現門是鎖著的,崔桃就站在門外等。等了會兒,她細聽到後頭有聲音,便提著燈籠走到了城隍廟後,後門卻是開著的,崔桃走了進去。便見一玄衣女子手拿著一把大刀,背對著崔桃的方向,站在院中央。
「你來了。」女聲低沉,透著一股凌厲。
「嗯,來了。」崔桃不動聲色地應承。
「你果然沒有失憶,是在假裝。」玄衣女子驀然轉身,目光冰冷地打量崔桃。
崔桃感受到了對方眼神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嫌惡之意,非常確定對方態度的不友好。看來老地方見的不是老朋友。
再打量這女子,中等樣貌,中等身材,年紀也近中年了,渾身上下沒什麼出彩的地方,但現嫌惡人的表情卻很出彩。
「既然沒有失憶,為何不來復命?」玄衣女子見崔桃一直盯著自己看,頗覺得她行為冒犯,語氣越發不爽。
「不想再受制於人。」崔桃也知再看下去會令對方起疑,便收回了目光。
「呵,受制於人?」玄衣女子嗤笑一聲,「你多厲害啊,見男人就勾搭的騷狐狸精,誰敢制你?」
「我要是真厲害,你會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崔桃反問。
「你——」玄衣女子突然瞪向崔桃,拔刀便指向崔桃,「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在開封府呆久了,居然還敢頂我的嘴!信不信我今日便要了你的命!」
「之前派人要我命的不就是你麼。」崔桃用半肯定的語氣說話,也是為了避免玄衣女子發現她失憶。
「是我又怎麼樣,讓你拿鹽運圖這麼點簡單的事你都辦不好,竟還讓孟達夫妻死了,你說你還有什麼用?死了最好!」玄衣女子冷哼一聲,「閣主說了,,你若是假裝失憶,如今還在開封府有了一席之地,或許還有點用處。可以考慮暫且留你一命,給你機會將功贖罪,但以後你的一切必須得聽我的指令。」
「哦。」崔桃應一聲。
「這就是你態度?」玄衣女子再度惱火,瞪向崔桃。
「我若不聽呢?」崔桃想知道,她們到底在拿誰的性命威脅她就範。
「你的呂二郎會死,韓二郎也會死。」玄衣女子冷哼道。
顯而易見,她口中的呂二郎指的是呂公弼,韓二郎指的是韓綜。
「我呢,最近迷上了風水學。」
玄衣女子嫌惡地看一眼崔桃,「你想說什麼?」
「『二』這個字兒跟我有點犯衝,我不大喜歡二二的。所以這人你們要殺就殺,別來威脅我,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各憑本事各活各的。他們兩個大男人沒能力保護自己麼?要我一個弱女子裝孫子、裝狗、身子犧牲性命去保護他們,憑什麼啊?」
崔桃從容地對玄衣女子擺擺手。
「所以你們殺去吧,別客氣!」
玄衣女子愣了愣,蹙眉重新打量一番崔桃,終於發現她身上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甚至說很不一樣。
「你真失憶了,你在騙我!」玄衣女子恍然才反應過來。
「抱歉,本可以裝得更久一些,但你說話實在是不大好聽,讓人忍不了。」崔桃無辜地聳了聳肩,對玄衣女子眨了眨眼,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是繼續拿這兩個男人威脅我呢,還是再換一個新人?哦,要不拿我爹爹崔茂如何?他最近可嫌惡我了!」
崔桃那眼神透露著希冀,似乎在向玄衣女子宣告:來啊,快來傷害我家人啊,你們快來幫我掃除麻煩啊!
玄衣女子真想不到崔桃居然能說出這種話,覺得她簡直瘋了。連自己父親都不孝敬了,她果然是徹底失憶了!可是失憶了的人,為什麼性情轉變這麼大,甚至變得如此恐怖,她以前可從來沒覺得這個空長著漂亮臉蛋的崔桃有什麼可怕!
「說起來,咱們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是哪根蔥呢?介紹一下自己?」崔桃對笑了一下。
玄衣女子如同見到鬼魅一般,退了幾步。隨即動了動眼珠兒,舉起手裡的大刀,對向崔桃。
「閣主說了,你若沒失憶,還有些用處。如今你失憶了,我猜應該就是沒用了!」
「瞎說呢,我可有用了,剛建了八角涼亭和小池子,可好看了。再說閣主的想法是你隨便揣度的麼,你得去問清楚吶!」
玄衣女子恍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中計了!
她氣得揮刀劈向崔桃,崔桃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崔桃看起來像是很害怕,躲閃的步伐也有些踉蹌,但是玄衣女子劈下的每一刀,崔桃竟然都能運氣好的躲過去。玄衣女子氣得加快路數,使出全部認真的勁兒對付崔桃,卻發現崔桃還是能躲過。她這才驚惶地意識到,崔桃根本不是運氣好,她懂武!
玄衣女子分神之際,開封府的衙役在聽到崔桃的叫聲之後,已經將城隍廟團團圍住,並有弓箭手蹲守在房頂和牆頭,對准了玄衣女子的所在。
玄衣女子大驚,曉得自己這次可能逃不出去了。
她紅著眼,惡狠狠地瞪向崔桃,「你這個歹毒騷狐狸,我弄死你!」
隨即她便用更狠地招數襲向崔桃。
崔桃早就退步到衙役們身後,已經從處在被保護的範圍之內。玄衣女子只能跟前頭的衙役們。
崔桃趁機用銀針射向那玄衣女子,准備將她打暈。玄衣女子卻感受到了銀針射來,旋身揮刀,擋掉了銀針,然後又飛出一大把飛刀來,逼退了眾衙役,兀自朝城隍廟殿內跑去。
衙役們隨即跟上去,卻見玄衣女子站在隍神像前突然停住了,然後丟了手裡瓷瓶,人倒在了地上。崔桃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脈搏微弱,隨即就咽了氣。死前的時候,還不忘再給崔桃一記嫌惡的眼神。
看來這女子是相當地不喜歡她。
「能接觸到地臧閣閣主的人,忠心耿耿,訓練有素,討厭我,可惜死了。」崔桃總結完,轉而問韓琦怎麼才來。
「半路遇見了韓仲文。」韓琦淡淡道。
居然遇到了韓綜。
崔桃撇了下嘴,「那可真巧。」
崔桃隨即全面搜查了玄衣女子身上的東西,除了一方繡有荷花的絲帕,便就是一個錢袋,裡面裝了三張面額是十貫的交子,還有一串珍珠,普通大小,成色也很一般,看起來是她自用的東西。不過那荷花絲帕的料子卻不一般,冰冰滑滑的,光澤都勝過她錢袋裡那串珍珠了。荷花的繡工也非常好,不過這帕子有一角髒了,粘著黃色的油漬。
這玄衣女子的衣裳從裡到外料子都很普通,頭發上的發飾也很一般,最多有兩根銀釵,但不算精致,也不算貴重。這帕子明顯是不符合她身份的東西,還髒了,極可能是別人不要的她收著了。
「她如此效忠,這帕子會不會是地臧閣閣主的?」
都說地臧閣閣主和天機閣閣主是夫妻,但誰都不知道,哪個是男的,那個是女的。如今似乎是可以稍作推斷一下,地臧閣的閣主為女子。
韓琦也覺得有這個可能。
這時城隍廟外頭傳來吵鬧聲,又聽有韓綜的聲音。
崔桃便走了出去。
韓綜一見崔桃來了,忙關切地打量她,問她有事沒有,隨即又嚴肅地看向韓琦,質問他怎麼能讓崔桃做誘餌,太危險了。
「一旦她有什麼事,誰來負責?」
「我。」韓琦應道。
韓綜蹙眉看他一眼,終究沒多說什麼,轉而囑咐崔桃下次不應該再做這種冒險的事情。「就算要對付地臧閣,你跟我說,讓我來。」
「可地臧閣的人就是拿你的性命威脅我就範。」
「竟還有這種事?我自己能保護好我自己,你可千萬不要聽他們的話。」韓綜忙道。
崔桃帶韓綜去見了玄衣女子的屍身,在旁觀察韓綜的反應。
韓綜微微瞪大眼,驚訝地看著地上躺著的女子半晌,轉而疑惑地問崔桃:「她就是地臧閣的人?」
崔桃點頭。
……
在開封府門口,崔桃笑著與韓綜分別之後,就冷下臉來,跟韓琦道:「他很可能認識那名死掉的玄衣女子。」
韓琦不解地看向崔桃。
「人真正發出驚訝表情的時間,其實不會超過一眨眼的工夫,他剛才故作驚訝的表情太久了。」
再加上韓琦在來城隍廟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韓綜,也是讓人生疑。但僅憑這些是不可能去指證一個人,只能繼續且行且看了。
「最近好閑啊,好不容易碰到事兒做,結果人就這麼死了。」
崔桃伸了個懶腰,嘆口氣道。
「哦,對了,我的罪名大概可以定了,確實是去奉命到孟達夫妻那裡偷盜鹽運圖。不過地臧閣那邊,似乎是並不想孟達夫妻死,我因此被她譴責了一下。」
韓琦應承,「你在焦屍案立功卓著,便是定罪,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那定罪了之後,會不會在我臉上刺字啊?」崔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頰。
韓琦唇微動,正要安慰崔桃——
「如果刺的話,我想刺在眉心,正中央,明晃晃的,大家都能看見,那才叫氣派!」崔桃興奮道。
韓琦:「……」
第45章
韓琦的目光移到崔桃的眉心位置。
崔桃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問韓琦怎麼了。
「只怕是地方不夠,」韓琦見崔桃不解,便告訴她需要刺字內容,「配汴京開封府重役。」
「那字兒太多了。」崔桃以為只有兩個字。
「還要刺麼?」韓琦問。
「不刺也行吧。」
崔桃答應得有些勉強,反倒讓韓琦覺得好像是他逼著她不要刺字一樣。
「你那小院兒改得倒是別致。」韓琦突然轉移了話題。
「韓推官若喜歡,我也可以幫韓推官把家裡的園子改一改。」崔桃馬上問韓琦喜歡什麼樣的園子。
「歇著吧。」韓琦輕笑一聲,「近來倒也不是沒案子,你若覺得閑,明日來找我。」
崔桃應承後,就回了荒院,倒是有點睡不著了。
正好廚房還有剩下的羊腸衣、牛肉和豬肉,之前未免壞了,崔桃都給上頭抹了鹽。如今就直接這些肉都剁成肉餡,這餡倒不必太細膩,粗些,能看見肉塊,吃起來才爽快。隨後調入糖、醬油、五香粉等佐料腌制,用味道最足的獨頭蒜,喜歡蒜味濃些,就多加一些蒜。
將切好的蒜末混入肉餡裡攪拌,再用漏鬥將肉餡灌入泡好的羊腸衣內,灌的時候每隔一段用麻繩扎結,然後就將灌好的腸掛起。要說這剁肉餡和灌腸可都是體力活兒,忙活完這一遭崔桃便覺得乏了,再去睡就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王四娘和萍兒起床後,各自負責燒火和洗菜淘米。崔桃將綠豆和白米陸續下鍋之後,便將昨晚風干了兩個時辰的肉腸,放到爐子裡吊烤,又做了麻將燒餅、醬油蘿蔔和涼拌糖醋豆芽。
兩柱香時辰後,烤肉腸的香味就飄出來了。等烤熟了,先取出兩根,趁熱切了,配著小菜稀飯和燒餅吃。
這早飯有干有稀,有菜有肉,可以說非常美味了。王四娘貪嘴,把盤子裡剩下的肉腸都吃了,還要再拿一根,干脆直接拿著,爽快地咬著吃。
「真香,以前沒吃過蒜味的,咋這麼好吃!」王四娘吃得嘴角流油。
萍兒正收拾碗筷,聞言後擔憂地打量王四娘兩眼。
「看什麼看?你要吃那不還有麼?」王四娘斥萍兒。
萍兒無聲地再看一眼王四娘,默默把碗洗完了之後,終於忍不住問:「你最近可照過鏡子沒有?」
「我照不照鏡子干你什麼事兒。」王四娘仔細想想,自己最近還真沒照過鏡子。像梳頭發這種事兒,她早就輕車熟路了,反正她也不挽什麼花樣,隨便扎一下,系個頭巾就是。
「怪不得。」萍兒捏一把王四娘肚子上的肥肉,「你胖了好多,你是不知道了。」
王四娘一怔一驚,當即跑回屋子裡去照鏡子,果然發現自己的臉盤子大了一圈。
王四娘憂傷地走出來,唏噓感慨不已。想當年她曾是一位身量纖瘦細皮嫩肉的年輕小娘子,在山寨裡頭跟那些粗魯男人喊打喊殺多年,風吹日曬的,小嫩膚成了老樹皮,身子也越來越胖壯,如今再繼續胖下去,原來是沒眼看的她,以後怕是會變成『完全沒眼看』了!
要命的是她身邊還有兩位對比的,崔娘子和萍兒都是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特別是她老大崔娘子,從頭到腳都能甜到人骨頭裡去,她平常縱然穿著樸素寬大的衣裳,可懂得分辨女人身材的人都知道,前凸後翹,絕好!反正將來肯定是誰用誰知道,也不知道哪個癟三會有這等好福氣。
在王四娘看來,她家老大就是仙女,世上所有男人都配不上,便是皇帝老子也不行。
唉,想遠了!
現在的麻煩是,她又胖了啊啊啊啊——
王四娘郁郁寡歡地走到廚房,崔桃正忙著用荷葉包肉腸,已經打包了三份兒,再包兩份就夠了。
「要吃自己拿。」崔桃示意了下盆裡還有剩下的肉腸。
「不吃了,胖了。」王四娘看著顏色紅通通誘人的肉腸,忍不住咽了口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胖了,卻還是不甘心地問崔桃,「我是不是胖了?」
崔桃打量一眼王四娘,「長了點肉卻也不礙事,多動一動就是了。」
「還是崔娘子說得對!」王四娘毫不猶豫地又拿一根肉腸,開心地送到嘴裡吃起來,「虧什麼不能虧了嘴,我多動動就是。對了,最近怎麼都沒案子?有案子我還能多跑幾次腿兒。」
「韓推官說今天會給安排。」
崔桃讓王四娘幫她去給朱二牛送早飯。
王四娘連忙高興地應承,「以後這跑腿的活兒都交給我!」
崔桃提著包好的肉腸分給了李遠、李才和王釗,又提了一份兒給張穩婆送了去。
從劉仵作的事情後,張穩婆還以為崔桃不會再搭理她。今兒見人拎了東西來瞧她,她倒有些受寵若驚,忙請崔桃入內喝口茶。
「改日吧,這會兒還得去韓推官那裡一趟。」崔桃告訴張穩婆,那腸吃可以熱著吃也可以煎著吃,直接涼吃也行。
張穩婆打開荷葉包,吸鼻子聞了下,直嘆香,笑著跟崔桃道謝。
崔桃:「我也要跟你道謝,我坐大牢那麼久,吃的第一頓好的便是你給我買的魚片粥。」
張穩婆這才恍然想起來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崔娘子不說我都忘了,不過說起來,那之後事情變化可真大啊。如何都想不到當初的崔娘子會是如今這般,還跟我一起在衙門共事了。」
張穩婆說完後,生怕崔桃誤會,忙補充解釋道,「我絕沒有譏諷崔娘子的意思,我的意思崔娘子是個真正厲害的。只要有一身才華,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逆境求生。」
「還是我幸運,遇到的好人多。」崔桃笑著應和一聲,便禮貌地告辭了。
張穩婆望著崔桃離開的背影,不禁嘆道:「不簡單啊。」
「姑母,什麼不簡單?」一名十六七歲的妙齡女子笑著從屋後面跑過來,告訴張穩婆她已經用醋熏蒸完屍體了。
「自然是說崔娘子不簡單。」張穩婆看一眼張素素,「你以後可得跟人家好生學學。」
張素素立刻乖乖地點頭應承,跟著張穩婆進屋後,她看到了桌上肉腸的香味兒,忙問誰送的。聽說是那崔桃所贈,張素素立刻切了一塊下來嘗嘗。吃的時候,不禁驚訝地睜大眼睛,連連點頭嘆好吃。
「姑母,我也要做崔娘子那樣的人!」張素素發誓道。
張穩婆頗覺得欣慰地笑了下,鼓勵她好好學。
……
崔桃在去見韓琦的時候,將最後一份兒腸遞給了張昌,這東西當然不適合直接給韓琦。
進屋後,她見包拯也在,忙規矩地對韓琦行禮道:「妾來領案子。」
「王判官請了病假,有不少小案堆積,下官打算先分派下去,讓他們先調和。」韓琦對包拯解釋道。
包拯直嘆韓琦這主意不錯,「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若並無傷及根本的矛盾,先調和再審理,極佳之舉。」
包拯接著稱贊崔桃在焦屍案表現突出,功不可沒。
「你的事,我自會盡量為你爭取。」包拯接著道。
崔桃疑惑地回看包拯,正想問是什麼事。
「案卷已經放在桌上了。」韓琦這時突然吩咐崔桃道。
崔桃應承,拿了桌上的案卷後便告退。
她粗略覽閱後,大概弄清楚整個案件的基本情況。
這案子的被告為岑氏,年二十五歲,嫁給湧泉巷的嚴三郎八年,守寡七年,膝下並無子女。如今提出上告的是嚴家的長子嚴大郎,因岑氏不願改嫁,害他們嚴家授人以柄,被各色流言蜚語戳著脊梁骨。而岑氏父母雙亡,嚴家雙親也都不在了,嚴大郎夫妻又不好擅自做主岑氏的婚事,故而告到官府,請官府出面解決岑氏改嫁的問題。
這處理命案多了,崔桃倒是差點忘了開封府也要解決民事糾紛。
此案確如韓琦所言,是一樁小案子。但是小案子卻不能小瞧,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大案黑白分明,是對是錯一目了然,反而好判。這種小案子,當真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很可能讓你說不清楚到底是誰錯了。
宋朝女子和離改嫁的問題上,情況還算友好,比如《宋刑統》中就規定「夫外出三年不歸,六年不通問」,女子就可以改嫁或和離,所以丈夫只要三年不回家或者六年不寫信不好好問候,妻子都可以改嫁的,不一定要非等丈夫死了。再有「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只要夫妻不和,離婚也是隨便的事,並不會進行額外的懲罰。
所以女子改嫁不論在上層官貴還是百姓之中,都是一種常見的風氣,年輕女子守寡則更被認為應該改嫁。這時候還不流行提倡守貞,甚至若有誰家女子立志守寡,父母有權強行令其改嫁。不然很容易被人拿此事作話柄,被周圍的鄰居們議論嘲笑,此案中的嚴家就屬於這種情況。
目前看來,這案子沒什麼要命的大事兒,但要你說誰對誰錯,卻說不清。該怎麼辦?調和雙方矛盾就是首選之法。
崔桃發現這案子還真挺適合她來辦,開封府處置案件的官員都為男子,自是不能像她這般,可以隨便去找被告岑氏談心。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一起去了湧泉巷,先找岑氏聊一聊。岑氏家就嚴大郎家隔壁,兩間房,不大不小一個門戶,門口拾掇得很干淨,牆根底下還種著一排粉紅色的花,開得正好。
王四娘敲了門之後,就聽見屋內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
「誰呀?」
「開封府辦案。」
王四娘回話不久後,便有一名穿著素裙裳的女子開了門。這女子姿色一般,長著柳葉眉,丹鳳眼,鼻子小巧而兒,唇也薄,一張鵝蛋臉,身量也清清瘦瘦的,卻是一副溫柔賢淑的模樣,讓人瞧著就覺得舒服。
她起初只開了三寸寬的門縫,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打量外面的來人。
如今既然為開封府跑腿辦案,崔桃自然也混了個腰牌,她當即亮出來給岑氏看。
「想不到開封府還有女子衙役。」岑氏笑著開了門,許是因為難得見到有女子辦案的,倒是不覺得怕,而是格外親切。她熱情地請她們進屋,又倒了自己煮的香薷飲給三人。
湯水裡有淡淡的甘草和香薷味兒,入口清甜,還能品出烏梅的果香,喝到胃裡極為舒服。崔桃直嘆岑氏這香薷飲做得味道好。
「娘子們若喜歡,便多喝些,熬了許多呢。」岑氏客氣地笑道,看人的眼神溫溫柔柔,說不出的善解人意。
萍兒十分喜歡岑氏的溫柔婉約,因想到她被沒由來地告到了開封府,在心裡不禁為她感傷。一會兒她若知情自己被亡夫的大哥告了,不知會多麼失望傷心。
崔桃隨即把此番來意道明,岑氏聽說自己被嚴大郎告了,悶悶地低下頭去,果然如萍兒所料的那般,很難過。
「兄嫂都跟我說過,若我再堅持不改嫁,便把我告到官府去。」岑氏說著就落了淚,便背過身去,避免被崔桃等人瞧到她哭泣的模樣。
「那你為何不想改嫁?」萍兒試探地問。
「也沒有為何,便是覺得自己這樣挺好。」岑氏道。
「可你不怕老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沒人照顧你麼?」萍兒再問。
「到那時候再說吧,反正我現在不想嫁。」岑氏絲毫不猶豫,口氣堅決。
崔桃在一旁靜聽,倒沒多說什麼。
「也是,一個人住著多爽快,誰知道改嫁會嫁給個什麼鬼東西。就像我,便遇到個想害死我的玩意兒,還背著我找了別人!」
王四娘隨即好奇地打量屋子裡的布置,各樣東西都歸攏得整整齊齊,直嘆岑氏是個會過日子的賢妻,可惜他亡夫沒福氣,去得早。
「那也不怕,咱就一個人過一輩子怎麼了!」
岑氏敷衍笑了下,倒也沒附和王四娘的話,看起來她並不是完全贊同王四娘的意思。
崔桃大概瞧出了些端倪,這岑氏並非是完全不想再嫁,但聽她之前堅決的口氣,現在肯定是不想嫁……如此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岑氏可能是心中有人了,而那個人現在多不便的地方,她想等等看。
崔桃等人跟岑氏不相熟,如今第一次見面,倒是不能指望岑氏會對她們掏心窩子說這些心裡話。
崔桃隨後跟岑氏告辭,來到了岑氏的隔壁嚴大郎家。
嚴大郎如今正在外頭干活,家裡只有嚴大郎的妻子狄氏和三個孩子在。
狄氏打發三個孩子自己去玩兒,就急忙忙招呼崔桃等人。她家卻沒什麼香薷飲,只有白水。
狄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三位娘子來,我這家裡什麼都沒准備。」
「沒關系,我們本也不是來喝茶的。」崔桃請狄氏坐,讓她跟自己講一講岑氏那邊的情況。
提起她,狄氏便一肚子火氣,「真不知她執拗什麼,三哥那都去了多少年了,她從十八歲守寡到現在,我們也勸過她,是她自己不聽。可如今卻生生要害得我們的脊梁骨都被外頭人戳斷了!我們家裡也沒什麼好營生,就靠賣燒餅為生,如今為這事兒,沒人再買我們家燒餅,都說我們刻薄了她。這家裡頭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大兒子還要讀書,如今卻是連買紙的錢都供不上了!」
狄氏說著就哭起來,委屈地用袖子直抹眼淚。
「她只是不改嫁而已,跟你家有什麼干系?」王四娘詫異不已。
「就是有關系了,還關系大了呢。不信請三位娘子去外頭打聽打聽,外頭都怎麼說我們家!若不是我大兒子還要上學堂讀書,動不得,我們一家早搬出汴京去了,真住不下去了。」
狄氏說著哭得更凶,便罵那岑氏沒良心,害得他們一家子沒生意做,喝西北風。
「岑氏如今靠什麼營生?」崔桃問。
「她能有什麼營生,每日也就織些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然是過得自在。」狄氏依舊生氣。
「可是人家不改嫁是人家的事,你們這告到官府是不是有點過分了?鄰居們若不明白,跟他們講道理就是,告訴他們不是你們錯。」萍兒小聲道。
狄氏聽這話更氣,站起身紅著眼睛對萍兒道:「那就煩勞這位小娘子幫幫忙,替我們去解釋,真能解釋清了,我日日磕三個響頭給您道謝!」
狄氏說罷就跪地下了。
萍兒嚇了一跳,忙道不敢,去攙扶狄氏。狄氏卻不肯起身,請崔桃一定要為自己做主。隨即又將三個孩子喚來,大的有十三歲,小的才五歲,一起給崔桃等人跪著。
「快起吧,會有辦法解決的。」
崔桃扶起狄氏,又拍了拍嚴家小兒子的頭,卻見這孩子的臉有好幾處破皮,已經結痂了。
「貪玩摔得?」
小家伙搖了搖頭,,怕生地躲在狄氏身邊。
狄氏忙抱著孩子,哄他不必怕,「這位娘子是來幫我們的,你快說說,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們說……爹爹和阿娘惡毒,不准我三嬸改嫁,我是小惡毒。我害怕他們,就跑,就摔著了。」狄氏的三兒子奶聲奶氣地說道。
「哎呦,這些孩子怎麼這麼壞!可憐我們孩子這白嫩的小臉蛋!」王四娘跟著惋惜。
從嚴大郎家出來後,王四娘和萍兒就開始吵起來了。
王四娘說嚴大郎家可憐,竟然就因為岑氏不改嫁,搞得一家子凄慘。萍兒則覺得岑氏可憐,守寡那麼多年本來就清苦,卻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竟要被夫家兄嫂逼著改嫁,不講道理。
「誰不講道理了?既然是一家子人,她的事兒就會成了別人的事兒,她連累到別人了!」王四娘質問萍兒看沒看到那孩子臉上的傷。
「可那不是岑氏害得,她也不想的。這好好日子她愛怎麼過怎麼過,為何外人要管那麼寬,要逼她?她才冤呢!」萍兒反駁道。
倆人隨即就問崔桃選哪邊。
「為何一定要選呢。」崔桃道,「當有兩樣事需要你猶豫不決去選的時候,便說明還沒足夠了解清楚。」
崔桃說罷,就看向巷子口那幾個正一起玩鬧的孩子,她隨即向王四娘伸手。
王四娘愣住,不解崔桃何意。
萍兒立刻上手,把王四娘隨身攜帶的那包點心掏出來,給了崔桃。
「啊,原來是要這個。」王四娘恍然,馬上檢討自己居然沒有萍兒聰明,下次她一定要領悟到!
崔桃笑著走到孩子們中間,先亮了腰牌,告訴孩子們她是開封府的人,便蹲下身來問他們:「岑娘子和嚴大郎家的人,你們更喜歡哪一個?回答我的問題就有點心吃,可甜了呢,不信你們聞一聞。」
崔桃打開紙包,雪白的桂花糕和淺綠清新的綠豆糕都散發出絲絲甜味兒。
孩子們都忍不住咽口水,又見眼前的小娘子甜美可親,也不怕她,都湊了上來,爭相回答了同一個答案:岑娘子。
他們都最喜歡岑娘子。
「為何?」崔桃再問。
孩子們七嘴八舌說起來。
「岑娘子人好,見到我們就笑。」
「我們踩爛了岑娘子的花,岑娘子也不會生氣罵我們。」
「岑娘子還給我們好喝的香薷飲!」
……
「岑娘子的香薷飲是很好喝,我們也剛喝過。」崔桃應和道。
孩子們聽了這話跟崔桃更親近,紛紛拿了點心吃起來。
「那嚴大郎一家呢,對你們不好?」崔桃再問。
孩子們猶豫了下,有搖頭的,說嚴大郎太嚴肅不愛笑,看起來嚇人;有說嚴大郎的妻子狄氏太凶悍,是個潑婦。也有什麼都說不出來的,不覺得嚴大郎一家如何,但更喜歡岑娘子,因為岑娘子人好。
「大郎二郎,你們干什麼呢!」一名婦人從不遠處的宅子裡走出來,瞧到這邊的狀況,邊喊邊走過來。
崔桃站起身來,跟婦人解釋自己是開封府的人來查案。隨後,崔桃不忘囑咐這些孩子們,不要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過她是官府的人倒沒關系。
孩子們紛紛應承,然後便又跑去玩兒了。
婦人不好意思地跟崔桃賠罪,「真沒料到三位小娘子竟是開封府的人。」
崔桃得知這婦人為李氏,在這巷子裡住了有十幾年,曉得她十分了解情況,便跟她打聽了岑氏和嚴大郎一家的情況。
李氏聽說嚴大郎居然把岑氏告到官府了,當即蹙眉:「他怎麼能干這種事,他們一家把岑娘子欺負得還不夠麼?岑娘子也是夠慘的,攤上他們。」
「嚴大郎盼著她出嫁,最多不過是好心辦壞事,怎麼談得上欺負?」崔桃不解地問。
「就是欺負!岑娘子人溫柔手藝又好,她守寡這些年,嚴大郎一家人都拿著她織布繡花賺來的錢,花得心安理得。如今因我們都說道他,他面子過不去了,就張羅著要給岑娘子隨便找個人家嫁了。但岑娘豈會願意被那樣隨意糊弄?這嫁人可是大事兒呢,只怕是嚴大郎一家為了錢要賣她。岑娘子只說等一等,他倒是急了,竟告到官府去!」
李氏越說越生氣,請崔桃一定要幫忙,好生懲治那嚴大郎一家。
「這家子人忒不講理了,吸了岑娘子的血,還想要名聲。他以為他告官了,我們就信他清白了?」李氏掐著腰,連連冷笑。
崔桃心中大概有數了,這傳言裡頭假話居多。岑氏小日子過得井然有序,且還有閑情熬制香薷飲,從屋裡的各處擺設來看也不像是缺錢的樣子,並不太符合『嚴大郎夫妻壓榨岑氏錢財』的情況。
崔桃隨後又跟巷子裡偶遇的另外兩名婦人打聽了消息,他們的態度跟李氏都差不多。且還有一個人悄聲跟她透露,說嚴大郎之所以不願讓岑氏改嫁,是因為早就覬覦了岑氏的美色。
王四娘聽完這一番又一番言論之後,傻眼了,真沒想到她支持的嚴大郎一家居然是這樣的人。
「虧那個狄氏哭的時候,我還同情了一把。」王四娘氣憤道。
萍兒輕輕地撇了下嘴,「我就說麼,岑娘子可憐得緊。」
崔桃問了嚴大郎賣燒餅的地方,便去了街市上瞧他。
只見嚴大郎站在眾攤販之中,半晌了,別家都有生意來,唯獨他的沒有。附近的攤販瞧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樣,似乎帶著鄙夷嘲諷。有兩名買完瓜的婦人說要去賣燒餅,卻聽那賣梨的男子建議她們去別處買,倆小娘子便問緣故。賣瓜的攤販就小聲告訴她們,嚴大郎不准弟媳出嫁的惡毒。倆小娘子聞言後果然見很氣憤,斷然不買了,直接離開。
再看看如今嚴大郎筐裡的燒餅數量,幾乎像沒動過一樣,應該是沒賣出去幾個。
賣瓜的攤販見崔桃邊挑著瓜邊往嚴大郎的方向看,忙對崔桃說了同樣的話。
崔逃挑了十個甜瓜後付錢。
「我見他面善,可不像你說的那樣,你這話都是道聽途說而來吧?」崔桃質疑道。
「可不是,就是住在他們巷子裡的人親口告訴我的。小娘子可千萬不要相信一個人臉!何不想想,連跟他同巷子的人都不買他家燒餅是為何?還不是他這人有問題。他原本不在這賣的,近半個月才來,之前在州橋那邊,因被人嫌棄狠了,才跑來我們這。」賣梨的攤販道。
崔桃應承地點了點頭,隨即走到嚴大郎跟前,告訴他:「燒餅我都買了,隨我送到家裡去。」
嚴大郎本因為沒生意,已經打蔫地低頭,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頭埋進衣領裡頭去。忽聽崔桃這話精神了,連忙激動地應承,這提起了燒餅筐跟上。
往開封府走的路上,看得出嚴大郎因為賣了燒餅有點開心,但他都默默地沒多言,也沒有跟崔桃她們搭話半句,更不要說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了。可見他不是個花言巧語的人,性子有些悶,也算實在。
等崔桃把嚴大郎引到開封府後門的時候,嚴大郎才認出來這是什麼地方,嚇了一大跳。
崔桃讓他不必害怕。帶他進了開封府,崔桃就結了錢給嚴大郎,嚴大郎卻不敢要,推脫再三才收下。
「你可知外頭關於你的那些傳言?」崔桃請嚴大郎在她新建的涼亭內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
「知道些,都說我逼著岑氏守寡,不讓她改嫁,可我萬萬沒有這樣的心思。她為三哥守喪完畢之後,我就讓內人去勸過她,畢竟那麼年輕啊。她卻說她暫且沒那心思,我們自然不能逼他,便隨她去了。
誰知這幾年,外頭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竟都傳是我逼她守寡,還有傳得更邪乎,說我覬覦她的美色。所以這人我嚴家是萬萬不敢留了,便讓內人尋合適的人家,為了張羅改嫁,可她卻還是不願意,說多了又哭起來。如今弄得我裡外不是人,差點都不想活了!」
嚴大郎告訴崔桃,他現在的燒餅生意是越來越差,已經沒有辦法給家裡糊口了,以前一天賣四筐都不止,現在一筐都賣不完。再這麼下去,他連買面做燒餅的錢都沒有了。
「我還聽說,岑氏織布的錢都被你們家壓榨走了?」
「這是誰說的話?」嚴大郎氣得拍桌而起,「我們可沒覬覦她一分錢,以前過年過節有什麼吃的都不忘給她送一份兒。她自然也會回禮,有時候會給孩子買一些東西。她怎麼能對外人一次又一次地這麼誣陷我們?」
崔桃見他說得面紅耳赤,瞧得出他憋屈有火,讓他喝口茶,先順順氣。
嚴大郎喝了茶之後,臉色稍微好些了。他突然跪地,請崔桃為他做主。
他實在是受不了這些流言蜚語了,如果家裡就他一個人也就罷了,他還有妻子孩子,他們不應該平白無故遭受這份罪。
「你信我能處理好?」崔桃問。
畢竟在外人看來,開封府的案子從來都是男人在查,突然是女子,一般人未必會相信。
「我瞧得出娘子是好人。我上次來開封府遞狀紙的時候,聽衙役們提起過崔娘子,說崔娘子的本事,整個開封府的衙役們加起來都比不上。」嚴大郎老實道,「我知我這案子不大,按理我不該報官,不該麻煩開封府的諸位官人們,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便是家務事,也得勞煩衙門為我斷一斷!」
崔桃點頭,打發嚴大郎暫且回去,又囑咐他既然信她,回家就老實呆著,別跟岑氏起衝突。
崔桃隨後就她今日見聞都書於紙上,呈給了韓琦。
韓琦覽閱之後,便問崔桃結論。
「韓推官可有結論?」崔桃反問韓琦。
「這岑氏會做人。」韓琦只說了一句。
「可會做人並不錯,守寡難過,免不得抱怨幾句,也沒錯。若先入為主了,認定岑氏這麼年輕不會不改嫁,便會容易把話聽歪了,事情可能就變了味兒。風言風語一旦傳起來,便有了編瞎的故事摻在裡頭。」崔桃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本身人兩家也沒什麼大錯,又是親戚,何苦因此交惡。」
韓琦聽崔桃此話,便知道她已經有了主意,讓她盡管按照自己的想法處置便是。
「韓推官問都不問,就不怕我處置不好?」崔桃故意問道。
韓琦笑一聲,「處置好了,有煎鹿脯。」
崔桃一聽這話眼睛亮了,馬上保證她肯定能把這案子給處理得妥妥當當,都不用過公堂。
「韓推官的煎鹿脯可得備足了!」崔桃說罷就歡快地跑出去。
韓琦落下了手裡的筆,望著窗外飛速跑離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了,他才復而提筆繼續。
次日,崔桃就拎著她做的兩份兒肉腸來見嚴大郎一家和岑氏。
狄氏昨晚上聽嚴大郎講了情況後,才知道外頭竟還有傳言說她們貪了岑氏的錢。狄氏氣得直哭,直嘆他們不知道哪兒錯了,要遭這份兒罪。
等崔桃將岑氏領來的時候,狄氏氣得破口就罵岑氏。
「他們到底哪兒對不起你,你要這般在外詆毀我們?我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了,對不起你?」
岑氏也落淚了,忙搖頭表示她從沒跟外人說過這些。
「你不說,他們怎麼會傳了這樣的話出來?」狄氏質問。
「我……我也不知道。」岑氏越發落淚不止
「巷東的李氏,你可曾跟她說過,你要拿錢給嚴大郎一家的話?」崔桃這時插話問岑氏。
岑氏怔了下,委屈道:「我是說過,可我並沒說是大哥大嫂壓榨我織布的錢,只是碰巧那會兒過節,我說我要包些錢送過去。」
「這就是了,他們若認定你受欺負,聽你說這話,便會擅自揣測是你被他們壓榨了錢。」
諸如嚴大郎覬覦岑氏的美色,也是因為岑氏一直堅持守寡,別人見嚴大郎夫妻跟岑氏說話的時候。嚴大郎夫妻強勢,岑氏溫柔,便以為岑氏受了欺負。他們不信岑氏是自己的堅持守寡,便都編排在了嚴大郎身上。
如今岑大郎因為流言,開始逼著岑氏改嫁,岑氏不願,為此傷心難過,便更加惹來揣測謾罵了。
岑氏聽了崔桃的細致分析之後,才恍然大悟,「怎麼會這樣?我這就跟她們說明白去。」
「你若現在特意去跟那些人去說,她們未必會信,反而覺得你是受嚴大郎的逼迫所致。那這之後,她們一家子在這巷子了只會過得更艱難,燒餅生意依舊不會好。」
「大哥大嫂,對不起,我真不知外面竟把事兒傳成這樣,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還以為這一年多來你們不理我,是因嫌我不聽你們的話改嫁。」岑氏抱歉地哭起來。
狄氏嘆口氣,曉得現在不能怪岑氏了。可境況這樣了,她心裡難免有怨氣。嚴大郎也是如此。
「我有一個好辦法解決。」崔桃隨即問岑氏是否願意跟她兄嫂說心裡話,「你其實並非堅決不想改嫁吧?」
岑氏愣了下,這才坦白告訴狄氏和嚴大郎,她心裡其實一直惦記一個人,便是巷北頭做綢布生意的馬四郎。不過馬四郎近些年都一直在兩浙地帶做生意,鮮少回來,她便想等著他。
這馬四郎因為做生意總是要走南闖北,一直沒娶妻,也是怕自己離家三年不歸,按律法自己妻子都可以改嫁了,倒不如不娶,免得耽誤人家。
「你倒是早說呀,他便是愁找不到能等他的良人。你若有意,這事兒我們都可以幫你張羅,實在不行你就隨他去兩浙唄。」狄氏嘆道。
崔桃又出主意,讓岑氏和狄氏一起去賣燒餅,岑氏還可以順便賣一下她自制的香薷飲。這樣外人瞧見她們妯娌關系好了,也因喜歡同情岑氏,就會光顧她的生意。日子久了,自然就會漸漸了解明白,岑氏確實是自主堅持守寡,她們兩家之間根本沒什麼事。
此後三日,岑氏和狄氏便就按照崔桃的主意,一起去賣燒餅,果然生意漸漸好了,巷子裡的傳言也開始有所改變。狄氏也清清楚楚表明了,絕不會少了岑氏幫忙買燒餅的那份兒錢。岑氏則也因為賣香薷飲多了一份兒收入。
倆家問題就此解決了。
這時候,聞得此案案情的人都不禁唏噓,折磨了兩家這麼久的事情,居然就因讓崔娘子一個簡單主意,讓大家都和和樂樂起來。
嚴大郎特意來開封府感謝崔桃,也帶了岑氏的話,今後他們願意給崔娘子供給一輩子燒餅和香薷飲,隨叫隨送。
事情搞定,崔桃就樂顛顛地去韓琦那裡討煎鹿脯。鹿肉可不好尋,大多時候只有貴族能吃到。
韓琦也不含糊,這就帶著崔桃出了門。
「韓推官不等放值的時候?」崔桃驚訝。
「今日休沐。」
崔桃又驚訝了下,休沐日還在開封府,莫不是就在等著她跟他『要飯』呢?
崔桃更開心了,正要問能不能叫上王四娘和萍兒一起,便在開封府的馬棚處,見到了王釗、李遠、李才還有王四娘和萍兒。
大家隨後就熱熱鬧鬧奔向韓琦家,卻不想在半路,碰到了一樁熱鬧。
今春科舉的結果終於出來,放榜了!
只見那榜前圍了一群書生,都急著瞧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周圍還有不少瞧熱鬧的百姓,不乏有許多身著錦衣之人。
這瞧榜的書生中有一名身穿翠竹舊袍的年輕男子,當他瞧見自己榜上有名後,高興地仰頭一樂,撫掌嘆自己十年寒窗苦讀沒白費。
可他這感慨的話音還沒落,兩撥穿著錦袍的男子分別從東西兩側衝了過來,速度不分伯仲。兩撥人各自揪住男子的左右胳膊,都要他跟他們走。
「榜下捉婿嘍!」有看熱鬧地喊起來,「左邊是萬侍郎家,右邊秦侯爺家,快選一個吧!」
話音剛落,就聽『刺啦』一聲,那年輕書生的左右衣袖被扯掉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7
第46章
這些人手勁兒都挺大,連帶著把書生的裡衣袖子都被扯開了,書生的左胳膊露出一塊肉來。眾人卻見那書生的胳膊上竟有一處刺青,是一只展翅的蝴蝶。
書生連忙尷尬地捂住自己的胳膊要跑。萬侍郎和秦侯爺家的兩撥人都趕忙攔住了書生,先跟他賠罪,都表示可以立刻帶他找個地方換身新衣裳。
「怎麼著您也選一家,不然就這麼走了,我們都不甘心吶,還得惦記著。」秦侯爺家的家僕說道。
萬侍郎的家僕也應和,讓書生選一家就成,但誰家都不選他們難做。畢竟每年科舉高中的進士之中,年輕好看的並不多,走一個就少一個。
「我……不想選。」書生狼狽捂著破掉的衣袖,試探著往左走被擋了回來,再往右走也被擋了回來。他急得幾乎快哭了,臉色通紅。
可書生越是這樣羞臊內斂,反而越得兩家人喜歡,說明他本分老實。這又能讀書又老實,不正是上好的擇婿人選麼!
崔桃突然快跑到書生跟前,「袁大哥,你咋還在這呢?嫂子在家等你高中的好消息,都等得腳底冒煙了,在屋地來回來回地走啊!」
書生袁峰聽到崔桃的話後愣了下,後在崔桃的眼神示意下,恍然明白過來,忙點頭應是,就朝著崔桃這邊走。
這時候萬侍郎和秦侯爺家的周管家、鄭管家聞言,直怪袁峰沒把話說明白。
「早說你已經娶妻了呀,害我們白費事。」
「你們給時間說了麼?快拿錢賠衣裳!」崔桃跟周、鄭兩位管家要錢。
「耽誤我們事兒還沒說呢,竟還跟我們要錢?」
周管家和鄭管家自然是不願意從他們自己兜裡舍錢出去。
「那要這麼不講理,大家就得去開封府好生說道說道了。哎呦,那不就是開封府的韓推官麼,可真巧了,正可以請他來給我們大家判一判,這事兒到底誰不講理。」崔桃假裝巧遇一般,示意兩管家往韓琦那邊瞧。
周管家和鄭管家在看向韓琦俊顏的剎那,都嚇得心裡一哆嗦。這位韓推官他們知道的,上次科舉放榜的時候他們都提前預備著想捉來著,奈何位置太高捉不著,人家可是官家欽點的榜眼。李尚書一直覬覦著都還沒得著,何況是他們了。
這是榜下捉婿,可不至於捉到開封府去,招惹晦氣不說,回家了肯定還會落主人埋怨。倆管家只得乖乖地給錢,一家出了二百文給那書生。其實瞧那書生的衣服,最多也就值幾十文錢,可要錢的小娘子非說還有什麼『受驚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賠償要求,奈何還得給。
能怎麼辦,那位韓推官就在街對面,哪敢不給?
崔桃把要來的錢遞給了袁峰,讓他快些找地方去換衣裳。
「袁某有一事不解,小娘子如何知曉袁某的姓氏?」袁峰好奇地問。
崔桃指了指二甲榜左側最後一個名字,「剛瞅著你好像瞧的是那個名字,便是叫錯了也沒關系,主要還是要看你願不願意應。」
袁峰忙行禮道謝,表示他願意應的,隨即又對韓琦見禮,「學生仰慕韓推官已久!」
「日後便是同僚了,恭喜。」韓琦淡聲道。
袁峰再行禮道謝一次,然後就捂著自己左側肩膀的破處,窘迫地告辭了。
崔桃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可以走了。
「多管閑事。」韓琦在崔桃走過來的時候,小聲對她道。
「這怎麼能算多管閑事呢,這是見義勇為。你假若是韓推官被捉成那副樣子,是不是也希望有人來救你?」崔桃反問。
韓琦垂眸輕笑一聲,沒回話,而是徐徐邁步繼續前行。
「韓推官在丁卯科舉放榜的時候,是不是也被捉了?」崔桃起了八卦之心,湊趣問韓琦,「韓推官容貌無雙,才高八鬥,又是官家欽點的榜眼,還這麼年輕!那在當時肯定搶手啊,照袁峰今天的情形來看,那會兒估計連一片衣服都不能剩了。」
韓琦起先聽崔桃贊他容貌,反應不大,忽聽她說最後一句,不禁蹙眉睨她一眼,問崔桃還想不想吃鹿肉。
「想吃,想吃。」崔桃馬上賠笑地應承,用手捏住自己的嘴,表示她不再多言。
為了鹿肉,她可以脾氣很好呢!
崔桃隨即就高興地跑去王四娘說話。
韓琦瞧她活潑開朗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嘴角又笑了一聲。
等到了韓琦家,崔桃才發現韓琦住的地方並非是她所想像的那種高門大院。宅子總體上屬於前三後三的格局,不過西側有跨院,那邊另開一側門,設有下人房、雜物房和廚房等。
正堂沉穩肅穆,家具為檀木,倒是樣樣精致,整體布置嚴肅中不失雅高雅,穿過正堂就是後廳,比起正堂少了幾分肅穆,掛有山水畫,也有些蘭花裝飾,整體偏舒適淡雅一些。
走過回廊至後院,便可見幾株綠色,院中央擺著兩個養著碗蓮的寬口大缸。荷花開得正好,有粉有白,缸裡還有或紅色或黃色或紅白花的錦鯉時不時地浮上來,與綠色的蓮葉相映著,好看得緊。
宅子裡算上張昌共有十二名家僕,廚房負責做飯的有三名廚娘,另有三名丫鬟,其余皆為年輕的男僕,負責養馬、趕車、打掃之類的活計。
崔桃見後院石階前擺著一張檀木大桌上,上面備好了碗筷和點心,算數量剛好對應他們幾個,但桌子上卻沒見有什麼鹿脯。
崔桃納悶地正要問韓琦什麼時候開吃,這時方廚娘來了。
方廚娘笑著為大家備上了她剛做好的漉梨漿。崔桃上次吃過方廚娘做的酥黃獨,印像十分深刻,後來她還從方廚娘這裡得了老面團子,自己還做了一次改良版的酥黃獨。不過這傳話和捎東西的人都是張昌,崔桃倒是沒見過方廚娘。
今日得見,不禁覺得親切,崔桃忙介紹了自己,又稱贊方廚娘手藝好。
方廚娘也早就聽張昌說過崔桃,得見本人禁不住細致打量一番崔桃。衣著挺素淨的,卻有一張明艷好看的臉蛋,笑起來很甜美。方廚娘早聽說她在衙門什麼都會,做飯也很有一手,如今見人又漂亮又會說話,不禁更加喜歡起來。
「那崔娘子便隨我去吧,郎君說了,這鹿肉要怎麼烹制還得崔娘子做主。」方廚娘連忙客氣地邀請道。
崔桃愣了下,奇怪地看向韓琦,不是說好來吃『煎』鹿脯麼,怎麼還要去確定如何烹制?
「我們也去幫忙。」王四娘拉著萍兒一起道。
王釗、李遠等人則客氣的感謝崔桃,今天這頓飯如果有崔桃的手藝,絕對可以吃得盡興而歸。
崔桃還在不解地看著韓琦。
「去廚房看看。」韓琦對崔桃道。
崔桃跟著方廚娘到了廚房,發現廚房裡竟有兩只殺好的鹿,才恍然明白怎麼回事。
「煎做鹿脯的部分,我已經預留好了,余下的這些地方要看崔娘子怎麼做?」方廚娘問崔桃的主意。
崔桃看著這麼多鹿肉,而且是各個部位的肉,眼睛開心地彎成了月牙形,翹著嘴角一直笑。
「天吶,韓推官可太實在了,說煎鹿脯,我以為也就兩塊肉罷了,沒想到給備了兩頭!這可得不少錢吧?」王四娘看了之後也驚喜不已。
「卻不是錢的事兒,這時節有錢也未必能置辦來。」萍兒對王四娘道。
「鹿肉鮮美,可補虛贏、益氣力、強五髒,養血生容。」崔桃立刻挽起袖子,洗手准備開做,「今兒我們可有口福了!」
先做煨鹿肉。
崔桃讓王四娘把鹿肉多拆解下來,取大塊鹿肉切成長條狀小塊後,炸成深黃色去腥,因為鹿肉比較瘦,在煨的過程中很容易柴掉,所以要額添些肥肉一起燉,少不得要放些大料、醬油、酒等燉肉佐料,溫火慢慢煨,才最入味。
再取鹿肚肉,切成薄片用鹽腌制,稍後用來爆炒。
還得來一道清蒸,用腐皮包裹鹿肉,下水炒過之後,抹上醋酒姜蒜以及方廚娘自制的清醬,再入鍋蒸。蒸熟了切片,再配上特調的醬料蘸著吃即可。
接著就是煨鹿尾,燒鹿筋丁了。
鹿筋有老有嫩,老的要提前兩天久煮才容易爛,這些今日就吃不得了,只能挑鮮嫩的鹿筋切丁後,配上野雞肉丁,豬五花肉丁、筍丁、蘿蔔丁,再輔以酒、醬油等佐料放在一起燒。
再做一份鹿蹄湯,因為已經做了多種口味的鹿肉,這一道卻不用多復雜,清淡最好。把鹿蹄添酒焯水去腥之後,簡單地加陳皮入砂鍋慢慢熬湯,盡量把食材最原始的香味兒熬出來即可。
最後剩下的也便是今天最重要的主菜:煎鹿脯。
方廚娘以已經將需要的肉提前腌制好了,等所有菜備齊之後,就在銅盆裡添上炭火,上面分別加了鍋和鐵篦,擺在以高腳桌之上,放在八仙桌旁邊,現煎烤著現吃。
崔桃隨身攜帶了野茴香,也就是現代所說的孜然。這時代野茴香還被充作藥材,她弄來的這些都是之前去藥鋪特意預訂所得。
等會兒煎鹿脯的時候,務必要撒上調味。煎烤一類的肉,沒有孜然,簡直是沒有了靈魂。聽方廚娘說,這鹿是現殺沒多久,極為新鮮,那更要配上這美味的孜然才行了。
廚房的眾人忙活完了,天色也差不多近黃昏了,除了備有荔枝膏水和漉梨漿之外,少不了要有酒,男人們愛喝的竹葉青,女子們喜飲的青梅酒,桌上除了做好的各種類鹿肉,羹湯,還有幾樣素淡的小炒菜,以及冰糖雪梨、酥黃獨一類的甜品。
大家嘗過灑了孜然的煎鹿脯後,紛紛一致稱贊好吃,又把崔桃贊美了一通。
接著,眾人就邊吃煎鹿脯邊閑聊,一直盡興到天色大黑,院中掛上了紅燈,大家才散了。
王釗和李遠、李才兄弟都喝得挺多,走路打晃,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需要韓琦派小廝送他們回家才行。王四娘也喝了不少,大臉盤子通紅,萍兒嫌棄地攙扶她,勸她清醒一點。王四娘當然不會清醒一下,靠在萍兒身邊晃了晃去,須得萍兒不時地攙扶她,才不至於栽倒在地。
萍兒就忍不住念叨王四娘,拍拍她的臉蛋。王四娘卻嫌萍兒聒噪,正好她身量高過萍兒,也不知道她把萍兒當成了什麼,張口就咬了萍兒腦殼一下。萍兒氣得推開王四娘,王四娘便踉蹌地跌坐在地,像個孩子一樣蹬腿。
韓琦和崔桃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笑。
韓琦便叫車夫趕來馬車,讓她們坐車回去。
誰知王四娘上了馬車之後,嗚嗷吐了一口,都吐在了萍兒上。氣得萍兒驚叫一聲,埋怨不已。方廚娘等人忙幫著簡單清理了一下,等萍兒再回馬車的時候,王四娘整個人已經橫在馬車裡,叫人沒下腳的地方了。萍兒勉強擠了進去,然後她努力挪動王四娘,想讓這個大塊頭給崔桃騰出個地方來,奈何醉暈過去的王四娘跟泰山一樣穩,憑萍兒怎麼使力氣都挪不動她。
「你們先坐車回去就是,我正好吃多了,走一走消食。」崔桃說罷,就請車夫駕車。
萍兒忙對崔桃道:「那我在府衙等你。」
崔桃點點頭。
等馬車駛走了,崔桃便拱手跟韓琦道別。
「韓推官說到做到,這一頓鹿肉果然備足了,吃得我們肚子都心滿意足,多謝啦!」崔桃道謝之後,便接過方廚娘遞來的燈籠,打算自己走回去。
府裡的小廝送人的送人,趕馬車的趕馬車,已經走空了。
方廚娘卻不放心崔桃一個人回去,「這天黑了,路也不算近,崔娘子也喝了不少酒,還是我送崔娘子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可以。」崔桃讓方廚娘早點去休息,她上了年紀,又為大家的飯食忙碌了一下午,早就累了,「剛還看見您揉腰呢。」
「你去休息,我來送。」韓琦對方廚娘道。
方廚娘怔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什麼,眼睛一轉兒,帶著笑意連連應承,這就回去了。
「走吧。」韓琦朝崔桃伸手過來。
崔桃兩頰泛紅,喝得微醺的,見狀愣了下,然後眨著眼睛呆呆地看向韓琦。
怎麼地?就剩他們倆人了,他竟然這麼大膽了,想要跟她牽手?這也太直接了,跳過了好幾步。她還沒有答應跟他交往,再說之前也沒見韓琦對她表現出過任何喜歡的情意。
難不成是韓琦掩藏得太好,她太遲鈍?
崔桃嚴肅地蹙眉,琢磨著自己要怎麼拒絕韓琦這種跳步驟式的『直接』。
「想什麼呢?」韓琦低眸看著崔桃,聲音格外低沉有磁性。在府門口高高掛著的紅燈籠的輝映下,其容顏更顯清雋,溫雅無雙。
崔桃順嘴答道:「你讓我想想。」
「耳畔傳來低低的笑聲。
崔桃不解地仰頭看向韓琦,或許是因為有點喝醉的緣故,她覺得韓琦那張臉比往日更俊美順眼了,仿佛加了柔光。
韓琦伸手奪過崔桃手裡的燈籠。
「幫你提個燈籠,有什麼好想的。」韓琦說罷就往前走。
崔桃恍然,然後訕訕地跟上韓琦。
半晌之後,夜色下,巷子裡,只有一前一後,一男一女,兩個人在走。
「韓推官特意送我回開封府,便是為了給我提燈籠?」崔桃快走幾步,終於跟韓琦並肩而行。她歪頭看他,翹著嘴角特意問。
「地臧閣。」韓琦道。
意思是說,擔心她一個人走夜路,受到不法分子的襲擊。
崔桃垂下眼眸,語氣很失望地『哦』了一聲。
韓琦也明顯聽出崔桃話語裡的情緒,側首凝看著她。潔白圓潤的額頭下,一雙眼半睜著,有點小喪氣地看著地面,睫毛濃密又長,在眼下映出了一道暗影,鼻子翹挺著,粉唇不大樂意地噘起。
「不然要如何?」
韓琦默了片刻後,見崔桃還是那副好像跟他鬧別扭的表情,終於開口問她。
「沒要如何。」崔桃立刻回話,嘴巴反而噘得更高。
明顯是嘴上說不是,實則意思截然相反。
「你們女人都這般口是心非麼?」韓琦問。
「我們女人?」崔桃立刻看向韓琦,「還有哪個女人啊?」
韓琦勾起嘴角,但笑不語。
「噢,應該是韓推官的意中人。我記得誰跟我提過來著,李尚書家的千金十分中意韓推官。」崔桃恍然大悟道。
「是麼,我倒是沒聽說。」韓琦聲音冷了兩分。
「不是她,那還有誰?」崔桃馬上追問。
倆人的腳步聲在巷子裡響了一陣之後,崔桃都已經忘了前話,開始仰頭看天上的星星了。
「我娘。」韓琦才道。
崔桃愣了下,想起之前自己跟方廚娘一起做飯的時候,她倒是聽方廚娘念叨了一些韓琦的過往。
韓琦的母親胡氏身份並不高貴,系婢女出身。韓琦的父親韓國華在泉州上任期間,跟胡氏生下了韓琦。那時候韓國華已經年過半百了,前頭有五個兒子,韓琦最幼,也算是韓國華老來得子。本來最受寵愛,不過三年後韓國華去世了,韓琦那時才不過三歲,根本不大記得父親的模樣。
那之後,他就隨母跟著兄長們一起生活。從韓琦小時候記事兒開始,一直是跟母親相依為命,在兄長們的輪流照看下長大。
韓琦為婢女所生的庶子,便是出身在官宦世家,身份其實並不算高貴。韓家兄弟們若養廢了他,卻也無人多說一句閑話。但難得的是,韓琦自小就懂事,聰明沉穩,無邪曲,很討兄長們喜歡。加之大些了,他的才思性情更異於常人,兄長們都曉得他將來必成大器,也都對他十分盡心照顧。當然,這其中少不得韓琦的母親胡氏同樣會做人的緣故。
其實仔細想來,哪有孩子小小年紀就那麼願意去懂事?誰不想任性,誰不想多玩一會兒?所謂的懂事,不知是殘酷的現實逼出來的。
所以在韓琦心中,他娘在是他心裡應該是最柔軟的部分了。
崔桃覺得,韓琦能把她跟他娘歸類到一起,算作『你們女人』,也算是一種榮幸了。這說明她在韓琦那裡,不算是生疏之人。
韓琦轉眸再看崔桃,卻見她忽然不噘嘴了,而是抿著嘴角淺淺地笑著。
不僅口是心非,還善變。
但不管是哪一種,皆如珍珠一般,泛光的,可人的。
崔桃忽然想起來上次見包拯的情況,問韓琦之前到底跟包拯說過什麼,「為何包府尹說要盡量替我爭取,爭取什麼呀?」
「給你免罪。」韓琦道。
崔桃更高興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韓琦,「那我真可以免罪了麼?」
「待批復了便知。」韓琦道。
「那多久會有消息?」崔桃追問。
「快則十天半月,慢則半年以上。」韓琦答道。
崔桃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不那麼亮了,「怎麼會這麼久,上次批復卻很快的。」
「折子分緊要和次要,如今不緊要了,便要層層遞上,可能會慢一些。」韓琦道。
「行,我等著。」
崔桃應承完,過了會兒,她還有點不甘心,又追問韓琦一句。
「韓推官不是跟官家很熟麼,能不能私下裡跟他打一下商量?」
「不能。」韓琦回答得干脆。
「哦。」崔桃打蔫地低頭,默默往前走。
韓琦見崔桃徐徐前行背影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終開口補充一句:「你便是我的大人,也不行能。」
韓琦的意思,不管換做是誰,他的什麼人,都會按照規矩走。官家日理萬機,特意請求其特例處置,容易落人話柄,若驚動了太後和御史,反而會把小事變大,讓一樁簡單的事情變麻煩。
崔桃好像不懂這些道理一般,許是剛喝了酒,令她頭腦沒有以前反應機敏,這會兒還是悶悶地低頭往前走。
韓琦望著崔桃背影片刻,便邁大步上前,挑著燈籠為她照明前路。
他沒去看崔桃的臉,一直靜默地目視前方而行。
街上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只能聽見倆人的腳步聲。
「噗!」
崔桃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
然後她馬上捂住嘴,偷瞄一眼韓琦,正被韓琦的目光抓個正著。
崔桃馬上低著頭,假裝嚴肅地繼續往前走。
韓琦發現崔桃原來一直在憋笑的時候,立刻便懂了崔桃為何而笑。無非是那句假設她是他大人的話,讓她開心了。
倒弄不懂她,之前她一本正經叫他大人的時候,沒見她笑話自己。如今換成他假設說一下罷了,倒叫她笑得特別開心。
「不如我干脆認你做女兒如何?」韓琦對崔桃道。
「那給錢花麼,給好吃的麼?」崔桃立刻反問,「不給不認哦!」
韓琦笑一聲,沒想到崔桃真的在考慮認。但笑過之後,韓琦心下也明了一件事,急不得,眼底便恢復素日的淡然。
至開封府門前,崔桃多謝韓琦送自己回來,也多謝他再次替她跟包大人請求赦罪。
「這是你應得的。」韓琦淡淡說罷,便轉身去了。
「韓六郎!」
韓琦一怔,除了在外人跟前做戲的時候,他倒是沒聽崔桃在私下裡這樣喚他。韓琦握緊手裡燈籠杆,緩緩地回頭看向崔桃。
她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裙裳,笑得比蜜糖還甜,對他擺手的時候,像極了落在花瓣上煽動著翅膀的蝴蝶。
「路上小心。」崔桃聲音脆甜地對韓琦囑咐。
韓琦目光緩慢地掃過崔桃清麗俏皮的臉頰後,淡淡的「嗯」了一聲,轉身繼續走。
聽到身後的開門聲和關門聲,過了會兒,韓琦才回頭看了一眼。
隨即便是一怔,就見催桃的腦袋夾在兩扇門之間,正望著他。跟他目光相對之後,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對他又擺了擺手,就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關上了門。
韓琦淡淡地看著緊閉的後門,垂下眼眸,隨即輕笑了一聲才轉身徹底離開。
崔桃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荒院後,看見萍兒正坐在涼亭內洗衣服,正是王四娘吐髒的那件。
「回來啦?」萍兒忙用布擦了擦手,「我給崔娘子煮了醒酒湯,這就端過來。」
崔桃應承,便坐在涼亭內等著,順便就回想了下她剛剛跟韓琦的相處過程。
她表現得那麼可愛,韓推官應該或多或少有被撩到吧?
「你一個人回來的?韓推官可送你沒有?」萍兒把醒酒湯端到崔桃跟前,關心地問。
「送了。」
崔桃喝了一口醒酒湯,不禁蹙眉,她很想問萍兒是不是把洗衣服的水倒裡面了。不過看她下巴上沾著黑灰,手背上還有柴火劃傷的痕跡,崔桃不說什麼了,把碗裡的醒酒湯一口悶了,喝藥都沒這麼艱難過。
「韓推官親自送你回來了?」萍兒驚訝嘆道,然後就笑起來,「說不定真被王四娘說准了,崔娘子和韓推官——」
「可算了吧,身份不搭。」崔桃道。
「那可說不好,一旦崔娘子被免罪了呢,那以崔娘子的家世就可以了。」
「我不想靠我的家世,那個家懸著呢。」崔桃又倒了一碗茶喝,隨即跟萍兒道,「其實蜂蜜就解酒,倒不用刻意去熬醒酒湯。」
萍兒發愣的時候,崔桃已經打了哈欠跟她擺擺手,兀自去沐浴睡覺了。
……
一清早兒,鳥兒還沒有來得及嘰嘰喳喳叫呢,崔桃就聽窗外面傳來王四娘的驚叫聲。
崔桃帶著起床氣,衝下地就推開窗:「作什麼呢?」
王四娘吐了口裡的東西,用水漱了漱口,趕緊過來跟崔桃解釋她是因為喝了萍兒的醒酒湯,受驚所致。
「我這一早起來,她就送醒酒湯,我當她多好心呢。結果一喝才知道,她怕是把馬尿摻裡頭要害我呢!」
「我沒有!」萍兒跺腳,氣紅了眼睛。
「不喝就不喝,廢什麼話,那有蜂蜜自己衝去。」崔桃轉而對萍兒道,「確實不好喝,以後別做了。」
萍兒委屈地回看一眼崔桃,不服氣地跑去廚房,不一會兒就見她匆匆跑出來也吐了。
王四娘拍著大腿哈哈笑起來,笑夠了,她特意跑來問崔桃,早上做什麼飯,她好去准備洗菜。
「出去吃,今早不做了。」
三人就伴著東升而起的太陽,尋了一家聞起來最香的路邊攤吃早飯。
這家早飯攤賣餛飩、包子和燒餅,有雞絲餛飩、羊肉餛飩和芥菜餛飩。
崔桃三樣都想吃,就讓店家各來一碗,混著裝三份兒,正好他們三人一人一碗。燒餅和包子也都要全了,趁熱吃味道最好。
三人吃到一半的時候,就見早飯攤的老板跟過來的老客打招呼。
「王大郎今兒還是老習慣,來一碗雞絲餛飩和一個羊肉包子?」
「不吃了,不吃了,今天斷然是吃不下了。」那個被叫王大郎的中年人一臉晦氣地擺手。
「這是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老板忙關切地問。
「街那邊發現了一個死人胳膊!我剛巧路過,瞧了一眼,太可怕了,可嚇死了!我現在一回想渾身就不舒服,甚至想吐。你說我還能吃得下去飯麼?」王大郎反問道。
崔桃忙端著餛飩碗湊了過來,問他是什麼時候的事,死人胳膊在哪兒。
「就剛剛啊,這條街往東走,走到盡頭,左邊一拐有個巷子就是了,已經有人去開封府報官了。」王大郎直嘆晦氣,本來是趕早過來吃早飯的,誰曾想竟看見一條死人胳膊,害得他一天的飯大概都吃不下去了。
崔桃馬上用筷子把碗裡的餛飩扒拉干淨,往街東面跑。王四娘見狀,拿起倆包子跟上。萍兒『唔』了一聲,終究還是把嘴裡的東西嚼干淨了,擦了嘴,才跟著跑了過去。
早飯攤的老板和王大郎瞧這三位姑娘居然好事兒地跑去湊熱鬧,特意去看死人胳膊,都不禁佩服她們膽大。
老板去收拾碗筷,王大郎猶豫了下,讓老板照老樣子給他准備。
「不是說吃不下了?」
「哎喲,我一個大男人,還能被那三名小娘子比下去了?吃!」
……
崔桃抵達大雷巷的時候,巷口已經圍滿了人,卻沒多少人真敢往巷子裡面看,不過是湊熱鬧瞎議論。
「開封府辦案,讓一讓!」王四娘喊了一嗓子之就往裡面擠,直接用壯實的身軀給崔桃開了路。
崔桃穿過人群之後,走了大概三丈遠,就看見巷左側靠牆根的地方,有一條斷臂,在夯土牆旁邊顯得格外慘白。辨得出是人的左臂,手臂內側和掌心朝上。而在手臂不遠處的路中央,還有一個棕色的麻布袋子,袋子是空癟的。
崔桃蹲下身來,先查看了手臂處的切口,傷口是從肩峰處截斷,可見肩胛下肌腱和岡上肌腱,切口截面比較整齊,幾乎沒有血,從傷口整齊程度來看,應為死後被利器砍斷而成。
「這是開封府的人?我看怎麼不像啊。」
「對啊,開封府哪有女人辦案。」
「莫不是騙子?」
「是凶手吧!」
……
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都不太信崔桃她們三人是開封府的人。
最後,終於有個膽大的朝崔桃喊話:「喂,你們到底是誰?」
崔桃需要她的手套,便吩咐王四娘回開封府跑一趟腿。
「都讓開!」王四娘掐腰對他們吼道。
「你們在騙人,在胡說八道!我們根本就沒見過開封府有女子可以辦案!她們說不定跟那死人胳膊有關,我們趕緊把人堵住,開封府的衙役們馬上就來了。」剛才帶頭發言的那名男子,現在開始帶頭堵住去路。
崔桃摸了摸身上的腰牌,忘帶了。
她指著牆根下的胳膊,「你們誰敢擋她的路,我便拿它伺候你們的臉。」
大家嚇得當即就讓開了路,王四娘就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王釗帶著衙役們趕了過來,當即就保護現場。他見崔桃也在,倒很驚訝。不及細問,就聽邊上有一名男子告崔桃的狀。
「這位娘子確是我們開封府的人,請諸位到那邊排隊,等候問話。」王釗隨即安排李遠去詢問這些目擊者的口供。
「情況怎麼樣?」王釗看眼地上的一條胳膊,然後又看了看四周,「就這一塊?」
「我看到的就這一塊,王巡使再派人到附近的大街小巷搜一搜,或許還有。」崔桃道。
王釗應承,這就差人去辦。
隨後韓琦也帶人趕了過來,王四娘緊隨其後,將驗屍工具遞給崔桃。
崔桃戴上手套後,就將那條胳膊輕輕拿起,隨即反轉過來,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了胳膊上臂處有一個蝴蝶刺青。
這刺青崔桃、韓琦和王釗等人都記得,跟昨日那名叫袁峰的書生的胳膊上刺青一模一樣。
韓琦命人立刻去查考生袁峰的所有情況,並前往其住所查實袁峰是否在家。
胳膊外側有輕度屍斑,指壓褪色,還沒有形成屍僵。
崔桃對韓琦道:「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應該在一個時辰之前。」
「一個時辰之前,也就是天亮之前。」王釗摩挲著下巴,「大家睡得正香的時候,凶手卻在殺人分屍,而且所殺之人還很可能是今科二甲進士。」
李遠問完目擊者證詞之後,來回稟韓琦:「第一個目擊到手臂的人,是住在這大雷巷的住戶,叫高發達。他今早出了門,走幾步後,看見牆邊有個袋子,裡頭鼓鼓的,還以為是誰不小心掉了什麼好東西,便拾起來瞧,這才驚詫的發現是死人胳膊。因為太震驚,丟袋子的時候,就把胳膊給甩了出來。剩下的目擊者都是聽到高發達叫聲,圍過來瞧情況的人,都不太明白怎麼回事。」
崔桃拿起麻布袋查看一番,半人高的袋子,赭色,因為顏色比較深,仔細看才能發現上面沾有少量的血跡。「分屍頗為費時,再算上拋屍的時間,凶手很可能在死者死亡之後,就立刻進行了分屍。但如果分屍後直接將這條胳膊裝入袋子裡,血量不會這麼少。所以凶手很可能在砍斷屍體的胳膊之後,還進行過清洗,甚至擦拭,然後才入袋。」
王釗當即打了個哆嗦:「清洗,還擦拭……他把死者當什麼了?既然把人伺候得這麼周全了,為何還要殺他?」
「這就說不好了,有很多原因,目前還不好斷定。」崔桃把胳膊放回布袋裡,既然現場也沒什麼可以檢查的,可以先回開封府了。
剛才圍觀質疑崔桃的百姓們,如今看這陣仗,才知道崔桃竟真是衙門裡的人,居然還敢負責驗屍,拿死人胳膊跟普通人拿包子一樣。這麼年輕漂亮,居然就無所畏懼,好生厲害!
於是才剛帶頭質疑並且還堵路的男子,現在又開始帶頭用驚嘆佩服的目光,目送崔桃離開。
崔桃將斷臂放回屍房沒多久,陸續就有衙役來通告尋到了屍體其它部分。其中有的是百姓報案,有的是衙役們自己搜查得到,分別為軀干、右胳膊、左腿、右腿。
這些部分已經可以完整地拼接成一個人體了,但唯獨缺了人頭。
第47章
從死者整個軀體的狀態來看,並無明顯致命傷痕,因為沒有找到頭顱,所以目前尚且無法明確死因。
不知致命傷,不知作案手段,難以判斷凶手的殺人動機和殺人方式,這就給辦案增加了很多難度。
王釗等人在全城細致排查搜索了一遍,依舊沒有找到死者的頭顱。
袁峰家住隨州,此番進京趕考,一直住在楊二娘家。這楊二娘是開客棧的,因為客棧沒起特別的名字,大家便都稱她家的客棧為「楊二娘家」。楊二娘家的客棧專門供給進京求學或趕考的讀書人來住,價錢便宜又干淨。她家的客棧經常客滿,想入住還要提前預定,等著排位。
據說她家的客棧之所以會如此價格美麗,是因為楊二娘想讓自己的三個兒子也能好好讀書,故不求多掙錢,只希望考生們能偶爾對她三個兒子的課業指點一二。
袁峰就住在楊二娘家丁字七號房,與另一名同樣參加科舉的考生同住。
王釗尋到袁峰住處之後,就立刻將跟袁峰同屋居住的考生帶來開封府問話。
崔桃見前來回話的書生樣貌不佳,皮膚蠟黃,外露兩顆兔牙,人不高還十分纖瘦,衣袍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撐不起來。崔桃本沒覺如何,但一聽王釗介紹此人的姓名,崔桃整個人頓時精神了十倍,打量這書生的眼神來來回回好幾遍,以至於韓琦都察覺到了崔桃的異樣,特意看了崔桃一眼。
「今科進士,歐陽修。」崔桃感受到韓琦的注視,激動地跟韓琦解釋道。
韓琦當然知道這名考生叫歐陽修,王釗剛剛已經說過了,他聽得很清楚。
「瞧他便是個不俗之人。」崔桃接著再解釋一句。
韓琦再去打量一眼歐陽修,便是來了開封府,依舊姿態不變,可見幾分自信和傲氣,有些鋒芒,與一般的考生相比,確實不俗了一些。
歐陽修尚且不知袁峰出了什麼狀況,只知道開封府的人此番叫他過來是因為袁峰。
袁峰與他系為同鄉,也是摯友,今春一同科考一同高中。歐陽修很開心能跟他一同考上,將來在官場上也會有這樣一位摯友跟他做同僚。
這一路,歐陽修追問了王釗三次緣故,王釗都沒有透露。歐陽修便有些脾氣了,這會兒進了開封府,他臉色並不好,但舉止依舊有禮有節,叫人挑不出錯來。
見堂上那身著緋色官袍的男子俊美無雙,歐陽修隱約覺得自己該知道些什麼,但因為此刻擔心袁峰,他倒是想不起來了。再看這位俊美官員的身邊,還站著一名身著淡青色男裝,模樣秀美至近似女子,且聲音也近似女子的小廝。
怪哉!
歐陽修在心裡嘆道。
「這位是我們開封府的韓推官,袁峰一案便由韓推官負責。」王釗介紹道。
歐陽修這才恍然反應過來這位韓推官是誰,參加科考的人哪會不知丁卯科的前三甲!歐陽修忙再度給韓琦行禮,態度比之前誠摯了許多。
崔桃立刻去泡了茶,請歐陽修坐著說話。
歐陽修愣了下,遲疑地看向韓琦,卻見他並無反駁之意,方曉得這位『小廝』怕不簡單,竟能讓韓推官如此縱容著他。
「我與袁兄年少相識,時常一起切磋文章。前兩次我科考落榜,多虧他寬慰鼓勵我。如今我們一起參加春闈,又一起高中,正是該最高興的時候,卻不知他犯下什麼事兒,勞動韓推官親自過問?」
歐陽修隨即起身,懇請韓琦透露實情。
「可是因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兒又起了衝突?他這人性子內斂,若非被惹急了,絕不會惹事。還請韓推官體諒則個,不要重罰他,他寒窗苦讀十幾年,難得考中,若因一些小事耽誤了日後的前程,著實可惜了。」
「非他惹事,而是懷疑一具被肢解的屍體可能是他。」韓琦問歐陽修,可知袁峰身上除了左臂上的蝴蝶刺青,還有什麼別的特征沒有。
歐陽修聽聞被肢解的屍體左上臂有蝴蝶紋身,並且至今無頭的狀況,驚得半晌沒說話。
他回過神兒來後,忙對韓琦道:「他左臂上是有一處蝴蝶紋身,我曾問過他,系出祖傳。他們袁家長房嫡孫,身上都會有這種紋身。至於他身上別的地方,我記得後背好像有一顆黑痣,再就沒有特別的地方了。但他那雙手我認得,大家時常一起切磋字畫,看得久了便熟悉,可要我具體說特點,卻說不出來。」
崔桃這便帶著歐陽修去屍房認手。
去的路上,歐陽修注意到,但凡路過的衙役都會很尊敬地跟這位清秀的『小廝』打招呼。剛才在韓琦面前,別人都拘謹規矩,只有他隨性,敢隨便插話。說他身份尊貴吧,他剛剛卻是站著不是坐著,如今還親自帶他去屍房那種晦氣的地方。
至屍房後,崔桃在掀草席之前,請歐陽修做好准備。畢竟無頭且還是被肢解過的屍體,乍看起來是有幾分嚇人的,一般的讀書人看了肯定接受不了。
歐陽修暗吸一口氣,點頭。
崔桃便將草席掀開,請歐陽修查看。
歐陽修看第一眼就有扭頭的衝動,但還是忍住了,隨即看向屍體的雙手。這才趕緊背過身去,閉上眼睛。
「是他的手。」歐陽修悲傷不已,不得不隱忍情緒,沙啞著嗓子對崔桃說道。
崔桃將屍體蓋好,用王四娘准備的柚葉水洗了手之後,才出了屍房,走到正在院中冷靜的歐陽修面前。
「會不會是湊巧?」歐陽修還抱有一絲希望,急切地跟崔桃解釋道,「可能剛好有那麼一個人,是袁兄的雙手長得很像,胳膊上也有同樣的紋身,後背也有一顆痣……」
歐陽修說著說著就不說話了,因為他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三處同時湊巧的事。那具被肢解的屍體,的確就是他的好摯友袁峰!
「他父親一人將他帶大,教他讀書,十分不易。我們因身世遭遇十分相似,故頗為聊得來,關系比親兄弟更親厚。」歐陽修仰頭望著天,才迫使自己不至於在外人面前流下眼淚。他連連嘆氣,有些無法接受眼前的情況。
歐陽修緩了半晌之後,突然對崔桃拱手,請他一定要查到凶手,以告慰九泉之下含冤而死的袁峰。
「嗯,我盡力。」崔桃被歐陽修的情緒所感染,沉聲應承,又勸歐陽修節哀,不要太傷心。
隨後,歐陽修就簡述了昨日他所知的有關於袁峰的行蹤。
「放榜之後,他被榜下捉婿,弄得衣衫破了,匆匆趕回房更衣。我那時剛好從恩師家回來,還半開玩笑說他不識趣兒,何不選一家看看,都是不錯的權貴人家,左右他還沒有婚配。他卻不肯,心中甚是惦念他隨州的表妹,說以前他舅父舅母一家嫌他窮酸,如今他科考有了功名,舅父母該不會再嫌棄他了。
黃昏的時候,也不知是誰把他沒定親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萬侍郎府上來人請他過府一敘,那些人的態度不大好,當面就斥他在榜時撒謊哄騙了他們。他倒是沒法子再拒絕了,只得應邀赴約。」
歐陽修接著表示,從那之後他就一直沒見到袁峰了,一晚上人沒見他人回來,他還以為袁峰因為什麼緣故不得不留宿在了萬侍郎府上。
「會不會他人就是在萬侍郎的府上被……」
「榜下捉婿不成,卻也不用殺人吧。」王釗搖了搖頭,覺得不像。
李遠跟著附和道:「我也覺得不像,為這事兒殺人太不值當了,還這麼明晃晃。」
「這可說不好,卻不能因他們身份高,就覺得他們不做惡事。」歐陽修馬上反駁道,「恰恰相反,越是身份高的人,越容易狂妄,視人命於草芥,這類例子從古至今比比皆是。袁兄因之前對萬侍郎府上的管家扯了謊,騙他們說自己成婚了,便惹怒了他們。那些人因覺得袁兄瞧不起侍郎府,進而一怒之下痛下殺手,也不無可能。」
王釗等聽了歐陽修的分析後,同時看向崔桃。
歐陽修不解大家看向那名『小廝』是何意,也跟著看過去。
崔桃咳嗽了一下,把昨日她巧遇袁峰的事告訴了歐陽修,「要說扯謊,是我先扯的,倒不能怪在他身上。」
歐陽嘆口氣,對崔桃道:「郎君當時也是好意想幫他。」
王釗聞言,忙跟歐陽修糾正,崔桃是女子。
歐陽修愣了愣,他本來在一開始聽崔桃的聲音像女子,是有些懷疑的,但經歷剛才屍房那一出後,他崔桃那般淡定面對屍身,便以為女子做不到如此,還以為她嗓音獨特,異於平常男子而已。
歐陽修忙道歉,心中卻驚奇不止,怎會有女子這般混跡在開封府。但當下卻沒時間去細究其中的緣故,查清楚殺他兄弟的凶手才最緊要。
「總的來說,殺人動機可分為三種:利益欲,色欲和攻擊欲。袁峰家中境況並不好,他僅是一名剛剛高中的書生,還未及當官。色欲談不上,也並不涉及什麼權力利益,那剩下動機就只有攻擊欲了。」
崔桃覺得調查的方向應該側重在仇殺,或因一時的矛盾和巧合而引發凶手進行激情殺人的情況。
經崔桃這麼一總結,大家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
王釗:「如此說來,萬侍郎那邊的動機不算小。」因為那邊不涉及到利益和色,也屬於第三種情況。
歐陽修驚嘆於崔桃對案情的分析,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為何身為女子也會在開封府做事了。他隨即跟再度韓琦行禮,激動地陳詞,肯請韓琦務必不畏強權,公正無私地徹查此案,讓他的好兄弟能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韓琦見歐陽修說話一身剛正之氣,心下多少了解了他的脾性,淡淡點頭應承了他的話。
歐陽修松了口氣,再拜謝,轉而又對崔桃拱手,道也勞煩她了。
「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崔桃趕緊跟歐陽修保證。
韓琦又看一眼崔桃,目光轉而移到歐陽修的那張臉,便端起桌上的茶盞,飲了一口茶。
「讓我去萬侍郎府上查問,若他們真因袁峰扯謊而怒極殺人,見了我,必難掩憤怒。」崔桃主動提議道。
韓琦見崔桃去意堅定,便囑咐王釗顧及崔桃的安全,若有情況,立刻回來通知他。
「我與袁兄關系最親厚,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清楚,或許在查案的過程中我能幫上忙。」歐陽修也想出一份力,急於想知道殺害自己兄弟的凶手,「韓推官,我能不能跟著一起去?」
「不能。」韓琦語調不鹹不淡,拒絕得干脆。
歐陽修尷尬了下,倒也知道自己這要求不算合理。不過他本以為韓推官對他態度還算友好,拒絕的時候,至少會客氣一句,卻沒想到只回了他這麼干淨的兩個字,好像突然有什麼變了呢?
「查案這種粗活兒我來就行,歐陽大哥是報效朝廷、做文章的人物,真不用操心這些。」崔桃又跟歐陽修保證,她一定會盡全力找到凶手。
歐陽修感激應承,對崔桃再拱手致謝。
崔桃帶著王釗和李才離開之後,歐陽修本想留下來,再跟韓琦聊幾句,這位高才的韓榜眼他可是敬仰已久,再有他還想留下等崔桃調查回來的消息。
可不及他開口,就見韓琦身邊的侍從客氣地跟他表示,如有情況就會去楊二娘家找他去,勞煩他近些日子不要出遠門,配合一下。
歐陽修應承,便不得不走了。走之前他看一眼那邊忙於公務的韓琦,跟他禮貌道別的時候,也只見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嗯』,態度沒有惡劣,人依舊看起來溫潤儒雅。可歐陽修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是哪裡不對勁兒呢?
萬府的周管家聞得開封府來人了,特來迎接,一見崔桃這張臉,就想起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兒來,驚詫地瞪圓眼。
「竟是你!」
在得知崔桃的身份之後,周管家不大爽地上下打量崔桃,還記恨她討二百文錢的仇,故甩臉色地問有什麼事。
「袁峰死了,被肢解分屍。據知情人所述,他在死前被貴府的人請走了,故而特來問詢昨日的情況。」崔桃用公事公辦的口氣道。
周管家先是驚訝袁峰居然身亡的消息,又聽崔桃來質問他們,極為不爽:「這是何意?莫不是懷疑我們侍郎府的人殺了他不成?」
「按例來詢問經過而已,周管家別生氣,問心無愧,生什麼氣呢?」崔桃發現這位周管家還挺有脾氣,更要刺激一下,看看他的情緒反應如何。
周管家冷哼一聲,「說倒是可以說,不過在說之前,你倒是要先說清楚,你幫著袁峰扯謊偏我們侍郎府和侯府的事兒,怎麼算?」
「那怎麼能叫騙呢?那叫留面子!總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說,人家沒看上你們侍郎府吧,找借口也不過是委婉拒絕,給彼此留體面。為這事兒較真就不太合適了,周管家還發怒怪我就更不合適了。大家都是人,長腦子的,該明白這其中都是我的好心好意呀?」
崔桃的這番話簡直死人不償命。
「你——」周管家怒瞪崔桃,指著她的鼻尖想反駁她,卻發現她的歪理還挺『有理』,只得罵道,「你好生放肆無禮!」
「遠沒有二話不說就上手、扯破人家衣裳無禮。」
「你你你——」周管家氣得無以復加。
「我說清楚了,現在輪到周管家說了。」崔桃見周管家十分不爽,語調一轉,對他道,「他年紀輕輕,高中之後第二日就被人肢解分屍,境況何其凄慘。周管家若憐他,就請講明昨日的情況。」
周管家終究嘆了口氣,也覺得袁峰可惜了,「我們昨兒是把人請來了,我家阿郎本因他扯謊的緣故生氣,責怪了他一通。不過見他誠摯道歉,又講明了當時的迫不得已,還聽了他一心痴情於表妹的情況,自然是沒道理強拆人家的姻緣。我家三娘子又不是嫁不出去,捉他也不過是捉來瞧瞧合不合適罷了,也並非一定會定下親事。」
周管家隨即告訴崔桃,他們家主人,也便是萬侍郎,留了袁峰吃晚飯,袁峰之後便告辭了。
「走的時候,太陽剛落山,府裡頭的眾多家僕可都看見了,人活蹦亂跳的。」
崔桃問了守門的小廝,人離開之後往哪兒走。得知往東,正是回楊二娘家的路。崔桃跟侍郎府借了筆墨,便畫了一副袁峰的畫像,讓王釗拿著畫像順著侍郎府回楊二娘家的路途詢問。
周管家眼瞧著崔桃所繪的畫像與一般的不同,用最細的毛筆,勾勒最細的線條,卻畫出與人臉無二的畫像來,特別像,就跟活人一樣,不禁驚嘆她這繪畫的才華。
「我家阿郎也愛畫,崔娘子這畫若被我家阿郎瞧見了,必覺得驚喜。」周管家口中的『阿郎』指得正是萬侍郎,在送走崔桃的時候,他的態度已經不復當初了,非常恭敬誠摯。
「家裡來客人了?」萬二郎從馬車下來,瞧見周管家正跟一容貌清秀至極的年輕少年說話,便問了一嘴。緊隨萬二郎馬車之後的另一輛豪華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韓綜隨即從馬車上下來。他見到崔桃忽,立刻踱步過來。
「查案?」韓綜問。
「咦,你們還認識?」萬二郎驚訝地問韓綜。
韓綜點頭。
「那可真有緣了。」萬二郎笑嘆。
崔桃默默行一禮,告辭。
「這便是我跟你說的意中人。」韓綜大方地對萬二郎道。
萬二郎一愣,看向崔桃,「她是女子?」
韓綜應承,轉而對崔桃道:「昨日放榜了,我中了進士。」
「恭喜。」崔桃對於韓綜的介紹無感,隨即再次告辭就走。
韓綜立刻跟萬二郎告辭,跟上崔桃道:「查袁峰的案子?我可以幫忙。」
「你又知道了?」崔桃回一句,離開的腳步更快。崔桃是騎馬來的,此刻卻沒騎馬,而是快步朝東面走。
韓綜自然繼續跟上,主動跟崔桃解釋道:「當然是知道,一同科考的人,我都清楚。我還清楚他昨天來過萬府之後,去了哪兒。」
崔桃就料到韓綜這兒有料,她剛才沒停下來跟他說話,故作不理他,就是為了讓他省下點廢話,快點說正事。這經驗是鑒於焦屍案那次總結而來。
對於韓綜這個人,崔桃是不可能放過的,有關於她的過去,韓綜是關鍵。
「那便有勞,請跟我說說,一會兒我請你吃好吃的作為回報如何?」崔桃突然停下腳步,好脾氣地笑問韓綜。
韓綜馬上告訴崔桃,袁峰昨晚在離開侍郎府之後,又被秦侯府請去了。
崔桃想想倒也合理,既然萬侍郎府能打聽到袁峰的消息,秦侯府自然也能知道。不過這偏巧是前後腳的工夫,倒是有些微妙。
崔桃折返萬侍郎府,又問周管家是從何得知袁峰沒有訂親的消息。
「有個叫歐陽永叔的,特來跟我們講了他根本沒定親的情況。」周管家道。
歐陽永叔?這不正是歐陽修麼。
崔桃再問周管家他所見的歐陽修是何模樣。
「挺高挺壯,膚色有點黑。具體長相嘛,沒太注意,他說話的時候一直謙卑地作揖拱手。」周管家回憶道。
那肯定不會是歐陽修,不僅外貌完全不符合,對人的態度也完全不符合。歐陽修連見五品官的韓琦都不放下身上傲骨,姿態不卑不亢,更何況是對一名根本沒有品級的家僕。
這時王釗那便也查出消息,在折返楊二娘家的路上,有攤販目擊秦侯府的人半路截走了袁峰。
崔桃便打算去秦侯府問鄭管家的情況。
「這秦侯爺卻是一點就著的炮仗,最是個暴脾氣。」韓綜忙對崔桃說明道。
崔桃回看韓綜:「倒是忘問你了,袁峰去秦侯府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韓綜笑道:「已經告訴你啊。」
崔桃還是不解地看他。
「我也中了進士,又沒婚約。」韓綜解釋道。
崔桃明白了,韓綜也是被『捉婿』的對像,而且應該非常搶手。瞧秦侯府和萬侍郎府這積極搶人的勁兒,自然是不會放過家世和樣貌更為出眾的韓綜。不過因為韓綜出身權貴世家,他們應該只會禮貌地邀請。
如此說來,剛才韓綜跟著萬二郎去萬侍郎府,大概也是因此緣故被邀請。
「才剛周管家提到的那位歐陽永叔我也見過,倒極為佩服他母親。聽說他父親早逝,家中境況不好,連紙都買不起,其母卻以荻草稈為筆,在沙上寫字,愣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歐陽永叔教出如今這般結果來。」韓綜嘆歐陽修的母親堪比孟母,有這等毅力和氣節的女子令人萬般敬佩。
崔桃連連點頭,這點上她倒是十分贊同韓綜。寒門難出貴子,特別是在古代這種階級固化的時代。困境下能逆流而上,教子奪得三年全國大考第十四名,確實非常厲害。
「還是我陪你去秦侯爺家,他們好歹會給我幾分薄面。」韓綜道。
「我可以應對。」
崔桃可不想領韓綜的人情,他這個人,總是在微妙的時候出現,讓人禁不住生疑。而且可以肯定一點,韓綜背後定有不為之的秘密。出於『賞遍奇人』的本能,崔桃完全不想跟韓綜這種人粘連人情關系。
「我堅持如此,你不必領情。」韓綜似乎看穿了崔桃躲避他的心思。
「好啊。」既然對方這麼說,那崔桃肯定不會領情,便無負擔地答應了。
至秦侯府,鄭管家一見崔桃,果然火氣賊大,便是聽說崔桃來自開封,也不管不顧。他鬧著這就要去找秦侯爺告狀,到時候秦侯爺肯定要連帶著開封府一起算賬。之後倒是因為韓綜的說和,鄭管家才願意配合調查。
「歐陽永叔?昨日正是他來我們府上告知,我們被袁峰給騙了。秦侯爺極怒,命我們立刻將人請來,好一頓狠罵。」鄭管家道,「後來還是五娘子出面勸和,才讓他免受一遭罪。」
五娘子是秦侯爺的第五女,據韓綜告知,如今秦侯府正是想為她選夫家。
崔桃聽鄭管家形容歐陽修的樣貌,也知是個假的,跟萬侍郎府周管家遇到的是一個人,他也都是沒看清楚這人的相貌如何。看來此人早有准備,不僅十分了解袁峰放榜那天拒親的情況,還了解袁峰的過去,知道袁峰根本沒有訂親過。此人到底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做?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歐陽永叔也是今科進士,雖然醜了點,可難得年輕啊,怎沒人捉他?」王釗瞧如今這『捉婿』如此火熱,便有些納悶兩戶人家怎麼都不知道歐陽修長什麼樣。
「他早被捉了。」韓綜解釋歐陽修早被老臣胥偃搶先一步,約定了科考高中之後便為其女婿。
「還是提前預約好。」崔桃應和。
韓綜這時忽然挑眉,對崔桃道:「該請我吃好吃的了。」
「走唄。」正好現在天色晚了,崔桃帶韓綜到了州橋夜市,要了一串五香毛蛋,還特意跟賣毛蛋的大娘說了,要選了那種長滿毛快出殼的,已經有雞崽的雛形了。
崔桃隨即就把一串五個的五香毛蛋遞給韓綜。
像他這種世家子,應該是見不慣這個,也吃不慣這個。
「給你!」
韓綜看了眼崔桃手裡的東西,笑了下,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跟她道謝。
「一下請你吃五只雞,我夠意思吧?」崔桃得意問,倒要看韓綜什麼時候『崩潰』。
韓綜笑了笑,便張嘴咬了一口,然後對崔桃點了點頭,表示很美味。
崔桃挑眼見著韓綜真把五個毛蛋都吃完了,對他笑道:「看來我猜得沒錯,你果然愛吃這個。」
「嗯。」韓綜應承。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開封府復命,今日多謝。」崔桃對韓綜拱手道別,隨即就大邁步離去。
韓綜不動聲色地望著崔桃的背影,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他才干嘔了一下。隨從見狀,忙低聲喚他,欲去攙扶。
韓綜快步走到牆邊,扶牆吐了片刻後,便從隨從手裡接過水漱口,又拿帕子擦了嘴,隨即就將價值不菲的絲帕丟在地上。
「二郎這又是何苦?」隨從見狀,禁不住心疼。
「她送的,便是毒藥,我也吃得。」
待韓綜所乘的馬車離去,崔桃就從後頭的巷子裡冒頭出來,用自帶的專門用裝證物的小麻布袋,飛快地將韓綜剛才扔掉帕子裝好。然後拿回開封府,跟從玄衣女子身上搜到的那方荷花帕子進行比對。
同樣的針織密度,同樣程度的光澤,兩帕子的用料系出同一種。唯一的區別就是韓綜用的是素白帕,沒有繡荷花。
韓琦來找崔桃的時候,見她正坐在桌前,對著兩方帕子發呆。
得知另一方帕子來自韓綜後,韓琦道:「巧上加巧。」
崔桃明白韓琦的意思,即便覺得微妙,最多不過是『巧上加巧』,終究只算『巧』罷了,沒其它證據能明確說明什麼問題。
「但他對我的情意倒像是真的。」
崔桃繞路回來的時候,瞧見韓綜嘔吐五香毛蛋的樣子了,向來自恣放逸的人物,在那一刻頗顯狼狽。
在不舍棄自身利益喜好的時候,對一個人好,是淺顯的喜歡。肯舍了,才是用情。顯然,韓綜屬於後一種。
韓琦凝看崔桃,問她有何打算。
「其實有一件事一直讓我很困惑。之前種種推斷,證明崔家有人與地臧閣有關系,這個人算計安排了我在清福寺受劫持,令我那三年都與地臧閣有了瓜葛。
在韓推官張貼我畫像之後,便有地臧閣的人暗中監視我,要殺我。可是到後來,卻不是地臧閣直接派人對我動手了,那個在崔家的人雇佣了天機閣對我下手。」
崔桃又問韓琦,近來可還在暗中派人保護她,如今可還像之前那樣,偶爾會發現不明可疑人士監視開封府或跟蹤她。
「近來倒是沒有了。」韓琦想了下。
「我在城隍廟見玄衣女子時,她跟我說過,地臧閣閣主說,如果我是假裝失憶,還有用處,可活命;卻沒說我真失憶了,該如何處置。不過玄衣女子自己的判斷則是,我失憶了就該死。
既然她是地臧閣閣主的忠心走狗,她的想法應該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應了她主人的想法。」
韓琦蹙眉,跟著揣測道:「地臧閣閣主本希望你死,但後來因為什麼原因,才願意勉強接受不失憶的你。可如你真失憶了,該死該活她還拿不定主意,所以沒有明確下令。」
「對,這後來出現的『變數』,左右了地臧閣閣主的決定,也令跟地臧閣有關的身在崔家的那個人,改為通過天機閣對我下手。也便是說,這兩個人都因為一個『變數』,改變了對付我的方式。」崔桃總結道。
「韓綜。」韓琦的目光隨即移向桌上的兩個帕子。
崔桃點頭,見韓琦跟她的想法一致,大概了然自己的思路基本上沒問題。當然也不排除存在其它的可能,不過這個可能性尤為地大,因為韓綜的出現時間太過微妙和巧合了。
「若韓綜真對你有情,自然是該護著你的。那他參加科考和奉父命外出的這段時間,你剛好出事,是否也是這倆人故意挑此時機在對付你?」韓琦由此再度進行推斷。
崔桃連連點頭,認為有理。
所以韓綜必定跟地臧閣有很深的瓜葛,以至於連地臧閣閣主對他都有所忌憚。但至於是什麼關系,為何會如此,目前搞不清楚。
這點最讓人琢磨不透,韓綜作為一個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身世看起來清清白白,怎麼會跟江湖人扯上關系?
「不知內情,自然覺得奇怪,但查清之後,會發現原不過如此。」韓琦讓崔桃不必過於深陷地去糾結這種問題,「靜觀其變,自有瓜熟蒂落的一天。」
崔桃應承,人很容易因眼前之事受到困擾而被蒙蔽雙眼,由此變得盲目,而盲目的人便最是最容易被惡人利用、有機可乘,她才不會給那些人機會。
張昌這時候進門,將手裡的一卷六寸寬的虎皮子呈給韓琦。
韓琦接了過來。
崔桃好奇地瞅著韓琦手裡那一卷虎皮,毛色不錯。這要是有一大塊,鋪在凳子上一坐,那頓時就有占山為王的氣勢了。
不過這皮子裡面好像卷了什麼東西,崔桃耐不住好奇心問韓琦是什麼。
「送你的。」韓琦將那卷虎皮推到崔桃跟前。
「這麼好?怎麼突然有禮物收?」崔桃高興地解開虎皮上面的帶子,打開來瞧,發現裡面分成很多小內袋,每個內袋裡都對應插著從小到大的銅鑷,寬窄粗細也不一樣,幾乎滿足了崔桃驗屍時所有的使用需求。
「這東西太好了,我早想弄來著,卻忘了。」崔桃拿出幾個鑷子試了試,非常順手,非常不錯。
「喜歡就好。」韓琦淡聲應道。
「韓推官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何突送禮給我?」崔桃再問,黑漆漆的眼珠兒活潑地盯著韓琦,似乎他要不給出答案,就不罷休了。
「崔娘子功勛卓著,這點獎賞不算什麼。」韓琦說道。
「那可不對啊,我若算立功,也該是開封府獎賞我,可不該韓推官私人出錢。」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這個理由不行哦。」
「不想要?」韓琦看向銅鑷,似乎有收回的意思。
「當然想要啊。」崔桃馬上把東西護在懷裡,對韓琦委屈道,「我是因為自己只收禮物有點不好意思,琢磨著該怎麼回報韓推官呢!」
「你昨日已經回報過了。」韓琦說罷,便起身離開。
崔桃想了半天,沒想出來自己昨天回報韓琦什麼了。要說昨天那頓全鹿宴,卻也不是她回報給韓琦的,是韓琦為了應她的要求所備,獎勵她的。而且不得不說,這位聰明人很了解她。除了備好的約定煎鹿脯之外,知道她愛美食愛做飯,還給她留了余地發揮,讓她昨日很是盡興。
所以,昨天她唯一干得跟以前不大一樣的事兒,大概就是叫了韓琦一聲『韓六郎』。
不會吧,一聲韓六郎就讓他這麼開心?
崔桃不信韓琦是這麼容易知足的人,她倒是更相信是某聰明人故意這樣說,在『算計』她呢。這套招數對付一般聰明的女孩子,說不定真會因此春心萌動,漸漸一發不可收拾,但到她這卻不成的。
不過有『算計』,也恰恰說明一件事:早在昨天她撩他之前,他就對她動心了?
第48章
但動心能代表什麼?一個流氓見到街上漂亮的良家女子,動心了,想要調戲他。一個孩子看到了一只漂亮的貓崽兒,動心了,想要養它。動心在人的感情世界裡十分常見,淺顯而短暫,關鍵要看這份兒動心之後會轉化成什麼。
崔桃見過太多初時熾烈美好的感情,在經歷時間之後,轉變成了彼此消耗,終以背叛、互相詆毀、兩看相厭而收場。
這算稀奇麼?這算錯誤麼?並不算,這反而是正常狀況,因為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
至死不渝的真愛之所以一直被人歌頌,正是因為其難得,才顯得尤為可貴。這種感情卻不是你遇對了一個優秀的人,便會有了。雙方要經歷性格摩擦、三觀碰撞、生活習慣的融合以及面對外來感情誘惑等等情況的考驗,才算是了。這是一個需要時間去歷練和檢驗的漫長過程。
在男權思想根深蒂固的古代,想求一份彼此忠貞的真情感,可以說十分渺茫。這個時代,大多男人即便心心念念掛著你,也不覺得在外宿柳眠花或睡妾是個錯誤,骨子裡的傳統認知並不那麼容易改變。
當然碰巧遇到了合適的有潛力的人選,崔桃也不會放棄嘗試,會試著培養一下看看。如果後續發展剛好符合要求,那麼雙方皆大歡喜。如果不是,那就只能算韓琦倒霉了,她會立刻抽身而出,成為韓琦心中求而不得的那個人。
……
兩日後,開封府仍沒有任何有關袁峰頭顱的消息。
「凶手可能把頭給埋了,或是扔河裡了。」這些天為了找人頭,王釗帶著軍巡鋪的人可沒少折騰。
「既然已經把屍體的其它部分扔到了城內,為何獨獨要那般處理人頭?」李才不解地問。
王釗馬上道:「這太好解釋了,凶手藏人頭的目的,肯定是為了不讓大家看到死者的容貌,以達到隱藏死者身份的目的。可他卻萬萬沒料到,我們因為見過刺青,便一眼就認出來了。」
崔桃搖了搖頭,不贊同王釗的說法。
如果凶手真的想隱藏死者的身份,又何必把肢解的屍塊敢隨意丟棄在城內引人注目?為何不干脆將屍體和頭一起全部處置了?再有袁峰在榜下被捉婿的時候,凶手必然在場,否則他不會那麼快了解到袁峰撒謊的情況,隨後假扮歐陽修去萬侍郎府和秦侯爺府傳消息。
既然當時他就在場,他想必也看見了當時在撕扯的時候,袁峰左臂刺青露出來的情況。
其實即便他們認不出刺青,袁峰失蹤久了,與他同屋的歐陽修必然也會報案,同樣會描述到袁峰的刺青特點。
崔桃跟大家分析完之後,總結道:「屍塊曾被凶手清洗過,所以不存在凶手沒注意到袁峰身上刺青的情況。
凶手若有意隱藏死者身份,一不該隨意拋屍,無屍則無法確定袁峰的死亡;二不該在拋屍之時留下刺青,令死者身份容易辨識。」。
王釗等人想了想,都覺得崔桃說得有理。
「拋屍於市,張狂妄行,藐視官府。」
韓琦嘆凶手根本沒有把朝廷的律法和開封府放在眼裡。在天子腳下,皇城根兒地下,他肆意拋屍不說,居然還敢冒充另一名進士去兩名官貴的府上告狀,可謂是肆無忌憚,狂妄至極。
王釗等人接著點點頭,又贊同了韓琦的話。
「既然凶手如此猖狂,又無所謂死者身份是否被發現,那照道理說頭顱也該跟身體其它部分一樣,被拋在街上。可我們搜查了這麼久,怎麼都沒發現?」王釗搓著下巴疑惑著。
李才想了想,忽然瞪圓眼,好像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真相,「頭畢竟是圓的,會不會是滾到了什麼犄角旮旯,我們沒注意到?」
眾人:「……」
「人頭也不算小,若也被拋於街市,應當很容易被發現。既然至今還找不到,我更偏向認為凶手留下了頭顱。」崔桃道。
「為何?」王釗越發疑惑不解了,「凶手不是無意於隱藏死者的身份麼?那他留死者的頭顱做什麼?」
「那便想想,除了隱藏死者身份這個可能之外,殺人取頭還有何用處?」韓琦提示王釗道。
王釗蹙眉思考了片刻後,恍然大悟道:「交差!比如雇凶殺人,雇主想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把人殺了,可能會令其提頭來證明。仇殺!為了祭奠,取仇人的首級來祭奠亡者。」
「不錯。」韓琦肯定了王釗的分析,隨即問崔桃更偏向認為是哪一種。
「凶手分屍手法熟練,拋屍行為狂妄,不像是第一次殺人。他了解袁峰沒有訂親的情況,在袁峰被榜下捉婿之後,就立刻偽裝身份去萬侍郎府和秦侯府告狀。可見凶手監視袁峰已久,蓄謀已久。他之所以選擇在放榜日之後殺害袁峰,怕不是巧合。不管是否涉及到雇凶,這其中必有報仇的成份在。」
試想有什麼比『努力到頭一場空』更慘的事?
如果是雇凶,那就是雇主為了報仇,故意這樣要求殺手如此殺人報復。如果不是雇凶,那就是凶手本身的殺人報復。
大家都不禁唏噓,這凶手報復人的手法太狠毒了。
「那會是誰跟袁峰有這麼大的仇怨,狠絕得非要他這樣死,而且還要他的頭顱去祭奠?」王釗驚詫地問。
「袁峰不過是一名讀書人,奔著科考的書生大多一門心思閉門苦讀,鮮少會摻和外事兒,其所結交之人皆應是文縐縐的書生。據歐陽修所述,他性子內斂,很少會得罪人,只有在氣急之時才會有脾氣。此案凶手若留其頭顱是為了祭奠,看起來倒更像是上一輩的恩怨。」
韓琦打發張昌去請歐陽修來。如今汴京城內,了解袁峰的過去的人只有他,若還不行,便要派人去隨州走一趟了。
崔桃忙稱贊韓琦剛剛的分析有理有據,英明神武。
韓琦聽崔桃故意這樣誇自己,睨了她一眼,倒沒表現出多高興。崔桃又特意奉了茶給韓琦,在韓琦朝她看過來的時候,她特意對韓琦微微笑了下。
韓琦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盞,不動聲色地勾起嘴角,飲了一口。
這時候,王四娘送來了廣寒糕。崔桃在來之前,做了一批點心放進爐裡烤制了,王四娘負責看火,等時間結束了,她就把點心取出送了過來。
王四娘怕見韓琦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就只送到門口,崔桃過來取走。等崔桃一把清香撲鼻的兩盤廣寒糕拿進屋的時候,原本因為案子發愁的大家,皆眉心展平了,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這點心給吸引住了。
韓琦便讓大家休息片刻。
大家都明白韓推官這是給他們時間品嘗點心呢,自是不能耽擱,趕緊湊過去,各自拿了兩塊廣寒糕來嘗。
這廣寒糕每逢科舉的年頭,便在市面上賣得最好,但凡有考生的人家都必買,去參加考試的書生們也都要一定吃它。因其主料為桂花和米舂粉,用料有桂,又特意起了『廣寒』之名,便有了蟾宮折桂之意,考生們吃它都是圖討個吉利,寓意好。
但外頭市面上的廣寒糕都是白色,規規矩矩地做成方形塊狀。崔娘子這廣寒糕卻不同,花朵狀,胭脂色,有五瓣,中間花心為黃,上還點綴有幾顆白芝麻,乍一瞧跟真花似得。聞起來雖也有米香和桂花香,但吃入口的時候卻發現不僅有這兩種味道在,還有股子酸酸甜甜的果子味。
「崔娘子的這道點心如何做得這樣好看?」王釗等不禁好奇這點心為何會呈胭脂色
「山楂熬水之後濾過留汁。」
「那這花芯的黃色是什麼?」李才不通廚藝,只覺得這點心比桃花還好看,要不是大家搶得歡,他再不吃就吃不到了,他才不舍得吃呢。
「蛋黃液,點了一下。聽這個問題便知你從不下廚,半點道理不通。」崔桃提議李才回頭學一下,到時候做出道點心來去孝敬他的老母親,肯定會讓她老人家開心地掉了牙。
李才撓撓頭,「她本就沒有牙了。」
大家不禁都笑起來。
崔桃便告訴李才,那就回頭教他做蛋羹去孝敬。
李才連忙應承,跟崔桃道謝。
因為屋裡的人不算少,點心不提前拿兩塊,肯定都被大家搶沒了。崔桃預先留了三塊廣寒糕送到韓琦那裡。這會兒她看見韓琦在品嘗,又瞧眾人正跟李才玩笑,沒人注意到這邊,崔桃便湊到韓琦跟前,小聲問他覺得味道如何。
「嗯。」因嘴裡有東西,韓琦有食不言的習慣,故而沒額外多說。
「不知韓推官當年科考的時候,可吃過這廣寒糕沒有?倒也沒關系,反正不管有沒有吃過,肯定沒吃過我做的,這就補上啦。」崔桃俏皮地說完,就轉過身去跟王釗他們繼續閑聊。
韓琦抬眸看了一眼崔桃的背影,又默然看著她帶著笑顏跟王釗等人說話的側臉,喉結微動,才咽下了嘴裡的點心。隨後,他將手裡只咬了一口的廣寒糕,放回了碟子裡。
等大家品嘗完點心之後,就再度湊在一起繼續分析案情。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不可忽略,凶手為何要假裝歐陽修,特意跟萬侍郎府和秦侯府的人說袁峰撒謊了?」崔桃道。
「這點好解釋!」李才趕緊在師父面前好好表現自己,「凶手在故意制造兩府謀害袁峰的嫌疑,好轉移官府調查的視線。」
「非也,」王釗搖頭,「之前我也這麼認為,但如今頭顱尋不到的情況有了新的解釋,我發現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了。凶手都那麼明目張膽拋屍了,不怕官府發現屍體來查他,又豈會屑於做轉移嫌疑這種事?」
「有道理。」李才不解,「那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天時,地利,人在。」
韓琦的回答過於簡潔,令屋子裡的大部分人都理解不上去,於是大家同時看向崔桃,都指望她來解釋。
「凶手若有意選擇在放榜之後去殺害袁峰,就需要合適的殺人時機,總不能在客人眾多的楊二娘家將袁峰直接打倒,再明目張膽地將人扛走,太容易暴露了。他需要一個合適的作案地點,以及作案時間,僻靜的街道,夜深人靜,便非常合適。如此打暈或殺害了死者,既不易被人發現,也便於他轉移屍體。」
眾人恍然大悟。
方知由此就可以推斷出,死者袁峰很可能是在從秦侯府出來之後,折返楊二娘家的途中,遭遇凶手被殺。
王釗立刻派人去沿途調查所有從秦侯府到楊二娘家可行的路,並分析尋找其中最適合凶手作案的地點,以求能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可以佐證他們的推論。
這時候,歐陽修被請到了開封府。
情況果然如韓琦之前分析的那般,死者袁峰性子內斂,極少惹事,平日裡與他來往的都是一同科考的書生。至於袁峰家裡的情況,歐陽修表示袁家祖上曾有過一時顯赫過,其曾祖父曾做過京西南路的監司,但到他祖父那一輩就沒落了,至袁峰父親這一輩更是人丁凋零,只有他和袁峰父子兩個相依為命。
「他母親當年在生他之後,久病不愈,他父親便借了不少錢為她治病,卻終還是沒能把人留住。那會兒家徒四壁,日子艱難,還有追債的時常找上門來。後來還是得了友人接濟,父子二人才得以度過難關。再之後日子就漸漸好了些,勉強可以供他讀書。」
歐陽修表示後來袁峰家的境況比他家還要好一些。他家卻是連筆紙都置辦不起的,袁峰家尚且還能買得起書,都不必用手抄本。
「當初窮成那副樣子,不知是哪一位友人肯借他們錢,不擔心他們父子還不上?」崔桃質疑道。
「這倒不得而知了,我也只是聽袁峰提過一嘴。」
韓琦問歐陽修可知袁峰臂上的蝴蝶有何他意,為何袁家長房子孫要刺青這個圖案。
「這說起來就有些故事了,他們袁家再往上的祖宗,據說當年就是靠著蝴蝶救了命,發了家。袁家祖宗信奉蝴蝶是他們袁家的守護之神,故而便有了長房嫡子孫都要刺青蝴蝶的規矩。」
歐陽修表示他得知的這些,皆是袁峰當年親口告訴他的。因覺得新鮮稀奇,所以記得特別清楚,故而不會有錯。
「蝴蝶救命,還能發家?」李才呆呆地瞪圓眼,「這倒是真新鮮啊,聞所未聞。那麼一小蟲兒,怎麼救人啊?又怎麼發家啊?難道蝴蝶還能變成金蝶?」
歐陽修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他也曾好奇問過袁峰,袁峰卻搖頭表示他也不知。
崔桃對韓琦道:「看來真要派人走一趟隨州才行了。」
韓琦安排人立刻動身,囑咐其找袁峰父親問清楚當年的事,還有當年曾接濟他的友人是誰,以及袁家祖上至現在都曾跟什麼人結下過恩怨。
「奈何我要留京待命,不然真想回去親自問候他老人家。」歐陽修難過道。
負責調查行凶路線的衙役趕來回話,他們在蘭花巷內的一處夯土牆上,好像找到了血跡。
崔桃立刻前往查看,發現夯土牆上確實有噴濺狀的血跡,經過兩天的時間,大小不一的圓形血點已經變成了黑色。血跡的最低高度,剛好高過她頭頂三寸。崔桃測量過無頭袁峰的身體長度,粗略算上袁峰的頭高的話,這個血痕剛好符合袁峰後腦被人襲擊的情況。
死者袁峰大約是在夜裡醜時從秦侯府離開,算他徒步走到蘭花巷這裡的時間,最多需要兩炷香的時間。也便是說,死者大約在醜時二刻前後遭到了襲擊。
普通的鈍器如木棒去襲擊又頭部,一般不會造成這樣的血液噴濺。凶手應該是用鐵錘一類的利器重擊死者的後腦。崔桃看了看附近的地面,因為已經時隔兩日,她找不到血跡也說明不了什麼。
韓琦見崔桃此狀,自然明白她要找什麼,將王釗喚來問是那些衙役當初負責蘭花巷的搜查。
不及王釗回話,李遠拍了下腦門,連忙主動來跟韓琦回稟道,「這巷子我記得,是屬下帶人來搜過。因為當時大家為了尋找屍塊,所以看得都是地面,會特別去注意血跡,但沒往牆上看。屬下記得清楚,這巷子的地上肯定沒有血跡。」
因為夯土牆為淺棕色,便是有新鮮的血點噴濺上去,若不去特別注意,倒是不容易被發現。
崔桃應承:「以牆上噴濺的血跡情況看,凶手如果直接抗走袁峰的屍體,勢必會有血滴在地上。這樣一路都會留下痕跡,便是夜裡看不見,等天亮了也會很顯眼。」
崔桃轉即對韓琦道,「凶手膽大心細,行凶時思慮非常周全,在重擊死者頭部之後,應該是用什麼東西裹住了他頭部的傷口,阻止了血滴到地面。
從凶手行凶的膽大、細心和周到程度來看,凶手應該是自信自己很能耐,所以才會那般狂妄囂張,敢在城內各處丟屍塊。」
殺人之後,就涉及到移屍。汴京城的夜生活豐富,但出了這處偏僻的巷子去主街上,說不准就會遇到別人。既然凶手喜歡用赭色袋子裝屍塊,那他當時很可能在殺害袁峰之後,用赭色袋子套住了袁峰的身體。
崔桃意復而返回屍房,再查一遍這些裝屍塊的赭色袋子。
李才和王四娘、萍兒都跟著來了屍房,前者是為了跟師父學習;後兩者則已經被崔桃訓教出來了,乖乖跟著待命,等著崔桃指使她們。
「這幾個袋子空得不能再空了,連根草葉子都沒,能看出個啥來?」王四娘好奇地把她的大臉盤子湊了過來。
崔桃感覺光線一下子就被擋住了,不滿地瞟一眼王四娘的臉,語氣悠悠道:「你的確該瘦身了。」
王四娘本來滿臉地好奇去看,因為聽到崔桃這話,頓時垮了下來。她立刻收回腦袋,委屈地跑到一邊站著去了。王四娘背對著大家,默默看了看自己的腿、胳膊和肚子……還真他娘的肉多!
「師父,這袋子上真會有線索?」李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去取一塊白綾來,半丈寬長。」崔桃吩咐萍兒道。
萍兒怔了下,這白綾可是值錢的布料,若跑去庫房那裡說是屍房要用,只怕會惹質疑。但崔娘子吩咐堪比聖旨,萍兒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果然遭了那些人的笑話和質疑。
萍兒氣得紅了眼,本委屈地打算往回走。但一想自己這點事兒都辦不成,回頭肯定會遭了王四娘笑話。
她便一咬牙,雙手掐腰,對掌庫的小吏厲害道:「給不給?若不給我這便去回稟韓推官去!到時候你們挨了訓斥,可別怪我。」
「哎呦,萍娘子快別生氣,這就給您拿!」
萍兒氣呼呼地拿了白綾,瞪他們一眼,扭頭便大邁步氣勢十足地離開。但走了一段路之後,她便把步子變小放緩,拍拍胸口松了口氣。
崔桃將得來的白綾鋪在桌上,然後將六個赭色的麻布袋放在上面,又讓他們關了窗。確認屋子裡無風之後,崔桃一邊抖落袋子,一邊用竹棍敲打袋子。
李才、王四娘和萍兒三人都好奇崔桃這陣仗在做什麼,靜悄悄地站在邊上,睜大眼睛圍觀。
起初她們覺得崔桃敲打袋子,是想把袋子上落的灰都敲下來了,那些灰裡面指不定還粘著死者袁峰身上的皮屑,這麼一想她們連呼吸都不敢了。但隨後她們發現確實有碎末從袋子上掉下來,一個袋子上落下的碎末其實不多,但是五個袋子分別敲完之後,就能顯出來了。
李才見掉下來的東西也是赭色,以為麻布袋子的布質量不好,「這布居然還掉屑呢?啊,我知道了,師父一定是想根據這掉屑的布,來追查是誰家有這種袋子,進而就能找到凶手了。」
王四娘恍惚地點點頭,附和李才的話,稱贊他不愧是崔娘子的徒弟,真真聰明!
萍兒也跟著附和稱贊!
崔桃無語地看他們三人一眼,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她身邊這三個大概加一起都頂不上一個臭皮匠,更不要說跟韓琦身邊的張昌比了。
「倒說說,這掉屑的麻布有何特別,滿汴京成又從何查起?」崔桃反問他們。
三人:「……」
同時眼巴巴地望著崔桃。
「這可不是麻布上掉的屑,這是米糠碎末。」崔桃將這些碎末轉移到一張白紙上包好,拿去給韓琦瞧。
平常百姓家斷然不會有這麼多空米袋,凶手應該跟米鋪或運輸、儲米之類的庫房有干系。
「這的確是個重要的線索。」韓琦看過紙上那僅夠兩指一捏的碎末量,稱贊崔桃道,「心細如塵,便是如此了。」
「韓推官謬贊!」崔桃剛好跟韓琦四目相對,她眼睛裡的笑意便更甚,「我覺得可以先從距離蘭花巷較近的幾家米鋪查起。」
凶手選擇在蘭花巷動手,說明他對那裡的環境情況較為熟悉。而且考慮到移屍的情況,並且他之後還要花時間分屍、清理再拋屍,這些都要在天亮之前完成,他應該沒時間穿過半個汴京城去移屍。
當然這並不能說明,他用來裝屍的袋子一定出自於附近的米鋪。不過大多數凶手行凶,都會選擇在自己的舒適安全區……
崔桃找來汴京地圖,標注了五處分別發現屍塊的地方,再標注出凶手遭遇襲擊地方。這六處分別分散在不同的方向和區域,崔桃圈出一個大圈來,以這六處圍繞的地方為中心,又把這六處地方都包含在內。她建議韓琦,先以從她所畫的區域優先排查。
韓琦倒是沒多問,直接拿了地圖吩咐了下去。
崔桃用手按住後頸,晃了晃頭,解了一下乏。之前她為了分辨這些細細碎碎的粉末是什麼,低頭盯了好久,以至於脖頸現在還有些酸。
「辛苦了。」韓琦起身去給崔桃倒了一杯茶。
韓琦並沒有像上次給崔桃倒茶那樣,倒完了就直接將茶盞放在桌上,這次他親自伸手遞向了崔桃。
崔桃笑著道謝,便爽快地去接。茶盞並不大,崔桃接過來的時候,與韓琦的指尖微微相擦碰。
崔桃接了茶盞之後,便低著頭送到嘴邊抿了一口。過了會兒,她聽到韓琦折返回桌案邊的腳步聲。再抬首看他,發現韓琦正拿著她之前分給大家吃的廣寒糕。
「科考前,我倒是沒吃過。」韓琦說罷便斯文地咬了一口,輕輕地咀嚼,吃相文雅至極。
「還是韓推官厲害,早已胸有成竹,不需要吃這些東西討吉利,便可高中榜眼。」崔桃拍馬屁式稱贊道。
韓琦回看一眼崔桃,輕笑了一聲。他的笑意味不明,倒不知他是在贊同崔桃的話還是不贊同。
「你可聽過幻蝶之術。」韓琦吃完手上余下的點心之後,突然對崔桃道。
崔桃搖搖頭,不過聽到蝶,她便想到了袁峰身上的刺青,以及他祖上靠蝴蝶救命和發家的故事來。想來韓琦在這種時候跟她提『蝶』,肯定是跟這有關系。
「若去掉中間的兩個字,你想必就聽過了。」韓琦接著道。
崔桃不禁問:「幻術?」
「《法苑珠林》中便記載過一種幻術,說漢明帝時有一位檀國人可『徙易牛馬頭』。這幻蝶之術,與之類似,可變幻出許多蝴蝶,令人消失,復而又令人再出現。」
韓琦告訴崔桃,在本朝太宗時期有一個叫侯莫陳利用的人,也曾因擅幻術而受太宗重用。但他也因擅幻術兩度遭到朝臣彈劾,先被貶黜至商州囚禁,而後被下令處死,但兩次都因太宗的後悔而作罷。即便當時有朝臣激烈反對,太宗終還是赦免了他的死罪。
「由此可見,這擅幻術的侯莫陳利用,其實深得太宗喜歡。」
崔桃大概聽明白了,這幻術說白了就是魔術,挺可樂有趣的一件事,但非被妖魔化了。可憐宋太宗好不容易有點樂趣,可以在忙於帝王工作之余,放松一下,結果還要被朝臣各種參本阻撓,連帶著魔術師也被誣陷扣上了罪名。
這讓崔桃不禁想起了如今的皇帝趙禎,跟他祖父的遭遇簡直如出一轍,回頭司馬光一出現,他也看不了女子相撲了。
「韓推官是想到這幻蝶之術,可能袁峰的祖上有關系?」崔桃問。
韓琦點頭,「我仔細思量過了,若只說是一般的蝴蝶,該不至於可以救人發財。便想起少時曾聽人講過,以前在山南東道那邊有人擅幻蝶之術,引得大家競相觀看。」
崔桃佩服之至,繼續拍馬屁稱贊:「韓推官連小時候聽過的事兒都能清楚地記到現在,腦子可真聰明好用!」
韓琦輕笑了一聲,「確實記性好,那你以後在我面前說話可要慎重了,因為我都會記住。」
崔桃聽出韓琦話裡有話,正要逗他一句,就聽到王釗從外面急急地跑過來。
他臉色異樣,眼睛裡流露出慌張,王釗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顯然他是被嚇到了。
「出怪事兒了!不,可能是鬧鬼了!也可能是我見到妖怪了!」
韓琦令他冷靜片刻再說話。
「屬下按照崔娘子的建議,從距離蘭花巷最近的米鋪查起,查到一家叫開泰米鋪的地方,我們幾個人剛進去,便見櫃後算賬的一男子,身材高大,膚色黑。當即就覺得他符合凶手的樣貌描述,我們便要去找他問話。
誰知這男子見了我們之後,先是愣了,然後轉身就跑。這明顯嫌疑更大了,我們就追呀,結果我們眼見著他跑至米鋪後屋的門口處,卻忽然有好多蝴蝶出現,都落在他身上,再一眨眼的工夫蝴蝶沒了,人也沒了。我們搜遍了米鋪裡裡外外外,前前後後,都沒有找到這男子的人影。」
王釗說完這些,還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覺得自己好像見鬼了。
「屬下等在米鋪的倉庫內發現有一隔斷出來的小屋,裡面供奉了一個沒有字的牌位,前頭擺著香爐,兩盤果子,還有袁峰的人頭。」
王釗說到這的時候,一臉瘆得慌。他做巡使也有幾年了,經歷大小案子不少,很多殘忍的殺人方式也見識過。但這麼邪門的案子,還是第一次。眼見著嫌疑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說,這廝居然還敢把人頭一直留著,供奉在家裡,也不嫌棄有味兒。
「想不到韓推官剛說了幻蝶之術,這幻蝶之術就來了。」崔桃遺憾自己沒有跟王釗他們一起去搜查,這樣她還能漲漲見識。
案件如此稀奇古怪,韓琦自然也要親自到場去瞧一瞧。
崔桃到了開泰米鋪之後,先去看過庫房裡袁峰的頭顱,確如之前在蘭花巷推測的那樣,袁峰後腦受到重擊,一擊致命。
崔桃命隨她一起來的王四娘和萍兒收好袁峰的頭顱,回去跟身體其他部分拼接在一起,也算可以讓袁峰全屍下葬了。
王四娘和萍兒雖然跟著崔桃見識了不少死屍了,可應對這種斬首下來的頭顱是第一次。倆人都犯怵,但該做的事兒還得做,這是當初她們的承諾。
萍兒就將布袋子打開,雙手伸得盡量距離自己遠一點,「我撐袋子,你負責放頭。」
「給你精明的!」王四娘嫌棄一句,但她也知道萍兒沒那個拿頭的膽量。她戴好手套,便找准位置,閉著眼睛將袁峰的頭捧起來,嘴裡念叨著阿彌陀佛,然後就將頭小心地置入袋子中。
二人隨即出了米鋪,打算將頭顱送回開封府。
這時候,韓綜帶著歐陽修往米鋪這邊過來,正瞧見二人。
萍兒見到韓綜,當即緊張起來,臉開始變紅。
王四娘倒是不客氣,見到韓綜就打了招呼,畢竟她之前跟韓綜還有『車換毛驢』的情意。
韓綜倒也客氣,笑問王四娘:「你們這是?」
「送人頭回去!」王四娘敞亮道。
韓綜的目光隨即就因尋人頭而落在了萍兒手上的袋子。
萍兒手抖了抖,當即眼淚就落下來了。她好容易才見到他一次,她居然在拿著人頭,太尷尬了!
萍兒對韓綜哭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什麼?」韓綜不解地看向萍兒。
萍兒更加緊張,眼淚卻更洶湧,「不是有意拿……拿人頭。」
「你不拿誰拿?莫不是你打算讓崔娘子拿?」韓綜眼色立刻冷了下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該是我、我拿。」萍兒趕緊手裡的袋子攥緊,小心提著。
韓綜溫柔地對萍兒道:「這就對了,以後這種粗活麻煩都由你們來干,可不許讓崔娘子有半點辛苦。」
韓綜說罷,便叫上歐陽修一起進去。
歐陽修卻不進了,盯著萍兒手裡拿著的袋子,「我想跟她們一起送袁兄的頭回去。」
韓綜不及回話,就聽身後傳來崔桃不歡迎的聲音。
「你怎麼又來了?」
「這不是湊巧了麼,歐陽兄與我正在街口的酒樓裡,聽說這邊出了案子,凶手跑了,料到應該跟袁兄的案子有關,當然要來看看。」韓綜好脾氣地解釋道。
崔桃不大信韓綜的話,看向歐陽修,見歐陽修點頭了,她才打消懷疑。
韓綜見崔桃如此信任歐陽修,便有些不爽快,卻也沒多言,只問崔桃這案子查得怎麼樣,可有什麼讓他幫忙的。
崔桃本來不想搭理韓綜,不過聽他這麼一說,料想到韓綜似乎知道不少消息,便問他:「你可知幻蝶之術?」
「知道啊,前幾日還見過呢。」韓綜立刻道。
韓琦緊隨而至,聽說這話後,跟崔桃一起看向韓綜。
第49章
「人就在瓦子賣藝, 剛來汴京不久。」韓綜表示他四日前赴友宴時見這戲法有趣兒,特意差人問了地方,打算改日他辦宴的時候, 也把人請來助興。
韓綜是順勢就邀請韓琦兩日後去他家赴宴, 「為慶賀我高中, 小宴,人不多, 都是熟識的朋友。」
韓琦點頭應下。
崔桃請韓綜告訴她, 去哪兒找那位會幻蝶之術的人。
「我帶你去。」韓綜馬上道。
韓琦則留了下來, 案子還有諸多方面需要徹查。比如汴京城內所有的地契都須加蓋官府印章, 但凡涉及到房契買賣, 官府會收契稅並監理存檔,有關開泰米鋪在衙門內的相關存檔都要翻找出來核查。
韓綜一聽韓琦不去, 倒有幾分高興, 少了他在,他跟崔桃相處起來就更方便了。
這會兒王四娘和萍兒還沒走, 主要因為萍兒看見韓綜之後,整個人就卡住了。王四娘雖說潑辣,卻也是個性情中人, 理解萍兒這會的心情。所以她沒催萍兒, 由她去看韓綜, 反正那是她永遠得不到的人, 也就只能多看兩眼了。
「你隨她同去。」韓琦冷淡地吩咐萍兒一聲, 便轉身回了米鋪。
萍兒正全神貫注去偷瞄韓綜,忽聽韓琦的吩咐時還沒反應過來,隨即她激動了,忙把人頭遞給王四娘, 就趕緊整理一下鬢角的碎發,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盡量讓自己維持端莊好模樣。
李才也跟著崔桃,方便崔桃有事的時候使喚他。
韓綜則只帶了一名喚作燭照的隨從同行。
崔桃倒是打量了這名小廝好幾眼,她記得前幾次韓綜現身的時候,好像都是他貼身侍候。二十上下的年紀,不醜不俊,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那種普通到毫無存在感的長相,讓人看上四五六七眼都不太容易記住。
「喜歡他?送你如何?」韓綜隨著崔桃騎馬至瓦舍,期間自然注意到崔桃額外在關注他的隨從,下了馬後便問崔桃。
「我只是覺得他有點眼熟。」崔桃蹙眉作冥思狀。
「他跟很多人都長得像。」韓綜笑了笑,沒特別的反應。他指了下前頭的雜趣樓,告訴崔桃她要找的人就在那裡。
崔桃見韓綜這般,料知這名叫燭照的隨從應該是從沒在她面前出現過。不然的話,曾幾度確認她是否失憶了的韓綜,這會兒應該會敏銳的察覺到她可能要恢復記憶,有所反應了。
如今這時節,瓦舍在夜裡是最熱鬧的。雜趣樓的生意側重在晚上,白天反而是他們樓裡大多數人休息睡覺的時候。但這會兒也有幾個小學徒在樓外的戲台子上耍幾下,卻不算精彩,像征性地招攬生意,偶爾會有路過的看兩眼就走了。
崔桃等跟著韓綜去了後樓,十分安靜,不見什麼人。燭照去叫了人,沒一會兒,才見掌櫃匆忙地過來迎接,卻可見他臉上倦意未退,發髻也不算整齊,有些毛躁,一瞧便叫人猜到他可能剛睡醒。
在於掌櫃笑著過來跟他們見禮的時候,崔桃聞到了於掌櫃身上有股子淡淡的末利香。
趁著韓綜和掌櫃說話的時候,崔桃去跟燭照閑聊:「剛才你可聽到你家二郎說的話沒有?回頭他若真把你送了我,你可願意跟著我?」
燭照謙卑地對崔桃頷首,表示他一切都聽從韓綜的吩咐。若以後真跟了崔桃,他便也會忠心耿耿地效忠她。
倒是個合格的奴僕,崔桃接著問燭照:「你伺候韓二郎多少年了?」
「小人自小便跟在二郎身邊。」燭照依舊謙卑道。
「那我如何能奪人所愛呢。」崔桃笑著嘆一聲,「瞧你是個好的,便好生伺候好你家二郎。」
韓綜跟雜趣樓的於掌櫃聊完了,回身過來聽崔桃跟燭照的說話內容,笑道:「倒是難得會關心我一次。」
崔桃笑了笑,不置可否。
萍兒這一路因為騎馬,沒機會跟韓綜說話。這會兒見崔桃注意在別處,她忙對韓綜道:「韓二郎若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可以幫忙。」
韓綜卻沒理會萍兒,和崔桃說正事。
「他一早接活兒去了林尚書家,快回來了。」
韓綜接著告訴崔桃,那名會幻蝶之術的人叫簡明月,不問不知道,如今才方知她是一名女子,素日表演的時候,都以男裝示人,圖方便也是為了省麻煩。韓綜說罷,打量一眼如今也著男裝的崔桃。
「你二人在這點上倒有幾分相似。」
崔桃便更好奇想要見一見這位簡明月了。
雜趣樓於掌櫃備好了雅間,邀請韓綜和崔桃在屋內休息,稍等片刻。又命人上了好茶好點心,可見都是看在韓綜的面子上。
崔桃抿了一口茶後,對韓綜道:「不好喝。」
韓綜怔了下,跟著抿了一口茶,「味道是差了點,我讓人去我車上取些好茶來給你煮。」
「我看這雜趣樓挺氣派,怎會沒有好茶?怕是你韓二郎的面子不夠。」崔桃嘆道,隨即問韓綜要不要打個賭,若他去找那於掌櫃質問,他定會有更好的茶上來。
這是生意人常有的行為,韓綜倒不覺得雜趣樓的於掌櫃有此作為,算什麼稀奇。但能跟崔桃打賭,不管怎樣輸,他都願意配合。
韓綜應了好,這便打算把於掌櫃叫來。
「你去跟他多聊會兒,我覺得這裡有點怪,想這層轉一轉。」崔桃故作神秘地環顧四周道。
韓綜應承,這便下樓去了。燭照本也要跟著,卻被崔桃安排守在二樓的樓梯口望風。燭照見韓綜沒有反對的意思,自然依言行事。
崔桃像征性地在二樓瞧了幾眼後,就踱步到燭照身邊,問他韓綜平日裡都喜歡吃什麼菜。
「蟹釀橙,罌乳魚。」燭照告訴崔桃,「二郎每隔一段時間必會吃這兩道菜。」
「這兩道菜可講究,在汴京許還算容易得。但他在鄧州的時候,也能吃到這些麼?」崔桃問。
燭照搖了下頭,表示他沒去過鄧州,故而也不清楚。
「不是自小就跟在他身邊伺候,怎出門卻不帶上你?你身子不好?」崔桃故作驚訝問。
「二郎游歷之時,喜歡獨來獨往,鮮少會帶上府中人。」燭照回道。
崔桃正要再問,就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
韓綜回來了。
韓綜笑問崔桃:「可瞧出什麼端倪了?」
「當然。」崔桃自信地應承,指著二樓西面最盡頭的那間房,告訴韓綜那裡有問題。
韓綜訝異地挑了下眉,隨即走向崔桃所指的房間前,沒感覺到有何特別之處。他扭頭看了一眼崔桃,直接推開了門。
崔桃驚訝地睜圓眼看著韓綜,很意外他居然這麼干脆直接地去推門。這裡是雜趣樓,又不是他自己家,這麼隨便的麼?匆匆道了一聲『保重』,她轉身就跑。
韓綜正納悶之際,就聽見屋內傳出動靜,他走進去瞧了一眼,隨即便有女子發出一聲尖叫。
韓綜蹙眉退了出來。
這時於掌櫃忙跑上來,關切問韓綜怎麼了,隨即他抽了抽鼻子,臉色大驚。他撩起袍子就衝進屋裡去。接著就聽屋內傳來於毆打的聲音,以及女子的嚶嚶哭泣聲。再然後,就見一衣衫不整的男子,鼻青臉腫,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
但全程打人的於掌櫃卻是一聲不吭,隨後那女子也止了哭聲。
看來他是不想將事情鬧大,讓其他人知道這裡發生了醜事。
於掌櫃隨後氣衝衝地出來,卻見韓綜已經不在了。他正琢磨著該如何應對韓綜,解釋這件事,便見燭照來了,給了他一張面額三十貫的交子,說是茶錢。
於掌櫃當即就明白了,韓二郎沒打算把事兒鬧大,這錢算是給他的『補償』,無異於也是告訴他,他會替他保密。於掌櫃這才松了口氣,卻再沒心思應對外人了。揪著屋子裡的妻子,便下樓去了後院,自然是要好生她算這筆賬。
韓綜折返回原來的房間,見崔桃和萍兒正坐在桌邊品著新換上來的茶。此茶頗香,確系為於掌櫃的珍藏了。
韓綜在崔桃對面坐了下來,問她:「如何瞧出來的?」
「可巧今日刮西風,」崔桃托著下巴,對韓綜小聲道,「我聞到了末利香,還有其它味道。」
韓綜自然懂崔桃所指的其它味道是什麼,卻疑惑崔桃怎會懂這些。可轉念想,她之前好像曾去過天香樓做過細作,許是在那兒漲了見識。
「大白天的他們倒是膽大,於掌櫃還在呢,雖然他之前在睡覺。」崔桃覺得這事兒有點怪,不過人家的家事也沒必要亂摻和。
韓綜記得崔桃跑走的時候,於掌櫃還沒上來,打人的時候,他更沒有吭一聲,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叫外人知道他。
韓綜訝異地問崔桃,如何知道屋內苟且的男女跟於掌櫃有關。
「還是味道,於掌櫃身上也有末利香。」崔桃好奇問韓綜,那女子跟於掌櫃到底什麼干系。
「妻。」
崔桃一臉驚訝,然後口氣正經地表示:「可報案來開封府處置,有夫者判二年。」
「不用。」韓綜道。
「於掌櫃倒是大肚量。」崔桃馬上改口『稱贊』。
韓綜睨一眼崔桃,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性子變化真得很大,以前的她絕不會對這類事做出現在這樣的反應和評判。看來她在開封府坐牢期間受過很大的刺激。也是,怎可能不受刺激,大牢那種地方一向腌臜,不然她又怎會麼失憶。
韓綜思及此,眉頭緊皺,原本放在桌上的手,瞬時握成了拳頭。
崔桃發覺韓綜不對勁兒,問他怎麼了。
「怪我當初沒保護好你,令你在開封府受了那麼多罪。」韓綜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眼前的茶碗,沒去看崔桃。
崔桃知道他這表現卻不是因為在撒謊,而是因為愧疚才不敢看她。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事情已經發生了。」
崔桃知道她坐大牢的事兒,可能跟韓綜沒關系,並非是他的責任。但既然韓綜對她的闡述有所保留,那她對他的不客氣便不會有所保留。該開炮就開炮,你不是自責麼,那就自責去吧,誰叫你不說實話?
韓綜應承下崔桃的指責,拳頭攥得更狠,像是要馬上就去殺人一般。
崔桃問韓綜:「你敢不敢看我的眼睛?」
韓綜怔了下,便抬頭看向崔桃。
霎時間,倆人四目相對。一個目光中殘余著怒火,帶著些許疑惑。一個雙眸嚴肅,全然不復往日笑意盈滿的樣子。
萍兒見此狀,緊張地盯著倆人。她覺得崔桃現在的態度跟平常好像不太一樣,擔心倆人會打起來。若真打起來,她很糾結該幫哪一方。韓綜是她活這麼大,第一次讓她從身心上都感覺不一樣的男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那種感覺。但崔娘子是跟她一起經歷了許多,是對她頗有拂照的金蘭之交。當然崔娘子可能並不認為跟她是金蘭之交,但萍兒心裡卻是早就這樣認定了。
那這倆人要起了衝突,該幫誰?萍兒腦子裡糾結鬥爭了半晌,最終她還是決定選擇了站在崔桃這邊。終究還應當是『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更何況這件衣服根本就不中意她,都是她在難以控制地一廂情願。而且她的好姐妹崔桃,卻是一點都不計較她看上韓綜這件事,可見其肚量,可見其高度,選擇跟著崔桃混,肯定不會有錯。
萍兒思想鬥爭完了之後,松口氣,就把自己的身子偏向崔桃,打算一會兒要是爭執起來,她跟著崔桃一起聲討韓綜。
「跟我說實話,你跟地臧閣是否有關系?」崔桃鎖定韓綜的雙眼。
「自然有。」韓綜應承道。
崔桃倒是意外韓綜居然應承下來,而且看他的表情反應應該是沒撒謊。但隨後,她聽韓綜又說了一句話,崔桃立刻垮了,意識到自己白問了。
韓綜:「我因你而憎惡他們!」
不怕人說假話,就怕真真假假摻著說,叫你真真假假難辨。
「我也是,我也因崔娘子憎惡地臧閣那幫混賬。那改日有機會,我們一起為崔娘子報仇!」萍兒見二人沒吵起來,心裡總算松了口氣,並開心地附和韓綜的話。
韓綜睨一眼萍兒,本有話要出口,終因坐在她身邊的崔桃,什麼都沒說,只低頭飲了口茶。
「人回來了。」
燭照通報一聲,便推開門,請簡明月入內。
簡明月如今是一副小廝扮相,穿著一身青藍色的粗布衣裳,扎著灰布襆頭,身量纖瘦,圓盤臉,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秀氣可愛,給人的感覺挺討喜。
簡明月規矩地給韓綜和崔桃見禮之後,便規矩地一一回答了崔桃所有的問話。
原來當年袁峰父親之所以還清了外債,確實不是因為什麼朋友仗義相助。而是將祖上傳下來的幻蝶之術賣給了簡明月的父親。
簡明月的父親是做雜耍營生的,錢攢了一輩子也沒多少,但卻一直對他兒時親眼見過的幻蝶之術念念不忘。所以當他得知袁家祖上曾秘傳這種手藝後,就幾次三番去找過袁峰父親求教此法。袁峰父親因要遵循祖訓,一直拒絕簡明月的父親。直到後來袁父輩追債太凶,實在挺不住了,這才答應了簡明月父親的要求。
「他何不自己學了這手藝,也可以換錢。」萍兒不解問。
「那會兒袁家已經從下九流的雜耍轉為書香之家,袁父該是下不了那面子。」崔桃猜測道。
「也可能是從沒學過,不會。這技藝卻不是一學就能成的,需要苦練十年才行。我父親年邁,學不得了,便教我苦練了十年,才學會了它。」簡明月解釋道。
崔桃簡明月能否透露一下,學習這技法最主要需要練什麼。
「速度,隱蔽之法,聲東擊西。」簡明月點到為止,畢竟她就靠這技藝而活,如果全說透了,那就是砸了自己的飯碗。
崔桃當然知道,這種人家花了一輩子攢下來的家底兒換來的秘法,肯定不會細說給她聽。她再問簡明月,可願意現場給她表演幻蝶之術,錢不是問題。
簡明月抱歉行禮,表示不行,「崔娘子若想瞧,不如明日來雜趣樓給明月捧場。」
簡明月的幻蝶表演如今算是雜趣樓的特色了,卻也不是天天都有,每三天一次,而且還會被排在深夜的時候壓軸。
「好,明日我定來捧場。」崔桃應承。
韓綜馬上令燭照去跟於掌櫃訂位置,要前排最好的地方。
出了雜趣樓,崔桃便跟韓綜道別。韓綜雖有不舍,卻也明白他不可能時刻跟著崔桃。
「我看這案子有些邪門,你小心些,注意安全。」韓綜囑咐道。
「多謝,你也是。」
崔桃回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回頭本打算喊住韓綜,卻見韓綜就立在原地看她,本來就沒動過。
「那個罌乳魚,還是少吃點。」
罌乳魚這道菜用到了罌子粟,這東西宋朝還可以隨意種植,多以觀賞為用,甚至還拿它入了菜。但到清朝和現代,可就是害死人的玩意兒了。
韓綜怔了下,不懂崔桃為何有此囑咐,他之所以愛這道菜,還是因為崔桃曾經愛吃它。
「你如今不喜這道菜了?」
「是不會吃。」崔桃措詞精准,又對韓綜道,「別執著過去,人生苦短,何必等消耗到最後才醒悟是一場空。」
崔桃勸韓綜不必再因為過去而執著於她。這是她看在韓綜再三給她提供線索的份兒上,對他的好言相勸。
韓綜詫異地看向崔桃,「你如可肯定是過去?等你恢復記憶了,便不會是——」
「但是據你所講,我有記憶時心裡掛記的也不是你,是你一直在一廂情願。」崔桃反駁道,「所以即便我恢復記憶了,該找的人也會是呂公弼。」
韓綜緩緩閉上了嘴,他凝眸著崔桃,那目光似乎是想將崔桃的一寸寸拆解開來看透,想看看她到底有沒有長良心。
心中泛起的鈍痛漸漸蔓延至四肢百骸,韓綜扯動嘴角,對崔桃笑了下。
「你不是急著回開封府查案麼?快去吧。」
崔桃轉身就走。
萍兒忙對韓綜行淺禮告別,她抿著嘴角,臉頰微紅,太容易叫人瞧出她什麼心思了。
韓綜卻始終沒看她一眼,只盯著崔桃離開的背影。
收回目光後,韓綜便眼神轉冷,問燭照:「神醫可尋到沒有?」
燭照搖頭,「小的已經盡可能地多派人手去尋了。」
「我剛才離開後,她都問了你什麼?」韓綜再問。
燭照便將當時他和崔桃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復述一遍。
韓綜笑了一聲,「沒用的東西,中計了還不自知。」
燭照嚇得哆嗦起來,當即就跪地賠罪,要去領罰。
「罷了,她想不明白的,但有下次——」
燭照立刻起誓:「小的甘願受死!」
……
這燭照既然自小就跟在韓綜身邊伺候,為何他去鄧州的時候不帶上他?『二郎游歷之時,喜歡獨來獨往,鮮少會帶上府中人』,這到底是個什麼設定?
瞧韓綜在汴京喜坐豪華馬車,處處都愛享受的模樣,倒看不出他是個走獨立路線想要磨礪自己的人。
崔桃會到開封府後,便把心中的疑惑說給韓琦,問他:「若換做韓推官的話,會出於什麼目的這樣做?」
「有不便讓身邊人知道的事。」韓琦答道。
「韓二郎之前跟我描述,說我在鄧州老宅遇到麻煩的時候,他帶著身邊人一起反抗。既然燭照等韓府家僕沒有隨他出行,當時他身邊的那些人又從何而來?」崔桃哼笑一聲,「由此可再度證明,他撒謊了。」
或許確實另有一撥人跟在韓綜身邊,幫她抵御了襲擊。又或許她根本就沒住在什麼老宅,也不存在什麼襲擊。
韓琦聽崔桃提及鄧州的事兒,對崔桃道:「前日來的消息,倒忘了跟你說。鄧州那邊的情況已經核實過了,一年前確有一名賊匪探進府衙,試圖盜取鄧州的鹽運圖,這賊匪最後逃脫了,沒抓到。」
也就是說偷圖的這一段故事,確實符合韓綜之前的描述。
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如果韓綜早就做好了說辭准備,自然是明白涉及到府衙的情況,開封府這邊可能會求證。還是那句老話,真真假假混著來,容易被證實的東西,他就挑真的說。
「簡明月那裡,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情況。不過倒是沒想到這麼巧,她父親竟然跟袁峰父親有關系。」崔桃不忘告訴韓琦,明日簡明月會在瓦舍表演幻蝶之術。她會在現場仔細觀察,或許就可以破解幻蝶之術的秘密了。
韓琦也把他調查得到的消息告訴崔桃。開泰米鋪的掌櫃叫陳善明,於一年前買下了米鋪,一直都是他一個人經營。生意時好時壞,但據鄰鋪的掌櫃講,陳善明不甚在意生意是否掙錢。偶爾還會關店,去河邊釣魚,說是會修身養性。但有一次,他親眼看見陳善明在集市上賣魚回去,說是自己釣的。鄰鋪的掌櫃當他沒釣到魚怕丟臉,故意裝樣兒,便也沒有拆穿他。
「看來他出去釣魚只是個借口,實則去做了什麼別的不便告人的事。」崔桃嘆道。
之前在搜查米鋪的時候,王釗他們在廚房找到了分屍現場,還有凶器斧頭。崔桃還有注意到兩樣可疑的東西,一個是無名的牌位,這牌位上面什麼字都沒有,頂端卻刻了一只蝴蝶,蝴蝶的樣式跟袁峰胳膊上的刺青基本一樣。還有就是廚房的刀,跟普通的菜刀不大一樣,刀身前端刀刃的部份為弧形,是屠刀。
「這種刀是殺豬宰羊的屠夫常用之物,或許凶手確實殺過很多東西來鍛煉他自己,卻未必是人,而是屠宰豬牛羊一類的牲畜?」
「應該也殺過人。」韓琦將相關案卷遞給崔桃,「去年剛入冬之時,跟開泰米鋪位處同一條街的安平茶鋪掌櫃失蹤了。之後過了兩月,汴京城外東五裡的地方,有人發現了一個沒有腐爛完全的斷臂。根據仵作檢驗,斷臂至少有兩月了,因為天冷,才得以保存的相對完整。」
崔桃看了案卷中屍單上的驗屍結果,手臂截的斷面整齊,也是從肩峰處砍斷。不過這手臂上面有防御傷,說明手臂的主人在被砍下之前,曾跟人博鬥過。
當時除了這個手臂,開封府再沒有接到其它跟屍塊相關的報案。
冬日裡的野獸容易飢餓,屍塊被拋至野外之後,有很大的概率會野獸野狗之類的動物叼走食用了,能有一個手臂留下來,大概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
因為手臂被發現已經是茶鋪掌櫃失蹤兩個月之後了,又沒人知道這手臂的主人是誰,自然也沒有人聯想到跟掌櫃失蹤有關。
「據米鋪附近的商戶說,陳善明在半年前,的確跟安平茶鋪的掌櫃起過爭執。」王釗將他剛剛調查回來的消息回稟給韓琦。
若說這其中的原因,還有幾分可笑。安平茶鋪的掌櫃見陳善明長得高高大大,有幾分老實相,加之還有能力自己開一間米鋪,便覺得陳善明會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
安平茶鋪掌櫃就想把自家的女兒嫁給陳善明,不想被陳善明拒絕了。茶鋪掌櫃覺得非常沒面子,自此之後他看陳善明便十分不順眼,甚至會拿話譏諷他,也會在暗地裡跟別人說他的壞話。對於這些,陳善明都沒有回應過。
但有一次陳善明從外頭釣魚回來,茶鋪掌櫃故意潑了水在他身上,又假意說不小心。陳善明那天就怒了,打了茶鋪掌櫃一拳。茶鋪掌櫃就鬧著跟他要錢賠償,否則就告官。
大概是因為陳善明怕去官府的緣故,他答應了茶鋪掌櫃的屋裡要求,賠了他十貫錢。
十貫錢可沒那麼容易賺,正經劃算得很。茶鋪掌櫃洋洋自得好久,見人就講,所以整條街做生意的商戶都知道這件事。
茶鋪掌櫃失蹤了那一日,大家都目擊陳善明一直在米鋪看店。所以當開封府來調查的時候,有那麼多人給陳善明做證,倒也沒有人懷疑他。而茶鋪掌櫃在失蹤之前,曾和他的岳父吵過架,當時開封府重點調查在他岳父身上,不過最後也沒查出什麼所以然來,就不了了之了。
崔桃又細看了商戶們給陳善明做的不在場證供。晌午的時候陳善明連連打哈欠,跟人感慨他有些困了。之後不久,大家就透過敞開的米鋪大門,剛好看到伏案睡覺的陳善明。他把腦袋埋在胳膊下睡,大概過了半個時辰人才醒過來。
而茶鋪掌櫃正是在中午的這段時間,人突然失蹤不見了。他妻子還以為他臨時有事,不打招呼就離開,後來等了一晚還不見人,才意識到有問題,去開封府報了案。
「這陳善明可是一名會幻蝶之術的人,他趁人不注意,弄個假人躺在那裡冒充,太容易不過。」
王釗有些疑惑:「可是這種事也很容易穿幫,一旦有人真去米鋪叫他,發現是個假人呢?」
「既然袁峰的屍體就是被他搬到米鋪進行分屍,安平茶鋪的掌櫃可能也是在那裡被害。如果鋪子裡來人,他應該是又辦法及時『活過來』應對。
幻術的精妙處就在這,他會有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障眼法和小招數,令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見迷惑住,進而讓人忽略掉了其破綻的存在。」
崔桃見王釗等人還有點不敢相信,便出去了一趟時。
隨後,大家就看見崔桃拿出一張紅紙來,疊成了一朵花,問大家信不信她會將這朵紙花變成真花。
大家當然不信。
崔桃便讓李才去取油燈來,讓所有人都湊到韓琦身邊看清楚她的表演。
崔桃左手拿著油燈,右手用指縫夾著紅色的紙花,讓後用油燈將手裡的紅色紙花從頂端點燃,隨即放下油燈。左手做手勢示意大家看看,她右手的紙花快要燒完了,然後她的左手就落在右手旁邊。
就在紙花快要燃燼的時候,突然火星四濺,一枝朱紅色的花便衝破火乍然出現。而剩余的一點沒燃盡的紅紙則落在了地上。
大家當然不會管落下去的紙怎麼樣,他們現在只關注崔桃手裡的那朵話,果然是真花!而且這花他們還有印像,正是前兩天崔桃從野外挖回來,用來裝飾她院裡的『小橋流水』的野花。
王釗、李才等人都看呆了,連韓琦都微眯起眼睛,有些驚訝於自己眼前所見。
「這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王釗震驚不已,打量崔桃的眼神就好像認定她是會法術的神仙一樣。
「師父,您到底來自天上哪一處?是佛祖那邊的?還是三清大帝、玉皇大帝那邊的?」李才痴痴地看著崔桃,發問道。
「幻術的手勢是非常有講究的,看似隨意的說話和隨意的比劃,其實都有目的。這廂故意去吸引人的注意,那廂就趁機出其不意,便會令你們覺得很神奇,非常意外。」
崔桃隨即解釋了她這小戲法的『機關』在哪裡。先要確保燃燒的紙花、她的手,以及觀看者的眼睛處於同一直線上,其實她在點燃紙花之前,就從袖中抽出了真花,並用右手手掌擋住了花朵的部分,花徑下方則被她用一根麻繩固定在了手腕上,卻不是很緊,剛好夾住而已,稍微一抽就可以抽出來。
當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燃燒的紙花上時,她就用左手下壓真花的枝條,令其在紙花快要燃燒完畢的時候,借著彈力將真花迅速彈出,如此便給大家一個出其不意的效果。
崔桃告訴王釗他們如果還不明白,只要站在她身後看她的操作就知道了。王釗等人自然是要再看一遍才能透徹。這之後才恍然大悟,曉得這是戲法,並不是燃燒的紙花真的可變真花。
「在下萬般佩服,崔娘子可真是什麼都懂!您這要不在開封府,去勾欄瓦舍,怕是也能發大財啊!」王釗唏噓不已,人才不愧是人才,在哪兒都能混得開。
韓琦的目光從崔桃手裡那朵紅色的野花,漸漸上移到她光潔俏麗的臉頰上。他覺得僅憑失蹤那三年,讓崔桃有如此之多的涉獵,實在是讓人無法想像。這點上已經完全參不透了,以至於他現在都懶得去細究,因為如今要緊的是,她人在這就好。
王釗在有所頓悟之後,再一次派人去搜查開泰米鋪,這一次所有可能跟戲法有關的東西他都不放過。之後,他就在開泰米鋪的雜物房內找到了一些顏色不同的線,有黑的、白的、黃的、棕紅的等等。
王釗發現這些線,剛好跟米鋪的環境相匹配。比如黑漆桌椅凳子,白牆,黃色地面和土牆,棕紅色的門板、窗欞等等。還有一些有細孔的碎木板,還有白磷,並且在牆邊的樹枝縫隙裡,找到了半片蝴蝶翅膀,仔細用手摸了摸,才發現這玩意兒居然是紙畫的……
韓琦特意留崔桃說話,沒讓她跟著王釗等人一起去。
「包府尹為你請求赦罪的折子已經批復下來了。」
崔桃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她本來還打算按照最慢的半年等。這次她罪名已經定了,就是偷盜鹽運圖。嚴格來說是『未遂』,當然涉及朝廷的鹽運圖,即便未遂罪名肯定也不算輕。
但崔桃之前已經連破了數樁大案,游說王四娘成功供出鬼槐寨,助朝廷剿匪;臥底天香樓,助朝廷剿滅天機閣在汴京的分舵;還有李三連環殺人案、杏花巷案、焦屍案等等,都少不了她的功勞。
崔桃有信心會得到輕判,所以這會兒聽韓琦說有了結果,反倒也沒有多緊張。
崔桃接過折子,看了上面紅色朱砂的批復:立功卓著,赦無罪。
「我無罪了?」崔桃沒想到上面的人這麼開明,直接赦她無罪了,她本以為還會讓她留在開封府『重役』幾年。
「嗯,你無罪了,已恢復自由之身,現在就可以離開開封府。」韓琦應承道。
崔桃聞言後,驚訝地看向韓琦。
韓琦這時也看向崔桃,他面如冷玉,恍如當初在公堂之上,他宣判崔桃斬首時的模樣。不過對比當初,他現在看崔桃的眼神裡已不再是公事公辦的冷淡,而是隱隱透著擔憂,同時還摻雜著另一種意味不明的情愫。
「你父親不知從何處提前得知了消息,已經到了汴京,准備接你回家。」韓琦接著道。
第50章
崔桃本來聽說自己是自由之身了,挺開心。她眼睛裡剛泛起笑意,忽聽韓琦提及崔茂,愉悅的情緒便戛然而止。
「他人在哪兒?」
「相府,呂公弼捎話說一個時辰後來這裡。」韓琦告知崔桃,這已經是半個時辰前的事了。
崔桃哭喪著臉靠在桌子上,聲音凄凄慘慘戚戚道,「我不想跟他回去,跟他回去肯定沒好事。上次他來,我正落難,就沒見他對我有那麼一絲絲心疼。」
韓琦;「但如今——」
「但如今他見我將功贖罪,就來利用我了!我可不信他會一朝性情大變,對我改觀。上次來的時候,怎沒見他去的相府,如今去了,為何?怕是發現我這個不入流的女兒還被呂二郎惦記著,值點錢了,湊合用!
只怕他聽說我這段日子我在開封府做驗屍的活計,還會忍不住嫌我呢,在那些書香世族的斯文清貴人眼裡,這就是個下三濫不入流的營生。」
崔桃語調悲傷地截話,跟韓琦發了一連串牢騷。
韓琦靜靜聽著,修長如玉的手按在一本厚厚的簿冊上,本來一直未動。但在聽了崔桃這番話之後,他翻開了簿冊後面幾頁,提筆對著謄抄。
崔桃說完後,見韓琦居然是這麼一副反應,湊到桌案對面,蹲下身來,下巴卡在了桌案上面,像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子一般,仰眸看著桌對面的韓琦。
「韓推官不打算管我了麼?」
「管你什麼,你是崔茂的女兒,百善孝為先。你既已恢復自由之身,他令你歸家,你豈有不歸家的道理。」韓琦聲音冷靜,語調徐徐,不帶有一絲情緒波動,好像事情跟他沒什麼關系,他也不甚關心的樣子。
崔桃詫異地看著韓琦,「虧我這段時間那麼努力協助韓推官,破獲了那麼多案子!早知道我還不如不那麼盡全力了,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完全被赦罪的下場。」
崔桃措辭有些有趣,被赦罪的好事兒如今居然被她形容是『下場』。
韓琦哼笑一聲,不予置評。他飛快地謄抄完一頁之後,就開始謄抄下一頁。
崔桃見他真的在忙,似乎真的沒心思管她的事,喪氣地嘆了口氣,便瞅了瞅韓琦在寫什麼緊要的東西。
謄抄的是府庫簿冊,內容有各類物品的名錄、數量和經辦人等等。
崔桃吃驚地不已地再看向韓琦,就這?就為抄這?他居然懶得搭理她?如今她居然都不如一本府庫簿冊
重要!
「大人你變了,沒以前好了,以前你雖然性情冷淡,可好歹還有點良心,做人還有一丟丟熱度,講人情味,現在是什麼都沒有了。」
崔桃甚至覺得,她之前給韓琦做的那幾頓飯菜都白瞎了,好想讓他現在就把吃過的東西都給她吐出來。
「冷情薄性!」崔桃不忘最後用四個字來做一下經典總結。
韓琦專注寫完最後一頁之後,便將被謄抄完的舊簿冊擺放在桌角。
「原來你心裡這麼想我。」韓琦放下筆,才看向崔桃。
崔桃本來理直氣壯的,對上韓琦的眼睛之後,她發現對方比他還理直氣壯。或許是因為她突然修養變好了,覺得自己當面說人壞話確實有點不講理,所以她在跟韓琦的對視中,主動敗下陣來。
「這是我自己的家事,倒是不能因此遷怒韓推官,剛才措詞不當,是我不對。」崔桃打蔫地道歉。如果她有一對兔耳朵,此刻一定會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
「他是你父親。」韓琦又重調了一遍。
崔桃明白,在古代封建大家族裡父親是天,不僅掌握著子女的人生,決定他們的婚嫁,甚至還有殺子權。她就算是哭著喊著不同意,也沒處說理去。女子嫁前從父,嫁後從夫,這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禮制,告到官府只會鬧笑話,沒人會為她主張。
正因為這樣,她更不能在這種時候回崔家。現在她剛被赦罪,還沒有根基,進了對方的地盤,大概率會任由人擺布。硬,倒是也可以打贏,但是太憋屈耗時不夠爽,所以現在不是最佳時機,且等等最好。
「不然我再犯點罪,就有繼續留在開封府的理由了。再說幻蝶的案子,除了我府內也沒有別人懂幻術。如果不拆破凶手耍的戲法,下次再遇到凶手,只怕還會眼睜睜地讓他在大家面前逃脫。」
崔桃游說韓琦留下自己的同時,不禁在心裡唏噓,原來完全被赦罪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你的罪名本就在反復議定之下才得以赦免,若再犯,不論罪名大小,被人拿了『本性難移』的把柄攻訐,新舊罪名並罰,再定你死罪都可能。」韓琦反駁道。
這方面崔桃倒是欠考慮了,她忘了這年代大家很喜歡拿人『道德品性』說事兒。別說她一個囚犯了,就是士大夫家裡頭有誰干了什麼缺德的事兒,還不涉及到犯法的程度,都有可能被一群嘴賤的文官吐的唾沫星子給淹死。
「那我好像只能回去了。」
反正沒有她打不贏的仗,只可憐她不得休息的機會,剛從一個火坑裡跳出來,又要跳進一個更大的火坑繼續戰鬥。
崔桃嘆畢,發現韓琦的表情有變化,恍然才反應過來。明明一開始韓琦告訴她崔茂來接她消息的時候,他眼睛裡情緒是有波動的在,可是後來聽到她明確表態說不想回去的時候,他就開始變得異常淡定了。
呵。
在韓琦正要出聲之前,崔桃猛地站起身來,徘徊兩步,背對著韓琦道:「既然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了,我認命了!至少這次我是無罪之身,不至於給崔家太丟臉。回了家之後,大概只能遵從父命嫁給呂公弼了,雖然我不心悅他,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只能勉強跟他過榮華富貴的日子了。這段日子以來,多虧韓推官的照料和幫忙了!」
崔桃說完這些,就可憐兮兮地吸了兩下鼻子。
從韓琦的角度,他只能看到背對著她的崔桃,似乎在瑟縮著身體,傷心地哭泣。
韓琦倒沒料到想來滿肚子鬼主意又古靈精怪的崔桃,會這麼快就為這事傷心。他本只是想看清楚她的態度,畢竟她有過跟呂公弼幾乎要訂親的過去,算上崔呂兩家的親戚交情,如今也很容易成事。若她態度不明朗,他一個人再有心也是徒勞。
「若不願,便別勉強自己。」韓琦走到崔桃身邊,遞給她帕子。
崔桃悶悶地低著頭,還是哭泣狀。當韓琦到她身側的時候,她就立刻轉身,保持自己背對韓琦的角度。
「我是不願,不想勉強自己,可現在不是沒有辦法了麼?但凡有第二條出路,我也不會跟他回去。韓推官也再三跟我強調了,他是我父親,我如何能反抗得了父權?」
「先國後家,故而父權不算什麼。」韓琦聲音放低,溫柔了許多,他又一次把帕子遞給崔桃,「別哭了,此事我會幫你解決。」
「既然能幫我解決,為何一開始不說!」崔桃扯過韓琦遞來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兩下,像征性的把眼睛揉紅了,才去憤慨地看向韓琦。
韓琦掃崔桃一眼,眼睛裡原本關切情緒頓時消散全無。
「假哭。」
崔桃一笑,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窩,「可這裡確實疼了,還以為韓推官不在乎我了呢。」
韓琦聞言,立刻睨向崔桃。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曖昧的氛圍,此時的崔桃卻仿佛感覺得不到一樣,轉身去倒了一杯茶,給韓琦送來,笑問他到底想到了什麼好辦法。
主要是事發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倒不知道韓琦在得知消息後的前半個時辰,能及時想到了什麼應對之法,崔桃對此很好奇。
「它。」韓琦示意崔桃去看那本舊的府庫簿冊。
崔桃將這簿冊捧起來翻閱一番,還是疑惑。
這時候,王釗二次搜查完了陳善明的米鋪,興衝衝帶著屬下抬了兩個木箱至院中,便跑來跟韓琦復命。
「想清楚。」韓琦囑咐一句崔桃,便去應對王釗。
崔桃明白韓琦這聲囑咐所蘊含的意思。若接受了他的提議,便無異於做出了一種選擇:舍了嫁給呂公弼的好機會。
看來他對她過去和呂公弼險些訂親的過往,怕是有那麼一點在乎的,不然他不會在剛剛特意再囑咐她一句,要她『想清楚』。
這三個字,真是越品越有內涵。
想清楚,選擇誰。
想清楚,放棄他。
想清楚,選擇我。
這男人不是一般的腹黑。
崔桃隨即走到院中,跟眾人一起查看王釗從米鋪那裡搜來的小玩意兒。
崔桃在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找到了一卷魚線。這種線從是蠶體內兩條彎曲的絹絲腺內獲取絲漿,然後拉成單股細線,晾干後就成了魚線,非常結實,耐水耐磨。
這麼多魚線,如果專門用來釣魚的話,怕是一輩子都釣不完,應該都是用來做幻術道具和機關的。
王釗將他搜查到的那半片蝴蝶翅膀遞給崔桃。
因為是重要證據,王釗很小心的包在了布帕之內。
崔桃拿起來,在陽光下觀察,蝴蝶畫工精美,顏料上色均勻。特別是這種紙,薄如蟬翼,摸起來卻有些光滑。手感上雖然跟真蝴蝶翅膀有差異,但大小比例跟真蝴蝶翅膀卻一樣。捏住一角,隨著微風輕輕吹拂,這薄薄的翅膀就會抖動,近看有破綻,超過一丈的距離來看,幾乎是看不來了。
崔桃詢問當時親眼見過陳善明幻蝶消失的王釗等衙役,那些蝴蝶到底是如何出現,如何消失。
王釗便和當時目擊的衙役細致地跟崔桃講述。
「我們追他到後院的時候,他就站在後屋的門口,人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對我們笑,那笑很詭異。他還張開雙臂,我們以為他要反抗,便停下來抽刀應對他。」
「然後我們就突然見他滿身都是蝴蝶,大家都受驚不已,正奇怪怎麼回事的時候,那些蝴蝶突然散開,人乍然就不見了。」
幻蝶之術終究就是魔術的一種,不論是什麼類型的魔術想要成功展現,必須要滿足一定的環境條件才可以,而且道具也要准備到位。
崔桃在詢問細節,確定了一下距離,當時衙役們都距離陳善明至少三丈遠。陳善明人是站在門口,但是位於在屋內的門口處,而不是屋外的。這就有本質的差別,屋外的話,他除了身後,左右兩側都暴露在他人的視線範圍內。但在屋內就不同了,王釗等人只能從正面去看陳善明,陳善明的左右和身後側都可以耍貓膩而不被發現。
崔桃做到心中大概了然,等明日去雜趣樓觀看簡明月的幻蝶的時候,便也知道從何處著手,容易識破這幻蝶之術。
王四娘這時候歡歡喜喜地過來了,手裡端著一小盤蜜餞。
崔桃一瞅見有好吃的,都不用等王四娘叫她,就湊過來問是什麼東西,乍瞧像是白梅子肉,有小片殷紅色的東西拌在其中,也不知是什麼佐料。
王四娘跟崔桃道:「方廚娘特意送來給崔娘子的,我忍不住偷偷嘗了兩塊。天吶,可真好吃!」
王四娘讓崔桃快嘗一嘗。
盤子邊兒已准備好了竹簽,可見王四娘在這方面還算心細。崔桃自然不會客氣,立刻就用竹簽扎了一顆梅肉品嘗。酸酸的,也蜜甜,有清新的梅子味兒,也有酒味,最難得的竟然還有淡淡的梅香。崔桃這才反應過來,粘在梅子肉上的殷紅物應該是紅梅花。
吃這味蜜餞的時候,便仿佛徜徉在雨後的梅林之中,四處是清新之色,所聞到的皆為清新的味道,忽一陣風拂來,梅香四溢,有無數紅梅花瓣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飄落……白梅和梅花本不是同一時節的兩種東西,卻可以如此美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令味道更佳。
「好吃,這叫什麼?」崔桃又扎了兩顆梅肉送進嘴裡。
「呃——」王四娘撓撓頭,一本正經地跟崔桃道,「方廚娘跟我說過叫什麼名字的,但我當時正好在嘗一顆,光顧著驚訝了,就沒太記住,好像叫什麼梅花來著。」
崔桃敲一下王四娘的腦袋,「好吃更該記住,不然下次那哪還有機會繼續吃?」
王四娘嘿嘿笑,努嘴朝韓琦所在的房間示意,「也不怕,還是有人可以再問的嘛。」
崔桃跟著朝屋裡望一眼,轉頭再瞧王四娘,居然跟著王釗他們一起走了,幾個人還在聊汴京城內誰家的酒最烈最便宜。
崔桃再扎了兩顆蜜餞送到嘴裡吃。倒不知那個張昌跑哪兒去了,平常每次來找韓琦都少不了見到他的身影,可這會兒大半天都過去了,也沒見著他人影。
崔桃端著蜜餞盤進屋,見韓琦正在整理他剛才謄抄完的簿冊,順手又扎了一顆蜜餞送進嘴裡。
韓琦抬眸看一眼崔桃。
崔桃嚼了兩下之後,嘴巴不動了,忽然有幾分不好意思,因為這一大厚本的簿冊韓琦都是為她而抄。人家在忙著干活,她在忙著吃東西。
「方廚娘送來的,這叫什麼名兒?怪好吃的。」崔桃緩解尷尬地問。
「蜜漬梅花。」韓琦答道。
「好名字。」有梅有花,花還是梅花,全部統籌概括了。
韓琦垂眸將手頭的東西整理好後,伸手要去拿信,忽然發現竹簽的一頭扎著梅肉,被送到了他嘴邊。
韓琦目光微微停滯,隨即揚眸看向崔桃。
崔桃則單純地回看著韓琦,倒也沒有什麼害羞之色,似乎只是單純地想讓他嘗一口蜜餞。
韓琦復而垂下眼眸,執信的手也停滯了。
崔桃又把插好的梅肉往韓琦嘴邊在湊近了一下。
韓琦能清晰地聞到蜜餞所散發的清甜味道,他緩緩地張了口,終究還是將竹簽上的蜜餞咬了下來。咀嚼地非常緩慢和斯文,全程沒有看崔桃一眼。
崔桃卻看著韓琦,而且絲毫不漏地將他的反應都看在眼裡。
害羞了。
「多謝六郎幫我。」崔桃特意跟他這樣道謝。
韓琦聽她再次喚六郎,喉結微動,咽下了嘴裡的東西。酸酸甜甜的味道滑過他的喉嚨之後,卻好像沒落入腹中,而是到了她心裡。
崔桃轉身湊到南窗邊兒,邊繼續吃盤子裡剩下的蜜漬梅花,邊往窗外看。
時候差不多了。
這想法剛在她腦中閃過,那廂就見張昌匆匆趕來。
崔桃趕緊一口氣把盤子裡的蜜漬梅花都吃完,然後將空盤子放在窗台上,用帕子擦了擦嘴。
「人來了。」張昌進屋便道,他轉眸見到崔桃也在此,似乎是早料到了,也不意外。
崔桃對韓琦點了下頭,便拿著桌案上的簿冊離開了。
片刻後,就聽外頭有小吏通傳了崔茂和呂公弼的到來。韓琦等了片刻後,才起身去了側堂見二人。
崔茂和呂公弼剛落座,見韓琦來了,二人同時起身,也同時往韓琦身後望去,卻沒看見崔桃跟在他身後,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望。
崔茂當即道明來意,「既已被赦罪,今日崔某便特意前來領她歸家。」
韓琦淡淡應承,請崔茂先喝茶。
呂公弼見韓琦沒有立刻差人去叫崔桃,有些等不及了,問韓琦:「莫非她此刻不在衙門?我聽說開封府最近又有新案子了?」
呂公弼的言外意思,自然是想問韓琦是不是又派崔桃去查案了。
崔茂一聽此話,便立刻蹙眉,嘆道:「女子拋頭露面,出入死人之地沾染晦氣,成何體統。」
「人此刻在衙門,」韓琦解釋道,「還未及跟她說赦罪一事。」
呂公弼愣了下,本想質問韓琦為何到現在還沒說。可轉念想,他雖知道這消息有兩日了,但韓琦才收到批復的折子不久,因公務繁忙未及立刻去跟崔桃說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倒顯得他們有些著急了,韓琦必然料知他們早就知道了消息,這會兒才會掐著時間趕過來找他。不過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誰又會願意自家女兒一直留在衙門裡坐牢,著急接人回去也是情有可原。
呂公弼就請韓琦盡快將人喚來,「姨父想早點接她回家,家裡人足有三年多沒見過她了,都盼著這一日,還望稚圭兄能體諒他們的境況。」
崔茂附和。
韓琦就打發小吏去叫人。
沒一會兒,卻見開封府的倉曹參軍周初鍇氣衝衝來找韓琦。
「韓推官,今兒我來要討個說法。」周初鍇怒氣很盛,屋裡所有人都察覺到他很生氣。
崔茂和呂公弼是外人,自然不好多嘴,只默默旁觀到底是怎麼回事。
「何故?」韓琦不解地問。
周初鍇招呼身後的小吏把他手上的東西拿給韓琦瞧瞧。
只見小吏手捧著一本燒了大半的簿冊,只有書脊上角完好,其余殘留的部分,都已經黑了,倒是能依稀看得到上角完好的部分殘留幾個字,封皮處則只殘留了『倉』字的上半截。
「韓推官的人在檔房焚燒無用的文書,卻誤將我倉曹府庫簿冊給焚毀了。庫內一應糧物、數量多少都記錄在這上頭,只此一本,現在燒成這樣子怎麼辦?」周初鍇十分不滿地質問,氣得還用手拍了拍那殘缺的簿冊,這一拍還有不少黑灰落到了地面。
韓琦令張昌去查怎麼回事,又請崔茂和呂公弼們稍作等待。
崔茂自是明白不能耽擱人家處理公事,忙點頭應承,請韓琦先忙。
隨後,王四娘、萍兒就陸續進屋了,王四娘手裡還捧著一個銅盆,盆內有不少灰燼,依稀可見有幾角燒剩余的紙。
「是她們干的!」周初鍇立刻憤怒地指向王四娘和萍兒三人。
「周倉曹,咱可得講理啊,這簿冊你自己沒管好,搞得我們誤燒了,怎麼能算我們的錯。」王四娘反駁道。
萍兒道,「我們不過是領了活計,去檔房內幫忙燒無用的文書。那些文書都在地上堆好了的,被告知只管燒了就是,沒動任何別的東西。周倉曹亂放東西怕擔責,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亂往別人身上推呀。」
「這怎麼是我亂放東西,檔房我半年都沒去過了。今兒若不是我的屬下偶然看到你們燒了我的府庫簿冊,我怕是還不會去呢。」周初鍇隨即拱手,請韓琦評理,「屬下特意問過了,今天的府庫簿冊是韓推官討了來,還請韓推官給個說法!」
到這時候,崔桃才在一名小吏的帶領下進屋。
呂公弼和崔茂本打算叫崔桃過來,忽聽韓琦突然質問崔桃簿冊的事兒。
崔桃好像這才恍然想起來,拍大腿一下,然後忙行禮向周初鍇賠罪,「是屬下粗心大意,犯大錯了。之前韓推官命我歸還簿冊,半路我見王四娘和萍娘子去燒文書,就跟著她們說了幾句閑話,結果就忘了,該是把簿冊放到了那些待燒的文書和賬本之中。後來我就走了,想來她們二人燒的時候也沒注意看,就直接投進了火盆裡了。」
『案子』破了,周初鍇氣憤得拍拍手,問韓琦這賬該怎麼算,全府就這麼一本簿冊,裡面詳細記載了倉曹府庫所有的東西。
「有簿冊,才有數。如今都沒了,怎麼看?怎麼查?怎麼有數?」周初鍇表示,如果重新清點一遍的話,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精力,卻也不是不可行,但這事兒卻不能就這麼算了。他們倉曹的人因為崔桃隨手一焚,就要忙上好久,去哪兒說理去。
崔茂和呂公弼都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崔桃身上,呂公弼有意幫崔桃的忙,想出人幫忙清點,挽救崔桃的錯誤。卻被周初鍇一句給否了,表示開封府的府庫,絕不能由外人來盤查,否則這事兒就成了他的失職。
崔茂則因為崔桃犯此錯誤,叱罵她丟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女兒。當初不清不楚地離家出走,後惹了大案坐牢,給崔家丟盡了臉。再之後她總算有幾分能耐,將功贖罪了,找回了點臉面,結果如今又犯下這樣的大錯。叫他和整個崔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呂公弼忙請崔茂息怒,他幾度欲言又止,很想告訴崔茂,崔桃當年並非離家出走,她是被劫持。可崔家的事兒還沒查清,崔家還有個人沒揪出來,他承諾過崔桃不說,他自然不能言而無信。
崔桃聽著崔茂的謾罵,低頭不吭聲。
周初鍇見崔茂比自己罵得很,也不吭聲了。
「周倉曹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才會滿意?」呂公弼問。以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他相信周初鍇會給他一個面子。
「既然是呂二郎為她求情,那我也不好說什麼,這事兒便算了吧。」周初鍇無奈地嘆口氣道。
「自然是不能算了。」韓琦淡聲道,「誰犯的錯,誰領罰,誰補救。」
說罷,韓琦就看向崔桃。
呂公弼聞言,忙道:「可她——」
「三位御史正在包府尹那裡做客,呂二郎可要想清楚,今日這遭求情最後是否真能幫上忙。」韓琦掃了一眼在場眾人,門外還有好幾名正待命的衙役和小吏。
呂公弼也瞧了瞧四周的情況,明白這場面這多人,秘密肯定是保不住,自己如果硬攬事兒,會給他父親添麻煩。
崔茂這時拉住呂公弼,皺眉道:「不必為她如此,用不著,不值!便聽韓推官的意思,叫她自己補救自己的錯處去。」
一直低頭裝認錯狀的崔桃,聽崔茂當眾人面這麼說她,差點沒忍住。
韓琦便令崔桃擔起責任,將府庫所有物品一一清點記錄清楚為止。
這一句話乍聽倒是簡單,殊不知著開封府的倉曹府庫裡有多少東西,在場的只有韓琦和周初鍇最清楚。畢竟是大宋都城,全國排第一的府衙,東西自然多。包括糧草在內,還有數以千計甚至萬記的各類其它東西,且不說別的東西了,只墨和硯這塊就近百類,並且每一種記載的時候種類、數量、出處和所放的位置都要列清楚。
但是沒在開封府當過官的人,自然是不太清楚具體情況,比如呂公弼和崔茂。他們都料到庫房的東西應該挺多,卻也以為不過清點幾日就完畢的那種『多』。
韓琦問周初鍇,對這處置可還滿意。
周初鍇卻沒應承,而是詢問看向呂公弼:「倒是可以,不過若呂二郎覺得這處置不合適,不用了也行。」
呂公弼也意識到自己的求情,令周初鍇開始顧忌他的身份了,反而更加警惕了,覺得自己不好給父親添麻煩。畢竟他如今跟崔桃的婚事,他母親還是不願意的。若再因為崔桃的事給他父親增了麻煩,只怕阻礙會更多。
「即是她該負的責,周倉曹倒不必為此顧忌。」晚兩日離開開封府罷了,倒也不是不能等。
「好,那這賠罪書可少不了,這事兒責任不在我。」
崔桃便寫了賠罪書給周初鍇,周初鍇這才消停了,跟眾人告辭。
韓琦隨後也告辭,給崔茂和崔桃父女相聚的機會。
當屋子裡只剩下崔茂、崔桃和呂公弼的時候,崔茂蹭地起身,抬手就要朝崔桃臉上打。
「你個混賬東西,你到底要給我惹多少事!」
「若嫌我礙眼,何不寫下一紙文書,和我斷絕父女關系。」崔桃憋很久了,乍然抬眸看向崔茂的時候,目光裡透著冰冷的犀利。
崔茂怔住,被崔桃這般冷靜的眼神兒給嚇了一跳。
呂公弼隨即意料到事情哪裡可能不對,瞧她這態度,剛剛發生的事怕不像是一個無意間的錯誤?
崔桃犀利的目光隨即掃向呂公弼。
「上次跟你講明白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你當你通消息給我父親,帶我回家,一切便都會如你的意了?」崔桃反問呂公弼,「我的意呢,誰在乎過?打著『心悅』的幌子,行自私自利之舉。你比我道貌岸然的父親,只好了那麼一點點。」
崔茂立刻氣得吹胡子瞪眼,拍桌指著崔桃:「你這個大逆不道的孽障,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難聽麼?原來父親也知道『惡語傷人六月寒』的道理?我還以為你罵我,說我『不值』的時候,不懂呢。」崔桃接話道。
「你——」崔茂氣得臉色通紅,以至於咳嗽了兩聲。
「有說錯麼?不過是直言無諱,在講實話而已,向來我小時候父親也該教過我做人要言行一致吧。坐大牢的時候,沒見您老問候一句,甚至連我能不能吃到飯、會不會餓死都不關心。如今我將功贖罪,不坐牢了,有用了,又假裝慈父地過來接我。再見我再犯錯,又翻了臉,何其諷刺。」
崔桃反問崔茂可知什麼是父愛,什麼是親情。
「你榮耀時便巴結討好,你落難時便棄若敝履。這不是親情,也不是父愛,這比狐朋狗友泛泛之交還涼薄。」崔桃垂下眼眸,思量了下,復而看向崔茂,「由此看來,您對我母親想來也沒有多少真情。」
對親生女兒尚且可以如此無情,更不要是對跟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妻子了。自私的人只要自己的感受和臉面,沒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看不出什麼,有事了,才曉得『患難見無情』。
呂公弼被崔桃言語諷刺了一番之後,本來挺惱怒,但聽她說了崔茂那一番話之後,他才恍然反應過來,確實如此。如崔茂這般的父親,確實對崔桃沒有多少真情在的,而他卻在得知崔桃赦罪的消息後,第一時間把崔茂領了來,讓她面對。
可是她終究是崔家的人,難不成一輩子不回去?
「你這個孽障,你居然還有臉胡沁,忤逆頂撞自己的父親!當初的你娘生你的時候,真是該把你掐死的!」崔茂要呂公弼把腰間的佩劍給他,今天他便在這殺了孽女,一了百了。
呂公弼當然不會同意,忙拉住崔茂。
「父親最好乖一點,別再開封府大鬧,沒聽韓推官說,那還有三位御史在包府尹那裡做客呢?您殺我,確系不犯法,可犯了名聲也不好啊。名聲不要了?我可不會老老實實地甘心受死,在死之前,我定要把心中的不甘報復回去。比如跑出去瘋喊,父親為巴結權貴,比我屈從於呂二郎做妾。」
崔桃退了幾步,靠在門邊,瞧她那樣子,似乎隨時都准備著要跑出去大喊。
崔茂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了,特別是當她聽到崔桃威脅自己的話。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是不是瘋了?我怎麼可能讓你給人做妾。」
「反正怎麼毀父親名聲,怎麼能讓外人聽了之後深信不疑,我就怎麼說。」崔桃無所謂道,「所謂的禮義廉恥,所謂的普世道德,在我這沒有。我只懂得一個簡單的道理,不論是誰,不論至親至疏,別人敬我,我亦敬之,別人不敬,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崔茂氣得嘴唇慘白,抖著的手,指了指崔桃,正要再說話——
「父親若不信,大可以試試。反心我牢也坐過了,臉面早就沒有了,我沒什麼輸不起的。」崔桃無所謂地對崔茂聳了聳肩,「燒府庫簿冊一事,已是我對外給父親最大的體面。拿這個理由對外說,暫且無法接我回家,挺好的。」
「崔桃,你不是要斷絕父女關系麼,行,我成全你。」
「姨父!」呂公弼忙勸崔茂三思。
「行呀,那我要改姓韓。」
呂公弼和崔茂一聽『韓』,當即都震驚地看向崔桃,他們立刻都聯想到了韓琦,莫不是……
「我要讓韓二郎做我大哥,這世上真心對我好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姓韓的了。」崔桃決定再撒一點狗血進去。
韓二郎?崔茂疑惑了,據他所知,韓琦排行六。
呂公弼卻立刻反應過來崔桃說誰,狠狠皺著眉頭,對崔茂解釋道:「她說的是韓綜。」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8
第51章
聽張昌回稟,說崔茂和呂公弼都是臉色鐵青著離開,特別是崔茂,走的時候手還有點發抖,似乎氣得不輕。
韓琦一笑置之,便專注忙自己的事務。
張昌卻是很好奇崔桃在屋子裡跟那倆人說了什麼,才不過片刻的工夫,就把原本挺氣派的崔茂給氣成那副樣子。這能耐他若是學會了,以後他跟在六郎身邊處理事情的時候,豈不是更加如魚得水?
張昌靈機一動,回家問方廚娘討了一小壇蜜漬梅花給崔桃送去。
「你給我的送東西,倒是稀罕。」崔桃開心地收下,讓張昌有什麼請求盡管說。
「倒不是我好奇崔娘子的家世,只是想跟崔娘子討教那對付無賴、缺德之人的有效法子。」張昌賠笑著求問。
「本來呢,你以前對我態度也沒多好,隨便來求我,我肯定不應你。」崔桃拍了拍那壇子蜜漬梅花,「可架不住你會送東西討好人,還會說話,最喜歡你那句『對付無賴缺德之人』,用詞精准。」
崔桃言外之意,張昌罵得好!
她隨即就把『知己知彼,專扎對方軟肋』的懟人精髓之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張昌。
張昌聽了崔桃那番話,頗覺得羞愧。他以前對崔桃是有幾分瞧不上,特別是當他發現六郎對崔桃很不一樣的時候,他心裡更糾結。一方面他想要從主人的意思,一方面他又覺得崔桃配不上他家主人,所以他做著撮合的事情,卻頗有嫌棄之意。
現在回想起來,這行為極蠢。得幸崔娘子寬容大度,把話挑明了,卻沒給他難堪。
張昌面上沒表太多,但心裡卻很感激崔桃只是點到為止,留了面子給他。他連忙虔誠地跟崔桃道謝,心裡越發覺得,難不得這樣的人物會被他家郎君瞧上,見其度量便可知,人家真的配得上。
崔茂隨呂公弼離開開封府的時候,心裡憋著一口氣無法抒發,越想越覺得不甘心。他堂堂朝廷命官,人至中年,竟混得被女兒威脅羞辱,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今天的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但她真的什麼都做得出來。」呂公弼提醒崔茂還是不要再有動作,如今他在心裡面對崔茂已經沒有之前那般敬重了,但面上的禮儀還要維持。
「我看那個韓推官在護著她,燒簿冊這種事,可大可小。可剛剛韓推官那裡,不過是輕罰了她查點府庫。若這燒簿冊並非她一人的主意,而是一群人在我們面前演戲,就為了將人留下來呢?」
崔茂活到這年紀,也算閱人無數了,那韓琦的確是個不俗的人物,怕只怕他不止讀書聰明,為官做人更聰明。他女兒在開封府的表現他也略有耳聞,留她在開封府,自然是更有助於他的仕途。
呂公弼本打算快些帶崔茂離開,可聽他提及韓琦,再想想剛才發生的事兒,也有些懷疑這是他們幾人一起做戲給他們看。如果只是崔桃一人任性,擅自燒了簿冊,講不了什麼。但如果是一群人故意如此,這其中只怕是有韓琦的主張。
韓琦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一些,看似溫潤儒雅,實則冷情冷性,非觸及他利益的事情,他不會過多插手。
為了留崔桃立功破案,讓仕途更好?他倒是覺得憑韓琦的傲骨,不會這樣做。怕就怕他幫崔桃是出於另一個原因,而恰恰就是這個原因,讓呂公弼心生警惕。
呂公弼立刻派人悄悄去給開封府的王判官傳話。呂公弼父親是王判官的恩師,王判官與呂家的關系向來十分親厚。他所以讓他來幫忙,非常可靠,他斷然不會對他們撒謊。
呂公弼就帶崔茂在八仙樓的雅間內等消息。
崔茂因氣性仍然很大,便要了壺烈酒來喝,辣酒穿腸的時候,灼燒得凶猛,崔茂不得不夾兩口菜緩解一下。但菜一入口就發現味道極好,就不禁多吃了兩口。
前來伺候的廝波何安,一邊把端來的果盤放在桌上,一邊請崔茂嘗一嘗八仙樓的特色炙雞,特別是放在雞肚子裡一起炙烤的果塊,趁熱吃的那味道保證好。
崔茂便依言夾了一塊品嘗,果然覺得新鮮,便嘆道:「都很好吃,比過別家,你們這的茶飯量酒博士卻不一般。」
「原也不這麼美味,跟別家差不多,多虧了崔娘子的提點呢。」何安笑著崔茂在斟酒。
「崔娘子?」雖然覺得不大可能這麼巧,但崔茂隱隱有一種預感。
「對,開封府的崔娘子給我們博士出得的改良主意,她可是個能人,什麼都會呢。」何安嘆道。
崔茂夾菜的手一頓,隨即放下筷子。
呂公弼生怕崔茂當場發火,鬧得不好看,忙把何安打發了。
崔茂納悶地思量之後,對呂公弼道:「她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做飯!」
「可見她過去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呂公弼趁機勸慰崔茂體諒崔桃的難處。
「體諒她什麼?便是吃了苦,那也是她活該!誰叫她當年擅自離家!」崔茂氣得道。
「當年的事——」呂公弼欲言又止,崔桃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瞞著,此刻他斷然不能再做自以為是的事,壞了崔桃的打算。畢竟今天他帶崔茂去開封府的舉動已經惹她嫌了。
崔茂看著呂公弼,想知道他後半句話要說什麼。
「我相信她有她的苦衷。」呂公弼只能這樣說道。
崔茂嘆了口氣,拍拍呂公弼的肩膀,「你這孩子倒是念舊情,是我們崔家對不起你。本以為這次能把她領回去,你們還可以——」
「三年都過來了,」呂公弼苦笑一聲,「我可以等。」
崔茂見他此狀,禁不住再稱贊呂公弼一番,舉杯向他再度道歉,「卻不知我怎麼就養了一個這樣的女兒,她跟——」
崔茂話戛然而止,連連搖頭,灌了兩盅酒進肚。
這時,家僕引王判官入內。
兩廂寒暄之後,呂公弼便問王判官情況如何。
「那被焚燒的簿冊確系為真。」王判官跟呂公弼解釋,他得信的一人就在倉曹參軍周初鍇麾下做事,府庫簿冊多半由他經手書寫,上面的字跡錯不了。
呂公弼應承,跟王判官道謝後,便趕緊帶著崔茂回家。
馬氏聽說兒子去了開封府接人,臉色一直不大好。如今聽說人沒接回來不說,崔茂似乎氣得還不輕,崔桃甚至連她兒子的面子都給駁了,馬氏倒是樂了。
「瞧不出她倒是有脾氣。我記得以前她可是乖巧得緊,在長輩跟前向來規規矩矩,不會忤半句話。」馬氏嘆道。
「她變了很多。」呂公弼道。
「那還有點趣兒,但這呂家的門她卻是進不得了。我聽說她在開封府驗屍,不僅會經手女屍,那些焦屍,男屍有時候也查。這摸過死人屍體的手再摸你,你受得了麼?便是你受得,我卻受不了得。」
將來她們做婆媳,總有親近些的時候,這手伸過來的時候叫她如何應對?馬氏自問比起別家婆婆,已經算寬容大度了,但容一名驗屍兒媳的這種大度,她不想有。
「娘,別再逼我。」呂公弼垂下眼眸,聲音沉冷至極。
「我——」
馬氏本想再多說兩句,可瞧呂公弼臉色極差,渾身都散發著冰冷壓抑的氣息,這讓馬氏立刻想起當年的光景來。三年前,在得知崔桃離家出走時,他不說一句話,也不哭鬧他有多難過,只關著自己在屋裡沒日沒夜抄書。那之後便鮮少見這孩子笑了,話也不多了。斷然不能多說他,便是多說一句,這孩子就更會刻薄自己。有一次因為跪祠堂著涼,高熱了兩日都不吭聲,直到人暈厥了,她才曉得這人若晚發現那麼一會兒就會沒命。
「罷了,罷了,我不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你自己想怎麼定都隨你。」
比起娶個驗屍的兒媳,馬氏自然還是希望二兒子能夠好好活著。她真覺得頭疼得緊,怎麼就生出這麼一個痴情種?卻沒見孩子他爹這樣過。到底是外甥女,若將來崔桃進門了,她也不會刻薄了她,但這樁婚事她絕不會再像當年那般主動張羅。
呂公弼跟馬氏行禮,謝過她的體諒,又命隨從將紅珊瑚獻給馬氏。馬氏最愛這種些紅艷艷的珊瑚,見呂公弼獻來的是難得之物,不僅高興,也覺得欣慰。
「他日我若能娶了她,定會帶著她一起孝敬阿娘。」
呂公弼言外之意,他雖然痴情於崔桃,卻也不會忘了孝敬父母的大事。他這樣做也是不希望崔桃將來進門,會跟婆婆鬧不和。
馬氏高興之余,嘆了口氣。這孩子果真是太痴情,連以後的事兒都早早地想好,這便為了妻子開始討好她了。
……
崔桃帶著王四娘出門買菜的時候,在路口碰見了呂公孺。
「三表兄等了多久?」崔桃可不相信呂公孺是碰巧在這裡。
「實不相瞞,我是替二哥說好話的。」呂公儒笑著跟崔桃拱手,對崔桃道,「其實有些話確實該是我來說,比較方便。」
呂公儒告訴崔桃,呂公弼為了找她、等她,苦熬了三年,這三年他活得比死了都痛苦。
「當初都盛傳你離家出走,兩個緣故:一可是為了逃婚闖江湖;二是為了逃婚是跟意中人私奔了。總之不管哪一種,都跟逃婚脫不了干系,換成是誰都會覺得丟臉,難以接受。二哥他也免不了俗,確實也覺得丟臉過,憤怒過,甚至也懷疑過。但我覺得他最終還是相信你的,不然也不會一直等到今日。
這些年給他說親的可不在少數,母親為他張羅的好人家,他都給推了。其中真不乏有比你漂亮家世好的,他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呂公儒請崔桃多少體諒他二哥一回。
「這次的事,他或許衝動了,可換作是我,我大概會更衝動。於失憶的七娘而言,二哥大概只是一名剛認識的男子。但於二哥而言,七娘是他心心念念輾轉反側上千個日夜,才終於等到的人。你說,他能不急麼?」
呂公儒平日裡看著嘻嘻哈哈的,不似他大哥穩重,但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表情格外地認真誠懇。
「二哥不知我來找你,若知道了,怕是會揍我一頓,又或者大半年都不跟我說話。可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要說出來,人家才會明白你的用心,我便想幫二哥一把。」
崔桃默然聽完呂公儒的這番話後,還未及表態什麼,就聽到身側傳來嗚咽聲?
她扭頭一瞧,王四娘居然哭得淚流滿面,用手捂著都擋不住她咧開的嘴。
等王四娘發現崔桃在看她的時候,她的哭聲就更大。
「太感人了,這世上竟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你這是什麼命啊,怎麼好男人都讓你遇上了!」
王四娘似乎覺得有點不公平,感嘆的語氣中夾雜著濃烈的抱怨之情。
崔桃警告地睨一眼王四娘,王四娘立刻乖乖地把嘴捂住,退後幾步。
崔桃復而看向呂公孺,正要跟他說話,卻見呂公孺連連擺手。
「七娘不必跟我說什麼,我也不需要親娘回應什麼,我就是把我見到的和我想法告訴七娘。」呂公孺說罷,還懇求崔桃一定要替他保密,今天他找她說的這些話千萬不要告訴呂公弼。
「好。」崔桃話聲剛落,就逃難似的呂公孺跑了。
「其實這位小郎君也不錯,要不考慮一下兄弟雙殺?」王四娘擦干眼淚,便開始玩兒起了重口。
崔桃抬腳就要踹她,王四娘趕緊嗷嗷叫著就跑。
晚飯打算只做了幾樣簡單的炒菜,倒是太多特別之處。但今天買菜的時候,正趕上店家著急收攤,低價售賣余下的花生,崔桃瞧著這花生不錯,正好想起來張昌還送了一壇蜜漬梅花,就買了一大袋帶皮的干花生回來。
花生滿滿的一袋,只留下一少部分,余下的王四娘和萍兒都給剝出來,差不多有一大盆。
崔桃就把這些花生仁分成三份兒做。
第一部 分炒熟了碾碎,熬糖漿,加了一勺玫瑰醬,做成玫瑰味兒的花生酥。
第二部 分加一個雞蛋攪拌,再調入面粉攪拌,一顆顆花生均勻沾裹滿面粉,比較干爽不粘黏的狀態。冷油下鍋慢炸至酥脆。鍋內再留底油,熬糖漿,加炸好的花生和芝麻,攪拌均勻之後起鍋晾涼,便是又香又脆又甜的滿口香花生了。
第三部 分則用來的做鹹口的脆皮醬油花生,面粉澱粉按比例混合,加芝麻油、醬油和腐乳汁攪拌搓成面團之後,分成一個個小劑子,剛好包住花生,再入烤爐烤制。因為個頭小,須臾的工夫這脆皮醬油花生便能烤好了。這外皮摸起來干硬,咬起來卻嘎巴脆,越嚼越香,鹹口不油膩。
較之滿口香,醬油花生更有咬頭。甜鹹口味的不同,避免了口味單一,豐富了味覺享受,容易膩,在品著小酒兒吃的時候,悠哉樂哉。
最後剩下的帶殼的干花生,洗干淨後,捏開小口,泡在水裡,加胡椒蔥姜五香粉。等到明天花生皮吸飽水被泡軟了,便可以煮出五香花生來吃。
等忙活完了,天色也漸黑了。崔桃讓王四娘去打聽韓琦是否離開開封府了。得知他還在,崔桃便分別用三個碟子裝了三種花生。另備一壺酒,置入冰盆之中,酒內特意加了蜜漬梅花。這蜜漬梅花一加入酒裡,那味道卻比青梅酒還要好喝,最適合小酌怡情。
崔桃和王四娘、萍兒吃完了飯,便湊一起坐著,邊吃著香脆的花生米,喝著小酒,講一講趣事。
繁星漫天,夜風徐徐,三名性子各異的女子坐在涼亭之中,談笑聲不止,一天倦怠便也消散了。
韓琦負手站在荒院外,瞧著三人談笑正歡,默了會兒,便轉身走了。
張昌卻趕緊提議去叫崔娘子來。
「多事。」
韓琦淡淡一句。
張昌馬上意識到自己急於表現,有點不顧及正吃喝開心的三人。
崔桃咬碎手上的一顆脆皮醬油花生,抬眸望著院外依稀有兩個人影離開,勾起嘴角,她隨即低頭繼續吃下一顆花生,定要選甜的才行。
次日,至天大黑了,崔桃揉著干癟的肚子,特來找韓琦一起去雜趣樓觀賞簡明月的幻術。
「沒用飯?」韓琦問。
「要等到半夜子時才能看幻蝶,就干脆等著去雜趣樓吃。韓二郎請客,可不能讓他省了錢。」崔桃隨即告訴韓琦,王四娘和萍兒已經先去了。
韓琦應承,跟崔桃一起往雜趣樓走的時候,他卻突然轉路帶崔桃到了一家不起眼的粥鋪,直接給崔桃點了一份兒粥。
「別餓著,雜趣樓便是有吃食,也不過是些果點。」韓琦道。
「那韓推官也太小氣了,就請我來這吃一碗粥?」崔桃揶揄韓琦一句。
韓琦倒不多言,便是坐在這半舊的小破桌旁,仍不失渾身清貴溫雅的氣質。
等兩碗青菜蝦仁粥端上來的時候,崔桃立刻被香氣吸引得眼睛發直了。
「這味道太香了!」單單聞這味兒,崔桃就知道這粥肯定會好喝。
接著店家又送上來兩份兒買粥就會贈送的餅子,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就是簡單的油煎餅子,餅子沒餡,上面連一顆芝麻都沒有,純面做的。
既然是贈送的東西,倒也不能挑揀什麼。
崔桃先用湯匙舀一口粥吹溫了,就立刻送入口中。細碎的小蝦仁裡混著青菜,有清新的菜味兒,有鮮美的蝦味兒,當然最要緊的還是這粥的米香味兒特濃。感覺都不像是大家平常吃的那種稻米,味兒香得不像話,喝到胃裡暖暖,特別是對於餓到胃空虛甚至有點疼的人來說,簡直救命了。
崔桃喝得渾身暖意融融,人都覺得精神了,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地眨著,在每每送粥入口的時候,表情還透著舒服勁兒。
韓琦瞧崔桃吃一碗粥便能幸福成這副樣子,不禁笑了。
「倒是好養活。」
「嗯,可好養活了,那韓推官要不要考慮一下?」崔桃嘴裡有東西,說話有些不清楚,但韓琦依稀還是能判斷出她話語裡的內容。
韓琦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凝眸看著崔桃。
崔桃這時夾起店家贈送的那塊油煎餅,咬了一大口。
「唔唔唔!」
崔桃激動地指著油煎餅,示意韓琦嘗一嘗,真沒想到這麼簡單的油煎餅居然做得這麼好吃,不干不硬,面香濃郁,讓你完全沉醉在這種純粹簡單的香味兒中。
「這是怎麼做得到的?」崔桃看見粥鋪的大娘來收拾其它客人剩下的碗筷,忙問她道。
大娘笑道:「哪有什麼妙法,就是加水和面,用油烙唄。面也跟大家用的一樣,就在街口那家米鋪。」
「確實如此,可劉大娘做得就是好吃。」結賬的男子是老客,見崔桃聽了一臉不信的樣子,笑著幫忙解釋證實。
崔桃點了點頭,倒也不是不信,而是嫉妒得難以置信,生活中真不乏有這樣的人,總是會有人將普通食材的烹飪發揮到淋漓盡致得好。她擅長的那道菜,做法也就那麼回事,沒什麼秘制調料,跟大家的差不多,可偏偏她做出來的就比別人的好吃一百倍。
這就叫天賦,氣死人不償命的天賦。
韓琦又被崔桃這副吃完飯還要氣憤天賦的樣子給逗笑了。
「餅不知道,但這粥,聽說是每日現舂米後烹煮。」
「這樣確實會米香味足些,再加上粥熬煮的時間長,也可以更濃郁些。可這鮮味兒卻不一般,因為蝦仁若要保持鮮嫩的話,下鍋燙了幾下之後便得起鍋,可大娘煮的粥,感覺粒粒米裡都吸飽了鮮香。」
崔桃又仔細瞧了瞧粥底剩下的那點湯,米湯白而濃郁,忽然靈光一現。
「對了,可以用了蝦皮熬煮後,再取出。這可是功夫活兒,還不能留蝦頭,不然這粥斷然不會這麼白。」
崔桃快吃完了,見韓琦也沒有動筷子,問他怎麼不吃。
韓琦這才拿起湯匙,斯文地吃起來,好像他剛才只顧著看她忘了吃飯一樣。
崔桃覺得有幾分好笑,就一手托著下巴,抿著嘴角看他。
韓琦喝了兩口之後,瞧一眼崔桃,「看我作甚?」
「你剛才也這麼看我的,我只是回看,還給你。」
韓琦暫且沒說話,等用完粥後,擦了下嘴,對崔桃道:「我卻沒你那般吸引人的表情。」
崔桃直搖頭表示不需要,「憑韓推官這張臉,便是生吃豬大腸也是好看的。」
韓琦:「……」
「卻又說話沒分寸。」
韓琦給劉大娘付了錢後,帶著崔桃走了,才對她說道。
「有麼?可我覺得我說的是事實,不信韓推官可以試試,若生吃豬大腸,有沒有人因韓推官的容顏俊美而觀賞?」崔桃堅持自己的觀點。
「便看,不過因獵奇罷了。」韓琦道,「但要你話有分寸,卻非單指這句。」
崔桃愣了下,明白韓琦是聽了那句話,心裡起波瀾了。
崔桃撓撓頭,好似有幾分呆傻氣地對韓琦道:「那我下次注意!」
不糾結,不討論,純曖昧,暫且不挑明。
崔桃說完,就見街邊有賣面魚的,又買了一份兒。
韓琦眼睛裡的情緒變換飛快,隨即就恢復了淡然冷靜,跟著崔桃往瓦子走。
在路兩邊沒有人的時候,韓琦再度開口。
「你為何不想嫁給呂二郎?」
「脾性不合適。」崔桃說完這句,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有幾分敷衍似的,就再度補充,「已所不欲,他卻施於我,這便是最簡單的也是最無法調和的『不合適『。」
「你倒是活得明白。」韓琦道。
「那韓推官呢?可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女子?」
事物的發展都有其特殊性,有的時候一個環境條件變了,會導致其它的都會改變。所以崔桃不會僅僅去看歷史上的韓琦什麼樣,她只信眼前所見,要試探也是她眼前之人如今的婚戀觀。
「已所欲。」韓琦回答的很簡單,又不簡單。
不過在崔桃聽來,這就相當於是廢話。
「那若在婚後遇到更可心的人兒,可怎麼辦?」崔桃再問。
「你對侍妾之流,似乎很介意。」韓琦敏銳地直戳重點,看向崔桃。
崔桃愣了下,琢磨著自己剛才那句話表現得有那麼明顯嗎?
「上次在天香樓,你便試問過。」韓琦解釋道。
崔桃想起來了,在天香樓的時候,她確實探過韓琦家裡是否有女人。可那會兒,她純粹是閑來無事,逗樂瞎問。
結果那時候的事,被韓琦跟現在的試探情況總結在一起,這明顯分類不對。
等等,換個角度來想,韓琦在那時候就留意她的問話了,不僅記住了。還跟她現在的問話總結一起,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格外關注她了?
崔桃笑起來,看不出來啊,這位韓推官對她用情挺早。
但同時這也說明一個問題,這男人的隱藏能力一流。
「其實也不是很介意,如果契合的話,多幾個好姐妹也是好的,就怕聊不來呢。」崔桃笑著跟韓琦道。
她確實不是很介意,她是相當地、非常地介意!
崔桃之所以這樣表達讓韓琦誤會,是怕韓琦知道她討厭,就避而不談這個問題。男人對女人在追求期的討好,是可以暫時作出習慣和三觀上的讓步的,但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因為過了熱戀期便什麼都會暴露了。
所以,要先看本性,再看看這本性是否有可整修的必要。
崔桃見韓琦沒有說話,又按照大多數男人理想化的齊人之福標注,跟韓琦暢想了下。
「你看我和王四娘和婷兒不就相處得很好?其實我這個人毛病也不是很多,只要人不壞,聊得來,大家湊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倒也不錯。女眷們在家都容易閑著無聊,沒事兒的時候,好姐妹一起作伴才好打發時間。」
崔·寬容·桃再度友好地表達,對韓琦實施了撒網式的釣魚之法。
韓琦默然再看一眼崔桃,嘆道:「你與她二人的關系確實不錯。」
「是吧,昨兒我們還一起喝小酒呢。」
崔桃也知道韓琦早就看出萍兒喜歡韓綜,她就把萍兒跟她坦白,她完全不介意萍兒去喜歡韓綜的情況表明了。這也算是變相地向韓琦舉例,告訴他,她真的可以是一位非常大度可容納別的女人的人。
韓琦笑了笑,又沒表態什麼。
崔桃便說起房玄齡之妻盧氏因『善妒』而引發喝一壇子醋的故事來,問韓琦對盧氏的做法有何見解。
「房梁公鹹有一德,重情重義。」韓琦道。
崔桃在心裡哼了一聲,不跟韓琦聊了,聊不來。
二人至雜趣樓時,韓綜早就到了。王四娘和萍兒也都在,不過倆人都坐在鄰桌,沒跟韓綜坐在一起。
「這桌不是夠大麼,怎麼還訂了兩桌?」崔桃問。
「沒訂兩桌,我們這一桌是韓二郎額外花十倍的錢,把客人給驅走了。」王四娘感慨韓綜豪爽。
萍兒則悠悠地道一句:「再有錢,錢也該花在刀刃上,大家明明坐一桌即可。」
韓綜在旁聽了這話,抽動了下嘴角,嫌惡地睨一眼萍兒。
「好歹是我請客,賞些薄面?」韓綜看向崔桃,意思她得跟他坐一桌。
崔桃笑著應是,和韓琦一起跟韓綜同桌。
萍兒見狀,氣紅了眼睛,悶悶低頭不作聲。
王四娘這才拿出帶來的五香花生,兩桌各分了一份兒。
韓綜聽說為崔桃准備,剝了一顆品嘗,直嘆不錯。
戲台上已經開始表演雜耍了,幾名年齡不過十二三男孩,身體柔軟的倒立在一口缸的缸沿上,擺出各異的姿勢,引得台下看客們連連拍手叫好。
崔桃吃了兩顆花生和糕點之後,就看一眼韓琦。然後她便起身朝雜趣樓後樓去,問於掌櫃尋簡明月在哪兒。
「這種時候她都要留在房中做准備。」一位身量苗條、模樣清秀的年輕女子從二樓走了下來,身上帶著不濃不淡的末利香。
崔桃打量這女子一眼,又聽見於掌櫃問她怎麼下來了,便料知這一位應該就是於掌櫃的那位和人通奸的妻子。
「那我能去瞧她一眼麼?」崔桃問。
「哎呦,這可不方便。她正為幻蝶做准備,這會兒是最不喜別人去找她,怕別人偷學了她的手藝,害她以後沒錢賺。」潘氏腰肢柔軟地靠在樓梯欄杆邊兒,說話的口氣有幾分陰陽怪氣。
於掌櫃再次呵斥潘氏無禮,「你可知這一位是誰,開封府的貴人,也是韓二郎的好友。」
潘氏聽了這話後,才用正經地眼色打量崔桃兩眼,跟她賠罪。可說話的口氣聽起來還是有那麼幾分漫不經心,似乎也並不太在意會得罪貴人。
「只打個招呼看一眼,卻也行的。」於掌櫃忙賠笑著帶著崔桃去了簡明月的房前,於掌櫃對著緊閉的房門,提前大聲喊明了情況。
過了一會兒,簡明月才把門打開,卻只露出部分腦袋。她笑著跟崔桃打招呼,又尷尬地表示她現在不便現身。
「等一會兒你演完了,我請你吃酒,還想和你聊幾句。」崔桃道。
簡明月點頭答應,隨即又再次跟崔桃道歉,才把門關上。
關門的剎那,有一陣風從屋裡撲出來,崔桃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末利香。
下了樓後,崔桃見潘氏還在,便問她才剛可去過簡明月的房間沒有。
潘氏納悶地回看一眼崔桃,「我見她干什麼!」
說罷,潘氏便用手按了按頭上的花釵,扭著腰肢往樓外去了。
至夜裡子時,眾看客們最期盼的幻蝶表演終於來了。
崔桃注意到這時候的戲台左右兩側都掛著紅布,交錯遮擋著舞台,讓人無法從側面角度看清戲台。白紙燈籠則高高地掛在台前,把正前面戲台照得還算清楚,但後半部分戲台光線卻就沒那麼亮了。
崔桃順著戲台下方走,發現兩側紅綢不內側隱藏著不少紅線,看來是用於觸發什麼機關所用。這時候,眾人突然歡呼起來,崔桃朝戲台上方看去,隔著紅綢布縫隙,她見到簡明月穿著青色男裝走上戲台,先對大家鞠躬,然後雙臂突然高舉,大計都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幕,以為蝴蝶馬上就要出來了,卻見簡明月復而再鞠躬跟大家行禮,惹得在場觀眾都哈哈笑起來。
簡明月二次鞠躬後,再次高舉手臂,這時候,一披著黑披風戴著羅剎鬼面具的高大男人突然上場,他三兩步走到簡明月身邊,撩起身上的披風突然擋住簡明月,乍然間,許多蝴蝶顫抖著翅膀,密密麻麻地遍及倆人所在的位置。
眾人拍手叫喊,驚嘆厲害。
崔桃這角度可以看到更多,眼看著那面具男在用披風擋住簡明月之後,簡明月推搡了一下那男子。
崔桃發現這面具男的膚色黑,身形也符合陳善明的特點,而且他剛剛也會幻蝶,她當即就衝上戲台。
乍然間,火光閃爍,倆個人都在戲台上就不見了。崔桃眼睛被光刺了一下,再去看時,只剩下面具男子的披風在舞台上燃燒,她一邊喊王四娘快些把火撲滅,一邊則奔向舞台對面的紅布後頭,因為她發現有一條紅布有不屬於風吹造成的抖動。
崔桃穿過公布,隨即看到了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他們手拉手朝雜趣樓的後街去。
崔桃追到後街,發現這地方是個小夜市,街邊攤販忙著賣各種小吃,街上人頭攢動。問門口的攤販倆人去向,給崔桃指向了街東。崔桃隔著人群瞧見倆人的背影,繼續去追。
只見那面具男突然回頭,對著崔桃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崔桃見過陳善明的畫像,果然是他!
陳善明對崔桃所在的方向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隨即他就按住簡明月的肩膀,倆人貓著腰藏於人群之中就跑了。
明晃晃地挑釁!
第52章
王釗隨後帶人到後街街口包抄, 但因為街市人員雜亂,陳善明和簡明月都是擅於逃脫之人,沒能尋到二人的蹤影。
崔桃在簡明月的房間內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再一次確定她之前沒有聞錯。
這房間不算整潔,有好幾個大箱子, 裡面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大紅布,各色魚線和顏料,桌子上還有沒有剪完的紙。剪下來的幾張紙都是蝴蝶狀,看來是打算用來畫蝴蝶所用。桌子那邊還有備有的毛筆、墨硯和有少許顏料殘存的碟子。應該是打算剪完蝴蝶之後,准備用這些東西上色繪制。
那床榻也是凌亂的, 像是剛起床沒來得及疊被子。
萍兒掀開被褥搜查床鋪的時候, 崔桃就站在一旁,便又聞到了末利香。木箱上堆放了兩件簡明月穿過的衣服,崔桃稍微靠近聞了一下,並沒有在衣服上聞到末利香, 但她發現其中一件衣服上有很多的粗針眼大小的洞。
這末利香有些意思。崔桃記得她上次見明月的時候,並沒在她身上聞到有末利香,倒是聞到了於掌櫃和他的妻子潘氏身上有。
崔桃讓李才現在就跑一趟米鋪,去找陳善明穿過的衣物,確認是否也有末利香。
王四娘將她剛剛用茶水撲滅的鬥篷盡量抖落干淨,擦拭干上面的水漬, 才拿過來找崔桃。
剛剛在戲台上距離遠,又事發突然, 且在台上的陳善明動作飛快,大家只注意到了突然出現抖動翅膀的諸多蝴蝶,卻真的沒有來得及注意到這些蝴蝶是從何而來。
如今瞧見這沒燒完的鬥篷, 大家總算明白了怎麼回事。
這黑鬥篷的表面很有玄機,細看發現上面有很多黑色的『鱗片』,每一個『鱗片』都連著一條黑色的魚線,當把這些魚線往上提拉時,『鱗片』便都會打開,露出裡面逼真的紙蝴蝶,若再扯住魚線抖一抖,那效果就更像了,想真蝴蝶落在上面張開翅膀。
「原來這就是他們有滿身蝴蝶的緣故。」萍兒驚奇不已,「看的時候,真覺得玄妙,如今瞧破了,才恍然意識到不過如此。」
「這便是戲法,人對猜不透的神秘有敬畏,所以這戲法必須要注重保密,千萬不能被拆穿了。」
崔桃又去了戲台,在戲台左右兩側靠後的位置,分別有兩塊的紅布,上面有跟鬥篷衣相同的『拉動鱗片就會現出蝴蝶』的機關設計,這些『鱗片』同樣是用魚線相連,不過貼近紅布的魚線是紅色,這樣就有隱藏於紅布表面的效果。
戲台上方架著橫縱交錯的竹竿,這些竹竿看起來是便於掛著燈籠和紅布,其實也有輔助掛魚線的作用。
如今這些竹竿上或多或少都纏著一些黑魚線,但這些魚線已經顯得十分凌亂了,倒分不太清這些魚線原本的走向。這戲台為漆黑漆的木板搭建而成,也可見這些木板上面散亂著一些黑魚線。
崔桃從地上撿起幾根魚線扯了一下,發現另有幾根魚線在回縮,好像有人在另一頭扯走它們一樣。順著魚線找到了戲台邊緣突出的木板下有幾個收線軸。當你固定好一處,拉動收線軸另一個方向的線,收線軸便被會拉緊,隨即再松手,收線軸就朝相反的方向轉動,達到收卷另一個方向魚線的目的。
崔桃大概明白了簡明月的幻蝶之術的機關設計。先拉動一頭魚線,使得蝴蝶『飛』到她身上,然後松開手,這些蝴蝶就會因收線軸的力,迅速被收走。
至於那些安排在紅布上蟄伏的蝴蝶,如何是從『鱗片』下准確飛出落在簡明月身上,想必簡明月自己的衣服上也有穿線機關,想來之前在她房間裡發現了的那件布滿粗針眼的衣裳,就是她用來表演幻蝶時所穿的衣服。
總的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設置,比起之前陳善明的那個披風幻蝶版本,簡明月在戲台上即將表演的這一版更有震撼力。
在剛剛簡明月所站的戲台位置有暗格機關,可以令她從戲台上下落藏身,這也解釋了蝴蝶飛走後為何人會何消失。
「我的天,這麼多線,跟蜘蛛網似得,這在戲台下面居然看不出來?」王四娘看到戲台上的這些線,簡直難以置信,她之前在台下居然一點都沒看到。
「因戲台前方前上端的燈籠明亮,又是夜晚,從戲台正面去看,很觀察到戲台上這些魚線的情況,加之表演的時候,大家都會全神貫注在人身上,便更難發現這些小機關了。」
韓琦一直負手站在戲台一角,靜默觀察戲台上的這些情況。
韓綜則有意思了,他一動不動還坐在他原本該看戲的桌邊,腳邊跪著雜趣樓的於掌櫃,人哆哆嗦嗦似乎很害怕。韓綜卻一眼都沒理他,專注於剝桌上的那盤五香花生吃,似乎很樂在其中。
於掌櫃多次跟韓綜求饒數不得回應後,轉而朝著韓琦所在的方向磕頭賠罪。解釋他真真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情況,更加不知道簡明月居然會跟開封府通緝要犯陳善明有關。
韓琦也沒理他。
於掌櫃無法,只能慘兮兮地跪伏在地上,默默發抖,小聲委屈地哼唧哭著。一定要出聲,這樣他才能引人注意,這些總不至於一直把他給忽視了吧?
這時候,韓琦突然出聲。
「簡明月的幻蝶演敗了。」
正悠哉剝開花生殼的韓綜,手突然頓住,看向韓琦。
王四娘、王釗、萍兒等人也都不解地看向他。
「對,她演失敗了。」崔桃附和韓琦的話,「我猜她兩次高舉雙臂,是有意拉動魚線來觸動『幻蝶』機關,但並沒有蝶飛出來。陳善明的出現她很意外,我見陳善明將她護在披風下的時候,她推了一把陳善明,想來是在埋怨陳善明。很可能她當時意識到她的幻蝶會失敗,是陳善明做的手腳。」
崔桃隨即問看過幻蝶表演的韓綜,簡明月在給他們表演幻蝶的時候,可曾也有高舉雙臂的動作。
韓綜回憶了下,點頭應承,「可這陳善明為何會跟簡明月有關系?」
韓綜問完了還不忘再丟兩顆花生入口。
「不知道,知道了就不用查了。」崔桃跳下戲台,看向仍然跪地的於掌櫃,「或許他知道。」
於掌櫃慌忙搖頭解釋他也不知情。
崔桃看向那邊靠著門框,正遠遠瞧著他們熱鬧的潘氏。
「你若什麼都不知情,為何這般心虛賠罪,一直跪地不起。瞧瞧你妻子,怎麼沒見她如此?」崔桃反問。
於掌櫃愣了下,回頭看一眼潘氏的所在。
潘氏立刻揚頭回看於掌櫃,發出一聲輕嗤。
於掌櫃嘆氣,忙跟崔桃再度賠罪,「內人小孩兒脾性,不懂事,更不懂人情世故,都怪我把她寵壞了。」
一旁的韓綜聽了於掌櫃這話,忙『嗯』了一聲點頭附和。大概是因為他之前親眼見到於掌櫃捉奸,居然還能繼續忍受這樣的女子在自己身邊,覺得他實在是『氣度非凡』,都這樣了,若不用『寵』來解釋還能用什麼?
崔桃對潘氏招了招手,潘氏便走了過來。
潘氏目光隨意掃過在場的眾人,便問崔桃找她何事。
韓綜嗤笑一聲,「你倒是無禮。」
潘氏便草率地行一禮,重新對崔桃道:「不知官人喚奴家有何事?」
「你身上的香味兒很好聞。」崔桃湊到潘氏身邊,突然傾身頷首,聞了下潘氏肩頸處的位置。
眾人:「……」
若不是知道崔桃為女子,他們真覺得崔桃這動作在當眾調戲有夫之婦。
於掌櫃見狀,呆了呆。
「多謝官人賞識,官人若喜歡,我可以把我自制的末利熏香分給官人一些。」潘氏說話的態度比之前正經了些,似乎很高興崔桃識貨。
「你自制的?別處沒這香味兒?」崔桃確認問。
潘氏應承。
崔桃神神秘秘地帶著潘氏去另一處說話。
「潘娘子的私事其實我本無意過問,但事關案子,我便不得不開口問潘娘子了。不過你放心,非必要時候,我不會把這事兒外傳,盡量做到不會影響潘娘子的名聲。」
潘氏聽崔桃這麼一說,自然是明白她要問什麼,哼笑一聲,「我倒無所謂,死不死,活不活,也不過就那麼回事罷了。官人有話請盡管問。」
崔桃便問了潘氏奸夫的身份,共有幾名現在還在保持來往。崔桃不忘解釋一下,她之所以問『幾名』,完全是出於查案方面嚴謹的考慮,希望潘氏不必介懷。
潘氏見崔桃以如此私下的方式問她,還肯解釋這麼多,自然是明白崔桃是好意。不然的話,她作為官府的人,便是當著眾人的面兒叱問她,她又能如何?
「就一人,昨日已經被姓於的給打跑了,本是雜趣樓演頂缸的。」
潘氏隨即告訴崔桃此人名叫張樹清,現在梧桐客棧住。
崔桃繼續帶著疑問看潘氏。
潘氏撇了下嘴,解釋道:「他跑了之後,派人捎話給我來著,我還沒來得及去。」
崔桃跟潘氏道一聲謝,立刻請王釗派人調查張樹清,要知道他今天都做過什麼,是否有機會來過雜趣樓見過簡明月。
半個是時辰後,王釗調查清楚,折返回稟。
張樹清今天一整日都混在城西的賭坊,賭坊有很多人可以為他作證,也便是說張樹清今天是不可能有時間來雜趣樓。
於是,崔桃懷疑的目光只在於掌櫃身上逡巡。
雜趣樓廣收天下會雜趣表演之人,考核通過之後,會以契約約定的雇佣關系,在於掌櫃名下做活賺錢,簡明月便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簡明月幻蝶之術的表演,需要戲台以及很多道具當面的配合。之前在表演前,崔桃提出要見簡明月一眼,潘氏卻說簡明月不喜在表演准備的時候,被外人打擾他,於掌櫃也有過類似的表達。也便是說,簡明月很提防外人,生怕被別人竊取了她幻蝶之術的秘訣。
但這就讓崔桃有一點十分好奇了,作為雜趣樓的掌櫃,於掌櫃是否曾對簡明月的幻蝶之術起過覬覦之心?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於掌櫃連連擺手,並向天發誓,如果他做了竊取之事,就讓他被雷劈死。
「這倒是奇怪了,於掌櫃是生意人,難免重利。這簡明月來雜趣樓沒多久,便經於掌櫃的周璇和張羅,在汴京有了不小的名聲。於掌櫃就不擔心她名聲大噪了,另起爐灶,跟於掌櫃做對家?」崔桃問題尖銳。
於掌櫃笑著連連否認:「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厚道誠信,既然簽了契約,便沒道理欺負人家。她有能耐掙錢是她的本事,我豈能攔得住?」
「是呢,我們於掌櫃對人家關照得很。「潘氏用譏諷的口氣附和一聲。
於掌櫃忙呵斥潘氏別失禮,亂說話。
潘氏哼了一聲,終究沒再吭聲。
「那這戲台的布置,這些魚線,還有那能飛出蝴蝶的紅布,都是簡明月一人操辦?」崔桃問。
於掌櫃應承,「她要什麼東西,我們供給她,但具體這些東西怎麼做,怎麼用魚線相連,都是她自己來弄,我會打發人清場,省得她怕被外人偷學了去。」
「於掌櫃未免太厚道了些。」崔桃笑嘆。
於掌櫃挺著胸膛,語氣頗有幾分驕傲地跟崔桃道:「想正經長遠做生意的,就得這樣做,不然這天下手藝人的哪裡還會慕名來我雜趣樓!」
「這樣聽來,於掌櫃真真是一名厚道的人。」崔桃再度嘆道。
韓綜附和地點了點頭,覺得崔桃現在不管說什麼話都對。經過剛剛見證崔桃那一遭查案的表現,韓綜現在看崔桃的眼神更是閃閃發光的欣賞之意。真搞不懂她那漂亮的小腦袋瓜子裡,怎麼會藏了這麼多智慧,看穿了那麼多東西?
果然不愧是他韓綜看上的女人,失憶了居然比沒失憶更厲害,更吸引人!韓綜的這雙眼幾乎要黏在了崔桃身上。
聽到韓綜、崔桃對自己的肯定和贊美,於掌櫃高興地嘿嘿笑起來,還很客氣地道謝了。
韓琦這時候無聲地勾起一邊嘴角,在打量於掌櫃的時候,眼睛裡平靜中透著幾分犀利。
「這麼厚道的於掌櫃,卻在明知我和韓二郎身份的情況下,不舍得拿最好的茶給我們喝上一口。」崔桃話鋒一轉,於掌櫃的臉色頓時青白不定,冷汗也不知怎麼就那麼快地從他額頭滲出。
韓綜這才反應過來崔桃才剛所謂的『誇』不過是在逗弄於掌櫃,不禁再想起於掌櫃之前拿茶怠慢他們的的事兒來。他本來不計較的,可這會兒聽於掌櫃在那吹噓完自己厚道後,再聽崔桃距離他不厚道的事,韓綜就覺得於掌櫃格外欠揍,所以抬腳便踹到了於掌櫃。
於掌櫃狼狽地在地上,慌神了,他本想試著狡辯幾句,但一抬頭就見不遠處的韓琦負手冷冷睥睨他,太嚇人了,那一雙眼也跟看透了一切一般。
於掌櫃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告罪,便承認自己確實有點覬覦的心思。
「覬覦什麼的心思?是人還是幻蝶之術?」崔桃追究問。
於掌櫃眼睛一閉,乖乖認道:「是人,是人!小人跟簡明月有私情!」
在場王四娘、王釗、萍兒等眾人,在這一刻才恍然明白,為何崔桃一直在糾結這位於掌櫃經商是否厚道的問題,明明感覺那些事兒跟這樁案子也沒多大關系。原來事兒出在這!
可真是神了,崔娘子到底是如何瞧出來於掌櫃跟簡明月有私情?仙姑!神算子!簡直無所不能!
於掌櫃隨即交代了他跟簡明月有私情的經過。簡明月在十天前找上雜趣樓找他的時候,於掌櫃便覺得她有幾分姿色,所以當簡明月要求保密的時候,他就盡可能地滿足她的一切要求,讓她瞧見他的誠心。如此來往了兩日,便有了的奸情。
於掌櫃其實也不是沒有私心,只不過現在他正跟簡明月歡好得快活兒,所以暫時還沒存別的心思,一切任憑簡明月予取予求。
那邊聽了於掌櫃坦白的潘氏,發生連連冷笑了兩聲,便行禮向崔桃和韓琦請求告退。
「實在是覺得耳朵太髒,奴家想回房去好生洗一洗。」
韓琦點頭,允了。
潘氏一走,於掌櫃更加狼狽地痛哭流涕,深刻懺悔自己的錯。
「但我真的不知道這賤人居然跟陳善明有一腿,若知道的話,便是不論她是否獻身,是否會幻蝶之術,我都不會留她!」
「何曾是她獻身,明明是你先覬覦人家,欲跟她通奸?如今卻又罵她是賤人,你就高貴了?」崔桃故作不解地問。
於掌櫃愣了下,忽然感覺到身側的韓綜用極其陰狠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他渾身打哆嗦,深知如果得罪了這一位貴人,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倒不如現在就不要臉了,乖乖裝孫子。
於掌櫃便聽地打自己巴掌,自己罵自己,「我也賤,我賤,很賤……」
崔桃懶得再理會於掌櫃如何,她臉色嚴肅地跟韓琦道:「簡明月與於掌櫃的私情,陳善明未必早就知曉。他今日是突然現身,出乎簡明月的意料,他還擅自破了簡明月的幻蝶機關——」
「你擔心簡明月也會死?」韓琦直接道出崔桃的想法。
崔桃重重地點了下頭。
「畫像通緝。」韓琦吩咐下去,王釗等立刻領命,進行了全城戒嚴搜捕。
崔桃還親自出力,畫了兩張最像的陳善明和簡明月的畫像。隨後開封府裡的畫師都按照崔桃的兩幅去描繪,畫的時候都不禁嘖嘖稱奇,這工筆細膩,惟妙惟肖,太驚為天人了。
次日晌午,崔桃聽張昌說韓琦忙於公務沒工夫吃飯,」估計過一會兒才能得閑,休息片刻,最多喝一盞茶的工夫,肯定又要忙。「
崔桃這才得知原來王判官又生病告假了,所以王判官如今負責督繳糧稅的活計也落在了韓琦身上。這種涉及錢糧賬本的活兒,自然是冗雜費時,又費精力。
「正經飯菜擺上去了,來不及吃。備了點心,卻沒見他動過。」張昌接著道。
崔桃覺得韓琦一忙起來的時候,就拿點心果腹,雖然方便卻也因為味道單一,容易吃膩。
崔桃就做了黃雀卷給韓琦送去,兩樣做法,一種為清蒸,另一種為油炸。
只有三寸長的黃雀卷,用薄薄的面皮包裹著胸脯肉和清香鮮美的薺菜,面皮兩頭掐上,上鍋小蒸片刻便好,基本上兩口一個,無油清爽,取用十分方便。
油炸的黃雀卷則要在面皮外表裹面漿,再粘上一層饅頭渣下鍋炸,口感更為酥脆。兩樣口味各有特色,非要一定選哪樣去吃便沒趣了,成年人不做選擇,當然全部都要。這一口清蒸,那一口油炸,享盡齊人之福。
韓琦沒想到自己吃黃雀卷的工夫,居然還能聽崔桃說到『齊人之福』之說。
不禁想起昨日從粥鋪出來後,崔桃費盡心思跟他說的那一番話,什麼好姐妹和和氣氣……
韓琦放下筷子,崔桃立刻把一碗熬得軟糯的酸梨銀耳蓮子羹送到韓琦面前。
「娶妻不像吃菜。」
崔桃乍聽韓琦說突然來這麼一句,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看他。
「我也鹹有一德,重情重義。」
韓琦端起碗,用湯匙舀了一口酸梨銀耳蓮子羹送進嘴裡。他垂眸吃飯的樣子專注認真,像極了一名乖乖聽話的孩子。
屋裡靜了片刻之後,突然傳出女子『撲哧』的一聲笑。
韓琦放下空碗,看向崔桃。
「韓推官還能這樣自己誇自己!」崔桃驚嘆道。
「遠不及崔娘子,還需學習。」韓琦對於崔桃的『嘲笑』倒是淡然處之,還以虔誠學者的身份謙虛求進步。
崔桃眨了兩下眼睛,下壓著嘴角,忍著笑意坐在韓琦對面,抬手順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筷。卻見韓琦先她一步伸出他那雙修長如玉的手,將碗筷都規整地收到托盤之內,並淺聲跟崔桃道了謝。
「雖不是戴罪之身了,我這身世境況卻也是個麻煩。」崔桃托著下巴發出一聲冗長的『嗯』聲,似乎在感慨她的身世難題太難解決,「所以有些事情,還為時過早。」
「主動提,得了答案,又為時過早了。」韓琦淡淡凝視著崔桃,眼底波瀾不驚,語調更是四平八穩,「很好。」
觀察韓琦這反應,真看不出他有什麼情緒波動,但『很好』兩個字已經明顯在彰顯他來脾氣了。
聰明如他,自然知道她所謂的難題,不過是推脫的借口。一個樣樣擅長什麼都會的人,會有什麼難題?即便有,加上一個他,也不會再有了。
「生氣了?」崔桃忙問。
韓琦利落地起身,去桌案邊整理卷宗,背對著崔桃。
「真生氣了?」崔桃追過來,湊到韓琦身邊歪頭看他。見他垂著眼眸,睫毛微微抖著,假裝認真整理簿冊的樣子,真有幾分可愛。聰明人生氣又可愛起來,倒是比任何時候都叫人覺得好看。
「別氣了,是我嘴巴沒把門,亂說話。但現在的確時機不合適,為時尚早,我們還需要相處呀。」
崔桃用兩根手指捏住韓琦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揪了兩下,抬眸秒他的時候,眼睛裡透著『我知道錯了』的可憐小眼神,分外惹人憐愛。
韓琦只打算看一眼崔桃,卻無法移開目光了。眼前人突然膽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忽然踮腳,兩片柔軟的唇輕輕地在他左臉龐掠了過去,如蜻蜓點水一般,猝不及防到你還沒來得及抓住這種感覺,卻已經結束了。但他可清楚地聞到了她身上的清甜氣息,見她顫抖如蝶翼的睫毛,俏皮勾起的嘴角,出處透足了鬼機靈,卻撩人入骨而不自知。
韓琦黑漆的眸子裡暗流湧動,他極盡克制自己,平靜地看著眼前正對他笑的崔桃,啞著嗓子問她:「你心悅我?」
「為什麼要這樣問,人家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麼?」崔桃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發現韓琦比她想像中的要難搞定。
便是太明顯了,明明之前未見你如何在意過。
但這話,韓琦不會說。
他喉嚨微動,默了片刻後,才對崔桃道:「磐石無轉移,你且行且看。」
崔桃怔了下,從這句話中似乎感覺到韓琦好像看穿了什麼。她乖乖點了下頭,笑眼彎彎地仰眸看著韓琦,當真是一張皎皎如明月的臉,雋朗無雙。
韓琦這才抬手,為崔桃理了一下鬢邊的碎發,但之後他的手沒落下,懸了片刻後,才輕輕落在崔桃的臉頰上,輕撫了一下。
真的好斯文、內斂、自持!
崔桃抿起嘴角,用手指戳了戳韓琦的胸膛,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兒很好聞,人看著身材修長,但上次在天香樓和他接觸的時候便感覺到,身材應該有料。這一戳,十足的結實感,讓崔桃腦子裡產生廢料畫面了,不知道脫了會怎麼樣?
要不現在脫——
崔桃走神之際,占便宜的手指被韓琦握住了。
「哎呀,忽然覺得有點不甘心。」崔桃嘆口氣道。
「怎麼?」韓琦嚴肅凝視著崔桃,以為她這麼快就反悔了。
「今天這算是我主動啊,不對的。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君子,」崔桃把剛才被韓琦握住的手指抽出來,指了下韓琦,然後又指向自己,「來求我。」
「原話可不是這意思。」韓琦失聲笑道。
崔桃當然知道原話的意思,是指美好的女子是君子好配偶的意思。
「可到我這,就是『求求你』的求。我不管,我讀書少,就這麼理解的。」崔桃跟韓琦耍賴道。
「嗯。」韓琦又笑了下,讓崔桃且等著。
崔桃見韓琦看自己眼神裡不乏有寵溺,有點小知足了,正想著要不要獎勵他一下的時候,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
崔桃立刻退離韓琦跟前,假裝去端桌上的托盤。
門外的張昌先通傳一聲王釗來了,便端茶進屋,順便也引王釗入內。
王釗見崔桃也在,嘆了聲『正好』。
崔桃忙問王釗:「查到陳善明和簡明月的線索了?」
王釗搖頭,表示陳善明那邊還沒線索,「但袁峰的父親來了。」
袁峰的父親?崔桃記得袁峰的父親在隨州,雖然韓琦已經派衙役前往隨州去找袁父,可這才過去三四天,從隨州到開封府往返少說要十天,更不要說袁父年邁,必然不能趕路太快。這怎可能人這麼快就來了?
崔桃和韓琦互看一眼,都覺得其中有蹊蹺。
二人隨後見了袁峰的父親袁徹,老人家人至中年,卻有年近六旬之相,可見他以前生活辛苦,沒少操勞。歐陽修與他同來,滿臉哀傷擔憂著之色。
袁徹給韓琦見禮之後,就抖著嗓音,激動地問是不是真的,「峰兒已經、已經……」
韓琦應承。
袁徹就失聲痛哭起來,嘴張得老大,臉色通紅,從椅子上痛哭蜷縮至身體發軟,然後就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歐陽修忙去攙扶,幾番寬慰他老人家卻都沒用。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耗費了老父親不知多少心血,好容易一朝得中進士,正該是他為這唯一的兒子感到驕傲,感慨終於熬到頭了,可以等兒子來孝敬自己的時候,人卻死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老天爺啊,你為何要對我袁徹如此!」袁徹捶胸痛哭,對天怒吼喊著。
半柱香後,終於勸慰袁徹好些了,袁徹又提出要親眼去看袁峰最後一眼。見過袁峰屍體狀況後的袁徹,又是一頓捶地痛哭。
一個時辰後,袁徹終於好些了,情緒終於不再那麼激動。這期間他已經暈厥了兩次,好在有崔桃為他施針,及時緩解了情況。
本意見老人家這情況,便是不好在今日再就袁峰的案子問他話了,但袁徹堅持他可以。
「我想早日抓到傷害峰兒的凶手!崔娘子有什麼話盡管問吧,我挺得住。」
崔桃先求證了簡明月父親當年買賣幻蝶之術的事,袁徹點頭證實了情況屬實。當時確系為家中情況艱難,他不得不將祖傳的幻蝶之術給賣了。
「一則我不會去做雜耍那種事,二則我也不想讓兒子如此。照理說是祖上留下的東西,不用了也不該賣,但為了活下去,只能如此。」袁徹懊悔道,「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有報應在峰兒身上了!都是我的錯,怪我啊!」
「此案極大的可能是復仇,不管是否賣了,只怕都不會耽擱凶手動手。」崔桃再問袁徹可知道袁家祖上如何得到幻蝶之術。
袁徹目光閃爍,尷尬地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崔桃等人都看得出袁徹有所隱瞞,但又因為袁徹現在身體的狀況,不好逼迫太過。
韓琦則示意歐陽修來。這種時候只有跟袁徹比較熟悉和親近的歐陽修來勸說最合適。
「伯父,袁兄死的太慘了!那凶手居然連給袁兄一具整屍都不留!還將他的屍體切成一塊一塊的,隨便丟到大街上,何其惡毒殘忍!
伯父若想為他報仇,就必須得告訴府衙,到底是什麼人曾跟袁家結怨,憎恨到如此殺人甚至還把頭顱祭奠的地步?」歐陽修溫聲勸問袁徹,請他別再猶豫了。
袁徹卻還是支支吾吾,不敢說。
韓琦這時突然道:「一把年紀,失了獨子,還有何懼?」
言外之意,袁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又有什麼可顧忌?
袁徹因韓琦這句話的刺激,終於肯坦白了一切。
「這幻蝶之術為我們袁家祖傳,當年如何傳下來的我確實不知曉。我年少的時候,那時我父親還在做監司,家中情況還算顯赫。我年少輕狂,常跟些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在街上惹是生非。
有一天,有一名獨臂男子攔住了我的去路,懇請我還回他們陳家的幻蝶之術。左右我們袁家發達了,也用不上那種不起眼的幻術。我自然是知道我家有祖傳的這門手藝,袁家長房的人為此還在胳膊上有了刺青。
可我當時想不開,明明是我們家祖傳的東西,如何能算他們家的,還敢來厚臉皮討要?我見那男子不自量力,便假裝答應了他,隨後在約定的地點挖了陷阱,欲教訓他一通。那日我沒赴約,那之後我也沒掛心,直到三天後聽父親說出了一樁命案,一名獨臂男摔死在了陷阱坑裡。我一問屍體地點,正是就我約獨臂男的地方。 」
袁徹不敢把這事兒說出來,等了些日子,見事情就這麼混過去了,忐忑了一段日子之後,就把這件事壓在心底,跟誰都沒有提過。
「可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是我害死了那個人。」
袁徹說著就痛哭流涕,捶胸喊著就算報仇,死的人也應該是他才對,為什麼要殺他的兒子。
韓琦再問袁徹,因何緣故會在這種時候來汴京。
「半個月前,峰兒托人捎話跟我說,他這次肯定會高中,要來汴京跟他一起享福。」
歐陽修納悶道:「不對,半個月前還沒放榜。在沒放榜前,袁兄一直擔心自己不能高中,他可從沒胸有陳竹地肯定自己可以。」
再問袁徹這送信的人是誰,竟是完全不熟的陌生人,並且是口頭捎信,也沒有袁峰的親筆可證實。袁徹當時聽說兒子能高中,也沒有多想,只顧著高興就准備來京了。
「這陳善明想來是獨臂男的後人,並且知道當年你殺人的真相,他長大之後便來為獨臂男子復仇了。卻故意不殺你,大概就是要你先體會生不如死的喪子之痛。」崔桃分析道。
這時,李遠臉色肅穆地匆匆進門,跟韓琦稟告道:「街上又出現屍塊了。」
第53章
最先發現屍塊的部分是左腳, 王釗已然命人在附近的街巷進行搜查。
「找到人頭了,是簡明月!」李才氣喘吁吁地跑來回稟。
接下來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湊齊了整具屍身。
這一次屍塊並沒有全部被米袋包裹, 除了裝頭的粗麻布袋子外,身體的其它部分都是直接被丟棄裸露在巷內。
崔桃將屍塊拼湊完整之後, 可見簡明月的脖頸處有很明顯的瘀痕, 面部呈青紫色,雙眼球突出,瞼結膜下有點狀出血,符合機械性窒息的死亡表征,並且這些屍塊也都被清洗過。
「死亡時間應該在今晨天亮之前。」崔桃查看了屍斑和屍僵情況後說道。
「身亡時間與袁峰類似, 凶手似乎很喜歡在後半夜動手, 天亮前拋屍。」韓琦揣度總結道。
「或許跟個人作息習慣有關當,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大家後半夜人睡得比較熟,他做一些非法之事比較不容易被發現。」
崔桃不忘告訴韓琦,這一次屍塊的傷口切割沒有之前的整齊, 但總體上來看確實也是斧頭或類似斧頭狀的凶分割所致。
「不過有些卷刃了。」
「現在全城都在畫像通緝他,他能在什麼地方藏身分屍?」王釗撓頭,恨這個陳善明狡猾,更恨他在官府的通緝之下,還敢明晃晃地四處拋屍。
陳善明殺簡明月的動機,到底是因為他發現了簡明月與於掌櫃之間的關系, 還是說他本來就因為幻蝶之術殺簡明月,目前還不是特別清楚。但可以肯定一點的是, 陳善明接近簡明月一定跟幻蝶之術有關。
「當年陳姓獨臂男子既然尋袁徹討要幻蝶之術,那麼他自己應該是不知道的。如今陳善明也會幻蝶之術,該是從簡明月那裡求得。能在戲台上夠熟練地做到聲東擊西, 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迅速隱身,可不是一兩日能練就而成的工夫。簡明月也說過,練這種幻蝶之術,大概要十年的時間。」
崔桃覺得陳善明跟簡明月早年就認識了,也可以從這方面著手調查。不過麻煩在簡明月老家在隨州,要查清這一點,來回往返隨州就要花費許多天時間。等查明白陳善明跟簡明月之間的關系,陳善明怕是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凶手在殺完人之後都對屍塊進行了清洗,這點值得關注。從他遺棄屍體的情況來看,他對兩名死者的屍體並無任何感情,不珍惜才會如此分割、拋棄街頭。
清洗的原因可能有三種:一避免在拋屍時血滴落而留下痕跡;二因某種習慣,一定要清洗;三現場有什麼證據關聯在屍體身上,必須要清洗。
上次凶案的分屍現場在米鋪,現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所以這第三條並不符合。讓屍塊不滴血在地上的辦法有很多,凶手卻一定要選擇清洗,我更偏向認為,他有這方面的習慣。」
王釗等人不解崔桃這番分析最終能說明什麼問題。陳善明喜好清洗屍塊這點,是有點變態了,可憑這點好像尋不到人吧?
「上次搜查米鋪,在廚房裡發現過一把屠刀。」韓琦見大家都沒明白崔桃的意思,補充說明了一句。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陳善明可能跟屠夫這行當有關!屠夫在屠宰牛羊之後,都會清洗處理牛羊的屍體,然後分割成塊。
今天倒是有那麼一點新鮮了。
以前從來都是韓推官寡言,說話過於精簡,弄得大家疑惑不解,需要靠崔娘子來解釋才清楚。今天的情況卻反過來,是韓推官在幫崔娘子解釋。
「因為現在沒有更多的線索,徹查陳善明的過去還要等隨州的人調查回來才行。那我們就把僅有的情況作為可能的線索,試著查查看。」
既然消息傳遞方面有很強距離局限性,那就要嘗試通過別的方式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崔桃表示凶手非常膽大心細,既然敢直面開封府進行挑釁,他自然是有其自信的優勢。面對這種凶手,大家要做的就是比他更加細心,並且在證據不夠充足的情況下,也要發散思維,大膽假設。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跑得過凶手。
崔桃馬上號召大家都想一想,以他們的角度去看,凶手還會有什麼習慣,而這種習慣還可能導致什麼行為。
「他必有另一個住處藏身,那日官府突查至米鋪,在他意料之外,他雖以幻蝶之術成功逃脫,卻沒有多余的准備。但隔日在雜趣樓的戲台上,他仍能穿著特制的蝴蝶披風現身。」
韓琦表示那披風的制作十分費心思,從紙蝴蝶再到設置穿線鱗片的隱藏機關,少說也要花費個把月的時間。陳善明僅憑自己,不可能在短短兩天內制成這樣一件披風。
「還有他做這些機關的所用的魚線、顏料,以及制蝴蝶的紙張,皆十分特殊,著手從這方面去查,或許也能查到線索。」李遠提議道。
當即就安排人手從制衣材料和屠夫兩個方向去查。
「著便衣去查,減少凶手的警惕性。」韓琦囑咐道。
王釗應承後,這就要帶人走。
「我跟你們一塊去搜。」崔桃跟著道。
王釗一聽,不禁松了口氣,「有崔娘子掌眼,我猜那陳善明的藏身之所一定無所遁形。」
「對對對,師父要不先蔔一卦,看看凶手可能藏身的地點,咱們先從哪兒查?」李才忙拍馬屁地提議道。
「好哇,好哇。」一聽蔔卦,崔桃就有點興奮了,她不怎麼擅長的玄學領域,偏就喜歡在這方面裝一裝的。
韓琦的目光緊隨而至。
崔桃咳嗽了一聲,馬上變臉教育李才道:「查案豈能兒戲,面對窮凶極惡的凶徒,我們就應當有理有據地進行搜查,靠算命成什麼樣子!」
李才撓了撓頭,不大明白崔桃怎麼態度變得這麼快,一臉懵地應好,還乖乖賠罪了才退下。
崔桃最後離開,告辭前特意對韓琦做口型『很快回來』,然後就對他笑著眨了下眼睛,才輕盈地轉身跑了出去。
韓琦緩緩地垂下眼眸,狀似在看著地面在沉思什麼,但片刻之後,他的嘴角便無法抑制地上揚了。
崔桃跟著王釗追屠夫這條線,李遠和李才則負責查魚線那條線。
崔桃拿出上次她畫過圈的舊地圖,又再地圖上畫出了陳善明最新拋屍塊的地點,再將簡明月所在的雜趣樓也標注在內,又畫了一個大圈。
王釗好奇地湊過來,「這有什麼根據?」
上次他們搜查的米鋪,的確就在崔娘子所圈的範圍內,可以說要是沒有崔娘子這一招,他們連陳善明這個凶手是誰都不知道,到現在大可能連個調查方向都沒有。
崔桃指了下雜趣樓的後街,「在開封府眾人圍捕的情況下,可以做到輕易逃脫,一定熟悉這裡的地形。同理,拋屍也是。當然不能絕對說明他一定會在圈圈裡,但可能性比較大。」
王釗連連點頭表示受教,他們就先從崔桃所圈的區域範圍內,去找屠戶詢問情況。如果陳善明真的做過屠夫的活計,必然會有屠戶知道他這個同行。
崔桃和王釗走訪到第十三家屠戶的時候,屠夫二順子正宰完一頭羊,剝了羊皮後,清洗羊身。另還有一頭燙在熱水裡准備拔羊毛。
北宋人吃羊肉都喜歡帶皮的,反而是剝掉皮的情況比較少。還有一道名菜叫羊皮膾,便是把羊皮熬煮之後片成薄片制成,撒上特制的佐料,吃起來椒香十足,勁道清爽,免除了葷菜油膩的口感。
崔桃先跟二順子買了兩斤羊皮,才拿出畫像問他可見過陳善明沒有。
二順子用水洗干淨手上帶血的刀,忙擦了手後,打量這畫像上的人。
「哎呦,這不是陳老么麼。」
王釗一聽二順子居然認識陳善明,忙激動地問他具體情況。
「跟著張屠戶做事的一個徒弟,干活利索干淨,可把我給羨慕壞了。」
二順子告訴王釗,干他們這行當切肉可是個技術活兒,羊肉還好說些,都是瘦肉。豬肉卻不一樣了,好些地方不是過肥就是或過瘦,你想要把一整頭豬賣個好價錢,那就得有會切的手藝。便是客人指哪兒切哪兒,都會連肥帶瘦得勻淨都給賣出去。
二順子還表示,這跟著屠戶做學徒的人,這清洗宰後牛羊的活兒是他們最常干的事,包括清洗處理髒臭的下水。
王釗聞言後,不禁佩服地朝崔桃看一眼,果然被崔娘子給揣測對了!
王釗不禁想起前兩日崔桃的父親來過,曾要領走她。王釗真心盼著崔桃能一直留在開封府,有她在不知會破多少案子,為多少被害者鳴冤。回到崔家後宅那一畝三分地,每日只彈琴繡花,那真真是太浪費人才了。
在問了那張屠戶家在哪兒之後,王釗和崔桃便立刻前往。
張屠戶正在集市上支攤子賣肉,見崔桃和王釗,還以為來客人了,忙問二位要哪塊肉。
「三斤羊排!」崔桃下意識地答道。
「好嘞!」張屠戶馬上揮刀斧頭把整塊羊排砍成兩份兒,上秤稱量。
崔桃和王釗都注意到了張屠戶用的屠刀,大小款式都與米鋪廚房那把一樣。
「這刀可是特意去鐵匠鋪打的?」崔桃問。
「對,數我這刀好用。一共就打了兩把,另一把送給我乖徒兒了。」張屠戶敞亮地笑道,又問崔桃這羊排要不要砍成小塊。
「羊排不要了。」崔桃回道。
張屠戶愣了下,納悶地回頭打量崔桃,「這都砍下來了,小娘子怎麼出爾反爾呢?」
「不是我出爾反爾,是這肉可能不大干淨,便有點吃不下了。」
崔桃的解釋還不如不解釋,當即就惹惱了張屠戶,他把斧頭一下子摔在了砧板上,質問崔桃什麼叫他的肉不干淨。
王釗拿出軍巡使的腰牌,又將陳善明的畫像亮給張屠戶瞧,問他可見過畫像上的人。
張屠戶一聽二人是開封府的就愣了,又見畫像更愣住了,原本掛著暴怒表情的臉瞬間成了窘迫尷尬之相。他連忙賠罪的同時,道明畫像上之人即為他的徒弟陳老么。
「開封府的通緝畫像你沒看?」王釗質問張屠戶。
「什麼畫像?」張屠戶有些發懵地問,「我們干屠戶這行,起得早,天沒亮就宰殺豬羊,拾掇干淨了,就拿街上來賣。賣完了一天也累了,回去倒頭就睡,第二日還是如此干活。真沒什麼工夫去別的地方逛蕩,所以這通緝畫像我是真沒瞧著。」
張屠戶解釋得很誠懇,王釗也相信他。畢竟這畫像才張貼了一天,城內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特意去注意這些。剛剛他們質問另一名屠戶二順子的時候,二順子也同樣沒有見過這通緝畫像。
「他是一年前找到我,問我是否需要學徒,什麼髒活累活兒他都能干。我本沒有收徒的意思,一聽這話,想著多個人幫著干活總比沒有強,就真把最髒最累的給他干,能干好了我撿便宜,干不好了嚇跑他也不損失什麼。
還真沒想到,他都能干啊,活兒還做的干淨利索,一早過來幫我把豬羊殺好,洗干淨拾掇完了,人就回去了。說是家裡有個生病的老母親要照料,做這一年活兒也沒要工錢,只圖著我能把手藝傳給他,讓他以後有個營生就是。」
張屠戶見陳善明勤快又本分,非常喜歡他,偶爾還分給他一兩斤肉做獎勵。倒是萬萬沒有想到,這麼老實肯干的孩子,居然就是最近名動汴京的分屍案凶手。
「倒奇怪,你沒工夫見通緝畫像也罷了,其它見過他的人也沒見過?」王釗納悶問。
張屠戶仔細想了想,恍然拍大腿道:「王巡使不說我還沒注意,他跟著我做活的時候,還真沒幾個人見過他。只有二順子有一次大早上來找過我,我跟他介紹過他。平常都是大早上干活的,也沒什麼人,或是來人了,他在忙活洗臭下水,也沒人愛靠近他,也就沒怎麼瞧清他模樣。如今看來,他這是故意防著人吶!」
「他昨兒早上還來我這過呢!」張屠戶後怕不已地干瞪一雙眼睛,驚惶地看向崔桃和王釗。
隨後,張屠戶就帶著二人回了自己家中。
崔桃讓張屠戶檢查他可有什麼工具或東西丟失。陳善明既然在犯案被通緝之後,還要冒險來這裡,想來是想拿跟『屠宰』有關的工具。
畢竟鐵器在宋朝可不是什麼常見之物,鐵匠鋪在官府那裡都有備案,所打的器具在售賣和使用上都有限制,普通百姓家一般只能有一把菜刀。這已經是不錯了,到元朝還有十戶用一把菜刀的可怕規定。
但在屠戶這裡,刀具的使用倒是可以被寬容一些。
張屠戶隨即搜查了一圈,驚訝道:「斧頭少了一把,那斧頭有些卷刃,磨不出來,我丟在一邊了,打算回頭找鐵匠鋪重新打一下。如今我用的這把是暫且跟我岳父借來的。這王八犢子,莫不是來偷我的斧頭去分屍?」
崔桃還在張屠戶這裡看到了粗麻布袋子,跟裝簡明月頭顱的袋子一樣。
很顯然,陳善明殺害簡明月是早有預謀。
「王巡使,他應該沒在我這裡分屍吧?所以我的肉還是干淨的吧?」張屠戶臉色驚悚地向崔桃和王釗求證。
王釗看一眼崔桃,見她沒表態,語氣不確定道:「大概應該是。」
「在今早之前,他是不是一直都有來你這裡做活?」崔桃問。
張屠戶點了下頭,隨即得直跺腳,「是了是了,他用分過屍的雙手,摸我的羊,我的豬,還有我的刀和砧板,啊啊啊——」
張屠戶氣得要瘋了,一臉惡心狀,忙表示這些東西他都要換掉。轉即又支支吾吾地請求崔桃和王釗能否保密,不然買過他家肉的客人要是知道自己吃過的肉被殺人凶手摸過,他這生意就沒法做了。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嬰孩……」
「行了!」王釗呵斥道,這種事情他自然沒辦法保證。
「如果你能提供重要線索,我們倒是可以跟你保證,不會特意去宣揚。」崔桃這樣說的目的,是希望這粗心大意的張屠戶能夠用心細致地去回想所有細節。
張屠戶是除了簡明月以外,與陳善明近距離相處時間最長的人。沒有凶手是完美無瑕的,在一年多之久的時間內,崔桃不信陳善明一點破綻不漏。
「他可曾跟你說過,他住在什麼地方?」崔桃問。
「說過,在城北什麼茱萸巷。」張屠戶道。
城北?陳善明拋屍的活動區域都在城南,城中心還有皇城,從城北到城南那距離未免太遠了。
崔桃覺得陳善明的另一個住所在城北的可能性不大。再說他連開米鋪的事兒都沒告訴張屠戶,甚至連真名都沒說,只說自己叫『陳老么』,顯然是不想暴露他曾有心學過屠殺的事。所以他直白告知張屠戶住城北的情況,應該也不屬實。
但出於謹慎起見,崔桃還是讓王釗派人去查一下茱萸巷。
崔桃讓張屠戶再仔細想想,可還有什麼別的情況可以提供給他們。任何他說過的話,都可以。
張屠戶蹙眉仔細想了又想,對崔桃道:「他開始跟我學藝的時候,每天早上會給我帶孫老丈家的包子孝敬我。該是怕我不留他,才討好我,見我高興了,還跟我打商量,能不能把屠宰的活兒都交給他。」
這孫老丈家有一種木耳薺菜餡兒的素包子很有名,跟別家味兒不太一樣。張屠戶以前就吃過,所以一吃就知道是他家。
崔桃具體問了這孫老丈家的包子在哪兒,便跟王釗去了。崔桃當即要了兩份兒木耳薺菜餡的包子吃,跟王釗一人一份兒。
「味兒是不錯!」
咬一口便是滿嘴蓋不住的清香味兒,木耳有『素中之葷』的美名,補氣養血,其所含的膠質還可掃除腸胃裡的垃圾。薺菜則和脾明目,助消化。
王釗是食肉動物,本來對這素餡包子沒多少興趣,一聽崔桃說這餡兒有這麼多好處,趕緊也大口吃起來。
「這裡快到州橋了,怪不得夜裡也賣包子。張屠戶家跟這隔了三條街,而且再往南走兩裡遠才能到。陳善明不論是住在城北還是住在米鋪,大半夜從那邊過來,都要不順路地越過張屠戶家,特意再往南來,才能買到包子,有些太費周折了。從北到這邊,是可以路過別的夜市買包子的,味道也不會太差。」
崔桃可不認為陳善明多敬重張屠戶,值當他特意天天跑遠,非要來這買包子去孝敬張屠戶。
王釗點點頭,贊同崔桃的分析。
「所以他應該住在這附近,或再往南一點,去張屠戶家的時候,順便買包子送過去。」崔桃在地圖上又畫了一個小圈。
崔桃讓王釗暗中調查清楚以包子鋪和張屠戶家為中心兩處,方圓五裡範圍區域內,所有是屠戶的人家,並在上面標注。
崔桃邊囑咐王釗,邊連續吃五個包子。她隨即又買了一份兒,跟王釗道別,先打道回開封府了。
「這吃了五個了,還沒吃夠?」王釗驚訝問。
「送人的。」崔桃對王釗笑了一下,然後一手拎著包子,一手抓著韁繩,樂顛顛騎著馬走了。
王釗以為崔桃給王四娘和萍兒帶的包子,也沒多想,兀自辦自己的事兒去了。
崔桃回到開封府,就趁熱把包子給韓琦送去了。
韓琦還在忙,讓崔桃且先等會兒。
崔桃干脆拿著包子送到韓琦嘴邊兒。
韓琦怔了下,抬頭看她。
「政務永遠忙不完,而且你以後官做大了,忙的事情只會更多。若因為這些就不按時吃飯,肯定會把身子給餓垮了。」崔桃對韓琦文縐縐道,「《孝經》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這樣不珍惜身體,就是不孝!」
「不敢擔此名。」韓琦笑一聲,便停下筆,欲接過崔桃手裡的包子。
「洗手。」崔桃道。
韓琦又笑,只得去洗手,而後才坐在桌邊,乖乖吃包子。
「這包子餡兒,正適合六郎這種飲食無規律者。」崔桃嘆畢,那廂來人說呂公弼傳了話來,說崔茂要走了,問崔桃要不要送一送他。
韓琦本以為依著崔桃現在對崔桃的態度,不會答應去,結果卻聽崔桃干脆應承了下來。
「父親歸家,不孝女自當相送,還要大張旗鼓地送呢。」崔桃道。
「唱得哪一出?」韓琦了解崔桃,曉得她這樣做肯定有目的。
「唱孝女之名,將來把他架在火上烤。」崔桃對韓琦神秘一笑,讓他先吃著,她去准備了。
崔桃離開的動作非常迅速。
韓琦伸出來的手懸在半空,隨即又訕訕收了回去,只得默默品著手裡的包子,越吃越覺得滋味佳絕。
崔桃列了單子,掏出自己的私房錢,讓王四娘和萍兒幫她置辦了各色開封特產,並且每一樣都不能量少,要夠多夠拉風。
王釗這時候將調查得來的屠戶情況呈給崔桃。
除去張屠戶和二順子,還有三家。這三家距離孫老丈包子鋪都不算近,算上二順子家一起看,只有張屠戶到孫老丈家的包子鋪子最近。
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家屠戶,一定要選張屠戶的緣故了。大早上起來干活,除了個別失眠人士,誰不想多睡兒?自然是距離近一些,可以多休息一會兒,畢竟這陳善明還要在白天經營米鋪。
崔桃在地圖上所畫的圈圈又縮小了。
這時候去調查魚線等情況的李遠回來了,他告訴崔桃那些東西陳善明都是在瓦子的一家鋪子所買,陳善明要貨量大,出手闊綽,話不多。
「鋪子老板只知道這些,沒什麼有用之處。」李遠喪氣道。
「沒關系,我們這邊似乎有點眉目了!」王釗安慰李遠一句,隨即聽李遠問眉目是什麼,王釗也解釋不太清,就請崔桃說兩句。
崔桃再度畫了圈圈,比上一次圈還要小,「這些區域到張屠戶家都最近,並且也方便到孫老丈家賣包子。分屍需要相對隱蔽安靜些的地方,所以應該是獨住,有自己的小院兒或者只有他一人可以活動的地方。這片地大概就三四十戶人家,你們暗中打聽,千萬不要聲張,打草驚蛇。」
「可是我們若拿著畫像打聽,說不准就會被發現啊。」李遠假設一旦要是正好他們去問到了陳善明的鄰居,然後就被陳善明聽到了,他怕是又要化蝶消失了。
「先別拿畫像,陳善明白天在米鋪,後半夜還要去張屠戶家。這住處他必定不常現身,加之他有意隱藏這處住所和自己的身份,周圍的鄰居應該不甚了解他。」
「那這應該更難查了呀。」李遠接著感慨道。
王釗立刻搖頭,「非也,這種獨來獨往,屋子不常住人的,在郭坊之中反而顯眼。」
王釗當即表示他懂了,先假裝百姓暗中在坊中閑聊探查,找這位『異常戶』在哪兒,再尋可能認識陳善明的鄰居,暗中讓其識別畫像。確認之後,便暗中監視,來稟告崔桃一起捉拿。之所以這樣做,也是怕陳善明再一次化蝶跑了,能破他那『妖術』的自然只有崔娘子。
半個時辰後,王四娘和萍兒雇了一輛馬車滿載而歸,還請崔桃可以查驗一下她們買的東西如何。
「不用看,好不好,沒什麼緊要。」崔桃涼薄地說道。
王四娘和萍兒紛紛點頭,覺得崔桃所言極是。
「啊對了,包子在哪兒呢?」王四娘問。
崔桃疑惑地望一眼王四娘。
萍兒忙解釋道:「剛才我們回來的時候遇見王巡使,說崔娘子給我們買好吃的包子了!」
「你們自己買熱乎的去。」崔桃把王四娘還回來的錢袋,復而又給了王四娘。
「那老大買的包子呢?」王四娘用手指撓撓臉,「涼了也沒關系,我們能吃,不嫌棄!」
「我給吃了。」崔桃隨即她眼珠兒一動,決定帶王四娘和萍兒親自去孫老丈家吃包子。
「何必特意走一趟,王巡使說他是跟崔娘子一起吃的包子,崔娘子之後帶了一份兒——」王四娘話沒說完,就被崔桃飛過來的眼神震得馬上噤聲了。
三人到了孫老丈包子鋪,崔桃隨王四娘和萍兒要包子吃去。她則招呼李才去告知王釗,有消息可以直接來包子鋪找他。
黃昏前,王釗匆匆敢來,悄聲告訴崔桃:「真想不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異常戶』就在包子鋪後街那條巷子的末尾。我四下打聽過了,附近只有這一戶人家這樣。我們問過其鄰居,只是偶爾會見到那人傍晚的時候會在,不大能看清人臉。
我們的人已經扮成串門的親戚,在宅子附近兩戶人家蟄伏監視。目前還看不出宅子裡有什麼動靜,不過裡面確實有人,窗戶被打開過一個縫隙又關上了。但很難確定那裡面的是不是一定就是陳善明。」
這種劃範圍的推斷並非完全精准,也有意外情況的出現。如果不能確定那宅子裡住的是陳善明,開封府在巷子裡抓人的事兒肯定會傳出去。如果再去排查這區域更外圍的人家,可能就因打草驚蛇,令這只狡猾的『蝴蝶』又飛走了。
崔桃戴上草帽,假意路人去那宅子附近路過了一下,發現這院裡的蒼蠅比別家多上很多。血跡或許可以從表面上衝刷干淨,但滲入土裡的血及其所散發的血腥味兒卻瞞不過蚊蠅。
這家的蒼蠅量,太厚實了,絕不是殺一只雞或魚所吸引來的量。
基本上可以大概率確定,這宅子裡的人應該會是陳善明。以不打草驚蛇的方式把人引出來,突襲之下一擊即中是最好的辦法。
半個時辰後,一輛運泔水的驢車失控衝向宅門。泔水桶滾到地上,裡頭酸臭味的泔水都灑了出來。白發白胡子打扮的李才,踉蹌地跳下馬車,一邊扶著腰喊著疼,一邊用鞭子抽打那毛驢嗷嗷叫,罵畜生作孽。
屋子裡隨即走出一名戴著草帽的高大男子,他隔著門呵斥:「快滾,不然便報官叫你賠錢!」
「呦,你還敢報官呢?」崔桃驚嘆問。
陳善明愣了下,隨即循聲朝左手邊望去,就見隔壁鄰居的牆頭上,冒出一張俏麗可人的臉來。他認得這張臉,正是在雜趣樓時追蹤他的開封府的人。
陳善明大驚,當即就飛快地朝屋子方向跑。
牆後的王四娘和萍兒,早就飛揚起她們舀大糞和面粉的木勺,朝屋門口的方向撒去。陳善明跑得快,剛好被澆個正著。
陳善明抹一把臉上的臭糞水,還要堅持往屋子裡跑,自然是打算繼續用他的幻蝶脫身之術。崔桃丟了一把石子,打在陳善明的後膝處,人立刻就栽在了灑滿糞水的地上。王四娘和萍兒這時候還是鍥而不舍地繼續揚糞水和面粉。所以躺在地上的陳善明,須臾的工夫就成了面粉裹屎的人兒。
王四娘哈哈笑道:「瞧他這模樣,讓我想起崔娘子之前做的面粉裹花生!」
萍兒當即罵王四娘瞎比喻,這叫她以後還怎麼面對滿口香花生和醬油脆皮花生了?
陳善明鍥而不舍地爬起來,還想朝屋子裡奔,隨即就被王釗、李遠等人用木杖狠打了幾下,卻還是不死心地掙扎。
「都臭成這樣了了,滿身還掛著面粉,你就是用了幻蝶之術逃了,也是惹人注目、四處留痕跡的,能逃哪兒去?」崔桃質問。
陳善明聽完了這話才認命了,放棄掙扎。
王釗命衙役打了井水,給陳善明衝刷了十幾遍。深井裡的水很涼,直接劈頭澆上去,把陳善明冰得直哆嗦。
「袁峰和簡明月被水衝刷的時候,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還是你幸福,能感受到自己活著。」
崔桃譏諷陳善明一句,便進屋查看這屋子裡的機關,沒有簡明月在戲台上設計的復雜。只不過在門口上方布置了魚線和紙蝴蝶,雙臂伸展拉動魚線,便會無數吊著紙蝴蝶的魚線落下,因為魚線與屋子背景的顏色一致,遠看看不出有線。
但消失脫身之地,不像簡明月的藏在腳下戲台的暗格裡,而是有一條一頭墜著鐵鉤的繩子掛著房梁上,房頂上則有『活口』可以出去。
不得不說這活口設計的巧妙,像天窗一樣可以掀開,但從外面瞧,跟其它鋪瓦的地方沒什麼區別。掀開的時候,這活口上面所鋪的瓦片卻不會掉下去,是固定住的。
從這出來之後,拿著繩子收了拴蝴蝶的魚線,然後蓋上活口,再把墜著鐵鉤的繩子拋向房西北側的大梧桐樹上,人直接就釣上去了。當然能滿足這種藏匿條件的人,要求速度非常快且輕盈,這就是十年練來的功夫了。
而在這種時候,突然遭遇幻蝶之術的人們,大概還在驚訝於他們所看到的蝴蝶和人怎麼就消失了,根本不會注意到變戲法的人怎麼逃脫了。
陳善明被擒拿歸案後,又在大牢遭遇了幾十遍的井水衝刷,才得以換上囚服,送到公堂上受審。作為證人的袁徹,一見陳善明就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長得太像陳姓獨臂男子了。
袁徹嚎啕大哭,氣得要打他,質問他為何不殺了自己,為何要殺他可憐的兒子。
「爹爹為了養活我和年邁的翁翁,才去找你們討要回幻蝶之術。那是我們陳家祖傳的東西,因為你們袁家老祖宗當初作賭局耍詐,把我們的東西給騙走了!
爹爹死的時候,我才三歲,還不懂事。翁翁得知消息後,哭著去報官。你父親當時正做著大官,那縣令一聽說翁翁告的人是誰,又聽說沒人證物證,只把翁翁狠打了一頓板子就給打發了。翁翁為此險些喪了命!官官相護,這報仇便只能自己來!
翁翁告訴我,將來一定要奪回我們老祖宗留下了的寶貝,還讓你好好嘗一嘗,喪子之痛是什麼!其實我早就可以下手解決了袁峰那只弱雞,我故意等他科舉完高中這一天,讓你遺憾,讓你加倍痛苦,也讓你好好嘗一嘗白發人送黑發人、生不如死的滋味!」
陳善明絲毫沒有後悔的意思,甚至在看見袁徹痛哭的表情,露出極爽快的笑容。
「袁家與你有仇,你要報仇雪恨,籌謀這麼多年,也算殺人有因。簡明月呢,她與你有什麼仇怨,她甚至還把幻蝶之術毫無保留地教給你了。」崔桃質問道。
陳善明哼笑一聲,「那個賤婦,才來京不到半月就跟於掌櫃廝混在一起。其實少時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便不是完璧之身了,忍了這麼多年,順著她,討好她,不過是為了討回我們袁家家傳的寶貝。這種髒女人不配使用我們家的幻蝶之術!」
陳善明講到最後都已經瘋魔了,甚至開始指責起韓琦和官府,還說這天下當官的都一般黑,都該被碎屍萬段。
難怪他拋屍的舉動,有在挑釁官府之嫌。至此,一切都得以解釋了。
陳善明沒活過第二天,便死在狗頭鍘下。
……
次日,崔茂離京。
崔桃早早地就帶著萍兒和王四娘等在南熏門外,給崔茂送行。
崔茂一見崔桃,眼裡有說不出的嫌棄、警惕和懷疑。他也明白以崔桃對他之前的態度,她不太可能是誠心為自己送行。
呂公弼和呂公孺也在,看到崔桃果真來了,也都有點驚訝。
「此番讓父親一個人回去,女兒深感內疚。特備了一些開封的土特產,讓父親帶回去!」崔桃一見崔茂就甜甜地笑著奔過來,友好地表達她的送別之情。
第54章
「你來干什麼?」崔茂眯著眼警惕地盯著崔桃。
「爹爹年紀大了,剛才或許沒聽清楚,女兒便再說一遍,女兒是來給爹爹送行的呀!」崔桃依舊態度良好。
一旁的王四娘見狀,不禁用胳膊悄悄地捅咕一下萍兒,「怎麼這說話的味道聽起來跟你的有點像啊!」
萍兒瞪一眼王四娘,「倒沒覺得哪裡錯了。」
「是沒錯。」王四娘摸著下巴朝崔茂瞧去,果然見崔茂因這話氣得臉色更鐵青。
呂公弼和呂公孺非當事人,不太懂這話裡的巧妙,倒沒聽出崔桃說話有什麼問題。
呂公孺還在旁附和著,崔桃能來特意給崔茂送行是好事兒。
「我給爹爹帶的都是汴京最有名的土特產,有桂花糕、大蒜、醬菜、柳編、菊花……」崔桃每說出一樣,王四娘就扛著一袋子放到崔茂跟前。
桂花糕由紙包包裹,一摞十包,共有四十包。大蒜兩麻袋,醬菜十壇。柳編的各種筐簍,樣式不一,都用繩子綁成了一大串,堆在崔茂跟前的時候都比他人高。菊花共十六盆,眼下還沒到開花的時候,都是一棵棵綠苗苗,但長勢很好。
等把這些東西都陳列擺在崔茂面前的時候,站在眾多土特產中間的崔茂,縱然一身錦衣華服,站立姿態高貴,卻也架不住這些東西給他烘托出了一股子擺攤賣貨的氣質。
城門外來往的人不算少數,這陣仗一擺出來,自然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崔茂的臉色進一步鐵青。
「有你這麼送東西的麼?」崔茂怒斥崔桃。
有不少圍觀者瞧得出崔茂是有身份之人,也覺得崔桃送這般東西,似乎有點便宜了,人家看不上也正常。
呂公孺忙從中勸和道:「七娘也是好心,就是送的東西太多了,姨父莫見怪,但到底心意難得。」
「聽說一大家子的人,足有五房,兄弟姊妹那麼多,要是照顧不到誰了,豈不是要父親難做?我本意是不想讓父親別被人挑了錯去,才會如此准備。這些東西再多一馬車也能裝下了,跟著在後頭就行了。卻沒想到討了嫌,父親並不喜歡,是我思慮不周,請父親見諒!」
崔桃忙鞠躬給崔茂道歉,再抬頭的時候,眼眶便有些泛紅了。
王四娘見狀,抱不平道:「崔娘子聽說崔知州要走,特意緊趕著前一日置辦這些東西,好心好意地孝敬,怎就能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給嫌了!」
眾人一聽,原來送禮之人與收禮之人是親父女的關系。那就沒必要講究什麼貴重不貴重了,都是心意。這不是挺好的事兒麼,為何會嫌棄?
「要是我女兒有心送我這些,我高興都來不及。」圍觀的路人,有個忍不住插嘴道。
「禮輕情意重,再說來開封府,自然該帶些特產回去。崔娘子這些准備,可都是用極了心思!」
萍兒也不喜崔茂待崔桃這態度,為父者,女兒受了那麼多罪,如今還送禮給他,他卻一句貼心的話都沒說過,只顧著訓斥和嫌棄,這未免太叫人心寒了。虎毒還不食子,這父親怎生比禽獸還無情?
「這些東西都是開封特色,多難得。便是官家見了,怕也會喜歡得緊呢。莫不是崔知州覺得這些有失身份,唯有金銀珠寶才配得上?」
往日有事兒,都是崔桃在保護她們,還給她們做飯吃。如今面對親生父親,崔桃礙於禮法在眾人面前只能敬著崔茂,不便說別的。萍兒覺得自己在這時候一定要站出來,替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不然她就太沒用了!
「可不,那醬菜是我們縣特產。」
「哎呦,這柳編是我們縣的,我還編著賣過呢。」
又有兩名圍觀的路人,忍不住插嘴議論道。
「這不是崔娘子麼,開封府的崔娘子!」蘇氏曾經是杏花巷的老住戶,並且在杏花巷案子裡做過證,今天她正好出城串門子,一眼就認出了崔桃,連忙驚嘆道。
旁邊的百姓不明所以,但聽到這俊俏的小娘子竟跟開封府有關,自然好奇要問一問蘇氏到底是誰。
孫氏便把崔桃在開封府厲害之處說了。自杏花巷的案子後,她便也因為喜歡敬重崔桃,經常打聽崔桃的事兒。畢竟在開封府負責辦案的女子就那麼一位,擱誰誰都好奇。
蘇氏當即就把崔桃辦過的案子都細數了一遍,直嘆多虧了她,才能為死者們鳴冤,也叫杏花巷如今這些住戶們終於可以安心過日子了。
「這崔娘子我也知道,聽說正因為有她參與,開封府近來才破了這麼多大案呢。」
隨即有幾人也想起來他們在汴京內的聽聞,跟著附和。紛紛感慨最近名震汴京的分屍案實在嚇人,正有崔娘子的功勞,有人親眼見著崔娘子帶人去抓了那會幻蝶妖術的惡徒。
「為我們汴京的太平,崔娘子可是沒少做事。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感恩我們崔娘子一嘴!」王四娘高聲喊道。
眾圍觀百姓紛紛附和。
大家再看送土特產給崔茂的崔桃,有著一份兒拳拳孝敬之心,心意十分難得。倒是不知崔娘子的這位父親,怎麼就一丁點愉悅之意都沒有?莫不是這父親狼心狗肺,看不見用心的真情,只看得上真金白銀?瞧他一派斯文相,難不成比他們這些沒讀過書的老百姓還俗氣?
崔茂在一眾人異樣審視和鄙夷的目光中,臉色越加難看。
崔桃確垂著眼眸,模樣可憐巴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像個犯了錯被訓斥的孩子。
「你倒是會裝裝模作樣!」
崔茂不禁想起之前在開封府的時候,崔桃伶牙俐齒,幾番拿話威脅他,這丫頭何時變得如此有心機?
「那日在開封府,你三言兩語威脅我的事,倒忘了?」
「女兒確實不得不留在開封府擔責,才無法跟著父親回家,並非拿此威脅父親。」
崔桃輕輕眨了眨眼睛,清純可人的臉蛋上有一顆淚珠兒劃過,瞧得人心裡揪疼。
這樣的巾幗留在開封府繼續為大家破案,這有什麼不好?這怎麼就被她父親說成了威脅?做女兒的是該聽父親的話,可做父親的怎就一點不疼愛女兒!人家又送行又送東西,說話乖巧又禮貌,他怎麼那麼嫌?
大家都氣憤不已,指指點點崔茂,說他簡直是惡父。
「我知道我在開封府做驗屍之類的活計,丟了父親的臉。」崔桃再度給崔茂賠罪。
崔茂氣得渾身發抖,嘴唇也跟著抖起來,「逆女,你竟顛倒黑白,當眾算計我!那日你說的話,可沒這麼好聽!」
「父親怎麼能……唉,算了,那父親可有證人證明我說了難聽的話?」崔桃無可奈何之下反問崔茂。
崔茂立刻直向呂公弼。
崔桃隨即也回頭看向呂公弼。
呂公弼本是有些不明白崔桃唱的這是哪一出。他還想著他不便插手,只靜默旁觀,等事後再問崔桃,誰知二人的戰火突然就燒到他這裡來。
這節骨眼上,大家都想知道這對父女之間到底是誰誣陷誰。所以這會兒呂公弼說的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呂公弼和崔桃對視一眼之後,又看向崔茂。
崔茂自是底氣十足地看著呂公弼,就等他實話實說。
「姨父還是快些啟程吧,天色不早了。七娘這些孝敬,姨父何不帶回去分給親戚們,他們肯定也會高興。」呂公弼勸道。
呂公弼無法實話實說,讓崔桃在眾人跟前丟臉。上次他貿然帶崔茂過去的事兒便是他的錯,他不能再對不起崔桃了。至於崔茂,畢竟是長輩,他也不好直接讓他沒臉。
但呂公弼這個回答,其實無異於已經站在崔桃這邊了,是個人都能明白,作為晚輩的他這麼說話就是在給長輩面子。
崔茂頗為無語地瞪一眼呂公弼,又自嘲地笑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這是自作自受,本意此來便是為了張羅呂公弼和崔桃的婚事,滿意之處不正是呂公弼對崔桃的痴情?如今呂公弼為了崔桃,選擇敵對他,崔茂頗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父親一路走好。」崔桃對崔茂客氣道。
崔茂瞪一眼崔桃,根本無法掩藏他對崔桃的嫌惡態度。他恨不得當場發作,跟她斷絕父女關系,但是他深知這場面他如果無法自控的話,他的名聲便不能要了。所有人都站在崔桃那邊,覺得他不是慈父。
但終究他是父,她是女,且等著以後,不信收拾不了她!
崔茂不多言了,回身便走。
家僕卻不知該不該把這些特產帶上,忙去問詢崔茂的意思。
崔茂只得硬著頭皮應下,如今這眾目睽睽的局面,他不帶也得帶。
於是各種土特產都被安置在了馬車上,菊花不好放,就放在了編筐裡,然後穿著繩子,綁在貨物外圍,剛好夠一圈兒。滿馬車的東西,高高地擺放著,帶著尖兒。等車行駛起來的時候,那一圈被安置在編筐裡的菊花苗兒便左搖搖右晃晃,好像很歡樂一般。
崔桃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給王四娘使了一個眼色。王四娘當即和萍兒一起,騎著小毛驢慢悠悠地跟上去了。
呂公孺摸了摸鼻子,然後拍了下呂公弼的肩膀,不禁感慨他二哥太難了。一方面不想惹自己的心上人生氣,另一方面還不能得罪未來的岳父,但就怕他不管怎麼做,都討不了好。
呂公孺忙借口他約了朋友,逃離了現場。
呂公弼默然看著崔桃,似乎表情一直冷肅沒有變化,但頻繁滾動的喉結已經彰顯了他的在意。
「這三年來想必是有女子傾慕於你的,為何不應?」崔桃突然問呂公弼。
呂公弼怔了下,「明知故問。」
「她們之於你,便如你之於我。」
崔桃意在告訴呂公弼,別的女子對他來說沒感覺,那他對於她來說也是一樣沒感覺。
呂公弼嚴肅蹙眉,緊盯著崔桃。
「今日多謝,改日你有事,我能幫得上忙的,定竭盡全力。」崔桃對呂公弼拱了下手道謝,隨即瀟灑上馬,離開了。
呂公弼盯著崔桃的背影,唇緊抿成一條線。
半個時辰後,城門內不過十丈遠的茶鋪攤。
崔桃正坐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兒飲茶,等來了折返的王四娘和萍兒。
王四娘和萍兒下了毛驢,就直奔崔桃跟前。
崔桃早在桌上給她們倆倒好了茶。
王四娘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對崔桃道:「被崔娘子猜著了,崔知州在半路命人把那一車子東西都給扔了。我和萍兒也沒閑著,回來這一路見人就喊前頭路邊有好東西可以撿,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那些東西都是崔知州扔的。」
「做得好。」崔桃淡然道。
只要讓外人知道崔氏父女之間有隔閡,崔茂回頭若想再以『孝』之名壓她,就沒那麼容易了。這件事她的確是先下手為強了,但如果她不下手,在與崔茂的父女關系上,崔茂必定會以絕對的優勢壓制她。
快穿這麼久,什麼奇葩醜事沒見過?人情冷,親情薄,又算得了什麼。理論上,這世界的『自己』早已死在狗頭鍘下了。所以崔桃不會聖母地去顧念什麼父女感情,於她而言,一切的相處都對應的。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你無情無義,便休怪我下手為強。
「崔娘子太不容易了,若我有這樣的父親,只怕早氣得想不開,天天以淚洗面,甚至不想活了。」萍兒深吸一口氣,似乎還有怒火沒撒出去。
崔桃見茶攤外有倆人捧著一盆菊花路過,她令王四娘和萍兒先走。
崔桃蹭地起身,攔住那倆人的去路,瞧那兩盆花,大聲問:「這花怎麼在你們這?說!你們是不是在路上打劫了我父親!」
「什麼打劫,這位小娘子可不要亂冤枉人!這花是我們在半路上撿的,聽說是有什麼富貴人故意把一車東西不要,扔了,大家見了都在瘋搶呢,有的人拿不動了才不拿這花。我們趕去得晚,也就只能搶兩盆菊花回來。」
「再說這菊花都長得差不多,小娘子怕是認錯了吧?怎麼就知道是你父親那盆?」另一人嘲笑道。
「這菊花是我親自送給父親的,每一株我都細心挑選過,我自然是認得。不信你們自己看,每個花盆下面都寫著一個『崔』字。」崔桃讓他們看一看盆底。
這時候茶鋪和來往的路人都爭吵聲所吸引,湊熱鬧看。
倆中年男子隨即查看花盆底部,果然有用毛筆寫的指甲大小的『崔』字。
崔桃:「咱們這就去開封府好生說道說道!」
「哎喲,小娘子饒命!我們真不知道,真是撿的,沒打劫啊。」倆中年男子無奈地辯解道,真怕去官府招惹是非。二人驚惶之際,看見城門那便又進來一位中年婦人,一手手拎著三個紙包,另一手也捧著一盆菊花。他們忙指著那婦人表示,當時她也在,大家都是一起在路邊撿的。
婦人聽說崔桃的指責,忙道:「這我倒是聽人說了,這些東西都是崔知州故意不要的,卻不是我們搶!」
大家這就聽明白了,問崔桃那崔知州是不是她的父親。
崔桃窘迫地看看眾人,抿著嘴不說話。
這時候,曾在城門外正好瞧過崔桃送父熱鬧的百姓,直拍大腿嘆道:「原來是崔娘子送給父親的東西都被扔了?」
眾人皆望向崔桃。
崔桃用胳膊捂著眼睛,飛快地消失在人群裡。
事情發生得太快,大家因沒得到正主兒的親自確認,反而都好奇心想要去弄明白。大家便八卦地討論起來,各自提供自己所知道的消息。有好事者,再見有拿著筐、菊花、醬菜壇子等物進城的人,都會主動問幾句打聽情況。最終大家就搞得非常明白了,崔娘子的父親崔知州在城外裝模作樣地接了女兒的孝敬,轉頭就變臉了,嫌棄地把東西給扔了。
這事兒有些好笑,又有些蹊蹺奇怪,好好做父親的人,因何要這般對待女兒?於是,此事很快便成了滿汴京人茶余飯後的談資,在汴京內傳開了。
以至於被某位皇親家眷聽說,好事特意打聽其中經過,在面見劉太後的時候,便把這事兒當個笑話去講給了劉太後聽聽解悶。
劉太後早些時候便知道崔桃這個人,聽說她在開封府因立功卓著而被赦罪。其協助破獲的幾樁案子,皆撲朔迷離,也都是影響頗大,包拯都曾上奏過,所以劉太後都略有耳聞。
這獵奇的事兒,她以前也沒少聽過,這一次也不過當成耳旁風,聽完就過了。
兩日之後,崔茂呈上折子,參開封府扣押他的女兒不讓領回。
此事當即引起了朝中御史們的關注,特別是刑部的林尚書,因喪子一事對開封府頗有仇怨,他暗中周旋,攛掇幾名御史聯名把此事奏稟至劉太後和趙禎跟前,指責開封府不顧倫常,強押人家的女兒留在開封府不放。
「既已赦罪,女從父命,理當歸家。」御史們對劉太後和趙禎紛紛表態。
劉太後沒有吭聲,冷眼看著趙禎如何處置此事。
趙禎自然是覺得崔桃這等奇女子,理應留在開封府受到重用,但是聽著御史們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說著綱常倫理,趙禎僅憑自己一張嘴那裡鬥得過這些專業挑刺兒的嘴。
趙禎便招來包拯問話,包拯滿臉懵地表示不清楚,便再將韓琦叫來解釋。韓琦便簡述了崔桃誤燒簿冊的經過,且與倉曹參軍立了文書約定,表示當時崔茂和呂公弼都有在場作證。
趙禎笑了一聲:「這崔茂明知緣故卻還有參此本,不知存何居心?」
剛才說得唾沫星子滿天飛的幾位監察御史,如今個個都不約而同地面覷地,不吭聲了。他們心裡倒是免不得罵起了林尚書,竟攛掇他們搞這種傻事兒。且等著,這仇記下了,以後也要他好看!
趙禎見這些嘴巴厲害的都老實不說了,偏要質問這些御史,都必須說一說這崔茂此番參本到底是何用意。
「臣聽說崔茂有意討女兒回去結親。」
「怕是要親上做親,巴結富貴。」
「崔茂與呂相連襟。」
……
這些御史們嘴巴毒慣了,挑起崔茂的毛病也不含糊。
韓琦立在包拯身側,倆人此事都默不作聲。
簾後的劉太後喝了口茶,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幾名御史,以及包拯、韓琦,嘴角輕輕勾起。她垂眸擺弄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寶石戒指,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出宮後,包拯便稱贊韓琦此事辦得妥當。
韓琦微微頷首,「太後未言一語。」
「無礙。」包拯拍了下韓琦肩膀,感慨最近他擔了兩份兒政務,必然累壞了。如今王判官終於病愈歸位,囑咐韓琦好生休沐兩日。
……
臨近端午,開封府沒什麼大案了,只有幾樁催繳糧稅的活計。
這『老賴』什麼時候都有,在宋朝也不例外,越是體面的大戶,反而越摳摳搜搜不愛出錢。更因為這幾戶跟皇親國戚粘著點邊兒,倒也不敢追狠了,只怕把人給得罪了。
這些人中尤為以王員外、甘員外和萬員外最老大難。王判官黔驢技窮的時候,身邊人向他提議借調人馬來處置此事。
「我都拿這些人沒辦法,多借幾個衙役就能成了?」王判官直搖頭,直嘆不可能。
「這借來的自然不能是一般人,得是咱們開封府最厲害的那位才行。」黃文書說道。
王判官若有所悟地望向黃文書。
黃文書還擔心王判官沒想到,特意再提醒一句:「什麼都會的那一位。」
半個時辰後,王判官提著禮物特來韓琦家中問候。
這兩日韓琦正在家中休沐,此時身著一件舒適松散的像牙白袍,立於窗邊,正微微躬身,專心致志繪制扇面。
王判官在被張昌帶進院兒後,隔窗就瞧見了韓琦的身影,不禁唏噓這人和人怎麼這麼不一樣?人家如此隨意的穿著,隨意揮毫潑墨的舉動,便是般般入畫,愣是把周圍的凡俗之景襯成了仙境。而換成他們這些普通人,干什麼就是干什麼,若如他這般略胖的身材,那就像是一只笨蛆在蠕動了。
韓琦雖聽張昌回稟說王判官來了,卻還是專注於眼前,手執纖細的毛筆,精細地點著扇面上的桃花花蕊。直至將這一朵畫完美了,韓琦才停筆,客氣招呼王判官落座,嘆多有怠慢,請其用茶。
「萬萬不敢,是下官冒昧前來,打擾韓推官清幽了。」王判官忙作揖道歉,才落座。
王判官對著韓琦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一時間愣神兒,腦子裡空白了。隨即趕緊喝了口茶,壓壓驚,然後就小心地跟韓琦道明來意,表示他想借崔桃幾日。
韓琦聽了他催繳稅糧的麻煩,輕笑一聲,「這有何難,公事公辦即可。」
「此事若換韓推官來,怎麼辦都得體,自然不礙什麼。可下官卻萬萬不敢的,下官家世低微,嘴笨又膽小。回頭若被找了麻煩,卻也沒有三寸不爛之舌去應對。最後說不過,便是理虧了,白白惹來一身騷,事兒卻還沒能給解決。」王判官攤手,頗為無奈地抱怨道。
「我休息了,卻也讓她休息兩日。你若想請她,卻不用問我,兀自問她的意思便可,隨她定奪去與不去。」韓琦道。
王判官一聽這話,心放下一半,趕緊跟韓琦道謝,隨即去求崔桃。
王判官聽說崔桃喜愛美食,求人自然要投其所好。他特意給崔桃帶了兩塊上好的醬牛腿,這是他母親的手藝,獨此一種口味,絕無二家。
崔桃聞過醬牛腿的味道,都不必特意嘗,便連連點頭稱贊是好東西。
這醬牛腿上所粘著的醬料呈紅褐色,細看可見黃色的豆瓣,鹹中帶甜,散發著濃郁的醬香和脂香。怕是只要有這味兒醬料在,甭管多難吃的食材給它醬腌一下,只怕都會變成美味。更不要說這兩塊醬牛肉,都是鮮嫩的小牛腿,肯定味兒更正。
「這醬料太妙了,看得出是顆顆精選的蠶豆,挑著氣候宜的時節釀制,要非常老道的經驗才成。」
沒有溫控裝置,全憑豐富的經驗去掌握好豆子的發酵程度,這可不僅僅是技術活兒,更是天賦和經驗的累積。
「崔娘子果然識貨,我娘做醬可是一絕,家裡人沒人不誇。當年我來汴京趕考,還特意隨身帶了一罐我娘做的醬呢。」王判官解釋完後,隨即賠笑著問崔桃,可否願意幫他這個忙。
崔桃搓了搓下巴道:「這得罪人的活兒王判官自己都搞不定,交給我一名小女子就能成了?」
「哎呦,崔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是巾幗豪傑。若換了別人,我還不求了呢,深知求了也沒用。」王判官連連向崔桃行禮,告知如今他這一年的考績如何全系在這事兒上了。
「可我聽說王判官是呂相的門生啊。」崔桃悠悠嘆道。
王判官趕緊再解釋:「呂相門生遍天下,我不過一個小人物。再說我這點事兒呂相也看不進眼裡,哪裡會幫忙。這遭救命的事兒,還得指望崔娘子了。崔娘子有什麼條件盡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全力。」
崔桃輸了兩根手指給王判官:「第一這醬料的做法——」
「我今晚上回去就問我娘,細致給崔娘子寫清楚了,保證毫無保留。」
崔桃點頭,「第二,王判官不能再給呂家傳遞任何關於我的消息。」
王判官聞言一愣,倒是沒想到自己跟呂公弼那層關系崔桃竟然知道。他當即有幾分窘迫起來,憨笑著撓頭,不知該如何解釋為好。
「我不問過去,只要以後的承諾,也信王判官是一名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王判官能做到,這事兒我就辦了,若做不到,還是勞煩王判官去求跟您關系不錯的呂家兄弟,想來他們也能辦好這件事。」崔桃不客氣道。
王判官當然不會去求呂公弼,這種政務若要由宰相之子出面,那涉及的東西可就復雜了,萬萬沒有崔桃來做合適。
王判官思量了下,一咬牙便應承下來。呂家人都是明事理正直之人,他相信自己只要把難處解釋明白了,呂二郎不會為難他。
「成交。」崔桃當即問了這三位員外的住處,告訴王判官她先准備一日,便去解決。
次日,崔桃腰上便掛著兩個柳編的小筐簍,先上門了王員外家。
王四娘和萍兒都跟著崔桃一起,她們的腰間也都掛著同樣的小筐簍。
王宅的管家一聽說崔桃她們是開封府的人來催繳稅糧,便直接告訴他們王員外不在家。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崔桃問。
「這可就說不好了,我們員外出去巡查田莊,有時候一兩天就回來,有時候臨時改了主意,連西京那邊的田莊也會一並看了,那就至少要半個月了。」
「沒事兒,我們等。」崔桃說罷,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直接進府。
三人都是衙門的人,管家自然不能太過怠慢,將三人引到正堂等候,並給她們上了茶。
等了大概半個時辰後,崔桃就開始倦怠地打起了哈欠。
管家見狀連忙勸她們先回開封府,等王員外回來之後,他便派人去開封府通知她們。
崔桃哼哼笑了一聲,「這種糊弄人的話,你已經對開封府的衙役說過八遍了,還能信麼?」
「哎呦,瞧我這腦袋!一定是因為平時府裡的事兒忙,我就給忘了。」
管家這話說得熟練又自然,可見他已經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大概每次開封府催稅的人過來質問他,他都會用這樣的話去搪塞。
「那我們還是在這等著吧,省得管家再忘第九次,更省得管家派人去找我們了。」崔桃說罷,問管家可有點心吃,她們有點餓了。
管家見崔桃居然這麼不客氣,卻也沒法子,只能上點心給她們。心想她們見不到人,早晚還是得走,浪費幾盤點心而已,跟上繳的糧稅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
等點心上來了,崔桃就跟王四娘、萍兒一起圍桌坐著。崔桃隨即摘下腰間的筐簍,把裡頭筍蛆倒了出來,寸長,肥肥白白,滾圓滾圓,密密麻麻地鋪陳在桌子上,蠕動著。
管家一見嚇了一跳,驚呼崔桃等人為何把蛆帶到了他們府上。
「這可不是蛆,這是我養的寶貝,就跟別人養狗養貓一樣,不過它們要是少喂食一天就會死了。為了等王員外回來,我也是沒法子,只能把我的小寶貝們都帶來了,這樣才可以及時喂養他們。」崔桃說著,就拿其中一條小白蟲兒,愛撫地用指尖戳了戳這小白蟲的細眼和小黑嘴兒,連連稱贊它可愛。
管家以及身後的家僕,只覺得渾身癢癢,起了雞皮疙瘩,還他娘的反胃想吐。
「這還有呢,都出來透透氣。」崔桃把腰間的另一個小筐簍也摘下,倒了出來,桌上的蠕動的數量瞬間增加一倍。
「對了對了,我家的寶貝也該喂食了。」王四娘趕緊也把她腰間的小筐簍拿起,也倒了出來。
「還有我的。」萍兒盡量讓自己的嗓音不顫抖,她真的很怕這種蟲子,可是聽崔桃解釋了這蟲子如何干淨對人有好處之後,她才勉強接受了,而且她有責任配合崔桃執行任務。
管家和幾名家僕再也忍不了了,扭頭就跑屋子外頭吐了。
崔桃捏著點心渣兒往這些蟲子們上面撒,好似在喂食。
管家吐完後,聽身邊人問他該怎麼辦。
管家咬牙,「隨她們去,我倒要看看她們能等多久,大不了那張桌子不要了。」
不一會兒,王宅的人就發現,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倆人,捧著她們的小筐簍,在王宅裡面閑逛起來。說是要給她們養的小寶貝透透氣,正好它們也沒見過王府這樣的大宅,給它們長長見識。
比如她們到水榭了,就抓一把『小寶貝』出來,或放在石桌上,或放在欄杆。
家僕們見狀,便問管家,那些水榭涼亭還能不能要了?
管家還不及作答,隨即又聽見崔桃說房頂的太陽好,『小寶貝』需要去房頂曬曬太陽。
王四娘便連忙過來問管家,梯子在哪兒。
管家忍不了了,「還請三位收好你們的東西,這種蟲子太惡心,我們可受不了。它們爬過的地方,都斷然沒法子要了。」
「哎喲,我們這不也是萬不得已麼。這要是差事能及時完成了,晚上能按時放值回家,我們也不至於暴露這種嗜好給外人,晚上回家照料一下小寶貝們就行了。」崔桃好脾氣地笑著跟管家打商量,「咱們都互相遷就一下,畢竟是你們先不按時繳納稅糧的不是?」
崔桃說罷就張望左右,問梯子怎麼還不來。
「若不然咱們直接把小寶貝丟上去吧?」王四娘提議道。
崔桃和萍兒連連點頭附和。
「三位,且緩緩,我親自去給你們找!」管家一溜煙跑了,沒多久回來了,他手拿著十張交子過來,「哎呦,可真巧了,我們員外回來了,一聽說還欠著官府的稅,好一頓罵我呀。崔娘子,還請收好!」
崔桃接過來,清點收好後,笑問管家:「不知管家可認識甘員外和萬員外的管家?還請您派人跑一趟,幫我們捎個話兒去,我們隨後就去那二位員外的府上。」
管家算是聽明白了,這三位祖宗要他提醒他們也乖乖繳稅。得了,還是趕緊提前捎話,讓他們做好准備吧,反正他這裡是應對不了了。
隨後,崔桃和王四娘、萍兒在只有不到兩炷香的時間,就把甘員外和萬員外家的稅糧也收齊了。
崔桃交差之後,就把借來的六小簍竹蟲還了回去。這東西可來之不易,營養價值高,炸著吃香脆可口。這些都是八仙樓花費大價錢從南方購買而得,就是專門給嗜好吃竹蟲的人准備,崔桃就不奪人所好了。
事兒辦妥貼了之後,崔桃便打算去王判官那裡討醬料的方子。她剛要往王判官的房間去,就忽見一名手拿著拂塵的老太監攔住她的去路,這太監身後還跟著兩名小太監,氣派得很,再瞧其衣著用料,應該是相當於宮中的總管太監級別了。
「隨咱家進宮。」羅崇勛轉身便走。
崔桃疑惑地跟著羅崇勛進宮,便面見了太後。
劉太後讓崔桃抬頭,打量她一眼之後,便面似慈祥地笑著誇崔桃模樣標致,但一雙眼卻銳利無比,仿佛把崔桃渾身上下都給看透了。
「我知你安排算計,躲離了你父親,故意留在開封府。你倒是厲害,竟能讓包、韓二人皆替你掩護。」
崔桃心驚了一下,忙跪地請罪,卻也不辯駁二句。因為她知道,劉太後斷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親自召喚她,必然還有後續。
第55章
「你可知罪?」劉太後冷聲質問。
崔桃馬上乖乖認罪, 並不辯駁或為自己解釋一句。
顯然這丫頭料到她此番找她是有別的事情,所以這罪認得很干脆,似乎很有自信她不會受罰。
劉太後悠悠地品了一口茶之後, 才再度開口評價崔桃:「你倒是個聰明的。」
「謝太後贊許。」崔桃忙謝恩。
「哎呦!」羅崇勛無奈地指了兩下崔桃,跟劉太後告狀道, 「瞧她, 倒真不客氣呢。」
劉太後笑了一聲,「是合適的人選。」
這崔桃剛見到她, 便能揣摩明白她的心思,萬般聰明, 便萬般難得了。
若人不夠聰明,應對不夠沉著冷靜,她反倒不放心。
「近來宮裡發生了一樁事, 你若查明白了,你父親的這道折子我親自為你批復。若不然,你怕是難順心如意了。」劉太後說話之際,羅崇勛便將崔茂的折子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大概掃了一眼奏折的內容後,也沒多意外。她料到崔茂歸家之後會憋不住氣,他若是能忍下了, 她才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只是沒有想到劉太後會關注到這件事, 若不然這關她本可以很順利地混過去。
女人看女人總是火眼金睛, 何況是從身份卑微的孤女一路爬到尊貴太後之位的劉娥,她那雙眼自然是比一般女人厲害百倍。在聰明女人面前,倒沒有必要去狡辯什麼,探其真正的所求,搔其癢處才行。
「妾定當竭盡全力。」崔桃保證道。
劉太後不再多言,擺了下手。
羅崇勛便帶著崔桃離開了慈明殿, 走了好長一段路後,他們就到了一處叫芝蘭殿的地方。羅崇勛告訴崔桃,這殿內一共住了三位豐嬪妃,分別是龔美人和賈美人,另還有一位虞縣君。
羅崇勛直接帶崔桃到了虞縣君的房中。
因為羅崇勛之前沒有特意提醒過,崔桃一進屋就看見一名披頭散發的女子佝僂地躺在桌下,免不得驚訝了一下。因為這女子是背對他們,崔桃也不確認這人是睡著了、昏迷了還是已經死了。
不過見這女子衣著不俗,明顯迥然於普通宮人的裝束,且這房間內四處安靜,不見任何其她宮人侍奉。崔桃猜測這一位八成就是虞縣君,而且人九成可能已經死了。
「煩勞崔娘子瞧一瞧,她怎麼回事。」羅崇勛高揚著頭,左咯吱窩夾著拂塵柄頭,雙手抱在胸前,語調散漫。
崔桃看一眼羅崇勛,繞到桌子另一側,卻也沒能完全見到這位虞縣君的臉,散亂的頭發遮擋了她大部分的面容,只看見有一個翹挺的鼻頭露出來。她雙手垂放在身前的地面,手背處屍斑明顯,人肯定是死了。
崔桃跟羅崇勛表示,她需要驗屍工具。
羅崇勛這才想起喊人過來,當即便有內侍將崔桃驗屍專用的木箱送來。
連她的箱子都准備好了,看來劉太後很想查清虞縣君的死亡緣故。
崔桃戴上手套,貓腰至桌下,輕輕地撥開了遮著死者面容的頭發。看清楚死者的面容之後,崔桃微微睜大眼。這位虞縣君生前應該姿容上佳,但此刻的死狀卻說不上好看了,甚至可以說非常嚇人。她雙目圓睜,眼口鼻都有血滲出,同時兼具了『七竅流血』和『死不瞑目』兩種情況。
可見角膜輕度渾濁,屍僵狀況較強,再結合屍斑的特點,初步估算死亡時間大概有三四個時辰,時間可能在今晨天剛亮的時候。死者脖頸後方有大片淤青,倆雙手的手腕外側淤痕比較明顯,臉頰有腫狀,唇和口腔有燙傷的跡像。從傷痕形狀來看,死者生前被人束縛折磨過。如無意外的話,她的雙膝處應該也會有淤青。
現在只是初步查探屍體的情況,細致屍檢需要脫衣,如今羅崇勛等內侍都在場。雖然他們都是無根之人,但畢竟虞縣君是皇帝的後妃,當這麼多人的面肯定是不太合宜。
崔桃從桌子下面退出來的時候,觀察到有一片干茶葉卡在桌腿與地面的縫隙中。
崔桃站直身子後,掃了眼桌上被擺放整齊的茶碗和四盤點心,略帶疑惑地望向羅崇勛。
「怎麼了?」羅崇勛發現崔桃的眼神,傲慢地質問她。
「現場被清理過。」崔桃道。
羅崇勛臉色微變,這才放下了原本抱在胸前的雙臂,犀利地打量兩眼崔桃。
「但如果案發現場被破壞,會影響很多重要的證據,很可能因此錯過了查找真凶的機會。」崔桃解釋道。
羅崇勛皺眉回瞪一眼崔桃:「查不出那是你沒能耐!太後剛剛的話你想必聽得很清楚,這案子你如果查不明白,你的事兒可就不會那麼好辦了。」
「羅都都知在太後身邊伺候多年,這宮中想必沒人會比羅都都知更了解太後的心思。」崔桃恭維道。
羅崇勛高揚起下巴,頗為自傲道:「這是自然。」
「那羅都都知應該很清楚,太後命我來此,是為了什麼。想弄清楚虞縣君的死因,就必須知道原本的現場情況。」崔桃接著道。
羅崇勛收起揚起的下巴,睨一眼崔桃,「難不得太後說你是個聰明的。」
「謝公公稱贊。」
羅崇勛聽崔桃又這麼不客氣地應承,忍不住嗤笑,「罷了,咱家就告訴你。你這麼聰明,自然該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亂說是會掉腦袋的。」
「省得。」崔桃應承。
「虞縣君仗著有幾分姿色,深諳茶道,能博得官家歡心,便屢次媚君惑主,進讒挑撥太後與官家的母子關系。今早太後順路來此,便訓教了她兩句,誰知太後離開沒多久,這人就死在桌底下了。
當時這屋子裡是有點亂,咱家瞧著礙眼,就命人拾掇了一下,卻也沒動別的地方,不過是清理了一下地面,規整了一下桌子。」
羅崇勛解釋得漫不經心,顯然對於虞縣君的死不甚在意,對於自己收拾案發現場的行為,也沒有內疚或後悔的意思,壓根不覺得有錯。
虞縣君這住所,正南朝向,屋子寬敞明亮,室內各色陳設皆嶄新精致,可見她頗得聖寵。雖如今她雖是沒有品級的縣君,可打眼瞧她住的地方,卻可以比過同殿其它兩位美人,該是很快也會被晉封為四品美人。如此得寵的妃子,在宦官羅崇勛的眼裡,竟然不是什麼有份量的人物。
「我要知道具體都清理了那些東西,原來的狀況如何。」
宮闈之內向來水深,崔桃不知全貌不予置評,現在她只管關注案情本身。
羅崇勛看眼身邊的年輕內侍,那內侍忙告訴崔桃,當時有茶碗摔碎在地上,桌上的點心盤子都打翻了很凌亂。
崔桃又細致問了多大碗,內侍惶恐地望一眼羅崇勛,似乎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羅崇勛又撇起嘴角看向崔桃,見崔桃目色波瀾不驚地瞅著他們,很冷靜地在等待他們訴說答案。本不打算令屬下道出實情的羅崇勛,突然改了主意,令屬下直說。
「這麼大的碗。」內侍用手大概比量了下,兩手之間的距離大概有一尺半。
崔桃面上淡然地點了下頭,心裡卻唏噓,那叫『碗』麼?他所比量的那直徑都可以算是缸了,小缸。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崔娘子好生查吧。」羅崇勛表示太後那裡還需要他伺候,轉身就要走。
「那這原本伺候虞縣君的宮人都在哪兒?我需要問她們話!還有我若在宮中行事,別人都不識得我,該如何辦?」崔桃問。
羅崇勛嘆了一聲麻煩,便留了他的屬下齊殿頭配合崔桃查案。
齊殿頭便是剛才跟崔桃形容碗如缸大的年輕內侍。比起羅崇勛,他不僅年紀輕,人長得清秀,態度也謙遜親和了不少。
崔桃跟齊殿頭表示,她要進行細致屍檢。
齊殿頭應承,帶屬下將屍體上方的桌子移走,隨即人就等在了外頭,讓崔桃有事可以喊他。
崔桃蹲下身來,將虞縣君屍身展平,掀開裙子查看她的雙膝,果然青紫了。雖然衣裳如今已經干爽了,但可見其衣裳的前襟褶皺較多,領口內側沾有兩片茶葉,胃部充盈。
再根據之前齊殿頭只言片語的形容,大概可以猜測到,這位虞縣君在生前,應該是被人按住後頸,擒住了雙手,被強迫跪在地上,灌了滿肚子的茶水。而且這茶水應該是熱的,所以才會造成唇和口腔的燙傷。
崔桃查看虞縣君的雙手,發現她指甲裡有些微白的粉末,正准備請齊殿頭給她弄一張黑紙來,就聽外頭有人通傳說皇帝駕到。
崔桃緩緩放下虞縣君雙手之際,聽到屋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以及齊殿頭慌張跪地的叩拜聲。
「你為何在這裡?」腳步聲乍然停下,隨後就傳來趙禎的叱問聲。
齊殿頭支支吾吾,倒沒說清楚。他大概是想表明他受太後的命而來,可如今這光景,又怕皇帝知道他受命於太後更加生氣,為了護主,便不敢隨便說話了。
「虞縣君怎麼了?」趙禎再度叱問,得來的還是齊殿頭的支支吾吾。
下一刻,門被狠狠地踹開,趙禎衝進屋內。
趙禎見到崔桃竟在這,先是一愣,隨即看到躺在地上披頭散發的虞縣君,一雙眼睛瞪得極,顯然被虞縣君的死和她的死相給驚嚇到了。
「虞娘子!」
趙禎喚了一聲,身體晃了晃,被身側內侍慌忙攙扶住了。
「這怎麼回事?」
素來好脾氣、說話溫和的帝王,在這一刻暴怒了,怒吼的時候臉色漲紅,眼裡透滿了悲傷,燃燒著怒火。
「人呢,伺候她的那些人呢!」趙禎陰冷地瞪著齊殿頭。
齊殿頭忙磕頭,請趙禎息怒,「小人也不知虞縣君因何有此狀,特奉太後之命,請崔娘子勘察虞縣君的死因,查出殺害她的真凶。」
靜默了片刻之後,趙禎突然冷笑一聲,「奉太後之命?」
齊殿頭應承。
在場的人基本上都能聽得出來,趙禎這一聲反問,其實不是在確認,而是在質疑,可以說他根本就不信。
趙禎轉頭再看一眼虞縣君的死狀,緩緩地閉上眼睛,命人安置好虞縣君的屍身,豈能就讓她這樣在冰冷的地上躺著。
趙禎冷聲命崔桃跟他出去。
這時候芝蘭殿的另外兩位美人也都現身了,一起給趙禎行禮。倆人隨後聽說虞縣君死了,都面露異色,瞧她們的表情,好似驚訝,卻也不是特別驚訝。
趙禎這會兒卻沒什麼好脾氣,斥二人都回房後,轉身便質問崔桃為何會在宮中。
崔桃就老實交代了她被劉太後請進宮的經過,但劉太後拿崔茂折子威脅她的事,崔桃當然不能說。
「太後素來看不上她。」趙禎沉默良久之後,跟崔桃再道,「我已經擬了折子,打算封她為美人。」
崔桃自然明白趙禎這話意味著什麼,他在再度表達,他懷疑劉太後下手殺了虞縣君。
半晌之後,趙禎沒聽到崔桃的回應,皺眉看她。他知道以崔桃的身份,是無法置評宮中的事,更無法去置喙太後的作為。但趙禎相信崔桃破案的能耐,在開封府有那麼多樁大案她都能得以快速破獲,這一樁應該也難不倒她。
趙禎將無關宮人都打發遠了,只將一命親近內侍留在身側。
「你父親參了開封府,要你歸家。」趙禎道。
崔桃聽趙禎也提這件事,不禁在心裡感慨,他真不愧是劉太後的兒子。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了,母子倆想問題都能想一塊去。當然這會兒,趙禎還不知道自己並非劉太後親生,一直把劉太後當親娘一般孝敬。
「這事我心裡很清楚。」趙禎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崔桃。
我理解你,所以做了通融,故而你該感恩效忠於我。
崔桃當即就把趙禎的話外之音給翻譯得明明白白了。
這對母子可真會打算盤,各自拿同一件事『要挾』她。但比起劉太後的打直球,趙禎的表達可溫柔了很多。不過兩位都是大佬,她哪一位都不好得罪。那如果非要她選擇一方得罪的話,她會選趙禎。別無他故,誰老實欺負誰,劉太後那可是個狠人。
當然這樁案子,其實不存在二選一的難處。
「官家心中似乎已有了懷疑的人選。」
趙禎不解崔桃為何在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剛剛表態還不夠明顯?太後素來看不上虞縣君!
「妾倒是覺得,事實非官家所想。」崔桃接著道。
「不管太後威脅過你什麼,朕可以保你安全無虞。」
趙禎咬了咬牙,特意用大場合才自稱的『朕』,意表他的承諾非常鄭重。
「她的死狀有多慘,你也看到了。她死不瞑目!朕定要為她伸冤,給她討個說法!」
趙禎憎恨自己偏偏在這一日離宮,沒能及時阻止虞縣君遭受劉太後的迫害。平日裡太後對他管東管西,他的朝政她要把控,他立誰為後她也要把控。念及孝母,他只能把能忍的都忍下了。如今他不過是尋了個終於能說些體己話的知心人,她卻又是看不上,竟把人逼死至此等慘狀。這還如何能忍?若再忍,他便枉為帝王,枉為虞娘子的良人。
「死不瞑目這種狀況,未必是一定有冤。」
「你這話何意?」趙禎以為崔桃要幫著太後說話,臉色立刻陰沉下來,質問崔桃的口氣也非常嚴厲。
人的眼睛是靠眼輪匝肌和上瞼提肌的作用,進行睜開和閉合。在死亡後,肌肉會呈現出死前的狀態。是否瞑目,取決於死者在死亡前是否收到了大腦釋放的信號,讓眼輪匝肌進行反應,將眼睛閉上。若沒有這方面的信號,人死後眼睛就會保持著睜開的狀態。
其實通過科學統計,『死不瞑目』的情況並不算非常鮮見。而且不同疾病情況下所導致的死亡,其『死不瞑目』的概率也不同。比如腦腫瘤的概率就會比較高,因為腦腫瘤很容易影響到神經傳遞,便會更容易阻礙閉眼信號的發出。
崔桃很遺憾自己不能把這一番話說出來,給趙禎科普一下。
崔桃只得換了個方式跟他解釋:「妾只是在說事實罷了,若官家不信,改日可以派人多調查一些身亡人的情況,必有不少自然病死卻還有死不瞑目的狀況出現。所謂的死不瞑目,不過是因為大家見過死亡的狀況太少,因對未知事不了解而覺得恐懼,說出來嚇自己也嚇別人罷了。
妾之所以說這些,是想勸慰官家三思,萬不能因這種狀況便武斷斷定了虞縣君的死亡原因。」
趙禎這才稍微消了些氣,「你懂得倒是頗多。」也不知她見過了多少死人!
趙禎沒有質疑崔桃對『死不瞑目』情況的解釋,對於崔桃的勸諫,他也能聽得進去。其實也恰恰是因為崔桃這兩句勸諫,讓趙禎意識到崔桃查案是憑事實考證據,既然不會因他是皇帝而討好,大概也不會因為太後的淫威而屈服。如今他恰恰需要的就是不畏強權的人,來徹查清楚虞縣君的死因。
「虞縣君眼口鼻流血,這種死狀符合砒霜中毒的表征。」崔桃表示現在調查的主要方向,就是今晨虞縣君在什麼時候的將毒入口,而導致身亡。
趙禎當即命人傳喚虞縣君身邊的人問話。
隨即便有內侍告知趙禎,伺候虞縣君的那些宮女和內侍都被太後給扣押了。
趙禎更怒了,怒令侍衛便是動用武力,也要把那些人給他搶回來。
崔桃勸趙禎息怒,她立刻跟齊殿頭打商量。
齊殿頭這便應承,立刻去辦了。
趙禎令內侍搬了把椅子來,他便坐在椅子上,親自監督崔桃查案。
崔桃則在這空當,折返回虞縣君的房中,收集了虞縣君的指甲微亮的白色粉末。然後她就在趙禎的面前,用銀針試探,可見光亮的銀針尖尖有微微犯黑的情況出現。
「她指甲裡沾了毒物?這是為何?」趙禎疑惑。
崔桃搖頭,表示她目前也無法明確判斷,先聽聽看虞縣君身邊人的證供再說。
隨即共有八名宮人和內侍被帶到了趙禎跟前。八人分列兩排,整齊地跪在趙禎跟前,所有人都啜泣著,其中有四名宮女哭得最凶,眼睛早已經腫了,可見她們之前在被劉太後圈禁的時候就一直處在傷心的狀態。
這四名宮女分別叫弦樂,弦歌,弦舞和弦畫,是伺候虞縣君最得用的四名大宮女。
趙禎讓她們四人痛快地說明白事發的經過。
弦樂:「今日一早兒虞縣君剛起床,婢子正伺候著給虞縣君梳頭,卻聽外頭忽然傳話說太後來了,虞縣君和婢子們便趕忙相迎。太後一見虞縣君,便說她、說她——」
弦樂說到這裡就哽咽住了,不知該不該去講接下來的事。恰巧在這時候,弦歌、弦舞和弦畫三人哭得更凶,直接帶動其余四人也猛哭起來。
旁觀的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來,她們這是委屈了,接下來肯定涉及重大內情,虞縣君必然是從太後那裡受了不少欺負。
趙禎眼睛裡噴著火,他卻沒有說話,而是他身邊內侍呵斥弦樂快講。
「你們盡管把所有內情都如實講出來,官家自會替你們做主!」
弦樂磕頭,繼續講述了接下來的經過。
「太後以姿儀有失為由,令虞縣君受罰,命人強押著虞縣君跪地認錯。虞縣君覺得委屈,那時候大家都剛起床,哪得時間令姿儀得體?憑虞縣君如何解釋都沒用,太後還叱虞縣君以下犯上,大不敬,命人給虞縣君掌嘴。又說虞縣君憑著擅茶道,便魅惑君王,罰虞縣君喝了一大碗茶水。」
玄月說到這裡,哭得更凶,已經泣不成聲。
一旁弦畫連連跟趙禎磕頭,流淚不止地解釋那碗有多大,那茶水有多燙。
趙禎聽得眼眶發紅,攥緊了拳頭。
「之後呢?」崔桃問。
弦畫伏地邊哭邊道:「之後太後就斥責了虞縣君許多該守規矩的話,說虞縣君竟不懂知錯就改,又命人灌了一碗熱茶給虞縣君。虞縣君暈了過去,婢子們見狀要去查看狀況,太後卻不准婢子們伺候照料她,命婢子們在外候命,三個時辰後才許入內。
三個時辰後,等婢子們進去的時候,就見虞縣君躺在桌下面一動不動了。婢子們靠近查看虞縣君的情況,便發現虞縣君已經、已經……」
「婢子便立刻前往垂拱殿,想要稟告給官家,卻不料被太後身邊的內侍瞧見了,攔住了我們,之後婢子等就都被關了起來。」弦歌接著弦畫的話說。
「求官家為虞縣君做主啊!」弦舞連連猛磕頭給趙禎,竟不過幾下子,便把額頭磕出血來。
趙禎猛然起身,直接撞翻了身後的椅子。他大邁步匆匆而去,隨行的內侍見狀,立刻追上,高聲喊著勸趙禎息怒,但似乎沒什麼作用。
片刻之後,沒見趙禎回來,崔桃便猜測趙禎應該是去找劉太後對質了,想來他們母子必要來一場大戰了。
崔桃如今身份微小,自然是無法插手去管帝後大戰的事。只去細問這四名丫鬟,當時她們在發現虞縣君身亡的現場情況如何。
「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弦樂停頓了下,緩了兩口氣,對崔桃補充說明道,「就是太後給虞縣君灌茶的大碗。」
她用手比量了一下,崔桃瞧她比量的比齊殿頭形容得還大,感覺直徑應該有兩尺多,更像缸了。
崔桃再確認問其余的七人,情況是否如弦樂所形容的那樣。
弦歌、弦舞和弦畫立刻點頭,表示確實如此。另外兩名宮女和兩名內侍反應了下,才隨之也跟著點頭。
「我看你們四人好像不太確定?」崔桃問道。
兩名宮女和兩名內侍忙解釋他們平常都是在屋外伺候,事發當時,他們人也在外頭,只是隔著門,依稀看看見了有個人躺在桌下,再聽當時站在門口的弦舞等人哭喊著虞縣君死了。他們就慌亂起來,要麼嚇傻了站在原地,要麼著忙地想去找人,又不知最應該去找誰,只得在原地打轉。
崔桃點點頭,再問弦舞等人當時現場可還看到什麼別的情況。
弦舞接著告訴崔桃,當時桌子上擺放的幾盤點心也都打翻了,總之桌子那裡很凌亂。接著又形容了虞縣君身亡時的狀態,跟崔桃所見的情況差不多,背對著門的方向,卷縮躺在桌下。
至於其它的地方,弦舞表示她們也不知道了。
「婢子們發現虞縣君身亡都怕極了,顧不得去看太多地方,只想著快點去告訴官家。」弦舞說罷,還是忍不住地痛哭,難受虞縣君死得慘。
弦畫抱住弦舞,拍拍她的後背,然後向崔桃道歉,請她見諒。
「虞縣君是極好的人,平日裡沒少照顧婢子們,從沒把婢子們當卑賤之人看。有一次弦畫在外犯了錯,衝撞了羅都都知,還是虞縣君出面力保,跟羅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才得以保住弦舞的命。」
崔桃應承,表示理解,又掏出自己身上的帕子遞給弦舞。
弦舞忙道謝,用帕子擦拭腫得不行的眼睛。
「回頭若能得冰就敷一下,不然就用涼井水沾濕帕子敷一敷,不然明天早上你這眼睛怕是睜不開了。」崔桃囑咐道。
「多謝崔娘子。」或許也是因為崔桃送帕子又好心囑咐的緣故,弦舞對崔桃沒有之前那麼生疏了,噗通跪地,抓著崔桃的衣裙,磕頭懇請她一定要秉公查案,為虞縣君的死鳴冤。
「你們可清楚你們要面對的人是誰?」崔桃扶起弦舞,令她們都不必客氣,隨她一起坐在石階上說話即可。
幾個人跟著崔桃並排而坐,與之前的狀態相比,又稍微放松了些。
「自然是知道,太知道了,也知道這一遭後,我們怕是都會性命不保。」弦樂嘆道。
弦舞點了點頭,「可我們不能辜負虞縣君,她待我們那麼厚道,如今卻這般受盡折磨後慘死,若我們為了保命,便背叛於她,活著虧心,死了更無法面對她。再說我不信這世道就真沒有公道了,那麼明晃晃的事,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發生,難不成還要顛倒黑白麼!」
「那太後的人將你們控制起來之後,可有威脅過你們什麼?」崔桃再問。
弦樂和弦舞等人都沒料到崔桃居然敢這樣問問題,直接用『威脅』二字形容太後。
她們互相看了一眼之後,再看崔桃都有敬重之意。
「自然是威脅過,不許我們亂說,否則沒命活!」弦舞道。
崔桃點了點頭,她拍拍衣服起身,囑咐她們如果有特別的事情想起來了,可以再來告訴她。
崔桃復而進了虞縣君所住的房間,裡外四處查看了遍。
這位虞縣君想來是一位才女,書畫造詣頗深,屋子裡掛了很多她自己繪制的畫作,或是仙鶴,或是松竹、荷花,每一幅畫都頗有氣韻。鶴自然不必說了,姿態高貴,仙氣十足。松則立於懸崖之上,風姿傲骨。荷盛放於塘中央,花徑筆直,濯濯不妖。再觀其畫上的題字,也頗有根骨。偶有兩幅可見有兩行不一樣的字跡,想來出自趙禎之手。
也難怪趙禎會寵愛虞縣君,若換做是她,她也喜歡虞縣君這種有貌又有才的女子。
崔桃隨後還在虞縣君的房中看到了棋盤,古琴,桌案上有許多男人常看的書,甚至還有復雜難懂的數理。
這位虞縣君,也算是全才了。
「可惜。」崔桃指尖劃過琴弦,隨即弄出一聲琴音。
她感覺到身後有腳步靠近,回頭看一眼,見是趙禎紅著眼睛回來了,忙行見禮。
「是可惜。」趙禎應一聲,盯著那古琴久久不能回神。
「官家和太後理論清了?」崔桃的問題很大膽。
趙禎瞪一眼崔桃,「你心裡是不是在笑話我很無能,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官家多慮了,自古保護不了自己女人的帝王可太多了,比如唐玄宗便保不了楊貴妃。我若是笑話,那些帝王都笑話不完了。官家這件事與他們相比,微之又小。何況孝字當頭,情有可原。」崔桃跟趙禎表示,這方面她跟趙禎有同感,她上面也有一位合不來的至親。
趙禎知道崔桃說的是崔茂的情況,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想到他們竟同命相連了。
「你父親的事我會幫你。父權再大,大不過君權。但這件事,你也要幫我。」趙禎已然把崔桃當成朋友一般對話了。
「今兒這天可真熱啊。」崔桃望向窗外還沒有落山的太陽,感慨道,「這會兒在外快走幾步,都會鬧得滿頭汗。」
趙禎蹙眉,不解崔桃為何突然有這樣的感慨。
「官家慎行慎言,此事切勿再與太後正面衝突了。」崔桃勸道。
「你到底何意?」趙禎不解地質問崔桃。
「因為人不是太後所殺,不過太後刁難虞縣君的情況確系屬實,手段——」崔桃嘆了聲,「也不過是宮中常用的手段。」
趙禎吃驚地瞪著崔桃,倒是不喜歡她形容地『常用』,可細想起來,宮闈之內的陰私不正是如此?確實是常用的手段。只是崔桃從未入過皇宮,如何對這裡的情況了解得如此清楚。
「你——」
「不難啊,一進這皇宮,四處看看,再多聽聽,觀言觀行,便能知道很多了。」崔桃道。
趙禎:「……」勉強算是個解釋吧。
崔桃隨即告訴趙禎,這案子若想證據確鑿,卻不能急於這一時半刻了,現場都被破壞了,想找新的證據只再等等了。總之,今天肯定破不了。
趙禎隨後聽崔桃低聲嘀咕了幾句,眉頭越蹙越緊,隨即眼中閃過萬般驚訝之色。
「你說的——」
「是與不是,靜觀發展。」崔桃對趙禎行一禮之後,便從芝蘭殿離開,走了沒幾步,就被太後的人又請回了慈明殿。
瞧太後臉上余怒未消,便可猜到她剛才跟趙禎吵得很不愉快。不過太後卻沒有刁難崔桃,只是問了她調查的進度,聽崔桃說還要再等一等,她倒是沒有過多去問細節,便允了崔桃可以先回開封府。
羅崇勛特意送崔桃出宮,並且特意用濃濃的威脅語調警告崔桃:「崔娘子可不要辜負了太後對你的厚愛!」
「羅都都知可不要太囂張。」
「你說什麼!」羅崇勛完全沒有想到崔桃居然敢這樣指責他,霎時瞪圓了眼睛,狠狠盯著崔桃,甚至有抬手要打他的意思。
「此系善言。」崔桃對羅崇勛行一禮,便轉身翩然而去。
羅崇勛還從沒有見過敢在自己面前這麼囂張的小丫頭,轉頭就去太後跟前告了狀。
他定要這小丫頭後悔她剛剛所言!
崔桃出了宮之後,便急忙忙直奔韓琦家,門兒都沒走,翻牆進去的,直奔韓琦的書房。
這會兒天色大黑了,看起來就是一個人影貓著腰,鬼鬼祟祟的。
崔桃剛要去敲書房的門,突然覺得脖子一涼。
這觸感明顯像是冷兵器!
崔桃馬上舉手投降:「大人,是我!刀下留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29
第56章
淡淡的冷檀香隨著夜風拂來, 崔桃很確定身後的人就是韓琦。
脖子上的涼意還在,他在聽她表明了身份之後,卻還是沒有撤離的趨勢。
這刀架脖子的滋味可不那麼美好, 要是一不小心沒站穩,跌一下, 可就是血如泉湧了。即便算在開玩笑, 那這玩笑未免也有點過火了。
當初崔桃之所以覺得韓琦更適合她,最多的原因就是因為『知』,他夠聰明,他知她如何,所以不會如何, 讓你不必特意去為解釋和證明自己而覺得心累;也不必因擔心你的職業和經歷的與眾不同, 而令他心有芥蒂,總會誤會質疑你。
兩個人之間的相處,一要信任,二要懂你, 這樣才會舒服。比如呂公弼,一不信任她,二不懂他。再比如韓綜,從頭到尾真話假話讓人分不清楚,總是要費腦殼去分析。
如果兩個人的相處比一個人還累,便不如一個人。
豐富的快穿經歷給了崔桃很多正面的東西, 讓她擅長了非常多的技藝,卻也有負面的東西。比如她對於人的選擇, 特別是另一半的選擇,有極高的考核標准,甚至會無時無刻不在心裡根據其行為舉止而進行考量評分。
今天韓琦架刀遲遲不撤的行為, 直接拉低了崔桃心中的評分,先降個二十分為敬,再來一個『倒拔垂楊柳』。
崔桃閃身一躲,確定脖頸離刀之後,她仰身去捉身後人的腰,忽聽韓琦低聲說了一句『給你的』。
倒拔的動作還沒有完成,崔桃及時收住了『摧韓』的辣手,但傾斜的身體卻直挺挺地後仰往韓琦身上撞。
韓琦怔了下,輕攬住了崔桃的腰,及時扶住了她。
背與胸膛的相貼合,能清楚地感覺到彼此身上的溫度,清新蘭香和冷檀香味兒交錯沁在四周。
韓琦的呼吸就在崔桃的耳後,若有似無地掠過耳際,給崔桃帶來癢意。
「我不小心沒站穩。」崔桃馬上挺直身子站好,為自己的失誤判斷而感到內疚。
她轉過身來,跟韓琦輕輕鞠了躬,跟他說了聲道歉。
韓琦盯著崔桃光潔的額頭,淡淡勾起了嘴角。
崔桃撩了一下鬢角的碎發,才抬頭瞄韓琦一眼,目光正好撞進他的眼眸裡。
「怎麼鬼鬼祟祟的?」
「這麼晚了,我一個寡女突然上門找孤男,若被認識的人不巧看見了,只怕會污了韓推官的清名。」
原來是在為他著想,不過剛才她後仰那動作可不太友好,但這恰恰是他想要的。
「聽說你突然被召進宮,可有事沒有?」韓琦推開房門,引崔桃入內。
韓琦的書房算是個套間,外有一個小廳,可以應酬賓客。穿過檀木雕花的月亮門後便是內間,這才算是正經書房,擺著桌案書架等物。
如今外間並沒亮燈,只內間裡頭的桌案上亮了兩盞油燈。
看書寫字光線太暗了自然不好,但在外間能借著光線依稀看見的地方,他就省下了燈。可見他不是奢華浪費之人,但該花錢的地方他也會花。
崔桃這會兒借著光線才看清楚,韓琦手裡拿的是一把扇子。白玉為骨,色澤盈潤,瞧著就是頂不錯的東西。雖然扇子合上了了,但是扇面依稀能夠看到有點點粉紅,崔桃當即就猜到了那花樣可能是桃花。
「這是送我的?」雖然剛剛韓琦已經道明了是送她的東西,但是崔桃還是假裝驚喜地再問了一下。
韓琦應了一聲,就把扇子給了崔桃。
玉扇骨冰涼,扇柄的邊緣有棱角,怪不得剛剛扇子的邊沿觸碰到她脖子的時候,給她一種冷兵器的感覺。也是剛好把握好角度了,才會讓她誤會。
這個韓琦,有點意思……
這玉自然不是崔桃所見過的最絕品之物,但她知道這是以韓琦目前的身份和能力來說,已經是能夠弄到了最好的玉了。
東西價值如何不緊要,最緊要的是心意無價,還有他那份兒跟自己一樣在謀心的聰明勁兒。
崔桃把扇面打開,果然見上面畫著幾枝粉紅的桃花,不同於大多表達意境的水墨畫,這上面的每一朵桃花都粉而鮮薄,仿若真花開在扇中,仿佛風一吹就讓人感覺這些花瓣就會抖動一般。
這種扇面,一般都會在側邊題詩或題句。他這個倒是沒有,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桃』字。字不似韓琦平常的風格,少了些犀利,偏溫柔圓潤一些,正襯這桃花的景兒,顯得柔和美好。
「好看。」崔桃歡喜地品鑒完扇面之後不禁贊美道。
雖然沒有用到什麼華麗的辭藻去形容,但這種發自內心地單純感慨,反而讓人聽起來更為真誠和直抒胸臆。
「卻只有『好看』?」韓琦故意問她。
「也不是『只有』,是都好看。」崔桃目光隨即從扇面移到韓琦的臉上,逗他道。
她在說,畫扇面的人也好看。
韓琦一向不太喜歡別人直白地誇他的臉,大概在年少時聽過太多同齡人以容貌為玩笑勸他不必太過用功讀書,便心生了抵觸之意。但崔桃的贊美,不論是誇他哪裡,他都喜歡。
韓琦愉悅地勾起嘴角,去給崔桃倒了茶,又問她可吃飯沒有。
「當然沒有啊,肚子餓的癟癟的,一進宮便是拜太後,拜官家,看屍體,查這查那,跑斷腿。我出了宮就直接來這了,怕你知道我進宮的消息,擔心我。」
崔桃形容的時候,略有點誇張的成分在,自然是為了讓韓琦心疼她辛苦,多給她弄點美食。
韓琦便喊來了張昌,卻沒讓張昌進門,只隔著門打發他去張羅飯菜。這一點上,也是為了遵從崔桃的意思。
崔桃怕污了他的清名,韓琦反倒是考量到有朝一日崔桃還是沒看上他,卻不能今日的相處而因此壞了她的名聲。
他雖然十分信任張昌,但人的這張嘴說不好什麼時候就失控了。他還是不希望有一絲絲差池存在,盡量為她好。
崔桃把在宮裡遭遇的事兒簡單講給了韓琦聽。畢竟涉及到宮闈內的一些陰私毒辣的手段,崔桃本來還覺得以韓琦的年紀,應該會感到吃驚。
卻見韓琦一臉波瀾不驚的模樣,崔桃倒不禁好奇韓琦怎麼這麼淡定,他是從哪兒長得見識?
「比起呂後的人彘,這不算什麼。」
韓琦見崔桃把茶喝完了,又為她倒了一杯,動作依舊斯文儒雅,那握著壺柄的手好看到犯規。
看來這『看書多』這話真不算是借口了,書富如海,只要書讀得夠多就不怕沒見識。
「不往前說,只多看兩眼開封府近幾年的案卷,也可知行殘忍之道的大有人在。太後此舉正如你所言,不過是宮中普通尋常的陰私手段罷了。」韓琦接著嘆道,「劉太後是有謀之人,她若有心殺虞縣君,不會如此落人口舌。」
在韓琦看來,劉太後反而是容得下虞縣君的,不然憑就劉太後那雙銳眼,早在虞縣君當初有受寵苗頭的時候,便會暗中處置了她。
劉太後能輔佐年幼皇帝登基,穩控朝政十余年,且令國祚昌隆,絕非等閑女流之輩。她放眼所在的是朝堂、皇帝和大宋。若她真想跟後宮的一個小妃子計較,多得是讓人抓不到把柄又能無聲處置人的手段。
崔桃點點頭,也贊同韓琦的說法。連太後身前的內侍都不把虞縣君放在眼裡,甚至對於虞縣君身死直接表露出漠視,都不屑於加以掩飾。
可見這虞縣君便是真被大家真認為死在太後的手裡,太後那邊也不會太過在意。
劉太後之所以特意將她召入宮中徹查虞縣君的死因,其本意是為了趙禎,她在乎自己跟趙禎之間的母子關系。
「明日去宮裡,可去一趟太醫院,或有蛛絲馬跡。」韓琦提議道。
「我一個人在宮裡,六郎放心得下我麼?」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好像她是個小可憐。
「你會應對自如。」韓琦笑了一聲。
崔桃跟著笑了笑,不否認,憑她的能耐在宮裡自然也能混得開。
「若真有事,你便大聲哭喊,事情便會迎刃而解了。」韓琦道。
「這又怎麼說?」崔桃疑惑地問。
韓琦但笑不語,似乎故意要給崔桃賣這個關子。
崔桃還真好奇了,莫不是韓琦還能把手伸到後宮裡不成?她明天倒要見識見識。
熱騰騰的飯菜來了。
韓琦只讓張昌把食盒放置門外,他親自取來為崔桃擺在桌上。
菜有澄沙團子、醬豬耳,還有她頗為愛吃的八仙樓炙雞。隨後又有方廚娘送來的玫瑰糖蒸乳酪,酥炸羊排,鹿筋面,另還有一盞冰添了些蜜漬梅花的冰鎮竹葉酒。
自釀的酒略有些濁,酒湯呈白色,添了蜜漬梅花之後,一攪拌,朱色梅花懸於表面,白梅肉沉在底中,頗有幾分雞尾酒的感覺。
竹葉酒有竹葉的清新味兒,如今再添了梅香,冰鎮過後還會增加甜度,喝起來便是清香四溢,清甜滿口。
鹿筋面是上次她們在韓琦這裡吃全鹿宴的時候剩下的老鹿筋,經方廚娘泡過整整三日之後,紅燒燜爛,軟軟彈彈,再添湯加了青菜煮面了。
啃一塊香酥炸羊排,嘴角還沾著油,便去吸溜一口清湯鹿筋面,醬豬耳和澄沙團子也要照顧到,再扒下一個炙雞腿大口啃肉,復而再來一口酒,有種『我欲乘風歸去』的酣暢感覺。
崔桃吃得剛剛飽的時候,好像意識才回籠有了理智,想起來韓琦還在這屋裡。
發現自己的手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方帕子,崔桃用帕子擦了下嘴,然後輕輕小聲地咀嚼著嘴裡剩下的東西,轉動眼珠,搜尋屋裡的韓琦在哪兒。
他剛剛的存在感怎麼那麼低呢?
「吃完了?」
韓琦突然出聲,崔桃嚇了一跳,回頭看他。
「有沒有人告訴你不要在人背後說話?」崔桃隨即打了個嗝。
「沒有,不過現在有了。」韓琦掃了一眼桌上所剩無幾的飯菜,問她吃飽沒。
「都吃干淨,就飽飽的了!」崔桃又起了筷子,把剩下的菜都塞到肚子裡去了。
韓琦就坐在崔桃斜對面,聽她吃完後,又打了兩聲嗝,便問她怎麼了。
倒是不怕她能吃,就怕她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好像剛才因為被你嚇到了,氣兒不順才打嗝。你再嚇我一下就好了!」崔桃示意韓琦趕緊嚇她。
韓琦無奈地笑著嘆:「你吃了這麼多,真沒事?」
「我的飯量六郎應該有所了解,今天餓得有點狠了就多吃那麼一點點。」崔桃隨口一問,「怎麼,六郎還嫌棄了呀?」
「嗯。」韓琦應承。
崔桃驚訝地看向韓琦,她以前真沒看出來韓琦會在這方面有意見的。
當然她剛剛吃飯的形像,按照古代女子的禮儀約束而言,是有些不太雅觀。應該說以前也不太雅觀,現在比以前更不雅觀一點點。因為她在很餓的情況下,餓死鬼的氣質就很容易跑出來了。
崔桃喝口茶,又擦了下嘴,便起身跟韓琦告辭。
韓琦看一眼桌上被遺留的玉扇,提醒崔桃忘記拿了。
崔桃不解地看向韓琦:「還用拿麼?我這人最愛的就是吃,六郎都這麼嫌我了,我們還有必要在一起麼?」
韓琦睨兩眼崔桃。
「看我干什麼?」崔桃略有點不爽回看一眼韓琦,嘴巴努起,掐腰。
「不打嗝了。」韓琦道。
崔桃:「……」
哦,是不打嗝了,她倒是忘了這茬了。
在崔桃的認知裡,正常她打嗝要讓對方嚇自己的情況,都是對方忽然拍一下她的後背,或者是突然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對她「啊」的大叫一聲。
像韓琦這種用溫和的態度『驚』她一下的,她還是頭一次見。
他還以為韓琦是想調|教一下她吃飯的儀態問題,所以想反過來嚇她一下。
「莫非真以為我會嫌你?」韓琦將玉扇拿起,遞向崔桃,「你最落魄的樣子我都見過,這算什麼。」
這句話這崔桃乍然想起她剛重生回來的時候,蹲著臭烘烘的大牢,並且枯瘦如柴、披頭散發、大半個多月沒洗澡……
韓琦說的沒錯,他見過她最落魄的時候。
不過,好像也不是那麼比的。
「那會兒你又沒對我有別得意思,這不是後來干干淨淨了才被看上。」崔桃嘟囔道。
「那時是沒有,可現在有了,再回想那時的你,亦有了。」
韓琦舉了半天的胳膊,見崔桃還是沒接下扇子,便拉起她的手,直接將玉扇塞入了崔桃的手中。
沒想到回眸再看崔桃的時候,崔桃正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六郎對我真好。」
崔桃見韓琦要抽手回去,忙用手攥住了他手指。
今兒她被狗男人利用她的『弱點』謀心兩遭。
行吧,算你夠聰明,給你個官方認定:拉手手。
韓琦怔了下,隨即就握了回去。
崔桃的手指纖細而柔軟,觸感滑嫩,頃刻間幾乎令他潰不成軍。
他謀心之思再多,也沒有她這樣簡單拉一下手來得擊潰的效果顯著。
崔桃還故意撓了一下韓琦的掌心,像羽毛搔癢一樣,逼得韓琦蹙起眉頭。
韓琦緩了片刻後,對崔桃淡聲道:「我送你回去。」
「還是不了吧,被別人看到不大好。」
韓琦便取來剪刀,直接將屋內的羅帷剪下了兩塊,遞給崔桃一塊。
崔桃便遮上了面。韓琦隨後也遮面了。
倆人彼此都蒙著藏青羅帷,只露出一雙眼去看對方,相視時不禁笑起來。
崔桃把她左手握著的玉扇拿到了右手,因為正好是左手跟韓琦牽手,她的這個動作自然是跟韓琦的手分開了。
倆人剛出宅子的時候,崔桃謹慎地探頭看看左右,確認街上空蕩蕩沒有別人之後,她小跑著追上韓琦,左手順勢就把手湊到了韓琦的右手旁。
倆人隨即十指相扣,肩並肩同往開封府去。
到了開封府後門,韓琦就囑咐崔桃回去好生休息,並特意說了一句不許再喝酒。
崔桃愣了下:「六郎怎知我想喝酒呢?」
「才剛用飯的時候,便只有一盞,你沒盡興。」韓琦道。
崔桃沒想到韓琦居然連這都察覺到了,除了說明他聰明細心之外,是不是也在說明,她吃飯的時候他一直在偷偷看她?
「非束著你,只是你明日進宮,腦子清醒點為妙。」韓琦接著解釋道。
「嗯。」崔桃甜甜笑著應下。
韓琦欲松開拉住崔桃的手,崔桃卻不肯松,挽留地勾住他的手指。
韓琦心中一動,墨眸凝視著崔桃,似有話要說,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崔桃大略能猜到他想說什麼,成婚這個話題確實還是該等一等的。
「六郎睡個好覺,等我明天從宮裡回來了,我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六郎府上包粽子。我要給六郎包一個最大的,吃幾頓都吃不完的那種。」
後天就是端午節了,韓琦沒家人在京,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也沒有,正好可以湊一起過節。
韓琦不禁笑,她這時天真爛縵的模樣,更易令人情生意動,難以割舍了。
「好,我等你。」韓琦撫了一下崔桃的臉,一如上次那般克制,只是輕輕地碰一下,實則不過是碰了崔桃臉上的羅帷罷了,「去吧。」
崔桃跑到開封府後門,轉頭看著還站在原地的韓琦,讓他先走。
韓琦則讓崔桃先回府。
「六郎已經送我到這了,也該我目送六郎回去。」崔桃堅持道。
韓琦淺淺一笑,便轉身踱步往回走,起初步伐有些緩,隨即才加快。因一直沒有聽到身後關門的聲音,韓琦便也沒再回頭。
若回頭了,怕是難回家了,便是跟崔桃在彼此相望一夜,也是甘願的。
崔桃卻不知韓琦走短短那麼一截路想那麼多。等目送韓琦的身影消失了,她便關上了門,握著手裡地玉扇歡快地跑回荒院。
夜色不算早了,王四娘和萍兒對坐在涼亭之中,倆人都手托著下巴,不時地點頭打瞌睡。
崔桃開關院門的時候,萍兒先醒了,忙喊一聲。王四娘跟著醒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趕緊跟過來。
「怎麼樣?在宮裡沒事吧?怎麼這麼晚回來?宮中可有人難為崔娘子?」萍兒立刻問了一大串問題。
王四娘特關切地打量崔桃,好像擔心她缺胳膊少腿一樣。
「沒事,不過是太後讓我查一樁案子。」崔桃讓她們不必操心,趕緊都回屋睡去。
「可吃飯沒?我們在鍋裡給崔娘子留了飯。」
萍兒說罷,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她跟王四娘其實親自做了飯想給崔桃留,但嘗過之後發現只是勉強入口的程度,實在拿不出手,就去外頭酒樓買了些好吃的菜給崔桃備著。
「吃過了,有熱水讓我沐浴即可。」
王四娘不疑有他,立刻去給崔桃准備熱水去。
萍兒卻有幾分疑惑,問崔桃吃得可是御賜的飯食。見崔桃否認後,她再度不解問:「那是先在外面的酒樓用完飯了,才回來?」
「算是吧。」崔桃應承。
萍兒看向崔桃手裡的玉扇,「這也是路上順便買的?」
「別管怎麼來的,總之你們清楚這可是我的寶貝,你和王四娘一丟丟都不許碰,知道麼?」
萍兒忙乖乖點頭,隨即就囑咐了抬水過來的王四娘一句。
崔桃特意展開扇子,給她們扇面上的桃花,「怎麼樣,好看麼?」
「好看,太好看了!這桃花怎麼這麼逼真呢!」王四娘伸長脖子湊近了,再往前一點大概會親到扇面上去。
崔桃馬上收起來,背到身後保護起來。
王四娘和萍兒在崔桃沐浴的時候,來人坐在石階上嘀咕崔桃這個情況不大對。
「那畫一瞧就像是出自大家之手,卻剛好應了崔娘子的名兒,又像是特意為崔娘子所作。」萍兒分析道。
王四娘嫌棄她一眼:「你就直接說,你覺得崔娘子有情郎了不就行了?」
「我可沒說!這話你也不能亂說!」萍兒忙警告王四娘道。
「知道,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王四娘好事兒地碰了一下萍兒的肩膀,「不過我倒覺得,送崔娘子扇子的人應該是韓二郎,就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兒。那玉一瞧就值錢,又桃子有桃花的,也像是他曾說過的話。」
萍兒頓時難受起來,跟王四娘立刻表示她要回房睡覺。
王四娘早料到萍兒會這般,好一頓掩嘴偷樂。
次日,崔桃和王四娘坐在涼亭內吃著早飯,就見萍兒紅著眼睛從屋裡走出來。
「怎麼了這是?」崔桃問完之後,便咬了一大口酸餡,邊吃邊疑惑地打量萍兒。
「從今天開始,我要斬斷情絲,斷了一切不該有的念想!」萍兒鄭重地站在崔桃和王四娘面前,嚴肅發誓道。
崔桃把手裡剩下的酸餡吃完,忽然想起什麼,又拿了一個叼著在嘴裡,趕緊跑出了院子。
王四娘吃了倆酸餡後,見萍兒還站在那裡不動,納悶問她:「你還愣著作甚?來吃早飯啊。」
「我說了這麼重要的話,你們都沒聽到?」萍兒疑惑不解,「是我說得不夠大聲麼?」
「吃飯。」
王四娘塞了一個酸餡到萍兒的手裡,告訴她瞎尋思那些事兒,都不如吃飯來得實在。
「我是看透了男人,見你這般倒是不奇怪。崔娘子那是聰明得能把男人耍得團團轉的人物,你這點事兒更不值當她費口舌了,人家一會兒還要進宮辦大案。」
萍兒低頭默默咬了一口酸餡,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三人之中唯有她看不開,更有了病似得,還由著自己有病,幸好她現在下了決心。
「真決定了?」王四娘問。
「決定了!」萍兒口氣堅決道。
王四娘嘿嘿笑:「其實昨晚上我是故意逗你的,肯定不會是韓二郎,崔娘子可看不上他。」
萍兒:「……」
……
崔桃從屍房取了三把刀具之後,便跟著接她來的齊殿頭進宮。
這次崔桃剛在芝蘭殿現身,龔美人和賈美人便也都出現了,打量崔桃之余,又跟崔桃打聽虞縣君的事。
兩位美人好話說盡,還拿了金釵玉環賄賂崔桃,好一番稱贊崔桃。
崔桃臉皮厚地謝過兩位美人的恩賞之後,卻是嘴嚴地什麼信息都沒透露,反倒從倆人口中問出了那虞縣君的諸多情況。
在一年之前,虞縣君的身材還是略胖的,模樣遠不如現在好看。雖然舞跳得也不錯,算是個靈活的胖子,可終究是沒有那婀娜的身軀舞動起來吸引人。
「半年前她人突然瘦了下來,出落得越發美貌,這才在宮宴之上引得了官家的注意,有了後來的寵愛。」龔美人道。
「那她得寵後,脾氣如何,可有恃寵而驕,待二位美人態度不好?」崔桃再問。
龔美人和賈美人互看了一眼。
「崔娘子倒真敢問,我們哪能亂說亡者的壞話。」賈美人嘆道。
「這算什麼壞話,不過是實話實說。二位若誰提供重要線索,有助於破解虞縣君的死因,我定向官家和太後陳明功勞。」崔桃道。
龔美人和賈美人都有些猶豫,宮中人都心思重,習慣了謹言慎行。照常理來說,這種問話她們絕不會老實交底的。便是如今這屋中只有她們三人,卻也是不敢隨便亂說的。
不過她們倒是見識了這位崔娘子的厲害。昨日便受官家的器重,在這院中查證情況,官家親自坐鎮看著,她也能從容自如,並且被太後兩度召喚了過去。
還聽說她一張口,就說了大家都不敢得罪的羅都都知給氣著了。可有趣的是,昨天羅都都知跑去跟太後告狀,反被太後給訓斥了,至今還跪在慈明殿外受罰。
她們怎麼說也是四品美人,開封府的推官見了她們,還得行敬禮呢。崔娘子如今卻也是能從容應對她們,話也是真敢說,可見關於她的傳聞屬實。
「那便為了死去的虞縣君早日瞑目,我們就說說實情。」
賈美人和龔美人隨即告訴崔桃,虞縣君這個人其實性子不壞,但也不能說她是個好脾氣的人。因飽讀詩書,才華不俗,出口便成章,性情也比較真,待人不算壞,也算是個重情義的人,但張口刺人的時候卻也是狠辣的。誰要是被她看不順眼了,譏諷兩句,心寬的不計較也就罷了,但凡有那麼點小心眼的,都要氣一陣子。
「起初我們是有些不適應,但跟她相處久了,都知道她就是這性兒,所以她說話刺人的時候,我們便笑笑就過了。」
「那宮裡可有人因此記恨她?」崔桃再問。
「記恨倒不知,不過她因此得罪了人肯定是有的。當初她為了保身邊人,連羅都都知都敢吵,你便知她嘴巴厲害起來多不管不顧了。」
龔美人說罷,便嘆了口氣,唏噓虞縣君這性兒若在宮外,指不定還混得開,還會有人敬她是才女,但在宮內真真就是吃虧的性子了。
「那她近半月以來,可有什麼異常之處,跟以前相比?」
倆人思量了會兒。
龔美人說虞縣君似乎比以前更有脾氣了,不過人家也有耍脾氣的本事,畢竟近些日子她越發受官家寵愛了。
賈美人則說虞縣君似乎有點精神不濟,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分神不聽。
「這你就不懂了,哪裡是精神不濟。」龔美人抿嘴笑一聲,眼神意味深長,跟賈美人小聲道,「官家晚上不是常來麼,白天自然不濟。」
賈美人恍然,連連點頭表示是這個道理,隨即又推了一把龔美人。
「你瞧你,亂說什麼,崔娘子還待嫁呢。」
「無礙,屍都驗多了,還有什麼不明白。這男人大多都喜歡女人欲拒還迎,若有似無的勾著他,人前要貌美、多才、端莊又正經,人後則只要一點就夠了,要多不正經就不正經就好。」崔桃看似順嘴叨叨一句,實則為了感謝倆人提供線索,「多謝二位美人了,消息都很有用。」
崔桃說罷便告辭去了。
賈美人和龔美人面面相覷。
「有道理啊。」
「可惜我私下裡便就是放不開。」賈美人嘆道,她自小接受的淑女教化,要她做不出來太不正經的事,「咱倆得好好學學。」
「對,要學。」
……
崔桃又把問過兩位美人的話,重新問了弦樂、歌、舞、畫四人。她們倒是不覺得虞縣君近來有脾氣不好或精神不濟的時候。
「虞縣君正得寵,每日都心情很好,偶爾精神不濟,想來是沒睡好的緣故。」弦樂給出的解釋,跟龔美人的猜測一樣。
崔桃:「那虞縣君半年前是如何做到突然瘦下來了?」
「進宮三年,再不得寵便人老珠黃了。虞縣君也是狠了心,管住嘴,每日多餓著,才終於瘦了下來。」弦樂道。
崔桃又問四人,虞縣君的身體如何,四人皆表示沒有任何問題。
崔桃隨後聽了韓琦的建議,去太醫院調看虞縣君進宮三年來的脈案。第一年一次,第二年兩次,因得了風寒才會請太醫診脈。從去年十一月開始,她的請脈次數變得頻繁了,但每次都是以調理脾胃為理由在下藥。從時間上推算,虞縣君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瘦了。
崔桃發現給虞縣君診脈的共有兩位太醫,前兩年是一位曲姓的老太醫,如今已經告老歸家了。如今這位也姓曲,是那位老太醫的兒子。
崔桃叫來這位年輕的曲太醫,質問他為何每次都給虞縣君開調理腸胃的藥。
「虞縣君為了變瘦,經常餓了自己,傷及脾胃。」
「是麼?」崔桃眼盯著曲太醫。
「是。」曲太醫應承。
「是麼?」崔桃又問。
曲太醫不解地抬眸看一眼崔桃,再度應承。
「真的是麼?」崔桃問第三遍。
曲太醫作揖,「下官不懂崔娘子何意?」
「那我換一個問法,虞縣君身上可還有其它的病?」崔桃問第四遍。
「沒有。」
「你騙了我沒關系,但你所言的證供我會呈給官家和太後,那你便是欺君罔上了。你死也就罷了,你的家人都會被株連。特別是你年邁已經告老歸家的父親,何其可憐無辜?」崔桃威脅道。
曲太醫把頭低得很深,不敢去崔桃一眼,臉色愈發蒼白。
「她半年前到底是因病消瘦才需要調理脾胃,還是因為節食而消瘦。我只需要剖開她的身體,便可一探究竟。到那時候,你的欺君之罪便會被定死了,沒有翻身的機會。」
曲太醫一聽崔桃要剖屍,驚得張了張嘴,大概沒有想到看起來如此年輕漂亮的崔桃,居然敢對宮妃下這種手。
「便是有病也不能證明是半年前所得,可能是她近來身子不適,突發疾病。」曲太醫辯解道。
「曲太醫這借口想了很久吧?」崔桃追問。
「我不知道崔娘子在說什麼。」
「你與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可是沆瀣一氣的同伙?」崔桃進一步逼問。
曲太醫震驚又無辜地地望著崔桃:「什麼同伙,我不懂你在講什麼。」
「那四名宮女在撒謊,你也在撒謊,很自然就會讓人覺得你們是同伙。但不管怎麼樣,你們都犯了欺君之罪,且不知悔改。
若覺得自己回頭在太後跟前能把話解釋清楚了,你就繼續堅持裝吧。」
崔桃說罷,轉身就走。
曲太醫猶豫了片刻,立刻叫住崔桃:「我跟她們不是一伙的,我只是來憐惜虞縣君身患重疾,卻沒能實現心願,心疼她罷了。」
曲太醫隨即告訴崔桃,他小時候與虞縣君家鄰居,倆人在宮中再見,自然是難免覺得親近。半年前他給虞縣君診脈,發現她身體有恙,卻斷不清是什麼病因,其五髒都不大好了,便只能讓她好生調養。
「虞縣君稱這病她家裡也有人犯過,都活不過兩年,有的甚至在幾歲十幾就早死了。如今輪到她了,誰都攔不住,她只是想在還有命的時候,能跟她仰慕男子在一起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這男子自然就是指得皇帝趙禎。
「她句句誠摯,跪地哭求我,說我說上報她若病了,她就再沒機會參宴見到官家,還說不會麻煩我,說是有朝一日被發現了,只說這病是突發,是她亂吃東西所致。我便應了她,沒有為她寫真實的脈案。」
曲太醫嘆了口氣,後悔自己就不該招惹這個麻煩。
崔桃便帶著曲太醫到趙禎跟前,想把這些情況都道明。虞縣君的死,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是系自殺了。
但覲見之後,崔桃還不及張口,趙禎便對她大發雷霆,斥其即刻就滾出皇宮。
第57章
「官家何故——」
崔桃話不及說完, 便見趙禎命內侍成則驅她離開。
「虞縣君確系為自盡——」
崔桃又一次話沒說完,因為趙禎毫無反應,成則已經帶人近至她跟前, 馬上就會將她架離垂拱殿。
崔桃頓時想起韓琦曾囑咐自己的話,她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不是說要大聲麼?便要多大聲有多大聲, 聲音直衝九霄, 爭取一舉震碎垂拱殿的房頂蓋兒。
成則和其余兩名內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腳步。
本在盛怒之下趙禎,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這一愣,原本積攢的怒氣就沒收住,散了一半。偏在這時候,外頭的內侍接連入內傳報, 什麼宋御史、夏御史、肖御史請求覲見。
趙禎不欲見, 三名御史卻在殿外喊起來。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會傳出女子的哭聲?」
「官家為何此時不敢宣臣等覲見?」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無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昏聵至極!」
……
「請官家節制!」三人齊聲高喊。
崔桃立刻大聲哭了第二波。
「你閉嘴。」趙禎壓低聲音,警告崔桃。
殿外的御史還在齊聲請求。
趙禎氣得無可奈何, 便叫他們三人進來親自看看,瞧他只是對一名民女撒火,也總比說他在垂拱殿搞什麼白日宣淫來得好些。
三名御史依次入內之後,瞧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滿眼淚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趙禎行禮問詢緣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進宮的目的後,更加沒有放過趙禎。
「既是令她來查虞縣君死因, 官家何故在還沒有結果查出的狀況下,呵斥其離宮?」宋御史不解地問。
崔桃可憐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淚眼巴巴地對宋御史道:「其實妾已經查明了緣由,但官家卻不問不聽,只痛斥妾滾開。」
宋御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 紛紛質問趙禎因何緣故如此發怒,為何身為君王無法做到冷靜明察,先聽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斷。
三張御史嘴卻頂上普通人的七十長嘴八十條舌頭了,讓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場一般喧囂。
趙禎仍有火氣,但他也知道,自己若無正當理由去跟御史們辯白,這事兒就會沒完沒了。最後恐怕會鬧得整個朝堂皆知,令眾臣一起聲討他行為不當。到時太後更會對他施壓,憑此挾制。
「此女膽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異才,在開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過斥責她離宮而已。誰知她竟不知感恩,於殿中大哭,膽敢無禮冒犯君王。」
趙禎說到這裡,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後找來的人,好生會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聲吸引大臣。
趙禎的意思很明顯了,崔桃是太後的人,才敢對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御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覺得她在君王臨政的殿宇大聲哭泣不成體統。
「官家偏聽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訴,何以自證清白?」崔桃說完話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現在終於可以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了。」
三名御史一聽這裡頭有內情,而且還涉及到君王『偏聽偏信』方面的品行不當,當然要問清楚!監督君王德行,那是他們職責所在。
再還有一點,前幾日他們正因為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論過。當時官家那可是句句向著開封府,終把他們三人給鬥敗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鬥』了,他們若不摻和一腳,都對不起他們當初被斥而丟臉的尷尬。
趙禎聽崔桃居然敢指責他偏聽偏信,氣得瞪她兩眼,頗覺得她不識好歹。
他之前才回過味兒來,他在崔桃跟前是裝『黃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見了他,卻是一點驚訝都沒有。可見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不道明,這又是一條欺君!怎可能會冤枉了她!
「請問官家因何不問清楚其查案的結果,便驅其滾出皇宮?此女系為太後尋來,為查查虞縣君身亡緣故,便是叫她滾出皇宮,也應當先請問太後的同意。」肖御史道。
趙禎一聽肖御史拿太後壓他,頓時惱火:「大宋的一國之君到底是朕還是她?朕倒是連驅趕一名無品無級的民女都不能了!朕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窩囊廢!正是因朕怯懦無能,虞縣君才有了那般結果……」
趙禎說到這時紅了眼眶,雖然他現在仍然是儀態端莊地坐在龍椅之上,但在場人都能感受到這位皇帝已經怒得發瘋了,瘋得可能打算要躥天入地了。
三位御史默聲,暫且未語。君王發怒,自當避其鋒芒,等他氣消的時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氣頭上去說,那不是找死麼。他們只是嘴毒的御史,可不是尋死的御史,這點必須要劃分地清清楚楚,才是為官的長命之道。
這時,殿中有一道女聲響起,微微沙啞,語調徐徐而出。與剛才御史們慷慨激昂的問詢,以及趙禎的怒言相比,這聲音尤為顯得悅耳動聽。
「不知是誰說官家窩囊,懦弱無能?妾倒是看不出,只見到官家仁心仁義,性情寬厚,位居萬萬人之上卻能做到不縱自己,再三約束節制,且肯聽直諫而自省。
接受批評從來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強者所為。試問誰願意聽別人說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見之人,皆不愛聽別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時一兩言,便會氣半晌,甚至在心裡記恨上那人,從此與其老死不相往來。官家身為帝王,卻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難道不是勇者麼?
人無完人,但肯虛心聽取他人建議的人,必然更趨於完人。做皇帝不難,做為天下的皇帝卻極難,妾所見的官家便屬於後者。廣開言路,仁治天下,為大德之君。」
崔桃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大殿內安靜至極,甚至針掉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三位御史皆不禁在心中震驚:天!哪來的小女子這麼會拍馬屁!?關鍵拍得還叫人挑不出錯來,句句在點子上!雖沒有華麗的言詞,卻聽起來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吶,反而更順耳!
趙禎面有動容之色,甚至可以說他心裡竟生出了一絲絲愧疚,剛才他明明用那般態度叱罵崔桃滾,可她還卻能在這種時候贊美他。而且她之前還在跟御史告狀,說他偏聽偏信……
若說她大膽,是真大膽,敢欺瞞忤逆他。但這番贊美他的話卻是真真難得,讓他聞之心悅。
趙禎動了動唇,終於以正常的態度搭理崔桃了,給她說話的機會,問她剛才因何說他偏聽偏信。
「妾捫心自問,無愧於官家。官家突然對妾發怒,想來是跟某些人進讒有關。」
崔桃考慮過,這人絕不可能是太後以及太後身邊的人,達不到這種效果。
趙禎防著太後,那邊的人就是把話說得再有理有據,到他這都會打折扣。但若論此時。誰說能把話說五分,趙禎聽之後卻可達到十分的效果,那就只有虞縣君身邊的人了。
趙禎正為虞縣君的死而悲傷,只要陳情得恰到好處,不難做到。再好脾氣的人都有衝動的時候,更何況他親眼目睹了心愛之人的慘死之狀,還親耳聽聞了心愛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趙禎這會兒終於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偏聽偏信了,他該給崔桃解釋的機會,再行判斷。
「那你可料到你所謂的進讒之人是誰?」趙禎故意問。
「猜不准,」崔桃先謙虛了一句,「想來是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趙禎本來聽崔桃說沒猜到,不覺得奇怪,結果剛眨一下眼的工夫,就聽她竟精准地把人確定到位了。趙禎方有些恍然,對之前的進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認為是她們?」
「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撒謊。」
崔桃將她調查時齊殿頭幫忙記述下來的證供,呈給了趙禎。
趙禎開始翻閱。
「妾詢問她們初次發現虞縣君屍體時的情形,弦樂說『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
趙禎挑了下眉,在證供上找到了崔桃對應描述的這句話,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記得,當時弦舞樂的確是這麼說的,沒有錯。
「妾又跟其余三人確認,三人都贊同了弦樂的話。」
「這話有何問題?」趙禎不解問,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後對虞縣君的『折磨』,臉上再度泛起怒意。
「太後懲罰虞縣君後,便令她們所有人不得伺候。她們在外候了三個時辰入內,才進屋看見虞縣君的屍體。昨日天氣炎熱,甚過今日。其實這時節便是不熱,水撒在地上也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干了。若為太後當時下毒,虞縣君早就毒發身亡近三個時辰了,地上豈會還有水?」
崔桃說罷,請趙禎可以現在就在殿內灑水試試。
趙禎自然懂得這道理,不欲去試了,卻見宋御史等人頗有興致,讓成則灑水來。趙禎便由著他們試了,倒也可看看這水多久會干,與證供差異有多大。
「據羅都都知所述,當時他只命齊殿頭等人打掃了地面,擺齊了桌上的點心,除了這些並沒有做過其它的事,也包括沒碰過屍體。」
對於羅崇勛破壞現場的緣故,崔桃也不必特意解釋了,趙禎肯定明白。羅崇勛讓人打掃現場大碗茶的痕跡,圈禁了虞縣君身邊人,都是為了不讓皇帝發現太後曾拿大碗茶折磨過虞縣君的事。但此舉不過是欲蓋彌彰,沒用,所以太後才會將她請來。
羅崇勛在這事兒上還沒受罰,畢竟他是出於好心為太後,太後大概暫且忍了。但昨天崔桃說他囂張之後,他竟特意跑去跟太後告狀了,由此肯定會觸怒太後,新帳舊賬一起跟他算了。
趙禎示意崔桃繼續說。
崔桃接著道:「妾在虞縣君身亡四個時辰後,在羅都都知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初進屋時,見到一女子披頭散發背對著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沒有進一步檢查的情況下,妾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人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
趙禎點了點頭,認可崔桃的說法,她見到屍身的第一反應沒問題。
「繞到屍身正面的時候,因妾可以辨得虞縣君手背上的屍斑,便能夠確定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經身亡了。可弦樂等人從未做過仵作,甚至沒見過屍體,她們如何會識得屍斑?
即便弦樂等人認得虞縣君的衣著,在不能確認她是否暈厥或死亡的情況下,她們是不是應該先撥開虞縣君臉上凌亂的發,確認她的情況?可一個時辰後,妾所見到虞縣君仍還是亂發遮臉。」
趙禎微微睜大眼,這下完全意識情況不對了。
「崔娘子此話的意思是說——」肖御史想跟崔桃確認。
「她們四人早知虞縣君身亡,三個時辰後不過在演戲撒謊,假裝第一次發現屍體。」崔桃解釋道。
「干了,水不到一刻就干了!」宋御史指著撒過水的地面道。
趙禎再度震驚,他竟怎麼都沒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宮女給騙了!他怒火再起,當即命人立刻將弦樂等人押上來。
夏御史驚呼:「四人竟都在撒謊!這到底是為何?」
崔桃:「因為虞縣君是自盡,她們四人在忠心為主。」
「自盡?」趙禎想起來,最後從一開始就說虞縣君是自盡,但他沒信,「你為何認定她是自盡,而非被毒殺——」
「官家已經親眼見過了,虞縣君的指甲裡有砒霜粉末殘留。據虞縣君身上的淤青情況,可推測虞縣君在被太後處罰的時候,先被按住後頸,束縛住雙手,然後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為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虞縣君的指甲會沾到毒藥粉末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趙禎和三名御史聽崔桃這分析,都不禁細致想了想。確實如此,如果是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要麼直接把毒藥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麼先把藥粉倒入虞縣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給順下去,並且那茶水還是熱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這兩種下毒方法的哪一種,虞縣君的指甲裡都不大可能會有砒霜粉殘留。
「但她為何要自盡?就因為太後折磨了她,氣不過?」趙禎已經基本相信崔桃的自盡推論,但他還是不解,虞縣君為何要如此,為何要這樣舍命。
「正常人的確不大可能因為這些事便賭氣自盡了,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但虞縣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氣節之人,才華橫溢,心氣兒孤高。這點上,從她所繪的畫便可探知一二。」
虞縣君所畫的松、鶴、荷花,皆表達了那些意境。
崔桃說到這裡時,趙禎不禁垂下眼眸,也認同了。平日裡與她相處,因他是君王,她待他當然會更熱情些,所以趙禎在這方面感知得不是那麼濃烈。
但在昨日崔桃離開皇宮之前,曾讓他命人探查虞縣君生前的真實性情如何。而且聽崔桃那口氣,竟有一種叫他了解清楚虞縣君性子缺點的意思。
趙禎當時挺驚訝崔桃為何要他查這些,那會兒他覺得人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麼小過小錯,有何用?
趙禎本不理解的,但是當時因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應了下來,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請容妾鬥膽猜測一下,官家並非僅僅因為弦樂等四名宮女的哭訴或告狀,才會發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趙禎,「官家是否還看了什麼虞縣君所留之物,比如書信?」
趙禎更加震驚,沒想到崔桃連這都猜到了。
宋御史等觀察趙禎的反應,不禁也個個心中暗驚,這崔氏居然幾度『猜測』這麼對!一次是猜,多次還是猜麼?當然不是,她是大羅神仙吧!
難不得包拯和韓琦力保這崔氏在開封府,之前聽說她查案厲害,還覺得那些傳聞有些許誇張,當然憑事實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們真沒想到崔氏這麼厲害。
唯有親眼見識,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後誰要敢挑唆他們去挑這位崔娘子的錯處,他們就跟誰急!此等巾幗之傑,便是違了父命,為國效命又怎樣?挺她!
趙禎這會兒終於緩過神了,對崔桃點頭應承。
「弦舞聲稱,她在收拾虞縣君的遺物之時,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裡放著的都我賜給她東西。
她還說,你查案實則是在遵從太後之命。她曾無意間撞到羅都都知囑咐你,務必撇清太後與虞縣君之死的關系。羅都都知還要你唱苦肉計,要假裝與你不和,他反受太後責罰,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這邊,讓我信任你的調查結果。」
這些話若換做平常情況來說,趙禎或許會三思其話的正確與否,哪怕是生怒,也會給崔桃解釋的機會。但在他看了虞縣君所留書信之後,他再聽到弦舞的這些話,憤怒便無法遏制了。
崔桃了解,以虞縣君的文采,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極具說服力,這一點從她可以說服曲太醫的能耐就可以看出來。更不要說趙禎對虞縣君有較深的男女感情,本來就在為她的死而感到傷心內疚。
崔桃知道趙禎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內容,只問他:「可否因這封信,令官家產生了『窩囊』的想法?讀完這封信後,官家是否對太後更有怨言了?」
崔桃用怨言來形容不過是出於禮貌,准確的說是憤怒和憎恨。
趙禎又是一驚,隨即整個人才仿佛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信很長,說她有一次在被太後刁難之後,預感自己可能有朝一日會遇意外,便先留一封信把心裡話說與我。」
趙禎看向崔桃,眼睛裡有失望之色,也有對崔桃的歉意,他這樣解釋就是為了在向崔桃道明,他為何之前會那般對她撒火。
「她信中所言句句痴心赤誠,皆為我著想,知我心裡苦,也期望我會更好,我因此便更加內疚後悔。」
崔桃表示理解,共情了,便很容易有認同感,於是就潛移默化地認同了虞縣君信中所暗宣揚的精神和觀點。隨後再加上弦舞的告狀,好脾氣的趙禎便也有了無法遏制的憤怒,想要站起來對抗太後了。而對抗太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收拾她。
其實在弦舞告狀之時,趙禎還想到了崔桃昨日令他調查虞縣君性格缺陷的事兒來,才會更加認定了崔桃有問題。
「不看信的內容為何,只看留信此舉,也是符合自盡的情況之一。」崔桃請趙禎傳召曲太醫,令其坦述他所知的情況。
趙禎在聽曲太醫敘述他被虞縣君游說的情形時,眉頭緊蹙,發覺到自己和曲太醫情況類似了,果然虞縣君很會說服人。
「她身患重疾,本就命不久矣,加之她原本就與太後不對付,昨日受太後的折辱之後,她忍無可忍。向來心氣兒高的她,便在賭氣之下,生出了以死復仇、挑撥官家與太後母子關系的想法,且付諸執行了。」崔桃簡單總結前因後果。
「這弦樂、歌、舞、畫四人,竟也有膽量配合她?」宋御史驚訝問。
「蝦找蝦,蟹找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桃用一句俗語一句雅話,解釋了宋御史的疑問。
宋御史明明品級高過崔桃,此刻卻不禁拱手作揖,敬謝崔桃的解釋。
「確實如此,她既有說服官家、曲太醫之才,說服這些宮女想來不難。」
當然前提是,這些宮女都如崔桃所言的那般,與虞縣君在某些觀點上看法一致,皆為蝦或皆為蟹。哪怕不是蝦蟹,在與虞縣君日久的相處中,也在虞縣君的影響下變成蝦蟹了。
這時,弦樂、弦歌、弦舞和弦畫被帶入了垂拱殿。
趙禎凌厲的目光掃過四人,最終停留在弦舞身上,斥她們四人道出實情,為何要撒謊欺君。
四人都感受到氛圍不對,但弦舞還是伏地哭泣,表示她沒有撒謊。
「虞縣君對你有恩,為了你跟羅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所以你的決心最堅決,四人中便選你來給官家送信,並且誣告我。」崔桃質問道,「為何誣告?可是見我查到了虞縣君暴瘦的情況,去了太醫院,你怕我會揭發出虞縣君的自盡真相,令虞縣君的死變得毫無意義了,便先下手為強?」
弦舞聽到崔桃的質問後,臉色慌亂起來。弦樂、弦歌和弦畫三人也都慌張不已,表情破綻百出。
宋御史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料准了這事兒的確都符合崔桃的推敲和斷定了。
四人還猶豫不肯認。看來她們確系如之前對崔桃所言的那樣,做好了舍命的准備。想來虞縣君的慷慨赴死,給了她們極大的影響和表率作用。精神領袖一旦主導了她們的思想,便可以令信仰者為之其赴湯蹈火。
趙禎再度斥責,指出了她們撒謊之處,卻沒想到換來的竟是拼死狡辯。
相較於初時的震驚,四人現在的狀態恢復了不少。
「是婢子的錯,婢子當時太驚訝了,沒注意到地上有沒有水,因為裝茶的大碗就摔在地上……婢子腦子都亂了。」
「婢子其實查看過虞縣君的臉,掀開頭發後嚇了一跳,就松開了,才匆匆跑走。」
崔桃不禁點了點頭,指著剛才說話的弦畫評價道:「這個解釋好!」
趙禎:「……」
宋御史等人:「……」
「虞縣君身子一直很好,婢子們貼身伺候著虞縣君,豈會不知?她節制瘦身,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曲太醫怎能不顧是非曲直瞎說?說不定他是受了什麼人的要挾!」
弦舞又開始哐哐磕頭,請趙禎明鑒。
四人的堅持狡辯,竟叫崔桃感動得有點想相信她們了。
崔桃惋惜自己在虞縣君死後才認識她,若能在其生前得見,說不定她們還能交流一下彼此做精神領袖的經驗。
相較之前對崔桃的撒火,趙禎這會兒脾氣相對溫和了。雖然他憤怒虞縣君騙了他,四名宮女騙了他,但這五人敢以命為代價的『犧牲』,還是令人不禁感到震驚和無可奈何。
虞縣君的死,確系有太後欺辱她的緣故,也有著對他能夠『獨立』的期盼,而這份兒期盼趙禎自己也有,也是他平日裡跟虞縣君相處的時候曾有意無意表達或抱怨過。
趙禎看向崔桃,此時他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進行處置和問話,可該對這四人用刑?
「這話也說得不錯!人死無脈像,乍看屍身表面倒真看不出來有什麼病——」
崔桃也贊美了一下弦舞剛才的狡辯,隨即就請曲太醫把她之前對他說過的話,跟這四位宮女講一講。
「你此言一出,若立功了,官家想來會因你自首和問詢證供有功,減輕你的罪名。」
曲太醫明白崔桃這是給他機會,對崔桃感激不已,忙對弦舞等人道:「我勸你們最好還是老實交代,有些話不能亂說,病入膏肓之人,便是身體表面看不太出情況來,剖屍細查其五髒六腑,卻是什麼都瞞不過。」
四宮女一聽『剖屍』二字,都瞪眼驚住了。其實不止他們,宋御史三人外加趙禎,都很驚訝。
趙禎盯著崔桃,本想問她是否真打算要去剖虞縣君的屍身,便見崔桃先行禮發話了。
「請官家准許妾剖開虞縣君的屍身!」崔桃不等趙禎發話,又補充一句,「若官家不同意,妾便去請求太後!」
宋御史等人:「……」
崔娘子,你牛啊!這麼明晃晃拿太後威脅皇帝的話你都敢說出來!
趙禎本欲張開的嘴,忽然覺得沒必要張開了。好的,他知道了,他的回應根本不重要,這虞縣君的屍體剖定了,如果這四名宮女不肯老實招供的話。
弦樂、弦舞等人聽了崔桃這話,自然是無法不信,請問了劉太後,那虞縣君會留全屍才怪!不說的結果是死,說了也是死,但說了還可留虞縣君一具全屍……四宮女該如何做下決定,心中已然清清楚楚了。
她們哭得泣不成聲,隨即老實地交代了虞縣君因受辱後,心生決絕之意的經過。
「太後走時,婢子等人確實乖乖站在院中候命。但須臾後,婢子便趁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進屋去探望了虞縣君,卻見她邊哭邊在坐在桌案後寫信。婢子得知她有決絕之意後,便出言勸慰,卻不想虞縣君主意已定。
虞縣君跪下來求我們,說為了大宋,為了官家的以後,她便該在這時以死推官家一把,令官家不必再因孝而心慈手軟,再三忍受著太後的轄制。她哭著懇求婢子們幫幫她,希望婢子們能舍小己為國,只要幫著隱瞞她自盡尋死的情況就好。眼見著虞縣君真服毒自盡了,婢子們如何能不動容……」
弦舞哭著喊道,手不停地拍著地面,痛苦又無助。
「虞縣君去的時候,我們都在,眼見著她毒發,蜷縮在桌下,最後一動不動了——」弦樂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也哭得泣不成聲。
接下來,出現『漏洞』的細節都被一一交代清楚了。
虞縣君毒發掙扎的時候抓著桌腿,引發了桌子的晃動了,當時桌邊正好放著太後的人留下的那半大碗茶水,茶碗落地摔碎了,便灑了滿地的茶水,點心和盤子也都凌亂了。她們也沒有動現場,因為這樣更顯得毒發的情況。
四人因為眼睜睜見證了虞縣君服毒和毒發的經過,自然不會懷疑虞縣君是否真的死了,所以沒去也不敢去證實虞縣君身亡的情況。
她們隨即就跪在虞縣君的屍身跟前,發誓一定要助虞縣君妥當了卻她的遺願。然後便強壓著傷心,返回院中,像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一樣,遵從太後之命,繼續在那裡守著。
等她們站滿了太後要求的三個時辰,弦舞還特意提前喚了其它四名宮女和內侍一起作證,假裝她們剛發現屍體。
但因為一切早就安排好了,進屋後,對現場的觀察就沒有之前那樣細致,深深印在她們腦海裡的虞縣君的死亡現場,是虞縣君掙扎毒發剛死時的情形。所以在供述的問題上,四人竟不約而同地一致,都不覺得地面上灑滿了水有什麼問題,也沒有意識到不掀開虞縣君臉上的頭發是個破綻。
趙禎聽完整個經過之後,眉頭皺得極狠,他閉上眼,隱忍地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此時此刻的他,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太後駕到!」
劉太後匆匆趕至垂拱殿,她氣勢洶洶,一臉問責之態。隨即看見崔桃完好無損地立在殿中,而弦樂、弦舞等丫鬟則狼狽伏地,完全是一副認罪的模樣。劉太後的臉色立刻變得淡定了,她隨即落座,免了崔桃等人行禮。
「說吧,怎麼回事。」
崔桃正欲張口,劉太後立刻命道:「給崔氏賜座,也該讓她歇一歇了!宋御史口才好,你來說。」
崔桃便得了個座,還別說,跑來跑去點頭哈腰又站著這麼久,還哭嚎了一陣子,她真有點累了。
宋御史便依命將整個經過詳述給太後聽,不敢有半點錯誤或遺漏之處,末了他實在沒忍住,稱贊了崔桃一句。
「……當真是巾幗之傑啊!」
「不錯,比起老身當年都不差。」劉太後贊許地看了一眼崔桃。
劉太後什麼人物?辣到不行的老姜,對人向來挑剔。她能把一個人跟自己比,還承認不比自己差,是絕高的贊美了。甚至對皇帝,她老人家都沒這麼稱贊過。
當然此時的趙禎已經不及去顧及這些了,他還沉浸在復雜的受驚和悲傷之中。
「這虞氏我早瞧著有些妖邪,因見官家甚是心悅,才留了她。」劉太後道。
趙禎怔了下,看向劉太後時,他復雜的情緒中再添一層復雜。
再接下來,似乎是時候他們母子交心了。劉太後就把崔桃、宋御史等都給打發了。至於弦樂、弦舞等人,則暫且都被押了下去。
宋御史等跟崔桃道別,走的時候,他們看崔桃那眼神頗有欣賞敬意。
崔桃正琢磨著她是不是也可以走,就被羅崇勛請去了慈明殿的一間屋子裡飲茶。
桌上有春藕,鵝梨餅子和各樣雕花蜜煎。
崔桃不會客氣的,吃得很歡快,其中蜜煎類尤以櫻桃煎最好吃。崔桃吃完了之後,轉眸喝口水的工夫,就見羅崇勛將更大一盤櫻桃煎送到她的右手邊。
這可太會伺候人了。
這位羅都都知在不囂張玩兒殷勤的時候,還真討喜。
崔桃禮貌道謝後,就繼續吃起來。
羅都都知賠笑著對崔桃道:「先前對崔娘子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崔娘子見諒!」
「客氣了。」崔桃不多說,因為她的嘴要忙著吃。
這櫻桃煎是以萬顆去核搗碎作糕,果肉不多便不好吃。北宋的櫻桃可沒有大的,都是小櫻桃,所以這去核的工夫可不容易。不僅要把核除了,還的保留好擠出的果汁,不然味兒肯定不足夠好。
宮裡頭所用的櫻桃自然是精選顆粒較大且有滋味的,而且這時候已經不是櫻桃的時節了,便是用糖腌漬,想來也得用到冷庫儲存。所以,此時此景,此味良獨美。
「小人仔細想過了,崔娘子對小人的提點真對!」羅崇勛接著道,「小人自恃得了太後的寵信,便狗仗人勢,太過囂張了,該打!」
羅崇勛說著,就伸手拍自己臉一下。
崔桃吞了嘴裡的櫻桃煎,倒有點驚訝羅崇勛對自己的態度有些過於熱情了。
「羅都都知這般是為何?」
「自然是三省自身,跟崔娘子好好賠罪。」羅崇勛馬上乖乖道。
「還是有點怪怪的,再透露一點,我也不會吃了你。」崔桃對羅崇勛笑一下。
「是太後——」
話剛起頭,齊殿頭跑來傳話,說太後要回來了。
羅崇勛趕緊忙活去迎接,又好脾氣地笑著囑咐崔桃且等一會兒。
崔桃沒有疑惑多久。
等她在慈明殿再見拜見劉太後的時候,崔桃就聽劉太後開口便質問她當年為何要離家出走。
劉太後已經了解了崔桃一些經歷,對於崔桃當年離家出走之舉卻有些不喜。
羅崇勛一邊在旁奉茶,一邊先替崔桃解釋了,「小人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憑崔娘子的性情,哪怕是失憶前,再怎麼樣也不會做出這等失禮越矩之舉。」
崔桃明白了羅崇勛的暗示,這事兒她若有妥當的理由來解釋,那她今天大概就會得機會有富貴了。
第58章
崔桃立刻跟劉太後細述了她調查的經過。
講述的時候,崔桃特意用了走近科學式的懸念手法,把那些細小繁雜的線索逐步披露出來,倒是讓劉太後很有興趣地把整個故事都給聽完了。也正因為全部都聽完了,劉太後能夠得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崔桃如今的處境,對崔桃的喜愛和欣賞更深一層,甚至十分心疼她。
崔桃還在整個敘述的過程中,巧妙地夾帶了點『私貨』,讓太後能感受到她對於過去真相的強烈探究渴望,以及她誓要揪出藏在崔家暗害她之人的決心。
劉太後嘆息地點了點頭,感慨崔桃的經歷曲折凄苦,令人心疼。
崔桃卻沒有推卸責任,對於自己曾經意圖偷盜鹽運圖的罪名,進行了深刻檢討,向太後保證,她以後一定不會再犯任何違法的事情。
「我瞧你失憶前也不像是個壞的,明明沒有殺害孟達夫妻,卻一聲不吭地認下了罪,想來那樣的日子你本就不想過,才會厭棄人世一心求死,身不由己罷了。」
劉太後連連嘆氣,倒不質疑崔桃的忠心,如今她所立下的功,早就抵過她曾犯下的那些過了,更何況她當年的情況很可能是被逼無奈所致。
一個人本性好與壞,劉太後自覺地自己這雙眼還是能夠瞧得清楚的,這崔桃絕對是難得活得通透的女子,甚至讓她恍然有種在看年輕時候的自己。
「你陷於微末,受盡磨難,卻終能歷苦而堅,逆流而上,熬得出頭之日,十分難得。這以後啊,便只剩下享福了。」
劉太後笑著招呼崔桃到自己身前來,握住了崔桃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禁感慨她與崔桃一見如故,甚是有緣。也誇崔桃是個福氣之人,多虧了她,才能化解了她與皇帝之間的嫌隙。
崔桃聽到劉太後這話,心裡免不得高興。劉太後可不是隨便作承諾的人物,她肯再三說她有福氣,那她必然是會得到福氣了。考察這一關過了,想來她今天在太後這裡肯定會討得好處和體面。
「聽說你送給你父親的開封特產,轉頭都被他棄置路邊了。他對你,未免太過刻薄了些。」劉太後突然提及崔茂。
「這倒也不能全怪家父,他並不知妾當年被劫持的真相。」雖然不知情,卻不能作為他對幼女一直冷血的借口。崔桃之所以像征性地為崔茂求說一句話,是因在『行孝為先』的大環境下,她不好太過言語刻薄地去說自己的親生父親。
劉太後點了點頭,贊許崔桃懂事。不禁跟崔桃講起自己孤女的身份來,她本對自己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的情況,一直抱有遺憾。
「卻想不到你這有了,不如沒有。」
劉太後讓崔桃且寬心,以後她若受了委屈,可以找她來做主。
劉太隨即後從羅崇勛手裡接過崔茂的折子,履行了她之前對崔桃的承諾,親自在折子上批下『修身養德』四個字給崔茂。
這四字對於文官來講,已經是極大的諷刺了。崔茂但凡有點腦袋都能參透,劉太後在罵他為父德行有失,崔茂自然也能明白劉太後偏站在崔桃這邊的態度。他便是再不喜崔桃,卻不能不給劉太後的面子,否則他可真是活膩了,官也做到頭了。
崔桃現如今差得就是的挺直腰板的『硬氣』,太後這四個字,便足夠讓她理直氣壯了。
崔桃忙行禮謝過劉太後。
「你這性兒我頗喜歡,身邊若早有你這般得用之人,如今也不會……」劉太後話說半截。
崔桃忙表達了她願效忠太後之誠心。
崔桃敢在嘴上這樣說,是因為她心裡非常明白,劉太後肯定不會把她留在宮裡。一則她經歷太復雜,滿身都是槽點詬病,比如做過仵作驗屍、偷盜過鹽運圖、還混過江湖、處於失憶中等,不論哪一條都足夠令御史參討幾個月了。二則太後非常清楚她的能耐,絕非池中物,她這樣的人留在宮中,很可能會成為第二個她,甚至比她更厲害。
如今趙禎有皇後郭氏,郭皇後系為劉太後當初最相中的人選。現在郭皇後本就不受趙禎寵愛,劉太後有手段,卻也不似不講情義的人,絕不可能做出將郭皇後逼入難境的選擇。
所以她這個人才,太後就算再相中,也只會留在宮外用。
果然不出崔桃所料,劉皇後隨即就笑嘆一聲,「老人家了,倒是該耽誤你們這些年輕人。對了,那虞氏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不好確定,發病之後能引發髒腑衰竭的病不在少數。」
不確定的事情不好說太多,崔桃現在也不能去剖屍確認。不過根據曲太醫的描述,倒是讓崔桃想起有一種遺傳性的肝病,可使得人體內血的鐵含量增多,加重髒器負擔。肝病最宜心情開朗,制怒不生氣,氣性大的話發病更快。虞縣君那氣性,自然是只會將病況加劇。
劉太後也不過是隨口一問,本來也不甚關心虞縣君的真正病因為何。
「家裡的事查清楚後,記得往這知會一聲,我也好奇到底是誰在算計你。」
劉太後隨即下了一道懿旨,贊崔桃為『巾幗之傑』,准其留在開封府協查辦案,任何人對此不得擅加干涉和非議。此外,劉太後還留了個玉牌給崔桃,令其可以隨意出入皇宮來找她。劉太後讓崔桃以後有什麼新鮮蹊蹺的案子,就來跟她說說。
她很喜歡崔桃說敘事的這張嘴,可比那些專門講故事的還厲害。而且真人真事兒,更有聽頭,也能讓她順便了解到民風和百姓們的生活況。
崔桃馬上跟劉太後打了保證,有這樣的榮幸,她以後不論在宮外還是宮內都很榮光了。
崔桃再度謝恩之後,方告退。
羅崇勛親自送崔桃離開,他瞅著崔桃手裡拿的玉牌,恭喜崔桃道:「這玉牌連調兵都使得,可見太後器重崔娘子,恭喜賀喜崔娘子。」
崔桃拿這玉牌到手的時候只覺得手感不錯,用料貴重。還以為劉太後作為宮中最厲害的大佬,所用之物都這麼質量好。如今聽羅崇勛這番話後,她立刻擔心自己是不是拿了塊招人嫉妒的東西。
但羅崇勛卻露出一臉『你高興壞了吧』的表情給崔桃。
崔桃也不好表現出別的情緒,配合地表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再度謝恩,也多謝羅崇勛的提點。
待崔桃走後,羅崇勛便去回稟劉太後。
劉太後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後,對羅崇勛嘆道:「可惜先選了郭氏,若不然……」
「小人看崔小娘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太後對她的這份兒恩情,她定會記掛著一輩子,在外頭也不礙什麼,高人在哪兒都得用。」羅崇勛忙寬慰道。
劉太後笑了,點點頭,「這話倒也不錯!」
羅崇勛隨即端了一碟櫻桃煎送到劉太後跟前,告訴劉太後今兒尚食局做的櫻桃煎味道格外好。崔娘子已經親自驗過了,吃了一大盤子。
羅崇勛特意比量了一下,有比他臉還大的那麼一盤。
劉太後本無意吃這種點心,太過常見,加之年紀大了,對這些東西也沒多少胃口了。可聽羅崇勛那般一形容,她倒是來了興致,那孩子能吃那麼多,想來的確好吃。取一塊櫻桃煎來用,味兒還真不錯,甚過以往。
趙禎這時候特來求見,自然是為虞縣君的案子再度給劉太後賠罪,還特意帶來了他親自挑選的賠罪禮。
「這些玩意兒送不送我倒不要緊,官家可別忘了該賞之人便是。但這賞賜卻也不能太招人眼,送人家最需要的東西才最好。」
劉太後的話令趙禎立刻意識到是指崔桃,他自是早就有打賞她的想法,不過確實沒有劉太後想的周全,馬上應承表示他都明白了。
劉太後點了下頭,拿起一塊櫻桃煎遞給趙禎。
趙禎怔了,不禁有些激動了。劉太後已經很久沒有噓寒問暖,問候過他了,更不要說親自遞個點心給他了。他雖為太後之子,但因為太後生他之時已經年四十三,精力不大夠用,便讓當時的楊淑妃也是如今的楊太妃跟她一起共同撫養。
趙禎稱劉太後為大娘娘,楊太妃為小娘娘。自他登基以來,從來都是大娘娘對他嚴厲管控,多是叫他讀書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帝王,除了嚴格的管教,根本沒什麼溫情親情可言。倒是小娘娘對他的飲食起居一直關切照料,所以趙禎如今跟楊太妃的關系會更好些。
趙禎認真又正經地接過了劉太後遞來的櫻桃煎,便珍惜地送入口中,先只咬了一小口吃。
劉太後也從趙禎的反應中,反思出自己往日對這孩子似乎有些過於苛責嚴厲了。但他是皇帝,是天下百姓敬仰的君王,是滿朝文武皆從其命的官家,若不能嚴格要求他,教養出個狗屁不通、荒淫無道的東西出來,她不僅愧對於天下,也愧對於九泉之下的先帝。
趙禎雖不是她親生,但她並沒有子嗣,養他到大,又豈會沒有真感情?。劉太後從來不介意趙禎恨她、怨她、嫌她,只要他能做個人人稱頌的好皇帝,她背負點怨言和罵名算得了什麼?為母不在於慈,而在於教子有方,育子成材。
但是經歷了虞縣君的案子之後,加之見識了崔桃如何變通圓滿地處理這樁宮案,倒讓劉太後突然意識到,凡事過猶不及。多些變通,多些人情味兒,才會讓這宮裡不僅僅只有冰冷的宮牆,還有溫熱的母子之情。
「瞧給你省的,莫不是怕我肯多舍一塊給你?想吃多少這都有。」劉太後溫和地笑起來,看著趙禎的眼神多了許多溫柔之意。
趙禎咽了嘴裡的東西後,忙鼻子發酸地點了點頭。
劉太後見他吃完了,又親自拿給他一塊,還跟趙禎笑著形容了崔桃之前在她這吃了多少櫻桃煎。
「真有這麼大一盤?」趙禎驚訝問。
羅崇勛忙跟著附和確實有,轉即就叫人把那吃剩的空盤子端來,剛好還沒收拾下去。
母子二人見了,笑得更開心,彼此之間的隔閡倒是不再那麼深了。
「她查案敏於常人,我剛剛仔細看過證供了,記述得非常詳細。除了之前所說破綻之外,大娘娘這裡的人當時形容那碗的打小,卻和弦樂他們的形容不大一樣。弦樂她們心中有鬼,有意挑唆我與大娘娘之意,比量的碗便大了至少半寸。」
趙禎說到這裡,便垂下眼眸,跟劉太後道歉自己因一時情急而武斷,幾度對她心有怨憎。
「事情已經過去了,便罷了,我們母子之間還能彼此記仇不成?不過,官家卻該以此為警醒,謹防有人因此而利用官家的仁善之心。」
劉太後告訴趙禎,從這件事裡便可以看出,這人心想什麼便會表現出什麼,終有蛛絲馬跡可尋。他以後也要學會多觀察,特別是對於臣子們的言行。
趙禎馬上乖乖點頭應承,表示明白。
趙禎又請示劉太後,該如何處置虞縣君的四名宮女。對於虞縣君的死和四名宮女拼死相護,讓趙禎觸動頗大,他還是想給她們留一個全屍,也算是諒在她們舍命護主的赤誠之心的份兒上。
劉太後沒多言,讓趙禎自己做主。
這令趙禎不禁更加心懷愧疚,畢竟整件事中,最受蒙冤的人就是太後,便只能在以後對劉太後更孝敬些了。
……
崔桃回了開封府不久,便得了趙禎的賞賜。
這對母子有些意思,都送她牌子。但趙禎送給她的是開封府的腰牌,還跟一般人的還不大一樣。人家的腰牌,正面是開封府,背面的職務只寫一個,到她這兒卻有意思了,什麼仵作、畫師、大夫、衙役、書吏、府庫……兼具了。
崔桃拿著倆牌子去找韓琦。
「官家這是打算把我當騾子使?」這怕是封建帝王對無產階級的殘酷壓榨!
韓琦看過之後,一句總結:「各項雜事皆可插手。」
「經你這麼一說,聽起來好像還挺好了呢。」崔桃佩服韓琦的高情商表達能力。
「恰好適合你,可隨心所欲,必不會是令你處處擔責之意。」韓琦道。
「那可不一定,官家可沒特意說明。」崔桃嚴謹道。
「無礙,我允你如此。誰若敢因此挑你的過錯,我參他。」
韓琦話說的風輕雲淡,卻讓聽者心中一動。
「那若是官家挑我錯呢?」崔桃追問。
「官家也非完人,可挑之處頗多。」韓琦回道。
胡言外之意:如果是皇帝挑你毛病,照參不誤。
要緊的是他說這話的態度,一直很淡然平靜。這種態度也彰顯出了他很有自信和把握,比話語本身更有說服力。
崔桃豎起兩雙手的大拇指,開心地給韓琦點贊。
「這塊呢?羅都都知告訴我,還可以調兵。比起官家,太後是不是對我太過器重了?」崔桃繼續問另一塊。
韓琦接過太後御賜的玉牌來看,笑一聲,「若遇險境,倒是能到當地衙門調來幾個人來給你救急。」
「啊?」崔桃覺得這跟調令軍馬的說法差別有點大。
「只憑一個物件,沒旨意、官印或文書,就可隨便調動千軍萬馬,豈不成了兒戲?這玉牌最多為出入皇宮所用,若離了東京,倒是可以憑此證明你是皇親女眷,受人敬重之用。」
崔桃松了口氣,不禁在心裡罵那個羅崇勛說話誇張,害她居然還在擔心得了這玉牌會不會招致不必要的記恨。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來自大老板的賞賜卻不非越重就越好。
「若這般便極好了,最恰到好處。」崔桃更開心了。
韓琦:「恭喜。」這次不僅解決了宮案,也一並解決了她所受的局限。
前些日子,她尚沒有足夠的底氣去應對崔茂。今後卻是不一樣了,有貴人撐腰,便是有崔家眾多長老和族人們眾口一致地指責,她也沒必要擔心害怕了。
「喂!聽說你們軍巡鋪的吳三腳崴了,祁二還領命去了隨州沒回來,你們剩下的這幾個人可還行?每年你們能不拿倒數最末,可都是靠著這二位臂力好的撐著呢哈哈哈……」
嘲笑聲有點大,再說這時節天氣熱,大家都開著窗。崔桃隔著掛著珠簾的窗戶聽到這話。
崔桃聽這聲音很耳生,應該不是韓琦麾下的人。
開封府畢竟是大宋首府級別的執政機關,除了府尹,倆位推官,另還有判官,司錄參軍,六曹即功、倉、戶、兵、法、士參軍等等,各自麾下都帶了不少人。這就跟一個大公司有諸多部門一樣,不常在一個部門裡做事的人難免就不熟悉。
「用不著你們操心,痛快滾遠點!」
這一句崔桃就認得了,是王釗的聲音。
崔桃倒是鮮少聽到王釗說話這麼氣急敗壞,便是遇到大案,也沒見他如此過,而且他這口氣聽起來卻還是那種底氣不足的氣急敗壞。
「哈哈哈……」嘲笑聲再起,又聽王釗罵那些人趕緊滾。
崔桃挑眉問韓琦外面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端午賽龍舟,每年府衙內都慣例會有這種比試。」韓琦解釋道。
「咱們這邊沒人啊,居然還能被他們笑話了去!」崔桃不服氣了,當即就跑出去找王釗。
王釗正帶著李遠等人原地矗立,撇嘴生氣。忽見崔桃跑過來,他們馬上都笑起來,恭喜崔桃受了太後和皇帝的器重。
「我來啊!」崔桃拍胸口自薦道。
「來什麼?」王釗怔了下,一聽崔桃說賽龍舟的事,臉色頓時尷尬起來,他伸長脖子遠遠望了一眼韓推官的屋子,懊惱道,「隔了這麼遠呢,你和韓推官都聽見了?」
崔桃應承,「嘲笑聲那麼大。」
王釗臉色更尷尬,以至於都不好意思露出整張臉,假意不停地用摸了摸鼻子。
李遠氣得掐腰,跟王釗感慨,「早知道就不該把祁二派去隨州查幻蝶的案子,如今這案子都結了,也用不得著隨州那邊的消息了,結果人還回不來!」
王釗點頭附和。
「沒聽到我說話?我來!」崔桃道。
王釗和李遠互看一眼,都不禁笑起來,多謝崔桃有心幫忙。
「崔娘子來恐怕不大合適。」
王釗忙跟崔桃解釋,可不是他們嫌棄崔桃是女子,是這規矩不能破。
「對啊,壞了規矩不說,若是被其它衙役瞧見了,只怕更會笑話我們,譏諷我們幾個大男人無能,竟然讓女人湊數。」李遠道。
「規矩是什麼,說來聽聽?」崔桃問。
李遠:「這賽龍舟是我們衙役之間比試,得是衙役,崔娘子雖然如今留在開封府,最多也就算跟在韓推官身邊的師爺?」
「那我行的。」崔桃道。
「當然不行。」李遠和王釗異口同聲回答道。
「你們等著!」
崔桃轉身就跑回韓琦的屋子。
這倒是把王釗和李遠嚇著了,莫不是他們剛剛表達有不妥當之處,惹惱了崔娘子,居然還跑去跟韓推官告狀了?
王釗和李遠互看一眼,彼此的眼神中帶著忐忑。
很快崔桃從屋子裡跑出來,王釗和李遠都心跳加速,挺直腰板,做好了被崔桃『收拾』的准備。
結果卻見崔桃笑著跑到他們跟前,舉起一個牌子。
「這不是咱們開封府的腰牌麼?」王釗和李遠看了腰牌正面後,同聲感慨道。
崔桃把牌子翻轉,故意用手抖了抖,讓他們兩個好生看清楚。這令牌後面是不是有『衙役』兩個字。
李遠驚得瞪圓眼睛,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寫了這麼多身份的令牌。一邊跟崔桃點頭,一邊問崔桃這令牌的來歷。
「御賜的,所以我能不能參加劃龍舟?」崔桃下巴一揚,拿鼻孔對著倆人,得意問。
倆人連連點頭,異口同聲表示:「能,太能了!」
「那龍舟之後,還有擊壤,來不來?」王釗興奮地問崔桃。
「行啊!」
崔桃一聽還有別的東西可玩兒,當然要要積極踊躍參與。
韓琦隔窗聽見崔桃和王釗等人的對話,不禁笑著搖了下頭,由著崔桃跟王釗熱鬧去。他則將寫好的信折好,放入信封之中,令張昌派人將信送與他大哥,並囑咐他一並帶些開封特產回去。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外頭熱鬧聲散盡了。
崔桃復而折返找韓琦,繼續她之前還沒說完的談話,「韓推官是怎麼神算出我會在宮裡受到官家刁難?看的是哪本易經八卦?我也想看看。」
韓琦笑,「不會算,也不知陛下會對你發怒。」
「那為何你囑咐我,若遇到麻煩就大聲哭?」崔桃驚訝。
「宮裡頭就怕悄無聲息地處置人,鬧出動靜了,便要用規矩去處置,便有可回旋的余地。」
崔桃明白了,不管是在趙禎處理政務的殿宇,還是在宮妃頗多的後宮,其實她大聲哭叫都有用。當然前提是她夾在宮裡倆大佬的中間,兩位大佬都在派人跟進她的情況,所以她的大叫才會成為一種很有用自保的辦法。
「那我運氣不錯,剛好那會兒一叫就召來三名御史。」崔桃自誇道。
「這是自然。」韓琦笑應,實則他認為那三名御史應該是太後的安排。
崔桃從韓琦這抹笑裡頭,隱約感覺到了別的意味,莫不是他心裡頭正想『你正是運氣不錯才會遇到我』?
「韓推官運氣也不錯。」崔桃不吃虧地回了句。
韓琦執筆的手一頓,便戳在了剛寫好一半的文書上,半片清雋的小楷全廢了。
崔桃瞄了一眼,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看來被她猜對了!
韓琦緩緩抬眸看向崔桃,卻正看見崔桃俏皮小得意的小眼神兒。
韓琦一時沒忍住,不禁笑出了聲,這笑卻不如他一貫常保持的那種淺淡斯文了,是很明顯地開心一笑。乍然褪去年少老成的斯文,變成了陽光下的朗朗少年。
「六郎這麼笑可真好看。」崔桃欣賞性地看著韓琦,渾然不知自己的目光灼灼,比桃花還要瀲灩。
韓琦回睨崔桃一眼的時候,手裡的筆禁不住又戳在了文書上,兩大塊墨漬明晃晃地印在上頭,倒像是一雙黑漆漆的牛眼。
韓琦無奈地將筆放下。
崔桃順勢就把寫毀了的文書撤換了,給韓琦重新鋪好一張雪白的紙,笑著請他繼續寫。
「你出去吧。」韓琦道。
「為何要趕走我?我會傷心的。」崔桃其實很了解韓琦的意思,她若再留在這,他的文書怕是寫不完了。走是要走的,人也是要逗的。
「若寫不完,晚上怕是無法請你吃那稀罕物了。」韓琦直戳崔桃的軟肋,還故意補充解釋一句,「當然,你若傷心吃不下,咱們改日也行。」
「這就走,不傷心。」
崔桃麻溜地關門走了。
韓琦再提筆,在新鋪好的宣紙上剛寫了兩個字——
「大人,我等你呀,不見不散!」輕輕的女聲從東窗傳來。
韓琦的手再次頓住,筆又戳在了紙上。
他轉頭看向在窗邊冒半個腦袋的崔桃。
崔桃正笑眼彎彎,好像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一般,對他揮一揮,然後才撤離。
韓琦默了片刻,確認崔桃不會在重新出現之後,才重新再新換一張紙。下筆之前,不禁勾起嘴角,幾乎是全程維持這樣愉悅的狀態將一整篇文書書寫完成。
……
五月初五,汴河邊。
開封府的龍舟比試即將開始,河岸兩側引來了不少百姓的圍觀。
因為有許多衙役負責汴京各處的巡街任務,其中不乏有各商戶和百姓們認識的衙役,百姓們自然是各自支持著跟他們關系要好的,為他們吶喊。
崔桃招呼王釗等人提前活動好筋骨,別一會兒劃龍舟的時候腿抽筋了。王四娘和萍兒帶了些點心,分給大家吃,補充好體力。
韓琦隨後也到了,穿著月牙白錦袍,衣淡卻更襯臉俊,當即就引來四周不少小娘子們直勾勾的目光。
王釗一瞧連韓推官都賞面子來支持他們,便鼓勵大家這次定要一鼓作氣,好歹爭取排倒數第四,絕不能繼續在倒數第二第三徘徊了。
「好歹比倒數第一強。」有人樂觀地喊道。
「哎呦,你還不知道麼,往年的倒數第一今年沒參加,所以今年的倒數第一真有可能是咱們了。」李才嘆道。
參加劃龍舟的幾名衙役都哀嚎起來,「早知道咱們也不參加了。」
「滾一邊去,別滅自家志氣,長他人威風。你們好意思在韓推官跟前丟人嗎?」王釗質罵完這些人,就問身邊的崔桃是不是這個道理。
崔桃方回神兒,含糊地應承王釗一聲。
昨天她因為要進行龍舟集訓,沒能赴約韓琦的晚飯邀請。今天韓琦穿這一身,顯得人若修竹,清雋異常,她就貪了會兒色,重要的是被貪色之人還正用溫柔的眼神回應她,自然容易深陷其中……
「哎呀,崔娘子,你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昨兒還鬧著我們要贏,喊著大家晚上一起練,今天就泄了氣了?」王釗恨鐵不成鋼地嘆道。
「誰說的,贏啊,肯定贏。」崔桃高聲道。
「那我們就努力爭取倒數第四!」李才等人漲了點氣勢。
崔桃背著手,歪頭打量李遠等八人:「一個個都是長得塊頭挺大的男人,張口就是倒數倒數,不丟人麼?不是第一,那能叫贏麼?」
「正數第一?」李才驚詫問崔桃,好像必須要確定一下崔桃說的第一不是倒數。
崔桃氣得狠瞪一眼李才,「我參加的比試就沒有倒數過的,若非要倒數也行,那我們今天就倒數第十!」
今天一共賽龍舟的有十隊,倒數第十,恰恰就是正數第一。
王釗、李才等佩服崔桃的『壯志』,但是美好的願景跟現實終究還是有差距的。他們這些拿刀的,在臂力上還真就是比不過倉曹那邊抬銀子、扛大米的。
「這劃龍舟不光是靠臂力,更重要是速度和默契,還有劃水的角度,怎麼劃才能借水力最快。有兩個人最為重要,一是鼓手,二是舵手。今兒我做舵手,你們在後頭,快慢都跟緊了我,鼓手由萍兒來。」
「萍兒?」眾衙役不約而同看向萍兒那小細胳膊。
「她通音律,懂節奏,這東西最重要,一會兒我教你們怎麼聽。」
對於萍兒身份的問題,也好解釋。崔桃在開封府的身份既然已經是官方認可的了,那萍兒和王四娘作為她的手下,自然也算是掛靠有名分。而且李遠他們本來就是怕有女人上去,輸了更丟臉。那要是有女人上去贏了第一,可是非常長臉的事兒了。
崔桃隨即就帶著王釗等人密談了一會兒。
倉曹參軍周初鍇帶著他麾下的隊伍來了,看見韓琦後,他故意高聲驚嘆:「喲,韓推官也來了!」
周初鍇那些手下之中,正有昨日笑話王釗的人。如今瞧崔桃也在他們隊伍當中,都禁不住笑起來,逗樂問王釗等人莫不是真找不到人了,才讓女人上。
「我們倒不介意你請的人不是衙役,但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叫女人呢。」
王四娘當即衝過去,把崔桃的身份腰牌亮到那廝眼前,讓他看清楚她家老大御賜的身份。
倉曹這邊的衙役都長見識了,唏噓之余,自然是不敢質疑御賜的腰牌有假,卻還是偷笑不止,暗中嘀咕著這次比賽的倒數第一算是有著落了。
「被這樣嘲笑幾年了?生不生氣?想不想報仇?」崔桃質問王釗等人。
王釗、李才等人早就憋著怒火衝天了,他們當然想!
「聽萍兒鼓,跟緊我,還有謹記我昨天教你們劃船方式。」崔桃跟他們道,「若你們都能做到我囑咐的,一定會贏。你們中誰要是壞了事兒,那就是『罪人』了,要拿出三個月的月俸請大家吃飯!」
眾人應下,這就依次上了龍舟坐好。
崔桃讓萍兒專注,一定要敲好鼓,不然的話她會被王四娘嘲笑一輩子。
萍兒特認真地點頭,雙手拿著鼓棒,緊盯著鼓面。
水上拉起一條繩,高聲一喊比賽開始,繩落,鼓聲起!
在眾百姓的吶喊聲中,十條龍舟開始向前衝起來。
起初大家的速度相差不多,但隨著時間和路程變長,崔桃等人所在的龍舟漸漸『一馬當先』了。
兩岸的百姓支持倉曹的人最多,見此狀都驚呼起來,催促他們快追。
周初鍇也震驚了,驚詫地扭頭看向身側韓琦。
韓琦此時目光正緊追崔桃的龍舟,果然一直遙遙領先,她也是一如既往地會給人驚喜。
周初鍇注意到韓琦上揚的嘴角,暫且先沒說話,眼看著崔桃、王釗等人的龍舟最終勝利了,他才忍不住問韓琦,「這崔娘子是妖怪吧?」
會劃龍舟的人都知道鼓手和舵手很重要,如今這兩個重要的位置都交給了女子,關鍵是還贏了他們其余九隊的全員男子。這太可怕了!特別是作為往年一貫第一的倉曹隊,臉徹底沒了!
「自己無能,卻怪別人厲害。」韓琦冷冷瞥一眼周初鍇。
周初鍇才剛那句不過是玩笑,不過見韓琦生氣了,曉得自己開錯玩笑了,忙賠罪。
王釗的、李才等人剛剛比賽的時候,他們都謹記崔桃的吩咐,完全專注於劃水。等意識到他們真的贏了,得了第一名之後,都瘋了一樣歡呼。這下他們可都長臉了,下了船之後,可勁兒嘲笑倉曹那幫人,還不忘說他們居然嘲笑女子,現在他們全員男人的龍舟跑不贏有兩名女子的,是不是更丟人。
倉曹龍舟隊一個個被嘲得臉都沒地兒放了,最終老實地跟王釗等人賠罪,求放過。
接下來還有擊壤比賽,便是遠處擺好瓦片,投擲石頭擊瓦。贏者隊伍第一名可有二十貫賞錢,銀碗一個。崔桃小石頭一拋,啪啪啪把瓦全都精准地砸碎了,都不用王釗等人出手,一個人直接干翻所有參賽者,又拿了個第一。
這下可太長臉了,此後一個月,王釗麾下的衙役們在開封府裡那可都是橫著走了。
晚上的時候,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了韓琦家裡包粽子。今兒因為大家一起過節,而韓琦表示他准備的那稀罕物量不多,更適合倆人一起用。所以崔桃還是沒有吃上韓琦說的稀罕物,只能再往後延期了。
「那東西不會壞吧?」崔桃很是有這方面的憂心的。
「還活著,壞不了。」韓琦隨即從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崔桃,隨後在崔桃疑惑地眼神中,給出了解釋,「給你的節禮。」
第59章
『節禮』是一封信?信裡會是什麼呢?崔桃不禁猜測。
崔桃立刻就排除了情書的可能。韓琦之前送他那麼精心繪制的扇子時都沒題詩, 只寫了一個『桃』字。可見他這個人表達情意更趨近於務實,做多言少。而且如果真是情書的話,憑韓琦一談感情就害羞的勁兒,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公然拿出來。
所以崔桃就更加好奇這信裡的內容是什麼。
拆開信後, 信紙上只有一行字。但上面的消息卻對崔桃來說很重要, 她驚訝地看向韓琦。
「什麼時候的事?」
「昨日, 還並未派人監視, 怕打草驚蛇。」韓琦道。
崔桃立刻把信紙搓成一條,送到油燈邊燒了。
謹慎起見,為求萬全。
那邊圍著米盆包粽子的王四娘和萍兒吵起來了, 方廚娘不曉得這倆人平時的相處就是這習慣,一邊包粽子還要一邊分神照顧她們, 溫柔勸和。
王四娘:「哎呦,這粽子怎麼包都漏米啊!」
萍兒:「把棗放最在下面, 再放米就行了。」
王四娘:「你這什麼破方法,還是漏啊!」
方廚娘趕緊手把手教王四娘怎麼握粽子葉, 然後又把一顆棗放進去,再教她如何把江米倒入, 灑些許水撫平江米表面。
王四娘終於可以進行最後面的步驟,將粽子葉折蓋上, 然後系好。
「你綁繩子的時候得握緊了, 不然都漏了。」萍兒囑咐道。
王四娘當即就握緊——
啪!啪!啪!
粽葉裂開兩半, 原本包在裡面的江米全都漏回江米盆裡。
米盆裡有水,萍兒正好湊到盆邊, 正往粽子裡舀米,結果被噴濺了一臉。
「你怎麼這麼笨!不會包還非要湊熱鬧,一邊等著吃不好麼!」萍兒氣急敗壞地對王四娘凶橫道。
王四娘有些恍然, 望著兩眼萍兒。轉頭氣呼呼地去找自家老大,結果發現崔桃正在銅盆裡燒紙。
「在祭奠誰?」王四娘好奇問。
萍兒一聽這話,也趕忙湊過來,「那要不要准備些香燭,拜一拜?」
崔桃無語地打發她們趕緊包粽子去。
王四娘馬上想起來『正事』,跟崔桃告狀:「我正要和崔娘子說呢,我難得學一次包粽子,她居然罵我笨,可凶橫了!」
「我那是嫌你搗亂,你若不摻和,我和方廚娘還能包快些,我們可以早點吃上。」萍兒白一眼王四娘,轉身返回到桌旁,拿粽葉繼續包。
崔桃也打算加入包粽子的行列,便去洗手。
王四娘巴巴地湊到崔桃身邊,「崔娘子有沒有發現,萍兒如今變了?以前除非是遇到讓她特別傷心的大事她才會激動大喊,平時她都是溫溫柔柔的,當然話讓人聽起來十分欠揍。但剛才我不過是粽子沒包好罷了,她卻直接撒火,罵我愛礙事了,溫柔不見了。」
「嗯,脾氣越來越像你了。」崔桃嘆道。
王四娘特驕傲地點了點頭,「有出息!如今我瞅她可順眼多了!」
「順眼還跟她吵?」
崔桃擦了手之後,便拿起五片粽葉,靈巧地做成漏鬥狀,加了棗子和蜜豆,再添江米,然後三兩下的把粽葉纏繞好,再用水煮過的馬藺草綁好。因為粽葉本就寬大,兩片葉子就可以包成正常大小的粽子,五片葉包出的粽子可謂是堪比臉大,還得是王四娘的那種臉。
在王四娘的驚嘆下,萍兒也想嘗試一把,但她最多只能包好三片葉子,四片也可以勉強,但稍微有點漏米。煮粽子的時候,找角度擺放好,卻也不礙什麼。
王四娘趕緊也要嘗試,兩片都包不好的她,五片葉直接逼得她暴走了。
「我手這麼大呢,可比崔娘子大多了吧。可為何我有種把握不了它們的感覺,怎麼到崔娘子那雙手裡,它們就那麼容易聽話,很容易就成了?」王四娘費解不已。
萍兒和王四娘讓方廚娘也來一個,五粽葉對方廚娘來說也並不難。但等方廚娘包完了之後,王四娘就起哄讓崔桃和方廚娘比試一下,誰會贏。
「你們說比試就比試了?沒有獎賞的比試可沒趣兒。」崔桃不感興趣道。
「最近攢了三百文錢,我都拿出來!誰贏了給誰!」王四娘一咬牙道。
萍兒想了想,「我繡了一塊百蝶布,還沒決定做什麼。但真真有百蝶,各有不同,不重樣的。」
崔桃對這些東西倒沒多大興趣,不過見二人既然傾其所有想要看比試,那就比一下也無妨。
「玉杵。」韓琦斯文道。
王四娘、方廚娘和萍兒都很驚訝,沒想到韓琦會湊她們這熱鬧,而且一張口就是那麼貴重的玉件,果然不愧是當官的人。
「既是過節,自當盡興。」
見眾人都很驚訝,韓琦就多給出一句解釋。
王四娘自然高興獎賞豐厚,反正錢不是她出,懸賞越多越讓人興奮。
萍兒其實很愛玉飾,很後悔會自己當初沒能好好跟家裡的長輩學包粽子的手藝。早知道有朝一日會有人拿這麼多好東西懸賞,她天天練習包一年粽子也可。
但隨著比試開始進行後,方萍兒深刻地醒悟到自己當年幸好沒學,不然別說學一年了,就是學一輩子也比不過崔桃。
方廚娘可以用續葉子的辦法,包出十片葉的粽子。崔桃的就多了,大家不用數就知道她肯定贏了。先拿了七片粽葉交錯擺在桌底,之後續粽葉的時候,也不知用了如何巧妙的穿插手法,粽葉竟然都聽話地被編織起來,添了米之後,交錯封口系好,包出一個有盆口那麼大的粽子,大概共用了五十片葉子。但粽子仍然保持了斜四角形,要知道這形狀的粽子最難包,用了拿麼多粽葉居然還一點都得不變形,讓人覺得厲害又可怕。
縱然是做了一輩子飯的方廚娘,瞧見崔桃這手法都不禁嘆服。
「瞧瞧這聰明人啊,不管做什麼都比我們這些俗人厲害。」
韓琦看著這大粽子,就想起上次崔桃進宮前給過他的承諾。果然,她給他包了一個最大的粽子。
這麼大的粽子想要蒸熟,需要很長時間,所以這粽子自己一個是單獨另安排一鍋煮。
等粽子的時候,崔桃得了韓琦給的玉杵臼,她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悄聲跟韓琦道一句謝。這道謝自然不像在眾人面前那麼正經,聲音裡略帶那麼一點點撒嬌意味,讓人聽著意猶未盡。
「你憑本事贏的。」
黑漆的眸裡映出的全都是崔桃的身影。
崔桃笑了笑,她自然知道韓琦料准了她會贏,才會加這彩頭,「我若贏不了,六郎的玉杵送到方廚娘那兒了,可怎麼辦?心裡急不急?」
玉杵臼難得,研磨最細膩,用來制些名貴精細的藥丸時最得用。
當然韓琦贈她這玉杵臼,難得之處卻不是這玉杵臼的用處,而是其中的寓意。在場的人讀書的不多,大概都不明白,但崔桃心裡自然是清楚的。唐時裴铏所著的《傳奇·裴航》故事裡,男主裴航便因尋得玉杵臼為聘禮,才得以求取雲英而成仙。
所以這玉杵臼,也有那麼一點求娶為聘的寓意。
韓琦大概沒料到崔桃連這都領悟到了,突然輕咳了一聲。
崔桃立刻端茶給他。
「下次直接送啊,不必擔心我不收。只要是六郎送的好東西,我都要。」
崔桃的聲音帶著俏皮,些許絲絲的甜意,愣是把一句不客氣地要東西的話,說成了比蜜還甜的情話。
「再說我也不是什麼都會,一旦輸了,被別人得了好處,豈不虧?」
「瞧手法便知輸不了。」韓琦應道。
崔桃作恍然大悟狀,點了點頭,揶揄韓琦:「啊,原來六郎心裡早都算計好了才送!」
韓琦被當場戳穿心思,假意用手掩嘴又輕咳了一聲。這時候王四娘和萍兒那邊又熱鬧起來,他就順勢側身扭頭看過去,好似被那邊的吵鬧聲吸引住了一般。可崔桃知道,他一向對外事態度淡然,哪會因那倆人頻頻吵嘴而去關注。
這可太害羞了!等將來成婚之夜,他會不會羞得跑掉了?
這會兒桌上的飯菜已經被張昌張羅滿了,各色從夜市買來的小吃,還有各處酒樓有名的招牌菜。既然是過節,桌上自然該擺滿大家口味最好的菜,這一點不用韓琦張鑼,張昌已經自己領悟到位了,特別是客人之中還有崔娘子。
王釗和李才這會兒來了,倆人一進院兒就聞到了飄來的粽子香,直嘆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李遠隨後帶著他的妻子蔣氏也來了。
崔桃吃過蔣氏做的很多豆腐,卻從沒見過蔣氏本人,如今見了面忙先道謝,又問孩子們怎麼沒來。
「太皮了,怕鬧著韓推官。再說今兒白日都玩兒瘋了,這會兒都沒什麼精神,我們走的時候已經睡了。」
蔣氏也以前只聽李遠說崔桃這個人有多神,卻從沒聽李遠形容過崔桃的相貌。所以蔣氏想像中的崔桃,長得彷如有三頭六臂,就算沒有,還以為應該如王四娘那般的人物,又高又壯,才會無所不能。
可如今瞧見崔桃是這般細皮嫩肉俏麗的小娘子,她不禁驚嘆,這樣嬌嬌俏俏的美人兒竟有那般厲害的能耐,也更驚訝她這樣的女子竟能熬得住牢獄的磋磨。
「我可太佩服崔娘子了。」蔣氏贊嘆不已,卻也要跟崔桃好生道謝,當初若非她出的好主意,她們一家子的日子如今還不知道多清苦。如今可真好了,孩子們想吃肉的時候就能吃上肉,生病了也不怕買不起藥,一家子再不用像以前那麼艱難了。
等那個超大的粽子蒸好,被王四娘和萍兒齊力抬上來的時候,眾人都驚訝了。
熱鬧非凡,嘖嘖贊嘆。
酒至半酣,李才提議大家玩游戲,擊壤或投壺都可。
「請求崔娘子不要參加!」王釗馬上道。
「這是什麼話,欺負人家小女子不成?」蔣氏立刻為崔桃抱不平。
李遠忙拉住蔣氏的手哀嘆:「卻別為她說話了,我們這可都是怕被她欺負了才這樣說。」
蔣氏這才恍然反應過來,李遠跟她說過龍舟比賽和擊壤因有崔桃,才讓他們今年都得了第一。可見崔娘子太厲害了,倒叫這些大男人都怕了,可真她們女人爭氣了!
「韓推官玩不玩?」李才問。
韓琦搖頭。
大家偏起哄要韓琦露一手,好容易過節,請他湊個熱鬧。
韓琦倒也不含糊,接過十根木箭,便一個接著一個往壺裡頭。這投壺游戲到韓推官那裡,仿佛那窄小的壺口就不是壺口,是寬廣無垠的湖泊,任他怎麼扔都會進。
眾人無一不後悔他們剛剛嘴欠,居然攛掇韓推官來玩兒這個。他這分明就是第二個崔娘子,再謹記一條,玩游戲也不能帶他!
隨後,韓琦也跟崔桃一樣,被大家『冷落』了。
那廂一幫人邊吃酒邊熱鬧地玩著比試,這廂只剩下崔桃和韓琦坐在桌邊。
崔桃不過隨便瞧了兩眼熱鬧,就自得其樂地專注於照顧到桌子上的每一盤菜。其中令她覺得最出彩的一道菜,是炒羊肉絲。
可別瞧這道菜簡單,味兒特好。羊肉絲用了豆粉打芡,切得細細的。這刀工很老道,竟能把肉絲切得幾乎近發絲一般,令每絲羊肉在烹飪的時候,都得以被佐料煨透了滋味兒;同時也因為夠細,令其在烹飪的過程中大面積接觸空氣,讓羊肉的腥臊味兒都得以揮發,也更易熟,翻炒兩下即可出鍋,可保持住肉本來的鮮嫩。最後蔥絲的拌入,進一步解臊增添清爽的口感。
崔桃的刀工也算可以,卻比不了做這道炒羊肉絲的廚子專業。雖然比不了人家這手藝,做不出來一樣味道的菜來,但記住是哪一家,想吃的時候去那裡買就行了。
崔桃拿一個干淨的碟子,又取來一雙沒用過的筷子,給韓琦夾了一碟炒羊肉絲送過去,小聲告訴他這個好吃。
韓琦正嘗著崔桃所包的那個大粽子的其中一小角,說是一小角,可分下來的時候那也有一碗的份量了。
韓琦就像是一個接受了長輩交代下來的任務的孩子,一口接著一口吃得認真又斯文。等崔桃的碟子送過來的時候,他正好也該是吃點菜的時候。羊肉絲入口的時候,味道驚喜,讓韓琦不禁嘆服,崔桃挑出來的菜,永遠不會讓人失望。
大家一起盡興至深夜,才准備散了。
這一次萍兒非常厲害地控制住了王四娘的酒量,沒讓她醉得太過分,所以她們三個女人可以一起走路回開封府。正好過節街上熱鬧,還能再看看,當然主要還是因為都吃得多,走走路順便還能消食。
三人離開的時候,韓琦目送崔桃。他話沒特別說什麼,眼神裡卻有崔桃才懂的不舍之意。
崔桃笑著跟大家道別後,便對上韓琦的目光,故意捧著玉杵臼在胸前,手像照顧小寶寶一樣,輕輕拍了兩下玉杵臼,然後就笑眼彎彎地跟韓琦道別。
韓琦眸底意動,克制的結果是聲音低沉沙啞了,「注意安全。」
「韓推官放心,我們三個會武的娘們誰敢欺負?就怕不來呢,來了我正好練練腿腳,好久沒揍人了,手都癢癢!」王四娘勾著崔桃的肩膀,爽朗道。
崔桃一把推開她,「你怎麼不喝暈過去!」
話聽著像是在訓斥王四娘混賬,可在韓琦聽來就另有一層意思了。上次便因王四娘喝吐了,韓琦才有了送崔桃回去的機會。知崔桃跟他有著同樣的期盼,心裡免不得覺著甜了。
韓琦沒看太久,及時轉身回府。但人並非他不看了,就會在他腦海中消失,恰恰相反,不停浮現,令他意亂。自小到大,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不少,對他投瓜擲果的女子也不少,但從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崔桃跟著王四娘和萍兒笑鬧了一路,沒想到在快到開封府的時候,碰見了韓綜。
一輛豪華馬車停在路邊,太顯眼了,還有二十幾名家僕候在旁側,韓綜隨後從馬車內下來了。
他穿著極講究寬袖廣身袍,袍子上金線繡制的祥雲紋似要將他這個人襯托到天上去。玉冠束發,若柳長眉,桃花眸卻不似往日那般有艷色,添了幾分清冷。隨著徐徐夜風的襲來,崔桃能聞到從韓綜那邊飄來的淡淡酒味。
王四娘和萍兒見到韓綜都愣了下,同時看向崔桃。
崔桃看得出來韓綜今天有點不太一樣。
之前在韓琦那裡包的粽子太多,又因為大家分著超大粽子吃,所以小粽子都沒有動,大家走的時候都均分了拿著,王四娘和萍兒也拿了一份兒。
崔桃就讓王四娘把粽子送給韓綜,算是謝禮,感謝他曾為開封府幾樁案子提供過線索。
韓綜看著送來的粽子,本來有幾分開心,但聽到崔桃公事公辦的道謝口氣,那點喜悅全都散了。
韓綜用笑容掩蓋情緒,問崔桃:「不好奇我為何會在這等你?」
「我好奇,你就會說實話了?」崔桃反問韓綜。
韓綜默然垂眸,倒不似往常那般跟崔桃狡辯了。
連王四娘都察覺出韓綜的不對,她扭頭想跟萍兒交流一下,卻發現萍兒正低著頭,用左手摳著右手的掌心,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王四娘忍不住搖了搖頭,多情總被無情惱啊。這令她不禁又要感慨一句:這韓綜到底是哪裡合了萍兒的意?
男女感情的事情永遠說不清楚,王八都能和綠豆對眼,還有什麼不可能?再說韓綜的條件本來也不差,更不差萍兒一個因看一眼他就對他趨之若鶩的女子。誰先用情認真了,誰就輸了。
「沒事我就回去了。」崔桃道。
韓綜看一眼崔桃沒說話,轉身進了馬車。車裡車外的人都安安靜靜,車沒動,人沒動,好像一切都是石雕一般。
王四娘納悶了。
萍兒也奇怪,因為看不到韓綜了,她勉強還能控制住自己,不必再繼續掐手。
崔桃便帶著她們倆人回了開封府。
「怎麼回事?剛剛韓二郎那是什麼意思?」王四娘滿腦費解,是她晃神了?有一瞬間無意識了?怎麼感覺好像錯過什麼,少了一截?
「他什麼時候正常過,別想了,都趕緊洗洗睡吧。」崔桃回屋放好玉杵,便在窗邊靜坐。
等王四娘和萍兒屋子的燈都熄了,她復而起身,又從開封府的後門出來。折返到剛剛遇到韓綜的地方,韓綜果然還在那裡。不過沒了馬車,也沒了侍從,只剩他一人提著一包粽子負手立在巷中,仰頭望著天上的銀河。
「陪我去個地方,可以麼?」韓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立刻激動地轉身望向崔桃。
「不去,來這是想勸你早點回家,省得讓父母操心。」
韓綜突然嗤笑一聲。
崔桃當然不是真關心韓綜,她之所以來這是因為她發現韓綜喝酒發神經了,有露出更多破綻的可能,所以才會舍掉睡覺休息的時間來調查他。
他剛剛那聲笑有點意思……
「今天於我而言是特別的日子,」韓綜嘆道,「但你若不想陪我,我也不強求,早點回去休息吧。」
於他而言特別的日子,卻特意來找她陪,可見這特別的日子跟她也有關。
崔桃想了下,轉身就走。
「喂,你還真走啊!」韓綜急了,立刻喊住崔桃。
「便是失憶了,你也不該對我如此。記憶沒了,難道倆人之間曾經相處的感覺也都會沒了麼?」韓綜抱怨聲中帶著濃烈的控訴之意。
他真的有點醉了。
崔桃停下腳步聽完韓綜的話後,轉身看他:「倆人相處的感覺?所以你撒謊了,我們之前確實在一起過,並非只你一個人一廂情願?」
韓綜愣了下。
「還是端午這日在一起的?是去年的端午,還是前年的端午——」崔桃從韓綜的表情反應中,得到了答案,「
噢,是前年端午,那我們曾經在一起兩年了。」
面對著崔桃的精准判斷和咄咄逼人,韓綜才恍然明白過來,崔桃出來見她,全然是為了能從他身上找到破綻和答案。
他在深情,她在查案。
「怎這般無情?」韓綜徹底醒酒了,桃花眸裡含著笑,卻是笑得虛偽、涼薄又有幾分哀傷。
「因為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沒什麼會比死更會教育一個人。為值得的人去死叫犧牲奉獻,死得其所;為不值的人去死叫傻瓜蠢貨,讓人悔不當初,恨不得一切從沒發生過。」
韓綜:「我——」
「你只是失去了感情,就指責我無情。而我失去了記憶,失去了命,那我該指責些什麼呢?」崔桃搶白完畢,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補充一句,「是幾乎失去了命,但那段日子生不如死,卻比沒了命更狠。」
崔桃的話進一步刺激到了韓綜,令韓綜直勾勾地盯著崔桃,半晌都難以作出反應。
「所以,你憑什麼?想珍惜,當初干嘛去了?想珍惜,為何至今不肯交代實話,通篇做戲撒謊騙我?真當我失憶,就是個傻子可以被你隨便忽悠是麼?」
「我不是,我——」韓綜慌了神,忙要跟崔桃解釋,但再一次被崔桃打斷了話。
「你就告訴我,你能不能實實在在地把過去的一切,沒有一句假話地跟我全盤拖出?」
韓綜怔然,又默然。
崔桃料到如此了,半點不意外,轉身便決絕而去。
韓綜攥緊手裡提著那包粽子,轉手就狠砸在了牆上。粽子散落一地,沾了灰土,有的甚至都漏出米來了。韓綜靜默了片刻之後,蹲下身,一個接著一個的撿起,用他華貴的衣裳兜著這些粽子。最終,一個人默默地抱著粽子,背影孤獨地消失於夜色深處。
崔桃關上開封府的後門,人靠在門上松了口氣,隨即捶了捶胸口。剛剛她對韓綜撒火的時候,感覺到胸口有一絲絲疼,這是她原本身體裡殘留的感覺麼?
「我感覺得出來,你沒愛錯人,他應該也愛你的,只是逃不過現實的逼迫。」崔桃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自己安慰自己。
所以愛情啊,若想久長,並不僅僅是兩個人相愛就夠了,必須明智地考慮到現實問題。不然愛得瘋狂,是自虐,是自尋死路。
崔桃平復心情後,從袖子裡掏出桃花玉扇,展開來看了會兒。一邊用扇子扇風,一邊步伐輕快地回去了。
……
次日,崔桃趕早等來了韓琦,主動跟他交代情況。
「昨晚韓綜找我了。」
韓琦長睫微顫,「何事?」
崔桃精准抓住了韓琦的小表情,略表擔憂地垂頭,「說了怕你生氣。」
「那肯定會生氣了。」韓琦應和道。
崔桃聽韓琦居然都不跟她客氣一下,跟他道:「男人就該胸寬四海,撐得起無數只船。」
「不該僅有一只姓崔的船?」韓琦反問。
崔桃服氣地蔫蔫點頭,應承道:「該。」
「說吧。」韓琦說罷就坐了下來。
崔桃立刻雙手奉茶到韓琦手邊,對他道:「就是大概確定了一下,我們似乎有過兩年舊情,可能似乎也許是前年端午開始在一起了。」
韓琦垂著眼眸,看著崔桃剛才奉過的那杯茶,沒別的反應。
崔桃瞄了他兩眼,「介、介意了?」
韓琦還是沒回話。
「我之後就給他罵回去了,什麼都講得明明白白。」崔桃繼續解釋道。
屋子裡陷入死一般的寂寞中……
崔桃開始琢磨著自己是該退該進。
這事兒跟某些事兒可不一樣,如果他介意你的過去,這會子跑去撒嬌讓他別生氣,反而是自輕自賤了。即便是失憶,崔桃也不會為自己過去的經歷而感到可恥。這就是她,完整的她。如果不能接受,不能怪人家不好,卻也不是她的錯,只能說兩個人不合適了。
「若恢復記憶,你可還會明白?」韓琦突然問。
崔桃聽了他這句話後,才放下心來,原來韓琦怕的是她恢復記憶後會離開他。
崔桃馬上肯定地跟韓琦點頭,打保證:「會非常明白。」
於崔桃而言,那些過去早就遙遠了,就算記憶恢復,給她的感覺也不過是她曾經歷過的一個世界罷了,根本不會影響到她現在的感情決斷。
韓琦還是沒有抬眼看她。
崔桃看看左右,確定沒外人後,去拉住韓琦的右手,「往日的大人可不是白叫的,你要讓著我一點。」
「嗯。」韓琦應得干脆,回手握住崔桃。
「有度量,夠男人!」崔桃連忙贊美。
「便是再嫁,也是你挑我。」韓琦因為是坐著,崔桃站著,所以此刻他要仰眸去看崔桃。配合他那句『你就是二婚,也是你來挑我』的話,倒讓崔桃有一種自己是女神的感覺了。
「哈哈!」崔桃禁不住用手刮了一下韓琦的鼻梁,「韓六郎寡言,但說起甜言蜜語來,賽過十個嘴皮子溜的。」
韓琦猛然攬住崔桃的腰,崔桃身體突然失衡,下意識地摟住了韓琦脖頸,坐在了韓琦的左腿上。
倆人面面距離前所未有得近,再湊近一點就要臉貼臉了。
那就一定要再湊近一點!
崔桃直接把自己臉貼在了韓琦的臉上,摟著他脖頸的雙臂又收緊了,隨之收緊的還有崔桃腰上的那雙手。
崔桃明顯能感覺到韓琦的呼吸聲加重,抱她的力道先緊後松。之所以緊,必然是激動了,之所以松,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力道收緊了,不想讓懷裡的她難受,所以才松了些。
這男人可愛得過分了!
崔桃還想膩歪一會兒,她好貪戀韓琦頸窩處的冷檀香味兒,特別好聞。
奈何條件不允許,外頭有腳步聲傳來。
崔桃馬上掙脫,跑去跳了後窗。一些列動作非常迅速,等韓琦反應過來的時候,也就只看到了崔桃跳窗的背影。跟做賊一樣!
韓琦不禁笑了一聲,進而緩緩地吸了口氣,再飲了涼茶,才算漸漸平復剛剛的刺激。
「韓推官,咱們前天審出來的那事兒怎麼處置?」王釗進門後,就詢問韓琦的意思,「要不要請崔娘子來出出主意?」
「誰叫我呢?」崔桃悠然從門邊現身,還有些睡眼朦朧的樣子,看起來好像真的剛起床一般。
韓琦見她此狀,不禁壓抑住嘴角。
「崔娘子,那個天香樓的孫鴇母終於在我們日夜輪番詳審之下,招供了!」王釗道,「認了我們所抓的那些人都是天機閣汴京分舵的人馬,還坦白了天機閣的總舵就在泉州。」
「這可是大好事兒,趕緊上報剿滅!」崔桃高興道。
王釗搖頭,「但並不知具體位置在哪兒,那天機閣閣主就是一條老狐狸,平時往下傳話都是吩咐屬下去做。若真要人去總舵見他,這些人不光要蒙著面,還要被塞住鼻子和耳朵,只能用嘴呼吸,然後被裝進載有三寸厚木箱的毛驢車上,走上大概一天的路才能到。」
「走一天?那可未必是泉州了。」崔桃分析道。
「也對,但這不說泉州也不行啊,那地方她也不知道在哪兒。總之她每次去見天機閣閣主,都是到了泉州,在約好的地點寫明他們的住處,才會被天機閣的人找上門,然後坐著那驢車去見閣主。等她睜眼再能看見的時候,已經是天黑了,屋子裡都點著油燈,天機閣閣主就在屋子裡等她蘇醒,然後把事兒交代完了,她就會又被遮住眼耳口鼻送回去。」王釗敘述道。
崔桃隨後從王釗中得知,這些消息只有孫鴇母一人供述,其余的天機閣人員並沒有接觸到總舵那一層。
「一家之言,未必為真。」崔桃嘆道。
「是啊,我也擔心有這方面的問題。」所以王釗之前才會想著也要讓崔桃來一起分析一下這個情況,「不過她供述的有關於天機閣其它可求證的事情,倒是都證實了屬實。為了撬開她這張嘴,可花費了好久的時間,什麼刑具都上過了。」
王釗煩躁地撓了撓頭,覺得這事兒有點棘手。主要是牽涉到泉州,不在他們開封府的管轄範圍。如果多派一些人去查,汴京這邊兒就照顧不到了。如果只派幾個人去的話,憑著天機閣的狡猾程度,怕是也查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崔桃等了會兒,發現王釗沒提韓琦信上的那件事。便大概明白了,那事兒應該是韓琦自己用了手段去查的,別人還不知道,只告訴了她。
怪不得說是送她的節禮。
崔桃剛這樣想完,就聽韓琦說:「前日我得一個可靠的消息,地藏閣汴京分舵的位置。」
王釗一聽興奮了,直嘆大家先把地臧閣的分舵剿滅了也行。
崔桃驚訝地看向韓琦,這就公布了?剛還以為只是送她一個人的節禮……
但聽韓琦接下來的話,崔桃意識到已經不是節禮的問題了。
「地藏閣較之天機閣更為狡猾,未免夜長夢多,今天剿滅正合適。」
崔桃:「……」
今天就剿滅!不放長線!不釣魚!不去側面小心探查!
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麼?不,並沒有。
崔桃隨即又聽韓琦吩咐王釗,先帶人暗中從大、中、小三個範圍將地臧閣包圍。為何會這樣操作?便是為了避免地臧閣內部藏有暗道,從這處地方跑到附近的地方或是更遠點的地方脫身,所以包圍的範圍進行了三重區域鎖定,可見韓琦要剿滅這些人的決心。
「去把韓綜請來。」韓琦又道一句。
這是——
何意?
讓韓綜眼睜睜地看他帶人剿滅地臧閣分舵?
崔桃挑了挑眉,默默的選擇全程閉嘴。
惹不起,惹不起,這男人要開始公報私仇了。
第60章
說來也巧,地藏閣分舵所處的位置距離八仙樓不遠,是跟八仙樓僅隔了兩家的隨三娘鯗魚鋪。
這鯗魚鋪沒有牌匾,但鋪子外面有兩個木架子,掛著各種各樣的鹹魚干,大的有半人多長,小的不過只有小拇指大。兩個木架子上的魚由大到小依次排列,因為對比強烈,很能吸引路人的目光。
鋪子雖無牌匾,卻勝過很多有的,又因為她家鹹魚干比鮮魚便宜,還耐存放,每天光顧的客人不在少數,生意非常不錯。
店主隨三娘是一位年三十一歲的寡婦,方圓臉,微胖身材,見人便笑,說話聲音清脆,應酬起來更是八面玲瓏。
據八仙樓的廝波何安介紹,八仙樓烹飪所用的鹹魚也都買自於隨三娘家,口味好,價格便宜,滿汴京都找不到比她家更劃算口味更好的鯗魚鋪。
汴京的清晨,街上也不乏有人來來往往,因為大宋的富裕指數非常高,是整個中國史上最富有的朝代,所以百姓們都很懂得享受,不做早飯出來吃的不在少數。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隨著人流來八仙樓吃早飯,特意選擇了靠窗的位置,順便觀察了下隨三娘鯗魚鋪的情況。這會兒鯗魚鋪才開門,沒什麼人。她們吃完飯從八仙樓出來的時候,但剛好吹來了一陣晨風,能聞到一陣鹹魚味兒。
崔桃隨後去了鄰街茶鋪,在雅間內與韓琦等人彙合,
她特意招呼李才過來,問他是否記得當初他們跟地藏閣刺客交手的事兒。
「當然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幸虧師父機智,漫天撒錢,救了我一命。」李才應承的時候,不忘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崔桃。
崔桃問他當時是否聞到那些刺客身上有鹹魚味兒。
李才撓撓頭,仔細想了半晌,不確定對崔桃道:「好像沒有吧,如果聞到了的話,當時肯定就說了。」
「我也沒聞到。」崔桃道,「制作鯗魚,不論是風干、火烤,還是煙熏,都也逃不過有味兒。」
李才沉吟了下,「倘若只是在那裡暫住,不參與做魚呢?」
李才可不認為那些江湖刺客,會有什麼閑心在平常閑著的時候去做鹹魚干。
崔桃給李才舉個例子,「咱們那日吃鍋子,吃的時候你可覺得自己身上有味兒?」
李才搖頭。
「吃完了呢?」崔桃再問。
李才對這方面倒沒注意。
李遠忙表示身上味兒大著呢,他一回家就被他妻子孩子聞到了,都追著他問都吃了些什麼好吃的。
王釗跟著附和,他更衣的時候也聞到了味兒了。
當時大家只是吃了一會兒鍋子,還在外面,都染了一身的味道。如果在一個人在每天都制鹹魚的鋪子裡暫住,身上是不可能染不味道的。
王釗連連點頭贊同:「崔娘子擔憂得不錯,鯗魚鋪的魚味兒是避免不了的,若在那鋪子裡呆得稍微久些的人,身都會沾味兒。那些刺客身上沒有,還有約崔娘子在城隍廟見面的那名玄衣女子身上,也同樣沒有。莫非消息有假,不是這魚鋪?」
「刺客身無魚味兒卻不能證明這鋪子就沒問題。」韓琦淡然地端起茶碗,飲了一口。
王釗等都不懂韓推官這副高深的樣子到底是什麼意思,都看向崔桃,照例希望她給大家解釋一下。
「三重包圍,韓推官的顧慮果然是對的。若消息可靠,一定跟這鯗魚鋪有關系,要麼碰巧那些刺客不住在這,要麼是這鯗魚鋪連接了另一處地方。」崔桃說罷,馬上拍馬屁贊嘆韓琦的『三重包圍』舉措明智至極!
王釗等人恍然明白過來,這鹹魚鋪原來只是個招子,有地道或其他什麼方式連接到另一處。這樣來往的刺客只是偶爾路過一下鹹魚鋪子,只要滯留的時間不長,身上自然就不會沾染太多的鹹魚味兒。
片刻後,張昌從外頭趕回來,告訴韓琦,鯗魚鋪相鄰的幾處宅院他都打聽清楚了。鯗魚鋪左鄰一個裁縫鋪,右鄰一個胭脂水粉鋪。後面毗鄰的三家鋪子則正在大家如今喝茶的這條街上,跟鯗魚鋪正『背對背』的是一家茶葉鋪,左邊是棺材鋪,右邊的鋪子則荒著。那鋪子看似常年閉門,屋頂長了許多荒草,門板都釘死了。門板上還貼了不少符紙,扯著紅線,符紙有新有舊。
「那家鋪子我知道,三年前的大案。男人殺了一家十口,連自己孩子都沒放過。」李遠是開封府的老人了,知道的自然多些。
崔桃請李遠快講一講這大案的具體情況。
「原是一家胭脂鋪,生意很好,男人老實巴交,很勤快,鋪子裡裡外外的打掃搬運都由他來。但他做不得太精細的事,比如制胭脂水粉這些他都不行,也沒有商人的精明,不大會算賬。女人卻很厲害,能張羅著在外采買好料,制得而來的胭脂頗受汴京內的小娘子們喜歡。
這生意好了,鋪子裡人手就不夠,女人就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都叫來一起幫忙。女人嫌男人不頂事兒,什麼都要她來張羅,便總是埋怨男人,女人的娘家人也都嫌他無能,所以平日裡對他態度不算太好,時常會說他兩句。
不過街裡街外的人,對男人的印像都不錯,說他老實憨厚。但誰都沒想到,就在三年前過年的前一天晚,腊月二十九那天,男人在夜裡把一家子全都砍死了。街坊聽到呼救聲,趕來瞧情況,就見男人拿著菜刀,渾身是血的站在院裡,眾人喊著報官的時候,他跑回屋,把門窗都關了。等我們趕到破門而入的時候,那男人已經懸在梁上斷氣了。
當時那場面……哎呦,我做了好些天噩夢!」
李遠仿佛又想起了當年的場面,哆嗦了下,拍了拍胸口。
韓琦早就從舊卷宗上看過這樁案子,所以並不好奇。他負手站在窗邊,靜靜地觀察張昌所說的那三家鋪子。
「看到什麼異常沒?」崔桃湊過來,也跟著朝那三家鋪子看去。
韓琦轉眸,看向距自己咫尺之遙的崔桃,衣著碧色褙子,系暈裙,雙螺髻飾以珠翠,臉頰白潔若玉蘭,睫毛濃密翹著,眼睛烏溜溜地盯著外頭,好容色,過於引人深陷。
韓琦及時收住了目光,以免自己失神。
「棺材鋪和茶鋪都開了,目前看起來倒沒什麼異常。」崔桃收回目光,瞅一眼韓琦,見韓琦正低眸想什麼,也沒再多說什麼話打擾他。
韓琦突然側首問王釗等人,韓綜因何故還沒到。
崔桃:「……」
「本是該到了,可能一大早的,人還沒起。」王釗揣測道。
崔桃附和:「昨日過節,他又喝了酒,可能是會晚起。」
話音剛落,崔桃就跟韓琦的眼神對上了。崔桃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馬上轉身去倒茶,笑著給韓琦送過來。
「韓推官覺得這三家鋪子,哪一家有問題?」崔桃轉移話題道。
「看起來那間發生過命案的空鋪嫌疑最大。」韓琦接茶的時候,指尖微微觸碰到了崔桃,但很快就撤回端茶的手,淡然地把茶碗送到嘴邊飲了一口。
崔桃馬上稱贊韓琦足智多謀,思慮縝密,推斷合理。
王釗等人:「……」
崔娘子這馬屁拍得也太明顯了!
莫非她是有什麼事兒要求韓推官?這些他們普通人也都能想到,畢竟地臧閣的人平常出入都走隨三娘的鯗魚鋪,那必然應該是空置下來的『凶鋪』,出入不便,最為可疑。
韓琦目光安靜地看著崔桃,接著又說了一句:「實則棺材鋪最可疑。」
王釗等人都禁不住抿嘴偷笑起來,崔娘子的馬屁好像拍在馬蹄子上了。不過韓推官為何更懷疑棺材鋪,倒叫人好奇。
「料到韓推官會這麼說,所以提前表示了佩服!」
崔桃機靈地接招,附和韓琦的話。
「的確是那空置的凶鋪看起來可疑,但未免太明顯了。這就像鯗魚鋪是招子一樣,那凶鋪更像是第二道招子。
棺材鋪其實也出入不便,畢竟誰家若沒死人,也不會光顧那裡,每天人來人往就奇怪了。不過它有一優點,必要的時候,偶爾走出一些人來卻也是可以的,不算太過扎眼。但凶鋪不一樣,大家都知道那裡空置很久了,突然冒出人來必然惹人注意。」
王釗等人:「……」
合著倆人心裡都清楚,逗著他們這些看客玩兒呢?幸好他們剛剛的嘲笑沒有很大聲,不然這會兒顯得他們多尷尬、膚淺、丟人。
再說韓綜,確系因昨夜醉酒和嘔吐,今早起晚了。
他剛醒過來,被丫鬟伺候擦臉的工夫,就聽燭照說韓琦派人來請他去茶鋪一敘。
「可說什麼事兒沒有?」
「沒說,但挺急的,應該是急事。」燭照回道。
韓綜應承一聲,令丫鬟給他更衣,穿戴得體之後,便准備奔赴韓琦所邀的地點。
大丫鬟春麗忙勸道:「二郎還是別去了,昨日吃太多黏粽才會吐得厲害,今兒臉色這般不好——」
「閉嘴。」
春麗馬上閉上嘴,委屈地低頭不敢再言,眼淚很快就在眼眶裡打轉。隨後聽到韓綜離開的腳步聲,春麗才抬起頭來。眾丫鬟忙去寬慰春麗,悄聲告訴她韓二郎就這脾氣,一貫喜怒不定,不識別人好心。
「其實他最心善不過,你們只是不懂他。」春麗笑著謝過大家的寬慰,「二郎出門了也好,咱們得閑了,我給你們炸卷子吃。」
韓綜到了茶鋪,見雅間之內不僅有韓琦,崔桃也在,還另有幾名開封府的衙役,便越加確定今日韓琦的邀請不一般。
這隔了一夜之後,再見崔桃,韓綜心中有些悵惘,說不出的苦澀味兒在心裡蔓延,連帶著胃也疼了。
「我瞧你臉色不好,早飯吃了沒有?」崔桃觀察到韓綜唇色發白,問候了一句。
韓琦跟著瞧過去,也覺得他狀態不如往日。
韓綜搖頭,「難得你約我,沒來得及用早飯就來了。」
韓琦便對崔桃道:「這附近你都吃熟了,哪家粥好些,煩勞你去給韓二郎買一碗。」
崔桃立刻領命,片刻功夫就買來一碗粟米粥,外加一碟爽脆的醬蘿蔔,另還有兩塊蒸得軟軟的山藥小饅頭。
崔桃在粟米粥裡加了點蜂蜜,特意跟韓綜解釋:「這樣不僅養胃,還醒酒了。」
她居然記得他昨晚喝酒了。
韓綜心裡酸楚翻滾,更有許多恨和怨,恨事情為何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怨自己疏怠,令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他笑著跟崔桃道謝後,便端起碗默默的用飯。心想著若以後的每一日的清晨,都能如今天這般,有崔桃的細心囑咐,有她親手端來的飯菜,那他這輩子算是沒白活了。即便沒有輪轉世,到此為止,他也甘願。
用餐之後的韓綜臉色終於好了一些,有了幾分往日的精神頭。
「知稚圭兄今日找我,不僅僅是為喝茶吧?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這會兒屋子裡的人都散了,王釗、李遠和李才都去了外面,只有韓琦、崔桃和韓綜三人在。
「開封府正查一要案,想請仲文幫忙看看。」韓琦道。
「我?我又不是開封府之人,何故你們查案要帶上我?」韓綜疑色不減地質問韓琦。
「韓諫議沒跟你說?」韓琦音容依舊淡然。
韓綜的父親如今正任諫議大夫,韓琦所稱的韓諫議便是指韓綜的父親。
「說什麼?」韓綜反問。
「要我多帶著些你,」韓琦跟韓綜解釋道,「仲文今科高中,想來不日便會被安排在開封府為官,韓諫議才會有此之言。」
崔桃聽聞此言,當即去觀察韓綜的反應,發現他驚訝得很真實。看來他真不知道這件事,他父親早有主張了居然都沒告訴他。
他自己的事兒韓琦早就知道,自己卻不知道,這令韓綜當即就有不爽的情緒表露。
崔桃見狀也很理解,擱誰誰都生氣,特別是知道的這個人,還是從小到大讓韓綜頗受影響的『別人家的孩子』。
不過,韓綜真會來開封府任職麼?那以後可有得熱鬧了。
韓琦淡然飲了口茶,給韓綜緩和的時間,然後就把開封府今日要剿滅地臧閣分舵的事兒,風輕雲淡地跟韓綜講清楚。
崔逃則一直全程觀察韓綜的表情,起初是驚訝的,但很快就掩飾住了。他笑得燦爛,若朝陽一般,連連驚嘆韓琦居然查到了地臧閣分舵,想來又會立一大功了,他要提前道賀一聲恭喜。
顯然,韓綜又恢復了往日應對人的狀態,話語讓人聽不出虛實,讓人幾乎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過他既然能恢復這狀態,卻也能說明一個問題,他似乎並不太在乎這地臧閣分舵的生死,不然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狀態把控得這麼完美。
若真掛心了,韓綜會應如昨日他應對她那般,破綻百出。
但崔桃不確定,韓綜是不是早有預料,提前給那些人報信了。不過這個可能性很低,因為韓琦既然敢叫韓綜來,在這方面肯定做好了防備。崔桃甚至有些懷疑,韓琦不禁不會懼於韓綜有報信的舉動,甚至盼著會有,這樣他就能拿到韓綜勾結地臧閣的實證了。
「不過,稚圭兄恰好在今日叫我來,應該還有別的緣故吧?」韓綜不禁看一眼崔桃。
事無湊巧,韓綜自然是懷疑崔桃把他們昨日的對話告訴了韓琦。韓琦或許在懷疑他與地臧閣有關,所以故意決定在今日查抄地臧閣的時候也將他叫來,探他的虛實。
「對,她把昨日的經過都告訴我了,」韓琦和韓綜四目相對,坦率告知,「我所懷疑,如你所想。」
韓綜目光突然定了一下,然後就彎眼笑了起來,「那你們可多想了,我昨晚喝多了點酒,醉了就想做點不是單相思的夢,便耍起了酒瘋,讓崔娘子誤會了。這今早起來正後悔呢,打算來跟崔娘子道歉。」
韓綜說罷,目光便移在崔桃身上,眼眸中暗湧著不知多少復雜的情意。
崔桃受了韓綜的道歉,也向韓綜道歉:「因有疑慮,便不得不上報給韓推官,還望韓二郎見諒。」
韓綜笑了笑,「沒關系,我能理解。」
但難免心如刀割,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崔桃傳話給韓琦的舉動是『背叛』。可想想她曾受過的遭遇,如今他所受的這些罪有算得了什麼。況且她失憶了,她也從沒對他做出過承諾,她昨晚去找他本來也就是為了查他。如今這般光景都是他活該,無可厚非,合情合理。
「既然你們已經查到地臧閣分舵的所在,那還等什麼,快些動手,省得那些惡徒跑了!」韓綜當即催促韓琦快些動手。
「狡兔三窟,我們揣測鯗魚鋪另連了一處地方。」韓琦問韓綜的判斷。
此舉是明知故問。
韓綜表情如常地聽完韓琦所說的三處鋪子的情況,認真分析狀:「棺材鋪更可疑,但不能排除其它兩處的可能,人手盡量多調派些。既然都是江湖亡命徒,想必功夫都不低,刀劍飛鏢怕是也備齊全了,卻不知是否淬毒了,小心為上,不宜強攻。」
「有理。」
本已有緝拿之法的韓琦,又特意問韓綜有何妙法。
於是,倆人一起研究了一番。
「先從最可疑的棺材鋪著手,以走水作『意外』,逼這些人因忙著逃走而疏於防備,再下手抓人比較好。」韓綜提議道。
崔桃此時正坐在北窗邊兒的一張凳子上,默默捧著一碗涼茶送進嘴裡,默默看著這倆人商量剿滅辦法,全程都沒摻和。
她莫名覺得這倆男人都挺可怕。
……
一炷香後,李才在崔桃的指點下,巧妙地將帶有白磷粉的黑石片丟到棺材鋪後身的柴草垛上。太陽高高照的時候,黑石吸熱,很快就會引燃白磷,進而燒著草垛。
果然,片刻之後,在棺材鋪前後都沒有人經過之時,柴草垛突然著火,起初卻沒人注意到,直到鋪子裡有一個人喊起來後,街上假意路過的李才、李遠等『路人』都跟著圍上去,喊著走水了。
人越聚越多,吵聲不斷,半晌之後棺材鋪老板才一個人跑出來,跺腳嘆自己睡著了,求著大家幫忙趕緊救火。
但在李遠等人看來,棺材鋪老板這麼久才跑出來,應該是在著火的時候,安排店裡的其他人逃走了。
崔桃則帶著王釗等人,早早就來到了鯗魚鋪。
他們先假裝客人進去買魚干,一兩個人假裝挑刺鬧事吸引隨三娘的注意。崔桃則帶著其他人全面搜查暗藏在鯗魚鋪的望風人員,將這些人都無聲地控制起來。
崔桃對他們稍作審問,見隨三娘等見人都在裝傻,也就不問了,把他們的嘴都塞住,綁好了都圈禁在一間小屋子裡看守。
崔桃則王釗等幾個人假裝是在鋪子裡的伙計,繼續營業,坐等魚鋪斜後身的棺材鋪著火,倒要看看是都會有人會憑空從鹹魚鋪子裡冒出來。
崔逃百無聊賴地在櫃前撥弄算盤,很快就聽到後院傳來腳步聲。
王釗借著窗縫看了一眼,告訴崔桃是腌鹹魚的那間屋子裡出來人了。那間屋子裡乍一看,放了二十幾口缸,都是用來腌漬鹹魚的。因為時間緊迫,這鹹魚鋪各處擺放許多雜亂的東西,可能連接地道的地方太多,且未免地道下面有人會聽出動靜異常,所以大家都剛剛都沒有去搜。
如今看來,應該是那間房裡其中一口缸是空的,連接著地道。
第一個人跑出來的時候,王釗等未免驚了後頭,都暫且沒動。
這人一溜跑到前面售賣鹹魚的大堂,衝到櫃前喊道:「隨三娘,那邊著火了!」
等這年輕男子發現抬頭的是一位俏麗的陌生女子時,愣了,卻也沒有起防備心,大概因為崔桃在櫃後擺弄算盤的站姿太隨意了,就好像這裡本來就是她家一樣理所應當。
「你是?」
「隨三娘的遠房侄女,姑母見我長得好看,非要我來這投奔她,說會給我好前程。」崔桃慵懶地放下手裡的算盤,雙手托著臉,眼睛黑白分明看著這位年輕男子,「你說我長得好看麼?會有好前程麼?」
男子怔了下,笑道:「自然好看,你這般美貌,若是有幸被嬌姑選中了教導,將來必有好前程。」
「那嬌姑在何處呢?何時會領我走?」
男子正要張嘴,接連有三人從後院走了過來,其中一位稍年長續著八字胡的男子一見崔桃,面容大驚。
「你怎麼會在這?」
崔桃也認出他來了,這人正是當初在巷子裡圍攻她和李才的刺客之一。
「風哥認識她?」才剛年輕的男子問道。
「她就是閣主要抓的崔桃!」
崔桃又拿起算盤,撥弄珠子,回應那中年男子:「你說我為什麼來?」
被叫做風哥的人防備地回瞪崔桃,隨即發現在她身後不遠處,假裝打掃的『伙計』是李遠。
「他是開封府的軍巡使!不好!我們中計——」
不等話說完,人已經被算盤珠子打中啞穴,說不出話來了。
另外兩人也被暗藏在鹹魚筐後頭的衙役給放倒了,並迅速拖走。
不過後續出來的人還是看到了大堂這邊的異常,有人高喊起來。伏在牆頭和各處的衙役當即就將他們包圍,沒用多久便把人控制了起來。
說起來也是因為他們逃得急,很多武器暗器都沒帶上,有的甚至連刀都忘拿了,反抗能力十分有限。
崔桃還留著一開始跟她說話的年輕男子,他自然是想跑,但被扎了銀針之後,雙腿麻痹,跑不了了。
崔桃問他:「嬌姑是誰?在哪兒找他?」
「我不知道!」
崔桃慢慢地拔出匕首。
「我真不知道!」年輕男子驚恐道。
這時候所有人員都已經被控制住了,包括棺材鋪的掌櫃和兩名伙計。但不確保是否還有在外的人員沒有回來,所以鯗魚鋪的正門看起來還是很正常,並無官府人馬走動的痕跡。
韓琦和韓綜都穿著便服從鯗魚鋪後門入內。
崔桃一見韓綜來了,用刀拍了拍那命年輕男子的臉,小聲問他是否認識韓綜。
年輕男子看向韓綜,驚恐地睜大眼,突然他臉上的血管暴突,皮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誒,他們臉上怎麼了?」後院那些押地臧閣刺客的衙役們,也都發現了不對。
崔桃抽了下兩下鼻子,從滿屋子的鹹魚味兒中分辨到了一股香味兒。接著,就見年輕男子喊疼,不停地抓撓的自己的臉和身上的皮膚。
王釗搜查之後告知韓琦,鋪子東窗根底下有一塊點燃的香,後院東牆根下頭也有一塊。今兒正好刮東風,風一吹,煙便被吹進了屋子裡。因為那廂有棺材鋪的草垛著火冒的煙,這邊也飄來了一些,加上還有鹹魚味兒,大家都專注抓人審問,所以都沒察覺到。
沒一會兒,那些嚎叫掙扎的地臧閣刺客們都氣絕身亡了,便見有黑色的蟲子從他們皮膚、口鼻和耳朵裡爬出來。王釗立刻去查看隨三娘等人的情況,也都一樣的死法。不過他們被堵住了嘴,所以剛剛沒聽到她們喊叫聲。
崔桃自然知道這是蠱毒,一些特定的蠱蟲會對一些香味兒尤為敏感,味道了出來,就會令它們異常興奮地活躍起來。在動物界這種情況非常多,比如雄蛇,除了極個別品種外,他們大多溫和不會主動攻擊人,但在繁殖期,它們會因為雌蛇尾基部嗅腺釋放的氣味而攻擊性增強。
崔桃在聞到香味兒後,意識到這些人中蠱毒的時候,立刻備好了銀針,封了自己的兩個穴位。因為她也曾在地臧閣呆過,所以她難免擔心自己也中蠱了。不過經過短暫的觀察之後,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問題,才將銀針拔了下來。
韓綜自然是看到崔桃的舉動了,他立刻轉眸側身,看向了別處。因為他怕再看下去,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韓琦這時候也沒顧上韓綜,關切地凝視崔桃,輕聲問她有事沒有。
「沒事。」崔桃看了眼韓綜的背影,打眼色給韓琦。
韓琦當即明白崔桃的意思,對她道:「沒見他有異常。」
「但太湊巧,不然早一步通知,這些人便可逃走了。可見這人剛知情況不久,身不由己,救不了人了,所以必須要下殺手。」
韓琦略點頭應承。
眼看著就能查到真相了,功虧一簣!這就跟送到嘴邊的肥鴨子吃不到一樣可惡!
王釗將沒燒完的香拿了過來,給崔桃查看。
此為是餅狀香,剛燃燒了一小塊,摸著表面還有合油殘留。顯然這香在香印裡印模成型不久,就被拿來焚燒了。看來是有人發現他們在此行動,趕到附近的香鋪臨時現做了這種香。
崔桃立刻帶人就近找了香鋪。
因為這會兒時候還早,光顧香鋪的人並不多,嫌疑人又是要求自己親手做香,所以一問就問出來了。
「一炷香前,是有一位小娘子來這裡,給了我們錢,說要自己做香。」香鋪掌櫃老實交代道,「個頭比小娘子高一寸,蒙著面紗,穿著湖藍褙子,百褶裙,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頭上簪銀簪和珍珠珠翠,想來是富貴人家的娘子。」
崔桃問了她制香的地方,香鋪掌櫃卻告知崔桃,他們剛把那小娘子用過的器具都給清洗過了。制香這種事兒自然是要講究干淨,不然香味兒混衝在一起,就會影響他們下一次制香的味道。
崔桃自然理解,便去那名女子制香過的地方看了看。經過細致地排查之後,崔桃在制香桌下面的地上,撿到了一個黑色的蟲腿兒。崔桃將蟲腿兒小心地包進了紙包裡,又問掌櫃可記得那女子長著一雙什麼樣的眼睛。
「雙眼皮,眼似柳葉,眉毛用黛精心畫過。」香鋪掌櫃形容道,因為他這偶有女子光顧的時候會遮面,為了區分記住各位客人,他經常會特別注意到眼睛。
崔桃將這些都當做證供記下了,隨即方離開。
韓綜跟著韓琦返回了開封府,等崔桃回來時,他便一直看著她。
「韓二郎可認得這種香?」崔桃跑得嗓子冒煙,急忙喝了口茶後,就立刻問韓綜。
「不認得。」韓綜笑了一聲,挑眉看向韓琦,問他今日可還有什麼要帶著他、教他或讓他長見識的事兒,「若沒有,我便先告辭了。」
韓琦點頭。
「這麼著急走?」崔桃懷疑地盯著韓綜。
韓綜已然起身往外去了,忽聽崔桃這話止住了腳步,回頭又笑了下。
「不然呢?若留在這,崔娘子可會有閑情逸致和我聊天?」
崔桃對韓綜擺擺手,讓他快走。
「地藏閣比起天機閣,可是狠毒多了。」崔桃跟韓琦感慨道。
同樣是剿滅汴京分舵,天機閣的那些人好歹命都留著,且天機閣上層並未以蠱毒控制下級。地藏閣則根本沒把下面的那些人當人看,不過是可利用的工具,用不著了便徹底毀滅。
瞧瞧那些人中蠱的死法,崔桃倒是有些明白當初自己被抓之後為何不狡辯一句,一心求死了。在那種環境下生存的人,會帶著多少對未來生活的渴望?
「此案不能外傳,以免引起恐慌。」韓琦寫明奏報後,告知崔桃。
崔桃點頭應承,表示明白。她接著跟韓琦講了一下,她得到的那點關於嬌姑的線索。
「三年前我在清福寺被劫之後,很有可能被送到了地藏閣嬌姑的名下教導過。」
既然地藏閣內有這麼一號人物,會選拔貌美的女子專門進行訓練。崔桃覺得以她原本的樣貌和才藝,應該能夠被選中。然後她就被派去執行任務,也合情合理。
不過這個過程中,應該有韓綜插了一腳,雖然沒有實證證明他起到了什麼作用。但崔桃從玄衣女子對她的態度來看,地藏閣閣主是瞧不上她,也不怎麼器重她。之所後來韓綜出現之後,對她不再施行滅口,還留有一絲絲顧忌,以及沒有對她像地藏閣其他普通成員一樣進行下蠱,大概都跟韓綜有關系。
「地藏閣閣主如此狠毒無情,那是什麼讓她會對一位年輕的世家公子如此遷就?以至於還要因為他而顧忌到我?
韓綜在地藏閣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我想過各種關系可能,但不管哪一種都沒有母子關系牽涉得深而牢固。這也解釋了韓綜身上為何沒有蠱毒,且他護佑下的我也沒有。」
同時這也能解釋了為什麼她每次質問韓綜的時候,韓綜不肯透露地藏閣的事情,因為那很可能是他母親的產業。
虎毒不食子,子也不食虎。
韓琦也覺得崔桃的這個推敲可能性很大,但是缺乏實證來證實。韓諫議之妻,也便是韓琦之母,乃先帝時期的王宰相之女,家世高且清白,並不像是會跟地藏閣有關系的人。
「這裡面估計有隱情。他家世太高,經這件事後,必起防備之心,短時間內實難確證。只能先緩一緩,暗中先排查韓諫議夫妻的情況再說。」
崔桃無奈嘆一聲,又問韓琦到底是從哪兒得知了地藏閣分舵的消息。
「望月先生。」
崔桃愣了下,「你居然也去找望月先生了,怎麼逼他開口的?」
「贏了他一盤棋。」韓琦回答的時候,看著崔桃的目光溫柔又擔心。
「那怎麼沒多贏幾盤,干脆把地地藏閣老巢給他端了!」崔桃鼓勵道。
「你還真當他萬事通,什麼都知?」
韓琦見崔桃遇挫之後,也沒有氣餒,稍微寬了心,淡笑著跟崔桃解釋,望月先生可沒那麼神。他不過是東京內外的事情聽人講多了,累積一些消息進行有邏輯的總結,再範圍遠一點的消息,他其實很多都並不知曉。
「如今他人已經不在東京了,輸了那盤棋之後,望月先生就卷鋪蓋逃了,讓誰都找不著他。說是如此才好保命去,省得被地藏閣的人復仇。」
「倒是個人精。」
崔桃剛說完,那廂萍兒就來找崔桃道別。
「道別?你要去哪兒?」崔桃驚訝問。
「望月先生給我留了一封信,說我爹爹病重,我得回家去看她。」萍兒焦急道,眼圈裡都是眼淚。
王四娘隨後跟著跑過來,他正要罵萍兒跑來搗什麼亂。然後聽到萍兒這番話之後,她驚訝地問她:「之前從大牢裡出來的時候,你不是說你沒什麼人可投奔了?」
「是沒人,我爹爹在深州,我其實跟崔娘子是同鄉。」萍兒瞄一眼崔桃,然後訕訕地說道,「不過崔娘子是假離家出走,但我是真離家出走。」
屋子裡一陣安靜。
王四娘唏噓:「沒看出來啊,你平日裡看著挺溫柔乖巧的,居然這麼有脾氣?」
「當年自然是有大緣故我才離家,但現在他病重了,再怎麼樣我也得回去看他一眼。」萍兒捏緊手裡的信。
「嗯,孝順是大事兒,該回去。」崔桃眼珠兒動了動,對萍兒道,「既是同鄉,我正好也跟你一起回去。到時我們各回各家,各找各爹!」
既然汴京地臧閣的路暫且不通,崔家那還有一條。崔桃倒要瞧一瞧,崔家這個人會不會也死一個給她看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0
第61章
萍兒馬上高興地應承,多謝崔桃陪她同行。
「那我們盡快動身?」
萍兒不想耽擱了,本來她父親病重這件事,望月先生早就知情一直沒告知。如今還是因他決定要離開汴京了,才良心發現地送了一封信通知她。
末了,望月先生還不忘在信的末尾補充一句:其實你爹那樣的人,就該孤獨病死。
崔桃讓萍兒回去收拾東西,再請王四娘去雇車,將上一次買過的開封府特產再重新幫她買一遍。
王四娘利落應承,叫上李才幫忙,一起去了。
崔桃等大家都散了,這才單獨來跟韓琦說話,和他請假。
「都決定好了才來跟我說,叫請假?」韓琦沒抬眼,地臧閣的案子少不得有許多文書要寫。
「那是料到六郎會同意才會提前准備,若六郎不同意,我這就不去了。」崔桃聲音乖乖的,透著小呢喃勁兒。
韓琦輕笑一聲,仍舊沒抬眼,卻加快了手上的筆速。
眼看著那一篇清雋的小楷要寫完了,崔桃這次可不舍得毀了它。她就在旁等著,因為無聊,手便按在桌上的一摞案卷上,輕輕地敲打。
「既然摸到了,就看看。」韓琦突然道。
崔桃愣了下,看韓琦的時候還是沒見他抬眼,倒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腦門子上長眼睛了,這樣都能看到她做什麼。
崔桃就把手下面的卷宗拿起來,還想著韓琦是不是真舍不得她走,所以要給她安排案子去查?
可當她把卷宗打開來瞧時,發現裡面洋洋灑灑地寫的都是崔家各房人員名單,以及每人的情況,崔桃鼻子突然有點發酸。
內容高度精練,措詞准確,比如不確定的情況都會用外傳雲雲來闡述。
崔桃一眼就認得這卷宗上的字跡,為韓琦親手所書。他一個考中全國第二名的高材生,每日公務忙得總是不規律吃飯的人,居然花時間給她總結這些家長裡短的人和事。
最為難得的是這些他是提前想到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該什麼時候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在為她做准備了。
這男人做事太會戳人心窩子了。
崔桃邊看著手裡的資料,邊背過身去,身子輕靠著桌案邊沿。
韓琦終於將這一篇文書書完後,才放下了筆,看向還在背對著他的崔桃。此時她人正低著頭,手拿著卷宗,應該是還沒看完卷宗上的內容。
韓琦便端茶飲了一口。
忽聽有微弱的抽泣聲,韓琦手頓住,忙起身查看崔桃情況,果然見她在垂首流淚。
韓琦只怔了一下,就忙拿帕子給崔桃拭淚,輕聲問她是怎麼了。
經韓琦這麼一問,崔桃反而哭得更凶。
韓琦忙將她攬入懷,拍著崔桃的後背,默默等崔桃哭完了,情緒差不多過去了,他才用手托著她的下巴,看著她掛滿淚水的小臉兒,用帕子一點點輕輕地給她擦拭。
「知道你舍不得我了,不必再哭了。」
崔桃抿起嘴角,終沒忍住破涕為笑,否認道:「誰說我是舍不得你才哭的!」
「莫非想騙我抱你?下次直說就是,不哭也給。」
崔桃被他的話逗得忍不住又笑一聲,氣得用手拍了韓琦肩膀一下,當然不會真的用力。
「看不出來啊,六郎還有這般厚臉皮的時候。」
「你若多哭幾次,會比城牆還厚,故為了你家夫君的容貌,還是別哭了。」
「哪來的夫君?誰說你是夫君了?」崔桃又不禁笑了。
「瞧,果然變厚了。」韓琦嘆道。
「你太壞了!」
崔桃笑著撲進韓琦的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讓他放心。
「我去去就回的,不會耽擱太久的。」
「你們每月有三日旬休,這月雖沒過完,且先算上,再可預支下月的,共計六日。」韓琦說這話時的口氣就很公事公辦了。
崔桃立刻松開抱韓琦的手,詫異地仰頭問他:「所以,我這次出門最多只有六天時間?」
韓琦:「你如今是開封府吏,公為公,不可徇私。」
崔桃撇嘴,從韓琦手裡扯過帕子,一邊自己擦臉一邊嘆息感慨:「白哭了,早知道不哭了,我還以為自己很特別,六郎會為我破例呢。」
韓琦不言。
別事或許可,此事破不了,六天恍如極限。
正當韓琦以為崔桃生氣了,琢磨他該如何應對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他,是那種跳了一個高,再從上撲下來的抱。
韓琦驚了一下,身體跟著搖晃,但依舊能穩得住。
「大人這麼舍不得我,直說呀。」
崔桃伏在韓琦的後背,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嘴巴近得幾乎要咬到了韓琦的耳朵。
韓琦的臉倏地變得滾燙,幸而他雖膚白卻並不顯紅,不然此刻他整張臉大概會如那張檀木桌案一樣紅得發黑了。
「下來。」半晌後,韓琦啞著嗓子道。
「不下!」
崔桃抱緊了韓琦,故意用唇擦了一下韓琦的耳垂,才跳了下來。
韓琦半天就矗立在原地未動,自然也沒有轉身。
崔桃就捧著案卷湊到韓琦跟前,歪頭看他,「六郎可還有什麼話交代?沒事的話,那我就先告辭了,咱們六日後見。」
崔桃等了會兒,只見韓琦拿他那雙墨眸靜靜地盯著她,也不說話。崔桃便抿起嘴角,轉身就走。
果然,她被拽住了。
這次換韓琦從身後抱住了崔桃。
要說身高高果然就占優勢,人家不用跳就可輕松從上到下攬她入懷,可以幾乎像繭一樣把她包住。還是熟悉的冷檀香味兒,卻伴隨著強烈的男性氣息,似乎在直行霸道地吞沒任務。
「別逞強。」聲音更暗啞了,卻尤為磁性好聽。
崔桃:「嗯,不逞強。」
她向來最強,自是談不上逞強。
韓琦把崔桃身子轉過來,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理了理崔桃額頭凋落的碎發,才告訴她可以走了。
「保重。」
崔桃笑著應承,又拍拍懷裡抱著的卷宗,「多謝六郎為我寫這個,很開心,很感動。」
快穿太多世界其實很容易讓人心麻木,崔桃不希望自己活成個僵屍,更加不希望因自己心的老態,讓韓琦感受不到她這個年紀女孩子該有的東西。
她是真的被感動到了,她可以不哭的,但她卻想為他哭。
「我等你回來。」
……
從汴京到深州,趕路快些話馬車一日就到。
崔桃和萍兒、王四娘出發得晚,抵達安平的時候已近深夜。因為萍兒的父親病重,所以三人先緊著去萍兒家。
這一路萍兒的情緒都不高,沒說多少話。崔桃和王四娘也沒多問,就按照萍兒的指引急急地趕路。
「馬上就到了,過了這村子就是。」萍兒指著遠處似乎在半山腰上的點點亮光,告訴王四娘和崔桃那就是她家。
王四娘樂了,跟崔桃感慨:「她家怎麼在山上?莫非是獵戶?要麼就是道觀、佛寺之類的吧!」
「許有驚喜。」崔桃咬一口杏酪,杏仁味兒濃郁,酥酥甜甜得很適合在這種中車勞頓的時候吃。
崔桃只拿了一小把,余下的一大包都給了王四娘,隨她取用。
王四娘先遞給萍兒,萍兒卻只取了兩塊來吃。
「你們都不吃不是麼?那我可不客氣了!」王四娘便不客氣地要將剩下的吃完。
她們隨後路過了一個村子,這會兒村子裡的人都休息了,只有零星兩家亮著燈火。但當馬車從村子中央的路經過的時候,難免會發出一些車轍聲,竟因此有不少人家就亮了燈,隨後就有人提著燈籠跑出來問是誰。
萍兒馬上道:「是我。」
問話的村民挑燈籠一瞧,認清楚萍兒的臉之後,便驚訝地大喊:「萍娘子回來了!」
然後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出來了,熱熱鬧鬧地圍上來,問候萍兒近年來怎麼樣,又感慨老莊主病重,如今的情況如何慘烈,她早該回來了。
萍兒尷尬地應付幾個人後,便催促王四娘快趕車,然後敷衍地笑著打發大家快去睡。
「我這就回家了,你們放心。」
村裡的老老少少都點頭,還有不少人囑咐萍兒,說些讓她寬容些她父親之類的話。
馬車再往前走了一陣,就見路邊立著一巨石,石頭上刻著四個大字:無梅山莊。
再往前走,可聽到有水聲,似乎是山澗裡有小瀑布。因為現在月亮小,夜色黑,路那邊的景致看不大清,但能感覺得出來,風景很不錯。
車一直往坡路上走了一會兒,便見前頭有一高門頭,只憑其門頭上掛著六盞燈籠的數量都足說明這門有多大多氣派了。
王四娘驚訝地張大嘴,想不到原來萍兒竟出身自這般的大戶。
崔桃倒是意料到了萍兒的出身不俗,從她的一些談吐中便可多少猜到些。
馬車還沒行至門口停下,大門就有人開了,一名著粗布衣裳的年輕男子,手拿著一把刀走了出來。他跟村子裡的人一樣,先問來人是誰,後認出萍兒後,他忙稱呼『萍娘子』,高興地感慨她終於回來了。
接著,這名喚作來旺的家僕就負責接管馬車。萍兒帶著崔桃和王四娘進了山莊。
莊子奇大無比,各處都掛著紅紅的燈籠,幾乎將莊子照得如白晝一般。王四娘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當時距離那麼遠都能看到的燈火,哪可能是一個小獵戶家或是什麼小道觀,必然得有這麼多光亮才行。
「哇,這座房子好氣派,快趕上開封府了吧?」王四娘嘆畢,隨即低頭再驚嘆,「哎呦,我們這是走在橋上麼,下頭還有水,有荷花!有紅鯉!」
她們從進門一直是平走,沒有上坡,這地方顯然是下挖了池塘,有寬闊的石路通向前,路兩邊立著石欄杆。這種格局的修建可見費了心思,必然是花了重金請了巧匠。
「真看不出來你家這麼有錢,你說你平常是不是故意裝窮酸?」
「我當初從家走的時候,沒拿一文錢。」萍兒辯解道。
這時有一名胡子半白的老者匆匆跑來,他一見萍兒就哭起來。
「萍娘子你總算回來了,莊主他病重了,好像不行了!」
這老者正是管家洪順,年近半百,瞧其行走如風,身子骨非常好,而且應該會武。其實不止管家,剛才開門的那名家僕以及山下村子裡的人,應該都會些武。所以個個耳力不錯,都有武人的警覺性。
洪順匆匆引著萍兒去了正房見莊主,但在進屋之前,他對崔桃和王四娘的身份表了疑問。
「這都是我過命之交的姊妹,你若防著她們,我也不進了。再有崔娘子會醫術,說不定能治好他的病。」萍兒解釋道。
洪順一聽這話,連連賠罪,趕忙請崔桃和王四娘也入內。
崔桃進屋後,本以為會在病人的房中難免聞到藥味兒,卻沒想到她沒聞到什麼藥味兒,倒是聞到了不少脂粉香。
進了裡屋,就見一中年男人躺在榻上,偶爾發出幾聲哼哼,因床上的帳幔被放下了,倒是看不太清他的情況。在床邊則伏著兩名粉衣女子,似乎是睡了,這會兒還沒醒。那邊臨窗的羅漢榻上,則有兩名綠衣女子半臥著擠在一起。瞧這四名女子的模樣,應該年紀不大,跟萍兒的年紀差不多。
王四娘見這光景,還以為這四名是丫鬟,唏噓真沒規矩。
誰知轉頭就聽洪順恭敬的喊她們二十三娘、二十五娘、二十九娘和三十娘。
「我的天,你這麼多姊妹,而且年紀還都跟你差不多?那你排第二三十幾啊?」王四娘驚嘆。
崔桃也看向萍兒。
萍兒狠皺著眉頭,氣呼呼道:「第一!」
王四娘恍然懂似未懂:「噢,你是大娘,那你爹是怎麼做到——」怎麼做到女兒排到三十了,還都差不多一樣年紀?咦,這當年是播種給了多少女人同時懷了生下來?
「該不是姊妹。」崔桃推敲道,「所以才會獨獨叫你萍娘子吧?你是你爹唯一的女兒?」
萍兒無奈地嘆氣:「崔娘子果然聰明,我爹爹是只有我一個女兒,自然用不著論排行了,若論了反倒像是跟她們一樣了!」
王四娘這才徹底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女子都是萍兒爹的小妾?雖然她開始的猜測和現實有些區別,但本質還是沒錯的,都是播種了好些女人。
王四娘不禁佩服地點點頭,小聲感慨萍兒的爹真厲害,「三十個啊!」
萍兒冷哼:「這才哪兒到哪兒,每三年走了不知多少,便要重新排行。」
宋朝的妾屬『租賃』制度,買妾期限為三年,三年後就要放歸回自由身。如果妾出現了有子女的情況,就可以轉為婢,或叫養娘、養女,這種情況須得再等七年後才可恢復自由身。至於恢復自由身之後,主人家是否挽留,妾是否還想留下,那就另說另算了。總之律法是這樣規定的,無子妾期限三年。
於是便有不少異族或窮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樂於出租自己為妾,在三年期間為自己攢嫁妝,等到了期限後就拿嫁資,再行出嫁。這種養妾方式對於富裕人家和士大夫而言,幾乎毫無負擔,而對於做妾的女子而言出賣姿色的三年也不算太久,因為供、給市場同時擴大,納妾之舉便蔚然成風。
但納妾三四五個的常見,數量高至三十,且還不是累積數字,實在是令人覺得太過震驚了。
「哇哦——」
王四娘已經驚得不知道該嘆些什麼好了,似乎這世間沒有什麼詞能夠精准地來形容萍兒爹的……實力。
崔桃也挺驚訝,倒是很想問一問萍兒爹是否有什麼補腎良方。這要是拿來獻給大宋皇帝,或許大宋皇帝的子嗣就能多些了。
「女兒就你一個,兄弟有多少?」崔桃問萍兒。
「沒有,我是獨女。」
萍兒說這話的時候,管家已經叫醒了四名娘子,又將床榻上的帳幔攏起。萍兒率先走了過去查看她父親的情況。
王四娘忍不住湊到崔桃身邊,小聲嘀咕道:「本以為是一把不倒金槍,沒想到是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
崔桃掐王四娘一把,示意她閉嘴。王四娘馬上用手揪住嘴唇,自省她不再亂說。
崔桃這會兒終於看清楚床上的人了,三十六七歲的模樣,一頭黑發,臉上也沒什麼歲月痕跡,五官周正的時候應該也算是英俊,但此刻卻是口歪眼斜,全身麻痹難動,似中風之狀。
床上的男子斜著眼珠兒看見萍兒後,就嗚嗚起來,情緒激動。
萍兒見他此狀,走到他身邊去,聲音不鹹不淡地道:「聽說你病了,我回來看看你,給你送終。」
男子聽這話,情緒更激動。
四名小妾被管家洪順叫醒之後,便湊在一起打量萍兒。她們都是近兩年才被買進無梅山莊做妾的,對於萍兒是只聞其名,不知其模樣如何。
二十三娘聽萍兒這麼說話,忍不住道:「哎呦,萍娘子怎麼剛回來就說這話。大夫可說了,莊主不能生氣著急,不然情況會更嚴重。」
其她三人紛紛應承,都勸萍兒說話小心些,別刺激莊主。
崔桃意外地發現這四名小妾對於萍兒爹的病情關心,看起來竟都很真誠,這倒是叫崔桃對這位無梅山莊的莊主有幾分好奇了。
崔桃把絹帕鋪在他手腕上,開始診脈。
洪順見狀,手下意識伸了一下,隨即見萍兒瞅他,他趕緊就縮了回去,怪怪閉嘴了。
躺床上的衛無源倒是眼珠兒亂轉,對於崔桃的舉動可能感到很莫名,奈何卻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做不了反抗。
「中風。」崔桃簡單道明,就抽出一根較長的銀針出來。
「是是是,我們請的十五名大夫也都這麼說。」洪順應承道。
「怎麼發病的?」崔桃問。
洪順愣了下,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這時候二十四娘等人也都心虛地低下頭,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王四娘見狀,脫口而問:「莫不是馬上風吧?」
這句話就像一把重錘一樣,把洪順和二十四娘等人的腦袋給弄耷拉下去了。
王四娘撲哧一聲,正要笑,當即在崔桃一個眼神示意下憋回去了。
衛無源似乎也覺得尷尬,這會兒他就干脆閉上了眼睛,誰都不看,就不覺得丟人了。
隨即他覺得腦殼一疼,嗷的慘叫一聲。
「莊主!」
「爹爹?」
四名妾見崔桃拿那麼大的銀針扎著穴位,都很擔心,卻也不敢去跟她或萍兒說話。她們只能問小聲問比較相熟的管家洪順,問他崔桃是誰,是否可靠。
管家也不知道,支支吾吾。
「都出去。」崔桃正專注施針,耳目尤為聰敏,對於周遭的聲音便難免有些反感。
萍兒立刻叫上管家,打發她們都出去。
次日一早,崔桃滿頭是汗地從內間出來,萍兒和王四娘就在外間趴著桌上睡著了。
萍兒率先聽見動靜醒來後,就趕緊起身衝過去問崔桃情況如何。
崔桃問萍兒要了帕子擦汗,話都懶得說,示意她自己進去看。
萍兒趕緊衝進裡屋——
衛無源坐靠在床頭,當他聽見萍兒的腳步聲後,就轉頭看向萍兒。他口眼不再像之前那樣歪斜了,眼淚嘩地流下來,抖著嘴唇半晌,才喊出一聲『萍兒』。
萍兒本來流著眼淚進屋,整個人跟哭喪了死了爹似得。她以為崔桃忙活了一晚上,什麼話都不說的意思是沒救了,卻見衛無源竟然好了很多,她頓然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憎惡地瞪他一眼。
「原來你沒死。」
衛無源聽到這話氣得咳嗽兩聲,「你——你這個不孝女,就這麼盼著我死?」
「我回來就是給你送終的。」萍兒眼眶仍然紅著,隨即她表情不太情願坐了下來。
「你好像變了。」衛無源恍然,「你以前可不會這樣說話。」
「人都會變得,你都兩年沒見過我了。」萍兒解釋道。
「哼,那個仇氏,慫恿你跟她跑了,來報復我。你是被她利用了你知不知道?那仇大娘帶走你,其實就是為了報復我!」
萍兒怔了下,隨即震驚,接著氣到無可奈何地笑了,「你跟我是師父也……你可真行!」
衛無源生氣萍兒態度,但女兒難得從外面回來看他了,他知道她雖然嘴巴厲害了,但心還是善良的,顧著他的,就不跟萍兒計較了。
「那兩位是你朋友?那位崔娘子倒是醫術厲害,我這毛病都半個月了,我還以為自己要這樣一動不動地進土裡呢,多虧你帶她回來。」
「卻不是特意帶她來的,是人家也要回家,順路來這而已。不過倒真算是你運氣好,禍害遺千年了。」萍兒應和道。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可是你爹爹!」
衛無源氣得抬起不太便利的手臂,隨即又緩緩地將手放下了。
「你那朋友是順便回家?這麼說來她家也在這邊?」衛無源再一次努力地轉移話題。
萍兒便不怎麼情願地把崔桃的大概情況講給了衛無源。
「原來他崔知州的幼女,崔七娘!」衛無源漸漸眯起眼睛。
「您怎麼知道我在崔家排行七,萍兒剛剛可並沒有告訴你。」崔桃端著一碗藥站在門口,質問衛無源。
衛無源怔了下,他隨即再度上下打量崔桃,「怪不得我一開始看你有點眼熟,原來真的是你。」
萍兒一聽這話,知道裡面有故事。她倒是差點忘了,她爹在江湖上也是一個很混得開的人物,不然也掙不下如今這般大的家業。
「我爹在江湖上人送外號『千面好人』。」
萍兒隨即跟崔桃細致解釋了這外號的來歷。指她爹不管遇到什麼麻煩,都能把事兒給說和了,當年不少江湖紛爭都因她爹的參與給化解了。所以會有不少江湖人遇到麻煩了,會出重金請他爹出馬做說客。
「當然這功夫也用在了女人身上,別瞧那些女人都是我爹好色用錢買回家裡的,住不了多少日子,都會被我爹治得和和氣氣。」
「這能耐厲害了。」崔桃真心表示佩服。
「但一個女人除外,便是萍兒他娘。」衛無源突然嘆道,「生下萍兒之後,她就留書一封跟別的男人跑了!」
崔桃八卦地看向萍兒。
萍兒:「我娘姓梅。」
崔桃有點明白了,怪不得她明明見這山莊裡有梅樹,卻叫無梅山莊。原來『無梅』是這意思,衛無源此舉乍聽起來好像還挺痴情,但見他那般浪蕩走腎的行為,就知他其實根本有多少痴心。這應該是一種不甘心,從來都是他玩弄於女人在股掌之中,卻有個女人玩完他跑了,他自然會會因此『心心念念』一輩子。
「別被他騙了,我娘在的時候,他就有七個妾。若非如此,我娘也不會跑!」萍兒揭穿道。
崔桃點點頭,果然跟她猜測的一樣。
不過這會兒她沒心情去關注別的事,她更關注聽衛無源認識她的緣故。
「崔娘子可知地臧閣?可還記得三年前寒食節,你被劫持的事?」
衛無源這一問,崔桃和萍兒都精神了。
萍兒告訴衛無源崔桃失憶的情況,讓衛無源知道什麼就快說。
「這……」衛無源為難道,「我可是收了錢的,那倆人可是我的客人。我衛無源言而守信,從不說客人的私事,這可是我行坐不改的事兒。」
「你——」萍兒猛地站起身,氣得想打衛無源。
崔桃卻攔住萍兒,淡然地笑了一下,亮出一根銀針:「我這就給前輩恢復之前的病態,如此前輩既不用為難違背規矩,也不必為難該怎麼向我報救命之恩了。」
萍兒氣得附和崔桃:「對!扎他!」
「別、別啊,我是說正常情況下該這樣。崔娘子救我的命,還是萍兒的摯交,我自當告知!」衛無源忙賠笑著解釋,比起半死不活來,規矩自然是不重要。
衛無源便徐徐道出經過。
三年前,寒食節傍晚,有兩個女人扛著一個裝人的麻袋來了無梅山莊找衛無源。
倆女人都蒙著面,一直在爭吵,進了山莊裡也是互吵不停,在拉扯的過程中,麻袋的封口開了,衛無源便偶然看了一眼崔桃的容貌。衛無源對女人一向有的研究,不管美女醜女他大概都會過目不忘,更何況崔桃長得漂亮,所以只消一眼他就記住了崔桃。
倆女人來找衛無源自然也是跟其他江湖人一樣,讓衛無源解決她們的矛盾,最後做出統一選擇。
倆女子都近中年,其中一位稱呼另一位為嬌姑,嬌姑則回叫那人為燕子。倆人爭論點在於是否該留下崔桃的命。嬌姑認可崔桃的容貌,想要留她訓教一番留作將來有大用。燕子則認為崔桃是個麻煩,應該殺之,不留後患。
「那後來呢?」萍兒發現這情況跟崔桃之前推測的差不多,聽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催促衛無源快說。
「後來我自然是通過問詢,發現嬌姑此人更有權,更決斷決絕。那燕子不過是外強中干,我自然是選擇站在嬌姑這邊,去游說燕子心甘情願地留下了崔娘子的性命。」
衛無源說到這,不禁瞄一眼崔桃,感慨他也算是無意間救過崔桃一條命。
崔桃毫不留情地糾正道:「你可不是為了救我的命,你是為了生意做成,能掙到錢,怎麼掙錢怎麼說。」
「呸!」萍兒學了王四娘的架勢啐一口。
衛無源詫異不已地抖著手指著萍兒:「你個孽障,你都是跟誰學得這些混賬習慣!當年我請那麼多先生教你知書達理,你竟學成這副樣子,你——」
萍兒掐腰,絲毫不在意衛無源的指責,只贈給衛無源一個白眼。其實這是她第一次啐人,但終於明白了王四娘平常為何這般粗魯了,真爽!
「之後生意做成了,倆人就走了。後來我就得知了那天碰巧有崔知州幼女離家出走的消息,去年我從一位江湖朋友的口中得知地臧閣有一位嬌姑最擅調教女子,那朋友說還說要從她那買一個來送與我。
江湖雖大,但叫嬌姑的,還做訓教年輕女子活計的,肯定不會有第二個人。因為那位嬌姑和燕子都曾一起提到過同一位主人,我便由此推敲出當年劫走崔娘子的倆人來自於地臧閣。」
「你那朋友還能聯系上麼?」崔桃問。
「他走南闖北的,不太好聯系,但為了崔娘子,我試一試。」衛無源應承下來。
萍聽突然簌簌地直掉眼淚。
崔桃和衛無源都奇怪她為何突然哭了。
「曾經你居然離我這麼近,我可以救你的,但我卻沒有。三年前的寒食節我在做什麼,我好像出去爬山了。因為我不愛呆在家裡,看我爹和那些鶯鶯燕燕。」萍兒哭紅了眼睛,委屈抿著嘴角,還給崔桃行一禮道歉。
衛無源詫異地打量這一幕,「你這愛哭嘰嘰歪歪的毛病倒是沒該,可我養你這麼多年了,怎從沒見你這般敬過我啊?」
「因為你不值得!」萍兒氣吼道,雖是吼,卻也沒多大聲。
「你既然回來了,就把家業接管了吧,我這身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衛無源嘆口氣,有一種滄桑要死了的樣子。
萍兒見狀呆了呆,不禁就心軟的趨勢。
「衛莊主想熬多久?我可以幫一把。」崔桃又舉起手裡的銀針,「不巧經我的調理,衛莊主如無意外的話,貌似還能活挺久的。」
「別別別,我的意思怕意外嘛。」衛無源馬上改了態度。
「年紀大了得認,別玩兒刺激大泄身,就不至於如此。你身子是奇,也不愧是練武之人,這麼經年折騰下來,只是淺腎虧,已經很不錯了,以後別作死了,三十減十吧。」崔桃下達醫囑。
萍兒聽這話蹙了下眉,似有話地看向崔桃,最終用手揪住裙子選擇沉默。
「行,」衛無源乖乖應承,「我回頭打發走十個。」
崔桃驚訝:「你不會算數?」
「不三十減十麼?」衛無源默默算了兩遍,沒覺得自己哪裡算錯。
崔桃拿起桌上本來寫方子的毛筆,在紙上寫下了三十這兩個字,然後把十劃掉了,問衛無源剩下的是什麼。
衛無源震驚地瞪大眼:「三?就三?是這麼減的麼?」
「不是麼?」崔桃無辜地看向萍兒,反問她,「我剛剛減得不對麼?」
「對,都是這麼減的,崔娘子這示意得很清楚。」萍兒罵衛無源道,「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諾麼,這可是你剛剛干脆答應的。」
衛無源撇起嘴,思慮再三,還是覺得太難了,「三十只留三,不好抉擇留誰啊。」
「既這般難,便一個都不要留了,做女兒的就該為父親分擔憂慮,知不知道?」崔桃對萍兒道。
萍兒連連帶你頭應承,喊著等在外頭的管家洪順:「都聽到了吧,就按照衛莊主的意思辦!」
洪順應承一聲,這邊匆匆去了。
「誒,誒?!」衛無源地激動要起身喊住洪順,奈何他雙腿不大好用。
崔桃忽然想起什麼,畫了一雙眼睛給衛無源。
衛無源一見,忙道:「像,很像當年劫你那名叫燕子的女子,她就長著這樣一雙眼,雙眼皮,眼角上吊。」
「這雙眼睛是?」萍兒恍然有印像了,「像那名約崔娘子在城隍廟見面的玄衣女子!」
事情越來越清楚了,之前的推敲都在因相關證據的浮現而得到證實。
崔桃沐浴之後,簡單拾掇一下,便准備去崔家。這之前,她已經請洪順派個人先捎信去崔家提前告知一聲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
「我跟你一塊去。」萍兒忙道,「反正他死不了。」
王四娘這會兒也都打點完畢了,走過來告訴崔桃可以走了。
「走正門、側門、角門還是後門?」馬車進了安平之後,王四娘打聽清楚了崔家在哪兒,就問崔桃該選哪條路。
崔桃一笑:「像我這種丟人的女兒回來,自然是該走正門。」
第62章
崔家眾人得知崔桃要回來的消息, 頓時炸開了鍋。
信送來的時候,崔家眾子孫們剛好在崔老太太這裡定省。
這會兒崔老太太還沒出來,崔茂看信之後, 便驚嘆崔桃今天要回來。眾人震驚之余,各抒己見, 屋子裡就鬧哄哄起來。
崔茂連連冷哼斥崔桃是不孝女, 「我找她去的時候,他怎麼趕我,今兒便該怎麼趕她!她不是不認父麼?回來作甚!給她能耐的,在開封府長臉了,便以為能在我跟前耍威風了!」
崔茂的妻子小馬氏從得知崔桃還活著以後, 便一直牽腸掛肚, 心心念念,便是有崔九娘和呂公弼捎話告訴她崔桃如今境況好了,囑咐她不必過於憂心,可做母親的對孩子思念哪裡會因為一句話就停止?
小馬智了解崔家的境況, 女兒暫不回來是明智之舉。如今聽說女兒要回來了,她是又歡心又擔心又害怕。激動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這會兒便是大家說什麼她也沒顧上。但好歹其他房的人還曉得當她面說話客氣點,反而是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親——崔茂,才是話最狠的那個。
小馬氏嗤笑一聲,擦了眼淚就道:「說起來怪我, 就不該生她出來遭這份兒罪!別人家的爹爹都信疼孩子。恨不得捧手心兒上,我們家的卻是恨不得踩死到泥裡去!」
「三嫂快別氣了!三哥說的也是氣話。」四房夫人朱氏忙拉住小馬氏的手, 也跟著著急道,「這人回來了是好事兒了,當年孩子年紀小可能不懂事, 三哥卻別跟孩子置氣了。」
崔六娘此時正攙扶著崔老太太去花廳,崔老太太聞聲在門口停了下來,默默聽著屋裡人說話。
崔六娘這時就不禁小聲嘀咕道:「離家出走那麼大的事,哪裡是不懂事?再說這孩子不懂事,不正該受大人教誨麼?哪有長輩被小輩欺辱的道理。」
崔老太太聞言後,側首瞧了崔六娘一眼。
崔六娘忙乖巧地問崔老太太:「婆婆,可是橋兒有說錯的地方?」
「這話也不算錯。」崔老太太應一聲,顯然心不在焉,有自己的思量。
崔橋自小在崔老太太跟前長大,對崔老太太的脾性自然了解一些,這會兒見她此般態度,就忙閉嘴不吭聲了。
花廳內的崔九娘崔枝,一直低頭不停地揪著衣角,忐忑至極。她知道因自己當年撒謊,才會讓崔桃落得離家出走的名聲。如今她回來了,這一切大概就要公布於眾了,她的好日子估摸著也到頭了。
「怎麼了九姐?七姐終於要回來了,你不高興麼?」崔十娘發現了崔枝的異常,忙小聲問道。
崔枝抿起嘴角,明明臉上一臉憂心,嘴上卻答:「高興的。」
「我瞧你憂心著呢,沒見多高興。可是因七姐失憶了,怕她不記得你了?唉,以前姊妹中你跟七姐關系最好,你這樣擔心也是難免的。我也擔心,怕七姐忘了我。可轉念想想,七姐應該比我們更怕,她更不容易啊。」崔十娘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又跟崔枝感慨她真的很難想像崔桃是怎麼在大牢中熬出來的。
崔枝拉住崔十娘的手,正要出言,就聽那邊三叔三嬸吵起來了。
「她忤逆犯上,全無悔改愧疚之意,對父更是不敬。連斷絕父女關系的話她都說得出口,我看就該如她的願,了斷了這父女關系,叫她這輩子都沒機會再登我們崔家的門!」崔茂暴躁的吼道。
小馬氏頓時起身,對崔茂道:「老爺倒也休了我吧!」
「你又拿這話威脅我?」崔茂生氣地回瞪一眼小馬氏。
小馬氏冷笑:「是不是威脅,老爺試試便知。」
崔沅、崔溪兄弟見狀忙去勸慰父母,其他人也紛紛勸慰。
崔老太太這時進門,厲聲呵斥一句,屋子裡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既是我們崔家的女兒,回來了自要見。三哥這麼大的人了,竟還說這般衝動亂言?可是忘了太後如何批復你的折子了?你剛參本說開封府不放你的女兒歸家,如今人回來了,你又要斷絕父女關系,是戲耍著朝廷玩兒,還是把太後的批復不放在眼裡?」
崔老太太一番訓斥令崔茂啞口無言。
崔茂只得恭恭敬敬地點頭應是,附和崔老太太的話。
「再這般,官沒得做了。」崔老太太坐下身來,冷冷睨一眼崔茂,再度冷哼一聲。這個三兒子她本來很看好的,如今倒是混賬了。
其余三房都很驚訝,他們不知劉太後批復的事兒,問明緣由之後,無一例外地全都贊同崔老太太的話。這太後的朱批可不是開玩笑的,劉太後什麼人物?那可是收拾起權傾朝野的丁謂都不動聲色的人物!他們崔家如今連有資格上朝的官員都沒有,為這事兒鬧?那不是作死麼!
三兄弟紛紛指責崔茂不該跟崔桃計較,不過是個女兒家,再厲害還能翻了天去?再說那邊還有呂相家的二兒子一直鐘情於崔桃,如今她人又得了劉太後的青睞。還說什麼?還討論什麼?供著她唄!
「三哥你如今怎麼糊塗成這樣?我要有這樣的女兒,我巴不得供著呢。便是以前離家出走了,在開封府坐牢了,又怎麼樣?人家現在長臉了,太後都不嫌棄,我們嫌什麼!這女兒不想認也得認,還得好生伺候著。」
崔家老四崔董對崔茂說完這些道理後,他覺得還差點什麼,再補充一句。
「你若實在不相認也罷了,我認。把侄女兒認成女兒,不過分吧?」
「胡鬧!」崔老太太呵斥。若四兒子認了崔桃做女兒,倒叫老三媳婦處在什麼身份?
小馬氏卻不覺得崔董這樣話令她尷尬,反而覺得爽快,看崔茂的眼神兒更嫌惡。她隨即囑咐自己的兩個兒子崔沅、崔溪,讓他們親自去接崔桃回來,不准他們露出一丟丟嫌棄的崔桃的意思來。
「她在外頭已經受了太多苦了,你們倆若是誰讓她委屈受,我饒不了你們!」小馬氏說到這時,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
崔沅、崔溪連忙應承,請小馬氏放心。
在崔桃的馬車抵達崔府之前,街口已有官家婆子鄧氏帶著幾名家僕等候,崔沅崔溪兄弟自然也在。
一見有馬車來了,這車後頭還載了許多貨物,且還見是女子驅車。鄧氏多少猜測可能是這一輛,便上前問詢可否是崔七娘的車。
王四娘愣了下,忙點頭應承。
崔沅和崔溪見狀都笑了,隨即跟隨著鄧氏一起引領崔桃過了崔府正門,要往頭的角門走。
王四娘自然謹記崔桃的吩咐,就將馬車停在正門。
鄧氏轉頭見馬車不走了,連忙折返詢問情況,又笑著告訴王四娘:「再往前些就是了。」
「我們娘子要走正門。」王四娘說罷就跳下馬車,上了踏腳。
鄧氏恍若被雷劈了一般震驚,半晌緩過神來,嘴裡念叨著:「這、這怎麼行?這不合規矩啊!哪有未出閣的女子走正門的?」
王四娘對鄧氏笑道:「得了,那你今天長見識了,這就有了!」
鄧氏抽出嘴角,心裡笑話王四娘猖狂,她一面打發家僕趕緊去通報這邊的情況,一面忙請崔沅和崔溪兩位郎君幫忙勸一勸。
崔沅、崔溪也都覺得崔桃此舉太過異常,本來家裡頭為她回來的事兒就吵吵鬧鬧。特別是他們的父親,若是知道崔桃這般要求,怕是更要生氣了。
等崔桃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崔沅、崔溪二人就趕緊上前。
三年了,崔沅和崔溪再見幼妹,都禁不住激動。二人目光一致地從上到下再到上,去打量崔桃。還是那張他們熟悉的臉,褪去了不少稚嫩,一雙葡萄般的眼睛又黑又亮,瞧著好像比以前更機靈了。只是她看他們的眼神好像很陌生,果然她真的失憶了?
兄弟倆思及此,心中不禁酸楚。
「七姐回來就好,我們都擔心極了。阿娘更是,這些天她為你不知流了多少淚。」崔沅道。
崔桃由此就聽出來了,眼前這兩位清秀的年輕男子該是她的同母兄長,在崔家排行第三和第五。
「三哥,五哥。」崔桃溫笑著見禮。
崔沅和崔溪驚訝了下,忙問崔桃是不是想起他們是誰來了。
崔桃搖了下頭。
二人這才明白過來,崔桃是因為二人的言談猜出了他們的身份。倒真聰明,比以前還聰明。
崔沅高興之余,跟崔桃商量道:「這咱們這些沒什麼名頭晚輩,都是要走小門的,正門連伯父叔父和咱們爹爹都不走,是要來了貴客才開正門相迎。我知道七姐在外受了不少苦,我們也很歡迎你回來。可這規矩不能壞,若被外人知道咱們這麼大的門第竟這般有失體統,可是會被笑話的。爹爹和伯父他們在官場上,肯定也會被同僚說道的。」
「正是啊,三郎說的正是理兒,七娘還是隨婢子去吧。」鄧氏再道。
「我走正門。」崔桃道。
這時鄧氏打發去通報的人跑回來了,對鄧氏附耳嘀咕了一句。
鄧氏聽了也不意外,只是再打量崔桃的眼神有一種看笑話架勢,但面上還是保持著禮貌性疏離的微笑:「七娘您看,這老夫人也發話了,不能走正門,不合規矩!」
崔沅和崔溪聽到這話後都覺得尷尬起來,正要再勸崔桃,就見她從袖中取出兩塊牌子來,遞到崔溪跟前。
「煩勞五哥幫忙把這個呈給祖母瞧,並傳一句話,我是帶著太後囑咐來的。」崔桃是跟崔溪小聲囑咐這話,鄧氏等家僕離得遠些,倒沒聽太清。
崔溪一見這倆牌子就覺得不簡單,再聽崔桃這話,立刻來了精神,這就捧著兩牌子去了。
花廳之內,崔老太太聽說崔桃的要求後,倒真被氣著了。
這會兒方覺得這丫頭回來真如崔茂所言那般,是故意來找茬的,哪有這樣沒規矩的?
崔茂趕緊在旁感慨崔老太太冤枉他,之前竟不聽他的提議,禁不住又念叨一遍崔桃如何不規矩不聽話,不能給她臉,便是大方允她進了崔家的門,也得趁機好生教她規矩。
崔老太太瞪一眼崔茂:「你倒是有能耐說我了,她是誰的女兒?是我的麼?便是教不好,也是你們當父母的錯!」
崔茂訕訕地閉嘴。
一旁的小馬氏緊抓著帕子卻不甘心,這走正門的要求確實聽起來有點過分了,像是在故意胡鬧。可她女兒就是胡鬧怎麼了?她受了那麼多苦!她要是真想鬧,她就跟她一塊鬧,反正在崔家這日子她算是過夠了!
這時崔溪急忙忙跑進門,給崔老太太呈上兩個牌子。
崔老太太見過玉牌和開封府腰牌之後,臉色凝重,一聽崔溪說崔桃是帶著劉太後的囑咐來,慌忙站起身。忙命人趕緊去開正門,大家也要一起相迎才是。
原本在屋子裡或嘲諷或冷眼瞧熱鬧的眾人,這會兒都恍然了。當然最沒臉的還屬崔茂,他瞧了眼老太太手裡的那倆牌子,但沒看太清。只知道那玉牌瞧著貴重,而另一塊其像是開封府的腰牌,可牌子背面怎麼看著有那麼多字兒?
正門前的鄧氏等人沒等來笑話,卻等來了氣派的正門大開,崔老太太等人親自來迎崔桃的盛況。
這下鄧氏等家僕萬萬不敢小瞧這位離家三年的崔七娘子了。厲害,太厲害了!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她剛剛好像只拿了什麼小東西給崔五郎,竟然就能把局勢扭轉成這般?
眾人跟在崔老太太的身後,好奇地張望著,隨即就看見穿著碧色上襦長裙、容色秀麗的崔桃,身後帶著一壯醜一瘦美兩名女子,落落大方地行至崔老太太跟前。
崔桃半點不出錯地行了見禮,喊了聲「婆婆」。
崔老太太驚訝地打量崔桃,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孩子,快讓祖母來瞧瞧你,變樣了,卻是更漂亮標致了。你這混賬離家三年,可還知我還掛記你呢?」
崔老太太說著就哭起來,眾女眷忙跟著附和。
小馬氏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崔桃,等崔桃從崔老太太懷裡出來的時候,她便更咽著喚了一聲『桃兒』。
「阿娘。」崔桃通過觀察,精准地判斷出了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的身份。
「哎——哎!」小馬氏激動地抱住崔桃,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卻是什麼話都沒說,因有想說的話太多,一刻反而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隨後在眾人的勸慰下,大家移步到了花廳。
崔老太太先問起崔桃這腰牌怎麼寫了這麼多職務。
眾人一聽都圍上來看,又聽崔桃說此物為官家特意御賜給她,更覺得了不得。即便是之前有瞧不起崔桃的人,這會兒都不禁在心裡泛著酸水,感慨她命好,居然能同時得太後和皇帝的賞賜。難怪她要回來了,這是回來顯擺了。
崔老太太倒是真心高興崔桃能掙來這麼多榮耀,連連贊嘆她出息,眾人當然要跟著崔老太太的話附和。
才不過片刻的工夫,崔桃覺得自己好像聽遍了這世上所有好聽的贊美之言了。
因兒子們是時候去衙門當值,崔老太太忙給崔桃先介紹了五房所有人,
崔茂趁機也要跟著兄弟們走,卻被崔老太太叫住了,要他今日請假。
「為何?」好不容易有正當理由可以撤離,崔茂當然不願意留下。如今他也算是瞧得明明白白了,崔桃這是帶著『依仗』有備而來,是要拿喬來壓他了。
「沒聽桃兒說有太後的囑咐?你這般走了,可是不大不敬。」崔老太太讓崔茂必須留下。
崔茂無可奈何,卻還是不想留太久,就問囑咐是什麼,他聽了再走。
「前兩次為了去汴京尋她,我已經請了兩次假,卻不便再多了。」
「爹爹可以走,太後的囑咐卻不是說給爹爹的。」崔桃對崔茂笑了笑。
崔茂反而更加警惕,覺得崔桃這笑不懷好意。這會兒他倒是更想留下來,可聽崔老太太催他快走,他倒是沒辦法改口再留了。
崔老太太依崔桃的要求,將閑雜人等都散了,又再三給崔桃保證,絕不會透露給第二人。
「太後囑咐我將藏在崔家內害我的人揪出來,然後告知與她。此番回來,我也算是奉了太後的意思來查人。」
崔桃隨即解釋了她兩次沒有歸家的緣故,第一次是人微言輕,勢單力薄;她若回來了便是憑她一人之言解釋怕是也沒辦法自保。第二次則是因為心寒崔茂的態度,對她的苦處不管不問,竟然只想著給她婚配,讓崔家榮光。
崔老太太恍然,疑惑問崔桃:「害你的人?你是說當年你不是離家出走,是家裡有人——」
崔桃點頭,隨即將她調查的情況和崔九娘的招供,復述給了崔老太太。隨即崔九娘就被召來,親口跟崔老太太認了。
小馬氏這時候也被請了過來,得知女兒當年的離家出走根本就是冤枉,更氣恨得胸口疼,她直罵崔九娘不是東西。崔老太太也狠罵了崔九娘一通,還要懲處她。
崔九娘哆哆嗦嗦地伏地賠罪,不敢辯駁一句。
「還請婆婆和阿娘饒了她。」崔桃提崔九娘求情道,「她不過是性子使然,被人利用罷了。她已經受了我的懲治了,也很誠摯地跟我賠罪了,還肯願意冒險幫我,將功贖罪,已然難得。」
崔老太太聽崔桃這話,緩了口氣,這才招呼崔九娘起身,卻是心疼崔桃不已,氣得又落了眼淚。
「好孩子,你受苦了,在外頭受了那麼多罪,你爹爹他還——我這就將你爹爹叫回來,讓他知道這件事,跟你賠罪!」崔老太太忙道。
「婆婆可知我剛才為何要讓爹爹走?」
崔老太太怔了下,方反應過來,「難道你要瞞著你爹爹?」
「我只對我信任之人坦白我所調查的真相。」
崔桃非常坦白告訴崔老太太,崔茂並不在她信任之列,從他對她感情就能看出來。
「能將呂二郎有怪癖的事兒告知我,並讓我深信不疑的人,一定是我往日比較相熟也比較相信的親近之人。在事情沒調查清楚之前,這個家裡所有人都有嫌疑。」
崔茂雖說是她的親生兒子,崔老太太也感覺到他對孫女的態度有點寡薄。雖然造謠呂二郎的怪癖的事兒肯定不是自己三兒子干的,畢竟他是一直盼著倆人的親事能成的。但是崔桃的謹慎也確實有道理,知道的人多了就容易有人口不嚴。三兒子對崔桃沒有足夠的喜愛,知情之後倒是很可能守不住秘密。
「那你為何還敢跟我講?」崔老太太特意問道,畢竟崔桃已經失憶了。
「來之前略作打聽了一番 ,了解到婆婆經年來的行事作風,是必有一顆深明大義之心的,便曉得婆婆會體諒到孫女的難處。」
這還要多虧韓琦的資料輔助,加之見面之後,崔桃略作觀察崔老太太的表現,斷出崔老太太是著眼大局、盼著整個崔家好的人,這才決定跟崔老太太坦白。再者,崔老太太是崔家最受尊敬之人,若得到她老人家的協助,之後在崔家不管做什麼都會十分便利。
崔桃不忘跟崔老太太形容,這地臧閣有多奸詐、狡猾和狠毒,此事若是查不清,那個暗藏在崔家的人若是一直揪不出來,對於崔家的將來還不知會有多大的害處。
「到時可能不止出一個我這般『離家出走』的,影響崔家的名聲了。」
這話戳中催老太太最擔心的痛處,崔老太太本就憎恨有人害了她寶貝孫女,如今更是要下決心幫崔桃將這個害蟲揪出來。
「聽聞你如今極擅查案,如今家裡這樁事便要仰仗你了,有什麼需求盡管跟婆婆提,婆婆會盡量幫你。我可憐的孩兒啊,你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冤,太叫婆婆心疼了!」崔老太太痛哭起來,用拳頭捶了捶胸口。
小馬氏才好些,見崔老太太這般,又跟著落淚,卻還是趕緊勸著崔老太太緩著些,別太激動。
崔老太太畢竟歲數大了,剛才就覺得胸悶,這會兒身體打晃,真快要暈過去了。崔桃忙為崔老太太診脈,施了銀針,又開了方子下去,讓王四娘和去抓藥。
「我來吧。」鄧氏候在外頭,見王四娘說要去抓藥,忙討了方子要自己來。
王四娘想都沒想,就把方子遞過去。
萍兒立刻將藥方搶到自己手上,對鄧氏道謝:「不勞煩了,我們親自來就行。」
出了崔家大宅,王四娘不解問萍兒:「為何我們可以省著力氣,不跑腿兒,你卻上趕著呢?那不是有人願意干呢?」
「你懂什麼,這深宅大院裡黑著呢,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手段極多。」
萍兒給王四娘做了一個假設,若這藥抓了之後被人加了料,回頭有換了正常的藥渣放在那兒。若崔老太太喝出了事兒,會算在誰頭上。
王四娘瞪大眼。
萍兒接著告訴王四娘,便是他爹那樣的人物,能把很多女人都安撫好了,可宅子後頭還是免不了有一些小算計和紛爭。她自小就是見這這些東西長大的。
「如今想來,我這說話的性子也是被她們耳濡目染了而不自知,愛哭也是!」
王四娘撓撓頭,「哎呦,這大戶人家的後宅可真麻煩。走走走,咱們仔細著抓藥,再熬好送過去,絕不能叫任何人經手了。」
崔老太太經崔桃施針之後好些了,她在崔桃的攙扶下靠在床上躺著,不禁問崔桃怎麼會醫術、驗屍等等能耐。
「其實我也疑惑,不過近來我好像明白了,原來我曾在地臧閣被人專門訓教過,必是受得苦難多了,就開竅了,什麼都一學就會。」崔桃解釋道。
崔老太太一聽這話更心酸,但也不禁點點頭,「幾個姊妹之中,本就數你最聰敏有才華,若不然也會那般讓呂二郎上心了。若在被人拿刀、鞭子逼著學,可不就……」
崔老太太再度更噎了。
緩了片刻之後,崔老太太接著跟崔桃道:「我冷眼瞧著,好像你當年十歲時,在我的壽宴上,那一首好琴便把呂二郎驚艷著了。難得你出了事,在大家都誤會你的時候,他還是一直肯等你。」
「婆婆,我不欲再跟他扯上關系。」崔桃收了銀針之後,直接跟崔老太太講明。
崔老太太愣住,倒是十分不解崔桃為何要舍了此等良配,那可是多少家女子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
小馬氏也不解,她也很認可呂公弼。
「婆婆也說了,無法想像我這三年都經歷了什麼。我也無法想像過去如何,會讓現在的我如此理智、冷靜,甚至看透一切,不大容易動心了,事情查清楚前也不太想嫁人。」
崔桃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淡淡的,雖然小臉兒看起來很年輕,但口氣聽起來像是個歷盡滄桑的老者才有的感慨。
有那麼一瞬間,崔老太太甚至覺得崔桃是比她還老、見識還多的人。這令她不禁心疼崔桃到極致,便含淚應了崔桃的請求,婚事這塊兒不逼她,全憑她的心思。
「婆婆之所以應你,一則是心疼你,二則也知你如今非池中物,不該被世俗之事所束捆,婆婆不能讓崔家拖你的後腿。」
其實早上的時候,崔老太太聽大家說道崔桃的時候,心裡就有不一樣的想法。崔桃在京的表現她都聽說了,她活了幾十年了,丈夫走得早,她一個人艱難拉扯幾個兒子長大,撐起這麼大的崔家,豈會看不明白這點事?
崔桃聽了這話,方跪下給崔老太太磕頭,感謝她能體諒自己。
在伺候崔老太太喝藥休息之後,崔桃才得機會跟小馬氏單獨相聚。
小馬氏對崔桃又哭又抱,崔桃的臉都快被她給摩挲掉了一層皮。那種母女之間天然感情的相連,崔桃竟感覺到了。在失憶的漫長歲月裡,這種真正屬於她的親情溫暖她不曾感受過。像是僵硬了百年的老蟲兒,忽然有了一絲生機。崔桃這會讓也哭著靠在小馬氏的懷裡,聽小馬氏講著她兒時的趣事,說她小時候有多懂事多聰明。
小馬氏又親自帶著崔桃去了她的房間,裡面的一切布置都沒有變。小馬氏給崔桃看了她之前所繪的畫和字。
崔桃發現自己的字跡倒沒怎麼變過,屋子裡正燃著的熏香也是她比較喜歡的蘭香,味道淡淡的,最合她心意。原來就算她失憶了很久很久,還是會留有痕跡似以前那般。
崔桃環顧屋子裡的一切,恍然有種熟悉感了。
「阿娘,這三年讓你受苦了,特別是在得知我在開封府坐牢的消息,阿娘心裡一定很煎熬。會有很多人拿異樣的眼色看阿娘,背後議論阿娘……」
「好孩子,我這受這點東西算什麼,最苦最難的是你啊!」小馬氏忍不住又摩挲一邊崔桃的臉,好像要不停地確認她的存在,才知道她存在一樣。
「苦盡甘來,都過去了。」
崔桃笑了笑,勸小馬氏不必太傷心,若不然她的臉真要被小馬氏搓禿嚕皮了。
「我們出去走走,阿娘跟我講講家裡的情況吧。」
母女倆便相攜去了花園散步,崔沅和崔溪本就在外等候著,見狀都跟著。但凡見到什麼地方有關於崔桃的回憶,崔沅和崔溪兄弟倆都爭相說。一家四口在花園裡倒是有說有笑。
「知道七姐在開封府大牢的時候,我和三哥都想跟爹爹一塊去看看你,爹爹卻不讓。後來我便偷偷要去,又被身邊嘴欠的家僕告到爹爹那裡,沒去成。」崔溪愧疚自己都沒能給崔桃送飯,在牢房那頭為她做些打點。更想不到父親去了那一遭,居然真的狠心什麼都沒管她。
「不去就對了,為了見我一面,回來要被挨打,可不劃算。我們如今不是見了?這樣就很好啊!」崔桃笑著安慰崔溪不必愧疚,她在開封府混得很好,一路從沒飯吃、沒洗澡,到有飯吃、換牢房、可洗澡、越吃越好……升級得非常順利。說不定哪一天,還能升級為推官夫人。當然後面這句,是崔桃默默在心裡說的,不可能說出口。
小馬氏母子三人聽得津津有味兒,也都驚呆了,嘆服之余越發心疼崔桃,各自都暗暗在心中發誓今後絕不能再讓她受苦了。
傍晚的時候,在崔老太太的張羅下,為崔桃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宴,還請了不少雜耍獻藝,好生熱鬧了一番。
各房見崔老太太對崔桃疼愛得緊,也知道如今崔桃可是受多方器重的人物,更是拿著太後和官家兩方特賜牌子的人,還如白天那樣,跟風地一味地熱情高贊崔桃。
崔枝因得了崔桃的求情,在崔老太太那裡得了赦免,緩了一下午之後恢復了狀態。這會兒她就拉著十娘崔柳來找崔桃,張羅著帶她一起跟兄弟姊妹們玩游戲。
「我就不玩了,你們玩吧。」崔桃拒絕道。
「別呀,就是為你才張羅呢,你是我們今兒個都要捧的人,你不來還有什麼趣兒。」六娘崔橋也湊了過來,跟著一起邀請崔桃。
幾名堂兄和崔沅、崔溪也都來了。
孩子們這一聚,自然就引得大人們注意。崔老太太聽說他們要玩兒,樂呵地要他們快點,她出彩頭,還要押崔桃贏。
「婆婆好眼光,肯定是我贏的,但我來了就沒人能玩兒了。」
眾人驚呼崔桃口氣大。
崔桃共拿了五顆石頭,在看過前頭瓦片的位置後,就叫人永布給她蒙上眼睛,隨即五顆石頭打出去,五片瓦全中,皆被打碎了。
這下可驚呆了眾人。
崔桃淡然地扯下蒙布,問崔枝、崔橋、崔沅等人:「可還要跟我玩兒?」
所有人都乖乖搖頭。
崔桃便坐回桌邊,繼續品嘗桌上的美食。
她愛上了桌上的那道芙蓉肉,吃得出這菜是以豬肉、蝦肉為原料,卻利用了蝦肉熟了就會變紅的緣故,菜才會有賽若芙蓉的粉紅色,色相十足,豬肉的醇厚之香,蝦肉的清鮮之美,軟嫩地口中融合,讓人仿佛有種在芙蓉花瓣上翻滾的愉悅感。
奈何這是大宴,崔桃不好只盯著一盤肉去吃,只多用兩口就舍下了。如今不是在開封府,她可以隨意,在崔家她不能只顧及自己,也得顧及母親小馬氏的面子。總不能因她讓小馬氏再繼續被別人笑話,說她女兒沒吃相不規矩。
宴席散了後,崔桃與小馬氏又膩歪了一會兒才道別。至於崔茂,從放值歸家之後就被崔老太太叫去訓斥了一番,沒參加宴席,去祠堂反省了。
崔茂跪著反省的時候,腦海裡總是浮現白天時崔桃對他的笑,果然這丫頭對他笑沒好事!
崔桃回房後,就有八名小馬氏撥來的丫鬟候著她。崔桃倒是沒讓這些人在屋裡伺候,還如常那般帶著王四娘和萍兒一起住。
更衣沐浴之後,正要睡了,外頭忽然傳來說話聲。
「六娘來了。」
丫鬟通報話畢,崔桃就看見崔橋捧著一盤芙蓉肉笑著進門來,其身後還跟著一名中年女子,崔橋稱她為王媽媽。
「我瞧七姐愛吃這芙蓉肉,剛剛在宴席上似乎沒好意思多吃。正好王媽媽做這道菜最好,我就讓王媽媽下廚給六姐做了一盤。」崔橋說罷就乖巧地將芙蓉肉放在桌上,再給崔桃遞上筷子,請她嘗一嘗。
笑容甜美,眼神真誠,加之她模樣清秀,這麼看起來還真有些賞心悅目。
崔桃接過筷子,抬眸再看向那位王媽媽,姿色普通,但身材不錯,便是站著也極有姿態,渾身上下都透著規矩和一板一眼。崔桃還注意到,她從進門之後到現在,這位王媽媽一直垂著頭,低眉順眼,不曾目有斜視,更不曾偷偷看過她一眼。
她如今可是整個崔家好奇的焦點,而且這道菜還出自她之手,她竟一點不擔心、不關心她品嘗之後的反應?
崔桃把筷子戳在芙蓉肉盤子裡,似無意地問,「這菜一瞧就不簡單,聞著便香。不知王媽媽是哪裡人?來府裡多少年了?」
「深州本地人,來府裡有十多年了。」崔橋代為答道。
崔桃用筷子夾了一塊芙蓉肉後,再問:「一直都呆在府裡做事麼?」
「王媽媽可跟別的家僕不同,她是婆婆特意選來教我女紅手藝的,沒別的事兒的時候,會回鄉去照看孫子。」崔橋接著解釋道。
「可巧了,我認識的女紅手藝好的都有好聽的閨名,不知王媽媽是不是也如此?」崔桃順勢就問。
崔橋驚訝,「竟還有這說法?嗯,不過王媽媽的名兒好像也不算特別,單字一個『嬌』算特別麼?」
崔橋話音未落,那王媽媽終於抬眼,瞄向了崔桃。
第63章
「嬌, 姿也。」崔桃笑著對崔橋道,「這是最美不過的字了。」
「倒也是。」崔橋笑著應承。
崔桃似無意地轉眸掃了一眼王四娘和萍兒,便夾著那塊芙蓉肉往嘴邊送。
萍兒端著茶碗過來。
王四娘大咧咧地走到王媽媽跟前。
「這菜可真香吶, 顏色還這麼粉嫩好看。既然我們七娘愛吃,不知王媽媽能否把這道菜也教一教給我?」王
王媽媽淡笑著點頭, 應承當然可以。
「那可太好了!」王四娘大幅度地振臂, 拍了一下手。
「哎呀——」
萍兒叫一聲,手上端著的涼茶被王四娘那一揮臂給徹底打翻了,滿碗的茶水和茶葉都撒在了崔桃長裙上。
「你看看你!」萍兒氣得罵王四娘毛手毛腳,趕緊去用帕子給崔桃擦拭身上的茶葉。
王四娘尷尬地點頭哈腰賠罪,「抱歉, 抱歉, 我一時高興就……沒……沒注意!」
「你看看你,把娘子這一身衣裳弄得!」萍兒又氣急敗壞地罵一嘴王四娘,忙攙扶著崔桃去更衣。
崔桃便無奈地跟崔橋道歉。
崔橋忙擺手道:「七姐快去吧,時候不早了, 我也該回去了,咱們明日再聊。」
崔桃便笑著打發倆丫鬟去送崔橋和王媽媽。
等她們倆人一出門,王四娘和萍兒就吵起來。
崔橋側耳聽著屋子裡傳來的吵鬧聲,嗤笑一聲,帶著王媽媽走出院子後,才對王媽媽說話。
「都說什麼樣性兒的主人, 會養出什麼樣性兒的狗。七姐身邊的隨從可真是粗魯,沒一點規矩。」
「聽說那二位可不是什麼奴, 是七娘子在開封府女牢內結識的朋友。不過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們才跟在七娘子身邊伺候。」王媽媽道。
崔橋驚訝地掩嘴:「天啊!居然都是女囚!那我剛才居然理她們那麼近! 不行,回去我得用柚葉好好洗洗身!」
兩柱香後, 王媽媽伺候崔橋沐浴梳理完畢。
她笑著問崔橋:「六娘不好奇今天七娘單獨跟老夫人說了什麼話?」
崔橋不解地透過銅鏡看向王媽媽。
「本就是嫡出,在外流落了三年,如今還帶著榮耀回來,崔家幾位娘子中怕是沒人能比過她了。我冷眼瞧著老夫人待她的態度是比三年前還更疼愛。」
三年前,崔桃正處在要跟呂二郎議親的時候,那會兒家中人可是個個把她當成鳳凰一般捧著。
崔橋咬著下嘴,嫉妒得紅了眼眶:「我就苦在這身世上,不然憑我的姿容,比她卻不差的。」
「身世是改不了,但事在人為。便瞧當今太後,她本是怎樣的身世?比起六娘不如太多呢,如今卻在何等尊貴之位?除了官家,這天下的女人男人都比不過她。」王媽媽道。
崔橋點頭應承,告訴王媽媽她如今可都是按照王媽媽的指點在做人。一切都盡量去順著祖母的意思,盡力討祖母的喜歡。
「我如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任性了,婆婆既然疼愛七娘,我就跟著疼愛。至少在面子上如此,如今天,我不就特意送了芙蓉肉給她?」
「但六娘還是該多打探老夫人的心思,如此才能順著老夫人的意思去表現。」王媽媽告訴崔橋只這些還不夠。
她還給崔橋建議了兩條路,一條是去王府之類的地方從美人做起,如劉太後一般憑自己的野心地往上爬。另一條就是憑她現在庶出的身世,靠眼光和運氣選准了合適的夫家,夫家將來若有出息,她就榮光。不過後者的可能性不僅要靠眼光,還要靠運氣。但凡有希望能考中進士,年輕有為的,那都是被名門嫡女盯上了,便是寒門出身長得醜的也照樣有人搶,想撿漏可不那麼容易。
而老夫人那邊正好有幾位老姐妹都跟兩大王府有走動,所以走這條路最妙。
「想有出息就得付出不同於常人的努力,六娘得有決心和毅力才行。」王媽媽囑咐道。
崔橋連連應承,這便去打聽祖母是否睡了。聽說崔老太太失眠了,崔橋就忙湊到崔老太太跟前,給她捶肩按腿,說笑話逗她開心。
王媽媽在旁瞧著這一幕,跟半閉著眼睛的崔老太太道:「六娘對老夫人真真孝順。」
「是啊,所以我一直不舍得把這孩子嫁出去,不過這年歲到了,也不好再留了。」
崔橋忙害羞表示不嫁,要一直留在她身邊。
「我也有沒了的一天,到時你怎麼辦?成婚了,有自個兒的孩子才牢靠。」崔老太太道。
「橋兒不需要牢靠,橋兒只想祖母好好的,祖母長命百歲就是橋兒最好的牢靠。」崔橋忙撒嬌地抱住崔老太太的胳膊。
「說起來七娘就比六娘小一月呢,豈不是她也該張羅了?聽聞呂二郎至今還未定親,七娘跟呂二郎許還能再續良緣了,婢子可要恭喜老夫人了!」王媽媽歡喜地祝賀道。
「她不一樣,再說吧。」崔老太太隨即閉上眼睛,享受著崔橋按肩。
「也是,七姐離家那麼久了,如今還失憶了,之前受了那麼多罪,該多留兩年在婆婆和爹娘身邊。」崔橋接著乖巧地告訴崔老太太,她今天在宴席上注意到崔桃愛吃芙蓉肉,剛剛特意請王媽媽做了一份兒送過去。
「乖孩子,數你最懂事。」崔老太太笑了一聲。
崔橋隨即就撒嬌今晚要跟崔老太太一起睡,崔老太太自然允她。
「婆婆跟我講講唄,七姐這些年都受了哪些罪。我回頭便好生囑咐姊妹們,大家都該對七姐好一些,更疼愛她才是。」
崔橋說這話時,愧疚地跟崔老太太檢討自己以前太不懂事了,竟因為一點衣料首飾就跟崔桃鬥嘴。
「婆婆,我以前太壞了,真該打!」
崔橋說著就拍自己臉蛋一下。
在崔老太太看來,這孩子們偶爾拌嘴打打鬧鬧是常情,倒沒什麼緊要,但崔橋能這般懂事地講出來檢討,倒覺得她心性單純。
崔老太太就簡單跟崔橋講了講崔桃住在開封府大牢的艱難,又講她是如何一點點立功贖罪。
「七姐失憶了,怎麼會這麼多能耐?」
一旁熄燈後,正准備離開的王媽媽,聽了這話後,暫緩離開的腳步。
「說是不記得了,全開封府的人也都奇怪呢,她怎麼這般厲害。想來是她離家出走之後,在外游歷的時候,遇到了什麼厲害的江湖門派,有什麼奇遇吧。」崔老太太謹記了崔桃的囑咐,對任何人都不提及關鍵的信息。
而在此時,王四娘終於捉了一只大老鼠放到竹籠裡,給崔桃送了過去。
崔桃將一塊芙蓉肉喂給了老鼠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後,見老鼠依舊活著,便暫且不管它,招呼王四娘和萍兒睡覺。
次日一早,崔桃剛醒,就見萍兒賊精神地蹲在老鼠籠旁邊,用一根樹枝在撥弄老鼠。
老鼠被她撥弄得左右逃竄,精神得很。
王四娘也起身了,打著哈欠問萍兒做什麼呢,「你那麼大的人何苦難為一只耗子?」
「活得好好的,沒死啊。」萍兒詫異道。
「沒死就沒死唄,還真能像你說的那麼可怕,這深宅大院裡的女人閑來無事,剛見面就下毒啊。」王四娘不以為意地嘆道。
「是啊,豈可能是簡單的下毒。」崔桃讓王四娘把那塊圓餅香拿出來,點燃了試試看。
這工夫崔桃就坐在銅鏡前梳頭。
王四娘忙活了兩下後,屋子裡開始飄香了,很快她就聽到身後傳來萍兒和王四娘的驚呼聲。那老鼠抽搐幾下就死了,有黑蟲子從其皮膚裡鑽出來。跟在汴京的時候,地臧閣分舵那些人的死法一樣。這蟲身像蛆一樣,但頭部是硬的,嘴巴如利刃一般可以輕易咬開人的皮膚。
崔桃取一罐子來,撿了幾只蟲子放進罐子裡封好。
她隨後解剖了老鼠,發現這老鼠的五髒六腑、腦子和骨骼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
這些蟲子確實在兢兢業業地殺人。
「每日弄兩塊鮮肉喂養它們。」崔桃想看看成蟲什麼樣,不忘囑咐王四娘喂養的時候小心些,用竹簽送入,別直接上手。
崔桃決定把這老鼠拿給崔老太太瞧一瞧,故事聽起來再嚇人,終究沒有眼見為實給人的刺激大。她得讓崔老太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和可怕性,省得老人家定力不夠或忘性大,回頭被人哄住了。
崔老太太親眼見到這蟲子和老鼠的死狀,著實受了驚嚇,惡心了一番,萬般意識到在崔家如今有多大的潛在危險。
「你才剛來回來。竟如此猖狂地就對你下手了!」
「汴京地臧閣分舵全軍覆沒,而崔家的這個人本就不容我。其若得了汴京的消息,又見我回了崔家,豈會不著急?人急了,就容易控不住情緒了,迫不及待下手,這在我意料之中。」
崔老太太得知此蠱毒竟被下在芙蓉肉中,可能跟崔橋和王媽媽有關,便立刻想抓人,被崔桃攔下了。
「你莫不是想放過她們?」崔老太太問。
「我留在崔家,於王媽媽而言會有何威脅和影響?我們之前可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最想置我於死地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她。她只是個蝦米,若大張旗鼓地抓了,會令那條大魚警惕起來,不敢露頭。」崔桃分析道。
崔老太太贊同地點點頭,覺得有道理。當年有人算計把崔桃劫走,如今崔桃剛回來就中蠱,可見此人是容不得崔桃在崔家。王媽媽與崔桃之間並無太多利益牽扯,如果是她害得她,這其中必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你七姐可是那條大魚?」
崔橋是否有害崔桃的可能性,崔老太太不確定。縱然這孩子是她從小撫養長大,可人心難測,總是會有人讓你意料不准的那一面。
「當年我養她,是我剛放了管家權,閑悶了。瞧她不哭鬧,眉眼長得有幾分像你翁翁,才把人留下了。」崔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橋有問題,她是能舍得下的。
「我瞧她不過是有幾分野心,倒沒什麼太惡劣性子。她若是王媽媽背後的人,王媽媽可不會舍得在昨晚慫恿她來送那盤芙蓉肉。」
雖然比起下毒,自然是下蠱安全性好些,一般人想不到。但是這種事沒必要大魚和蝦米共同出場,主謀者會下意識地選擇避嫌。
蠱毒很了然,是來自地臧閣,中年女人,有姿態,有擅長教導人的氣質,名字裡有嬌字。王媽媽身上已經有好幾處符合地臧閣『嬌姑』的特點了,就目前的綜合情況來看,她是嬌姑的可能性很大。
崔桃現在猶豫是否要直接審問王媽媽,還是放線等著她去聯系『大魚』。
深思熟慮之後,崔桃覺得成功釣到魚的概率不大。
如果這位王媽媽就是嬌姑,她大膽地選擇在她剛回家的時候就對她下蠱,顯然是不打算讓她多活一天。很可能是汴京地臧閣分舵覆滅的消息,傳了過來。嬌姑必然在懺悔自己當初留崔桃活口的決定錯了,才害得地臧閣分舵覆滅,這麼不及待地想要殺她,便是為了將功贖罪。
她應該會等著蠱蟲在身體裡發育之後,就盡快對她焚香下殺手。一旦焚香了她不死,勢必會令對方心中生疑,起了防備,到那時對方再耍新花樣,就防不勝防了。
既如此,便不如先下手為強。
……
晌飯前,王媽媽受了崔橋的命令,去庫房去了銀線回來。
進屋後不見崔橋,桌上正擺著一大碗百味羹,另有一小碗裡盛好百味羹,還有一盤蔥油餅。丫鬟告訴王媽媽,「這是六娘特意留給王媽媽的,可香了呢,她還特意給王媽媽盛好了一碗,六娘可真把王媽媽當半個娘一般孝順。」
王媽媽笑了笑,隨即坐下來,端起喝了兩口,覺得味道十分好,可是喝到碗底的時候,她發現羹裡竟摻著粉紅色的『肉末』,乍然以為肉沒熟,細瞧分辨出很像是芙蓉肉切碎了。
王媽媽大驚,立刻丟了湯匙。她慌忙要跑出去,卻被王四娘擋住了去路。她轉而要跳窗,又在窗口見到了萍兒。
王媽媽本能地從袖子裡內掏出匕首,然後便有些後悔自己暴露太快了。但也沒有挽回的余地,她便打算拼一把,她工夫並不算低,應付兩個人逃走輕而易舉。這才抬手一動,兩臂突然被針扎了一下,便全都麻痹了。
王媽媽發現胳膊上的銀針後,轉頭看向銀針發射而來的方向,就見崔桃靠在東窗旁,邊咬著桃子吃,邊打量她,眼神有幾分戲謔。
隨即門窗都被關嚴實了,王四娘搬了個凳子放在王媽媽跟前。
崔桃坐了下來,邊吃剩下的桃子,邊問王媽媽:「嬌姑?」
王媽媽一聽這稱呼,徒然瞪大眼:「你終於記起我了。」
崔桃擺手示意王四娘和萍兒去外頭等。
「嬌姑可有什麼任務交代給我?」崔桃故作偷偷摸摸的語氣問,好像真是一個聽話的屬下一般。
王媽媽拿詭異的眼神回瞪崔桃,「我要你去死!」
「你果然是嬌姑。」崔桃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王媽媽意識到自己被繞進去了,氣得立刻就抬腳去踹崔桃。
雖然王媽媽的兩條胳膊麻痹了,但是兩條腿行動起來依舊非常靈活,可見武功底子不低。這若換做以前的崔桃,大概是應對不了王媽媽這樣的功夫。可如今的崔桃身輕如燕,速度如風,她飛速旋身,便將一根銀針輕松插在王媽媽後腰的穴位上,直接令她雙腿麻痹,慘烈地跪在了地上。
王媽媽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崔桃:「你怎麼會——」
「這是你教我的功夫呀。」這話是崔桃在瞎說,但也不是沒有根據。王媽媽既然專門訓教漂亮女子來執行任務,除了色相,如果沒有一點身手恐怕也不行,好歹得教她們會點花拳繡腿,練練膽子。
王媽媽嗤笑,嫌惡至極地瞪著崔桃:「我可教不出你這樣厲害的徒弟!」
「真的?我很厲害麼?」崔桃一臉無辜地發問。
王媽媽見狀氣得直咬牙:「看不出來你居然藏得這麼深,你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這一切?你勾引——」
王媽媽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那名在城隍廟約她的玄衣女子,也說她在勾引男人。
「可是想說勾引你們地臧閣的少主——韓綜?不知是他定力差,還是嬌姑把我教得太好了,反正他到現在都對我痴心不死,你說氣不氣人?便是我帶著他去剿滅地臧閣汴京分舵,他對我也是一點都恨不起來,只一味地心疼我。」
「崔桃,你怎麼不去死!我最後悔的便是當年留下你的性命!」王媽媽聽了崔桃這番話,自認為一直定力十足的她暴怒不已,只覺得肺都氣炸了,她惡狠狠地咒罵崔桃早該死了,罵她是賤貨,該被剁了喂狗,該被丟進青樓受盡折辱而死等等,總之說盡了極其難聽詛咒人的話。
崔桃聽了之後,半點生氣的反應都沒有。她只是撿起剛才被王媽媽丟掉的匕首,比劃了兩下往下捅的動作。
王媽媽最終罵夠了,嗓子啞了,又見崔桃此狀,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從她心口蔓延至全身,額頭上的冷汗便滲出一層又一層,她從沒覺得崔桃這樣可怕過。
「所以你認了,韓綜是你們地臧閣的少主?」崔桃又用之前同樣的口氣問王媽媽。
這樣王媽媽意識到,自己居然蠢得中了兩次計。沒有什麼比讓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人,一而再地被耍,更覺羞辱。
王媽媽赤紅著臉,歇斯底裡地爭辯:「我什麼都沒認,你愛講什麼就講什麼,休想從我嘴裡套出半點證供!」
「當年為何要設計我在清福寺被劫?」崔桃聽王媽媽不願意被問證供,偏好像沒聽到一般,就要問。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王媽媽咬緊牙關,謹記起之前吃的虧。怪不得她曾經派去殺崔桃的殺手們說她狡猾,王媽媽本以為那些人是在為自己的失職找借口,今兒她才算徹底見識了,這崔桃簡直就跟妖怪一樣。她極會審問人,戳人弱點,激怒你,窺伺人心。王媽媽萬般後悔自己當年竟沒瞧出崔桃藏拙了!為什麼當初她要跟燕子爭辯,為什麼她沒贊同燕子的話直接殺了她!
「崔家是誰希望我消失啊?」崔桃繼續問。
「我說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可跟呂公弼有關?」崔桃仿若沒聽到王媽媽的否認,仍舊饒有興致地問她。
王媽媽目光滯了下,垂著眼眸對崔桃吼道:「要殺要剮,你痛快點!」
「那可是王媽媽跟我說呂二郎有怪癖的?」崔桃問題停不下來了。
王媽媽應承:「對,是我,就是我,殺了我吧!」
「看來不是你!我若殺了你,還怎麼釣魚呢。」崔桃用略帶撒嬌的語氣說話,倒是把王媽媽氣得臉色發紫。
「我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給嬌姑師父看看。」崔桃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句話,然後就拿到王媽媽面前,「怎麼樣?」
王媽媽震驚,眼珠子都恨不得瞪掉地上。
「看來韓綜果然是你們地臧閣的少主,你認得他的字跡!」崔桃剛剛所書,正模仿了韓綜的字跡,與韓綜本人的字可有九成相似。韓綜的字是她從韓琦那裡看來的。韓綜與韓琦為少時好友,彼此拜訪的時候,難免會通書信。不過這模仿,崔桃只能模仿她見過的韓綜寫過的字,然後重新組合排列一下。
「內容可算讓你驚喜?『我命其聽命於你,盼安,甚念』。我會假意這封信是韓綜寫給我的,然後讓那個人誤以為你在聽命於韓綜的安排。所以你即便是現在死了,卻也給不了那個人警醒。因為我可以解釋你的消失,讓那個人誤會你叛變了。我們都跟韓綜一伙兒了,開不開心?」
崔桃直擊了崔家某人與韓綜之間的矛盾,並利用這個矛盾進行挑撥離間。而且她最後說話的語氣,還特別欠揍。
王媽媽震驚之余再震驚,她已經處在極度驚惶之中了。在地臧閣做護法這麼多年 ,從來都是她調教別人,她戲耍別人,她玩弄別人於股掌之中。所有在地臧閣受她調教女子,見了她都十分惶恐,跟做賊一樣逃竄。
她何時會想到會有一天,她自己會這麼恐懼,這麼狼狽,而且還是恰恰被一個她曾調教過的女孩。
遙想當年崔桃受她訓教的時候,那就跟一只無能的小白兔似得,被她折磨地每日小臉煞白。本來再繼續進行嚴苛的訓練,再加以蠱毒的控制,是可以把崔桃教成美色傀儡,一輩子為地臧閣所用,結果卻突然被橫插一杠……總之如今再回想起過去種種,倒真叫人迷惑,不知到底是誰騙了騙,誰玩了誰。
王媽媽異常後悔,如果當初一開始就弄死崔桃,便沒有以後的故事,如今的麻煩。
她從容自若這麼多年,可以說在眾多地臧閣弟子跟前,如神一般的存在,倍受尊敬。但如今,她被狼狽地狠狠踩在泥裡,竟被打得毫無翻身機會。一下子從神變得連蟲都不如!。
「你怎麼會驗屍?我的確教過你學簡單的醫術,但你不應該會驗屍。」
王媽媽開始反思哪裡不對,試圖想要找到崔桃身上的弱點,再把她打敗。
「你可怕的根本就不像是人!」
崔桃笑了笑,「我挺慶幸有你的存在,這樣我身上的這些能耐都可以有理由解釋了,都是你的教的。你不認,就是你撒謊呀。」
「來人啊!這有妖怪!妖怪!」王媽媽突然大喊。
崔桃翹起兩邊嘴角,在桌邊坐了下來,等著王媽媽喊累了,才問:「招不招?」
「你妄想!」王媽媽吼道。
「我試過了,芙蓉肉被耗子吃了之後,只需要等一晚上蠱毒就可以發作。」崔桃從袖子裡掏出的圓餅香,對再度陷入惶恐中的王媽媽揮一揮,「我可以等你考慮到今晚。」
王媽媽見到崔桃手裡的香,恐懼地渾身戰栗。對了,她為什麼知道自己是嬌姑?她確實看起來示意了。明明汴京那邊的人傳消息來說,分舵的人都及時被滅口了,開封府沒機會問出證供。
為什麼崔桃還知道這些?誰告訴她的?燕子也死了。莫非真的是韓二郎痴情太過,將地臧閣出賣了?可是又不對,如果韓二郎真的什麼都說了,崔桃沒必要這樣質問她,地臧閣的老巢也早就被端了。
所以,她根本不是人,是個妖怪!
「我不會讓你得逞!」王媽媽低頭狠咬了自己領口處的衣帶扣一口,然後迅速做了下咽的動作。
崔桃眯起眼,眼眸裡只有一絲驚詫閃過,便冷漠看著王媽媽。
王媽媽咧嘴冷冷一笑,像是在向崔桃昭告她的勝利,隨即便有血從她嘴角流出。
「看來這毒很傷胃啊,導致胃部大出血了。」崔桃嘆畢,把手指伸入了那大碗的百味羹裡攪和了一下,然後用嘴咂了一下手指。
王媽媽瞪大眼。
「根本沒用下蠱的芙蓉肉,嬌姑太多心了,怎麼把我想得那麼不善良呢?」
王媽媽哇地吐了一大口血,顯然是被氣著了。她狠狠地瞪著崔桃,苟延殘喘得地倒在地上,身體佝僂著。
「以為你自己死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媽媽已經快咽氣了,這時候聽了崔桃的話,她應是不甘心的卡住這一口氣沒咽,死死地盯著崔桃,等她的下話。
「可還記得你什麼時候來得崔家?你怕是隨著那人來的吧?查一查在那段時間前後,還有誰也進了崔府,不就知道了嗎?」
王媽媽抽搐了兩下身子,倏地瞪圓的眼睛終究還是不甘心地閉上了。
又死一個。
崔桃冷下臉來,緩緩地嘆了口氣。
剛才瞧王媽媽那毒發時的吐血量,她就知道人救不活了,但也不能讓她死得太舒坦。
王四娘和萍兒隨後進屋,見這情況都不禁唏噓,這地臧閣的死士還真多。
「收拾干淨了,別叫人瞧出端倪。」
崔桃隨即把信給了萍兒,讓萍兒安排無梅山莊的人假意韓綜的屬下來送信。
「交信的時候,假裝小聲,音量要夠大。」
這話若換做以前,萍兒肯定聽不懂。但現在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了,當即請崔桃放心,肯定辦好。
王媽媽的屍體被處置地悄無聲息,有崔桃出主意,崔老太太的配合,自然是沒人能發現得了。崔橋和她房裡的人,之前都被崔老太太找借口調派走了。
不過事關人命,王媽媽的死會如實上報給開封府。
崔老太太得知經過後,有些不放心這麼多年以來,崔橋一直受王媽媽教誨。她叱問清楚了崔橋身邊的丫鬟,了解到王媽媽居然慫恿崔橋去王府做侍妾美人,氣得大發雷霆,偏她質問崔橋的時候,崔橋卻一點不覺得這想法有錯。崔老太太當即就令崔橋禁足反思,對其的喜歡也是大大減半了。
「她跟在六姐身邊,其實目的不在六姐,不過倒是也在順便利用六姐才會慫恿她去王府。我覺得她更多的是了解婆婆這裡的情況。崔家不管大事小情,但凡要緊一些的消息都會告知到婆婆這裡。」崔桃解釋道。
崔老太太蹙眉,「那她到底圖什麼?」
「大概也不是圖什麼緊要的東西,不然也不會在這裡呆了十年。該只是為了蟄伏在崔家,護著崔府裡的那個人。」
崔桃忽然意識一個情況,那個人可以跟韓綜抗衡,在韓綜明顯不想讓她死的情況下,那個人還要偷偷找天機閣的人下手刺殺她。這韓綜是天機閣少主的身份基本上是八九不離十了,敢這麼跟韓綜對抗的人,身份上至少應該跟韓綜持平。
莫非是地臧閣閣主的另一個兒子或者女兒?
如果這個推測為真,為何他們兄弟或兄妹不在一處,而是一個在崔家一個在韓家?
韓綜有著高貴的身份,那另一個,身份應該也不會太低才對。
隨後不久,崔老太太就將十年前進府的,特別是王媽媽進府前後的時間段,現在仍留在崔府內的人員名單,給崔桃整理了出來。
崔桃挨個翻閱了解之後,都覺得不像。
「還沒找到?」崔老太太問。
「婆婆,十年前進府的不光只有這些下人吧?」崔桃緩緩地轉眸望向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愣了一下,隨即大驚:「你是說——」
崔桃記得崔枝曾跟她講過,崔十娘是五房的獨女,五叔一家在外調任的時候,路遇劫匪,被劫匪掠殺。崔茂負責前去料理後事,帶回了五房唯一幸存的女兒崔柳。
「聽說五叔那會兒已經在外為官有七八年了,婆婆之前可見曾過崔十娘的模樣?」崔桃特意沒有稱呼崔十娘為『十姐』,她可不想跟嫌疑人稱姊稱妹。
崔老太太搖頭,「千裡之遙,探親十分不便,只是從信中知悉情況。但十娘的模樣,可是很有幾分像你五叔啊。」
崔桃嗤笑,「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崔老太太不解:「這話何意?」
「那五叔和我爹爹像不像?」崔桃反問一句崔老太太。
當年畢竟是崔茂將崔十娘帶回,如果崔十娘的身份真的有問題,崔茂自然也值得被懷疑。
崔老太太明白了崔桃的意思,她瞬間恍如被雷劈了一般,抖了抖手,最終抓緊桌角的邊沿兒才算穩住了。
「我沒記憶了,還請婆婆告知,這十年來,崔十娘與我爹爹素日來的關系可好?」崔桃再問。
平時沒有多想的時候,真不覺得事情哪裡有什麼不對。但一旦提出了一個方向的懷疑之後,崔老太太再回憶過往,倒真覺得疑點重重。
「是很好,可是十娘她無父無母了,是五房的獨苗苗,大家都禁不住心疼她呀。這孩子很懂事,從來不麻煩人,便更叫人心疼了。我們都很憐惜她,不光你爹,你大伯二伯也很照顧她。」
大概是因為崔桃所懷疑的那個結果,令人太過難以接受了。崔老太太在回答的同時,竟不知不覺地找理由去解釋,下意識地逃避。
「爹爹心善,疼愛五房的孤女,按理說這是人之常情,可以解釋得通。可我是爹爹的親生女兒,我都那麼慘了,您可見爹爹有多關切過我?放著親生女兒不關心,去更加關心兄弟之女,這正常麼?」
崔老太太不說話了,臉色漸漸變得鐵青,越反思越預感不妙,意料到這情況太不對了。情急之下,她頗想當面叫崔茂來問清楚,又有所顧忌。
「不急,這沒證據又讓他難堪的事,他肯定不會認的。」
崔桃直接問崔老太太,如今她選擇幫誰,是站在她這邊,還是崔茂那邊。
「雖然事情還沒定,如今僅僅是猜測罷了,但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我也想聽聽祖母的立場,若祖母幫爹爹,那我二話不說今天便走。只求祖母看我遭遇可憐的份兒上,讓我爹爹寫一封斷絕父女關系的契書給我。」
崔老太太忙握住崔桃的手,「好孩子,這件事若真如你揣測的那般,祖母自然是站在你這邊。我豈能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令崔氏一族蒙羞!那我死後如何敢有臉見你九泉之下的翁翁!」
「好。」崔桃請崔老太太暫且穩住,一切配合她的行動,只管等她最後調查出來的結果就是。
崔桃隨後找到小馬氏,問她:「阿娘,十六七年前爹爹在外面可曾有過女人?」
小馬氏愣了一下,不解崔桃忽然此問何故,卻見崔桃堅持讓她回答。
小馬氏蹙眉道:「當年懷你快生產的時候,你爹爹才從隨州調任回來,突然跟我說他要納妾。我當時已經快要生下你了,女人懷孩子的時候本就脾氣不好,他外調那幾個月,卻是一封信都沒給我寫過,結果好容易回來了就只想著要納妾,我自是氣不過,不同意,還告到了你祖母那裡去。
你祖母也罵他不關心我即將臨盆,令他趁早斷了念想,還罰了他跪祠堂。後來你出生了,你爹爹卻是不怎麼高興,那之後對我也很寡淡。我想日子長了,可能會漸漸好了,但一直不怎麼樣。我也就死心了,要我低三下四去求他,斷然沒門。如今我或者,就為你們三個孩子了。」
小馬氏出身名門,自然心氣兒高,哪裡會不要臉犯賤地去討好一個不講理的混賬男人。而且便是討好了,也未必有好結果,這種自輕自賤的事兒她做不出來。
「母親覺得崔十娘如何?」崔桃對崔柳沒有太多印像,一張鵝蛋臉,中等長相,文文靜靜的。
之前大家一起吃宴席的時候,她不出挑,也不算格格不入,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崔枝張羅著大家一起玩游戲,她也會附和,跟大家融入一起。
不過生活中,往往就是這種看似不惹事的中庸之人,最容易令人忽視,也最容易『悶聲干大事』。
「父母不在了,就她一個孤女,自是身世凄慘,惹人憐愛。這孩子膽小安靜,做事也謙讓,家裡人提她,沒有一個人說她不好的,不過我不喜歡她。」小馬氏最後來一個轉折。
「為何?」崔桃問。
小馬氏蹙眉:「我也說不出來,就是不大喜歡。」
「一個人表面裝得再好,卻無法掩飾其內心真正的情感。許多女人都有敏銳的直覺,或多或少會察覺到其中的不對。」
謹慎起見,崔桃給小馬氏把了脈,以確認她身體康健。
「看來她對母親的敵意,並沒有對我深。」
「但你跟十娘並無什麼衝突啊。」
「當年正巧趕在我與呂二郎要議親的時候出事了。」
之前審問王媽媽的時候,崔桃提過呂公弼,王媽媽的反應也很奇怪。
其實崔桃早有這方面的感覺,畢竟『怪癖』的謠言也是為了阻止她與呂公弼在一起,似乎總有人暗中想攪黃這門親事。
上次她培訓崔枝演技,讓崔枝回來做試驗之時,真不知崔家的水會這麼深,幸而如今崔枝並無性命之憂。
崔桃趕緊叫來崔枝,也叫來了呂公弼曾安排保護崔枝的丫鬟,問她們這段日子可有什麼異常發生。
「沒有啊,一切都很好。」崔枝和丫鬟們都搖頭表示沒什麼事。
「把手伸出來。」
崔桃給崔枝的右手把脈之後,蹙起眉頭,又換了左手。
崔枝見崔桃表情凝重,忙問她怎麼了。
「十娘來了!」外頭的丫鬟語調脆生生地通報道。
第64章
崔桃馬上打眼色給王四娘和萍兒,倆人立刻明白崔桃的意思,從後窗跳出,小心檢查上風向的各處地方,以免有人像上次在地藏閣分舵那樣點香發作蠱毒。
崔桃讓崔枝閉上眼,她便以銀針刺穴,封閉崔枝的五官五感。
崔枝雖然不解為何如此,但聽崔桃說事關她的性命,她萬萬不敢怠慢,乖乖聽話地趴著,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崔柳笑著進門的時候,正看到崔桃在給趴在榻上的崔枝施針。
「九姐這是怎麼了?」
崔柳放下手裡的花繃子,關切地湊了過來,眼神好奇地看著崔枝頭上的銀針。
「她偏頭疼,正給她施針,這會兒還不能說話。」崔桃道。
「早聽說七姐會醫術,今日親眼得見,不禁佩服,好生厲害!」
崔柳笑著稱贊完崔桃,再度打量兩眼崔枝,便小聲問崔枝覺得怎麼樣了。
「噓!」崔桃立刻制止。
崔柳忙掩住嘴,「瞧我這記性!」
然後她就默默地坐在一邊,拿起花繃子擺弄起來,崔桃注意到她花繃子上描的花樣有一枝桃花,垂柳,還有一座橋。崔桃大概懂了她的意思,這是要把四姐妹的名字都繡到一起去。
既然崔柳人不走,崔桃也不著急,順便把崔枝痛經的問題也用銀針調理了一下。
崔柳終於等得不耐煩了,跑來小聲問崔桃這診治需要多久。
「慢工出細活,急不得。」崔桃笑了一聲,「不然你先回去。等完事兒了,我們去找你如何?」
「我回去了也沒什麼趣兒,本來畫這個是想來問九姐行不行的。反正閑著沒事,我就在這繡好了給她看吧。」
崔柳讓丫鬟去把她的針黹取來,她就要在這繡了。
崔桃嘴一撇,「那你可能要在這熬夜繡一晚了。」
說話間她已經拔了針。
崔柳再看向崔枝,好像已經睡著了,呼吸緩慢,一直都沒有睜開眼。
崔柳只得起身笑道:「那我就不等了,明日我再來看九姐。七姐完事了?那咱們一塊走?我正好有禮物送給七姐。」
「好啊。」崔桃跟著崔柳往外走的時候,招來對萍兒小聲囑咐了一句。
萍兒連忙應承:「娘子放心,我這就讓人去買最好的羊排回來。」
「七姐愛吃羊排?」崔柳好奇問。
「打算給你做的,腌一晚上明日就能做了。你都要送我禮物了,我自然該回一個最拿手的表達心意。」
崔柳忙道謝,感慨自己有口福了。
「其實我已經收到七姐給我的禮物了,那個柳編的小筐我就特別喜歡,還有菊花,我已經養在窗下了。」
「那些怎麼能算呢?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就是這些小玩意兒才難得,東西好壞可不是按錢算的。」崔柳忙道。
「可惜你懂的道理,爹爹不懂,上次我帶了同樣的東西給他,他都給扔到路邊了。」崔桃垂眸哀傷嘆氣。
「那是七姐跟三叔之前有誤會,早晚會解釋清楚和好的。」崔柳安慰道。
崔桃淡笑一聲,細致打量兩眼崔柳。
穿著淡紫色的半臂,繡牡丹花的百褶裙,走路徐徐而行,儀態端方,便是不跟人說話的時候,她的嘴角依然會含笑,給人以非常隨和好相處的感覺。
崔桃覺得崔柳這樣兒,跟崔枝之前跟她形容的『膽小怕事』有些出入,她不覺得崔枝那會兒在跟她撒謊,沒必要。
很可能是這崔柳對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面容。
崔柳有一張鵝蛋臉,眉毛隨了崔茂很濃烈,特意修成了較細的柳葉眉形狀,可看起來還是過濃。一雙鳳眼也隨了崔茂,卻不像在崔茂臉上顯得有英氣,少了女孩子最討喜的水靈有神。鼻子小巧翹挺,唇不薄不厚,膚色不算白但也不黑,的確是中庸之姿。她打扮得很精心,讓人瞧著十分順眼舒服,卻也不會留有特別驚艷的印像。
崔桃還特別注意到了崔柳的腰肢非常纖細,倘若胸和胯可以給她增添曲線美的話,定會令她儀態聘婷婀娜,那必然也會是一種特色美,然而她沒有。
單純論外貌的話,她顯然不夠出挑,也沒有特色。論家世的話,她是孤女,沒了雙親。於一般門戶家的年輕男子來說,畢竟是崔氏女,也是他們爭相求娶的對像。是對於宰相家的二公子而言,那就條件有點差了。
崔家五房跟呂家細論起來,根本沒有什麼直接的親戚關系,還只剩一名孤女,樣貌不行,身份也不夠,哪裡值得人家多看一眼?
明明千裡之遙,倘若硬要去求,必定很容易會讓人心態失衡。如此便會產生不甘、怨、嫉、恨的情緒,甚至不擇手段。
呂公弼……
崔桃忽然有點明白了,為何她母親當年拒絕了那名小妾進崔家,卻沒像自己那般屢遭算計。
因為呂公弼!
崔家跟呂家之間最關鍵的連接者就是小馬氏,有小馬氏在,兩家連襟的關系才存在,崔呂兩家人才會有理由往來。若小馬氏不在了,崔柳基本上就再沒機會跟呂公弼有牽扯了。
再有一點,天機閣和地藏閣是近幾年來才在江湖上惡名鵲起,天機閣會早一些,地藏閣晚一些,也都不超過五六年。
也就是說地藏閣閣主在十六年前生崔柳的時候,她應該還不具備如今的能力。她當時很可能還是只一名想要謀做崔茂小妾的身份平凡女子,奈何願望沒達成,生下女兒,大概養了六年。也恰好是生子妾七年契約快到期的時候,崔柳被領回來了,她則恢復了自由身。
這之後,她應該是與天機閣閣主在一起了,後來在天機閣扎根壯大,分裂出了地藏閣,有了今天。
至於嬌姑,一定是跟在她身邊非常久的人。嬌姑此人擅長訓教女子,而這位地藏閣閣主似乎也跟過不少男人。
所以崔桃有理由合理懷疑,地藏閣閣主跟嬌姑一樣,不只會訓練女子,也會了解和把握男人的心。
比起嬌姑的容貌,地藏閣閣主應該會更漂亮一些,畢竟男人是視覺動物,更不要說養外室本來就是塗色,加之貴族男子見識的女人本就多,沒姿色應該是很難吸引到他們。
奈何美貌終究抵不過現實,她只做了外室,沒能成功進府。
韓綜的身世情況極可能也跟崔柳一樣,具體如何,還要看韓琦那頭是否能查到韓綜之父韓諫議的情感史了。
對於韓綜和崔柳是什麼時候又通過怎樣的方式跟地藏閣聯系的,嬌姑和地藏閣閣主一開始的身份關系又是什麼,現在暫時還弄不清楚。還有嬌姑加入地藏閣之後訓教了那麼多女子,都用來做什麼,最終有何目的,這些都有待查實。
「七姐喜歡麼?」
崔柳笑著將一朵紗花遞給崔桃。
「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
粉色紗花層層疊疊,中心點綴著六顆扁長的白珍珠,恰好如花蕊一把,的確很好看。
「逼真漂亮,你好手巧,倒叫人羨慕。」崔桃客氣稱贊道。
「我不過是擺弄些小玩意兒罷了,沒有七姐厲害,會那麼多能耐。我有點好奇這驗屍要怎樣驗,七姐可否給我講講?」崔柳說罷,已有丫鬟端來茶,崔桃就親自端茶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馬上跟崔柳細致講道:「倒也不難,多看兩本書就能弄明白,要是能忍住面對屍體這一關,其實這事兒誰都能干。十姐若對此感興趣,下次我驗屍的時候,可以帶著十姐瞧瞧,可比用嘴說得精彩多了。
特別是遇到焦屍或碎屍塊的時候,燒黑焦脆的皮膚掀開裡面的肉都熟爛了,截斷軀干部分大腸都露出來,甚至還會流糞——」
「別說了,求七姐快饒我,怪我嘴欠偏問這個。」崔柳連忙拉住崔桃求饒,請她趕緊停止。
崔桃似乎恍然才反應過來崔柳不適應這些,忙誠摯地跟她道歉。
到底是年輕,青澀了些,而且她一直久居在崔家長大,沒在外見過什麼世面。
崔柳這做戲的表情略不到位,笑意做不到直達眼底,嘴角的笑看起來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這不去特意注意她可能察覺不到,注意了就會發現耐不住細看,越看越覺得演技三流,都不配跟她一塊對戲。
崔桃也不會特意去瞧崔柳很久,省得被她發現異常。她拿起桌上的花繃子,像第一次看到一般,仔細瞧著這上頭的花樣數著:「橋、柳、桃花、枝……可是我們四姊妹?」
「七姐看出來啦!」崔柳這一笑倒是發自真心,倒是很高興有人發現了她的用心。
「你可真長著一顆七巧玲瓏心,這方帕子繡完了,也給婆婆帶一塊,婆婆肯定也會高興。」崔桃提議道。
崔柳倒真沒想到這點,恍然點頭,直嘆崔桃這個主意好。
「瞧著花繃子上的描繪,就看得出十姐極擅繪畫,不知十姐可否給我畫個扇面?景色就畫這花繃子上的就好。」崔桃問。
「這有何難,我那正有空白的扇面,我這就給七姐畫。」崔柳話畢,眼珠兒一轉,便對身邊的丫鬟道,「點些香吧,我怎麼覺得這屋子裡有股霉味兒。」
丫鬟應承,這就去取香料。
這麼巧,她才來這就要點熏香?
覺得嬌姑給她下蠱成功了,迫不及待想殺她?
崔桃心中的想法半點沒表現在臉上,反而從容淡然地湊到崔柳旁邊,主動給她研墨。但磨著磨著,不禁轉為愁容,連連嘆了兩口氣。
「七姐這是怎麼了?」
「我在發愁該怎麼說服爹爹別再惦記我跟呂二郎的婚事了,我們根本就不合適。」崔桃哀怨不已。
崔柳筆頓了下,筆尖便不小心劃在了扇面上。
崔柳命丫鬟再取一個新扇面來,這時候之前領命去取香的丫鬟回來了,正准備將香送入香爐之內焚燒。
「這味兒不好,換一個,取最好的來,今兒可是七姐來了。」崔柳道。
丫鬟愣了下,在與崔柳對視一眼後,忙轉身去了,復而又重新取了新的香來焚燃,聞這香料的味道,是簡單的迦南香,沒有引發蠱毒的那味兒怪香。
崔桃用手托著下巴,若有相思地繼續研墨。
「七姐已被赦罪,也得了太後的器重,呂二郎那邊也沒訂親,這麼好的姻緣為何不再續了?」
「什麼算好姻緣?兩情相悅的才是好姻緣。」崔桃糾正崔柳的說法。
「七姐的意思是?」
崔桃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崔柳忙把人都打發了,讓崔桃只管說心裡話就是,她發誓她若是外傳就不得好死。
「我喜歡溫潤如玉的公子。」
崔桃交心似得跟崔柳說悄悄話,告訴她心中已有中意的人選,但不知人家什麼心思,她也不好亂說。
「我如今這什麼身份,你也清楚。看似有太後的器重,多光線一般,但真到世家公子們跟前,都嫌我了。你想想,有多少人會不介意我這雙手摸過屍體?」
崔桃說罷,就把手伸到崔柳跟前,問她介不介意。
崔柳立刻俯首靠近,讓崔桃的手碰到了她的臉。
崔桃怔了下。
「我這輩子都不會嫌棄七姐,七姐驗屍那是為死者伸冤,多麼正派正經的事兒,多麼榮光,誰若因此瞧不起七姐,那是她們淺薄!」崔柳憤憤不平道。
「你真是我的好姊妹。」崔桃感動地瞬間紅了眼眶。
「七姐,你受太多的苦和委屈。以後的日子,應該順著自己的心意來,才算不枉此生。」崔柳眸底一動,盯著崔桃繼續道,「七姐既然無心於呂二郎,該趁早跟三叔說明白,免得鬧出誤會,然後再去爭取自己的意中人。」
「可我爹爹什麼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他一直嫌棄我,上次還擅自帶著呂二郎去開封府找我,便有把親事強行敲定的意思。我這些話當著外人的面說不出口。但回家之後,他這兩天待我什麼態度你也瞧見了,我能跟他說得通麼?我都不敢見他。」崔桃委屈地低下頭去,又氣又惱。
崔柳細細想來,也確實如崔桃所言的那般,只能勸慰崔桃寬心。
「三叔如今應該只是在氣頭上,回頭就會好了,畢竟你們是親父女。」
「借你吉言吧。」
崔桃像姐妹嘮家常一般,似乎聊起來就收不住了,開始直心眼地跟崔柳叨叨起更多來。
「上次見姨母她瞧我那眼神兒我就看出來,她根本不喜歡我這樣的人去她家做兒媳,只論個表親倒是面上還能混得過去。若結姻親,崔氏女也不是沒有了,挑別人就是。反正我不想嫁給我不喜歡的人,還要受瞧不起的氣。
我知道婆婆和爹爹都想跟呂家連姻親,瞧呂家門第好唄。那實在不行,我回頭去求阿娘張羅一下,在族裡選個合適的人選去試試。若是既能聯姻成,又不必用我,便最兩全其美了。」
崔柳看似淡然地聽著,活絡的眼珠兒早已經把她的小心思給出賣了。
「可呂家門第那麼高——」
「這可就是你瞧不起咱們崔氏女了,外面不知多少兒郎就盼著能娶到崔氏女呢。而且上次我去呂家,親耳聽姨母跟人感慨說,汴京內好些高門大戶教女太驕縱了,她擇兒媳不想看重門第,更要看是脾氣和品性。」
崔柳翹起嘴角直點頭,連眉梢都染上了喜悅之情。
「七姐一定會心想事成。」崔柳連忙囑咐崔桃道。
「那你快給我畫一個漂亮的扇面,桃花好看些,記得再提幾個應景的句子祝福我。」崔桃半開玩笑道。
「好。」
崔柳當即執筆,認真地把扇面畫好,然後在旁邊題了『春日好桃花滿』之類的句子。
崔桃則趁著崔柳繪畫的時候,看似閑散無意地在桌案邊兒徘徊,再順手翻了翻桌上的字帖,而後又掃了一眼在字帖下方壓著的簪花紙。
這時崔柳把扇面畫完了,笑問崔桃如何。
「真好看!我這就拿走了!」崔桃道謝後,就捧起來。
崔柳笑著應承,目送走了崔桃。
才剛管著焚香的丫鬟細草這時候湊到崔柳身邊,「十娘才剛何故——」
「還有事兒靠她辦,且等幾日。」崔柳嗤笑一聲,如今地藏閣損失慘重,她自然是希望崔桃可以早點死,奈何有關於呂二郎契機來了,她必須忍一下。
「這人是聰明的,但她終究鬥不過十娘。三年前是,三年後也是。」細草趕緊恭維道。
「這是自然。」崔柳輕笑一聲,問起嬌姑的去向,怎麼至今都沒消息。
「找不到人了,聽人說告了老夫人那邊的人說孫子病了,要回家看孫子。」細草道。
崔柳蹙眉:「我還不知她三個兒子八個孫子是編造出來的?她每次出去辦事,都會提前知會我一聲,這次怕是出意外了。」
細草看看左右,對崔柳道:「婢子還查到,韓二郎給七娘送信了。王媽媽人剛好在這時候不見了,會不會是被韓二郎叫了去?上次十娘擅自做主,讓天機閣對七娘動手,可是真真惹惱了二郎了。」
「那就解釋得通了,是他怕我傷了他的桃子,才喚走嬌姑威脅我呢。幸好我剛才臨時改了主意,剛才沒動手。」崔柳隨即嫌惡地蹙眉,「怎麼是個男人都對她上心!」
「長了一臉狐媚相唄,仗著胸有二兩肉,但靠色終不長久。十娘跟著嬌姑學了那麼多能耐,這是沒機會展現,等回頭有機會了,呂二郎定會百般疼愛十娘,欲罷不能。」細草忙道。
崔柳笑了一聲,罵她亂說話,便打發她多留心崔桃那邊的動靜。
崔柳則簡單拾掇了一番,就去找崔茂游說。既然好機會終於等來了,她必須緊緊地抓住。
崔桃拿著扇面回屋後,就讓萍兒取來他們當初從天機閣孫鴇母那裡搜來的信。這正是那封讓天機閣以崔九娘的名義送毒飯菜刺殺崔桃的信。
簪花紙,字跡清秀。
當時便判斷,書信之人像是女子。
才剛崔桃已經在崔柳那裡看到簪花紙了,如今再對比信和扇面上的字跡,字跡特點十分相似。特別是兩者都有的『桃』字,簡直一模一樣,基本上可以確定字跡出自同一人。
當初寫親筆信的崔柳,大概沒有想天機閣會有敗露她信的一天。
可以錘崔柳的實證算是找到了。
傍晚的時候,崔桃來找崔枝。
白天的時候,崔桃跟崔柳離開前,小聲囑咐萍兒的話是給崔枝的指腹都割開。萍兒則反應機靈應承說買羊排,是為了讓她身邊的崔柳不會起疑。
「怎麼樣?」崔桃進了寢房就問。
「出來了。」萍兒道。
崔桃看到盆底已經染了一層血,可清晰地看見血裡有很多只非常細小的黑蟲在蠕動。
「這蟲子比起咱們之前見從人身體裡爬出來的,可是小了很多呢。」王四娘嘆道。
「那是因沒有熏香刺激,點了那味香,它們就像被叫醒的餓鬼,猛吃血肉內髒變大。」崔桃看向還處在深睡中的崔枝,拔掉了她頭上的銀針,將她弄醒。
白天在崔柳來之前,崔桃封住崔枝的五官五感,就是出於謹慎起見,怕崔柳突然焚香引發蠱毒。不管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高低如何,她都不能拿崔枝的生命冒險。
崔枝發現自己手指疼,且還流血了,嚇了一跳。隨即看見盆裡的蟲子,嚇得頓時惡心哭了。
崔桃開了三種萬用的解毒方子,都不太傷身。等解毒湯熬好了之後,便讓崔枝都服用了。
「是不是干淨了?」崔枝喝完三碗藥之後,禁不住打了個嗝兒。
真不是她不端莊,實在是王四娘端來的碗太大了,碗口跟人臉一樣,沒見誰熬藥像她這麼多的。崔枝要不是被那蟲子嚇怕了,真不想喝這三碗藥,感覺多到能喝死自己。
「不確定。」崔桃道,
「那怎麼辦?」崔枝帶著哭腔問。
「明日再看吧,反正逼出來一批。」崔桃道。
崔枝更想哭了,怎麼聽起來七姐好像很隨意不認真的樣子?
「死不了。」
崔枝在聽崔桃說了這話後,才算松了口氣,安心了。若換成別人說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她肯定難心安,但是七姐說她就非常信了,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天色大黑時,崔茂特意叫了崔桃到跟前來,小馬氏也被一同叫來了。
「你真無意於跟呂二郎結親?」崔茂盡量隱忍著別的情緒,保持著平和的態度跟崔桃說話。
崔桃哼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像嗓子癢癢了。
崔茂只當崔桃應了,對小馬氏道:「你也聽見了,孩子不願意,但這麼好的親事若是就此黃了,娘那邊怕是不甘心,也不好交代。你長姐若只想選個賢惠的兒媳,倒也不是不可從咱們崔家其她女兒中選,如此娘那邊咱們也能有體面,桃兒這裡也可以順心如意,你也開心不是?」
小馬氏聽崔茂這番話,詫異地看向崔茂,正欲出語言質問他哪來的臉皮敢說這麼不要臉的話。
這時,她發現身邊的崔桃悄悄扯她的衣袖。
小馬氏明白崔桃的暗示之後後,便開口問崔茂可有合適的人選。
「我看十娘就不錯,性兒好,不爭不搶,人也端方,嫁過去肯定不丟咱們崔家的臉,也能讓你長姐那邊滿意。她父母都不在了,因這婚事肯定感恩於我們夫妻,以後自然也只會仰仗著我們,聽我們的話。」崔茂道。
小馬氏聽崔茂一張口就提崔柳,就想起崔桃之前質疑十娘的話來,頓時怒火從心中燃起。
「娘,其實我是願意的,只要姨母別瞧不上我坐過大牢。二表兄待我真的很好,我還是有點舍不得。」崔桃茶言茶語後,就揪住小馬氏的衣袖,委屈巴巴地看著她。
小馬氏怔了下,瞧崔桃這般,恍然明白了點崔桃這麼做的目的,肯定是為了戲耍崔茂,頓時心裡痛快了。
「自家姊妹哪有說不開的事兒,我跟她好生商量商量就是,以前我們姊妹好得可是連一顆芝麻都掰開一起分著吃。」小馬氏柔聲安慰崔桃道。
「你再說一遍,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崔茂沒想到崔桃突然改了主意,口氣瞬間變得不耐煩。
「我剛才已經說了呀,父親為何突然對我這麼凶?」崔桃無辜道。
崔茂蹭地站起身,指著崔桃的鼻尖:「你這人說話到底有沒有個准兒,一會兒願意,一會兒不願意,耍人玩呢?」
「我……我沒有,我就是上次把父親氣走之後,思來想去意識到自己不對了,便反思自己還是該順了父親的意思。」
「胡說八道!我剛剛問你的時候,你明明還應了一聲!」
「沒呀,是那一聲『嗯』嗎?那是我嗓子癢了。」
「放屁!你明明剛才還跟別人口口聲聲說不中意這門親事!」崔茂怒極吹胡子瞪眼,話也脫口而出。
「剛剛和別人?和誰?崔十娘麼?父親剛剛見過崔十娘了?喲,我好容易回家了,父親這兩天躲著我都不見我了,跟崔十娘倒是見得勤快。
我可沒耍人玩兒,我就算耍了,也是在耍一對狗父女玩兒呢!」
崔桃挑眉,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看起來單純又明澈,可偏偏說出口的話毒辣至極,把人嘲諷得心肝肺全炸了。
「混賬東西!你罵誰呢!還敢耍我!」
崔茂怒瞪眼珠子喊罷,就要動家法,大聲喊人來。
可不管他怎麼喊,喊了老半天,沒人應,更沒人進屋。
「都死哪兒去了!」崔茂氣得拍桌。
「這麼說父親認下了?你與崔十娘是父女!」崔桃總結道。
崔茂愣了下,更怒道:「你是不是魔怔了?滿嘴胡說,風言風語,我看該請個大夫給你看看腦子,再把你關起來,可別出去丟人現眼!」
「是老爺自己做了虧心事,狗急跳牆了吧。」小馬氏嗤笑。
崔茂氣得顫抖著手指了指小馬氏,再指向崔桃,「我看你們母女都瘋了!」
「當年父親殺了五叔五嬸一家,就是了為讓十娘能名正言順進崔家做個嫡女?」崔桃追問。
「你、你胡說什麼!」崔茂怒極,唇色都慘白了。
「你們若不是父女,為何我那點事兒,她就能立刻去找父親講。那些涉及婚嫁之類的話,理該是待嫁女兒避諱在男長輩跟前提及的。也沒見父親和女兒們或別的侄女們多親近,倒是唯獨跟十娘無話不談。
甚至連親近母女間能談的話,你們都談了?這正常麼?既然不是父女關系,那你們還這麼反常……莫不是在演戲?」
崔桃分析完了,恍然震驚狀,看向小馬氏。
小馬氏立刻瞪向崔茂,厲聲質問崔茂解釋是怎麼回事。她心裡卻笑翻了天,她的女兒什麼時候這麼會演戲,如此會扮豬吃老虎了?可真能耐,給她出了一口惡氣!
「孽女,給我閉嘴!我打死你!」崔茂暴躁至極,他輪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崔桃身上打。
小馬氏見狀,慌忙護著崔桃。崔桃抱著小馬氏一旋身,就躲過了崔茂丟來的花瓶。
啪!
花瓶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瓷片灑滿了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父親真以為自己那點苟且之事能藏住?父親真以為我什麼准備都沒做,就敢對你這麼說話麼?」
崔桃攙扶小馬氏重新坐好,便警告崔茂,最好不要再隨便動手,否則她就不客氣了。
「給你長能耐了,你能怎樣,還想殺了我不成?」崔茂冷笑反問。
「我當然不能,但我會告訴太後我的調查結果!」
崔茂聽這話,頓時萎靡了,氣得渾身發抖,卻也不敢再多造次。
「因父親,才有今天的我。父親當年若是不帶崔十娘回來,我當年也不會在清福寺被劫持,成為今天這般在你眼裡招厭的『女兒』。」
「被劫?你這話什麼意思?」崔茂蹙眉,疑惑地看著崔桃。
小馬氏當即就把崔桃被劫的經過講了,害怕崔茂不信,告訴他崔九娘可作證,崔老太太也已經證實並相信了。
崔茂半天沒緩過神兒來,連退了幾步之後,坐了回去,似乎很難接受小馬氏所言。
看得出來,崔茂並不知情清福寺的真相,這點崔桃和崔老太太都意料到了。畢竟崔茂一直想極力促成崔桃跟呂二郎的婚事。
崔桃又把嬌姑給她下蠱,崔枝被下蠱的情況,都告知了崔茂。從崔茂的反應中來看,他對此也同樣不知情。
看來崔茂一直在徹頭徹尾地犯蠢,完全不知道自己帶了一只毒蠍子回來。
「崔柳與你到底是什麼干系,你到現在還不肯老實交代麼?」小馬氏威脅崔茂如果不說,那大家現在就去崔老太太跟前理論。
「她是我女兒,就是當年我跟你說的那個小妾,你不同意進門的那個,我便將她安置在外面了。頭幾年我們還很好,後來她嫌我不能給她名分,要我放她自由,還要帶走女兒。我自然不許,但她說她的女兒不能跟我回來受苦。她已經沒有名分了,不能讓女兒頂著奸生子的名聲。
幾年來她一直委曲求全,對我百依百順,哄我開心,將真心許與我。這是她對我最後的一點要求,我怎麼能不應。本來我還發愁該怎麼辦,後來五弟在外地出事了,我便趁這個機會,把崔柳安排了回來。五弟一家確系□□的劫匪所殺,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崔茂還表示,他從那之後,就再沒見過那個女人,心覺得愧對她,也是心裡也存著對她未完的愛意,所以一直對崔柳照顧有加。
崔柳從小就很懂事,沒有因為親生母親的離開而抱怨他,一直理解他的安排,忍著不叫他父親,只能叫他三叔。這些年每次聽她提及這點的時候,崔茂都覺得他特別愧對崔柳。
這其中還有很很多崔茂與那女人相處的細節,崔桃懶得聽,一句話總結就是,那個女人是崔茂的真愛,離開了之後就是崔茂的白月光。
白月光的女兒可憐,受了極大的委屈,所以崔茂要格外偏愛一點。也因為崔柳如此懂事,善解人意,相比之下,如今總是給他丟臉出醜的崔桃就越發不可人,招他嫌棄了。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崔柳酸溜溜地說些茶言茶語,挑唆崔茂厭惡崔桃的緣故。
「那女人的名字。」崔桃只關心這個。
「蘇玉婉。」
「她跟你的時候可是處子之身?」崔桃的質問很冷漠淡然,就像素不相識的官差在問詢罪犯。
崔茂卻尷尬起來,不欲說,但他一瞧崔桃那凌厲的眼神便知道,這事兒即便現在不說,早晚還是要說的。這丫頭有多厲害,他見識過太多次了。
「不是。」
「多說點。」崔桃很不滿崔茂問一句擠一點。
「她跟我的時候已經二十了,先前跟過一男人,說是被那浪蕩的世家子給哄騙了,提起就哭,還說她心裡只有我,我就沒敢再多問。」
「王嬌,也便是王媽媽,自那時就跟在她身邊?」崔桃抓重點問。
「對,我跟她相識的時候,王媽媽就跟在她身邊。王媽媽姿色不如她,卻是很會教養女子儀態,所以我帶孩子回來的時候,她不放心,讓王媽媽跟著照看兩眼。」
「既如此,為何王媽媽不留在十娘身邊,而會跑到六娘的身邊?」
「王媽媽給我的解釋是在老太太身邊能留個人能說上話,十娘日子能好過點。」
崔桃嗤笑,自然是不信這個理由。這蘇玉婉與王嬌從一開始,大概就沒存什麼好心思。如今看來,蘇玉婉這種女人當年會主動提出要離開崔茂,怕是找准了下家,做好了下一步謀劃了。這女人有多厲害,從她跟不同的男人生的兩個孩子都能安插回去做嫡出,便看得出來。
兩次都是嫡出,會這麼巧麼?便是崔茂不知情,也確實是五房那邊有了身亡的消息後,他才動身去料理後事。可這不代表五房一家的死真是意外。
既然是真愛,既然是白月光,崔茂理該會記得蘇玉婉的樣子。
崔桃隨即就按照崔茂的形容,畫出了一副連崔茂自己都驚嘆像見了本人的畫像。
畫中女子的確貌若天仙,讓人過目難忘,聽崔茂形容,身段也是極其婀娜,聽說還會飛燕舞,細腰更是一絕。生完孩子了也是細腰,絕上加絕。
倒是真想像不到,這般美貌的女子,和同樣不醜甚至還算得上英俊的崔茂在一起,會生出了崔柳那樣長相平庸的女兒。
崔桃細致觀察了下,崔柳的五官還真是都來自於她的父母,哪兒醜像哪兒,好容易有不醜的地方,五官組合起來還是平庸,外加身材方面的基因突變,平了又平,腰雖細,但也沒啥用了。
也不怪她不甘心,心理失衡,這辣雞的遺傳能力,換誰比較起來都覺得氣人。
「這後續該怎麼處置?」小馬氏震驚中終於緩和回了精神,問崔桃。
「先把人控制了,明日再說。」
崔桃開了一劑睡眠良方,以老太太賜吃食的名義,讓崔柳及其房裡人都在毫無察覺之下吃睡了。
之後該搜的搜了,該綁的綁了,等明天人醒了再說。
她們從崔柳的小庫房內,發現了大量的珠寶,什麼金銀首飾,珍珠翡翠。這些東西如果是崔家的話,這裡說都會上賬本記錄,但是沒有一樣管家見過。還發現了一箱子厚得快要冒出來的交子,粗略算下來,應該有一千張了。
區區五房孤女,居然富過了整個崔氏一族
一個待嫁未出閣的女子,有這般多來路不明的錢財,傻子都清楚了,肯定有問題。也別討論什麼無辜不無辜了,肯定不無辜!
崔茂見到這些早就傻眼了,他完全沒想到他身邊善解人意的小女兒,居然瞞著他這麼多事情。所謂的可人,所謂的懂事,原來都是謊言、做戲!
崔茂已經被劈得外焦裡嫩,久久難以恢復正常神智了。
崔老太太知道此事干系地臧閣,劉太後都在關心過問,所以懇求崔桃一定盡量力保崔家。
「你爹雖混賬,但他真不知情地臧閣的事。他確實因色誤事,犯了蠢,害了你,拖累了整個崔家,他該罰的地方我們都認!可其他人都是無辜的呀,不該因為這個蠢貨被牽連!」崔老太太老淚縱橫道。
「祖母放心,我心中有數。」
萍兒已經打發人連夜騎馬回開封府報信,差不多明天傍晚應該就會有開封府的人來了。
夜深了,崔桃打著哈欠,千頭萬緒太多,實在想不過來了,先睡覺苟命重要。
一早兒,天剛蒙蒙亮,剛聽見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崔桃就被王四娘和萍兒給弄醒了。
往日就這倆人愛睡懶覺,今天卻這麼早。
崔桃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干嘛啊?」
「韓推官來了!」王四娘興奮道。
第65章
昨晚才派人去開封府通知,韓琦再快也不至於今早就能趕來。這說明韓琦在沒得到消息之前,他就連夜動身過來了。
肯定有事。
崔桃趕緊爬起身穿衣服,匆匆洗把臉。
王四娘和萍兒並排站在一起,倆人的表情一致地看向崔桃。
崔桃用清鹽水漱口了之後,緩緩轉眸,瞟向倆人。
「你倆在搞什麼鬼?」
「我們聽說韓推官是帶著大雁來的!」萍兒激動道。
王四娘則開始嘿嘿笑,一副我當年的預言果然成真了的樣子。
《白虎通義·嫁娶》有言:「贄用雁者,取其隨時南北,不失時節,明不奪女子之時也;又取飛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禮,長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大雁為忠貞之鳥,另一半去了,余下的那只也不會再覓配偶;又因為大雁順陰陽往來,遵從長幼有序,寓意著家庭和睦。在婚嫁習俗上,男方求親都會以雁為贄。
所以,這大雁可不是隨便送的,年輕男子拿著上門,那就寓意著來提親了。
崔家人之中,韓琦認識的女子只有崔桃,如果他真拿大雁了,大家自然會以為韓琦的意思是要求娶崔桃。
「崔娘子可以啊,跟韓推官都到了這一步居然不告訴我們。」王四娘忽然想起來了,追問崔桃,「那把桃花扇是不是就是韓推官送你的?」
崔桃輕笑了兩聲,一點都被王四娘的話給『詐』到。
她不信,不信韓琦會在不經她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帶著大雁來求親,也不信韓琦會挑在崔家最『內亂』的時候。這不是聰明人會做的事,更何況韓琦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
崔桃眯眼打量兩眼王四娘和萍兒,質問她們:「哪來的謠傳?」
「一早我去廚房,聽府裡人都這麼傳。他們說韓推官突然來拜訪,帶了一對大雁,府裡要有喜事了。」王四娘連忙解釋道。
先見人再說。
崔桃囑咐王四娘和萍兒准備早飯,別忘了把她昨晚腌好的羊排剁成小塊備好。倆人應承後去了,崔桃就趕緊翻出她的桃花玉扇,飛快地跑去見韓琦。
聽說韓琦此刻在前院正堂,大伯崔勞正在接待他。
崔桃往前院奔的時候,路遇了兩名家僕,倆人都特意跟崔桃道恭喜。
崔桃直接把倆人叫住,問是誰傳了這話。隨後她就順藤摸瓜,找到了謠傳的源頭,原來是在前院負責奉茶的大丫鬟錦秋。
粗略估算,韓琦抵達崔府尚不足兩炷香的時間,消息就傳得這麼快,顯然不正常。
有人大概想靠傳謠污損她的名聲,盡管這謠言總會澄清,污損的程度有限,這還是使出了這種不痛不癢的小手段,顯然在故意針對她。
在前院伺候的丫鬟可都是府中精挑出的最優人選,她們代表著崔家的臉面,要隨著男主人一起去接觸官貴。主人家不管做什麼說什麼,這些丫鬟們第一該謹記的事情便是守口如瓶。
聽說此刻錦秋正在前堂內伺候,崔桃便正好來見韓琦。
崔勞與韓琦相聊甚歡,雖然二人淺聊不過幾句,但崔勞心裡頭已經非常喜歡和欣賞韓琦了,真恨不得把韓琦當神君一般供起來。他不禁更恨自己女兒少,還都嫁人了,不然還可以搶上一搶。不過話說回來,這樣有貌、有才、穩重又性純一的人物,誰會不喜歡?想來在汴京高門之中,韓推官也一定是最炙手可熱的擇婿人選。
若有崔家女兒能得幸嫁給他,他這個做族長的臉上也頗有榮光,趕緊扒拉扒拉家中僅剩的幾名閨女……
崔勞思量之際,就聽到通傳說七娘來了。一見身著碧色素裙,面容皎皎如明月的崔桃,崔勞的心思頓時就活泛了,他隨即就看向韓琦,這不正是郎才女貌?
崔勞美滋滋地想著可能性,隨即又覺得因為崔桃坐牢又驗屍的經歷實在是硬傷,可能性似乎不大,暗暗覺得失落中……
「聽說韓推官帶大雁來了?」崔桃略行見禮後,便直接問了。
崔勞往谷底正跌的心頓時激情升起,倆眼冒光地打量這倆孩子。瞧這倆孩子好像非常相熟啊,那就是說有戲?而且最最最重點的是他聽到了什麼?大雁!原來他沒多想,韓推官真要來做他們崔家女婿了!?
崔勞瞬間春風滿面,笑容燦爛,正欲開口張羅一下這事兒,也要像征性地『訓』一下崔桃這樣直接不大好。好歹人家是來提親的,咱們得裝裝相呀……
「什麼大雁?」
韓琦隨後一句反問,倏地將正美滋滋地騰雲駕霧在天上飄的崔勞,給狠狠拍到地上了。
崔勞笑容漸漸消失,迷茫望著二人。
「外傳韓推官帶了大雁來,便想問是不是?」
崔桃回話完畢,就對上了韓琦的眼睛,便在他墨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韓琦今天穿著藏青色錦袍,腰束玉帶,樣子比往日更顯沉穩,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要見家長他才有如此扮相。不管怎麼樣,深色衣物的確更襯他面如美玉,姿儀無雙,很好看。
隨著崔桃的問題,崔勞暗暗祈禱:如果是,他一定每天在佛祖面前虔誠焚香三年,絕不虛言!
「不是。」
崔勞:「……」唉,省了!燒不了香了!
崔勞受刺激地緩和了下自己的情緒,才開口問:「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桃問:「誰是錦秋?」
屋內四名伺候的丫鬟之中,有一名身穿綠衣年十七八的女子上前行禮,應承她就是錦秋。
崔桃打量這丫鬟的姿容,倒真不愧是府裡的一等丫鬟,有樣有貌,乍瞧著也像很規矩。
「可是你傳了此話?」崔桃質問。
錦秋愣了下,焦急跪地解釋道:「婢子沒有,婢子偶然見韓推官的隨從拿著的籠子,裡頭裝著長羽的活物,便在煮茶的時候與廚房的人閑聊,說那活物也不知是什麼,誰知那些人就亂傳了呢。」
錦秋急得哭起來,連連磕頭賠罪,請崔桃和韓琦寬恕她。
崔勞尷尬地起身,也對韓琦作揖賠罪道:「怪崔某馭下不嚴,讓韓推官笑話了。」
韓琦知道崔桃不是因小事就鬧的人。
「我不過剛來,貴府一名婢女之言便得滿府皆知,這可不止為馭下不嚴。」
這是崔桃打算說的話。
韓琦在官階品級上高過崔勞,此話由他來說倒是更合適,便先行替崔桃把話說了。
「是是是,崔某一定好生處置此事。」崔勞狠狠瞪一眼錦秋。
錦秋低著頭,身子簌簌發抖,輕輕啜泣落淚,竟彰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美。
人哭是哭了,但哭得很有別味兒,也不像是因為真的害怕才哭。
「復述一遍你的原話。」
崔桃警告錦秋不許錯一個字,回頭她也會找聽她造謠的那些人復述。
「錯一字便受十杖。」
崔桃說完還不忘提醒今秋,讓她在這前院受杖刑,可是要扒了褲子打的。
崔勞聞言便想說崔桃,韓琦剛好朝他看過來。崔勞立刻閉嘴了,總不能給外人瞧笑話。
錦秋兩度用她含淚的杏目望向崔勞,見崔勞根根本不看自己,也沒有為她說話,只得按照崔桃的要求實話實說。
「婢子說:『韓推官隨從提著一竹籠,裡頭瞧著裝倆活物,挺大的,還有一根灰羽落在地上,也不知什麼活物。不過瞧著那隨從一臉喜悅的模樣,想來是有什麼喜事了呢。』」
錦秋不敢不說實話,挨木杖倒不算什麼,但若真被當眾扒了褲子打,那她以後在崔家就沒臉了,頭都抬不起來。
崔勞本聽錦秋的解釋真以為她無意。可如今一聽這原話,什麼『挺大』、『倆活物』、『灰羽』、『一臉喜悅』、『有喜事』……哪裡像無意?對,她確實沒提大雁,但這些話聽起來她就是擺明了在說大雁!誰聽了都會誤會!再者說,這涉及求親的喜事,在人來人往的廚房一念叨,那肯定傳得飛快,她作為前院一等丫鬟豈會不明白這道理?
崔勞這才恍然反應過來,為何崔桃突然不顧及場面地問責錦秋。他再看向錦秋的眼神兒立刻變了,這婢女的確是上了他的床,卻也是正大光明的安排,跟他妻子報過的,她也系自願,沒委屈過她。如今她竟耍起了心計,便不能怪他不念舊情了。
錦秋似乎感覺到了崔勞的態度變化,再三辯白表示自己只是無心之言,她隨即不停地磕頭,倒把頭給磕腫了,說了諸多賠錯的話。
崔勞不禁有點心軟,嘴唇微動——
「張昌,把那東西拿來。」韓琦突然出言。
隨後就見張昌提著一個罩著布的竹籠進來,竹籠落地,蒙布便被掀開,兩只羽色華麗的雉鳥便露了出來。
通身有白、棕黃、桂紅、青藍以及帶白點的黑,唯獨不見灰,羽色十分光澤發亮。若硬說把黑色或棕黃看錯了為灰,卻也不大可能,種鳥只是羽緣為這種毛色,若有整根毛掉下來的情況,也無法僅用『灰』一種顏色來形容。而且這種鳥的鳥羽不論其大小、顏色和寬窄長度都與大雁的羽相差甚遠,若真落羽一根,也斷然不該錯認為大雁,除非裝糊塗強認。
顯然是有意造謠了,所謂的『無意』,都是在裝無辜狡辯。
錦秋在看到這兩只鳥之後,也傻眼了,曉得自己那本以為萬無一失的話,卻是漏了個大洞,被錘死了。
昨夜崔柳及其房中人都被秘密圈禁,看管起來,如今整個崔家,知情的人依舊不多,包括崔勞都不知道。
崔桃本就擔心崔府裡還留有嬌姑一類的人,混跡在其它幾個房中,正琢磨著該怎麼肅清這幫人,如今這就主動冒出來一個來了。
崔桃先檢查了錦秋身上和口中是否干淨無毒後,才審問她為何要如此做。
錦秋開始還不認,這一次真哭了,鼻涕眼淚橫流,哭相極醜,卻死咬著唇不肯坦白。
崔桃將圓餅香送到錦秋跟前,錦秋頓時嚇得渾身哆嗦。
「你若怕這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有解蠱之法。你若不怕這個,我就點燃試試看。」
「怕,我怕!求七娘救我!」
錦秋立刻坦白認了自己是地臧閣的人,受訓於嬌姑,領命在府中做事,負責協助和保護崔十娘。崔十娘早就下過命令,讓她們但凡有機會污蔑崔桃,不論大小,只管趁機行事,不必上報詢問。
崔勞聽得一臉懵,不懂這是什麼情況。十娘那麼本分老實的孩子,為何要這樣針對七娘?
「其中緣故稍後跟伯父細說。」崔桃令錦秋老實交代府中還有多少同她一樣的人。
今秋說出了三個名字來,至於還有沒有更多的,她就不清楚了。她還交代了出了嬌姑在深州訓教女子的地點。
韓琦立刻命張昌拿他的信和官印去府衙調人去查抄。
「何必這麼麻煩,讓三哥去就是了。」崔勞推薦崔茂,因為崔茂是深州知州。
「他不太方便,其中緣故稍後跟伯父細說。」崔桃又對崔勞道同樣一句話。
崔勞更一頭霧水了,而且這霧水的量都夠給他洗澡用了。
崔勞一把年紀了,很少做撓頭的動作,但這會兒他已經撓了七八次頭了,再這樣下去他都怕給自己撓成禿瓢了。這家裡好像悄悄發生了什麼大事,他都不知道?他可是長房長子啊!啥都不知道這未免也太慘了!
隨後,崔桃就帶著韓琦去見崔老太太。崔勞趕緊跟上,他得解惑。
「韓推官為何這麼早來了?」在去的路上,崔桃小聲問韓琦。
「天機閣和地臧閣的案子,已全歸開封府管轄,不分地域。」這會兒崔勞在後頭撓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所以此刻韓琦看向崔桃的時候,眼神裡有明顯流露出的溫柔,完全不像剛剛那般公事公辦的冷淡樣。
「那六郎帶那麼漂亮的兩只大鳥是作甚?」
「給你吃的。」韓琦回答的語氣理所當然。
崔桃禁不住抿起嘴,愉悅了。一聽吃的她就高興。她自從回家後,就是勾心鬥角,警惕防備,又要查來查去,她已經好幾頓沒好好吃飯了。果然還是韓琦了解她,便是他連夜急著趕來查案,都不忘給她帶吃的。
「那麼漂亮的鳥一定好吃。」
……
到了崔老太太那裡,崔勞才借光聽了崔桃跟韓琦講述整個調查經過。
崔勞傻眼了,整個人都處在震驚中,感覺非常不好。
家裡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三弟居然敢帶著崔柳李代桃『活』。而且萬萬沒想到,那個看起來挺老實無害的崔十娘,竟跟江湖上惡名昭著的地臧閣有關。居然在年十三歲的時候,就算計起自己的親姊妹,令她背負冤名至今,受盡三年苦難。好生歹毒的孩子,她到底有沒有心?
突然聽這些事兒,崔勞可能還覺得恍惚,有幾分覺得那麼不真實。可就在剛剛,他親眼見識了錦秋的算計,這才意識到他們崔氏大族,如今已被惡蟲叮了,並未數量很多。
「茲事體大,必須肅清!嚴懲!」崔勞鄭重跟崔老太太道。
他真真後怕至極!
崔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慶幸自己好歹還有個正常兒子。得知錦秋竟然也是地臧閣一員的時候,崔老太太還真擔心崔勞跟崔茂一樣在女色上犯糊塗。
「人醒了。」王四娘趕來告訴崔桃。
為了避免再出現像嬌姑那種情況,崔柳及其丫鬟的身體也都仔細檢查過,將她們身上暗藏的用於自盡毒藥都給處理干淨了。
韓琦便借崔老太太的花廳一用,審問起崔柳。
崔柳至今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只記得昨晚喝了崔老太太給的什麼清火茶,便覺得困倦睡過去了。醒來之後,她發現自己換了身衣裳,渾身都被綁上了,還躺在了地上,她的丫鬟們也都是如此。
崔柳起初還以為崔家遭了賊,或是她遇到了什麼采花大盜之類,正琢磨著該如何應對賊人,就見門突然開了,王四娘和萍兒帶著幾個婆子進來,將她們往老太太房中押。
丫鬟們也都跟崔柳一樣疑惑,紛紛吵鬧著質問緣故,結果都被堵住了嘴。
過來這一路,崔柳發現平日裡常有家僕來往的地方,突然都沒人了。她越發預感不妙,卻暗暗在心中祈禱事情最好不要太壞。
等她被押入了花廳,見崔老太太和崔勞只坐在旁側,發現上首位端坐一位俊美無雙的男子,這人竟然比呂二郎還要英俊。崔柳疑惑環顧屋子一圈,隨即在角落裡的桌案後看到了正埋首,研墨鋪紙的崔桃。
「婆婆,大伯,這是怎麼回事?我為何會被綁起來?」崔柳聲音乖巧地詢問。
這時候,忽有一人影衝進門。
崔枝闖進花廳後,看見跪地的崔柳,二話不說就高揚起手臂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還覺得不解氣,上去就揪她的頭發。崔柳尖叫起來,因為渾身都被綁縛著,她沒法還手,只能扭動身軀躲避,但頭發卻被崔枝揪生疼,她疼地哭起來。
「你捫心自問,我從小到大對你怎麼樣?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想你,我還央求我母親憐惜你。因你無父無母,讓她把你當親女一般對待。你可倒好,竟對我下蠱!好歹毒賤人!我從沒罵過人,但我今天要罵死你,所有惡毒詛咒都給你!」崔枝使勁兒薅崔柳的頭發,當即就薅下一縷下來,崔柳被揪得嗷嗷大哭。
崔枝隨後被崔老太太的人拉遠了。
崔枝委屈地掉眼淚,把因為剛剛廝打又開始出血的雙手亮給崔老太太看。
「婆婆,她好狠毒的心,給我下了好多小蟲子在身體裡,幸而有七姐救了我!」
崔勞見了崔枝那雙手後,不禁瞪大眼,越發確實地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以及崔柳的歹毒。
「有什麼委屈回頭說,祖母自會替你做主。如今還有外人在,成何體統!」崔老太太嘴上這樣說,手卻心疼地拉住崔枝,用帕子將她手上的傷口包裹起來。
復而再看向崔柳的時候,崔老太太眼裡含著淚也帶著恨,恨極了這麼多年竟然養了個白眼狼,說她是白眼狼都是誇她,她是比狼還禽獸不如的東西!
崔柳發髻被扯得凌亂,她狼狽地跪在地上,披頭散發,額頭上還有血順著鬢角流下,剛剛被崔枝用指甲抓傷了。
因聽到崔枝說蠱毒,崔柳便意料到事情敗露了。因為事發太突然,她很恍惚,很吃驚,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她完全反應不過來到底是怎麼敗露了,弄不明白是哪裡出了破綻。
「嬌姑死了。」崔桃這時突然告訴崔柳道。
崔柳又是一驚,抬頭看向崔桃。
崔桃扯起嘴角,「看來你知道嬌姑是誰。」
崔柳這才反應過來,嬌姑在崔府是被稱作王媽媽的,她下意識的反應已經暴露了身份。
崔桃再看向跟著崔柳身後跪著的幾名丫鬟,「你們可想招供?」
丫鬟們都不吭聲。
崔勞突然想起崔桃之前審問錦秋的話,忙告訴她們痛快招供,崔桃可以為她們解蠱毒,但這些丫鬟都沒反應。
「她們身上應該沒有蠱。」崔桃記得她在崔柳那裡的時候,那名叫細草的丫鬟還要試圖焚香,引發她身上的蠱毒。如果細草自己身上帶蠱,又怎會敢焚香。
崔桃為那名叫細草的丫鬟把脈,果然沒查出異樣。
「所以你們幾個都是真正的死士?」崔桃問。
細草等四名二等丫鬟都垂頭不言不語。其余六名三等和粗使丫鬟卻都戰戰兢兢害怕,告饒表示她們冤枉,她們真的什麼都不知情。
崔桃就讓王四娘和萍兒先去審這六人,謹慎過濾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
「側重詢問崔柳日常習慣,十娘與嬌姑、錦秋等人往來時間,若回答得老實,則嫌疑較小。」崔桃囑咐道。
二人應承,隨即就帶下去了六人。
余下的五人仍舊跪在地中央,乍然有種更緊張的氛圍逼仄起來。
韓琦一直沒說話,甚至有點小慵懶的靠坐在椅子一邊,擺弄起手裡的玉扇來。崔桃瞧他此狀,不禁感慨這人學壞了,以前可沒見他做正事的時候還會偷懶。莫不是她這個屬下太能干,讓他閑得慌了?罷了,該干的活兒她還是得干,畢竟這可是她的家事。
「父親已經坦白了你的身份,你是他和蘇玉婉的奸生子。」崔桃特意把『奸生子』三個字放慢了說,刺激崔柳。
崔柳果然禁不住刺激,立刻被激怒了,瞪向崔桃:「昨天我就該殺了你!」
「你倒是比嬌姑有膽識,認得快。」崔桃假意誇贊崔柳,繼續問道,「既如此,就說說你當年為何要算計我在清福寺被劫持,為何要造謠呂公弼有怪癖?」
崔柳聽崔逃這樣問,自然清楚了她什麼都知道了,更是懊惱後悔當年沒有堅持讓嬌姑直接把人殺了,反而是聽了嬌姑的勸,什麼要利用崔桃的姿色為地臧閣賣命,讓她生不如死,讓她成為一顆被物盡其用的棋子,等最後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時候,再受盡折辱而死。
可誰會料到她竟然還是那麼好命,有機會遇見了韓大哥。嬌姑的計劃被攪亂了不說,這枚『棋子』竟還反殺了回來,不僅令嬌姑受反噬而死,如今她也被牽連了!
「三年前就該殺了你!」崔柳後悔至極,恨恨地咬著牙,隨即還委屈地哭了。
「你哭什麼啊,被你害慘了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有機會重回來一次,她根本看到如今這一幕。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麼,你怎麼就那麼好命!你理該被嬌姑訓教之後送給老男人,被玩死的!」崔柳哭喊道。
崔茂和小馬氏這時候進門,忽聽到崔柳的話,倆人俱是震驚。小馬氏直接用手捂住嘴,忍不住哭起來。
崔茂腦子一片空白之後,抖著手指著崔柳,痛罵她孽障不是東西。他當年費盡心機帶她回崔家,對她特別照顧甚至超過了嫡女,怎麼都想不到竟養出了個這般歹毒的禽獸!
崔茂氣急了,還去踹了崔柳一腳,再要踹,就被張昌拉走了。這第一腳是韓琦有意讓崔柳受辱,刺激她喪失理智,以便於道出更多證供。再踹的話,瞧崔茂那沒深沒淺的架勢,若是沒分寸把人弄死了,就不好辦了。
隨後,小馬氏和崔茂都極力忍耐住個人情緒,坐在另一側旁聽。二人悲憤憎恨之余,都忍不住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正冷靜專注地質問崔柳證供,倆人都不禁心疼心痛不已。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讓他們的女兒有了如今這性兒,必然是無比巨大的煎熬和折磨。
崔茂最後悔不過,滿心痛恨自己,恨不得找把刀自盡了,他太愧對自己的妻子女兒了。他看向小馬氏,欲跟她道歉,可小馬氏瞅都懶得瞅他一眼,只恨不得他去死。崔茂垂首,握緊拳頭,更是嫌惡自己至極,他有罪!
「我是比你好命,不止得了呂二郎的心,還得了韓二郎的心,你說你慘不慘?」崔桃用只能讓崔柳聽到的音量,附耳跟她說。
崔柳激動地更加發飆,哭叫得雙眼通紅。什麼溫和,什麼端莊,什麼老實,什麼本分……這會兒都不見了。
崔柳就跟瘋了一樣,好像偽裝被撕開之後,她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得以爆發了。
「明明是我先對他好的,他卻喜歡上了你,他誤以為你是我,才會要娶你的!我不過是想把本屬於我的人討回來!我本來不想對你下狠手的,才編了怪癖故事嚇唬你。誰知根本不聽勸,卻還是要打算嫁給他。」
崔柳隨即告訴崔桃,四年前乞巧節的夜裡,她見呂二郎在花園東隅醉酒倒地,被樹枝刮傷了手,便去扶住了他,給他用帕子包扎傷口。不想她卻被他突然抱住了,聽呂公弼在她耳邊呢喃了一句『你真好,我娶你可好』,崔柳頓時紅著臉點頭應了。
可轉頭過了一日,崔柳卻聽嬌姑從崔老太太那裡得來的消息,呂家有意撮合呂二郎和崔七娘的親事,因倆孩子年歲還小,才暫且互相通氣,等到了歲數就決定正式過禮訂親。此舉也是未免過早訂親之後,雙方中有一方出了意外,令另一方背負克妻或克夫的名聲,如今大戶人家訂親都這般謹慎的。
崔柳當時便覺得是呂公弼背叛了對她的承諾,便決定要忘了呂公弼。可巧她那天偏又一次遇見他,正見呂公弼一人拿著她昨日給他綁傷口的帕子發呆。崔柳這才反應過來,昨日她給呂公弼用的帕子是崔桃送給她的,上面繡著桃花,是誤會了,是他把崔桃認成了自己。
『故事』說到這裡,屋子裡一片安靜。
崔桃眨了眨眼睛,輕笑一聲,問崔柳:「你難道就沒向他求證麼?」
「我自然是要告訴她,帕子是我給他綁的。他驚訝不已,然後跟我道歉,說婚事已由長輩議定,無法更改。那晚冒犯了我,是他不對,他欠我一個人情,問我想要什麼東西,他都可以給我。」
崔柳回憶的時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有幾分失神,然後憎恨地瞪向崔桃,晃動著肩膀,似乎是還想伸手指著崔桃。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他!只要他!是你,若不是你送我那帕子,他就不會誤會,也就不會跟父母說求娶的人是你,也就不會第二日議定好親事!」
屋子裡更加寂靜,大多數人都在琢磨著這個『誤會』……
崔桃這時候發出的嗤笑聲,就顯得尤為清晰。大家不禁都看向崔桃,崔柳則狠狠地瞪著她,似乎等著看當崔桃意識到呂公弼對她的喜歡只是誤會後,她有多尷尬可笑。
但並沒有!
崔桃嗤笑之後,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告訴崔柳:「是你誤會了哦,他一直心悅的人就是我。祖母跟我講過,我在十歲時壽宴一首琴曲便引得他中意了。那晚是有誤會,卻是他誤以為你是我,後來聽你坦白了,他若真中意你,當時親事未定,為何不能更改?不過是因為無意間冒犯了你,他感到抱歉,又不好意思當面陳清緣故令你難看,才會那般委婉地告訴你婚事已定,無法更改。」
一個帕子就決定了一個男人對哪個女人用情至深,未免太可笑了。
崔桃隨即向崔老太太和小馬氏求證,好讓崔柳心死得徹底。
「是個明白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一直格外關注。至於崔家的其他人,他是連多看一眼都不願呢。」小馬氏道,「我還記得四年前他為何喝醉呢,是你在那之前跟他拌嘴了。他關心你,說你年少不該多喝酒,你偏要喝,還偏不和他喝了,他才賭氣自己喝了悶酒。」
這對小冤家小馬氏和大馬氏當時都有關注,都當趣事看的,所以小馬氏對當年的光景印像深刻。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是不是……崔柳晃著頭表示不信,接著尖叫起來。
「你如此惡毒,不配得到別人的喜歡,可太正常不過了。」崔桃幸災樂禍的口氣特別欠揍。
坐在上首位韓琦,本來聽小馬氏講述時臉色冷淡了,忽聽崔桃此話,又忍不住勾起嘴角。他隨即拿起桌上的茶,飲了一口,繼續旁聽,任憑崔桃發揮。好像如今主審人不是他一般,他只是聽挺熱鬧的。
「你們都在胡說八道!」
「韓二郎是跟你有血緣關系的長兄,」崔桃小聲問一嘴,「你說讓他在你和我之間做個選擇,他會選誰?」
「你住嘴!」崔柳又被崔桃的話給刺激到了,「若不是因他,你早死了,哪會這會兒在我面前蹦跶,我哪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你們說我惡毒,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是心悅上他了麼?你如今為何還背叛他?枉他費盡心思,裝成一個普通干粗活的窮小子跟你相處,轉頭還要四處暗中喝令其他人不許欺辱你。為了保你,他都跟我撒火了,還說我若再敢算計你,就對我不客氣呢。呵,哈哈,你這種狐媚女人可真可怕,勾引一個又一個男人,想來那也是一個吧?」
崔柳瞪圓眼睛看向韓琦。
韓琦聽到自己被點名了,收起手中的玉扇,回看向崔柳。諱莫如深的眼眸裡,有著讓人不敢靠近的疏離冷漠。
崔柳和韓琦對視一眼,就退縮了,但在她收回目光前,她乍然看見韓琦眼裡有一絲笑意閃過。崔柳頓時嚇得渾身汗毛豎起,隨即她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正跟韓琦對視了一眼。
她剛剛不過是隨口一說,想羞辱崔桃是狐媚罷了,卻沒想到真的……
「你,你們——」崔柳憤怒又有幾分恐懼地瞪向崔桃,猛地咳嗽兩聲,吐了一口血出來,隨即暈了過去。
其余四名丫鬟見狀,忙齊聲呼喊崔柳。
隨後,崔桃就用了巧法拷問除了這四名丫鬟的口供。雖然說是死士,終究是需要精神支撐她們去效忠,只要能把這個精神支撐點破壞掉,忠誠就變成相對的。
萬幸這四名丫鬟忠誠的原因在於,她們覺得嬌姑救了她們的命,是將她們解救於苦海之中的大恩人。崔桃便邏輯謹慎地給她們分析一番,她們遭遇的那些苦海很可能是嬌姑的算計,是嬌姑在盤算著想精神控制她們。一番有理有據的推敲引導之後,四命丫鬟都招供了。
四人對於地臧閣的具體情況倒是知情不多,她們的上級是嬌姑,效忠之人是崔柳,一切任務都是由嬌姑和崔柳分派。
每隔一月的十五,崔柳都會借去清福寺上香的時候見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她們不清楚。崔柳的金銀財物和消息都是嬌姑從外帶來,再轉交給她們傳送。清福寺見人也是,她們只負責在外圍看守,至於崔柳在屋內見了誰,四五年了,她們都不清楚。
四名丫鬟還透露,他們通過平常聽崔柳和嬌姑閑聊得知,地臧閣閣主在謀劃一件大事,足以掀天震地的那種,但具體是什麼大事她們也同樣不清楚。
再有,地臧閣閣主其實是在三年前,才得機會認親韓綜,一直有意拉韓綜入伙,但韓綜自小就認定自己是韓諫議家的嫡次子身份,並不想跟地臧閣扯上關系,甚至很抗拒。近兩年之所以不太抗拒了,全因韓綜瞧上了崔桃,因要照顧她,才不得不跟地臧閣有所接觸。
嬌姑因為要用崔桃拉攏韓綜,就不得不暫停對崔桃的訓教,也沒讓她去執行任務。但是崔柳對崔桃並不喜歡,一直逼催嬌姑盡快物盡其用,折磨死崔桃。嬌姑則每次都勸慰崔柳,她會盡快找一個合適折中的辦法。至於後來她怎麼做的,四名丫鬟依舊是不知細節。
半個時辰後,崔柳仍舊處在昏迷中。
崔桃不大樂意地給崔柳把脈之後,發現她急火攻心,竟然傷了身,想再審問她,至少要等一日。
居然自己能把自己氣成這樣,可見她性子有多極端。
「她每隔一月在清福寺見的人很可能是蘇玉婉,母女之間的感情總要維系。」崔桃對韓琦道。
韓琦應承,有種不妙的預感,「明日正是十五,恰好是這月崔柳該去清福寺見人的日子,若蘇玉婉如今已在深州,憑她的能耐,這裡發生的事怕是未必能瞞得過她。」
這個推敲說出來了沒過多久,便有一封飛刀信扎在崔府後門。
崔桃和韓琦一起看信上的內容:「明日清福寺,人換人。」
人換人,換誰?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2
第66章
問題並沒有疑惑多久。
半個時辰後,深州真定府衙役急匆匆來尋崔茂稟告,府衙突然出現急案。目前已有十戶人家報案丟失孩童,年紀均在六到八歲之間,為六男四女。
這些失蹤孩童的父母大多都是在做早飯的時候,留孩子在院裡子玩兒,轉頭的工夫孩子就不見了,在附近找也沒有找到。有三名同住在巷子內的目擊者稱,他們曾瞧見有男子抱著好似熟睡的孩子匆匆跑出巷子。因其走路時低著頭,又有的孩子遮擋其半邊臉,很難辨清容貌。但根據目擊者形容這些男子的身形可斷定,胖瘦高矮各有區別,並非為同一男子所為,所以作案男子至少有三名。
居然劫持無辜的孩童來威脅他們,果然手段陰狠。
韓琦面色沉冷地看著手上這封信,「不可能這麼簡單。」
崔桃又看了一遍信上的那行字。
的確不可能這麼簡單,信上根本沒有約定見面的時間,由誰去,具體該如何交易。這不是單獨約一個人那麼簡單,她要面對的是官府,不可能在點名了地點之後,一點要求不提,一點防備不做。
怕只怕——
「出大事了!」
另一名衙役急急地跑來,有些臉紅氣喘,額頭上都是汗,可見事情非常急,再瞧他眼神中流露出恐懼就知道也不是什麼好事。
「發現了兩名孩童屍體。」
崔桃陰下臉來,和韓琦互看一眼,彼此臉色都不大好。
「這是她干的?」崔茂驚得臉色慘白,慌張又暴躁,在原地急急地打轉,「她怎麼如此惡毒!怎麼對孩子下得去手!我去見她!」
崔勞剛勸慰了一番崔老太太,請小馬氏攙扶崔老太太回房。他轉頭折返回,聽到這個消息,驚得呆立在原地半晌。幸而老太太現在被勸走了,才剛十名孩童被抓的消息已經令她老人家氣得頭疼犯暈,這要是知道兩名無辜的孩子死了,估計會恨怒得氣死過去。
「父親若要是去見她了,一定會被她再度耍得團團轉。」崔桃冷笑一聲,反問崔茂,他跟一個毒蠍子生出一個畜生的感覺如何。
崔茂愣了一下,回看向崔桃的時候,他嘴唇動了動,終究因為愧疚,心虛地垂下了腦袋不吭聲。
「咱們現在要緊的是趕緊把問題解決,把那些還活著的孩子救回來。這事兒可不能再嚴重了,咱們崔家可不能背負著這麼多條無辜孩子的性命啊!」
崔勞知道作惡的是地臧閣的人,罪魁禍首是他們,最可惡該殺的也是他們,可這事兒終究是跟崔家有瓜葛。崔家作為安平的大族,這做人做事可該講仁講義,不能牽連無辜,更加不牽連孩子的命。
可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求救地看向韓琦,請他一定要幫忙。這真定府所有的人包括他和崔茂等官員,都會配合行動,任憑差遣。
「先驗屍。」韓琦道。
韓琦和崔桃隨後就來到了拋屍現場,就在主干路街邊的巷子口。
這裡不算偏僻,也不算引人注意。街邊剛好有攤販賣早飯,他記得他給客人盛餛飩之前,還見那巷子口空空,沒人躺著。盛完餛飩之後,從他的角度就瞧見有倆孩子好像坐在那裡,腳挨著腳。再後來他應酬了兩名客人之後,發現那倆孩子居然大早上的一直坐在地上不動,也不怕著涼。攤販就過去問候情況,這才發現者倆孩子居然死了!
因為街上人來人往,圍觀的百姓也比較多,暫且用草席蓋住了。兩名被害者分別為一名男童和一名女童,崔桃檢查屍體的時候,發現倆孩子眼角的淚痕還在,身體尚有余溫,顯然剛死不久。殺人手法系扭頸致死,死亡原因為頸椎錯位導致脊髓斷裂。這種死法會令被害者產生呼吸抑制,同時因運動神經受阻而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力,不會有任何掙扎。
手法干淨利落,沒留下任何線索。
崔桃隨即在其中一名身亡的孩童身上搜到了一封信。
這一次信上寫明了具體要求,要崔桃一個人帶上崔柳,在明天凌晨寅時赴約清福寺,就在三年前她被劫持的那間淨房見面。信中還特意強調,只要崔桃遵守約定,確系為單獨一個人赴約,並且將崔柳完好無損地帶給他們,他們便會放人,否則余下的八名孩子都會跟這兩名被害孩童的的下場一樣。
「鼠心狼肺,凶殘卑鄙!」
在兩名孩子的屍體運回衙門之後,崔勞看了信上的內容,顫抖著嗓音暴躁地唾罵。他轉而他便指著崔茂,更是狠狠地罵一通,怪都是他當年招惹了不該惹的人,害了崔桃,害了崔枝,如今又害死兩名無辜的孩子。
崔茂垂著腦袋受罵,一聲都不敢吭。
韓琦則一直凝眸看著崔桃,低聲道:「我先派人暗探清福寺的情況,再定應對之法。」
「不能冒險,她殺兩孩子就是為了警告咱們,如有任何異動她都會下手。一個人若狠辣到沒有下限,正常有良心的人是不可能鬥得過她們的。」
崔桃說罷,瞟向那邊突然打翻了茶碗的崔茂。他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會兒正縮緊著脖子,處在惶惶不安中。
崔桃這會兒只想冷靜地思考應對之法,不大想看見閑雜人等,特別是礙眼的人。遂請崔勞帶著崔茂先去安撫好倆名被害孩童的家屬,雖然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人命損失,但能做到的補償還是要盡量補償他們。當然也要崔茂好生瞧清楚,他當年不負責任、自以為是的行徑帶來了多少嚴重的後果。
其實細論起來,崔茂對崔柳有偏疼,卻也不見得有多少真心,不然這麼多年了,他身為親生父親,如何會一點都察覺不到崔柳的異常?崔茂大概誰都不愛,他愛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和感受,虛偽地假正經罷了,本質上毫無責任心。
待人走之後,崔桃才覺得自在些。
她飲了口茶,靠在椅子上,鎮定情緒。
韓琦默默看著崔桃,等崔桃思慮完了,轉眸看向他的時候,他才拉住崔桃的手。他早想拉住她的手了,但礙於場合一直不對,不得機會。
倆人隨即默契地十指相扣。
崔桃感受到韓琦握得很用力。
「還沒吃上我給你准備的稀罕物。」
這話有幾分抱怨,卻在一直持續地壓抑的氣氛裡,起到了緩和作用。
「稀罕物可是指你帶來的那兩只彩雞?」
「那是鳥。」韓琦糾正道,還表示他還一並帶來了廚子,專門給崔桃烹飪。只是沒想到剛來,情況便這樣緊急了。
「這稀罕物果然是夠稀罕,非一般時候吃不得,想來是這樁大事解決了,我才能有資格吃個鳥!」崔桃嘆畢,悠悠地瞄了一眼韓琦。
倆人相視而望,彼此勾了下唇角,此時此刻自然是笑不出來,這一種彼此的鼓勵,因對方的存在而不再感覺是孤軍奮戰,心中似有了依靠。
「我不想你去冒險。」
韓琦緩緩垂下眼眸,他知道依崔桃的性子一定會選擇去。但這句話,他沒有辦法忍住不說出口。
「此案本就跟我的干系最大,更何況還事關八個孩子的性命。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一定會沒事的,我多聰明機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崔桃安慰地拍拍韓琦的肩膀,讓他放心。
「是,你聰明機靈。」韓琦淡聲應和,默了片刻之後,又突然道,「卻不知是多少血淚換來的。」
崔桃怔住,心中頓時有一種酸楚感在彌漫,唯獨他看穿了她自信背後所付出的代價和心酸。
崔桃輕輕眨了兩下眼睛,不知為何無法與韓琦對視了,只選擇垂下了眼眸。
韓琦再度收緊與崔桃十指相扣的手。
「此事沒那麼簡單,不會因你一人去了,就會真如信上所言那般進行交換。汴京分舵傾覆,嬌姑身亡,崔柳被你擒拿,她怒上加怒,一定會跟你清算。」
崔桃應承,「我知道,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也有信心可以自保。」
崔桃再度安慰韓琦不要擔心,她真的可以。
「你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是神仙,可來去無蹤。清福寺內必有貓膩,你三年前便在那失蹤,如今她又約你在那。」韓琦道,「此事不可逞強。」
崔桃愣了下,疑惑地睜著她黑漆漆的眼睛,歪頭看著韓琦,「莫不是六郎想到了別的辦法?」
「如你所言,對付他們這種窮凶極惡之人,有良心之人鬥不過。」韓琦道,「那我們便得想沒良心的辦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必須帶一個人去。」
「誰?」崔桃問。
「韓綜。」
崔桃怔了下,隨即想到韓琦的思量很有道理。她便再機靈,輕功再好,反應再敏銳,如果是入了人家編織了至少三年的天羅地網,那確實是不大好逃脫。不過崔桃還是覺得,那清福寺並非密閉之所,而且她可以在赴約的途中,趁機觀察周圍的環境,隨機應變。依舊是還是有信心應對,至少對於她來說,脫身應該沒問題。
不過韓琦不清楚她到底會多少,便是清楚了,他也是難免會擔心自己的,不然哪裡算得上是戀人了,擔心才正常。
既然有可以增加成功概率的機會,那也一定要抓住。
崔桃不確定問:「來得及麼?」韓綜如今人可不在深州。
「你回家這幾日,我一直暗查韓綜的身世,大戶人家嫡子的出生,皆有跡可循,查不到便有問題。他或許在這方面早有防備,察覺到我在查他,最近有暗中觀察我的舉動,如今我連夜趕來這裡,想來他也不會在汴京坐以待斃。」
崔桃點點頭,覺得韓琦分析的有道理。
「信上只要求你一人赴約,可沒說不許放消息。我會讓韓綜得知消息,主動去清福寺找你。」
韓綜的確是一個牽制地臧閣閣主的人選,但是韓琦也無法確定韓綜會最後起到什麼效用,遂囑咐崔桃一定要謹慎為上,誰都不要輕易相信。
「安心,真的不會有事。你讓廚子把那鳥毛拔了,等著我回來吃它。」崔桃知道韓琦因為無法帶人插手這件事,可能會覺得內疚難受,所以半開玩笑地跟他說一句輕松的話。
殊不知韓琦已然在心裡坐定主意,這次的事之後,他一定用盡所有可用的手段,徹底剿滅地臧閣,一個不留。
……
天還沒黑,距離凌晨還有段時間。
崔桃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去藥鋪抓了藥,三人一起將每一樣都藥研磨成細細的粉末。
崔桃把其中七種藥粉按照不同的用量的順序,放入小鍋中熬煮,最後熬剩下的部分,涼一些後,加入蜂蜜等物,搓成了一顆大藥丸。崔桃隨後又取藥材,制了幾顆小藥丸,放到小瓷瓶裡封好。
等到夜裡子時,便備了馬車預備前往清福寺。崔桃要一個人駕車,載著崔柳。
崔柳被帶出來的時候,見此光景,立刻明白是她親生母親來救自己了。所以上車前,她特意很得意地對崔桃笑了一下。崔桃便趁機將她之前做好的那顆大藥丸子塞進崔柳的嘴裡,偏不給她水,硬逼她干咽下去了。
咽完藥丸的崔柳直咳嗽。
「你給我吃了什麼?」崔柳驚叫質問,想努力把藥咳嗽出來。
「放心吧,吐不出來,入胃便溶,這會兒毒可能都滲入你骨髓裡了。」這話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但只要能嚇到崔柳就是漂亮話。
「你給我吃了毒藥?」崔柳更加震驚,隨即她還要叫喊,張開的嘴巴卻被崔桃用破抹布立刻塞住了,便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好生享受現在舒服的感覺,等一會兒你可不見得這麼舒坦了。」崔桃將被捆綁的崔柳推進車廂內,便與韓琦、崔勞等道別,直接駕車走了。
崔茂從始至終他都沉默著,低著頭,沒臉看崔桃,張等馬車離去他才抬頭望著。
「你還有臉看!」崔勞氣得朝崔茂啐一口,「我寶貝侄女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回頭便做主把你從崔氏族譜中剔除!」
崔茂一聽這話,忙求崔勞饒恕。
韓琦不欲聽這些,召來張昌小聲囑咐兩句,隨即便負手去了。
崔桃遇見韓綜,是在抵達清福寺山下的時候。
韓琦倒是把人心料得這麼准,韓綜果然來了。
韓綜正一人牽著馬,站在路邊,提著一個燈籠。他一身粗布素服,打扮得異常樸素,比起他往日那一身錦衣華服可是差距有點大了。
韓綜一見到崔桃,就關切地上下打量崔桃,以確認她安全無虞。
「你怎麼會在這?」崔桃故意高聲問。
「我聽說韓推官昨日連夜來安平找你,擔心你在這邊出事,便也來了。我到地方之後,聽說地臧閣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挾你帶著人質來清福寺換人,便一直在這等你。」韓綜解釋完了,問崔桃是否真要孤身一人去山上赴約,「這裡面肯定有陰謀,你一個人太危險。」
「沒關系,若為救人而死,我也死得其所。」崔桃扭頭看向車廂,「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這車上還有人呢。」
崔桃隨即把崔柳扯了出來,崔柳在看見韓綜的剎那,瞪圓眼睛,嗚嗚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崔桃猜測她應該是盼著韓綜能夠救她。
崔桃看破不說破,也不去摘掉崔柳口中的布,只是問韓綜:「你們彼此認識?」
韓綜地下眼眸,沒說話。崔桃既然已經查到了崔柳身上,還把嬌姑以及嬌姑在安平設置的如意苑分舵也給搗毀了,想來應該能夠查到或者嚴重懷疑到他身上了。
「蘇玉婉是你的親生母親?地臧閣閣主?」崔桃再問。
韓綜依舊沉默著。
崔桃也不急著讓他回答,她拿著一根竹棍,將繩套綁在崔柳的脖子上,警告她走路要不緊不慢,不能快跑,否則這繩套越掙扎越緊。
接著,崔桃還大聲對周圍空曠的山林喊道:「我可是喂了她毒藥的,解藥只有我知道。不過呢,為防你們偷襲打暈我,把我抓起來逼問,還是得防著點,要是聽到這附近有什麼異響,我就會立刻拉繩子,先把她脖子扭斷了,就如你們扭斷那倆孩童的手法一樣!」
崔桃說罷,就甩出繩子的另一頭,剛好纏住了路邊一棵樹干,樹干可有近碗口那麼粗了。誰知她纖細的胳膊輕輕往後一拉,那樹干便摧折而倒。
樹落地的聲音結束後,林子裡一片寂靜,只有夜風吹拂樹葉的聲音。
韓綜見到這一幕很驚訝,「你、你何時力氣這麼大?」
「以前受氣受多了,便攢出來了。」
崔桃用竹棍打了打崔柳,驅趕可以往前走了,但走了沒幾步,她立刻一提手裡的繩子,崔柳就嗷的尖叫一聲,用雙手捂住的自己的脖頸幾乎無法呼吸了。
「東南向,大概不到十丈遠的地方吧,給我老實點,我聽到了。」崔桃對林子吼道。
原本伏在崔桃所述地方的地臧閣暗衛,頓時滿頭是汗。他正打算動身,將這裡的情況稟告給閣主,卻真不想到這崔七娘居然耳力如此敏銳,能察覺到他的行動。這可怎麼辦?只能忍著伏在原地不動了。總不能眼睜睜看她把崔十娘給弄死了,不過她敢下手麼?她不是為了救那八名孩子而來?
「你們不要以為你們拿八名孩子的命就能威脅我如何,我今日來是來算舊賬的,那八名孩子即便出了事兒,又不是我殺的。而且你們先殺了兩個,足見你們這種人毫無人性,不可理喻,更跟我沒什麼責任關系了。多殺幾個平民百姓,多殺一些無辜的人,只會加速讓朝廷出人力物力剿滅你們。你們怎麼蠢得那麼想自尋死路呢?」
崔桃說著就用竹竿瞧了瞧崔柳的腦袋,讓她走路保持一致的速度,「又慢了!」
崔柳只覺得崔桃十分可怕,剛剛被繩子扼住脖頸的感受可並不好,她只能乖乖聽話,保持一致地步調往山上走。
韓綜目色復雜地看著崔桃剛才種種的表現,又沉默半晌之後,才對崔桃承認,蘇玉婉確系為他的生母。
「現在可以告訴我實情了?」之前韓綜對她隱瞞頗多,謊話連篇,就是為了掩蓋他的身世,還有他跟地臧閣的關系。現在都查清楚了,他也沒有必要再撒謊掩蓋了。
「三年前有人暗中傳信給我,告知我親生母親並非嫡母王氏。我本不信,也不欲搭理。後來趁我外出游玩之時,她便現身了,親口跟我道明了她當年與我父親的過往。一個流落風塵的舞姬,賣藝賣身。一個是出身富貴的公子,對她一見鐘情,一擲千金。倆人海誓山盟,恨不得黏成一個人,令我父親日日不著家,後來她便懷上了我。嫡母得知此事之後,欲讓她離開我父親。她便提出一個條件,讓她允諾可以給我一個嫡出的身份。
她說當年為了我的前程,痛苦地選擇拋下我。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惦記著我,認回我也不是要我孝敬她,而是想把她一輩子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產業留給我。她跟我講了很多心酸過往,還有這些年她來心中的苦楚。畢竟是親生母親,血脈相連,她對我費盡心思安排,我又豈能不孝?後來我就見了崔柳,認了妹妹,答應她,每年會和她見一見。
在那之後的半年,我應邀去了嬌姑的如意苑內,便在那裡遇見了你。」
如意苑有兩個,總舵在鄧州,分舵在安平,安平是後建的。嬌姑一年之中大概有三四個月會接著照顧孫子為理由,來鄧州考核和驗收成果,其余時間,鄧州如意苑都由她培養出來的手下負責訓教選拔而來的女子。
韓綜至今還記得他初見崔桃時的光景,頭發凌亂,胳膊上有淤青,狼狽地想要逃脫如意苑教習的懲罰。韓綜眼看著崔桃躲在了樹叢裡,教習帶著幾名護院氣勢洶洶來尋她,就在她們馬上要搜到她的時候,韓綜心中一動,為她撒了謊,將那些人給誆騙走了。
後來他把崔桃救出來的時候,崔桃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哭喊著娘,說想要回家,再然後人就暈了過去。韓綜便把崔桃安置在自己的房中照料,醒來後的崔桃見到韓綜,便誤以為他是如意苑的護院,開始很怕。韓綜也不好解釋自己的身份,便順勢應承了,但承諾不會傷害他。崔桃便是從那時起,漸漸跟韓綜相熟。
韓綜曾跟嬌姑提出想帶崔桃回汴京。
嬌姑卻以崔桃身份特殊,並且剛入如意苑規矩教導不夠為由拒絕了。
但嬌姑因瞧出韓綜對崔桃的惦念,主動表示她會照顧崔桃,讓韓綜常來探望就是。如此也讓欲蘇玉婉常有機會跟韓綜接觸,進一步加深了母子感情。而崔桃因有韓綜的護佑,一直被優待,沒有再被嚴厲地訓教,但她還是學了一些取悅男人和殺人的技法。
韓綜但凡有空都去看崔桃,給她帶吃的玩的,特別照顧她。韓綜每次離開,都是以地臧閣成員的身份『領任務』出門。
「你始終都不知我真正的身份。」
韓綜在照顧崔桃半年之後,也就是兩年前的端午,和崔桃互許心意。約定若有朝一日能脫離嬌姑和地臧閣的掌控,便結為夫妻。韓綜再三發誓,他定安排好一切,努力把崔桃『贖』出去。
那之後,韓綜一直在著手安排崔桃的新身份,想以名正言順的理由,以韓家嫡次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崔桃為妻,給她一個大驚喜。
但他的盤算立刻引起了蘇玉婉的反對,畢竟崔桃的身份是崔氏女,若以同樣的面容現身在汴京官貴圈,身份很可能就會被識破。蘇玉婉的意思,韓綜可以將崔桃養作外室,一直在她這裡留著。韓綜卻堅持想娶崔桃,為此跟蘇玉婉大吵了一架。蘇玉婉怕好容易積攢的母子情再生分,在無奈之下沒有繼續反對。
之後,就是韓綜回汴京科考的這段日子,崔桃在開封府出事了。
「我本打算等高中之後,就趁著父母高興,提出安排崔桃你身份和娶你進門的事。所以在我科舉考試完畢之後,便立刻動身鄧州想把你接回來,不想你並不在,如意苑的人說你領任務去做事。等我趕回汴京的時候,就見到了開封府懸賞你的畫像,說你失憶了,方得知你已經人在開封府大牢,還曾險些喪命於鍘刀之下。」
「那你從嬌姑那裡問出解釋了?」
韓綜紅了眼眶,他緩緩吸一口氣,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會哽噎,「說是要安排你一次任務,非常簡單的任務,你領了任務完成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如意苑恢復自由身,隨我安排。說如意苑訓教女子有嚴格規矩,如果你什麼任務都不做,就隨便放你走,定會引起其她弟子的不滿,壞掉的規矩便難立了。」
崔桃也不信這個理由,沒在糾結這個點,再問韓綜:「那我身上沒蠱,是你幫的忙?」
「嬌姑訓教的女弟子分三等,上中下。上最忠心,也人數最少,幾乎是百裡挑一。只有上等被種蠱後可得解藥,你是最下等。」
「我這麼笨?」崔桃本能地表示一下訝異。
「你不笨,恰恰因為你聰明,你當初因總不服管教才會受罰,也是因不夠忠心,才會被劃為下等。」
韓綜告訴崔桃,她剛進如意苑的時候就吃了蠱毒,但他暗中給她下了解藥,讓她服下解毒了。
「不過你並不知情,我沒能及開口告訴你真正的身份,便因一句謊話,說了更多的謊話。和你相處越久,我越開不了這個口。我怕你發現我是你最恨的地臧閣閣主之子,會一氣之下不理我了,會做出什麼傻事,我怕失去你。我想等我科舉高中之後,把你的身份問題徹底解決了,給你一個驚喜,到那時再好好給你賠罪。」
「怎麼解決?我本就是崔氏女,換個新身份臉卻沒變,別人豈會認不出?做正妻不是做小,不會一直悶在家裡,那是要出外應酬的。」崔桃覺得韓綜這個想法有點天真。
「所以才會選擇科舉之後這個時機,等成親之後,我立刻會帶你到最遠的地方為官,那裡便沒人認識你。」
「那我憑什麼恢復自由之身了,不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要舍棄所有親人跟著你?」崔桃提出質疑,「我當時那麼心甘情願麼?」
「你說過,等我把你贖出去,你會死心塌地跟著我,和我一起浪跡天涯。」韓綜對此堅信不疑。
崔桃聽到這話之後,心中輕笑了一聲。她無緣無故被劫持,被扔到了地臧閣訓教女子的地方百般受辱,她心裡會不委屈?會不想逃奔回家找父母訴苦幫自己?便是有了韓綜,她在如意苑蹉跎了三年,這種不甘心和對家人的惦念怎麼可能說忘就忘了,她原本的身份可是貴女啊。
「是我一步錯,步步錯,沒勇氣說實話;是我的優柔寡斷,瞻前顧後,思慮不周,害了你!」
「對不起!」韓綜突然背過身去,拂袖在自己的臉上擦了兩下之後,才轉過身來給崔桃作揖,行大禮賠罪。
一旁的崔柳聽到倆人的對話,又見韓綜這樣跟崔桃道歉,直瞪眼睛,晃著腦袋,努力警告韓綜不要被騙了。
韓綜卻不理會這些,深刻跟崔桃檢討。
當年是他犯蠢了,疏於對崔桃的保護。這次清福寺的事他來解決,他會誓死護她周全。
「她定然是因為分舵剿滅的事兒,還有嬌姑和十娘,對你惱火了。這裡埋伏太多了,你應對不了,我來講和,不讓她傷害你。」
「哪有那麼多講和。」崔桃直接提出一個經典送命題,讓韓綜回答,「我和蘇玉婉、崔柳掉進水裡,如果你只能救一個人,你選擇救誰?」
韓綜怔了下,對上崔桃的眼睛。他明白崔桃這問題的意思是什麼。
他知道崔桃不管失憶前還是失憶後,都不大喜歡地臧閣閣主。
但過去這三年的時間裡,蘇玉婉為了跟他修復母子關系,的確做了很多努力。她順應他的各種喜好,為他淘了各種他喜歡的玩意兒,甚至還親自給他縫衣梳頭。韓綜的確感受到了親生母親的那種關懷。
韓綜為難道:「桃子我——」
「打住!」
其實這選擇題的答案對於崔桃而言,根本不重要,韓綜對她的『好』不曾改變過她過去的結局,也不會改變她現在的狀態。
說到底,韓綜對她的用情至深,不過是一場折磨,一場連句真話都難以說出口的脆弱愛戀罷了。他不僅在他們曾經相處的時候不敢說真話,還在她失憶之後,以本來身份面對她的時候,也沒有勇氣說真話。
她沒資格怪韓綜的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對她說著迫不得已的謊言。人的感情世界總是很復雜的,除了男女之情還有許多方面需要顧忌,每個人經歷不同,造就了其不同的三觀和處事方式,你不能去強求人家拋棄所有一定要全心全意對你,但你可以選擇離開那個不全心全意對你的人。
崔桃問韓綜這句話意義在於,讓崔柳聽見,讓林子裡蟄伏的那些地臧閣暗衛們聽見,最終令蘇玉婉知道:她的兒子白生了!
「對了,那個叫燕子的玄衣女子,在城隍廟見我的時候,拿你和呂公弼性命要挾我,又是怎麼回事?」崔桃先轉移話題。
「燕姑提我威脅你,大概是為了避免我的身份被你們懷疑。其實都是謊話,包括我說你曾在鄧州偷盜地圖,我以韓二郎身份救你安置老宅的故事。」
韓綜愧疚地垂下眼眸。
「我以為等你恢復記憶了,就可以解釋一切。那會兒為了隱瞞我的身份,還有我和地臧閣之間的關系,才對你編這樣的謊話。因知道鄧州那邊確實鬧過一次偷盜鹽運圖的事,韓稚圭回頭一定會求證,便那麼說了。」
「但還是有解釋不了的地方。」
孟達夫妻為仇大娘所殺,她明明沒殺人,被抓後一聲冤都不喊,乖乖認罪求死。
為什麼可以生卻選擇死?並且這尋死不是自己悄悄去自盡,而是要等開封府抓了她,在牢裡受罪受審,去認罪而死?
「那你可曾質問過蘇玉婉,為何我明明沒殺人卻要選擇認罪去死?」
韓綜:「她說她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本以為給你執行一個很簡單的任務,就能給大家一個交代,就可以名正言順放你走了。她猜你怕任務失敗受蠱毒發作的懲罰,所以才會認罪。但其實你身上早就沒有蠱毒了,倒是怪我沒對你道明這一點。」
「胡說八道,我失憶了,在開封府努力苟活下來了,她還是派人暗中殺我,不肯放過我。之前沒證據證明刺客一定跟地臧閣有關,但前幾天剿滅汴京分舵的時候,我已經確認殺手了,正是地臧閣的人。」
韓綜蹙眉,越發意識到事情不對。
「我有一種猜測,你想聽麼?」崔桃問。
韓綜立刻點頭。
「有一種母親,最是看不慣自己的兒子為一個女子痴迷,以至於失去理智,而不管不顧母親的囑咐。加之我本就是你同母姊妹最嫉妒憎恨之人,有崔柳再三說壞話,催促要求我速死,加之你母親本就厭惡我。你覺得她會真容你帶我遠走高飛,讓她好容易花費三年恢復的母子感情付之東流?你遠走了,她的地臧閣大業誰繼承啊?這貨可不大聰明,在感情上比你還偏執!」
崔桃說著就又敲了敲在前頭走的崔柳的腦袋。
崔桃接著又告訴韓綜,她審問崔柳身邊的四名忠心大丫鬟的結果,其中就有崔柳和嬌姑商議著怎麼弄死她的證詞。
「雖然我現在沒有證據證明,但我覺得孟達一案,我的任務應該不是偷盜鹽運圖,反而更『簡單』,就是讓我去死,在開封府裡受死。
因為這個時機卡得剛剛好,你馬上就要張羅成親帶我走,而她們卻都想置我於死地。於是便到了最後時刻,也是最佳時機,趁著你不在的時候,趕緊對我下手。
這個死法一定要有講究,如果直接死在她們手裡,豈不被你問責?但找理由說我的死是執行簡單任務的意外失敗。因為開封府抓了我,她們實在救不了,插不了手了,只能無可奈何了。如此我死了,她們最多遭你幾句埋怨,卻也不至於太傷你們母子的和氣。」
「多厲害的心機!這樣的母親還值當你選擇時候,猶豫再三?她從來都沒把你的需求看得多重要,所謂的母子之情,不過是她想要的掌控你這個木偶兒子的提線罷了。」
「再有,我想她當時應該拿我最重要的人的性命威脅我,讓我必須赴死,便如現在拿八名孩子的性命要挾我一樣。我覺得當年她們極為可能是拿我母親或親兄弟的命來要挾我,取了我親人的什麼貼身物件嚇唬我一下就成了,畢竟這有現成的人可以幫忙拿東西。」
崔桃說罷,就用竹棍指向前頭的崔柳,因為她發現崔柳這時候的反應尤為地緊張。
韓綜自然也看出來了,崔柳這反應是在變相證實了崔桃剛才的推敲都是正確的。
以前韓綜沒有親眼見識過蘇玉婉做壞事,只是略聽過地臧閣的名聲不大好,蘇玉婉則以各種解釋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話說得漂亮好聽。韓綜本性有些紈绔,對於跟他干系不大的事兒,也不甚關心,便也不覺得如何。
但這一次,他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自己親生母親的嘴臉有多醜惡,漂亮謊話撒得有多精,竟把他傻子一般騙。她居然真如此費盡心思算計,去拆撒他和崔桃,甚至不惜以崔桃的至親之人做威脅,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地』去送死!這是何等惡毒之人才會做出來的事?那可是他親兒子最在乎的女子,她就是這麼關心兒子的?
既如此,選誰已經不需要考慮了。
「我選你。」韓綜啞著嗓子道。
第67章
前頭的崔柳聽到韓綜的話後,發出嗚嗚聲,倆眼睛盯著韓綜『說話』,自然是在譴責韓綜那麼說話不對。
崔桃用竹棍戳著崔柳,讓她繼續往前走。
韓綜則長久地沉默不言,一直低著頭,隨著崔桃的步伐向前。
崔桃會時不時地觀察附近的山林地環境,側耳細聽林子裡的動靜,進而判斷出哪裡可能蟄伏著殺手,做出最壞數量的估算,再由此去考量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少。
如今快到十五了,天上的月亮近圓。
月色之下的韓綜眉目冷峻,不再有往日裡燦爛的笑容,也不再說著真真假假、捉摸不透的言語,讓人恍然間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
「為何不直接坐車上山?」韓綜突然發問。
「你說呢?」崔桃看看四周,自然是在告訴韓綜她為了觀察地形環境,尋找可以脫身的路線。
「不可能的。」韓綜道,「你當初在如意苑的時候都不可能,何況是在這。」
「這裡有什麼特別?」崔桃問。
「不太清楚,但從她總是往來清福寺次數看,這裡即便不是總舵,也跟總舵差不多了,人肯定不少。」韓綜道。
崔桃再問韓綜了解蘇玉婉多少。
「出身微末,心比天高,從不認命。她言談舉止一向隨和,與其談話從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韓綜接著告訴崔桃,蘇玉婉勤儉,卻舍得花錢濟貧救困,也一直很大方地補償他和崔柳。她心裡也確實有恨,因出身她一直被男人瞧不起,連進門做小妾的機會都得不到。所以她後來不再相信男人了,發誓要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來,讓所有人都能高看她。
這十多年來吃盡了苦頭,才從天機閣閣主身邊的一名暖床女,爬到閣主之妻的位置,然後建了地臧閣,終於脫離了那男人的掌控,自立門戶。
「她承認她有手段狠辣的時候,卻說自古成大事的人,哪個手上不沾血?總要有所犧牲。」
崔桃冷笑兩聲:「所以我就是那個活該被她犧牲的人?那一會兒我可得跟她好好商量了,我也是個爭氣的,想自立門戶成大事的人。能不能把她的寶貝女兒也給我犧牲一下?
便就先放你們地臧閣的蠱蟲,去咬一咬她沒用的腦子,再炮烙、剝皮、凌遲……我相信經歷此番周折之後,她的犧牲必不會白費,會助我終於泄憤之後成大事!」
崔桃說這番話的時候,崔柳嚇得渾身哆嗦,她瘋狂地掙扎搖頭。夜色裡,她披頭散發搖搖晃晃的樣子活像是個女鬼,讓人忍不住想劈兩刀,驅驅邪。
韓綜見崔柳這般戰戰兢兢地害怕,微微蹙了下眉,但思及她背著他曾幾度想要崔桃的性命,此刻便什麼都說不出口了。況且他也知道崔桃那番話,不過是說來嚇人的,她本性善良,必定做不出殘忍之事。
「看得出你們母子連心,因我而起了嫌隙,你可要想清楚,」崔桃提醒韓綜道,「若隨我一起上山,你會非常難做。」
「我定要陪著你的。」韓綜語氣堅定。
「不再自己騙自己了?」
崔桃自然是不相信韓綜不參與地臧閣,便看不透蘇玉婉的所作所為。
韓綜並不是個愚笨的人,其實很多事情他心裡都清楚,不過是因為沒有傷害他自身利益,也因為那個女人跟他有至親的血脈關系,他聰明地選擇自欺欺人,不去過多過問,以免於去面對殘酷的真相。
韓綜聞言後愣了下,不解地看向崔桃。隨即在和崔桃的對視中,他敗下陣來,有幾分恍然。
「你明知我身份如何,我怎樣進的如意苑,你卻以為我會真的選擇不計較過去,與你遠走他鄉,雙宿雙飛。跟現實這麼割裂的願望你真以為會實現?
你明知你生母兩度與身份尊貴的男子苟合,並都將子女以嫡出的身份安排回去,做法很可疑。又明知地臧閣不是普通的殺人組織,如意苑的背後似有大陰謀。但這些你都不管不問,樂享現狀。一面抗拒地臧閣的醜陋,口口聲聲要拒絕;一面又享受著蘇玉婉給你的好處。」
崔桃將韓綜心中所有的暗藏都扒了出來,見了光。
韓綜突然止步,人安靜的,僵硬的,低垂的眼睛一動不動,似乎怕動一下就要面對崔桃,會更加無地自容。
「你是個聰明人,要自己想要的,躲避自己不要的。你也是個蠢人,因為真相終究躲不過,現實始終現實,逃避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崔桃卻沒有停止她前進的步伐,崔柳此刻只想盡快趕到清福寺,所以步伐也沒停。
「你下山吧,可不必面對這些。我不會怪你,那畢竟是你的生母。」
韓綜依舊保持止步的狀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崔桃渾不在意,反而快走幾步,看一眼不安分的崔柳,問她:「你覺得她會走還是會留?」
崔柳轉動眼睛,嫌憎中帶著恐懼地看著崔桃。她被堵著嘴,說不出話,當然沒必要回答。但是崔柳還是在心裡想了一個答案,她希望韓綜走。本來正常情況下,若只有一人赴約跟她生母交易,崔柳半點都不害怕,非常有信心她生母會贏。
可是這個崔桃,從出發的時候就表現得跟正常人不一樣,事實上她這個人也的確非比尋常。瞧她血淋淋地剖析了她大哥的那點心思,崔柳就覺得她這個女人太可怕了!智多近妖,不,她根本就是妖!
二人抵達清福寺正門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崔柳回首,見韓綜追上來了,心裡又恨又急。她如今只能希望自己的生母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布下了天羅地網,一定會弄死崔桃這個賤人。
「瞧你這表情,八成是盼著我死呢。」崔桃掏出裝藥丸的小瓷瓶,往崔柳嘴裡塞一顆。
崔柳自然是想反抗,但反抗無效,被崔桃硬捏著嘴又吞下了一顆藥丸,比之前的小很多,吞服很容易,所以想吐出來就更難了。
韓綜看到這一幕,問崔桃:「你又給她吃什麼了?」
「健胃消腸丸。」崔桃答道。
崔柳一聽『消腸』二字,嚇得雙腿都抖了,嗚嗚叫著反抗,淚水又開始嘩嘩流。
崔桃扯住繩子,讓崔柳去推門,以防有暗器攻擊。
崔柳的手在觸及門板的剎那,崔桃隱約聽到了有冷兵器收攏的聲音。看來這清福寺裡埋伏的人不在少數,或許比漫山遍野飛舞的蚊子還厚。
崔柳率先邁步進入,崔桃依舊扯著繩子,隨即冒出一把刀飛快地將繩子砍斷。
崔柳意識到自己不被牽制後,馬上飛快地往前奔跑。
崔桃則抱著刀還站在清福寺門外。
當即有兩名蒙面的殺手,去護住崔柳,為她解開身上綁縛的繩子,拿掉嘴裡塞著的抹布。崔柳終於可以吭聲了,哇哇地哭,下令喊著他們快點把崔桃殺了。
崔桃輕笑一聲,還是原地不動。
霎時間,門內、牆頭有數名殺手冒頭,在崔桃身後路兩側的林子裡,這時候也跑出來七八名黑衣殺手,從後頭包抄。
韓綜當即丟了手中的燈籠,拔出腰間的刀,背靠著崔桃,眼裡充滿戾氣,「我看你們誰敢傷她!」
崔桃這會兒連刀都沒拔。
「啊——」
「我肚子好痛!」
崔柳突然捂住肚子大叫,隨即就跌在地上打滾起來。
殺手們見狀,都不敢擅自動手,自有人趕去稟告。
隨後便見一年輕的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命令所有人退後,請崔桃入內。
「人已經送到,那八名孩子呢?」
「崔娘子未免太天真了,再說我們說好要把十娘完好無損地送過來才行,可你——」
「她不完好麼?你告訴她那裡損了?」崔桃疑惑不解,又語氣無辜地質問紅衣女子。
「她腹痛!」紅衣女子被崔桃這裝糊塗的話給惹惱了,但盡量表現鎮定。
「你們說話可要講證據,腹痛怎麼就算缺損了?哪兒缺了?有能耐你們把她肚子剖開,給我證明一下人哪裡有損?我看她就是屎多了,憋的。」崔桃道。
「你——」紅衣女子忍無可忍,終於憤怒地指著崔桃,「我們的人分明看見你剛在門口喂她東西!剛才在山下你也喊了,說給她喂了毒!」
「你們地藏閣也有不少人身有蠱毒的,那不都好好的,還能拿刀對我喊打喊殺?」崔桃聳了聳肩,狡辯依舊。
「我看你是不想讓那八名孩子活了,好,那我們就——」
「我看你也是不想讓崔十娘活了。」崔桃把同樣的句式還給紅衣女子。
紅衣女子氣得無以復加,她正打眼色給屬下的時候,聽身後忽然響起了連環屁,再之後,一股臭屎味兒飄了過來。
原本負責照看崔柳的兩名殺手,這時候臉色都微變,看得出來他們在很努力地屏住呼吸。
原本嗷嗷喊叫的崔柳,這會兒不喊疼了,窘迫地哭起來,隨即她就被帶下去清洗了。
崔桃對紅衣女子道:「看吧,我都說了,她就是屎多。」
「你——」紅衣女子再度怒瞪崔桃。
「你們這麼多人包抄我,明顯不是搞公平交易。你們違約在先,我做點保命的小事兒以防意外,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吧。」
「你——」紅衣女子再度暴怒。
韓綜這時候收了刀,問紅衣女子八名孩子在哪兒,「趕緊把人放了。」
「韓郎君不該來,這是地臧閣跟開封府的交易。」紅衣女子對韓綜感慨了一句,隨即轉身往寺廟深處走,「你們都跟我來。」
因有紅衣女子的吩咐,剛剛那些圍攻的殺手此刻倒是暫且都退下了。
進清福寺這一路,表面上倒是沒看見什麼人,但埋伏在暗處的人一點都不少,崔桃都能察覺到。
便到了她三年前更衣的淨房外,門是打開的,屋裡面通明,一名穿著素色青花裙的女子,正坐在油燈旁繡花,神情專注。
這女子容貌絕色,身姿婀娜,可謂是該有肉的地方有肉,沒肉的地方真真一絲多余的肉都沒有。極致的小蠻腰,連崔桃見了都不禁想掐一把。
柳葉眉,杏目,櫻桃嘴,鼻梁秀挺,發烏黑,光澤感十足,整個人神采奕奕。若不是崔桃見過蘇玉婉的畫像,知道她十六七年前與崔茂相遇的時候年紀已經二十了,她若如今只憑容貌來判斷蘇玉婉的年紀,瞧著才不過二十出頭。
在聽了紅衣女子的回稟之後,蘇玉婉卻沒有抬眸,而是把手頭上的兩針縫完,用剪刀剪斷了繡線,才放下未繡完的花繃子,抬眸看向崔桃和韓綜。
她目光在韓綜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後,才落在崔桃身上,「聽說你失憶了?」
聲音若夜鶯一般婉轉動聽,這若是換做一般男人,只聽這聲兒怕是都覺得酥到骨頭裡了。
崔桃:「嗯。」
這蘇玉婉的確有傾城之色,比崔茂記憶裡的竟還要好看。
有此般容色,也難怪先後有這麼多男人為她牽腸掛肚,便是離開也萬般不舍。
「坐吧。」蘇玉婉溫柔地吩咐,「紅衣,看茶。」
被喚作紅衣的紅衣女子不滿地瞪一眼崔桃,轉頭出了門,沒一會兒就端了兩杯茶來。
崔桃和韓綜這時都坐了下來,紅衣便將茶分別放在二人的手邊。
「我知你對地臧閣有恨,當年因柳兒痴情呂二郎,我便順著她的心意,將你綁回了地臧閣,確系我不對。不過人難免自私,我女兒一直不在我身邊,我無法親自照顧,這麼多年我滿心覺得虧欠她,才由她予取予求。也是我活該了,所以老天爺報應我,讓綜兒心悅上了你。」
蘇玉婉這一番話說得很漂亮,沒有扭曲事實,也沒有推卸責任,道明了確系為自己的自私。
難怪韓綜會說,跟蘇玉婉說話會覺得很舒服。難得有一個惡人,壞得這麼明明白白,不推卸責任。
「我曾想過,把你訓教好了,就讓你跟在綜兒身邊,由你們可以恩愛一輩子。但你這個人太聰明,不管受訓多少,就是不吃那套手段。你忠心不足,一直心系崔家,念著想逃走回去,我又如何能放心地應了綜兒的請求,真把你安排在他身邊為妻?」蘇玉婉徐徐地解釋道。
韓綜聽這話,蹙眉望向蘇玉婉:「你真考慮過?」
「自然,你可是我的親生兒子,但凡你喜歡的,我都會竭盡為你求來,你和柳兒能開開心心,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大的心願。」蘇玉婉溫和地跟韓綜講完,便看向崔桃,「可是她真的不適合你。她與你在一起,不過是為了利用你,騙你帶她逃離如意苑。」
韓綜聽到蘇玉婉這番話難免驚訝,等著蘇玉婉下話。
「你跟我說你們兩情相悅,實則不過是你一廂情願。我與嬌姑都是有歲數的人了,對於小女孩耍得手段如何會看不清?一旦你帶她脫離了如意苑,她便會傷透了你的心,甚至會背叛你,利用你對他的感情,反過來離間我們的母子情,來反殺我。便如今日這般,不正發生了麼?我知你是痴情種,勸你冷靜根本無用,才擅自做出讓她歸案開封府自盡的下策。」
蘇玉婉隨即坦白,孟達的案子確系為嬌姑一手策劃。仇大娘此人的脾氣在江湖上家喻戶曉,稍微遞送一下消息,她自會動手。之所以這樣算計,便是為了防止崔桃翻供的時候,把罪名扯到地臧閣身上。
崔桃聽到這話,不禁感慨當時的自己該有多絕望。她如果不順從安排去主動認罪求死,便是翻供了,也無法有理有據地去指證地臧閣,估計案子最多只能查到仇大娘身上。以親人性命為代價,也換不來地臧閣的覆滅,便毫無意義了,她只能選擇讓自己去死,結束她那無辜可悲又凄慘的一生。
這時,蘇玉婉話音落了以後,居然還紅了眼眶。她嘆了口氣,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看起來真好像是一位在盡心盡力為兒子操心的合格母親。
蘇玉婉本以為這時候,崔桃會趁機講點什麼,卻沒想到這丫頭什麼都說,還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
人確實變了。
蘇玉婉在心裡感慨一句之後,放下茶碗。
韓綜這是則神情恍惚,他有些難以接受崔桃從始至終都不曾喜歡過自己的事實。他望向崔桃,想要求證,卻知道她如今失憶什麼都不記得了。自己便是求證去問她,似乎也沒用。
韓綜神色陰沉,雙手握拳,隱忍之態明顯。這會兒誰都看得出來,他對蘇玉婉那番話很在乎,他對於崔桃曾經是否真心喜歡她也很在乎。
蘇玉婉凝視著韓綜,問他:「你今日是剛巧得到了消息,追到這裡來?」
這句話無異於在向韓綜提醒:哪有那麼剛巧?他今天之所以來清福寺,極可能就是崔桃的算計。
蘇玉婉在告訴韓綜,他又被女人騙了。
韓綜握拳的手微微發抖,本就發紅的眼眶更紅了。他看向崔桃,終於還是把求證的話問出口,「是麼?」
被喜歡的人利用耍得團團轉,對於自認為聰明的男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羞辱。
他可以不在乎失憶後的崔桃不喜歡自己,但他無法不在乎失憶前的崔桃利用自己,失憶後的崔桃也依舊在算計利用他。
「是。」崔桃坦率承認,「但這個利用,是基於你得到消息後,會自願為我而來,非我誘騙你一定要上山。再說你身為韓諫議之子,與地臧閣的要犯勾結,你有義務配合開封府的辦案人員查案。今兒的事還可算你主動自首,將功贖罪。」
蘇玉婉聽了崔桃這話,訝異地挑眉瞧了她一眼,絲毫不掩飾她眼中對崔桃的欣賞之意,「人比以前更冷靜,也更聰明了。」
這話確實是贊美,但在這種時候,這樣的贊美就是變相告訴韓綜:這個女人比之前更有心機,更會騙你了。
崔桃繼續跟韓綜道:「過去的事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我猜測你生母所言應該是真的。你既然誇我聰明,跟你在一起的那兩年,我被那般照料優待,豈會沒有察覺?
可是有心機有算計又怎麼了?我在害人麼?我不過是因為自己遭遇悲慘,希望自己能動點小心思可以逃出去,可以跟家人團聚。
跟你相處足足兩年半,那麼努力,結果還是被逼死了。我要蓬亂著頭發,住在又髒又臭的大牢裡,連一口豬食都吃不上,狼狽而奄奄一息地躺在鍘刀下等死……」
「別說了!」韓綜突然喊一聲,然後緊蹙眉閉上了眼睛。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的生母,還有嬌姑,可是她們先教我如何勾引男人!而你當時對我的感情又充滿了謊言和欺騙,你覺得那能換來多少純粹的真情?
但我知道我對你真心悅過,哪怕是失憶我也能切身感受到我再遇見你時的心痛,端午那晚,看你失落傷心時,我的心也會突然難受。
可是要我為了你拋棄身份,不顧父母兄弟,那是真不大可能。你這個做外室的生母都要和你血脈相連一樣,我怎就不能惦念自己的家人?論起撒謊,大家彼此彼此罷了,只是我更身不由己,更沒選擇的自由,比你更慘!」
崔桃從進屋之後一直表現得安靜,但這番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吼起來,便極度有震撼力。
韓綜怔了再怔,凝望著崔桃。
「基於謊言而建立的感情,你想要它純粹,怎麼可能啊?自由沒了,命要沒了,你還想跟我談感情?真他娘的可笑!」
崔桃嗤笑了一聲,目光倔強,但終究是情緒繃不住,眼睛裡閃出點點淚花,滿是凄涼。她卻似乎不想讓韓綜看到,轉眸瞟向別處,堅決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這一套做法,崔桃是看著觀察了韓綜哭的時候會轉身偷偷抹淚不想被看見,從而模仿而來。這就是韓綜的習慣,韓綜看到別人有類似的做法會立刻產生情緒共鳴。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韓綜不停地呢喃著同一句話,對崔桃道歉。
蘇玉婉見到這一幕,原本端莊放在身前的手頓然垂下。她知道她沒鬥過崔桃,她輸了。
「崔桃,你給我把解藥交出來!」
崔柳這時候更衣梳洗完畢,氣衝衝地闖進來。因見院中有諸多地臧閣的侍衛,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她相信崔桃便是有三頭六臂也跑不了了,所以這會兒頗有囂張之態。
「離她遠點。」韓綜當即抽出腰間的刀,指向崔柳。
崔柳嚇了一跳,忙退一步,震驚地看向韓綜:「大哥你干什麼!」
「綜兒。」蘇玉婉見狀也起了身。
「把孩子放了。」韓綜將崔桃護在身後,隨即將刀指向蘇玉婉。
蘇玉婉緊盯著韓綜的眼睛,想從他的表情中讀出答案,隨即在韓綜堅定的眼神中得知,他這一次是真真選定崔桃,不改了。
「這個女人以後也不會心悅你。」蘇玉婉道。
崔桃點頭附和,對韓綜道:「她說的是沒錯。」
韓綜執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啞著嗓子跟崔桃打商量道:「能別再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傷我麼?」
「好。」崔桃乖乖應承。
蘇玉婉見崔桃已經表明態度,韓綜卻依舊選擇保護崔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不禁退了一步。徹徹底底輸了!
「娘,大哥被這妖女給迷惑住了!趕緊把人殺了,讓她勾引不了大哥,大哥自然就會好的。」崔柳焦急道。
「十娘這麼想死?忘了自己吃過什麼了?」崔桃笑著回首,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應該快是時候發作了。」
崔柳怔住,忙求蘇玉婉快想辦法,崔桃給她吃毒藥了!
紅衣女子稟告蘇玉婉:「脈像確實有異,不知是什麼毒。」
蘇玉婉再看崔桃的眼神,已滿是憤怒。
她隨即命人將八名孩子帶上來,讓崔桃交出解藥,便可以帶著八名孩子離開。
「你當我傻呢,你會那麼好心輕易放我走?等我安全下山了,我自會將解藥丟在地上,你們自己去取。」崔桃說話間,崔柳的臉上和身上開始泛紅,有密密麻麻的小紅疹起來了。
崔柳見狀大叫,說自己毒發了。
「你手上已有一名我在乎的人質,還不夠?」蘇玉婉隨即看向韓綜,「你做大哥的,就眼睜睜看她毒發?」
韓綜避開蘇玉婉的眼神,沒說話。那廂崔柳就不停地喊大哥救她,韓綜仍舊不為所動。
崔桃哼笑一聲,對蘇玉婉道:「你在他面前可裝母子深情,但騙不了我,你這個兒子恐怕沒那麼重要吧?」
崔桃一語驚得韓綜再度震驚。
韓綜不解地看向崔桃,自然是不懂她為何會有這樣的結論。但是他又覺得崔桃應該不會撒謊。
「可笑,他我的第一個兒子,我豈會不疼愛他?」蘇玉婉當即否認了。
「是兒子不假,在乎也不假,但比起你的地臧閣大業,你這個兒子似乎就沒那麼重要了。」崔桃囑咐韓綜一會兒小心些,「跑的時候不用顧及我,你能保命就好。」
韓綜看著崔桃,心中有無數感動情緒在翻湧,他果然沒有選錯,她是在乎她的,關鍵時刻居然要他先保命。
八名孩子隨即被帶了過來,這些孩子看起來都乖乖的,竟沒有一個在哭,但瞧他們戰戰兢兢地樣子,顯然處在極度害怕之中。這麼大的孩子都略懂事了,但遇事難免會害怕,會統一如此乖巧順從,顯然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又被訓了。
「你們當著他們的面,殺的那倆孩子?」崔桃問出她心中的懷疑。
紅衣女子撇了下嘴角,沒去特意應崔桃的話,直接驅趕孩子們到了崔桃那頭。
「你們快走吧。」蘇玉婉說罷,很受傷地望一眼韓綜,便轉身坐回她原來的位置,繼續繡花。
韓綜便帶著孩子,跟崔桃一起往清福寺正門方向去。
一切看似平靜,路上依舊也是沒碰見別人。
但崔桃能明顯感覺到有更大的危險靠近,恰恰就在清福寺正門的方向。
崔桃讓韓綜帶著八名孩子下山,直接坐馬車離開。
「那你呢?」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她這次肯定不會放過我。我若跟你們一起,八個孩子就會有危險。她為了我才安排這場交易,所以我只要留在清福寺,他們應該不會顧上孩子。」崔桃讓韓綜快走,別耽誤時間,「蘇玉婉對你和崔柳其實也沒多少母子真情的,我拿毒藥威脅崔柳的性命,她依舊不管不顧,必須要殺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韓綜雖然受到的刺激頗大,但知道事情緊急,不由他再多思。崔桃最想救這些孩子的命,他若留下,帶著這些孩子反而拖累她。他只能不舍地跟崔桃道別,帶著八名孩子從清福寺正門離開。
他一出門,果然感覺周遭埋伏了很多人,甚至借著夜色,看到樹林裡有著很多箭矢對准自己的方向。
韓綜帶著孩子往山下去。因為人數很清楚,只有韓綜和孩子,那些埋伏的殺手都保持著安靜,並沒有動手。
崔桃閃身到佛殿內,扯掉她身上穿的蔥綠裙裳,露出一身夜行衣。她直接把衣裳藏在絕不能藏人的佛經匣內。然後跑出佛殿,在廊下偏僻拐角處,雙腳和左右手撐著兩側,借力伏身懸在廊下,以躲避那些殺手們的搜查。
不過須臾的工夫,整個清福寺燈火通明,地臧閣的殺手們,外加整個清福寺的僧人都加入了搜查之列,人數非常之多。
崔桃藏身處偏僻,這會兒已經來走過四撥人了。
「你們可看清楚了,韓郎君的確只帶著八名孩子下山?」
「絕對錯不了,屬下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那女人必然還在寺內!」
這時,忽有一團亮煙火直衝上天。
「必然是孩子獲救後,有人給官府的人報信了。雖說這方圓十裡各大小路,我們都安排人手,確認沒有官府的人隨崔七娘一同而來。但如果他們收到了信號,騎快馬的話,估計也要不了多久。謹慎起見,兩柱香後,我們必須撤退。」
紅衣推算完之後,呵斥所有人。
「快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找出來。」
之前,紅衣不太明白,閣主既然只算計崔桃一人,為何非要把人引到清福寺這麼重要的地方交易。如此興師動眾對付一個小丫頭,是不是有點過了?今日親眼見識之後,紅衣方清楚,一點都不過,甚至還不夠。
這個崔桃簡直比泥鰍還狡猾,比孔明還多智,這樣的女子若跟地臧閣作對,必須早點弄死才行!
紅衣帶人搜查得很仔細,她記得崔桃今天穿的是綠色裙裳,那她藏身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很可能是在樹叢或樹上,側重搜查這些,當然各大殿和房頂也沒有放過。
紅衣帶人在清福寺內搜遍之後,開始懷疑崔桃不在清福寺,而是跑到了後山,所以就帶人再去後山搜查。
此時已經過去一炷香的時候。崔桃藏身的地方狹窄又別扭,也便只有她這般身材苗條能勉強找到著力和借力的地方,靠巧勁兒在懸掛著自己身體,但她支撐不了多久,如今手心和額頭都已經是汗了。
又來了一撥人從廊下經過。
「我好像聞到了香味兒!」這回走過來的是幾名年輕的和尚。
「是蘭香!」嗅到香味的和尚又道。
居然鼻子這麼靈!
就在那和尚尋香抬首之際,崔桃猛地跳下地,三兩下用銀針刺暈了幾名和尚。誰知有一個和尚倒地的姿勢太奇葩,發出了非常響亮的噗通一聲,當即就引起周圍巡查的人注意,有人喊起人在這。
當即整個清福寺殺手,都往崔桃出現的地方趕來。
崔桃爬上房頂,又是被發現了,許多帶著淬毒弓弩的殺手圍了上來。
四周全都是人,看起來逃是逃不了了,崔桃干脆坐在房梁上,俯瞰他們。
蘇玉婉帶著紅衣隨後趕來,她仰頭望著梁上的崔桃:「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放了她!」韓綜突然跑過來,求蘇玉婉道,「你放了她,我以後都聽你的話,絕不會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蘇玉婉看一眼去而復返的韓綜,笑著撫摸上韓綜的臉頰,「既然不想有瓜葛,那就從現在開始跟她斷絕關系,不必再管她的生死。乖兒子,早晚有一天會明白你我的良苦用心!」
忽有亮著火光的箭橫空射入,接著越來越多燃著火的箭被射入清福寺。箭頭著火的地方冒著濃烈的煙,一股詭異的香味兒在清福寺四處蔓延。
啊!啊啊!啊啊啊……
哀嚎聲四起,原本拿著武器的殺手和刺客們都倒地尖叫起來。
「不好,這是是引發蠱毒發作的蠱香。」紅衣大驚,狼狽地跑回稟告,隨即便見只有六名殺手跑回了這裡。
「撤!」蘇玉婉喊話下令之時,忽然覺得腹部一痛。蘇玉婉詫異地低頭看著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匕首,然後抬頭看向韓綜。
紅衣見狀,立刻揮劍朝韓綜刺去。
韓綜卻沒有躲閃,崔桃飛了瓦片擋了一下,隨即從房頂跳下。這時候,紅衣帶著兩名殺手攙扶著蘇玉婉跑了,留下四名殺手與崔桃纏鬥。
韓琦隨後帶著李遠等人攻入清福寺,他看到崔桃安然無恙後,終於松了口氣。
趁著所有人都忙著搜查的工夫,韓琦悄悄拉住崔桃的手,將一個還熱乎的紙包交給了她。
「什麼東西?」
「雞腿。」
崔桃不禁笑了一聲,「我這麼冒險,韓推官就只給獎勵一個雞腿?」
「不吃還我。」韓琦勾起嘴角。
崔桃早把雞腿拿出來,放肆地咬了一大口。
韓綜此時則靠在牆邊,望著那邊起火的大雄寶殿,半晌他回頭。正看見崔桃吃著雞腿和韓琦相視而笑的一幕。
李遠等搜查遍了清福寺,除了遍地蠱毒發作的屍體後,沒見有其他活口,也不見崔柳的影子。
「發現一處地洞!」
「看來他們一起逃了。」
……
蘇玉婉被紅衣從地洞內拉出來後,便在紅衣和崔柳的攙扶下,趟過一條小溪後。
小溪那頭的路邊有早備好馬車,可便於他們立刻逃跑。
「那是誰啊?」崔柳指著前頭。
蘇玉婉因為腹部受傷,一直低頭顧著傷口,聞言抬頭望過去,見一位少年白衣翩翩,負手立在一匹漂亮的紅棗駿馬旁。
少年聞聲回頭,眉目如畫,從頭到腳都透著一絲不苟的精致。
「少主!」蘇玉婉大驚,忙跑過去跪下行禮。
紅衣等人也都跟著跪下了。
蘇玉婉讓崔柳道跟著一起跪下,崔柳便也乖乖跪了。
「本以為當年幾個人中,數你最出息。如今看來,最沒出息的才是你,居然敗在了十幾歲的丫頭手上。」
聲音的主人也不過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卻肆無忌憚地在嘲笑同齡人年少。
「是屬下輕敵了,請少主恕罪!」蘇玉婉一手捂著還在流血的腹部,虔誠地給白衣少年磕頭。
「起。」
待蘇玉婉等人起身之後,少年隨即伸手,捏住了蘇玉婉的下巴。他指若蔥根削成,細長白嫩,漂亮得賽過女人。
「這臉蛋還是漂亮的。」
「謝少主贊美。」蘇玉婉不敢直視少年,垂著眼眸,緊張地咽了下唾沫。
崔柳則在這時偷瞄了這白衣少年兩眼,倒真俊,人也在笑,卻不知為何莫名給人寒顫的感覺。
「可惜沒用了。」
少年隨即拔出插在蘇玉婉腹部的匕首,刺入蘇玉婉心髒的所在。
第68章
蘇玉婉在中刀的那一刻震驚地望向白衣少年, 她張了張嘴,但還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下一刻少年便利落地拔出刀。
如泰山驟然崩塌, 蘇玉婉閉了眼,人後栽落於地的時候, 有淚水從她眼角流下。
「娘——」
崔柳慘烈地驚呼一聲, 音量似要穿破天。
白衣少年嘴角笑意不減,隨手就丟了刀。他指尖沾了些許鮮血,與其白皙的手指形成鮮明的對比。隨從追風恭敬地奉上白錦帕,那帕子的一角繡著一朵異常精致的荷花。
少年拭掉指尖的血,便丟了帕子。
染血的荷花錦帕落地蒙塵, 隨風向著路後方滾動。
崔柳抱住蘇玉婉哭嚎了兩聲, 聲音漸小,因為她感覺有一道很陰冷地目光正逼仄盯著自己。
崔柳緩緩抬頭看向白衣少年。
少年的目光看起來又沒那麼陰冷的感覺,他甚至在發現她目光的時候,扯起嘴角對她笑了一下。可是崔柳還是覺得她好可怕, 不禁渾身打起了寒顫。
崔柳扭頭看向紅衣,她一直都在老實地伏地跪著,萬般謙恭的模樣。哪怕剛才她母親被白衣少年殺死了,她從始至終她沒抬頭,更沒有吭一聲。
崔柳再傻,也知道自己的感覺沒錯, 這白衣少年就是非常可怕。她母親那麼厲害的人物,是地臧閣閣主, 掌握著那麼人的生死,結果只在那一瞬間,竟如螻蟻般死在白衣年少年的面前。
崔柳呆呆傻傻地看著已經氣絕的蘇玉婉, 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掉。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她本該是博陵崔家的貴女,本該被嬌養在深閨,本該只擺弄些女紅和琴棋書畫。這轉頭,她竟成了江湖亡命之徒,唯一可以依靠的母親竟就這麼死了……
崔柳越想越委屈,禁不住痛哭起來。她松開抱著蘇玉婉的手,急忙忙爬到白衣少年的跟前,連連跟他磕頭求饒,表示她願當牛做馬,做伺候他的婢女,做什麼都可以,只求能饒她一命。
「做什麼都可以?」白衣少年重復其中一句。
「對對對,什麼都可以,只求少主給我一個機會。」崔柳哭求道。
白衣少年微微彎了下腰,認真打量起崔柳的臉,他眼睛裡隨即閃出光彩,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崔柳哆哆嗦嗦地垂眸,畢恭畢敬地發誓道:「妾以後願意好好伺候少主!」
「又醜又蠢,連伺候我養的狗都不配。」
「既然『做什麼都可以』,那就去死吧。」
白衣少年抽出別在腰間的玉扇,挺拔身姿,瀟灑地扇動著扇子,卻說著要人命的惡言。
崔柳如晴遭了天霹靂,慌忙磕頭:「不!少主,我求求你,求你不要殺我!」
「放心,我不會殺你 。」白衣少年語氣肯定。
崔柳正要松口氣的時候——
「我這雙手便是染血也只能染美人的血,你還不配。」
他旋即騎上紅棗駿馬,連看都不願多看崔柳一眼。
馬蹄聲起,白衣少年背影綽綽,很快就消失在路的盡頭。
崔柳已經被白衣少年臨走前留下的話,嚇得絕望,渾身哆嗦。她望向沒有跟著白衣少年一起離開的隨從追風,這個人相貌白淨清秀,看起來明明是副斯文相,但他那雙眼好嚇人。崔柳自問不是那種眼光精准的人,但她能感覺到這人眼中有對自己嗜血的殺意。
崔柳嚇得連連蹬腿往後退,趕緊爬起轉身就跑。
追風當即一個箭步向前,便揪住了崔柳的後衣領。
「別殺我,別殺我,我已經中毒了,我馬上就會死了,求你讓我多活兒一會兒,先把我娘葬了!」崔柳慌張地哭求道,她與其被這些人弄死,倒不如去求崔桃。她若好好去求崔桃,況且她還有一位同母大哥會為她求情,說不定會給她解藥,只要她能從這個人手中逃脫出去。
追風揪著崔柳往後拖,隨即撿起地上那把剛剛被丟掉的匕首,然後強逼著崔柳將匕首握在手裡。
崔柳不明白這是何意,哆哆嗦嗦地拿著匕首,不解地看向追風。當追風握住了她執刀的手,反將刀扭轉了方向,對准了自己的時候,崔柳方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崔柳嚇得直搖頭,哭著喊不要。她好後悔,她當初為什麼要認母,為什麼要喜歡上呂二郎,為什麼要在三年前耍手段陷害崔桃、為什麼三年後還非要置崔桃於死地而暴露了自己……這麼多選擇,哪怕任何一個不去做,她都不至於會有今天。
她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崔柳哭著竭力反抗著,想掙扎逃脫,奈何她的手腕被對方緊緊地扣住,她不管怎麼反抗都沒用,刀尖依舊還是一點點地在逼近她的胸口。
「不!不!啊——」
劇痛在胸口處蔓延,湮滅了她身體裡所有的生機,眼中的光亮漸漸褪去……
崔柳最終倒在了蘇玉婉身邊,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同蘇玉婉一樣眼角滑落著淚,她不甘心地張著嘴,想問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殺她?為什麼要她這樣死?為什麼她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死得心有不甘,有很多話沒說完。
追風哼笑一聲,隨即看向仍保持跪地姿態的紅衣和另外兩名殺手。
「都起吧。」
紅衣這才暗暗松了口氣,在這時候帶著兩名隨從起身。
「這次你及時稟告消息有功,少主自會賞你。」追風道。
紅衣忙恭敬行禮道謝,隨後她就從袖中掏出兩張符紙,口中念叨著幾句咒語,將符紙分別拍在了崔柳和蘇玉婉的額頭上。兩張符紙很快就燃燒起來,化作灰塵被風吹散。
……
崔桃從地道裡冒頭出來後,先環顧了一眼周圍的環境才爬出來,然後把手伸向隨後出來的韓琦。
韓琦看著眼前的手,抬眸看向崔桃。
其實他不用——
手還是搭了上去,由著崔桃把他拉了上來。
崔桃趕緊給韓琦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李遠和王釗隨後爬了出來,崔桃就立刻停手,才轉而拍自己的。
「這什麼地方?」李遠顧周圍的環境,如今天已經亮了,視野很清晰。
他們應該正處在一處山腳下,地洞口周圍長著不少矮樹荒草,不靠近根本發現不了這地方還有個地洞。
李才隨後也爬出來了,聽見有流水聲,他就趕緊順著荒草踩踏的痕跡往前追幾步,瞧見前頭一條小溪,再往小溪那邊瞧,有一條寬敞的路。
「清福寺東面連著一片山,從我們剛剛走地洞的方向來判斷,就是往東,還穿過很長一段山洞,這應該是在清福寺以東的這條官道旁。如果不穿山洞的話,從清福寺正門走官道繞路到這裡,得有七八裡了。」王釗指著地圖道。
幸好走的時候韓推官囑咐他帶上地圖,畢竟深州地界他們不熟悉,有地圖好辦事。便如現在,看了地圖後就明明白白了。
因為地洞連著山洞,山洞裡頭的情況又錯綜復雜,大家從山洞裡摸索到這地方花費了不少工夫。
時間過去很久了,蘇玉婉等人要逃跑,恐怕早就跑沒影了。
大家走得也就沒那麼著急,順著腳印痕跡過河。
李才跑得快,直接衝上了官道,發現蘇玉婉母女的屍體後,立刻喊大家快來。
崔桃和韓琦等人瞧見這一幕的時候,都不禁有些驚訝,這個結果很讓他們意外。
本以為可以順利逃跑的兩個人,如今卻死在了這裡。蘇玉婉腹部中一刀,這刀系韓綜所傷,傷口其實並不算深,只要及時救治問題並不會太大,致命傷在左胸那一刀。崔柳則也是左胸中刀,匕首正保持著插入她胸口的狀態。
那把匕首崔桃認得,就是韓綜捅傷蘇玉婉的那把。
崔桃查看了蘇玉婉左胸和腹部的傷口情況,傷口打小尺寸一致,都符合韓綜那把匕首的特征。
王釗看見崔柳的右手掌心沾著血,而匕首的手柄上也有血。
正常匕首插入胸口如果不拔出來的話,是沒有血液噴濺的,所以崔柳手上的血應該是屬於蘇玉婉的。
「莫非這是弒母之後自殺?她以為自己真中了什麼不可解的毒,寒心之前蘇玉婉不管這事兒,一氣之下便痛下殺手,但殺完了之後又後悔,所以就自盡了?」李才立刻做出一番推敲,但說完他自己都覺得那裡好像別扭,有點邏輯不通。
「明明已經有機會可以逃命,倆人沒必要在半路打起來。只要人沒死,毒也沒發作,便有解毒的機會。依照蘇玉婉的性子,三兩句就應該能安撫住崔柳了。再說崔柳會是下手殺人,再自殺的性子麼?她畢竟是高門貴女,直接動刀殺人對她來說哪裡會那麼容易。而且這兩刀還都是精准捅在心口上,手法嫻熟,對於初次殺人的崔柳來說,很難做到。」王釗分析道。
其實崔柳吃的那顆大藥丸子根本沒多少毒,只是在服用後的一段時間,讓身體會有異常脈像,和一些紅疹之類過敏反應罷了。
崔桃贊同王釗的推敲,「照崔柳平常的性子,她肯定不會干出往自己身上插刀的事,除非她受了什麼刺激,瘋了。再說,還有一名叫紅衣的紅衣女子和兩名殺手跟她們一起逃跑,如今這對母女死在這了,那三人呢?」
大家環顧一圈,就看向路旁殘留的馬糞和車轍印。
王釗:「說不定是那三人下手殺了她們母女,卻拙劣地做出女殺母的現場來,想迷惑官府?然後他們就趕著馬車跑了?」
沒有證據,說再多都是揣測。
「就近搜查。」韓琦命令道。
案發現場周圍的線索也很重要,雖然這裡位處官道旁,四周環境簡單,但現場勘查最該謹慎細致,不能忽略細微。幾人隨即領命,分散各個方向四處查看起來。
「這把匕首被丟到地上之後,又被撿起來了,才插入崔柳的胸口。」
崔桃觀察到崔柳的傷口周圍和匕首上的黏著灰土,同時也在地上找到了相對應的血跡。而蘇玉婉的傷口除了血跡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傷口是干淨的。
崔桃在崔柳脖頸後的位置,發現了一點點似乎像是紙張焚燒過的灰燼。然後再去觀察蘇玉婉的情況,也在其發絲上,找到了一點點類似的灰燼。再仔細觀察兩名死者額頭的位置,皮膚似有一點點燒灼的情況,但不去特意注意的話根本不明顯。
灰燼少,還是在額頭的位置,讓崔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符紙。有一些道士在作法的時候,是會燒符的。
崔桃檢查完這些之後,就湊到韓琦跟前來,還以為他一直在旁觀沒啥意思,就想跟他閑聊兩句。
「有一匹好馬。」韓琦突然道。
「一匹好馬?」崔桃乍聽之下,沒理解韓琦的意思,但當她順著韓琦的目光看向馬糞的時候,有些明白韓琦的意思了。地上一共有三堆馬糞,其中一堆的成色確實不大一樣。
「好馬需用黍米喂,若長期食草,則腹下墜,致傷胃,好馬也會變成庸馬。」
韓琦告訴崔桃,黍米喂養出來的馬匹膘肥體壯,不僅姿貌俊美,奔跑起來極有力量和速度,且耐力超凡。簡單來說,就是這馬中之貴也是要跟人中之貴一樣,要吃最好的飯。
「我懂了,別說馬了,人也一樣。同樣的身體情況,吃糠喝稀的肯定沒有吃米吃肉的長得健碩。」
崔桃嘆氣一聲,感慨這不僅人分三六九等,連馬也一樣。
「也就是說,剛剛停在這的馬匹裡頭,有一匹極好的良駒?」
「嗯。」
「良駒難覓,每年馬場挑選出來的良駒都會進貢給朝廷,鮮有可能流落在外。」崔桃嘆道,「看來地臧閣跟官貴還有關系,不過蘇玉婉這個女人是慣犯,她一向是都愛跟官貴扯上的關系的。」
王釗和李遠找了一圈之後,什麼都沒找到。李才這時候則從遠處路邊的深草溝裡爬出來,舉著手裡的帕子氣喘吁吁跑回來,高興地表示他好像找到了重要的證據。
「的確是重要證據。」
若沒這方帶血的帕子,只憑馬糞,倒是無法確認這匹良駒是蘇玉婉自己搞到的馬,還是別人的馬。但有了這帕子,就可以大概率證明是別人的馬了。
「插刀不易沾血,拔刀卻容易。定然蘇玉婉是先被這把匕首捅過之後,有人把匕首拔下來,丟了地上,還用帕子擦了自己手上的血。匕首之後又被撿起,崔柳也拿過沾血的匕首,不知以什麼方式,總之最終匕首插在了崔柳的胸口。」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這方帶血的帕子一角繡著荷花,與崔桃之前從玄衣女子燕子身上搜到了的那方粘著油漬的錦帕一模一樣。
因為崔桃之前撿到韓綜的帕子也是這料子,雖然沒有繡花,但她還是特意仔細研究了兩方帕子,所以對荷花的刺繡針法很有印像,以至於連每片荷花瓣的大小都記住了。
崔桃很確定,這方帶血的錦帕上的荷花繡法,與玄衣女子身上的那塊一致。荷花的樣式和大小也基本雷同,這荷花繡花應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崔桃本以為她當初在燕子身上發現的帕子屬於地臧閣閣主,如今看來並不是。
現場已經沒有可以繼續勘探的線索,剩下的就是要二次驗屍了,要等屍體運回衙門之後拿輔助工具才能進行。李遠等人負責看守屍身,暫且留在原地等待。
崔桃在河邊洗干淨手之後,就跟著韓琦再鑽地洞,原路折返回清福寺。這是沒辦法的事兒,走這條地洞比較近,他們沒有馬和車,如果走官路繞道的話要很久了。
這次走山洞就只有崔桃和韓琦兩個人,崔桃提起之前撂在洞裡的燈籠,一邊照明著前路,一邊跟跟韓琦瞎分析起來。
「你說會不會蘇玉婉最近又找了一個為她著迷的貴族男子,卻沒想到這男子心狠呀,並沒被她的魅力所吸引,還發現了她有了一兒一女,還是地臧閣閣主跟朝廷最對犯罪,所以一氣之下就把她給弄死了?」
「不排除這可能。」韓琦知道崔桃這推敲很隨意,但是可能性的確不能排除。
「對了,六郎是怎麼帶人悄悄攻上清福寺,還沒被地臧閣那些蟄伏的殺手發現?還有那些引蠱的香你又從何處弄來的?」事發突然,還有那麼多壞人要打要追,崔桃之前都沒來得及問。
「汴京能人異士頗多,自有懂蠱毒之人,你走後我便叫人拿蠱蟲去查。有識得此物的苗疆人,他便將蠱蟲兩日內養為成蟲,選雌蟲制出引蠱香。我來找你的時候,順便帶了這些香來,本是為了以防萬一,不想萬一就立刻來了。」
至於圍攻清福寺,倒更簡單了,韓琦沒用真定府的人。既然蘇玉婉要挾崔桃不准多帶一個人來,那麼從安平到清福寺的各條路上,都極可能都會埋伏地臧閣的人監視。但是其它地方通往清福寺的路,卻未必會被面面俱到,即便被顧慮到了,其所派的人手必然有不會多,容易躲過。
所以韓琦便讓李遠、李才等人扮成百姓提前離開,人手不走安平到清福寺的路,而是繞過清福寺,從南面的幾個縣衙調派人手過來,趁著夜色悄悄摸過來。山野之大,謹慎行事,找不宜暴露的地方藏身也並不難。
而王釗、李遠二人則因為身手比較好,便潛伏在距離清福寺更近的地方觀察情況,只要能確認八名孩童安全了,他們就可以立刻放出信號,示意在更外圍待命的人馬去圍攻清福寺。
「六郎英明,可真太厲害了。卻不知六郎這腦袋瓜兒怎麼長的呢,怎麼這麼聰明呀,連我都不禁為之覺得驕傲!」崔桃不吝言詞地贊美韓琦,男人都需要鼓勵和贊美的,聰明男人也不例外。
韓琦凝眸望一眼崔桃,讓她好好說話。
「怎麼沒好好說話了,誇你不是好話?你這人怎麼還不領情呢。」崔桃馬上甩給他一個充滿抱怨的小眼神兒。
「可知你才剛說話像誰?」
「誰?」
「少時,我娘便這樣誇我的功課。」韓琦勾唇道。
崔桃噗嗤笑了,「那就更沒問題了,有一種說法叫『女兒找夫像爹,兒子找妻像娘』。」
韓琦再度凝眸望著崔桃,「故我像你爹?」
「不像不像,當然不像。那話只是概括一般的情況,卻不是全都如此。」崔桃忙轉移話題問韓琦,韓綜又怎麼會折返。
「他安全送八名孩子下山後,便和王釗李遠彙合,自然是擔心你的安危,才折返回去了。」
「他為了我捅了蘇玉婉一刀,我看對他刺激挺大的,如今蘇玉婉和崔柳都身亡了,他應該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平復。」
崔桃嘆口氣,跟韓琦表示,她當時其實都能應付得過來,並不需要他跑回來幫忙。
「他也是關心你,我懂他。」提及此,韓琦也神色凝重,似乎回憶起他之前有多擔心崔桃安危的光景來。
崔桃馬上拍了拍腰,展示他硬邦邦的一圈。
「我的『翻江倒海針』還沒打出去呢,上面都淬了劇毒,非一般時候我不隨便出手,那一出手可就殺死一片了。」
韓琦輕笑應承,他自然願意信崔桃的能耐,「但以後還是不要這樣冒險了。」
崔桃正要反駁,卻聽韓琦又道了一句。
「為了我。」
「那我要考慮一下吧,如果六郎表現好的話。」崔桃半開玩笑地說道。
「要怎樣才算表現好?」韓琦低眸凝看著崔桃。
「比如現在啊,你看這山洞多黑,多空曠,多嚇人……」崔桃用悄悄話的口氣說,一雙向來透著鬼機靈勁兒的眼睛,這會兒看起來有幾分惶惶不安的驚恐,瞬間烘托出的一種恐怖緊張的氛圍來,她巴巴望向韓琦,「人家好怕怕的!」
韓琦禁不住輕笑數聲,當即把崔桃攬在懷裡。
崔桃歡歡喜喜地靠著韓琦的胸膛,還抱著他的腰肆無忌憚地占便宜,這男人身上的味道她怎麼都聞不夠!
韓琦瞧她這般,忍不住又笑:「怎麼像兔子似得嗅鼻子。」
「別提兔子,提我就想吃。這可真是案子一了了,我整個人放松了,肚子就餓了。」崔桃唏噓道。
韓琦便又從袖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紙包遞給崔桃。
崔桃打開看是牛肉干,直接叼到嘴裡嚼起來,「我說我今天聞著六郎身上的味道怎麼那麼好聞呢,原來藏著好吃的,還有沒有了?」
崔桃貪心不足,吃著嘴裡的,還要聞著懷裡的。
韓琦被鬧得按住崔桃的頭,不許崔桃在他懷裡亂動。
「亂動一下而已,六郎就不喜歡我了?」崔桃好像什麼都不懂的樣子,語氣無辜地問。
韓琦未吭聲,攥住崔桃的手,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那我沒手拿肉干了,六郎喂我。」崔桃托起裝著牛肉干的紙包,送到韓琦跟前來。
韓琦便拿了一塊牛肉干往崔桃嘴裡送,崔桃猛地去咬,便輕咬住了韓琦的手指。
韓琦整個身體瞬間僵硬,崔桃感覺到韓琦的害羞,忙松了口,才把牛肉干咬下來,然後低頭輕輕地嚼著。
韓琦拉著崔桃的手繼續往前走,過了好一會兒,崔桃都把嘴裡的牛肉干嚼干淨了,還是感覺韓琦的身體有點僵硬。崔桃正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有點撩過火了的時候,韓琦主動又拿了一條牛肉干,投喂到崔桃嘴邊。
崔桃當即就對韓琦嘿嘿笑起來,咬著繼續吃。
以前,韓琦是覺得有些奇怪的,崔桃怎會如此勾人,如今倒是解惑了,如意苑竟是專門訓教女子如何取悅男人。她便是失憶了,想來所學也丟不掉。
好好的世家貴女,不知受了多少苦……
韓琦側眸,看著如今只吃著牛肉干便開心滿足笑著的崔桃,不禁更心疼。
「以後對你更好些。」韓琦道。
「那是當然了,你不對我好,我也不找你。」崔桃隨口應承之後,發現韓琦看自己的眼神特別認真,馬上笑著補充一句,「我也會對六郎好的。」
「嗯。」韓琦緩緩垂下眼眸,低聲應承。
崔桃覺得他是又害羞了,歪頭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總害羞可不好,還是要讓他多習慣習慣才行。
韓琦呼吸亂了,臉有些發燙。
慶幸這是在山洞之中,崔桃看不見他的窘迫。
……
半炷香後,二人終於折返回清福寺。
此刻,崔勞負責主持管理這裡余下的一切事宜,清福寺內所有亡者的屍體已經被統一清理到同一處地方。
崔勞見二人回來了,一面派了人馬去清福寺東面的官道接應李遠等人,一面向韓琦征求處理這些屍體的辦法。
「人數太多,運回麻煩,且衙門的屍房根本不夠安置。再有這些屍身都有蠱蟲,剛才搬屍的時候,都是用繩子拖屍走得,沒敢觸碰。」
「那還是就地焚燒吧。」崔桃提議道。
韓琦應允。
不過在焚燒之前,崔桃還是帶人勘察了一遍各屍身的情況,不出所料,果然沒尋到什麼特別的證據。不過倒是發現不少人身上都有腰牌,腰牌正面分別繪制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的圖案,背面無字。但在在清福寺的老方丈身上,找到了一枚同時齊聚這四神獸圖案的腰牌。如此看來,這位老方丈應該是個首領,統帥分別帶著四獸圖案腰牌的人。
只是這圖案寓意著什麼,清福寺在地臧閣內處在什麼地位,起什麼作用,卻不得而知。
「方丈胡子花白,很有些歲數了,聽說這清福寺建成已有百余年,老方丈在此出家怎麼說也有三四十年了吧?」地臧閣才成立不過幾年,崔桃懷疑蘇玉婉是使了陰招,逼清福寺的方丈就範,還給他下了蠱毒控制他。
衙役們搜查發現清福寺內有一座搬空的庫房,根據地上形成的灰痕來看,曾放過不少大箱子,但是現在空無一物。庫房的地面上有一片顏色尚綠的葉子,還沒有完全干枯發黃,顯然是近一兩日內曾經有人進過庫房,才將這片葉子帶了進來。
再有崔桃在庫房的門框上看到有兩處新形成的撞痕。門框漆著黑漆,撞掉漆部分露出了白木,舊撞痕的白木則都已經發黃了。
由此可以推敲出,這庫房裡的東西很可能就在最近兩日才搬空。
其實這一點倒也容易理解,畢竟蘇玉婉要拿清福寺作為跟開封府的交易地點,清福寺內相關緊要的東西自然該提前處置妥當了,
衙役們還在廚房裡發現了牛羊肉,還在幾名僧人的房裡找到了女人的衣物和胭脂水粉。
可見這清福寺如今已經不夠『清』了。
須臾間,焚屍的火就燃燒起來,發出濃烈的燒糊了肉的味道。
眾人已經打算撤離清福寺了,崔桃卻發現韓綜還坐在牆邊呆呆地,一動不動。
崔桃過去叫韓綜一起走。
韓綜還是目光呆呆地看著前方地面,沒有反應。
「你應該聽說了吧?蘇玉婉和崔柳已經死了,但目前還不知道殺她們的凶手是誰。」崔桃解釋道。
韓總這才有了反應,眨了下眼睛,然後抬眸看向崔桃。
「不必管我,走你們的便是。」
「那可不行,你現在是勾結了地藏閣的嫌犯,還要跟我們回開封府受審。」
人受了刺激之後的確需要時間平復,但韓綜坐在這裡太久了。而且在後續知道蘇玉婉和崔桃下場的時候,韓綜的反應並不激烈,這反而不是一種好現像。
崔桃瞧韓綜這個狀態好像有點不妙,與其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不知道會做什麼傻事,倒不如找一個借口將他帶回去。
「該走了。」韓琦過來告知一聲崔桃,又看韓綜一眼。
崔桃馬上點了點頭,告訴他隨後就來,韓琦便也不多問,先轉身去了。
韓綜抬首看著韓琦的背影,又看向崔桃,轉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食指處已經結疤的地方。那是他曾經為了學了韓琦,年少犯蠢地自己也刺青了一個。
「少時,我欽佩仰慕他的才華,一直想變成他那樣聰明的人。本以為如今長大了,不會像少時那般幼稚。」韓綜自嘲又悲涼地笑一聲,「可到今日我方知,我還是要繼續羨慕他的,想變成他。」
崔桃聽到這話便已經明白,韓綜應該是已經發現了她和韓琦的情況了。
「人就是這樣,看不到自己擁有的,多去羨慕別人有的。我想著我過去那兩年,也該是羨慕你的,羨慕你有自由。」崔桃道。
韓綜垂下眼眸,心中更是對崔桃滿滿的愧疚。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有奢望,他太貪心了,太自私了,他不配得到她,他甚至不配在這世間活著,有些多余……
「你救了我,救了八名孩童,也算將功贖罪了。」崔桃看出韓綜這會兒似乎鑽了牛角尖,似有求死之心,但卻假裝沒有看穿一樣,跟他正常聊天,「在我看來,你的母親應該是王氏。你有今日這般,少不得她的寬容和教導。若她但凡有一點兒私心,如蘇玉婉母女那般容不下我,你便不會有今日的體面了。」
如果不是出了蘇玉婉這種事,沒有人會懷疑過韓綜的嫡子身份,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曾懷疑過。他吃穿用度奢侈,性情雖有幾分紈绔,卻還能科舉高中不失才華。可見王氏對韓綜的教養是用了心的,卻也是不乏疼愛寵溺的,能遇到這樣的嫡母,絕對稱得上是一種幸運。
「是,母親她待我極好。」
「那這件事可以瞞著她,不讓她知道。你就讓她以為,你一直認定她是親生母親,如孝敬親生母親那般孝敬她。她一定會欣慰開心的。」
真相改變不了,事實也改變不了,僅憑幾句話也不可能去成功勸慰一個在情感上受傷的人。只能拉另一個人出來讓韓綜知道,這世上不僅僅只有一種感情,他身邊還有其他的溫暖。
韓綜點點頭,隨即起身,跟著崔桃走了。
回到崔家之後,崔桃就將那方帶血的荷花錦帕放到韓綜面前,問他是否曾經見過。
「這料子好像我家也有,是御賜的貢品吧,但這繡荷花的帕子我沒見過。」韓綜道。
崔桃點點頭,跟韓綜道謝之後,勸他多吃點甜食會開心,這才來找韓琦。
「已搜完如意苑在安平的分舵,倒是在那莊子裡找到了不少女人用的東西,但已空無一人。」韓琦見崔桃來,便跟她說道。
「那鄧州那邊的如意苑,大概也會是一個結果。」崔桃問韓琦怎麼看,「這是另有一位貴族摻和了這件事?還有那名叫紅衣的女子沒死,是被抓走了?還是臣服了?還是她本就跟那位貴族是一伙兒的?」
「證據不足。」韓綜言外之意,都不好判斷。
崔桃接著告訴韓琦,她還在案發現場發現的灰燼,懷疑是焚燒過的符紙。
「死於非命的人都怨氣大,有可能會化成厲鬼回來報仇。這燒符紙應該就是為了避免這個問題。」
崔桃忽然想到一個情況,為何偏偏她在做鬼之後,沒有像其他的鬼那樣有關於生前的記憶?會不會就跟符咒超度有關,她前一世被逼主動求死,怨氣肯定也不小,會不會也有人給她燒過什麼符紙或作法?
「官貴之中信道之人頗多,憑這點無法去找人,但有懷疑的人選之後,憑這點去確認倒應該有用。」
崔桃聳了聳肩,總是現在除了一塊帶血的帕子,一匹高貴馬所拉的屎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線索。甚至這突然殺了蘇玉婉母女的行為都很讓人琢磨不透疑惑,崔柳也就罷了,蘇玉婉那麼優秀的人殺了難道不可惜嗎?
……
深州,芙蓉閣。
少年閉目泡在溫泉裡許久,直至把手上皮膚泡得白得發皺了,才起身更衣,內外所著衣物依舊白如雪,不染纖塵。
「少主,崔七娘的畫像。」追風將查來的畫像,展開給白衣少年瞧。這畫像正就是謄畫了當初開封府懸賞崔桃的那幅。
白衣少年瞧畫上的是一名漂亮的女子,這才接過畫,拿著仔細端詳。
「去如意苑查清楚她所有的過往,一個細節都不許落。」
追風應承。
「朝廷如今不會放過地臧閣,留幾個給他們玩兒,余下的收編。還有,都給她們灌上絕子湯,今後誰都不許生子,只會招惹麻煩。」
白衣少年嫌惡地說罷,便將崔桃的畫像送到燭火邊,直接引燃了,丟到地上。
第69章
崔桃把整個事發的經過和結果都細說給了崔老太太, 也多謝她老人家幫襯,才能得以讓事情如此順利地有了結果。
崔老太太聽這話,忍不住心酸落淚道:「你這孩子倒見外了, 真要說謝,該我多謝你, 幸而有你這個聰明的丫頭在, 把崔家的惡瘡給挖了出來,若不然這以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咱們崔家早晚會敗壞在那些人算計裡!」
除了崔柳和她身邊的丫鬟,還有崔六娘身邊的嬌姑,更有大兒子身邊的錦秋, 另外兩房裡頭也被安排了人, 而且這些丫鬟、家僕都能是在主人跟前說上話的。有時候恰恰就是這些不起眼的身邊人,反而更能左右主人家的想法。崔家若有朝一日被這些人在無形中控制了,崔老太太想來都覺得後怕。
「你父親願主動辭官,在家閉門思過, 該按族規懲罰他的絕不會輕饒了!」
崔老太太曉得崔桃不喜崔茂,她也恨三兒子不爭氣,該叫他吃吃教訓。
「許你覺得祖母罰得輕了,其實他丟了人、受了罪,我是半點不心疼,可畢竟這一大家子人榮辱都連著呢。你母親還是他的妻, 你還有兩位兄長,就怕連累了三房其他人跟著他一起受罪倒霉, 豈不冤枉?」
「辭官作甚?辭官就能改變過去,彌補之前帶來的傷害?確如祖母所言,這反而連累母親兄長們不體面。」
崔桃不管崔茂的事情按照家法怎麼論處, 但波及了她母親和兄長跟著倒霉卻是不行。
「認錯懺悔不在於其身處何地,而在於他是否誠心改過。心若冷,人若惡,他便是天天跪在佛祖面前念經也沒用。若真有所悟,知道錯了,便好好當官,為百姓謀福,把工夫都花在報效朝廷、體恤百姓上!這也算是給崔家給母親掙臉面了,這才算是真懺悔,真有用了!」
崔茂在家事兒上確實犯下大錯,但客觀上來說,他從頭到尾都並不知崔柳為惡,性質定位在不仁、自私自利、假正經等等道德品質上的混賬,並不涉及刑事犯罪。為父,他是個失敗的,但這些年在任為官,他卻沒出過大錯。與其讓他關在家裡像廢物一樣悔過,天天在小馬氏跟前晃著礙眼,倒不如人盡其用,讓他好生為社會效力,通過掙榮光來補償崔家和三房。
崔老太太怔了怔,倒是沒想到崔桃竟是有這樣顧全大局的想法。她禁不住眼含著淚笑,越發喜歡起崔桃來,「你這孩子果然心思剔透,懂事至極,讓祖母太心疼了!」
「但醜話說在前頭,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過且過,沒大功也無大過地為官。」
崔桃告訴崔老太太,她會每年列條目,令崔茂達成她所要求的政務,比如這上山下地與百姓一起秋收,也在其列。倘若他達不成,那就來狠的,讓他『死』在任上,讓他在崔家族譜上不再是活人,直接驅逐千裡外,隨他瀟灑自私地活著去。如此小馬氏也自在了,大家都自在了,用不著天天瞧他覺得礙眼。
「便是不知祖母是否舍得下狠心?」
崔老太太立刻點頭:「當如此,便給他一次機會改過,若不珍惜,崔家他確實不配再呆下去了。」
當初崔桃被開封府布像懸賞的時候,崔茂因嫌丟人,半點憐惜都不給,甚至動過將人領回來,家法處置的念頭。如今他犯此大錯,還能給他機會維持體面再重來一次,已經是極好的寬宥了。
若他還不爭氣,還死性不改,崔老太太也難念跟他僅剩的那點母子之情了。當初他怎麼嫌崔桃這個女兒的,她也會怎麼嫌棄他這個兒子,『留名除人』確系為一個極好的辦法。
崔桃自然也要去征求小馬氏的意見,問她如此處置的意見如何。
小馬氏如今與崔茂維只系著表面的夫妻關系,正是為了孩子才如此。
「倒比留在家整日搞所謂的『懺悔』,無所事事叫人礙眼來得強。要麼掙臉面回來,要麼滾遠點,這主意極好!」
崔老太太隨後就把崔茂召來,道明決定。
崔茂跪地應下,表示願意。
「那咱們可要寫明契書,你若有違背,便自願隱姓埋名,辭官去千裡之外,今後不再以崔家三房自稱。三媳婦的丈夫也不再是你了,是一個已經在崔家族譜上死了的人,她若想改嫁,我也不攔她了。」崔老太太道。
崔茂默了半晌之後,深深地點了下頭,滿臉愧色地提筆,依崔老太太所言寫下保證書,簽字畫押。
崔老太太收下保證書之後,對崔茂道:「也不必對她說什麼道歉愧疚的話了,別人或許能聽得,可我這寶貝孫女兒卻不稀罕聽這些只耍嘴皮子的話。今後你若想在你妻兒跟前抬得起頭來,便做出政績,真真切切為百姓謀福,為朝廷效命,也算將功贖罪了。」
「兒子謹記,誠心與否,便請母親和她們以後且看就是。」
崔茂這兩日受盡家人指責之後,方醒悟過來自己之前有多過分。他一直在琢磨自己當如何道歉懺悔,才能求得真正的諒解,可他又覺得自己沒臉去求了,不配去求。
崔茂正覺得沒路可走,以後大概要在老太太管束下,在家中被禁足,渾渾噩噩地抬不起頭度日了。如今卻聽還有一個努力的機會,還可以繼續為官,改過自新,他真真心懷感激,同時不禁更加覺得自己愧對崔桃。
女兒因受威脅,為家人的性命安危,才甘願落難在開封府認罪求死。他作為父親,卻從沒有相信過自己的女兒,不曾給過她一點點憐愛,沒有絲毫為父者的仁慈。
若換成是自己,他怕是早就恨不得讓這樣的父親去死了。而如今她卻是以德報怨,在家裡所有人都瞧不起嫌惡他丟人的時候,給他一個可以維持體面做人的機會。崔茂覺得若再不珍惜,那他真真就是一攤臭徹底的狗糞了,什麼都不配!
崔老太太又將小馬氏叫來,讓他們夫妻二人坐下,正經嚴肅地跟他們提起崔桃的婚事問題。
「按理說,這事兒不該我一個老太太插手。但這孩子的情況特殊,我便硬要做主了,她的婚事你們都不要管。這孩子願意回開封府繼續做事,就讓她回去。她若一輩子不嫁人,也就隨她去,咱們可不能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了。」
小馬氏一想到崔桃曾經是為了自己的安危,甘願在開封府受罪受死,眼淚就嘩嘩往下流,自然是萬般贊同崔老太太的意思。今後她女兒想干什麼便干什麼,誰敢說一個『不』字,她就跟誰拼命!
崔茂也應承,表示一切都聽崔老太太的安排。
「這就好。」
崔老太太喝了口茶,思量了會兒,又對他們夫妻道。
「不過,我覺得這孩子想不嫁出去都難!咱們崔家女兒素來招人求娶,她又是那般貌美機靈有才華。我就不信這世間好兒郎都瞎了眼去,瞧不著我寶貝孫女兒的好,為她著迷?這惦記花兒的蜂兒多了,總會有一只招得花兒入眼了,讓花兒喜歡上的。」
「她連呂二郎和韓二郎都看不上,還能看上別人嗎?」崔茂倒是覺得不大可能。
「那不是還有個韓六郎?」小馬氏可早就注意到韓琦了,覺得這後輩很是不錯。。
「有理。」崔老太太讓崔茂回頭查一查韓琦家裡什麼情況,提前走動一下,打聽一下這孩子的品行。
倆人沒意思也有算了,若是有,那就得防其別是個徒有其表的,最緊要的就是防著不能如崔茂這般,為官還行,長得還湊合,但在女人的事兒上最犯渾,這樣的男人堅決不能要。
崔茂一聽崔老太太居然拿自己舉作反面例子,干巴巴地點頭應承,乖乖附和有道理。
……
崔桃好些天沒有正經地品嘗美食了。
近些日子她忙起來的時候,甚至連三餐都顧不上吃。今天她可是特意留肚子,要吃韓琦給她備好的那稀罕物。
至於王四娘和萍兒,崔桃就打發她們先去安平城內吃一圈。讓她們倆人把有好吃好喝的地方驗一遍之後,再來告訴她哪裡最好,她再去吃。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支開這兩個人,她便於跟韓琦單獨相處,吃獨食。
崔桃悄悄翻牆跑到韓琦所住的屋後,敲了敲窗。
韓琦隨後打開窗,見崔桃這就要爬進來,人擋在窗前未動,「偷偷摸摸作甚?」
「刺激。」崔桃才不管韓琦是否擋著路,直接翻過窗台,就抱在了韓琦身上。
韓琦只得無奈笑一聲,只得側身讓了路,然後趕緊把窗戶關上。
「若被瞧見了,你便有口說不清。以案子為由,正大光明來見我,反倒不落人口舌。」
畢竟崔桃現在有開封府的職務在身,如今還正處在查案的緊要關頭上,上下級見面極為正常,便是誰心裡多想嘴上也不敢亂說什麼的。
「那可沒有這樣偷偷摸摸的刺激!」
她就是要韓琦為她打破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規矩,相處的時候他舍下的東西多了,最後不舍的也就多了,這正是所謂的『沉沒成本』。況且循規蹈矩地相處,趣味兒有限,多點小刺激,也可以增加兩個人的情趣和回憶。試問哪一對老夫老妻回憶過往,會對他們每天普通的相處有印像?
崔桃背著手,打量屋裡的環境,簡單雅致,但擺設物件都不算便宜,可見崔家是把韓琦當貴客一般供著,很是看重。
韓琦去門外通知張昌可以通知廚子備菜了,隨即就關上門,無奈地看著像個兔子似得在他房裡亂竄的崔桃,她甚至連他的衣櫃都查看了一番。
「又作甚?」韓琦見她翻衣物,忙按住了崔桃的手。
「我想給你洗衣服,有沒有穿過的?」崔桃問。
韓琦呼吸滯了下,攥住崔桃的手,「不用。」
「我想——」
「不許想。」韓琦馬上截話道。
崔桃眸光閃了閃,望一眼韓琦,便抿著嘴訕訕地收手,低頭不吭聲了,好似被韓琦的『凶橫』給嚇著了。
韓琦喉結微動,默了會兒,才去拉住崔桃的手,「去誘慕,除貴欲,捐思慮。」
「嗯?」崔桃不解地看向韓琦。
「每次見你之後,都要默念的話。」
所以剛才那句『不許想』,不是對她而講,是在警告他自己?崔桃心中偷笑,很想告訴韓琦,其實也可以放肆想一想的。不過這會兒見韓琦一臉認真反思的模樣,她倒是不大忍心再欺負人家了。
「我寫最好看的『琦』字給你,你寫最好看的『桃』字給我的,看我們倆誰寫得漂亮,寫的醜的人一會兒自罰三杯。」崔桃轉移話題,好緩和韓琦的狀態。
舞文弄墨一向是讀書人的愛好,韓琦也不例外。對於崔桃的提議,他倒是樂於參與,當即便揮毫潑墨,寫了一個大大的『桃』字給崔桃。不再是他一貫在公文上所書的清雋小楷,筆鋒處處有所收斂。這個『桃』字筆劃遒勁有力,卻不失鸞飄鳳泊的風逸,處處透著鋒芒,也處處透著霸道。不見此字,崔桃還真不大能看得出來,斯文內斂的韓琦,對於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存著怎樣的態度。
見了之後,發現他其實很自信的,原來在裝乖。
韓琦寫完之後,將紙挪開,重鋪一張紙,用鎮紙壓好,讓給崔桃來。
崔桃則在白紙上寫了一個小小的『琦』字,清雋規整,但風格不夠突出。
韓琦見了此字,挑了下眉:「這般想輸?」
「六郎既帶了廚子來,不信沒備好酒。」崔桃應和承認。
韓琦忍不住笑,他的確是備了好酒來。這都被她算到了。
琦本有美玉之意。
崔桃隨即在紙上畫一枚玉佩,在原本『琦』字的基礎上又添了字:瑰意琦行,超然獨處,美無瑕。
自然不算是詩句,最多算拍馬屁的贊美之詞。
韓琦再度揚眉,勾著嘴角,淺笑地看著崔桃。崔桃回看一眼韓琦,執筆再沾了沾墨,揮臂左右橫畫兩筆,便在玉佩吊繩之上出畫出了一枝桃花來。
「如何?有意境麼?」在韓琦點頭的剎那,崔桃哈哈笑道,「取『你被我吊住了』之意。」
韓琦本在崔桃發問之後,立刻想到了極有意境的詩句,一聽崔桃此話,不禁笑出了聲,連手中的茶碗都搖晃著,灑了些許水出去。
韓琦將茶碗放回桌上,用帕子擦了擦手。
往日他曾以為自己將來所娶之妻,必然也該是出身書香之家,與她一同執筆著墨,談詩書,附風雅。卻怎麼都料不到會是如今這般光景,雖然也是與她一同執筆著墨了,她則可以在做著風雅之事的時候,說著『俗氣』的話,偏偏讓你一點都不覺得不妥當,反而有趣得緊,讓人心悅不已,甚至禁不住歡喜地想把這個鬼靈精抱起來,再舉高一點。
韓琦便也執筆,在崔桃所述的那句邊上,寫了最簡單的三句:逃之夭夭,灼灼其華,宜家室。
崔桃看到這話,眉眼彎彎地笑起來。看來韓琦如今已經很想把她娶回家,宜家宜室了。
「如今可過關了沒有?」韓琦放下筆,忽然從後面抱住了崔桃,咬著崔桃的左耳問。
「六郎不乖了,明明之前瞧著還那般害羞呢。」
崔桃歪著頭,由著韓琦抱著,兩頰浮現淡淡的粉色,她低眉轉眸,羞澀含笑的模樣,真如桃花灼灼,瀲灩逼人。
「兔子急了敢咬人,」韓琦聲音沙啞,在崔桃耳垂上淺淺地吻了一下,用更沙啞低沉的聲音道,「早被你逼瘋了。」
彼此彼此,以前做大牢的時候,更都是你欺負我呢!崔桃在心裡算起舊賬,嘴上卻不說,轉過身來,低著小腦袋瓜兒,用手指在韓琦胸膛上戳啊戳,以求把他逼得更『瘋』。
韓琦忍了片刻,攥住崔桃不安分的手指。
兩廂驀然對視,崔桃漸漸靠近了韓琦的唇。韓琦凝看崔桃的眸子黑沉沉的,呼吸趨近停滯——
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張昌告知飯菜備好了。
崔桃立刻跑到裡屋躲起來,在韓琦看不到的時候,臉上張揚起壞笑來。
韓琦眸光微閃,也在背對著崔桃開門的時候,嘴角揚起意味不明的笑。
張昌伺候韓琦多年,自然知道今晚這頓飯請了誰。人沒從正門進,他也不多問,默默擺好了飯菜和冰鎮的流香酒,便默然退下了。
崔桃隔著很遠就聞到了酒香,果然不出所料,韓琦備了極好的酒。
在聽了酒名之後,崔桃不禁感慨,「我聽說薔薇露和流香酒最是酒中極品,一鬥十萬都買不來,是宮裡頭的特供。」
「是,官家所賜。」韓琦邊給崔桃斟酒邊答道。
「官家為何無緣無故給你酒啊?」崔桃端起斟滿的酒盅,深吸鼻子聞了一下,酒湯清澈,酒香濃郁,真不愧是傳聞中的極品好酒。
「我寫了折子進言兩句,他看過之後氣了半天,便賜了這酒。」韓琦解釋道。
崔桃正要敬韓琦一下,再忍不住嘗嘗這流香酒的味道,忽聽韓琦此言,打個激靈問他:「這酒該不會有毒吧?」
韓琦笑,舉杯回敬一下崔桃,「御賜之酒,便是有毒我也當喝,你倒是可以不喝。」
說罷,他便飲了一口。
「我也不怕,大不了今日我與你做亡命鴛鴦!」
崔桃趕緊跟著一飲而盡後,不禁嘆果然是好酒。口感醇香甜美,當酒從口中滾動滑過喉嚨的時候,這醇香味道更濃烈,由此方深刻體會到這酒為何叫流香酒了,果然在流動的時候更香。
兩廂自然都知道這酒沒毒,不過說巧話逗樂罷了。韓琦卻因為崔桃那句『亡命鴛鴦』,多思了片刻。
桌中央那盤菜,正是崔桃從開封熬到安平數日了,才終於盼著吃上了的『稀罕物』。
此菜名為鴛鴦炙雉,為蜀地一種嗉子上垂綬如錦的雉鳥烹飪而得,油烤之後,撒入酒、醬、香料燜熟。
這鴛鴦炙雉的香,便如流香酒一般,四溢得誘人,讓人嘴未動之前,便已經因味道而傾倒。
「難怪你說這菜只能我們二人吃,原來名字裡有『鴛鴦』。可咱們倆吃這 『鴛鴦』,意思會不會不太好?真要做『亡命鴛鴦』不成?」崔桃特意問道。
「那就別吃了。」
韓琦一句話,成功勸崔桃利落地下嘴了。
她把一塊腿吞入嘴,骨頭吐得利索極了,連連點頭應承:「嗯,好吃!」
「不怕做亡命鴛鴦了?」韓琦輕笑問。
「早已經做了不是,剛酒都已經喝了。」崔桃給韓琦夾了一塊,讓他快嘗嘗,真的好吃。
肉嫩而彈,入口味美香鮮,便是嘴裡吃著呢,還是不禁饞涎欲滴,有種多少都不夠不滿足的感覺,吃完之後,口齒留香,久久不散,當屬於美味中『稀罕』級別了。又因此物從蜀地尋來,千裡之遙,想再吃卻也不易,再添了不易之『難』,便是稀罕之上再加稀罕,不愧於『稀罕物』之名了。有時候美食恰恰就是這樣才更勾人,限量供應,想再吃不容易,倒是會給人留下更勾人的美好。
另還有蓮房魚包,便是將蓮蓬剜瓤留孔,將鱖魚塊塞入其中,蒸熟後塗上蜂蜜,再用蓮、菊、菱三鮮做調味湯汁澆在上頭。魚肉帶著蓮蓬的清香,味兒嫩鮮而無油不膩,最是風味鮮美不過。
好酒好肉,日子似神仙,再有佳人相伴,神仙都比不過他們了。
崔桃開開心心跟韓琦吃到天色大黑,喝得微醺,還要再喝,便被韓琦修長的手一擋,不許了。
「一會兒你還要回去。」偷偷摸摸來的,他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把崔桃送回去。若人喝醉了,他又不放心崔桃自己回去。
「剛才書法比試我輸了,自罰三杯還沒吃呢。」崔桃見韓琦要反駁自己,率先搶話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誰說我是君子了?」韓琦輕輕地笑了一聲,自是不受『威脅』。
「反正我的男人對我,肯定要說話算話的!」崔桃抓緊酒杯偏不放。
韓琦聽她那句『我的男人』,乍然滯住了,攔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她是真想逼瘋了他!
「只三杯。」韓琦聲音黯啞。
崔桃點點頭,美滋滋喝了三杯之後,方拍桌起身,跟韓琦道別。
她徑直往門口走,韓琦冷眼看著,沒有阻攔的意思。還是崔桃在把手放在門上的時候,恍然想起來自己不能走正門,轉身去跳窗。
韓琦見狀這才去攙扶崔桃,見她笨拙地從翻窗過去後,身子又搖晃著,似都快站不穩了。韓琦不禁無奈地嘆口氣,他撩起袍子,也翻窗過去,隨即便抱起崔桃,謹慎觀察四周的環境,越過牆頭,將崔桃送往回房。
在快到崔桃房間的時候,路遇了小馬氏和王四娘、萍兒說話,三人正要一起去找崔桃。韓琦為了避過她們,不得不拉住崔桃躲在牆角邊空間狹小的樹叢之後。
崔桃眨著濃密的睫毛,剛好擦過韓琦的下顎,給他帶來不可言說的癢意。
韓琦低眸看向她,崔桃葡萄般黑漆漆的眼珠兒也回看著他。跟韓琦四目相對的時候,崔桃便無聲地對他笑起來,手更緊一些勾住了韓琦的脖頸。
韓琦禁不住也笑,捏了一下崔桃又嫩又軟的臉蛋。
那廂還傳來小馬氏和王四娘給她們的說話聲……
是夠刺激了。
韓琦捏完崔桃的臉又揉了揉。
咳——
崔桃忍不住嗓子的癢意咳嗽了一聲。
「什麼人?」萍兒頓時警覺問詢,畢竟崔家的案子才結束,誰也無法保證府裡是否還有漏網之魚。
崔桃打個激靈,趕緊緊張地看向韓琦。誰知韓琦絲毫不怕的,從容淡然地矗立原地。
在崔桃呆愣之際,韓琦忽然附身,輕輕吻上了崔桃的唇,趁機掠過她的耳際低聲道:「去吧。」
「是、是我!」被害羞的男人主動『攻擊』並占了便宜去的崔桃,慌慌張張喊一聲,轉身飛快地從樹後跑了出去,及時地攔住了前來查看狀況的萍兒和王四娘。
小馬氏一見是崔桃松了口氣,問她做什麼去了。
「怎麼身上有股子酒味兒?」
「案子差不多結了,就忽然覺得高興,喝了兩杯,嘿嘿……」
「一個人喝酒,也不跟我倆一起?」萍兒好奇問。
小馬氏跟著附和:「也沒帶上我。」
「這就是你們不懂了,眾樂樂不如獨樂樂。」崔桃一本正經地胡謅道。
她口氣太想當然,以至於小馬氏等人緩了下神兒才反應這話被她說反了。
「真就你自己?」母女連心,小馬氏總覺得哪裡不對。因見也沒外人,王四娘和萍兒都算是崔桃的摯交,便是有什麼秘密也不至於外傳出去。
小馬氏便徑直走向崔桃剛剛所來方向的樹叢後。
崔桃目光緊跟著小馬氏,忙去拉住她,「 阿娘往哪兒去,咱們快去我屋裡吧。」
小馬氏見崔桃這般,更要去看看了,拉著崔桃疾步走了過去,結果在樹叢周圍四處看看,卻是半個人影都沒有。
崔桃見沒人暗暗松了口氣,理直氣壯地跟著小馬氏一起伸長脖子四處瞧,「阿娘瞧什麼呢?可是稀罕這樹葉長得漂亮?」
崔桃順勢就揪了一把梧桐葉遞給小馬氏。
小馬氏瞧她喝得臉色漲紅,本來挺機靈的人兒如今倒像個小傻子,禁不住搖了搖頭,笑著拉她趕緊回房,令丫鬟們伺候崔桃沐浴。
崔桃老老實實地趴在浴桶邊兒,默默地用食指摩挲著自己的嘴唇,嘴角笑意逐漸擴大……
過關了麼?自然是過關了的。
那麼訥言敏行,戒急用忍,步步小心,又步步為營……她本來是本著在相處的過程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順便調教的,可不等她出手調教,人家就先自己把自己給教好了。
莫不是老天爺看她原來那輩子的日子過得太慘了,才讓她遇到這麼好的男人?
……
次日一大早,崔桃就拉著王四娘和萍兒去道觀上香。
倆人都不懂崔桃這是哪來的勁頭,若說上香的話,那都是趕著初一十五,今天又不是正日子。
崔桃虔誠地拜神,好好地上了香。
王四娘和萍兒見狀,也趕緊跟著拜了。
拜完之後,王四娘就忍不住問崔桃:「我瞧崔娘子剛才求得那麼虔誠,許了什麼願?」
「你許了什麼?」崔桃反問。
「自然是以後大富大貴,萬事都順心如意,還有我們三姊妹都能好好的!」王四娘特別爽快地答完後,就等著崔桃的。
崔桃:「我覺得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王四娘急了,「那我剛剛說了怎麼辦?」
「我說的未必准。」
「那可不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有道理。「崔桃對這話突然若有所悟,然後提議王四娘道,「那就再許一遍,這次不說。」
王四娘趕緊拿香,去再次虔誠地拜了一遍。崔桃則攔下一位路過的道士,求問這道觀裡哪一位道士最博學,最懂符咒符紙之類的事情。而後,崔桃就被指引到了一座偏僻大殿旁,那裡有一名年輕的道士坐在桌案後,翹著二郎腿曬太陽。
引路的道士甚至連其道號都不肯告知崔桃,讓崔桃有能耐自己問。崔桃不解問緣故,則被告知這道士脾氣很怪,不是什麼人都搭理,也不是什麼人都給算命,每日的嗜好和性情還都不一樣,還要看她運氣好不好,能不能對上人家今天的脾氣。
崔逃走了過去,張口就問這位道士,哪一種符紙能拍在亡者腦門上,令亡靈喪失記憶。
道士聞言後,疑惑地望向崔桃:「還有這種符呢?」
崔桃丟了一串銅錢在桌上,嗤笑:「學藝不精!」
嘲笑他,嫌棄他,卻還是給他錢了。
「小娘子也同樣不懂,如何就知我學藝不精?許是小娘子這問題本來就有問題呢。」道士對崔桃有幾分興趣,就淡定地把錢收了,反駁起崔桃的話來。
王四娘聞言後便掐腰,這就要替崔桃罵回去,被崔桃攔下了。
「你的意思你學藝很精了?」崔桃問。
「貧道所閱道籍不說天下第一,卻也有前十了,小娘子所言這種符,貧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
「既然道長如此博學,還請為我解惑,」崔桃講一張面額十貫的交子放在那道士面前,「那有什麼符,拍在死於非命的亡者眉心之處,還要燃盡了?」
「多半是化鬼符,這種符可比小娘子所謂的讓鬼失憶的符更狠,它會讓亡者直接魂飛魄散,不存於六界中,永遠湮滅不復存在。」
崔桃便問了這道士的道號,叫雙福,「道長的道號還蠻喜慶的。」
「這是自然,當年我師父給我起這個道號,便是指望我能多批點八字,多賺些香火錢。」雙福笑著解釋道,「但我卻是看不上錢財那等俗物的。」
道士說完,又把崔桃給的那張交子給收起來了。
這行為可是看呆了王四娘和萍兒,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口是心非的人!?
「煩勞道長給畫一個化鬼符?」崔桃倒不介意,又拿出兩張交子放在他跟前,。
「這不是錢的事兒了,這種害人的符我斷然不會畫。」雙福凜然正氣道。
崔桃再拿了兩張交子出來。
雙福立馬就給崔桃畫了一個,雙手呈給她。
崔桃收好了符。
三人從道觀出來後,商量著選個地方吃早飯。
王四娘便趕緊跟崔桃介紹道:「昨日我和萍兒都嘗過了,這安平城內飯菜最好吃的一家就是芙蓉閣。他家的芙蓉雞、芙蓉蝦、芙蓉鵝、芙蓉豆腐、芙蓉蓮藕……所有芙蓉類的都好吃!」
美味自然不能錯過。
崔桃立刻帶著二人奔向芙蓉閣,就在大堂之內點了一桌子招牌菜開吃。
這會兒還算是早上,大家一般都吃些餛飩、燒餅之類的早飯。忽然來一滿桌子大魚大肉的,倒是挺招人眼。
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三人早就練就了不在乎別人眼光的能耐,吃美食那也是不分早中晚該吃什麼,從來都是好吃就行。本來萍兒不這德行,也是後來跟著王四娘和崔桃學壞了。
三人兀自吃得開心,就聽鄰桌的人說起了清福寺,提到朝廷剿滅了地藏閣,真可謂大快人心。
崔桃便問他們是從哪得來的這消息。
「這滿城都在傳呢,我也是聽別人講的。」
清福寺昨日確實死了不少人,但是崔桃知道府衙的人不會亂傳說朝廷剿滅了地藏閣,因為端了清福寺和剿滅地藏閣的區別可太大了。韓琦帶領的屬下不會連這點分寸都把握不清楚。
顯然是有人在刻意制造輿論,若這種話傳到了汴京,朝廷的人都先入為主地以為韓琦解決了地臧閣。等他回去復命的時候,朝臣們發現根本不是如此,難免會有心理落差,進而對韓琦進行施壓。
一般在朝廷施壓的情況下,官府辦案都會比較倉促,忙於交差。這很可能就是在一夜之間,這謠傳如此迅速地宣揚開來的真正目的。
崔桃突然覺得自己嘴裡的芙蓉豆腐不香了,放下筷子。
抬首之際,她驀然發現有一白衣少年從二樓緩步下來,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
崔桃可不是那種躲避對方直視的人,也回看了過去。這少年有幾分意思,從頭到腳一絲不苟,模樣精致,拾掇得更精致。
少年在與崔桃目光相遇之時,面上浮起笑容,他隨即就走到崔桃這桌的前面。
「這位小娘子,我們以前好像在哪見過?」
如此老套的搭訕方式,讓崔桃不大有興趣回他,低眸把筷子又戳進了芙蓉豆腐裡。
「你誰呀?」王四娘立刻替崔桃應酬。
白衣少年卻仿若沒有聽到王四娘的話,眼睛還是看向崔桃,面容帶笑。
「想起來了,你是前段日子開封府布像懸賞的那名女子。」
白衣少年此言一出,大堂內用飯的其他客人都不禁看向崔桃,當她是通緝犯。
「有事?」崔桃反問。
「小娘子的飯我請了。」白衣少年轉頭對掌櫃道。
崔桃非常不喜歡這位白衣少年的擅自請客,連問都沒問她的意見便裝熟,你當你是誰?
「真的?」崔桃佯裝驚喜狀。
「嗯。」白衣少年見崔桃此番反應,心裡嘲諷地想:不過如此。
「那就煩勞掌櫃再來三十桌一模一樣的飯菜,給福田院送去,這位小郎君說他付錢!」
崔桃說罷便起了身,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走了。
第70章
白衣少年望著崔桃離開的背影,臉色陰沉了下,轉而又笑了,回身蹬蹬上樓,進了天字一號雅間內。
追風正坐在桌邊,他倒了一杯茶後,遞給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接了過來後,用普通的白錦帕擦了擦杯沿兒,便將帕子隨便丟掉,才將那杯茶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人沒接近成功不說,還賠了三十桌,你可真會給少主『省錢』。」追風禁不住嘲諷他一句。
「我哪知道她不走尋常路,不過她倒真是特別,有點意思。大哥也別光顧著嘲笑我,你行你上,讓我看看你多能耐?」
「我只會殺人,不會哄人,特別是女人。」追風語調刻板地陳述道。
白衣少年忽然回想起崔桃那副完全無視他的樣子來,笑著對追風道:「我這雙手就愛粘美人兒的血,少主若要殺她,大哥記得把人讓給我來。」
追風無奈地點點頭。
「少主呢?」白衣少年再問。
「回了。」
「少主留給我的這身衣服,可真舒服,料子不一般。」白衣少年嘆道。
追風對此不予置評,只囑咐白衣少年把地藏閣的後續麻煩處理干淨。
「除了朝廷,天機閣那頭怕是也會查。我讓紅衣回去復命,告知天機閣閣主是朝廷的人殺了蘇玉婉。」
「大哥這招可真妙了!地藏閣能有今日,少不得天機閣閣主對蘇玉婉的痴情縱容。開封府先滅了天機閣汴京分舵,如今又殺了蘇玉婉,更要徹底剿滅地藏閣。這兩廂,以後可有好戲看了!」
白衣少年說罷,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力求處處整齊整潔,一絲不苟,隨即還抬著袖子珍惜地聞了一聞自己的衣袖。
「還帶著香味兒呢!」
「你若敢在少主面前這般,我這會兒倒也不用給你倒茶了。」追風邊說邊給他倒茶。
「可別!常言道『風雨同舟』,少了我,大哥多孤單呢。」
追風冷冷地瞥一眼追雨,沒應他的話,反而問他那三十桌飯菜有沒有安排下去。
「還真給她送啊?」
「送。」
……
兩個時辰後,安平府衙接來報案,安平城的福田院死了五人。
這五人在吃完午飯後不久,突然開始發瘋,然後昏迷不醒,最終氣絕身亡。
因為死亡人數較多,屬於情況較重的案情,案子立刻就知會到了崔茂這裡。
崔茂命人去叫衙門的仵作勘察現場,卻被告知那姚仵作正是這五名受害者之一,人已經死了,自然是沒辦法驗屍。
因要經常接觸屍體,被許多人視為晦氣,仵作在衙門中屬賤役,屬行當裡的下等。肯來衙門干仵作這種活計的人,大多家中境況不好,出身低微。衙門原來的仵作正逢丁憂回鄉了,這新來的仵作便來自福田院,原本是一名大夫,家裡境況艱難才流落至安平來尋活兒做,剛在府衙干了不到半個月。
若沒有仵作驗屍,如何確定死因,緝拿凶手?崔茂令屬下立刻去尋可暫時頂替之人,實在不行便去附近的縣衙借人來。
衙役欲言又止,在崔茂的催促下,方道:「崔七娘在開封府正做驗屍的事,那咱們可以請……」
衙役後頭的話不敢說了,被崔茂一個眼神給嚇得咽了回去。
崔茂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女兒干驗屍這活計有失身份,但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他知道自己這想法應該改一改了。別說現在他想開了,就是想不開,崔桃驗屍辦案都是劉太後和官家御准的,甭管是誰那都是說不得了。
崔茂正猶豫著這案子是否要去麻煩崔桃出馬,那廂又有衙役來報他們剛查到的消息。
這些死者所吃的飯,竟然都是以崔七娘的名義所贈。
崔茂愣了下,問清楚其所謂的『崔七娘』確系指得是自己的女兒後,便不再猶豫了,直接派人去通知崔桃。
崔桃正在小馬氏房中品嘗鹽李。
這鹽李是在黃李子下來的時候,挑選了個大無蟲的,入壇中用鹽腌漬去汁,然後曬干去核了之後,再曬一邊,待其徹底干透了便收存。吃的時候便以湯洗,佐酒品用,滋味兒極好。
這些鹽李都是小馬氏親手制作,閑來無事的樂趣罷了。在了解到崔桃如今嗜吃之後,她便喚崔桃來嘗嘗,若她覺得味兒不錯,就打算把她做的那一袋鹽李都給崔桃拿去。等這孩子回頭在開封府倦乏了的時候,想喝點酒,拿她的鹽李配酒正好,吃的時候還會想起她。
這鹽李是鹹味兒中帶著酸甜,比起蜜餞單純甜甜的口感,層次更豐富,吃起來也更爽口,有嚼頭。同時它還有養生調理身子的作用,可清肝滌熱,治胃陰不足。
崔桃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吃了一碟。小馬氏見狀,笑著讓人給崔桃備一盞青梅酒配著吃。
誰料就在這時候,崔茂派的人來了。
查案驗屍之時自然不能飲酒,崔桃依依不舍地放下正要入口的那盞青梅酒,只得干抓了一把鹽李走。
韓琦聽說案子跟崔桃有關,免不得要來過問,便跟崔桃一同前往福田院。
「早上在芙蓉閣用飯的時候,有個穿白衣的年輕男子來跟我搭訕,認出我的身份了,還說要請我吃飯,我便隨口打發了他一句。看起來他還真說話算話了,把三十桌飯菜送去了福田院。」
能跟她牽涉,又能跟福田院有關的事兒,崔桃只能想到這個。
「倒是巧。」韓琦嘆道。
崔桃回頭看看四周,見沒人瞧著他們。她就從紙包裡拿出一顆鹽李,飛快地塞進韓琦的嘴裡。
韓琦怔了下,方緩緩咀嚼。
「六郎岳母所做,覺得味道如何?」崔桃問。
韓琦聽『岳母』這個稱呼,禁不住笑起來,立刻點頭。
至福田院,崔桃便查看了五名死者的死狀。那廂崔茂正在聽福田院的其他人講述當時的情景。
「丁大郎非說自己是一把傘,下雨了,他要把自己撐開。一直張開雙臂,說要給我們擋雨。」
「李三郎嗡嗡揮舞著手到處跑,還要去尋茅房找屎,得虧我們攔得及時呀!我覺得他八成覺得自己是蒼蠅了,」
「曲二郎跟瘋了似得,說著火了,一頭扎進了水缸裡。」
「姚仵作就哭喊著他死的冤枉,是他丈夫害死了他!」講述此事的目擊者不忘補充解釋,姚仵作哭喊的時候嗓音略有些尖細,肯定是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齊五郎最老實,蹲在地上裝石頭。」
崔茂聽到這些證供後,頗覺得費解,他隨即看向崔桃,便見她正一臉嚴肅認真地去查看每一位死者的眼耳口鼻,雙手,還有膚表情況。這副模樣不知為何,分外惹人目光。這讓崔茂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女兒真的跟凡俗人不一樣。以前他眼光世俗,這真是無知、淺薄、齷齪了。
「出現過嘔吐症狀,還產生過幻覺,死因應系食物中毒而引發的髒腑衰竭。」崔桃詢問當時午飯的情況,聽說他們是六人一桌,但只有姚仵作等五人出現了這情況,另一人邱大郎卻沒有任何異狀。
「打聽清楚了,飯菜是芙蓉閣所贈,正如崔娘子猜測的那般,是早上的時候一位白衣少年付錢,吩咐芙蓉閣的掌櫃送三十桌飯菜過來,以崔娘子的名義。」衙役道。
崔茂便問崔桃,對那位白衣少年可有印像。
「有。」崔桃令人備了紙墨,當即繪出白衣少年的畫像來,讓崔茂的人照著畫像去找便是。
崔茂打量一眼這畫像,驚訝道:「這不是莫二郎麼?」
「莫二郎是誰?」崔桃忙問。
「他爹是當地的大儒,還曾做過你兩位兄長的老師。人早就去了,留下兩名年幼的孩子。聽說是家裡的老僕拉扯這倆孩子長大,如今倆孩子卻不似他們父親那般愛讀書了,只東奔西走地做些生意。」提及這點,崔茂還覺得有些可惜。
崔桃又問了這倆兄弟叫什麼名字。莫家老大叫莫追風,年二十二;老二叫莫追雨,年十八,也就是她今早上遇見的那位白衣少年。
這位莫二郎極愛干淨,也極愛美人,不管什麼時候都穿著白衣。他兄長莫大郎很擅做生意,酒樓、客棧、茶果等生意都做,家財巨萬。莫二郎也有經商之才,但他只做珍寶首飾和古董字畫的生意,比其他大哥風雅了許多,性子卻也挑剔了許多,極愛吹毛求疵。
「看來這安平城內人才濟濟。」崔桃隨口嘆了一句,問福田院的人晌午的飯菜可有剩下,特別是姚仵作他們吃的那桌。
這問題換來的是福田院一眾人等非常一致肯定地搖頭。
福田院的住戶平常都吃得不好,難得有人善心接濟他們一頓好飯,又是芙蓉閣所出的美味,大家自然是瘋搶一通,吃得一干二淨,連片蔥葉子都沒剩下。
如果飯菜方面的線索不夠,那就只能剖屍了。
崔茂一聽自己女兒說剖屍,眼睛瞬間睜得比牛眼珠子大,他嘴動了動又抿住了,想說又不敢說。他知道自己說了肯定不合適,可是又本能地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崔茂無可奈何之下,便用牙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管住自己別多管女兒的閑事。
「那一桌菜小人只有一樣我沒吃,芙蓉蘑菇。小人一吃蘑菇便容易渾身起疹子,所以那菜便是再香,小人都不敢吃。」邱大郎解釋道。
「三十桌,每桌都有芙蓉蘑菇。我早上也嘗過這道菜,所用的為雞腿菇,只用了蘑菇腿兒的部分,系為白色。你瞧你們桌上的那盤蘑菇顏色可有異常?」崔桃追問邱大郎道。
邱大郎馬上道:「不止是白色,因我吃不得那道菜,又有幾分羨慕,所以就多看了兩眼,記得特別清楚。那盤芙蓉蘑菇裡面,還有棕褐色的菇。」
「毒菇可致幻,引發多髒器衰竭而亡,具體致死原因,那就需要剖——」
「不用不用,這就夠了!」崔茂馬上道,說完之後,他還小心地看崔桃一眼,把聲音降低,再溫和一些,「足夠了,真的夠了。」
「哦。」崔桃沒活力地應承一聲。
崔桃建議崔茂,令衙役先查封福田院所有地方,將所有人員都回房待傳喚,暫且不准外出。
崔茂應承,一面按照崔桃的提議吩咐下去,一面令衙役收斂屍體,細致記錄案發時所有目擊者的證供。
崔桃則和韓琦直接去了芙蓉閣調查,既然這案子跟她扯了關聯,既然凶手敢在以她名義贈菜的飯菜中下毒,那就必須得做好被她抓的准備。
崔桃等先盤問了芙蓉閣的掌櫃以及廝波,白衣少年莫追雨作案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了。
據掌櫃描述,莫追雨在早上跟崔桃聊兩句之後,就折返回天字一號房,跟他大哥一起用了早飯。離開的時候,他定下了福田院的三十桌菜,錢也付清了。
之後便是他們芙蓉閣做飯弄菜了,三十桌可不是小數目,芙蓉閣原本准備今天的菜量就不夠了,又去外頭采買了許多,然後從備菜到做完,忙活了近兩個時辰才做完。之後就是打發店內的廝波送飯去福田院,因為數量多,有一半食盒都是從隔壁幾家酒樓借來的,共雇了三輛車運送,有六位廝波一起護送。
六名廝波到了地方之後,正趕上午飯的時候,福田院很多人都在。他們講明意圖後,當即就受到福田院眾人的熱烈響應,大家紛紛一起搬桌子,幫忙擺飯菜,場面有些亂。
「正好三個食盒為一桌,我們六人,每兩人負責一車,同一車上食盒裡都是同樣的菜。所以分派菜的時候,都是負責自己的那部分即可。但擺菜什麼的都是他們自己來的,我們最後只負責收了空食盒,清點數目沒錯後就離開了。」
「那你們當時可注意到姚仵作那一桌的芙蓉蘑菇異常?」崔桃問。
六名廝波皆搖頭,表示沒注意。當時真得太熱鬧了,他們只顧著瞧這些人樂得高興有好菜的樣子,對於他們如何擺菜張羅倒沒注意。
再問芙蓉閣的廚子,三十盤芙蓉蘑菇,都是一起切一起炒的。廚房的人都可以作證,那麼多菜他們不可能單獨拿出一盤來做,都是盡量一鍋出在弄出來後分盤。
「也就是說,蘑菇在出芙蓉閣之前沒問題,問題可能出在運菜的路上,以及擺菜的時候。六名廝波分別為倆倆一起,除非是倆人剛好同謀作案,不然的話,廝波這邊也可以排除嫌疑。」
「毒菇已提前做好,才能混入芙蓉蘑菇這道菜中。你遇莫二郎,送菜給福田院,全系偶然。廝波的情況也正如你推敲的那般,故而芙蓉閣這邊作案的可能性較小。更像是福田院中有人預謀用毒菇殺人,因剛巧碰到贈菜,見場面混亂,便趁機行事了。」
崔桃應承,「其實用毒菇殺人比用其它毒物更簡便,只要懂山上的蘑菇哪些有毒,上山隨手采來即可。不過,卻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得毒菇,這住過鄉下的,混跡過荒野的,嫌疑更大。」
必須排查當時同桌用餐的六人的人員關系,找到有殺人動機的嫌犯。
福田院所有在住人員都有登記,案發的中午,福田院並無外人出入。這裡的人因為住的比較密集,平常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互相都比較熟識。若來了生面孔,大家肯定都會注意到。
崔桃和韓琦折返回福田院的時候,衙役正好把今天晌午的所有人員證供整理完畢了。韓琦便接手證供和記錄,一篇篇翻來看。
崔桃想到芙蓉閣送菜既系為偶然,那今天晌午,福田院的廚房應該有准備飯。
廚房主要負責做飯的有三人,孔氏、尤氏和沈氏,三人都已成婚。孔氏年紀最長,三十五歲,她在福田院廚房做廚娘已經有八年了,是福田院留住最久的老住戶了。尤氏二十七,在福田院留了三年。沈氏二十三,則才來福田院半年。
三人都是做活兒麻利的人,身體好,力氣大,即便給福田院中那麼多人做飯也能忙活得過來。當然,福田院的飯菜也不精致,一些米糠下鍋之後再添點菜熬一熬,再弄些燒餅饅頭之類也就混過去一頓飯了。
卻巧了,廚房裡的孔氏為死者之一的丁大郎之妻,尤氏為死者之一的曲二郎之妻,沈氏則也為死者之一的姚仵作之妻。
廚房另還有幫忙挑水、燒火的三名年輕女孩。一位叫丁翠翠,十四歲,為孔氏和丁大郎的小女兒。另一位叫王湘雲,是個孤兒,十三歲,自八歲起就在福田院住了,由孔氏照料。最後一位叫劉小月,十五歲,是尤氏跟亡夫所生之女,後帶著她嫁給了曲二郎。
崔桃:「既是一家子,用飯的時候,你們怎麼都沒跟他們一起?」
六個大男人吃那麼一桌子好菜好飯,都沒想過女人和孩子?
「他們男人吃得開心,我們就不好上桌了,再說廚房這邊還有做好的飯沒人吃呢。」沈氏解釋道。
崔桃又細問了下三家的具體情況,孔氏和丁大郎還有兩個兒子,倆孩子都正在學做木匠活兒,所以晌午並沒有歸家。
尤氏和曲二郎是在福田院相識,才成婚不足兩月,故倆人尚且還沒有子嗣。
沈氏和姚仵作本有兩個兒子,但一年前倆孩子因在河邊戲水,皆失足溺水身亡了。
「我聽說姚仵作原本是大夫,後來日子不大好了,才來安平尋活計,你們原本住在哪兒?」崔桃問。
「原是束鹿人,日子暫且過得去。他便想做點倒賣糧食的營生,多賺點錢可以供倆孩子讀書,結果正逢雨天,糧都發霉了,不僅沒賺,家也賠進去了。倆兒子接著又出了意外。有個算命的說束鹿那地方的風水跟我們夫妻八字相衝,呆不得了,我們就來了安平,求平平安安。」沈氏解釋道。
崔桃又問沈氏和姚仵作是束鹿城內人,還是在城外村子裡住。
「城內的,祖輩也是如此。他做大夫的,自然是要留在縣城才有營生。不過從他倆兒子出了意外之後,人家都嫌他晦氣,不找他看病了。來了安平後,他瞧病的能耐沒人清楚,便也沒人請他。他就跟老仵作拜師,學了驗屍的手藝後,就在安平縣衙做事了。」沈氏解釋道。
「怎生這麼巧,你們幾人都在廚房幫忙,夫君們都剛好都坐在一桌?」崔桃再問。
「我們本就是聊得來,才湊在一起。」孔氏跟崔桃解釋,尤氏以及沈氏和姚仵作夫妻,來福田院的時候,都是她熱心幫忙張羅安排。府衙缺仵作的事兒,也是她得了消息,給姚仵作夫妻出的主意。
崔桃點點頭,有些明白了。因她們比較相熟,所以他們的男人們便也都比較熟,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坐在在一起。
崔桃再分別單獨問了孔氏、尤氏、沈氏三人,近來幾名死者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或跟什麼人有過什麼矛盾。她們都一致表示沒有。
崔桃又問了丁翠翠、王湘雲和劉小月,三孩子情緒狀態低落,都很怕生,在接受她問話的時候,眼睛都不敢抬。她們的答案也跟孔氏三人一樣,都表示沒有。
崔桃觀察到這三孩子的手都比較粗糙,可見是從小就干粗活的。劉小月的手腕上有淤青,看起來應該曾被人狠狠拉拽過手腕。
崔桃還發現劉小月的脖頸上有紅痕,雖然大部分被壓在了衣領下面,崔桃還是眼尖地看見了。
崔桃再度打量一番劉小月,年十五歲,長得比同齡人稍瘦小一些,但身材玲瓏,也頗有幾分姿色。尤氏帶著她再嫁給曲二郎,這種再婚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女關系,在分寸把握上可很重要。
劉小月身上的傷痕,讓崔桃不得不多想。
崔桃選了一間空房房間,她將劉小月單獨喚進屋裡來。
崔桃輕聲問劉小月她是否可以查看一下她的脖頸。
劉小月晃了晃頭,她當即就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領,抗拒崔桃的檢查。
「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你這樣做的確會增加你和母親的嫌疑。若我現在不能查看你的情況,回頭便會換府衙那些人來了。」崔桃聲音很溫柔,跟劉小月打商量。
劉小月這才松了手,允許崔桃檢查她。崔桃在劉小月身上找到了很多淤青和吻痕,細問之下,劉小月哭著承認確系為繼父曲二郎所為。
「何時開始的?」崔桃問。
「前天。」
劉小月告訴崔桃,前天安平城內有大戶人家擺宴,尤氏、孔氏和沈氏三人一起去那戶人家幫忙干活,賺鞋零散錢花。當晚曲二郎回來之後,便對她做了畜生之事,還威脅她不許告訴尤氏。
「你便真沒告訴?」崔桃問。
劉小月點了點頭。
「那你母親這兩日可察覺到你的異常?」崔桃再問。
劉小月怔了下,慌張地連連搖頭表示沒有。
崔桃自然是看出劉小月在撒謊,她欲再找尤氏問話。
劉小月忙道:「人是我殺的,毒菇是我下的!」
崔桃打量劉小月,問她下的是何種毒菇,什麼顏色,整個作案過程如何。
「就在路邊采的,好多都有毒,我聽人講過,就顏色灰灰的那種蘑菇就是了。我炒了炒,趁著他們吃飯的之前,就給混了進去。」
「既然是在路邊采的,想來路邊還會再有,你帶我去采些回來?他們吃飯狼吞虎咽,剖腹除開查看胃容物,應該能找到整塊的毒蘑,甄別出差別。」崔桃對劉小月道。
灰色跟棕褐色還是有差別的,但也難保就是灰色的蘑菇在烹飪之後變成了棕褐色。所以,出於嚴謹求證的態度,剖屍很有必要。
劉小月被崔桃那番剖屍的話嚇得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顯然她真的在撒謊,無法說清楚具體情況。
「你是如何知道他們死於毒菇的?」崔桃做出這樣判定的時候,只對崔茂等衙役透露過。
「邱大郎告訴我的。」劉小月老實道。
崔桃想起來,他是盤問過邱大郎桌上的芙蓉蘑菇顏色如何,然後告訴崔茂死者大概率死於毒菇,邱大郎肯定是在旁邊聽見了。
崔桃拉著劉小月坐下,跟她簡單講了自己的遭遇,自己入獄的故事,「你可知道當初差點死在鍘刀下的我,為何現在還能光鮮地坐在這裡,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你聊天?」
劉小月搖頭。
「相信只要堅持活下去,總會有希望。世人皆苦,唯有自渡。」崔桃問劉小月可明白這句話的道理。
「勸慰自己放下,別計較,忍過去,熬過去?」劉小月略茫然地望向崔桃,解釋道。
崔桃拿出三張交子在劉小月跟前,問她若得了這錢,打算怎麼花。
「帶著我母親離開福田院,買一處宅子安置下來,好好度日。」劉小月道。
「錢總有花完的時候,靠什麼度日?」崔桃再問。
劉小月思來想去,「再買些田來種?」
「那僅憑你和你母親倆女子能有多少力氣,種多少田?」
「那就需要男人幫忙了,只能嫁人了。」劉小月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提到男人她有些害怕,畢竟之前的遭遇給她極大的傷害。這才不過兩日,她難走出來。
「靠著男人,若不小心倒霉了,碰到了就如你母親遇到曲二郎那般品性不好的,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辦?一直忍到死麼?」
劉小月怔住。
「便是嫁人,也當攢足了嫁妝,底氣十足,便是離開了男人也能活得很好,便是遇到品行不好的,和離了也不怕。」
崔桃告訴劉小月,「這就是最簡單的自渡,你強,別人就弱了。」
「若種田不行,就想別的能賺錢的法子。若身上沒有能賺錢的能耐,便學一個。不管是織布繡花,還是種花柳編,腌菜醬菜,總之別安於現狀,坐吃山空,或僅想著靠男人。」
劉小月本以為崔桃只是會說些不痛不癢地安慰同情她的話罷了,卻沒想到她直接給她指明了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繼父對她的侵犯,讓她受到極大的傷害,劉小月真覺得自己以後的日子沒盼頭了,怕將來家人也會被夫家嫌棄,但她又怕自己這樣死了,讓母親無依無靠難過。
在聽了崔桃的話之後,她終於明白自己怕這怕那,是因為底氣不夠。所謂的自渡,卻並非是自我安慰,而是要踏踏實實地自己走一條讓自己挺直腰板的路。
崔桃其實沒指望這孩子能都明白她的話,但當她看到劉小月的目光逐漸堅定清明的時候,她頗感欣慰。
「好孩子,至少你比很多同齡人聰明,有著玲瓏心。可不是誰聽了這番話,都能有所悟的。」崔桃讓劉小月把錢收好。
「這不能要,我怎麼能——」
「借你的,等你將來有能耐再還。」崔桃道。
劉小月忙哭著跪地,跟崔桃謝恩。
「但你要答應我,這案子若真查出跟你母親有關,你也要答應我,會好生活下去,不辜負你母親對你的期望。」
劉小月一聽這話痛哭起來,最終點了點頭。
崔桃接著按照問話的規矩,審問尤氏。
尤氏大哭,「我說她這兩日怎麼不對,我問她,她也不說!那畜生,我弄死他!」
尤氏喊完之後,才意識到曲二郎如今已經死了,她便恨恨地咒罵他下十八層地獄。
崔桃再命人盤問一遍福田院其他的人,目前而言,沒有人目擊尤氏曾在午飯的時候離開廚房,跑去給姚仵作那桌菜添毒菇。
崔桃又得知尤氏這人,平常在廚房連雞都殺不得。若因憎恨殺曲二郎一人還有可能,連帶著其他四條人命都給弄死了,未免有些太瘋狂,這點上也說不太通。另外崔桃也沒有在廚房發現毒菇的蹤跡,當然也不排除被『毀屍滅跡』了,尤氏和廚房這邊的嫌疑仍然存在。
……
韓琦等著崔桃調查完之後,跟她一起回府。
「這案子有很多『巧』的地方,剛好三家人湊一起,女人們在廚房,男人們在吃飯。並且男人們都無一例外地沒人心疼女人孩子,都只顧著自己吃好菜。
尤氏的殺人動機就不必說了。沈氏也有動機,姚仵作做生意失敗,倆孩子接著雙雙溺水而亡,生活痛苦而顛簸,他們夫妻甚至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到了安平。這日子太難,便容易積怨深,會逼瘋一個人。」
韓琦點點頭應和。
「孔氏其實也有動機,他們一家在福田院時間最久,八年了,很可能因為她家男人沒能耐,才會這麼久了都沒能成功搬離福田院。男人若不知道疼人,好吃好喝都不知道惦念著自己妻女一口。」
崔桃覺得,這孔氏的丈夫丁大郎說不定有不良嗜好。她正打算打發人去查,就聽韓琦回答了。
「好酒,貪賭。」
崔桃審問尤氏等人的時候,韓琦一一翻看過目擊者的證供。有的證詞裡側面透露了些情況,比如『昨兒還和丁大郎喝酒』、『真想不到就這麼死了,他前日賭錢還輸給我十文錢沒還呢』……
「咦?六郎厲害!」崔桃禁不住誇道。
「在你面前,我無大用。」
韓琦言外之意,一切都是崔桃在出力,他沒幫什麼忙。
「話可不能這麼說,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當初若是換一位昏聵的推官來審我這案子,我說不定早就化成一具白骨了。若換做別的沒有慧眼的推官,瞧不上我一個坐牢的女囚能干事兒,不給我查案的機會,那我也沒機會立功,走出開封府大牢,更加沒機會查清楚三年前的真相,一解這些年我所蒙受的冤屈。」
崔桃說完這些,特意踮腳湊到韓琦耳邊糾正道:「六郎可有用啦!最厲害!」
韓琦嘴角笑意,便久久都止不住了。
他之幸,遇了珍寶。
隨後,韓琦收到張昌送來的汴京那邊送來的加急信,便先行回崔府去回信處置公務。
崔桃則一個人回了衙門。
著一襲白衣的莫追雨早已等候多時,他見崔桃回來了,不禁冷笑道:「白白花了三十桌錢,還進了衙門,今兒是我倒霉了。」
「是你倒霉,這件事教育你,出門在外莫多言,更不要亂招惹陌生人,否則很容易惹得一身騷。」崔桃告訴莫追雨可以回去了,他的嫌疑排除了。
「喲,你當我什麼人了,隨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莫追雨一臉不爽,大有要算賬不離開的意思。
「當你是案件相關的證人啊,不然呢,你以為我以為你是什麼?狗麼?」崔桃驚訝地眨一眨眼,氣死人不償命地問。
崔桃發展這個叫莫追雨的少年,還真是除了一身的干淨,別無長處。
「你——」
「莫不是你真在自己心裡想自己是狗?所謂被我拆穿了,才會急了急了急了………」崔桃嘴快地反問。
莫追雨氣得瞪了崔桃兩眼,轉身拂袖而去。
崔桃撇了撇嘴,忍不住笑了兩聲。還是太年輕了,裝逼裝得不夠老練,一擊即破。
莫追雨回家就衝進莫追風的房間,渾身戾氣地跟莫追風叫囂:「大哥,我要殺了崔七娘!」
「不行。」莫追風斯文地回答道,眼睛都沒轉動一下,依舊專注欣賞桌上的字畫。
「那我割了她的舌頭,留她的命,卻叫她干活著卻說不出話來。」莫追雨想想便覺得爽,嘴角蕩漾氣笑容來。
「本來可行,但現在不行了。」
「為何?」莫追雨臉色立刻垮下來,不解地問。
「少主剛誇過她聲音好聽。」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3
第71章
莫追雨詫異問:「少主竟已經見過她了?」
「碰巧。」
莫追風讓莫追雨別多管閑事,專注處理地臧閣的後續事宜。
「若有差池,少主追責下來,我也保不了你。蘇玉婉的下場,你也看到了。」
「沒看著!偏我那天有事,錯過了朝露曇花之美。」莫追雨遺憾不已,便跟莫追風擺了擺手,這便告辭去了。
春麗隨後被帶進屋內。
「給先生見禮!」春麗恭敬地給莫追風行禮之後,便對莫追風解釋道,「我這次來是奉韓諫議之命,將韓二郎帶回汴京。」
「閣主死了,嬌姑也死了。」
清福寺的事情並未外傳,春麗剛來安平,更不曉得這邊的情況。
「什麼!」春麗驚得晃動身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眼淚很快就流了下來,哭得不能自已。
莫追風見春麗這般,倒不禁佩服起崔桃來,能逃得過嬌姑和蘇玉婉控制的女子可不多,如今她還算是反殺回來了,倒是稀罕。
春麗情緒稍緩和了片刻之後,便語調帶著恨意地問莫追風,是誰殺了蘇玉婉。
「韓二郎。」
「怎麼會是她……」春麗吃驚不已,面色猶疑。
莫追風依舊貌狀斯文,一雙眼乍然卻充滿殺氣,「可還想為你效忠的閣主報仇?」
春麗低下頭:「我——」
「當然這韓二郎也是為了護著別人,才不得不將刀插向自己的親生母親。民間有句話說的好『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你敬慕的韓二郎,還沒娶媳婦就先忘了娘了。」莫追風唏噓嘆道。
春柳恨恨咬牙:「原來都是崔七娘的挑唆!」
「聽說嬌姑也是因她的審問,才被迫自盡而亡。」莫追風又嘆了口氣,「朝廷定然不會放過地臧閣,你們散了吧,此後你好生料理好你自己的日子便罷。」
「先生打算讓我就這麼輕易地放棄地臧閣?那可是蘇閣主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地方!當年她仗義疏財,救了我們這些陷於苦難中的女子,便是希望大家擰成一股繩,為了有朝一日,這天下出身卑賤的女子,不再任人揉捏,不再孤零柔弱地受辱。
如今她一走,便因怕朝廷的剿滅,成了驚弓之鳥四處散了,那我們算什麼狼心狗肺的東西了!我不管別人如何,但定然不能愧對九泉之下的閣主。」
春麗作誓,她要殺了崔桃給蘇閣主報仇。
「蠢,至今還看不透?你殺了一個崔七娘,還有八娘、九娘、十郎、二十郎等著你們,你們真正的敵人是有心想剿滅地臧閣的朝廷。若沒朝廷授意,沒有開封府的全力協助,憑她崔七娘一人,能端了你們地臧閣的老巢?能殺得了蘇閣主?」
莫追風反問春麗,她的忠心到底有幾分,若只是嘴上說說,大可不必再言。若真誠心效忠,便是為此飛蛾撲火,也會心甘情願。
「我自是誠心效忠,甘願舍命。」春麗語氣堅決道。
「極好。」
……
死留全屍是傳統風俗習慣,受害人家屬正處在巨大的悲傷之中,若提出要求剖屍,大多都會難以接受。
不過到曲二郎這裡就變得非常容易了,尤氏作為曲二郎的妻子,一聽崔桃提議剖屍,話都不帶多問一句,咬牙憎恨地告知讓崔桃隨便折騰,便是把那只畜生剁成肉泥喂了狗,她也不帶哼一聲不願的。
終於可以剖屍了。
崔桃為此特意准備了一雙羊腸手套。
解剖的結果跟她的猜測差不大,死者確系因食用毒菇引發急性肝腎功能衰竭而死亡。崔桃在胃內容物中找到了的殘存的毒菇塊,確系為棕褐色。
王四娘比較懂蘑菇,她瞧了兩眼這蘑菇碎塊後,便帶著萍兒去附近山裡找找瞧,花了半天的時間,最終采得了兩種可能的毒菇。在切塊烹飪對比之後,就確認應為其中的一種。這蘑菇的傘蓋為棕褐色,若鱗片分布。崔桃覺得有點像是極毒菇種之一的肉褐鱗環柄菇,但有些微差異,這蘑菇傘蓋的顏色更深,不過應該屬於同一類,致死原理應該也都差不多。
王四娘不知道這蘑菇叫什麼,本地人也不會閑來無事特意去給每一種毒蘑菇起名。
「這種的就是看到了直接說有毒,略過不采就是了。」王四娘道。
「嗯,甄別蘑菇是否有毒,一般都是靠經驗傳承。」
沈氏和姚仵作一直生活在城內,且剛來安平沒多久,倆人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了解毒菇的可能性不高。但也不排除偶然得知,便順手而為了。
「不過這案子有個非常重要的點,為何會選在昨天那麼多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下手,而且一下子毒死了五個人?凶手應該是很急切地想殺人,才敢冒著那麼大的暴露風險。再有,這到底是針對一個人的行凶,想多殺幾個人故意掩蓋自己的嫌疑,還是本來就是針對幾個人的行凶?」
崔桃撓撓頭,道出自己疑惑之後,就眼巴巴看向韓琦。
韓琦將自己的心看完之後,又拿起桌上一封沒有拆封的信。
「問我意見?」
「對啊。」崔桃想起自己還有半包鹽李沒吃完,順手拿出來,拿起一顆在往嘴裡送的時候,崔桃發現韓琦一直在看自己。
崔桃眼睛動了動,笑著馬上湊到桌案前,給韓琦喂了一顆。
「怎麼樣?可以說了麼?」
「查案便是不能忽略所有可能性。」韓琦道。
崔桃怔了下,掐腰看著韓琦:「好啊,騙我鹽李吃!」
「所有人都有動機,毒菇為本地常見,誰都有可能聽說後去采來用之殺人。」
「嗯,說了等於沒說。」崔桃轉身撈起那包鹽李,一顆接著一顆往嘴裡送,做口型告訴韓琦『不給你了』。
韓琦輕笑一聲,他自是不在乎那口吃的,他在乎喂的人是誰。
「事分輕重緩急,排查嫌疑則可先簡後難。」韓琦提議崔桃可以先排除同時只對數人行凶的情況,這一點相對前者來說比較好查。畢竟能同時討厭這麼多死者,並存在動機,想讓他們都去死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崔桃點點頭,在韓琦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把最後一顆鹽李干脆地送進了自己嘴裡吃了。
「晚了,說不給就不給。」崔桃得意地揚起眉毛。
韓琦不禁笑了一聲,然後目光有些悵然,對崔桃道:「包府尹欲回鄉侍奉雙親。」
崔桃愣了下,「他父母身體情況不好了?」
韓琦點頭應承,「上面催促我們盡快剿滅地臧閣,最晚明天中午我們便該啟程回開封府。」
「那這案子還沒頭緒呢。」崔桃哀嚎一聲,立刻行動起來,「我這就去查!」
話音落下之時,人已經躥到門外了。
韓琦禁不住又笑了一下,轉頭見韓綜來了,便請他落座用茶。
「母親派人來接我回去,我打算即刻啟程。」韓綜情緒不高,一臉嚴肅狀,垂著眼眸說話,也沒有看向韓琦。
「她剛離開。」
「我便是特意來找你道別的,她那裡你替我說一聲。」韓綜說完便起身對韓琦做了道別禮,立刻走了,像是躲什麼瘟神一般。
韓琦也沒多計較,他轉身的工夫,聽到腳步聲,便回頭看向去而復返的韓綜。
「你們沒定親吧?」韓綜問。
「沒有。」
「那這次我不會因你厲害,便不敢比試,先放棄。」韓綜臉色更加嚴肅,目光甚至有幾分陰沉,「這世上能讓我牽腸掛肚的人沒幾個,她是我最在乎的那個,所以我不會輕易放棄。」
韓琦一直不解韓綜當初為何要模仿他,在自己的食指上刺青一顆假痣。如今聽韓綜之言,他略有所悟了。
原來是,東施效顰。
「她說過,便是失憶了,在見到我時也能感覺到心裡難受。等有朝一日她恢復記憶了,情形必不會如今天這般。」
韓綜說完這些話後,便立刻拂袖而去。他不需要韓琦回應他什麼,他只需要堅定自己心中所想即可。
韓琦漸勾起嘴角,卻也沒再去看韓綜一眼。
……
時間有限,崔桃只能趁著明日出發之前,盡力把案子多查出一些線索,實在查不明白,後續的事宜只能讓崔茂自己來了。
崔茂將衙門的點卯冊子遞給崔桃,跟崔桃道:「姚仵作近半月該當值十三天,卻請假了六日,不是他生病,便是其妻生病。我覺得這裡有點異常,倒不知算不算是線索?」
崔桃拿來細瞧,確實如崔茂所言,這請假理由不是姚仵作頭疼腦熱鬧肚子,便就是他妻子頭疼腦熱鬧肚子。這總生病可不算小事兒了,加上人是中毒而死的,身體方面的問題肯定更加引人注意。可是之前她在問詢沈氏等人近來他們的夫君都有何異常的時候,卻沒聽沈氏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重要線索,爹爹洞察細致!」崔桃隨口贊一句崔茂,便拿著點卯冊子匆匆去了。
崔茂呆愣在原地半晌,有些激動地摸了摸自己發酸的鼻子。這麼久以來,他終於從他的女兒口中聽到了一聲對他的贊美之言了,她誇人的聲音還怪好聽的。令他現在都還渾身發熱,激情澎湃,干勁兒更足了。
崔桃問過沈氏,也向孔氏等人求證。
姚仵作近半月身體情況確實良好,並且每日都按時出門說要去當值。沈氏一直以為他每天出門都是去衙門做事,根本不知道他請假的事兒。
崔桃由此聯想到其余四名死者,分別到丁大郎、李三郎、曲二郎和齊五郎做工的地方詢問,可巧了,五人雖然請假的理由各有不同,但請假的時間一致。崔桃還順便查了跟他們同桌但唯一活命下來的邱大郎,他也同樣在這六天請假了。
案情有眉目了。
這六人在同樣的時間請假,到底做什麼去了?
崔桃讓衙役朝這方面細查。
她則回福田院,在妻子們身上問詢線索。
最親密不過枕邊人,而且女人心細,多數都比較容易感知到自己丈夫身上的變化。
「煩勞諸位細致想一想,這事關揪到真正的凶手,也可洗脫諸位的嫌疑。」
崔桃坦白告知孔氏、尤氏等人,現在她們身上的嫌疑都很大。因為剛巧是中午,剛巧是她們丈夫那桌的蘑菇出了問題,剛巧她們又都在廚房管做菜,與各自的丈夫還都有矛盾。
崔桃拿出毒蘑菇來,給她們幾個人瞧,問她們有誰認識。
「這蘑菇我認得,那會兒我初來福田院在廚房幫忙的時候,主管做飯的陶大娘是本地人。她帶我去山上采蘑菇的時候,告訴過我這蘑菇有毒。後來我們一家子人上山采蘑時,我特意跟所有人囑咐過,這蘑菇有毒,吃不得。」孔氏道。
沈氏忽然想起什麼,對崔桃道:「好像有幾天,就是崔娘子說他『假做工真請假』那幾天,他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特別髒,塵土多,還粘過一個蒼耳,衣服都刮破了。我還笑話他哪像是去衙門驗屍,更像是上山掘屍去了。」
孔氏:「這樣說來,我家的也是,他是在米鋪做活兒,身上本就容易髒,這倒看不出什麼。不過有次他回來,采了不少野果給孩子們吃,都熟透了,酸酸甜甜的味兒還不錯。他說是去城外搬糧回來的路上,遇見就采了。」
但其實丁大郎采野果那天,跟米鋪請假了,所以並不是什麼在運糧的途中路遇野果。
「各村子通往安平城的路,都是時常來往走人的,並不偏僻。如果路邊真有什麼好吃的野果,早就在沒怎麼熟的時候,就被路人提前打下來采干淨了,哪裡會等到熟透了讓他采?別說路邊了,便是山上的到時節了,但凡出野菜、蘑菇的地方,都會被附近的百姓及時采光了。」
自小就居住在本地的衙役告訴崔桃,安平附近的山並不算多,所以到時節出產點什麼東西,大多都會在第一時間被采摘干淨。
經孔氏、沈氏講過之後,崔桃回想起她查五名死者衣著的時候,並沒有在死者身上發現特別的線索,並沒有灰塵,更不要說發現什麼蒼耳、刮痕之類的情況了。
不過案發當日,正逢他們五人都在正常做活,都沒有『請假』。
「可也巧,昨兒早上新換了一身干淨的衣裳穿,鞋也是。前一天晚上他還難得干淨一回,好生洗了洗。往日他干活累了的時候,就帶著酸臭味兒上床。哎呦那味兒,可真叫人受不了,非得我踹他下去才曉得洗。」孔氏道。
「我家的也是,換了身干淨的。」沈氏道。
尤氏想到曲二郎,便禁不住咬牙萬般嫌憎道:「他好像也是!」
李三郎和齊五郎都是自己住,沒家人在。不過這也有優點,有妻子的,他們脫下的衣裳都被妻子給及時清洗了。李三郎和齊五郎換下來的衣裳則還丟在屋裡頭。
二人的衣服和鞋子都灰土大,褲腿上沾了些『鬼針』還沒拔干淨。鬼針是鬼針草的種子,人在山上走的時候,經常會在不知不覺中粘上一些在衣物上,看起來就像是一根根立起來的扁針插在上頭,因而得名叫鬼針。其粘衣服的本質跟蒼耳類似,只是形狀不同罷了。
六個人經常請假,跑去長著蒼耳、鬼針以及有野果的地方,不知道做什麼。不過五名被害者都在被害的當天早上,好似約好了一樣,換了身干淨的衣裳。
一兩個人這樣做,或許是偶然,五個人同時這樣做,似乎是想都要在衣著上體面一些,一起做什麼事兒或見什麼人去?
崔桃憑記憶回想,昨日邱大郎的衣著也是干淨整潔的,他應該也跟這五人一起。
現在基本上可以把邱大郎列為第一嫌疑人了。
崔茂本打算按照衙門查案慣例,直接拿人之後,先搜查一番,再拷問一番得證供,卻被崔桃制止了。
「若真為罪犯,受刑是他活該。但倘若真存在巧合無辜的情況,豈非成了嚴刑逼供?爹爹當做清官為百姓謀福,可不是做蠢官草菅人命。」
這要是換做以前,聽崔桃這樣跟自己講話,崔茂可能立刻就跳腳了。現在他就是乖乖地點頭應和,馬上依照崔桃的提議,派人暗中監視邱大郎。
「若凶手真是他,他既然已經迫不及待殺了五人,要不了多久肯定會有所行動。我猜免不了是為了一個『財』字。」崔桃另外告訴崔茂,最好查一下安平附近可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墳墓被盜,特別是近來新下葬,且葬在荒山野地的。
崔茂愣了愣,「你是懷疑他們在盜墓?」
「不然附近的山裡頭還能有什麼寶貝?不是墓,就是礦了。若一個人為財殺死另外五個,必然是這財已經到手了,不需要另外五人再繼續出力。
若是礦的話,僅憑他們幾個的能耐,如何會在短短六天時間內采礦提煉成功?便是官府采礦,都沒有這麼快的。」
崔茂贊同地點點頭,很佩服女兒的思慮。
「昨天五名被害人外加邱大郎同時換了干淨的衣裳,爹爹覺得是為何?」
「莫非是有什麼東西挖到手了,他們打算出手?去見什麼人?」崔茂揣測問。
崔桃:「他們既然沒有在白天請假,想來在晚上約了人。不過五人身亡,我們令福田院所有的人禁止外出,邱大郎肯定也見不著那個人。至於他們挖到的寶貝,說不准在哪兒,如果不在福田院,貿然搜查就會打草驚蛇,想再抓邱大郎現行就難了。」
崔茂點點頭,與其冒險去做可能撲空的事兒,倒不如靜心等候,一擊即中,直接抓個現行。如此便是證據確鑿,憑他怎麼翻供不認罪都不可能了。
崔茂不禁佩服起崔桃斷案的想法,非常清晰透徹。也算是親身體驗了一把,為何他的女兒會被那麼多人看重。倒是他這個迂腐之人,在別人高看的自己女兒的時候,卻一再貶低看輕自己的骨肉。
崔茂哽噎了下,看著崔桃,支支吾吾。
「爹爹若想道歉的話,還是免了。」崔桃淡然而冷靜地看著崔茂,「我這人不大愛去聽人說了什麼,我更愛看做了什麼。其實在什麼都沒做到之前,爹爹還不配道歉的。道歉有用的話,還要律法作甚?」
崔桃自然不會因為崔茂的一時的醒悟、一時的改變就會去心軟感動,怕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多少渣男在前一刻還愛得死去活來發誓『你是我的唯一』,轉頭就嫖娼出軌一條龍服務。
崔桃對崔茂利落地揮了揮手告辭,便從衙門返回崔家。
剛說了道歉沒用,這便又來了一位跟她道歉的人。
崔六娘崔橋捧著一個頗有厚度的冊子,正站在崔桃房前等候。她身後帶著六名丫鬟,都老實地低頭立在她身後,乍看還有幾分排場。
一瞧崔桃來了,崔六娘馬上迎過來,訕訕地舉起雙手呈上冊子,跟崔桃鄭重道歉。
「七姐經歷了那麼多慘事,我卻絲毫沒有同情仁善之心,拿著七姐當年『離家出走』的事兒做話柄,使勁兒嘲笑七姐。便是七姐後來得了太後和官家的褒獎,我卻還是因嫉妒,說話陰陽怪氣,還想拉著大家一起鄙夷嘲笑七姐。」
崔橋隨即表示她寫了懺悔書,還謄抄了五十遍,讓自己長記性。
崔桃恍然這才明白為何她的悔過書會這麼厚。
「沒事,你回吧。」崔桃道。
崔橋訝異地看一眼崔桃,忙問:「七姐是不打算原諒我了麼?我給七姐跪下道歉!」
「看來你聽不懂人話,我讓你回去。」崔桃再度說到。
「我——」
崔桃回屋,崔橋卻跟著進來了。
王四娘和萍兒正備了一桌小吃,等著崔桃回來品嘗。二人見狀,打算先把吃食撤下,崔桃當然不允許。
桌上有本地特產的白山藥做成了炸山藥丸子和山藥棗泥糕,還有芝麻煎堆,冰糖銀耳安平梨。
崔桃正覺得有點熱和口渴,就先嘗了這冰鎮過的冰糖銀耳安平梨。裡頭用到的是安平本地特產的一種黃皮梨,果肉潔白,質地細膩,因松脆多汁,所以熬出來的梨汁風味更濃郁。軟糯的銀耳就浸泡在這梨汁其中,冰冰涼涼的,入口的時候堪稱爽絕。
崔桃吃得停不下來,到第四口的時候,才想起來崔橋還沒走,還拘謹地坐在她的對面,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
「你除了時不時地在人耳邊說兩句搔癢招煩的話外,也沒干什麼壞事,所以入不了我的眼,真不必特意跑我這裡來,這般鄭重其事地道歉。」
崔桃說了第三遍趕人的話粥,依舊頗有胃口地將碗底的銀耳梨子都吃干淨。
崔橋的眼淚頓時就出來了,她低著頭捏緊手裡的冊子,便起身再度跟崔桃道歉,感慨是自己打擾到她了,是她不對。
崔桃發現崔橋賠罪之後,還是站在那裡不走,悶悶低著頭。既然已經意識到『打擾到她』了,為何還不走?
「我想好生給七姐賠罪,像九姐跟七姐那樣,也和七姐交好。」崔橋解釋道。
崔桃:「我跟九姐關系並不好。」
崔橋:「那我們呢,我和七姐同是三房的姊妹——」
「你先前不是剛懺悔了自己詆毀過我麼?我豈可能跟變臉比變天還快的人,瞬間變成好姊妹?我不信這個道理你不明白,你特意來強求此事,目的為何?
我明日便回開封府了,一留不在家中跟你搶衣服首飾;二不會跟你搶祖母的寵愛;三嫡庶有別,怕是夫婿也搶不到一起去。真不必跑我這來拿一本懺悔書,哭哭啼啼做給人看。祖母留你在身邊,是瞧著你順眼,得她歡心,可不是瞧上你『作』了。」
「我沒這個意思,七姐誤會了。」崔橋慌忙搖頭道,哭得稀裡嘩啦。
「她老人家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女人沒見過,你當你這點小招數她看不透?平常是小事不值一提罷了,只當你是個孩子,沒所謂。但你真要是做了什麼值當她老人家特意提的事兒,你的寵愛也就到頭了。」
崔橋聽完崔桃這番話後,眼淚落得更凶,轉身就告辭。
王四娘和萍兒立刻就攔住了崔橋的去路。
崔橋愣住,淚眼婆娑地回頭看向崔桃。
崔桃咬了一口香脆的芝麻煎堆,嘴角還掛著芝麻,便用修長的手指沾一下,送進嘴裡,「你最好想清楚你該以怎樣姿儀出去,不然今兒這事兒可就不是你運氣好,我不想跟你計較了。」
崔桃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橋這樣哭哭啼啼跑出去惹人誤會,那她一定會跟她計較,把這件事理論清了。那到時候,就要看崔老太太會選擇誰了。再傻的人也知道如今這境況,崔老太太會怎麼選。
「七姐對不起,我是真來真心道歉的,見你誤會了,我一時難過激動就——」
崔橋忙擦拭臉上的淚水,對崔桃再度行禮道歉。然後平復自己的情緒後,她再三跟崔桃道歉,捧著她自己寫的那本懺悔書,徐徐邁步,表情悲涼地離開了房間。
王四娘和萍兒就跟著她,眼看著她安安靜靜地走回自己的院兒了,才折返。
「呸!不識抬舉!生怕別人看不出她不是小妾生的!」
「跟誰生的沒干系,妾合法,其所生子女亦無辜,沒必要論出身去瞧不起人。」
「她或許真是誠心道歉呢?」萍兒有幾分猶疑,「我想不明白她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如果無所圖的話,她可能性子就那樣,真想道歉?」
「我怎麼聽著像是你覺得崔六娘跟你是同類人,所以要為她說話求情?」王四娘一語道破,令萍兒尷尬地支支吾吾起來。
「不是同類。」崔桃道。
王四娘和萍兒都驚訝地看向崔桃,求解說。
「她是真算計,有所圖。」
之前聽崔枝形容過崔橋的性子,她這種人慕強欺弱,略勢力,野心足。所以她這次有『排面』地道歉,大概是想借著討好她的機會,不僅從她這討便宜,還想在崔老太太跟前長臉,惹老太太心疼她懂事。估計是希望能得到老太太更多偏愛,回頭在她婚事上可以上心,在她嫁妝上可以多給,不過最終所求也不過是眼跟前那一畝三分地的臉面。
格局只在後宅,場子太小,崔桃都懶得跟她計較。
這種人以後只要知道教訓,不礙她眼,崔桃不會去管她如何。
「明日便啟程回開封府,你們准備一下。」
王四娘立刻拍手叫好,還是汴京夠大夠熱鬧!
萍兒也高興,至於她的父親衛無源,因為病情好很多,死不了了,萍兒也懶得再見他。
次日天剛剛亮。
監視邱大郎的衙役們終於發現邱大郎有動作。
這一大早天沒亮的時候,邱大郎就早起,趕著出城了。他在城外三裡遠一棵深溝裡的梧桐樹下,挖出一包東西來,便要直接跑了,被衙役們緝拿歸案。
那包東西打開之後,發現有幾件銀首飾,還有珍珠、玉木梳以及死人口中的蟬形琀等等。
起初邱大郎還不認罪,結果這盜墓的消息一傳出去,莫追雨穿著一襲白衣就來了。他氣憤地告知崔茂,他父母的墓被盜了。
「一月前,因河水突然改道,原來的墓風水遭了破壞,我和大哥便張羅遷了新墓。那會兒人手不夠,從福田院雇佣了幾個人,卻沒想到,他們就此惦記上了!」
隨後,邱大郎終於認罪了。
確系是他跟李三郎、丁大郎受雇於莫家遷墓地,便起了賊心。本來商量好三人一起干,誰知丁大郎不守信用,又叫來了曲二郎和姚仵作,說要有福同享。這二人來了之後,他們五人竟抱作一團,根本不顧及他的感受。
他們盜墓挖文的時候,見到荒野裡長的蘑菇,他就聽丁大郎順口說了那蘑菇有毒。後來他們終於成功挖進了墓,把墓裡陪葬的寶貝帶走了,就商量著埋在一個地方,然後由丁大郎聯系相熟的人賣了這些東西,得來的錢財大家平分。不過這價錢可能比市價低一些,因為畢竟是死人東西,而且安平城內莫追雨的珠寶生意做得很大,沒人敢得罪。所以找來這個人可靠,卻也要他冒險背著莫追雨處置這些寶貝,所以價格才會低。
邱大郎持不同意見,覺得可以把東西拿到外地賣個更好價錢。可丁大郎等人覺得這樣太冒險,容易暴露,而且他們不想離開安平。邱大郎以寡敵多,自然是講不過。
盜墓之事太過冒險,丁大郎等人都怕自家女人知道了,嘴巴會守不住秘密,所以讓大家誰都沒有亂說。邱大郎見丁大郎等五人不顧自己的意見,氣憤之余,就起了殺心。琢磨著反正知情人只有他們幾個,倒不如讓他們都死了,不僅能賣上好價錢,自己還能全得了寶貝。
邱大郎便在午飯前弄了一盤炒毒蘑,本想趁著六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以孔氏的名義端上來讓大家用。不想臨時出了芙蓉閣送菜的情況,倒是場面更亂,更適合他下手,而且因為飯菜都好吃的緣故,搶得一口不剩,反而給他提供了便利。
案子就此結了。
崔桃見到莫追雨,不禁問他:「可還覺得你三十桌錢白花了?」
恰好因此,查出了他父母墓被盜的事兒,倒是該道謝才對了。
莫追雨瞪一眼崔桃,不情願地對崔桃拱手:「多謝了。」
隨即,他就冷哼一聲,白衣飄飄一臉不爽地告辭了。
……
安平,極樂觀。
一道士身姿長立,手持拂塵,行走時步伐徐徐,頭一直保持著輕度地微微上揚的角度。乍看道骨仙風,頗為孤傲,又端方自持。
常有路過的小道士見其背影,會誤以為他是極樂觀的住持,顛顛跑去問安的時候,但從正面看清楚這年輕道士的臉之後,都不禁露出一臉無奈來,趕緊散了。
這時,有一小道士顛顛地跑到他跟前,雙手奉上一封信。
「哪兒來的呀?」語調悠悠,說話口氣也與極樂觀的住持一個腔調。
「韓推官轉交而來的信。」小道士道。
「嗯,打開來給本道讀一讀。」依舊是語調悠長,依舊是極樂觀住持的口氣。
小道士無奈地看一眼他,只得把信打開,睜大眼睛認真地瞪著信紙上的字,「雙福道長可繞了我吧,我不識字!」
「沒用!」雙福道長奪走小道士手裡的信,大略掃了眼信上的內容之後,便罵小道士道,「我整天供你們吃供你們穿,便叫你們好生識字誦經,這都做不成,叫我養你們這些混賬小徒作甚!痛快地都滾了吧!」
小道士噗嗤笑起來,忙拱表示佩服:「雙福道長學得可真像住持。」
「好生學著,變聰明些吧!」雙福道長拿著信封,朝小道士頭頂打了兩下。
小道士捂著頭道:「更像了!」
他見雙福道長還要再動手,他趕緊一溜煙跑了。
至晌午,崔桃和韓琦等人便要動身回開封府了。
崔桃已經便跟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道別,還帶上一車家裡給她備的美味好物。因現在崔家上下都知道她嗜好美食這件事,所以都迎合了崔桃的喜好,各自出了各房覺得好吃的東西給崔桃備上。
如今光裝好車,聞著味兒,崔桃便有幾分饞了。
「咱們先行,馬車後行。」韓琦騎上馬後,對崔桃道。
崔桃料到開封那邊應該有急事需要他們回去處置了她,馬上點頭應承。但當她隨著韓琦出了安平城之後,卻見韓琦等在城門口,說要還等個人來。
「等誰啊?」崔桃不禁好奇問。
韓琦正要回答,崔桃的身後就忽然傳來一記清朗的男聲。
「該是在等本道。」
崔桃循聲瞧去,便見一年輕的道士手持著拂塵,面帶微笑地仰頭看著馬上的她和韓琦。
崔桃驚訝地打量他兩眼,自然是對他很有印像,「雙福道長?」
「你認識雙福道長?」崔桃轉為扭頭看向韓琦,向他求證。
韓琦解釋道:「受官家所托,要將他帶回京城去。」
「那他是——」崔桃低聲問。
韓琦搖頭,表示官家並未交代雙福道長還有什麼別的身份,給他的信裡只是提及要他轉交信件,請極樂觀的雙福道長回汴京。
人物過於神秘。
崔桃本著好奇心使然,再度打量這位雙福道長一番。與上次她在極樂觀見到的時候相比,模樣還是之前的模樣,但他今天的氣質好像跟那日差了很多。那會兒他翹著二郎腿,在桌案後打著算卦旗號,更像是道士裡的『流氓』,痞氣十足,不在乎形像的那種高人。現在的他,人看起來就是一位正常的道士。
「貧道沒馬。」雙福道長不疾不徐地表述道。
韓琦便讓李才將他的馬讓出來,令李才坐著後頭的馬車回開封府。
雙福道長騎上馬後,便將拂塵別在腰後,對韓琦點了下頭,示意可以走了。
崔桃第三度細致打量一番他,雙手修長,非常漂亮細嫩,一瞧就不是干過粗活的人,這雙手彰顯著他是個養尊處優之人。之前在道觀的時候,他聲稱他覽閱天下道籍的數量至少能排名前十,崔桃當時還以為他有吹牛的成份,因為畢竟有很多藏書孤本都歸朝廷看管。可如今看來,倒未必是人家吹牛了。一個能跟皇帝有來往,讓皇帝親自張嘴請他回去的人,自然是有覽遍天下道籍的能耐。
丹鳳眼,略有些狹長,眉目清雋。氣質這塊,對於二度見到雙福道長的崔桃來說,則略有點復雜了,甚至可以說一言難盡,不能僅憑一眼隨意斷定。不過細觀察他的鼻子和唇,倒是有幾分與趙禎相像。
崔桃因而心中大概有數了,搞不好是皇親,也大概只有是皇親,才能讓趙禎這樣低調開口請人回去了。
不過這人除了那一雙手,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倒是看不出有一點跟貴族相關的痕跡。一身半舊的粗布道袍,同樣半舊的粗布鞋,發髻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著,連他所執的拂塵也只是一般成色。
「這位娘子若再看貧道,可是要收錢了。」雙福道長在崔桃打量她第三眼的時候,淡淡出言道。他的話似半開玩笑,卻略帶一點警告的意味,加之他表情有幾分嚴肅,這警告意味其實就更加明顯了。
「行啊,要多少錢?」崔桃直接問。
正常女子聽了他這話,理應覺得害臊規避,她倒是接招了。
雙福道長回掃一眼崔桃。
第72章
「你付不起的價錢。」
「好的,道長價貴,我不看。」
崔桃應承罷了,就坦坦蕩蕩扭頭過去,騎著馬與韓琦同行。
雙福道長蹙眉怔了下,崔桃的話讓他是越琢磨越不是味兒。價貴?只要是明碼標價的都不過是個東西玩意兒罷了。小丫頭鬼機靈,變著法兒地『罵』人。
雙福道長輕嗤一聲,似笑非笑。他輕輕揮鞭在馬身上,比起別人來,他好似沒使什麼勁兒,但他的馬卻能跟別人跑得一樣快。一群人騎馬前行,他不走在最前,也不落在最後,整個趕路的途中更不多言,可以說是一位很省心的旅途同伴。
半路休息的時候,韓琦給了雙福道長遞來一杯涼茶。他畢竟是官家要請回去的人,理當優待。
雙福道長搖了下頭,溫笑著道謝。
崔桃注意到雙福道長正手捂著胃部所在的位置,她就端著涼茶湊到韓琦身邊來,一邊眼睛盯著涼茶一邊問。
「胃痛?沒吃飯?」
「崔娘子妙算。」雙福道長應一聲。
崔桃便讓王四娘將點心拿來,把原本給雙福道長的那碗涼茶倒給了李遠,然後取一塊黃白色的點心放入碗中,加水囊裡的清水攪拌。如今天氣熱,水囊裡的水在趕路途中早就變得溫熱了。餅子很快就溶在了水中,看起來類似像是一碗米糊。
崔桃依舊低著眼眸,把米糊遞給王四娘,王四娘便轉送到雙福道長跟前。
「此為何物?」雙福道長接過來,聞到了淡淡的甜香味,這吃法新鮮,自然是覺得這跟普通的點心不一樣,便不禁好奇問。
「富貴神仙餅。」崔桃還是地垂著眼眸,只看手裡的茶碗。
雙福道長之前便覺得崔桃跟他說話的時候略有些怪,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她這是故意不看自己,正是對應了她之前那句『道長價貴,我不看』的話。
「先前不過戲言,還望崔娘子海涵。」雙福道長無奈笑著道歉,頗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道長想讓我看你了?」崔桃還是保持著低垂眸子的狀態。
雙福道長應承。
「可如今我看道長,那也是要收錢的。」崔桃道。
「多少?」雙福道長問的同時,便想到崔桃會不會『報復』地回給他一個『你付不起的價錢』。
「五十貫。」崔桃隨便說了個數。
「行,回京便給你。」要花錢請別人看看自己一眼,還真是他平生第一次。
崔桃這才抬眸。
雙福道長飲了一口碗裡的米糊,喝到胃裡之後的確覺得極為舒服,胃疼舒緩了許多。雙福道長便請崔桃給他解惑,這富貴神仙餅如何而得。
「白術同菖蒲煮沸,曝干為末,再加山藥末、白面、白蜜和成餅,曬干後耐存,食之健脾養胃,很適合在趕路或風餐露宿的時候來一塊充飢,當然也適合給道長這樣胃不大舒服的人喝。」
雙富道長跟崔桃道謝,便將碗中余下的米糊都喝干淨了。
大家稍作休息片刻後,便要繼續啟程。騎馬久了渾身容易酸疼,王釗、李遠等人這會兒都躺在樹下歇著了。
崔桃咬著牛肉干跟王四娘和萍兒說笑兩句之後,就湊到韓琦跟前,跟他道:「我看他八成像皇親,和官家關系好的也就那幾位。」
「嗯。」韓琦看一眼雙福道長的背影,對崔桃道,「凡富貴出身,耐得住清貧的,都不簡單。」
崔桃明白韓琦的言外之意,若這人真是皇親,其如今這副清貧簡單的模樣反而昭示著他非常不簡單。
臨出發前,崔桃又將一小包鹽李遞給雙福道長。
「我娘親手做的,你胃不好,趕路久了容易嘴苦,可以含上一顆。」崔桃道。
「多謝。」雙福道長接過,狹長的鳳目裡浮現一層薄薄的笑意,禮貌而不失親切。
「光嘴上謝謝可不行,要不跟我透露一下你的身份?」崔桃問。
雙福道長剛好在這時候取了一顆鹽李送入口中,聽了崔桃問話之後,便指了指自己的嘴,眼神歉意地表示他不便說話。
「出發了。」
一個時辰後,太陽落山,暮色越發濃了,大家剛好趕到南薰門。
南薰門早有一隊侍衛提前等候,他們一見到雙福道長,連忙行禮,卻也不稱呼他什麼,直接請他上備好的車駕。那車架自是豪華,為皇親規制。
「後會有期。」
雙福道長對韓琦和崔桃匆匆道謝告辭之後,便上了馬車。
崔桃歪著頭望著這幫人離去,對韓琦道:「看來他是故意不讓我們知道他的身份。」
「許尚未封爵。」韓琦道。
「也有道理。」
沒爵位在身,自我介紹的時候,主動跟你說我是祖父是誰誰,我爹爹誰誰,好像是有那麼一點不太方便。而且貴族出身的人,哪有自己介紹身份的,從來都是身邊人耍嘴皮子、拉排場。他卻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又是耐得住清貧的人,自然是要走低調路線了。
「不過我之前在極樂觀見他那次,感覺他可不是今天這樣的性子。」崔桃總覺得那裡有點奇怪,不過只見過兩面,了解不深的人,也確實不好隨便評斷。
「早晚會清楚。」
崔桃跟韓琦抵達開封府後,聽說包拯已請辭,明日便會啟程離京。大家又急忙趕去他府中拜訪,說了些道別的話。
包拯知道崔桃愛吃,順勢就招呼家僕,將府中但凡入得了口的東西都給崔桃送上來。
「便是那放在犄角旮旯的鹹菜壇子也不能放過了。」
眾人哄笑起來。
崔桃倒是高興,有得吃就是最開心不過的事。
沒一會兒,桌上便擺滿了菜,沒多少是自家做的東西,都是外頭買來的飯菜。明日就要回鄉了,這廚房自然沒留什麼東西。剛剛大家都知道不過在說玩笑話罷了。
這時,廚娘便端來一盆香噴噴的東西上來,距離老遠就聞到香味兒了。
一塊塊不方不圓的肉塊混在濃郁粘稠的湯汁之中,這湯汁裡面看起來像是有白色碎渣米糊之類的東西,說是羹又不像,說是湯也不是。
「這菜我之前竟沒見過,叫什麼?」崔桃好奇問。
「鴨糊塗。」廚娘客氣道,「廚房正好剩下兩只鴨子,便擅自做了這一道,還望諸位官人別嫌棄。」
「道謝都來不及,哪裡會嫌棄呢。」崔桃馬上張羅著給包拯和韓琦各盛一碗,然後就是自己的了,迫不及待品嘗起來。
王釗、李遠等人還以為崔桃能順便管管他們呢,給他們也每人盛一碗,卻瞧她竟嘴快地吃起來,都不禁無奈的笑起來。
包拯瞧這些年輕的孩子熱鬧著,也開心。這兩日他因為擔心父母的身體,心情一直沉甸甸的,不大好受,如今跟著他們笑一笑,倒是忽然通透了不少。便是擔心父母的身體,卻也不能自己先抑郁成疾了,侍奉雙親也當開開心心地去伺候,這樣父母親瞧了也能心情愉悅,說不定身子就能更好些。
崔桃把鴨糊塗入口了,方知這湯中白色的碎渣是什麼,原來竟是山藥。捶碎的山藥混在其中,有一種勾芡的效果,卻沒有面粉之類的東西勾芡的那麼黏稠,口感稍清爽一些,配上去骨的溫補鴨肉,濃淡均衡,五味調和,滋味妙極。
「像這種糊狀東西,我們本地人都稱糊塗,以鴨肉為主料,便就是鴨糊塗了。」
包拯之妻董氏跟崔桃解釋名字的緣故。
董氏見崔桃一張小臉白白淨淨,吃起東西來特別認真專注,讓人瞧著都不禁被勾起了食欲。董氏禁不住就喜歡這孩子,看著便有福氣,極討喜。不知別家如何,在她這,要是能讓兒子娶來一位吃飯這般香的媳婦回家,只瞧著就覺得開心高興了,能吃是福,全家肯定都會跟著走福運了。
一群人吃喝鬧騰了沒多久,便早早地跟包拯道別。明日人家還要啟程趕路,自然是不好再此叨擾太久。
包拯剛才已經聽了韓琦簡單講述安他們在平發生的一切,分別前,再三囑咐韓琦切莫操之過急,謹慎處事。
韓琦溫和應承,請包拯放心。
崔桃則挽著董氏的胳膊,正跟董氏交流養發的方法。
「不僅要用皂角,生姜和何首烏尤為緊要。閑來無事,再做點黑芝麻丸,每日得空想起來吃一顆。內外兼補,保證烏黑靚麗。」崔桃道。
董氏連連點頭附和,便命丫鬟謹記下崔桃的法子,她回頭要試試,她這人就是頭發不好,毛躁又容易干枯分叉。
董氏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崔桃之後,還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望著崔桃的背影,欣慰笑著,仿佛送走的不是客人,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包拯見狀拉她一把,「回了。」
「老爺怎叫我才見著她。」董氏不禁遺憾,連連嘆氣自己沒兒子可以把崔桃娶進門。
包拯不禁笑,令她還是把精力放在好生養護頭發上,便是有適齡的兒子,人家也看不上。
包拯說罷,便不禁想起韓琦來,心中默嘆他倒是運氣好。
……
「『上見其美發,悅之,遂納於宮中』。當年漢武帝就是看中了衛子夫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才把人留宮裡了。所以說這女子的頭發可重要了呢。我明兒就研究一配方,靠賣此物即可發家。」
崔桃已經想好了,就拿《漢武故事》裡這句當廣告詞。
韓琦自然知道崔桃此話的出處,下意識評判:「野史。」
「管它野不野的,有用就行,誰還能去敲著漢武帝的棺材板求證不成。」崔桃摸了摸自己腦袋上的黑發,問韓琦覺得她頭發怎麼樣,憑她這一頭光澤可鑒的黑發,如果也和衛子夫一樣遇見漢武帝,能不能勾到人。
「鬼也勾到了。」
韓琦不吝稱贊,便囑咐崔桃好生回去休息,明日還有很多地方要跑。
「嗯,」崔桃戀戀不舍地望一眼韓琦,轉頭瞧那邊還等著自己的王四娘和萍兒,跟韓琦撒嬌道,「好想要抱抱,可惜抱不上。」
崔桃說著,亮晶晶眼睛還故意朝韓琦的胸膛瞄了一眼。
韓琦喉嚨微動,輕緩地呼吸了一下。
「快走。」
「噢。」崔桃乖乖地轉身,背著手歡快地邁著步子離開,嘴上自然是帶著壞笑。待她跟王四娘和萍兒彙合後,她就趕緊對韓琦揮了揮。
韓琦點了下頭,隨即便策馬而去。
王四娘打了個哈欠,問崔桃:「咋都這時候了,還不忘跟韓推官聊案子?你們這些有才之士,還真是跟我等凡俗普通人大不一樣。」
「就是!」萍兒跟著附和,也跟著打了個哈欠。肚子吃飽飽的,就容易犯困。
崔桃回頭看一眼韓琦消失的街口,掏出桃花扇便扇了扇,接著她也打了一個哈欠。
這打哈欠,果然傳染。
「明兒我還要忙,你們拿錢去買我要的藥材,咱們就開個小鋪子,不用太大,錢夠花就好。」
崔桃能賺錢的法子可太多了,掙成首富都不成問題。但自古財多招人眼,而且她未來的夫君很厲害,也用不著她太能掙錢。若把場子鋪排太大了,不僅耗費精力,也要擔負極多的責任,反而樹大招風,容易出事,倒不如小富即安,來得穩妥。
王四娘一聽要掙錢,可精神了,舉雙手贊成。崔娘子將來自是不用愁了,她一身的能耐,隨便使一個就夠人家活一輩子了。她不行,到年紀了,身邊既沒丈夫又沒兒子牢靠,如今手頭上還沒錢,總覺得不踏實。
萍兒也拍手贊成,她不靠爹,想要靠自己,如今正好可以證明自己。
次日,王四娘和萍兒就按照崔桃的吩咐,去各大藥鋪選買藥材。
崔桃則跟著韓琦、王釗等,跑了汴京周邊的陽武、酸棗、太康、襄邑和東明等地,查封了地臧閣產業十八處,緝拿相關人員四十二人。不過都是地臧閣知情甚少的嘍啰,口裡頭沒什麼緊要的信息,好容易查到一個管事的,其上線便是嬌姑。總之,不過是撈了幾條沒用的小魚,還是干得榨不出水那種。
崔桃把查封的十八家鋪子都做了記錄,發現有十二家胭脂水粉鋪,四家茶鋪,兩家酒鋪。
為何胭脂鋪這麼多?地臧閣女子居多,比較擅做胭脂水粉生意?可自產自用自銷?
崔桃查了十二家胭脂鋪裡的胭脂、石黛和水粉等物,成色都不錯,質地上乘。回到汴京之後,她便順路走了幾家汴京的胭脂鋪瞧貨色,竟然都比不過地臧閣的。
崔桃便將從地臧閣胭脂鋪帶來的胭脂水粉,拿出來令掌櫃瞧瞧看,是哪裡出產的貨。
「這石黛顯色極好,必然是來自南邊。」掌櫃道。
崔桃應承,便去看看鋪裡的這些胭脂水粉。
「我們這也不是沒有比這好的黛,但就是價錢貴了些,郎君可要給妻子買一個?真比這個好!」掌櫃趁機做起了生意,跟韓琦說起了悄悄話。
悄悄話聲音雖小,但崔桃聽的一清二楚。這掌櫃一瞧就是趁機要訛人。
崔桃便跟他宣告:「我們是——」
「拿來瞧瞧。」
崔桃話沒說完,就被韓琦截了去。
掌櫃的立刻笑著應承,跑去取來一小錦盒,將盒中的精品青黛呈給韓琦看。
崔桃特意給韓琦使個眼色,挑了下眉毛。她天生麗質,眉毛濃密,根本不需要畫黛這種操作好不好?
掌櫃的告訴韓琦,這石黛來自最盛產黛的始興縣,非常難得的一塊,當年被他花高價錢收得,滿汴京也就這麼一塊。
「所以價錢嘛就貴了些,要十貫。」
「你這是賣石黛呢,還是賣金子呢!」崔桃罵道。
「我瞧郎君娘子甚是般配,也算是有緣人了,今兒就破例便宜些,五貫!真不能再便宜了!」掌櫃做出一臉肉疼狀。
崔桃不禁想拿棒槌打他,五貫那也是天價了,一塊好點的石黛也不過二三十文,五貫都夠買一大箱傳承後代五千年了。
韓琦卻二話不說給了交子,將石黛拿了。
崔桃震驚看他:「錢要花在該花的地上,六郎怎能讓那個奸商占便宜。」
「我買的不是石黛,是回憶。」韓琦淡淡笑一聲,問崔桃可要這石黛,若不要他便留著。
崔桃馬上搶過來,「買都買了,能不要麼。不過能有什麼回憶?被人當成大頭宰一頓的回憶?」
「剛沒聽見?」
崔桃聽韓琦這樣問,才回憶了下剛才那奸商掌櫃說過的話,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韓琦為的是那掌櫃叫的『郎君妻子』、『郎君娘子甚是般配』而賣。
崔桃頓時臉有些發熱了。
「怎生還忽略了?」韓琦雙眸深邃地凝看著崔桃,似要將她看破。
崔桃撓撓頭,支支吾吾道:「我那是一門心思都關注在查案上了,無關緊的話就自動給忽略了。」
「無關緊要的話?」韓琦淡聲重復。
「我的意思是他故意騙我們,想訛六郎的錢!」崔桃趕緊轉移話題道。
總不能承認她有在暗地裡偷想過很多次,她是韓琦的妻子。比如昨晚就想過,所以那掌櫃那麼稱呼的時候,才自然而然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加之也確實在關注案子,所以就非常順溜地給忽略過去了。
從胭脂鋪出來的時候,崔桃臉頰粉粉的,半垂著腦袋瓜兒。
倆人並肩安靜地走了很久,就在崔桃已經趨於恢復常態的時候,韓琦突然出聲。
「可在私下裡偷偷想過?」
崔桃怔了下,隨即低頭更深,躲避被拆穿的窘迫。想一下本來是不怎麼羞恥的事,羞恥的是被對方抓個正著,還問出口了。好在韓琦用了個『也』,有個伴兒陪她,她不算太難堪。
「想過才正常呢,不想過才不正常。」崔桃小聲嘟囔一句,以緩解尷尬。
韓琦淡聲應是,隨即看著崔桃害羞的模樣,忍俊不禁:「本以為你聰明過甚,看得太透,便不會害羞,原來也會。」
「女孩子都會害羞的,我再厲害也是人,不是神仙,人都有七情六欲的,自然知道害羞。」崔桃低垂著眼眸解釋道。
她自然是喜歡韓琦的,不喜歡便不會選擇跟他在一起了。只是她總是愛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性,加上見多識廣,在感情意識狀態方面就會比較『老僵屍』,反應就會比別人慢了些,而且在一般的情況下不太能波動起來。
但沒有人在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時,會不開心、不激動、不害羞的,崔桃如今就在不知不覺中被喚活了這種感覺。今天若不是韓琦特意來提,她自己都差點沒意識到自己的改變。
談一場好的戀愛,果然會讓人更加身心健康。
崔桃思緒飄忽的時候,手指忽然被勾住了。她愣了下,低眸瞧著韓琦的手,轉眸又看街上人來人往的人,不禁在心中唏噓。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她家六郎學壞了。
隨後倆人相繼又問了幾家胭脂鋪,胭脂鋪的掌櫃都表示地臧閣的那些胭脂和水粉系為自制,特別是水粉中還特別添加了珍珠粉和桂花,香而養膚,確系為佳品。崔桃本是想問他們來查貨源方向了,誰想這些掌櫃卻反過來問她要貨。
「這些胭脂水粉都是上品,雖為自制,但貨源必定也不會差。」崔桃嘆道。
韓琦應承,表示他回頭會命人暗中調查那些盛產優質胭脂的地方,畢竟出貨量大,應該會容易查到線索。
「六郎是從何處得知地臧閣這些鋪子的消息?」崔桃詢問道。
「刑部和大理寺原有些暗探,查得消息後報與了包府尹,便轉達與我了。」韓琦解釋道。
「未免查得太容易了,當初為查地臧閣,大家可是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見消息來得這麼多。」
韓琦應承,其實他和包拯都覺得蹊蹺。但謹慎起見,還是先暗中排查了一下這些鋪子的情況,韓琦才決定在今日帶人去正式查封。
「料到了這不過是棄車保帥之舉,但能查一個是一個。」而且韓琦覺得但凡有所留,必有痕跡,換做一般人或許查不出什麼,但他這邊有崔桃在。
「喔,原來六郎還指望上我了?」崔逃小下巴一揚,必須得意起來。
韓琦失笑,突然就湊到崔桃耳邊,用特別低沉且磁性的聲音道:「一直都指望你。」
話音落了,他人便挺直了身子,看起來就是一位在鬧市中行走的清雋若竹的端方君子。
崔桃驚訝地打量韓琦。
這人,真學壞了。
……
轉眼到了六月六天貺節,各家各戶到了「曬紅綠」的時候。
這天貺節也都如端午等節日一樣,衙門內的官員都會在這日放假休息,歸家過節。
崔桃早就跟韓琦約好了,今天去他家幫他『曬紅綠』,他則讓方廚娘弄些美味犒勞她。
崔桃一大早起來,就急急地告別了王四娘和萍兒。
王四娘和萍兒近一個月可是太忙了,之前王四娘因為吃得胖了跑腿都沒能成功減掉的肥,都在這一月給減掉了。
月前,倆人按照崔桃提供的方子,做了一罐罐護發露,還跟八仙樓訂了黑芝麻丸子,搭配著護發露一起出售。
起初,鋪子的生意不算太好,倒是多虧了八仙樓廝波何安那張巧嘴,四處跟客人推薦,也確實是她們做的護發露有效用,所以漸漸地客人就多了。如今有不少女子上街,都是要買完了胭脂水粉,還要來她們這裡來一罐護發露,養發和護膚兩手抓,便會更加貌美無雙人人誇了。
京城最不乏有官貴和有錢的人家,一位高門貴婦用著好用,帶起風氣來,小鋪子自然是就更加紅火了。而宣傳她們鋪子的這位貴婦,正是呂相的妻子大馬氏。
崔桃曾把東西帶給了大馬氏用,倒沒說那鋪子裡是她開的,只告訴大馬氏東西好用,讓她試試。大馬氏試用半個多月之後,果然覺得頭發柔順亮澤了不少,便差人問崔桃從何而得,崔桃這才告訴大馬氏她開小鋪的情況,專門售賣這東西。
大馬氏自然是歡歡喜喜地在貴婦圈裡,給崔桃的鋪子好一頓宣傳贊揚。她是宰相夫人,也算是在汴京貴婦圈裡的領頭羊了,自然是引來不少高門女子爭相跟風。
多少女子都想如衛子夫那般,憑著一頭好秀發可吸引漢武帝那般的男兒。風氣一旦被帶起來後,加之有口碑,生意自然是越來越好。甚至有宮裡人特意跑來尋護發露,好讓他們宮裡的主人也能憑美發吸引官家。
所以這小鋪的生意越來越好,王四娘和萍兒倆人幾乎每天腳不沾地,都從早忙到晚。
今天便是天貺節,倆人還是一早起來就算賬,盤算著該去哪家藥鋪取貨,該去誰家送貨,已經全然沒工夫去管崔桃出門干什麼了。
崔桃則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甩手掌櫃,除了提供配方和想法讓王四娘和萍兒實踐外,什麼都不管,別人忙忙碌碌地給她掙錢,她則在優哉游哉地享受生活,談著她健康甜美的戀愛。
完美!
崔桃剛從開封府後門出來的時候,正碰見相府的家僕來找她。
「夫人念著今日崔娘子休假,邀崔娘子去過節呢。」
「我今日有事去不得了,改日去給姨母道歉。」崔桃說罷,便笑著跟家僕道了聲麻煩,就騎著馬飛速跑了。
家僕到嘴邊的話都不及說,只得無奈地回去跟大馬氏復命。
大馬氏從得知崔桃過去『離家出走』的種種,原來都是被陷害和冤枉之後,便不禁懊悔又心疼崔桃。所以這近一個月以來,她找崔桃的次數明顯增多了。但崔桃只來呂家吃過兩頓飯,每次都是避開呂公弼在家的時候她才會來,而且只見她。
大馬氏本有心重新撮合崔桃和呂公弼,如今見她此狀,倒是不免多思多慮了些,便去信到崔家,詢問親妹妹小馬氏的意思。
小馬氏很坦率地回信道明,如今崔桃因經歷特殊,暫時無心婚嫁,以後便是有婚事也全憑她自己的意思,由崔老太太做主了,別人誰都管不得了。家裡人都因為她的遭遇,疼愛她都來不及,斷然不會再逼迫她什麼。
大馬氏如此也就明白了,她家二兒子已然不在崔桃的考慮範圍之內了。若不然,哪會每次請她來的時候,她都躲著呂公弼。
小馬氏信中說得很詳盡,道出崔桃這三年多來所遭受的非人苦難,大馬氏僅僅見其信上所述的內容便心酸流淚,實難想像當時真相道出那一刻崔家眾人會是何等震驚。作為崔桃的姨母,大馬氏自然心疼和理解崔桃。
所以這婚事即便成不了了,大馬氏依然還是願意疼愛崔桃的。只家中還有個痴情種沒走出來,這次天貺節,她本來是向借機請崔桃來一趟,當面把這事兒跟呂公弼講明白了,徹底了結了那孩子的心思。不想崔桃被嚇怕了,一聽邀請就連忙拒絕跑了,連解釋都沒聽。
於大馬氏而言,她不覺得崔桃是真有事,只以為崔桃是因為天貺節呂公弼在宰相府,所以才著急躲著不見。
既如此,那問題只能盡量靠自己解決了。
大馬氏嘆了口氣,趁著呂公弼、呂公孺兄弟來請安的時候,跟呂公弼講明白情況,勸他是時候該放手了。
呂公弼陰沉著臉,面上保持著對大馬氏恭敬的樣子,嘴上卻是一聲不吭。
呂公孺在旁聽了這話,不禁道:「二哥連人失蹤查不著的時候,都不肯放手。如今熬到這時候,見著人了,近在咫尺,叫他如何能放得下?唉,二哥的姻緣怎麼這麼難呢,我還以為咱家終於可以種桃樹了呢。」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回房讀書去!」大馬氏打發人道。
呂公孺抱怨不已,他分明跟呂公弼沒差兩歲,但就因為長了一張娃娃臉顯嫩,他娘好像永遠不記得他多大一般,總是當他是小孩子。
「還說自己不是,真長大的人說話會像你這樣吵麼?」
呂公孺:「……」
終究,還是,只能默默退下了。
「他的話錯的離譜,你可知哪兒錯了?」大馬氏嚴肅地問呂公弼。
呂公弼這時才轉眸望向大馬氏。
「當初人沒見著,一切都還不清楚,你惦記著自有道理。可如今人近在咫尺,你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不在你身上,你再惦記著便是蠢而不自知。聰明的男兒,當懂得審時度勢,及時止損。」大馬氏告訴呂公弼,「若兩情相悅,痴情沒錯,於那個人來說為一種幸事。若僅為你的相情願,你的痴情不過是給別人徒增煩惱罷了。」
呂公弼低下頭,依舊默不作聲。
大馬氏取來茶碗,遞給呂公弼。
呂公弼默然接著,大馬氏便將熱茶倒入,茶水滿了仍未停。
「娘!」呂公弼松了手,茶碗落地立刻碎了。
「我兒還不傻,知道放手,否則只會傷了自己!」大馬氏高聲說罷,便目光凌厲地盯著呂公弼,態度前所未有的嚴肅剛硬。
呂公弼心頭一震,看著地上摔碎的茶碗,隨即道:「兒子明白了。」
說罷,他臉色更沉,便匆匆行禮告辭。
大馬氏嘆了口氣,只願他能真明白,真想得開。
……
崔桃在騎著馬往韓琦家去的路上,已經看到有很多戶人家在大門前支棱起竹竿子,拉起繩子,將各種花花綠綠的衣裳掛在大門前,只得等著太陽高高掛起的時候,凶猛地暴曬它們。
不止民間如此,宮裡更免不了俗,也會在這一日好生為皇帝曬一曬龍袍。
這天貺節本是在真宗時期定下的,不過這曬紅綠的習俗據說是源於唐代,是玄奘從西天取經回來曬泡過海水的經書的好日子。
總之不管起源怎樣,它是個節日,就可以開開心心地過起來,盡情地休息、吃喝、玩兒。
韓琦這裡的天貺節就過得比較文雅了,曬得大多是書籍字畫,竟有不少孤本。崔桃順便瞄了兩眼,不禁問韓琦:「值不少錢吧?」
「父親的遺物。」韓琦道。
崔桃立刻捧得小心起來,把這些書都放在最干淨的白布上面曬。
崔桃還看見了那幅她給韓琦所作的『玉佩掛桃枝』的畫,竟然已經被精致地裱起來了,乍瞧著還挺不錯的樣子。
韓琦把這幅畫展開後,便用鎮紙壓好。比起旁側的前朝名家字畫,這幅畫上面壓的鎮紙多又精致。
所繪之物被心悅之人如此珍惜,崔桃自然高興,傻笑了一下。
如今太陽已經掛高了,天空藍藍,萬裡無雲,如碧璽一般。
崔桃干脆坐在地上,閉著眼睛跟書本字畫一起曬著太陽。
燦爛陽光下的崔桃,皮膚透白得發亮,夏日的陽光毒辣,稍微曬一會兒就會出汗,皮膚變紅了。
崔桃倒是還沒有顧及這方面的問題,就已經被遮陽了。韓琦撐著傘站在崔桃跟前,向她伸手。崔桃便把手搭上,由著韓琦拉自己起身。
「方廚娘已經備好了你愛吃的糟鵝掌、鴨舌。」
「太好了,那今天我能多喝兩盞酒麼?」崔桃打商量問。
「喝酒誤事。」
「今兒個休假,能有什麼事。」崔桃抱住韓琦的胳膊,仰頭望著韓琦,問他,「這『事』不會指得是六郎吧?」
韓琦被戳中心思,不禁輕咳了一聲。
「李遠來了,有案子。」張昌匆匆趕來回話。
崔桃早在聽到張昌腳步聲的時候就松開了手,跟韓琦保持了距離。
一聽說有案子,崔桃和韓琦互看了一眼。
「果然不能喝酒,事兒真來了。」
隨後,崔桃和韓琦在李遠的帶領下,抵達了案發現場。不止他們二人,在場所有人都被眼見所見震驚了。
在一戶看起來貌似普通民宅的大門前,這裡也跟其他人家一樣,在拉繩子晾衣服,不過區別在於人家是純晾衣服,而這一戶晾曬的衣服裡面有干屍。
一字排開,三具,繩子都從干屍的兩袖穿過,將干屍直立式地掛在了晾衣繩之上。
第73章
三具干屍的皮膚皆呈現黑褐色皮革樣化, 在環境條件允許的條件下,自然形成這樣的干屍至少要在六個月以上的時間。三具干屍身上的衣服比較舊,但跟干屍比起來, 衣裳的腐舊程度並不太夠,雖然是舊衣, 但更像是平常穿的不要的衣裳穿在了干屍身上,跟干屍的情況相較而言,就有些太『嶄新』了。
三具干屍在胸前、面部和頭頂部分都有明顯的血跡,雖然血跡已經干涸,但呈現較明顯的鮮紅色,這血跡顯然是近期形成,比較新鮮,也與干屍形成的時間並不相符。崔桃還檢查了血跡所在的地方, 對應干屍的部位並不存在傷口。
干屍的整個屍身的軟組織都已經干縮變硬, 重量大概僅剩原體重的十分之一。披頭散發, 發上無任何飾物,因為干屍在縮水變干的過程中就會變小, 故此原本的衣物掛在其身上, 應該是松垮的。
但這三具干屍下半身的衣物則是非常緊實地系好固定住了, 所以沒有出現在被晾曬的時候部分衣物出現松垮脫落的現像。性別系兩男一女,因為沒有明顯外傷, 屍體干化得比較厲害,所暫時無法確定致死原因。因為技術手段有限, 等屍體運回屍房後細查,可能也未必會知曉。
這時,李遠將他了解到的情況回稟給韓琦和崔桃。
宅子的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聞山泉和唐氏。二人有一子, 今年已有二十三歲,人卻有些傻,智若四五歲的孩子。
今天恰逢天貺節,一大早唐氏便想在門口兩棵大柳樹之間拉起一根晾衣繩,打算把家裡的衣裳拿出來曬一曬。但繩子只綁了一頭,她就聽兒子吵吵鬧鬧喊著餓了,唐氏就先忙活著做飯去了。
唐氏的丈夫聞山泉在酒鋪廚房做活兒,一大早就要趕去做事,一日三餐從來不在家吃,所以這家裡頭只有唐氏和聞大郎兩個人。
唐氏飯做一半的時候,就聽見門口傳來尖叫聲,鄰居喊著她家掛著死人。唐氏跑出去查看,便見自家門口的晾衣繩上掛了三具身上沾血的恐怖干屍,而自己的傻兒子正站在干屍前面傻笑。唐氏嚇得立刻暈死過去了,還是鄰居羅大娘打發兒子羅大郎去報了官。
之後就是軍巡鋪得到消息,率先封鎖現場,通知了王釗、李遠等人,韓琦和崔桃隨後也得知了消息,趕來這裡。
如今唐氏還在院中暈著,聞大郎正跪在唐氏身邊,哭喊著叫娘。因為院門口掛著三具干屍,沒人敢進去管他們母子倆。
王釗抵達現場時,唐氏就醒了,但嚇得手腳發軟動彈不得。聞大郎雖然人傻,卻格外護著母親,不許任何人靠近。王釗見唐氏沒大事兒,就不強押著聞大郎了,反正大夫也沒來。這人受驚之後他們也不敢隨便挪動,就隨著他們母子如此了。
這會兒崔桃初步驗屍完畢,屍體也從大門口搬走了,王釗就請崔桃幫忙查看一下唐氏的情況。
聞大郎立刻護住自己的母親,滿臉戒備地瞪著崔桃。王釗二話不說,就命倆衙役將聞大郎押住。
唐氏眼睜睜看著,眼淚直往下流,她張嘴哼哼兩聲,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崔桃簡單查看唐氏的情況後,發現問題不大,就地給她施針之後,又開了一劑壓驚湯,命人去抓藥,然後就把唐氏攙扶起來。
唐氏這才發現自己似乎能動了,抽泣著給崔桃道謝。
聞大郎也不知哪兒來得蠻力,掙脫了衙役的押解,撲到唐氏身邊,緊緊抱住了唐氏的胳膊。
李遠這時將詢問來的證詞告知韓琦,沒有人注意到這三具干屍是誰掛在上面。大家瞧見的時候,只看到聞大郎樂顛顛地站在干屍前頭拍手笑。
崔桃打量聞大郎兩眼,問他:「門口那三件衣服可是你掛出來的?」
崔桃故意沒說是干屍,而是用了『三件衣服』。
聞大郎怕生地躲在唐氏身後,畏懼地瞄著崔桃。
唐氏還有些受驚沒緩和過來,但還是配合著崔桃,用顫抖的嗓音問聞大郎是否如此。
聞大郎點了點頭。
「我的天!你這混賬,怎麼能掛干屍在咱們家門口!」唐氏氣得再度大哭。
「唐娘子不必過於激動,這事兒有蹊蹺,我看他連干屍是什麼都分不清楚。」崔桃道。
經崔桃這麼一提醒,唐氏反應過來 ,連連點頭,跟崔桃解釋這孩子是真的很傻。
「是是是,我瞧見他的時候,他還對干屍拍手笑呢,真不知那東西是什麼有多恐怖。」唐氏納悶道,「只是我不明白,這不過是做兩道菜的工夫,他怎麼就弄了三具干屍出來!」
崔桃環顧這宅子裡的情況,院子裡有一木推車,邊上凌亂堆放著壇子、簸箕等物,十分雜亂,還沒有進行分類收放。那廂還有木柴散亂堆在牆角,但數量並不多。崔桃又透過窗戶看到屋裡的布置也不算整齊。
「剛搬進這宅子不久?」崔桃問。
唐氏愣了下,回頭看一眼自家亂糟糟的屋子,不大好意思地對崔桃道:「確實,剛搬來三日,還有很多東西沒收拾完呢。加之還有他鬧騰,總在旁搗亂,我收拾得就更慢了。」
宅子是普通的三間房布局,正房和東西廂房。廚房則在正房和西廂房的邊角處,不算大。對應的正房和東廂房的邊角處也有一個小屋子,被用作雜物房。
崔桃輕聲問聞大郎:「你是從哪兒找的那三件衣服,幫你阿娘曬上了?」
聞大郎還是有些害怕地看著崔桃,不大敢說話。
崔桃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有一包自制的話梅,本是打算拿給韓琦品嘗的,如今便拿出來先給聞大郎嘗了兩顆,等他吃了嘴饞了,便哄他帶自己去找干屍原本所在的地方,就把一整包都給他。
別瞧這聞大郎智力似乎只有四五歲,對外人的防備心卻很重,也很依賴他娘唐氏。便是他吃了崔桃給的甜蜜蜜的話梅,他饞得不行,還是猶豫不想受崔桃的引誘。不過最終當崔桃把那一包話梅送到他鼻子邊兒的時候,他忍不住了,搶走那包話梅,就轉身跑向雜物房的方向。
崔桃就跟著聞大郎一塊走。
聞大郎並沒有進雜物房,而是繞到了雜物房的後面,扒開地上的稻草,露出一塊帶把手的木板子來。
抓住把手,把木板子一掀開,發現裡面竟是一個地窖。
「這地方竟然有地窖?我竟不知道!」唐氏驚訝不已。
地窖不深,其實只有到成年人肩膀那麼高,跳下去後要貓著腰走,門開著的時候,光鮮也不算太暗。
王釗和李遠率先跳下去後,搜查了地窖的情況。
地窖裡比較空,沒太多別的東西,只找到了幾件破衣裳,三個粗麻布袋子和三個應該是用來系麻袋的繩子。
崔桃發現那幾件破衣裳不僅上面還粘著沙土,布料還有些糟了,稍一撕就破。相較於三具干屍現在身上所著的『結實』衣物,這幾件糟了的衣物反而更像是干屍們身上原本該穿的衣服。
像聞大郎這樣的孩子,能把三具干屍身上的衣服穿得那樣妥帖,有些不大可能。
崔桃就向唐氏證實。
唐氏應承道:「是如此,平常都是我給他穿衣服,他自己一個人便會穿得亂糟糟的,衣帶都系不整齊。」
唐氏便問聞大郎細節,他是如何跳進了這個地窖,又是如何搬運三具干屍。
「嗯……娘做飯,想給娘曬曬衣服!」聞大郎揪著唐氏的袖子,眼巴巴地看著唐氏。他從大家的表情中能夠感覺到,自己好像又犯了什麼錯了,大家都在怪他,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他好委屈。
崔桃先向唐氏確認一下那三具干屍身上的衣物是否屬於他們家的。
唐氏搖頭,「家裡人的衣服都是我來洗,每一件我都清楚,他們身上的衣服沒一件是我家的。」
「搬家後這三日,你一直在家?」崔桃再問。
唐氏一邊點頭,一邊拉住聞大郎,不讓他亂動亂跑。
「這剛搬家有很多地方需要收拾,再說養一個他這樣的孩子,我只能在家待著,做不得別的事兒。」
再瞧聞大郎如今拽著自己的衣袖,竟還鬧著要去玩兒的模樣,唐氏不禁面色犯愁,連連嘆氣。
「便是說他們身上的衣服並非聞大郎所換,是另有人給三具干屍換了衣裳,還往他們的身上潑了血。」崔桃對韓琦道,「三具干屍應該在他們搬家之前,應該就已經在地窖之中了。」
「更換衣物,故意潑血,像是有人意圖用拿干屍來嚇人。」韓琦推敲道。
崔桃點頭,「我也這麼覺得。這地窖的環境還不足以形成干屍,那三個麻袋很可能是用來裝三具干屍的,應該是從別處轉移而來。」
崔桃隨即跟韓琦解釋了在自然情況下形成干屍條件,在炎熱干燥或完全密閉的條件下,屍體需要迅速脫水。
鑒於干屍原本的衣物上粘有沙土,崔桃覺得三具干屍應該是被葬在環境條件比較干燥炎熱的沙土之下。一般都是荒漠之類的地方,才滿足這樣的環境條件。汴京地界,自然情況下的環境是不滿足這些條件的。
如今首要應當查明的是,是誰將這三具干屍挪到了地窖裡存放,並給干屍更衣,身上還灑了血。
唐氏連忙表示她真的什麼都不知情,「、我房裡的東西還沒拾掇利索呢,根本不知道這宅子後面還有個地窖,買房子的時候卻也沒人告知這裡有地窖。」
唐氏接著告知崔桃,她們是從一位燈籠鋪的掌櫃手裡購得這座宅子。那房主舉家搬遷江南,說是就剩這一處房舍沒有處置,因為急售所以價格便宜,當天議定價格之後,便過了地契,就去衙門繳稅過戶了。
凡在汴京購房定居者都會有戶帖,因為就是最近發生的交易,王釗迅速就查到了這宅子以前房主的戶帖,姓薛名艾,確系曾在京開過燈籠鋪,於兩個月前就將燈籠鋪轉手了。還查得他名下曾有八間民宅,在這兩個月內,其余的宅子都已經出手轉讓了,確實只剩下聞家所住的這間宅子最後一個出售。
「原房主在你們購房前可住在這?」崔桃問。
唐氏搖頭,「這宅子應該是空置有一段日子了。我們來看房的時候,門上和窗台上四處都落著灰,屋子裡都是空的,連一樣家具都沒有。」
李遠等人去查問了薛艾曾經的鄰居,薛艾的家人早在兩個月前就動身,先搬遷去了江南。薛艾自己留京負責處理產業,這兩個月他一直住在好友李子明家中。
據李子明供述,薛艾在處理完最後一間宅子之後,便於第二日,也就是前日,離京前往江南。李子明並不清楚聞家如今所住的這座宅子是否有地窖,也從未聽薛艾提起過。不過李子明表示,薛艾說過,他自住一間最大的宅子,其余七間宅子都租出去,所以聞家所購的這間宅子在此之前應該一直是租給別人住的。
崔桃:「這宅子薛艾買了七年,若一直租給別人住,也不排除是租戶挖了地窖,而他並不知情。」
這前租戶也並不難找,問了隔壁鄰居羅大娘,便得知原住在這裡的住戶是孫氏夫妻,共一家七口,上有父母,下有倆孩子,另還有妻弟一起住。
「那夫妻倆在州橋夜市賣蓮子羹,他家蓮子羹所用的羹湯可講究了。」羅大娘道。
一聽州橋夜市,崔桃的眼睛就比平常亮,饒有興致地問羅大娘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講究。
「且不說這蓮子羹裡放了多少不同的配料叫滋味不同了。只羹湯的湯底就分了很多種,有用稻葉煮得的,竹葉煮的,茶葉煮的,還有用漿水煮的。這其中漿水的賣得最好,我們也愛吃,時常他們這買上一大碗!」
羅大娘隨即感慨,可惜他們一家子搬走一個多月了,不過州橋夜市的生意還做著,以後她們想吃只能多走路去夜市才能買到了。
「這夏天的時候可還有冰鎮的?」崔桃問。
羅大娘連忙點頭,「有有有!不過這帶冰的就貴了,也跟那些賣冰雪冷元子的攤販一樣,要特意花錢去冰庫買來,每次都算計著買,買多了怕白花錢,買少了又怕少掙錢。」
崔桃恍然點點頭,跟羅大娘道了謝後,便跟韓琦回稟,這地窖八成是孫氏夫妻一家挖來用於暫時儲冰所用。原房主薛艾很可能不知情,所以在賣房子的時候也沒有告知,聞家人剛買完房子還在忙著布置,也沒注意到,倒是讓閑來無事貪玩的聞大郎給發現了。
「我瞧他今天可能還不是第一次發現,早見著了。今天因見唐氏要曬衣服,尋思著那地窖裡的衣服不見光,肯定更需要曬,便扛了出來。他有一身蠻力,干屍份量又輕,於他而言倒不算難。所以才會有兩道菜的工夫,三具干屍就被那樣快地晾在門口的情況。」
韓琦略略點頭,贊同崔桃的推敲。
崔桃打量一眼韓琦,發現他正站在樹下,人安安靜靜的,也不知在想什麼,不過卻因姿容不俗倒成一景了。可惜的這是案發現場,客流量不夠大,不然崔桃覺得自己在他前面支個攤子喊著合照收費,都能小賺一筆了。
其實像這種案子,推官級別的人物可以不必抵達現場,自當是先由他們這些小嘍啰調查,他完全可以休假完畢之後再過問。
韓琦其實難得有一天休息日,往日他每天都很忙。
「倒怪我的疏忽了,不該讓六郎來。這邊我都可以,六郎就該趁著過節在家好好休息,做點讓自己開心的趣事就好了。」
「正在做,」韓琦目光安靜而柔和地看崔桃,「等你忙完。」
把韓琦的話完整補全之後,內容就是:『等你忙完』就正是讓我覺得開心的趣事。
崔桃心髒咚地快跳一下,緩緩吸口氣。這飛速進化的情話水平,簡直太厲害了,說得隱晦卻讓你回甘無窮,越琢磨越有味兒。
「想吃蓮子羹。」
聽完羅大娘的介紹之後,本來就餓著肚子的崔桃,豈可能不被勾起吃的欲望?回想自己逛州橋夜市的時候,只顧著吃那些新鮮少見的美食,像這種聽起來比較普通的蓮子羹,倒是暫時被她給略過了。
「以後品嘗美食當不分軒輊,公平對待每一樣擁有特別名字或普通名字的食物。」崔桃不忘深刻地檢討了自己一下。
本來儀態清清冷冷的韓琦,忽聽崔桃這話,忍不住笑了一聲,瞬間燦爛過高陽。
「干嘛啊,我檢討得不對麼?」崔桃睨一眼韓琦。
「韓推官,果然有發現!」王釗喊道。
剛才奉韓琦之命,細致搜查這宅子圍牆情況,在相鄰羅大娘家的那堵牆上,發現了有攀爬過的痕跡。
牆那邊的羅大娘在院裡種了點菜,幾壟地剛好挨著這堵牆,韭菜和芫荽正長得綠油油的,可以采摘吃了。這種著菜的幾壟地都為黑土,一瞧這土就是經過自己調配施肥過的腐殖土。聞家宅子這邊的土則為黃色,這也是汴京地界大部分地方的土地顏色。
而在聞家與羅家相鄰的黃色夯土牆上,能看到有些微量的黑土殘留的痕跡,如果說這個證據不夠明顯的話,牆半高處還能分辨得出一道半截的黑鞋印。相對於石牆磚牆,夯土牆表面比較平滑顏色均勻。
前兩天剛下過雨,當時地面肯定比較潮濕,在翻牆的時候,踩過黑土的鞋子,先借力踩一腳牆身,才能翻牆跳過去,鞋印便就這麼留了下來。
崔桃看這痕跡,不禁想起孟達夫妻和仇大娘的案子來。
「怎麼又是近鄰作案?」
「倒未必是近鄰殺人,你剛才專注驗屍沒注意到,我瞧隔壁那報案的羅大郎神色不對,緊張之色甚過驚訝恐懼。」韓琦對崔桃道,「那羅大郎不過十五歲,正是愛玩鬧的年紀。這三具干屍先被更換了衣裳,又被特意潑了血,這目的便是使干屍的貌表看起來更加瘆人。」
崔桃明白了韓琦的意思。
「孫氏一家七口住在這,本分做生意,再怎麼樣也沒必要存三具干屍在地窖裡。假設即便有,也至於等搬家的時候還不去及時處理。原房主薛艾也不大可能。的確很可能是有人知情這地方沒人住,又有隱秘的地窖,所以干屍暫存於此。」
知道地窖存在的人,除了跟孫氏一家交好的,就是附近的鄰居了。加之韓琦說過,羅大郎的情狀有可疑,那他身上的嫌疑就變得非常大了。
十五歲的男孩,可能憤世嫉俗,可能想惡作劇嚇人,可能……總之他可能有很多想法,在他這個年紀都不算奇怪。
牆上的鞋印並不算小,崔桃依稀記得,那羅大郎好像長得高高大大,一雙腳應該也不小,比較有特點。
遂把人招來詢問,看他那一雙腳,與牆上鞋印的情況基本重合。再問他家裡的人腳,可都沒有他這麼大的。如今不過問幾句話,瞧他格外緊張害怕的表情,更可以確定了。
王釗等人稍微恫嚇一下,羅大郎就嚇得哭哭啼啼全招了。
「我是在窯廠的沙堆裡發現了這三具干屍,便想著挖出來,在陳三郎生辰那日,丟到他們吃飯的地方,嚇一嚇他們。
誰叫他過生辰的時候所有人都請了,唯獨不請我!我想讓他後悔!」
細問之下方知,這陳三郎和羅大郎一樣,都在青窯做活兒。他們年紀相仿,之前在一起關系很好。後來因為羅大郎在私下裡嘲笑他那玩意兒小,結果被陳三郎給知道了。陳三郎便小恩小惠拉攏人心,聯合所有人孤立了他。
羅大郎氣不過,這段日子一直想著該怎麼報復陳三郎。
十天前,羅大郎在青窯的沙堆裡無意間發現了干屍,本想著直接報官,但轉念想他若報官之後,衙門封了青窯,青窯有死人的事兒被宣揚的四處都知道,便耽誤了人家做生意。到時候報官的自己必然會被東家給記恨上,他哪裡還能繼續在青窯做工有錢賺?
於是羅大郎就干脆假裝自己沒發現這三具干屍,等回頭誰倒霉再發現了,那就讓那人折騰去,反正他不管這閑事。
但這之後沒多久,羅大郎聽人說陳三郎張羅生辰宴,請了青窯裡所有的同齡人,唯獨沒叫上他。羅大郎更加生氣,越發想狠狠報復陳三郎,於是就想到了這三具干屍。
「我把這三具干屍拾掇都好了,給他們換了衣裳,撒了豬血,讓他們看起來像鬼一樣,更嚇人。等兩天後到陳三郎生辰的時候,就可以給他找晦氣,嚇尿他們了。誰知這空了這麼久的宅子,突然就賣了出去,突然就搬了新人家入住。」
羅大郎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倒是很想把三具干屍運出來想辦法處理掉,奈何這兩日聞家一直有人,他不得機會下手。
崔桃等人隨後就帶著羅大郎前往青窯,令其指認了發現干屍的地點。
青窯常會用到沙子用來制磚,所以磚窯邊總有一些沙堆。羅大郎發現干屍的地方,就是在青窯一座廢置不用的磚窯旁邊。那裡原本有個土坑,後來才堆沙。再後來這座磚窯不用了,旁邊的沙堆也沒人去管,漸漸沙堆就有些平了。
那天羅大郎偷懶,跑來這裡偷偷方便,結果『水衝沙』的時候,見到了一根干枯的手指,隨即用手挖了兩下看看,便瞧見是一具干屍。當時,羅大郎並不知道有三具,先嚇得跑了。
後來他折返,打算拿干屍嚇唬陳三郎的時候,一挖起來才發現竟然有三具。因想到多一個就能更嚇一嚇陳三郎等人,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都給搬走了 。
王釗等人聽說羅大郎竟然為了嚇人,這麼搬屍折騰,不禁感慨這孩子既膽子大,又太幼稚。為此犯罪做大牢,挨板子,未免太不劃算了。
「有句話說的好,『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你在他年歲的時候,就沒有像他這樣?一衝動就想上手,跟人錙銖必較?」李遠反問王釗。
「倒也是,不過我可不會嘴賤地說人家鳥兒小。」因這話不大好聽,王釗特意小聲地跟李遠提。
「說不定是真小呢,人家只是說了實話。」李遠道。
「真小也不能說小,男人沒有小,只有大,真大!甭管是什麼,誇大就高興,這是男人!」王釗悄聲糾正道。
隨即李遠和王釗二人互相眼神交流,彼此意會地笑起來,以為別人都沒聽到他們的談話,以為別人都不懂他倆現在的狀態。
崔桃距離二人其實有點遠,但是耳朵是真好使,都聽見了。
韓琦這會兒沒閑著,在崔桃挖沙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跟干屍相關的證據的時候,他進了那廢棄的磚窯。
崔桃帶著人從沙堆挖到了三雙鞋,一雙女鞋,兩雙男鞋。女鞋繡花,泡過桐油,這泡過桐油的鞋面就像鴨子羽毛那樣,比較光滑,不易沾水,有防水之效。
像這種繡了花又泡過桐油的鞋,一般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家才會置辦。在下雨的時候,都要穿這樣的鞋出門才合適。不過從地窖裡撿到的三具干屍原本所穿的衣裳來看,女子的那套衣服布料非常普通,但從衣著上論,是配不上這雙鞋的。
至於男子的鞋,就是很普通的布鞋,跟其衣著情況比較一致。
未免有所遺漏,崔桃還是讓李才等人將沙子再過篩一遍,竟然又找到了一樣東西。一朵小拇指甲大,飾著翠玉的鈿花。這應該是裝飾在釵、步搖之類首飾上掉下來的一小部分。
翠玉成色不差,底托為銀,鈿花工藝精制,一定不是出自普通人家。
崔桃大概有了一個思路,女干屍很像是富貴人家女子喬裝扮了普通裝束,不過在細節上還沒做到位,比如頭飾和鞋子。
兩名男干屍倒是不知是富貴男兒喬裝到位了,所以看不出,還是本來就出身普通。若是普通身份的話,他們是女子的家僕,還是別的什麼人?
證據有限,不大好進行細致推敲。
既然屍體出現在青窯,那青窯這地方肯定要細查,脫不了干系。
「這座磚窯從何時廢置?」崔桃想要排除一下三具干屍的死亡時間,因為干屍死亡時間不好斷定,範圍太廣,盡量在調查的時候,將時間範圍能縮小一點就縮小一點。
恰如之前所推斷的那般,干屍的形成條件要干燥、急速脫水的情況。這環境下如果僅有沙子肯定不夠,但如果是磚窯在使用中,便就好解釋了。磚窯燃燒所釋放的溫度會令沙堆變得較為炎熱和干燥,便促進了干屍的形成。加之崔桃還發現,這沙堆附近還堆放著一些木炭,這些木炭也有吸水干燥的作用。
「廢置有近半年多了。」負責青窯的王管事說道。
「那這堆沙土在這裡堆多久了?」崔桃再問。
「得有一年半了。這窯原本是燒磚的,要用到沙土。不過我們東家發現這燒磚不好賣啊,大家建牆建房都愛用夯土,一年半以前就改成燒陶罐子了。所以這堆沙子也用不了,就一直在這堆著。」王管事解釋道。
這種環境下形成干屍,大概要六個月的時間。這座磚窯在半年前就廢置了,也便是六加六,三名死者至少身亡一年。
「這有三具屍體在你們青窯的沙堆裡發現,怎麼解釋?」崔桃直接質問王管事。
王管事嚇得立刻不知所措,「這……這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崔桃讓往管事先回答一個問題:「凶手為何把屍體藏匿在這沙堆之內?
王管事再度搖頭,告饒表示還是不知道。
「一年前都有那些人知道磚窯以後不會再用沙?」崔桃再問
王管事愣了一下,「這事當時知情的人不在少數,東家提前傳話說要把燒磚改成燒陶,我便吩咐下去讓他們張羅此事,大概過了半個多月才開始實行。具體的時間,大概在去年年初的時候。」
崔桃自然不能輕信王管事一人之言,請李遠等人再查證一番,以確認王管事所言屬實。由此大概推斷出,從去年年初到去年六七月份之間,是這三具干屍被害的時間範圍。
韓琦這時派人來叫她。
崔桃就跟著進了磚窯,在韓琦指引下,崔桃望向磚窯內由磚砌的牆面。在那些磚面上,看到了一些類似抓痕的痕跡。
「這會是人的抓痕麼?」崔桃摸了摸,「如果真是人造成的話,那就是在窯內活活烤死過人了。」
「當沒看見,先暗查。」既然證據不夠,特意去問不會有人承認,憑王掌櫃那張嘴隨便扯個借口就能搪塞過去,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了。
韓琦總有種感覺,這青窯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她隨後又問王管事,掌管這青窯的東家如今人在哪兒。
「可巧我們東家這幾日便會到汴京,等他到了,小人立刻告訴東家,請他去開封府配合韓推官和諸位的調查。」王管事訕笑地答道。
這之後,青窯的相關人等都會在開封府的監管之內,在案情沒有明了之前,在嫌疑沒有完全排除之前,青窯內上下所有人都不許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擅自離開汴京。
從青窯出來之後,崔桃打算回開封府二度驗屍,卻被韓琦拉住了。
「是誰說過,政務永遠做不完,按時吃飯最重要?」
韓琦讓崔桃看看西斜的太陽,這都什麼時候了,她卻連一頓飯都沒吃上。
「便去吃你想吃的蓮子羹,今兒是天貺節,還少不了要吃餛飩的。」
崔桃應承,這就伸了下懶腰,放松一下,便隨著日落黃昏,跟韓琦一起先去了八仙樓,吃了一碗百味餛飩。
所謂百味餛飩,就是八仙樓的茶飯量酒博士采納了崔桃的意見,將不同口味的餛飩湊成一碗,以滿足食客們對各種餡料都想嘗一下的需求。
一口羊肉,一口蝦仁,再一口薺菜……餛飩湯則用雞皮雞骨架熬煮一整夜,湯口十分清鮮,還撒著雞絲和細豆芽兒。總之對於像崔桃這樣不挑食的人來說,這一碗百味餛飩口口驚喜不重樣,一碗吃到滿足。
事實證明,像崔桃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今日八仙樓的百味餛飩是賣得最好的。
掌櫃在崔桃臨走之前,又讓廝波何安送來一個錢袋子。這一次錢袋子非常輕,全都是交子。大概是善解人意的何安敏銳地發現她如今不缺錢花,也不用特意准備零散的銅錢了,干脆就都裝著便於保存的交子。
出了八仙樓,崔桃就翻開錢袋子查看,發現裡面有十幾張十貫面值的,倒是比韓推官俸祿都要多上很多了。
韓琦瞧見這些,輕聲笑著對崔桃道:「倒想早點請財神進家門了 。」
「喔,看不出韓推官挺貪錢呀?」崔桃不禁感慨問他,他這樣的翩翩清雋的世家公子,提錢難道就不怕被人說俗?
「你是什麼,我便貪什麼。」
「六郎!」崔桃趁著左右不注意,猛地拽一下韓琦。
韓琦愣了下,停住腳步,疑惑又認真地回看崔桃,關心她有什麼事。
「別這麼甜了,齁得慌。」崔桃唏噓道,這一整日她都在接受『韓六郎的情話』暴擊。
「我不怕甜,那你說給我聽?」韓琦笑著凝視崔桃。
崔桃立刻點頭,神秘兮兮地對韓琦道,「我說的這個可厲害了!今兒我剛聽說的,據傳這是你男人都最喜歡的一個字!聽了都開心!」
「哦?是什麼?」
「大大大大大大……」
「大大大大大大……」
崔桃像念咒一樣跟韓琦叨叨著。
第74章
韓琦起初聽崔桃重復念叨這個字的時候, 略有不解。但因有崔桃前話作解釋,『據傳這是你男人都最喜歡的一個字』,聰明如他, 又如何會不明白這個『大』字意指為何。
韓琦瞬間感覺復雜,難有言詞能准確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和感受。她倒真敢說, 不過是為他喜歡而說倒是有心,可當街說這種話……
韓琦何時想過,自己會有朝一日因一個字,思緒百轉千回,滋味糅雜,適又不適,不高興又高興……最終他把矛頭指向了此話的傳播源頭。
崔桃自然不能告狀,支支吾吾把話岔過去, 感慨天終於黑了, 夜市又開始熱鬧了, 拉著韓琦去孫氏夫妻的攤位吃蓮子羹。
要了最受歡迎的漿水蓮子羹後,崔桃就跟韓琦坐在最角落裡的位置, 小聲討論干屍案的後續調查方式。
「我一會兒回衙門, 就先查去年報失蹤的記錄。這女被害者若真有些身份, 且還是喬裝出門,人若是突然失蹤了, 應該會顯眼。」崔桃說話間,漿水蓮子羹就上來了。
崔桃要的這碗加了梨子、葡萄干和蜜豆, 軟軟糯糯的蓮子泡在酸酸甜甜的漿水裡 ,舀一口進嘴,竟有叫人開心解乏之效。開心是因為甜,甜食一向能讓的心情也跟著變甜, 解乏則因為裡頭有淡淡的酒味兒,喝了血流更快,舒筋活絡,卻不上頭。蓮子、蜜豆、梨子和葡萄干像是熱熱鬧鬧地在口中打架一樣,彼此把對方殺得香甜盡顯,然後四敗俱傷地溶於甜酒釀的漿水裡,讓人吃得欲罷不能。
吃完一碗之後,臉頰微熱,勾著嘴角笑起來的時候都帶著酸酸甜甜的氣息。
韓琦一眼就瞧出崔桃還沒吃夠,便為她要了一碗茶水做湯底的蓮子羹。
崔桃很想什麼口味都嘗一嘗,但剛吃完餛飩的肚子,肯定容不下所有口味。她正猶豫下一碗要哪個味道,發現韓琦便先給她做主了。
崔桃好奇問韓琦?:「你怎知我更想吃這個?一旦我不愛吃呢。」
「你不挑食。」韓琦道。
「這倒是,可不挑食你也該問問我呀。」崔桃正要假意嗔怪韓琦沒有尊重他的意見,便見一中年女子端著一份兒荷葉盛的炸春卷送過來了。
崔桃:「……」
「可要再換一碗?」韓琦說著便想伸手把崔桃那碗蓮子羹端到自己跟前來。
崔桃馬上抱住,對韓琦嘿嘿笑道:「這正好,配著炸物吃,正解膩。」
韓琦跟著也笑了,看著崔桃拿一塊炸得金黃的春卷入口,哢嚓一聲,嘴邊掉渣。
「唔——」崔桃邊驚喜地咀嚼,邊喜悅地看向韓琦,這表情無異於是在告訴他春卷的味道極為美味。崔桃夾了一塊遞給韓琦,差點直接往他嘴邊送,因顧及場合不合適,才有所收斂。
韓琦用自己的筷子接了過來,也嘗了一口。一樣炸春卷,吃到韓琦的嘴裡表情反應就是淡淡的,好像跟喝白水一般,沒什麼不同。
崔桃佩服韓琦對美食的抵抗力,她可不行。這春卷外皮酥脆,有雜糧香,裡面的紅豆沙是去了皮的,特別細膩,和著桂花糖成餡,但凡包裹成餡而炸制的東西,咬下第一口時爆開香味的剎那,可謂是最無與倫比得爽快。香甜的紅豆香和淡淡的桂花香經久圍繞在唇齒間,面對這樣的美味怎麼可能表情無動於衷?真做不到!
崔桃吃了兩個炸春卷之後,喝了一口茶水蓮子羹,真真是舒爽解膩。而且這一碗韓琦還要的微冰的,不僅能去了炸物的油膩,還中和之前喝酒釀漿水帶來的熱感。
等把這些吃完了,崔桃覺得自己肚子也圓了。
在返回的途中,崔桃聽韓琦問她是否吃飽了,前頭還有一家不錯的——
崔桃馬上讓韓琦不要說,說了她就想吃,奈何她心有余而肚子不足,沒地方了。
「已經吃得圓滾滾的了。」崔桃揉著肚子嘆道。
韓琦低眸淡淡地看了一眼,沒見哪裡圓,腰肢依舊纖細,反而覺得她似乎太瘦了些。
「不信你摸摸看,真圓了。」崔桃見韓琦不信,拍拍肚讓她摸。
韓琦薄唇抿成一條線,看了眼崔桃,繼續往前走,當然沒摸。
「六郎嫌我?」崔桃顛顛地追上問他。
「不是。」韓琦立刻否認,隨即對上崔桃含笑的眼睛,才知她在玩笑。
「難得有機會讓六郎感受一下我圓滾滾的肚子。」
崔桃像是個不守禮教的妖精,在勾引和尚破戒。
韓琦呼吸一滯,卻只顧著前行,不理會崔桃了。
崔桃歪頭看了韓琦背影一會兒,才跑到他身邊,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韓琦睫毛輕顫,也勾起手指,跟崔桃緊緊互勾。
片刻後,還未至開封府,崔桃就讓韓琦先回去。
「送到這就行了,回去早點歇息。今兒有案子,指不定門口來往的人多,被他們瞧見了。」崔桃跟韓琦道別。
「嗯。」
韓琦目送崔桃在街口消失,方轉身離去。
崔桃揚著嘴角,手提著一盞燈了,晃晃悠悠,邁著歡快地步伐前行,嘴裡還哼著小曲兒。
待她走到快至開封府的最後一條小巷,身後的人才終於現身。
哼曲聲戛然而止,崔桃冷下臉來,回頭望向來人,「你終於肯現身了?」
黑衣蒙面人愣了一下,隨即舉起刀。
「話都不敢說,難道我們是舊認識?」崔桃再問。
「少廢話!我今日便要給閣主報仇!」女聲凌厲,隨即就要揮刀擊向崔桃。
崔桃立刻挑起燈籠,黑衣女子出於防備,先後退了一步。
借著燈籠的照明,崔桃看清楚了這蒙面女子的眉眼。
她還真認得,當初開封府剿滅汴京地藏閣分舵,有人用了引蠱香滅口,她根據香鋪掌櫃的描述最終繪得了一雙嫌疑人的眉眼。
那一雙眼睛跟如今這一雙,幾乎一模一樣,柳葉形的眼睛,雙眼皮,眉則為石黛所繪的柳葉眉。
當然僅憑這一雙眉眼證明不了什麼,僅眼睛相似之人有很多。但敢在這樣的夜色下穿著一身黑衣喊著為閣主報仇的女子,那必定就是她了,想錯都錯不了。
「是你燃了香,害死了整個汴京分舵?」
春麗驚訝地回瞪崔桃一眼,她不過是剛現身,喊了一句話而已,這崔七娘是如何確定便是她下的手?
怪不得蘇閣主和嬌姑會死在她的算計之下,這女人果然不簡單,甚至很可怕!
「受死吧!」春麗不再多言廢話,飛刀快速砍向崔桃。
崔桃閃過幾個回合之後,對春麗的穴位,飛了兩根銀針出去,卻被她及時地躲過了。
哎呦,功夫不錯喲!
崔桃對此倒是早有預料。
她之前就悄悄跟蹤她和韓琦不知多久了。
崔桃還是因為之前韓琦害羞,才故意屏息想聽聽韓琦的心跳,結果恍然發現他們身後有人跟蹤,於是也就意識到了這人的功夫肯定不差,所以才沒被他們察覺。
崔桃就故意提前支走韓琦,創造了一個人的機會,好讓她現身。
「蘇玉婉是你什麼人?」崔桃問。
對方沒答。
「你也是嬌姑訓出來的人?」崔桃再問。
對方也沒答。
「韓綜跟你是什麼關系?」崔桃第三問。
春麗愣了一下,隨即閃身不及時,肩膀中了崔桃一根銀針。
「你——」
春麗剛張了嘴,隨即馬上控制住,又閉上了。顯然她及時意識到了,崔桃在拿話激她,她在試圖從她的反應和言談中獲得更多的信息。
銀針所插的地方剛好精准的麻痹了她一整個手臂,幸而另一個手臂還好用。
春麗利落地拔掉肩膀上的銀針,恨恨地瞪向崔桃。
「我猜你是想問我怎麼會知道你跟韓綜有關系?瞧瞧給你嚇的,你連話都不敢說了,還想刺殺我?」崔桃的反問和嘲諷,令春麗氣得無以復加,她握緊手裡的刀,意欲再度對崔桃發起攻擊。
「誒?那你還想不想知道答案?我為何會知道你跟韓綜有關系?」
崔桃笑了一聲,目光靈活地上下打量春麗,順便就將她的身形、身高以及鞋碼尺寸都記下來了。
「說,你怎麼知道的!」春麗催促道。
「你身上有和他一樣的味道,特別是頭發上。」
崔桃的話令春麗一瞬間慌了神,隨即又更憤怒,大概是因為崔桃知道了關鍵信息,對她來說有致命的打擊,所以春麗又再度攻向崔桃。
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便會破綻百出。崔桃在剛剛和春麗交手的時候,發現自己略有些吃力,可能會敵不過對方。
但這會兒理智戰勝了歇斯底裡,崔桃覺得自己可以制勝了。
春麗發現崔桃同時飛出五根銀針,悉數躲過之後,正緩口氣的功夫,她被第六根銀針打中胸前的穴位。
「 其實我打出來六根,後一根慢了點。」
春麗聽到這話,氣得滿臉漲紅,憤怒的目光恨不得把崔桃給扒皮吃了,但是她現在身體麻痹,幾乎無法移動。
崔桃一笑,正要上前擒住春麗,忽然另有一名戴著黑帽披風的黑衣人現身,他飛出三塊白團子一樣的東西。崔桃躲閃之後,這三團東西落地冒出古怪的氣味兒。她被嗆了一聲之後,掩住鼻子,便見那後來的黑衣人拉住春麗,拔掉她胸前的銀針,二人隨即就跑了。
隨後追了幾步之後,就聽到了巷尾傳來馬蹄聲,崔桃便止步了,沒必要再白費力氣瞎追,肯定追不上了。
崔桃返回剛才打鬥的地方,撿回自己剛才丟出去的銀針。這些東西都挺貴的,怪值錢的,當然要及時回收。
然後她看了一眼那後來的黑衣人丟出來的三包『白團子』,是牛屎菇。
這人居然用了她曾用來抓凶犯的招數,反過來對付她。
有點意思。
……
崔桃回到荒院的時候,王四娘和萍兒正在涼亭內吃餛飩。
倆人看見崔桃,就忙問她吃沒吃。
崔桃表示吃過了,然後跟她們一起坐著,「鋪子差不多上手了,便雇人忙活就行,你們不用整天如此累。」
「那怎麼行,還得樣樣把關,不然不放心啊。」萍兒道。
「挑選兩個知根知底兒可靠的,把雇人的契書寫明白了,倒也不至於出什麼大差錯。」
崔桃反問她們,知道為何她只張羅做護發露的生意。
「不是剛好有這個配方?」王四娘順口就傻兮兮地問了。
「卻也不是,崔娘子品鑒美食很有一套,她若是開酒樓的話,生意也一定好。醫術也不錯,給人,調理身子必然也差不了。」萍兒琢磨道,「不過這些都要崔娘子親自操勞,是不是因這護發露的生意更方便?」
崔桃點頭:「方便又安全:一是不想鋪排過大,太過招搖;二是入口的東西容易有危險,護發露再被人使壞,最多也就是讓人禿頭。」
王四娘和萍兒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入口的黑芝麻丸子都讓八仙樓來做。
「所以危險的方面我都考慮到了,沒什麼事兒,你們該放手就放手。」
崔桃除了不想讓她們太累之外,也是因為開封府有案子的時候需要她們幫忙。
倆人乖乖應承。隨後聽說崔桃在剛才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刺客,王四娘啪地拍桌起身。
崔桃和萍兒都有點驚訝地看向她。
「以後就算再忙,我和萍兒也得有至少一個人跟著崔娘子!」王四娘鏗鏘有力地說道。
「這話坐著說也行。」崔桃溫聲道。
「就是,嚇我一跳!害得我把一整個餛飩都吞了進去。」萍兒抱怨道。
王四娘嘿嘿笑起來,訕訕坐回去,表示以後注意。
守門的衙役跑來傳話,告知崔桃呂相家來人了,想請她去一趟。
王四娘和萍兒都不禁想起了呂二郎,彼此看了一眼,偷笑著感慨崔桃的桃花又來了。
崔桃當即對那傳話的衙役道:「去通知王行使,告訴他我們在諫議府彙合。」
諫議府正是韓綜的家。
王四娘呆了呆,悄悄拽著崔桃的衣袖,提醒她錯了,找他的人是呂家,該是相府。
衙役也有點懵,再度求確認地看向崔桃。
「沒錯,按我的吩咐通知。」
為呂公弼傳話的家僕還等在門口,見到崔桃後,正要道明情況,卻被崔桃先一步告知她要去諫議府。
人接著就騎馬走了。
家僕無法,只得將原話傳給呂公弼。
崔桃在諫議府前下馬的時候,王釗已經在此等候了,呂公弼隨後就跟了過來。
王釗從崔桃口中得知她剛才遇刺的情況後,馬上去諫議府那邊通傳情況,商議進府。
呂公弼聽說崔桃遇到危險,蹙眉凝重看著她,問她可有受傷,又囑咐她注意安全。
他還想說崔桃一個女孩子家不適合在開封府做這種危險的事兒,但他知道這話說出來只會招惹崔桃的不喜歡,所以話到嘴邊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二表兄今日找我,有何急事?」崔桃猜到了,這會讓呂相家來人找她,應該不會是大馬氏。大馬氏是一位心思通透的婦人,她已經在白天請過她了,遭她拒絕之後,她絕不會再度硬請。
她剛才那般告訴呂家家僕,便是因為現在這麼晚了,她不便去單獨再見呂公弼了。畢竟她現在已經是非單身的人了,盡量不做讓人誤會的事。
如今呂公弼跟來了,看他表情有點沉重的樣子,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話一定要跟她講,才會選擇在這種場合也要出現。
呂公弼正要跟崔桃說話,忽聽那廂李才牢騷感慨。
「這拜訪高門就是有些麻煩,便是為了查案,也不能直接進府,還要等通傳。若是嫌犯在府裡知道情況,豈不立刻得機會跑了?」
呂公弼便直接走到諫議府門前,守門的家僕自然認得呂相家的二郎君,趕緊就請他們入內。
韓綜正在家中,聽說開封府來人的消息就立刻趕來。他見崔桃果然在,目光定了一下,繼而在臉上浮現出微笑,禮貌而客氣地問他們此來一群人浩浩蕩蕩所為何事。
崔桃將她之前所繪的那雙眼睛的畫像展開給韓綜看。
「你可認得?地藏閣余孽,就在你身邊。」
韓綜聽說跟地藏閣有關,臉上的笑容收斂了,隨即端詳畫像上的那雙眼睛。
「就這些?」
崔桃點頭。
韓綜仔細多瞅了兩眼畫像上的那雙眼睛,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
「太多了,阿娘選在我身邊的丫鬟,眉眼大概都長這樣。」韓綜讓人將他房中所有的丫鬟都喚過來。
一共二十四名丫鬟,按照等級排序,分四列六排站在屋內。
崔桃挨個查看每一名丫鬟的眉眼,韓綜說得沒錯,他房裡丫鬟的眉眼居然都差不多,全部都是描畫的柳葉眉。
「這是……你們府裡的風尚?」崔桃好奇問。
「算是吧。」
韓綜的嫡母王氏,喜歡丫鬟們漂亮體面些。所以府中家僕為了迎合她的喜好,也都是這樣打扮的,當然也有婆子管事從中張羅的緣故。若是給兒子們房中選人,王氏更都是選順眼漂亮的,韓綜房中的尤甚,皆眉眼標致,有幾分姿色。
別人家的主母都怕自己的年輕兒子被一些年輕漂亮的丫鬟勾了魂兒,王氏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這會兒倒不是好奇這些小事兒的時候,崔桃問韓綜,人是否都齊全了。
「齊了吧,還差誰?」韓綜隨意地掃了一眼,問一嘴。
「齊了。」領頭丫鬟應和道。
崔桃背著手,在前面緩慢地踱步,隨後湊到一丫鬟身邊聞了一下。貼身丫鬟都會在屋子裡久留,屋內若點著香爐,自然會沾染上跟主人家一樣的香味。
「你們府中可都會用一樣的熏香?」
丫鬟表示熏香都是王氏安排挑選,三郎和四郎的熏香不同,卻是因他們自己不喜歡,才換了樣兒。韓綜沒有提出異議,所以用的就跟其他人一樣。
「不是這些人。」
盡管眉眼相似,但是崔桃剛才已經了解那女刺客的身形、身高和鞋子尺碼,屋子裡的這二十四名丫鬟並不符合。
難道是她判斷錯了?那名女刺客並不在韓綜身邊?可是當她提到韓綜的時候,女刺客的反應明顯就是在昭告她就是韓綜身邊的人。
她是地藏閣的人,蘇玉婉的屬下,很可能就如在催柳身邊的嬌姑一樣,被安排在韓綜身邊。
而且當初開封府剿滅藏閣分舵的時候,韓綜被邀請了過去。當時放引蠱香的人,是偶然得知的情況,現去香鋪制作了引蠱香。當時大家還奇怪,這消息為何會泄露得如此之快,但這人若是韓綜身邊的人,便倒是可以解釋得通了。
「確定沒有別人?」崔桃形容了一下那名女刺客的身高身形,「比我高半個頭,腰圍兩尺,胸圍兩尺六,腳大概七寸三,肩寬大概在一尺二三左右,皮膚較白,脖子跟普通人比起來略長點。」
眾人聞言後驚嘆不已,不是說女刺客當時蒙著面麼?居然知道這麼多信息!
「簡單來說,她胸豐滿,脖子長,腳大,皮膚白,與韓二郎必有過來往和接觸。」崔桃用直白的話再講一遍,問這些丫鬟們,可還有什麼印像。
「聽起來像是春麗?」
「是像春麗。」
……
崔桃便問韓綜春麗是誰。
「原是我身邊的丫鬟,前些日子被我母親討了去,在她身邊伺候了。」韓綜對身邊這些丫鬟都不甚在意,有時候連臉都沒瞧,更不要說去注意其身材如何了。
崔桃見韓綜此狀,忽然略有些明白了,為何他房裡的丫鬟『尤甚』。這是不近女色,引發嫡母擔憂了。
韓綜當即帶王釗等人去緝拿春麗,卻未在府中找到她人。王氏身邊的丫鬟們,也都不知道春麗是什麼時候出門了。
崔桃意料到有這個可能了,便是查不到人,查她房間也可。麗應該是沒意料到她會推敲出她跟韓綜有關,如今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她身份暴露了,房間裡極可能有她還沒來得及收拾或毀掉的東西。
春麗是府裡的一等丫鬟,有自己的房間,房間不大,但一人住足夠寬敞,衣櫃、妝奩等皆齊全。
王釗立刻帶人在屋裡進行仔細地搜查,起先只翻找到了女子日常所用東西和衣物,後來發現衣櫃有移動過的痕跡,便在衣櫃下的石板下面,找到了一個長木匣子,木匣是豎放在石板下深挖的坑洞裡。
匣子裡面有兩把匕首,幾個飛鏢,還有十張十貫面值的交子,三個顏色不同的小瓷瓶,裡面裝著未知粉末,看起來像是毒藥。另還有一個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用蠟密封的小瓷罐,還有一個灰色白的小布包,巴掌那麼大。
王釗拿起布包的時候,能感覺到布包裡面裝著大顆粒的東西,比花生更大些。他打開來瞧,嚇得立刻臉色白了,丟在地上,招呼大家快離遠點,是蠱蟲!
地藏閣的蠱蟲發作起來有多厲害,大家都清楚,所以一聽到王釗這樣喊,大家都嚇得往後退。
布袋掉到地上之後,裡面的黑殼蟲子灑出來一半。
大家見果然是那種蠱的成蟲,嚇得退得更遠。
「死蟲子。」崔桃道。
「對,死蟲子!這些蟲子都該死!」李遠氣憤地跟著附和道。
崔桃:「我是說這些蟲子已經死了。」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地上的蟲子確實一動不動。
「必然是死的,不然以這樣的布袋裝著早爬出來了。」
幼蟲的嘴巴都像刀一樣,可以輕易地咬破人的皮膚,何況是成蟲。
上次在安平,韓琦請了苗疆懂蠱的人幫忙做了引蠱香,崔桃便有跟這位苗疆人請教,她拿了自己養的蟲子詢問其如何分辨公母,所以崔桃現在是能分清楚這種蟲子的公母區別。
崔桃仔細看了一下這些蟲子,發現都是母蟲,而母蟲正可以用來做引蠱香。
這袋子裡的蟲子並不算滿,再聯想剿地藏閣分舵那天,在臨時事發的情況下,春麗居然能夠做出引蠱香,說明她有隨身攜帶這些母蟲的習慣,很可能也隨身攜帶了蠱毒,配合使用。
「這小瓷罐裡的是什麼?」李才好奇地拿起來,預備破開封蠟,將罐子打開。
「別動!不要打破!這個密封的小罐子裡很像是放著用於下蠱的蟲卵。」
崔桃建議這東西還是請那位苗疆人來打開比較合適和安全
李才趕緊小心地把瓷罐放回。
「這木匣的長度剛好跟她的佩刀差不多,平常應該也被用來放刀。不過今天春麗要行動,就把刀帶走了。」
王釗等人連連點頭,都贊同崔桃地推敲。隨後,以活物試毒,證實三瓷瓶裡的粉末都有毒。
總的來說,這就是一個殺人木匣,除了交子之外,裡面放的都是殺人物什。
之後王釗等人對房間又進行了第二輪的搜查,再沒有發現什麼其他有用的線索。
崔桃一直在旁站著,冷靜地打量整個房間的情況。
韓綜和呂公弼則等在屋外面,兩人一開始彼此都不說話,後來彼此互相看了兩眼。當呂公弼對上了韓綜的眼睛,就率先開了口。
「聽說你在安平遭遇了不少狀況?」
「還好。」
韓綜冷淡地應了一聲,隨後發現呂公弼還在看他。
「也沒多少狀況,不過是我配合開封府把該抓得惡徒都抓了。」
呂公弼聽他說得好聽,嗤笑一聲,「我知道有韓諫議和王公的求情,加上你有將功贖罪的表現,你的事兒已經不被追究了。
但人心都是自私的,騙不得人。我也自私,所以尤為能看得清你。分明是你在算計她,所謂的照顧和救,不過是在毀她。」
韓綜斂下眼眸。
「你明知道她是如何被劫,如何被困在那裡,明知道她多恨那些害她的人。你卻能無視這些,一面享受那些害她的人對你的好,一面又自私地要滿足自己的欲求,用你的『好』去捆綁她。你讓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我知自安平回來之後,你閉門在家思過,一日未曾外出。但你所遭遇的這些難過,和她的比,算得了什麼?」
韓綜半晌之後,自嘲地輕笑一聲:「是比不了,我這輩子都欠她的。」
「如真覺得欠她,便別再打擾她,別讓她為難。」呂公弼道。
韓綜聽了話後,扯起一邊嘴角,隨即靠在廊下的朱漆柱子旁,側眸望著還在屋子裡忙活的崔桃。
呂公弼順著韓綜的目光看向崔桃,隨即又回望向韓綜,「我已經決定放手了,希望你亦是。」
韓綜聽到呂公弼的話後,立刻看相呂公弼,在與他再度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眼睛裡閃爍出異樣的決絕執著,「抱歉,我永遠都不會。誠如你所言,我是個自私的人。人活一輩子,鬼知道我下一世還能不能做人了,所以這一輩子我想要的一定要努力去爭。」
韓綜隨即站直身子,踱步呂公弼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行,就別說別人了。」
韓綜說罷,便勾起一邊嘴角,臉色異常陰冷,等走到春麗所住的屋門前的時候,他面容乍然溫和起來,問崔桃可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沒有。
「我們還得再查一查,可否方便?」崔桃出於禮貌問詢。
「方便,隨意查,府裡其他人,其它房間,都可以。我會知會管家一聲,令他配合你們的調查。」韓綜隨即就跟崔桃告辭,表示王氏那邊他還得親自去講明情況才行。
崔桃聞言,忙道:「給你添麻煩了。」
韓綜扯動嘴角,對崔桃淡淡地搖了下頭,表示沒關系,便轉身離開了。
崔桃感受到了呂公弼的目光,想起來還有話沒說完,就對呂公弼道:「剛才進府的時候,多謝二表兄幫忙。」
呂公弼便將他的決定簡單地告訴了崔桃,也向她道歉,前一段日子給她增添了不少困擾。
「我既已經決定了,便不會改變,你也不必下次去相府的時候,一定要避開我。等過些日子我就會隨母的意思,定下親事。」
崔桃應承,「二表兄值得更好,我會祝福你們。」
「只這些,說了便心安了,我也該告辭了。」
呂公弼說罷就跟崔桃告別,他轉身離開之際,復而又轉身回來。
「韓二郎這個人,還是離他遠點比較好。」
崔桃愣了一下,呂公弼隨即告辭走遠了。
「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應該就只有咱們搜到那個木匣子了。」王釗稟告道。
崔桃又環顧著屋子一周,目光最終落到了妝奩前銅鏡上。恍然想起記憶裡的銅鏡,便鬼使神差地走到那銅鏡前,拿下來查看。
敲了敲。
崔桃竟意外地發現,這銅鏡真有問題。
崔桃隨即從銅鏡裡找到了一張圖,這張圖不知是畫得哪一處地方,山很多,山邊還與兩條小河,有一處紅色朱砂筆畫的小圈,就在兩條河流彙集成一條河的地方,其東南側有一處三面環山的山谷,紅色小圈就被圈在那裡。
看起來像是個藏寶圖,當然紅圈的位置未必一定是財寶,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但一定不簡單,不然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存圖。這銅鏡存圖可不像是能湊巧就一樣的事兒,莫非春麗跟死去的孟達夫妻還有瓜葛?
崔桃將圖讓給王釗等人傳閱,大家都不知道這圖上所畫的位置是哪兒。
「滿天下這麼多山和河,上哪兒找去?」
再盤問了跟春麗交好的幾名丫鬟之後,也沒查到什麼重要的線索,大家便就此結束搜查,返回開封府。
崔桃回來之後,卻沒想到,韓琦就在開封府等著他。
她進側堂的時候,只見韓琦安安靜靜地坐在上首之位,面容疏淡,目光清冷。
崔桃猜測韓琦應該是知道她遇刺的消息後生氣了,忙跟他道歉,卻見韓琦沒反應。
「我都遇刺了,六郎怎麼都不關心我的安危了?」
「關心過了。」韓琦道。
崔桃恍然反應過來,她之前韓綜府上調查的時候,曾有衙役跑進跑出,還特意瞅過她幾眼,很可能就是韓琦派來的人親眼確認她的情況。
崔桃意識到自己這下事兒惹麻煩了。她沒有在遭遇危險之後,第一時間通知韓琦,在諫議府查了這麼長時間案子,也沒有特意去通知他。
而且她在應對刺客之前,她還找借口提前支走了韓琦。以韓琦的智商,當得知她遭遇刺客之後,肯定能推斷出她要他提前回去,是在故意支走他。
其實崔桃支走韓琦的本意,是為了讓春麗盡快現身,之後到諫議府查案就急著排查線索,是沒顧上通知。
怕就怕韓琦會以為他不重要,才會被忽視。會以為她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時間不僅沒有想到他,反而還要把他支走,嫌他拖後腿。
「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韓琦反問。
「別誤會我。」崔桃連忙湊到韓琦身邊,拉住韓琦的衣袖,「不知多少撕心裂肺、愁腸萬千的虐戀,都是從誤會開始的,我們不能給它萌芽的機會。 」
韓琦凝眸看著崔桃 ,還是沒說話。
「我支走你,是為了引刺客現身。後來去諫議府查案沒及時告訴你,是不想你難得休假一日,為這種小事操心,反正不是什麼急事,等第二日就好——」
崔桃正絮絮叨叨地解釋,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被韓琦握住了,握得很緊。
男人的側顏前所未有地沉冷。
崔桃意識到情況不大對,事情似乎不是她以為的那樣,韓琦不該是這樣小氣的人。
「那具女干屍的身份查到了,系我姨母。」
第75章
崔桃詫異不已,沒料到這查案子,結果竟然查出被害人跟查案人有親戚關系了。
崔桃馬上詢問了解情況,原來韓琦懷疑這女干屍為他的生母姊妹蔡連枝,其在蔡家姊妹排行最末,如今其年紀才二十四歲。
「那是如何確認那干屍便是你小姨母?」崔桃不解地問。
「方廚娘認得那雙繡花鞋和鈿花。」
韓琦告知崔桃,他生母和小姨母皆出身不好,不過受他大嫂幫忙張羅,他小姨母於十九歲時嫁給陳留縣尉李朝樂,續弦為妻。他進京科考時,與小姨母走動過幾次,後來就不走動了。
方廚娘與韓琦生母蔡氏本就是好姐妹,倆人當年一起在韓家府中做家僕伺候人,後來蔡氏才跟韓琦父親結了姻緣,蔡氏在身份上雖有了變化,但二人的關系一直要好。蔡氏照顧幼妹蔡連枝,方廚娘也跟著一同照顧,之後有了韓琦,倆人也是一同照料韓琦。再後來韓琦科考,在京為官,蔡氏身子不便,便委托方廚娘跟隨韓琦進京。
方廚娘陪著韓琦在京這幾年,常跟蔡連枝有來往,因有一日見蔡連枝雨天來時濕透了鞋。她便求了韓琦,要了好料子,親手給蔡連枝做了兩雙繡花鞋,特意刷過桐油,便於她下雨天穿。
韓琦為官之後,對於方廚娘和小姨母的來往,也只限於用耳朵聽聽,沒有再跟她見面往來。年節該送的禮,倒是從沒有少過。
去年二月,蔡連枝的婆母去世,其丈夫李朝樂請辭在家丁憂。後蔡連枝托人捎信給方廚娘,說她要去大佛寺齋戒祈福,為婆母守孝兩年,更要誠心在佛祖跟前懺悔她以前犯下的錯。信送來的時候說是人都已經出發了,方廚娘也便不好再多問了。
半個時辰前,韓琦折返回開封府尋崔桃,得知她遇刺後人已經去了諫議府,韓琦便留下來開封府查看年前的報失蹤案卷,順便想以繡花鞋和鈿花作比對,查看是否有符合失蹤者當時衣著的情況。
方廚娘今日本打算要送崔桃一壇子腌酸梅,結果因為突然案發,沒來得及送。這會兒方廚娘閑來無事,就把東西帶來了,喊張昌帶她進了開封府。碰巧看見著張昌拿著繡花鞋和鈿花來,方廚娘大驚,得知此為女干屍身上物什,更是驚得摔了壇子。
崔桃恍然明白了,怪不得她剛回開封府的時候,聞到一股子酸梅味兒,原以為是自己又貪嘴饞了的錯覺,沒想到真是一壇子腌酸梅給打翻了。
「這鈿花為我小姨母的嫁妝,是一枚金步搖上的。在她出嫁前,姐姐特意張羅此物給了小姨母,不算是稀罕物,卻也是獨一份的東西。方廚娘都見過,便能一眼就認出。」
韓琦告訴崔桃,他隨即就派人去陳留李家詢問情況。李家人起初支支吾吾,聲稱蔡連枝應該還在大佛寺禮佛。細問之下,李家才承認,他們在半年前才發現蔡連枝早在三月前就不在大佛寺了,他們便四處找人了,卻一直沒找到。
他們之所以沒有通知韓琦這邊,一是怕已經做了大官的韓琦追責他們,二是總懷著人能找回的希望,不想宣揚出去白鬧騰一場。
鞋子和鈿花有兩處一致,失蹤時間也符合女干屍的被害時間,這女干屍的確像是韓琦的小姨母蔡連枝。
崔桃觀察到韓琦的臉色愈加沉冷,多少能理解他的感受。
當初韓琦來京參加考科舉考試的時候,他還跟其小姨母蔡連枝有所來往,但之後卻就不怎麼來往了,想來這其中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或矛盾,致使倆人不往來,才只剩下方廚娘跟蔡連枝走動。這斷了來往的親人突然去世,而且在他知道消息的時候,人已經去世一年了,的確是個刺激。
崔桃握住韓琦的手,安慰他節哀。
韓琦低眸默了會兒,方抬眼問崔桃,「便不好奇我不與她來往的緣故?」
「六郎是內斂守禮之人,若不來往,想來其中的原因也不在你。」若為逝者的錯誤,崔桃又怎能在這種時候去追問,畢竟韓琦現在還處在適應去接受親人逝去的情緒中。
「你倒是聰慧,既如此聰慧,竟不知在遇險時,暗暗知會我。」韓琦低聲嘆道,氣息裡夾雜著些許無奈。
崔桃愣了下,本以為韓琦只在為他小姨母的事情才冷臉傷感,原來她獨自選擇遇刺、跑去諫議府查案,他是計較的,那這兩件事合一起肯定令他更難受了。
「是我不好。」崔桃低頭乖乖認錯,委屈地摳著韓琦的手指,「給個機會唄,我下次注意。」
「有選擇的時候,就別將自己置身險境,你這次是運氣好。」
她說她是為了引賊出來,才會讓他提前離開。實則以他們彼此間的默契,她完全可以暗示給他,讓他暫時離開,等人現身之後,他們一起應對。她卻選擇只身犯險,直接打發走了他。
這的確不是什麼讓韓琦覺得好受的情況。因他心悅的女子,在與他同行時遇到危險,卻並不想依靠他。
但韓琦知道崔桃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她一個人拼慣了,過去的每一樁經歷都在告訴她,她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依靠不了別人。所以對於崔桃的做法,韓琦更多的感受其實還是心疼。
「知道啦。」崔桃輕聲乖巧地應承。
「我與小姨母之間的事,說來話長了。」
韓琦告訴崔桃,蔡連枝在續弦給陳留縣尉李朝樂的時候,李朝樂已有三十四歲,有三兒四女。他來京科考的時候,李朝樂的大女兒剛好年十六,正是議親的時候。
韓琦有進士之才,這是所有熟識韓琦文采之人都了解的情況。所以他那次參加春闈,必定會高中的,不確定的只是名次而已。年輕的進士不多,可榜下捉婿的數量有限,很多都會在榜前找有潛力能高中的,提前搶人議定好親事。
韓琦第一次上門拜訪菜連枝的時候,便被李家人相中了。蔡連枝也聽著李家人的攛掇,竭力安排韓琦跟李大娘見面,想安排韓琦和李大娘的親事。韓琦心不在此,便直接拒絕。
他的婚姻大事可以由母親和兄長做主,單論李家的背景情況,他韓家大哥那邊也斷然不會同意。所以不論從韓琦自己的意願,還是家裡的,都不可能。
李家人似乎也明白這個情況,但並不甘心。蔡連枝在韓琦三度上門探望的時候,竟然使了手打算讓韓琦跟李大娘單獨相處,有算計韓琦玷污李大娘名節而不得不娶她之嫌。
韓琦提早察覺到異狀,率先離開,破了這些人的算計,自此之後自然是不願再上門李家與蔡連枝走動了。
蔡連枝倒是過來哭哭啼啼地道歉過,說她一時鬼迷了心竅,聽憑李家人游說,竟傻乎乎覺得那樣親上作親也挺好。
到底是自己的小姨母,韓琦總不能因此便送她去見官或如何。事情雖然算過去了,但疙瘩始終在那,此後與蔡連枝之間的親戚走動,都是由方廚娘代韓琦來完成。
盡管之後的兩年,方廚娘沒少在韓琦面前為蔡連枝解釋。韓琦還是沒有恢復跟蔡連枝之間的往來,因為李大娘雖然訂親出嫁了,李家還有二娘、三娘適齡。韓琦覺得李家那些人,不是省油的燈。而他姨母蔡連枝又是個心軟糊塗之人,向來拎不清。
「他們都知道你的意思了,你這麼大的官擺在這,他們還真敢把你當肥肉再啃一次,不顧後果?」崔桃驚訝問。
韓琦輕笑一聲,「等你見了李家那些人,大概就清楚了。」
今日太晚,李家那邊只能等明日再行調查。
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挺讓人想不通的。
大佛寺遠近聞名,香火鼎盛,從汴京坐馬車到那裡大概要三天路程。
韓琦的小姨母年紀輕輕,居然為了給婆母守孝,主動要去大佛寺住上兩年,未免時間太久了。親生兒子李朝樂都沒做到如此,她做兒媳的為何做到這種程度?
而且李家人竟然也同意她去,主母打算兩年不在家他們不攔著,失蹤那麼久了竟然還想瞞著韓琦,若說這裡頭沒貓膩,誰信?過於反常,也過於奇怪。
韓琦細問了崔桃遇刺情況。聽說她與春麗交手後,遇到了一名戴著黑帽披風的黑衣人。
「蘇玉婉和崔十娘的死,便蹊蹺。如今又冒出個春麗,突然被一個人救走,也蹊蹺。」
韓琦接著告訴崔桃,刑部和兵部已經在隨州剿滅了地藏閣的總舵,據說收獲頗豐。
「此次圍剿開封府這邊由王判官負責,兵部出主力,秘密行動,無關人等都要隱瞞消息。」
韓琦又告訴崔桃,他們安平處理案子的時候,京城這邊就有謠傳,說朝廷徹底剿滅了地藏閣總舵,有不少百姓放鞭炮慶祝,因此假消息宣揚得更加厲害。開封府辟謠反遭被罵無能,在朝堂上群臣對此更是聲討不斷。
如今恰逢開封府處在「無首」之時,並無府尹或權知位列朝堂可為開封府反辯,所以開封府只能接受最後議定的結果,聯合刑部、兵部盡快剿滅地藏閣總舵。
「這地藏閣總舵在隨州的消息為刑部尚書提供,出兵迅速。」
「太蹊蹺了!地臧閣才建立沒幾年,確實在江湖上有些名聲,可江湖畢竟是小範圍的,普通百姓對於地臧閣知情不多。再說他們做暗殺的營生都是偷偷進行,怎麼會忽然有那麼多百姓放鞭炮慶賀?」
韓琦點頭應承,「確實蹊蹺,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推朝廷盡快剿滅地臧閣。」
「刑部尚書也蹊蹺。」崔桃道。
開封府的人都知道,刑部尚書與包府尹不對付,後來出了他兒子林三郎出事,他忍痛大義滅親之後,更是跟開封府不對付了。
「如今這地臧閣總舵的消息,既由他知悉,他為何不一人獨攬功勞,偏還要開封府出風頭,他只是帶著兵部從旁協助?」
韓琦贊同崔桃的看法,「嘴上說是地臧閣的案子本由開封府負責,地臧閣閣主也因我們徹查而伏法,主功不在他。」
「這我看是把開封府推在浪尖上,讓所有江湖人都知道,剿滅地臧閣的就是開封府。蘇玉婉若還有同伴可為她復仇,那有什麼賬就都會來找開封府清算。」
開封府本來就一直在對付地臧閣,自然是不懼於被地臧閣余孽或其他什麼江湖人的針對。但刑部尚書這操作,倒是叫人覺得他好像知道點什麼。
崔桃建議韓琦,可把刑部尚書列為特殊觀察目標,得空就暗中觀察看看。沒問題最好,有問題那就是未雨綢繆了。
韓琦應承,朝廷命官自然是不可隨監視,他會安排兩名可靠的人,盡量在合法的情況下,多注意刑部尚書的情況。
韓琦在與崔桃告別之際,又聽崔桃說呂公弼決定放手了,待他平復一段時間後,便會聽從其母的安排和人訂親。
「聰明人。」韓琦評判道。
崔桃瞄了他一眼,然後就拉住他的手,再度勸他別太過傷心。
「破了這麼多案子,見識了這麼生死,自然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放心,我不會有事,只是這消息傳到泉州那裡,怕是她又要傷心難過了。」韓琦提及生母,眼底有化不開的擔憂。
「那擇日我們回去探望她好不好?」崔桃馬上提議道。
「我們?」韓琦凝視崔桃。
「我跟著去可能不合適?」崔桃試探問。
「是不合適。」韓琦應承。
崔桃耷拉下腦袋,點點頭應承,也不多言了。
「若是未關門的媳婦兒去拜訪一下,倒是合適。」韓琦隨即補充一句。
崔桃驀然抬頭,正要說話,被韓琦用手指堵住了嘴。
「不用急著回答我。」
隨即,他便一人提著燈籠轉身離開,修長身影逐漸融於夜色之中。
再然後,崔桃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車離開的聲音。
……
春麗獲救之後,本想返回諫議府,被莫追雨隨即打過來的茶碗給警告住了。
屏風後,莫追雨快速掉身上的黑披風和夜行衣,隨即著一身飄逸的白錦袍走出來。
他不爽地看一眼春麗,又見她腳邊打碎灑滿茶水的茶碗,暴躁地皺眉。
春麗見狀才反應過來,忙把地上的東西收拾了,再用抹布將地面擦拭干淨,隨即洗了手,才進屋再找莫追雨。
「大哥讓我來京照顧你,你便給我惹下這麼大的事。誰讓你對崔七娘動手了?」莫追雨說著,就拔出腰間的匕首,食指在刀刃上輕輕擦過。
春麗忙跟莫追雨道歉,「我實在氣不過蘇閣主就那麼被——」
「崔七娘已經帶人查到了諫議府,確認了你的身份。」
春麗震驚地瞪圓眼,怎麼都沒想到崔桃居然下手這麼迅速,而且竟精准地查到了她的頭上。這怎麼可能?她明明蒙著面,便是發現她是韓二郎身邊的人,韓二郎身邊有那麼多眉眼相似的丫鬟,整個府裡更是不少,怎麼就能確定是她?春麗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瞧你這一臉蠢樣兒,還敢在崔七娘跟前現身?」
莫追雨嗤笑兩聲,真有點受不了春麗如此蠢。這都已經事後出結果了,她竟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怎麼回事。
「這世上有太多自不量力的蠢貨——」
「莫二郎饒命!我下次絕不敢了,一定乖乖聽從先生的吩咐。」春麗忙跪地求饒,落淚表示她這條命不值錢,但她想為閣主報仇之後再死。
「你功夫不輸於崔七娘,但腦子……呵,忍不了!」莫追雨起身便飛速移到春麗身邊,左手揪住春麗的衣領,將人提起來,下一刻便要插刀。
「二郎,少主要留她。」門外這時傳來聲音。
莫追雨當即甩手,將春麗摔在了地上,隨即也丟了手裡的匕首。
「本來留你在諫議府有大用,如今全被你的魯莽給毀了。」莫追雨背對著春麗,邊洗手邊嫌棄道。
一切發生的太快,春麗余驚未定地躺在地上,然後緩緩地起身,看著地上那把被莫追雨丟下的匕首。
莫追雨擦手之際,余光瞟見春麗的模樣,故意沒有轉身。
春麗緩緩伸手,抓起匕首。
莫追雨反而勾起嘴角,當他正以為春麗要向自己動手的時候,卻見春麗抬起匕首要自割喉。
莫追雨不滿地撇嘴,「所以說你蠢麼,前一刻還說為你家閣主報仇,這一刻又忘了先前誓言,只顧著自己尋死。」
春麗聽這話,怔了怔,丟下手裡的匕首哭起來,「莫二郎說得對,我太笨,我沒用……」
「笨,沒用,不算最蠢,最蠢的是明知道自己笨還不知改變……」莫追雨道,「行了,難得你還是忠心的,不惜命的,少主八成是看中了你這點。下去吧!安分幾日,好生反思,等下次任務的時候,你若再犯這種蠢事,你就好生下地獄去跟蘇玉婉顯擺你有多蠢吧。」
春麗應承,連給莫追雨磕了兩個響頭,這才退下。
皇宮,文德殿。
趙禎落筆,一幅淺絳山水畫完整地展現在桌案之上。趙禎笑請趙宗旦、趙宗清兄弟評鑒,兄弟倆相差一歲,與趙禎年紀相仿,素日他們三人便最談得來。尤其是趙宗旦,自小就是趙禎身邊的伴讀。
「筆觸精到,著墨巧妙,好意境!」趙宗旦稱贊道。
趙宗清瞧了一眼,淺勾著嘴角,只道了一聲:「還行。」
趙宗旦瞪自家兄弟一眼,意思他說話太冒犯。
趙禎卻不介意,反而嘆趙宗旦太客氣,令趙宗清有什麼想法盡管說。
「中規中矩,氣魄不足,少了些凌厲。」趙宗清如實告知。
趙宗旦一聽這話,更斥他不規矩,「倒不如回你的極樂觀去,繼續做個髒道士。」
「可別,好容易把他叫了回來,也就他能說兩句實在話,挑我的畫的毛病了。」平常在朝堂上,為國事挑他毛病的人不在少數,但論到詩畫這種事情上,便沒人說他的毛病了,偏在這方面趙禎想聽實話的。
趙禎隨即請教趙宗清當該如何畫,才能多一些氣魄和凌厲。
「官家放下心中束縛,縱情於廣闊天地,自然便有了。」趙宗清隨即小聲問趙禎想不想試一試。
「試什麼?」趙禎反問。
趙宗旦忙攔著道:「官家切莫聽他胡言,他便是不正經慣了,不然怎會跑去道觀多年不肯回,還自取什麼道號叫雙福。」
「天下福,我福,這不是極好的名兒麼?」趙宗清反問。
趙禎應承,拍著趙宗清的肩膀,感慨此名極好。
夜深時。
趙宗清在文德殿房頂冒頭,然後拉著趙禎一起躺在屋頂上看夜色,欣賞天上的星辰和月亮。
趙禎起先謹慎地看看前後,生怕被宮人發現他這個做皇帝的人居然爬上了房。然後當他躺下來,天的時候,那種偷偷做違背規矩的刺激感,讓他莫名高興,又見夜色正美,心情便越加好了。
趙宗清將一壺酒遞給趙禎,他自己也有一壺,隨即半臥在瓦片之上,高舉酒壺入口。
趙禎見狀,也學了一下,卻弄得嘴角沾上了酒水。
倆人都笑起來。
趙宗清拿出一角繡著荷花的錦帕給趙禎擦了一下。
趙禎仰頭,重新往嘴裡倒酒,這一次對准了。
「好愜意!你在外為道的時候,便這樣過?」趙禎問。
「比這還隨意。」趙宗清笑著答道。
「好生令人羨慕,不像我。」
「可比不了官家,官家要顧著天下百姓。」
趙宗清隨即仰頭,往嘴裡倒了一口酒,黑如墨的瞳仁裡泛不起一絲波瀾。
「我不在京這段日子,宮裡可發生了什麼趣事,官家講講?」
趙禎:「宮裡頭能有什麼趣事,哪兒比得你在外頭有趣。不過前段日子倒發生了一樁案子,幸而及時勘破,才不至讓我跟大娘娘之間生了嫌隙。」
趙宗清聽趙禎講了經過之後,嘆道:「這崔七娘我知道,便與他們同行回來,瞧著就知是不俗的女子。」
趙宗清隨即就把他胃疼時崔桃幫忙衝了一塊點心的事兒給趙禎講了。
趙禎嘆:「那她倒跟你有緣。」
「嗯。」趙宗清揚起嘴角。
趙禎思量了片刻,「前些日子大伯母進宮,還跟大娘娘牢騷你的婚事呢,說你不聽管教,一心出家為道,怕是還不了俗,世間更是沒有女子能束縛得你……」
「我的官家,日理萬機,忙得腳不沾地了,怎還操心起我的婚事?快多喝兩口酒,一會兒我們去作畫!」趙宗清說罷,就拿自己那壺酒去『灌』趙禎。
倆人鬧到夜更深時才從房頂上爬下來,趙禎覺得頗為暢快,在趙宗清研墨陪伴之下,揮毫潑墨,這重新作出的一幅畫,果然氣勢恢宏開闊了許多,都不必讓趙宗清點評,趙禎自己都覺變化不少。
「多留宮裡兩日。」趙禎力邀道。
……
次日,天未亮,崔桃就在廚房忙活了一陣。在王四娘和萍兒聞到香味兒迷迷糊糊起身,正揉眼睛的時候,崔桃已經提著食盒離開開封府了。
韓琦剛起身更衣完畢,就聽張昌回稟說崔桃來了。
韓琦還以為崔桃睡一覺後,發現了什麼重要的線索,立刻來側堂見她,卻見她正擺著早飯在桌上。
飯菜倒是簡單,一樣蔥油餅,一樣是瓶兒菜碎燜小蝦圓,數這道菜聞著香鮮,滿屋子都飄著它的香味兒。
碗裡的湯很清亮,上頭飄著香蔥碎,湯匙撥開之後,可見白如雪的豆腐塊,切碎的瓶兒菜,還有金黃色的小蝦圓。
湯極鮮,為蝦殼熬成,要越熬越清亮,等到完全清透的時候才撈去蝦殼的。
豆腐塊極嫩,小蝦圓是在蝦肉圓裡加了花椒鹽和火腿烹炸而成後,並著瓶兒菜碎一起入湯,小火慢慢悶燉。
便是胃口不好的人,都難抵御這道菜的誘惑,老人和孩子只怕是會更愛吃,不油不膩,有葷有素,看似素淡地燉在一起,卻能香得你覺著醉了。孩子愛肉,順便吃了菜,對身體好。老人偏愛素淡,然其中的葷肉也不膩人,切得碎爛也好克化,吃下了也能給身子添勁兒。
韓琦讓崔桃跟他一起用,他知道崔桃這麼趕早給他送飯,肯定沒來得及吃。
二人用飯時,皆食不言。
吃完後,崔桃忙問韓琦味道怎麼樣?
「最好的手藝。」
韓琦親自給崔桃端一杯荔枝膏水來,讓她下次別這樣折騰地為他備飯。
「便是美味,也不貪,你能多睡會兒便好。」
韓琦伸手理了一下崔桃耳邊的碎發,顯然是路上來得急,發絲都跑亂了。
「少睡會兒算什麼,我還能為你咣咣撞大牆呢。」崔桃熱情表白韓琦道。
她知道韓琦為干屍案的事情,心情不大好,這種時候正就是需要她表現的時候。
倆人的相處之道就是這樣,要在對方最需要你的時候,體現出你可以被對方需要的狀態。感情要彼此形成依賴,才會促成牢不可破的關系。從喜歡、親密、愛,到至死不渝,每一個感情等級的遞增,都要經歷風雨捶打,努力相處而來。
「我看你這腦袋不夠硬,還是別請撞牆了。」韓琦用手輕拍了一下崔桃腦袋,嘴上說讓她別說這類胡話,眼底卻鋪滿了感動。
「六郎會為我做到什麼?」崔桃隨口一問。
「你會知道的。」
韓琦隨即帶崔桃去辦正事,王釗那便也得了消息,大家就在陳留李家彙合。
李朝樂從昨晚聽說韓琦派人上門詢問起蔡連枝的事兒後,便坐立難安,一晚上都沒睡,人一直在正堂徘徊。李家的幾個兒子也跟著李朝樂一起犯愁。
這會兒熬到了早上,終於聽到韓琦造訪的消息。他們也算是終於忐忑到頭了,等著被判『死刑』。
李朝樂一見韓琦,便行大禮,哀戚戚地道歉,懊悔地解釋經過。
「都怪我不好,我言詞重了,才令她賭氣去了大佛寺。說是祈福,其實是我們夫妻間慪氣。去年秋天我見她竟還賭氣沒一點動靜,便覺得奇怪,派人去問,方知她當時在大佛寺小住了三月後就走了,可人卻一直沒有回家啊。
我以為她還是賭氣嚇唬我,便又等了幾月,直至年底快過年了,我見人還沒回來,才知情形不對,四處打聽也不知人在哪兒。我怕此事報給韓推官會被追責,便一直瞞著沒敢說。」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在李家後院打聽了一番,大致情況確實符合李朝樂所言的那樣。崔桃還把當年倆人賭氣冷戰真正原因,也都盤問出來了。
李朝樂剛剛一句話掠過,說是因為家中小事,實則是李朝樂見韓琦一直沒訂親,還是饞著韓琦這塊『肥肉』。
李朝樂的女兒李二娘比起她大姐李大娘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一見韓琦便誤了終身,害了相思,愣是從胖圓的身材消瘦得纖纖玲瓏。她總覺得自己以前沒被韓琦瞧上,是因為容貌不夠好,如今她容貌賽過她大姐李大娘十倍,她就覺得自己有可能了,該求一個機會,便整日跟李朝樂哭鬧。
李朝樂便明知韓琦如今為官級較高,李家女兒的身份有點難配上他,韓琦當初也明確拒絕過。可終究是心裡存著妄念,加上李二娘的連番哭鬧游說,李朝樂聽多了,便覺得真有點道理,惹得他又開始做夢了。
李朝樂便敦促蔡連枝再去跟韓琦說一說,哪怕不做正妻也可以考慮。蔡連枝卻不願開這個口了,當初她犯糊塗傷了跟外甥的感情,她自己都沒臉再見,聽李朝樂還不死心,便跟他吵了起來,因此才鬧著去大佛寺『守喪』。
韓琦聞得這些,臉色異樣陰沉,便不管李朝樂如何道歉,都沒再看他一眼。
賬隨後清算,先緊著查案。
崔桃和韓琦隨後抵達大佛寺,詢問當年蔡連枝離開的情況。確系如李朝樂所言,蔡連枝在大佛寺住了三月後就正常地離開,與她一同走的有兩名陪同她來寺廟禮佛的婆子。
但跟女干屍一同身亡的卻不是兩名婆子,而是兩名男子。
因為時隔久遠,相關人員都不太記得當年更多的事情,難獲得更多線索,一時間案子艱難,難有更多的進展。
崔桃和韓琦只能先回京,再重新梳理案情經過,看看是否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崔桃也重查了三遍干屍的情況,並且進一步確認了女干屍的身份確系為蔡連枝。方廚娘說蔡連枝小時候右腿曾摔過。崔桃通過查看干屍的腿骨,也確認了這一點。但三具干屍的致死原因仍然難確定,窒息、中毒、溺亡等所有不會造成外傷的致死原因都有可能。
又過了五日後,案子還沒頭緒。
……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能遇見鬼」,這護發露賣多了也能遇到挑事的。
今天鋪子裡就來一挑事的男子,聲稱用了鋪子裡的護發露之後,禿得很徹底。
說著,男子就摘下帽子,露出一整個油光锃亮的禿頭。
王四娘和萍兒瞧見這一幕都驚呆了,彼此互看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神中找到了同感。
要說她們老大——崔娘子,那是真真厲害啊。之前還說,這護發露使用情況再壞,最多不過是讓人禿頭,如今這禿頭就來了。
神預測,厲害賽神仙!
經這男子一鬧,鋪子裡原本要買護發露的客人都紛紛收回了自己准備付錢的手,改為圍觀。
一瞧這男子就很胡攪蠻纏,王四娘脾氣暴躁地罵他找茬惹事,惹得禿頭男子不服氣地跟他爭辯,引來更多百姓圍觀。
萍兒則忙在旁好言相勸,柔聲道:「我們鋪子的護發露用過的都說好,怎麼偏偏就郎君用了就禿頭了呢?郎君可按照我們的說法,輕輕塗抹在發上,於一炷香後清洗?」
「廢話,我還能把塗腦袋上燒了不成?我不管別人用的怎麼好,反正我用了,好好地塗了,然後就徹底地禿了!你們說怎麼辦吧!」男子暴躁地吼道。
「這怎麼可能呢,正常人用都不會有問題。」萍兒被男子吼得眼眶紅了,還是堅持認為自家的護發露沒問題。
「你什麼意思?你說我不是正常人麼?你這人會不會說話,還他娘的不如你旁邊那個醜娘子會說話呢!」男子更加暴躁的嘶吼,被萍兒的說話方式氣個半死,隨即他就回身,低下他锃亮的腦袋瓜兒給眾人瞧,「大家看看,都幫忙看看,我這腦袋上還有一根頭發沒有?」
圍觀的眾人見狀,都伸長脖子湊前仔細看。哎呦,可真是,這位郎君的腦袋瓜兒比有些娘子的臉蛋子還細膩,溜溜光,锃锃亮,真真是一根頭發看不見。
「沒有!」
「沒有!」
「沒有!」
……
眾人紛紛附和。
「沒——有!」一名八歲的男孩,踮腳特仔細地看了這男子的腦殼,從前到後,從左到右,然後用超級響亮的嗓音,落後於眾人附和聲,悠長且聲脆地喊了出來。
禿頭男子:「……」
一臉無奈地看了男孩一眼,轉即就把怒火撒向王四娘和萍兒。
「看看看,所有人都瞧見了,我腦袋上現在一根頭發都沒有!」禿頭男子提及這點,就暴躁。
王四娘和萍兒一看這事兒她們處理不了了,再鬧下去,整個汴京城以為她們家護發露不好用,那就太慘了。這生意才做了一個月,她們掙錢的癮才剛起來。
崔桃隨後就被王四娘和萍兒急急地請了過來。
禿頭男子打量一眼崔桃,艷羨的目光在崔桃烏黑亮澤的發髻上停留了片刻,便憤憤地質問崔桃:「你就是這鋪子的掌櫃?」
「嗯,是。」崔桃笑著應一聲。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禿頭男子見崔桃的態度還算不錯,跟她身後那兩個伙計比起來,簡直好太多。
禿頭男子這才氣消了些,指著自己的禿頭,問崔桃怎麼辦,「就是用了你家的護發露,我現在一根都發都不剩了。」
崔桃請禿頭男子低頭,讓她看看他頭的情況。
崔桃的目光在禿頭男子整個光滑的頭部掃視一圈後,蹙起眉頭,口氣頗為同情地問詢禿頭男子。
「原來就挺禿的吧?」
「胡說!有頭發!這,正中央,有三根!因使了你們的護發露就沒了!你要是不賠,我就天天喊你們護發露不好用!」
男子聽了崔桃的話,像是一朵被點燃了馬上要衝天爆開的煙花,再度暴躁地叫囂道。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3
第76章
圍觀的眾人哄然大笑, 還以為這男子滿頭濃密的頭發,使了護發露之後全禿了,結果就三根而已, 那還不是說掉就掉?這分明子在無理取鬧!
大家紛紛指責這男子。
「我怎麼無理取鬧了?我問你們,這罐子東西叫什麼?護發露, 連我三根頭發都護不好,還不如清水呢,好歹用清水的時候還沒掉,這算什麼狗屁護發露!正是因為少,我才想仔細養護著。若不是護發露有問題,那它們怎麼以前都在,偏就我用完之後掉了?不怪他們怪誰啊?」禿頭男子憤憤然反問眾人。
眾人這麼一聽,禿頭男子還真是有理有據地無理取鬧。紛紛住嘴, 只是笑看熱鬧, 不說了。這禿頭男子身材高大健壯, 兩個胳膊特結實,瞧著就不好惹。只怕他們再說兩句, 會被這禿頭男子暴打上兩拳。
王四娘氣憤地跟崔桃道:「你瞧瞧, 他就這樣, 蠻不講理,還罵我是醜娘子!要不是崔娘子說不管客人說多難聽的話, 多能鬧事兒,都不能動手, 我真想抄我的大刀跟他比劃兩下!」
「他還說我說話難聽!我說話怎麼就難聽了?」萍兒也跟著委屈地抱怨,眼眶更紅了。
「這位郎君剛才也說了,這是護發露,主要效用是讓頭發變得順滑黑亮的, 可不是防脫。郎君要留著那三根頭發,每日用它洗一洗,也是有些黑亮效用的。」崔桃解釋道。
「護發難道不應該保護它們別掉麼?不然怎麼叫護?」禿頭男子狡辯質問。
「護發是保持頭發原本的狀態,讓頭發看起來漂亮。若頭發本來就要掉了,可攔不住。若郎君想要它盡量不掉,該用防脫發的,不過防脫也阻止不了頭發不掉。掉發生發,就跟四季更替一樣,是自然之律。郎君禿成這樣的主要問題是在於只掉不生,所以正確的對症方法是應當用促生發的才行。」
崔桃聲音清澈,講道理的時候音調不急不緩,讓人聽著覺得特舒服,也特有道理。
大家紛紛稱贊還是掌櫃通透寬容,這要是換做一般人遇到這麼無理取鬧的客人,早就氣瘋了。
「那你們鋪子裡有麼?」禿頭男子仿佛聽不到眾人的議論,只關心生發問題。
「沒有,但可以為郎君特制。」
禿頭男子馬上一臉喜色地問崔桃能否保證他一定長頭發。
「保證不了,有病請大夫吃了藥,就一定能保證藥到病除麼?如你這般要求,這世上都不會有死人了。」
崔桃告訴禿頭男子,她可以保證讓禿頭男子至少長回三根或以上數量的頭發。如果長出來了,禿頭男子便要為今天的行為道歉。
禿頭男子猶豫著。
「怎麼,挺大個男人有膽量鬧事,沒膽量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崔桃嗤笑反問。
「行!前提是你得我把我三根頭發弄回來!」
崔桃輕笑,「這是自然。」
原本長期已經脫發不長頭發的毛囊狀態如何,崔桃不確定,但這剛脫落的還是可以搶救一下的,再貧瘠的土地,多施肥,令其長出三根草來肯定是沒問題。
崔桃讓禿頭男子進鋪子裡等候,隨即就抓藥做了藥膏,令男子每日傍晚來鋪子塗抹,還令他規律飲食,不准熬夜。
「住哪兒,叫什麼。」崔桃問。
「葫蘆巷,馮友山。」
「去吧。」崔桃道。
馮大友愣了愣,然後就走了,走之前嘴裡還念叨著如果長不出來他就把這鋪子掀翻了。
「就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人。」萍兒氣道。
「就是,崔娘子就這麼放過他了?回頭要是頭發長出來了,他卻耍賴不來道歉怎麼辦?」王四娘掐腰不滿道。
「會回來的,沒瞧他多渴望要頭發?真能生發出來,他怕是要跪地哭求了。」
『預言』沒過多久,王四娘和萍兒就見識到了曾經身軀龐大、叫囂著要掀鋪子的馮大友,如今哭哭啼啼像是個失去母親的柔弱嬰孩,懇請王四娘和萍兒把那生發藥膏在他腦袋上都塗一塗,可別只塗腦袋中間那點地方。
王四娘和萍兒都湊過來瞧馮大友那原本很禿的頭頂,如今剛好就在她們每日點塗的腦殼中央,長出一撮青青的頭發茬。
王四娘:「喲,這顆不止三根了,感覺能有七八十根了。」
「正正經經的一撮。」萍兒附和道。
「我有頭發了。」馮大友淚眼婆娑,激動道。
此後半個月,就見崔七娘的鋪子前,每天都站著一位禿頭男子,賣力地喊著護發露好用。有人見他頭禿,笑話護發露由他來吆喝不合適。馮大友便趕緊低頭秀腦殼兒,給眾人瞧他頭頂日漸增長的一撮黑發。
護發露鄰鋪的掌櫃和伙計們,天天都能看見馮大友吆喝,是眼見著他腦頂上那撮頭發一點點長長了。奈何只有這麼一撮,不過卻是黑漆漆得锃亮,還別說,跟他腦殼其它禿掉的地方交相輝映,都亮了!
為期半月的道歉結束了,馮大友還是賴在鋪子裡不走,求生發膏。
「這我們可不負責,我們娘子說了,只管給你長回來三根以上,可沒說要管你滿頭。再說藥膏都用完了,就那麼點,我們也不會配。」王四娘攤手道。
萍兒善解人意地微笑:「你可以去找崔娘子求求看。」
「好啊,那崔娘子人在哪兒,這都半個月了,我都再沒瞧見她。」馮大友好奇求問。
「人好找,去開封府問一嘴就是了。」萍兒依舊微笑。
馮大友愣了愣,確認再問一遍,得知真的是開封府,後怕地滿腦門子冒冷汗。原來這位崔娘子竟是官府的人,他記得之前汴京城內盛傳過開封府裡有一位厲害的崔娘子,莫非這個崔娘子就是那個崔娘子?
「對呀,去吧。」萍兒笑著鼓勵,眼中滿滿地期待。
馮大友慌忙告辭,萬萬沒想到自己惹到了開封府的人!
但到了下午,馮大友又不甘心地跑了來,小心地跟王四娘和萍兒打聽崔桃脾氣好不好,他如果真去找她會不會被抓之類雲雲。
「抓是不可能抓你,咱可都是按規矩辦事的衙差。但不理會你是極有可能的,崔娘子正忙活干屍案呢,沒頭緒。」
馮大友再細打聽干屍案的情況,訕訕地去了。
干屍案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無法確定死因,沒有死因就沒有辦法估計作案手段,進而無法推敲作案的途徑、地點和環境。
正當崔桃以為這樁案子可能要變成懸案的時候,馮大友突然找上她了。
「我聽說崔娘子在查干屍案,沒頭緒,還聽說屍體在青窯發現的?」馮大友問。
崔桃瞧他似乎知道點什麼,讓他有話就說。
「崔娘子的生發膏可真好用啊,小人這裡的頭發都長出來了,這要是長滿頭……」
「說過,保證不了。」
「不需要保證,崔娘子只要再多給小人一些生發膏就行,求求你了!」馮大友見崔桃不為所動,忙告訴她干屍案的事兒他查出點消息。
「說說看,真要是消息有用了,便送你一大罐。」
馮大友馬上告訴崔桃,他其實在街道司做事,是個屯長。
這汴京城內的街市熱鬧,攤販多,自然就會生出很多問題。比如侵占街道,違法搭建,穿鑿垣牆,丟穢污之物,這些都需要有人專門的進行管理。道路司就是專門負責管治這方面問題的部門,除以上所說的內容之外,還管道路的維修、積水、交通等等。
可以說道路司就是汴京城內的城管外加交通警察,他們是由五百名士兵組成,統一著青衫。
街巷裡的商戶、攤販們有不少都是愛占便宜耍流氓的,甚至會有暴力抗法,所以道路司的人基本上個個都練就了大嗓門,樣子也看著比較蠻橫。馮大友是個屯長,下面掌管五十個兵,這本事自然也更厲害些,嗓門也比一般人大。
「難怪你去我的鋪子,那麼凶橫、理直氣壯、胡攪蠻纏,原來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撒野呢?」
「不敢不敢,小人這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不過小人是真在乎那三根頭發的,就剩三根了,沒了就意味著小人真沒頭發了。」馮大友可憐巴巴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腦袋這麼多地方都是光著的,啥時候都跟頭頂那樣長上頭發,唉。
馮大友隨即跟崔桃講他打聽到來的消息,青窯那邊有以陳三郎為首的一幫十幾歲少年,得閑就去街上耍流氓,還會扮劫匪去路上嚇唬人。孩子們小打小鬧的,東一頭西一下,經常都是一時興起悄悄地干。知情的人不對,都是跟他們要好的一些人,會偶爾聽到他們吹噓兩句。
馮大友憨笑著告訴崔桃,他如今管街管得也算是半個流氓了。不過倒是跟一些攤販不打不相識成了好友,還能在那些小流氓跟前立了些威風。所以他憑這緣故,去好一頓求人和費力打聽,才打聽到這些。
「看來這關公的大刀也有不好用的時候,得用你們的打狗棒才行。」
崔桃感慨馮大友所言是個線索,她會命人暗中查實。
「這些人自成一小幫派,秘密捂得緊呢,怕是不好查。」
馮大友還告訴崔桃,他們那些人中誰要是做出賣消息背叛的事兒,那必然會遭其他人圍攻。即便是沒參與陳三郎的事兒,只要是事不關己的兒,他們絕對不會多言。要是正經官府的人去問他們,那更是不可能有人會說,站出來作證了。
「不知道時,可能是查不到。但這知道了,就自有辦法了。」崔桃讓馮大友傍晚的時候即可去鋪子裡取生發膏。
馮大友千恩萬謝,給崔桃再三行禮才告辭。
王釗來找崔桃,瞧見一禿頭壯實的男子再三給崔桃道謝,好奇地問:「崔娘子這是又降服了哪一路妖怪?」
「道路司的。」崔桃隨即將陳三郎等人情況講給王釗。
「陳三郎?便是羅大郎特意挖出干屍,要在人家生辰宴的時候,拿干屍嚇唬的那個陳三郎?」王釗不禁唏噓,「原還以為他是個無辜的,想不到竟可能跟他有干系?」
崔桃點點頭,請王釗務必細致勘察,「屍體在青窯發現,必該是可能了解內部情況的人所為,只是官窯內雇工人數過百,又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加之他們自己還抱團自成一小幫派,就更難查了。瞧他們怎麼排斥羅大郎在外,便可知一二了。」
王釗請崔桃放心,他會親自督促,派人暗中小心注意陳三郎等人的動向,並徹查他們之前的行動軌跡,看看是否能找到案子相關的證據。
「那金步搖的圖,我已經按照方廚娘的描述還原,畫了出來。」崔桃取來給王釗。
時隔這麼久,金步搖可能早已經被拿到陌生的首飾鋪等地方售賣,可能是找熟人賣了,也可能還被凶手留著並沒有拿出來。憑此來追查線索,如大海撈針,可能性不大,但有總好過沒有。
王釗見這圖畫得精細,不禁感慨崔桃對這案子格外上心,這段日子因沒有線索,瞧她吃飯都沒有以前興致高了。莫不是因為這案子跟韓推官有牽涉的緣故?不過說起來,崔娘子和韓推官不論在外貌上還是在聰明腦袋上,都十分相配。
不過崔娘子的好,也非人人都認同,世俗眼光避不了,仵作是下賤活計,女子拋頭露臉在府衙做事,誰知韓推官家裡頭會不會計較?多半會計較吧,他可是出身世宦之家,文官們骨子裡都清高,注重門第匹配……
「想什麼呢,走神了?」崔桃問。
想我們崔娘子這般厲害,絕不該被任何人嫌棄!
王釗心裡這麼回答,嘴上笑著敷衍,「唉,肯定是我今兒跑太多,累了。」
王釗訕笑罷了,跟崔桃告辭。
崔桃便過來找韓琦。
韓琦本是正專注在一本冊子上書寫什麼,見崔桃來了,淡然將冊子合上,壓在手下,然後淡笑著問候崔桃是否累了,讓她先喝口茶。
崔桃聽話地喝了一口後,就跟韓琦回稟了陳三郎的情況。
韓琦應承一聲,接著告訴崔桃:「也就這幾日,仲文會來開封府上任。」
仲文是韓綜的字。
雖然早知道韓綜會來開封府做推官,但這會兒聽到消息,還是覺得有些驚訝。
傍晚,崔桃在慈明殿見過劉太後,給劉太後講了近來的案子,劉太後聽得好奇不已。她饒有興致地再問崔桃這干屍案接下來如何,卻被告知還在待查中。
「你這丫頭,好生能吊我胃口。」劉太後笑了笑,本想催促崔桃快先把案子破了,好讓他知道結果,但轉念想這話卻不能說。回頭把這丫頭催緊了,她便不願主動來宮裡跟她講這些有趣兒的案子和故事,豈不是無聊。
「還有一趣事。」崔桃又跟劉太後講了馮大友為三根頭發鬧鋪子的事兒。她當然不會真的跟劉太後提起馮大友的名字,只是用某百姓代替。
劉太後被逗得捂肚子直笑,連端莊儀態都快顧不上了。
趙宗清就在這時被羅崇勛引至殿內。
崔桃見趙宗清一身富貴打扮,給劉太後行禮時稱其為叔祖母,方知道了趙宗清的身份。原來雙福道長是已故魏王趙元佐的嫡孫,延安郡公趙允升的幼子。崔桃對於趙宗清倒知之甚少,不過趙允升的次子趙宗旦,她倒是聽說過一些,年七歲時便被稱贊聰明如成人,因此被選中成為了趙禎的伴讀。
「你這皮猴子來了宮裡便不消停。」劉太後見到趙宗清,臉上的笑意更為燦爛,忙喚他道跟前來,抓著趙宗清的手臂上下好一頓打量他,隨即就掐了他一把。
趙宗清笑著叫疼,直喊叔祖母欺負人。
「當吃一記打,你祖父病重,你竟還能在外頭逍遙呢?」
「床前孝敬的孫子卻不差我一個,可在道觀裡為祖父祈福的孫子卻只有我一個。」趙宗清答道。
劉太後無奈地搖搖頭,對崔桃道:「他便是這般,無理辯三分。」
趙宗清這時才看向崔桃,溫和地對她一笑,「想不到能在這再見面。」
崔桃微微頷首。
劉太後聽說倆人見過,問了緣故後,又罵趙宗清不好生愛惜身體。
趙宗清掃過一眼崔桃,在劉太後身邊坐下來道:「她在這倒是乖巧,同行的時候,她才是個正經的皮猴子後,我與之比起,萬萬比不過。」
「是麼。」劉太後笑了笑,感慨她就是喜歡活潑些的孩子,這宮裡頭最不缺的就是死氣沉沉,最缺的便是像他們這般愛蹦跳的年輕人。
崔桃隨後從劉太後這裡告辭,走了沒多久,就聽到身後有追來的腳步聲。
齊殿頭奉羅都都知之命來護送崔桃出宮,一見這光景,忙識趣地放慢腳步,拉遠點距離。
崔桃立刻駐足讓路,請趙宗清先行。
趙宗清笑了下,「謝你上次一顆富貴神仙餅之恩,回頭送你本書。」
她本欲表示不必如此回禮,但趙宗清堅持,她便只能行禮謝過了。
趙宗清便對崔桃擺了擺手,率先去了。
等崔桃回到開封府沒多久,便有郡公府送來的書遞給了崔桃。一瞧這書是孤本,名為《殺鬼咒》,崔桃翻了幾頁之後,便找到了趙宗清之前跟她說的化鬼符。此符若貼在剛死之人的眉心之上,便可殺鬼,令其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看來她的失憶倒未必跟這種符咒有關系,若真有關,她應該連鬼都做不成,直接灰飛煙滅了。或許她當初就是湊巧倒霉?
崔桃撓了撓頭,倒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必要太過糾結這件事。失憶不見得不好,過於糾結沉溺於過去,並不會給自己帶來快樂,還是快樂地活在當下最好。誰沒點過去呢,只不過她比一般人更霉點罷了,也不見得有多稀罕。世人皆苦,只有讓自己活得精彩快樂,才是真稀罕。
韓琦來找崔桃,得知趙宗清的身份後,又瞧了一眼崔桃手裡的書。
「怎突然好奇起這個?」
蘇玉婉和崔十娘身亡時曾被人焚燒符紙的情況,一般人見了,比如他,也只覺得這大概是凶手的習慣,說明凶手信『道』。崔桃對此的反應不止這些,她似乎還想要深入探究別的情況,而這情況似乎跟她自己有關。
韓琦總覺得這裡面有一些他不了解的情況。其實照理說,嬌姑對崔桃的教誨,確有各方面的涉獵,崔桃也確實聰明,可是短短三年時間,她能把這寫東西都學會了,真正做到熟練地加以運用麼?比如驗屍,嬌姑肯定沒教過他,不過韓綜說過崔桃看過很多書。
韓琦記得崔桃第一次驗屍的情形,非常理智、淡定和有條理。假設她真研究驗屍的書籍,並且研究透了,但沒有相關的實勘經驗,僅憑領悟高夠聰明,真能做到這種地步麼?
有些事情,在別人那裡算是有理由可糊弄過去了,但韓琦太了解整個案子的經過,以他深知情況不對,卻沒有深究。怕深究了,問多了,把人嚇跑了。
當下就很好,這樣的崔桃就很好,他不管這其中有什麼『道學』在裡頭,他知道眼前的崔桃就是他認定的女子。
「那天去道觀祈福,隨口一問,誰曾想碰得這麼准,遇見了雙福道長。如今他把書送來,我自然要看一看。」崔桃解釋罷了,仰頭笑問韓琦,可知道她那天去祈福什麼了。
韓琦聞言笑了,身子靠在桌案邊,微微傾身凝視她:「聽你此言,倒讓我覺得像是與我有關?」
「嗯啊。」崔桃應承,勾住韓琦的手指,「希望我們能有以後。」
韓琦應承,表示肯定有。
「但我覺得六郎的家人未必會立刻同意,或許需要些時間游說。」
韓琦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崔桃的臉蛋:「不必擔心。」
……
隔日,王釗的調查有了進展。
陳三郎這伙兒人確實愛玩兒,半帶著耍流氓,喜歡扮劫匪嚇唬路人。他們嚇唬幾次之後,真有一次偶然成事了,得了幾袋黍米的便宜,那之後又干過兩次,好像都是來真的了。
因為消息打探來源於跟他們這群人關系較近的鄰裡,平常只聽些只言片語而有所猜測,至於他們是否真做了劫路匪,在哪兒搶劫,搶誰的東西都不得而知,所以還不能完全確定就是事實。
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一年前,他們突然就不干嚇唬路人這種事了。如今他們最多是搭幫結伙地去別人家蹭喜宴吃,或是半威脅地要錢,若不給就鬧事。
這辦喜事的人家,誰不想和和氣氣、順順利利地把喜事兒辦好?就算是他們占理,這些人耍流氓違法,可鬧得非要報官抓人,他們會覺得晦氣惹人笑話。再說把這些小流氓關進去幾天後,再放出來報復他們,也是徒增煩惱。所以倒不如舍出四五十文錢,買個太平,干吃這個啞巴虧。
「竟還有這種人,太氣人了!」萍兒憤憤不平道,義憤地恨不得現在就把那幫惡心人的家伙都鏟除了。
王四娘撓了撓頭,其實這情況她倒是常見,以前在山寨裡的時候,比這更流氓的事兒她都見識過。
「現在就差找到三名被害人與陳三郎等人相關聯的證據。」
崔桃還疑惑一件事情,當初跟著胡連枝的兩名婆子那裡去了,為何是兩名男子跟她同葬?崔桃覺得,這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點。
如今胡連枝身上的衣物為何樸素,倒是可以解釋了,守喪之人常穿半舊的素衣,粗麻布衣裳也有可能,畢竟在寺廟清修。
寺廟的人已經不記得當年胡連枝離開時在具體哪一天,只大約記得是在去年五月下旬的時候。不過倒是可以根據胡連枝穿著雨天才需要穿的鞋子,再根據大佛寺當地的縣志查看天氣記錄,五月下旬剛好只有一天有雨,便是在五月二十八日。
李遠搜集了東京地界包括汴京和周圍幾個縣的失蹤上報記錄,根據五月二十八日,進一步縮小報失蹤人員的範圍,最後確定了兩名失蹤男子的上報記錄最有可能,在五月三十日陳留縣張家村有倆村民失蹤了。
倆村民那日相約一起上山打柴,但之後就不見回家了。起初家屬還以為這倆人借機偷懶,跑什麼朋友家玩兒去了,但等了兩天四處找都不見人,才意識到情況不對,便趕忙上報縣衙。整個村子也都出了人,在倆人打柴的地方尋找,卻只在林子裡看到了有樹枝被砍過的痕跡,卻不見人,也不見被砍下的柴火以及柴刀。
從倆村民砍柴的地方到回村子的路,並不路過青窯,但那裡距離青窯卻不遠,走另一個岔路口,再行千米就是了。
案情越來越清晰了。
崔桃最計較的還是跟著胡連枝的那兩名婆子。
假設胡連枝在回家途中,偶遇陳三郎等劫匪,然後遇害,那兩名隨行婆子哪裡去了?李家那邊並沒有倆婆子的消息。而倆婆子若也同胡連枝遇害的話,為何沒有跟胡連枝埋在一起?從凶徒隨意處置三名死者屍體的手法來看,他們並不像是會勤快地另挖坑,將另外兩具屍身去另做處理。而且另做處理的意義是什麼?兩名婆子的身份也沒有多特殊。
「你懷疑這兩名婆子還活著?」韓琦問出了崔桃的心中所想。
崔桃點點頭,「若還活著,為何這麼久不敢回李家?是怕陳三郎那些人?還是他們的同伙?」
韓琦聽到崔桃最後一句疑問,冷冷地眯起眼睛,「倆婆子都有夫君孩子,倒可以去他們家瞧一瞧。」
崔桃馬上贊同韓琦的提議,隨後就帶著李遠和萍兒去了周婆子和孫婆子家。倆家男人都是種地的,周婆子有三個兒子,都還沒娶親,孫婆子有倆女一子。
倆家靠一年種地的收入,養著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生活只能算清貧。
崔桃以徹查干屍案了解情況為由,在這兩家四處看了看,周婆子家廚房還有剩下的半碗豬肉沒吃完。孫婆子家女兒待嫁,嫁妝裡還有緞面的被子,瞧其大女兒頭上帶著銀首飾,也是要幾個錢的了。
李遠跟兩家男人閑聊,了解了倆男人近一年來的營生,沒什麼變化,還是種地,甚至都沒干什麼多余的閑活兒。
萍兒溫柔,倒是能跟孫婆子的大女兒聊得來。孫婆子的大女兒透露,她的嫁妝都是她娘在失蹤前給她辛苦攢下來的。
「你娘至今失蹤沒消息,你如今籌備著出嫁可還行?我可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是擔心鄰裡那些人笑話你,咱們可得好生跟人解釋才行。」萍兒輕聲道。
孫婆子大女兒道:「我本也是這樣想的,但我爹說我娘要是一直不回來,我還能一直等下去不成?再說我夫家那邊媽媽身子不好,也盼著我早嫁過去,等不起了。便說拿喜事衝一衝兩家,這邊出嫁,那便娶,兩廂都算衝了,說不定就有好事兒發生。我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就應了。」
萍兒點點頭,應和這話確實有道理。
崔桃在萍兒和李遠跟各家人聊天的時候,又瞧見周婆子大兒子衣服上的補丁針腳粗糙,歪七扭八,顯然像是他自己動的手。而小兒子身上的衣裳有破損之處,都被針腳細密地縫補上了,手法很細致。這一家子除了周婆子的丈夫,上還有一位老父親,下面便是三個兒子,都是男人,縫補衣服的針腳能這麼細膩,倒是有點稀奇。
崔桃便把周婆子的七歲的小兒子喚來,問他這衣服上的破損處是誰縫的。
小兒子低頭看向崔桃所指,搖了搖頭,表示他不知道。
「原來是破了,但等我穿的時候已經補好了,爹爹不讓我多問。」小兒子乖乖道。
崔桃笑著拿出一包點心給他,誇他乖巧。
隨即,她便帶著李遠和萍兒告辭。
萍兒跟崔桃急道:「我看這家人有問題,怎麼不抓?」
李遠點頭附和,也很不解。
「暗抓。」崔桃道,「別打草驚蛇,我看孩子們未必知情,只抓大的。」
這之後,李遠就找了村裡的德高之人,令其告知倆家男人有錢多活兒少的事兒給他們做,但要離開家三天。倆男人當即就答應了,收拾了東西出來,轉頭就李遠帶人控制住了。稍作恫嚇審訊,倆男人就招供出了孫婆子和周婆子的所在。
倆婆子如今就住在距離陳留縣不遠的梅花觀內,扮成了女冠在觀內灑掃,幫忙做菜。等見了開封府的人來,倆人都嚇傻眼了。當被質問指責她們殺了胡連枝,倆婆子嚇得立刻跪地哭著喊冤,表示她們真沒殺人。
「是陳三郎他們干的!」
一聽這話,開封府眾人都松了口氣,如今總算眉目清楚了,就差順藤摸瓜,敲定相關證據,拿住陳三郎等人。
王釗厲聲呵斥二人痛快招供,否則大刑伺候。
周婆子和孫婆子都嚇得哆哆嗦嗦,倆人邊哭著邊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便你一言我一句地交代經過。
「那日娘子要回家,我們本就是趕著驢車去的,便趕著路驢車回去。誰知要到陳留了,突然有十幾個人半路劫車,搶了我手裡的鞭子,把車劫去了青窯那裡,那天窯裡沒人,便只有陳三郎他們那些人。」
「陳三郎他們嘻嘻哈哈,要搶了娘子所有值錢的東西。娘子別的都舍得,唯獨那金步搖她不願給,死攥著抱在懷裡不撒手。」
倆婆子說到這都哭起來,開始語無倫次。最後花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大家終於捋清楚整個經過。
陳三郎他們見胡連枝反抗,便更起了玩心,就戲耍起胡連枝來。當時窯廠內正好有一水池,不算深,只到人膝蓋那麼深,是用來做磚和陶器的用水。
陳三郎等人就將她按進水池裡,嗆得娘子掙扎直咳嗽。這時,牆後頭忽然有動靜,陳三郎他們發現有倆男人躲在後頭,倆人意識到被發現後立刻就要跑。十幾名少年,其中不乏腳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把那倆人抓了起來。
質問之下,便得知倆人是附近的村民,因打柴回來的路上,瞧見陳三郎等人的作為,就跟了過來想幫忙。他們喊著陳三郎犯法,他們要去報官。
陳三郎一聽這話便生氣,把那倆男人也按進池子裡,要給他們長教訓。十幾個人圍著看胡連枝和倆村民在水池子裡掙扎,大笑不止,還時不時踩著他們三人的背,不讓他們露頭出來。結果沒多久,胡連枝和那兩名村民便不動了。
陳三郎等人這才意識到出事兒了,把人撈上來後,發現人不動了,先是嚇傻眼了。隨後就讓周婆子和孫婆子在一磚窯旁挖坑埋屍。周婆子和孫婆子就選了好挖的沙土,挖完了之後,就把三具屍體搬了進去,埋上了。
「我們當時不這麼干不行,他們要我們也摻和一腳,就算我們也有份兒殺人了。他們說這樣我們才信我們不會報官,若敢報,他們會眾口一致說他們跟我們是同伙,是我們指使他們殺人的。」
「我們真怕死,只能按照他們的吩咐處置屍體,事後一聲不敢吭,只能躲起來……
真是作孽啊!我們對不起娘子!」
周婆子和孫婆子後悔不已,痛哭流涕磕頭認罪。
由此,便緝拿了陳三郎等人。情況竟真如周婆子和孫婆子所言那般,陳三郎等人眾口一致表示,是周婆子和孫婆子使錢收買他們,讓他們殺了胡連枝。
「混賬!你們再扯謊,便吃板子,大刑伺候!」王釗抄起木杖踱步到陳三郎等人跟前,萬般嫌惡地叱罵道。
「若他們所言屬實呢?」一直坐在上首之位沉默的韓琦,突然冷聲道。
第77章
陳三郎聞言忙給韓琦磕頭,「確是那倆婆子命我們劫了她們家娘子,小人們只是想圖財而已,誰想到她們竟趁機下狠手,將她們家娘子給淹死了,連跟蹤過來的那倆打柴的都沒放過!」
「依你之言,你們十幾人在旁皆沒有動手,只她們倆婆子殺死了三人?」崔桃質問。
陳三郎忙道:「小人們有罪的,小人們確實動手了,但小人們只是想把他們三人綁了起來,嚇唬兩下罷了。也怪小人們年紀輕,激動起來就說話不過腦子了,不小心把她們倆跟我們合伙的事兒給說了出來。誰想那倆婆子心狠吶,趁機就將他們踹進了水池子裡,把三人都給淹死了!
她們說事已至此,如果不這麼做,大家都得倒霉。為堵我們的嘴,她們將胡娘子隨身帶的嫁妝大部分都分給了小人們,還讓小人們去處置屍身,讓大家就此把這事兒忘干淨了,以後誰都不准提,不然大家就一起坐大牢。」
陳三郎接著表示,他們都膽兒小,正好那時候青窯來人了,他們不敢冒險運屍出去,就暫時將屍體掩埋在磚窯旁的沙堆裡。
他們知道那磚窯不用了,沙堆暫時沒人動,想等著回頭得機會的時候再將屍體運走。但他們這些人誰都不敢再去碰那三具屍體,拖著拖著時間就長,便想著那麼長時間屍體都爛了,化成白骨了,也認不出來什麼,便是挖出來也不怕,所以就干脆不管了。
直到前些日子開封的人來查,他們才得知那三具屍體居然變成了干屍。
「小人們素日偷奸耍滑,嚇唬人占便宜,是小人們不對,小人們有罪,但小人們真的沒有殺人啊。求韓推官明鑒!」陳三郎大呼喊冤,給韓琦磕頭。
韓琦便問陳三郎,可記得事發那日具體是哪一天。
陳三郎:「五月二十八,小人平常不怎麼記日子的,但是因為那天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所以小人記得特別清楚。」
韓琦又問他在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什麼時候劫人,陳三郎回答是在下午。
「當時可下雨了?」韓琦再問。
陳三郎愣了下,皺眉仔細想了想,「記不太清了。」
再用同樣的話去問孫婆子和周婆子,兩人也答了同樣的日子,是在午後出發,是否下雨她們也都說記不清了。
隨後,王釗帶人接著審問了跟陳三郎一同被抓的十幾名跟班,所有人口供一致,跟陳三郎的描述所差無幾。
「既然他們早已經知道開封府查到了干屍,若提前做好了准備串供,也實屬正常。」崔桃倒並不認為這些證供全可信。
「那到底這兩幫人誰說的是真話?」李遠覺得自己把腦瓜皮撓破了,也想不明白。
好容易這發生在一年多前的案子終於有眉目了,查出來的嫌犯倆幫人還各執一詞。李遠急得現在只恨自己當時不在現場,這樣就能知道真相了。
崔桃望向韓琦。
「據本地縣志記載,五月二十八上午天晴無雨,至晌午突然變天下了大雨。胡氏在大佛寺禮佛已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偏偏在這日下雨的時候,急著趕路回家?」韓琦道。
縣志記載的天氣情況,必然是准確得,肯定比陳三郎、周婆子等人准確得多。
「必然是出於什麼緣故所以才著急回去,而這個緣故孫婆子和周婆子並沒有講述,可見她們二人在這事兒上撒了謊。」
崔桃應和之後,話鋒一轉。
「但陳三郎等人的證供也有問題,倆婆子若真是心狠之人,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喊來陳三郎等十幾個人幫忙動手。她們都是貼身服侍胡娘子的人,自己動手的機會有很多,何必讓那麼多人知情,平添風險不說,還要平分錢財。」
韓琦點頭贊同崔桃的話。
李遠聽完這些話就更糊塗了,他撓了撓頭,認真地捋了一下,「也便是說,人確實可能是陳三郎他們所殺?但是兩個婆子也不算無辜?」
「兩方皆在撒謊,」韓琦總結道,「皆說著有利於己方的證詞。」
罪犯想要通過狡辯,來逃脫重罪懲罰。這種情形在案件審理的過程中十分常見。
崔桃令王釗取來金步搖的圖,分別去問倆婆子和陳三郎等人,他們是否見過這金步搖,去向又在何方。
陳三郎等表示見過,他們把金步搖從胡連枝手裡搶過來之後本想留下,但是被倆婆子拿走了。倆婆子則都表示金步搖被陳三郎他們拿走了。
崔桃便讓他們雙方當堂對峙,兩方便在朝堂上互吵了起來。
「我這兒正好有幾張言咒符,你們只要舉著符紙發誓,一會兒說完了,紙一燒便會靈驗。」
倆婆子當即發毒誓說那金步搖他沒拿,她們不得好死,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到陳三郎等人這,卻有幾個人明顯露怯,猶猶豫豫之後才跟著陳三郎那樣舉手,跟著發了毒誓。
陳三郎應對堂審的態度,的確囂張,如果只是他一個人受審,崔桃可能也難判斷出什麼。但架不住他們人多,總有人心思軟弱些,膽子小,便容易露破綻。
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人應該是陳三郎等人所殺,倆婆子在這點上沒撒謊。
崔桃反而不審陳三郎等人,這些人明顯串供好了,沒有證據破他們,他們應該都會死咬著牙不認。崔桃令他們下去,先審周婆子和孫婆子。
崔桃隨即便提及周婆子的兒子和孫婆子的女兒,「剛去看過他們,個個模樣好,懂事兒愛笑。」
周婆子想到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兒子,孫婆子便想到了自己即將待嫁的女兒……
「若非有你們出言挑唆,胡氏會在雨天焦急趕回家?下著大雨呢,陳三郎等人便是喜歡在路邊扮劫匪嚇唬人,也不該傻到在那種天氣,不確定地在路邊淋雨傻等。只有一種可能,他們確定他們會等來人。陳三郎說是你們雇佣了他們,這點應該屬實,沒有撒謊。」
崔桃的話,令周婆子和孫婆子都開始緊張地頭上冒冷汗,身體微微地顫栗。
「此案若是你二人教唆指使,即便不是你二人親自動手,也確系為主謀,該如何判刑?」崔桃看向王釗。
王釗高喊:「僕謀害主,罪加一等,斬立決!」
周婆子和孫婆子聽到『斬立決』三個字,嚇得渾身劇烈地哆嗦了一下。
「想想你們的孩子以後還會在外人面前抬得起頭麼?你們就是殺人犯!出嫁?誰敢娶?娶妻?誰敢嫁?那可是殺人犯的女兒和兒子!」
崔桃轉頭又問李遠可願意讓自家女兒或兒子,嫁娶給這樣人家的孩子。
「我瘋了麼!瘋了都不會!我只想讓他們滾遠點!」李遠配合出一臉嫌惡。
「你們就是主謀!」崔桃重復指認道,「不管你們是否親手殺人,你們也是主謀!」
周婆子難以背負這樣的名,驚得瞪圓眼,直搖頭:「不不不,我們不是!」
「我們沒殺人!我們沒想胡娘子會死啊!」孫婆子也慌了,跟著辯解,「這不是我們的主意!不是我們指使的,是李二娘!李二娘!」
出來了。
崔桃不禁看向韓琦,此時他的臉色已經陰冷到谷底。因為他很清楚,牽涉到李二娘意味著什麼。
驚堂木響徹整個公堂。
周婆子和孫婆子都不敢再撒謊,相繼老實招供。
自從胡連枝離開李家去了大佛寺後,李二娘就會時不時地派人去找周婆子和孫婆子,不是送錢就是送物,囑咐周、孫婆子好生照料胡連枝。周、孫二人本就是看著李二娘長大,對李二娘的感情更深厚些。她們見李二娘如此善解人意,不禁更心疼起李二娘來,也知道李二娘如此牽掛胡連枝,實則是希望胡連枝能給她一個機會,為她和韓六郎的姻緣牽線。
因為受了李二娘太多的好處,倆婆子因而覺得胡連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都是一家人,也不是要人家強娶,怎麼就不能說道兩句,幫忙引薦一下?雖說以前是鬧過不愉快,可親戚之間哪有隔夜仇?
周、孫倆婆子便得機會就勸慰胡連枝。奈何這次胡連枝一點都不像她剛嫁進門那時候聽勸,任憑你磨破嘴皮子都沒用。
周孫倆婆子只能在心裡埋怨胡連枝不識趣,卻也無可奈何。
至五月中旬,李二娘親自去了一趟大佛寺,與周孫二人商量著,不如想個主意令胡氏早日歸家,令她盡快與她爹爹和好。周、孫倆婆子早就膩歪了寺廟裡的清苦生活,一則確實覺得倆夫妻分離久了不合適,二則她們自己也惦念著家裡的孩子們,所以倆人立刻舉雙手贊同李二娘的想法。
「佟婆子隨著李二娘一起來的,她問我們如今有一個機會,願不願意幫二娘一把。她說胡娘子是不論怎麼勸都鐵了心的不願意找韓六郎了,就不能光用嘴去游說她。」
因提及韓琦,孫婆子和周婆子都畏懼地望了一眼端坐在堂上首位的韓琦。
韓琦淡淡地回看她們,表現得異常冷靜,目光更是冷靜到嚇人的程度,雖沒見有多少恨意流露,卻莫名地讓被注視者渾身顫栗。
孫婆子嘴唇哆嗦著繼續道:「她說該來一劑猛藥,讓胡娘子感動一回,許就有效用了……」
佟婆子由此提起她們這次來大佛寺的路上,碰見一群年紀輕的流氓裝著劫匪嚇唬人的情況。這若是安排一下,稍微嚇唬一下胡連枝,然後讓李二娘帶人來救,胡連枝豈會不感動?
她們都知道胡連枝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再怎麼樣也要承下李二娘救她的人情,如此李二娘再央求她什麼事兒,她斷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了。
周、孫倆婆子都覺得這提議極好,願意配合李二娘和佟婆子的安排。佟婆子便讓倆婆子聽信兒,回頭按照她們的安排去做即可。
五月二十七這日,倆人接到佟婆子捎來的消息,告知她們務必要在五月二十八這天午後出發,另給了她們一封李二娘說自家爹爹病重的親筆信,可在必要的時候使用。
佟婆子還告訴周、孫二人,出發後會有『意外』,倒不必害怕,不過是做戲而已,隨後李二娘就會帶人趕來救她們。
周、孫倆婆子先試探了胡連枝的口風,見胡連枝堅持要等李朝樂親自來道歉,才打算回李家了,倆人就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次日晌午天下起了雨,倆人見這樣,更不好勸胡連枝今日動身,只能假裝焦急收到信的樣子,告訴胡連枝老爺在家病重了。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胡連枝看過李二娘的信之後,哪能還繼續留在寺內,當然選擇急忙忙地趕回。
在即將抵達陳留縣的時候,她們的車便被陳三郎等人劫了,被迫到了青窯。周孫倆婆子心裡有數,沒多害怕,但是胡連枝慌亂了。她取來隨身攜帶的嫁妝,只把那金步搖藏在懷裡留下了,便交出余數所有錢財,求陳三郎等人放了她們。
陳三郎等見錢眼開,哪有不要的道理,自然要收下。因天下著雨,衣裳被打濕了便貼著皮膚,有眼尖的人就瞧見胡連枝胸口藏著東西。陳三郎等自然覺得是寶貝,便要她交出來,胡連枝不肯,兩廂搶起來,惹怒了陳三郎那幫人,便對胡連枝拳打腳踢,將其按進了水池裡。這時那兩名跟蹤過來村民也被發現了,一遭被抓來按在了水裡。
陳三郎等人都不過十幾歲,年少氣盛,瘋起來下手沒深沒淺,等他們意識到出問題的時候,人都已經死了。
周婆子和孫婆子在旁都嚇傻眼了。陳三郎等人也都嚇傻了,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這之後,周、孫倆婆子就哭著喊殺人了。
陳三郎總算回了神兒,眼盯著周婆子和孫婆子,周孫二人預感不妙,嚇得忙求饒。
這時青窯來了人,陳三郎便留下幾個兄弟負責攔人,他則帶著人將屍體抬走,令周、孫倆婆子挖坑埋屍,並威脅她們若是敢隨便外道,他們這些人便會眾口一詞地說是她們殺的人。而且這半路劫持,本就是他們收錢受雇才做的,使錢雇他們的人都說了,有倆婆子知情會配合。
周、孫倆婆子自知她們也不清白,只能照做,乖乖閉嘴走了。她們在返回陳留的半路上,才遇到李二娘帶著人趕過來。
李二娘出門時遇了點意外,趕上街上有人趕車拉了一車柴火堵住了路,所以才來晚。
周、孫倆婆子哭著跟李二娘道明了經過,李二娘也嚇得不輕,沒想到事情結果會是這樣。後在佟婆子提議下,李二娘安排周、孫倆婆子去了梅花觀住。本打算要她們倆在那住上兩年,等事情徹底平息了,再編理由讓她們現身。
崔桃和韓琦聽了這個經過,覺得情況倒是基本符合邏輯了。
再之後,審問陳三郎等人,又令其與周、孫倆婆子再度對峙,陳三郎倒是嘴硬,還不認。但是當時在場卻只是圍觀,並沒有真正出手殺過人的幾名少年卻是把守不住了,終於肯招供說了實話。他們所述整個經過,都跟周孫婆子的供述基本一致。
他們還說,事發後,陳三郎還命他們收走了倆村民在路上遺留的兩捆柴火和柴刀。
至於那個金步搖,陳三郎帶著倆兄弟特意去了汴京一家叫珍寶閣的首飾鋪賣了,那裡對他們來說完全陌生,誰都不認識他們,而且選在汴京的大鋪子也能賣上價。得來的錢陳三郎自然是均分給了大家,這樣眾人才會乖乖老實地閉嘴,誰都不怪誰,誰都保密不提那天的事。
「我……我們真沒想到,就那麼玩兒一下,戲弄他們一下,人就死了!」
面對眾多兄弟的招供,陳三郎自然也沒辦法再嘴硬下去,痛苦懊悔地為自己辯解。
王釗從不在公堂上亂言,但這一次王釗沒忍住,狠狠瞪著陳三郎:「真是個畜生。」
韓琦則靜默坐在公案之後,漠然盯著堂下哭啼懺悔的陳三郎、周婆子、王婆子等人,半晌之後,他道了一聲提審李二娘、佟婆子。
李朝樂等作為重要干系人,也當被羈押至開封府,候審待命。
崔桃和王釗一起帶人去了陳留李家,因對周、孫倆婆子的調查和緝拿都是悄然進行,並沒鬧出動靜,李家這邊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崔桃等人一來,就將李二娘、佟婆子拿個准兒。可巧了,突擊抓李朝樂的時候,他正躲在房中喝酒吃肉。李朝樂雖辭官丁憂,但出了孝期即可官復原職。如今此舉,倒是讓他以後都跟『官』這個字無緣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抓的時候,還是一臉疑惑不解,質問王釗等人:「你們有何憑據突然闖進來抓我們?」
「憑你們教唆殺人!」王釗怒道。
其實細論起來,二人教唆陳三郎等流氓劫車嚇唬胡連枝,並不算教唆殺人,但恰恰是這種可恨的行為,害死了胡連枝,以及兩名懷著正義之心的村民,這跟教唆殺人的結果也沒什麼分別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聽這話,都嚇了一跳,原本殘存在她們心底的那些小忐忑徒然變大,成了沒有盡頭的恐懼。她們再聽到什麼周婆子、孫婆子和陳三郎招供了,二人徹底意識到:完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架出去的時候,腿都是軟的,須得被拖著走出去。
李朝樂被帶出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二女兒居然是被綁著當犯人一般,她嘴邊油漬還沒來得及擦拭,咧嘴就喊:「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為何還抓了我二女兒?」
「到了開封府你就明白了!」
崔桃懶得跟李朝樂廢話,她倒是格外多瞅了一眼李二娘,的確身量苗條,略有幾分姿色,但還不至於到傾城之色的地步。卻不知她為何會產生『給我一次機會見見韓六郎,他便會愛上我』的錯覺?若無這個錯覺,若不是非要爭取這個所謂的『機會』,去破除道德底線,自私而為,何至於會讓胡連枝送命,讓兩名好心的村民送命?
人的愚蠢和貪婪一旦凶猛起來,真是突破常人的想像。
這次,李二娘終於得償所願,可以再見一次韓琦,不過是在公堂之上。
在被押至開封府的路上,李二娘已經嚇得哭暈了兩次,兩次都是崔桃施針將人弄醒。後來見她又要暈厥,崔桃干脆插了兩根銀針在她腦袋上,可保她不必因受驚而中風。
韓琦見李二娘上堂跪拜的時候,頭頂插著兩根銀針,不禁想起崔桃當初也如此過,命崔桃將銀針除去。
「可保她不會再度驚厥暈倒。」崔桃解釋道。
「除去。」韓琦堅持。
「是!」崔桃乖乖對上級行下屬禮,便將李二娘頭頂的兩根銀針拔掉了。
李二娘每日臉上都會精致地塗脂抹粉,如今哭腫了眼睛,臉也哭花了,發髻也在被押送的時候凌亂了。她竟以此等姿態面見韓六郎,而且她算計韓六郎小姨母害得她意外身亡的事兒,也都被他知道了。
李二娘在戰戰兢兢地抬首與韓琦四目相對的剎那,驚得再度暈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人又暈了。
崔桃挑了下眉,看向韓琦,尋思著自己又該上針了。
韓琦目光冰冷,聲音更冷:「潑。」
王釗當即將備好冰水一盆潑在了李二娘頭上。
崔桃:「……」
好的,這辦法也不錯。
崔桃默默收好自己的銀針。
深宅大院內的女子哪裡會經得住衙門的審問,更可況如今已經證據確鑿,她們更是扛不住片刻酒招供了。
「金步搖找到了。」李才將尋回的金步搖呈上。
金步搖上有七朵翠玉點綴金花,可見其中有一朵金花上點綴的翠玉跟別的金花成色並不一致,明顯這一朵是後補上去的,而原本的那一朵隨著胡連枝一起埋在了沙下。
這金步搖已經被珍寶閣出售,幸而是被一名老客買走,珍寶閣知其住在那裡,所以尋回並不算麻煩。
韓琦看著桌上的金步搖,攥緊手裡的驚堂木,斥令佟婆子和李二娘招供。
佟婆子自然是不敢有所隱瞞了,老實地交代司所有,與周、孫倆婆子所述一致。但這拿流氓恫嚇胡連枝的主意,卻不全都是她想的。
當時她們在半路偶遇陳三郎等人圍車嚇唬人,因有家僕跟著,自然是沒被真嚇唬著。
李二娘是由此想到了『英雄救美』,琢磨著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真遇險了,心中向往之人若能解救她該多好。接著,她就由此想到了,若是讓胡連枝遇到麻煩,她舍身去救,是否就能讓胡連枝心軟,像當初胡連枝為她大姐那樣,也為她用心張羅一下?她大姐姿容一般,失敗了實屬正常。她可不一樣,家裡人人都誇她貌若天仙。
佟婆子因瞧出了李二娘的意思,也因李二娘素日出手大方,對她極好,自然是想盡心為她著想,便順著李二娘的心思來,給她出主意。倆人就此就商量出了辦法,把去大佛寺探望胡連枝,改為悄悄見胡連枝身邊的周婆子和孫婆子,進而四人便沆瀣一氣。
李二娘見佟婆子竟然把她當時在車上道出的小女兒心思都說出來,還在韓琦面前說,惶懼無臉自容,身子搖搖欲墜又要暈厥過去。
「拒不招供,視為阻礙堂審,杖刑二十。」
韓琦說此話時,目光甚至都沒落在李二娘身上一下。
李二娘一聽自己要挨打,強打精神,盡量不讓自己暈過去。她雙手伏地,哽噎地哭著道歉:「我並無殺害阿娘之心,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樣,我也不想的。是陳三郎他們,見財起意,害死了阿娘!」
「既不想,當時為何不報官?」韓琦冷聲問。
李二娘的哭聲頓時卡住了,支支吾吾、戰戰兢兢地解釋她當時害怕,她不敢說。
「何止不敢。」韓琦轉而質問周、孫婆子,這一年多來,何人在接濟她們二人家裡的生活。
倆婆子同時看向李二娘,「是二娘出錢,讓佟婆子安排我們住梅花觀,家裡頭那邊也不必我們操心,我們這才忍得住寂寞就留在了梅花觀。實在想孩子時候,就會偷偷回去看,也都跟自家夫君通了氣。」
「嗚嗚……」
李二娘縮著脖子趴在地上,又痛哭起來。顯然她那句狡辯,轉眼就被扒得一點皮都不剩。
她不止不敢說,還出錢讓別人不許說。她自私地為了護著自己的名聲,令慘死的胡連枝橫屍在窯廠的沙土之下,無人知曉。
至於胡連枝為何陳屍在沙土之下一直沒有挪走,情況就如陳三郎之前所說的那般,他們不敢移,也懶得移,後來日子久了,更覺得反正沒人發現,爛了化成白骨了,也沒必要移。
李二娘今年才不過十四歲,陳三郎十七,跟陳三郎一起鬼混的少年最大的十九,最小的十三。
這就是良德喪失的少女少年共同實施了一場『意外』謀殺。
有多『意外』?如果沒有那麼多喪失道德底線的行為,便不會有最後這樣的結果。
李朝樂在得知自己二女兒犯下的所作所為之後,痛哭流涕地懇求韓琦輕判。
「她確實有錯,可她並不是真存謀害殺人之心啊!她是一時糊塗……」
「不會講人話,就閉嘴。」
崔桃眼見著韓琦臉色陰沉得無以復加,又聽李朝樂忽然能說出這種話,恨不得想一腳踹飛他。
「胡娘子怎麼會趟上了你這種夫君?她因你女兒的錯慘死丟了性命,死無歸所,死無人知。你可倒好,在知道這情況之後,只會感慨自己女兒只是一時糊塗。你們李家那邊令三人丟了命的行為叫『糊塗』?」
「真是有什麼樣的爹就會教出什麼樣的女兒。」萍兒氣憤地感慨。
「龍生龍,鳳生鳳,驢屁股拉出來的都是惡心人的臭糞蛋蛋!」王四娘罵完啐一口李朝樂。
萍兒也不覺得王四娘的罵法惡心人了,立刻拍手附和罵得好。
「你還是先憂心想想,你孝期喝酒吃肉,又養出個這樣的女兒,回頭我還要把這案子的結果講給太後聽聽,你會落得什麼下場吧。」崔桃道。
李朝樂一聽崔桃居然會把這案情經過講給太後,忙哐哐磕頭求饒,認下自己錯了,各種都錯了,他願意懺悔,女兒也可以不認。
崔桃當然不會理會他,由著李遠等人將他拖走。
韓琦還是坐在公案後沒有走。
王四娘和萍兒從沒見過韓推官臉色這麼陰冷甚至有些戾氣,倆人都大氣不敢出,更覺得勸生氣的聰明人這種重任她們擔當不起,忙對崔桃使眼色,鼓勵她上,然後倆人就退了。
王釗見狀,本要去勸兩嘴,被王四娘一把拉走了。
公堂之內,只剩下崔桃和韓琦兩個人。
崔桃原地站了會兒,確認不會再有人來後,才走到韓琦身邊,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背。
韓琦的手依舊一動不動,目光也沒動過,仍然是半垂著眼眸,看著公案上的一疊認罪狀。正常一場堂審下來,是不會有這麼多認罪狀的,但這次涉案人員將比較多,只陳三郎那頭就有十五張。
「小時頑皮,母親會以尺訓誡,都是小姨母在幫我求情。」
韓琦沒有說太多,但話至於此,已經足以說明他對胡連枝的離開有多傷心。
崔桃抓緊韓琦的手。
韓琦這才有所回應,手緩緩翻轉,與崔桃的手互相握著。
片刻後,崔桃見韓琦的臉上的戾氣略有消散的時候,才對他道:「我們選一塊風水寶地,好生厚葬小姨母。請最德高望重的道士為她念經超度,願來世她能出生富貴,一生平安順遂。」
「嗯。」
次日,李家竟來了不少人到開封府,以幾名年長老者為首,他們想要認領回胡連枝的屍身,將胡連枝葬進李家的祖墳。
崔桃已經被李家人的腦回路打敗了,莫不是他們以為這樣做,還能關聯著韓家這門親戚關系,令韓琦手下對李朝樂父女留情?
崔桃直接把這些糟心的李家人攔在開封府外,不給他們見韓琦的機會,省得讓韓琦更生氣。
李家人承認李二娘確實犯下大錯,但胡氏的屍體他們怎麼都要收,畢竟是李家的媳婦兒,總不能一直被放在衙門的屍房。他們還表示可以令李朝樂跟李二娘斷絕父女關系。
「胡娘子嫁進李家的門,便是李家的人。如今她人都去了,我們想好生收斂安葬胡娘子,李家對不起她,如今更要善待她。她畢竟是跟李老爺之間有婚書的,我們若不來收屍,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那你們最好讓李朝樂乖乖簽了契書,讓胡娘子從今以後跟你們李家沒關系。」
崔桃取來准備好的契書,遞給李家人。
「這怎麼行?」
「這不合適吧。」
……
「不想簽也沒關系,你們就得回家好生數一數你們李家裡頭會有多少有出息的,這以後日子長著呢,可得挺住了。」
崔桃不失優雅地發出一聲嗤笑,眼裡卻是濃濃地威脅之意,眼神足可以殺人。
李家人被崔桃這態度嚇著了,但從其話表面,卻是挑不出任何錯來,只能訕訕地告辭,回家再議。
「一天,過時不候。」崔桃警告一聲,回身就走。
半日後,李家送來了李朝樂簽字畫押的契書。
崔桃拿著羅盤在汴京外定了一個風水絕佳的位置,安葬了胡連枝,並請本地最德高望重的無憂道長為胡連枝超度。
說起來這位無憂道長可不大好請,崔桃去請的時候,碰巧遇到了趙宗清。無憂道長本欲拒絕崔桃,因趙宗清開了口,才同意前來。
無憂道長來了這墳地之後,發現四周風水極好,聽聞此地為崔桃所選,倒是對崔桃高看了一眼。
作完法之後,無憂道長便跟崔桃和韓琦道別,臨走前又特意跟崔桃說一句,以後若有心研究風水道法可以去觀裡找他。
韓琦在墳前祭拜完胡連枝的時候,便伸手摸著墓碑上的字。
崔桃送完無憂道長後,便走了過來。
「我的字?」韓琦道。
崔桃應承:「昨日讓六郎寫的字,我親手給刻上去了。」
「你還會刻墓碑?」韓琦這一句的疑問語氣並不重。
崔桃應了一聲。
韓琦扯起嘴角,低眸繼續為胡連枝燒紙。
「小姨母可看見了,稚圭看中的女子是這般的,你看中的真不行。」
崔桃:「……」
折返回汴京後,崔桃就隨著韓琦回府,給他做了豆腐羹。
豆腐羹是喪宴之中最不可缺的一道菜。相傳戰國時昌國君樂毅,為孝順父母,便發明制作了豆腐,供父母每日食用,其父母因此高壽。在樂毅父母身故後,樂毅便請參加送葬的人都吃豆腐,有祝願大家都長壽的意思,據傳由此便有了喪宴食豆腐羹的習俗。
崔桃做的豆腐羹很素淨,水滾加豆腐,入菜絲木耳絲在其中,再以淡鹽調味。
這道菜對於普通人而言,可能少了油水,沒有肉菜那般噴香。但卻是極為適合參加喪葬的人食用,清清淡淡的湯水裡,鮮嫩的豆腐幾乎不需要咀嚼,入口就可滑入腹中,對於因為悲傷而食不下咽來說,反而是唯一能下咽的東西。這豆腐羹卻也不是一點滋味沒有,淡淡的豆香留在唇齒間,反而有一點點回甘。腹中有物,生者心裡也不會那麼苦了。
傍晚,韓琦送崔桃離開的時候,在崔桃柔聲勸他早點休息。
韓琦終於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猛然抱住了崔桃。
張昌就在二人後頭跟著,顯然沒料到自家郎君有這樣衝動的舉動,愣了下一後,忙垂首默默躲一邊。
崔桃拍了拍韓琦的後背,安慰他。
「怎會如此幸運,遇到了你。」
「那還是多虧了韓推官當初刀下留情,情才來了。」
崔桃的話,令韓琦不禁笑了一聲。
「好了,乖乖回去睡一覺就會好很多。」崔桃踮腳,伸手去拍了拍韓琦的額頭,以示撫慰。
韓琦應承,令張昌駕車送崔桃回去。
崔桃今天穿的一身青色男裝,扎著青襆頭,如此裝扮也是為了便於行動。說起來,這身衣裳還是當初韓琦吩咐張昌送給她的。
崔桃下了馬車,跟張昌道別後,就進了開封府後門,轉頭把門關上的時候,就聽身後有聲音。
「崔娘子回來啦!」女子聲音清脆。
崔桃蹙了下眉,回頭望向聲音來處,就見一女子跟她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也同樣在頭上扎著青襆頭,整歪頭對她笑。
第78章
若不是她手無寸鐵,身上毫攻擊之意,崔桃差點就一針扎過去。
開封府內的女子並不多見,這女孩崔桃雖然沒見過,但她身上有一股屍房常用的熏香。聽說張穩婆有個內侄女正跟著她學藝,年紀倒是與這女孩相符。
「我是張穩婆的內侄女,叫我素素就好。」張素素自我介紹道。
果然是她。
崔桃笑了一聲,又打量張素素這一身。
張素素明白崔桃的意思,特意轉了一圈給崔桃看,問她像不像,「姑母讓我多跟崔娘子學習,我比對著崔娘子的衣著,親手做的。」
倒是很坦率地承認,崔桃便讓她自己玩兒去,她則要回荒院休息。
張素素跟在崔桃後頭,「我這幾天一直想找崔娘子說話,奈何沒機會。」
「有事?」
「我能不能像李二哥那樣,拜崔娘子為師?」張素素口稱的李二哥,便是指李遠的弟弟李才。
「不行。」崔桃明確拒絕道。
張穩婆讓這丫頭向自己學習,顯然是要她學手藝。她可倒好,劍走偏鋒,學了外表。徒弟可以笨,但不可以心有邪曲。雖然說張素素目前的行為暫時看不出有太多品德方面的問題,但有這樣行為的人,從概率上心思不正的機會比較大。
「為什麼?」張素素眼裡頓時有幾分委屈,倔強地看著崔桃。
「最近太忙。」崔桃本想干脆直接地拒絕張素素,但看她年少,便委婉了些,「你先好生跟你姑母學手藝,把她那些東西學透徹了。」
「我都學會了,這才來找崔娘子的。」張素素答道。
崔桃打量張素素兩眼,小丫頭瞅著挺活潑聰明,人也機靈,加之跟她有一模一樣的打扮,乍一看確實很像她。
崔桃領張素素到屍房,令她隨便挑一具女屍檢查。
張素素便選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這一具,掀開蓋在屍身上的草席,借著油燈的光看著死者的臉,她頓然嚇了一跳。
死者雙眼被挖,口中無舌,嘴角還掛著鮮紅的血跡,整張臉烏青,便是從地獄來的惡鬼都沒有她這般樣貌。
這是崔桃今天才接手的一樁案子,比較特別,沒想到張素素直接選中了這一具。
「驗吧,若你遺漏少於三處,我便收你為徒,但收徒後也有個前提,我不光會教你手藝,還會教你做人。當然到時候你忍不了,你也可退出師門,但絕無可能再進。」崔桃示意張素素可以開始了。
張素素咽了口唾沫,先檢查屍表,確認了死者的死亡時間,然後估算死者的身高、身形和年齡,確認被挖雙眼系死後傷,檢查了女死者耳鼻等細小地方,並無特別之處,。再檢查衣著,比較凌亂,身上的衣裳有好幾處刮擦,手指上有刮傷,指甲裡有泥,鞋底也有泥,鞋面、胸口和袖口都有油漬,並無被侵犯過的痕跡。
張素素將自己的檢查結果書寫完畢,交給崔桃。
「可還有補充?」崔桃問。
張素素又去看了一遍屍體,對崔桃搖了下頭,表示沒有了。
「你沒查出致命傷,脊椎第二節 骨折。」崔桃道,「屍體剛遇害不足一日,屍表很可能有淤青沒有呈現,該用熏蒸之法查看屍身的淤青情況。」
張素素恍然,「我以為崔娘子提前檢查過了,便熏蒸過了。」
「那你可問過麼?」崔桃反問。
張素素啞然。
「你因被死者的死相所震驚,不想翻動她的頭顱,所以疏漏檢查了死者的後頸。」崔桃道,「驗屍最重要的便是細致,在面對任何死狀的屍體都不應該疏漏這一點。」
「還有死者的頭發裡有頭虱,雙腳有輕微擦傷,有繭,腳指甲內有泥。」
張素素愣了下,馬上脫掉死者的鞋子查看,果然如此。
「我以為……」
「不要你以為,要細致專心,遵從事實。」
崔桃還是不忘像征性地稱贊張素素兩句,以她如今的年紀,有如此驗屍水平已經非常不錯了,只要克服馬虎大意、不夠細致的毛病,將來會是一名合格的仵作。
「那我克服,崔娘子就收我為徒麼?」
「你已經考核失敗了。」
崔桃打了個哈欠,便跟張素素道別。
張素素默默地用草席蓋上屍體,看地面不干淨,又順手掃了一下,然後才從屍房出來鎖上門。
崔桃離開之時,用余光將張素素的表現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
次日一大早,崔桃還在被窩裡睡得正香,就被一股陣陣飄來的香味兒給弄醒了。
崔桃抽了下鼻子,爬起身,湊到窗邊往外望。就見涼亭的石桌上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菜,紅燒味道,一定有肉,卻不知是什麼肉。
崔桃正納悶王四娘和萍兒是哪一個勤快了,手藝突飛猛進了?就聽到東西廂傳來推窗說話的聲音。
「啊,好香啊!老大今天心情好,這麼早就起來做好吃的了?」王四娘揉著眼睛,從窗戶裡面探頭出來。
「唔——」萍兒睡眼惺忪地也探頭出來,「太香了!」
「看來是我想多了。」崔桃托著下巴嘆一聲。
王四娘和萍兒頓時精神了,同時也看向在窗邊露頭的崔桃。一頭墨發披在肩上,很明顯還沒洗漱,跟她們一樣剛睡醒。
「那是誰做的——」
「你們醒啦?」一抹翠色的身影跑了過來,聲音清清脆脆。
王四娘和萍兒一臉懵地望向來人,這是誰?
「我剛做好的紅燒脫骨雞爪,還熱著呢,桃兒姐、萍兒姐和王媽媽要不要來嘗一嘗?」張素素甜甜地笑問。
王四娘正要應承,忽然反應過來,怒氣衝衝地質問張素素:「你哪來的?叫誰王媽媽呢?」
「呃——我家隔壁的王媽媽與娘子年紀相仿,大家都這樣叫她,我便也跟著這樣叫娘子了。娘子若是叫得不對,還請娘子見諒,我馬上改。」張素素便問王四娘該叫她什麼。
「叫她仙姑,美人!」萍兒笑著插話道。
張素素就忙給王四娘行禮,喊道:「仙姑美人!」
王四娘被逗笑了,倒也不生氣,擺擺手告訴張素素喊她四娘就行。
崔桃挑了件碧紗裙,深藍色的褙子,更衣後簡單梳妝,就走了出來。她直奔張素素做的那盆紅燒脫骨雞爪,瞅了兩眼。
張素素知道崔桃好吃,殷勤地笑請崔桃品嘗。
崔桃沒應張素素的話,而是看一眼院門,問張素素怎麼進來的。
「我見院門沒鎖便進來了,本想問一問的,又怕大家都睡著,吵醒了不禮貌,就先把盆放在這等著。」
張素素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否有冒犯之處,解釋完了就先跟崔桃道歉。
「來啦,來啦!」王四娘端著一盤燒餅,還有四雙碗筷湊了過來,把碗筷都分了,准備要吃那香噴噴的紅燒脫骨雞爪。
萍兒忙打她一下子,示意她識趣些,先看看崔桃的態度。
王四娘趕緊訕訕地收回筷子。
「做這個送來,是還想拜師?」崔桃問。
張素素點頭。
「說了,不收的。」崔桃道。
「不收也沒關系,昨天叨擾到崔娘子,崔娘子也教給我不少東西,我想孝敬。」張素素忙解釋道。
「那我們可就卻之不恭了。」崔桃跟張素素道了聲謝,夾起一塊糖麻醬燒餅到碗裡,招呼大家一起吃。
糖麻醬燒餅是崔桃昨天晚上和面做好了之後,直接貼到鍋裡,借著鍋的余溫悶熟。如今這天熱也用不著吃熱飯,大家早上起來後,都有時懶得動,有時也因為著急去辦案子來不及做飯。這樣做就方便了,早上起來的時候可以直接拿來吃。
糖麻醬燒餅是發面的,扁圓形,用筷子夾一下表皮彈軟,正反面有一點點金黃色,咬開裡面的面是一層層的,每一層都有抹勻了的棕黃色糖麻醬,
張素素也跟著大家坐在一起吃,她聽說這燒餅出自崔桃之手時,咬第一口的時候很小心虔誠,仿若把燒餅奉若珍寶一般。
軟彈的面,濃郁的芝麻醬香,裡邊還有淡淡的杏仁香。兩種味道怎麼會融合這樣好?這是她吃過最好吃的糖麻醬燒餅,比外頭賣的那些香太多了,兩者就好像是一塊美玉和一塊石頭之間的差別。
張素素這一盆雞爪脫骨得很漂亮,幾乎個個完整。脫了骨的雞爪,經過油炸一下之後再紅燒,完全入味兒,嚼起來還有脆骨,嘎吱嘎吱響。
王四娘一口一個,吃的時候不禁哼哼兩聲,太爽快了。雞爪子多好吃啊,誰都愛吃,就是啃骨頭太費勁了,如今卻省了這一遭。
「這脫骨這麼一大盆,要費許多工夫吧?」萍兒忍不住問。
「也還行,小半天時間吧。」張素素垂下眼眸,謙虛地笑了下。
「你一大早做的菜,該不會是昨天晚上脫的骨?」萍兒嘗了一塊脫骨雞爪,確實好吃。
「嗯。」張素素應承。
「唔——」嘴裡已經塞滿的王四娘要說話,急匆匆用手捂著嘴,把東西咽下去之後,驚詫問,「就為做這麼一道菜,你熬一晚上?」
張素素點頭。
崔桃如常吃著飯,沒多言。
等大家都撂下筷子之後,張素素便收拾碗筷,去廚房洗干淨,順便還把廚房其它地方都擦了一遍。
平常王四娘和萍兒都要吵一頓才能干完得活計,人家就這麼主動輕松地把活兒給干完了。
王四娘和萍兒都不禁喜歡起張素素,招呼她常來。
張素素禮貌地笑著謝過她們,又跟崔桃行禮,這才告辭了。她這時該去張穩婆哪裡幫忙了。
「小丫頭真不錯,做飯手藝好,嘴甜,又能干活兒。」王四娘嘆道。
萍兒應和一聲,隨即瞧見崔桃臉色淡淡,沒什麼高興的樣子,問她怎麼了。
「莫非被這頓紅燒無骨雞爪感動了,崔娘子改主意打算要收她為徒了?」萍兒馬上表示她支持,她也覺得張素素人還不錯。
「這輩子都不可能。」崔桃飲了口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麼。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忙問崔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緣故,那張素素莫非不是好人?
「老大早說啊,早知道我們就不吃她那道菜了!」王四娘嘆道。
「不吃更麻煩,且看吧,也未必是我以為的那樣。」崔桃讓王四娘得空就帶點燒餅去給張穩婆送去,和張穩婆閑聊打聽一下張素素的來歷。
「包在我身上。」王四娘拍著胸脯保證。
李才跑來找崔桃,小聲對其道:「師父,我尋到一位聞香辨胭脂的厲害人物,只需要動鼻子聞一聞,就能分辨出哪家的胭脂水粉產自哪裡。不過人是個瞎子,而且脾氣古怪,不隨便見外人。」
崔桃問了地方,是御街武大娘胭脂鋪的少東家。
「鋪子本是他母親開的,他前些年一直都是無事閑游的浪子,在外走遍了各處地方,人風流得很,家又是開胭脂鋪的,所以最能識得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兒。後來得了眼疾,才算收了心,留在汴京長住。」李才告訴崔桃,這人就是從眼瞎了之後才開始變得脾氣怪。
身體突然殘疾,的確是會影響一個人的脾氣。
崔桃稱贊李才這事兒辦得好,會給他褒獎,便問他有什麼想吃的菜。
「那徒弟可不客氣了,徒弟想吃羊舌簽和萌芽肚胘,前兩日有幾個衙役跟徒弟炫耀來著,可給我饞壞了。」李才嘿嘿笑道。
崔桃立刻答應,「再給你做個花炊鵪子,回頭你也炫耀回去。」
「那敢情好!」李才忙跟崔桃行謝禮。
崔桃想起來張素素,便問李才可了解此人。
「知道有這麼個人,是張穩婆的內侄女,來開封府跟著張穩婆得有兩個多月了吧,不過我倒是沒見過,人在王判官那頭呢。倒是聽過幾個兄弟說人長得不錯,很乖巧,可惜是驗屍——」李才話說到這裡止住了,瞄一眼崔桃,似乎是意識到這話在崔桃跟前說不合適。
男人們私下裡談論女人的那些話,崔桃本不聽也能猜到幾分,便沒再問。打發李才走後,崔桃便去尋了王釗,詢問他昨日發現的那具被挖眼割舌的無名女屍,身份上可有進展。
女死者在汴河邊發現,周圍沒有什麼人家,又因被挖眼割舌,五官樣貌已被破壞,難以憑她的畫像去尋人問人,所以身份一時半會不好確定。
從女死者身亡時間到現在,尚沒有人來開封府上報失蹤。
「這汴京城內可還有乞丐?」崔桃問。
王釗搖頭,「應該沒有,閑散人員都會被安排去福田院。當然,如果是他們總能避開了軍巡鋪巡邏的人馬,倒是有可能。」
汴京內的街道管轄嚴格,且還有完備的收留流浪人員的地方,所以城內不應該有乞丐的存在。
「崔娘子覺得死者曾是乞丐?」
「有頭虱,雙腳有繭,還沾著泥,很像是。但也未必一定是,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但我一時半刻想不出來。」
崔桃想起馮大友在道路司應該也比較了解情況,就順便找了他。
馮大友一見說崔桃,就高興地給她看自己的腦瓜皮,信心滿滿地告訴崔濤他即將有滿頭黑發了。
實際上,馮大友除了頭頂那一撮頭發茂密之外,其它地方只有零星幾處長著稀疏的絨毛,都比不過有些人的腿毛。
「這離你的夢想怕是有點兒遠。」崔桃實話感慨道。
「長了就好,有總比沒有強,我再繼續堅持用用,說不定真會長滿頭了。」
畢竟這麼多年了,馮大友從來只見頭發少,沒見頭發多,如今長了好些出來,就是覺得充滿希望。
馮大友聽了崔桃的來意後,便正經道:「沒見過乞丐。昨天開封府在鬼宅發現女屍的事情我也聽說了,聽說是厲鬼索命,那厲鬼還把那女子的眼睛和舌頭挖了出來?」
馮大友接著好奇地問當時現場是怎樣的,是不是四處陰森森的,是否聽到了鬼泣,有沒有看到鬼影。
「昨日我有事請假,沒去現場,不過現場情況的記述我倒是看了,沒有你說的情況。」
崔桃聽馮大友說得很具體,想來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麼,便問他鬼泣和鬼影的緣由是從何而來。
「我親耳聽見,親眼看見的呀。」馮大友告訴崔桃,發現女被害者的鬼宅就在他管轄的大雨巷。
有一天他當值完畢,喝了點酒,從大雨巷路過,在鬼宅前走過的時候就聽見宅子裡有嗚嗚的哭聲,然後他就扒著那宅子的門縫往裡看了一眼,忽見一影子閃過,嚇得他屁滾尿流,趕緊就跑了。
「後來我跟一些也路過大雨巷的攤販聊起,他們也都曾遇過我這種情況。」馮大友驚悚感慨,那可是實實在在的鬼宅。所以荒廢了五年了,都沒有人敢賣那宅子。
崔桃知道現在那宅子現在在店宅務的手裡,店宅務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賣出一些宅子,想買的人各自出價,價高者得。既然已經有五年了,店宅務不可能沒有賣過這個間宅子,看來真是鬼宅賣不出去。
「原來那宅子主人的情況你知道多少?」崔桃問。
「原住著一老嫗,兒女都不管她,人死的時候在屋子裡臭了才被鄰居發現。」馮大友停頓了下,小心地看一眼崔桃,才道,「那老嫗原本在開封府做穩婆的。」
崔桃應承,多謝馮大友提供消息。
馮大友欲言又止,卻還是忍不住,對崔桃道:「我瞧崔娘子年輕漂亮,生意做得也不錯,倒不一定非留在衙門裡驗屍,這活計在外人看來忌諱頗多,耽誤咱們找好人家呀!」
馮大友一臉語重心長,這模樣倒與他高大的身材、滿臉的凶橫相不匹配,絮絮叨叨地特別像那些愛操心女孩出嫁的姑姨們。
「那都忌諱,都不做,以後遇到有女被害者的案子誰來查明傷情,為被害者申冤?」
「這……」
「把仵作這行當論賤的毛病,就該改改!」崔桃斥了一聲。
「對對對,該改一改。」馮大友連忙應和崔桃的話。
崔桃睨馮大友一眼。
馮大友生怕自己的話惹崔桃氣兒不順了,回頭不給他生發膏。忙作誓表示,今後誰要是敢在他面前瞧不起仵作和穩婆,他第一個上去揍他們。
崔桃回去的時候買了些羊奶,打算晚上的時候做蜂蜜奶香麻花吃。
她走了沒多遠,就感覺身後好像有人跟著她。
崔桃假意沒有察覺,徐徐前進,微微側頭用余光瞄了一眼,便看見張素素穿著一件碧紗裙,深藍褙子,手裡也拎著一陶罐奶,跟著她一樣往前走。
崔桃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至一處無人巷子的時候,就能感覺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隨即將腳步加快,身後的腳步聲也跟著加快。
「桃兒姐!」張素素在後頭喊起了崔桃。
崔桃這才駐足,轉身看向幾乎穿的跟她一樣的張素素。
張素素在崔桃將目光投射過來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特意看了一下自己這一身衣服,問崔桃是否介意。
「我看著桃兒姐穿著真好看,正好我也有,便也跟著穿上了。」
張素素眼睛彎彎地眯起來,對崔桃笑著解釋,但她的都是自己瞎做的,比不上崔桃身上是正經裁縫縫出來的好看。
崔桃扯起嘴角笑,應承張素素的話,「那是。」
張素素嘿嘿又笑了一聲,然後看到崔桃手拎著羊奶,忙表示她也買了,可真巧。
「那是。」崔桃又應承一聲。
「桃兒姐,那我們一起走?」張素素開心地提議。
崔桃也不應承,正常走著,張素素就趕過來跟她肩並肩行走。兩人因為衣著差不多,倒是引來不少人的注目。
「可知為何我爹將我的名字起為『桃』嗎?」崔桃忽然問張素素。
「為何?反正我覺得桃這個字挺好聽的,一聽就想到了桃花,是粉粉的顏色,比我的素好聽多了。」
「桃可辟邪,專斬妖魔鬼怪。不管是什麼作妖成精的東西出現在我面前,最終的下場都會被我玩死。」
崔桃說這話的時候,明顯看見張素素的臉色微變,不過她表情管理很好,臉上笑容很快恢復如初。
「桃這個字,多念念也辟邪呢,所以我特別喜歡你叫我桃兒姐。一聽你喊,便好似在提醒我,斬妖除魔的時候到了呢。」
張素素嘿嘿笑起來,應和崔桃的話,「想不到這名字竟有如此深的含義,不像我爹,起個名字只是圖著順耳好聽罷了。」
「那是。」崔桃第三次這樣應承。
張素素嘴角抽動了下。
「畢竟是博陵崔家。」崔桃接著補充一句。
以前崔桃不愛提她的出身,但現在既然已經跟家裡頭和好了,而且能氣到別人,她當然要說上兩句。
人家的父親是底蘊深厚的大族之家出身,飽讀詩書,她的……
人就怕自己自卑什麼,就被人家比什麼。
張素素手一抖,手捧的羊奶罐子摔在了地上,濺了半面裙子的奶。
「你沒事吧?」崔桃關切問。
「我……我回家更衣。」張素素拎著濕嗒嗒地裙子,轉身就跑。
崔桃輕笑一聲,便抱著她的羊奶罐子回了開封府。
守門的衙役見著崔桃,便馬上告知她韓推官找她,令她回來之後即刻去。
崔桃將羊奶罐子遞給衙役,請他幫自己送回荒院,她則便徑直去了韓琦那裡,卻沒在房中見人。隨即聽小吏說新來了一位韓判官,韓推官去側堂見人了。
韓判官?聽起來像是韓綜上任了。
崔桃來到側堂,果然見韓綜著綠色公服,此刻正坐在著韓琦的左下首位,跟韓琦低聲說話。因為聲音太小,崔桃在門外倒是聽不到。只能看見穿著紅錦官袍的韓琦微微側首,凝神專注聽韓綜講話,容顏若玉,風姿秀異,亂人心曲。
崔桃偷偷看了會兒,才叫人去通報。
進門後,便規矩跟倆人見禮,問韓琦有何事吩咐她。
韓琦卻沒答她,只問崔桃在外查了些什麼。
崔桃便把死者的特征告知韓琦,懷疑她曾是乞丐,赤足走路之類的,但汴京內如今倒是找不見乞丐。
「還聽說發現屍體的那宅子很鬧鬼,馮大友等人都曾親眼見聞過。」
「這麼快又有案子了。」韓綜感慨之余,拱手請示韓琦,能否將這樁案子交給他負責,正好他新官上任,可以多學習。
韓琦應承。
韓綜忙燦爛地笑著謝過韓琦,又看了一眼崔桃。
這時便有小吏為韓綜引路,為他交接官印和各種文書。
崔桃等韓綜走了,就踱步到韓琦跟前,問他們剛才在聊什麼。
「有遼使即將來京,開封府負責招待。」韓琦道。
崔桃恍然,「感覺不妙。」
韓琦睨向崔桃,問她此話何意。
「剿滅地臧閣總舵一事,已然把開封府推到風口浪尖上。我琢磨著近些日子該有些動靜,卻一直沒有,指不定就等這樁事呢。」
有什麼比攪和兩國結交的事兒大?這要是翻溝裡了,可不大好從溝裡爬出來。
「我也略想過。」韓琦扯起嘴角,拉起崔桃的手,讓她不必擔心,他會安排好。
崔桃要把手縮回去,卻被韓琦攥緊了,抽不離。
「外面人來人往的,容易被看見。」
「誰說要刺激的?」韓琦反問。
「那會兒夜裡我翻窗,周圍哪有人啊。」崔桃解釋道。
韓琦勾起嘴角,卻還是不撒手。
「六郎這是在以公謀私,現在正當值,該是辦公事的時候。」崔桃戲謔道。
「上級關心下屬,也是正事。」韓琦回答得一本正經。
「關心我什麼呀?」崔桃故作不解地看韓琦。
「關心手冷不冷。」韓琦說這話時,又把崔桃的手握得更緊。
「六郎真學壞了!」崔桃失笑一聲,她回身悄悄地看了一圈,確認周圍沒人後,就飛速地彎腰在韓琦臉上親了一口。
剛剛在門外,看著他清雋的側臉,崔桃便有想親的衝動,現在付諸實踐了,想法成真,自然滿足開心。
韓琦在被崔桃親吻的剎那,怔了一下,然後松開了手。他卻不是特意松開的,而是因為驚訝,下意識地松開了。
韓琪半垂著眼眸,整個人忽然像是被什麼法術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一眼都沒去看崔桃。
又害羞了。
所以他現在練出來的膽量,也只是說兩句情話,拉一下手而已。再深一步,本質不變,還是會害羞的。
崔桃心裡咯咯直笑,但面上還是忍住了。
片刻後,崔桃見韓琦還是有點拘謹,不忍心他如此,主動轉移話題。
「那我這次要跟著韓判官一起查案?」
韓琦點頭應承,開封府如今因上面無人領導,很多事情便堆積到了他和另一位推官身上。再說韓綜新官上任,也確實需要歷練。
「行。」
崔桃正好也想觀察一下韓綜。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每回想起來,她總覺得哪裡有些別扭。
……
韓綜由著燭照等家僕布置他辦公的房間,他則坐在桌案後,掏出了蝴蝶桃花簪觀看。
燭照隨即來告知:「一切都已布置妥當,二郎瞧瞧還有哪裡需要撤換更改的?」
韓綜看眼牆上掛著的山水畫,令燭照撤了。
那幅畫沒有題字,也沒有落款留名,雖然不是名家字畫,並且畫風秀氣,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二郎不是最喜歡那幅畫的嗎?天天都要看的。」燭照道。
「以後用不著天天看它了。」但韓綜還是囑咐燭照,必須要把那幅畫小心收好。
崔桃隨後來了,將最新這樁案子的卷宗送給韓綜,並問他接下來該如何調查。
「我剛接觸這個案子,經驗不足,小事便先由你來做主,大事我們再商議?」韓綜問崔桃這樣做是否合適。
崔桃點頭,沒異議。
正要離開之際,崔桃看見張穩婆帶著張素素來拜見韓綜。張素素又換回了她早上穿的那身翠綠色的裙裳。
張素素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遇見崔桃,她愣了一下之後,便對崔桃笑著點了下頭。
崔桃視若無睹,徑直房間。
張素素尷尬地跟在張穩婆身後,隨張穩婆見禮韓綜之後,她便紅著眼睛跟著張穩婆回屍房。
「怎生突然委屈了?」張穩婆發現張素素的異常。
「沒,沒事。」張素素抽了下鼻子,便轉身忙活別的去了。
張穩婆雖覺得奇怪,但見她不說,也就不管了,小女兒家都多思多愁,過會兒大概就好了。
「張穩婆在麼?」崔桃在外喊一聲。
張穩婆忙應承,去外頭迎崔桃,就見崔桃拎了至少有四斤的白油腸來。
「掛起來存放即可,少說能放三個月,不管是蒸著吃還是炒菜、炒飯吃都可。因為是風干存的,吃第一口的時候可能會不適應,習慣了就好。」崔桃囑咐道。
「哪有送肉還嫌的道理,不過這麼多,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張穩婆自是相信崔桃的手藝,她做的東西就沒有難吃的,要是難吃還好了,還能多吃兩頓了。
「這也算是謝禮,你侄女今早特意做了一盆紅燒無骨雞爪給我們,我們還不好意思呢。聽說她熬了一夜給雞爪脫骨,真真讓人感動,但以後可別叫她為一口吃食再這樣做了。熬夜傷身,也耽誤第二日正經做活兒。這要是她不精神,回頭在驗屍上出了什麼差池,倒是我的罪過了。」
張穩婆忙應承崔桃的話,請她放心,她都會代為跟張素素解釋。
送走崔桃,張穩婆便找來張素素,告訴她以後別再做東西往荒院送。
「人家沒空收徒,你又何必硬求。拒絕你了,你這樣做東西送過去,人家不收吧,是不近人情,欺負你一個小丫頭。收了吧,人家又欠你人情,會不好意思。」
「知道了。」張素素撅嘴應承道。
轉頭,張素素便去了廚房,找劉廚娘閑聊,忍不住抱委屈,「我不懂崔娘子怎麼不當面跟我說,反倒跟我姑母說去了。早上大家一起吃無骨雞爪的時候,明明都很開心,無話不談呢。」
「莫非崔娘子不喜你?」劉廚娘問張素素。
「我不知道。」張素素委屈地低下頭去。
下午,王四娘就把她打聽來的消息有關於張素素的情況告訴崔桃。
張素素是張穩婆幼弟的女兒,張穩婆幼弟走得早,弟媳改嫁了,張素素就跟著祖母長大。前兩年,祖母也走了,便有了謠言說張素素命硬克人,給她尋親事也不大好尋。正好張素素對驗屍感興趣,張穩婆就將她接到身邊來,讓她跟著自己學習驗屍。
這身世聽起來倒是清白,並沒有什麼問題。
繼續且行且看吧。
開封府的衙役先後三次去請武大娘胭脂鋪的少東家,皆被以臥病在床為由拒絕了。
崔桃沒有硬來,這種怪脾氣的越硬來越逆反,要另琢磨辦法才行。
隔日早上,崔桃竟忽然聽到一個有關於韓琦的謠言。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傳的,反正這會兒,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在八仙樓吃早飯的時候,聽好幾桌人都在說開封府的韓推官有斷袖之癖。
崔桃正想著是哪個政敵又或是地臧閣余孽在暗中造謠,便聽王四娘好事兒詢問經過,鄰桌一名客人便細說起來。
三天前的夜裡,有人碰巧路過韓推官的住所,親眼看見韓推官忽然激動地抱住了一名身量纖瘦的青衣青襆頭少年,倆人依依不舍,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二人的綿綿情意,總之絕對不會是普通男人之間該有的關系。
三天前,住所門口,青衣,青襆頭……這好像是她?
第79章
崔桃對韓琦主動過那麼多次,沒翻車過。
韓琦才不過主動一次,滿城皆知。
崔桃不禁扶額。
王四娘和萍兒聽說這八卦,整個靈魂都好像燃燒了起來,倆眼冒出的光似乎能將黑夜照成白晝。
「嗷嗚,韓推官原來是斷袖啊——」王四娘驚訝的張大嘴,緩了半晌之後,還是有點激動,「不行了,我腦子裡有好多東西冒出來。啊啊啊,我好想知道他那晚抱的那小郎君長什麼樣!」
崔桃托著自己的臉頰,正對著王四娘。
王四娘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沒注意到崔桃。
「怪不得,本該到議親的年紀,明明那麼搶手,卻還是熬過了榜下捉婿,硬生生把自己剩下來,原來是不喜歡女子。」萍兒搓著下巴,深沉地思量,「咱們可不能因這事兒瞧不起韓推官,喜歡男子也沒什麼錯。」
王四娘點點頭應承。
崔桃倒沒看出來,這倆人思想還挺開明。
「我之前本來還以為崔娘子和韓推官還能……」王四娘嘆口氣,「唉,想多了,想多了。」
「想多了。」萍兒附和,也跟著遺憾地嘆口氣。
當初崔桃顯擺桃花扇給她們倆的時候,王四娘和萍兒面上敷衍答應,好似就那麼混過去了。實則,哪裡能忍住好奇心?為此,二人曾專門圍桌正式討論過,仔仔細細計較,一一排查,把崔桃身邊有可能的男人都扒拉個遍,連王釗和李才都沒放過。
最終,倆人還是一致覺得是韓琦可能性最大,因為怎麼看都覺得崔桃和韓琦來往密切一些,對其態度也不大一樣。
當然了,她們沒有證據。之前為了抓證據,甚至偷偷看了崔桃扇子上的那個『桃』字,跟韓推官公文上的字跡進行悄悄比對,可惜結果並不大像。當時還奇怪自己怎麼就不一樣呢?如今總算恍然明白了,人家韓推官斷袖啊,是她們想多了,真想多了。
崔桃聽二人懺悔她們曾經的『誤會』,差點沒笑出聲
丟了錢在桌上,崔桃把自己開封府的腰牌啪地一下,拍在鄰桌的桌中央。
鄰桌的幾位客人正議論韓琦的家世,當年科舉何等風光,反正開始扒韓琦的老底了。深挖他有多厲害,然後再來一句,『再厲害又怎樣,不是個正常人,斷袖啊』。
「誰再造言,開封府衙大牢伺候!」崔桃說罷,告知在場眾人,「誰若有造謠韓推官的情況,來衙門找我舉報,一旦查實獎十貫,並為舉報者保密。」
本來正興致勃勃議論的客人們,看到崔桃亮出開封府腰牌都傻眼了。眾人再聽崔桃這隱秘舉報給獎賞那麼多錢,動心思的同時都有點害怕。為舉報者保密,誰知道身邊的朋友會不會悄悄背叛自己,為了錢把自己舉報出去?
崔桃轉頭請何安幫她把這條消息傳一傳。
何安忙應承,請崔桃放心,他會多找一些他熟識的廝波,在各大酒樓等人員密集的地方宣揚一下,過不了多久就會散布出去。
王四娘不解:「崔娘子特意為韓推官破財作甚?這事兒他自己肯定能解決,那麼聰明的人,還能解決不了了?」
萍兒附和點頭。
「這你們就不懂了,錢好花,人情卻難買。」崔桃隨便扯了一個理由解釋。
萍兒恍然大悟,「原來崔娘子在算計韓推官,讓韓推官欠娘子人情,回頭讓他還人情的時候,卻是錢買不來的好處!」
「還是老大聰慧,更勝一籌!」王四娘樂顛顛拍馬屁道。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她們老大居然能算計到,那個平日裡看起來溫和斯文實則清高疏離的韓推官,王四娘就倍兒覺得渾身爽快!好像終於出了口多年的惡氣!
三人至御街武大娘的胭脂鋪前,便有店內的跑堂過來相迎,笑問三位娘子是否需要胭脂水粉。特別是對崔桃和萍兒,跑堂的尤為熱情,給二人推薦店內成套的妝面,除了胭脂水粉外,還有花子油、茶油、額黃、鴉黃、輕煤、紅粉等等。
北宋女子推崇眉目美,在眼眉的妝容上尤為看重。
所以跑堂的特意著重給二人薦了輕煤,「如今不大尚青黛點眉了,都以輕煤來點。」
這輕煤其實就是一種墨,畫起來比青黛更顯色,據傳是一位名妓發明了此法,從而流傳開來。
崔桃倒是不太崇尚這種剃了原本的眉毛,重新用墨畫的辦法。眉毛稀疏補色一下也就罷了,如今不管濃密都要剃掉,未免失了畫眉的本意。
王四娘卻是躍躍欲試,在萍兒的幫助下畫了畫,然後就花錢買了兩塊輕煤。
跑堂的也發現了,崔桃人長得太自然美,不大需要太多東西,反倒是王四娘可填補的地方多,於是轉而對王四娘熱情起來。
「娘子,我們這還有百眉圖,每日早上起來,忽然想換個眉毛樣式,又不知該換哪一個的時候,比照這個圖就可以了。」跑堂的隨即將圖冊呈給王四娘。
王四娘看了驚嘆不已,活這麼大,她不知道眉毛居然可以有這麼形狀,什麼『倒暈』、『卻月』……可真講究!當然要買,以前不懂的東西都得趕緊補回來才行。
跑堂的接著又給王四娘推薦額黃,「這起初可是自宮裡頭流傳出來的畫法,所以也叫宮黃,在額頭上塗抹這麼一下子,整個人瞧著都貴氣了呢。瞧瞧,這哪裡像是一般人家出身的娘子?哎呦,一看就覺得像是哪家的高門貴婦呢!」
王四娘就對著鏡子瞧著自己額頭上的額黃,聽著跑堂的在旁妙語連珠地稱贊自己如何美麗,她也覺得好,美滋滋地也把這額黃買了。
「有了額黃,那絕不能缺口脂,咱們這有石榴嬌,聖檀心、洛兒殷、大紅春……」跑堂的請王四娘選色,他推薦王四娘選朱紅色類,淺紅和深紅不大適合她,不夠提氣色。
王四娘便選了大紅春,果然覺得合適。
跑堂的再建議王四娘試試水粉,「如今正尚粉點眼角的淚妝,哎呦,這畫上了,那叫一個楚楚動人呢。」
崔桃在旁一直觀察這胭脂鋪的環境,鋪子是兩層樓,後頭還有一小院兒,不過後院的房舍倒是一般,也見有兩個跑堂的常出入那裡,應該是下人房。
這胭脂鋪的二樓應該有賬房,因為細聽,能聽到樓上有算盤撥動的聲音。二樓肯定不只一間房,大概掌櫃或少東家的休息房間也在那裡。
「老大,瞧瞧怎麼樣?」王四娘歡歡喜喜地找崔桃問。
崔桃扭頭看一眼王四娘,眼睛不禁倏地張大一圈。
一抹黃額頭,艷色厚唇,兩眼邊點著好幾個白色的斑點……
幸好是白色的,若為紅,崔桃大概會以為是屍斑。
「如今都崇尚這般畫,卻瞧那高門娘子們相聚,十人裡有七八都此般,再美不過了。」跑堂笑著稱贊很美。
「開心麼?」崔桃問王四娘。
王四娘挑起她以墨繪成的柳葉眉,美美道:「自然開心,我好些年沒用過這些東西了,上次用的時候還是成婚那會兒。」
崔桃應承,「開心就好。」
「娘子這頭發毛躁了些,若塗上些茶油,不僅除毛躁,還會讓頭發顯得又黑又亮。」跑堂的繼續介紹。
「我這頭發好多了呢,用了我們娘子的方子洗頭才這般,以前更不好。」王四娘嘆畢就痛快地掏錢,連茶油也買了。
萍兒隨後也撿了兩樣東西買了。
跑堂的賣得心滿意足,但還是有些不甘心,問崔桃:「這位娘子不買點?您看您同伴都買了呢。娘子漂亮,可也得保養些許,這歲月最是催人老了。」
「我想要你們店裡頭最好聞的胭脂水粉,我家郎君就愛聞香的,卻不能太香,卻也不能太淡,要濃淡合宜。」崔桃告訴跑堂的,只要合適,錢不是問題。
跑堂的立刻來勁兒了,瞧那兩位娘子就出手大方,而這一位還被那兩位尊稱老大,肯定不是一般人。
趕緊把鋪子裡所有味道好的東西都呈給崔桃,請她隨意挑選。
「不過如此,沒什麼稀罕。」崔桃感慨都很一般,示意一眼王四娘,便要走。
王四娘馬上跟跑堂的說她這些東西都不要了。
「我家老大沒看上你家東西,肯定是你家東西不行,剛不過是你忽悠我呢吧!」
「這怎麼行,這都是賣出去的東西,再說娘子也試用了。」跑堂的不願。
兩廂就吵起來,越吵越凶。
「吵什麼!」一記厲害的男生從樓上傳來,崔桃隨即就看見一名容顏清秀的男子從樓上踱步下來。沒拄拐,看其走路姿勢也很自然,若非見其眼睛暗淡無光,還真瞧不出這人雙目失明了。
這人便是胭脂鋪的少東家,武恆。
武恆聽屬下說了經過之後,便不爽地蹙眉,讓其退錢給王四娘。隨即他就要轉身回樓上,被崔桃叫住了。
崔桃說明來意,「想請武大郎協助開封府,幫忙查一樁案子。」
「抱歉,在下身體不適,不方便。」
「哪裡不適,我給武大郎治治?」
「哪裡都不適。」武恆一臉不爽地抗拒道。
「那我帶來的銀針可能不夠用,不過沒關系,現買也來得及,保證給武大郎扎滿身。」
「威脅我?用酷刑?」武恆扭頭對著崔桃的方向,嗤笑一聲,顯然不懼於崔桃話中的威脅。
「這是治病,可不是用刑,我們開封府的衙役那都是存著一顆仁愛大眾之心。」崔桃自誇道。
「隨你。」武恆隨即上樓,崔桃便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跟著上去。
施針的時候,武恆一聲不吭,一臉赴死之相。
武恆性子是倔的,他本以為自己那態度對人,真會受酷刑,早聽說衙門裡折磨人的招數很多,瞧不見的銀針就是其中一種。若想事後追責都沒法子,因為見不到傷口。
不過他被施針之後倒是沒覺得怎麼疼,反而在片刻之後,他聽到給他施針的女子步伐飛快地離開了。
武恆正奇怪怎回事——
噗!噗!噗噗!噗噗噗……
無數個連環屁放了出去。
武恆臉色極其難看,幸而屋子裡沒人,妙的是這些日子一直不舒服肚子,終於不那麼鼓脹又墜墜地難受了。
崔桃這時則在樓下跟跑堂的道了歉,還給了他們五貫錢作為賠償。
跑堂的本來挺生氣,一瞧崔桃賠這麼多錢,自然高興,馬上表示沒關系。
「不許收!」武恆不知何時下樓,喝令跑堂的一句,隨即請崔桃入雅間落座。
「崔娘子有何求,但說無妨。」武恆還是冷著一張臉。
崔桃就將從地臧閣搜來的胭脂水粉給了武恆,請他分辨一二。
武恆只輕輕聞了一下,「紅藍花、重絳、石榴、蘇方木。」
「這是阿容胭脂鋪的東西,不過聽說近來都被你們開封府查抄了。」武恆道。
「嗯,不瞞先生,這些東西跟地臧閣有關,故想詳查來源。」崔桃見這武恆確實是個有點能耐的人,倒也不瞞他。其實瞞也瞞不住,倒不如顯出點誠意來。
「聽說了。」武恆又聞了水粉,跟崔桃道,「其實不論口脂還是水粉,新鮮制成的味道與置久的終歸都不同。我剛好聞到過這阿容胭脂鋪新鮮制成的胭脂。」
崔桃眼睛一亮,忙請問武恆在哪兒聞得。
「鄧州。」武恆告訴崔桃,他游歷各地的時候,都有個習慣,先去當地的胭脂鋪看看,「但在鄧州,售賣此種胭脂水粉的鋪子卻不叫阿容胭脂鋪,而是叫三泰。」
「三泰?」
「嗯,制成必在那裡,是很新鮮的味道。」武恆道。
崔桃因而想到,韓綜曾編過一個假故事,說她在鄧州偷盜鹽運圖的時候,被他救了,然後安置在老宅裡。事後曾解釋說,因聽說鄧州發生過偷盜鹽運圖的事,韓琦會求證,才就此瞎編了的一個故事。
這話當時是混過去了。
但崔桃記得很清楚,有一次她跟韓綜的隨從燭照套話,燭照曾透露過韓綜曾獨自一人去過鄧州。當然,這很可能是僕在幫著主一起撒謊。可崔桃覺得,燭照當時應該是說的實話。韓綜的謊言裡有關於鄧州的部分,有可能屬實。
因為如今這地臧閣所開的胭脂鋪制成之地,也在鄧州。
崔桃跟武恆道謝之後,便要離開,忽聽武恆問起鬼宅挖眼女屍案。
崔桃納悶地打量武恆一眼。
「因我雙目失明,便尤為憎恨毀人雙目之人,還望崔娘子早日破案,為逝者申冤。」武恆道。
崔桃應承,「想不到你還挺有俠義之心。」
「外人都道我脾氣不好,殊不知是他們太笨,叫人懶得有耐心與之講話。」武恆淡然地伸手,精准地抓住自己身前的茶杯,飲了一口。
崔桃想他應該是通過嗅覺准確地確定了茶碗的位置。這世上總是有些人天賦異稟,比如聞香師,聞一下就能分辨出香水裡的幾十種成份,武恆顯然就屬於這類人。上天讓他失去了雙眼,卻讓他擁有了更為靈敏的鼻子。
崔桃:「但我怎麼聽說你好像是雙目失明之後,脾氣才不好?」
武恆哼笑,「沒失明的時候,總被眼前所見迷惑,分辨不清。看不見了,才終看清人心如何。很多人總是用一副同情的口氣跟我說話,好像我瞎了眼,就成了廢物一般。實則蠢得是他們,廢物的也是他們,叫人沒由來地心煩。若世間人都如崔娘子這般聰明,我倒是沒脾氣了。」
崔桃笑了一聲,「那我當你這話是贊美了,今日多謝幫忙,以後若有事我能幫得上忙的,盡可以去開封府找我。」
武恆略略『嗯』了一聲,然後道:「不送。」
崔桃從御街直接轉路去了大雨巷鬼宅。這座鬼孤零零位處在巷子末尾的拐角處,便是在白日,這巷子也有種陰森的感覺。大概是路旁的幾棵槐樹長得太過高大,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導致路上都是陰影。
崔桃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從巷首走到巷尾,不在巷中見一個人。這裡的每一戶都住了不少人,從院子裡的生活用具和晾曬的衣物就可以看出。而且都是男子的衣物,不見有一件女人的。據李遠調查可知,這巷子裡每個院子的住戶都是十幾數男人混雜住在一起,都是外地來汴京賺錢的年輕人,做著最下等的苦力活。
他們年紀大都在十七八至二十四五,都是因為家裡窮,才來汴京攬些活計,要麼掙錢接濟家裡頭,要麼給自己攢錢娶媳婦。因都要為生活奔波,他們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干活,最多只有三四個時辰休息,回來時都累得差不多虛脫了,倒頭就睡,天一亮就要起來出門去繼續做活兒去。
所以,這巷子才會有白天見不到一個人影的情況。
巷子裡每一處院落都看起來很擁擠窄小,唯一一處看起來寬敞點的宅子就是這間鬼宅了,前三後三的布局,奈何常年沒人居住,房頂和牆頭都是荒草。黑漆大門也曬掉皮了,但門上還殘留著些許沒掉干淨的門神畫像,舊得紙已經黃得泛黑,只分辨得出一點點痕跡。
崔桃還在大門邊看見了一些焚斷了的香,以及一些貼過黃符紙的痕跡,不過如今卻是一張完整的符都看不見了。
開封府為了保護現場,給大門上了新鎖。崔桃帶了鑰匙來,開鎖之後,隨即推了一下大門,發現推不開,門竟然從裡面被閂上了。
王四娘和萍兒跟在崔桃身後,本來就因為鬼宅的傳說覺得有些驚悚,如今一見門居然推不開,嚇得都縮緊脖子。
倆人不約而同地瞪圓眼,尚且不知這宅子嚇不嚇人了,只瞧她倆人的樣子倒是嚇人。特別是王四娘,還塗著額黃,畫著淚妝,殷紅的嘴唇一歪,讓人見了精神不禁為之一震。
「這門是從外面鎖的,裡面為什麼會閂上?這大白天的,不會也鬧鬼吧?」萍兒有點怕怕的,揪住王四娘的衣袖。
王四娘也怕怕的,回揪住萍兒的衣袖。
王四娘感慨自己縱然身強體壯,武功高強,有力拔山河的氣魄和膽量,卻還是怕鬼啊啊啊……鬼是人永遠打不過的東西,誰不怕!誰不怕算誰厲害!
崔桃跟王四娘要了匕首,透過門縫,用匕首將裡面的門閂弄開了。
「老大厲害!」王四娘邊接回匕首,邊用顫抖的嗓音誇贊,然後跟崔桃商量,她和萍兒能不能在外等著。
崔桃應承,隨即就進了宅子。
王四娘和萍兒在宅子外面不安地大眼瞪小眼,突然一陣風從街上掃過,涼颼颼的。
倆人不約而同地跟上崔桃,她們終還是覺得跟在崔桃身後比較有安全。
院裡的荒草都被踩踏過了,畢竟這裡剛發生過凶案,開封府的衙役們按規矩都會細致搜查這裡的每一寸地方。
據現場的勘察記錄所記載,屍體就在正堂內發現。
昨天,有幾名少年想要來鬼宅壯膽子,雖然說是壯膽,他們還是選擇了白天來壯,可見膽子確實不大。結果爬進宅子裡後,一推房門,幾名少年就看見臉上有倆血窟窿的被害者躺在正堂的地中央。可以想像當時幾名少年受驚程度有多厲害,估計他們幾人這次算是徹底『壯』破膽了。
如今在正堂的屋地上,還可見到有點點斑駁的血跡,為明顯的滴落狀,量不多,凶手應該就是在這裡割舌,挖了死者的雙眼。
萍兒和王四娘看到地上的血,不禁想起屍房裡被害者那副凄慘的死狀來,再配著周圍這陰森森的環境,倆人彼此靠得更近了。總是吵吵鬧鬧的兩個人,如今前所未有地親昵地緊貼在一起過。
這宅子院子鋪著青石板,瞧不見有腳印的痕跡。但屋子裡灰塵比較厚,可分辨遺留下來的只有一種腳印,尺碼在十寸二左右,大概屬於男性的腳印。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從尺寸上來說大概率屬於男性,但不排除有人小腳穿大鞋,或就是有個別女人腳大。
因為現場只遺留一種腳印,並且沒有明顯打鬥痕跡,因而初步斷定,鬼宅應該不是第一凶案現場,而是拋屍現場。運屍是否輔助了工具,不得而知。
根據屍表屍斑的情況,估算死者的死亡時間大概在昨天凌晨天亮之前。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在昨日正午日頭正盛的時候。
崔桃倒不覺得凶手會在太陽東升剛好天亮的那段時間運屍,在別的地方,這時間可能各家各戶還睡著覺沒起床。但在大雨巷,這正好是住戶們最活躍的時候。
如果凶手選擇在這個時間運屍,非常容易被察覺。反而是在天大亮之後,上午大家都做工的時候,大雨巷內沉靜得連落葉的聲音都能聽見。
崔桃接著走遍了鬼宅的每間房,屋子裡尚還殘留幾件殘破的家具,大多數都空置了。門窗的糊紙都破了,有一處朝東的牆還裂了個大縫。宅院裡的兩棵泡桐樹枝椏古怪地伸展,葉片寬大,長得很茂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巷子裡的土質好,崔桃發現巷子裡的樹木長得都挺高大茂密。
「咱們可以走了麼?」王四娘和萍兒互抱著一起走路,還是覺得這裡陰森不舒服。
崔桃正點頭之際——
鈴!
玲玲!
玲玲鈴!
正堂方向忽然傳來鈴聲。
「啊啊啊啊啊……」萍兒先叫出聲,王四娘在萍兒的帶動之下也叫起來。
崔桃本沒怎樣,倒是被這倆人突然的叫聲嚇了一跳。崔桃當即要去前院查看,王四娘趕緊給崔桃遞上匕首。
「用不著,真要是鬼,這玩意兒殺不了。若是人,一不小心把人殺了,我還得擔責。」崔桃從地上撿了兩塊碎瓦,徑直去了。
衝到前院,卻見一位身著黃袍的道士,正手搖著鈴鐺,揮舞著桃木劍,木劍上還插著兩張符紙,看起來像是在作法驅鬼。
崔桃隨即看清楚這道士的樣貌,竟是三天前她特意請去給胡連枝超度的名道——無憂道長。
無憂道長念叨著兩句咒語,桃木劍一晃,劍上的符咒便自燃起來,隨即一抖劍,燃燒的符咒便從劍身滑下,落在地上。
王四娘和萍兒隨後趕來,見竟然是一位道長,突然松了口氣。倆人也沒之前害怕了,好像突然找到了靠山一般。
無憂道長轉頭掃向王四娘和萍兒的時候,眼睛一瞪,隨即又看到崔桃,那瞪圓的眼睛才恢復了常態,似乎才確認她們三人是人。
「想不到在這遇到了崔娘子。」無憂道長收了桃木劍,便踱步過來跟崔桃禮貌地打招呼。
「同想不到。」照理說這裡是開封府的案發現場,閑雜人等不該入內,崔桃問無憂道長可是受了開封府的邀請。
「貧道自願前來驅鬼除魔。」無憂道長道,「近兩日貧道見城中不少百姓因這鬼宅惶惶不安,危言越來越甚,才來此作法。」
「原來您就是無憂道長,早聽說道長的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凡!」萍兒聽說無憂道長的身份後,馬上崇拜地給他見禮。
王四娘不知道無憂道長是誰,小聲問一嘴。
萍兒趕緊跟身邊的王四娘介紹,無憂道長是東京地界最有名法術最高強的道長,但凡遇到什麼鬼怪麻煩,只要能請他出山,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道長所煉制的丹藥也是延年益壽,效用奇高,所以大家都十分崇拜道長,覺得他比神仙還神。畢竟有事兒求神仙,神仙不搭理,求成了無憂道長,麻煩事兒立馬就能解決了。
「這麼神?」王四娘驚嘆。
無憂道長謙虛地笑了笑,「萍娘子謬贊了,貧道才疏學淺,還需多多精進。」
「道長太謙虛了。」萍兒忙道。
「呦,這裡還挺熱鬧。」趙宗清下了馬,便將馬鞭甩給隨從,大步走了進來。
無憂道長忙詢問趙宗清何故來此。
「本尋你切磋道法,聽你的小徒孫說你在這,我便也來見識見識這鬼宅什麼樣。一旦我運氣好,碰見鬼呢。」
趙宗清說罷,便轉眸好奇地打量一番宅子的環境,目光隨即落在了正堂地面的血跡上。
「崔娘子不易呀,這裡可不是一般女子敢來的地方。」
崔桃禮貌地頷首,權算作回應趙宗清了。
趙宗清特意看一眼崔桃,「我發現你從知道我是宗子身份之後,便對我態度格外拘謹。」
「身份有別,自當如此。」崔桃應道。
無憂道長笑了笑,「倒不必如此,他不拿架子,也從不拿身份壓人,我們這些道士與他相處,講什麼話都隨意的。」
「真的麼?」崔桃好奇看向趙宗清。
趙宗清笑著點了下頭。
「這裡是案發現場,還請二位不要久留。」崔桃伸手,示意二人出去。
無憂道長:「……」
趙宗清:「……」
眾人出去後,崔桃便關門,將院門重新鎖上。隨即便聽門內傳來輕微的響動,眾人這時候都安靜了。
崔桃隔著門縫朝裡看一眼,說道:「是門閂,該是哪裡壞了,自己滑動。」
趙宗清扯起嘴角,倒也不多言,招呼無憂道長隨他一起走了。
崔桃目送他們二人離去之後,便伸手點了一下王四娘的額頭,結果沾了自己一手指的額黃,還得用帕子擦。
「萍兒怕也就罷了,瞧不出你也怕,以前不是挺膽大的麼。」
「以前膽子大不怕死,那是覺得活著也沒多大趣兒,誰敢讓我憋氣,我就讓誰不好過。亡命徒麼,都是這麼個亡命法。」王四娘話鋒一轉,「但現在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萍兒好奇問。
「跟著老大混之後,越發覺得活著的好處,有滋有味的,不舍得死,所以更惜命了。」王四娘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得好好珍惜自己,畢竟這世上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我沒吃過,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我沒吃夠。」
萍兒一聽,忍不住笑起來。
崔桃也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贊她感悟深刻。
「在慢慢的歲月長河中,你會發現什麼都會變遷,心會蒼老,唯獨美食讓你熱忱不變。」
民以食為天,只要守住對吃的這份兒熱忱,就不會喪失活著的基本快樂。在此之上尋找其它快樂,那就會更快樂了。
趕上晌午,三人吃完午飯折返開封府。
崔桃不知韓琦是否用了午飯,給韓琦帶了柳八娘家的薄皮春繭包子,數她家這種包子最好吃,皮兒薄,有糖餡、肉餡和素餡的,每樣來兩個,口味齊全,吃著方便。
崔桃也沒避諱王四娘和萍兒,就告訴他們這包子是給韓琦准備的。
倆人居然半點沒多想,紛紛附和崔桃是應該照顧關心一下韓推官,賣人情嘛,多賣點大家以後在開封府就可以放肆地橫著走了。
三人在抵達開封府後門之後,分兩路走。王四娘和萍兒回荒院,崔桃則去找韓琦。
崔桃在半路遇到兩名衙差,就見倆人湊一起悄悄嘀咕什麼,崔桃隱約聽見二人提及『韓推官』,便以為是斷袖的事兒遭了他們議論,便將二人叫住,問他們二人講什麼。
「崔娘子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外頭都在傳韓推官前兩日抱著一少年,斷袖了,實則是謠傳——」
「哦?」崔桃示意二人繼續,顯然倆人話沒說完。
「那根本不是什麼少年,是一女子,還是咱們開封府的。」
崔桃接著看二人,讓他們痛快把話說完。
倆衙役往日都曾品嘗過崔桃做過的美食,也都覺得崔桃不是外人,倒是對她不避諱。
他們看看左右,先讓崔桃保證不會亂傳,才悄悄告訴崔桃:「是張娘子,張穩婆的內侄女。」
「誰亂講的?」
「哎喲,這可不是亂講,張娘子認了的。」衙役道。
崔桃點了頭,打發那倆衙役可以走了。她再往前走了沒多遠,就見張素素一身青衣青襆頭的打扮,現身在她面前。
崔桃瞧張素素這種時候竟是這副打扮,不禁眯起了眼睛。
「崔娘子,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單獨談談麼?」張素素一臉嚴肅認真地問詢崔桃。
「談什麼,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非要私下裡說?」崔桃不客氣地反問。
張素素忙問崔桃是不是聽說什麼了,讓她千萬別信那些傳言。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沒用的事上,直說你的目的。」崔桃道。
「我今天穿這身是湊巧,誰知外頭謠傳那些,便有人問我。我故意含羞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讓他們誤會了。」張素素坦率承認道,隨即跟崔桃再三道歉,並告訴崔桃,其實她早就知道崔桃跟韓琦在一起了。
崔桃不禁嗤笑一聲,發現事情似乎往「有趣」的方向發展了。
崔桃直接帶著張素素去了荒院,那裡是她的地盤,且有王四娘和萍兒在,她們都一定會站在她這邊說話,倒不怕有什麼人作妖使詐。而且她之前還正式跟張穩婆說過,她拒絕收徒張素素的事,目的就是為了把矛盾擺出來,讓別人知道她跟張素素關系沒那麼好。
張素素跟著崔桃在涼亭內坐下,小聲跟崔桃道:「崔娘子放心,這事兒我誰都沒告訴,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崔娘子。」
「說出你的想法。」崔桃繼續聽著。她跟極品的腦回路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需要了解一下對方的奇葩想法。
「外頭人都瞧不起咱們驗屍的。韓推官人是不錯,崔娘子也配得上他,只是這世上俗人太多,韓推官也免不了會顧忌這些。他一直吊著催娘子不肯許諾婚事,便是不作為。我這樣做是拋磚引玉,逼韓推官往前走一步,讓他肯下決心娶崔娘子進門。不然他這事兒若不澄清,就得認下我了,我這人他肯定看不上的。」
「絕了。」崔桃佩服地點點頭,贊許張素素這做法厲害,「犧牲自己的名節,來毀我和韓推官名聲。」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幫崔娘子。」張素素忙站起身,慌張地跟崔桃解釋,「畢竟韓推官那樣的人物,不知有多少高門出身的貌美女子惦記呢,男人的情意常此一時彼一時,我這樣做是為了幫崔娘子盡快定下婚事,好了卻崔娘子的心病啊。」
「你連我的心病是啥都知道了?有何憑證,拿出來看看。」崔桃反問。
張素素哽住。
「我還說你的心病就是,故意算計韓推官,想強逼他娶你呢。」崔桃道。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韓推官也不可能娶我,他是還跟崔娘子一起白頭偕老的。」張素素直搖頭,表示她對韓琦絕無半點旖旎心思。
「隨你怎麼說。」崔桃聲音散漫,不以為意,「反正這件事跟我沒關系,你自己鬧出來的事兒,你自己都兜著。」
本來斷袖謠言的事兒,只要沒那麼多人提,過兩天就散了。再說倆男人抱一起,便是分別時深情了點,又能怎樣?這要是算個事兒,杜甫的《冬日懷李白》、《春日憶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可怎麼講?
張素素支支吾吾:「那我、那我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了麼?我好心辦壞事了?」
崔桃見張素素這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哼笑道:「不管你是真幫忙而不小心犯了蠢,還是假幫忙,我都不會領情。我說過,如果有人作妖,我是會斬妖除魔的。張娘子顯然沒聽進去我昨天的話。」
「我這就去澄清!」張素素慌張告辭,往外跑了幾步之後,突然駐足了。
崔桃隨即望過去,見韓琦正帶著王釗等人直奔荒院而來。
第80章
張素素隨即給韓琦見禮,便退到一邊,好似在讓路。
剛還焦急地說要解釋的人,如今只是轉頭的工夫便不解釋了,裝得像個路人。
崔桃冷眼看著張素素的表現也不多言,因為才剛她們的談話,只是她二人私下之言,如果有一方否認的話,另一方講出來也不過是空口爭辯,沒什麼意義。
韓琦直接無視了張素素,對崔桃道:「城西另一座鬼宅又發現一具被挖眼的女屍,韓判官已經率先去了。」
崔桃應承,喊王四娘去拿工具,准備去驗屍。因為韓綜的緣故,就沒讓萍兒跟去。雖說萍兒下決心不再對韓綜起心思了,可難免會有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還是盡量不見對她比較有好處。
地臧閣胭脂鋪的事兒關系緊要,為機密,在人多的場合不方便多說。所以她就趁著這會兒等待的工夫,回屋就把所查的線索寫了出來,遞給韓琦,請他盡快安排人手去調查。能早一點就早一點,對付老狐狸就是要刻不容緩。
崔桃走後,張素素依舊縮著脖子在旁,深垂著腦袋瓜兒一聲不吭。
韓琦便叫上萍兒、張素素隨他去了側堂。
張穩婆隨後也趕來了側堂。
衙役傳話叫張穩婆來的時候,就把府裡正傳的謠言告訴了她。張穩婆只覺得事大,來的路上就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甚至後悔自己當初真不該將張素素帶到開封府來。
張穩婆進門後,發現屋內旁側竟有八名在待命,皆站姿端正,面無表情,似乎隨時等著押解犯人去大牢。
張昌則伴在韓琦的身後,漠然不吭聲,卻也不是毫無存在感。他眼睛一直審視地盯著張素素,令張素素明顯感覺到事情肯定關系到自己。
萍兒也被這氛圍弄得有點怕怕的,她覺得自己近來好像沒犯錯,也沒主動招惹什麼事,為何韓推官把她也叫來了?更讓人忐忑的是崔娘子和王四娘都不在,真要有什麼錯在她身上,也沒人會為她求一句情了,想想就更忐忑了。
屋子裡安靜極了,只能聽見韓琦品茶後放下茶盞的聲音。
張穩婆率先開口給韓琦賠罪,罵張素素這丫頭不懂事,亂說話才造成了誤會。
「姑母,我沒亂說話,我什麼話都沒說。」張素素忙辯解道,「是那些人誤會了。」
「那你為何不立刻否認?」張穩婆怒叱張素素道。
「我還沒反應過來呀,我還在驚訝那個消息,有關於韓推官斷……斷袖的消息。我真不是故意的!」張素素急得眼眶泛紅,很委屈地撅嘴,請張穩婆一定要相信她的解釋。
其實她這個解釋確實說得通,畢竟年紀小,見識得不多,忽聽說身邊人斷袖,震驚一會兒也在常理之中。
「等我想解釋的時候,他們人就已經走了。我倒想追著去解釋,卻怕這樣越解釋人家越不信,實在想不出好辦法了,才去問崔娘子求辦法的。衙門裡就屬崔娘子聰明了,我想她一定有辦法。可沒想到,崔娘子壓根兒不想幫忙,讓我自己解決。」
「你可真能添亂!」
張穩婆瞪一眼張素素,氣急敗壞地罵道。隨即她再度跟韓琦賠罪,表示這事兒她回頭一定帶著張素素跟大家澄清。
「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府衙的屍房,素素她一直陪著我,期間只是離開了一小會兒。」
張穩婆隨即瞥一眼張素素,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這身衣服。忽然想起張素素曾說過,這身男裝她是學著崔娘子做的,也是為了驗屍方便。
張穩婆當時想著,不過是一身青色的男裝,隨處可見,倒也沒什麼。
但如今這一瞬間,她腦子裡乍然想到一個可能,那位跟韓推官抱在一起的青衣青襆頭的人難道是……
「五月初九,擅自抵達案發現場,踩踏現場血跡。五月十三,與報案百姓發生爭吵。五月二十七,私行檔房索要卷宗。六月十一,現身衙役班房。六月二十八,也便是今日,再度現身班房。」韓琦語調淡淡地陳述道。
衙役班房為衙役當班的地方,且皆為男子,張素素隨便跑去那裡自然是不符合規矩。
張穩婆剛冒出的念頭,瞬間就被韓琦這些話給嚇沒了。她緊張得無以復加,只想著接下來怎麼辦。
張素素來衙門跟她學做事,算是她自己帶在身邊的人,不是衙門正經的官差,自然是不能隨便在開封府亂走亂闖,必然該遵守衙門內的規矩。韓推官舉例的這些,在平常看來可能不痛不癢,沒人特意計較也就沒什麼事。但若較真細論起來,這些都是違背規矩的事,樣樣都可以作為犯錯的理由對張素素進行處罰,連帶著她也要跟著承擔責任的。
張素素此刻比張穩婆更慌神,她本以為韓琦特意叫她到跟前來,是要特意理論『擁抱斷袖』那件事,卻不曾想他只字不提,提的是她自從進開封府以來的『不規矩』。若非這樣詳細地羅列陳明,張素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過的這些事兒是有問題的。每一條她都是有理由解釋的,這些都是有緣故的。
張素素唇剛動,要跟韓琦解釋,就聽張穩婆撲通跪地,向韓琦誠摯賠罪,檢討自己沒有把人教育和看管好。
張素素見狀,忙也跟著跪下了,紅著眼睛去拉住張穩婆,「姑母,這怎麼能怪你呢,是我不對,我給姑母惹麻煩了。」
「韓推官,是我的錯,我初來開封府,總是忍不住好奇心,辦事馬馬虎虎,還不懂規矩,給大家添亂了,請韓推官責罰!」張素素隨即給韓琦磕頭賠罪。
「既然知自己是個麻煩,卻還是亂跑惹麻煩。」韓琦神色很淡,說話的語氣溫和斯文,乍聽起來好像責怪之意不重,可細琢磨這話的內容,分明是要狠狠責怪的。
「是我錯了,我的不對,我一定謹記教訓,下次絕不會再犯這些錯。」張素素再度賠罪道。
韓琦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一張臉真似是冷白玉雕成一般,不會動。
因為韓琦沒發話,屋子裡又靜了下來。
萍兒旁觀了半天熱鬧,才恍然明白過來這陣仗是怎麼回事。原來竟有傳言說韓推官那晚抱著的人是張素素?這又是那裡冒出來的故事?
瞧張素素現在身上所穿的這一身衣服,可真像崔娘子的那一身。也不知道是她今天剛巧這麼穿了,還是聽到謠言才那麼穿。若為後者,這張素素還真是心機深沉了,分明是故意想把禍水往崔娘子身上引。
張穩婆也說了,她可以證明那晚張素素是跟她在一起。張素素那裡的謠言可以澄清,但她身上所穿的這身衣裳卻會不禁令人聯想到崔娘子也有這樣一身。加之崔娘子一直都跟著韓推官辦案,倆人的外貌又看起來十分般配,太容讓人把他們二人聯系在一起了。
張素素若故意在自己身上搞出一樁誤會,然後澄清,再往韓推官和崔娘子身上潑騷。她已經不只是心機深沉了,還十分歹毒。
所謂『唾沫星子淹死人』,名聲於一名女子而言太重要了,往嚴重了說,此舉都很有可能把人往絕路上逼。幸而這個人是崔娘子,看得明白,心思通透,根本沒中張素素的計。這若是換成一般女子,哪怕是她自己,身在事中實在難看清全貌,肯定會著急上火,情急之下就忍不住辯解了。
這種涉及男女情愛的謠言,你表現得越急躁,越要解釋,人家越會以為這裡頭有事,越產生聯想。哪怕你把人證拉出來,還是會有人覺得你在造假作偽。總之只要給人提供了這方面的談資,那根本就停不下來。
而且這件事細計較的話,張素素實際上沒什麼錯,她只是反應慢了點沒及時回答人家的說話而已。不得不說,韓推官這腦袋瓜兒真讓人佩服!他並沒有拿這件事去追責張素素,讓她有言可辯,而是直接總結了她犯下的真過錯,且還是人證非常多的那種板上釘死的錯。
張素素等了半晌,見韓琦還沒松口,馬上再度道歉。
張穩婆沉默良久之後,隨即一咬牙,跟韓琦保證道:「屬下這就讓她歸家,令她從今以後,不再踏入開封府半步!」
韓琦這才動了下眼皮,轉而端起張昌為他再度倒好的茶,悠悠地品了一口。
「姑母!」張素素沒想到張穩婆會把自己趕走,忙哭著求她原諒自己,也求韓琦給她一次機會,她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保證乖乖地守規矩,姑母在哪兒我就在哪兒,絕不會再惹麻煩,壞衙門的規矩。」
張素素見韓琦不表態,便給韓琦磕頭。
韓琦道:「犯點小錯沒多大關系。」
張素素一聽這話,破涕為笑,忙拉住張穩婆,「姑母,你看韓推官原諒我了,你也原諒我這一次吧,我以後保證規規矩好好做事,把那些小毛病改了。」
張穩婆聞言,有點難以相信地看向韓琦。今兒特意這般問責,豈會重拿輕放?
果然不出張穩婆所料,韓琦接下來的話,直接把任何可能都堵死了。
「小錯可改,但心若不正,卻難改。」
言外之意,細枝末節上犯一些小錯,沒有多大問題,但品性敗壞,卻是從根兒上就爛透了,根本留不得。
張穩婆本還不明白,韓琦為何將她的內侄女直接定為品性有問題,看起來就是些小錯——
「韓推官怎能這般對我,這般公報私仇?那韓推官跟崔娘子抱在了一起,占了崔娘子便宜不想負責,便是心正麼?若心不正的都不能留開封府,韓推官也該跟我一起離開這裡!」張素素見韓琦這般無情,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把話撂出來。
張穩婆震驚地看向張素素,完全沒料到她居然敢說這種話,還敢指責韓琦品行不端,還帶上了崔娘子。這真是她侄女?
韓琦輕笑一聲。
「韓推官為何不敢回我的話?可是心虛了?」張素素有幾分理直氣壯,覺得自己拿住了韓琦的把柄。
「我家郎君只跟人說話,理會瘋子作甚?」張昌回嗆一句張素素,隨即告訴她,「那晚郎君不過是在送一名晚輩,倒叫你這些心思不正的人瞎傳成什麼樣子了。」
崔娘子一直叫他家郎君大人,所以稱她為晚輩,也不算撒謊。張昌心裡如是想。
「我沒瞎說,韓推官明明和——」
「六叔。」
這時,一名身量纖瘦的少年被帶進了側堂。他與張素素的打扮類似,青衣青襆頭。
韓善彥給韓琦見禮之後,就笑著撲到韓琦身邊。
張素素見到這一幕傻了眼,在場的其他人見此狀,自然也明白怎麼回事了。韓推官為家中幼子,上頭兄長的孩子如今是這般年歲的少年,簡直太正常了。人家叔侄見面親昵,抱一下怎麼了?被外人傳完了斷袖,還要被傳跟衙門裡的女子有干系,一個不夠,還要扯上另一個,韓推官實慘。
「都散了吧。」
韓琦一發話,張素素就被張穩婆揪了出去,她還沒反應過來事情怎麼這麼快就這樣了。
待眾人走後,韓琦一把推開靠在他身側的韓善彥。
「六叔可太壞了,人用完了就扔?」韓善彥唏噓不已,「侄兒可是特意跟博士請了假,好好的學都沒上,來給六叔救急了。」
韓琦轉即將早寫好的一本策論遞給韓善彥。
韓善彥立刻捧到懷裡笑起來,「那字帖呢?」
「還沒寫,回頭給你。」韓琦說罷,睨一眼韓善彥。
韓善彥馬上舉手起誓,「這件事我絕不跟任何人說,連我娘都不說,保證爛在肚子裡。如有違背,就叫我一輩子無法高中!」
這對於要以參加科舉出仕為奮鬥目標的世家子而言,可是最毒不過的誓言了。
韓善彥品性如何,韓琦自然了解,不然也不會叫他來。
「不過六叔,那那晚你跟誰在一起呢?到底是哪家的小郎君?」韓善彥好奇地湊過來,賊小聲地問韓琦,「侄兒也不是那想法古板之人,古有葉公好龍——不對,是魏安王好龍陽君,那不是也是一段佳話嘛。六叔瞧上的人,可也跟六叔一樣,集貌美和聰慧於一身?侄兒想見見,世上這類人可不多,侄兒多結交幾個,更容易增長學識,科舉高中。」
「嗯。」韓琦只應了一聲。
韓善彥當然不甘心韓琦這樣敷衍她,追問韓琦何時何地見面。
「等她同意的時候。」
韓善彥詫異不已地打量韓琦,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論樣貌,絕色無雙;論才華,不輸任何人;論品性,就更不必多說了。這般在他眼裡堪稱完美的六叔,居然還有人搞不定?還在等人家同意?
韓善彥卻是更加好奇這是怎樣一般的人物了,不過他也了解韓琦的性子,不到時候說,你就是硬扒開他的嘴也沒用。
「那侄子可等著呢,別忘了。」
韓善彥話音剛落,便見韓琦對自己擺手,利落趕他走。韓善彥心涼啊,捂住胸口裝疼地跟韓琦道別,臨走時又囑咐一句。
「字帖也別忘了!」
崔桃在趕去案發現場的路上,琢磨了一下張素素這樣做事的動機。
這種行為會給她帶來什麼好處?
張素素以為她抱不平為借口,來毀她和韓琦的名聲,也有挑撥離間她和韓琦之間關系的意圖。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張素素肯定知道了她跟韓琦在一起了。但她應該不知道她跟韓琦之間的相處是怎樣的狀態,所以就用常人的角度來揣測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以為韓琦在主張隱瞞關系,拖拉不想負責任,覺得她心裡肯定有委屈,並且大多數女子一樣,非常迫不及待想要名分。
因此,張素素便借著謠言,借著這個『矛盾』,趁機來找她搞事兒了。
不過這謠言是後來突發的情況,屬於偶然。
張素素之前先學了她穿衣,還要拜她為師,甚至不惜花費一晚上的時間為她做紅燒無骨雞爪。
崔桃還注意到,在今天之前,張素素兩次模仿她穿衣都是在私下裡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候,外人並沒有見到。
頭一次是在夜裡,張素素故意等在後門,好像就是為了等她回來,讓她看到她身上的衣服。
而次日早上,張素素送無骨雞爪的時候,因有王四娘和萍兒在,她的穿著就很正常。
但在同一天,她一個人買羊奶回開封府的時候,張素素再現身又打扮成類似她的樣子,連買羊奶的行為都一樣。
做紅燒無骨雞爪和打掃衛生的行為,讓張素素看起來是有誠心拜她為師的樣子。可模仿她衣著買奶的行為,又讓崔桃覺得她有故意惡心她的意思。
再有,崔桃曾跟張素素說過,桃這個字可以驅邪除妖,自那兒之後便有一個細節,張素素不再叫她桃兒姐了。
可見張素素自己心裡也清楚,她這種行為是在作妖。可見,她此舉就是故意的。
崔桃往日跟張素素並無交集,也無仇怨。崔桃終究是弄不明白,張素素搞這一出會得到什麼好處?
「在想什麼?」
韓綜在鬼宅門前等候多時,見崔桃騎著馬過來之後,人還是呆呆的坐在馬上,沒有下來的意思,便不禁輕聲問她一句。
王四娘和王釗這會兒已經下了馬。王四娘看一眼這座同樣破舊的鬼宅,比起大雨巷的那座鬼宅小了一些。宅子裡只有兩間房,也一樣是荒廢了很久,牆上和屋頂也都長了荒草。
幾個人還沒進去,就在外面聞到了臭味。
王四娘用手掩著鼻子,「這不會是屍體的臭味兒吧?」
「猜的沒錯,正是屍臭。」負責帶人保護和勘察現場的李遠,這時走了出來,應答了王四娘的話。
「天吶。」王四娘進一步捂緊自己的口鼻。
大家往宅子裡進的時候,韓綜不禁又問了一句崔桃:「有煩心事?」
崔桃回看一眼韓綜,隨即想到韓綜在鄧州的事兒上可能撒了謊,「應該沒有你的煩心事多,開封府帶頭剿滅了地藏閣總舵。你卻偏又來開封府為官,心裡難免會不舒服吧?」
韓綜低眸,勉強笑了一下,「蘇玉婉和地藏閣本就當誅,便是煩心,我也該煩心當初那一刀下手輕了。」
崔桃分不清他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插蘇玉婉那一刀,他真的不後悔?
「我這一個月在家,每天都在反省。所有的事我都想明白了,幸好有你在,我才沒有誤入歧途。也幸好因為你,我當初插了她那一刀,勉強算作大義滅親了,故如今才會沒被奪去功名,能來開封府為官。」還能日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
這後一句話,韓綜自然是不敢說出口。
「有關地藏閣,你知道的情況都交代了?」崔桃追問。
韓綜點頭,「蘇玉婉這人其實也防著我的,我並不知道地藏和總舵在哪兒。但是有見到過她總是往隨州送信,便這些情況都告知了刑部的林尚書。林尚書由此調查,才查出了地藏閣的總舵在哪兒。」
韓綜隨即還不忘跟崔桃道歉,他當時沒能將消息直接透露給開封府,是因為有些不敢面對開封府的眾人。
崔桃當然不在乎這些,她計較的是鄧州有古怪,跟地藏閣必有聯系。韓綜很可能知道鄧州的情況,卻一點沒透露出來。他說話真真假假的能耐,一如往昔。
但目前什麼情況還說不好,只能等韓琦派人先去鄧州調查一下那個三泰胭脂鋪,才能了解到具體,只能等到時再做判斷。
「蘇玉婉和天機閣閣住可有孩子?」崔桃問韓綜。
韓綜愣了下,「這我倒沒聽她提起過。」
「那你問過麼?」
韓綜搖頭,他正要再說,忽然臭味變得濃烈。他不禁用帕子掩住了口鼻,隨即遞上一方嶄新的帕子給崔桃,
倆人這時已經走過院子,抵達在正堂門前了。屍體就在正堂的地中央,味道自然是濃烈。
崔桃走過來的時候故意行走緩慢,順便跟韓綜聊了兩句,便就是為了適應這種腐臭味。
王四娘卻是受不了這個,她捏著鼻子跟著崔桃勉強進了屋子正堂之後,瞧一眼那躺在地上的腐屍,實在忍不了了,丟了手上的驗屍箱在地上,轉身就撒丫子衝到院外吐起來。
崔桃踱步到屍體旁,觀察整個腐屍的情況。
屍體已經出現巨人觀,整個屍體因高度腐爛而呈現出一種被充氣脹大了的狀態。雙眼被挖,並生出蛆蟲,顏面腫脹,嘴唇外翻,口鼻有血水溢出,並且出現了『死後嘔吐』的情況。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是由於屍體在腐爛的過程中會產生氣體,使得腸胃受到壓迫,因而將胃內的食物擠壓至從口腔溢出。同理,也會壓迫到死者子宮,令懷孕的死者可能會出現死後分娩的情況。
崔桃發現死者裙子中央有類圓形髒污的痕跡,便讓韓綜等男性回避,果然在裙下找到了一個已成型的胎兒,胎長三寸有余,大略估計應該有三四個月了。
崔桃又檢查了被害者口內的狀況,果然也被割了舌頭。再查其頸後,有骨折情況。兩名死者的死因,應該都是因為第二節 頸骨骨折,導致呼吸肌與延髓中樞分離,進而引發窒息身亡。
屍體的手腳也有繭,甲縫裡帶泥,鞋底有沾泥,衣裙有刮痕,裙角出有一點油漬。
崔桃脫掉羊腸手套,隨即走出正廳,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
韓綜早忍不住了,人已經先一步等在外面,瞧見崔桃出來,他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倒是佩服你,竟連這都能忍下來。」韓綜心底其實還是很疑惑的,「當初我雖沒有時刻陪你在如意苑,不知你所學全貌,但這驗屍的雜書你即便是能看到,卻——」
其實嬌姑在訓教女子上,並非一概而論,除了教樣一些貌好的女子要會琴棋書畫、侍奉男人外,也會挖掘其中一些人所長,令其術業有專攻,如算賬、織布、做胭脂水粉等等。如意館的雜書有很多,韓綜也沒有每一本去確認是否有驗屍的書。崔桃的確聰明,但即便是看到這類書有所了解了,終究是紙上談兵,如今這種屍體還能這般淡定驗屍,卻是不得不令人懷疑。
崔桃猜到了韓綜在懷疑,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雖然不解釋也不會怎麼樣。反正這人是好是壞也不是憑誰隨便說一句話就能定的,再說她在開封府做事,立下了那麼多功勞,好壞已然可辨。只要沒有天大的證據證明她有邪門歪曲,誰敢『收』她?
大宋可是法制基本健全的社會,而且上頭的大領導趙禎還是個很講道理的皇帝,真的沒什麼可怕。
「初見屍體我也是怕的,但為了擺脫困境只能強裝鎮定,誤讓韓推官以為我很厲害。這之後不是在開封府的屍房呆久了麼,你們讀書人都知學海無涯,當我驗屍就不知學習了,我也怕露餡的。」崔桃扯了個還有點像樣的理由跟韓綜解釋道。
韓綜點點頭,自是信崔桃,不再有疑。
「從屍體的腐爛情況來看,死了至少三天以上,早於上一位被害者。至於具體死亡多少日,不太能確定。」崔桃愁了眼院子裡隨處亂舞的蒼蠅,又瞟向窗紙破亂的宅子正廳,才對韓綜道,「等我把屍體的蛆蟲養一養,應該可以大概推算一個時間來。」
韓綜抖了下眉毛,又抽動了下嘴角,然後專注盯著崔桃,似乎想確認自己的耳朵的確沒有幻聽。
「我剛才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好像聽說你要養蛆?」
「沒聽錯,就是養蛆。」崔桃招呼王釗可以派人屍體運回開封府了,又特意囑咐他們小心些,「別把被害者身上的蛆給弄掉了。」
韓綜:「……」
王釗:「……」
終究王釗還是聽話的,令人特意用編織密實的竹席,從底部將屍體托住,然後包裹好,運回開封府。
王四娘馬上主動表示先回去,先把屍房熏上專門除臭的香,這樣崔桃二次驗屍的時候,味道也能『好聞』點?
崔桃點頭允了,王四娘就跟逃難似得,立刻騎上馬跑了。
「我們在現場也找到了同樣十寸二的灰塵腳印。」
因這院子不似上一個鬼宅那樣鋪著青石板,都是泥土地,表面土層還算比較松軟。李遠引崔桃和韓綜看了一下院內他們勘察到的可疑痕跡。
「這些似乎是驢蹄或馬蹄印?」李遠指著土上踏出的痕跡。
崔桃觀察了兩眼,發現朝向宅子方向的蹄印較深些,朝門口方向的則淺一些,大略是馱重物和不馱的區別。
「雙腳有繭,衣裳有刮痕,還沾到油漬?」韓綜見了崔桃的所寫的屍單之後,就開始試猜被害者的身份,「光腳干了農活後,回家做飯的女子?」
「腳底有繭可未必一定是光腳造成,經常干粗活,會磨到腳的情況也會有。可能太多了,不好猜。不過第一名被害者的腳有類似被樹枝一類的東西刮擦過的痕跡,腳指甲內也有泥,的確有可能在野外光腳了。可是女人的腳在外豈是隨便露?除非確定周圍沒有人,或沒有男人,又或是不需要她們忌諱的男人。」
韓綜點點頭,贊嘆崔桃思慮嚴謹。
二人踱步至宅子的大門外,韓綜這會兒見李遠等人都不在周圍,忍不住低聲問崔桃,外頭傳言說韓琦有斷袖之癖是怎麼回事。
「你這傳言已經不新鮮了,最新鮮的你沒聽到?」
「還有更新鮮的?」韓綜不禁更加好奇了,讓崔桃趕快給他講一講。
「沒什麼好講,顧及這會兒麻煩已經解決了。」不過張素素這樣做的目的,還是要查清楚,斬草要除根,解決問題也要從根源上拔起。
「唉,那就沒意思了,我還以為我能趁虛而入。」韓綜直白做小人,道出真心話。
崔桃瞥他一眼,「別白費工夫,問題不在他,在我。」
「何意?」韓綜不解。
「意思就是說,不管有沒有他,我都不會和你一起。所以還是那句話,別白費工夫。」崔桃明確告知韓綜,從今以後公歸公,沒有私。倘若他還有近水樓台的意圖,那她就此便跟他老死不相往來。
韓綜嘆了口氣,無奈地望了一眼蒼天,「我總算明白為何韓稚圭會放心讓我跟你一塊辦案了,他是拿准了你會這般殘忍地對我。」
崔桃笑一聲,也不否認。
李遠等人還在調查這座鬼宅的來歷,向附近住戶全面詢問情況。也問了在三天以前,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之內,可遇見什麼異常的人,特別是用馬或驢馱過東西的人。
因這巷子距離布滿商鋪的大街比較近,帶著毛驢在巷子裡來往的人不在少數,基本上大多數都馱著貨物,所以沒人特別注意到哪一個不正常。
至於這間鬼宅,則空置有七年了,原主人是一對夫妻,他們原本有四女一子,四個女兒排行在前,相差不到一兩歲,在他們第四女八歲的時候,倆夫妻才終於生出一個兒子。二人成婚十八年,盼來了可以繼承香火的兒子,自然是十分高興,對幼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十分看重。
夫妻倆從此之後,便什麼都緊著幼子來。
幼子才滿月,已經訂了親事的大女兒正准備要出嫁。夫妻倆覺得將來幼子娶媳婦,那一定要挑選模樣好品性好家世好的人,想娶好人家的好女兒,自然是不能少了貴重聘禮。所以倆夫妻就削減大女兒原本備好了的嫁妝,要留給幼子娶媳婦兒用,大女兒自然是因此不開心。
這之後,兩夫妻還在飲食吃穿用度上克扣四個女兒,不再給她們有以前那般的好飯食了,能吃素就吃素,一個月頂多有一頓肉吃。夫妻倆自己也不吃,全都要省下來給兒子。
如此時間久一些,四個女兒都對此非常不滿。有一次倆夫妻出門,讓大女兒和二女兒照顧好幼子,結果回來發現幼子哭啼不聽,竟然發熱了。倆夫妻暴怒,認定大女兒和二女兒沒照顧好兒子,就拿棍棒好一頓教訓兩個女兒,還順便責怪三女兒和四女兒也沒用,見到幼弟難受居然都不知道好生照顧一下。
其實那一日大女兒和二女兒的確很細心地照顧了幼弟,但天氣的冷暖的變化有時就是會容易引起孩子生病,便是親生父母照顧也未必能避免得了。
四個女兒都覺得冤枉極了,日久積下的不滿就此爆發。
後來在某一天夜裡,夫妻倆熟睡的時候,四個女兒互相配合,悄悄地用被子悶死了半歲多的幼弟,隨後她們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回房睡了。
倆夫妻醒來之後,發現幼子沒了呼吸,哭天搶地,之後總覺得孩子的死有異常,便報了官。府衙最終調查出了是四個女兒殺害了幼子。隨後四個女兒都被抓入牢,大女兒在被抓時控訴夫妻倆偏心太甚,令她們寒心,更說他們就活該落得沒有子女的下場。
倆夫妻由此大受刺激,更為幼子的慘死傷心難過。渾渾噩噩在宅子裡過了十幾天後,妻子上吊自殺了,丈夫外出干活回來後見妻子死了,也覺得沒活頭,跟著一起去了。
「這一家子可真是,何至於鬧到這種地步?」韓綜聽了之後不免唏噓。
「不患寡而患不均,韓判官或許沒遇到偏心的父母,所以不知父母偏心對孩子的傷害有多大。
再有,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四個女兒能如此一致地實施謀殺幼弟的極端之舉,父母在教育上面必然也出了問題。」
「也對,什麼樣的父母教出什麼樣的孩子。」韓綜說這話時,眸光閃爍,顯然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這倒不難猜,他應該是想到了蘇玉婉。
初步驗屍的活兒已經完成了,崔桃便不多留了。她現在很好奇韓琦怎麼處置了張素素,所以要盡快趕回開封府瞧一瞧。韓綜帶著李遠等人,則還要繼續留下來,在周圍做調查。
韓綜告別的話的還不及說出口,就見馬尾飛揚,馬蹄子蕩起塵土,眨眼間就不見崔桃人影了。
崔桃到了開封府,卻沒直接找韓琦,因為接觸腐屍味道過重,她還是要先更衣沐浴一下。不想回到荒院,萍兒見到她,就趕緊把韓琦如何處置張素素的情況告知了崔桃。
崔桃聽完之後點點頭,不禁在心裡稱贊韓琦做得好,轉而不解問萍兒:「你怎麼知道這麼詳細?」
「我也在場啊。」萍兒告訴崔桃,她也不知道為何韓推官要把她叫過去,她本以為自己會被牽連什麼事,結果從頭到尾,什麼事兒都跟她沒關,她只是看了個熱鬧。
「可能韓推官處置張素素的時候太生氣,就把叫我的事兒給忘了。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問,若他正在氣頭上拿我撒氣,我豈不倒霉?所以我見他沒叫我,就趕緊悄悄地回來了。」萍兒隨即笑問崔桃,她是不是很聰明。
崔桃笑著點頭應承,「是聰明,非常聰明。」
這話卻是誇韓琦的。
韓琦料到她去驗腐屍,回來後應該會是著急想了解情況,但又不得不需要去先沐浴。所以才把萍兒叫去旁觀,好讓萍兒給她及時轉述,及時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這男人若真心細起來,好像沒女人什麼事兒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4
第81章
崔桃沐浴之後, 在身上塗抹了淡香的玫瑰露,才去找韓琦。
如今因為倆人關系要好,張昌連通報都省了, 隨崔桃自己進屋去, 他只要在外頭望風就行了。
從今天發生的事來看, 他這活計還真緊要,必須得有他這樣的人謹慎做好外圍防御, 才不至於被人偶然目擊, 再鬧出什麼謠言來。
韓琦正垂眸專注地寫東西, 忽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抬頭一瞧, 崔桃的臉近在咫尺, 濃密的睫毛翹著, 一雙眼睛像兩潭清水, 閃著微微光亮, 機靈帶笑。
韓琦勾起嘴角, 放下筆, 「倒是快。」
「卻還是沒有六郎快,已經都處置完了, 倒叫我一眼熱鬧都沒瞧著。」崔桃不吝稱贊韓琦,「弁通學術,吏事精明,巧捷萬端, 卻又不拘細行, 我看上的男人果然是舉世無雙!」
聽崔桃前半句的誇贊,韓琦內斂淺笑,心裡是喜悅的, 但聽到後半句,他人直接定住了,輕咳了一聲,避開崔桃的目光。
「那不知六郎看上的女人是怎麼樣的呢?」崔桃明知道他害羞,偏就要逗逗他。
見韓琦不回答,崔桃就歪頭瞧,一直看他。
「亦是並世無雙。」
崔桃嘿嘿笑起來,用輕輕手戳了下韓琦的臉頰。
「真乖。」
韓琦拉住崔桃的手,順勢把人摟在懷裡,讓崔桃坐在他的腿上。嬌軟的身軀,散發著淡淡的馨香,極易令人心煩意亂。
所以韓琦在溫柔摟住崔桃之時,便一點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崔桃卻不老實,一會兒摸一下韓琦的臉,一會兒又去揉他的耳垂。
韓琦隨即抓住崔桃亂動的手,要她乖一點。
「你若心急,便早日成婚。」
崔桃:「……」
誰心急了,你才急呢!居然一步到位想到成婚後的才能辦的事。
崔桃卻還是老實了點,不亂動了。
韓琦卻突然摟緊了崔桃的細腰,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也如崔桃當初親他那般,蜻蜓點水一下,不多逗留,讓人恍然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抓不住了。
「這邊沒照顧到,不開心了。」崔桃指了指自己沒被親到的左臉。
韓琦輕笑一聲,便也親了一下左臉。
軟而溫熱的唇輕輕地碰到臉頰上 ,便輕易地令人心跳加速,體溫升高。
最難得的是這男人真不占便宜,你叫他親一下,他就真親一下。
愛最難得的是尊重和克制。
稀罕的。
「原來六郎的侄子在國子學讀書。聽說那晚……六郎抱的人是他?」崔桃故意如此問韓琦。
韓琦睨一眼崔桃,解釋的口氣聽起來還挺認真正經。
「沒這樣說過,確是抱了一位晚輩,不過是喊我大人的『晚輩』。」
崔桃抿著嘴角與韓琦對視,杏目漸漸彎成了月牙兒形,接著就忍不住笑起來,捧著韓琦的臉輕喊了他一聲大人好。
「對晚輩,我會多珍惜愛護些。」韓琦的手在崔桃的臉頰上輕輕撫摸了一下,真似視若珍寶一般,怕碰壞了。
他怎麼這麼可愛!
崔桃摟著韓琦的脖頸,在他左臉親了一口,又在他右臉親了一口。親得韓琦明顯害羞更加不敢亂動了,崔桃才從他懷裡出來,勉強放過了他。
畢竟謠言剛平息,倆人如今還在開封府,還是收斂點為好。
崔桃覺得韓琦會燥得口渴,所以很善解人意地給他新倒了一杯涼茶送了過來。韓琦果然沒猶豫,直接端起茶盞飲用。
崔桃順便問韓琦,今天可有被張素素的行為意外到。她聽萍兒描述過了,張素素在最後關頭竟然當面指責了韓琦『心不正』。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太想明白,張素素這樣做的緣故為何?」
「人很大膽,精於算計,細論起來是不痛不癢的小事,但卻能『殺人』於無形。此人有幾分危險。」韓琦蹙眉道,「至於緣故,無外乎毀你我二人的名聲後,最得利的那些。且看著,早晚露馬腳。」
「嗯。」
崔桃應承後,打算把自己罪惡的手伸向韓琦的——
屋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接著就聽有人問張昌,韓推官可在。
崔桃馬上正經起來,跟韓琦講起了鬼宅的案子。
張昌則在這時告訴來人,這會兒正在討論案子,若沒有急事便先等著,又或者等韓推官不忙的時候他再通知他來。來人自然是願意選擇後者,然後就走了。
崔桃倒是沒有停下來,既然說到了案子,那就公歸公,把情況討論完。
崔桃告訴韓琦這次的被害者陳屍的情況更為慘烈,除了被挖眼割舌之外,她還是一名孕婦,一屍兩命。
韓琦蹙眉,隨即思忖道:「眼可視,舌能言,凶手偏將這兩樣都除去,目的為何?」
「這倒是不禁讓我想到了我們剛經歷的情況。這造謠,就是先用眼睛看了,然後再用嘴傳訛。」當然這點只是崔桃隨口一說,在不了解凶手信息的情況下,作案動機的分析是非常復雜的。
可能是兩名被害者看到了什麼說了什麼,引起凶手的憤怒而引發謀殺。也可能是因為兩名被害者身上有什麼共同特點,激發了凶手的作案欲,對她們實施了加害。同時也不能排除無差別的殺人的情況,比如凶手本就有挖眼割舌的嗜好,殺人欲望強烈,見人便覺得手癢癢要下手。當然最後一種的情況比較少見,出現的概率不大。
若情況為第一種,算是仇殺,仇人殺光了,凶手大概率就不會再犯案。若為第二種,大概率是連環殺手了,很可能會有下一次觸發,進而令他繼續犯案。
「鬼宅拋屍,想來也不是巧合。」韓琦接著道。
崔桃點頭,「鬼宅周圍都有房舍住戶,凶手這樣拋屍明顯會增加暴露的危險。明明有簡單的方式拋屍,卻要走這樣麻煩的步驟。這拋屍在鬼宅於凶手來說,一定有非常必要的原因。」
這兩處鬼宅,除了共同特點都是頗有名氣的鬧鬼之地外,沒什麼其它的相關性。在位置上距離較遠,原住戶及其流傳的故事也都不一樣,基本上沒有共通之處。
「兩座鬼宅都很瘆人,連王四娘那樣賽得過男人的武人去了都覺得害怕。但凶手卻敢把被害人送到鬼宅去,還在鬼宅內對她們實施了挖眼割舌。很顯然,他不懼於鬼宅傳說,也不怕被他殺死的被害人化成厲鬼來對付他。」
總結來說,凶手一定是膽大不怕鬼的。
從其頸骨骨折的殺人手段,以及其死後挖眼割舌的殘忍行為來看,凶手一定是下手利落凶狠的,且很可能會武。
藐視生命,也藐視鬼。
「韓判官剛上任開封府,便接了這樣一樁案子,難免會有疏漏之處,你多看著些,以補不足。」韓琦囑咐道。
「是。」崔桃乖乖領命,然後問韓琦今天什麼時候放值回家。
「會晚些。」韓琦道。
「那我給你做奶香蜂蜜麻花和碧翠蝦丸湯怎麼樣?」崔桃馬上問。
韓琦沒有立刻應,反問崔桃可覺得累。
「不呀,一想起要做好吃的,我還高興呢。」崔桃道。
韓琦這才應承,道一聲麻煩崔桃。
「哎呀,太客氣啦,孝順長輩是晚輩應盡的責任。」崔桃揶揄韓琦一句。
韓琦怔了下,隨即失聲笑了。等崔桃離開很久之後,他的目光才從門口方向收回,繼續專注處理公務。
崔桃回屍房進行了二次驗屍,在死者的衣物上找到了鬼針和蒼耳,這是在路旁、田間地頭或山野等處都能沾到的東西,範圍較廣,不具備縮小範圍的作用。
崔桃又在死者左腳的鞋底和鞋幫相接的縫隙裡,刮出了些許灰色狀粉末。這名死者的頭上倒是沒有頭虱。因為屍身脹大,呈現出了巨人觀,衣裳看起來略緊繃顯小。但估算其實際身長之後,再將剝下來的衣物進行長度測量,會發現死者若在生前正常體態下穿這身衣物非常偏大。
兩名被害者手腳都有繭,甲縫裡都有泥,一個有頭虱,一個衣裳不合身,可見她們生前的生活境況並不好,需要干粗活。不過她們的身上都出現了油點,近來應該是接觸過做飯的活計,而且油量不小,普通情況下的用點炒菜或燉菜,是不可能在身上和鞋上形成指甲大小的油漬。
兩名被害者像是近況改變了,身上的鞋子和衣物都很有可能原本不是她們自己的,是從別處而得。
崔桃特別查看了死者身上的蛆蟲情況,尚未成蛹。死者雖然被棄置於屋內,但因為鬼宅早就破爛不堪,四處通風,院外飛舞的蠅蟲是可以毫無阻礙地飛進屋內。蠅蟲在短時間內便可接觸到屍體,在其身上產卵。
蠅的生長發育要經歷四個階段:卵、蛆、蛹和蠅。在產卵之後,卵的發育大概需要一到兩天的時候,至蛆的階段大概要六到十二天左右,然後就會進入蛹的階段,接著蛹就會變成成蟲蠅。當然具體的發育情況,會受到溫度、濕度以及食物供應是否充足等條件所影響。比如在夏天,溫度較高的情況下,孵化和成長發育都會比較快些。
現在是盛夏時節,屍身暴露在空氣中大概一個月就會白骨化。目前呈現的巨人觀,內髒還沒有完全溶解,綜合推算死亡時間應該在十天之內。想要再具體一些,就要在鬼宅的環境條件下,觀察培養蠅從卵發育為蛆到蛹的過程。同時也要培養現在屍體上的蛆,先測量記錄蛆蟲現在的長度和形態,再觀察它從現在開始到結為蛹需要多久的時間,以判斷現在的蛆處在蛆的生長中的哪個階段。
崔桃用鑷子撿了一些蛆蟲,讓王四娘去找了一些腐肉,分了三罐觀察培養蛆蟲。又在鬼宅內,死者身亡的位置放了一盆肉,每日記錄觀察這盆肉生蛆的情況。
這種雜活兒自然不需要崔桃特意去操做,令王四娘和萍兒去做就行了,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王四娘和萍兒聽說這活計都傻了眼,本來她們就很怕鬼宅,非常惡心蛆,結果這兩樣居然要一起做,這簡直是挑戰她們生存的極限。
「能不能不去啊?」倆人哀求崔桃打商量道。
「當初是誰再三保證說,只要讓她們留在開封府,便給我打雜什麼活兒都能干?」崔桃反問,
王四娘和萍兒都閉嘴了,但一點不耽誤她們痛苦而難受地扭曲五官,眼巴巴地用目光哀求崔桃。
「要不讓李才去吧,他是崔娘子的徒弟,曾作誓要好好學習娘子破案的能耐,那這活兒他就該了解呀。以後的日子那麼長,他總有機會還會碰到生蛆的腐屍。」
萍兒靈機一動,馬上跟崔桃提議道。
崔桃點點頭,「有道理,那你們就通知他去,把我的要求給他復述一遍。」
「好咧!保證一字不落,請崔娘子放心!」倆人五官立刻恢復端正狀態了,甚至露出幸災樂禍的喜悅表情。
倆人隨即就帶上蛆蟲罐子和一盆肉去找了李才。
李才剛跟著李遠問詢完案發現場周邊的住戶情況,返回開封府。這才在班房得空休息,喝了兩口茶,便連打了兩個噴嚏。其他衙役們都說是有人念叨李才了,還開玩笑問他是不是走了桃花運,跟哪家小娘子結了情意。
李才剛罵這些人胡說,就聽人傳話說王四娘和萍兒來找他。
聽完二人轉述的任務的李才,一張臉立刻哭喪了。他瞄了一眼王四娘手裡拎著的三罐蛆蟲,連連退步,表示這活兒他不能干。
「你若這樣無能,崔娘子可是會嫌你這徒弟丟人了,以後肯定不認你。」王四娘笑話他道。
「就是,崔娘子肯定會對你失望極了。」萍兒跟著附和王四娘的話,起再度強調的作用。
李才心一橫,正要答應,李遠笑著過來了,勾住自家兄弟的肩膀,隨即拆穿了王四娘和萍兒的意圖。
「怕是崔娘子吩咐你們去,你們不願,便推到他身上了吧?」
王四娘和萍兒當即心虛地搖頭否認。
「好啊,你們!」李才自然是看出二人的破綻,直嘆她們倆好算計。
「那你去不去?反正崔娘子應了,說讓你去也行。」王四娘道,「你若不去,回頭我們告訴崔娘子,你可就丟大人了,崔娘子肯定會覺得你這徒兒太無用。」
「那你們呢,豈不是也無用?」李才反問。
李遠哈哈笑起來,隨即調和他們三個『無用的人』干脆一起去,這樣人多還能壯膽,一起同甘共苦也不錯。
「這哪裡是同甘共苦,分明是同闖鬼宅養小蛆兒。」萍兒糾正道。
李遠又笑,「那這也算是特別經歷下結成的情義了。」
最終,三人誰都沒逃過,敲定一起去,各自分工,穩准快地布置完就進行記錄,然後迅速從鬼宅撤離。
三人走的時候,卻剛巧碰見無憂道長來到鬼宅前,說是也要為這間鬼宅作法 ,為亡靈超度,驅邪消災。
李才自然是攔著不許無憂道長去。
無憂道長無奈之下只能去了,但走之前,還是請萍兒和王四娘幫忙跟崔桃打商量,最好能允許他進去做法事。
萍兒敬佩無憂道長如此驅邪除魔的無私大義之心,連連點頭應承,讓無憂道長放心,她一定把話傳到了。
現在是盛夏,開封府屍房可沒有那麼冰塊供給屍體使用。特別是今日剛進屍房的這位被害者,屍體已經處在高度腐爛狀態,氣味實在是不怎麼好。若在屍房再放久一些,只怕整個開封府都會彌漫著在巨臭無比的腐屍味道。
崔桃便請示了韓琦,得了可以提前處置屍體的命令後,出於謹慎起見,她又請張穩婆再查一遍屍體,看看是否有疏漏之處。
張穩婆查看之後,又瞧了崔桃的屍單記錄,直嘆細致,「崔娘子叫我查看疏漏,我倒是發現自己有不少疏漏。」
隨後,屍身被府內雜役搬走了,崔桃點了艾草香驅除屍臭。倆人便一起從屍房裡出來,畢竟比起屍房裡頭,還是外面的氣味兒更清新些,比較適合聊天。
張穩婆尷尬了下,才提起張素素,「崔娘子該是知道了整個經過了,素素這孩子我也不知怎麼會變成這般。以前她是活潑了點,卻不是這般惹事兒的。」
張穩婆隨即跟崔桃道歉,怪她沒管教好張素素,居然令她亂言胡沁,險些玷污了崔桃和韓推官的名聲。
「常一起辦案,免不了有人背後瞎議論。她年紀輕,聽說後分斷不了是非,誤會了也不奇怪。」崔桃見張穩婆是真為這件事上火,勸了她兩句,也提醒她,「不過,我卻是不懂她為何這般敢講敢做,這於她自己也並沒什麼利益好處,倒是奇怪得很。」
張穩婆:「崔娘子的意思是?」
「年紀輕,很有可能被什麼人蠱惑了。」崔桃建議張穩婆還是了解一下張素素的心思,又問她可問過看她這樣做的原因。
「她給我的解釋是說,她真真誠心想拜崔娘子為師,怕崔娘子跟韓推官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吃虧,便想著為崔娘子爭一把。如今卻是糊塗了,糊塗自己是不是誤會了崔娘子和韓推官之間的關系,自己是不是好心辦壞事了。」
張穩婆說這話的時候,也在觀察崔桃的反應。她想知道崔桃對張素素的態度反應如何,看看這件事是否還有轉圜的余地,至少大家別鬧的太僵了。便是張素素以後不留在開封府了,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有錯就好好賠錯就是,回頭還能和和氣氣的最好。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她的那些話一旦說出口,會給別人的名聲帶來多少影響。這豈會是誠心拜師?」
張穩婆頓時覺得後脊梁發冷,之前她還以為自己的侄女只是性子太純了,也太蠢。因為誤會了崔娘子和韓推官在一起,因為太過誠心要拜師,才會一門心思地要幫忙,犯蠢做了傻事。
如今經崔桃這樣一說,更像是她有目的這樣做,故意在陷害人。
「不是像,就是 。」崔桃告訴張穩婆,在張素素被韓琦處置之前,張素素就找她談過,當時她表態很明確,讓張素素自己擔著自己惹下的事兒,跟她沒關系。但張素素轉頭就改態度,甚至不惜當面詆毀。
崔桃提醒張穩婆,別因親戚關系便失了冷靜判斷。張素素現在有很大的問題,如果她不能及時去關注和關心她,找到問題的根源,再這麼魔怔下去,她會毀了她自己。
張穩婆本以為把張素素帶離開封府,訓斥她一頓,確保她以後不再開封府搗亂,事情就算解決了。卻沒想到,還有後續的麻煩,還要深挖根源才行。
崔桃的提醒讓張穩婆瞬間醍醐灌頂,張穩婆忙跟崔桃道謝,很感激她能誠心實在地跟她講這些話。也再度為張素素的惡劣做法,跟崔桃道歉。
「人有時候,特別是孩子,一旦鑽進牛角尖認死理兒,很難走出來。只憑耍嘴皮子,跟他們說些道理是不行的。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愛鑽牛角尖,一旦受到刺激,很容易有極端的想法。」
崔桃提議張穩婆最好是側面打聽,暗中觀察,尋了蛛絲馬跡之後,來告訴她,她們再一起想合適的辦法去解決。
崔桃接著還拿今天查案之時得知的座鬼宅原主人的故事,作為例子講給張穩婆聽。那對夫妻的大女兒、二女兒犯案時就正和張素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倆孩子一旦想不開了,連同父同母的親兄弟都敢下手。
張穩婆越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連應承,十分感謝崔桃的提醒。
「崔娘子若是不說,我還真意識不到。」
崔桃客氣地表示沒關系,她這樣做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就怕派人監視張素素,她已有所防備,查不出什麼。但如果有她的姑母張穩婆幫忙看著,自家人不容易有防備心,就會更容易露出破綻和線索,要不了多久就能查到根源。
崔桃和張穩婆作別之後,再度沐浴一次,把自己洗香了,才挽起袖子去廚房做飯。
韓綜這會兒來了,跟崔桃簡單講了下李遠等人調查的案發現場外圍的情況。所記錄的證詞可謂是啰啰嗦嗦的一堆,實則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
「查案便是如此,費時費力又繁瑣,別說查這半天沒有線索了,有的時候查十天半個月也還是沒有。」崔桃邊扭著麻花,邊跟韓綜講了上一樁干屍案的情況,告訴他這案子之前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線索沒進展。
「好,那我不急,慢慢來。」韓綜隨即跟崔桃客氣地表示,他初來乍到,多有不懂的地方,就要麻煩她多寬容他一下了。但他保證一定會盡快適應,不給大家拖後腿。
「韓判官比起以往來,倒是謙遜了許多。」崔桃擰完麻花之後,放到一旁二次發酵,便開始剝蝦做蝦丸子。
韓綜覺得崔桃做飯的這雙手巧得不行,不知不覺都有些看痴了。
他問了崔桃在做什麼之後,便禁不住咽口水,立刻覺得餓了。
「天色不早了,已經到放值的時候了,韓判官還是早些回去吧。想來這新官上任,家裡肯定會設宴慶祝。」崔桃讓韓綜別耽擱,趕緊回家休息,跟家人好生相聚熱鬧一下。
韓綜乖乖地點了頭應承崔桃的話,「都讓你猜著了,他們真張羅一桌宴等我回去慶祝呢!什麼好吃的菜都有!」
韓綜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想不想和那些人熱鬧慶祝,他只想跟崔桃呆在一起。哪怕就是現在生疏的距離,也可以。
再好的山珍海味,也不及她煮的一碗水好喝。
但如今他卻是不能放肆自己,隨隨便便就將心裡的這些話都說出來了。
因為公歸公,沒有私。
韓綜隨即溫笑著跟崔桃告辭,隨即拂了一下衣袖,邁著大步飛快地離開了荒院。似乎生怕自己走慢一步,便舍不得離開了。
崔桃在炸麻花的時候,因為手不小心沾的水滴在了油鍋裡,便有油濺了出來。
正好崔桃這會兒沒來得及圍上圍裙,於是就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看見有兩滴油漬。
這油漬讓崔桃不禁想起挖眼案被害者身上的油漬來。
倒不知她們二人是不是也跟她的情況一樣,因在廚房接觸了炸物,才在身上濺了油。
崔桃把奶香蜂蜜麻花炸完了之後,鍋內留油炒蝦頭,將蝦油炒出來之後,再放入碧翠的蘿蔔絲。
在煸炒的過程中,蘿蔔的辣氣和土味兒都會隨熱騰騰的煙炒機出去。然後添水,等水開之後,下做好的蝦肉丸子,須臾的功夫,蝦肉丸子就變成了粉紅色,在顏色翠碧的蘿蔔絲中顯得尤為粉嫩好看。
蝦肉不易久煮,煮久了就會失去其彈嫩的口感。這湯屬於速成,卻格外好喝。
蘿蔔絲與蝦的鮮美融合,就好比銀耳搭配蓮子做成的羹,冰糖和雪梨的互相成全。
清爽卻並不素的鮮湯,配上表皮金黃酥脆但內裡綿軟十足的奶香的麻花,簡便卻不簡單,讓人不知不覺飽了肚子,卻還是覺得不夠。
韓琦用完飯後,便稱贊崔桃的手藝。
崔桃讓韓琦不必客套,她今天晚飯做得很省事兒,沒半點復雜的地方,真的只是舉手之勞。
「若如此,便更不一般了。」
隨手一做便都能如此美味,只能說崔桃有削木為鑲的能耐,更是了不得。
崔桃緩緩吸一口氣,手托著臉頰,凝重地看著韓琦:「六郎的嘴怎麼突然變這麼甜?而且你誇人這樣兒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呢?」
「肺腑之言。」韓琦的贊美沒有停。
崔桃覺得自己嘴角是沒機會休息了,一直勾起,掛得很高。
因韓琦尚還有公務要處理,崔桃沒繼續逗留耽擱,就主動告辭出來了。她見到吃飽喝足的張昌正在院內伸懶腰,便問他麻花解口味如何。
張昌忙道謝表示非常美味。
「方廚娘也做過,卻沒崔娘子這般好,外表那一層酥脆,裡頭卻不干,是香又綿軟的,甜度也恰到好處。」張昌稱贊道。
「果然是主僕,都會誇人。你可知他為何突然嘴甜了?」事出反常,崔桃便自然要問一問。
張昌怔了下,笑道:「我哪兒知道。」
張昌隨即想到了什麼,跟崔桃道:「今早我倒是聽說了一些話,六郎問方廚娘的主意,方廚娘給出了辦法。」
崔桃忙讓張昌快講講,倆人對話的內容。
張昌正要張口,隨即把氣給泄了。
「這自然是不能說,我豈能擅傳我家郎君的話給外人聽。」
「我是外人麼?」崔桃追問問。
「不是麼?」張昌辯解道,「何為一家人?住在一個家子的人。崔娘子又沒有跟我家六郎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自然是不能算。」
「你可不能只看眼下,人要往前看啊,看以後呢。」崔桃不客氣地表示,他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張昌噗嗤一笑,馬上隔窗對著屋內的韓琦道,「六郎可聽見了?崔娘子說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崔桃警告地瞪向張昌,禁不住用手指了指他。
怎會有如此小人?居然當她的面去傳話?
但凡等她走之後再說,她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尷尬。
崔桃扭頭就要跑,便聽見門突然開了,韓琦叫她。
「六郎還有公務沒做完,我就先不打擾了。」崔桃背對著韓琦說的話,隨即撒丫子就溜了。
張昌對韓琦道:「恭喜六郎,倒不必再跟方廚娘討教了,瞧崔娘子已經願意跟六郎成為一家人了。」
其實今天早上,韓琦便是跟方廚娘討教,該怎樣做會更哄女孩子開心,令其心甘情願嫁給自己。雖說他腦袋夠聰明,但在男女情愛上,終究沒有書本可學,多問見多識廣的人經驗總有好處。
方廚娘便囑咐韓琦,說要設身處地為她著想。簡言之,便是想其所想,感其所感。更還有重要的一點,要給對方足夠的贊美。用方廚娘所言的話就是『花言巧語』,說是女人難免都愛聽這些。雖然她可能們剛聽到的時候,嘴上會罵一下,可心裡頭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喜悅。基本上來說,沒人能抵抗得了贊美。
「卻不能懈怠。」
韓琦話畢,便關上房門,繼續忙去了。
張昌原地呆了呆,便挑眉深吸一口氣。他現在可太難了,天天瞧他們這一對怎麼甜蜜地膩在一起。
以前伺候韓琦,張昌最盼著一天中自己可以獨自休息的時候,現在他最怕自己要去休息了。一躺在床上就不禁想多,一多想就覺得自己一個人,真的是好孤獨好可憐好慘!
……
次日,崔桃在跟王四娘和萍兒一起去八仙樓吃早飯。
她們一進門,就發現了張素素居然也在八仙樓。她人一臉倦怠,眼底有些烏青,似乎是一晚上都沒睡好。她叫了早飯擺在桌上,卻是一口都沒動,而且她特意選了靠門的桌子。據廝波何安說,張素素天沒亮就來了,一直坐到現在。
崔桃這下就更確認了,張素素很可能是特意守在這裡,等著見她。
崔桃當然沒有理會她的打算,落座之後,就跟何安點了早飯。
張素素就在這時慢吞吞地走到崔桃跟前,要跟崔桃賠罪。
「你可行了吧,別熊瞎子學繡花,跟我們娘子裝模作樣了。」萍兒率先把人攔住了,讓她快滾,離她的老大遠一點。
昨天旁觀了韓推官審問她的整個經過,這張素素什麼嘴臉萍兒可看得一清二楚,惡心透了她!比蠅蛆還讓她覺得惡心!
「哎呦,不錯呀。」王四娘不禁稱贊萍兒厲害了,如今居然學會說俗語罵人了。
張素素這時退了兩步,正當萍兒被王四娘誇得高興,以為自己成功擊退張素素的時候。張素素突然撲通跪地了。
本來喧鬧的八仙樓大堂,因張素素這一舉動,瞬間安靜下來了,所有客人都好奇地看向張素素。
崔桃立刻放下筷子,轉身就走。
王四娘戀戀不舍地望著自己剛上來的這碗羊肉餛飩,到嘴的肉就要這麼舍了,好氣!氣得她忍不住在心裡狂叫,狠狠瞪一眼張素素,才跟萍兒一起追上崔桃。
「咱們躲著她干嘛,上啊,直接干翻她!」王四娘憤憤地喊道。
「她這種人一旦招惹上了,就如同癩蛤蟆上腳面,不咬人卻惡心人。」萍兒跟王四娘解釋,如今她們都代表著開封府,若在大庭廣眾之下『欺負』人,必然會落下話柄。所以遇到這種情況,走才是上上策。
王四娘恍然大悟,更被惡心壞了,「她到底要干什麼啊!」
「我想跟崔娘子道歉!」張素素追了上來,正好回應了王四娘這聲感慨。
王四娘只覺得子腦子裡血氣上湧,真想掄起狼牙棒,將這廝打成肉醬。
崔桃依舊沒理會張素素,快步往前走。
「崔娘子,請容我跟你道歉!」張素素非要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黏著崔桃道歉。
在遭到崔桃的再度無視之後,張素素突然大聲對崔桃喊,音量足以令周圍的路人側目駐足。
「受罰後我就好好反思了,是我不對。求崔娘子理我一下好不好,誰不理我都可以,但可崔娘子不理我,我真受不了。崔娘子於我而言就是最重要最敬佩的人,若還是遭了崔娘子嫌我,我願意以死謝罪。」
崔桃離開的步伐依舊很順溜,絲毫沒有因為張素素的話而猶豫。
張素素便從袖子裡拿出一塊碎瓷片,便決心要朝自己的手腕劃去。
第82章
王四娘聽了崔桃的小聲吩咐後, 當即扯開嗓門,邊向前跑邊對街上的眾人大喊。
「崔娘子家的護發露一文錢一罐,限量五十罐, 先到先得!」
護發露如今在汴京城內已經小有口碑, 經常斷貨買不到。今一聽居然只要一文錢一罐,足足多至五十罐。大家都跟瘋了一樣, 原本在街邊吃飯喝茶的都不停下來了,立刻朝鋪子跑, 甚至有開店的都把鋪子撂下了,先去搶一罐再說。
不管在什麼時代, 特價搶購永遠吸引眼球 ,羊群效應始終有用。只要人流量夠大,跟風跑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有不少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先跟著湊個熱鬧再說。
張素素被街上擁擠跑過的人撞得身子左右搖晃,原本握在她手裡的碎瓷片也被撞掉了地上。張素素想彎腰去撿, 結果直接被人撞得趴在了地上。但她還是堅持撿起了碎瓷片, 狼狽地起身後,她想了片刻,就跟著大家一起朝著鋪子去。
這會兒鋪子前頭已經圍滿了人, 張素素看到有這麼多人在, 反而覺得時機更加合適,便要往人群前頭擠。而擠在前頭的百姓卻是不願意給她機會,若讓她擠到前頭去了, 害得他們排不到一文錢一罐的護發露可怎麼辦?
「學什麼老母豬往前拱,先來後到懂不懂?」
張素素隨即就被罵了。
鋪子這頭,萍兒負責收錢,發售護發露。
王四娘則踩上了桌子, 喊著前頭買護發露的人按照規矩排隊。
「哎,前五十名一文錢一罐,諸位拿好嘍!不過可真想不到來的人這麼多,感謝大家賞臉照顧我們鋪子的生意!我們掌櫃可說了,看大家這麼誠心,那就再拿出五十罐子來送!」
眾人一聽沸騰了,連連拍手叫好,歡呼著感謝崔掌櫃。
「這回咱可不能只比誰腿腳快了,咱也得給腿腳沒那麼快的人機會。這五十罐一文錢都不要了,白送,但要有個說頭!」王四娘此言一出,當即就得了大家的熱烈響應,紛紛詢問『說頭』是什麼。
於是王四娘和萍兒互換了位置,萍兒的口才比王四娘好,人看著溫柔文靜,說出的話也如此,條理分明,大家聽著也順耳。
「我們家掌櫃的最近碰見一位奇人,掌櫃的與她無仇無怨,她卻偏以要拜師掌櫃的為由,處處做奇怪的事,說是為我們掌櫃好。掌櫃的不理她吧,她就尋死覓活;理她吧,她又弄巧成拙,險些毀了掌櫃的名聲。
掌櫃的體諒年她年幼,不想跟她計了,只要她離遠一些就好。她卻偏偏黏著要道歉!這不知情的呢,瞧她一個柔弱可憐的小女孩兒,又下跪又磕頭又哭哭啼啼的,滿口解釋都是出於好意,自是有人忍不住心疼同情她,反怪我們掌櫃的不仁厚。總之,嚇得我們掌櫃的如今一見她就躲!」
眾人一聽嘩然,紛紛譴責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卻也有人說他就遇到過類似的人。
「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卻沒有,她還是要堅持道歉,若掌櫃的還不理她躲著她,她就要當眾人的面,自盡!」萍兒突然提高音量,倒不是為了什麼效果,純粹是因為萍兒自己越說越氣憤了。
眾人紛紛感慨太過分,要死就自己死去了,這明顯實在威脅人。
「我們掌櫃的,今兒只想把護發露送給同命相憐的有緣人。誰有類似的經歷說一說,大家聽著挺慘的,那便送一罐。咱日子過得不順,就先讓頭發先順一順,也總算有點寬慰不是?說不定這頭發順了,一切都順了呢!」萍兒道。
眾人紛紛附和,都喊著要順順!
因覺得這『說頭』新鮮,便是自己沒有類似的故事可講,拿不著白送的護發露了,能聽一聽別人講故事也不錯,所以現場圍觀的人仍然不在少數。
隨即便有自報奮勇的人,陸續講了他們的遭遇。聽者不禁紛紛感慨,也覺得憤慨,想不到這世上竟有這麼多憑著『我弱』、『我慘』、『我為你好』來變相要挾他人之人。
張素素起先因為喧鬧,前頭的人不讓她擠進去,而不得不敗退,再等一等。然後她就聽見萍兒講的那個故事,似乎暗指的就是她,她要趁機衝進去分辯,就聽見周圍的人都在附和萍兒的話,紛紛罵故事裡的『奇人』有病惡心人。
張素素又不是傻子,曉得自己若選擇在這種時機進去,不管她辯解什麼,都斷然不會惹來別人的同情了。她抿著嘴角,紅著眼眶,攥著碎瓷片的手微微發抖。
再然後,氣氛就更熱鬧了,一個又一個上去講他們遇到的『奇人』,越來越引發眾人對『奇人』的嫌憎厭惡。並就此引發熱烈地討論,如今整個場子幾乎就像是專門來聲討『奇人』的集會。
萍兒隨即再度宣布,她們還要再加十塊新品,給講得最精彩的十人做獎勵。大家一聽是新品都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
來往的路人見這陣仗,湊過來瞧熱鬧的人數成倍增長。
「此物系皂角與百花露調配而成 ,香得很,故得名花香皂。用來洗臉洗身,最得宜不過。既能把身上的髒東西洗干淨,味道香香的,長時間讓用還會讓皮膚細膩。花露大家都知道的,不易得,百斤花也就得那麼一點得來,故而這花香皂的價錢可不低。今兒也是圖個開心了,也希望得了此物之人拿回去用了之後,能多說說我們花香皂的好。」
隨即,眾人就見萍兒拿出一塊,淡綠色,花朵狀,像點心一樣。這花香皂還配非常精致漂亮的綠色錦盒裝著。在最前頭圍觀的百姓,靠近些就聞到了花香味兒,紛紛感慨好香。
萍兒接著道:「今後還會出玫瑰的、桂花的、槐花的,到時大家就可以根據自己喜歡的味道買回去了。」
崔桃全程呆在鋪子內間,在窗邊觀察張素素的情況。
張素素的旁側,崔桃早已經招呼了兩名鋪子裡的跑堂定去看著,但凡她有極端舉動,先攔下,再將人架出去。
但最好的情況還是她主動離開,因為像張素素這種人,指不定就盼著你動手,她好趁機哭哭啼啼叫兩聲,激發眾人同情她。
對付這種極品的辦法,無視最好不過。不管是對她動手還是理她、罵她,都會激起她的興奮點,在變相鼓勵她更作妖。徹底的無視,讓她自己意識到她沒戲可唱了,沒有人把她放在眼裡,才是對她最精准的打擊。
人越聚越多,張素素又被周圍的人擠了好幾次,她掙扎想要這些人別擠她,卻半點用都沒有,還突然被踩了腳!
張素素叫痛地喊一聲,聲音卻湮沒在喧囂之中,就如一粒沙落進了沙漠,半點都凸顯不出來。就在這樣越來越擁擠的情況下,張素素不小心被手裡的碎瓷片劃傷了,指腹上開了一個小口子,正冒著血。
張素素氣急敗壞氣丟了碎瓷片,把手指放在嘴裡含著,委屈地冒著淚往人群外擠,她不想要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了。
見張素素落荒而逃了,崔桃才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張素素連割腕的手段都敢豁出來用了,奈何失敗了,她肯定很生氣,會耐不住性子。
那接著下來,查她就容易了。
等東西派發完畢,鋪子前擁擠的眾人終於都散了,門前安靜了下來。
王四娘掐著腰罵張素素就是個狗東西。
「這次為了她可是賠大發了,一百罐護發露呢,能買好多錢,還有那花香皂!」
「不是為了她,今天的白送卻不是真白送,早晚會回來的。」
宰相夫人帶領的風潮,總有退卻的時候。鋪子如今在外雖小有口碑,但還是不夠爆,缺少討論度。今天的一波免費大贈送,足夠讓汴京城的百姓說一陣子了。
汴京裡內也有不少做護發的胭脂鋪子,這其中不乏有近百年的老店,想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除了保證品質做精品,還得要有噱頭和熱度,把知名度搞上去,保持穩定的客源和口碑。
如此時間久了,若再有人提到買皂和護發露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只有崔娘子鋪子裡的最好。
萍兒理解崔桃的用意,解釋給了王四娘聽。
王四娘才恍然大悟,「原來做生意還有這樣的門道,這就是賠錢賺吆喝唄?」
「聰明!你現在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萍兒拍拍王四娘的肩膀誇贊道。
王四娘笑了,揚起下巴回嘴萍兒:「彼此彼此,你現在也越來越粗俗了!」
萍兒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瞪一眼王四娘,王四娘就故意搖晃著腦袋回瞪萍兒。
「這些都不緊要,要緊的是你們自己是否喜歡這樣的改變,跟以前的生活比是否更愉悅了。若沒有,就改回來!」
崔桃隨即將茶盞裡的水喝干,就起身拾掇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當然更愉悅了!」王四娘和萍兒立刻齊聲應和,更不禁感慨她們能有如今的快樂,都要多感謝崔桃。
若沒有她,她們倆大概還在苦哈哈地坐大牢,沒機會了解在開封府辦案的意義有多重大。她們以前的人生,就像是霉了爛了的木頭,沒啥大用。在遇到崔桃之後,腐木裡才抽出新芽,在這有點活頭。
「行了,別誇了,卻不是我的緣故,還是多虧了你們自己爭取。當初若不是你們臉皮厚硬留下來,那確實肯定不會有今天。」崔桃道。
剛煽了情的王四娘和萍兒,聽了崔桃這話都笑起來。她們知道崔桃在開玩笑,實則她一直對她們都是極好的,肯做飯給她們吃這點就能看出來,那得是多深的喜愛呢。
雖然崔娘子但凡養一條狗,也會好好喂的……但不管,她們覺得是喜愛,那就是喜愛。
總之,是認定的恩人,認定的老大,絕不改變。
崔桃讓王四娘和萍兒在鋪子裡張羅生意,她則趕回開封府當差。不回去不行了,李才特意跑來找她回去,說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來了開封府。
韓琦今日帶著倉曹、戶曹、兵曹在外巡視,開封府又不是只管獄訟,那還有民政、賦役、戶口等等事都需要操心。細論起來,這些活兒都比獄訟繁瑣,格外麻煩。本來韓琦不用管那麼多,誰叫開封府最近又開始缺人手了,王判官那身子骨兒也開始爭氣了,再度請病假了,如今便只能讓能者多勞了。
韓綜負責先行接待了趙宗清和無憂道長,在聽說二人的來意後,韓綜倒是有幾分驚訝,崔桃竟連趙宗清都認識。這趙宗清如今在官家和劉太後跟前可是非常得寵,較之其二哥趙宗旦更甚。
「不太行。」崔桃一聽無憂道長來了,就大概猜到其來意了。
「這案發地不是已經勘察過了?貧道保證貧道做的法事不會添任何亂。」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他必須要及時為怨靈超度才行,不然等亡靈走了,便不知會游蕩至何方,「從此她很可能就是一只四處飄蕩的野鬼了,百年甚至千年都會如此,那豈不是太可憐了?」
「其實如果不貪吃的話,做鬼也沒什麼不好。」崔桃隨口應一聲。
無憂道長:「……」說的好像你做過鬼一樣!
「話不中聽,還望道長見諒。這冤死的人可多了,開封府之前也有很多被謀殺致死的被害者。道長為何獨獨要超度被棄屍在鬼宅的兩名被害者?別人家有白事花錢想請道長去,道長都不去。而那兩間鬼宅,道長不僅主動去了,這去不成了還要大費周折地求貴人來幫忙說情。」
這種行為自然是惹人懷疑,便是有趙宗清在,這該問的話還是要問清楚。
無憂道長怔了下,隨即望向趙宗清,似有幾分求救的意思。
「不能給個薄面?便就在院中央做法事,不會破壞或耽擱什麼。」趙宗清打商量的語氣問詢韓綜和崔桃。
韓綜首要顧及崔桃的態度,自然是不敢隨意點頭應允,但趙宗清這邊不給薄面又說不過去。他便跟崔桃打商量,讓人在她的看管之下去鬼宅做法事。
無憂道長馬上點頭同意:「這樣也行。」
「道長回答我的問題,才行。」崔桃堅持底線不動搖。
無憂道長咽了口唾沫,面色不大好了,轉而再度望向趙宗清。
「道長如今高德,救眾生之苦,過去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韓判官和崔娘子都講理之人,不會揪著不放。」趙宗清對無憂道長道。
無憂道長嘆了口氣,愧疚地對崔桃和韓綜道:「貧道年十七歲時,尚未出家,我有幾分游手好閑,整日沒事干就常在村子裡四處閑逛……」
有一日,無憂道長因見到同村的孫寡婦跟已經成婚的張二狗抱在一起,便在回家時隨意地跟自己的母親提了兩句,卻沒料到他母親把這話傳到了外面去。
那之後謠言四起,村裡人都在傳孫寡婦跟張二狗有奸情,張二狗的妻子更是鬧到族長那裡要求懲治奸夫淫婦。
孫寡婦和張二狗立刻雙雙否認了奸情,解釋說那一切都是誤會。
那日天熱,孫寡婦去地頭水溝裡打豬草,結果中暑暈倒了。張二狗剛好路過遇見,便去查看情況,叫醒了孫寡婦。水溝旁的石頭長著青苔,孫寡婦因為腳滑,滑了一下,就剛好跟張二狗撞上了,但二人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根本沒有抱。
無憂道長細想想當時那會兒情形,像是如此,倆人的確都沒有伸胳膊抱對方 。而且那天的確很熱,熱得他都想泡在水裡不出來,孫寡婦頂著大太陽干活,中暑不奇怪。無憂道長當時也只是瞧了一眼,發現倆人身子貼在一起,便自行腦補多想了,還把話誤傳給了母親,弄得滿村皆知。
孫寡婦和張二狗給的解釋,張二狗的妻子根本不信,非要鬧著討說法。村裡的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更多人還是覺得孫寡婦不檢點,誰叫她守寡沒男人。家裡沒魚吃,可不就容易偷腥?
張二狗的妻子撒潑,孫寡婦被冤枉不服氣,兩廂就廝打起來。這事兒因為沒有更多人作證,斷不清楚。
族長便詢問當日是誰瞧見他們抱在一起的,站出來做個證,把當時的情況講明白。
無憂道長當時猶豫著,想要站出去解釋,卻被他母親給拽住了,要他別沒事兒找麻煩。這要是去作證了,指不定把孫寡婦和張二狗妻子都給得罪了,最後落得她一身麻煩。
最後族長見沒人站出來,也沒有辦法了,只能征詢大多數人一致認同的意思去解決。
張二狗的妻子獅子大開口,要孫寡婦賠償她五貫錢,還要孫寡婦許諾在兩個月年內盡快嫁出去。在村裡頭,這五貫錢可不是小數目,有的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兒也就花個兩貫。孫寡婦家裡沒男人,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艱辛,倒是攢了點錢,有兩塊銀首飾,但她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賠錢,還毀了名聲,豈能甘心給?她立志守寡,不嫁人,憑什麼叫她在短短兩個月內隨便尋個人嫁了?
孫寡婦不服氣抗議,卻沒人替她說話。張二狗倒是想說,被自家媳婦兒瞪一眼就老實了。而且他就算是說了,別人也不信,都會以為他是奸夫才幫著淫婦說話。
孫寡婦氣得再問是誰目擊,在亂傳造謠,為何不肯站出來對峙,大家把話說明白。
無憂道長終究還是沒有站出來,胳膊被他母親死死地拽住了。
「今兒我若是被你們逼死了,我便是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挖你們的瞎眼,割了你們的舌!」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他至今還一字不落地記著孫寡婦當時詛咒大家的話。
之後族長就做主,把孫寡婦關了起來。村裡幾個有身份老者,便湊一起商議著,給孫寡婦在外村尋個親事嫁出去。
孫寡婦在被關夜裡,拍著門板和窗戶,歇斯底裡地大喊她冤枉,也說了無數遍她詛咒目擊者和傳謠者的話。後來聲音就沒了,大家都以為那時孫寡婦是喊累了睡了。
次日一早,村民們發現孫寡婦用扯開的被面懸梁自盡了。屍體已經涼了,說明她人在昨天夜裡就走了。
大家這才恍然覺孫寡婦可能真的是冤枉了,才會以死證清白。
村子裡也就那麼幾戶人家,各家之間距離也不算遠,特別在晚上的時候,村子裡十分安靜。昨天夜裡孫寡婦聲音凄厲喊的那些話,大家基本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人的死亡,總是會觸發生者的感受。張二狗萬般悔恨,痛罵自己的妻子作妖鬧事,把好好的人給逼死了。張二狗妻子也嚇著了。臉色慘白,然後就只顧著嗚嗚的哭起來。
那之後村子裡的人著實忐忑了一陣,都怕孫寡婦的咒言應驗。不過後來日子久了,一直平靜沒事,大家才寬了心,今天就把這事給忘了。
「貧道始終難忘孫寡婦的詛咒,日日做噩夢 ,驚慌不可終日。不到半月,貧道已經瘦成了皮包骨,快若死了一般。母親見我如此 ,便請了道士給我做法,這道士也便是貧道的師父。師父告訴母親,化貧道而去,令貧道出家,才能救回貧道的命。」
之後的事自然不必細說了 ,無憂道長的母親肯定是舍了他,他如今才會出家成了道長。
「原來道長是因為心病難除,見了挖眼割舌便想起當年的事,才會如此?」崔桃問 。
無憂道長點了點頭,當年的事就跟刻在他骨頭上一樣,他始終覺得虧欠孫寡婦。時至今日,他雖已經人至中年,還時常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想到孫寡婦的詛咒。
「雖然有很多人都稱贊貧道道行深,能渡人,實則貧道連自己都渡不了,貧道從來不敢妄以為自己厲害。」無憂道長懺悔道。
「人在年少時,難免會因不懂事而做錯選擇。我如今比那時的道長還年長幾歲,卻還是在做錯事。」韓綜安慰無憂道長的同時,也檢討了自己。
無憂道長嘆道:「無憂,師父給貧道取此道號,便是希望貧道能夠忘卻煩憂。然貧道努力了二十幾年,終究還是辜負了亡師所期。」
崔桃靜默聽完整個故事以後,沒做任何表態,只是默默地飲茶。
趙宗清見崔桃沒有半點附和韓綜的意思,也沒有去安慰無憂道長的意思,問她有何想法。
「沒多少想法。」崔桃客氣地答道。
沒多少,說明還是有。
「不妨直說。」趙宗清語調依舊溫和道。
「只是覺得道長這麼多年都在懺悔,卻擺脫不了夢魘,可見當時孫寡婦的死都多慘烈。人因口舌造言而令無辜者付出生命,倒是很讓人唏噓感慨。」崔桃說罷,便望向無憂道長。見無憂道長一臉的愧疚,倒像是真的在為當年的事情在誠摯懺悔。
崔桃這才不禁多問一句:「那這些年道長修道行善,到底是為了懺悔當年的錯而在做善事,還是為了讓自己的飛升而在攢功德?」崔桃再問。
「應該都有吧。」無憂道長怔了下,不確定地答道。
「懺悔和贖罪本不過是生者安慰自己的辦法,道長安慰不了自己,才難以擺脫出來。」崔桃道。
無憂道長怔了又怔,忙作揖謝過崔桃,表示他明白自己以後該怎樣做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明明很簡單的道理,因為心裡想要逃避,便不去面對。又因為沒人提及,便可以騙自己繼續逃避。
無憂道長反思自己忘了當初為道的本心,他為道是想侍奉神靈,誠心地神靈面前懺悔和贖罪。可後來,他的種種行為裡摻了太多為道者的『功利心』,為了出名,為了積攢功德,為了追求飛升。盡管這些年,人人都誇他好,德行高,但他還是安慰不了自己,因為他潛意識裡知道自己這些行為真正所圖的是什麼,因而生出焦慮,更加擺脫不了孫寡婦給他帶來的夢魘。
無憂道長決定從今以後,他放棄修道飛升,他只求懺悔,能好好的懺悔就好。
趙宗清眼見著無憂道長因崔桃的一句話人更『通透』了,不禁勾起嘴角,回掃了崔桃一眼。
崔桃正思量著,在挖眼割舌這一塊,無憂道長的經歷和案子有巧合之處。
任何可能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崔桃便詢問無憂道長所住的村子在哪兒,距離京城有多遠。
「貧道原籍就在太康張家村。」
太康縣在開封府的轄下,距離汴京不算太遠。
原來無憂道長就是東京本地人。
「這位孫寡婦可有子女?」崔桃再問。
無憂道長點頭,「有一子,名喚張樂,當時年有三歲,還不懂事。孫寡婦死後,他便被孫寡婦的兄長接走了。」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當時村子裡的人沒敢跟孫寡婦的兄長說實話。
張家村裡的人都姓張,沾親帶故,可以說整個村子其實就是一個大家族。族長帶頭都商量好了,不把這事兒外傳,眾人便口風一致,只對孫寡婦的兄長說他們也不知為什麼,發現的時候孫寡婦就自盡了。
既然大家眾口一詞,孫寡婦的兄長能有什麼可說?只能默默料理的喪事,將三歲的外甥帶回自己撫養。
無憂道長因為對孫寡婦頗有愧疚,所以在前些年就打聽了孫寡婦兒子張樂的近況。倒巧了,竟發現他也出家為道了。
無憂道長便特意設計與他相遇,將他安排在自己的道觀內,收他為徒,將他視作親生兒子一般對待,以彌補當年對孫寡婦的虧欠。
「如今他人在三清觀已經呆了有兩年了。」
三清觀便是無憂道長所掌管的道觀。
崔桃蹭地站起身,「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無憂道長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崔桃這樣子質問自己的緣故,「崔娘子莫不是在懷疑凶手是他?不可能!他這人很老實,在觀內只會本本分分地念經修道,而且他當時那麼年小,根本不知道當年的事。」
「何以見得一定不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當初不過是把孫寡婦和張二狗的事告訴了自己的母親,轉眼間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當初的事你們整個張家村的人都知情,誰能保證這些年人人都閉嘴,一點風聲都傳不出去麼?」崔桃反問。
無憂道長不知聲了,人的嘴是最不可靠的,這點確實不能保證。
崔桃要立刻去見張樂,無憂道長卻還執著一定要給鬼宅做法。
「這樣,我帶人先去三清觀,讓人暗中調查和監視何樂。你帶著他們去鬼宅,作法完畢之後與我彙合。」韓綜提議道。
崔桃應承,隨後就便帶著無憂道長去了城西鬼宅。
趙宗清在無憂道長擺陣做法事的時候,在現場閑走了幾步,隨即就看到正堂內擺放著一盆肉,另還有三個有蛆有腐肉的陶罐子擺在一處。
趙宗清瞅了兩眼罐子內蠕動的蛆蟲,還真是夠白、夠肥、夠大。轉而再瞧那盆裡的肉,瞧著已經不大新鮮了,但還沒有到完全腐壞的程度,看起來應該是昨日才放置的鮮肉。如今那盆肉上,時不時地有蒼蠅落在上面,數量還不在少數。
趙宗清因而想到無憂道長曾跟他說過,昨日他來鬼宅的時候,正碰見開封府的官差從鬼宅離開,不允准他進去。想來昨日開封府的那些人,就是來這裡放鮮肉和蛆蟲的。
「這——」趙宗清看向三個陶罐子的蛆蟲。
「勸你別問。」崔桃友善提醒道。
「可是被害者屍身上的?」趙宗清還是問出口了。
崔桃點頭肯定,「每一個都是。」
「所以這是通過養蛆蟲來斷定什麼?」趙宗清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忍不住更加好奇。
崔桃應承,老實地告訴趙宗清養蛆的目的是為了判斷具體死亡時間。
這驗屍相關的書,趙宗清最近有補看全部,卻沒見哪一本裡有寫過通過養蛆能驗看估算出死亡時間。
「這有什麼稀罕,人不能有新的想法?在白醋蒸屍顯現淤青之前,也沒有這方法。在紅燒肉出現之前,也沒有紅燒肉這道菜的存在。人總要在不停的創新中,謀求發展,才能不斷進步。」崔桃又開始瞎扯道理了。
趙宗清失笑,「此言不錯,不過你為何要在這種場合非提紅燒肉?」
崔桃目光直直地盯著屋中央那盆肥瘦相間的肉,感慨道:「很簡單,我想吃紅燒肉了唄,肥瘦相間燒得顏色鮮亮棕紅的那種。還有煎肉,五花三層的肉,切片兩面煎得金黃,包上才紫蘇葉和菜葉,再加點芫荽和蒜片,抹一點醬料……」
「咳咳……」趙宗清忍不住用手掩嘴,轉身咳嗽了兩聲,隨即他就匆匆走出門去了。
崔桃面無表情地跟著出去,這時趙宗清已經干脆跑到宅子外面透氣去了。崔桃見他終於不在案發現場繼續亂走了,非常滿意。
無憂道長這時候也做要法事了,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跟崔桃道謝。這不做法事,他心裡就不舒坦,怎麼都過不去。
「無憂道長倒是跟其他道長不大一樣,全然沒有參道之人那種風輕雲淡的『放過』、『不在乎』,執拗異常,卻不知是怎麼當上三清觀那麼大的道觀的道長?」崔桃好奇問。
無憂道長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怔住了,然後才半開玩笑地回答崔桃道:「大概是觀內有才學之人太少,只能選貧道湊合上了?」
「道長的才學還是很好的。」崔桃嘆道,「就是心結太多。」
無憂道長:「……」真不用這麼正經的總結!
「道長還是盡量清修靜心比較好,不計較得失,不計較過去,不計較未來,如隨風而行的浮萍,漂哪裡,哪裡就是家。」崔桃又絮叨了兩句。
無憂道長似懂非懂地應承一聲,倒是不解崔桃怎麼突然這麼絮叨了,之前聽她講村裡故事的時候,人不是挺少言寡語的?
「那會兒我沒餓。」崔桃嘆道,「不需要通過說話來轉移注意力。」
無憂道長:「……」
趙宗清:「……」
故而,在出城之前,大家騎馬路過集市的時候,趙宗清令屬下給崔桃買兩個燒餅吃。
崔桃倒不客氣,掃一眼確認是哪條街之後,她就直接點了鋪子名,要那家的羊肉、紅豆和酸棗餡的燒餅。
「還有酸棗餡的?」趙宗清不禁好奇了,他還真沒吃過酸棗餡。
「啊對,有啊。」
崔桃當即就把剩下的那個酸棗餡咬了一口,餅皮還是脆的,發出哢嚓的一聲。
如今他們已經騎馬出了汴京城了。
趙宗清:「……」
他本沒有討要燒餅的意思,但崔桃這迫不及待咬一口的舉動,反而讓他真有點好奇這酸棗餡的有多好吃,值當她如此護食?
當然,他暫時是品嘗不到了,只能看著崔桃一口口吃完。
到了三清觀,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不過才下馬。崔桃已經快步走進觀內了。
三清觀不愧是東京地界數得上名號的道觀,占地面積夠大,殿宇十分氣派,聽說其中兩座殿還是劉太後下令建成的,不禁叫人更覺這道觀的厲害了。
無憂道長一現身,觀內便有不少道士就趕過來見禮,打招呼。
崔桃眼尖地瞟見其中幾名道士的身上有油點,其中一位鞋上還有。這油點讓崔桃不禁想起兩名被害者身上的了。
崔桃當即叫住這幾名道士,問他們身上的油漬從何而來,可是在廚房負責做飯,油炸了什麼東西。
道士們一聽,都不禁笑起來,忙解釋他們不會做飯,身上的油漬也不是因為做飯弄上的。
「貧道等人負責給觀內的長明燈添燈油。」
崔桃恍然有所悟。
「正是,常有香客捐錢,便是為了點這長明燈。特別是在有神君誕日的時候,捐錢添燈的香客更多。比如本月的二十四是雷神和關聖帝君的聖誕;二十六則是二郎神真君的;二十九還有天樞左相真君的。」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道。
崔桃點點頭,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韓綜這時將孫寡婦的兒子張樂帶了過來,隨即告知崔桃,他已經細致問過了,張樂近半個月都不曾出過道觀。
他在道觀負責敲梆子打鐘,他跟另一名道士常伴在一起,從清晨天亮前起身,至整個白日,他們基本都要在一起的。
如果凶手拋屍鬼宅的時間段分別白日和天亮前後的話,何樂應該是不符合情況。畢竟從三清觀到汴京,騎快馬要半個多時辰,觀內只有毛驢,時間只會更長。如果離開時間這麼長,肯定會被同伴察覺。
崔桃在看了眼這張樂的腳,一雙大腳,有十寸三,也不符合凶手雙腳的尺寸。
崔桃隨即問無憂道長,他的道觀內可會接濟幫助過生活境況困苦的女子。
無憂道長搖頭,「觀內皆為男子,收留女子多有不便。若遇這種情況,會請女冠幫忙收留。」
「那這汴京附近,可有哪家道觀會收留苦命女子?」
「梅花觀、白雲觀和掃雪觀。」無憂道長立刻就想到了一個。
崔桃對這梅花觀有點印像,上一樁胡連枝的案子,涉案的孫婆子和周婆子便被安排至了梅花觀內躲藏。
崔桃還要再繼續問無憂道長——
張樂突然伸手抵在無憂道長的後腰上,無憂道長的身子頓時僵直,然後整個人朝地面栽去。
趙宗清立刻伸手抱住了無憂道長。
第83章
一條青色的小蛇落在地上, 彎曲地扭著身子,迅速爬行逃走。衙役見狀立刻想辦法捉了這條蛇,裝進竹簍裡。
崔桃先用銀針封住了無憂道長的穴位, 再讓李才等人檢查無憂道長的後腰。刺傷之處已經迅速紅腫隆起,無憂道長人已經陷入昏迷, 嘴唇青紫, 渾身抽搐,呈現輕微窒息狀態 。
張樂隨即被控制住了,他被狠狠押解著, 身體被迫前傾, 眼睛卻一直盯著無憂道長所在的方向,似乎在確認他的死。
道士們將無憂道長移至房中,手忙腳亂地欲去請大夫。
趙宗清這時看向崔桃:「聽說開封府曾有人中了毒,便是崔娘子及時解毒將人救活?」
道士們一聽此話, 自然是不會懷疑人家皇親國戚的話,紛紛跪地懇請崔桃為無憂道長解毒。
床上的無憂道長開始渾身顫栗,體溫升高,呼吸明顯更加困難。
崔桃為無憂道長把脈之後,告知趙宗清,「這蛇毒極厲害, 僅憑施針效用有限,最重要的還是要用解毒湯。」
崔桃便說出了一個解毒的方子, 讓道士們去抓藥。但其中有三樣藥道觀並沒有, 若去最近的藥鋪抓藥,騎快馬要將近兩炷香的時間, 往返那就需要四炷香的時間。
卻還不能確定那藥鋪有沒有諸如靈芝這種貴重的藥, 如果沒有, 便要去汴京買了,時間會更久。
「時間長難免會增加風險,卻不知道長能否挺到那個時候。」崔桃嘆道。
趙宗清都在這時候告訴崔桃,這解蛇毒他略知道一點。他在覽閱道籍的時候,是會有一些道長、真人總結些治病的方子。比如《孫真人方》中就有記載關於處理被蛇咬的辦法:「人糞塗咬處極妙,新糞尤佳。」
崔桃詫異地回看一眼趙宗清。
趙宗清:「聽起來可能有些荒誕,但其實這方子在許多醫書上都有記載。」
「那還等什麼,趕緊安排上,一定要用最新鮮的。」崔桃馬上道。
人命關天,既然有辦法可以嘗試,那就試!世界這麼大,總有自己觸及不到的知識,馬上就要長見識了!
趙宗清本還以為崔桃會有異議,沒想到她反應如此之快。趙宗清立刻吩咐那些道士趕緊去辦。無憂道長可是他們一直以來最為崇敬的師父。
崔桃真不禁好奇這人糞,尤其是新鮮的人糞,對解蛇毒是否真的有效用?
這事兒很容易引人深思,讓人不禁就會細想,這要是吃不同的飯而形成的糞,效用是否會一樣?比如是吃蔬菜等素類的解毒效果好,還是吃肉腥類的解毒效果更好?那甜的、辣的、麻的呢?是否也會有區別和影響?
道士們聽了趙宗清所言,雖然都覺得尷尬,但人家發話了,在這種緊要關頭,他們還能兒戲不成?
他們的師父情況已經危急了,這塗人糞肯定是害不死人,試試又何妨?一旦有用了呢。誠心孝敬師傅,便就不該嫌棄這點屎尿之臭,衝!
這類有味道治療方法,崔桃就不參與圍觀了。
張樂正受韓綜的審訊 ,人跪在地上,笑著說感慨他終於為他母親報仇了。
「我娘的那些的事,是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碰巧遇到張家村的人談論,便知曉了。」
崔桃聽他說的有些寬泛,讓張樂說明白具體的時間地點。
「五月十八,我帶著柳編去太康縣城售賣,在一家茶鋪喝茶,偶然聽見張家村的人提及這事。我為我死去的母親不值,便想報仇。」張樂解釋道。
「你人來三清觀已經兩年了,怎麼非等到這時候,還要當著大家的面冒險動手?」崔桃再問。
張樂默默然低著頭,竟不吭聲了。
既然早就知情,兩年的時間,他明明可以有很多機會可以私下裡動手,為何要等到現在?
崔桃發現這問題張樂不敢回答,很反常。
崔桃想知道,這張樂到底是臨時起意殺人,還是蓄謀已久,遂問這蛇從何而來。
李才隨即便將她的調查告知崔桃,那只小青蛇為張樂所養,已經養了一年了,觀裡的人都知道。
當時是張樂等幾名道士一起上山采草藥,碰到三名上山玩兒的孩子正踩了一窩蛇蛋,只剩下一顆蛋是完好的。張樂就撿了回來,沒想到過了兩天之後,便有一條小青蛇孵了出來。
蛇本不是能認主的動物,但這小青蛇跟張樂倒是關系不錯,張樂時常將它藏放在袖袋,小青蛇就規規矩矩地跟著他。本來其他道士還有些怕的,想阻止他這樣養蛇。但無憂道長卻誇張樂此舉有好生之徳,是好事,並沒有人敢有反對意見。
後來相處久了,這小青蛇也並沒有影響到大家什麼,就更加沒有人計較了。
如今若不是張樂用小青蛇去毒殺無憂道長,大家都快忘了張樂養小青蛇的事兒了。
「很像是臨時起意殺人,在我問起梅花觀的時候,他才突然下手。」
此刻,崔桃在說到梅花觀的時候,發現張樂的臉色越發不好了,就更加確定事兒跟梅花觀有關。
張樂對一條蛇都有仁愛之心。之前崔桃懷疑張樂是凶手的時候,無憂道長立刻毫不猶豫地表示不會是他。想來張樂平時在道觀裡表現的應該不錯,這點在李才等人隨後的調查中得到了證實。
張樂在三清觀那就是一個老好人,寧可自己吃虧,也會讓著別人。脾氣好得沒話說,干活也是任勞任怨,從不抱怨什麼。
所以即便是無憂道長格外地偏愛他,道觀裡的其他道士們也沒有任何意見,都覺得張樂該得到這些寵愛,也覺得他這樣的人,將來可能就會是無憂道長第二,甚至德高超過無憂道長。
不只是無憂道長相信張樂,其他道士們若非親眼所見,也都不敢相信張樂居然敢下手殺人。
「人都是我殺的,正如你們剛才所見。我是為了報仇。」張樂再度強調道。
「你說人都是你殺的,何意?」崔桃追問。
「汴京那兩具女屍,也是我干的。」張樂認道。
「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你並無作案時間。」
「我當然有,你們為何認為我沒有?張樂反問崔桃。
崔桃就解釋了一下,她根據屍表情況推測出的死亡時間。雖然第二名被害者因為腐爛過多的原因,死亡時間還沒有確定,但是第一名的時間範圍估算的已經很精准了。
「若屍體加了冰塊呢?」張樂立刻提問,看向崔桃。
崔桃怔了下,倒是沒有想到張樂會這樣反駁自己。
「以冰儲存自然是會影響師表的判斷,但你能拿到冰麼?」
「當然能,三清觀便有冰窖,有時候道長和長老們煉丹都會需要冰。無憂道長待我一向好,任憑我予取予求,這用冰根本不算什麼。」張樂解釋道。
「行吧,那便說說,你是如何遇見並殺害兩名被害人的?動機又是什麼?還有我之前問你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崔桃連番質問道。
張樂垂下頭,「殺都殺了,說那些作甚。」
「自然要說,說清楚了,我們才能明白你有多畜生,你一個出家人居然會對她們做那種事!先奸後殺不說,還要剜眼割舌!」崔桃突然聲音凌厲。
張樂詫異地瞪看向崔桃,「先奸後殺?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驗屍我還不知道?」崔桃仍然堅持她原來的說法。
張樂:「絕不可能,我沒干過這種事!」
「覺不覺得你的否認很有意思?自己干過什麼事兒還不知道?我說先奸後殺,你應當直接否認說自己沒干過就是了,你卻先質疑反問,然後說不可能,最後才反應過來否認。」
崔桃反問張樂,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真正的凶手是女性。
張樂表情微變,為了不讓崔桃觀察到更多,他把頭低得很深。
韓綜之前還不解崔桃怎麼誤說了先奸後殺,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只是審訊的手段。其實細想起來,她曾經也對他使用過這招數,的確攻人不備,令人反應不及。
崔桃見張樂又開始縮脖子低頭裝鵪鶉了。
「你報仇下手殺無憂道長,算是情有可原,那兩名女子卻是怎麼得罪你了?居然連孕婦都不放過,你還配為人麼?
你死了下地獄不得超生也就罷了,卻還要連累你母親跟著丟人。要說你母親最慘不過了,活著的時候受人冤枉,慘遭罵名,為自證清白而舍了性命。做鬼了,總該能好些了吧?卻也因有你這樣的畜生兒子,還是抬不起頭來。
你母親當年立志守寡,多半是為了你吧?而你在干什麼,努力長大,把自己變成一個禽獸不如的殺人犯來回報她?」
可見張樂兩腮的肌肉在收緊,身體微微抖著,雙手握拳按在地上。
「不管你為之頂罪的人是誰,這個人會重要過你母親麼?你就要這樣背負罵名,然後被人說,怪不得當年孫氏選擇自盡也不肯活下來養兒子,原來他兒子是這樣的畜生,活該娘不要啊!你娘當年自證清白終換來的清白之名,如今都要被你給毀了。」崔桃唏噓張樂可真是一名『孝子』。
張樂被崔頭罵得渾身抖得更厲害,再細觀察發現他的臉頰有淚水流了下來。
崔桃等了會兒,在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張樂低低哭泣聲的時候,她才再度出聲,字字清晰。
「你要把整個作案過程詳述明白。」
張樂閉上眼睛,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張嘴。
「那就講講你十寸三的腳,是怎麼在棄屍現場踩出了十寸二的腳印?」崔桃語氣跟打商量一樣,溫柔得很。
張樂還是垂著腦袋。
「用的什麼東西挖眼割舌的?」崔桃再問。
張樂頭低得更深,似乎恨不得挖個洞把頭埋在地下。
「孩子有三個月,剛成形,這孕婦是有多大的罪孽,要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對她下手,然後挖她的眼,割她的舌,在盛夏時節,把她放在那種荒涼鬧鬼的凶宅裡 ,任由蠅蟲在她被挖的眼窩裡生蛆。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整張臉泡這麼大!」
崔桃用手比量了一下,然後又跟他形容蛆蟲有多肥,如何自在地在被害者腐爛的眼窩裡搖晃著肥胖的身軀。
趙宗清來找崔桃的時候,正遇到跪在堂中央的張樂吐了。
趙宗清起初還以為是開封府發明了什麼新式刑罰,便小聲問了旁邊的李才一嘴。
臉色不佳的李才努力壓住腹中的翻湧,禮貌告知趙宗清:「沒用刑,是被崔娘子給說吐了。」
趙宗清:「……」
他隨即望向正用手掩鼻走過來的崔桃。
嘔吐物的味道彌漫開了,趙宗清隨即也用手掩鼻,退出門外,隨手取出帕子繼續掩嘴。
崔桃出來後,望一眼趙宗清手裡的帕子,目光落在帕角的刺繡上,「這是什麼花?」
趙宗清愣了下,看眼帕角的小黃花,笑道:「福壽花,長在寒地,連梅都活不了的地方。」
「常有人繡梅蘭竹菊在帕子上頭,這種福壽花倒是第一次見,名字也很好聽,可以圖個吉利。」崔桃嘆道。
趙宗清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實則福壽花最毒不過,不需要多少,便會讓人瞬間福壽全無。
「無憂道長情況如何?」崔桃問。
趙宗清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還是老樣子,我有點不放心,才想來請崔娘子再去看看。」
照道理講,此刻崔桃本該去梅花觀搜查抓人,因要顧及無憂道長的情況,才留下來。不過梅花觀那邊卻也不耽擱,已經派了衙役過去將圍梅花觀全員控制住,只許進不許出。
崔桃再度折返回無憂道長床前,肉眼可見無憂道長的青紫唇色轉淡,呼吸也沒有之前那般窒息感嚴重了。崔桃隨即為他把脈,發現他的情況確實有所好轉。
莫不是人糞真起作用了?
趙宗清聽說無憂道長略有好轉,欣慰地點點頭。囑咐身邊人繼續好生照顧無憂道長後,他便隨著崔桃出來。
「不是認罪了?因何還要審?梅花觀又是怎麼回事?」趙宗清不禁好奇地問。
「假認罪罷了,人不是他殺的。」崔桃問道士討了筆墨,想了一下,便畫了王四娘、萍兒的樣子。
「怎確定人不是他殺?或許他便是要裝瘋賣傻,讓你這樣誤會呢?人都會對自己悟出的論斷篤定不移,這般做的好處。」趙宗清道。
崔桃專注作畫,本來沒把趙宗清的話進耳太多,直到聽到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崔桃的手頓住了,疑惑地望向趙宗清。手上的筆隨即就在萍兒的畫像上點了一下子。
崔桃馬上將筆撤離。
趙宗清掃一眼,「有了它反而更好看了。」
可巧這顆痣剛好點在萍兒的右眼角,竟莫名添了幾分媚意。確實如趙宗清所言那樣,反而更好看了。
反正是用來詐張樂的,倒也不必重畫。崔桃又把王釗、李遠等五官拼湊一下,再畫了兩張女人像繼續湊數。
崔桃拿畫要走時,心裡還有點計較趙宗清剛才說的話,不禁回頭問了一句趙宗清。
「當初在道觀初遇時——」
「你想問我,我那時候的性子怎麼跟現在的看起來迥然不同?」趙宗清率先截話,道出了心中崔桃所想。
崔桃點頭。
「嘗世間百態,我之樂。」趙宗清解釋道。
崔桃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趙宗清的意思了,原來是想嘗試體驗不同人的人生。果然是身份高的皇親,富貴日子過多了,喜歡體驗人生。
不過趙宗清的體驗人生,是真體驗,不像其他人走形式。他身邊真的不跟一名隨從,甚至還能把自己餓出胃病來。
瞧他剛剛隨口一句話,便見地深刻。這趙宗清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崔桃隨即跟趙宗清暫且告辭,繼續去審張樂。
崔桃將四張畫像擺在張樂面前,讓他指認出哪兩名是被害者。
現在韓綜、李才等人基本上都清楚,張樂應該不是挖眼割舌案的凶手,但是張樂一直堅持不認。
反正崔桃現在還不能去梅花觀,她就盡量破了張樂這道防線,崩掉他最後一根弦。便是崩不掉,盡量從審問中縮小調查的範圍,也是極為有用的。
當然指認畫像還有一個作用,能夠觀察判斷出張樂是否真的認識兩名被害者。
張樂看著四張畫像,目光勻速地從每一個畫像略過,最後他淡定的表示不記得了。
「你殺人是不看臉?還是閉著眼睛殺?」
撒謊的理由太過拙劣。
「不看臉。」
張樂抿著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的地面,看起來很執拗,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
崔桃卻覺得他應該是有點挺不住了,所以眼睛一直看地面,因為他心虛不敢看她。
「我很好奇,你寧願讓你母親背負罵名,也要保的這個人,跟你會是什麼關系?男女關系應該可以排除了,不然你也不會出家為道,至今還不還俗。
再瞧她這作案的手法,挖眼割舌,極有可能跟當年你母親的死有關系。那她會不會也是張家村的人?當年跟你母親很要好?或曾受過你母親的照顧?可是因為她見證過了當年的場景,經年累積出了恨意,才能來實施出這等殘忍的凶殺?」
殺人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兒,殺完人還要移屍挖眼割舌,就更不簡單。凶手要麼天生足夠冷血,要麼恨意足夠。
在聽崔桃說這一番分析之後,張樂的表情越來越不安了,顯然有事實被崔桃說中了。
如今再回想,崔桃驗屍的時候,在第二名被害者的鞋縫裡找到了灰色粉末,應該就是香灰。
「種種證據都指向,凶手跟梅花觀有關系,並且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是一名女子。但我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腳長十寸二的女子,便是有也極為少見。那豈不是去梅花觀一問,就知道是誰了?」
崔桃說到這裡的時候,張樂不安的表情則沒有剛才那麼明顯了。
看來凶手的腳長未必是十寸二。
如果不是,便說明凶手在作案的時候,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鬼屋內的那些灰塵腳印是她故意留下,目的就是為了讓查案的人誤以為凶手是男子。
現在要確定的範圍是,凶手是梅花觀裡的女冠,還是被收留的困苦女子之一?是什麼觸發她突然開始殺人,挖眼割舌?又是什麼讓張樂一直閉口緘默,甘願替她而死?
崔桃背著手,在張樂面前緩步徘徊。
「我在現場驗屍的時候,便有了一個結論:凶手藐視生命,也藐視鬼。那你說梅花觀內會有什麼樣的人物不怕鬼?自然是會驅邪除鬼的出家女冠!」
張樂聽到這句話渾身劇烈一抖,猛然抬頭看向崔桃。
這時候,無憂道長那頭兒來人傳話說藥已經買好,熬成了服下之後,道長的情況漸漸好轉了很多。
崔桃看向張樂,發現張樂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沒有太大的反應。如果他是一個急於讓無憂道長死的人,為什麼聽說無憂道長活下來了,半點不激動?不憤怒?
崔桃問起李才,那條小青蛇可還在。
「在,被我抓進竹簍裡了。」李才道。
「找一個跟人重量差不多的畜生,試一下毒。」崔桃吩咐道。
張樂聽到這話,再度看向崔桃,眼睛裡依舊有難言的驚訝之色。
「那不是白白的浪費了一頭畜生?」李才覺得可惜,不過師父的吩咐還是要照辦的。
「不必去了,這蛇毒卻是會給人造成短時間內麻痹窒息瀕死的假像,但要不了多久就會緩和過來,死不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張樂,突然出聲說話了。
李才一聽,便不打算去了。隨即看到崔桃對他使眼色,李才明白了,不管張樂是否坦白都要試一下。他不說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為崔娘子推測的那般。他說了也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真如其陳述的那般。
李才便拎著蛇,乖乖地去了。
如果情況真如張樂所言那般,那他其實並沒有真心殺害無憂道長的心,但他卻有非常誠摯地想要替凶手去頂罪受的心。
這樣的張樂讓崔桃不禁想起曾經的自己,不過他是被迫的,張樂是完全自願。
不過也恰好是因為他自願,才符合了他之前心善救蛇的行為。
一個連對蛇蛋都十分充滿愛心的人,崔桃是不大相信他會真殺人。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蛇咬人之後,會先『死』而後生?」
「我被他誤咬過兩次,兩次都是緩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恢復過來了。」張樂道。
這該是有多仁善的人?被蛇咬了兩次之後,居然還沒有把蛇打死,留在身邊繼續養著。
「那個人是誰?」崔桃直接問。
張樂垂下眼眸,他嘴唇動了動,最終抿了起來,看得出來他還是說不出口。
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這是一位被蛇咬過兩次還會繼續養蛇的真善人。對蛇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對人了,這個人對他而言應該是很特殊。
「看得出你心善,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種行為對於被害的兩名死者來說有多殘忍?其中一名還懷著孩子。」
「殺人不對,若要以命抵命,便於我命相抵。」張樂說罷,對崔桃和韓綜叩首。
韓綜一直在旁老老實實的坐著,擺正了自己新手的位置。他聽著崔桃的推理和審問,見證了案件情節的曲折發展,峰回路轉。他邊暗暗驚嘆,邊搓著下巴,感慨自己真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
這會兒韓綜倒是十分驚嘆張樂的這種 『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人,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蠢是真蠢,還有點兒氣人,遭人恨,但是又讓人對他討厭不起來。
「你便是不說也查得到,如今你說了還能免了自己的罪。」果然不出所料,張樂還是不說。
崔桃就問他別的,他是否早就知道了無憂道長曾就是令他母親遭受謠傳的源頭。
「有這種感覺,但不確定,不過這兩日見他執著去給鬼宅超度,便確定了些。今天看到你們同他一塊來,還要調查我,才完全確定了。」張樂老實解釋道。
崔桃又問張樂可恨無憂道長。
張樂猶豫了下,搖了搖頭。
崔桃也不深問了,那廂確認完無憂道長已經蘇醒,身上中毒反應確實有好轉的跡像,她便立刻動身前往梅花觀。張樂作為重要牽涉者,自然也要帶去,方便在找到凶手的時候進行對峙。
趙宗清則留下來,要繼續照看無憂道長的情況。
崔桃走的時候,就聽觀內的道士感慨,既然這毒原本就會自行化解,那他們之前豈不是白費了功夫,塗新鮮人糞於咬處?
至梅花觀,便有提前抵達管控梅花觀的衙役來跟崔桃稟告,他們已經詢問過了觀內的女冠和暫住的香客們,都表示觀內近來失蹤了兩名女子,尹氏和邵氏。
其中邵氏懷有身孕,邵氏原本是在富貴人家做妾的,因偷錢被主人家趕了出去。離開之後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邵氏便得意洋洋找了回去,主人家嫌她品性太差,極為卻不喜她腹中的孩子,便要逼她喝墮胎藥將胎打下。邵氏當然是不願,激烈反抗之後逃跑了,便來梅花觀求助,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再上門去找主人家。等那時候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了,他們不認也得認,到時再怎麼樣都給她一筆錢。
尹氏則是個寡婦,丈夫死後就做了牙婆,卻是個好吃懶做、貪酒賭錢的,欠了一屁股的債被追,就躲來了汴京了。
因聽說梅花觀收留困苦的女子,她便扯謊裝成受欺負的寡婦,跑來請雲風道長收留,從此便在梅花觀裡蹭吃蹭喝蹭住下了,已有半年多。
因為盛夏屍臭的緣故,兩名被害者都已經先行入土為安了。
李才就詳細詢問了尹氏和邵氏失蹤時的衣著,都與兩名被害者的符合。尹氏的樣貌特點,及其頭上有頭虱的情況,也都能跟開封府發現的第一名被害人對上。
由此基本可以確定,鬼宅內被棄屍的兩名被害者確系為梅花觀失蹤的尹氏和邵氏。
「聽起來這兩名被害者的為人都不怎麼樣。」李才跟崔桃感慨道,「看來不是無緣無故的挖眼。」
「二人便是再錯,也罪不至死,更不要說她們死後還被辱屍,挖眼割舌。」崔桃道。
李才點點頭,馬上應和崔桃的話,確實如此。死後被毀面容,既缺眼睛又少舌頭,連個全屍都不給留,真的太過殘忍了。
梅花觀的主持是雲風道長,另還有三位長老,雲月、雲淡和雲雨。
四人系出同門同輩,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上,其中以雲風道長年紀最長。原也是有更老一輩兒的師叔祖,在兩個月前剛去世。
目前觀內共計有女冠三十四人,年紀在八歲至二十二歲之間,都不算大。
尹氏和邵氏同在六月二十三失蹤,觀內最後見到尹氏和邵氏的人,是在二十三這一天午飯後,大家准備小憩的時候。
邵氏說她有一個重要的人要見,讓大家先休息,她去去就來,人當時看起來挺高興。大家還看到尹氏陪著邵氏一起去的。在那之後,大家一直沒看見邵氏和尹氏,還琢磨著會不會是邵氏之前做妾的那位主人家改了主意,決定接邵氏回去,讓她生子享福了。
「那你們就不奇怪,她連東西都不收拾,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韓綜不解為何過了這麼久,她們都沒有報失蹤。
梅花觀內這些被收留的女子,都是行動自由的。想在觀內住著,就要干些種菜、織布、灑掃……以及給長明燈添油等活計。若不想住,卻也沒有人強留。
「韓判官可能不了解,這真什麼好收拾的。大部分人來這的時候,苦得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有,身上的衣服都沒有一塊好的,補丁上面加補丁。
如今我們大家穿的這些衣裳,都是香客好心捐來的舊衣,雖然大多都刮擦勾線了,可能還不大合身,那對我們來說這些可都算是好物了!可這跟那邵娘子的主人家比,就什麼都不是了,人家回去還不得穿綾羅綢緞?誰會稀罕回來拿這些呀。」
與邵氏一屋同住的婦人宋氏說道。
「對,邵娘子自己還說過,觀內日子太苦了,若要是有誰肯接她走,吃穿能供著她,她二話不說立刻跟著,要她干什麼都行。」另一位與邵氏一屋同住的婦人賈氏附和道。
「邵娘子和尹娘子關系最要好,倆人睡覺的時候都會緊挨著。我都以為尹娘子是跟著邵娘子一起去享福去了。」
她們一間屋子住十個人,大通鋪,所以尹氏和邵氏才可以緊挨著睡覺。倆人很可能是因為知道了同樣的秘密,遭同一位凶手下手。不過倆人同時失蹤,卻先後差了兩三天才被害,卻有些奇怪。
崔桃和韓綜大略審問過道觀內所有年輕的女冠,崔桃覺得這些女冠都不像是凶手。
隨後通過詢問不在場時間證明,排除掉了觀內大部分的女冠的作案可能。這也要得益於大通鋪的緣故。因近些日子正逢幾位神君聖誕,大家都要一起忙,所以她們大多都會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做事,很容易互相證明。剩下的幾個沒有足夠不在場證據證明的,要麼是身量孱弱,要麼是資歷和道行不夠。資歷尚淺,不夠狠絕,也沒有藐視鬼的氣魄,都排除掉了。
最終只剩下的雲風道長和三名長老的不在場面證明,有待查實。她們都在二十三日晌午休息的時候,各自忙各的,都沒人能夠提供出足夠的佐證。
崔桃打量這四人的身形,雲月和雲淡二人身形相對比較壯一些,雲風道長次之,雲雨最弱。
凶手能身手利落地扭斷被害人的脖子,同時在行凶後還需要運屍到鬼宅,即便是有毛驢幫忙馱運,上下搬動也需要有足夠的力氣。
所以,雲雨長老患心疾已久,身體孱弱,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崔桃又問梅花觀收留困苦女子的主意由誰所出。
「是貧道的主意。」雲風道長隨即跟崔桃解釋,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主意,是因為她常會遇到一些苦命的女子來觀中祈福、訴苦,瞧她們可憐,想著能幫一把就盡力幫一把。
有仁愛之心的人,一般不會極端至干出這般凶殘殺人的行為,可以暫且先把雲風道長的嫌疑排除。
剩下雲月和雲淡兩位長老,聽說她二人都習武,會點拳腳功夫,在驅鬼除邪這方面也算厲害,會有不少香客特意請她們二人去做法事。倆人都有令人折斷頸骨的能耐,都在二十三日的作案時間段,倆人要麼獨自一人閉關煉丹,要麼就是一人上山采草藥。
崔桃算了下,按照這兩位長老的年紀,在二十年前張家村孫寡婦出事的時候,凶手也不過是十歲出頭的孩子。不過也不能小瞧十歲出頭,剛好是懂事的年紀,也是憎恨世界,容易累積憤怒的年紀。
只有確定這倆人誰更有可能跟張樂有關系,才能確定誰是最有可能的嫌犯。
崔桃當即用了一個簡單的排除方法,真的非常簡單。
「請問二位長老,出家前的俗名分別叫什麼?」
從張家村的出來的,一定會姓張。倒也不擔心這二人會撒謊,汴京內每名出家人都有道籍,在府衙都有存檔記錄。
「白翠花。」雲月道。
崔桃一聽這名字,暗暗松了口氣,就怕最壞的情況是倆人都姓張了,還地再想辦法。
雲淡默了半晌之後 ,才緩緩開口道:「張繡巧。」
「為何要先後殺死邵氏、尹氏,並將她們的屍身棄置在鬼宅,挖眼割舌?」崔桃不廢話,開門見山直接問。
雲淡蹙眉,然後眉毛突然向上挑了一下。
她隨即抬頭,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崔桃,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抹詭異微笑。
「因為你啊。」
第84章
崔桃怔了下, 凝眸打量一番雲淡。表情帶笑,眉宇間帶著一股怒意,眼神裡則充滿了厭憎情緒 , 讓人感覺她好似在暴躁地憤怒世間的所有,憎恨眼前的一切。
「你認識崔娘子?」
李才立刻警惕起來, 這位雲淡道長的殺人動機居然是針對他師父?莫不是地臧閣的余孽, 專門找他師父報仇?可又說不通,若是找他師父報仇的話,她為何不直接對她師父出手?
雲淡在聽到李才的話後, 目光隨之轉移到李才身上。
「也因為你!」
李才打了個激靈, 不理解雲淡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你!」
「你!」
「你們!」
「啊哈哈哈……」
雲淡接著又指向韓綜和其它衙役們, 連帶著梅花觀內的一眾女冠們也都被她指了個遍。
眾女冠們嘩然,都不解平日裡一向寬厚寡言的雲淡道長, 怎麼突然變臉了,像是中了什麼邪突然發狂了一樣?
「師姐, 你這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月素日跟雲淡關系最要好,她見雲淡不正常,就著急地要去拉住雲淡問清楚,結果被雲淡一把甩開。雲月完全沒料到會突然遭到攻擊,所以一點防備都沒有, 整個人被狠狠地甩在地上。
雲月當即就痛得高叫一聲,她被雲風等人攙扶起來的時候, 齜牙咧嘴地冷吸著氣,身體還幾分踉蹌,可見她這一摔非常疼。
李才等立刻包圍雲淡,准備緝拿她。
雲淡卻絲毫不畏懼,來人抓她就反抗, 蠻力巨大,倒將率先上來的倆名衙役給打下去了。李才趁機從後方擒住雲淡的胳膊,另兩名衙役一個控制住雲淡的另一條胳膊,一個用刀鞘卡住雲淡的脖頸,總算將雲淡控制起來,綁了繩子。
「啊——」
「啊啊啊——」
上半身被捆得成如繭一般的雲淡,開始歇斯底裡地大叫,她把嘴長大到極致,讓人足以看清楚她下排的每一顆牙齒,脖頸青筋暴突,臉通紅,整個人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
這到底是沉浸在多大的怒火裡?
李才等人用破布堵住雲淡的嘴,等會了,再拿下來,發現她還是怪笑喊聲不止。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外界的存在,專注於沉浸在一個名為『發泄』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這行為是有點怪,但正常人會那般輕易殺人移屍,挖眼割舌麼?對於這種手段殘忍的凶徒而言,這種行為就算不上奇怪了。
崔桃看雲淡一時半會兒難以冷靜下來,沒興趣在這浪費時間聽她干嚎。崔桃就帶著幾名衙役去搜查雲淡的房間,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犯案的證據。
現在即便確認了雲淡來自張家村,跟張樂可能有親戚干系,並且兩名受害者都住在梅花觀,跟雲淡可能在生活上有交集,雲淡有各種符合情況的作案條件……但這些只是增加她的嫌疑,讓她的嫌疑巨大,但在實質上,卻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她在行凶犯案。
剛才雲淡回答她的那句『因為你啊』,起來很像是已經認罪了,可明顯她現在的樣子很瘋,誰都不知道回頭她瘋完了,恢復冷靜之後,是否會改口否認。可以作為解釋的借口那就太多了,崔桃隨便就能想一個,比如她可以說是自己是錯服了丹藥一時失心瘋,你能奈她如何?
沒什麼比手裡掌握鐵證,更讓查案者心裡踏實了。
崔桃想查到實證,但讓她很擔心的一點是,雲淡在拋屍的時候,刻意在鬼宅裡偽裝了十寸二大小的男人鞋印,這說明她在警惕官府的調查,她有反偵察能力。如果她在道觀裡也保持著這種警惕性,那在她房間內搜到的證據可能性就非常小了。
屋子裡各處東西擺放得非常整齊,沒什麼灰塵,四處都拾掇得很好。桌案上除了茶壺茶碗,便是經書,衣櫃裡大多都是道袍,也有三套半舊的粗麻布裙裳。衣裳的大小長度對比雲淡的身材,並不算完全合身,想來這三件舊衣也是香客捐贈,雲淡特意留來自己穿。
別說在這屋裡找什麼血跡或是挖眼的工具了,連一樣尖銳的東西都找不到,包括縫衣服的針。果然如她擔心的那樣,雲淡在梅花觀內也是具備警惕性的,她在刻意隱藏,所以她的屋子裡沒有任何證據。
崔桃特別注意到了擺放在木架子上的一對木雕小人兒,看衣著發髻很顯然是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兒雕刻得很精致,甚至連衣裳的褶皺刻得很細致,卻沒有眼睛和嘴,臉上只有一個小小凸起的鼻子。
這對雕像乍掃一眼不覺得如何,但越看越覺得瘆人。
偏偏沒有眼睛和嘴巴……
跟崔桃一同來搜查的衙役瞧了這雕像之後,不禁哆嗦了一下,讓他們瞬間就聯想到了被害者尹氏和邵氏陳屍鬼宅時的場景,太慘不忍睹了。當時看過現場情況的他們,晚上一閉眼就那場景,惡心得三天都沒辦法好好吃飯。
「想都不用想,凶手肯定是她!」其中一名衙役感慨道。
「奈何這木頭人卻不能作為證據。」 另一衙役遺憾地感慨道。
衙役們轉而問崔桃,剛才雲淡那一出到底算什麼,算不算認罪。
「別管她說什麼,先專注查證據。煩勞諸位細心搜查整個道觀,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梅花觀雖比不上三清觀那樣的大道觀,可占地面積也不小,在這麼大的道觀內想藏點東西而不被人查到,太容易了,但他們卻不能因為搜查有難度就放棄。
衙役們應承,請崔桃放心,他們一定細心搜查。
崔桃在折返回來的時候,雲淡已經聲音變小,坐在地上晃動著身子,嘴裡不停地張動著,似乎在說什麼,但吐字很不清楚,有一種古怪的咕嚕聲,大家只當她是在亂哼哼。
在場很多人都不解,雲淡為何突然會有此狀,瘋得不成樣子。
韓綜卻是能多少明白一些,大概是壓抑本性太久了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她一直把自己偽裝成一名寬厚寡言、修為德高的道長,實則本性卻是個控制不住自己雙手的殺人魔鬼。她本有強烈的欲求需要抒發她真實的想法,卻因為一直偽裝而不得機會。剛才,在崔桃質問她的那一刻,戳穿她所作所為的那一刻,她終於控制不住了,痛快地爆發出來。
如今這狀況,顯然是沒法繼續審問了。韓綜見崔桃回來了,就提議先將人收押回開封府,稍後等人理智下來的時候再行審問宣判。
「我看她挺理智的,剛剛還在說:『人長眼睛是干什麼用的?是要把事兒瞧清楚的!人長嘴做什麼用的?是吃飯的,是說人話的!』」崔桃轉述道。
眾人都驚訝不已,詫異地望向崔桃,很疑惑她怎麼知道雲淡剛才在說什麼。明明他們有些人距離雲淡更近,卻一點類似的字音都沒聽到。
因為過度嘶喊,雲淡的嗓子幾乎已經廢了,完整的字音發根本不出來,就算喊出來了聲音像被敲碎破了似得,只有部分碎片吐了出來,古古怪怪的,有點像痰卡在嗓子眼,根本分辨出每個聲音之間有什麼區別。
韓綜驚訝問崔桃:「你莫不是根據她的口型就能斷出她在說什麼話?你會唇語?」
韓綜以前在瓦子的時候,曾見識過會這能耐的雜耍。其中有一人便是懂唇語,靠著同伴做口型無聲地傳遞,得以准確答出箱子裡被看客們隨機放入的東西。韓綜當時還參不透這把戲的緣故,特意花了一串珍珠的價錢買來『真相』,才見識到了唇語的厲害。
「會得不多,要像她這樣口型明顯,說簡單句子,才能分辨得出來。」崔桃謙遜道。
韓綜佩服不已地點點頭。
李才等衙役對崔桃的崇拜,又向上遞進了一個層次。
崔娘子再謙虛也沒用了,他們在心裡對崔桃佩服地已經不是跪著的程度了,是整個人趴在地上的那種佩服了。可真真是奇女子,這世上應該不會有第二名女子比她更聰明,更厲害,會得更多。
「你可承認尹氏和邵氏被你所殺?」崔桃還要讓雲淡話語明確認罪。
雲淡眼睛動了動,對崔桃張了張嘴。
道觀裡因為煉丹都會備一些常用的草藥,崔桃問觀內可有薄荷、麥冬、甘草等物,現煎清咽潤喉水給雲淡飲用。
雲淡喝了一口之後,感覺火燒一般的嗓子被絲絲涼意覆蓋,便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等完全把這一碗清咽潤喉水喝完之後,嗓子已經舒服多了。
韓綜、李才等人都盯著雲淡瞧,都等著她接下來出聲認罪。
雲淡仰頭看向崔桃,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裡滿是戲謔,她嘴角再度勾起,露出一抹詭異的笑。
「我沒殺人。」
雲淡的音量大概也只比蚊子叫的聲音大一點點,很沙啞,如同被砂礫狠狠磨過一般,總算讓人能聽清楚她說什麼了,可見那碗清潤喉糖很管用。
雲淡此話一出,立刻給在場所有人一記重擊,大家都難以置信地看著雲淡。
她居然不承認自己是凶手?那剛才莫名發一陣瘋是怎麼回事?在場有九成以上的人,都打心眼裡並不信雲淡的否認,她的嫌疑實在是太大了,還有她剛剛發瘋那狀態,簡直就是在向大家昭告她就是凶手。可偏偏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她殺人了,所以人家既然否認了,你就不能直接把最給人家定死了。
崔桃之前根據案發現場的情況總結過凶手:藐視人命,藐視鬼。
如今怕是要再加一條:藐視官府。
人生總就是這麼不容易給你驚喜,你越擔心什麼就越來什麼。
「崔娘子之前質問你殺人動機的時候,你為何回答『因為你啊』?」李才不甘心地質問。
「我為什麼會殺尹氏和邵氏?確實是因為你啊,你啊,你們啊……」雲淡邊說邊指著崔桃、李遠,隨即又指向韓綜等人,「因為你們都在腦子裡想我殺人了,我才會在你們腦子裡殺人了。既然如此,那殺人的動機是什麼?自然是因為你們啊,因為你們在瞎想的啊。如果你們不那麼想,我就沒殺人,也就沒有所謂動機。」
雲淡的狡辯,令李才等人咬牙切齒,真真恨不得現在就揍得她滿地找牙。他們做衙役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犯人這麼明目張膽地強詞奪理,還那麼明目張膽地挑釁,故意對官差發出詭異的笑容。
李才攥緊腰間的挎刀,真有動手的衝動。但他甚至自己的責任所在,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那剛才崔娘子質問你之後,你因為何突然發瘋大叫?」李才耗著最後一點耐心,質問雲淡。
「我雖然出家了,可到底還是個女人,每個月總有幾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因為我真的很憤怒,很生氣,我為道這麼多年,我什麼樣的人大家難道不清楚麼?
結果開封府一來人,不過質問我兩句,再瞧瞧你們,都拿一副『我懷疑你是凶手的眼神』看我,我自然是更加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越想越覺得寒心啊,多年相處的好姊妹,多年收留養育的徒兒,虧我平日裡對她們噓寒問暖,教她們煉丹修道,結果呢,都懷疑我殺人!」
啊,哈哈哈哈……可笑,真的真太笑了!」
雲淡居然開始句句控訴,反咬在場所有人冤枉她。
一番話下來,說得雲風、雲月等人竟有幾分不好意思,面露愧疚之色。
而雲淡的徒弟們,已經開始行禮給雲淡道歉了。
畢竟她們不似開封府衙差那樣,清楚地知道雲淡身上的嫌疑有多大。所以被雲淡這麼一說,她們真以為是她們心思肮髒,把自家師父想壞了,紛紛愧疚不已地誠摯道歉。
李才等人見此狀都氣得不行,韓綜也有幾分生氣,一起向崔桃征求同意,想把人即刻帶回衙門,對她用刑審問。
「你們難道忘了韓推官的囑咐?切忌嚴刑逼供,弄出冤假錯案。既然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她本人也說了自己是無辜的。我們不能因為她嫌疑比較大,便認定她就是凶手。巧合的情況時有發生,可能這樁案子就是巧合比較多。」
崔桃聲音清脆而利落,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韓綜和李才等人都不解崔桃此言何意,那雲淡身上的嫌疑那麼大,而且公然挑釁官府,居然不抓?就這麼放過了?以前遇到比她嫌疑大的人,巧合沒她多的人,都從沒放過。
「反正已經有人認罪,大家回去可以交差。」崔桃說罷,就囑咐李才等人,一定要看住了張樂,別在押送路上出差池。
雲淡聽到張樂名字的時候,臉色驟然變了,她愣愣地看著崔桃等人。
「他為何要認罪?」
「今天他當著眾人的面,對無憂道長下了殺手,還主動認下了殺害尹氏和邵氏的罪名。我們來這也是為了核實尹氏和邵氏的事兒,當然也是要再查查,他有沒有同伙。你瞧著就很像,不過現在既然沒什麼證據,那就這樣。」
居然張樂既然願意為雲淡頂罪,必有其理由。崔桃覺得倆人既然都出自張家村,或不定有親戚關系,彼此間的羈絆還比較深,情義肯定不一般。雲淡應該是因孫寡婦的緣故有挖眼割舌的行凶手法,張樂願意為雲淡頂罪而死,必然也是因為雲淡待他足夠好。那麼反推,雲淡會眼睜睜看著張樂替她頂罪麼?
崔桃之前進梅花觀的時候,並沒有讓張樂跟著她一起現身,而是命衙役帶著張樂暫且在梅花觀外待命。要的就是在這種關鍵時候,刺激一下雲淡。當然前提是,雲淡對張樂很在乎。
「他真殺了無憂道長?」雲淡有些不敢相信,執著地追問這個問題。
崔桃讓雲淡自己去問張樂。
當張樂被押解上來的時候,雲淡如一座壘高的堤壩瞬間被洪水衝垮了。
張樂則在進門看到雲淡的時候,低下頭去。看似平靜沒有反應的面容,實則暗暗洶湧著很多情緒,但不想給任何人看,包括雲淡。
「你干了什麼?」雲淡直接質問張樂。
張樂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張樂因在來之前不知這裡的情況進展,他不知道雲淡有沒有被發現,被發現了之後有沒有認罪。所以在未知任何情況的前提下,他便盡量保持這樣沉默的狀態,依舊做好了替她背下所有罪名的准備。
但看見開封府所有的衙役都是針對著地中央的雲淡,門外旁觀的女冠們也都把目光落在雲淡身上。
張樂知道事情不妙了,可他還是存有最後一絲堅持,極盡努力地讓自己沉默。只要她不說,他便不說。希望他的死能換來她不再傷害其他人。
「你真的殺了無憂那個狗東西?」雲淡急了,再度追問張樂。
張樂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崔桃。
雲淡從張樂的反應中猜測到什麼,突然暴躁地衝著崔桃吼:「你騙我?」
「我騙你什麼了?」崔桃無奈地表示她真的很無辜,「我原話說『今天他當著眾人的面,對無憂道長下了殺手,還主動認下了殺害尹氏和邵氏的罪名』,你自己問他,我的話有何不對?他確系在眾目睽睽之下,令青蛇咬傷無憂道長,使得無憂道長立刻毒發。」
雲淡聽了這話後,瞬間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了。她回頭望向張樂,眼眶這時候已經紅了,含著淚誰,充斥著很多對張樂恨鐵不成鋼的不滿。
「你舍不得殺他,那你就徹底別做啊!你當著官差的面兒,干這種蠢事干什麼!」
張樂把頭低得更深。
大顆的淚珠兒擦過雲淡的臉頰,往地上掉落。
雲淡咽了口唾沫,眼睛瞥向別處,先拂袖把臉上的淚擦了。等她控制住自己不再哭之後,她啞著嗓子告訴崔桃。
「那小青蛇根本咬不死人,他還是老樣子,他根本就沒想過讓無憂那個狗東西去死!」提到無憂道長,雲淡有咬著牙的徹骨恨意。
「誰知道呢。」崔桃口氣看似隨意地嘆一聲。
雲淡聽到崔桃這話,氣得怒瞪她。
「你說青蛇咬不死人,就真咬不死人了?我能這樣隨隨便便信麼?那我豈不是成了雲淡道長你嘴裡最討厭的那種『人雲亦雲』的人。本人可是透徹理解了這『眼見未必為真』的道理,所以,無憂道長沒死成,可未必是青蛇的毒不夠厲害,也可能是我施針效用好,又或著所敷的妙藥效用佳。」崔桃解釋道。
「你——」雲淡氣得哽住。
她深深地緩口氣,隨即告訴崔桃,可以用青蛇拿她試。如果覺得一次不夠,可以多試幾次,如果她每次都不死,自然就知道那青蛇沒毒了。
「那青蛇若已經死了,沒得試,你可怎麼辦?」崔桃的反問令雲淡的臉色驟變。
崔桃接著再補充道,「再說我們開封府不提倡酷刑,你便是嫌犯,也不該讓有毒青蛇往你身上使勁兒咬的。你不在乎死活,我和我的兄弟們還要在乎能不能往上升遷呢。實在抱歉,你這要求我們可做不到!」
雲淡這會兒急得眼淚又要下來,憤怒地要往崔桃所在的方向衝。李才等見狀,便要動手控制住雲淡。
張樂先一步抓住了雲淡,讓她不必如此。他不在乎這些,他當初讓青蛇咬無憂道長,本意就是想讓他們誤會他是凶手,他早已經做好了赴死的准備。
「你怎麼這麼傻啊!人是我殺的,該遭報應的那也是我,你替我頂什麼罪!為什麼要白白折一個人進去!你叫我死後怎麼跟嬸娘交代!」
「原來孫氏是你的嬸娘。」
崔桃的感慨,立刻引來雲淡的憤怒相瞪。
「不如我們談個交易,你老實交代一切真相,乖乖認罪。我可以幫你把你堂弟和小青蛇的問題調查明白了,這可是殺人和蓄意傷人的差別,干系到他的死活。倘若無憂道長表示不追究他,那他的罪名可能會更輕。」崔桃已經看得出來了,堂姐弟倆情誼非常深厚,是都願意為對方去死的那種程度。
「你保證?」雲淡死死地盯著崔桃。
崔桃馬上跟雲淡介紹韓綜:「這一位是我們開封府的韓判官,有他的保證你放心,畢竟在場這麼多人看著。」
韓綜立刻配合崔桃的話,允了雲淡的要求。
雲淡卻不理會韓綜發表的態度,依舊盯著崔桃:「我要你保證。」
韓綜:「……」
崔桃馬上點頭。
「好。」雲淡干脆地應承。
韓綜不禁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隨即就命令衙役將雲淡押回開封府受審。
「等等。」雲淡突然道。
李才等人都不解地看向雲淡,琢磨著她這主意改得未免也太快了。
第85章
「老虔婆果然事兒多!」有一名衙役隨即小聲罵了一句。
「誰說的?站出來!」
雲淡立刻目光凌厲地掃向李才等人, 嗓音雖然沙啞,沒什麼威懾力,但配合她眼裡露出的凶光, 倒是十分瘆人。
衙役們自然不會給雲淡回應,才剛出聲的衙役也沒有立刻站出來承認。
「有膽量罵我老虔婆, 卻沒膽子站出來認?被抓的人可是我,諸位官人們怕什麼?也不怕被人笑話窩囊?」
衙役們正要作反應,就聽雲淡轉頭跟崔桃表示,才剛罵她的那個人若不站出來跟她道歉, 她今天就不走了,死磕在這。
道歉?要開封府當差的衙役跟一個手段極其凶殘的殺人魔鬼道歉?罵她老虔婆都是輕的了,許她殺人,還不許他們罵她了?這道歉絕不可能有,不管去哪兒都沒有官差跟殺人犯道歉的道理,說出去不光是個人臉上無光, 連帶著開封府都會被嘲笑,令開封府威嚴何在!
受雲淡激將之後, 原本還打算站出來承認的衙役,這時卻猶豫不知該不該站出來。若不站出來, 怕被雲淡瞧不起說慫;若站出來卻是斷然不想也不會道歉, 但因此若跟雲淡僵持上了, 耽擱了韓判官和崔娘子的查案進展, 反而又耽誤事了。
「真當我傻?不曉得你們為何跟我談條件?府衙如今沒證據坐實我犯案,今兒那人若不站出來跟我賠罪,我說死磕到底,便死磕到底。
才剛我答應交易,是因你們拿我堂弟的性命威脅我, 我是真的好害怕啊,才不得不應!」
雲淡當即就先道明了,如果得不到道歉,她就會改口的『口供』。
反正府衙辦案有三次翻供的機會,她現在一次還沒用。
雲淡態度剛硬,堅持自己剛才提出的條件。
「你太過分了!」李才斥道。
雲淡的目光立刻陰冷地掃向李才等衙役,倒讓李才等人瞬間屏住了呼吸。真不愧是挖眼割舌案的嫌犯,眼睛裡的戾氣十分嚇人。可恨的是明明知道她是凶手,卻因為沒有證據,竟要像現在這樣受她要挾,由著她囂張。
雲淡見這些衙役們的都很識趣兒地不敢吭聲,不禁哼笑了一聲,有幾分得意之色地看向崔桃。
她就是要給剛才笑話她的衙役難堪,她倒是要看看這位看似聰明的崔娘子會怎麼處置。
不知這位崔娘子是會選擇讓衙役跟她道歉,還是選擇跟她死磕,然後再度談條件?
「張樂可曾見過你這副樣子?」崔桃沒有直接回應雲淡的話。
雲淡一聽便以為崔桃還要拿張樂威脅她,「這可不怪我,是你們有人嘴欠非要招惹我,我最是討厭嘴欠之人。崔娘子若還想拿他跟我談條件,便沒什麼新鮮了。」
雲淡告訴崔桃,只要把剛才嘴賤的那個衙役揪出來,當眾跟她道歉,這事兒就算過了,才剛她答應下來的交易就可以繼續。
「你當自己是你什麼東西,敢要官府的人跟你道歉?」李才氣憤地罵道。
「道歉的人再加一個。」雲淡隨即不爽地看向李才,再度提出要求。
李才氣得想要再罵雲淡,被身邊的衙役拉住了,韓綜也勸李才冷靜點。
崔桃現在還沒有表態,韓綜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是什麼。不過,若官府的人被一個殺人凶手給轄制了,確實丟臉。但不管崔桃做什麼決定,韓綜都會依從她的意思。
「不道歉!大不了這衙役我不做了,我這就請——」李才火氣被激了上來,喊著要請辭,但話沒說全,就被崔桃一個眼風掃過來,他立刻乖乖地噤聲了。
雲淡見這架勢,嘴角的笑容更得意了,猖狂得恨不得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不是囚犯,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看來崔娘子已經做好選擇了。」
雲淡頗有幾分自信地看向崔桃。
「本以為你是個有點腦子的,如今方知是我誤會了。」崔桃說罷,低聲對李才說了兩語。
原本因怒火燒得滿臉憤怒的李才,在聽了崔桃的話之後,臉色轉晴,眼睛裡甚至冒出了愉悅的光芒。
李才當即弄了很大一團破布,硬塞進雲淡的嘴裡。
這行為猝不及防,雲淡正要質問崔桃何意,難道她不想要她供述和認罪了?她之前明明那麼想!
可話她還沒機會問出口,嘴巴就被塞緊了,因為嘴巴裡的破布被塞得太多,被迫張得極大,兩腮立刻就開始發酸。雲淡難受地瞪眼看著崔桃,眼睛裡顯然有很多話要說。但隨即她的眼睛就被李才用布條纏上三圈,罩緊了,眼前黑漆不見半點光線。
雲淡發出嗚嗚的兩聲,因為看不見,她要側耳細聽身邊的情況。她要知道崔桃接下來要對她做什麼,心裡也還惦記著張樂的情況。
但接下來,她沒聽到崔桃的聲音,只是聽到了腳步聲。再然後就聽見李才等幾個衙役喊著走了,用手推搡著她向前行。
因為看不見,她不知道前面的路什麼樣,下腳的時候有些忐忑,但還是沒防住,會因地上的碎石,偶爾出現的坑窪,踉蹌地險些跌倒。
她記得從道觀出去,要下個石階,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到,那些衙役會不會提前告知到她一聲。想來應該是不會,之前她那般刁難他們,這些人只怕恨不得現在就立刻用私刑把她給當場弄死。
雲淡就努力通過聽他們的走路聲來判斷情況,走沒多久之後,她下腳就更小心了,一點一點地往前蹭,但最終在下石階的時候,還是踏空了,人朝下摔了下去。雖不過就幾個石階,摔下去死不了人,卻也是極疼的,雲淡雙手被綁縛,沒有支撐和及時躲閃的能力,只能任憑著自己面朝下摔。
臉和身體的疼痛,令被堵住了嘴的雲淡只能發出悶悶地嗚叫聲。
「喲,這可是自己摔得,跟我們沒干系,可不是在濫用刑哦。」李才這一聲感慨,當即引來身邊的衙役起哄附和。
雲淡被拽起身後,憤怒地動著頭,嗚嗚兩聲,顯然是有話要反駁李才。
「讓我來猜猜,你是不是在責怪氣憤我們把你的眼睛蒙上了,把你的嘴堵上了?」李才學著之前雲淡刁難他們的時候,發出一聲欠揍的哼笑,然後對雲淡道,「這算什麼呢,你的眼睛和舌頭都還在呢,尹氏和邵氏的卻都沒有了。憑什麼你可以有口有眼,人家就不能有?」
雲淡接連發出嗚嗚聲,更多更短促,聽起來是著急憤怒了。
「呦,說不出話憋著很難受吧?你弄死別人,給別人挖眼割舌的時候,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若是自己也受到同樣的折磨,會是何等感受?」
李才隨即厲聲催促雲淡快走,他們可沒工夫跟她瞎耗,快點把她押回開封府,他們也能心情好點。可以終於不用再瞧她這個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兒,在他們眼前晃悠。
雲淡氣得雙手狠狠攥拳,卻因為看不到、說不出,她只能痛苦地憋著,渾身發抖,卻難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反應和發泄。
韓綜跟著崔桃留了下來,另還有二十名負責搜查道觀的衙役,還繼續在觀內進行搜查。需要排查的地方太多,並且也不知要搜什麼東西,便搜得有些滿漫無目的,效率更加不高。
「想不到這雲淡如此囂張,居然敢跟衙役甚至我們叫板。」韓綜嘆道。
「連鬼都不怕的人,不怕我們很正常。人活著要懷著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她沒有,自然又瘋又狂。倒不知是什麼緣故,致使她變成這樣。」
崔桃在說話間,折返回了雲淡的房間,拿起木架上的那對木雕小人。
「不跟她做交易了?」韓綜見崔桃問都不問,就叫人直接把雲淡押回開封府了。
瞧雲淡才剛那猖狂的態度,衙役不道歉,她斷然不會松口。而事實上,他們也確實還沒有掌握雲淡殺人的證據。本來三次翻供機會是為了防止冤假錯案的出現,再好不過的一個規定,結果卻成了這廝猖狂的依仗了,真真是讓人越想越生氣。
崔桃:「瞧她那態度,咱們若拿不出點東西來,在其跟前根本立不了威。哪有府衙人員被殺人犯牽著鼻子走的道理。」
「那這是?」韓綜看向崔桃手拿的那對木雕小人。
「那我們就找出證據,自然是不能讓她說翻供就翻供了。」
崔桃隨即去問雲風道長等人可知這對木雕小人的來歷。
「此物貧道也不清楚,不過她的房間一直是由她的徒弟們輪流打掃,想來她們比較清楚。」雲風道長將雲淡的幾名徒弟叫來。
其中一位十四歲的小徒弟說道:「我問過師父,師父說這對小人兒是她親手雕刻。我還跟師姐說,師父手真巧呢,不僅丹藥練得好,連隨手雕這東西都能如此精致。」
確認這對木雕小人兒確系出雲淡之手後,崔桃心裡踏實了不少,她把木雕送到鼻子邊兒聞了聞,又仔細摩挲著木雕小人兒,研究其木質。好像就是普通的木頭,顏色淡黃近白,不是什麼名貴木料。
「雕刻會用到刻刀,你們可見過你們的師父拿過刻刀?如今刀又在哪兒?」崔桃接著問道。
幾名小徒弟紛紛搖頭,表示她們沒有見過雲淡道長拿過刻刀。
雲風、雲月等人雖為雲淡的師姐妹,但她們還不如雲淡那幾個小徒弟了解得多,根本就不曾知道過雲淡還會木雕。
難怪雲淡之前爆發起來會那樣瘋狂,連這種小事她都在盡力藏著掖著。
崔桃想到了一個地方,便來了梅花觀的柴房,裡頭堆積了很多劈好的木柴。最後發現這些木材跟木雕的木頭材質差不多。
接著又有觀中人告訴崔桃,沒劈開的木柴都堆在廚房後頭牆邊。
崔桃再往那裡看,果然發現有不少木頭較粗,足可以截取一塊,用來做木雕。
崔桃復而折返柴房,仔細排查一番後,在靠著北窗木柴堆下,找到了一些木屑,但這些顯然不是砍柴所造成的那種木屑。木屑大多兩頭翹起來,一般刻刀從木頭上挖下來的木屑多會有類似這樣的形態。
於是衙役開始一根根地倒騰柴房內的木柴,搜索類似刻刀一類的物什,最終大家搬空了這裡,只剩空空的地面和四壁,卻還是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衙役慣例往梁上上瞅了一眼,發現房梁上有東西,是個布包!這搜了大半天了,終於讓他們搜到了一樣異常的物什,可把他們高興壞了。
衙役忙出去找木棍,隨即拿來一根有一頭帶著鉤子的竹竿,輕松地將梁上那個灰青色的小布包勾了下來。
崔桃瞧這竹竿就像是為取梁上之物特意定做一樣,便問衙役從何處尋來。
「這是廚房用的竹竿,我們常把蒜頭、干蘑等物掛在梁上,便拿它來取比較方便。」道觀負責做飯的廚娘解釋罷了,恍惚想起來什麼,立刻對崔桃道,「不過這竹竿卻是雲淡道長給我們做的,說是有了它,我們便不必每次特意搬梯子爬上爬下了。」
崔桃隨即從衙役手裡接來了布包,打開來瞧,有大小不長扁不同的刻刀六把,其中有一把帶著彎鉤,用來的割舌頭最合適。刀都是木柄的,唯有這把彎鉤刀,以及另一把刀身兩寸長且刀頭尖銳的刻刀,在刀身與木柄相接的縫隙裡沾有暗紅色的東西。其它四把刀的縫隙裡都沒有這樣的髒污,只是夾著細小的淡黃色的木屑粉末,無暗紅色呈現。
跟六把刻刀一同放的還有一雙男人的鞋子,尺碼剛好是十寸二。
兩把刀子和鞋子都是干什麼用的,顯而易見了。
刀柄縫隙裡面黑紅色的東西,不出意外應該是干涸掉的血。
韓綜等人都很高興找到了挖眼割舌案子的直接證據。
崔桃的表情卻沒有跟他們一樣放松,「卻還要確定這包裡的東西屬於雲淡。」
兩名被害者就住在梅花觀,這些東西只能證明凶手在梅花觀內放了凶器,但這柴房卻是誰都能來的地方。擱一般的犯人,遇到這些證據,被稍微恫嚇一下就會認罪了,再從其認罪的口供中進一步坐實其行凶的證據,那這案子基本上就板上釘釘,翻不了。
但這些招數如果用來對付現在的雲淡,根本不可行。
本來是可行的,雲淡已經答應交易,准備交代 。偏中間有了個插曲,令敏感易怒的雲淡受了刺激,兩廂便懟怒起來了。
眾衙役聽了崔桃的解釋後,笑容都僵在臉上,他們臉垮了,笑不出來了。
「從沒有抓凶手抓得這麼憋氣的時候,明擺著她嫌疑最大!」
崔桃看著發現包裹這些東西的灰青布上,有一個太極圖的刺繡,拳頭大小。梅花觀多有女冠所穿的道袍就是這顏色,崔桃打量幾名女冠如今身上所著的道袍,並沒有這種太極圖的刺繡,說明這刺繡屬特例。既然是刺繡,必然出自人手,或是雲淡自己所繡,或觀內其它女子所繡。
崔桃便問雲風、雲月等人,是否認得這刺繡。
「這是我繡的,年前快過年的時候,我一共做了四件道袍,作為新年禮給師姐妹們一人一件,我自己也有一件。」雲月告知道。她特意在後背的位置繡了太極圖,有祝願師姐妹們修行順利、早日得道的意思。
雲風、雲月和雲雨三人隨即表示,屬於她們道袍都還在她們那。崔桃便讓她們都拿來,果然三人都各拿出一件來。看來屬於雲淡的道袍,已經被撕成布片了。由此也終於清楚確定,這裝著刻刀、十寸二男鞋的布包跟雲淡有干系。
韓綜和衙役們都很高興,一直憋著的惡氣終於揚眉吐出來了,痛快!
大家以為崔桃會立刻張羅著回開封府,即刻審問雲淡。但是崔桃並沒有著急,反而陷入了沉思。
「難道還有什麼遺漏之處?」
剛上任便碰到了這麼大的一樁案子,韓綜很重視。本覺得憑他的聰明才智,便是不懂辦案的流程,他還是或多或少能在這案子裡出一份力,起到關鍵作用。
結果到現在他才算是徹底意識到了,自己有多『新』,辦案查案真是一門學問,非一兩日便可一蹴而就的。
「之前雲淡答應交易之後,說了一聲『等等』,我倒是不覺得她那會兒是改主意,想翻供。」崔桃揣測道。
「那是為什麼?」韓綜再度不解地問。
崔桃凝眸看向廚房的方向,正有幾名受梅花觀接濟的女子,此刻正忙活著在廚房做飯。
鬼宅棄屍先要經過鬧市才能送達,挖眼割舌,刻意用男鞋偽裝現場,誤導調查方向。
再厲害的人都要經歷新手期,第一次總是會難免慌亂,不夠完美。但鬼宅挖眼案的兩名受害者,明顯不是第一次。
所以崔桃有些懷疑,雲淡說的那聲『等等』,說不定是想坦白她之前還殺了人。之所以『等等』,很可能因為屍身就埋在梅花觀或附近。
如果雲淡在觀內殺人,被害者很可能跟這次的案子被害者一樣,都是梅花觀救助的貧苦女子。
有女子突然失蹤不見了,觀內其她人不可能沒有察覺。崔桃就這方向,請雲風、雲月、雲雨等人回憶一下。
「好像七八年吧,那時候有一位姓劉的娘子突然離開,我們都不見人。是雲淡告訴我們說,那劉娘子因遇故友急著跟她走,便只跟她道別了。時隔太久了,再具體的情況就不記得了,反正那之後,我們就再沒見過劉娘子。當時卻也沒人懷疑過,誰曾想雲淡那樣看起來老實厚道之人,竟然是殺人魔鬼。」雲風回憶起來,只覺得後怕,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接下來,雲月、雲雨也回憶到了類似的情況,五年前的齊氏,三年的南宮氏……皆是突然離開,由雲淡告知,解釋了理由。
此案案發後,韓琦便命人徹查過近十年來是否有類似挖眼割舌的案子發生,並沒有。
崔桃覺得,雲淡既然敢站出來編謊說是『離開』,很可能因為她處置好了屍體,確定了那些被害人不會再出現。
但到了如今鬼宅挖眼案,雲淡作案對屍體的處置方式發生了改變,尹氏和邵氏被特意棄屍在人口密集的汴京城內的鬼宅,並且一定要把她們挖眼割舌的慘烈死狀地暴露於大眾之前。
崔桃告知雲風道長,梅花觀內可能有藏屍,讓他們想一想雲淡平時有什麼習慣,可能藏屍而不被人察覺的地方在哪兒。
「她有時候會在觀後的林子裡清修,不許任何人打擾。」雲月解釋,雲淡清修的狀態就在林中鋪一竹席,坐在上面打坐念經一整天。
梅花觀後的林子是有可能,但那林子也不算小,徒步橫穿的話大概要半個時辰衣裳,但若果一寸寸挖掘排查,怕是艱難,十天都挖不完。
崔桃留兩個人在梅花觀待命,令他們可以順便調查看看還有什麼新的線索能夠進一步確認藏屍地在哪兒。
還是那句話,重點要在審問雲淡上。讓雲淡多招供,便省得讓衙役們跑斷腿了。
崔桃和韓綜終於折返開封府了,聽說韓琦也已經回來了,二人便先去把調查情況回稟給韓琦。
韓琦贊許二人查案有功。
韓綜既然決心來開封府為官,再度面對崔桃,便是下了改變的決心。為了崔桃,他什麼都可以變,唯獨對她的感情不變。
韓綜聽韓琦的誇獎,覺得他在故意客套,立刻道:「沒我半點功勞,誇獎和獎賞都應該給她。」
韓琦卻不贊同,「新上任便能戒驕戒躁,謙遜容讓,十分難得。便常有新官自視甚高,不僅耍官威礙事,甚至剛愎自用擾亂調查。」
韓琦覺得韓綜能做到配合崔桃的一切要求,讓崔桃順利進行調查,並有了結果,便已然是一位合格的新官了。
韓綜本來真覺得自己在這次查案的事情上沒什麼用,但被韓琦這麼一贊美,覺得頗有幾分有道理。為官者,卻也不必一定要自己樣樣全才,重要的是會馭下。只要讓屬下們各展所長,為他所用,那自然就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官了。
韓綜隨即客氣地謝過韓琦,後聽韓琦竟把審問雲淡的重任交給他,對韓琦的心情就有點復雜。他忙表示他一定不負其所望。
「這審案你要自己來,此系你的職責。」韓琦說話間,目光風輕雲淡地掃向了崔桃。
崔桃馬上對韓琦調皮地眨了下右眼。
韓琦原本一臉嚴肅,面無表情,卻因崔桃這一下,勾起了嘴角,由冷峻轉為一縷淡笑。
韓綜應承之後,便琢磨著自己該怎樣把案子審得好看些。他想讓開封府的其他人特別是崔桃,能高看他一眼。所以這會兒,他因太過專注了,自然是沒見到崔桃和韓琦之間的微小互動。
韓綜隨即做准備去了。
崔桃則不忘叫來了之前那名罵雲淡『老虔婆』的衙役。
衙役很詫異崔娘子居然早就知道這話是他說的,卻在當時沒有點他的名。
「那廝殺了那麼多人,連畜生都不如,屬下罵他老虔婆並不覺得有錯。」衙役梗著脖子,有些倔強道。
「私下裡,不在當值時,你怎麼罵她都沒錯。但你在當值期間,不能冷靜處事,恪守本分,便是當差態度不夠端正,憑此懲治你,可有意見?」崔桃問道。
衙役之前還覺得自己倒霉,挺委屈的,現在才明白過來自己問題出在哪兒,乖乖表示受教,願意領罰。
「極好!」崔桃馬上跟韓琦提議,就懲罰他負責記錄和觀察鬼宅裡的三罐蛆和一盆蛆的生長情況。
衙役本以為自己會被罰月錢或是領板子,或是干一些灑掃的粗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每天看蛆。這比他之前想到的任何一種懲罰都殘忍!
此之後,該衙役便謹記教訓,成為了在查案期間是最冷靜盡職的衙差之一。業務素質全靠蛆的鞭策!
終於該打發的人都打發走了。韓琦眸光溫柔地看向崔桃,關心她跑了一天太累,讓她趕緊回去休息。案子就等韓綜把繁復之處都審問完畢之後,她再過問,在關鍵地方查缺補漏即可。
「啊,原來韓推官才剛鼓勵贊美韓判官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多干活啊?」
「他需要多學習。」
韓琦的解釋很好聽,可崔桃覺得韓琦『壞』著呢,
才剛韓綜檢討自己在查案上表現不好,韓琦卻稱贊他能謙虛地選擇聽她的話就非常厲害。這莫不是打算在贊美中把韓綜培養成一個『傀儡』,以後出去破案,就讓他占著個名兒 ,她掌握實權?
要緊的是韓綜聽了之後還真不覺得有問題,很認真地去干活了。
壞,太壞了,不過她喜歡。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8
第86章
崔桃沐浴更衣之後, 神清氣爽,先休息是不大可能了,畢竟案子還沒審完,總叫人不放心。
崔桃剛出院子, 公堂那邊就來人找她了, 說是便有鐵證擺在面前, 那雲淡也是一聲不吭, 拒不招供。又因其藐視公堂, 嘲笑官差 ,略用刑逼她,卻不知為何,那些刑具用在她身上就跟撓癢癢一樣,分明應該是很疼的,她卻好像一點不疼一樣,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大家都沒見過這種犯人, 韓判官新上任更是沒見過了,便吩咐小人請崔娘子過去瞧瞧, 這人到底是真瘋了還是假瘋了?」
崔桃至公堂,便見雲淡發髻凌亂, 衣衫帶血。她此刻的狀態卻正如衙役所言的那般, 瘋瘋癲癲在笑,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地面, 乍看她眼睛不眨一下,似乎有些呆滯,但細看她那眼神兒,透著幾分蔑視的嘲諷勁兒,顯然人並沒有真瘋。
韓綜正發愁該如何審下去, 這正常用的招數都用完了,卻都沒用。若此刻退堂等來日再審,再給了雲淡一夜休息和緩和的機會,又怕明日在公堂她更會耍新花樣。
韓綜發現這在開封府為官,真不如在家做二郎自在。在這裡,樣樣事都要按照律法來,循規蹈矩而行,不給你擅自施展的機會。這對付人的狠手段,韓綜不是不會,但卻沒有哪一招是正大光明的,所以這會兒他又沒招了,真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自己新官上任的諸多無奈。
崔桃的到來,令公堂內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分。因為憑崔桃一貫表現出的能耐,所有都知道,如果這事還有解決辦法的話,一定在她這。
「聽說你不招供?」崔桃問雲淡。
雲淡眼珠兒一動不動,死盯著地面。
「交易果然不算數了?」崔桃再問。
雲淡眼睛還是不動,左嘴角卻撇起來了,發出一聲嗤笑。
「既然交易作廢,」崔桃起先話語緩緩,隨即話鋒一轉,「韓判官又何必仁慈 ,便對張樂用刑,夾棍、烙刑等等輪番上,他年輕細皮嫩肉的,必然受不住,便一直用刑到他肯交代出他伙同雲淡一起犯惡的罪行為止。」
韓綜恍然反應過來這招有多妙,蛇打七寸,對付人也當直擊其要害,雲淡的要害就在張樂身上。韓綜不禁感慨自己到底是新手,因初次上堂覺得生疏便思慮頗多,竟把最重要之處給忘了。
「極是!」韓綜立刻就要下命。
「不——不能作廢,別讓他來!我招!」雲淡眼珠兒終於動了,她搖晃著腦袋,隨即抬頭,紅著眼睛怨憎地看向崔桃。
崔桃可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個人在外頭瞧『熱鬧』。
之前在梅花觀的時候,崔桃問過雲淡,她的那副瘋癲嘴臉是否被張樂瞧過,雲淡轉移了話題,沒有直接回答。崔桃覺得她在刻意回避,雲淡在張樂面前該是偽裝了,不然心性純善的張樂是有多傻,會願意為她這種瘋子頂罪。
崔桃讓雲淡先交代那些被她殺的受害者,都葬在了哪裡,如齊氏、南宮氏。
雲淡愣了下,驚訝地望崔桃一眼,哼笑著扯起嘴角:「想不到讓你猜著了。我本來答應交易後,就要立刻告訴你們的,是你們的人嘴賤非招惹我!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爛嘴瞎說的人!
哼,不知為何世上總有這種人,嘴巴賤,瞎了眼,瞧不清事情全貌,便憑己所想口吐亂言,胡亂造謠。更有那許多不長腦子的,不問真相,不論真假,人雲亦雲,生生逼死了當事者!」
「地點。」崔桃不想她這些謬論,只強調重點。
雲淡一臉不爽道:「觀後樹林,我常打坐之處。」
衙役當即領命前去梅花觀,通知留在那裡的衙役挖掘。
「你一共殺了多少人?」崔桃問。
「真把我當了瘋子不成?也就你說的那兩個,再加上鬼宅的。」雲淡說話的口氣隨意,好像她一共殺了四人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崔桃沒有打斷她,讓她繼續交代殺人動機。
齊氏是雲淡殺害的第一名被害者。
當時與齊氏在觀內同住的人中,有一名叫孫香的女子,年芳二八,容貌極佳,雖算不上傾城美人,但在梅花觀內絕對算得上姿色最好的一個。孫香原本隨母來京投奔親戚,不想親戚沒找到,母親卻病故了。為了給母親治病,孫香花光了所有盤纏,然後又典當了衣物首飾,買棺葬母。因此她沒了錢財,便來梅花觀求助。
孫香因容貌好,性子也討人喜歡,在梅花觀中人緣很好。領活計的時候,大家也都讓著她,只讓她做輕快的活兒。齊氏卻看不慣,幾次刁難孫無果之後,她便造謠說孫香其實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兒,跟過七八男人了,身上有花柳病 ,還說她母親是做鴇母的。
話是暗中在傳,女人們中真不乏有跟齊氏一樣,嫉妒孫香美貌的。後來這謠言傳來傳去,就像真的一樣,漸漸就有人疏離了孫香。有一人帶頭,便越來越多人跟著。更有人說,誰要是跟孫香好,向著孫香,那必然跟孫香一樣性本淫。
等孫香起初發現不理會自己的人越來越多,還不懂為何,後來終於知道緣故,急得解釋卻沒人信。孫香便跑到觀後的林子裡偷偷哭,由此就被雲淡發現了。
同樣是姓孫,也同樣是因為謠言被人欺辱,這哭聲令雲淡不禁就想起來她嬸子孫寡婦的凄慘來,當天夜裡她便發了噩夢,夢裡全都是孫寡婦自盡那夜聲音凄厲哭著喊冤的場景 。
至此,就不得不先追溯雲淡跟孫寡婦之間的過往。
雲淡在家裡排行三,前面還有大姐、二姐。她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難產,好容易從鬼門關熬出來了,卻再不能再生育。所以雲淡的父母都把雲淡當掃把星,覺得因她不祥,才害得他們夫妻沒了兒子緣,絕了後。
雲淡因此從小就不被父母待見,只能吃一家子剩下來的飯菜,穿最破舊的衣服,稍微長大一些,干的活兒還要比兩位姊姊多,還會時常因父母氣兒不順遭挨打。她在正長身體的時候,從來都吃不飽。
孫寡婦因瞧雲淡可憐,一直偷偷照料雲淡。見她傷了,就買藥膏給她塗;見她餓了,就給她做有肉渣的燒餅給她吃。孫寡婦自己都不舍得吃帶肉的燒餅,要先緊著雲淡長身體。
孫寡婦受冤自盡而死的那一年,雲淡十四歲,父母正急著隨便把他嫁出去。本要找的那戶人家,兒子有點呆傻,所以不用他們賠多少嫁妝。還是孫寡婦出面說情,還主動出錢給雲淡添嫁妝,讓雲淡父母找了一戶正常人家的勤快兒子結親。
於雲淡而言,孫寡婦是比母親還親的人,是她活了一輩子對她最好的人。
事發那一夜,聽到孫寡婦喊冤的哭聲,雲淡本想去找孫寡婦,卻因父母之前的警告,怕被挨打,就沒敢去。當時她就靠在窗邊,聽著孫寡婦哭喊著,最後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本想著等天亮了,她再去看嬸娘,告訴嬸娘她永遠相信她。可是等第二天她跑去的時候,卻見往日對她最最好的嬸娘,身體搖搖晃晃地懸在梁上。
「從那之後,我就日日噩夢,我後悔那晚自己沒能及時去告訴嬸娘,我相信她無辜,我會想辦法偷偷救她出去。嬸娘一定是覺得所有人都不信她,所有人都不幫她,連一直受她照顧的我都沒有信她,她絕望透了,才會選擇自盡 。」
雲淡說到這裡便泣不成聲,就像是個普通傷心的女子,全然沒有之前表現地那般又瘋狂又戾氣。
「張樂是嬸娘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一定要像嬸娘當年照顧我那樣照顧他。當時我爹娘非逼我嫁人,我便拿了嬸娘給我的嫁妝,偷偷離家出走,來了梅花觀出家。每年我都會留送一袋錢扔到他舅父家,等他年紀大些了,能跑出來玩兒的時候,我便每隔兩三天就會去看他一次。」
雲淡是看著張樂長大的,一直很好地照顧張樂,給張樂偷偷帶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張樂也是因為雲淡的照顧,才想要做一個和雲淡一樣能夠普濟眾生的出家人,故而才要堅持出家為道。顯然認為雲淡在普濟眾生的這個看法,是張樂從自己的角度理解而出。
「他從不知你殺人?」
「不知。他倒是知我懷疑無憂那狗東西可能是當年嬸娘之事的禍首,再三勸過我別冤枉錯了好人。告訴我或許無憂只是因為他們同鄉都姓張,多少掛著些親戚有關系,又瞧他身世可憐,才對他多有照料。」
提到無憂道長,雲淡恨意的濃厚,說話依舊會咬著牙。
雲淡殺齊氏的動機,就在於孫香的受冤令她想起當年的悲痛,她忍無可忍,便擇機將齊氏騙到觀後林子裡,欲動手掐死她。不料遭齊氏反抗,倆人在廝打過程中,雲淡將齊氏摔到在樹干上,令其折斷頸骨窒息而亡。
當時雲淡的腦海裡頓時有一種好似為孫寡婦報仇的暢快感,接著就想到了挖眼割舌……
雲淡便順手拿了雕木人的刻刀,將齊氏的眼睛挖了出來,割了舌頭,才將齊氏的屍體埋了。隨後還做了法事,確保齊氏魂飛魄散,不會找她報仇。
殺南宮氏,也是跟齊氏差不多的理由,也用了跟殺齊氏一樣的殺人手法。在碰到南宮氏的事兒之前,雲淡本本以為自己當初只是一時衝動,不會再動殺欲,可當她剛巧聽見南宮氏跟人背地裡嚼舌根子,猜測雲風道長亂做丹藥可能是騙錢的時候,她便越發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這人若不除,她便會滿腦子回蕩嬸子死前的慘叫聲,不管做什麼事都渾身不舒坦。愧疚感會沉甸甸地掛在心頭,直至把人弄死了,才算漸漸減輕,消散了。
再接下來,就到了鬼宅挖眼案的尹氏和邵氏。這二人卻是徹底惹惱了雲淡。
自張樂為道之後,雲淡還是會偶爾跟張樂見面,問候照顧張樂一番,給他帶他喜歡的木雕小人兒,買他愛吃的點心等等。
可不巧,有一日她跟張樂在觀後樹林見面的時候,被尹氏和邵氏瞧個正著。二人貪財,便以此要挾雲淡,要她偷道觀三十貫香火錢給她,當然要給她可以通兌的交子,輕便容易拿。雲淡負責管梅花觀的賬目,而梅花觀的香火一直不錯,她在外做法事也賺了不少錢,拿出這些錢來對於雲淡來說,確實容易。
可邵氏偏要拿一句『你若不給 ,我便把你跟小道士有私情的事宣揚的滿天下皆知』,威脅雲淡。
「你們說說,她們這不是找死麼!」
雲淡豈能讓她們失望,她先假意應承了邵氏,後約邵氏和尹氏在觀後樹林見面,她先殺邵氏,隨即打暈了尹氏。
雲淡之所以沒有同時殺兩個人,是因她不可能同時運送兩具屍體去汴京,便先留尹氏在賬房內。賬房只有她一個人能進,鑰匙只有一把,她會每日給尹氏灌一碗昏睡湯,令尹氏不必鬧騰。因觀內那幾日忙著給神君們過聖誕,雲淡作為長老實在脫不開身,才會在過了四天後才去處理尹氏。
她之所以沒有即刻處死尹氏,全然是因為她若早死,屍體腐臭,不便儲存和運送,肯定要現殺現運才方便。
「現殺現運才方便?你說得可真是輕巧,那可是人命啊!」
衙役們看不慣雲淡身為出家人 ,忽然如此凶狠屠戮,毫無憐憫之心。
崔桃:「我記得張樂承認殺人的時候說過,屍體在冰庫存放會影響驗屍對死亡時間的判斷。」
雲淡的供述,基本上符合勘察的情況。張樂那邊的嫌疑雖然接近於無,但有的問題還是需要解釋明白。
雲淡忙告訴崔桃,張樂舅父有一好友是縣衙的仵作,二人時常見面吃酒事閑說,張樂那時常在旁湊趣,日子長了自然多少會知道一些有關驗屍的事。
這情況當然會派人去查實。
隨後不久,李才派人來報,他們果真在雲淡平常打坐的地方,挖到了兩具死屍,都已經化作白骨。
至於為何要在打坐之處埋屍體,雲淡也老實地給出了解釋。
她第一次殺人那會兒,剛好是林子裡出蘑菇的季節,幾乎每天早上觀內年輕的弟子們都會來林子裡尋一圈蘑菇,如果什麼地方有新翻出的土,必然會引起注意。而藏屍在她打坐的地方,以草席蔽之,觀裡的弟子們都知道那是她打坐的地方,便不會特意注意。再之後,反正埋了一個了,不差埋第二個。而且雲淡每次打坐的時候 ,一想到自己是坐在造謠者的屍骨之上修煉,頗有一種這樣修煉精進更快的爽感。
「為何前兩具屍體你都埋葬了,偏尹氏和邵氏的屍體,你要大費周章運到汴京鬼宅?」韓綜責問。
「當然是因為無憂那個狗東西!」
從無憂道長開始特別照顧張樂開始,雲淡便覺得他奇怪,懷疑他跟當年孫寡婦的死有關。因為她太『了解因內疚而對一個人好』的感覺了。
但是張樂一直阻攔和解釋,說無憂道長可能無辜,只是純粹好心照顧他而已,勸她被再為過去的事而困擾。
可無憂道長嫌疑那麼大,她怎麼可能不被困擾?
雲淡准備在殺害尹氏和邵氏之前 ,就做好了決定,要利用二人的屍體去試一試無憂的反應。鬧鬼的鬼宅加上挖眼割舌,看他會不會因愧疚而害怕,做出什麼反應。當然,最先拋屍的邵氏的屍體一直都沒被發現,在雲淡意料之外。不過她也預料到了,等屍體發臭的時候,肯定還是避免不了要被發現的,畢竟在汴京,那裡可是住戶密集的地方。
果然,先後兩次了,無憂道長在別人冤死的時候不超度,偏偏要對鬼宅挖眼的屍體執著超度。
雲淡便完全肯定,無憂道長肯定是當年的禍首。
「可惜我還未及得機會下手,便被你們發現了。」雲淡滿臉的不甘心,眼睛瞪得通紅,隨後又落了淚,「他是為了我,才不惜當你們的面把自己變成一個行凶者。」
雲淡隨即看向崔桃:「崔娘子若真如外傳那般洞察細微,是個破案神人,便該清楚我堂弟他根本無心去謀害無憂。他太痴太傻了,一門心思想為我頂罪,殊不知他那個做法有多蠢,被人一查就會識破,白白做了犧牲。他就是心思太純,太心善了,像嬸娘一樣。可惜這世道殘酷,人善被人欺,去做善良的人總不得好報,倒不如活得壞一些痛快!」
「帶他上來。」崔桃道。
衙役押著張樂上堂。
雲淡一見到張樂就激動起來,伸手要去抓他,張樂卻連退幾步,躲開了雲淡。
雲淡愣了下,整個人若失魂一樣望著張樂,問他怎麼了。
「你怎麼會是這副樣子!」張樂一直在堂側透過窗縫看著雲淡受審的經過,從她之前的發狂,到後來無情殘酷地闡述整個作案過程,他感覺天都塌下來一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完全想像不到雲淡的真面目會是這般模樣。
「我做這些,都是為了給嬸娘報仇啊!」雲淡無法接受張樂指責自己,聲音尖銳地辯白道 。
張樂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應雲淡,他眉頭緊縮,一時間陷入痛苦地躊躇之中 。
崔桃看眼張樂此狀,才出言道:「你這根本不是在為孫氏報仇,這些受害的女子跟孫氏半點關系都沒有,你這種行為只是在發泄自己的私欲。你因當年的事,內心愧疚難安,為了讓自己好過些,才會在遇到類似情況之時寄情轉移,想以此來減輕自己的內疚感。
自己作惡,自己認了也算坦蕩。可千萬別把你殘忍殺人、行喪盡天良之舉的名頭安在孫氏身上,她可擔不起這髒名,她當年自盡便是為了清白之名。」
張樂含淚的眼眸恍然清明起來,他用痛苦又難以置信地眼神看向雲淡,不停地搖頭,往後退步。
雲淡從被崔桃揭穿那番話之後,就慌忙爬過來要跟張樂解釋,奈何她爬近一點,張樂奪得更遠。隨即衙役就將雲淡扯住,不准她亂動。
「不是,我不是她說的那樣,不是……」
「若不是,這些年你為何一直不敢在張樂跟前亮出你的真面目?為何在梅花觀那麼多人面前,把自己偽裝成老實寬厚的樣子?其實你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吧?你其實很瘋的!」
「不——不是!你這惡婦亂說!我要割了你的舌頭!」
啪!
衙役一聽雲淡居然敢這樣說的崔娘子,毫不猶豫一板子打在她嘴上,當即就令雲淡口吐鮮血。
「竟膽敢當堂對官差出言不遜,先拉出去重打三十杖!」韓綜好不猶豫,立刻喝令道。
雲淡不甘心地看著張樂,乍然尖叫起來。經過已經審問完畢,衙役可不容她再瘋,直接把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張樂此時早已淚流滿面,身子簌簌發抖,跪下來磕頭請罪。
韓綜倒是奇怪張樂的態度轉變,「當初在三清觀,憑我們怎麼問你,你都不肯說,還打定主意要給雲淡頂罪,為何如今還覺得吃驚?」
張樂在與雲淡的相處這麼久,自然是能強烈地感覺到雲淡為他母親的死愧疚至極,似乎有想為她母親報仇的心思。
「當時聽崔娘子推敲說挖眼割舌案與梅花觀有關,我預感不妙,便料知此事定與她有關。想她必是因為我娘的緣故,誤入歧途。我便下意識地想為她頂罪,我以為她一定是一時想不開才會那麼做。若我以命渡她,她應該會明白道理,及時收手。」
「想不到是我犯蠢,在自欺欺人,在自我蒙騙。」張樂因沒見過雲淡真面目如何,便自我逃避,盡量找理由為雲淡開脫,因為他心中的雲淡,一直都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當年我貪玩,非要她帶著我去爬家附近的滿鬼坡。那地方之所以叫滿鬼坡,便是因為坡下頭長滿了一種全身有毒刺的矮樹,據傳連鬼滾進去都會被扎得出不來。我因采野果子跌下山坡,是她立刻跳下去護住了我,護著我不被毒刺扎,背著我走了出去。那時她被扎得滿身都是刺,特別是雙腿,挑刺出來之後,因為有毒殘留,傷口不好愈合,流膿發臭,後來用小刀一處處剜掉傷口腐肉才好。」
張樂告訴崔桃等人,當時給她瞧病的大夫說了,雲淡發熱嚴重,能撿一條命回來都是奇跡,但她那兩條腿會一輩子都會坑坑窪窪,疤痕難以平復,這對於十八歲的妙齡女子而言必然凄慘。可雲淡沒有怨言一句,蘇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關心他的安危。這之後依舊寵著他,慣著他,不管他想要什麼東西,做什麼事,雲淡都一直努力支持他,滿足他。
為雲淡,張樂願意舍這條命的。他一直以為雲淡是他看到的那種善良的樣子,覺得她就算是殺人,也必然是有莫大的苦衷,出於不得已的無奈,而不是的單純發泄的殺戮。她明明可以澄清她跟他之間的身份關系,令尹氏和邵氏沒話說。她明明可以選擇替孫香正名,趕走齊氏,也可以打發南宮氏離開……她卻都選擇了殺戮。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俗之人是容易造下口業,可罪不至死啊!」張樂叩首伏在地上,痛苦地咧嘴,痛哭不止。
有幾個人,這一輩沒有背後議論過人,偶爾誤解過人,說人壞話的時候?可能有的人行為過分些,真會逼死人,可這種事畢竟屬於少數,大多都可以適當處理進行解決的。若只因一個人道德行為上面有失,便拿性命作為對其的懲罰,未免太可怕了。
隨後開封府收監張樂,後因無憂道長蘇醒,特來求情,表示不欲追究張樂的青蛇傷人行為。而崔桃也令人用小青蛇拿豬做的實驗,證明了小青蛇的毒素確實會在發作一段時間後,令生物體可以自行代謝毒素出去,恢復健康狀態。所以對於張樂的處置,便從輕了。
至於雲淡,自然是罪無可赦,按律問斬。
結案後,趙宗清特意上門邀請開封府眾人,可在休沐之日,去他的別苑小聚,想吃什麼菜隨便點,理由是他要替他的至交好友無憂道長感謝大家。
趙宗清來邀請的時候,還特意給韓琦帶了份兒小禮。
韓琦看著從食盒裡端出來的一盤燒餅,問趙宗清何意。
「酸棗燒餅,真好吃,我最近才發現的,便想與稚圭一同分享。」趙宗清說這話時,盯著韓琦的眼神有幾分不意味不明。
韓琦道了謝,只命張昌收了燒餅,沒多言。
「我看稚圭年紀也不小了,可訂親事沒有?若沒有,可巧了,我有一堂妹可謂是才貌無雙——」
「已有擇親的人選,正在議定中。」韓琦立刻道。
趙宗清挑了下眉,笑著撇嘴問:「不知可否問一問,是哪家小娘子如此好福氣?」
韓琦回看趙宗清。
「可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一位?」趙宗清此話自然是在指崔桃。
韓琦依舊未言。
趙宗清卻笑起來,「那我要收回前頭的話了。」
韓琦凝眸看著趙宗清。
「是稚圭的好福氣了。」
言外之意,若是別家女子跟韓琦議親,那是別家女子的幸運。但若是崔桃和韓琦議親,就換成是韓琦的幸運了。
「確實。」韓琦應承道。
否認已然沒必要了,看得出趙宗清很認定。
「那你可要盡快了,別被人捷足先登,比如我。」趙宗清此話令韓琦再度警惕看他,趙宗清忙笑著解釋道,「我可正經有一顆道心,絕無娶妻之意,但是我眼瞧著太後不大對,所以你要先下手為強啊。」
趙宗清說罷,就對韓琦擺了擺手,和他道別了。
韓琦默然凝視趙宗清的背影,隨即蹙眉回身,徘徊數步。
一炷香後,在崔桃來找他的時候,韓琦對她道:「趙宗清有問題。」
「然後?」崔桃追問。
「你我先訂親。」
第87章
崔桃剛拿起桌上的酸棗燒餅要往嘴裡塞, 忽聽韓琦這話怔住。再聽韓琦轉述了趙宗清與他對話的經過,崔桃眨了眨眼,琢磨著莫非愛情真會讓人變成傻瓜?韓琦真怕被趙宗清捷足先登, 才急著訂親?
「不能吧, 我身上有硬傷, 難入皇族宗親的眼。」
趙宗清作為皇族宗子,擇妻必然有條條框框要遵循。比如累世簪纓, 守禮法, 蘭心貞靜, 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條件。就算再破例,最起碼對外的名聲一定要好, 不能有叫人隨便就能挑揀出的毛病。可她有什麼?失蹤過三年,失憶不知過去, 坐過大牢, 還做著最惹忌諱的驗屍活計……閉著眼睛隨隨便便挑一條, 那都是必鐵還硬的硬傷,甚至都不符合一般人家對於良妻評定的標准,更不要說皇族的了。
不僅趙氏皇族裡的長輩們不會同意, 御史們也不會閑著干瞪眼。
所以劉太後再怎麼喜歡她,也沒必要冒著被趙氏皇族和滿朝文武噴唾沫星子的風險, 給自己找麻煩。甚至以後但凡有什麼事兒, 都會被人重提此時作話柄攻擊她。為一樁全然不會讓她得利的婚事,這麼折騰?可不是劉太後的行事風格。
「確實如此。」韓琦應承。
崔桃見韓琦果然明白這點, 更疑惑了,「那他拿這明顯有破綻的話點你,圖什麼?」
「應該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崔我跟你早點訂親。」韓琦答道。
「這又是為何?」崔桃自認為不笨, 可這回她是真琢磨不明白。她跟韓琦是否訂親,跟趙宗清有什麼干系?還能耽誤他每天吃大米不成?
崔桃順勢就想了她跟韓琦訂親之後的情況會如何,或許這才是趙宗清的目的?
「過了文書,公之於眾,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倆的關系。」崔桃恍然想到什麼,馬上問韓琦,「那開封府我是不是就留不得了?」
韓琦笑了一聲,便問崔桃是否想留。
崔桃點頭。
韓琦又笑,「那就留得了。」
韓琦承諾的話,崔桃自然信。
她還是不明白趙宗清在搞什麼鬼,並且韓琦既然知道趙宗清說得未必屬實,為何還要急著訂親?
「他提醒了我,可能會被人捷足先登。」韓琦輕輕撫摸崔桃的臉頰,道出他的猜測,「皇族宗親的人自然娶不得你,卻還是有非宗親之人,可能會請旨求娶於你。」
崔桃父母那邊,自然有崔老太太坐鎮,不會瞞著崔桃擅自給她結親。然而子女的婚姻,卻未必一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還有聖旨賜婚一說。
韓琦揣測趙宗清此來目的就是為了提醒他這件事,但他沒有明說那名去請賜婚的人是誰,想來是不想得罪人,便說是自己。趙宗清必然料到,他能悟到這一步。
韓琦斂眸,「若如此,那他便是特來報信,賣了我們一個人情。」
既無過深的交情,卻冒著得罪人風險多管閑事,要麼是真熱心腸的好人,要麼另有所圖。
崔桃托著下巴,揣測道:「看起來他好像是想跟我們結交?」
「那就要看他結交的目的了。」
看似清貧為道,瀟灑不問世事。實則從他回汴京之後,一直靈活周旋於皇帝和太後之間,頗為受寵。能在宮牆之內做到靈活迎合、處事周全之人,豈可能是真不問世俗的修道者。既非誠心問道之人,出家不過是個歷練,又何必特意說自己有一顆道心?
交友以誠為先,這撒了謊的,自然是有問題。
至於這問題是輕還是重,便要以後驗看了。不過韓琦有種感覺,這問題不太可是輕的。
趙宗清這個人從一開始就給他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總覺得他身上似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比如近些日子他常來開封府,表面上好像是因為他操心至交好友無憂道長的案子,可這種小事兒真用得著他親自出面這麼多次麼?
「是誰呢?」比起暫時還搞不清楚的趙宗清,崔桃此刻更加好奇是誰在暗地裡有意請旨求賜婚。
呂公弼還是韓綜?
照理來說,呂公弼已經坦然表明放手了,應該不會再在暗地裡搞這種事。韓綜近來因新官上任,在很認真地學習查案破案,看起來挺本分老實。當然只是看起來 ,他這人身上是有矛盾點的,比如有關於地臧閣鄧州的事情 ,他便有所隱瞞沒有徹底交代。
崔桃本想去探一探韓綜,想知道會不會是他,卻被韓琦攔下了。
「不是沒必要問,是更不能打草驚蛇。」韓琦拉住崔桃的手,「還是先把親訂了,沒了後顧之憂再查問。」
「可我還沒想好呢。」崔桃故作猶豫狀,避開韓琦注視她的眼神。
「那就再想想,畢竟是一輩子的人生大事。」韓琦也不惱,又輕輕撫摸了兩下崔桃的臉蛋。
「今兒怎麼總摸我臉?」崔桃覺得韓琦摸得有點頻繁。
「怕你改主意之後就摸不到了,趁機多占點便宜。」多麼流氓的話,由韓琦那張文縐縐的嘴裡說出來,倒顯得有幾分一本正經,且還很有道理的樣子。
「瞧你這般,看來是不怕我被賜婚,嫁給別人?」崔桃之前說考慮的話,本來是想逗一逗韓琦,瞧他著急的樣子,結果他居然還有時間說『流氓話』,看起來像是很無所謂了。
「怕。」韓琦又摸了崔桃臉頰一下,「不過既然是能請旨賜婚之人,其家世必然不俗,他家裡人應該比我更怕。」
「更怕什麼?」
「更怕其未來的兒媳養過腐屍蛆。」韓琦告訴崔桃,她在鬼宅養的那三罐蛆已經開始作蛹了,用來送禮正合適。
崔桃不禁拜服地對韓琦拱手。厲害,太厲害了!誰要是跟她求婚,他就給誰家的長輩送蛆嚇唬人家,啥家庭能受得了這種刺激?
「韓推官這是堵死了小女子的後路了。」
韓琦輕捏了一下崔桃的臉蛋,「倘若你真心想嫁,便不送了。」他『陰損』的前提,是她的心在他這。
「你就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這麼好的一位翩翩公子在跟前,會不想嫁麼?」崔桃調皮地踮腳,湊到韓琦耳邊小聲道,「是想讓你求呀,求娶求娶,不求怎麼娶?」
「嗯。」韓琦低聲應承,因斂眸而垂下的睫毛濃密修長,在眼下倒影出一道淺淡的陰影。
崔桃等了半晌,把耳朵往韓琦嘴邊湊了湊,「怎麼沒聽到?」
韓琦怔了下,失笑:「你只要口頭求?」
「對啊。」崔桃明白了為何韓琦在剛剛應承的時候,看起來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是在腦子裡琢磨著該用什麼隆重的方式求,「不用那麼麻煩,只聽六郎說一句就行。」
於崔桃而言,能聽到外表溫潤如玉骨子裡卻疏離孤高的韓琦,口頭上求她一句,就很讓她滿足了。因為這是韓琦這種性子的人很難做到的事。他肯為你破例,足以說明在乎,不需要什麼大場面,這樣的點滴才最讓人回味無窮。
韓琦便抱住崔桃,輕輕附身湊到她耳邊,說了崔桃最想聽的兩個字。
「求你。」
聲音輕而柔緩,似呢喃,卻吐字清晰。當若有似乎的氣息拂過崔桃的耳垂,她就耳朵紅了,臉也紅了,心好像也有點酥了。
她沒想到韓琦不過是說兩個字,卻這麼撩人。
崔桃馬上要從韓琦懷裡掙脫,卻被韓琦禁錮在懷裡,反問她往那兒跑。
「太熱了。」
「你還沒應我。」
韓琦再度撫上崔桃的臉頰時,果然感覺到熱度,不禁翹起了嘴角。長久以來的努力總算沒白費,她終於開始有了和他一樣的感覺和反應。
「之前已經表態了呀,這麼好的翩翩公子——」
「直接答。」韓琦打斷崔桃的話。
「就非常願意的。」崔桃目光撇向別處,卻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臉頰了變更紅更發燙。
一陣寂靜之後,崔桃沒聽到韓琦發出半點聲音,她才慢慢轉眸瞄了他一眼,卻見韓琦正凝看著自己。
感受到崔桃的目光後,韓琦才眨動了一下眼睛。
「便是鴛鴦,兩不相負了。」
崔桃埋頭應承一聲,鼻子忽然有些發酸。回想從當初鍘刀下活命,歷經種種至今日,頗為坎坷,卻也幸運。
她知道韓琦有感受到她的防御狀態,沒有完全敞開心扉。他看似風輕雲淡走下的每一步,很可能都是他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主動做出的調整。不然他們兩個生長經歷完全不同的人,豈可能在相處的是時候處處契合?
不知別人如何,於崔桃而言,最好的愛情大概就是:她還沒來得及出手磨,對方已經先把自己磨好了。
韓琦笑了笑,「你今天怎麼總是愛發呆?」
「情使人降智,戀使人痴傻。」崔桃無奈地嘆口氣,她也免不了俗啊。
韓琦贊同地點頭。
崔桃見狀,不禁好奇問韓琦:「可我沒見六郎做過什麼傻事,一直都是很聰明理智的樣子。」
「因為再傻,也不想被你發現。」
韓琦覺得自己生平所做的傻事都在認識崔桃之後,之所以還能在崔桃面前保持聰明理智的樣子,是他經過了諸多思慮之後,再三警告自己的結果。當然也有忐忑自己不夠優秀,難以入崔桃的眼的緣故。
「我家六郎太招人喜歡了。」崔桃笑著用雙手捏了下韓琦的臉蛋,『報仇』回去。
韓琦告訴崔桃,他早已經給長兄家去信,向住在他長兄家的生母胡氏表明了心思,如今只要崔桃告知崔家那邊,允他這一次真帶大雁上門即可。
崔桃應承,讓韓琦放心,她這就書信一封通知崔家。因為安平距離汴京比較近,消息一天送到,第二天就能折返,事兒定下來也快。
「六郎何時去信告知了家裡頭?」崔桃好奇問。
韓琦:「很早以前了。」
崔桃不禁又笑。
「看來六郎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嘛,預料到我會願意嫁給你。」崔桃不禁拍了拍韓琦的肩膀,贊嘆不已。
「平生所思皆用在了你身上,若不成事——」
「怎樣?」崔桃見韓琦居然說半截話,忍不住催促。
「也不能怎樣。」韓琦失笑一聲,便突然抱緊了崔桃。
崔桃怔了下,此刻雖然頭掛在了韓琦的肩膀上,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但她有聽到韓琦喉嚨發出輕微下咽的聲音,且不止一次。人只有在緊張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反應。
崔桃環住韓琦的腰,也緊緊地抱著他,閉著眼,吸著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兒,更好聞了。
……
當天夜裡,崔桃就叫來了王四娘和萍兒,向她們正式通知她跟韓琦在一起的事。畢竟都要訂親了,也是時候告訴她們了,再瞞就說不過去了。
王四娘和萍兒本來圍桌坐著,一個嗑瓜子,一個用手剝瓜子,本都以為崔桃叫她們來是要講一講鬼宅挖眼案的勘破經過。
在忽聽崔桃的宣布之後……
王四娘剛把一顆瓜子卡在嘴裡嗑開,驚訝地還沒來得及用舌尖收走瓜子仁兒,所以瓜子仁兒就從她的嘴縫裡掉在了桌子上。
萍兒則直接手抖地把手裡的瓜子給扒飛了。
倆人同時看向崔桃,沒有立刻發聲。
准確的說,半晌都沒有發聲。
崔桃就給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當她把茶壺放下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差點就本能地把手裡的茶壺撇向聲音的源頭。
「我的娘哎,我剛才是不是幻聽了?」王四娘叫完之後,用手扒拉一下身邊的萍兒,一臉疑惑問,「我剛才好像聽崔娘子說,她跟韓推官搞上了?」
崔桃無奈地白一眼王四娘,自然是不大喜歡她這措辭,但深知她就這德行,便暫且不跟她計較了。
萍兒點頭如搗蒜,對王四娘道:「我好像也幻聽了,聽得跟你一樣!」
崔桃抓一把瓜子,自己嗑起來,看這倆人能到什麼時候能反應過來。
王四娘和萍兒在互相交換眼神、彼此尋找認同中,渡過了漫長的嗑了八個瓜子的時間,倆人才總算反應過來,齊刷刷地扭頭看向崔桃。
「我們沒聽錯?這次不是我們瞎想?」
「崔娘子真跟韓推官在一起了?」
倆人輪番問。
崔桃掏出那把桃字折扇,笑著在她們面前展開,扇了扇。
王四娘深吸一口氣,掐腰道:「老大,這就是你不厚道了,瞞了我們這麼長時間。」
「就是啊。」萍兒應承。
「不確定的事兒告訴你們,那不是讓你們跟著瞎操心麼。」崔桃解釋道。
王四娘和萍兒自然都明白這道理,總之現在知道了喜事兒,過去的那些都懶得計較了,她們現在有滿肚子疑惑迫切想知道答案。
崔桃舉起三根手指,讓她們每人只能問三個問題,不然她今天晚上甭想睡覺了。
倆人當即開始珍惜起提問題的機會來,慎重挑選自己想問的問題。
「老大跟韓推官有沒有那個?」王四娘兩眼放光,一如當初,她總是免不了好奇這方面的問題。
崔桃再度白一眼王四娘,多虧今天心情好,可以忍她。
王四娘因為過度興奮而失智,激動地催促崔桃,「快說說,有沒有?到底有沒有?」
「沒有。」
「那有沒有親親?」王四娘追加第二問。
「你的問題數量已經到了。」崔桃道。
王四娘愣住,「沒有啊,我就問了一個啊。」
崔桃豎起手指給王四娘數:「有沒有那個,第一問;有沒有,第二問;到底有沒有,第三問。」
「啊?後面的也算啊?」王四娘震驚,懊惱地撓了撓頭,感慨自己真笨。隨即她就趕緊把希望寄托在萍兒身上,讓萍兒幫她問一問,有沒有親親。
萍兒也白一眼王四娘:「我才不要問這種問題,多丟人啊,也就你能問出口。」
萍兒的三個問題就很正常了,第一問倆人是從什麼時候在一起,第二問是倆人相處如何。
王四娘明明很好奇地饒有興致地聽完了,卻還是抱怨萍兒問的問題太平淡,不夠勁兒。
「若跟韓推官訂親,可能過韓家那一關?我擔心娘子過去的經歷以及現在做的活計,韓推官的家人難以接受。」萍兒第三個問題道出了自己的擔憂。
本來吵吵鬧鬧一直攛掇萍兒的王四娘,這會兒也沉默了。世俗眼光終究是避免不了,更令人難以招架得住。
「他說他母親那裡通知過了。」崔桃也覺得韓家那邊應該不會全都意見一致地同意,但韓琦沒有特意提及,應該是沒多大的緊要之處。
「不管是誰,若敢欺負娘子,我們姊妹都照打不誤!」萍兒音調聽起來依舊挺溫柔,卻舉起胳膊,亮出了拳頭,堅決地在表達自己的立場。
王四娘附和,啪地一下拍桌,表示誰都不行。
「不過韓推官的模樣還是不錯的,這事兒最終就算不成了也不怕,老大也被傷心,咱大不了就當占便宜、白嫖了!」王四娘勸慰崔桃道。
崔桃緩緩吸一口氣,喝口茶讓自己盡量冷靜。
「便是有了娃兒也不怕,模樣肯定差不了,腦袋瓜兒也絕對不會笨了,咱們三姊妹一起好好把他養大!」王四娘接著氣勢不減地喊道。
崔桃當即摔下茶盞,抓起桌上的瓜子就朝王四娘身上打。平日裡連銀針都能飛的人,飛瓜子自然不在話下,王四娘被打得一邊抱頭一邊躲,連連告饒。
崔桃忍到這地步了,哪可能放過她。
「我叫你這輩子都後悔今日嘴欠!」
王四娘嗷嗷地往外跑,崔桃又抓一把瓜子追了出去。
萍兒也抓了一把瓜子,笑著靠在門邊,邊嗑瓜子邊瞧她們一追一打的熱鬧。
一時間開封府荒院之內,吵鬧聲不斷。
……
張昌駕車載著韓琦歸家之後,便預備去通知廚房備水,卻見方廚娘匆匆趕來,隨即又見方廚娘身後跟著一人。那人一見到他們之後,立刻轉身往院子深處跑,喊著『六郎回來了』。
方廚娘面色不佳道:「大娘來了。」
張昌從瞧見那跑走的人就大概猜出來了,那廝正是韓家大房娘子跟前跑腿的。
「這人來得倒是突然。」張昌隨即對剛下馬車的韓琦感慨。
韓琦垂眸輕扯了下衣襟,什麼話都沒說,徑直朝正堂而去。
方廚娘卻是一臉愁容,原地焦急了片刻,才慌亂地跟上。
韓善彥陪著母親宋氏在堂內等候,他一聽說韓琦回來了,趕忙跑到正堂門口相迎,哭喪著臉小聲告訴韓琦,他母親來了。
韓琦應承一聲,便進了正堂。
上首位正坐著一位著錦穿緞的中年女子,渾身上下一絲不苟,面色嚴肅。此時她正低眸放下茶盞,隨即才挑起眉目,看向韓琦。
「大嫂。」韓琦行淺禮,見過宋氏。
「咱們可有三年沒見了。」宋氏聲音清正,透著威嚴,令本就肅穆的氛圍平添一份逼仄感來。
韓琦應承。
宋氏再度打量韓琦一番,面容略有些松動,露出一絲笑容來,「倒比以往俊拔更甚。」
「那是,六叔一向秀異於常人。」韓善彥不禁崇拜地感慨道,隨即他就收到宋氏瞥來的警告目光,馬上閉嘴低頭,乖乖在一邊站著不再吭聲。
半個多月以前,宋氏從韓琦生母那裡聽說,韓琦居然有意與博陵崔家女結親,她本還挺高興。但隨後派人細打聽這崔七娘的情況後,宋氏便只剩下暴跳如雷了。那樣經歷的女子,怎能配得上他們韓家六郎?縱然韓琦是庶子,可他如今是丁卯科的榜眼,是開封府的五品推官,誰都知道他日後必定前途無量。如今寒門進士都能配得上盛族嫡女了,更不要說韓琦是出身世宦之家的子弟,加之才貌無雙,自然該是有更好的選擇。
宋氏還聽說崔七娘如今就在開封府當值,這令宋氏不得不多想,這二人或許私下裡早就互生了情意,甚至有了苟且。韓琦涉世未深,對男女之情知之不多。宋氏覺得他八成是被眼前的東西給迷障雙眼了。所以她這次是緊急趕來汴京找韓琦,便要力挽狂瀾,趕緊把走歪路的韓琦給拉回正道上。
宋氏令韓琦坐下和他說話,簡單道明韓琦母親的身體情況還不錯後,便將話轉入正題,「我剛來汴京,便聽說禮部尚書有意擇你為婿。你怎麼不早點跟家裡說?早日張羅了,善彥如今也會多了一個堂弟不是?」
「多不多,與他何干,他如今緊要的是讀好書。」韓琦淡聲道。
這話很明顯是借著說教韓善彥的機會,向她表明態度。
宋氏本想和韓琦委婉點,聽他此言頓然臉色轉冷,對韓琦道:「這話何意?莫不是到了這般年紀了,還不想成親?辜負你爹爹九泉之下對你的期盼?」
「父親的期盼,大嫂會清楚?」韓琦反問。
宋氏怔了下,更生氣。她公爹人早在地下了,她如何會清楚死人的想法,韓琦又在譏諷她。
「果然是書讀多了,翅膀硬了,三年不見我,剛見我就想把我氣死是不是?可別忘了是誰把你撫養長大!」
論起年紀,宋氏比韓琦的生母還要大上幾歲,她可是正八經地是看著韓琦長大的,對韓琦自然是算有撫育之恩。
「稚圭自是不會忘記大嫂的養育之恩,但大嫂此番前來的目的,不必道明,彼此都清楚。今日不管大嫂如何說,稚圭這裡只有一句話。」韓琦言語斯文,表情淡而疏離,偏又不失禮節。
宋氏瞧他此狀,心中越發憋火生氣。
「什麼話?」宋氏沒好氣地問。
韓琦:「長嫂如母,」
宋氏怔了下,表情舒展開來,臉上馬上浮現出非常滿意的笑容。她正想跟韓琦說『你明白就好』,便聽韓琦又道了一句。
「卻終究不是母。」
第88章
宋氏臉色驟然冷下來, 眼中盛滿怒意,但依舊保持著端莊而坐的儀態。
「天晚了,嫂子早些歇息。」韓琦隨即問宋氏住在哪兒, 便喚張昌和方廚娘送她。
宋氏與韓琦的年紀雖然相差跟大, 但畢竟是叔嫂關系, 如今韓琦一人獨居,自然是不便留宋氏住在家中。宋氏若有安身之處便送她過去,若沒有,韓琦也會另安排地方安置宋氏。
宋氏本醞釀到嘴邊的無數譴責之言, 又被韓琦這兩聲趕人的話,氣得腦子瞬間空白了。
韓善彥瞧這光景, 悄悄地撇嘴。多讀書果然大有用處, 能以溫和講道理而不失文雅的方式駁斥他娘了!韓善彥隨即檢討自己這想法有點不孝, 可他心裡就是不禁莫名地覺得爽快是怎麼回事?
「好生厲害!果然是當了官,翅膀硬了, 連大嫂都不看在眼裡了!韓稚圭,虧你讀了那麼多書,竟連做人不能忘本的道理都不懂!」
宋氏氣得無以復加, 她隨即起身, 便打算走。既然韓琦趕人了, 她豈能厚臉皮地再繼續呆下去。
「嫂子所言極是, 做人是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韓琦應承。
宋氏這次有防備之心了, 她曉得韓琦便是應承她也未必有好話, 便防備地盯著他,先等著他下話。
「稚圭一直記得少時長兄教誨,先修身,再齊家。」韓琦頓下, 才又對宋氏道,「稚圭略知大嫂因何瞧不上她,不算稀罕,其父崔茂也有此態,後被太後批了一句『修身養德』。」
韓琦的話不僅僅是搬出了太後提醒宋氏,還是有言外之意:
你已經不是第一人如此了,他早有心理准備,也早有應對之策。與其鬧得大家不歡而散,不如明智地選擇從一開始就不多管。
宋氏陰沉著臉,凝眸冷冷地盯著韓琦,態度依舊沒有轉變。
「今後在京,我會照顧好他。」
韓琦說這話時,看向了跟在他們二人身後的韓善彥。
韓善彥忽然被點名,愣了一下,然後趕緊繼續縮頭,拉低自己的存在感。
宋氏狠狠蹙起眉頭,韓琦這是在威脅她。告訴她,如果她不多管閑事,兩房之間還可以正常來往,他以後可以憑他的能耐照顧韓善彥。但如果鬧掰了,不言而喻。
為官者不孝,定會被嘲諷治罪。但兄弟之間交惡,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最多不過是遭幾句訓斥,被人議論一陣。她的確沒有什麼可以威脅韓琦的東西。
當年公爹早逝,留下胡氏韓琦母子。韓家兄長們出於責任,自然要照料幼弟。宋氏就把這活兒攔下了,不過收留一對母子沒什麼麻煩,還可把韓琦該分得的那份兒家產留在長房。
他們母子也確實沒添過什麼麻煩,給他們留一間院子,添些碗筷衣食即可。談不上如何上心,也談不上苛責,到底是韓琦爭氣,模樣好又懂事聰明,得教書先生們的喜歡,由此才得了他幾位兄長的疼愛。
宋氏後來覺得他是可造之材,將來必給韓家長臉,給他們長房爭光,才對韓琦的照料越發上心起來。
不過那會子韓琦已經大了,對誰都是有禮有節,叫你挑不出錯,卻也難親近。
可是這麼多年過來了,宋氏本以為她於韓琦而言,怎麼也該算是一位特別有分量的親人了。比不過她的生母胡氏,一半總該有吧?可今日卻叫她覺得,他們之間不過是『泛泛而交』。當然韓琦是不會對泛泛而交的孩子特別照顧的,故而從他照顧韓善彥這一點,又不能說他無情。
思來想去,宋氏多少明白了韓琦的分寸。分寸之內,該有的親戚來往和互相照顧他都不會少。但在分寸之外,說絕情便絕情,全然不會顧這近二十年的親戚情分,更不要想憑這些束縛要挾他。
臨走前,宋氏打發韓善彥先上了馬車,眯著眼質問韓琦。
「我倒很想聽你說句實話,這麼多年以來,大哥大嫂在你心裡算什麼?」
「稚圭敬重諸位兄嫂。」韓琦應答道。
宋氏問韓琦是對長兄長嫂的態度如何,韓琦回答的卻是他對所有兄嫂們的態度。
已經被韓琦用話外音提點過數次的宋氏,此時不禁多想,韓琦這話是不是又有話外音?
他如今為官,給韓家長臉了,便是長房不願與他結交,那還有其他的四房兄長們。
宋氏也知道,韓家兄弟們各有脾氣,肯定不會都像她這樣態度強硬,去一致反對韓琦。
這真正的聰明人,她果然鬥不過,太會戳人軟肋了。
想她做當家主母這麼多年,處處應對妥當,也算練就了一張好嘴,但今日在韓琦面前卻是半點施展不出。而且,她向來說一不二,從不曾被這樣落面子過。
宋氏冷哼了一聲,轉身上了馬車,對於韓琦的禮貌道別,她全然不理會了。
馬車行駛之後,宋氏的臉陰沉得比寒冬還要冷。
韓善彥就縮在車裡的一角坐著,生怕招惹到宋氏。
但片刻後,宋氏還是對他發難了,叫他不准學韓琦那般。
「六叔哪裡不好了?」韓善彥覺得他六叔可完美了,學他光榮。
「你這孩子也想氣我是不是?剛你六叔對你親娘什麼樣你沒看到?」宋氏憋了半天的火氣難以發泄,便都對韓善彥撒了出來。
韓善彥委屈巴巴地低頭不吭聲,他曉得他娘什麼脾氣。她正在氣頭上的時候,不能招惹。
宋氏又說了一通之後,發現兒子態度似在敷衍,直嘆自己命苦,為這個家苦心經營算計,結果最後把人養大了都不落好。
韓善彥撇了下嘴,把頭低得更深。
宋氏見韓善彥不贊同自己的想法,讓他有話就痛快說出來。韓善彥卻不說,就怕說了宋氏更責怪她。
「怎麼好像在你們眼裡,我多不講理似的?」宋氏令韓善彥快說,她保證不對他撒火。
「母親想讓六叔找一位家世尊貴,名聲好又體面的六嬸,確實是好心。可六叔自己心裡有主意了,人家不領情,娘再堅持還有什麼趣兒?折騰得兩方交惡,能有什麼好處?
指不定以後還老死不相往來,更吃虧的是我們。我在國子學讀書可有好多學問不懂,需要六叔幫忙解惑,前段時間他還送我一本策論,讓我受益頗多呢。兒子回頭就受了國子學的博士誇獎,因而有了臉面,才容易跟那些勛貴子弟結交。」
能進國子學的學生,要麼皇親國戚,要麼盛族高門,這還有名額限定,也不是所有的高門子弟都能進不去。像韓善彥的家世在國子學中,那就算最低一等的了,常被人瞧不上。而且他能進國子學也是朝廷因他去世的祖父為官有功,蔭及長孫,整個韓家就他這一個名額。
宋氏起先聽兒子數落自己行為不對,難免心情更加不爽,但聽其後來分析利弊,也明白多少在理。
「兒子倒是聽說些那位崔娘子的傳聞,那可是一位神人吶,連太後和官家都對她刮目相看!再說她的出身也不低,博陵崔家,能差到哪兒去?」
「她那雙手可摸過死屍!你願意和一個常摸死屍的人,令其拉著你的手,跟你同桌吃飯,親昵互稱親戚?」宋氏給韓善彥做了一個假設。
韓善彥默然,說不害怕是假話,「但六叔不怕就行了唄,母親若嫌,大不了以後和她保持距離,總歸也不是總見面。」
「你懂什麼。」宋氏鎖眉沉思,覺得這事兒不能就這麼完了,韓琦那裡的路走不通,也的確不好太傷情分,卻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試試。
「娘,還是別了吧!」韓善彥發現宋氏還沒死心,忍不住央求一句,勸她千萬別過分了。
「你兒時不聽話,偏愛吃甜食。你奶娘家的兒子富順也和你一樣愛吃。我管著你了,你奶娘卻縱著富順。你瞧瞧富順如今一張嘴的情況如何,你又如何?」
福順本來是韓善彥的伴讀,就因為那一口笑起來黑爛的牙實在不雅觀,便錯過了隨韓善彥一起來汴京求學、見世面的好機會,也做不得那些伺候書墨的輕松活兒了,如今只能留在老家那邊成了打雜的粗使。
宋氏給韓善彥講這個故事,目的就是在告訴他,她是過來人,看得明白。如今韓琦還是年輕,很多事情可能還不夠通透,這就需要一個有閱歷長輩來提醒他,幫忙扶正他一把。
他現在就跟當初愛吃甜食的韓善彥一樣,被逼舍棄當前喜好,難免有抵觸鬧情緒,可等到日子長了,體會到她那樣的安排的好處了,自然就不會再怨她了,而且還會感謝她。
韓善彥覺得哪裡不對,找對了點應該可以反駁他母親,可他找不到,說不清。果然他需要多讀書!
次日,崔桃早早起床,給王四娘和萍兒准備了早飯,權算是為她隱瞞和韓琦關系的事兒表達歉意。
一鍋噴香的碧梗粥,米粒細長,帶著微微的綠色,從燒火烹煮時便香氣四溢。這碧梗米為玉田縣所出,每年一共出產也沒多少,可謂是米中珍珠。崔桃能得來這寶貝,多虧了太後的賞賜,這也是羅崇勛曉得她愛吃,在太後說『賞』之後特意貼心提議而來。
崔桃真心喜歡收到這些好吃好喝之類的貢品,美食不可多得,吃到肚子裡的才最實惠。
崔桃先把三碗熱氣騰騰的碧梗粥,擺在了涼亭內的石桌上。都不需要她特意去叫東西廂房沒起床的那兩位,倆人自動就被香味兒誘惑醒了,主動扒著窗戶,探頭瞧情況。
正見崔桃端著一盤燒餅和水芹菜拌雞蛋干擺桌,倆人生怕錯過了美味,趕緊胡亂穿衣就衝了出來。
萍兒倒還算穿得整齊,出來的時候,正忙著用手挽著發髻。王四娘純粹是胡亂穿一通,衣帶都系錯位了,倒是可以保證裙子吊在腰上肯定不會掉。腦袋自然是披頭散發,因她睡覺的時候喜歡抓頭,此刻腦頂的形狀堪比雞窩。
王四娘第一個在桌邊落座,鼻子湊近粥深吸氣之後,好像吃了什麼飄飄欲仙的神藥一般,閉著眼仰頭了一會兒,才睜眼。
「可有些日子沒嘗過崔娘子的手藝了,饞得緊!」王四娘話畢,就端起碧梗粥,也不嫌燙,先吸溜一口,然後眼睛就瞪得跟銅鈴一般大,「嗯,剛聞的就是這味兒,真香!這粥咋還有點綠?老大在上頭撒了什麼讓米法香的神藥?」
王四娘說話的時候,頭頂的雞窩就在顫抖。萍兒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立刻撲過來抓住王四娘的頭發,要她答應先別吃,她要給她先理頭發。
「那你就理唄,也不耽誤我嘴吃東西。」王四娘道。
「耽誤我啊,你若是開吃了,我吃得稍微晚些,怕是想來第二碗都沒有,以往也就算了,這頓不吃還有下一頓。但這回可是貢品米,有數的。」萍兒轉頭問崔桃她說的對不對,她記得之前聽崔桃說過,這貢品米顏色有些發綠,今兒瞧如此她覺得肯定就是了。
崔桃點頭應承。
「我說怎麼這麼香呢,唉,還是做貴人好,能吃這麼好吃的大米。」王四娘艷羨不已,終究在萍兒威脅下,戀戀不舍地放下捧著碗的雙手。
等王四娘頭發梳理整齊後,大家圍桌而坐便開吃。
雞蛋干彈又細嫩,和水芹菜的嫩芯兒拌勻,鹹中帶著點酸甜,夾一口就著碧梗粥吃正好。另還有醬王瓜,更了不得,取初生最嫩的王瓜以醬腌制,脆而鮮,吃起來咯吱咯吱響,下意識地上癮。
這一桌早飯看起來好像不起眼,可都在香、嫩上了,最極致不過,絕對是給她們的舌尖賜福呢。
王四娘和萍兒倆人喝得肚子圓滾,因吃太飽,動都不想不動了,只想就地躺著再睡上一覺。
「正所謂吃人家的嘴短,二位今天可是吃了我珍存的好物了。」
崔桃對二人意味深長一笑,倒讓王四娘和萍兒頓時心生警惕。
王四娘:「老大你有事兒直說,這樣搞得我心裡怕怕的。」
萍兒:「崔娘子不會是打算讓我們赴死吧?這是送行飯?」
「昨晚的話為我們三人的秘密,不許向第四人提起。」崔桃道。
王四娘和萍兒馬上松了口氣,她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這是自然,崔桃就算不說,她們也曉得保密,遂請她盡管放心。
「再見韓推官時,不能以任何異色眼光瞧他,更不能有事兒沒事兒就禁不住把目光徘徊在我和他身上。」
這倆人什麼性子崔桃太了解了,就算不說,倆人天天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和韓琦,保證不出三天,整個開封府的人用腳指頭都能猜到怎麼回事了。
「這就有點難了,眼睛總是控制不住的。」王四娘嘆道。
她還想今兒再見韓推官的時候,好好瞅瞅這倆人有多般配,再仔細觀察一番二人之間是怎麼互相眉目傳情,相處細節又如何……要了命了,這些都被崔桃給提前預料到了。
「看一眼,一根銀針,扎最痛最癢最敏感的穴位。」崔桃說著就拿出兩根,認真問王四娘和萍兒要不要先試一下,省得回頭不知分寸,讓她們最後承受太多。
「不不不用,我們有分寸,非常有分寸。」倆人異口同聲,飯後的懶怠也沒有了,馬上借口鋪子有生意,這就溜了。
但沒一會兒,二人又折返,將一封拜帖送到崔桃跟前。
說是拜帖,對方當然不可能上門開封府來拜訪她,邀她中午去八仙樓雅間相見。
崔桃看了落款,得知是韓琦的大嫂後,又掃了一眼信上的字體,意態跌宕,筆勢豪縱,能把小字寫成這般形態,可見她執筆之時帶著不少『氣』,想來是帶著怒氣。
昨日她剛巧合和韓琦商議好准備訂親。韓琦那邊早在半月之前就捎了消息去泉州 ,細算時間,宋氏大概正是因為這事兒趕來汴京。
宋氏若十分滿意她的話,哪裡會如此倉促,還私下裡約她見面。這不滿意,自然是帶著怒氣了。
王四娘和萍兒也意料到宋氏此番約見崔桃目的不善,主動要求同崔桃一起去。
「也好。」崔桃不知宋氏什麼路數,多帶兩個人作證,總比沒有安全些。
崔桃聞了下信紙上的味道,便以蘇合香為主料,調配了一盒香,以此為禮去見宋氏。
宋氏剛至八仙樓,便有小廝殷勤上前詢問客人該怎麼稱呼。宋氏隨行的家僕擔心這酒樓廝波不盡心伺候,便道明了身份,令其備一間上房。
何安一聽這位就是崔娘子今天中午要見的人,挑眉高興應承,立刻將八仙樓最寬敞雅致的房間安排上 ,「這雅間精致,是店裡最好的。我們從來都是給最尊貴的貴客預留,平常時候寧願空著也不會隨便接待人的。」
宋氏本以為這廝波不過是在巧言罷了,但當她進了這雅間,見屋內各處陳設竟比得過家裡的,牆上還掛著正經的名家真跡,方知這廝波所言不俗。
這倒是讓她奇怪了,憑她的身份在泉州,受此厚待倒是說得通,但在貴人遍地的汴京,恐怕就有些怪了。
再接下來,都不用她點東西,廝波就將備好的果點上齊全,又細心問了宋氏喝茶的口味 ,上了龍井來。
宋氏瞧這廝波擅自做主上來的點心似乎不錯,便拿起一塊淺嘗一口,頓時覺得驚艷。
何安自然是觀察到宋氏平常點心時揚起的眉毛,笑著跟宋氏介紹,他們酒樓的飯菜那都是經過高人指點過了的,以前在汴京斷然不敢稱第一,可如今真真算是大多數人心中的第一了。
宋氏點頭,這點她倒是清楚,不然她也不會選擇在這裡見人。
「崔娘子來了!」
「崔娘子來了!」
「崔娘子來了!」
……
外頭接連傳來數聲,倒不像是特意傳話,而像是打招呼?
宋氏正納悶之際,就見原本在她跟前殷勤的廝波何安,眨眼間跑到門口,特意把門開好,恭敬地請一位身量苗條、容顏清麗無暇的妙齡女子走了進來。
宋氏猜到這人就是崔七娘了,特意打量崔桃這一身衣著。白錦緞褙子,碧色百褶裙,頭飾並不繁復,但所飾之物皆不落俗,值些錢的,卻也沒有過於貴重,倒是與她的身份十分相符,不會讓人看輕了,也不會讓人覺得她在顯擺。在這一點的分寸把握上,令宋氏不禁想起了韓琦。
她身後還跟著兩名女子,一醜一俊,皆本分地俯首,瞧著挺規矩的。
「見過大娘子。」崔桃行了淺禮。
宋氏瞧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笑容明澈干淨,竟一時間有些怔了。當然這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她還不至於因此失態。
宋氏禮貌笑了下,請崔桃落座。
接著,宋氏便讓何安上菜,一切讓他安排就是。
何安應承,就按照之前預定好的菜單,將把八仙樓所有最拿手的美味都端上來。有不少菜因供不應求,其實需要提前預訂,比如這五香鹿筋就是,但因為崔桃的面子,就都給齊全上了。
宋氏先是客套抱歉自己冒昧叨擾了崔桃,便問崔桃一些基本的情況。比如家裡父母如何,關心她失憶的狀況可有恢復,又感慨崔桃命苦遭遇頗多,接著便開始問起崔桃坐牢,在開封府當值驗屍的事兒來。
這時何安已經把菜上完了,滿屋子飄香,特別這會兒晌午了,大家本來就餓了,倒是徹底把宋氏的胃口勾出來了。宋氏真不禁好奇八仙樓的菜為何這樣香。
崔桃便溫笑著提議先用飯,驗屍這種事兒自然是不適合在吃飯的時候說。
不過崔桃倒是給宋氏講了不那麼重口味的案子,就把孫寡婦自盡的遭遇說給宋氏。
宋氏聽了蘇寡婦的遭遇不禁唏噓,「傻了些,為此喪命,不過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為了名聲清白。」
「我倒是不明白了,她本就清白,為何還要為了證明清白以命相賠。從始至終都不是她的錯,憑什麼要她背負這些?做人為何要那麼在乎別人說什麼?活在別人的嘴下不累麼?日子難道不是自己在過?管別人說什麼作甚?最該管的不該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好生撫養照料他長大麼?」
宋氏愣了下,恍然覺得崔桃這接連發出的問話不像在評判故事裡的孫寡婦,而更像是在暗諷、質問她?包括最後一句她說管別人說什麼作甚,最該管的該是自己親生兒子……
她這次約見崔桃,本是打算多問問她驗屍的事,委婉地向她表達世人對她驗屍這行當的看法不好,讓她自己意識到她現在做的,還有她的過去,都配不上韓琦。可這些話才不過起了個頭 ,如今皆因崔桃這故事給打回來了。
「那你若是她,面對此事時該如何處置?」
崔桃接著故事發表態度,倒讓宋氏不好直接辯駁。
不過宋氏倒是好奇,這般借故咄咄發問的崔桃,會如何處置這樣的困境。
雖說她之前在開封府坐大牢的困境,她給解決了,卻是她幸運地碰到了吏治清明的開封府。可孫寡婦的處境卻迥然不同,周遭都是一群愚民,認死理兒,喊冤顯然不好用,不然孫寡婦也不會選擇自盡證明清白了。
「報官。」崔桃回答得非常干脆。
宋氏輕笑,「可報了官,還是沒有證人證據,碰到糊塗官,見村民們眾口一致都指責她,也便順勢就那麼判了,依舊是無法證明清白。」
崔桃自信一笑:「根本到不了見官那一步。」
宋氏不解,忙問崔桃緣故。
在旁裝老實的王四娘和萍兒也好奇,不禁豎著耳朵聽。她們更不禁佩服崔桃,這韓家大嫂明顯是來意不善,結果如今卻是跟劉太後一樣了,都被她的故事給吸引住了。
第89章
「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 有夫者徒二年。」崔桃跟宋氏復述了《宋刑統》中對於普通人通奸情況的懲罰。
宋氏還是不解,這懲罰跟孫寡婦根本見不了官有什麼關系?
「且看整件事中,是誰對孫寡婦不依不饒, 鬧騰著一定要處置?張二狗的妻子。即便是自己的丈夫跟別人通奸,那也是雙方都有錯,她卻鬧騰著提條件, 要求孫寡婦給賠償,要多少貫錢、多少畝田, 一張嘴就提得清清楚楚,顯然她是早有謀算。」
宋氏點了點頭,贊同崔桃的說法。
「不稀奇,這種見事就眼皮子淺,趁機威脅圖利的人, 世間數不勝數。平常我們一睜眼皮子, 就可能會遇到一個。」崔桃評斷到這裡的時候, 眼睛剛好看向宋氏。
宋氏:「……」
她總覺得崔桃又在譏諷她,但她沒有證據。
「對付張二狗妻子這種人,不僅讓她吃不到甜頭, 更要讓她吃虧,讓她知道疼了不敢張嘴, 事情自然也就解決了。其實少了一個潑婦鬧騰, 事兒掀不起來, 也便沒有那麼多人瞧熱鬧,議論紛紛了。」崔桃接著解釋道。
宋氏這才恍然大悟,崔桃剛才為何要特意去說那處置通奸的律文。
通奸罪若報了官,不論男女都要一同論處。也便是說,張二狗也要受處罰, 會被徒刑一年半。
崔桃:「村裡人種地,最需要男丁出大力,而且進了大牢再出來的男人,也不會給他們家長臉,甚至會可能耽擱子女嫁娶。憑張二狗妻子的算計勁兒,會真敢把自己丈夫鬧騰進大牢麼?」
宋氏再度連連點頭,附和崔桃所言有理。
「反倒是孫寡婦堅持報官,倒有可能證明她的清白了?張二狗之妻若不想自己丈夫坐牢,便得為他辯言一二。那當時原不敢為孫寡婦說話的無憂道長,便也會在那時站出來講明他目擊的情況了。」
無憂道長當時之所以不能站出來說話,被他娘阻攔,正是因為他娘怕他說出真相得罪那張二狗的妻子。倘若是不存在得罪張二狗妻子的情況,而是在幫忙,那自然就敢說了。
宋氏不禁感慨崔桃這法子妙,萬萬沒有想到這解決問題的方法,不過就用報官的話簡單嚇唬一下對方,就能化解那原本逼死孫寡婦的危機。
「這豈不是生死就在一個念頭間?若當時孫寡婦也能想到這辦法,便不必死得那麼可惜了。」
崔桃應承一聲,感慨道:「可人在遇事時,有幾個能做到冷靜處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便火急火燎了。特別當一個人是被人誤解詆毀的時候,憤怒更甚,腦子裡哪還會有那麼多聰明想法。
若原本就沒有那咄咄逼人的張二狗之妻,事情也不會以如此悲慘的結果收場。所以說做人還是心善點好,口下留德便是善,以後的日子長著呢,誰都說不好。」
宋氏謹慎地回看一眼崔桃,總覺得她話裡有話,所以這一次她沒有再應和崔桃。
何安這時又上了幾樣果點和櫻桃醬蒸乳酪。
崔桃就笑著請宋氏品嘗,跟她說這道蒸乳酪的口味別處沒有,最是難得。
宋氏依言嘗了一下,入口冰冰涼涼的,乳味十足,櫻桃醬的酸甜果香最是讓人著迷。若說這櫻桃下來的時節,她府裡的廚娘也曾做過櫻桃醬,卻比不得這的滋味足,該是櫻桃不一樣了。這櫻桃本就是稀罕難得,又是挑揀好的來做,想來這一碗櫻桃醬蒸乳酪不會便宜了。
乳酪碗的前面正好擺了一碟核桃酥,方塊狀,一口一個,吃起來干淨利索。宋氏就順手拿了一塊放在嘴裡,沙蘇松軟,口感鹹甜,配著乳酪吃剛剛好,一干一稀兩相宜。
崔桃則也跟著吃了兩塊點心,在宋氏停下來的時候,她便也跟著停下來。
宋氏瞧她用飯禮儀倒是得當,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然今日她就白約見崔桃了。
「咱們聊了這麼多了,我這會兒也就不跟你客氣了。」
崔桃聽到正題來了,微笑著對宋氏點了下頭,請她盡管說。
「照理說你過去經歷坎坷,我不該拿此說事兒,但——」
「明白。」崔桃在宋氏語氣猶疑之際,立刻干脆點頭表明態度,「我那些過去,在任何書香詩禮之家看來,都說不過去,是落面子的事兒。」
宋氏訝異,沒想到崔桃這樣明事理。
才剛崔桃在講孫寡婦故事的時候,分明夾槍帶棒,似乎在『訓』她。宋氏本以為當她正經跟崔桃談的時候,崔桃更會好一番言論譏諷她。卻沒想到,她說得倒是直白坦率。
先前宋氏還憋著一股勁兒,不想承認自己喜歡崔桃的性子,可至此步,她真真是不得不承認了,她確實有點喜歡這丫頭的性情 ,也多少明白了為何韓琦會對她那般痴情。這等奇女子,的確有魅力,極容易勾起聰明男人的興趣。
「如今你在衙門做事,不僅拋頭露面,常出入禁忌之地,還要驗屍,去用手摸那些屍體——」
「明白。」崔桃繼續點頭附和,替宋氏表達她的意思,「驗屍這活計外人都舉得晦氣,招人忌諱,在任何書香詩禮之家看來,都難以忍受。」
宋氏更加驚訝地看著崔桃,她可真是把她的心裡話都給說出來了。本來宋氏還怕崔桃這樣說,可能有什麼別的意思,但崔桃不論語氣還是神態,都是誠摯的,倒叫她打消了這方面的疑慮。她應該不似韓琦那般『欲抑先揚』。
「好孩子 ,你最明事理,倒叫我喜歡得緊。」宋氏感慨若能得幸,她願意崔桃為干女兒。
崔桃聽說宋氏喜歡自己,表情立刻做出誇張的驚訝狀,確認問是不是真的。
宋氏點頭,表示自然是真的。
「若真喜歡——」崔桃伸出她那雙白嫩的手到宋氏面前,「大娘子可願意與我執手?雖說我今早剛去過屍房查驗了一具女屍,但我洗過手了,特意用艾草和柚葉泡的水洗的,除了晦氣。」
宋氏臉色頓然尷尬起來,看著崔桃伸過來的那雙手有閃躲的意思,卻又不好做出太誇張閃躲的姿勢,整個身體便顯得十分尷尬和僵硬。
崔桃輕笑一聲,月牙彎彎的眼睛帶著笑意。但當她目光掃過宋氏的時候,令宋氏頓時有種窘迫至極的難堪感覺 ,仿佛自己心中的所有醜陋,都被崔桃這一個眼神看透了。
崔桃的雙手舉了沒多一會兒,隨即就收回,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減淡。修長細嫩的手隨即就落在茶盞旁邊 ,她端起茶飲了一口,一派從容鎮定,半點都沒有因剛才宋氏的反應而覺得難堪。
宋氏氣勢丟了大半,此時她對崔桃斷然不敢有半點低看了。論起不動聲色,反倒是韓琦不如崔桃,崔桃更擅於用和善的表情麻痹對方,剛才她就被麻痹了。這才是真笑面虎,殺人於無形。
「大娘子此番來意,我從見信之時便猜得七八了。」
宋氏:「……」
哪裡是七八,十成十全猜中了!
「大娘子的心思我明白,也理解,甚至贊同。」崔桃接著道。
宋氏挑眉,謹慎地看著崔桃,防備心理十足。她算是發現了,韓琦和崔桃二人在給人『意外』這點上,非常一直,且是一個賽一個的厲害。
「但這事兒跟我有什麼干系?」崔桃果然不負宋氏的『警惕』,話鋒一轉,開始氣人了。
崔桃說到這裡,見宋氏盯著自己有話要講,對宋氏憨憨地笑了一下,便拿起一顆杏仁酥送到嘴裡,悠哉地品嘗起來。
宋氏:「他要與你訂親,是否屬實?若屬實,怎生與你沒有干系?」
「韓推官有意與我訂親,確與我有關。但大娘子的事兒,卻跟我沒關了。」崔桃剛好在宋氏說話的空當,吃完一顆杏仁酥,接茬講話不耽誤,「是他求娶,他不求,何來之後?」
崔桃的言外之意,你要管這事兒,就先去管你六弟,是你家六弟上趕著要娶我。
宋氏怔了下,一時間有點沒反應過來。這丫頭居然直接把所有事兒都推到她家六郎身上了!好似她不太願意嫁似得,都是她家六郎上趕著央求?
「看來大娘子與韓推官很久沒有好好聊過了。」崔桃根據宋氏的反應 ,得出了這樣一句結論。
宋氏一聽這話,更是氣得心裡嘔血。這崔桃分明是在諷刺她不了解韓琦情況,全完不知韓琦上趕著想求娶她的事實。
本來一開始,宋氏覺得自己站在高位,來挑揀崔桃的,便覺得自己話說得再難聽,崔桃出於禮節也要受著。如今卻是局面完全翻轉,起初她剛見崔桃時就沒有立威成功,如今更是她開始卑微起來。說嫌棄看不上人家做驗屍的活計,可自家兄弟就是上趕著要娶,而且人家還未必樂意呢!
宋氏最後是氣抖著身體告辭,幸好吃了一頓飽飯,下腳有勁兒,不然她真有可能腳底虛浮,在下樓的時候走不穩摔了。
隨從先行,至櫃台前結賬 。
廝波何安馬上道:「一共三十貫七百八十二錢。」
宋氏聽這價格驚訝地眼睛睜大了一圈,但面上的端莊還是保持住了,斷然是不能在眾人面前失了儀態。
隨從卻是震驚不已,「三十貫?這麼貴?你們做的是菜還是金子?」
宋氏料到汴京不比泉州那種小地方,這八仙樓在汴京數一數二,菜是可能會貴一些,但本以為那些菜頂天了十貫錢,卻沒想到比她料想的多了兩倍還不止。
「客官可不能這樣說,我們要是做金子的話,哪能這個價呢,肯定更貴。」
何安賠笑著應承一句,便解釋那些菜都貴在哪裡。順便就提及到了櫻桃醬蒸乳酪,蒸乳酪所用的羊奶取自初乳,最濃稠醇香,櫻桃醬則是從南邊的扈三娘家專門訂購而來,她家的櫻桃又大又圓,味兒最正,做出來的櫻桃醬賽過所有家。單單從南邊專門運送櫻桃醬過來,花費要多少?更不要說這難得的櫻桃醬因為稀少,本就珍貴。
此時恰好有一衣著富貴的客人路過,聽見何安跟人解釋,忍不住嘲笑:「喲,我昨兒個打發人跟你家預訂櫻桃醬蒸乳酪,說沒有,出五倍價錢都不成。怎麼今日卻賣給了這般小氣的人家了?」
何安作為酒樓內專門伺候人的廝波,他自然是要周到全面,不能折了任何客人臉面。何安忙打圓場說不是小氣,因客人是外地的不了解情況,解釋一下是應當的。他把那客人哄走了之後,又笑著欲跟宋氏等人繼續解釋。
宋氏可不想在外人跟前丟了位份,令隨從盡管付錢就是。再說她品嘗那櫻桃醬蒸乳酪的時候,便料到了那東西確實不便宜。之前吃的那些菜也是,既然異常可口,必然是在烹煮的過程中費盡心思。
這時,另有一位廝波跑來,跟何安道:「掌櫃的說了,既然是崔娘子的貴客,這賬就不用結了。」
何安應承,忙笑著送宋氏等人離開。
宋氏沒想到崔桃在酒樓的面子這麼大,三十貫錢可不是小數目,竟然讓酒樓掌櫃說免就免了?宋氏便在出來後,問何安緣故。
「崔娘子可厲害了,我們八仙樓能有今日全憑她的提點呢。」何安說罷,也不多留,跟宋氏等人行禮之後,便先回了。
宋氏原地怔了片刻,才上了馬車。
崔桃在窗邊目送宋氏所乘的馬車走遠了,便告訴王四娘和萍兒可以不用裝了。
「哎呦,可把我累壞了,老半天站在那兒就是縮脖子、低頭!」王四娘搖晃著脖頸,轉動兩下胳膊,然後感慨,「也就是老大厲害,幾句話便能四兩撥千斤。這事兒若換我碰上,估計就只會上拳頭。」
「我大概會氣得一直哭了,太欺負人了。」萍兒跟著接話道。
倆人都表示餓了,才剛眼瞧著崔桃和宋氏吃飯,可把她們饞壞了。倆人不約而同地央求崔桃該犒勞她們。
「隨便點。」崔桃讓她們二人盡興吃,她就先回開封府了。
本來崔桃回開封府是為了找韓琦,跟他通報一聲宋氏來找她的事兒,結果還沒來得及去找,就半路被韓綜截了去,說大雨巷又發現一具屍體。
大雨巷鬼宅,便是之前鬼宅挖眼案的案發現場之一。這案子剛結了,又有人死,倒是叫人聽得一激靈。
崔桃當即帶上驗屍工具,隨著韓綜等人抵達了現場。
死者是一名年近六旬的老漢,兩鬢斑白,人就倒在鬼宅正門前的路中央。死亡時間不足一個時辰,現場沒有搏鬥過的跡像,屍體外表沒有任何傷痕,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嘴唇發紫,在屍體旁邊有一筐菜灑灑在地上。
李遠去問過了巷西頭街上的攤販 ,半個時辰前有人目擊老漢拎著菜筐進了巷子,當時老漢有任何異常之處 ,也沒見有什麼人跟在老漢身後。
「這巷子眾所周知,白天沒什麼人,住戶都出去干活了。今天是碰巧有一名住戶,因鬧肚子請了假,睡醒了覺得肚子餓了,想出去買飯吃,便發現這老漢躺在路上了 。」李遠講述屍體發現的經過。
崔桃便問報案的住戶葉三郎:「你之前在睡覺的時候,可曾聽到過什麼異響?」
葉三郎搖搖頭,「沒聽到什麼特別的響動,小人睡覺沉,雷打不動。不過昨晚在臨睡前,大家都聽到鬼叫了!」
「鬼叫?」崔桃確認問。
「對,就是鬼叫,我們所有人都聽到了。嚇得大家都不敢的滅了油燈,我們昨晚是點著燈睡的。」葉三郎提起這事兒,還有些後怕。
「哪種鬼叫?」
「就是那鬼宅裡常發出來的鬼叫。我們大家都怕,若不是因為錢不夠使,都太窮了,誰還會住在這巷子裡。也虧得我們好些人都住在一間房裡,人多陽剛之氣重,才沒被鬼傷著。」
葉三郎話音剛落不久,忽有一陣陰冷的風刮過。
嗚——嗚——去——死——
葉三郎嚇得一哆嗦,忙往李遠身後躲。
「鬼鬼鬼……又有鬼叫了!」葉三郎恐懼地望向聲音的源頭——鬼宅,手抓著李遠的衣袖,聲音顫抖地喊著。
崔桃望向鬼宅,她自然也聽到了類似有點像人在哭泣詛咒的聲音。
片刻後,風停了,聲音也停了。
崔桃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雲,烏雲正飄過來,感覺快要變天了。
接著陰冷的風再度的吹起,鬼宅內又發『嗚嗚去死』的凄厲聲。
崔桃看了眼地上老漢的死狀,便問李遠、李才等人可記得在半個時辰之前,有沒有刮過風。
李遠仔細回憶了一下,馬上告訴崔桃,確實刮了大風。
「我記得很清楚,差不多在半個時辰之前,我正在馬棚喂草料,忽然來了一陣風吹得馬棚裡的碎草料滿天飛,弄迷了我眼睛。」
李才等人跟著附和,他們也想起來了,半個時辰前確實有一陣大風。
隨後受害人的身份得以確認,姓余,大家都稱他為余老漢,膝下有兩個兒子,都成家了,住在一起,家就在巷東頭的街上。余老漢脾氣好,跟鄰裡之間相處十分友善,跟兩個兒子和兒媳也沒有什麼矛盾,可以說是老好人,誰都不曾得罪。
余老漢這人還非常勤快,每天都負責給家裡買菜做飯。
余老漢在受害之前,是從巷西頭往東頭走,大雨巷西頭所連的大街上有很多賣菜的,價錢相對比較便宜。余老漢經常來這裡買菜,今天看起來應該是在買完了菜,想抄近路回家,就走了大雨巷。
這一點在詢問於老漢家人的時候,基本上得到了證實。於老漢每天都會出門買菜,然後回家張羅做飯。今天因為忙活家裡的其他事,就出門晚了一些。
往常余老漢賣菜後,都會繞路回家,並不走大雨巷。老人家非常相信怪力亂神之說,因忌諱大雨巷像有一個鬼宅所以不走。
今天,想來是於老漢著急回家做飯,便在焦急之下抄了近路。
「死因差不多可以確定了,受驚而亡。」崔桃嘆道。
這是根據屍體的表征,以及對死者生前情況的調查,綜合評定得出來的結論。
「換句話說,他很可能是被鬼宅的聲音嚇死了。」崔桃隨即問於老漢的兩個兒子,平時老漢在生活中是否有出現過胸悶之類的狀況。
兩兒子驚詫地點頭,感慨確實如此。
余老漢本就最怕鬼,加之心髒狀態本就不好,受驚之後過於恐慌,很可能就此引發了心源性猝死。往往因心髒和窒息相關而死亡的屍體,嘴唇會發紫。
「真想不到,這鬼宅大白天的也鬧鬼!」李才有點怕,盲求問崔桃可有符紙保平安。
這時一陣強勁的東風吹來,嗚嗚的聲音響起,幾乎響徹整個大雨巷。
李才嚇得一哆嗦,趕緊湊到崔桃身後。
「鬼,鬼啊,又來了!一定是因為挖眼案冤死的受害者太慘了,戾氣太重了,所以她化成了無所畏懼的厲鬼,連白天它都出現!」葉三郎再度驚喊道。
韓綜被葉三郎這陣仗弄得,也有點怕,主要是這鬼叫聲大家可都聽見了,一聲接著一聲。
「看來這無憂道長的法術不怎麼樣,我倒是認識一位抓鬼高人,便請他來做法事,徹底淨化了這座鬼宅!」
「做法事真不錯!最好這能抓兩個鬼給我瞧瞧!」崔桃聽著有點興奮,便馬上附和贊同了,「不過這聲音卻不是鬼叫,叫人把宅子裡那裂開的東牆縫堵上,就沒聲兒了。」
眾人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崔桃讓葉三郎仔細回想一下,是不是每次刮風,而且是刮東風的時候,鬼宅這邊才會傳來鬼叫。
葉三郎認認真真回憶一番之後,恍然拍手覺悟,「還真是如此,合著我們害怕地鬼叫其實只是風聲?」
「對啊,有時候刮風的時候,窗戶關不嚴,就會出現一些聲音。鬼宅的這裡,大概是因為牆縫的裂開的情況比較特殊的緣故,就形成了不一樣的聲音,卻碰巧乍聽起來像人話。因為本來就是鬼宅,大家便更容易多想。」
崔桃再嘆了口氣 ,卻沒想到因為這個原因,折損了一條人命。
這案子也算當場了結了,余下的收尾活兒都由李遠等人去做即可。
王四娘和萍兒氣喘吁吁跑來,倆人一左一右,神秘兮兮地分別拉住崔桃的左右胳膊,告訴崔桃她們剛才瞧見了不得的事。
「我們看見張素素跟王判官在一起,倆人手拉手呢!」
王判官?開封府那個總請病假的王判官?
第90章
「王判官因病在家休假, 怎生和她手拉手?」
王四娘和萍兒紛紛搖頭,表示她們也不清楚,但是她們可以肯定, 張素素就是跟王判官在一起。
王四娘告訴崔桃,張素素本是以面紗罩面, 結果因今兒風大, 剛好被風給吹下來了。倆人剛好進出八仙樓附近一家的首飾鋪, 就被她和萍兒給瞧著了。
崔桃立刻帶著王四娘和萍兒折返那家首飾鋪去找, 但已經晚了,倆人已經離開了。
崔桃便問首飾鋪掌櫃,才剛來的那位中年男子和蒙面紗的女子都挑選了些什麼首飾。
掌櫃的立刻賠笑表示, 客人的事情他不便多說。
「便把他們買過的首飾也拿來看看,我們也想買。」萍兒道。
掌櫃的馬上應承去取。
王四娘不禁誇贊萍兒:「行啊你,腦袋瓜子活絡了!」
崔桃也笑著贊許。
「和崔娘子混這麼久,多少也該學到點了。」萍兒說罷,特意看了一眼王四娘,「不然豈不成一頭笨豬了。」
「你罵誰呢?」王四娘立刻凶橫瞪著萍兒。
萍兒:「我又沒點名道姓,你就自己認了!」
「你——」
「客官, 來了!」掌櫃的歡歡喜喜的將一張圖紙捧了過來。
崔桃等三人立刻湊過來瞧, 圖上畫著花釵冠和一對鐲子。
花釵冠上飾以孔雀珍珠等物,工藝繁復,用料價值不菲。
這種花釵冠一般都用在隆重的場合,於普通女子而言, 一般都是用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大婚。
「不知三位娘子是誰即將大喜了呀?」掌櫃的笑問, 目光挨個掃向她們三人。
萍兒和王四娘同時看向崔桃,並後退了一步。
掌櫃的馬上熱情地跟崔桃介紹這花釵冠的每種花樣的寓意有多吉祥。
崔桃直接抬手打斷了他,「只看圖哪裡知你用料是否實在?」
「哎呦, 我這鋪子最是講究本分經營,不多坑人一文錢。這花釵冠保證都是用真銀打造,效果最好看。這本來是有實物的,這不是剛被那二位客官取走了麼?」
掌櫃的隨即問崔桃等人是否認識才剛取貨的那對客人。
如果認識的話,問他們借來看一看,就正好方便了。
「認識是認識,不過呢是仇家。來問你他們買什麼,就是為了避開我們娘子成婚的時候戴的跟他們一樣。」
王四娘見目的達到,就打算把黏人的掌櫃給打發了,總不至於讓她們真買一個跟張素素一樣的花釵冠吧。
掌櫃的一聽這話臉色就垮下來,「合著三位娘子在耍小人玩兒呢。」
「也不是,真為了避開,有需要卻還是會在你這光顧。」
崔桃剛才就掃了一圈鋪子的東西,做工都算精致,挺不錯的。
崔桃發現東側櫃台的角落裡有一對心形玉佩,色發青,扁平,中間有圓孔,四周都刻著祥雲紋,兩側飾以鏤空雕刻的長尾鳥。
崔桃便問掌櫃這對玉佩多少錢。
「這是前兩日有個老漢買給我的,說家裡兒子病了缺錢,救急用。我瞧這玉佩成色也不大行,可憐他一把年紀,才多給了他點錢。這他要是拿去當鋪賣,肯定連我給的一半價錢都賣不上。」
掌櫃的告訴崔桃,他可是這條街上遠近聞名的善心人,常有那些家裡境況凄苦的,不去找當鋪換錢,過來找他典當首飾。老漢也是因這緣故,才找上他。
「多少錢?」崔桃問。
掌櫃的立刻豎起一根手指,「三貫錢,不能再少了。」
王四娘也豎起一根手指,忍不住質問掌櫃的,「你們家三都這麼比劃?」
「我看是他花一貫錢收的,想買三貫錢。」萍兒道。
「忒心黑了,掙了兩倍的錢,還說自己是個善人!」王四娘忍不住啐一口。
掌櫃的直喊冤枉,慌忙解釋真不是如此,「我是比劃錯了,但不瞞諸位,我這豎起一根手指的意思是想掙一貫錢,可真不是一貫錢收的,這玉佩我是兩貫錢收來的!我好歹也是個生意人,自然是想掙點錢的。」
掌櫃的隨即表示,可以兩貫五百錢賣了。
崔桃讓王四娘付錢,給三貫。王四娘雖然不解,表情也不大樂意,但還是聽崔桃的話,照數給了。
掌櫃的特別高興,對崔桃再三道謝。
「那這花釵冠娘子不喜歡,還有別的樣式,不然我再拿幾張圖紙給娘子選一選?」
「回頭我自己畫一個,再來你這訂制。」
掌櫃的高興地應承,歡歡喜喜地送走崔桃等人。
萍兒見四周沒人,才出言道:「不是我多想吧?怎麼看那架勢,王判官似乎是要娶張素素為妻?」
崔桃點頭:「像是。」
若是一般關系,自然是不會手拉手去首飾鋪訂這種花冠。
王四娘詫異:「可那王判官有些年紀了,他兒子都跟張素素差不多大了吧?不過也是,張素素就是個學驗屍的孤女,能嫁給當官的做繼室,那也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幸事。」
「呵,男人不管續弦還是納妾,永遠都喜歡年輕的。」
萍兒嘆這話時,不禁翻了個白眼,自然是想到了她父親。三年一茬的鶯鶯燕燕,永遠都是最鮮嫩水靈的女子。
「怎就沒有女人如此,我想想也覺得解氣了!」
「要不咱姐妹試試?」
王四娘饒有興致地勾住萍兒的肩膀,興奮地提議道。
萍兒剛要點頭,眼睛立刻直了。王四娘納悶地跟著她目光望過去,就見韓綜騎著馬帶著李遠等人過來了。
王四娘立刻把萍兒拉到自己身後,提醒她別丟臉,「當初是誰說放下了?」
「對,放下了,放下了,放下了……」萍兒低下頭,不停地念叨這句話,但雙手互相緊握在一起,明顯已經開始緊張了。
韓綜沒想到在半路遇見崔桃,略驚訝了下,然後對她道:「正好隨我們一同去現場。」
崔桃詫異:「這剛了結一個案子,莫非又來了?」
韓綜點頭,「有人報案,前頭的棗子巷,有一女子被殺。」
一行人至棗子巷後,見到躺在路邊血泊中女子,皆震驚不已。但除了韓綜,這些人中只有韓綜不認識躺在地上的女死者是誰。
「怎麼,你們都認識她?」韓綜驚訝問。
「真想不到,我們前一刻還瞧她活蹦亂跳的,這會兒人竟然死了!」王四娘眼珠子瞪得溜圓,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萍兒也十分震驚,但對於韓綜提出的疑問,她還是忍不住主動作答了。
韓綜得知死者竟曾經是在衙門呆過的張穩婆侄女張素素,也不禁驚訝了下。身邊認識的人居然被害,總是令人不禁驚訝和唏噓。
「身子還溫著,仍血流不止,致命傷在頸部,遇襲時間不超過兩炷香。」
崔桃發現地面有噴濺血跡的地方,中間有不連續的空白區域,說明死者在被割喉的時候,面前有遮擋物,而且根據這空白區域的寬窄情況來看,遮擋物應該就是一個人。
報案人是這巷子裡的住戶錢娘子。但第一個發現死者的卻不是她,是她八歲的兒子,本是要偷跑出去找鄰居家的孩子玩兒,結果一出門就看見躺在血泊中的張素素。
「我出來的時候,她人好像就沒氣兒了,一動不動,那會兒大概在一炷香前。」錢娘子回憶道。
崔桃打量錢娘子的衣著,身上有因折疊而形成的橫縱褶皺,衣裳疊整齊之後壓在衣櫃裡,再拿出來穿時都難免會有這種褶皺。
崔桃問錢娘子可認識死者。
錢娘子搖頭,表示不認識。她說這話時 ,不禁用余光再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張素素。
「怪可惜的,年紀輕輕,長得還這麼漂亮,咋就惹上仇家了,被人就這麼捅死了。」錢娘子嘆口氣,很替張素素可惜。
王四娘和萍兒這時候湊到崔桃面前,倆人擠眉弄眼,似乎都有話要說。
崔桃便先跟著她們到一旁。
萍兒:「這凶手會不會是——」
「就是他!才剛,也就不到兩炷香前,我們還看見王判官還跟她在一起,也有首飾鋪的掌櫃的可作證。轉頭人就死在這了,凶手不是他,還能是誰?」王四娘氣憤道。
雖說她不太喜歡張素素,可也沒有討厭到讓她去死的地步。而且她平生最討厭騙女人色又要女人命的混賬東西,以前她的情郎汪大發算一個,如今再算上一個王判官,都是混賬東西該死的玩意兒!
萍兒點頭附和,跟崔桃商量道:「這情況是不是該稟告給韓判官?不能瞞著?」
崔桃應承,令她們二人去說就行。崔桃轉頭繼續問錢娘子,她兒子的情況如何。
「小孩子瞧見這光景很容受驚不安,許多日都不見好。錢娘子若信得過我,我可以幫忙看看,會有一些效用。」崔桃道。
錢娘子忙道謝,「那孩子怕生,被嚇著了之後狠哭了一氣,這會兒剛好哭累了睡著了。」
錢娘子隨即就帶著崔桃去瞧了他兒子。進了院子之後,隔窗就能看見西廂房的床榻上躺著一孩子,果然如錢娘子所言那般,人睡著了。
「等他睡醒了,我就騙他說他是做了噩夢,所見的都不是真的。」錢娘子道。
崔桃點了點頭,這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帶衙役收屍之後,李遠就去盤問了巷子裡其他人。正趕上午後懶怠的時候,巷子裡的住戶就算有人在家,也都在歇息避暑。
夏日的午後,太陽跟要吃人一般,特別是在晌午吃飽之後,什麼都不做,都會熱得人冒汗,還最容易犯困,所以誰也不會沒事兒跑出來曬日頭。
韓綜從萍兒口中聽說了王判官和張素素的情況後,立刻來找崔桃,表示王判官嫌疑非常大,應將其傳喚至開封府受詢。
崔桃沒有異議。
韓綜便命李遠去帶王判官來,隨即又不安心,讓人也把王釗叫來跟著一起 。畢竟王判官是開封府裡的官員,就怕他故意發難擺架子,這些衙役們礙於他素日的淫威,應付不來。
此案干系較大,便馬上回開封府向韓琦稟告了情況。
韓琦聽聞張素素身亡,也很驚訝,又聽說與王判官有關,表情卻沒有進一步驚訝,而是蹙起眉頭。
打發韓綜先去處置這樁案子之後,韓琦便問崔桃對於此案的想法。
崔桃蹙眉想了想,「說不好,有點巧,略微妙。」
「不過這二人有關系,倒是能解釋了張素素之前的那些做法。」韓琦道。
崔桃之前一直不明白張素素為何要那般折騰 ,跟她假意拜師,又詆毀她和韓琦的名聲。聽韓琦此言,崔桃忙請他為自己解惑。
韓琦見崔桃跟自己用『請』字,特意看了她一眼,「倒跟我客套了?」
崔桃挑眉示意韓琦,門外正有衙役在候命,這表面功夫自然要做。
韓琦輕笑一聲,將眼前的茶盞推到崔桃面前,倒不說話了,只用眼神示意她喝。
崔桃低眸瞧了下,顏色像茶,但有梅子的果香,顯然不是茶,是荔枝膏水,而且是冰鎮過的。記得韓琦之前說過,他不喝這個,那肯定是給她特意准備的。
崔桃立刻高興地笑起來,捧起茶盞就一口飲盡了,空茶盞一放在桌上,就馬上被韓琦給倒滿了。
「王判官在開封府為官有些年頭了,在判官的位置上,九年沒挪動。如今開封府內正有一推官位空缺。」韓琦倒水的同時解釋道。
崔桃恍然明白地應和:「所以張素素當初針對我們,全都是為了王判官?」
韓琦點頭。
「但這空缺職位是推官,六郎現已經是推官了,又不會跟他爭另一個推官之位,何苦如此?」崔桃話說完了,隨即想到了什麼,驚訝問韓琦,「莫不是想要我和你分開,去他那邊?」
韓琦再度點頭,「是寶貝總會有人來搶。」
崔桃瞄一眼門外的衙役,對韓琦小聲道:「換個方式講。」
韓琦不解崔桃何意,回看向崔桃。
「就說我是你寶貝啊。」崔桃解釋道。
韓琦怔了下,當即偏頭,用拳頭遮掩口鼻,輕咳了一聲。
「六郎這樣害羞可不行,都有人要搶你的寶貝了。」崔桃又逗他一句,引得韓琦接連再咳嗽了兩聲,其靠近耳垂的臉頰微可見有些泛紅了。
韓琦喝茶鎮定下來後,再跟崔桃客觀分析了張素素和王判官的情況。
王判官在任為官,一直平平無奇,沒有突出的政績,其考績上不去,自然就只能原地蹲著,難以挪動。而他從到開封府上任以來,因崔桃的輔佐,屢破奇案,短短幾個月內就累積了足可以升遷的政績。一直急於想要升遷的王判官,瞧著他們這頭的情況,自然是會眼熱的。
「王判官欲把你挖到他那頭去,助他查案破案,令他也能跟我一樣,能夠快速累積政績,將來比較容易升遷。張素素因與王判官結了情愫,想助王判官一臂之力,故以尋你拜師名,開始挑唆你和我之間的矛盾,不行就毀我們二人的名聲 ,總之就是想盡任何辦法,令我們互相避諱而不得不分開,如此就能促成你到王判官麾下效力了。」
崔桃托著下巴,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韓琦粉色馬上就要褪盡的耳朵,聲音慵懶地感慨道:「人心險惡啊,居然有人這麼算計你的寶貝。」
韓琦笑一聲 ,眼睛卻沒看崔桃,瞅著自己手裡的茶碗,已經喝見底了,還沒倒上。
崔桃見韓琦的耳朵又開始粉了,滿意地撇嘴笑起來,接著就把宋氏找他的事兒跟韓琦講了。
韓琦臉色頓然冷峻,「她可冒犯了你?說了什麼難聽之言?」
崔桃搖頭,「放心吧,沒人欺負得了你的寶貝。」
韓琦怔住,不禁再度失笑,大概是被崔桃調戲了好幾遍的緣故,這會兒沒之前那麼害羞了,反而還能質問崔桃一句:「過不去了是不是?」
「嗯,你若不叫一聲聽聽,肯定過不去。」崔桃唏噓道。
「那不叫了。」韓琦立刻道。
崔桃乍聽,本以為韓琦是因為害羞而拒絕,隨後見他瞧自己的眼神別有意味,才恍然反應過來,這廝居然是想繼續享受被她調戲的感覺,所以才說不叫。
本來調戲了半晌,沾沾自喜,頗有成就感的崔桃,因為韓琦這一下子,恍然覺得自己才是被調戲的那個了。
這就跟你樂滋滋地去揩油,結果折騰一圈之後,發現反而是自己被揩走了厚厚一層油。那這還有喜悅可言?生氣!
崔桃啪地拍桌起身,表示不要跟韓琦混了,「我決定找王判官去!」
「王判官找不到了。」
因崔桃最後那句聲音比較大,院內的人都能聽見。韓綜正要來回稟,聞言後就順勢回答了一聲,隨即就快步走進屋。
「人不在家?」崔桃驚訝問。
「不在,可能會去的地方我都已經派人去找了,目前還沒有消息。」韓綜道。
「王四娘和萍兒說,王判官和張素素去首飾鋪的時候坐著馬車,那馬車可找到了?」崔桃繼續問。
韓綜搖頭,「想來應該是坐著馬車逃走了 ,王釗和李遠他們已經去各城門處問詢了,不排除他可能已經離開了汴京。」
「此案蹊蹺,王判官目前只是嫌犯,尚未定罪為凶手,追捕之時要拿捏好分寸。」韓琦囑咐道。
韓綜應承 。
王釗隨後趕來稟告:「差不多在半個時辰前,南薰門守衛有見到一輛類似王判官的馬車出城了。」
「從棗子巷乘車至南薰門,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時間,我們發現屍體到現在還不足半個時辰。從時間上推算,剛好符合在巷子裡行凶之後,立刻畏罪潛逃的情況。」崔桃分析道。
大家一時間靜默,都知道王判官嫌疑巨大 。但堂堂開封府判官,真能去做當街殺人的事兒麼?而且還是割喉這等血濺三尺的殺人方式。
正如韓判官所言,這案子看起來怎麼那麼蹊蹺呢?
「還真想不到,這張素素居然會跟王判官——」
王釗感慨的話還沒說完,院外就傳來張穩婆的哭聲,求著要見韓琦和崔桃。
韓琦允了人進來。
張穩婆當即就跪地哭起來,直嘆張素素死得慘,她怎麼都沒料到自己驗屍這麼多年,居然能在屍房看到自家親戚的屍身,還是那般血淋淋。
張穩婆萬般後悔地抽打自己一嘴巴,感慨自己沒有聽崔桃的話 ,好生看管著張素素 ,才令她落得了今天這般凄慘的結果。
「真想不到王判官竟不是個好東西!」張穩婆幾度哽咽,「我可憐的侄女啊,自小就爹娘去的早,好容易熬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紀,還遭了橫死!我以後死了到下面去,可怎麼跟我娘家兄弟交代啊!」
顯然,張穩婆在今日之前 ,便早就知道了張素素和王判官之間的關系。崔桃讓張穩婆知道多少,都如實交代。
「從我帶著素素跟著王判官做事開始,倆人就悄悄暗生了情愫。素素這孩子從小太苦了,便不想過苦日子 ,自發現王判官對她有意之後,便想著能嫁給王判官為妻。可王判官卻因她的身份遲遲不給答復,素素心裡清楚這個,也清楚王判官急著想升遷,覬覦推官的空缺許久。她便要搏一把,跟王判官談好了條件,若她能幫他坐上推官職位,王判官就不論出身娶她為妻,當時王判官還發了毒誓。」
張穩婆隨即解釋,她能了解到這些情況,全要感謝崔桃給她了提醒。她特意暗中觀察張素素,這才注意到了張素素和王判官之間的異常。
張穩婆追問張素素,張素素便和張穩婆講了她的想法。張穩婆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是親內侄女,孤苦無依,如今她的清白都給了王判官,除了選擇嫁他還能如何?她便只能縱著張素素,由著她任性了。
張穩婆接著跟崔桃磕頭道歉,道歉她沒能遵循之前給崔桃的承諾,「說好了她有異狀,我便會稟告給崔娘子,我卻因為私心,也是不想醜事外揚,便把事兒給瞞下了。前些日子王判官已經答應了會娶素素,我還正為她高興,這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誰知竟能出了人命啊!肯定是他不想娶素素,便在情急之下,把素素給殺了!」
「照理說事兒沒按照之前的約定辦成,王判官怎麼就突然改了主意,肯娶她為妻了?」崔桃讓張穩婆好好把這塊解釋一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8
第91章
張穩婆尷尬地垂頭, 話難說出口了。
大家一見張穩婆這表情,心中大概有了猜測,八成是張素素和王判官倆人已經無媒苟合, 說不定張素素懷了王判官的孩子了。
「張素素那可不是吃素的人物,折騰起來有多厲害大家之前也都見識到了。王判官就算是一百個不願意, 碰到張素素那種性子的,也是爛眼招蒼蠅, 倒霉透了,肯定逃不過!」王四娘評判道。
韓綜呵斥張穩婆最好如實交代所有情況, 「你是衙門中人, 該清楚案子裡不能有任何重要情況的隱瞞, 若誤了緝拿真凶的好時機,你做姑母的,如何讓九泉之下的張素素瞑目?」
張穩婆應承, 便老實交代了她所知的一切情況。
果然如大家猜測的那樣,張素素確實懷有身孕了,發現得早,尚且不足一月。張穩婆也不知道張素素是怎麼跟王判官打了商量, 總之在張穩婆知道倆人的關系之後沒幾日, 王判官就答應了會娶張素素進門,如今已經納征、請期完畢,婚期就訂在了下月初八, 只差通知親朋好友, 辦大婚之禮。
王判官現如今在開封府一直在告病假, 崔桃覺得奇怪,詢問緣故。
張穩婆:「我本來也覺得奇怪,不過後來素素跟我解釋, 因她懷有身孕,還要籌備婚事,王判官太在乎她,擔心她出事,所以才特意請假陪她。」
王判官已經有四子三女了,女人懷他的孩子,對而言應該算不上新鮮。若說張素素是他真愛,過於在乎張素素,好像也不是?如果真在乎的話,哪裡會有前提條件地答應娶張素素?
事實應該不是張素素對張穩婆說的那樣,有些話張素素給美化過了。
韓琦問衙門中小吏查了王判官歷年來的請假情況,在其原配妻子三次懷孕生產期間,他都不曾以任何理由告假過。
張穩婆也覺得崔桃的分析很有道理,這特意請病假陪張素素的確奇怪。
萍兒忽然想到一點,「她曾問過我地藏閣蠱毒案的情況,就那天早上她給我們送脫骨雞爪的時候,她該不會是偷了屍房存放的蠱毒蟲卵對王判官……」
「對對對,確實問過,我記得!」王四娘附和道。
崔桃就問她們倆,當時她們看著王判官帶著張素素去首飾鋪的時候,表情如何。
「面帶微笑,看起來挺高興,張素素瞧著好像也很開心。」王四娘道。
崔桃點頭,「倆人開心地手拉手,一起買的花釵冠也是鋪子裡的上等貨,不像是有敷衍,更不像是被控制和威脅。」
「中蠱的情況可以排除。若真中蠱,他不應該跑去陪著張素素,而是第一時間來找崔娘子解蠱,開封府的人應該都知道崔娘子會解這種蠱。」韓綜分析道。
眾人紛紛附和韓綜的話,恍然發現韓判官似乎已經開始學會判案了。
「為了升遷的事,王判官應該沒少著急。張素素以此為談判條件了,要求王判官娶他,可見這條件最戳王判官的心思。
如今他不惜請數日病假去陪張素素,竟不怕考績不好,自己升不了職了?」
是什麼讓王判官改變態度,如此殷勤地對待張素素?最大的可能是他目前最急迫想實現的心願,張素素會幫他達成,這也是王判官可以不顧外人眼光願意娶張素素的緣故。
「張素素助王判官升遷?這可能麼?」
韓綜再三確定張素素不過是貧寒出身,跟著張穩婆學驗屍手藝的普通民女罷了,做事麻利,也挺聰明,但這些不足以改變她的出身,令她有能力去幫助一位朝廷命官升遷。
「卻也未必,謀事在人。」韓琦這時才開口說了一句,
想想張素素討好起人來時那副做派,再思及其心機之深沉,反倒是什麼可能性都有。
崔桃讓張穩婆好好回憶一下,近段時間,張素素還去過什麼地方。
「她近段時間還算老實,沒怎麼出過門,偶爾出去也是為了張羅嫁妝買東西,沒多久就回家了。」
張穩婆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來了。
「對了!她前段日子倒是去大悲寺,就是在開封府鬧出事之後不久,她說她錯了,要去大悲寺懺悔一陣子。我覺得挺好,也就同意了,在那大概住了有七八天。」
王釗在得知張素素在大悲寺的具體時間後,就立刻前往大悲寺調查情況。
臨行前,韓琦提醒王釗特別注意當時住在寺內有身份的人物。
王釗在天近黃昏時折返 ,回稟韓琦和崔桃等人,張素素在住大悲寺期間,吏部尚書之母吳老太太也在那裡禮佛。
據寺內僧人稱,張素素在住進大悲寺的第三日便與吳老太太來往甚密,頗得吳老太太的喜愛。離開的時候,吳老太太還贈與她厚禮。
像這種需要問高門大院的女眷證供的情況,便需要崔桃出馬了。崔桃去吏部尚書府拜訪的時候,特意跟吳老太太提了一下大馬氏是她姨母,目的就是為了讓吳老太太放松自在些,卸掉對府衙的防備,不會有所保留。
吳老太太本來聽說開封府竟然夜裡來人查問她,有幾分不喜和抵觸。瞧見崔桃這丫頭長相可人,笑起來甜美,又是呂相夫人的外甥女,自然態度完全不一樣了。
吳老太太實話地告訴崔桃,她確實在大悲寺內結交了一名張姓女子,卻不知她閨名是否叫素素,只以張二娘稱呼她。
「這丫頭心地善良,救了我的命呢。」
那日,吳老太太她照常去寺中的池塘邊喂魚,不想腳下一滑跌進了池子裡,水可不淺,跟她隨行的四名丫鬟都不通水性,只急著在岸上亂叫。那會子吳老太太真覺得自己要死了,是張素素及時出現救了她一命。
「我瞧她衣著普通,必然出身苦,細問情況之後,也確實如此,允諾給她宅院良田,她竟都不要。又要給她那排一樁好親事,她說她已經訂了親了,雖說是續弦,但未來夫君對她很好 。還說什麼謝禮都不要 ,只要我身子好好的就是她的福氣了。」
「聽寺內僧人說,她人走的時候,被老夫人贈了厚禮?」崔桃問。
「哎呦,那算什麼厚禮,是我聽說她出嫁,孤女出身,沒什麼長輩為她籌備嫁妝,怪可憐的,就隨手送了她兩樣東西。她還是堅持不要,好說歹說硬給了才收下。
她跪地下給我磕頭道謝,哭著說從不知祖母疼她什麼樣 ,多謝讓她感受了一回。我心疼這孩子太懂事,又知道感恩,便讓她就把我當她祖母也行。」
吳老太太講到這裡後,不禁再嘆一聲。
「唉,這個孩子真叫人禁不住心疼啊。」
崔桃邊聽邊不禁佩服張素素這手段,三言兩語居然就把吳老太太認成自己祖母了,這可不是誰出手救了人都能攀上的關系。
張素素的目的既然是要嫁給王判官,這吳老太太從池塘邊跌下定然不是巧合,不過時隔這麼久,現場早已被破壞,無法查證了。總之吳老太太只要上了套,那就是張素素的網中魚,張素素對於殷勤討好、裝柔弱博同情、挾恩圖報等手段,那可是手到擒來。吳老太太是禮佛之人,心思本善,招架不了張素素這樣的『天羅地網』也在情理之中。
全國五品以下官員的政績考核,都歸吏部所管,而吏部說話最份量重的人就是吏部尚書。張素素對於吏部尚書的母親有救命之恩,回頭政績考核的時候,幫忙說個情,使一把力,那還真有可能讓王判官就上去了。
如此大概明確了,王判官突然殷勤,願意娶張素素,是因為張素素搭上了吏部尚書這條線 。
這事情其實挺可悲的,女人為了嫁人費盡心思去算計,男人倒是坐享其成了,不過是施舍個正妻之位。張素素大概也是意難平,才要王判官請假陪她吧。
崔桃又問吳老太太可知道張素素未來的夫君是誰。吳老太太搖頭,表示張素素沒有具體講明,倒是跟他說了不少她夫君踏實肯干卻總被上級搶功勞的事。
這鬧得吳老太太還有幾分氣憤,為她未來夫君抱不平。不過張素素卻說吃虧是福,她未來夫君覺得只要事情最後的結果能為百姓謀福,便就是一樁好事,不必在小事上斤斤計較。
「瞧瞧人家,悟遠澄明,只求為百姓謀福,真真是個好官,這樣的人當該在官場上受到重用。我大兒子怕是都不如他,別瞧他官品高!」
吳老太太也是因為崔桃是大馬氏的外甥女兒,才會跟她聊這些,要她僅對一名開封府的衙役是不可能講這些的。
那王判官自己政績不行,居然還怪到她上級上頭,王判官的直接上級是韓琦。韓琦什麼時候搶過他的功勞?倒是在剿匪的時候還特意帶上他,給他捎了一份兒功勞呢。
崔桃在心裡默默收回之前對張素素「挺可悲」的評判,居然敢誣陷她家『小害羞』,這張素素就活該可悲!
不過既然張素素和王判官已經有了互惠互利的關系,王判官沒道理在升遷心願還沒有達成前,就把張素素給殺了。本身他身為開封府的判官,當街用那種割喉的手段殺張素素的可能性就不大 ,如今這些調查結果,更是把可能性拉低到接近於沒有。
但是令大家非常疑惑的一點是:王判官如果沒殺張素素,他為何要逃?為何到現在還沒有現身?
「不排除被劫持的可能。」
韓琦早前已經吩咐王釗派人在南薰門以外的各要道設卡排查,全力搜尋王判官馬車的蹤跡,目前還沒消息 ,估計今天晚上是難找到人了。
「可是什麼人會劫持他?而且在劫持之前 ,將張素素那樣殘忍地殺害了?」
大家都不太明白,不過也是要順著仇家這條線查探看看,王判官以前是否曾經得罪過什麼人。
大家最後散了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
崔桃送韓琦離開時,忽然被韓琦抱了一下,在她耳邊呢喃了一聲『寶貝』。
韓琦隨即就上了馬車,張昌便立刻揮鞭子驅車離開了。
崔桃呆懵地站在原地,先眨了下眼皮,然後轉動眼珠兒,望著遠去的馬車,不禁失笑。
平常跟韓琦相處的時候,真沒察覺到他還是個會些功夫的人,但在剛剛她卻是深切感受到了,非常速度。
這斯文人靈活起來,大概沒猴子什麼事兒了。
崔桃剛剛甚至都沒怎麼注意到,韓琦是怎麼飛速上了馬車。當然她也是被那聲『寶貝』驚著了,怔了一下的工夫,不過眨眼間人就跑了,這能怪她反應慢麼?自然不能,怪韓琦太快,但願他不是在每一件事情上都這麼快。
崔桃回房沐浴之後,就將之前從首飾鋪買來的兩塊古玉放在桌子上。首飾鋪的掌櫃可能沒認出來,這兩塊玉卻是漢代玉,能湊成一對,十分難得。這玉佩為『心形』,是指類似真實心髒的那種形狀,上寬下窄的類橢圓樣式,因中間有個大圓孔,乍看著又有幾分像扁寬的玉環,花紋吉祥,左右兩側鏤空的長尾鳥像是捧著心一般,寓意極美。別說這東西是三貫錢購得,便是三百貫也值。
玉佩表面有些蒙塵,所以才顯著顏色發青,崔桃先將兩枚玉佩泡在水裡,然後選了青色線打絡子,等將玉佩擦洗干淨之後,就將絡子綴在玉佩上,然後就將兩枚玉佩放在了鋪滿香草的錦盒之內封存。
第二日崔桃吃過早飯,就收到了來自安平的回信。
這信拿起來的時候很有厚度。等拆開之後,發現崔老太太、小馬氏和崔茂三人的信都放在一起,這信中還有一封信,是小馬氏讓崔桃轉交給大馬氏的。
崔桃先看了崔老太太的信。崔老太太自然開心崔桃有了意中人,而且是整個崔家都非常滿意的女婿人選。不過崔老太太還是慎重地提醒崔桃,要考量好韓琦家裡那邊的情況,其家人是否會介意她的過去和現在。
崔老太太知道崔桃心裡應該有主意,但還是不禁要囑咐她,姑娘家最好不要上趕著。韓家若無誠意,這婚事就不能操之過急。這一點上小馬氏和她有一致的想法,總之婆媳倆都表達一個意思:不能委屈了自家的女兒。
崔茂信的內容則是表達了他的喜悅,他是一貫非常欣賞和贊許韓琦的,真沒想到自己將來能有這樣好的女婿,直誇崔桃有眼光,給了崔桃和韓琦美好的祝願。還說今後他們成婚之後,無論遇到什麼事,崔家都會站在他們身後。
小馬氏信的側重點在於查人。她附上那封給大馬氏的信,就是為了讓大馬氏幫忙查問一下,到底是誰暗中請旨想要賜婚安排她女兒。
若只是一般人家他們倒也不必擔心什麼,回頭官家問起來也好回絕,如果不是,那就請大馬氏和呂相出馬攔一下。
小馬氏其實從來沒求過長姐大馬氏什麼,但這一次在信中她非常誠懇地懇求大馬氏一定要幫她這個忙,她本意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因為這種事被困擾,為此倉促訂婚。因為女兒受過太多苦了,小馬氏不想讓崔桃再受一點點委屈。
大馬氏在看了崔桃轉交過來的信之後,沉默了良久,嘆了一口氣。
崔桃發現大馬氏有些異常忙,輕聲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也算是吧,是心裡不舒服,覺得對不起你。」大馬氏這才看向崔桃,拉住她的手,「我告訴你一件事,但是你可不要聽了之後責怪姨母,姨母真心不想事情鬧成這樣。」
崔桃點頭,「姨母請講。」
「那偷偷請旨想要求賜婚的人,卻不是別人,正是你姨父!」大馬氏說到這,不禁用手扶額,歉意地對崔桃道,「這事兒一開始我真不知道,後來才聽他提及時折子已經送上去了。」
大馬氏不禁感慨,她是真沒想到自己丈夫竟能擅自做主干出這種事兒,居然都不提前跟她商量。所以這些天,她都氣得不曾令他來她房裡。
崔桃非常驚訝,她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出在呂相身上。
「這到底是為何?」
「卻也不知他抽什麼風,說既然二郎心悅你,本就是親上做親的好事兒,而且兩家原本便是要結親的,這注定的好姻緣便不能散了。」
當然呂相還說了些別的,指崔桃現在干的事兒斷然難再找到好夫君,呂家這樣的高門願意讓她進門,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的歸宿。
這些話大馬氏自然不好跟崔桃講,她知道崔桃的性子,知道了以後說不准都不會再登門相府了。
大馬氏接著告訴崔桃,呂相還訓斥了呂公弼,說他男子漢大丈夫居然做了縮頭烏龜,不像是呂家的男人。
「你說他氣不氣人?之前沒見他管這事兒,如今我們都放下了,他卻突然張羅起來,認准了要你做她二兒媳。」
「可知因何事導致他如此?」崔桃覺得呂相這個人性子並不執拗,突然這麼堅持必有緣故。
「我記得是有一次赴宴,回來之後我便聽他不停地誇贊你,還說呂家所有你這般的兒媳,必定子孫賢孝,可將呂氏興旺延續下去。」
大馬氏當時都已經和呂相解釋了呂公弼放手的情況,當時呂相喝醉了,人就睡了過去,她還以為他酒喝多了的記憶錯亂,沒什麼緊要。
誰知隔日他就遞上了請求賜婚的折子,當時瞞著家裡所有人。
大馬氏好不容易勸呂公弼肯放手了,如今孩子他爹又出了問題,真真是叫她心焦,以至於他這兩天都沒睡好覺。
「你母親還叫我們幫忙阻攔,殊不知這麻煩就是我們惹下來的,我這回可丟大人了!」
大馬氏告訴崔桃,那折子呈上去了,斷然是討不回來。幸而這種請求賜婚的折子,處理得都比較慢,兩三個月才能排上是常有的事。
大馬氏此時還不知道崔桃有意中人了,拉住崔桃的手跟她表示,她會盡量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要不然你——」大馬氏口氣忽然一轉,特意去觀察打量崔桃的神情。
崔桃馬上道:「姨母也不必太過內疚,這事兒過幾日就會解決。姨父只是一時的想法,等過段日子,姨母再常勸一勸,自然就會明白了。」
大馬氏失落地垂下眼眸,隨後在抬眼的時候,就眼中含笑,應承確實如此。
送走崔桃之後,她臉色就冷下來,召喚呂公弼到跟前來,讓他趕緊去勸一勸他父親,別再瞎鬧騰了。
呂公弼蹙眉,「我去不過是找訓,他一時半刻聽不進去。」
大馬氏氣得深吸一口氣,這家裡的男人就沒有一個不讓她操心的。
呂公弼終還是應承去勸了,果然被呂相罵了一通。
……
「呂相?」韓琦從崔桃那裡得知請旨之人居然是呂公弼的父親,也頗有幾分驚訝。
「好奇怪啊。」崔桃蹙眉,跟韓琦道,「你覺不覺得最近的事情都很奇怪?張素素跟王判官的案子很奇怪,呂相這裡也是。」
崔桃的猜測,呂相應該是在那天參加宴會的時候遇到了什麼人,跟他說了什麼話,令本來不怎麼操心插手兒子婚事的他,態度大變,非要讓她做兒媳不可。
呂相在跟大馬氏提起她的時候,說過娶她會讓呂氏一族繼續興旺下去。崔桃更偏向認為應該是什麼術士方士。如果是這類人的話,一定有名,被人敬仰,德高望重。
崔桃請韓綜幫忙調查了一下那日子呂相參加宴會的情況。
韓綜隨即告訴崔桃,「那天是八大王的壽宴,當時確實請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修道者,正是無憂道長。參宴的世家子弟中,有人親眼看見,無憂道長與呂相相談甚歡。」
這個結果倒是挺出乎崔桃意料的。這有人請求賜婚的事兒,是趙宗清暗示給了韓琦。那如果唆使呂相請求賜婚的人是無憂道長,而無憂道長與趙宗清又是摯友……這豈不成了一唱一和?
韓琦也暗中調查了一番,詢問了當時參宴的友人或同僚,他們中倒人偶然聽到了無憂道長和呂相的對話 ,卻說倆人卻不是在論道,而是論茶,相談甚歡。
崔桃:「那也不排除在那些人走了之後,無憂道長說了什麼話,蠱惑了呂相。如果為真,無憂道長肯定居心不良。」
一弄不清楚,唆使者到底是不是無憂道長。二如果是,弄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跟趙宗清是否有關系。三如果倆人真沆瀣一氣,那又是在玩什麼?也同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確實過於蹊蹺。」韓琦拉住崔桃的手,「不論如何,明日先告假回安平。」
回安平,自然是要張羅准備向崔家提親了。
「那王判官的案子呢?」崔桃嘆道,「如今可正在緊要關頭。」
「沒了你我,若開封府就不能辦案了,未免缺失太甚。那就該盡早讓他們意識道此問題,並及時改正。」韓琦摸了崔桃的臉頰,溫然笑道,「不會耽擱什麼,放心。」
「我娘和我祖母都說,這訂親是好事兒,卻急不得,不能讓我受半點委屈。」
「是不該讓你受委屈。」韓琦應承,微微蹙眉,琢磨著他早備好的那些是否有疏漏之處。
「可我覺得只要是對的人,不管做什麼,多倉促,那都是最美好的。」崔桃見韓琦眉頭緊鎖,伸手撫平了他的眉頭,「所以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委屈呀。」
但崔桃把這話說出來,就是為了讓韓琦記住她的好。沒辦法,她又開始算計他的心了。
第92章
七月初五, 一位衣著錦緞,穿紅色褙子,頭戴紫頭蓋的中年女子上門崔家。便是不知情的人瞧見了她, 也都會曉得這是媒人上門了,且還是級別最上等的官媒。這官媒中唯有上等和中等講究衣著,讓人一辨就知。中等的會頭戴冠子, 黃包髻,衣裳比不得上等華麗, 卻也是干淨整齊 。級別再往下, 就不論這些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婦人裝扮。
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忽見有官媒上門, 驚訝之余,又歡喜起來。
他們本想著韓琦一個男郎在京,父親嫡母都不在, 生母又在泉州, 怕是照應不到這邊。畢竟在家事上, 男兒總是容易粗心大意,倆孩子又急著訂親, 便想著可能不會周全想到這些。她們本打算自己張羅了一個媒人,回頭告知韓琦一聲便是。卻沒想他們這邊才要定人, 那邊就有特意從汴京過來的官媒上門了。
因兩方早前都已經互相通過氣兒了, 這媒人上門不過是走個過場。
把韓琦和崔桃的生辰八字分別寫在草帖之上,放在一起送到觀內測算求簽, 得了姻緣大吉之後,便就可以張羅下一步:過細帖訂婚。
崔家早找好了測算的人,所以這八字測算當天送,當天就出了好結果。
次日, 也便是七月初六,韓家人便上門送『許口酒』了。
一大早,張昌和方廚娘都穿著一身鮮亮喜慶的衣裳,帶人挑著許口酒至崔家。這酒瓶有講究的,要插著八朵大紅花,再以紅口塞子罩著。另還有幾擔子東西,裡頭放著諸多羅絹,還有八枚雕花漂亮的銀勝。這擔子上也要跟酒瓶子一樣插著紅花,此稱之為『繳擔紅』。
崔家在收了許口酒之後,便要進行『回魚箸』,以澹水二瓶,灌入原酒瓶中,再放進五條鮮活的紅錦鯉進去,插上一雙筷子,送還給韓家。
本來這放什麼樣活魚都可以,崔桃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自然是覺得選紅錦鯉最吉利。倆人親自去在花園池子裡挑選了最體鍵好看的五條紅錦鯉出來。說起來撈魚的時候,她們倆為了確認錦鯉真真是活蹦亂跳的好活魚,還被濺了一臉水,卻也是高興地笑著合不攏嘴。
不知情的外人,瞧見崔家這才有媒人上門說親,次日就送了許口酒,竟就把親事定下來了,不禁唏噓這速度也太快了些。
大家都紛紛猜測,莫不是崔家擔心這崔七娘過去經歷太復雜,不好嫁出去,所以來個人說親就趕緊應了?猜測此情況的年輕男子們,直嘆可惜,早知道他也試試了,指不定就能跟名門崔家結成了親,也是給祖宗長臉的事兒!
「可算了吧,那崔七娘漂亮是漂亮,可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你能受得了?」
「卻不知道你們如何,我是受得了。前個月崔七娘回來辦了樁案子,得機會遠遠瞧了一眼。只要見到她那張可人的臉蛋見,就真沒屍體什麼事兒了,想不起來!再說人家那出身,配我這身份、這長相綽綽有余,我哪能嫌棄呢。」
「還真是,說起來那這樣也不錯了啊!」問話之人搓搓下巴,跟著美滋滋地附和。
其余湊趣挺熱鬧的,也跟著起哄,萬般後悔地喊著他們也該早些時候去提親試試。一旦瞎貓碰死耗子,真取到了美嬌娘呢。
「美得你們,還真敢想了這些。動一動你們的蠢腦袋成不成!那可是官媒上門,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哪裡請得起!」賣茶的孫二娘實在受不了這些糙漢翹著臭腳丫做美夢。
一語驚醒夢中人,幾名年輕的兒郎都訕訕閉嘴不作聲了。也是啊,能請得起官媒的自然不是普通人。於是他們又好奇起來,是哪個跟『官』扯關系的人物要娶崔七娘。或許是哪家紈绔;或許那個品級低,長得奇醜無比的小官;又或許是個需要續弦的,年紀比較大了吧……
但這種惡意揣測沒傳多久,那廂就又有新消息傳來,說是上門說媒求娶的人家是韓家。
「韓家?哪個韓?人又是哪一位?」
「八成是上次來過咱們安平的韓推官!」
茶鋪內當即就炸開了鍋,有人喊著不信,那姓韓的人家可多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但沒多久,這些喊話的人都被再一次打臉了。
有人親眼看見韓推官上門崔家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剛有媒人上門說親,送了許口酒,接著韓推官就上門了,求親的人還姓韓。再傻的人,都曉得這求娶崔七娘的人肯定是韓琦,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什麼續弦、年紀大、貌醜、紈绔,沒一樣在人家身上,恰恰相反,未婚、年輕、有才,容貌更是賽過所有男郎……
居然想跟韓琦這樣的人比較,肖想人家要娶進門的妻子,臉是有多大!?之前鬧騰喊著還後悔沒去崔家提親的幾個糙漢,這會兒被嘲笑得臉都沒了,抱著腦袋溜了,臨走前還被茶鋪老板娘啐了一口。
……
本來這交換了細帖,就算初步達成訂婚意向了,其實不需要男女雙方出馬見面。但韓琦和崔桃的情況特殊,別人家是倆訂婚的年輕人互不想見,由父母張羅。他們剛好反過來,倆人總相見 ,還是自己做主張羅了,反而是父母那邊被動,所以趁此機會回來一趟,也算是親自面見父母,有個交代。
崔桃自然是不能跟韓琦一道上門崔家。韓琦走前門,她悄悄走的後門。
崔老太太和小馬氏卻是早得了消息,倆人一早起來就伸長脖子等了,期間總是忍不住嘴角上揚,因著想到崔桃和韓琦訂婚的喜事,便總是忍不住高興。
「婆婆!娘!」崔桃見著崔老太太和小馬氏居然迎她出門了,有些不好意思,忙跑來見禮請安。
「好孩子,趕路過來肯定累著了,快快進屋歇息。再跟我們好好說道說道你跟他的事,說不好了,可饒不了你!」
崔老太太嘴上這樣說,卻是怎麼都合不攏嘴了,笑得極開心。屋子裡的眾女眷也都因崔老太太的緣故,氛圍熱烈。
崔桃便簡單講了下她和韓琦共進退查案,互生情愫的經過。崔老太太和小馬氏聽說是韓琦主動先跟崔桃表明心跡,都放了下心來。男人總要主動些,多擔著些才好。為了自家女兒的名聲,這個事實還是要宣揚出去為好,省得有些心思壞的,編排說是她們家女兒勾引了韓琦。
「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就說去,不影響咱們的日子就是。若真有人造謠嚴重,便按律懲辦。卻不該為了保護我,特意宣揚,令他難做。」
崔家特意做這種事,肯定瞞不過韓琦。韓琦肯定也不會為這事兒跟找她計較,但終究是不太好。再說外頭人對她本就不是統一好評的情況,多了這點事根本算不了什麼。況且這類議論比較小眾,很快就會消停下去,反而是特意宣揚,容易引起注意。
崔老太太思量了下,點點頭,他本意是想保護自己家閨女。可經崔桃拒絕之後,她轉念一想,韓琦何等聰慧之人,如何會察覺不到崔家的行為?便是他不計較,此舉還是會讓本來挺純粹美好的訂婚,摻雜了別的東西。
「是我們思慮不周到,今後該護著的是兩個孩子。」崔老太太笑著把崔桃摟在懷裡 ,拍了拍她的肩頭。
小馬氏等人也都明白了崔老太太的意思,『兩個人』自然是指崔桃和韓琦了,不是『一個人』了。既然二人要結成夫妻,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就不該將倆孩子分開來看,只保護一方的利益。
隨後,韓琦就在崔勞和崔茂的帶領下,來拜見崔老太太。
白玉冠束發,青襉衫,卻緞料華貴,可見他對今天的場合重視。這身裝扮襯得他人如玉之清,神氣凜然,倒把屋裡不少女眷看直了眼,還是書香教養令她們得以及時收斂,卻是苦了屋子裡的這些丫鬟們,真難控制住自己這雙眼了。
這英俊男郎誰不喜歡,像崔老太太這樣的老人家更是喜愛這般好模樣的後輩了。瞧韓琦這般,那都不必多問,已然滿心歡喜和中意。小馬氏也是如此,甚至不禁唏噓自己兒子也能這般該多好 。不過做人卻也該知足,能有女婿這般便極好了,已然是幸運。
韓琦有禮有節地拜過屋裡所有的長輩,連平輩兄弟姊妹也不失禮地一一問候過。崔家人丁興旺,五房的孩子不在少數,韓琦未經人特意介紹,便能挨個認清楚了,倒叫人驚嘆。雖說上一次他也來崔家過,但是為了查案 ,崔家這些後輩可沒敢跑到他跟前討過嫌。
崔沅、崔溪看見自家親妹妹能覓得如此良人,也都開心,倆兄弟甚至美滋滋到彼此互相看一眼就喜悅一笑的地步。
韓琦不光貌好,禮節好,音也好,一番承諾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格外悅耳動聽。聽得眾人都沒意見,紛紛點頭應和。
崔橋和崔枝都為崔桃開心,和她道恭喜。倆人都也不禁艷羨崔桃能覓得如此近於完美的良人。
「若是我們也能找到這樣的人就好了。」崔枝隨口對崔橋悄悄嘆一聲。
崔橋猛地嗤笑一聲,低眸邊摳著手指的邊道:「九姐努努力,許還有機會找得到,我是不行了。我這出身,縱然有七姐那般能耐,怕是也找不到的,何況沒有。」
「卻別這麼說,庶出怎麼了,韓推官不也是庶出,如今如何?」崔枝勸道。
「男兒怎能和女兒一樣?我讀書再好,還能考個功名去?」崔橋見崔枝還要再說,擺擺手示意她別講了,「今兒正該為七姐高興,咱們不提別的。」
晚宴之後,又是一家子的鬧熱,崔桃倒是不得空跟韓琦單獨說話,只能隔空遞個眼神,彼此微微抿著嘴角一笑,意會彼此的意思。
到了第二日,恰逢七夕,這可是一年中最盛大熱鬧的節日之一了。節前,各家各戶之間就會慣例互相贈送紅雞、果點。等到過節這一天,整個安平城的女子和孩子,都會穿新衣。
崔家一早就在庭院中結彩建成了乞巧樓,擺放著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女子焚香列拜,寓意『乞巧』。大家還會望月穿針,放小蜘蛛在盒子內,等第二天看網是否圓正,來驗證是否『得巧』。ゝ
王四娘和萍兒都跟著崔桃來了崔家,這過乞巧節自然少不了她們。這焚香拜一拜,以及穿針引線 ,都沒什麼特別之處,不會跟別人分什麼高低。可這蜘蛛在盒子裡結網那就是個要自顯能耐了,王四娘為了結網好看,捉了小半天的蜘蛛,足足有三十只,這還嫌少。
「我猜這滿城的蜘蛛怕是都要被別家的女子給捉完了,害得我只捉了這麼點。」王四娘連連嘆氣自己收成不好。
崔桃和萍兒瞧她抓得滿盒子的黑乎乎的毛腿蜘蛛,實在不願瞧第二眼。
王四娘這次可不客氣,她要自己選了一只最大最健壯地放在盒子裡,剩下的才隨崔桃和萍兒去挑。
萍兒被王四娘的氛圍感染的,拿著小木棍挑選了半晌,才挑到一只她認為長相清秀又結網能力不錯的蜘蛛。
在她把蜘蛛放進盒子裡的時候,崔桃和王四娘同時把臉湊到盒子前觀察。
崔桃:「哪兒瞧出來這蜘蛛清秀了?」
「就是,要說清秀,還得看韓推官那張臉才算。」王四娘附和道。
崔桃隨即就給王四娘腦袋一記打,「胡說八道什麼!」
「是是是,我以後絕對不敢了,不亂說崔娘子的夫君。」王四娘馬上嘿嘿笑著認錯。
「他那可不是清秀,是有目共見得英俊非凡。」崔桃糾正道。
王四娘:「……」
萍兒:「……」
倆人不約而同地拿『你變了』的小眼神兒看崔桃。這倆人訂了親,光明正大了,就是不一樣,居然這般坦蕩蕩地在她們面前誇她未來夫君。要命了!
王四娘用拳頭捶著胸口,故意誇張地對萍兒嘆:「我看咱倆以後的日子不能好過嘍,指不定最後因羨慕嫉妒太過,以致短命!」
萍兒點頭贊同。
「你們不特意提,我是不會說的。誰主動提這茬,誰就要自受著結果。」崔桃『友好』地微笑,拍了拍王四娘的肩膀,然後選了一只正在所有蜘蛛身上快爬的小蜘蛛到錦盒裡。
王四娘後悔了,「哎呦,這只真不錯,才剛我怎麼沒看見——」
「不換。」
崔桃說罷,便高揚著頭,拿著她的小盒子走了 。
盛大節日的晚宴自然豐盛,崔桃因從回家開始,就被崔老太太和小馬氏輪番用美食投喂,每一頓都吃得肚子圓圓,倒是對山珍海味不感興趣了,頗為偏愛眼跟前擺著的一道翠琅玕。
嫩綠的萵苣去皮葉,焯水後以特調好的料汁切小塊涼拌,清淡爽口,吃起來干脆上癮,每咬一口都淡淡清香的汁水流淌在舌尖,伴著一口蟹粥剛剛好。
等夜深了,崔桃才得空和韓琦單獨相處,倆人手拉著手,偷跑到崔家後花園的牆頭上坐著,賞星星。周邊有垂柳遮擋,如今又是月初,只有彎彎的一個小月牙兒,在樹影的遮掩下,這裡偏僻又黑得不大清楚,自是不會有人發現他們在這。
「昨晚我特意探了地方,只這處最好,」崔桃靠在韓琦的懷裡,把歪在他的臉龐處,小小聲道,「適合偷情。」
「我們合法了 。」
「噓!這會兒才剛訂親,也不算全合法,還是可以算偷的。」崔桃糾正道。
韓琦輕笑,把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冊子,送到崔桃的手上。
「這是什麼?」因為天太黑,崔桃看不見這冊是什麼,裡面寫著什麼內容。
「回去看了便知。」
「就不能現在告訴我?」崔桃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倒有點後悔自己找了這處光線這麼暗的地方了。
「如今看了也沒用,不急。」韓琦說罷,笑著在崔桃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
崔桃能聽到他呼吸聲加重了,以及他身體更貼近她鼻尖的時候,撲來的那極具他個人氣息的味道,不止是冷檀香味兒,還有讓她不得不臉紅心跳的男性味道。
「倒是頭次在收禮物時,聽對方說『如今看了也沒用』的,你該不會是送我《女誡》之類的書吧?」
既然是書冊之類的東西,崔桃難免會往這方向猜測。本來她還猜有可能是韓琦給她寫的一整冊情書,但是如果是情書的話,韓琦不可能會說『如今看了也沒用』的話,所這個她蠻有期待的可能就這麼被排除掉了。
「這麼好奇?嗯?」韓琦聲音低沉 ,顯得格外有磁性,偏他還側著頭對著崔桃耳朵說,便更要人命了。
「別『嗯』,你不適合『嗯』。」崔桃用手擋住耳朵。
「那是誰適合,你麼?」韓琦偏要躲過崔桃的手,又湊到她耳朵旁,還把人抱得更緊了。感覺得出來,合法這件事,刺激得他可比之前主動多了。
說她適合……嗯?
崔桃莫名覺得韓琦在開車 ,但她沒有證據。
「我也有禮物給六郎。」崔桃拿出那對心形玉佩,交給韓琦。
韓琦摸索了下玉佩上紋路,修長的手指也在玉佩下方所綴的穗子摸過,「古漢玉,你編的穗子?」
「看不清,竟也猜得這麼准。」崔桃笑著應承。
「漢玉刻紋特別,我長兄喜歡收集古玉,少時跟他見識過一些,你這對玉佩難得。」韓琦解釋道。
「嗯,難得之物送給最難得之人。」
崔桃順勢說起了情話,最配合這乞巧節的氛圍了。還有就是,如果韓琦送給他的那本書如果真是什麼《女誡》之類的書,就叫他愧疚!讓他對比看看倆人送的禮物,高下立見,然後再教他去做一名會送禮物的合格未婚夫。
韓琦聽了崔桃的話後,胸口震動,低低地笑起來,隨即手就攬在懷裡嬌人兒的腰上,抱得更加緊不說,還在崔桃的頸窩處狠狠地親了一口。這可真是崔桃跟韓琦相處有史以來,第一次領略到他用力親吻的一次,往常都是輕輕柔柔的,如蜻蜓點水一般,剛才他親她額頭那一下也是如此。
看來他很喜歡她送到的禮物,才會激動成這副樣子。
崔桃暫且沒動,靠在韓琦懷裡,望著天上繁星璀璨的銀河,問韓琦後來怎麼應對宋氏的。
「她沒再上門,我也沒見。」韓琦道,「便是在我這路不通,才跑去找你。」
「那她還挺慘的,沒想到在我這也路不通。」崔桃接話道。
倆人隨即笑起來。
韓琦跟崔桃提起宋氏的為人,「她無大惡,卻也無善心,精於算計,是從俗浮沉之輩——」
「那好應對!」崔桃立刻道。
韓琦特意跟崔桃解釋這些,本是想安慰崔桃不必擔心這些,他可以處置,結果話沒說出口,反倒被她一句干脆的應承給安慰到了。她怎能如此善解人意?越這般,反倒越讓人心疼她。
夜色更深時,倆人不得不分別了。
崔桃被韓琦抱下牆頭之後,就互相告辭。
崔桃先回身走了幾步,然後回頭發現韓琦站在原地沒有動。
崔桃三兩步跑了回去,撲進韓琦的懷裡,便摟住他的脖頸在他嘴上親了一口,正要分開時,崔桃發現自己的雙肩忽然被按住,再然後韓琦便壓了下來,加深了剛才他們的吻。兩片柔軟的唇瓣輾轉廝磨,多數時候為溫柔,後期卻霸道了,像是一開始在以溫柔的方式在探索,之後似乎業務熟練了,便開始肆無忌憚。
總之停下來的時候,崔桃覺得自己的嘴唇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而且這一場親吻,她居然感受到了韓琦從初學到熟悉掌握技能的整個過程。
不得不說,這廝的學習能力也太強了。
「想什麼呢?」韓琦見崔桃用手摸著唇不說話,略有些緊張地問她,「可是我剛才弄疼你了?」
「啊——」崔桃捂住耳朵,提醒韓琦道,「六郎暫時不能說這樣的話。」
磁性低沉的悅耳男聲,配上這種讓人遐想的句子,簡直在勾引人犯罪!腦袋裡很容易就聯想出畫面……
韓琦失笑一聲,他本來沒多想,但從崔桃的反應中隱約悟出了點什麼,便意識到確實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否則難以控制。
兩廂這次真的道別之後,崔桃就匆匆趕回了自己的房間。
終於見到光亮了,崔桃當即就把韓琦之前送給她的冊子拿了出來。
在冊子的封皮上,便可見韓琦親筆所書的清雋小楷:《汴京美食錄》。
第93章
怪不得他說『如今看了也沒用』, 確實沒用。因為是《汴京美食錄》,看了之後便是饞,他們如今也不在汴京, 沒法子去吃。
崔桃粗略地翻看了冊子裡的內容,非常詳細地總結了汴京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所有美食,包羅夜市小吃、酒樓招牌菜、茶鋪點心等等全部俱全。每樣食物在記載具體名稱和地點所在的同時 ,還附有一兩句評價, 比如荔枝肉, 評價就是『爽滑酥嫩,肉汁四溢』。
崔桃大概數了下, 這美食錄上所記錄的美食竟有近千數,不花費點時間根本做不出來。整個汴京百萬人口,美食也是遍布各處,從頭到尾捋遍了,還要挨家打聽總結口碑,便是不止韓琦一個人忙絡, 多派些家僕去打聽這些, 也是極為費工夫的活兒,沒有一兩個月根本整理不出來。而且最麻煩的是還要把打聽來的這些消息, 按照規律排序綜合整理, 最終以清雋小楷編繪成冊,非常非常花費工夫。
崔桃覺得剛才親韓琦一下親少了, 這表現至少該親十次。這禮物真送到她心坎裡去了!
不看不知道, 如今一瞅才知嘗遍汴京美食之路任重而道遠。偌大的地圖, 她目前才完成拇指肚大小那麼一丟丟。這可太讓人開心了,預示著未來很長一段日子她都有新鮮物可吃。
回汴京後,她決定要先去嘗嘗這城東歐老漢家的撥魚兒。聽說這是不用嚼的面食, 卻吃起來香噴噴可口,倒叫人不禁很好奇。
次日,崔桃換了身桃花粉的嶄新裙裳,去崔老太太那裡定省。
大家見慣了常穿碧色和翠色的崔桃,今兒一瞧她穿粉了,都覺得新鮮好看。
「此番打扮,人如其名,若灼灼桃花一般。」崔桃的大伯母禁不住喜歡地誇贊。
崔老太太連連點頭,眼裡灌滿了笑意,嘆崔桃平常就該這麼穿,打眼,好看。
「跟個仙女似得,誰配不上?只有別人配不上我們閨女的份兒!」
小馬氏昨兒聽人悄悄議論,說崔桃配上了韓六郎是萬般幸運之事。她就不愛聽這話,當然不是說韓琦不好,可她女兒也不差啊!
「好啊,以後得閑的時候我就這麼穿。」崔桃笑著應承。
她來跟崔老太太等人道別,今天她和韓琦就要回汴京了,那廂還有案子等著他們調查。崔桃好生跟崔老太太解釋了緣故,案子涉及平日裡一起辦公做事的同僚,所以必須盡快趕回去。
崔桃二嬸、三嬸聞言連連嘆不舍得,要崔桃多留家幾日,建議可以先讓韓琦回去處理案子。她難得回來一次,一家子人對她都想念得緊。但她們話沒說兩句,就被崔老太太給止住了。
「孩子是去辦正事兒,為朝廷效力,是我崔家之幸,咱們豈能拖後腿!」
崔老太太讓崔桃放心去。小馬氏也點頭附和,囑咐崔桃好生辦案的同時,別忘記了照顧好自己。
崔桃一一應承之後,陪著崔老太太等人用了早飯。這之後,崔茂又帶著韓琦來給崔老太太問安和道別。
崔桃見倆人面容皆有倦色,便詢問緣故,方知他們二人竟秉燭夜聊,至凌晨時才睡。
崔桃跟崔茂抱怨道:「明知他今日要趕路。」
「瞧瞧,這人還沒嫁過去,心都已經偏過去了,這就幫著夫家說話了!」
崔茂的搖頭直嘆,引得崔老太太等人都笑起來。不過笑夠了,大家卻都一致地責怪是崔茂不對。
韓琦淡笑著跟崔桃解釋道:「確有事商議,相聊甚歡。」
細問之下方知 ,崔茂在跟韓琦討論治理安平的事務,如何有所建樹,如何為百姓謀福。既然談論的都是正經事兒 ,倒是沒人說不好了。
跟崔家人告辭後 ,大家就啟程回汴京。
騎快馬小一天的時間 ,便在黃昏前抵達了汴京。
崔桃自然不能忘吃東西的大事兒,馬上表示去吃歐老漢家的撥魚兒。此話當即引來王四娘等人的應和,瘋狂趕路很容易肚餓,干糧吃多了,來一碗帶湯熱氣騰騰的面食再好不過,想想都要流口水。
從南薰門進城沒多遠,他們就被軍巡鋪的人瞧著了。這些衙役一見韓琦和崔桃,立刻奔過來,告訴他們張素素的案子有進展了,王判官找到了。
「王巡使特意交代,這工夫該是差不多能回來了,叫我們巡查的時候見著人,就趕緊告知韓推官和崔娘子這消息。」
趕緊告知的意思顯而易見,希望他們能盡快回開封府。
崔桃曉得這撥魚兒這會兒是吃不上了,就讓王四娘和萍兒她們先去吃,回頭給她和韓琦帶一份兒就成。
衙役趁機就在路上,跟崔桃和韓琦簡單講明了王判官的情況。
在昨日傍晚時,汴京外的一條官道旁的草溝裡發現一人,當時人已經徹底暈過去了,後腦袋有紅腫。路人報案之後,衙役去查,才發現此人正是王判官。
「王判官被救回後一直昏迷,到今天晌午才醒,可醒來後人卻有些神志不清。」
衙役隨後將韓琦和崔桃引入王判官所在的房間。如今盛夏,人人熱得冒汗恨不得不穿衣服,王判官卻全身緊緊地裹著棉被,縮在床裡的一角瑟瑟發抖,嘴裡含糊不清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崔桃細聽之下,依稀分辨出『殺人了』、『死人了』等字音。聽起來他像是目擊了張素素被殺的經過。
王釗得消息後匆匆趕回 ,很高興崔桃和韓琦回來了。隨即他就忙問崔桃,這王判官的瘋病是否能治。之前來看的三名大夫,都說沒辦法。王釗覺得如果要是有辦法的話,那就只可能是在崔桃這了。
崔桃檢查了下王判官後頸紅腫的情況,「傷沒大礙,喝點活血化瘀的湯藥,養幾日估計就差不多了。至於他神志不清,應該是受驚所致 。」
崔桃打量王釗現在的衣著,看起來像是新換的一套衣裳。她便問王釗,王判官原來的衣裳在哪兒。
「原來的衣裳 ?我們發現他時,王判官就穿著這身衣裳。說來慚愧,我們男人粗心,把人安置在這之後,沒想過還需要給他換一身衣裳。王判官家裡那邊倒是通知過了,但因他是涉案的嫌犯,韓判官吩咐暫不允許任何人探望。」王釗解釋道。
韓琦也打量王判官的衣著,看起來確實嶄新干淨。
這就有些蹊蹺了,人在草溝內發現,衣裳卻像剛換過一樣,未顯出什麼髒污。好似是人更衣之後,沒怎麼折騰動過,就干干淨淨地安置,躺在了草上。
崔桃等王四娘和萍兒回來後,讓她們認了一下王判官的衣著。「三天前,你們目擊王判官和張素素在一起的時候,王判官的可是穿著這身衣服?」
「這一身是藏藍色,我記得他當時穿的是青色衣袍,肯定不是這身。」萍兒道。
王四娘附和,再度肯定了萍兒的話。
崔桃又看了王判官的那雙皮靴,表面也算干淨,沒什麼髒污。
「人暈倒的附近並無馬車和馬匹,王判官失蹤時所乘的馬車至今還沒有找到。」王釗繼續回稟情況。
崔桃便總結:「張素素死亡當日,有守城門的士兵目擊王判官的馬車從南薰門離開汴京。次日,王判官被發現暈倒在官道旁的草溝內,後頸紅腫,受過擊打,更過衣,衣裳鞋子整潔,並無髒污。」
崔桃說完這些之後,讓大家想想,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割喉致死會有大量的血液噴濺,更衣會不會是因為原本的衣裳沾血了?」韓綜道。
崔桃馬上點頭,嘆韓綜這思路沒毛病。
韓綜得到崔桃贊美之後,不禁偷偷地勾起嘴角,笑了下。
「後頸紅腫 ,受驚失智,看起來很像是被人劫持過。可能當時有人劫持王判官和張素素,當著王判官的面兒,割喉殺死了張素素,然後濺了王判官一身血。」王釗推敲道。
「這個推敲也算合理,但有一點讓我費解,為何要給王判官更衣,給他清理干淨?」看王判官如今穿的這身衣服剛好合身,應該就是他自己的衣裳 。
一些有身份的人出門乘車,常會在車內另備一套衣裳,以備不時之需。看起來王判官換的這一身,應該就是當時他馬車裡預備的那套。這點在隨後詢問王判官的家僕時,得到了證實。
目前,跟隨王判官的馬車一起失蹤的還有兩名家僕,二人分別叫知天、知地。
沒有更多的線索了 ,若想知道更多情況,只等王判官恢復神智,問他那天到底經歷了什麼。崔桃給王判官施針調理之後,王判官的情緒便平靜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裹著被子很害怕。但他喝過藥之後,他就眼皮打架,睡著了。
「這是?」王釗本以為終於等到崔桃回來了,就可以從王判官口中問出點什麼,結果現在瞧人居然睡得跟死豬一樣,便有幾分焦急。
「這種受驚的情況,精神最需要休息,急不得。暫且讓他緩一緩,等明日醒來再看。」崔桃也不保證一定能讓王判官恢復神智,精神問題一向不好講,但剛犯病及時調理的話,恢復神智的概率應該會比較大。
崔桃和韓琦終於可以一起品嘗王四娘買回的歐老漢家的撥魚兒了。
這撥魚兒的做法便如其名,用小勺子舀面糊往沸水裡撥,左一下,右一下,一條條地飛進鍋裡,煮出來的面就是大頭小尾巴,狀似魚兒的形狀。過了涼水之後,再澆上特調的菜汁,撒上一層蔥花芝麻,酸酸辣的,還有點麻,在夏日熱得沒胃口的時候吃上一碗最合宜。
這吃撥魚兒卻不能叫吃,而是叫吞。吸溜一口,爽口多滋的湯汁和滑溜溜的小面魚兒不需咀嚼便能吞下去,便都叫吞撥魚兒。
不過崔桃和韓琦吃的時候,都沒聽話 ,都嚼了。崔桃覺得食物不咀嚼就咽進肚子裡,不利於消化。但這不嚼只吞法子她也試過,發現還是嚼著更有滋味。
聽說很多干粗活的早飯的時候最喜歡點這撥魚兒吃,大家都急著趕工,吸溜兩口填飽肚子就能趕緊走了,比較方便,大概這吞撥魚兒的習慣是這麼流傳下來的。
別家的不知道,但這歐老漢家的撥魚兒湯汁特別有滋味,若不咀嚼一下,細細品嘗,實在是辜負了美味。
雖只請假一日,但連著乞巧節假日,所以兩天下來,韓琦卻已有不少積壓的政務需要處置。他用完飯之後,就立刻去忙了。
崔桃倒是得閑,揉著肚子,打算散步走走,順便想一想張素素的案子。
韓綜突然從身後出現,叫住了崔桃。
「乞巧節前,你同他回了安平?」
韓綜並不知崔桃之前請假所為何事,之後得知韓琦竟然也請假了,便忍不住多想。特意與王四娘熟悉的人打聽,便確認二人回了安平。
「怎麼了?」崔桃反問。
韓綜蹙眉盯著崔桃,猶豫道:「你和他突然一起回安平,是不是……」
「嗯,我們訂親了。」崔桃看出韓綜想問什麼,便爽快地給了他答案。
「你說什麼?」韓綜滿眼不信地回看崔桃。
「訂親了。」崔桃再強調一遍,更多的話她覺得沒必要說,之前都跟韓綜明明白白地交代很多次了。遂她只是對韓綜擺了擺手,表示道別,人便離開了。
韓綜原地愣了良久之後,他微微眯起眼睛,攥緊了拳頭。
燭照感覺到自家郎君情緒不對,輕輕喚了一聲。
韓綜深吸一口氣,隨即嗤笑一聲 ,眼神裡淬著冷意。
「裝不下去了呢,可怎麼辦。」
……
瓦舍,廣賢樓。
臨窗而坐,便可見那邊擂台上女子相撲正打得火熱。一方竟揪住了另一方的頭發,薅得對方腦皮差點全下來了。
趙宗清見狀,連連拍手叫好。因聽身側人安靜得若不存在一般,趙宗清挑眉,緩緩轉眸看向韓綜。
「難得你來一次,怎生還這般掃興?」
韓綜擺弄著的盤子裡一塊點心,隨即揉爛了丟在地上 ,「我果然做不了老實人。」
「不,你做得了。只不過你想要的人,你如今得不到罷了。」趙宗清嘆道。
韓綜想起崔桃,蹙眉悶聲,不再言語,反而是又拿了一塊點心,繼續揉爛了往地上丟。
趙宗清繼續欣賞相撲,幾度拍手叫好,還笑著扭頭跟韓綜感慨,他最喜歡那個幾番挨打、被薅頭發的錢二娘。
「相距懸殊,寧隱忍受罪,也不願開口認輸,這樣的人最招人喜歡了。」
趙宗清頓了下,隨即提起崔桃來,跟韓綜感慨他眼光可真不錯。要說論逆境求生的佼佼者,非她莫屬。
韓綜冷冷睨一眼趙宗清,沒說話。
「王判官的案子查得如何?」
「蹊蹺,沒頭緒。」韓綜回道。
趙宗清起身,隨即招手示意韓綜,跟他一塊兒看相撲,此刻正到最精彩的時候,錢二娘要反撲拼命了。
韓綜便依言跟趙宗清一起站在窗邊,如此可以更近一步欣賞那邊的相撲表演。他看了兩眼那錢二娘的招式,每一招都狠絕地往對方要害上打,了明明身材不夠強壯,力氣也比不了對方大,注定是要輸的,卻還是奮不顧身,拼命地要打倒對方。
「不對勁兒,不過是個普通的比試,今日也沒什麼特別貴重的彩頭,她何至於這樣拼命?」
韓綜話音剛落,就聽見那廂傳來女人的尖叫聲。那錢二娘居然摳瞎了對手的眼睛,再然後死掐著對方的脖頸不放。
底下瞧比試的百姓本來還在熱鬧地歡呼,忽見這陣仗都嚇懵在原地,接著就有人喊起來殺人了 。
擂台兩側負責相撲比賽的人都慌了,趕緊出了四名壯漢,去控制住錢二娘,卻見那跟錢二娘一起廝殺的萬三娘人躺在地上已經一動不動了,嚇得又叫人請大夫,又叫人趕緊報官。
韓綜見狀,要去查看情況,被趙宗清一把按住了肩膀。
「這種熱鬧還是不要湊了,案情明了,開封府只需派一個巡使來查就行,哪用得著你這位判官親自出馬。」
韓綜聽聞趙宗清此言在理,便跟著他坐了下來,沒再動。
窗外面因為突然發生殺人事件,喧鬧聲不止。
趙宗清卻仿若什麼都聽不到一般,為韓綜斟看一杯酒,便舉杯敬了他一下。
「喝之前,要問一句,咱們如今可算摯交好友了?」趙宗清眉目含笑,表情說不出的溫柔祥和。
「自然算。」韓綜隨即舉起酒杯,便一飲而盡,對趙宗清感慨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倒後悔未能與君早相識。」
趙宗清高興地笑起來,「如今相識也不晚,不過說起來,這世上能真正懂仲文心思且還能理解你的人,大概也就只有我了。」
「嗯。」韓綜應承,再與趙宗清喝上一杯。
「容我多言一句,其實便是他們二人訂親了,你也不是沒有機會。」
趙宗清說到這,便扭頭看向擂台那邊已經被開封府衙役控制住的錢二娘。
「她一個弱質女流,因不服輸,尚且肯舍命一搏呢。」
韓綜跟著望向錢二娘,嗤笑一聲,「這種搏?蠢到家了。」
「她一個沒讀過書的粗魯女子,自然是蠢人做蠢事。」趙宗清嘆畢,盯著韓綜,「可你不一樣。」
「這倒是。」韓綜又飲一杯酒進肚,不禁再想起今天崔桃跟他說的話,便心如刀割,一杯接著一杯往嘴裡灌酒。
若非貪圖太多,何至於到今天的地步……
趙宗清瞧他這愁苦樣,無奈笑著陪喝:「這世間情最苦,情也最容易讓人失去理智。我是斷然不會碰這種東西,自找苦吃。」
「不碰好,瀟灑了。」韓綜艷羨地感慨一聲。
趙宗清拍了拍韓綜的肩膀,讓他盡興喝,今天晚上他會陪他到底。
……
崔桃一早就給昨晚瓦舍相撲案的被害者萬三娘驗屍。
這案子情況明了,典型的激情殺人 。在場有眾多目擊證人 ,都看到錢二娘在擂台上前後摳瞎了萬三娘的眼睛,還把人給掐死了。
錢二娘對自己殺人的行為供認不諱,所以這案子也沒什麼疑點。
這驗屍是進一步確定萬三娘的死因確系為案情所述。崔桃把驗屍結果寫好之後,就交了上去,便去查看王判官的精神狀況。
崔桃到的時候,王判官還沒醒。崔桃便叫人搬來一小香爐,在屋內點了安神香。
靜候了片刻後,崔桃就試著小聲叫王判官,終於把人叫醒了,睜開了眼。
王判官眼睛迷糊地動了動,迷茫不解地觀察四周的環境,隨即在看到崔桃時,他激動起來。
「殺人了,殺人了!素素她死了,被人殺死了!」
崔桃聽他吐字還算清楚,而且這次說話句子比較合理連貫了,估摸著他已經恢復了神智。
崔桃讓王判官別急,先緩一緩不要說話,聽她講一下開封府這邊現在所知的情況,他再慢慢捋一下。與此同時,崔桃也命人去通知韓琦、王釗他們。
等人到齊了,王判官也差不多冷靜下來,理清楚自己要說的話了。
「那天我跟素素去鋪子裡取完花釵冠,就坐車打算折返回素素的居所。在路過棗子巷的時候,忽然有孩子的哭聲,車停了。卻見一女子蒙著面來劫車,不僅打暈了我的家僕,還用刀逼我們下車。她挾持住了素素,我以為她劫財,便要將花釵冠和隨身攜帶的錢財給他。她卻不許我亂動,要我站在素素面前,就割了素素的喉……」
「好多血都噴在我臉上和身上。我當時就嚇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車上,馬車並沒有行駛。
我就爬下車,見到我的兩名家僕知天、知地就躺在地上。我發現我在一條官道上,就喊叫著要呼救,忽然後頸一疼,就再沒知覺了。」
王判官告知崔桃,再然後他醒來,就是現在這光景了。
「那你昨日發瘋的事兒不記得了?」崔桃問。
王判官驚訝:「我昨日發瘋了?」
這句看得出他的茫然,說的是真話,可是之前在描述的過程中,崔桃覺得王判官的表情有不自然的時候,似乎有撒謊的嫌疑 。
從王判官那裡出來後,崔桃問韓綜和韓琦對於王判官的供詞有何看法。
「有隱瞞。」
「我也覺得。」韓綜附和。
「看他受驚之狀,的確是被嚇得不輕,他也確實沒必要殺張素素。可是到底是什麼緣故令他有所隱瞞,並且還給他洗干淨了身上的血,換了身干淨的衣裳。」
韓綜也表示不明白,「太令人費解了。」
崔桃:「凶手殺張素素的行為也很奇怪,為何要當著王判官的面兒,二話不說就把張素素殺了?」
第94章
崔桃來尋張穩婆的時候, 正好看見孫牢頭帶著獄卒押著錢二娘從張穩婆的房間裡出來。
孫牢頭一見崔桃就笑著打招呼,瞧見如今的崔娘子越發光彩照人,英姿不凡 ,心中禁不住再度唏噓感慨。人家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到崔娘子這則是『囚別三日, 脫胎換骨』, 以至於讓他這個做牢頭的每次見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當初誰能想到在女牢裡那麼個病弱得要死、人人都瞧不起的女子, 會有今天這般地位, 在開封府如此受人敬重?
崔桃笑著跟孫牢頭打了招呼之後,順帶瞅了一眼被獄卒押送的錢二娘。本來是好奇這在相撲比試中,突然發瘋摳人家眼睛將人掐死的凶手是何等模樣,但當她看了錢二娘的相貌之後, 卻愣住了, 頗覺得其眉眼有幾分眼熟。
「我們以前可曾見過?」崔桃問錢二娘 。
錢二娘低垂著腦袋, 聽到崔桃的話之後, 緩緩地抬起頭。在和崔桃四目相對了一下後, 她隨即搖了下頭,就把頭繼續低了下去。
「難道崔娘子認識她?」孫牢頭忙賠笑著問。
崔桃擺擺手, 示意孫牢頭可以先把人帶走了。她蹙眉走了兩步之後,忽然想起什麼, 轉身叫住他們。
孫牢頭等人被嚇了一跳,疑惑地看向急急走來的崔桃。
崔桃令錢二娘再把頭抬起來,打量其五官之後,叫來韓綜、李遠二人都來看。
「可覺得眼熟?」崔桃問他們的時候, 倆人還沒反應過來 ,崔桃轉而問錢二娘是否有姊妹住在棗子巷。
韓綜和李遠這才反應過來,再度打量錢二娘。
「怪不得覺得眼熟, 細看又覺得不認識。張素素案的那個報案人錢娘子,長得好像跟她有幾分相像?而且都姓錢,你們可有親戚關系?」李遠隨即質問錢二娘。
錢二娘聽到李遠的質問,怔了下,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李遠嗤笑一聲。
瞧她這表情,再聽這回答,肯定是有問題了。李遠欲立刻前往棗子巷,將張素素案的報案人錢娘子帶回。
崔桃再度打量一眼錢二娘,預感這案子不太妙,決定跟李遠一起過去。
韓綜則留下來負責審問錢二娘,並將王判官帶來認人。據王判官供述,是一名女子將他劫持,並殺害了張素素,那就看一看這名女子是否是錢二娘。
王判官仍然有些精神不濟,下床走路的時候還有些腿軟 ,要人攙扶著來到公堂。當他看見錢二娘的那一刻,整個人立刻激動起來。
「是她,就是她劫車,殺了素素!」王判官指著錢二娘吼道。
韓綜問錢二娘有何話講。
錢二娘跪在地上磕下一響頭,「奴家認罪。」
這罪認得干脆利落,倒叫本來還打算蓄勢待發,准備好生審問一番的韓綜,瞬間不知說什麼好了。
公堂內待命的衙役們見狀,也是唏噓不已。倒是也不懷疑,畢竟這錢二娘本就是個狠人,昨晚上都敢當眾摳眼殺人,如今她再多殺一個,好像也不稀奇?是她能干出來的事兒。
崔桃和李遠抵達棗子巷的時候,錢娘子正坐在桌邊,抱著兒子喂飯。
錢娘子忽見崔桃等人來了,忙讓孩子自己坐在凳子上,她則起身過來見禮。
崔桃瞧錢娘子兒子眼睛紅腫,精神似乎有些不濟,便問錢娘子:「他怎麼了?」
「不知怎麼回事兒,突然失聲了,說不出話來。請了大夫說,孩子是受驚嚇著了才這樣。因說不出話來 ,他這兩天一直在哭,這好容易才把他哄好了些,肯吃兩口飯。」錢娘子憂心地回頭望兒子一眼,嘆了口氣。
崔桃再打量那孩子一眼。
這孩子的大名叫陶星辰,今年八歲,據鄰居們供述,平時很活潑貪玩,現在瞧她倒像是打蔫了的茄子。
錢娘子的丈夫叫陶福,在一家賣皮貨的鋪子做工,時常要跟著掌櫃去邊境榷場買皮子,然後運回汴京售賣,這段時間他丈夫剛好出遠門沒在家。基本上一年中大概有半年的時間,都是她們娘倆自己過。
「你可有姊妹做相撲活計?」李遠問錢娘子。
錢娘子怔了下,垂下眼眸,「我二妹,就在瓦子那干活。」
「她昨天在相撲比試的時候殺人了,你可知道?」
「聽說了。」錢娘子喉嚨微動,蹙緊眉頭,緊張地咽一口唾沫。
崔桃這時則拿著隨身攜帶的雞豆糕哄著陶星辰,好讓他伸出手來,讓她可以為他把脈。
錢娘子見狀,忙喚陶星辰過來 ,小男孩本打算伸出的手臂立刻縮回,跑到錢娘子身後躲著。
「你怎麼能隨便要貴人的東西。」錢娘子按住陶星辰的肩膀,把孩子護在自己的身後側。
李遠納悶地打量錢娘子的舉動,「我們崔娘子可會醫術,你孩子失語不能言了,你就不著急?令崔娘子看看,許就能治愈了,你怎生還躲著不讓?可是這其中有什麼貓膩?」
「能有什麼貓膩,我是怕這孩子突然鬧起來,嚇著諸位貴人。」錢娘子解釋道,「別瞧他這會兒安靜乖巧了,發起狂來可嚇人了,瞧瞧我這脖子,便就是被他給抓傷了 。」
錢娘子微微側首,便露出了脖頸底部的新鮮抓傷。
崔桃:「你剛說你知道自己姊妹在瓦子殺人了,作為長姐,你這反應是不是過於平淡了?」
「她從小性子就怪,犯病耍起狠勁兒來,我們兄弟姊妹都不敢惹她。」
錢娘子悠長地嘆了口氣,神色看似平淡,但眼眶卻漸漸紅了。
「其實家門口出案子後,我就懷疑過是不是她干的。那天二姐來我這剛走不久,案子就發生了 。但我不敢想,諸位官人來調查的時候,我也沒敢講她來過的事,到底是自家親姊妹,我不想把她想那麼壞。可聽說的她在瓦子殺人之後,我就提心吊膽起來,一直擔心,反倒剛才李衙役問出來,我懸著的心反而踏實了。」
李遠要錢娘子帶著孩子去衙門走一趟,配合調查。
出來的時候,崔桃見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掛著錢娘子在案發那日所穿的衣裳。
「我記得那日我問你口供的時候,你穿的就是這身衣裳。」崔桃指著那衣裳道。
錢娘子愣了下,應承道:「崔娘子好記性。」
「那天新換的?」崔桃再問。
錢娘子眼珠兒動了動,支吾地應承一聲。
到了開封府,錢娘子要上堂與錢二娘對峙。崔桃就把陶星辰留了下來,為他診脈。脈像顯示身體情況正常,沒什麼大礙。
崔桃問陶星辰可覺得那裡不舒服,又問他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失聲說不出來了。
陶星辰比劃了兩下,見崔桃平靜地看著他,似乎根本沒明白他的意思,便有些著急了,眼淚隨之落了下來,手拍著桌子急得要發狂 。
李遠見狀,就想起錢娘子說過這孩子發狂時會抓傷人的情況,忙要護著崔桃。
崔桃抬手示意李遠不用,對陶星辰道:「你是說你三天前睡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出不得聲音了?」
陶星辰忙點頭。
「你只是做了個噩夢罷了,怎生會怕得失聲了?」崔桃再問。
陶星辰滿臉不解地望著崔桃。
「怎麼,你娘沒跟你說,你只是做了個噩夢?」
陶星辰微微晃了晃頭,又突然點頭,且連點了數次頭。
「這是?」李遠有些疑惑。
「案發那日,我聽說這孩子是第一個目擊者,便想去安撫他,被錢娘子攔下了,她告訴我孩子怕生,而且已經睡著了。我當時隔窗瞧他,也確實在屋裡睡了。錢娘子跟我說,等孩子醒了,她就安慰說他之前所見的都是在做噩夢。我想這招多半能安慰到孩子,便沒再多問。」崔桃跟李遠解釋道。
李遠:「不對啊,既然用這招安慰孩子的話,何至於令孩子嚇得失聲?」
「剛不是說了?睡醒了就沒聲了。或許孩子在睡覺前就已經受驚過度,失聲了。」崔桃只是找所有可能的解釋,先行進行假設解釋。
「可真嚇成那樣,還能睡著?若說嚇暈過去了,再醒來失聲,倒解釋得通。」李遠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崔桃贊同,也覺得如此。
嚇到失聲的情況,屬極少數。如果受驚到這種程度的話,孩子會非常敏感,都不必具體提到案子,只要跟那一日相關的,構成他聯想到那日所見情形,應該都會引發他的驚惶害怕。可剛剛她問陶星辰那日情況的時候,陶星辰是有恐懼,但恐懼反應卻沒那麼劇烈。
再有當她提到做噩夢的時候,孩子起初是不明白的,後來聽到崔桃講『你娘沒跟你說』,他從搖頭否認之後,立刻糾正為深點頭承認。
這舉動看起來,很像是被人提前教唆過。
崔桃總結了這案子詭異的地方:
張素素死亡當日,錢娘子更換過新衣,她的孩子陶星辰突然失聲了。錢娘子的妹妹錢二娘,在相撲比試當眾殺人,現如今又爽快地認下了殺害張素素的罪名。
她當著王判官的面殺害張素素,濺了王判官滿臉血之後,又劫持王判官出城,給王判官清理更衣,將他丟在官道邊草溝裡。草溝在官道旁非常顯眼,怕是有意讓路人發現他。而王判官的馬車和兩名僕從,卻不知所蹤。
隨後,韓綜那邊傳來堂審新情況,王判官又指認錢娘子是殺人凶手,但不確定到底是錢娘子還是錢二娘殺了張素素。
看來王判官確實嚇得精神不濟,有些分不清長相有幾分相似的錢氏姊妹誰是誰了。
再接下來,韓綜的審問沒有更深一步的進展 。崔桃便去找了韓琦,請他先分析看看。
韓琦正埋首在眾多公文之中 ,卻能一心二用,聽完崔桃的闡述之後,他方放下筆。韓琦起身給崔桃倒了一杯茶,然後在崔桃對面坐了下來。
「這案子如今之所以看起來詭譎怪異,因缺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韓琦的話,立刻吸引了崔桃的目光。
「動機。」
崔桃附和點頭,「對,缺少合理的殺人動機解釋這一切。劫財不至於殺人,便是覺得對方人多,有威脅,也不該是選擇將比較弱勢的女方先殺死。而且,稍微有點腦子的凶手,都不至於在家門口或親戚的家門口殺人犯案。」
沒有合理的殺人動機,讓這案子看起來所有的行為都那麼割裂,難以邏輯通順地進行關聯在一起。失蹤的馬車和兩名家僕還不知去向,案件的被害者、行凶者以及目擊者,都非常詭異,各有保留,似乎都沒有全部實話實說 。
片刻後,韓綜就將他審問得來的結果報給了韓琦。錢二娘只認罪,不多說。錢娘子掉了幾滴眼淚後,就一直沉默 。王判官除了指認錢二娘或錢娘子是殺害張素素的凶手外,再無更多新的證詞。
「既已認罪,這種不肯招供行凶細節的行為便是藐視公堂,我是不是可以出馬了?」崔桃掏出她的銀針包,看向韓琦。
韓琦眨了下眼睛 ,便算允了崔桃的請求。
韓綜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後,便垂下眼眸。
崔桃隨即拿著銀針包飛快地去了 。
韓綜便也要轉身跟著去,突然被韓琦叫住。
「有話問你 。」
韓琦倒了一杯茶,放在對面。
韓綜見狀,折返回來,在放茶杯的桌邊坐了下來。
韓琦食指敲擊了兩下桌面,吸引了韓綜的目光後,突然翹起那根食指,指側上頭的黑痣便隨之顯眼起來。
「當初何故刺痣?」韓琦問韓綜。
韓綜盯著韓琦那根手指兩眼後,突然笑了一聲,「少時頑皮,艷羨你罷了。怎麼,稚圭兄如今做了我的上級 ,便想要趁機追責?仰慕你,學你刺了一顆痣在手指上,不算犯法吧?」
「真仰慕?我竟絲毫不知。」韓琦也笑了一聲,但盯著韓綜的眼神卻有幾分疏離,審視意味十足。
「不然呢?」韓綜悵惘感慨道 ,「你那時早已是人人稱贊的高才少年,自是看不見我們這些不如你的子弟。」
看得到的。
韓琦回看一眼韓綜,只在心裡回答了韓綜的話。他嘴角依舊保留著淡笑,示意韓綜可以繼續去審案了。
韓綜起身之後,想起什麼,轉身對韓琦道:「聽說你們訂親了,還沒恭喜你們,恭喜!」
「多謝。」韓琦溫言應承 。
韓綜隨即大邁步飛快地離開。
半晌之後,韓琦將處理好的公文疊放好,才問起張昌隨州那邊的調查進展。
張昌馬上道:「三泰胭脂鋪是蘇員外的產業,這位蘇員外是隨州本地人,在隨州頗有名望,其有三女分別嫁給了隨州知州,房州指揮軍事和富商楊鵬程,他並無兒子,還查得這位蘇員外與刑部林尚書來往密切 。」
「姓蘇。」
韓琦微蹙眉,便令張昌去知會王釗,再選幾名身手好的去隨州支援,最好不要從開封府內選人,從各軍巡鋪裡找高手,以其它借口派遣過去。
……
韓綜抵達刑審室的時候,崔桃已經收了銀針,錢二娘滿頭是汗地乖乖供述了她行凶的經過。
三天前,錢二娘去長姐家探望之後,出門瞧見有個馬車駛來,剛巧馬車前頭的簾子被風吹開了,見車內一年輕女子正捧著一個銀制珍珠鑲嵌的花釵冠燦爛笑著,她便心生嫉妒去攔車。這會兒陶星辰跑出來要送她,她嫌孩子礙事兒,就把陶星辰推搡到一邊,引發了孩子的哭聲。
再然後她就踹倒了知天、知地兩名家僕,用刀逼張素素和王判官二人下車。刀抵在張素素的脖頸,威脅王判官交出財物,偏這時候張素素拿話語激她,跟她說他們是衙門的人,她面前的男人就是開封府的王判官。
「我平生最討厭別人威脅我,威脅我的人都得死。萬三娘也是,本來她不會死的,非罵我是弱雞、不中用,那我就要中用一次給她看看。」錢二娘說到這裡的時候,嘴角揚起一抹古怪的笑,然後紅著眼眶,一邊掉眼淚一邊對崔桃喊,她們都該死。
「如此倒是能解釋得通了。」韓綜嘆道。
崔桃令錢二娘再講一遍她殺萬三娘的經過。
錢二娘依言復述,期間崔桃就提問她在擂台靠近哪個方向撲到萬三娘,摳其眼睛的時所呈姿勢如何,錢二娘都一一答了。
韓綜也是目擊者,清楚錢二娘的供述都屬實。當時在場還有那麼多看客作為證人,大家的證供也都能作證錢二娘的供述屬實。
「殺張素素並且劫持王判官馬車離京的經過,也再講一遍。」崔桃又道。
「我因嫉妒她手拿著花釵冠,就把人逼下車,當著王判官的面殺了她——」
崔桃打斷:「你們當時在馬車什麼方向,前後左右哪裡?距離有多遠?你又是站在什麼位置,將張素素割喉?」
「在她身側,她正對著王判官,我在側面。當時在馬車以東,至少有一丈遠。」
「那你殺完人之後,身上可沾血了?」
「沾了,袖子上都是血。」
崔桃點點頭,讓錢二娘繼續交代。
「我打暈了王判官後,就把他和兩名早被我打暈的隨從都拖進車裡 ,便駕車出城了。後來我把馬車停在官道旁,正琢磨該怎麼處置馬車的時候,看見王判官從車裡爬了出來要呼救,就又給了他一下子。瞧他一身血,我就給洗了洗,換了扯上的衣裳,就把他仍在路邊的草溝裡。畢竟他可是開封府的判官,殺了他,官府肯定會對案子緊追不舍,所以我便留了他一條命。」
錢二娘說到這裡的時候,表情異於常人,顯出幾分精神不正常之態。接下來,她就交代了馬車和兩名家僕的去向,她將車駕到沒人的地方,都給燒了。
「你當時駕車從南薰門離開?」崔桃問。
錢二娘應承。
「你長姐根本不曉得你殺人的情況?」崔桃再問。
錢二娘點頭。
「你那天穿的衣裳呢?」
「第二天就燒了。」
「但是所著的上衣顏色?」
「灰白。」
相撲女子的衣著以行動方便為主要,頭上只簡單圍著一個發巾,乍瞧像穿男裝,倒是不顯眼。假設錢二娘當時驅車從城門駛過的時候,穿著如此,再低著頭 ,確實不容易引起守城的士兵的特別注意。
但如果她著淺色衣裳,袖子上明顯沾血,一定會引起官兵的注意。即便是守城官兵大意了,從棗子巷前往南薰門這一路,街兩側的攤販不可能一個人都沒注意到。而在案發之後,李遠從棗子巷到南薰門這一路,都盤問遍了,卻沒有攤販有特別的印像。
崔桃覺得錢二娘的袖子上很可能沒沾血,張素素案她在替人頂罪。她所說的殺人經過,在細節上跟現場情況吻合,很可能是她當時目擊了整個殺人經過。
剛才在詢問她殺人時所站位置,袖子是否沾血的時候,她只能順勢回答沾血了。因為她很清楚,如果她說沒沾,會更加引起懷疑。
錢娘子在那日剛更換了衣裳,嫌疑非常大。
錢娘子在張素素身亡不久之後,就立刻報案,配合了開封府的調查。所以當時驅車離城的人,肯定不是她,應該就是錢二娘。姐妹倆協同作案,但王判官卻說殺人凶手只有一名。要麼是作案時,確實是一個人,王判官受驚過度,以至於分辨不清姐妹倆是誰。要麼王判官在這點上也有撒謊隱瞞。
崔桃覺得錢二娘是有點性格偏執,但她還不到瘋的地步,因為真瘋的人,是不可能在供述的時候如此有條理的。
崔桃讓人重查了錢娘子的戶籍檔案,又跟她的鄰居們打聽了,這陶星辰確系為錢娘子親生。
「你懷疑她使了什麼招數,讓她兒子不能說話?」韓綜問崔桃。
崔桃點頭,「陶星辰外表無傷。我查過他的身體,沒有中毒。那就還有一種方法,以銀針破其喉喑。傷口小,三天就看不見了。」
「為何要這麼做?姐妹倆在家門口冒險殺人,還要犧牲自己的孩子做啞巴,就為圖那點錢財?」
崔桃搖頭,「如果只看姊妹倆犯案的話,我怎麼想都覺得解釋不通。但如果跳脫出來想,是有人威脅她們姊妹如此犯案?一切似乎就說得通了。」
「照錢二娘的說法,她在殺害張素素之後,已經得了錢財和花釵冠,該躲起來避風頭或是拿錢享受,卻又跑去繼續相撲比試,挨打受罪,還當眾殺了人作甚?這說不過去。
姊妹倆,一個在家門口殺人,一個當眾殺人。殺人方式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非常招搖。
錢二娘想承擔下所有,保她大姐,大概是因為她大姐成家有了孩子,她只是孤家寡人一個,死了也就死了。錢娘子弄啞了兒子的嗓子 ,也該是為了自保,因為孩子說話很容易說漏嘴。」
韓綜眉頭皺狠了,「你這個推敲,倒確實能把不合理的地方解釋通,可是會是什麼人要做這種事?他又是拿什麼辦法,威脅倆姊妹這樣殺人?」
「這種折騰人的手段,不禁讓我想起了地臧閣。威脅,精神控制,是他們慣用的伎倆。當初我乖乖認罪,不正是他們的手筆麼?」崔桃嘆道。
韓綜聽崔桃提起她認罪的過往,心裡頭抽搐了一下,「這麼說,地臧閣還有余孽——」
「卻也未必,那不還有個天機閣?我想過了,這麼多年,地臧閣一直存在著,沒怎麼受天機閣打壓,只是表面上像是爭鬥而已,說不定這倆家的關系,沒江湖傳的那麼惡劣。」
第95章
有了基本思路之後, 再審問錢娘子和錢二娘就不難了。
崔桃掐中了錢娘子的命脈——陶星辰,幾種審訊的招式用下來,錢娘子要麼說漏嘴, 要麼扛不住刑罰, 便最終選擇老實交代了。
這錢娘子老實招供之後, 錢二娘便也沒必要繼續瞞著, 也就跟著乖乖招供了。
二人的情況正如崔桃之前猜測的那般,她們都跟天機閣的有淵源。當年因為家裡窮, 姐妹裡就誤打誤撞加入天機閣做了細作。從十七八歲開始為天機閣賣命, 四年後她們攢夠了還債的錢,便退隱了,多年不曾跟天機閣有過聯絡。
七天前, 忽然有一名紅衣女子找上門來, 自稱是天機閣的護法, 要她們執行任務。天機閣手段如何, 她們姊妹非常清楚, 她們只想過好當下的日子, 不想再摻和進危險的事情裡。但那名紅衣女子卻當著錢娘子的面兒, 在陶星辰身上中了蠱毒。
「她說那蠱毒一般人查不出來, 只她有解藥。若不及時服用解藥,蠱蟲會在半月的時間內, 一點點地吃干淨內髒,慢慢地把人折磨致死。星辰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怎能忍心讓他受這份兒罪?
她還告訴我, 必須按照她的吩咐去殺,然後劫車出城。至於這以外的事,她卻不管。她說若我們姊妹殺人干淨利索, 偽裝得夠好,能夠逃脫開封府的追捕,不僅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天機閣從此不會再打擾我們,還會給我們一大筆錢財,保證我們幾輩子都衣食無憂。」
錢娘子為了兒子,本就連命都可以不要,如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拼了命地賭一回。
紅衣女子告訴錢娘子,她近兩日會安排王判官的馬車從她家前的棗子巷路過。具體時間還不確定,只讓錢娘子提早准備,她的人隨時可能會通知她動手。
在等候期間,錢娘子和錢二娘再三琢磨了她們的殺人計劃,盡求速度快,干淨利索,並且能隱藏好她們作案的痕跡。
事發這日,錢娘子提前一個時辰得到了消息,傳消息的人是一名長相普通男子,告訴她們王判官馬車的特點,大概在什麼時候會路過。
錢二娘一直悄悄住在錢娘子家裡,為了等候行動。
姊妹倆等王判官的馬車從她門前駛過時,就按計劃攔車,當著王判官的面,將張素素殺死,然後錢娘子就換了干淨衣服,燒了血衣。錢二娘則負責驅車,將暈厥的王判官和兩名隨從帶離出城。
錢娘子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提早就打算好,假裝自己是報案人。
整個計劃總得來說進行得很順利,只是在她們姊妹攔車預備殺人的時候,睡醒的陶星辰跑了出來,目擊了一切。錢娘子不得不在迅速殺完人後,趕緊將兒子弄暈,因為之後她馬上就要按計劃去開封府報案。
等官差來了,錢娘子就扯謊說孩子最先發現的受害者,因太過受驚,哭累了,然後就被她哄睡著了。
之後她雖然再三教導安撫了自己的兒子,因擔心開封府頻繁來調查,陶星辰會被開封府那些老練辦案的衙差問出什麼破綻來,所以就干脆用了她以前在天機閣所學的銀針之術,暫且毀了陶星辰的喉音,保證他不會亂說話。這喉音卻不是永久毀壞的,隨著孩子的長大會漸漸恢復。
接下來,便是錢二娘的供述。
錢二娘駕車帶著王判官等人出城之後,便按照跟紅衣女子約定好的地點停車,因見王判官突然從車上爬了出來,就將他打暈塞了回去。再然後她就把人撂在那裡了,沒有再管。
至於清洗王判官身上的血跡,給他更衣等等,都是她為了保護長姐錢娘子和外甥陶星辰,胡亂認下了。
「我們早就商量過了,如果我們中有一人暴露,就盡量一人擔下所有罪名,剩下的那個人就負責照料好星辰。」
「那你為何要當眾殺萬三娘 ,這也是紅衣女子給你的任務?」崔桃問。
錢二娘搖頭,想起那晚的事兒她便十分懊惱後悔。
「我也不知道為何,那晚跟萬三娘比試的時候,聽她罵我那些話,我就特別憤怒,滿心只想弄死她。看她瞪我,我就想摳她的眼睛。」
「你大姐說你性子向來怪異。」崔桃道。
錢娘子忙哭著搖頭,解釋道:「這話是當時不得已才說的,因為她暴露了,我不得不按照之前的約定,先保住自己,好活命下來養育好星辰。在外人看來,她性子是有一點怪,可我一點都不覺她怪,二姐最是重情義之人,我這輩子欠她的都還不完。」
崔桃點頭,並不懷疑錢娘子的話。錢二娘肯一人頂下所有的罪,已經用行動證實了錢娘子所言屬實。
「照理說,你們姊妹一起行動殺了人,還計劃好要逃脫官府的追捕。這之後你便是遇到再憤怒的事情,也該在這種緊要的時候隱忍才對。」
崔桃轉而繼續問錢二娘,為何當時就不能理智一些,非要在相撲的比試的時候衝動殺死萬三娘。
「相撲在比試的過程中被對手辱罵,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確實不是第一次。」錢二娘萬般後悔地流淚,「我是該忍著,我怎麼就沒忍下來,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憤怒。」
崔桃察覺到這裡有問題,便問錢二娘:「你在比試前可吃了或喝了什麼東西之後,感覺身體有異樣?」
錢二娘仔細回想後,忙跟崔桃道:「比試前我喝了一杯茶,是桌上備好該給我的茶。當時覺得拿茶的滋味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我還想著怎麼換了新茶葉。後來再比試的時候,我便覺得渾身燥熱,有一股子火氣憋悶著想發出去。萬三娘越打我,越罵我,我就越憤怒,恨不得他去死。不過,她狠勁兒抓我的時候,我雖覺得痛,卻沒有以前挨打的時候那麼痛……」
錢二娘這才恍然意識到 ,莫非自己被下藥了?
崔桃招來當時趕赴現場勘察的李才等衙役,又看了當時現場的情況的案卷記錄,沒有關於茶碗的描述。
「當時場面非常混亂,衙役們勘察的時候,桌上已經沒有茶碗了,若有一定會記錄下來。」李才跟崔桃解釋道。
再問相撲比試的日常習慣,選手在上場比試之後,桌上還是會留著茶碗,等比試完畢之後,繼續供二人飲用。因比試過程中,雙方難免會使力嘶吼,所以下了擂台基本上都需要涼茶潤喉。這涼茶裡都是在茶葉裡加入胖大海、金銀花等物煎煮而出,方子始終沒變,茶葉也不曾換過。
錢二娘說茶水的味道變了,極大的可能是她的那碗茶中摻了別的東西,但當時場面混亂,怕是難以確定是誰在裡面投藥。
因茶碗被收走,無憑無據,推斷再合理也只是推斷,只要證據不坐實,就存在著其它可能性的解釋。由此可見下藥者非常謹慎,懂得抹除干淨自己作案的痕跡。
「這會不會也是天機閣的那名紅衣女子所為?」韓綜頓了下,跟崔桃表示,他懷疑這位天機閣的紅衣女子就是當初在清福寺時,蘇玉婉身邊的那名侍從『紅衣』。這人的衣著便如其名,一貫愛穿紅衣。
「你了解此人多少?」崔桃選起一根最細的毛筆,在宣紙上畫起人像來。其實她早有這樣的懷疑,不過剛聽錢氏姊妹招供,還沒來得及畫出紅衣的畫像。
「不大了解,只知她和燕子都一直跟在蘇玉婉的身邊,為蘇玉婉的得力屬下。她每次見我,嘮家常居多,有關於地臧閣的事情鮮少提及。我了解最多的也就是如意苑的事,還是因為你。」
韓綜解釋到這裡,緩緩地抬眸看著崔桃。
崔桃還在俯首認真作畫,倒是沒察覺韓綜的目光。
韓綜盯著崔桃的額頭出神片刻,在崔桃抬頭前及時收回了目光。
崔桃將紅衣的畫像拿給錢氏姊妹辨認,二人一致指認此人便是唆使她們殺人的紅衣女子。
「這紅衣原本在地臧閣跟著蘇玉婉,蘇玉婉被殺,她竟還能跑回天機閣做護法,倒是不簡單。不過,她不去對付那名真正殺害蘇玉婉的凶手,反而針對起開封府。」
崔桃露出一臉疑惑狀之後 ,嗤笑一聲。
「奇怪,有意思。」
韓綜見崔桃此狀,恍然覺得陌生,有一瞬間甚至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他曾經認識的崔桃。但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他,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崔七娘,只是脫胎換骨,性子變了,但魂始終未變。他還是能從她一些細微的表情習慣,一些眼神舉止風情中,能感受到到曾經崔桃的影子。
崔桃總是跟他強調,他在乎喜歡的是以前的她,而不是現在的她。其實不是的,只要是她,什麼樣的她,他都心悅,只是她不肯再給他機會罷了。
「令畫師多繪幾張,重金懸賞通緝。」
崔桃把畫像交給李才,讓他傳話給軍巡鋪,也順便把畫像拿給街道司,讓馮大友他們在巡街的時候也多留心,順便跟攤販講一講,讓他們也留意。。
「紅衣把盯王判官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提前許多日就告知錢氏姊妹准備好,料准了定會有一日能安排王判官走棗子巷。」
崔桃便問王判官那日乘車走棗子巷是誰的決定 ,王判官茫然搖頭表示不知道,是駕車的小廝走得那條路,他也沒多問。
再接下來,崔桃又詢問了一遍王判官整個遭遇的經過。
王判官依舊聲稱,他在被錢二娘打暈之後,再醒來人就在開封府了。這期間有一天不知所蹤和一天昏迷發瘋的情況,他都不記得了。
崔桃注意到王判官在交代這段經過的時候,說話的音調有變化,聲音不自覺地提高,速度節奏也與平時不同,略顯快些,而且他總是強調自己受驚嚇多恐慌害怕,並在整個交代的過程中,頻繁地用手摸臉。若說他因回憶不堪的過去,害怕驚恐所致,那他應該在講述張素素被割喉身亡那段更為害怕才對,但是王判官反而在講述這段的時候音調比較正常,手也並沒有摸過臉。
「我已經解釋過一遍又一遍了,你們難道不信我?我明明是受害者,我當時真暈了,要怎麼去解釋我不知道事情!?我不知道那些天機閣混賬,為什麼要洗掉我身上的血。我也想問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唆使姊妹殺害我未過門的妻子?素素她可是懷了我的骨肉啊!他們這是一屍兩命!他們喪盡天良!」王判官痛心疾首地呼喊,鼻涕眼淚橫流,然後就用雙手捂著臉痛哭出聲。
但過分強調負面情緒,這也是撒謊的特征之一。
崔桃心中疑竇叢生 ,面上則像征性地關切王判官了幾句 ,跟他解釋自己剛才那般質問她的緣故。
「查案難免要確定各方面的細節,特別此案涉及天機閣、地臧閣。並且我們還不知道,紅衣唆使錢氏姊妹殺張素素、劫持你的目的。做太多不清楚的情況,我們必須更加謹慎些處置才行。才剛我的提問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王判官見諒。」
屋內其他人也都紛紛安慰王判官,本來才剛崔娘子連番質問王判官的時候,他們也覺得略有些過分了。但聽崔娘子的解釋卻也不無道理,這兩個江湖組織都詭譎狡猾,確實應當謹慎為上。
韓綜拍著王判官的肩膀,安慰他兩句,也希望他能理解和體諒。
王判官點點頭,啞著嗓子表示他都明白,但他真的不記得被打暈後發生了什麼事。
隨後不久,王判官的家人便接走了他。
……
傍晚的時候,崔桃同韓琦一起去了東角樓街巷的徐家瓠羹店,一起品嘗店裡的瓠羹。
這『瓠』便是一種能吃的葫蘆,口感肥嫩甘甜。不能吃的葫蘆則稱為『匏』,味道是堅硬苦澀的,實在不宜食用,只能曬干了用來做瓢。
瓠羹有很多不同的做法,一種是把嫩瓠削皮去瓤,切片油炸之後,添湯後,小火清燉片刻,勾芡出鍋。吃起來有種似煎肉的勁道口感,卻沒有肉的油膩;另一種則是和羊肉同燉成羹,大塊的羊骨熬白湯做底,加嫩瓠和羊腿肉同燉,噴香噴香的,在老遠的街口就能聞到香味兒。
所有客人來徐家瓠羹店,要一碗有羊肉的瓠羹,就會送一份兒饒骨頭。這饒骨頭就是做瓠羹的下腳料,上頭沒什麼肉,可偏偏啃起來最有滋味。
韓琦特意要了一間雅間用飯,便於聽崔桃講案情。崔桃吸溜完了一碗瓠羹,又啃了骨頭 ,吃了兩樣小菜和一個蔥油燒餅,肚子吃飽飽的了,身上卻也出了一層汗。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她往窗邊一站,感受涼快的夜風,別提多爽快了。
韓琦用飯的速度比崔桃慢了些,片刻後才放下筷子,問崔桃:「王判官有所隱瞞?」
「嗯,只是現在無憑無據說不得罷了。」崔桃對韓琦道,「必須弄清楚,紅衣教唆錢氏姊妹殺張素素、劫持王判官的目的。」
「畫像通緝她,是為驚蛇出洞?」韓琦再問 。
崔桃點了點頭,「她把案子做到開封府判官的頭上,不管她的目的還有什麼,卻肯定有對開封府的挑釁。那我們便不能孬,自該反擊。不過錢二娘在相撲比試時被下藥這事兒,我覺得不太像是紅衣干的,有些說不通。除非她真瘋了,沒什麼目的,就是要胡亂做事。」
韓琦贊同崔桃的推斷。
「太亂了,一團亂麻的感覺。」
紅衣早就盯上了王判官,這點確定無疑,卻不知她為何一定要讓錢娘子當著王判官的面去殺張素素。如果她的目的是王判官,張素素於王判官而言是個頗為有用處的人,選擇不殺人而是拿人要挾不行麼?張素素還懷著孩子,紅衣跟她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要那麼對她?
這裡頭說不定有什麼緣故,張素素身亡前的日常活動還要再細致排查一遍。
崔桃思量之際 ,感覺有柔軟光滑的東西按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她抬眸去看,這才發現韓琦正拿絲帕給她擦汗。
「這天太熱了。」
女孩子在喜歡的男人跟前出汗,好像不那麼優雅。
崔桃其實吹了會兒夜風,已經覺得有點涼意了,但韓琦給她擦汗的舉動,讓她尷尬臉熱,邊找借口解釋邊用手扇了扇。
但崔桃扇了沒兩下,就感覺有陣陣連續的風吹來,韓琦竟用扇子在給她扇風。
崔桃抿起嘴角,轉過身去背對著韓琦。
「往日一向活潑,今日怎倒害羞了?」韓琦奇怪,湊上前問崔桃。
崔桃再扭身背對著他,趕緊用自己的帕子擦干淨額頭上的汗。
「怎麼?」韓琦再度湊過來。
「沒怎麼。」
崔桃又往邊側躲,結果靠在了牆角,她想順著另一邊牆繼續溜。韓琦的手卻按在了牆上,以手臂擋住了崔桃的去路。身高上的懸殊,令韓琦這姿勢自然呈現出勢壓之態。不過韓琦便是擺出這種看似霸道的動作,卻也不霸道,表情溫和斯文,目光也是溫柔內斂的。
「躲我作甚?」韓琦修長的手指點了一下崔桃的額頭,「出汗罷了,眾皆如此,難不成還怕我因此緣故休了你?」
崔桃的心思完全被韓琦窺探到了,反而更不好意思。本來自己怎麼髒亂差也不怕的,但在喜歡的人面前就是禁不住想維持美好的樣子。
不過聽到韓琦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崔桃忍不住笑起來,不禁反駁他:「還沒嫁呢,何來休?」
「嫁定了,」韓琦笑著捏了下崔桃的臉蛋,「『何來休』倒是不可能有了。」
他在說他一定要娶她,永遠都不可能休她。
崔桃笑眼彎彎,如今只剩下開心了。
「六郎怎麼沒出汗?」崔桃仰頭觀察韓琦那如玉的面容,一點汗珠都沒掛,斯文優雅如故。而她汗水淋漓,一點都不『仙』。
「你嘴快,忍不住趁熱喝瓠羹,自然會出一身汗,換誰皆如此 。」韓琦刮了一下崔桃的鼻梁,讓她不必介懷這個。他欲言又止,終還是湊到崔桃耳邊小聲說了一句,目的在於安慰崔桃,「出了汗,你人也是香的。」
崔桃忍不住笑起來。
她知道韓琦為何猶豫,他肯定覺得這話說出來帶那麼點調戲意味,既想安慰她,卻又怕說出口有失斯文。
韓琦聽見崔桃笑,便掩飾地咳嗽一聲。
「六郎不該這麼說。」
韓琦愣了下,馬上認真地看著崔桃。
崔桃伸手勾住韓琦的下巴,踮腳湊到韓琦的脖頸處,聞了一下,然後挑著眉毛,用吊兒郎當的語調道:「娘子身上可真香啊,聞得我心都酥了!」
韓琦維持原本的表情,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崔桃。
「這才算調戲,你剛才那句只是單純的贊美,真不用多想。」崔桃拍了拍韓琦的肩膀『教育』道,她這會兒已經完全恢復了平常的活潑樣兒。
崔桃笑夠了,發現韓琦一直沉默盯著自己看,好像呆住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
韓琦捉住崔桃亂動的手,附身吻上了崔桃的唇,只輕輕親了她唇瓣兩下,便收住了。
「走吧。」
崔桃揪住韓琦的衣領,猛地回親了一口,還故意輕咬了韓琦的嘴唇一下,然後不可避免地被韓琦『反擊』,抱緊在懷裡,讓吻變得更綿長。
在喘息漸漸平緩的時候,崔桃特意調戲韓琦道:「六郎真美味。」
韓琦揉了揉崔桃的臉蛋,笑著沒說話。
這反應太平淡了。
崔桃本是這樣想的,直到她推門往外走的時候,身子晃了一下,被韓琦扶住摟在了懷裡,她清晰地聽到了韓琦飛速的心跳聲,才知道他反應有多激烈。
「明天是店宅務公開買房子的日子,我准備置辦一座宅子。總住在開封府,人多眼雜,不方便了。」崔桃後一句話說的時候,眼含笑意地看著韓琦,似話中有話。
汴京的房子寸土寸金,可並不便宜。
「明日讓張昌跟著你。」
韓琦的言外之意,這買房子的錢他來付。
「不用,不用,用不了多少錢。」崔桃跟韓琦保證,她的錢夠用 。
韓琦見她堅持,便未強求,只讓張昌暗中在店宅務那裡看著,等錢不夠時,他再出錢補足。
次日,正忙於處理政務的韓琦,聽聞了張昌的回稟。崔桃成功從店宅務哪裡購得一間宅子,而且真沒花多少錢。昨晚的話,她半點沒誇張,一共只花了十貫,便買了一座前三後三格局的寬敞宅院。
韓琦預感不妙地抬頭,問張昌這宅子在哪兒。
張昌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回道:「大雨巷鬼宅 ,便是崔娘子上次養蛆的那間宅子。」
其實還有話,張昌沒好意思全部跟自家六郎講明。
原本店宅務之前定價那座鬼宅八十貫,便是無人問津,這個價好多年了也一直不曾改過,好歹是汴京的土地,便是一直空置也不能再便宜了。但挖眼案發生後,又外傳那裡養過蛆。以至於鬼宅已經不叫鬼宅,現在大家都叫它『蛆鬼宅』,光聽讀音還挺辟邪的,實則更不招人待見了。
據傳這次店宅務之所以破了多年定的底價,便宜成這樣子,全然是因為如今店宅務的主簿非常討厭蛆,不想在宅子名冊上再看到『蛆』這個字。
換句話表達就是:崔娘子憑一己養蛆之舉,大幅度拉低了房價。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9
第96章
崔桃買下宅子後, 王四娘和萍兒都憂心忡忡起來。
「不會是打算從開封府出來後,咱們就住在這裡吧?」萍兒惴惴不安地試探問。
崔桃瞥她們二人一眼。
「啊啊啊……這也太嚇人了,我們住不了鬼宅嗚嗚嗚……」萍兒立刻紅了眼, 抱住王四娘的胳膊, 委屈巴巴地哼唧起來,推搡王四娘去勸勸崔桃。
崔桃正要張嘴說話, 王四娘馬上伸手示意崔桃, 請她千萬別說「你不住就滾」的話, 太傷她們姊妹的感情了。
「我就是想跟崔娘子一起住,可這鬼宅真有點住不了,太嚇人了。雖說這鬼叫的問題被崔娘子破解了,但這鬼宅發生過挖眼案卻是實實在在的, 而且崔娘子還在這裡養過蛆,滿汴京的人都知道這裡是『蛆鬼宅』啊,說出去也不好聽。」
既然王四娘不用她說話, 崔桃就不說了, 專注檢查這宅子的狀況, 用手敲了敲木梁,測試其結實的程度。
「那……那再不濟, 咱們就把這宅子拆了重建,別留一點以往的痕跡也成。建的時候,我多搞些桃木、艾草之類的驅邪, 地上都撒滿黑狗血,香灰!」王四娘見崔桃不理自己,覺得她肯定是做定主意了,便主動退步,馬上提出一個新提議 。
「用不著這麼麻煩。」
王四娘和萍兒雙雙震驚地看著崔桃, 理解崔桃的意思是打算在就宅子原本的基礎上進行修葺和改建。崔娘子改建的能耐,她們倆絲毫不懷疑。之前她在開封府荒院建涼亭的時候,她們都已經見識過了。
王四娘和萍兒倆人互相攙扶著,做了半天的思想掙扎之後,最後都不約而同地哭喪著臉,屈服於崔桃的決定。
能怎麼辦,當然是聽老大的。老大非要住這裡,那她們就只能舍命陪姐妹了。
「你們聽到什麼沒有?」崔桃問。
王四娘和萍兒都閉嘴靜聽,只覺得四周安靜異常,什麼都聽不到,最多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偶爾有兩聲鳥叫。這大雨巷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叫人有些覺得害怕。
崔桃卻對她們的回答很滿意,邊在宅子裡繼續轉悠邊笑。
「要我說這宅子還不如另一座,」王四娘說的是同樣發生挖眼案的另一座鬼宅,「那座宅子好歹街上熱鬧,人來人往還能有點人氣,不那麼陰森。這大雨巷,真的是白天太安靜了,整條巷子都沒人影。咱們三個女人住在這,鄰居們還是一群做粗活的男人,真不大合適。對了,老大決定住這裡,可告訴韓推官了?他會放心?」
「當時還不確定要住哪兒,只告訴他我要搬離開封府,在外面住比較方便。」
崔桃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王四娘和萍兒興奮起來。倆人都躍躍欲試地想要把這事兒告訴韓琦,寄希望於韓琦能夠阻止她在鬼宅安家。
崔桃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誰說我要在這裡安家了?這鬼宅我確實不怕,住得了。可我總要考慮其她住戶的感受,以及偶爾登門造訪的客人們的心情。」
王四娘和萍兒齊刷刷地看著崔桃,當意識到她們就是崔桃嘴裡的『其她住戶』後,都高興地跳起來。
「這麼說崔娘子不打算在這裡安家?」在得到崔桃的再度肯定之後,倆人更高興,卻又不解崔桃為何要把這間鬼宅買下來。
「改建一下,再賣出去,賺些差價,然後我們再拿錢買一座更合適的宅院。」
畢竟汴京的房價實在是太貴了,她們做生意賺的錢,大部分要留下來周轉生意用,余下的那點盈利用來買一間寬敞的宅院遠遠不夠。崔桃又不是伸手跟家裡要錢的性子,而且有崔茂的事在前,親爹有時候都靠不住 ,所以這房子還是靠自己賺來的錢,買來住著更踏實,以後誰都趕不走她。
王四娘終於松口氣了,連連拍手贊嘆崔桃主意好。
萍兒犯愁道:「可是這地方大家都忌諱,便是建成了瓊樓玉宇,怕是也不一定有人敢來住,如何能轉手賣高價?」
王四娘立刻被打擊得笑不出來了,的確如此 ,這宅子如果有人需要的話,哪裡會讓她們十貫錢就買下來。要知道店宅務賣房子,都是公開競價,價高者得。這次底價十貫,卻只有她們肯買,都沒一個人跟他們搶。
「那是還沒人發現這宅子的好處。」
崔桃令王四娘雇工,先將這宅院的大門拆了,不要大門了。然後把那那幾棵漲勢陰森古怪的泡桐樹砍掉,種一些花花草草。再按照她畫的圖紙,在院中央挖一座兩層樓的地基,之後就不用動了,她自會想辦法將這宅子賣出去。
「這這麼挖一下,砍一下,便能把宅子高價賣了?」
王四娘詫異不已 ,她本以為這改建還會是需要一些時間,免不得要再花些錢進去,還真怕錢白花了又難以轉手。可聽崔桃的吩咐,倒是省事兒,花不了多少錢。
「嗯。」崔桃干脆應承,就背著手走了。
王四娘和萍兒求問崔桃的想法。崔桃偏偏不說,給她們留個懸念,讓她們聽她的吩咐好好去干就是。
其實崔桃也不是故意賣關子,因見二人每次來鬼宅都害怕,讓她腦袋裡地惦記點東西,轉移一下注意力也好。
「這事兒聽起來簡單,但做的時候卻一定要認真。別怪我沒提前警告你們啊,若不按照我的吩咐辦,這房子砸手裡了,咱們就只能自己住了 。」
崔桃臨走前,還不忘提議她們雇工可以就近找。
王四娘和萍兒連忙應承,讓崔桃放心,一切保證按照她的吩咐來。因白天的時候,巷子裡沒人 ,倆人本著急想早點把活兒干完了,好見識一下崔桃怎麼高價賣房子。
她們就沒聽崔桃的建議,另去尋了雇工,那些人聽說在鬼宅做活兒都不願干,多給錢也猶猶豫豫。
倆人隨後在黃昏的時候折返大雨巷,這會兒在巷子裡住的年輕人都下工回來了。一聽說能多掙錢,還就近干活,有不少膽子大的就同意了。畢竟他們住的地方離鬼宅比較近,以前經常聽到『鬼叫』,所以比其他地方的雇工膽子大些。而且如果這宅子真能恢復正常,賣出去,不再是鬼宅了,於他們而言也是好事兒了。
崔桃回到開封府,就重新整理了錢氏姊妹的供詞,琢磨著紅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李遠重新追溯調查了張素素在十日之前的生活情況,竟真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線索。
在十五日前,有人目擊到張素素在東角樓街的昌隆布店跟一名紅衣女子起了爭執。
李遠立刻拿了紅衣的畫像給布店掌櫃認人,確定其所說的紅衣女子正是天機閣紅衣 。
倆人當時都看中了布店裡的同一塊紅布料,奈何就剩下一匹。紅衣先決定要買下來,張素素也想要,便請紅衣把布料讓給她。紅衣卻不肯讓,張素素便哭著央求起來,說她買這塊布料卻不是給自己的,是給她年邁的母親過壽所用。她解釋說,她把好容易攢了幾年的私房錢拿出來,另還借了一些才勉強湊夠數,就為了買一匹這樣好的紅布料。
紅衣絲毫不為之動容,還是不讓,張素素就伸手去輕輕揪了一下紅衣的衣襟哀求,哭得那叫一個慘,令在場所有人見之都不禁動容。紅衣嫌她煩,把她推搡到一邊,張素素便摔在了地上,哭得更凶。當時店裡的客人們都覺得紅衣有些過分,去攙扶勸慰張素素,還誇素素有孝心 。
張素素在這時,馬上表示是她的錯,她不該給人添麻煩 ,又對為她抱不平的客人們道謝。客人們見張素素如此懂事,又惹人心疼,就更加希望紅衣女子能讓一下,這可憐一下這頗為懂孝道的姑娘 。
大家紛紛指責紅衣不能體諒、禮讓一下別人,畢竟看起來她只是自己喜歡穿紅衣而已,又不是急著拿這布料去孝敬母親,何必那麼急著一定要現在把布料拿到手?大家勸紅衣做人善良點會有好報的,回頭等布店再進料子的時候來買就是。
李遠將事發經過調查得很細致,甚至還原了當時圍觀客人們的說話內容,讓人聽起這些經過很有畫面感。
「最後的結果呢?」崔桃問。
「紅衣付了錢,當著張素素的面,掏出匕首把那匹紅布割了個稀巴爛 ,然後人就走了。張素素當時哭暈了過去,布店掌櫃瞧她可憐,就幫她從其它布店要一匹貨過來,終究讓張素素如願拿到了一匹同樣的紅布。客人們當時見那紅衣那陣仗都嚇著了,後來就一起罵她有病,做人太惡毒,竟然寧願把布料毀了都不肯讓給那麼善良的小娘子。」
李遠講述完畢之後,感慨張素素的母親其實早就去世了,想不到她居然會為了一匹布這樣扯謊、裝可憐。
「猜到她早晚會在這上頭吃虧,但沒想到她會碰上紅衣,直接把命耍沒了。」崔桃道。
「是啊,怎麼會這麼巧?」李遠跟著嘆道。
縱然張素素這耍小手段的做法陰損 ,不怎麼道德,但罪不至淪落到被割喉慘死的下場。
「未必全然都是巧合,紅衣說不定正好在盯著她,不過倆人剛好看上同一塊布卻是碰巧了 。」崔桃揣度道。
李遠:「總之這做人還是實在點好,別討嫌,能保命。」
「若我沒猜錯的話,張素素買的這匹紅布是用來給王判官做喜服?」
大婚時,女穿綠,男穿紅。張素素硬耍手段也要得到那匹紅布,應該是有急用。近來她正籌備大婚,那紅布自然是要用在王判官身上了。
李遠連連點頭,佩服崔桃猜得准,「正是如此,張素素被害後當日,我曾帶人去搜查過張素素的房間,屋裡正有一件沒做完的紅喜服,看大小,正符合王判官的身材。」
如果紅衣早就盯上了王判官和張素素,她必然了解張素素的情況,曉得她沒有母親 ,自然也能猜到她買紅布應該是想做喜服給王判官。
「看來這位紅衣極為記仇 ,下手非常狠。」崔桃嘆道。
本來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二人因買紅布有了瓜葛。紅衣記恨上了張素素,她不僅當面戳爛了那匹紅布表達不滿,還要張素素去死,且以她的血去染紅她未來夫君的衣衫。
這就解釋了紅衣為何會特意要求錢氏姊妹,一定要當著王判官的面割喉殺死張素素。
李遠聽了崔桃的推測之後,震驚不已,「就因為一匹紅布,不僅殺人害命,還故意以血染紅王判官的衣服,去諷刺瀕死的張素素?這……這好生歹毒!」
李遠連連感慨,真有點怕這位叫紅衣的紅衣女子了,感覺她比蘇玉婉還可怕。
崔桃隨後把這情況轉告給了韓琦。
「李遠剛剛跟我感慨說,紅衣比蘇玉婉還可怕。但我覺得還是蘇玉婉更厲害些,真正厲害的人不會將想法表現在臉上。蘇玉婉活著的時候可驅使紅衣,這點也足以證明她確實更厲害。
對了,那天現場留下的富貴馬糞,會不會就是蘇玉婉自己養的馬,紅衣逆反殺了蘇玉婉,然後騎著那匹馬跑了?」
當時他們不知道紅衣的死活 ,不好作出判斷,但現在既得知紅衣活下來了,還成為了天機閣的護法,那麼就要進行各種可能性的推測了。
韓琦點頭,「不排除這種可能,但另有『貴人』的可能也存在。」
「紅衣的這次現身,直接以天機閣護法的身份出現,暴露得有些太明顯了。」
崔桃總覺得能殺得了蘇玉婉的人,不應該是個簡單的人物,她更偏向認為後者可能性更大。但如果是後者,這個人為何要殺更聰明有才能的蘇玉婉,而留下了嘍啰紅衣?這其中的緣故太耐人琢磨了。
說白了還是線索不夠,才叫人琢磨來琢磨去,要考慮各種可能性。
韓琦大概跟崔桃一樣想法,所以沒有繼續就這問題深究下去,而是握住崔桃的手,問她房子買的怎麼樣了。
「還在看。」崔桃道。
韓琦聽聞此言,特意看了一眼崔桃,也沒再多問。
崔桃從韓琦房間裡出來,見張昌也跟著出來了 ,好似跟她有話說。崔桃走了一段距離後就止步,等著張昌過來。
「我告訴六郎了。」張昌表情略有些憂心。
「什麼?」崔桃不解。
「崔娘買了鬼宅的事兒,我早前已經告訴六郎了 ,但崔娘子剛才卻跟六郎撒了謊。要不趕緊回去解釋一下?六郎不大喜歡別人騙他。」張昌壓低聲音,悄悄跟崔桃解釋道。
崔桃笑了一聲,「不用。」
隨即她便干脆地跟張昌告辭了。
張昌吃驚於崔桃的隨意,在原地干著急了會兒,卻也曉得自己急也沒用 ,還是給自家六郎備一份苦茶去火更實在。
張昌將茶端進屋裡的時候,正見韓琦埋首忙於政務,容顏若玉,卻面無表情,倒叫人不知他到底有何情緒,是否計較了崔娘子之前撒的謊。張昌本來准備了幾句替崔桃辯解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了,只能乖乖退下。
……
是夜,大家都熟睡的時候,開封府突然喧鬧起來。
當值的衙役李才第一時間跑來喊崔桃,隔著院子就扯嗓子喊,說開封府遇襲了。
崔桃迅速更衣跑出來,就見開封府的馬棚所在方向有火光,還聽到偶有馬的嘶鳴聲。
火勢不算太大,等崔桃趕過去的時候,火已經被熄滅了,只余下幾點火星子在地上,轉瞬就沒了。
馬棚的棚頂都是稻草鋪成,起火快,燒得也快,如今大半個棚頂都被燒沒了。
「就是這東西引燃的。」
李才指著地上一根幾乎已經燒黑的箭矢,箭頭是鐵的,很尖銳。
「半炷香前,巡邏的人見有火光從天上劃過,就追了過來 ,發現一支火箭射在了馬棚上,引燃了馬棚上的稻草。府外圍已經在排查了,還沒找到可疑的人。」
崔桃陪著李才他們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便各自散了。
加強戒備之余,先睡覺再說。
崔桃打著哈欠回房,一推門進屋,便抽了下鼻子,就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盡管天熱 ,她房間的窗戶都開著,比較通風,但崔桃還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味道。她配制的熏香裡,可絕對不會有這味兒。
崔桃隨即看到了桌上多了一張紙,紙張有折疊過的痕跡。顯然是提前寫好之後,被折疊收著了,然後又拿出來展開,放在她的桌上。
紙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字:有趣吧。
字不大,只占據整張紙的左上角。這種寫法倒讓人覺得書寫者似乎在故意逗趣,恰如其所書的內容一樣,好似在問你又好似在感慨:有趣吧!?
好囂張的挑釁和威脅。
崔桃警惕地檢查屋子內外的情況,然後安撫王四娘和萍兒可以繼續去睡覺,讓她們不必擔憂。
「我們怎麼能不擔心?這賊人居然把信送到了老大屋子裡頭,這太不安全了。不行,這地方不能住了!一旦我們一會兒睡著了,那人又來刺殺老大可怎麼辦?咱們得馬上把這情況報給韓推官!」王四娘擔憂地嘮叨起來。
「這兒不安全哪兒安全?出去找客棧就安全了?才剛放火箭怕是為了聲東擊西,目的就是為了送這封信到我這。可見他們的能耐還是不行,若趁我們熟睡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送進來,那才叫厲害。」
「我的天,要是那樣的話,咱們腦袋恐怕早就搬家了。」王四娘一點兒都沒有被崔桃的話安慰到,反而更覺得害怕。
王四娘提議和萍兒輪流守夜保護崔桃,大家都在一個房間睡。
萍兒馬上贊同,倆人就在崔桃屋內的羅漢榻上鋪好了被褥,然後一人負責守衛,另一人先在羅漢榻上睡,等一個時辰後再調換。
崔桃告訴她們多此一舉,人肯定不會再來,但兩人卻還是堅持要這樣做。
王四娘讓萍兒先睡,她先去守著,並且囑咐崔桃好生睡覺。
崔桃瞧她們這樣,心中不禁有幾分感動。
次日一早,崔桃醒來的時候,卻見榻上我已經換了王四娘躺著了。萍兒則在外間的桌上趴著睡著了,懷裡還維持著摟刀的姿態。
崔桃便挽起袖子,去廚房給她們做了魚丸寬面。鮮活魚的魚肉錘成肉泥,打成丸子。先用魚骨熬湯,下面,再滑入魚丸,加點鮮嫩的菜苗,稍微燙下就起鍋。
顏色綠油油燙軟的小菜苗中,飄著一個又一個圓溜溜的白色魚丸。熱氣騰騰地挑起一筷寬面,粘著魚骨湯的香,吃進嘴後就不禁貪鮮,迫不及待地捧起碗要好好喝它一口湯,再順便扒拉兩個丸子和綠油油的小菜苗進嘴,塞了滿口嚼著,賊美妙。
崔桃還做了清蒸羊肉蘸蒜泥和椒鹽,雖然算是大肉菜,但清蒸並不會油膩,早上吃也沒問題。
當然也是因為王四娘和萍兒都愛吃肉的緣故,既然想犒勞她們倆人,當然是按照她們的飲食習喜好來。
崔桃見她們二人開心滿足地吃完了,就讓她們趕緊回房補覺,她會讓韓琦進一步加強開封府的守備。
倆人這才算踏實地回去睡覺了。
韓琦放下寫著『有趣吧』三字的紙,看向崔桃,問她怕不怕。
崔桃彎著眼睛含笑,眼裡閃閃發亮,似有星辰。
「不怕敵人挑釁,就怕他們孬,一直躲在暗處不出頭。」
崔桃覺得這封挑釁信的出現,反而是一件好事。
「從張素素的事情來看,紅衣很記仇。我讓人把她的畫像貼的滿城都是,叫她不敢隨便出門,她便氣不過了,也想恫嚇我,大概是嚇得我也不敢隨便出門?」
崔桃笑著跟韓琦表示,那她一定要大張旗鼓地出門才行,肯定會氣死那個紅衣。
韓琦非常支持崔桃的想法,不僅鼓勵崔桃出去,還派了個人在她後面敲鑼。吸引大家注意到崔桃的同時,告訴眾人,開封府以五百貫懸賞紅衣的項上人頭。
崔桃聽到五百貫這個數的時候,驚訝程度不亞於那些百姓。開封府居然這麼有錢!?
五百貫那可是巨額,都夠在汴京買宅子了,足以震撼所有普通百姓爭相去圍觀紅衣的畫像。其中不乏有一些江湖人也為錢而來,開始四處殷勤地打聽紅衣的下落。
崔桃總覺得,韓琦這五百貫懸賞,是在報復紅衣昨晚送信威脅她的事。
論起記仇、報復、挑釁,韓琦更勝一籌。
因為汴京在不到一天時間內,就掀起了一場尋紅衣的熱潮,轟轟烈烈。
大家每每早上起來,彼此一見面,就會問:「紅衣找到了麼?」
以至於宮中的劉太後都聞得這消息,在見趙禎的時候也會問:「紅衣找到了麼?」
紅衣沒找到,但天機閣區區一名護法,居然能把大名傳到宮裡來,必須剿滅。
趙禎當即責令韓琦督辦此事。
韓琦便問趙禎要了人,又要了錢。
眼見著皇帝把人和錢都送到了位,張昌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
自家六郎這路數,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呢?
第97章
很快鬼宅的地基就被挖好了, 樹也砍了,原本圍擋在宅子周圍的暗蔭全都不見了,晴天的時候, 陽光全部灑進院中。
前頭的圍牆被拆了干淨, 路人從宅前走過,乍瞧一眼宅子忽然覺得挺亮堂, 四處灑滿了陽光, 加之院子周圍還擺放了些花草,頹廢中莫名有幾分美好祥和感。
雇工離開之後, 大雨巷再次恢復了安靜。
崔桃問過無憂道長的意思, 他非常願意來給宅子再做一場法事。崔桃就把排面擺得大些, 讓大家都知全汴京最道行深的無憂道長給鬼宅驅邪除穢了。
等無憂道長做完法事, 崔桃馬上致謝, 奉上酬金和她准備的一食盒炸酥果。
無憂道長謝絕了酬金,對於炸酥果卻也猶疑,不知其用料是否為全素。
「道長放心, 我做的這炸酥果不帶一點葷腥, 用的新鍋, 不沾一點其它東西,味兒香。」
無憂道長聽崔桃這樣自誇,倒要嘗一嘗這炸酥果了。一塊有三寸長,大概兩指粗細,咬第一口就發出哢嚓酥脆聲, 面香味濃厚, 裡頭有酥層,夾著餡兒,分三種:芝麻糖的、杏仁糖的和核桃糖的。
現在是嘗了之後才知道, 人家那話根本不算自誇,反倒算是謙遜了。這炸酥果何止是簡單一句『味兒香』,明明非常非常香,**般得香脆好吃。這對於他這種常年吃素齋的人來說,還真是滋味特別的食物。卻也有不好之處,過於美味,勾起了他的口腹之欲,這對於清修的人而言 ,卻未必是一樁好事情 。
崔桃示意無憂道長暫且別說話,然後閉上眼睛讓無憂道長好生聽一聽。
無憂道長依言聽了聽,太安靜了,沒聽到任何動靜,便不解問崔桃到底要聽什麼。
「此鬧中取靜之處 ,在汴京可是十分難得。道長不考慮在這裡建一座三清觀分觀?道長德高望重,在汴京十分受歡迎了,時常因做法事忙得太晚,不及趕回三清觀。若住在別人府中或是客棧,總歸有不便之處,而且道長道骨仙風的,也不適合長時間在凡俗人的居所久留,這在汴京有一處落腳之地豈不方便?」
「此處清幽,地方不大不小,做三清觀分觀正好。」崔桃讓無憂道長再好好感受一下這宅子的靜謐,然後就接著補充道,「這宅子出過挖眼案,別人或許會計較,但這對道長而言,便若不存在一般。而且那些外人瞧見了道長住在這樣的地方安然無恙,豈不是更崇拜道長法術高強,異於凡俗?」
無憂道長哼了一聲之後,連續笑起來,特意看向崔桃一眼。小丫頭也不避諱,坦率地回看他,直接展示了自己的目的。她確實有想法把這宅子轉手賣給她。
「崔娘子所言倒有幾分道理,不過貧道從沒想過要在汴京置辦道觀。『分觀』這個說法,貧道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說。」
「凡事都有第一次,不著急,道長可以隨便想想。」崔桃恍然想起什麼,忙辯解道 ,「道長千萬別以為我今天特意請道長來,就是為了把這座宅子轉手給道長。我只是剛才忽然想起來這裡於道長而言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而我買此處地方,本也就是有轉手的意思。如果適合道長,我當然該告訴道長一聲,省得道長錯過一處這麼好的地方。」
一間所有人不造的鬼宅,她居然說是好地方?無憂道長知道崔桃是有幾分破案的能耐,可有能耐也不帶這麼說瞎話,糊弄人的。
無憂道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敷衍應和崔桃的話,心裡頭當然無法苟同崔桃所言。
無憂道長正思慮時,忽然被崔桃打斷。
「說了道長可能不信,這宅子可搶手了呢。」
崔桃一臉自信的模樣,倒讓無憂道長恍惚間差點信了她的話。
無憂道長愣了一下,就哈哈笑起來,點點頭,像哄孩子一樣附和崔桃。
這宅子搶手?他真不信。這鬼宅在汴京的名聲眾所周知,好幾年都賣不出去的情況大家也眾所周知。
小丫頭以低價購入高價忽悠人的意圖太過明顯,明顯到他都不好意思拆穿她。
送走無憂道長,崔桃便去尋了楊二娘。
楊二娘是誰?正是幻蝶案那個專門給書生們開客棧的老板娘。她的客棧裡,住著的全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價錢定位便宜 ,頗受書生們歡迎,甚至到提前一兩年定房都未必有的地步。
楊二娘開這客棧本不是一味追求盈利,起初做這門生意,就是希望書生們讀書的氛圍能夠影響教化她的兒子。如今她兒子漸漸大了,她客棧的名聲又響亮,崔桃覺得她時候考慮轉型,擴張生意,多盈利為兒子多攢錢娶媳婦了。
崔桃帶著楊二娘走了這鬼宅之後,跟她解釋:「剛無憂道長來這做法,驅邪除穢了。他的道行大家都清楚。」
楊二娘特意聽了四周的動靜 ,確實如崔桃所言,這裡安靜得出奇。
安靜,便宜,是不錯,但……
楊二娘又聽崔桃說了她的想法。前面蓋二層樓,提供茶水飯食,專供文人雅士讀書切磋,後院建房分給書生們居住,定會絕佳清幽的讀書場所……
「回頭我會替楊二娘求一副丁卯科榜眼的字掛在這,什麼『蟾宮折桂』之類的句子,多討喜。」
丁卯科榜眼,自然是指得韓琦。趕考的書生們對於狀元、榜眼之類的人物,那都是十分崇拜的,特別是年輕的高中者,那是最最令他們佩服不過的人。那就跟蟾蜍、桂花一樣,仿佛是能給他們考試好運的吉祥物,他們寫的東西自然也受這些考生們的喜歡。
崔桃順便在心裡默默道了個歉,她剛把韓琦比作了蟾蜍。不過他是蟾蜍也可,她就做天鵝肉唄。
此時在開封府的韓琦,官袍加身,若修竹矗立,正准備見客的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崔桃還建議楊二娘可以在院子周圍多種點桂樹,開花的時候香氣宜人,寓意也好。
「汴京最貴的就是地,二娘低價買了這處宅子,再蓋一座客棧,不僅能解決客棧房間緊缺的問題,可以容納更多趕考的書生,還能降低經營成本。而且這處地方,是真的清幽安靜,適合啊。」
崔桃感慨自己就是沒有時間,如果有的話 ,她就把這裡改成一間書院,就按照自己之前所說的那樣安排。至於這宅子裡死過人的事兒,其實影響不了多少生意 ,因為京城真的很難找這樣便宜又適合讀書的安靜地方,而且那些書生都是外地來的,不大了解傳說多可怕,住進來了體會了好處 ,也不見鬧鬼,自然就更加沒什麼好怕的了。
楊二娘本來對這地方不怎麼感興趣,便是無憂道長做過法事,她也覺得晦氣,但聽崔桃這安排,她就動了心思。而且如果這房子賣不出去,崔桃真做起考生的生意,只怕不會差,還能把她的生意搶了去。因聽說了那護發露的生意便是她的,做的可太好了。
「楊二娘若買這宅子 ,我包售後,這宅子要是鬧鬼或出什麼怪事兒,找我,一准給你破了!保證沒鬼!這點咱們可以立字據!」崔桃知道楊二娘最忌諱什麼,拍拍胸脯保證道 。
楊二娘曾是幻蝶案的證人 ,親眼見識過崔桃破案,也因關注開封府破案的情況,特別了解過崔桃,所以深知崔桃的厲害。若有她做保證,倒真叫人有點動心了,畢竟確實便宜又安靜。
「細算一算,這什麼宅子沒死過人啊,往前數個幾十年,這汴京城內少說有萬數地方橫死過人。個個都鬼宅不住 ,哪還有地方住了?」
崔桃繼續游說楊二娘,這種聽起來『凶』的宅子,就單住一家人,可能是有點讓人害怕,可住的人多了,大家互相壯膽,便也沒什麼可怕。
楊二娘點點頭,覺得崔桃說的好像都在理。
「不過我還真沒想過要再開一間客棧,容我回去想一想,再跟我家裡人商量商量。」
「不著急,這買房子可是大事,二娘慢慢想兩日再說。」崔桃忙笑道。
楊二娘回頭又打量一圈這宅子 ,陽光曬得這裡四處都有點晃眼,熱得很,確實感覺不到一點陰森和鬼氣。地上的符紙和香灰等物,也證明了無憂道長才剛來做過法事的痕跡。另還有崔娘子作保……
確實值得認真考慮。
楊二娘對崔桃笑著點了下頭,正預備告辭,又聽崔桃跟身邊的萍兒感慨,這處地方還是做客棧好,能造福不知多少趕考的書生 。
「道觀也不錯的,無憂道長德高望重,這裡香火肯定不會差了。」萍兒馬上道。
楊二娘愣了下,忙問崔桃:「無憂道長也看中了這地方?」
「沒有沒有 ,他只是也覺得這地方清幽。」崔桃的否認,反倒讓楊二娘更信了。
兩日後,楊二娘那邊傳消息來告訴崔桃,她們倒是可以約見一面,試著商量一下價錢。
半個時辰後,無憂道長忽然上門來找崔桃,這次他還帶著兩名徒弟一起來。
崔桃立刻帶他們重新去看宅子,順嘴還建議了一下如何安排格局,包括煉丹房、打坐房,小型藏經閣 ,以及小花園、涼亭、茶室,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無憂道長帶來的兩名的徒弟,一名負責管賬目,一名曾主理過三清觀的修葺和擴建,二人聽了崔桃的安排之後,都覺得非常合適。兩天前,他們的師父回去跟他們講了這分觀的想法,起初只覺得有幾分可以,但晚上睡覺的時候隨便想了想,卻是越想越覺得這在汴京建一座『分觀』有多方便。
其實無憂道長的心態也跟他們一樣,也是事後越琢磨越覺得合適。道士白日打坐,最需要安靜。這汴京其他安靜的地方也有,可就沒這麼便宜了,人家還未必肯賣。在汴京,這種地方可遇不可求,很有可能找個三年五載都找不到。
而且這鬼宅於無憂道長而言,確實像崔桃之前所說的那樣,沒什麼可怕,安置在這裡。還有助於他更加聲名遠播,被人稱贊法力高強。
所以在次日,師徒三人再見面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覺得這主意極好。
他們之所以拖到今日才來找崔桃,主要是考量置辦房產也是大事,要商議討論一番,也要自己去打聽調查一下那宅子是否真的合適。結果越查越發現,這宅子真清幽,地腳不近不偏,四周街巷剛好也沒其它道觀會分香火,再合適不過了。
如今他們再聽崔桃的格局安排,倒是不禁暢想了一下按照崔桃所言建成的『分觀』,會如何清幽、舒適又便捷。
無憂道長當然被崔桃的話說服了,但在面上他沒有特別表現出來。他隨即轉頭看向自己的兩名徒兒,和他們商量如何。
倆徒弟也有話說。
崔桃便笑著讓他們師徒三人先聊,她去門口等著。
在門口站了沒多一會兒,楊二娘便匆匆來了,見崔桃果然在此,忙追問崔桃是不是帶著無憂道長來瞧房子了。
「是,道長剛剛突然來找我,二娘怎生知道消息?」崔桃故作驚訝問。
楊二娘沒回答崔桃的問題,只急著追問她:「無憂道長是不是也看好了這座宅子?」
崔桃愣了下,「他們還在商議,似乎是有想買的意思。」
「崔娘子可不能不厚道,是我先約崔娘子在先。」楊二娘本還打算跟崔桃還價看看,再猶豫考慮一下,如今打算立刻就定了,問崔桃這宅子她打算賣多少錢 。
「這宅子寬敞夠大,正常按市價,可不便宜。這是鬼宅,名聲不大好,我買這宅子也確實沒花多少錢。不過我可是識得千裡馬的伯樂,眼光也值錢的,所以打算把這裡定價五百貫。這價位也絕對是物超所值了,滿京城絕對找不到第二間這樣的清幽又價低的宅子了。」
楊二娘忽然覺得肉疼,恨自己當初怎麼沒早發現這地方,不然去店宅務買,那該多便宜。可時不待人,五百貫還算是低價,如果這會兒再不決定,想再拿五百貫賣了沒有了。
楊二娘正要點頭——
「這宅子我們要了!」無憂道長的大徒弟匆匆走了過來 ,高聲對崔桃道。
他剛剛偷聽到了倆人對話,立刻就急著跑出來。
楊二娘隨即加錢喊價。
「五百五十貫!」
「六百!」
「六百三!」
「七百!」
……
「那最後多少錢把那間鬼宅轉手了?」韓琦聽崔桃描述她賣宅的經過,不禁笑起來。
不論何時何地,永遠都不能小瞧了這位奇女子。
「一千八百貫。」崔桃笑得眉眼開花,跟韓琦嘆道,「終究還是三清觀財大氣粗,喊到一千貫的時候 ,直接加了八百貫,外加一個條件是把我的布局想法畫個草圖給他們。」
楊二娘是生意人,而且客棧利薄,她要考慮自己買房子的成本,自然是拼不過無憂道長,只能敗退了。
「我看好了梅花巷的一座宅子,那宅子表面看起來不怎麼樣,但回頭好生修葺一下,還挺不錯的。」崔桃告訴韓琦,她打算買的那間房已經談好價錢了,八百貫就可以拿下。
韓琦聽到崔桃說梅花巷,便不禁又笑起來。那梅花巷離他家隔了兩條街,看似挺遠,但有一條小路直通,走起來其實很近。
「聰明,又會賺錢。」韓琦捏了一下崔桃的臉蛋,不吝誇獎道。隨即他把人抱在懷裡,感慨等回頭把崔桃娶進門後 ,他便可以什麼都不做,等著她養便是了。
「行呀,太行了。」崔桃立刻轉身,改為坐在韓琦的腿上 ,和韓琦面對面,然後捧著他的臉就調戲道,「我就喜歡養六郎這般姿容的小美人兒,賞心悅目!來,美人兒快給本娘子笑一個!」
韓琦嚴肅凝看崔桃一眼,正見崔桃挑眉一臉調戲她的姿態,揉著他的臉,韓琦不禁側頭躲過,撲哧輕笑了一聲 。
崔桃在韓琦側首的時候 ,見到他耳後的肌膚呈現出淡淡粉色,知道他又害羞了。
與此同時,店宅務的主簿得知了崔桃賣蛆鬼房的消息,邊端起茶杯,邊嗤笑數聲。
「那間宅子哪兒有那麼好賣?低價八十貫給他們做庫房都沒人肯要。我曉得這崔七娘有幾分厲害,但她這房子的事兒可不是破案。還自以為耍了小聰明,撿便宜能掙錢?呵,多少年了,要是能賣出去,何必壓在咱們這,她也就只能留著自己住。」
「主簿,人家賣出去了,還賣了一千八百貫。」
主簿大驚:「你再說一遍?」
「一千八百貫,無憂道長買下了。」
主簿當即摔了手裡的茶碗,身體搖搖欲墜,暈了過去。
……
王釗匆匆趕來找韓琦,見崔桃也在,忙道正好。
「有人目擊紅衣在東角樓街現身,她倒是真膽大,明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找她,她竟還是一身紅衣的打扮。現在軍巡鋪的衙役們正在追捕她。」
崔桃馬上問了地方,打算跟著王釗一起去圍捕紅衣。
「不可冒進,小心有詐。」
紅衣選擇在這種時候張揚現身,必然有問題,韓琦提醒崔桃要注意這點。
崔桃應承,就飛快地跟著王釗跑了。
一炷香後,紅衣逃至城隍廟。
紅衣一逃進正殿,大門隨即緊閉,顯然殿內還有紅衣的同伙。
王釗率人立刻將城隍廟團團包圍,安排弓箭手准備,只要有賊人敢從城隍廟逃出來,保證能將其打成篩子。
再接下來,王釗就打算硬衝進去拿人。
崔桃對這處城隍廟太熟悉了。玄衣女子也就是蘇玉婉身邊被稱為『燕子』的人 ,當初就約她在這裡見面。
崔桃從發現紅衣逃到這地方,就不禁覺得有問題,先阻止了王釗的圍攻。
「好心勸你們一句,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時,正殿內傳來女子的喊聲。
吱呀一聲,殿門忽然開了,是被緩緩推開的,有人影就在門後。
所有弓箭手都拉緊弓,對准殿門方向,稍微一松力,便可『萬箭齊發』,保證把隨後現身的人影打成蜂窩,死得透透的。
「都別動手!」在門只開一個縫隙的時候 ,崔桃就聽聲音不對 ,提前提醒了大家。
隨後,大家就見一名半人高的孩子,滿臉淚痕地從開了一尺寬的門縫裡擠出來。他很恐懼,很害怕 ,哭得也很厲害,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這孩子像是在聲音方面出了問題。
崔桃還注意到這孩子的手裡拿著一封信。
王釗帶著幾名衙役上前,將孩子抱起。
「好好看看信上寫了什麼,否則你們一定會後悔!」這時正殿內又傳來女子囂張的聲音。
紅衣在信上詳述了她的要求。開封府所有人馬必須退到三條街以外,崔桃一個人進城隍廟換人。倘若有誰不按照要求,冒然突襲,她的屬下會立刻殺了這些孩子。
紅衣還信上特意道明,她因討厭孩子聒噪,毀了這些孩子的喉音。提醒開封府眾人,不要以為聽不到孩子哭聲,就沒有孩子了。信的末尾附著十個人名,都是被劫持的孩子名字。
目前為止,開封府沒有接到孩子失蹤的上報。
崔桃安撫了送信的孩子,便讓他以點頭和搖頭的方式回答自己的問題。被劫持不過一個時辰,他是在外玩耍時被抓,父母還沒察覺到他失蹤的情況。
看來其他的孩子,應該也差不多跟他一樣的情況。
王釗立刻派人去核實名單上孩子的身份。
殿內這時再度傳來女聲:「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盡快撤離,否則——
城隍廟後門,先送你們一份大禮!你們若不聽話,所有孩子都會是他的下場!」
王釗隨即帶人去了城隍廟的後門,見到了一名男子的屍體。脖頸被扭斷,剛死沒多久,身體還是溫的,穿著粗布衣裳,手上還粘著面和油,看起來是正在做吃食的時候遇害。
以十名孩子的性命要挾交易,是上次清福寺蘇玉婉搞出的路數,這一次紅衣顯然在重復用這個手段。不過這一次紅衣吸取了上次在清福寺的教訓,上次劫持孩子後時間拖太久,還提前告訴了崔桃何時交易,導致她有時間准備。這一次她是當天現劫持人,故意現身引崔桃等人過來後才告知,打得崔桃等人措手不及,來不及去准備和應對。
紅衣仿佛在驗證「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這句話。
「你若不應,你們就等著給這十名孩子收屍。若應,就痛快點,打發他們趕緊撤!」
「准確的說,應該是九名,有一名你們已經放出來了。」崔桃一邊糾正一邊蹲在地上,用木棍寫了『牛屎菇』三個字。
王釗恍然反應過來,馬上安排人去辦。
「九名十名有什麼區別,總之你若不想讓剩下的孩子們死,就立刻按照我的要求做!」紅衣因聽到崔桃的反駁,聲音多了幾分暴躁,喊聲更高。
韓琦和韓綜這時騎馬趕了過來 。
崔桃一見他們,馬上請辭:「這活兒我干不了了,我一個人承受太多。憑什麼每次都拿十名孩子的命威脅,都要我去犧牲?我也是人,想活命的!我要請辭,我要做一名普通汴京百姓,也受開封府的保護,不必承擔這麼多責任。」
韓綜聞言,馬上道:「確實不該讓你承受這些,罪不在你身上,殺孩子的明明不是你,是他們!」
「韓判官明鑒,多謝韓判官體諒!」
「在其位,謀其事,這是你的責任。」韓琦警告崔桃必須去,否則開封府在汴京百姓心中將毫無威信可言。
「韓稚圭,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那些孩子的命無辜,七娘的命就不無辜?再說真正有錯的是紅衣那些惡匪,她們才該死!」
「不准吵!你們還有半炷香時間,不按我的要求去做,孩子一個一個殺!」紅衣再度喊話。
「崔七娘請辭了,不擔事了。由我來換孩子,如何?」韓琦看向正殿,語調毫無波瀾地詢問紅衣。
「你不行!」紅衣立刻拒絕。
一聽他聲音如此淡定,紅衣就莫名覺得韓琦這人不可控,早聽說他是個榜眼,聰明得很。
王釗拍拍胸脯,丟了手裡的刀,大力凜然道:「那我來行不行?」
「你也不行!」紅衣吼道。
「我!我呢?」李才隨即站出來,表示他早就想有這樣的機會表現自己,轉頭還對韓琦表示,「如果屬下犧牲了,希望韓推官能夠照顧我的家人。」
韓琦點了下頭。
殿內突然傳來紅衣的尖叫聲:「你——們——都——給——我——閉——嘴!」
第98章
「我去吧。」韓綜道, 「她應該需要一個有身份、對她威脅不大、好控制的人。」
韓綜隨即喊話告訴紅衣他才是最合適的人選,「崔七娘鬼機靈,讓她進去很容易出岔子, 壞了你的好事。」
崔桃訝異地打量韓綜:「倒是挺了解我的, 但你知道我為何不去麼?料她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所以我一進去,她必然會直接下死手殺了我。」
紅衣此人報復心極強,這次重復清福寺的路數, 非要選她進去交易,顯然是為了要她的命。張素素不過跟她搶一匹紅布,她竟以割喉的殘忍方式報復殺人。
清福寺一案死了那麼多人,其中少不了有她得用的屬下,令她損失慘重。再有,她現如今選擇在城隍廟這個地方,或許也有為死在這裡的燕子報仇的意思。紅衣和燕子當初都在蘇玉婉身邊跟隨伺候, 很可能結下一些姐妹情誼。
總之,這紅衣對她的憎恨肯定要比張素素深得多, 怕是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誰都不行,必須是她!」殿內的紅衣聲音尖銳至極,顯然很不耐煩和暴躁, 她當即就威脅若不從, 她立刻就開始殺孩子。
「損失九名孩童的性命, 殺了你這逆賊,徹底根除以後的危險, 倒也不是不可。若我堂堂開封府隨便就被你這種小賊要挾,隨意就範,反倒是給朝廷丟臉了!」
韓綜聽了崔桃分析後, 更加不想讓崔桃冒險,直接對紅衣吼起來。無論如何,他已經錯了一次,他不會讓崔桃再陷入任何危險了。
「真想不到蘇玉婉竟養了你這般的孬種,不會動腦,只會學她那點沒用的路數。」韓綜決定轉移紅衣的注意力,嘲諷紅衣沒用。
紅衣便氣得罵韓綜才是沒良心的狗,居然能做出對自己親生母親捅刀的事情來。
韓綜臉色微變,正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時候,崔桃跑來小聲跟他嘟囔了一句,韓綜便依言復述。
「我母親只有一位,如今正在諫議府中。你說那廝是我母親便是麼?證據在哪兒?」
「你個沒良心的狗畜生 ,蘇閣主怎麼會生下你這麼個狗東西,真真是倒了大血霉了!若不是因你不成器,整天只會念著這個賤女人,壞了大事,她也不會死!」紅衣瘋狂吼道。
崔桃和韓琦互看了一眼,由此判斷出,紅衣應該不是殺害蘇玉婉的凶手。並且,紅衣似乎對於殺害蘇玉婉的凶手沒多大憎恨,更恨反而是其它人。
「韓判官那一刀根本不致命,而殺蘇玉婉的明明另有其人,你不去怪真正的凶手,跑來報復責怪我們作甚?果然如韓判官之前所言那般,你就是個孬種,只挑好欺負的人報復。像你這種欺軟怕硬的人,都有一個共性,賤,而且到骨頭裡了,屁都不是。難怪混到現在只能給人做嘍啰。」
崔桃發現譏諷紅衣挺有意思,便也跟著言語毒辣地譏諷一番。
這話隨後就引來紅衣一番咒罵,一連串髒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崔桃到不計較這些,她這樣說話,還有之前跟韓琦那番對話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故意制造矛盾,吸引紅衣的注意,好拖延時間。只要目的達到了,她是不會管狗吠成什麼樣。
崔桃仰頭看了看天,終究是覺得今天這事兒有點怪,請韓琦回開封府坐鎮,這邊的情況不需要他操心。
韓琦蹙眉,凝眸看著崔桃,身體卻一動不動。他自然是不想走,他知道崔桃不可能任由紅衣傷害那九名孩子,這就意味著崔桃一會兒在應對紅衣的時候,很可能陷入危險中。在這種緊要的時候,他豈能回開封府坐等?
崔桃特意給韓琦一個撒嬌的眼神,示意他快走。
韓琦還是不動。
崔桃看看左右,小聲對韓琦道:「保證不讓六郎做鰥夫。」
韓琦感受到了崔桃的堅持,目光柔軟了幾分,囑咐崔桃一定要小心,便上馬離開,並且帶走了大部分人馬。
韓綜見狀,不解地喊了一聲,奈何韓琦離開得太快,根本不及聽到他的聲音。
「東邊的窗戶開了條縫,窗邊肯定有人在觀察我們的動向。」李才向崔桃回稟情況。
崔桃先確認了東窗的位置,正對著城隍廟的一堵外牆,便命人去找個結實有彈性的竹竿來。附近的民宅有很多,有不少人家用竹竿晾衣,也會用竹竿做些別的事情,所以就近弄個合適的竹竿過來不算難。
紅衣察覺到有一批人馬走了,立刻質問崔桃等人:「那些人去哪兒了?」
「不是你剛剛說,讓他們撤退到三條街以外麼?」崔桃反問。
紅衣暴躁喊道:「但你們剛剛說不交換,要犧牲九條孩子的命來抓我。」
「你想得美,都說你不貴了,哪裡會值九條命。」崔桃聲音帶著幾分懶怠,「我不過是抱怨兩句罷了,我這麼善良可愛,怎麼會舍得讓孩子們去死呢。即便算救不了,起碼我也得讓大家看到我盡力了,誇我是女中豪傑,真英雄,不是孬種!」
崔桃補一句『即便救不了……』,是為了讓紅衣覺得孩子的性命對她構不成最大的威脅。在這種談判的節骨眼上,過於暴露自己的弱點,只會讓孩子們更加危險。而最後一句『不是孬種』,則是再度諷刺了紅衣。
紅衣被刺激得憤怒不已,攥著刀的手在微微發抖,恨得咬牙切齒,她發誓她一定要把崔七娘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方能消解她的心頭之恨!
王釗這時悄悄將牛屎菇送來,並告訴崔桃,裡面還混了胡椒粉。他去取牛屎菇的時候,王四娘聽說情況後,特意多加了胡椒粉進去。
「沒白一起住這麼久 ,懂我 。」崔桃將布包的系扣打開,用手捏著,另一手則拿著竹竿,去了正殿東窗對准的那堵牆後。
這時殿內的紅衣警告他們,一炷香時間馬上就到了。若想交易,所有人都必須撤退。
韓綜見狀擔憂不已,他猜到崔桃應該是有主意了,可是僅僅有一包有點味道的蘑菇和一個竹竿,能干什麼?卻還是分外擔憂,緊張地盯著崔桃。
李才在牆邊溜了一圈之後回來,對王釗使了個眼色。
王釗舉手示意,高聲大喊道:「所有人,都——撤——退!」
哐當!
話音還未落,一記響聲從正殿東側傳出,十分突然。東牆外,傳來竹竿落地的聲音。
屋內傳來喊叫聲,接著就見紅衣和幾名屬下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屬下們跟在紅衣身後,速度慢了些,眼睛正流著淚,下腳也沒那麼利索,隨即幾根銀針飛出,打在這幾名屬下身上,倒地了。
那些『受命』撤退,其實依舊伏在牆頭上圍堵的弓箭手們,立刻朝紅衣射箭,卻沒往她要害之處打,只是為了攔截住紅衣,阻止她逃跑。
微風輕輕拂過,一股子臭味和胡椒粉味兒從正殿飄了出來。
王釗率人眾人圍攻紅衣,紅衣縱然功夫不錯,但終究是難以以一敵眾。
在王釗等人控制住紅衣之後 ,便見崔桃帶著九名既咳嗽又流淚的孩童從正殿內走了出來。
孩子們雙手都有被綁縛過的紅腫痕跡,但好在身上其它地方沒有大傷。李才趕緊用打來的水給這些孩子們洗臉。
崔桃打了兩下噴嚏後,用手袖子擦了下眼角的淚,深呼吸兩口氣,才算好些了。
韓綜匆忙趕過來,關切打量崔桃的情況,問她有事沒有。
王釗帶人跟著過來,踹了兩腳地上正掙扎的兩個人,嘆道:「咱們崔娘子乃女中豪傑,自然是不會有事,有事的只能是他們!」
韓綜見崔桃點頭表示沒事,才松了口氣,這才想起來問崔桃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桃挑眉,示意他自己看。
韓綜就用袖子掩住嘴,走進了正殿內,只見數個破掉的牛屎菇灑落正殿各處。這會兒已經通風片刻了,屋子裡還殘留著詭異的臭味和胡椒粉的味道。韓綜知道王釗帶回的那布包裡裝著牛屎菇,但他沒想到這牛屎菇能有這麼大的威力,能讓屋子裡所有的殺手都被猝不及防地被辣眼睛,嗆得不得不跑出來。
「可是牛屎菇摔在地上,卻難有這樣的威力,你是怎麼做到的?」
「在地上當然不行,要在空中爆開。我的時間不多,若讓他們反應過來,我必死無疑,所以必須一進屋就爆開它們。」
崔桃洗了一把臉之後,進屋檢查一圈,指著東牆角一處活動的地磚。
王釗立刻去查 ,掀開地磚後,果然發現地洞。
「還真是清福寺的路數,沒山洞,就挖了地洞。幸虧崔娘子進攻迅速,沒給這些賊子反應和逃跑的機會,比起上次在清福寺還更快了!」王釗敬佩不已地誇贊道。
這時候,紅衣被押送到了正殿門口,聽了這話後,氣得睜圓了眼,直勾勾憎恨地瞪著崔桃。她那雙眼因為被牛屎菇和胡椒粉嗆得流淚了,這會兒紅彤彤的,瞪人的時候真像噴火一般,有幾分嚇人。押解紅衣的衙役見狀,一腳就揣在她的後膝處,迫使她雙腿彎曲,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還真把自己當成個玩意兒了?竟敢用那般眼神兒瞪崔娘子?你配麼!你如今就是個遭萬人唾罵的階下囚了!」
「以為就只有你會改進?這可是在汴京,我的地盤。」崔桃對紅衣挑了下眉毛。
紅衣剛被抓時就罵聲不止,便被堵住了嘴。這會兒氣憤得無以復加地對崔桃使勁兒,眼睛跟殺人似得,似乎有很多狠話要放給崔桃聽,因為說不出來,只能焦急地發出嗚嗚聲。
王釗馬上詢問地看向崔桃,想知道是否需要讓紅衣說話。
「我可沒興趣聽『不貴』的人說話,人太孬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值人聽。」
崔桃便跟韓綜細致解釋了,她如何利用牛屎菇逼走紅衣等人。
先通過撐杆跳,躲過了監視者的視線,凌空迅速飛進東窗後,立刻飛撒出布包裡的牛屎菇和胡椒粉,以銀針打中這些牛屎菇,令牛屎菇在空中爆開,牛屎菇裡的『毒氣』跟嗆人的胡椒粉混雜在一起,威力更強悍,便更辣眼睛。
眼睛流淚不能視物,外加咳嗽不止,呼吸困難,自然在反應方面就慢了。崔桃要做的就是保護好孩子,剩下的就簡單了,因為外面有王釗等人的支援。
「即便蒙面上面紗可以遮擋一部分,可眼睛……你是怎麼做到沒像他們那樣流淚?」韓綜好奇不解。
「進屋就先確定了孩子們的位置,在刺破牛屎菇的同時,我閉眼了,令孩子們都別亂動,便靠耳朵聽聲去飛針,和他們打架。」
其實就算孩子們因受驚,存在亂跑的情況,崔桃也分得清 。才剛那個送信的孩子在推門的時候,崔桃就聽出來其腳步聲不像是大人。
韓綜和王釗等人聽過崔桃的解釋後,都紛紛佩服不已地贊嘆崔桃厲害。今日這困局,恐怕也就只有她能解了,若換作別人,為了這些孩子們的性命,大概只能選擇依言聽從,不得不『慷慨』赴死。因為若不去的話,身為開封府的公職人員,居然不能為保護百姓特別是無辜弱小的孩童而犧牲,便是苟活了,也定會被全城的百姓唾罵死。
崔桃查看了這些被破喉音的孩子們的情況,跟錢娘子兒子陶星辰的情況差不多 ,應該會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恢復。
九名被救的孩子中有一名見到男死者,立刻衝過去趴在其身邊直哭。崔桃細問情況,方知這名男死者正是孩子的父親 。他父親是賣早飯的攤販,一早他父親支攤子的時候,他就跟著去玩了。紅衣的屬下劫持他的時候 ,其父親聞聲趕來阻止,便被殺了。
孩子無辜被劫,受了巨大的驚嚇,又突然沒了父親,哭得十分傷心,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瞧著真真可憐,叫人心疼。
王釗氣得一拳打在樹上,咒罵紅衣那幫人都是畜生。
李才咬牙附和:「將他們生生活剮了都不解恨!」
崔桃緩緩地吸一口氣 ,鼻子發酸。這種事不管經歷多少世,都讓人憎憤不已。她轉而瞟向韓綜,卻見韓綜半垂著眼眸,反應有幾分淡漠。
在折返回開封府的路上,崔桃特意跟韓綜道:「剛瞧見你很擔心我,多謝。」
韓綜苦笑,「又沒幫上什麼忙,倒不必客氣。」
崔桃對韓綜禮貌地點頭笑了下,便不再多言。
王釗這時候騎馬擠過來,好奇問崔桃剛才為何讓韓琦帶著大部分人離開了。
韓綜也跟著好奇看向崔桃,這點他也非常不解 。
「啊,這個……」崔桃撓了撓頭,「其實也沒什麼依據和理由,硬要說的話——」
崔桃指了指天空。
韓綜和王釗雙雙仰首望向天,只見如碧璽一般的藍天之上,偏在東邊掛著幾朵雲,形狀有幾分怪異。雲朵本來也並非形狀都十分規則,偶有樣式奇怪的時候。所以這應該也沒什麼特別吧?
王釗抖了下眉毛 ,恍然大悟:「崔娘子不會是老毛病又犯了,覺得天像不好,預感不妙,所以才讓韓推官回開封府坐鎮?」
崔桃撇了下嘴,不否認,也便是承認了。
「韓推官可是不許崔娘子再搞這套算命的東西。」王釗好奇問 ,「那韓推官怎麼會聽了崔娘子的建議,真走了呢?」
「我多聰明,自然是不能對他說這些。我跟他說我懷疑紅衣這樣做另有目的,指不定會出別的事兒 ,若開封府所有人馬都留在這邊,說不准就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崔桃解釋罷了,警告一嘴王釗,「你回去後可不許亂說!」
王釗連連應承,表示萬萬不敢。不過倒是可憐了韓推官,居然就這樣被崔娘子給使喚走了。
「這理由卻也不是胡謅,紅衣之事不像是單純地報復。」崔桃面色忽然嚴肅下來,隨即看一眼東邊的雲朵。她雖不精於此,但觀天確有異像。
本來成功抓紅衣解救孩子的事,挺讓王釗喜悅的,但如果這背後有更大的陰謀,王釗當然笑不出來了。只盼著這件事簡單點為好,千萬別被崔娘子預測中了,若真有什麼別的陰謀,比什麼地臧閣、天機閣更麻煩的,那就太讓人頭疼了。
一行人抵達開封府後,便立刻有衙役告知:「遼國使團出事了,韓推官剛率人去處理。」
王釗瞪圓眼,用崇拜而畏懼的眼神望向崔桃 :「神了,還真被崔仙姑給言中了!」
「出什麼事了?」韓綜問。
衙役搖搖頭,「傳話來的人半字不肯透露,只說韓推官去了便知。」
「那我們——」王釗馬上表示想去支援。
「先審紅衣,以免拖延出現意外 。」崔桃道。
驚堂木敲響之後 ,被迫跪在地中央的紅衣只發出冷笑聲,對於韓綜的連番審問不答一語。
崔桃在旁側端詳紅衣的片刻,轉身出了公堂,去瞧王釗那邊審問的如何。
紅衣的幾名屬下倒是在王釗的逼問之下很快招供了。他們都是江湖人,如今不過是拿錢受雇於天機閣。所以准確來說,他們並非是天機閣的人,是江湖亡命徒,拿錢辦事,暫且供紅衣驅使而已。
雇佣他們的人以黑紗遮面,但聽聲音像是年輕的男子,身手矯捷,看起來武功高強。
這些人都是在二林茶鋪被選中,然後聚集在一起。
這二林茶鋪崔桃也去過,江湖人的聚集地,當初她和王四娘、萍兒就是在那裡找到了望月先生。
崔桃將這些『屬下』的證供呈給韓綜,然後瞟一眼還是跪在地上不肯招供的紅衣,嗤笑兩聲。
這兩聲笑當即惹來了紅衣憤恨的目光。
「我還當你多厲害呢,什麼天機閣護法,多大的官呢,原來連個正經屬下都沒有,甚至連天機閣的嘍啰你都領不來,只是用錢暫時雇幾個江湖人充門面!」
崔桃再度嘲諷紅衣不自量力,就她這樣的情況竟還敢在汴京裡瞎折騰。
「莫不是想用你的臉皮建城牆?大可不必,沒人稀罕呢。」
「你閉嘴!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天機閣在汴京的分舵被你搗毀了,人手不足都是因為你!再說雇這些人,用完就棄,方便利索,省得折損天機閣的人手。」
「喲,沒能耐就沒能耐,干嘛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崔桃建議韓綜不必審問了,「就她這樣的天機閣小嘍啰,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麼緊要的秘密,直接處死便是。行刑的時候 ,千萬別忘了昭告天下,是天機閣最沒用的嘍啰紅衣。」
「我不是嘍啰,我是護法,你少放屁!」紅衣氣憤地衝崔桃喊,當即就起身要朝她衝過去 ,自然是被衙役們攔住,踢打按伏在地上。
崔桃不禁感慨,她第一次在清福寺見紅衣的時候,還以為她是個冷靜沉著的屬下,「怎麼離開蘇玉婉,你看起來又蠢又沒用?」
紅衣不服氣地繼續瞪崔桃。
「我仔細想過了,既然不是你殺的蘇玉婉 ,那為什麼蘇玉婉死了,你卻活著?而且蘇玉婉那天死得有點太快了,就算清福寺的事她犯了大錯,可事情剛發生她居然就立刻被懲處了。」崔桃忽然蹲下身來,正對紅衣的雙眸,「那個地位更高的人物 ,之所以肯留你的性命,是不是因為當時跟他告狀的人是你啊?只有你在蘇玉婉身邊貼身伺候,她的動向應該不是什麼人都知道。」
紅衣一驚,很快低頭躲過崔桃的注視。
韓綜聽到崔桃的這個猜測之後,目光直直地落在紅衣身上,厲聲質問紅衣殺害蘇玉婉的人是誰。
紅衣一臉視死如歸,咬著牙,顯然不打算招供。
「這個人是天機閣閣主?」崔桃試探問。
見紅衣的嘴角有細微的弧度顯現,又見紅衣的眼中顯出幾分得意之色,崔桃不禁笑起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蠢人,倘若換成蘇玉婉受審,定然不會表露得這麼明顯。」崔桃隨即告訴韓綜,殺蘇玉婉的不是天機閣閣主,另有其人。
韓綜應承點了點頭,再度質問紅衣是否要招供,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你至今不肯招,無非有兩個緣故:一是覺得有人會救你出去;二是出於忠心或畏懼的緣故,不敢招供。你這種人,跟在蘇玉婉身邊那麼多年都能背叛,會有什麼忠心可言?左右你也是死罪,我倒是想了個新鮮的辦法,便把崔七娘才剛揣測的結果宣揚出去,說都是你的招供。
那個令你畏懼的人,若聽到你招供的消息,會不會對你下狠手?回頭他派人下手殺你,倒正是我們順藤摸瓜的好機會。至於你,最多是比起砍頭來,死前多遭點罪。你作惡多端,死前能有點用處,倒還是你造化了。」
崔桃望一眼韓綜,不禁感慨他這招夠狠。紅衣立刻開始面露恐懼 ,顯然被韓綜的話嚇著了。看得出來,她很害怕。這也說明了答案,她不是出於忠心的緣故才不招供,而是因為畏懼,非常畏懼。
崔桃欲再問紅衣,忽聽哢嚓一聲,飛濺而出的血從崔桃眼前飛過。
血落在了地上,染紅了青色的石磚。
崔桃轉眸看向紅衣,她脖頸處正插著一根折斷的靈簽,整個人像蔫掉的茄子倒在地上,身體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公堂的地面有韓綜之前丟下的行刑的令簽。紅衣就是折斷了這令簽,然後用尖銳的部分刺向自己的頸部。
大量的血順著青石板向外蔓延。
公堂內喧囂起來,王釗立刻命人處理屍體,及時清掃。
韓綜忙問崔桃有沒有嚇到,連問了三聲,崔桃都沒回應。
李遠匆匆從外面趕來,馬上拱手請崔桃和韓綜前往遼國使團居住的官邸。
就在剛剛,不過一柱香的時間,遼使西平郡王也失蹤了!
「出事之後,我們已經加強戒備,其住所外圍都有衙役把守,五步一崗,若有大活人出去,不管是走門走窗,都應該有所察覺才對,可是完全沒有察覺到。」李遠一臉見鬼了的表情,求救地看向崔桃。
第99章
西平郡王蕭阿刺乃遼國國舅蕭孝穆長子, 自幼就被養在宮中,尤被遼主喜愛。這次出使大宋,蕭阿刺不過是來湊趣兒, 游覽大宋風情,故而只算作是使團中普通的一員,然而他的身份卻是使團裡最高貴的。
遼國使團的正使為遼國已逝的南院大王的庶子, 小將軍耶律豆兒。一行百人,從官吏到僕從全數為男子。
韓琦起初趕來處理遼國使團的問題, 便是因這耶律豆兒出事了。
據目擊者稱,約在一個半時辰之前,有一隊自稱來自開封府的人馬來使團居住的官邸請走了耶律豆兒,隨耶律豆兒一同離開的還有副使和三名隨員。因快至用飯的時間,蕭阿刺沒等來耶律豆兒等人回來, 還琢磨著許是開封府設宴款待耶律豆兒。蕭阿刺便有些不高興, 這有大宋美食吃, 居然不來通知他?
蕭阿刺正發火之際,官邸忽然收到一封威脅信,聲稱耶律豆兒如今在他們手上 , 只要開封府肯拿人交易,他們就會完好無損地交出耶律豆兒等人。
送信之人是一名八歲的小女孩 , 不過是從陌生男子那裡得了十文錢, 乖乖跑來送信。蕭阿刺則懷疑這小女孩跟賊人是一伙的, 盛怒之下 ,直接把人扣下了。如今小女孩的父母聽聞消息,夫妻倆人就跪在官邸門前,祈求官府能把他們無辜的女兒放了。
崔桃等騎馬抵達官邸的時候 ,正看見這對夫妻跪在官邸門前, 泣不成聲。妻子虛脫地依偎在丈夫身邊 ,眼瞧著似要暈了過去。
夫妻二人注意到了崔桃的抵達,妻子愣了愣之後,打量崔桃一番,忽然反應過來什麼,忙拉住丈夫。
「她應該就是開封府的崔娘子,破案神斷的崔娘子!」
丈夫也反應過來了。
夫妻倆連起身都來不及,就慌慌忙忙朝著崔桃所在的方向跪爬,懇請崔桃為幫幫他們,救救他們可憐的女兒。
「桃子她只是個孩子啊,她什麼都不懂,是壞人誆了她!」
韓綜剛下馬,聽到這婦人的哭訴,頓時一激靈,蹙眉質問:「你剛叫你女兒什麼?」
「桃、桃子。」婦人愣了愣,「我女兒單名一個『桃』字,家裡人便都叫她桃子。」
崔桃的閨名鮮少外傳,外人都以『崔娘子』或『崔七娘』稱呼她,所以婦人並不知情崔桃的閨名也有『桃』。
韓綜不大喜歡這種會感覺,這顯然是一種警告和挑釁,有人在針對崔桃。
「姓?」崔桃問。
「姓李。」婦人發懵地回道,小心地詢問是不是她哪裡說錯話了。
崔桃在心中嗤笑一聲。那可真遺憾了,沒找到同名同姓,能耐不過如此。便憑這個想震嚇她?嫩了點。
崔桃令李才攙扶起夫妻二人,叫他們別跪了,也不必在門口等 。若將孩子救出,會叫人護送回家。「你們在這哭鬧,反而容易惹怒遼使,他們這會兒的脾氣可不大好,不宜火上澆油。」
夫妻倆人思慮不到這些,聽崔桃這樣耐心地跟他們解釋緣故,忙點頭應承。雙雙含淚請求崔桃,懇請她一定要把他們女兒揪出來,他們夫妻倆孩子緣薄,只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將來還打算招婿上門,給他們養老。
崔桃點了下頭,讓李才送她們回去。
張昌特來接崔桃進府,跟她解釋了剛才蕭阿刺的經過。
「六郎抵達這裡後,了解正使、副使等人失蹤的情況,便立刻派遣人馬進行相關調查。西平郡王發怒,不僅再三催逼,還遞了信進宮討說法,讓開封府和大宋朝廷必須給他一個交代。」
「他只說了這些話?」崔桃插話問。
張昌點頭,「原話更難聽些,語氣很衝,不過內容就是這樣。」
沒催促一句讓開封府盡快找尋去找耶律豆兒,反而只是想要問責。看來這位西平郡王,真的很不在乎耶律豆兒等人的安危。
「他撒完火之後,便回房趕走了所有隨從,把自己關在房中說要靜一靜。在房間裡摔摔打打一陣後就安靜下來,前前後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其隨從敲門詢問,沒人應了,擔心出事 ,便進去查看,發現屋子空空,沒人了。」
張昌跟崔桃表示,屋外防守的確如李遠之前所言那般,是五步一崗。因就怕有賊人針對遼國使團,而蕭阿刺是使團裡身份最尊貴的人,如今大家都怕他出事,所以對他的保護極用心,守衛非常森嚴。
張昌想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蕭阿刺是如何在段時間內突然憑空消失了。
「屋內外上下左右我們都查過,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也不存在有密室、地道的情況。」
「韓推官呢?」崔桃問。
「瞧我這腦子,竟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回稟給崔娘子。西平郡王送了問責信進宮,六郎必須要進宮詳述此案的情況。」
上面必然會質詢、施壓,方方面面都要應付,而且這次的事處理不好,只怕會兩國關系交惡,那將會引發非常大的麻煩。若先帝和遼國好容易結下的澶淵之盟,毀在了這樁案子上,甭管是誰,是否無辜,但凡有所牽涉,肯定都被會追責,被罵是罪人。
開封府如果解決不了這樁案子,及時把人救出來,給出一個合理的交代,這『無能不中用』的帽子也會被扣穩了,他們這些負責破案的人自然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當然這案件突發,情況又復雜,很可能換誰都解決不了這種情況、難以應對這樣的危機。但上面可不會在遇到大事的時候,研究這事兒對在位者是否公平,他們只要在位的人解決問題,解決不了那就必須追責,需要有人承擔責任去平息事件。若怪只能怪你倒霉,運氣不好,偏偏在這種時機不好的時候,人在此位,沾上這案子了。
崔桃抵達西平郡王的居所,在屋內的轉了一圈之後,便見有幾名遼使隨員衝了進來。這些隨員因為品級一樣,都穿著一樣的衣服,戴著灰色毯帽。他們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契丹語,聽語調,瞧表情,能感覺出他們很氣憤,像是在問責。
崔桃可聽不懂他們說話,充耳不聞,繼續在屋子裡轉悠,檢查窗台是否有被踩踏過的痕跡,地上摔碎的器具都有些什麼。崔桃發現地上有一個打翻的水粉盒,水粉灑了大半在地上,但這些水粉上面有被手抓過的痕跡。
崔桃向張昌、李遠確認過了 ,事發之後,他們得知西平郡王失蹤後,有特別注意保護現場,盡量不破壞任何可能存有線索的地方。所以這水粉沒有別人碰過,抓痕只可能是西平郡王或者劫持他的人留下的。
「我看這屋地上摔碎的東西可不少,那你們當時進屋查探的時候,要很注意腳下才行。」崔桃嘆道。
李遠應承,「卻也是沒辦法的事 。」
那幾名來問責的使團隨員,見崔桃等人居然不理會他們 ,氣得吱哇喊起來。其中有一人特意跑去召來譯長翻譯他們的話,質問崔桃、張昌等人案子查得如何,人找得如何。
「我們的正使、副使已經失蹤了,你們半點線索沒查出,現在連我們的西平郡王居然能在你們的保護下失蹤。我看這就是你們大宋的陰謀,便就是想算計我們遼國使團,想要挑起戰爭。那我們必定如你所願,將此事稟告國主,請他派兵聲討,問大宋討個說法。」譯長楚明傑翻譯道。
崔桃在聽的過程時,就被這幾名隨員以憤怒不屑的態度注視。聽完之後,在這些隨員期待的目光中,她撇了下嘴,挑了下眉,點了點頭,然後回頭繼續檢查檀木桌上的點心。
四盤糕點,看起來擺放整齊 ,好像沒被動過,但從盤子的容量來看,數量應該都減少了。
官邸的飯食都是由大宋提供,富裕的大宋怎可能在三盤點心上摳門?糕點不是滿滿當當地在盤子裡,偏偏空出一圈來?特別放著桂花糕的那盤,少得最多。
「這點心何時送的?」崔桃問。
負責伺候丫鬟忙被喚來回話,告知這屋內的點心是在西平郡王回房之前,就更換擺放在此。
「數量對麼?」崔桃說話間,用指腹擦了一下桌子,便有幾粒白色的點心渣粘在了她的指腹上。
丫鬟認真看了看幾盤點心,「好像少了些。」
李遠等人見狀 ,有幾分著急。崔娘子愛吃,他們都知道,可這光景了,她還關心那遼國的西平郡王吃幾塊點心作甚?緊要關頭,破案找人要緊吶!
李遠這廂剛這樣想,那廂遼國使團的隨員們就發出了跟一樣的質疑。譯長翻譯出來,代為『斥責』崔桃。
崔桃還是沒理會他們說什麼,端起那盤桂花糕送到自己鼻子邊兒聞了下,直嘆這兒味好。
「想不到你們官邸有這麼好的廚子!」崔桃對丫鬟感慨道。
丫鬟早察覺這屋子裡的氛圍危險,尷尬地應承一聲,就縮緊脖子不敢吭聲。
「你——」其中一名使團隨員名叫蕭沙鉤,突然衝到崔桃面前,指著崔桃的鼻尖,用不大流利的漢語罵道,「你竟敢無視鵝們,你大膽!」
「『我』們。」崔桃糾正隨員的讀音。
蕭沙鉤更生氣,「鵝要讓你後悔!」
「讓我後悔什麼?後悔沒有低三下四求你們原諒?」崔桃問。
蕭沙鉤看著崔桃,表情不那麼憤怒了,顯然他們覺得崔桃是該這樣做,求他們原諒。
「那我求了,你們就能原諒我?」崔桃睜大清澈的雙眸,好奇地望向隨員。
蕭沙鉤立刻表示絕不可能。
「所以,那我有什麼後悔的?與其卑躬屈膝地哄你們不得原諒,我倒不如省點勁兒,活得體面點,再把時間花在查案上,解決問題。」
崔桃解釋完,就問蕭沙鉤等隨員們還打算嘰裡呱啦到什麼時候。
「我大宋是禮儀之邦,倒是寬容得下諸位的污言穢語,但你們我的擋路,誤我查案,我會認為是你們內訌,又或故意為了引戰,在內外配合做戲誣陷我們。」
蕭沙鉤等人驚訝了一下 ,沒想到崔桃不懂契丹語,居然聽出來了他們在用契丹語罵他們。因為剛剛譯長只是翻譯了他們所說的不髒的話,那些髒話他並沒有翻譯。
「你血紅的口在噴人,鵝們沒有!」蕭沙鉤辯解後,就用契丹語罵崔桃無恥,為了推卸責任居然怪到他們頭上 ,罵宋人雞賊可恥,都賤得很。
「真的沒有?」崔桃嗤笑一聲。
「當然沒有 ,你這話什麼意思?」蕭沙鉤眨了下眼睛,高聲質問崔桃,「你要為你說的話,以命謝罪!」
蕭沙鉤建議張昌,應該將崔桃當成罪犯押送回開封府,按照宋朝最嚴厲的刑罰懲處。
崔桃扯起嘴角笑一聲,彈掉指腹上黏著的點心渣,「鵝倒是真可以以命謝罪,燒鵝、烤鵝、脆皮鵝……隨你們挑。」
蕭沙鉤略有點懵地琢磨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崔桃的『鵝』是真鵝,氣得他直跳腳。他差點想對崔桃動手,奈何開封府人多勢眾,那些衙役都虎視眈眈,用眼神威脅他。
崔桃檢查了床鋪,倒是整齊干淨,沒發現什麼特別 。崔桃便又去查看衣櫃,在衣櫃裡看見了一件穿過有褶皺的衣袍。並且在一疊新衣中翻出了一套裹夾在其中的女裝,已顯舊色,隨即又在一件衣袍裡掏到了一個嶄新的紅抹胸。
蕭沙鉤等人動不得手,就動口。這會兒更暴躁了,嘰裡哇啦喊話,罵張昌、李遠等人不作為,居然任由一名女子在此囂張,羞辱他們這些高貴的契丹人。
李遠聽譯長翻譯說『高貴的契丹人』,不禁嗤笑一聲,這世上的傻子是不是都跑去遼國了?
「去你娘的高貴!」李遠不禁罵了句,音量不算大。
譯長愣了愣,自然是不能把這話翻譯過去。
蕭沙鉤卻聽見了這句話 ,他雖然可以用漢語進行簡單地交流,可罵人的漢話還不在它掌握的範圍內,畢竟教他語言的先生是不會特意教他用漢語怎麼罵人。
但此刻,蕭沙鉤覺得李遠這句話像在罵他們,就追問譯長李遠那句話的意思。
譯長為難不已,他是大宋人,當然不可能給本國這邊的人添麻煩,但這幫遼國使團的人也不好得罪了。
譯長便只能賠笑著向蕭沙鉤等人解釋,李遠在誇他們的母親也很高貴。
「那話真是這意思?」
蕭沙鉤見譯長肯定地點頭,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似乎在重復李遠剛才那句話。
崔桃依舊不理會他們說話,此時踱步到門口,發現屋子的門朝內推,而在門後的地面上,有少許微量白色的粉末,隨即確認了是水粉。
崔桃扭頭問李遠,「一開始是誰喊話說西平郡王失蹤了?」
「他們,還有那幾名西平郡王的隨從。」李遠示意地看一眼蕭沙鉤等人的所在,繼續解釋道,「他們敲門進入,立刻喊話了,門口守衛的衙役就馬上通知我們來了。」
「當時你帶著衙役進屋查看的時候 ,他們都站在門口?」崔桃再問。
李遠應承,不解問崔桃有何問題。
崔桃沒有回答李遠的話,反而問李遠官邸外圍的守備情況如何。
「整個官邸外圍都被開封府的人馬包圍,也一樣是五步一崗,但凡有人出入都要過關檢驗。自西平郡王失蹤之後,府內任何人不許外出。」
崔桃看向蕭沙鉤等人,問他們是否老實交代。
蕭沙鉤理直氣壯,「交代什麼?都不知你在說什麼!」
「搜。」崔桃道,「特別是他們這幾人的房間,搜到人立刻押過來,甭管是誰,穿什麼樣衣服。」
李遠等還是有點不明白崔桃的意思,但他們見崔桃說話如此鏗鏘有力,便曉得西平郡王蕭阿刺失蹤的事,她肯定心裡有數了。李遠立刻帶人,就按照崔桃吩咐去辦。
果然崔娘子的有底氣的事兒,那一定是有結果的事兒。
李遠從蕭阿刺的房間裡突襲到了一個人,這人穿著使團隨員的衣裳,可是按照人數來說,隨員都剛剛都已經集齊在西平郡王的房間,不該多出這麼一個人來。
此人也戴著灰色毯帽,卻深深地低著頭,叫人辨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
李遠見他不回話,當即用刀鞘掀掉了這廝的毯帽。隨之露出的一張面容,讓在場的人都不禁覺得驚訝又在意料之中。
之所以在『意料之中』,是因為剛剛崔娘子表現的態度讓他們有這種預感。但是親眼見了這人真是西平郡王蕭阿刺,他們還是十分驚訝不解,為何他人會在這,為何崔娘子又一次料事如神?
蕭阿刺被識破身份之後,發出了『嗤』的一聲,撇起嘴,老不樂意的樣子。
李遠帶著蕭阿刺來見崔桃的時候,崔桃正捧著一盤新上來的桂花糕,斯文地吃著。瞧見李遠帶著一劍眉高鼻梁年輕的『隨員』過來,崔桃立刻拍手起身,看起來像是在隆重迎接蕭阿刺。
蕭沙鉤等隨員們本來因為蕭阿刺被找到 ,有幾分理虧,忽見崔桃這態度,他們立刻變得意起來。瞧瞧這些宋狗,終究還是因為犯大錯,心虛害怕得很,這就要巴結起他們西平郡王了。
崔桃走到蕭阿刺跟前,盡管蕭阿刺身材高大 ,威猛見狀,高過崔桃一個半頭,卻一點不影響崔桃歪頭看他。
「你多大啦?」崔桃一張口,在場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別看這句話字兒少,可語調真真太濃郁有味兒了。這分明就是逗小孩子的那種口氣 ,而且感覺逗弄的對像還不是八歲的,是三歲的。
蕭阿刺高揚著頭,本無所畏懼被大宋官員問責。可乍見這負責的人居然是女子,還居然用這種逗小孩的語氣跟他說話,當眾這般被嘲諷,臉頰不禁窘迫地發熱起來。
「躲貓貓,亂上添亂,從來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 。」崔桃面色嚴肅下來,冷冷瞥一眼蕭阿刺。
在蕭阿刺沒做出更多反應之前,崔桃的目光就轉而掃向蕭沙鉤,嘲諷他之前所過的話。
「真的沒有內外配合做戲?」
蕭沙鉤心虛地躲避崔桃的目光,「鵝不知你在說什麼。」
「他這身衣裳還穿著呢,需要我特意解釋麼?」
門後面有微量水粉殘留,西平郡王在打翻水粉之後沾身了一些。他穿著隨員的衣服,躲在門後,在蕭沙鉤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讓蕭沙鉤配合他掩藏,令他變成隨員中的一員,在所有人都震驚西平郡王失蹤四處勘察尋找的時候,他趁機偷跑出房間,假裝自己失蹤了。
「誰發怒的時候一邊摔東西一邊還有心情吃點心?所以對於使團出事,西平郡王應該沒有多憤怒傷心吧 ?」崔桃說罷,看向從進門後還一直沒有說話的蕭阿刺。
蕭阿刺抽動嘴角,哈哈笑起來,隨即撩起袍子,爽快自在地坐下來,一條腿抬起搭在另一條腿上。
「是有那麼點傷心,」蕭阿刺比量一下小拇指肚,「但就這麼點!他們沒能耐保護自己,是他們活該!不過呢,這遼國使團在你們大宋出事的事兒,該追責還是要追責,跟我是否傷心沒關心的。」
蕭阿刺的漢語很流利,甚至還帶著點汴京口音,可見他絕不是個蠢人。
「西平郡王自玩失蹤之舉,何意?」崔桃反問。
「也沒什麼太大的意思,怕如果僅僅是耶律豆兒他們出事,你們不重視,再添一個我,你們自然更緊張。再說使團內那麼多人都出事了,我難免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如此安排,賊人會以為我也失蹤了,我豈不是能躲過一災?」蕭阿刺解釋道。
「西平郡王好算計,處處利己,讓大宋背鍋。」
蕭阿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憨憨的樣子,欣賞地打量一眼崔桃,「可惜沒小娘子聰明。」
「西平郡王現在就去宮裡道歉,向官家表明使團失蹤案不會影響兩國邦交,也相信開封府會成功破案,給遼國一個交代。」崔桃道。
蕭阿刺詫異:「剛誇你聰明 ,小娘子你怎麼就犯蠢了呢?我為什麼要幫你說這種話?」
「郡王才剛對我錯誤的判斷,才是犯蠢了呢。」崔桃指了下地上的水粉,看向西平郡王,又用問小孩子一般的語氣問蕭阿刺多大了。
蕭阿刺臉色驟變,目光冷冷地盯著崔桃。
「去不去?」崔桃輕聲問。
蕭阿刺在與崔桃四目相對的時候 ,臉色越發難看,他立刻起身,命人更衣,這就進宮。
待閑雜人等散了之後,蕭沙鉤忙不解追問蕭阿刺為何要這樣做。不如靜觀其變,一旦耶律豆兒他們出事了,這確實是一個機會 。傳達給國主,讓國主自己做決定才對。
「閉嘴,我的決定不容置疑。」蕭阿刺斥道。
「可是郡王之前明明沒有——」蕭沙鉤忽然反應過來,「難道是因為那盒水粉?自古英雄愛美人,郡王年輕貪色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若僅僅是因貪女色,他豈會受威脅。
蕭阿刺紅著臉罵:「閉嘴!滾!」
第100章
垂拱殿內, 韓琦剛跟趙禎和宰相呂夷簡簡述了目前案件的情況 ,刑部林尚書便同三名御史一起請求覲見。
林尚書對趙禎禮畢,便立刻側身, 問責起韓琦,斥其在案發後沒能及時照應到遼國使團,以至令使團內最有身份的西平郡王竟在開封府守衛們的眼皮子底下失蹤。軍巡鋪也有失職之處,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會有人穿著開封府差官的衣裳, 堂而皇之地到使團居住的官邸將人騙走。
韓琦微微頷首 ,對於林尚書的指責並不辯駁 ,此系職責所在,便有正當理由可以解釋,立刻反駁卻也容易落人話柄。
見平日裡看似溫和斯文實則孤芳冷傲的韓琦, 遇事兒就能言善辯將人駁斥得啞口無言的韓琦, 這回終於老實不說話了。林尚書越發恣意地對韓琦批判起來, 難得有他占上風的時候,自然是要一口氣把以前的積怨能發泄多少就發泄多少,徹底發泄干淨卻是不可能了, 沒有什麼能換得回他死去的三兒子。
「怎麼,我說你這麼多, 你竟除了點頭, 連句認錯的話都不會說?」林尚書說到口干的時候, 忽然發現韓琦頷首認錯的態度竟有幾分泰然自若,才因發泄有幾分舒坦的他,頓時又不爽快了。
「林尚書所言極是,分內之事,沒做好便當認錯。」韓琦溫聲應承道。
林尚書得到應承了, 有幾分得意。他無聲撇嘴冷笑後,便馬上向趙禎建議,應盡快擇合適的人選權知開封府。
「臣正有一合適的人舉薦。」林尚書說罷就將他舉薦的折子呈送上去,隨後斜睨一眼韓琦,「至於那些在其位而難盡其職的官員將,臣以為應當及早處置,以免再度釀成大禍。」
「耶律正使等人剛失蹤不久,尚不知結果如何,林尚書便料定是大禍了,卻不知又是從何得來的消息?」
韓琦這一句反問,乍聽好像沒什麼,細琢磨這話因多了『又是』兩個字,就耐人詢問了。顯然有暗諷,質疑不僅在『現在』,還在『之前』。
在場的人自然明白,韓琦這所謂的『又是』,指的就是林尚書之前突然掌握了地臧閣總舵位置的事。
說起來這地臧閣,跟泥鰍似得難抓。開封府查了那麼久,才令匪首斃命,卻都不知總舵在哪兒。林尚書卻突然一下子就得到了准確消息,而且向來愛居功的他,那次居然不邀功了,還把功勞明著讓給了開封府。
明眼人都知道他這些年跟開封府有多不對付,特別是在他兒子林三郎出事之後,這林尚書對開封府更加不可能有什麼和善的感情了。所以,他這一招在當時招來不少大臣們的疑惑,但這消息的來源林尚書自有清楚的解釋,縱然情況讓你覺得突兀,但你若沒證據說人家不對,自然就不能亂說。
如今時間久了,那會兒的事兒大家都忘了。如今經韓琦這麼一提醒,倒是都想起來了。
一直立在旁側半眯著眼睛瞧熱鬧的呂夷簡 ,在這時候抬起眼皮,特意看了一眼林尚書。
三名被林尚書帶來的御史,也在這時候瞅向林尚書。上次林尚書利用他們出頭的事兒他們還記著呢。所以這次林尚書叫上他們來,宋御史等人都留了心眼,他們可不會瞧見什麼毛病上來就挑剔攻擊,再多等一等,再多看看事態發展再說。
林尚書發現屋裡人竟都因為韓琦那一句話,質疑地看自己,心裡頓時冒火。
「韓推官這顯然是話裡有話,在質疑我什麼?上次地臧閣總舵的事兒,不甘心為何你查了沒那麼久查不到,偏偏到我這裡一個消息就成了?」林尚書停頓了下,冷笑兩聲,「想我在刑部呆了多少年,俸祿豈能白拿?刑部能覓得可探知重要消息的□□湖人,有什麼可被質疑的?我知道,還有人納悶我為何提供這消息不居功,那是因為我要為我的孽畜兒子贖罪!」
「這些年臣跟開封府是有些不對付,那也都是就事論事,全為公,不為私。」林尚書突然向趙禎跪下,行拜禮道,「臣三子有罪,活該在開封府受死,臣對此毫無怨言。但臣卻不能因此一直避嫌,不再對開封府監管,任由他們屍位素餐,疏忽職守!」
這話說得倒是慷慨為國,甚至聽起來句句肺腑,忠心赤誠。
「林尚書懂何為屍位素餐?何為玩忽職守?」
韓琦冷淡疏離地轉眸看向林尚書,絲毫沒有因林尚書的嚴厲指責而有情緒上的波動。
這種反應彰顯了底氣,倒叫旁觀者瞧了之後立刻意識到不能偏信一方,韓琦這邊說不定有更好的解釋。
「韓推官好差的記性 ,才剛是誰說分內職責,理應認錯?」
林尚書立刻對上韓琦的眼睛,眼不眨地盯著他,也盡量讓自己泰然穩重些,再怎麼樣不能在這時候輸陣。而且論年紀,他可是比韓琦大了二十多歲,若在氣勢上輸給一個毛頭小子,豈不丟盡了臉面。
「偌大汴京城,巡查守衛豈可能處處周全。便有府衙和律法約束,即可完全阻礙犯罪?出了事擔責是應當,卻並不能憑此就斷定居此位者的官員便是屍位素餐、玩忽職守。」
韓琦的話立刻引來了林尚書的連連冷笑。
「這根本是兩碼事,韓推官不要再為自己的失職找借口!」林尚書再度向趙禎拱手,請他好生瞧一瞧,如今這開封府的推官是如何在推卸責任 ,令朝廷和百姓為之寒心。
「五年前,汝州私采銀礦案;三年前,滑州白馬縣縱火累及軍營糧草案;數年至今屢禁不止的兩浙販私鹽的問題……這些皆屬林尚書分內之事,比起下官所遇不過懸一日未決的遼國使團案,不知林尚書多年未決的這些,可算屍位素餐、玩忽職守?」
韓琦音質清冷,一如既往保持著淡然陳述的語調。
其所以內容,加之其說話的語氣,令林尚書頓時心中火冒三丈。
他抬手就指向韓琦,「你——」
林尚書隨即意識到自己要保持穩重,不能輸陣,絕不能被比下去……
他立刻放下手,緩緩地吸一口氣,也語調沉著道:「這些案子跟你們現在這樁的可不一樣,你這次負責的事干系到兩國邦交——」
「所以不干系到兩國邦交的案子,便不重要?上次地臧閣的案子在京鬧出謠言,林尚書卻也催得緊呢,怎生到了自己負責的案子就是不一樣、不重要了?」
韓琦請林尚書賜教一下,到底在這破案上面,該如何分清主次,哪些案子不重要,可懸著不破也沒事,甚至還可以通過將這些未決的案子搬出來對比,來指責別人的案子重要、需要擔責,自己的則沒事不要緊。
林尚書氣得鐵青了臉色,張了張嘴,話卡在嗓子眼暫時說不出來了。因為他要說的話他自己都覺得有破綻,所以說出來一定會被辯口利舌的韓琦抓到把柄反駁,進而更為難堪。
韓琦跟趙禎再度行禮表示,該負的責任他一定會負責到底,但目前卻不是花費時間討論對錯追責的時候,先盡快把人找到,解決案子,並安撫遼國使團才最緊要。
呂夷簡附議,「現在的確不是花費時間討論對錯的時候,林尚書的追責未免太心急了。」
「我——」林尚書正要解釋,忽聽宋御史等人紛紛附議呂夷簡的話,倒叫他已經到了嘴邊的後半句話說不出來了。
趙禎點頭應承,這案子突然發生,他也吃驚不已,頗為後續可能引發的麻煩而心憂。所以剛剛林尚書質疑韓琦的時候,趙禎因為頭疼心煩,沒顧上多言。其實他也想順便聽一聽,兩廂辯駁時各自都有什麼說辭,其他臣子又會有怎樣的表態,以便他可以全面的看待問題。
這時,宮人得了西平郡王被尋到,並請求進宮覲見的消息,遂向趙禎稟告。
林尚書聞言,臉色頓時不好了。
呂夷簡、宋御史等人倒是松了口氣,趙禎的面容也緩和了許多。
細問情況,得知這尋到蕭阿刺的事全靠崔桃,趙禎不禁笑了一聲。
隨後召見西平郡王蕭阿刺,聽得蕭阿刺主動友好地表示相信大宋和開封府,倒是讓趙禎和在場的眾臣們都很吃驚。
他們怎麼都沒想到蕭阿刺居然大改態度,明明之前他還有大鬧的意圖,鬧騰著誓要追責。若說他只是因為自己藏起來被找到而覺得丟臉,卻也不至於『理虧』到這種程度。
待蕭阿刺走後,趙禎疑惑緣故,韓琦便表示這應該也是崔桃的功勞。
趙禎便舒坦地靠在龍椅上,直嘆自己眼光好,當初特意下旨留下崔七娘在開封府,果然是明智之舉。
呂夷簡半睜著眼睛,微微笑著不語。心中卻是無法苟同趙禎的說法,哪裡是他的功勞,論起來還是他的未來兒媳自己厲害,憑自己的本事爬了起來。不過這其中要細論功勞的話,倒也有韓琦的,若非他給她機會,慧眼識才,崔桃不可能有今日。
林尚書這下更沒話可說了,甚至收到了宋御史等人『果然如此』的白眼。林尚書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馬上找借口告辭。
呂夷簡語調悠悠地嘆道:「刑部這些年來積壓了不少的案子啊。」
趙禎挑了下眉梢,當即呵斥住林尚書,令他別閑著沒事兒總管別人,先『回家』把那些舊案都盡快處置了,又責令宋御史等人監管此事。宋御史等三人立刻精神抖擻地應承,這就跟著林尚書走,督促他好生盡好本分之事,不可輕忽怠慢。
韓琦繼續留了下來,單獨跟趙禎回稟:「賊人身著開封府衙差的衣裳,又拿了開封府的腰牌傳話,才會令遼國使團的人輕信。且不管這腰牌是否為真,便是仿制,也應當是比對過真品。臣懷疑開封府內有奸細。」
趙禎吃驚,允許韓琦近前。二人低聲討論了片刻後,韓琦方告辭。
西平郡王蕭阿刺從宮裡出來後,越想越不爽。他煩躁地撓了撓頭,轉身便想去瓦子瞧瞧雜耍熱鬧,再吃點夜市小吃,來紓解自己不愉快的心情 。誰知他剛抬腳走了兩步,就被幾名開封府衙役堵住了去路,聲稱要保護他,要他立刻回官邸,以避免在外出時遭遇更大的危險。
「我堂堂遼國西平郡王,憑什麼要聽你們這些宋人的話?滾!」蕭阿刺長得人高馬大,眼睛一瞪,非常凶橫。這要是換做一般人,特別是他那些契丹屬下,肯定就被他給嚇跑了。
李才不一樣,他是帶著崔桃的特別囑咐而來,這西平郡王的反應都在師父的預料內。
李才再度對蕭阿刺不失禮節地行禮,字字清楚地告訴蕭阿刺,是崔桃令他來接他回去。
「呵,一個女人罷了,我憑什麼要聽她的話。」蕭阿刺不耐煩地擺擺手,令李才滾。
「崔娘子囑咐過,郡王若不及時回去,可是會出事的,她會管不住自己的嘴。」李才原樣傳話道。
蕭阿刺立刻打個激靈,瞪圓了眼睛。他原地沉默了片刻,便背著手,恨恨地咬著牙,怒氣衝衝地跟著李才回了官邸。
剛抵達,蕭阿刺就直衝崔桃所在之處,欲跟她談判,但不得不顧忌崔桃左右有人。
「你不要以為我會受你的威脅!」蕭阿刺只能隱晦地表達。
「不是已經受了?」崔桃輕輕一句反問,氣得蕭阿刺在原地暴怒了。
「你——」蕭阿刺有很多要威脅崔桃的話想噴出口,還是因為要顧忌場合,他說不出口。被人抓住小尾巴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
「郡王不必擔心,我來此只為查清案子,等案子調查結束,關於郡王的事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崔桃解釋道。
蕭阿刺氣呼呼地狠瞪兩眼崔桃,無奈地甩手,轉身離開。
回屋後,蕭阿刺打發走所有人,自己跑去衣櫃,把他之前藏的那些衣服都拾掇起來,卷在一起,得空就給燒了!但當他拿起他近來偷偷剛買的紅抹胸,蕭阿刺的手就不禁在上面摩挲了兩下,他還沒有穿過大宋女子的衣裳 ,想來一定漂亮……
蕭阿刺失神片刻,聽到外面有腳步聲,立刻卷起所有女裝,往四周看看,最終把這些東西都塞進了大花瓶裡藏著。
「郡王回來了?」屋外的蕭沙鉤問過在外守衛的遼國隨從後,就來敲門求見,追問蕭阿刺進宮覲見的情況。
「說了不用你管,滾!」
「屬下非常不解,郡王為何會聽從那名宋人女子的話?郡王明明是第一次見她,她也沒說什麼特別的話。屬下想不明白……莫非郡王對她一見鐘情?」蕭沙鉤刨根問底。
「滾滾滾滾滾滾滾滾滾!」
蕭阿刺暴躁地連續喊道。
見蕭沙鉤居然原地委屈地看著自己,還是不走,他一腳就揣在蕭沙鉤的屁股上,連環踹,直至把他踹出門外,哐當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蕭沙鉤被踹出門外的時候,踉蹌一個摔倒,躺在了地上。他也沒著急起身,呆呆地望著天。門口其他遼國隨從見狀,也都不去管蕭沙鉤如何。負責守衛的開封府衙役們見了倒是有幾分好奇,不過他們謹記他們現在的職責就是保護西平郡王,別的事情不能管。
蕭沙鉤頭枕著雙臂,望天嘆息了片刻,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崔桃才得閑喝了兩口茶,便見蕭沙鉤一溜小跑到她跟前來。
「你老實交代,用什麼東西威脅了鵝家郡王?」蕭沙鉤用漢語質問崔桃,但這話說得還算順溜,應該是他這一路跑來一直在醞釀,早就迫不及待要問崔桃這話。
「你不是在場麼?」崔桃反問。
蕭沙鉤怔了怔,自己確實在場。可就是因為他在場,親眼見識了整個過程,才萬般不明白,這個開封府的女衙役是如何威脅住了,他們在躁動不安又放蕩不羈的郡王。
「說起來你們使團的人還真是不怎麼關心耶律豆兒的去向,」崔桃坐在涼亭內的石桌旁,雙手托著下巴,打量蕭沙鉤,「你也是如此。」
急忙忙地跑過來,卻只是關心詢問西平郡王。從不見他們詢問耶律豆兒是否有消息,調查進展如何。
「回答鵝的話!」蕭沙鉤高聲催促道,對於崔桃的『發現』他都懶得解釋,只要崔桃解釋有關西平郡王的事兒。
蕭沙鉤的口音令崔桃不禁吟詩一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崔桃隨即問蕭沙鉤可知道這首詩的出處。
蕭沙鉤搖頭,目色嚴肅地盯著崔桃,以為這詩的出處有什麼深意。
「唐初詩人駱賓王所作。」崔桃解釋道。
蕭沙鉤皺眉半晌,沒等到崔桃的下話,便坦率地表示,他很想知道這首詩和他問的事情有什麼關聯。
「沒關聯啊,只是你讓我想起這首詩而已。」崔桃無辜道。
蕭沙鉤頓時氣憤:「你耍鵝?」
「我在詠鵝,不是耍鵝。」崔桃糾正。
「你——」蕭沙鉤氣得咬牙握拳,便要糾正掉自己的口音,奈何他就是說不出標准的『我』,總是喊『鵝』。
「鵝鵝鵝……」蕭沙鉤試圖練習著。
崔桃忍不住接下話:「曲項向天歌——」
韓琦抵達時,正聽見二人一唱一和,在吟詩?
「韓推官回來了!」崔桃開心地馬上去迎,小聲問他在宮裡有沒有被刁難。
韓琦淡笑搖頭,也小聲回崔桃:「幸虧娘子救場。」
崔桃怔了下,倒是沒適應過韓琦『娘子』的稱呼。
其實這稱呼在宋朝沒什麼特別,普通男子在外遇到陌生女子,也可以稱呼其『娘子』。成婚的丈夫也是可以用『娘子』稱呼妻子。可以說,這是一個可親可疏的稱呼。韓琦此時此刻這樣措辭也沒有什麼錯,可這顯然不是他平時稱呼她的習慣,所以他這會兒這樣說,就是有那麼點別的味道了。
這男人真是,便是想『調戲』你,用詞都在規矩範圍內,不出格。
「你們剛才是?」韓琦看向蕭沙鉤。
「啊,他閑得慌,找我詠鵝。」崔桃道。
「鵝沒有!」蕭沙鉤立刻辯解。,他話一出口,當即就引來周圍人的笑聲。
真的是抱歉了,在遼國使團出意外,人員莫名失蹤,這樣本該嚴肅的日子裡,他們居然可恥地在人家居住的官邸笑出聲了,真的是忍到極致,忍不住了。
韓琦也微勾嘴角,輕輕笑了聲。不過 ,韓琦也好奇崔桃是如何『控住』了西平郡王,令其肯到皇宮那般友好表態。
崔桃便小聲跟韓琦解釋:「他好女裝,被我發現了。」
一個全員皆為男子的遼國使團,剛抵達汴京,蕭阿刺的房間裡就有女人的舊衣裳和水粉。女人衣裳的放置方式明顯有『隱藏不願見人』的意思。地上灑掉的水粉則有被抓過的痕跡。
當時蕭阿刺一人在屋裡在胡亂摔東西,必然是他自己弄灑了水粉,想來他不是有意,所以用手去抓撒灑掉的水粉,試圖挽救。當然這灑在地上的水粉不能用了,但這種本能的行為,說明蕭阿刺應該很喜歡和珍惜水粉。
由此就不難推敲出:蕭阿刺極可能好女裝。
崔桃在威脅蕭阿刺的時候,自然是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質問他是什麼性別去威脅他。崔桃便還是問他多大了,但以眼神示意的方式,令蕭阿刺明白,她知道了他的癖好。
蕭阿刺果然上道,領會了崔桃的意思。長得人高馬大,在眾人面前一向威風凜凜的他,當然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好女裝的癖好被宣揚出去,蕭阿刺便只能選擇順應崔桃的要求。
蕭沙鉤發現崔桃和韓琦倆人在說悄悄話,覺得倆人可能正在說他比較好奇的事情。他就不禁伸長脖子,側耳朵去聽。因覺得距離太遠,他試圖湊更近。
「你干什麼呢?」蕭阿刺踱步走過來的時候,遠遠就見蕭沙鉤混跡在這些宋人中間,十分不滿。
蕭沙鉤連忙跑去給蕭阿刺行禮,解釋自己剛剛只是想探聽消息。
「在這裡,唯有郡王是鵝最高貴的主。」蕭沙鉤再度行禮,表忠心,拍馬屁。他特意用漢語說這些話,目的就是為了讓周圍的宋人都能聽見,公開表明他的態度。
蕭阿刺蹙眉,嫌棄地瞥一眼蕭沙鉤。
蕭沙鉤意識到自己表現不夠,眼珠兒動了動,突然想到西平郡王對母親一向非常孝順,便馬上道:「去你娘的高貴!」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39
第101章
在蕭沙鉤話音落的時候, 蕭阿刺還是表情如常,隨後他才反應過來,眼睛漸漸地睜大,瞪向蕭沙鉤。
蕭沙鉤看見郡王終於拿正眼看自己了, 嘿嘿笑了聲, 感慨自己幸虧會活學活用——
「哎呦!」
一條腿突然受襲, 跟斷了一般疼痛無比, 蕭沙鉤痛叫著抱腿, 緊接著屁股又被狠踢了一下, 整個人栽倒在地。
「郡……郡王為何踢我?」蕭沙鉤震驚地看向施暴者——蕭阿刺, 才反應過來問。
蕭阿刺根本不理會他,抬腳繼續狠踢。蕭沙鉤見他下死手,也不顧什麼形像了, 直接在地上翻了個身, 躲過了蕭阿刺的第三腳。
蕭阿刺卻沒放過蕭沙鉤, 繼續第四腳、第五腳、第六腳……
蕭沙鉤就跟個狗似得在地上來回打滾兒, 以躲避蕭阿刺的連續攻擊。
他一邊躲一邊哭喊著冤枉,用契丹語跟蕭阿刺求饒, 不解自己為何惹怒了蕭阿刺。後來倆人折騰一大氣, 蕭沙鉤被打得鼻青臉腫了, 方明白過來自己說的那句漢語不是在贊美而是在罵人。
蕭沙鉤氣得要找譯長算賬, 也要找崔桃他們算賬, 跟韓琦表達不滿。
「你是官最大,這事兒你要懲罰他們!他們竟敢戲耍鵝!」
韓琦扭頭疑惑地詢問崔桃等人:「你們戲耍了人家的鵝?」
崔桃:「沒有, 沒有。韓推官還不了解屬下?真沒興趣戲耍鵝,只有興趣吃。」
「不是鵝,是鵝——」蕭沙鉤氣急敗壞地想糾正自己的口音, 奈何還是無法正確發音,就用手指著自己。
「沒用的東西!」蕭阿刺嫌丟人地吼一嗓子蕭沙鉤,罵他快滾,別再給大遼丟人。
蕭沙鉤不服,很想追責到源頭,奈何他一個小人物,不能忤逆郡王的命令,只好滿肚子委屈灰溜溜地走了。
蕭阿刺打夠了蕭沙鉤後,當然也知道他是被人耍了,對韓琦和崔桃的態度很不滿,警告他們不要得寸進尺。
「這不過是語言上的誤會,他理解學錯了而已,誰也沒讓他學,也更加沒有料到他會像今天這樣說出來。西平郡王若不信,可以再找他仔細問清楚。」
蕭阿刺抽搐了一下嘴角,他可沒那個閑心去找蕭沙鉤對質這種事情。這事兒確實不想有意安排,應該就是蕭沙鉤那個蠢貨自己在犯蠢。但這並不妨礙蕭阿刺目光殺氣騰騰地看向崔桃,崔桃拿秘密威脅他的事,仍然讓他很憤怒火大。
蕭阿刺冷哼了一聲,轉身便要走,崔桃喊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蕭阿刺立刻對崔桃吼道。
崔桃好脾氣地笑了笑,請蕭阿刺配合一下調查 ,「為何使團的人對耶律豆兒等人的失蹤不太關心?」
「我們契丹人可不像你們宋人,不喜歡還要硬裝關系好。不過是些碌碌無能之輩,死了也就死了,我何必要為那些我不在乎的人的死傷心難過?但他們是契丹使臣,代表國主出使大宋,卻你們大宋的地盤上出事了。你們大宋就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蕭阿刺的解釋得非常坦率,倒叫人不必再多問他什麼了。但蕭阿刺臨走前,特意目光凝重地看向崔桃,警告她最好不要僅憑一件事就再三得寸進尺。
「最多給你們三天時間查明真相,且必須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代。若不能,咱們就兩筆賬一起清算,別以為我會因這點事兒就被你拿住了!」蕭阿刺說罷就凶橫地甩著衣袖走了。
崔桃根本不吃蕭阿刺這套威脅。他分明就是『因這點事兒被她拿住了』,否則他也不會依她之言進宮照辦。起來凶橫,實則沒那麼可怕。
韓琦見王釗回來了,便問他再外調查的情況如何,有何線索。
王釗:「這伙人從御街走過,路過州橋之後,就突然打探不到蹤跡了。」
賊人雖然是假冒開封府的人馬過來迎接遼國使團,但一定是有些陣仗的,況且他們穿的都是開封府衙役的衣裳,也算惹眼。這麼多人車走在路上,且還是今日剛發生的事,免不了會有一些攤販或路人對他們留有印像。
「我剛剛看過了官邸守衛的證供,說都相貌普通,不怎麼能讓人特別記住的長相。大多時候都是為首的倆人露臉,後頭的人都低著頭,更加不惹人特意去注意他們的長相了。」
這些人有備而來,行徑狂妄,卻膽大心細。
崔桃將自己剛剛繪制的兩名領頭男子的畫像,給了韓琦和王釗看。
這兩名男子都是方圓臉,單眼皮,長得確實不一樣,但也確實普通。可以說普通地沒有任何特別的特點,很容易湮沒在大眾之中而不被察覺。
「就這點線索,怎麼可能在三天內破案?」
王釗喪氣地嘆口氣,感慨自己做軍巡使的日子應該是到頭了。被革職為庶民只怕都算是幸運的結果了,指不定還要被追責,跑去坐大牢。因為這些賊人喬裝衙役時所使用的腰牌,屬於他轄下的軍巡鋪,他作為負責長官難辭其咎。
王釗話畢,看向崔桃和韓琦時,就馬上道歉自己不該發這樣的牢騷。
韓琦拍了拍王釗的肩膀,權算是給他安慰,表示理解他的難處。
王釗因此更愧疚,比起韓推官所承受的,他這點還真不算什麼。再去看崔娘子,才剛還被遼國的西平郡王發狠話給威脅了,此刻卻還是淡然如故,情緒一點都沒受影響,依舊專心地在查看地圖、分析案情。唯獨只有他一個人牢騷,實屬不應該。
「使團出行有陣仗,走在路上挺顯眼的,卻在過了州橋之後沒了蹤影 。要麼他們藏匿之處在此區域,不過可能性不大,這樣太容易被官府追查到。要麼就是這些人在這區域分散了,重新喬裝打扮,再逃跑至別處。」崔桃道,「使團這麼多人都被控制住,然後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那他們暫時停留的地方肯定不算小。普通民宅裝不下使團的那些車馬,就算裝得下也比較擁擠扎眼。」
崔桃覺得,要尋找這區域適合他們暫且停留卻又不那麼顯眼的地方。
王釗馬上讓自己進入狀態,立刻帶人朝這方向調查。
韓琦接手了最新得來的證供,默然翻閱著。
韓綜在這時候趕了過來,隨從燭照跟著他,手裡提著一食盒。韓綜就讓燭照將水晶皂兒、生淹水木瓜、沙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梅子姜、香糖果子和滴酥鮑螺擺在了桌上。
「這都到了用飯的時候了,我想你們大概都吃不得飯,便讓燭照准備了這些甜點。吃了解暑涼快,嘴裡又甜,說不定也能讓腦子放松一下,就想到了什麼重要線索。」
「有道理!」崔桃還真覺得自己該放松一下,取來一碗水晶皂兒,也給韓琦拿了一碗,輕輕地放在他跟前 。
韓琦正專注覽閱手上的證供,有所察覺之後,抬眸看一眼崔桃,便輕輕地崔桃笑了下,隨即就埋首繼續專注。
韓綜見到這一幕,立刻轉移目光看向別處。等崔桃捧著水晶皂兒吃起來的時候,他的目光才收回來。
這水晶皂兒就是糖浸皂莢子仁,皂莢豆又大又圓,半透明狀,瑩潔晶光,真有幾分似水晶一般,在糖水裡浸得蜜甜,口感粘糯又有點脆,有祛痰通竅之效。
崔桃吃了一小碗甜甜糯糯的水晶皂兒之後,覺得自己果然有點通竅了,人比之前有精神。
崔桃沒吃夠,原本余下的那些水晶皂兒都分出去了,李遠、李才他們都在吃著。崔桃的目光就落在了韓琦跟前沒動的那碗水晶皂兒,見韓琦還在專注看證供,絲毫沒有要吃的意思,她就悄悄地把手伸了過去——
「末利香。」
「啊?什麼末利香?」崔桃愣了下,隨後在跟韓琦對視的過程中,她突然打一激靈,從韓琦手裡接過證供。
官邸內有一名負責照料馬匹的劉馬夫,在得令正使出門的消息後,就套了馬車,將馬車駕至官邸正門外。遼國的使團有自己車夫,接手馬車之後,劉馬夫就跳下車,自己徒步繞到後門進府。他在馬車往回走的時候,與那些來接遼國使團的衙役們擦肩而過,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馬夫常年在馬廄照料馬匹,縱然馬廄再干淨,難免還是會有些味道的。因他常年都要聞著不怎麼美好的臭味兒,所以一聞到香味兒會特別敏感並且記住。
「小人當時聞到香味的時候,還不禁在心裡感慨:本以為開封府的衙役也會是滿身汗味的粗漢,沒想到這麼講究,身上還挺香。」
馬夫老實交代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他當時還特意去瞅了一眼香味兒的來源,是一名身量瘦小的衙役,低著頭,看不清容貌,但可辨其皮膚白皙細膩。他當時還不禁又在心裡感慨,原來衙役中還有長相這麼干淨的小白臉。
崔桃馬上提起之前開封府馬廄失火,有人趁機潛入她的房間,放下了一封內容為『有趣吧』的挑釁信。
「那晚我回去一開門,就聞到了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也是正因為聞到這個味道,崔桃立刻警覺就到屋裡有外人來過,然後發現了桌上那封信。
「果然紅衣和這樁案子有關聯。」韓琦微微眯起眼睛,隨即沉下眼眸,食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
「其實上次在房間內,我聞到那股末利香,就莫名覺得有點熟悉,讓我不禁想起一人。」崔桃說話間,已經順手把韓琦跟前的那碗水晶皂兒捧到自己跟前了。
「誰?」
第102章
一炷香後, 王釗率人馬包圍瓦舍的雜趣樓,嚴禁任何人外出。
接著, 雜趣樓老板於掌櫃被押到王釗面前。
於掌櫃驚惶疑惑地喊冤,詢問緣故。王釗騎默然看著他,沒說話。片刻後,等衙役們搜遍雜趣樓,告訴他們並沒有尋到於掌櫃的妻子潘氏後,王釗出聲質問於掌櫃人去了哪裡。
「她今早出門去了,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
於掌櫃解釋完, 遭到王釗的目光質疑, 連忙磕磕巴巴地繼續補充解釋。
「最近她常出門, 問她她也不說, 再問多了我們就會吵。王巡使也曉得,我這主要都是夜裡擺弄雜耍, 應酬接客, 早上的時候大家都忙活一夜了,十分困倦。我今早見她非要出去又不說緣故,實在沒精神去管她,再跟她吵了。」
王釗記得在幻蝶案的時候, 崔娘子跟他講過, 於掌櫃當場捉奸潘氏,卻將事情忍下來不追究。如今其妻子行蹤神神秘秘, 這於掌櫃竟還是管不住。
「你們夫妻間倒有意思。」王釗嗤笑一聲。
於掌櫃尷尬地低頭,因覺得有幾分覺得丟人了, 便不好再多講什麼。
王釗隨即帶著跟他同來的劉馬夫,去了於掌櫃和潘氏所住的房間。屋內的香爐雖然沒有點燃,但仍有濃郁的末利香味殘留。劉馬夫一聞到這味兒就馬上點頭, 表示他之前聞到的末利香就是這種。
王釗又讓人拿來干末利花,令劉馬夫確認到底屬於哪一種。
「屋裡的那種,小人聞到的不是這種純粹的末利香,但小人形容不出來所有的味道,當時就只能說是末利香。」劉馬夫語氣肯定道。
王釗便命人仔細搜查房間,又問於掌櫃潘氏可清楚雜趣樓的賬目。
於掌櫃搖頭,「她不管這些。」
「那正好。」
王釗令衙役對外宣稱於掌櫃隱瞞拖欠商稅,當眾押走了於掌櫃。再留幾名身手好的衙役在雜趣樓暗中蹲等,若潘氏返回,就立即將人緝拿。
在潘氏和於掌櫃的房間內,除了發現一包銀針之外,再沒有發現其它特別的東西。
崔桃看過王釗送來的黃皮子包裹裝著的銀針,就想起錢娘子來。
「紅衣在劫持那些孩子的時候,破了那些孩子的喉音。錢娘子也對自己孩子使過這招,用的就是銀針。」
紅衣劫持孩子時,其所帶的『屬下』都是花錢雇來的江湖人。這些江湖人不會用銀針破喉音。崔桃原本以為是紅衣自己會這技能,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另有人在做這事兒,比如潘氏。
崔桃令人將錢娘子使用的銀針取來。因為銀針並非是張素素案的行凶相關罪證,且還是錢娘子自己主動交代而出,所以銀針此刻還在錢娘子家中,沒有取回。
如今取來,兩廂一對比,倒是巧了,都用了類似的黃皮子裝著銀針,兩包銀針不論從粗細、大小和數量都一致。可以看得出,這兩包銀針應該出自於同一處,而錢娘子的銀針包確系出自天機閣。
所以不難總結得出,潘氏也和錢娘子一樣出自天機閣。
崔桃用筆在城隍廟處畫了個圈,然後又在距離城隍廟極遠的東南方向,使團官邸所在,畫了個圈。開封府則大概就在這兩處地方的中間位置,其間隔的幾條街上都有軍巡鋪。
事發時,紅衣張揚現身,引人注意後便逃至城隍廟,劫持十名孩童與開封府對峙,整個過程吸引了開封府的大量人馬聚集在了城隍廟這邊。而恰好在這個時候,假冒開封府衙役的賊人們就上門使團官邸,以假腰牌騙走了耶律豆兒等人,大搖大擺地走過了兩條街。
那些人畢竟是假衙役,一旦碰見了軍巡鋪的真衙役,很有可能被戳穿。紅衣這一招成功地把絕大多數軍巡鋪的人都調至城隍廟這邊,兩廂距離比較遠,就算及時得到消息折返過去也需要時間,
「這一招聲東擊西,用得極妙。」
「原來她殺張素素劫持王判官,搞出那麼大案子,就為了吸引開封府的注意。大家對她都非常憤怒,以至於現身之時,我們都忍不住會全力對她追捕。」李遠恨得咬牙切齒,感慨她僅僅就為了吸引人注意,就如此不把人命當回事,太狠辣殘忍。
「這些江湖亡命徒一向視人命為草芥。」王釗冷笑一聲感慨,眼裡也充滿了憎恨嫌惡。
紅衣這樣做的確鬧得夠大,能吸引開封府的注意,但如果僅因為這事,去殺張素素劫王判官……崔桃總覺得不可能這麼單純。
「對峙的時候,我看她得意得很,怕是打定主意自己能逃走,結果卻沒料到還是沒能鬥過崔娘子。因自負而敗,淪落到用令簽自殺……」李遠又一次恨得咬牙,「卻還是便宜她了,那麼輕易就死了。」
「人都已經死了,就不必再去多想她如何。如今要緊的是使團的案子,被劫持之後,他們是被留在了城內,還是已經出了城?如今是死還是活?」崔桃頓了頓,「還有,賊人最終目的是什麼?」
「在汴京,皇城腳下,敢如此膽大包天地對外使下手,極大的可能是為了挑撥兩國的關系。」韓琦分析道,「但在使團中西平郡王更有地位,抓他的話,更容易刺激到遼主,也會更令大宋這邊恐慌。但他們卻沒有對西平郡王動手,只是抓了相對來說不太引契丹人看重的耶律豆兒等人。」
崔桃:「此事他要是在第二日做,按照他的理由來解釋,倒也不由人多想。耶律豆兒等人剛出事,他就反應如此之快,立刻玩失蹤,顯然是嫌熱鬧不夠大。由此倒隱約可看得出來,他非常想引起大宋恐慌,也非常想挑起兩國交戰。」
「都想大宋恐慌,都想挑起戰事……那西平郡王豈不是跟那些賊人的目的一致?」王釗頓悟,睜大眼道,「難道說西平郡王跟天機閣的人有勾結?」
「不排除此種可能,且可能性很大。」韓琦應承道。
「一個江湖流氓組織,居然玩這麼大,敢跟外族勾結。」李遠驚訝到張大嘴,不得不用手遮掩。
崔桃提醒他們:「目前還沒證據,這話對外你們可不能亂說。」開封府如今處在敏感時期,就更加不能在這種時候做錯事說錯話。
王釗和李遠等都應承下來。
「於掌櫃和潘氏的夫妻關系太詭異了。於掌櫃會不會也是天機閣的人?」王釗再問。
「詳審。」
王釗應承,決定親自去審問於掌櫃,李遠也跟著去了。
李才帶著那兩張領頭劫匪的畫像,在州橋附近四處詢問,最終找到了那處可以令他們安置車馬、喬裝易容的地方。在相國寺橋旁有一處大宅院正在修葺改建,工事正在進行,前後門都開著,以便於運送木料和石料。當時那些人就大搖大擺地從後門入內。
有兩名木匠正目擊到了情況,被『假衙役』告知是開封府正在辦理要案,臨時征用這處地方,不僅要二人保密,還要他們照料好他們暫留下的車馬。倆名木匠見他們很有陣仗,而且都穿著開封府官差的衣裳,還拿著腰牌,自然是深信不疑,乖乖答應照辦。
「他們目擊到那些人換了衣裳,從一輛豪華馬車裡扛了幾個鼓囊的麻袋出來,放到了另兩輛普通的馬車上,然後這些人就驅車走了,一共分了五六撥陸續離開,還有人從前門走。速度非常快,總共連半炷香的時間都沒用上。」
如今李才已經找回了使團當時使用的馬車和馬匹,但是那幾撥人分散後的去向卻還沒有查清楚。
沒有立刻殺使團的人,而是大費周章地這樣劫走。大概率這些使團的人如今還活著,很可能要拿他們的命做為交易談條件。倘若真談條件,一定會是非常刁難人的條件。因為大宋朝廷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去救遼國使團的人,以避免兩國的和平外交出現意外。
崔桃一手托著臉頰,沉思了片刻之後,預感不妙地看向韓琦。
韓琦也思慮到了,目色幽深地回看一眼崔桃,「辭退你如何?」
王四娘和萍兒正趕過來問要不要幫忙,倆人走到門口忽聽韓琦這句話,皆驚訝不已。
王四娘率先氣憤起來。
韓推官怎麼能對她們老大說這樣趕人的話?誰不知她們的老大在開封府功勛赫赫?
「韓推官這話什麼意思?便是他官品高,也不能這麼欺負我們老大,隨便趕她走!你們還訂親了呢,哪有男人這麼欺負自己女人的?案子能破的時候,就沾光領功勞,不能破便推她去擔責?」
王四娘難以接受,若不是親耳聽到,她真不相信平常看起來溫潤如玉的韓推官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
她擼起袖子就要衝進屋,找韓琦理論,卻被萍兒拽住了。
崔桃現在滿眼都看著韓琦,「辭退我了,六郎會更難。」
「無礙,」韓琦淡笑一聲,低聲對崔桃道,「你也給我個機會,吃點硬飯。」
硬飯?王四娘撓撓頭,還要往屋裡衝。又被萍兒拽住,這次萍兒直接把她拉出三丈開外了。
王四娘要罵萍兒礙事,卻突然發現萍兒紅了臉。
「你這什麼情況?」
「你聽不出來啊?人家小夫妻倆人在調情呢,你非亂摻和。」萍兒隨即就跟王四娘解釋了『硬飯』的對應詞是『軟飯』。
王四娘恍然大悟,「原來韓推官辭退老大是要保護她?可老大留在開封府做事,是受過官家的御封了,豈是韓推官說辭退就辭退?」
「這事確實不好辦,但崔娘子這次真的很危險。這些案子都跟天機閣有關,紅衣之前還那麼針對崔娘子。看起來好像是天機閣因清福寺和蘇玉婉的事,在報復開封府和崔娘子。使團被劫,牽涉到兩國邦交,若那些人以崔娘子為條件做交易,於朝廷而言,那就太容易抉擇了,肯定會選擇舍小保大、棄車保帥。」萍兒揣度道。
王四娘頓時急壞了,「混賬混賬,那麼大的朝廷,怎麼能那麼不講理,居然要一個小女子的性命去保國!我他娘的——」
王四娘還要罵更狠的話,被萍兒及時堵住了嘴。若不然被人聽見了,她只怕要被治對朝廷大不敬之罪了,搞不好對君王也會大不敬。
沒人知道崔桃和韓琦在房間裡怎麼商議的,總之最終的結果是韓推官令崔桃搬離開封府,正式上奏請皇帝將其革職。
黃昏前,崔桃就帶著王四娘和萍兒從開封府的荒院裡搬了出來。
開封府上下對這個決定都挺憤慨的,太突然了,而且崔娘子這段日子在開封府做事,樁樁件件都在立功,哪裡有錯要被辭退?
豈料,接下來韓推官給出的理由,卻讓大家都無法辯駁了。
韓推官居然跟崔娘子訂親了!
韓推官是以夫妻二人不宜在同處辦差為由,請旨允准崔桃離開府衙,以便於其准備出嫁事宜,相夫教子。
消息讓大家震驚!官家也沒理由拒絕!
第103章
男女雙方, 皆有才有貌,聰明絕頂。
開封府內的眾人都一致地感慨:配,太配了!
至於開封府外的人態度就不一了 , 只有少數人說合適, 更多的人覺得崔桃配不上才貌佳絕、榜眼出身的韓琦。
如今走在街上聽那些人議論紛紛, 大多都在貶低崔桃驗屍出身, 雖然厲害, 但到底晦氣, 說她配普通人還使得, 但配汴京女兒們的夢中情郎,便還是不足夠。
王四娘聽著生氣,怒氣衝衝地吼一聲, 就要衝過去跟那些人理論。在街邊議論的百姓中有人認出了王四娘 , 又看到站在王四娘身邊的崔桃,皆嚇了一跳,說人壞話被人當面抓到,難免會覺得有些尷尬。
王四娘這時候掐腰上前, 表情凶悍至極。
大家曉得王四娘會武,嚇得往後退,嚷嚷著王四娘若敢對他們動手他們就報官。
「呦呵, 還敢威脅老娘, 老娘以前是干什麼的,你們怕是還不知道!」王四娘不受威脅,擼起袖子就要上, 嚇得眾人忙往後退,卻又引來過往不少路人聚上來圍觀,且人數越聚越多。
崔桃拉住了王四娘, 勸她息怒,「嘴長在別人身上,你堵得過來麼?這會兒被你恫嚇不說,回頭還是要說的。」
「但那些人說話太難聽了,什麼老大配不上!老大配神仙都使得,韓推官人是不錯,可到底是——」王四娘氣得想數落韓琦也有缺點,但隨即閉嘴了。這事兒韓推官也無辜,可惡的是這些亂嚼舌根子的人!
「她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嘴巴若這麼好用,那我可要好好求求他們,大家一起說『天下惡人都死絕』。如此天下就再無惡人,也再無枉死之人,便不需我來驗屍查案,如此自然也就沒人再嘲笑我是個驗屍出身的,招人晦氣了。」
崔桃聲音清脆,語調中沒有絲毫怨憤,卻有一絲無奈,不過其話語裡飽含更多的是明月入懷、心懷天下的氣度。末了,她便苦笑一聲,禮貌地對眾人行一禮道歉,便帶著王四娘和萍兒走了。
圍觀的眾人一時間安靜異常,望著崔桃離去的背影,竟莫名地心酸同情她。
「你們可真喪良心!崔娘子為保護汴京安危,破了多少大案要案,給多少冤枉死的人伸冤!她怎麼就不配了?」
「她那麼聰明,出身那麼好,會不知驗屍是大家嫌棄忌諱的活兒?人家肯做,不計較世俗的眼光,就是因為心懷大義啊!」
「你們這些人得了好處,又罵人不配,可真沒良心!我看最不配的是你們!你們都不配為人!」
「正是,正是!」
「剛才是誰亂說話詆毀崔娘子?」
「都找打!」
……
抵達梅花巷的宅子後,新訂做的家具便送了過來。崔桃和王四娘擼起袖子就開干,打掃衛生,布置房間。因沒事發突然,料到要提前入住,宅子裡還有諸多地方沒有按照崔桃之前的設計修繕好。但也沒關系,住進來後自己動手慢慢擺弄,卻也是一種樂趣所在。
天大黑的時候,何安拎著食盒笑嘻嘻地來送飯。
何安將帶來的飯菜果點都布置好之後,打量這宅子一圈,感慨真的還有好多處地方需要布置。
「要不要回頭我帶著幾個兄弟來幫幫忙?」
「不用,你們廝波整天跑老跑去的已經夠辛苦了,我們仨如今正好閑著,自己折騰就行。」
崔桃說罷,問起何安外頭傳言如何了。
何安正要說這事兒,忙拜服地給崔桃行禮,「崔娘子好招法,不過安排三五個人帶頭說兩句,如今這局勢全都扭轉過來了,沒什麼人再說崔娘子不配了,都誇崔娘子好呢。說崔娘子是真為民忍辱的巾幗英雄,嘆好人自當有好報,得好姻緣!」
萍兒正忙著擺碗筷,忽聽這話愣住了。
「之前我差點被老大那番舍己為天下的話感動得掉眼淚,想著老大真大度,竟然一點不計較那些人嚼舌根子,忍辱負重……合著這不過是個『局』?」
崔桃笑了笑,點頭承認。
王四娘徹底明白過來,「我就說嘛,我的老大,最是頂天立地的女子!怎麼能甘願受那份兒氣!」
何安見她們二人不知情,哈哈笑起來。
崔桃起了筷子,夾一塊酥肉進嘴裡,「這為天下可以,但我個人可不能吃虧。再說那外頭的言論不好聽,不僅會影響我,還會耽誤我未來夫君的前程。」
萍兒:「……」
何安:「……」
王四娘:「……」
三人隨即不約而同地唏噓起來,可酸死了,讓他們不禁眼酸、心酸、嘴也酸,真要說點酸話才能發泄一下他們的羨慕嫉妒之心。
「行了,這不是有好酒好菜?快堵你們的嘴!」崔桃招呼他們快吃,不然飯菜就涼了。
飯後,崔桃洗好了皂莢豆,煮過之後,調以蜂蜜腌漬,然後用櫻桃醬調汁,再將皂莢豆從蜂蜜中撈出放入櫻桃汁內,用小罐子封好。如今剛搬進宅子,還沒功夫去買冰,崔桃就把小罐子送進深井水中冰鎮。夜裡的井水比白日更涼,只要放置久一些,口感也一樣涼涼得好吃。
王四娘和萍兒干了一天活,這會兒已經睡下了。
崔桃就取出一對鈴鐺,用繩子串好,把其中一頭拴著鈴鐺的掛在宅子後門處,另一頭拴在自己房內。
崔桃將耳室布置成了自己的小書房,在東面的白牆上准備畫一副『桃花美玉』壁畫。
在她正繪制樹枝上的桃花的時候,聽到了鈴鐺的響聲。五聲,頓一下,再兩聲,頓一下,再一聲,正是她之前說給韓琦的暗號。
崔桃立刻放下筆,飛快地跑去開了後門,果然見身穿素青袍的韓琦挺拔地立在門外。在紅燈籠的映照下,一張臉清雋疏朗,若白玉雕鑄。
崔桃立刻把人拉進來,探頭看看左右,確認外頭沒人之後,將門關嚴。
「怎麼這麼晚?有新情況?」崔桃問韓琦。
韓琦輕『嗯』了一聲,便打量這宅院,崔桃連忙舉手不許他看。現在院子裡亂得很,四處堆放著很多的破舊沒用的家具還沒歸攏,還有一些木匠未完活的木材,地上都是木屑。
韓琦看著崔桃高舉的纖手,一把抓住,拉她往房間去。房舍只有一間亮著,不難猜出那就是她的房間。
崔桃還顧著剛才院裡的情況,跟韓琦解釋:「搬家太突然才沒弄好,容我三日,保證就拾掇好看了。」
「現在便很好看。」韓琦進屋之後,瞟見耳室的門開著,隨即就看見了東牆上沒做完的畫。
「哪裡好看了,分明亂得很,六郎莫不是為了哄我,在睜眼說瞎話?」崔桃故意『刁難』發問。
「卻不是,」韓琦在桌邊坐下來,抬眸看著崔桃光潔姣好的面容,「是心中美人在哪兒,哪裡便是美景。」
崔桃噗嗤笑一聲,立刻坐在韓琦的腿上,雙手捧著韓琦的臉,「我家六郎可真會說話,聽得人心裡開了花。正好有獎勵給你,等等我!」
崔桃隨即就撈起她在井裡放著的罐子,將罐子裡的水晶皂兒倒進漂亮的碗裡,端給韓琦。
韓琦嘗了一口,點了點頭,贊美了崔桃的手藝,但隨即就話鋒一轉。
「但這卻不算獎勵。」
「怎麼,這還沒成親呢,六郎就看不上我親手做的東西了?覺得不珍貴了?」崔桃假意不滿地質問。
「看是看得上,但這回的只能算『還』。」
先前在使團官邸,韓綜買了水晶皂兒分給大家,崔桃把本屬於韓琦的那碗給吃了。當時她端過來自己吃的時候,韓琦正專注分析案情,眼睛都沒眨一下。崔桃以為他沒注意到,卻沒想到他一直記著呢。
崔桃只得認了,這一碗水晶皂兒只能算是還給韓琦的。
見韓琦一直看著自己,崔桃立刻有所領悟:「既然這個不算……那六郎想要什麼獎勵?」
崔桃話音才落,便有黑影壓過來——
一吻結束之後,崔桃把腦袋掛在韓琦的左肩上,啞著嗓子感慨她困了。
想睡他。
韓琦以為崔桃真的困倦疲乏,便把她抱起來,安置在床榻上,讓她早點休息。
崔桃:「……」
崔桃一把拽住要走的韓琦。
「六郎還沒跟我說,新情況是什麼?」
韓琦蹙眉。
「不許蒙我,不許隱瞞,六郎知我聰明 。」崔桃瞧出來韓琦有點不想說這事兒,便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聰明人之間不需多說便清楚,故意蒙騙或隱瞞對方的代價是什麼。
韓琦從沒有讓崔桃離開自己的打算,自然不會冒險去做可能會失去她的事情。他沒有主動地去告訴崔桃,卻也是一種本能地選擇,他希望崔桃能在離開開封府的這段時間徹底放松下來,過快樂日子,好生享受,無須煩心。
「官邸收到了一封來信,信上要求拿你來換耶律豆兒。」
這個情況跟他們之前的分析差不多,但真的發生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桃擔憂道:「那六郎打算怎麼處置?六郎辭退我的時機太明顯,定會遭人非議。」
「無錯之舉,憑他們如何非議,卻也無可奈何。」
若連這點小事都辯不過,他便枉讀那麼多年的書了。
「我信六郎,不必擔心我。我會在這小院裡悠哉度日,等六郎需要我的時候我再出馬。」
崔桃告訴韓琦,她會趁著這段時間好生布置她的小宅院,爭取在成親之前把這裡修葺體面了。
韓琦笑著應承,拍拍崔桃的手背,哄她道:「不是困了?快早些休息。」
「我說的困,跟你說的困可不一樣。」崔桃小聲嘟囔一句,但聲音根本沒有吐出來,表面聽起來只有幾聲哼哼。
「嗯?」韓琦沒聽懂崔桃的表達。
「我想說六郎也該早點回去,碰到這麼棘手的案子,處置起來肯定很麻煩,更要好生休息,養精蓄銳。」崔桃對韓琦嘿嘿一笑,擺擺手示意他快走,美人兒還是別留在她這誘惑人了。
韓琦行至門口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對崔桃道,「耳室的畫,等我補全。」
崔桃怔了下,笑應:「好。」
次日,崔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洗漱之後,崔桃就寫了一整篇需要的藥材名,令萍兒按著上面所寫去抓藥。
「這是什麼藥方?」萍兒見這上頭有幾十味藥,而且都是些有毒性的,又或是偏門不常用的藥。
「保護我們安全的藥。」
萍兒剛去了,王四娘就來了。
「這一早就來了一位客人,等候老大多時了,還特意囑咐我不必叫醒老大,等老大方便的時候過去見他就行。」
崔桃揚起眉梢,「這一大早的,誰這麼會辦事?」
「店宅務的邵主簿。」
崔桃仔細回憶了一下這個名字,的確沒有見過,沒有任何印像。她跟店宅務打交道,還是因為買大雨巷的鬼宅,不過那會兒只是簡單的競拍買房子,還輪不上去接觸到店宅務的主簿。
邵主簿已經在正堂內等了近半個時辰,終於見到崔桃的身影,忙起身拱手,跟作揖崔桃見過。
「不知邵主簿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崔桃也忙回禮,順便反思了下自己買賣房屋的行為,整個操作過程都合規合法。
邵主簿搓搓手,熱情地笑著對崔桃道:「我已經聽說了,崔娘子剛被開封府辭退。像崔娘子這般才華橫溢之人,只呆在家豈不屈才?不知崔娘子可有意來我們店宅務做事?保證比開封府俸祿高,倘若能將我們積壓多年的宅子賣出去,還另有高額的獎賞。」
第104章
「邵主簿高看我了, 此時我過去 ,只會給店宅務增添麻煩。」崔桃道。
「哪能呢,以崔娘子的才華, 只會給我們那兒添光增彩。」
邵主簿依舊客氣且熱情地力邀崔桃, 知道崔桃喜歡美食, 特意帶來了他覺得最美味的兩種食物禮送崔桃。
紫魚螟晡絲和肉線條子。
「這螟晡絲唯有明州產,名貴上品,一般人可吃不著。在京市面上的多為假貨, 便從熟悉的鋪子裡買也免不了會被坑騙。拙荊娘家就在明州, 有一親戚專門做這螟晡絲,這每年才會送兩三斤正宗的過來,味兒絕了!還有那肉線條子, 也是拙荊娘家的秘制,便是涼著吃也肥而不膩。回頭拿熱一下再用,味兒也絕了!」
崔桃才剛起床, 本來沒多精神 ,但聽邵主簿這形容美食的話, 可比冰水在澆頭上更讓她提神。
崔桃眼睛閃閃亮亮,本打算跟邵主簿多聊兩句,就聽到門口的方向隱隱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那就多謝邵主簿的贈禮,回頭我定要細細品嘗,才不枉辜負了美味。但今日我怕是還有事,改日再跟邵主簿細聊如何?」
邵主簿應承, 命隨從將食盒交給了王四娘,便跟崔桃告辭,走了出去。
萍兒匆匆跑進院兒來。
不及萍兒多言,其後頭就跟來十幾個人。
邵主簿見來人皆為契丹人的裝扮, 氣勢洶洶,意料情況到不妙。再聽這來人竟是遼國使團,個個手把著刀柄,似乎有動武的架勢,聲稱要帶崔桃離開。邵主簿慌張之際,收到了崔桃的目光示意,立刻帶著隨從匆匆離開,隨即就帶人去軍巡鋪找衙役們趕緊支援。
「崔娘子,鵝們又見面了。」蕭沙鉤率先帶頭,面色嚴肅地走到崔桃面前。
「擅闖民宅,在大宋可是違法的。」崔桃道。
蕭沙鉤嗤笑,「你們宋人劫持了鵝們遼國正使,鵝們還沒找你們賠命呢,竟還有臉跟鵝提違法。」
「有種誰抓的,你們就去殺誰。十幾個大男人跑來我這小女子的宅子裡耍威風,便是你們契丹人的能耐?」
「你!」
「我怎麼了?我就是我,我不是鵝。」
崔桃此一言令蕭沙鉤更加憤怒,他立刻抄起刀對准崔桃。隨行的屬下們因不懂漢話,都隨著蕭沙鉤的動作,一起抄刀對向崔桃。
「你——你們干什麼,還講不講理了!」萍兒轉身去屋裡拿劍,立刻跟他們對峙起來。
王四娘也不甘落後,扛著她的大刀出來,瞪圓了眼睛,跟這些契丹人比劃。「說起來,老娘還真沒殺過契丹人呢,不知道你們身上的血跟是什麼色的?」
蕭沙鉤憤怒:「你們大膽!用她的命來換鵝們正使的命,無足輕重!擋路的人,鵝們統統殺,不留情!」
說罷,他就抬手,示意屬下上。
「慢著!」
李遠帶人匆匆趕來。
蕭沙鉤等人只得暫停動手。
王四娘和萍兒見到李遠,也都松了口氣,不約而同地放下了刀。
崔桃則全程都在打量蕭沙鉤等人的行為,隨即默然沉思。
李遠先急急忙忙查看崔桃是否有損傷,再隨後,他便跟蕭沙鉤交涉,令其返回官邸等候消息。
「奉勸諸位不要貿然行事,這是在大宋的國土上,一切事宜開封府自會處置。」
「她的命能換回耶律正使,你們為何拖拖拉拉不辦事,一直不肯換?你們在挑釁大遼,沒把鵝們大遼使臣的性命放在眼裡!」蕭沙鉤暴躁地吼道,堅決不回官邸,今天不把事情解決,他絕不會離開。
韓琦隨後帶著一隊人馬來了,與他同行的還有西平郡王蕭阿刺。
王四娘和萍兒一見韓琦都激動起來,想著這下總算有救了。倆人一人一邊抓著崔桃的胳膊,高興地安慰她。崔桃則看向韓琦,只見韓琦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下了馬,走到蕭沙鉤的身邊,對其附耳嘀咕了兩句。
蕭沙鉤的態度當即由憤怒轉為得意開心,然後他就望向蕭阿刺,見蕭阿刺點了下頭,蕭沙鉤徹底得意了,笑得時候嘴巴還歪斜了一下,一副欠揍的模樣更惹人討厭。
「韓推官,那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蕭阿刺招呼蕭沙鉤等人離開。
韓琦上馬,冷臉命令李遠和王釗押送崔桃回開封府。
許多衙役們都訝異不已。
韓推官辭退崔娘子的目的,難道不正是為了防止崔娘子成為交易的棋子,深陷危險之中?可現在怎麼……
李遠目光異常凝重,面色極為隱忍和難過地走到崔桃面前,請她隨他們去開封府。
「哈哈哈!」蕭沙鉤還沒有走,特意騎著馬等在院外,見此狀大笑不止,挑眉對崔桃道,「舍你一個小女子的命換鵝大遼正使,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選擇!韓推官果然是個聰明人!哦,對了,聽說你們訂親了?那可真遺憾啊。不過沒關系,就算你死了,憑韓推官的才貌,再想找也不愁!」
「你放屁!」王四娘怒吼,這就欲上前暴打蕭沙鉤,萍兒也要跟著王四娘一起。
蕭沙鉤被喊聲嚇了一跳,立刻要罵回去。
「離開。」韓琦冷冷地瞥向蕭沙鉤,「否則,我會告訴西平郡王,是你耽擱我們抓人,誤事。」
「好,鵝不跟死人一般見識。」蕭沙鉤氣憤地瞪一眼崔桃、王四娘和萍兒,這才騎馬徹底離開。
王四娘和萍兒皆不敢相信地望向韓琦。這還是往日她們見到的韓推官麼?雖說以往他人也沒熱情到哪裡去,但到底是個做事有原則的人,是個疏朗溫潤的君子。但現在他態度太過冰冷,讓人感覺無情至極。
王四娘和萍兒雙雙望向崔桃,她曾經跟她們說過『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內情?
很多時候,她說一句話就能力挽狂瀾了,這一次是不是也……豈料她們發現崔桃紅著眼,竟落淚了,隨後就冷笑了一聲,便跟著衙役們走了。
王四娘和萍兒立刻跟上,去拉住崔桃。
「這次情況嚴重,都別胡鬧,這宅子以後就留給你們。」崔桃說罷,就推開王四娘和萍兒。
倆人都不干,偏要一人抱住崔桃一邊胳膊。
王四娘:「要死一起死!」
萍兒堅決點頭,「嗯!」
「一並擒拿。」
韓琦背對著她們冷聲吩咐,便騎馬先行,從始至終沒看她們三人一眼。
「韓推官怎麼變這麼冷?之前明明——」
「我知道了,是崔娘子和韓推官使什麼計謀,在騙別人吧?」萍兒忽然想到,小聲詢問崔桃。
崔桃扯起一邊嘴角,冷笑了下。
王四娘和萍兒見崔桃不回應,就忙去小聲召喚王釗,問他是不是如萍兒所說的那樣,在做什麼戲,嚇唬她們和崔娘子。
王釗緊蹙眉,沉默著攥著挎刀,手微微發抖。
隨王釗一起來的衙役有忍不住的,悄悄告訴王四娘和平而,又有一封綁匪的信送到使團官邸,對方要求要以崔娘子的屍身來換活人。
「信上還特意強調說崔娘子狡詐,留她活著就有機會逃脫,故而只要她的屍體,不要活的,還說一個時辰後如果不按照要求交易,就會立即將耶律豆兒殺死。」
王釗這時才緩緩開口:「我也本以為韓推官必能在朝堂上舌戰群臣,護崔娘子周全,可……大臣們眾口一詞齊聲威逼官家,皆不願因護一女子而令兩國交惡,面對如此危急情況,他再有道理又能如何?終究是一口難辯過眾人。做臣子的,自當是先國後家,他沒有別的選擇。」
「呂相呢,就沒幫忙?他可是崔娘子的姨父呢。」萍兒追問。
王釗搖了搖頭,「別提了,呂相自得知韓推官跟崔娘子訂親後,頗為惱怒,覺得韓推官和崔娘子有意隱瞞算計他,令他難看。所以這事兒壓根就不管,憑別人怎麼吵,他都一言不發。」
這些消息,王釗等人都是最先從韓綜口中得知。
「韓判官如今也幫不上忙了,韓諫議現已將他關在家中,為他告了病假,就怕韓判官在崔娘子的事兒上衝動犯傻。」李遠感慨韓判官為崔桃的事兒可沒少忙活,可結果也是一樣,胳膊扭不過大腿。
「怎麼這麼樣。」
王四娘和萍兒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前她們還覺得有做戲的成份在。現在看來是真的局勢嚴峻,無路可走,似乎注定要選擇犧牲性命了。
二人再度焦急地看向崔桃。
「老大不是一向擅長絕地求生麼,快想想辦法!咱們不能這麼放棄,對不對?」
她一直默默地垂眸走路,整個人安靜得可怕,對於二人所言充耳不聞。
王四娘和萍兒隨即明白過來,聰明如她,應該早從韓推官的態度上猜到了,她這樣應該也是沒辦法了。
「我還是不信,韓推官往日對崔娘子那麼好,肯定不會做出出賣崔娘子,讓崔娘子傷心的事兒來。」萍兒瞧著崔桃心疼,忙搖頭解釋這不可能。
「這不是出賣,這是臣子為國不得不做出的取舍,很多人都會做出和他一樣的選擇。」崔桃終於出聲道。
「到現在了,崔娘子還要為他說話?」
「不是為他說話,是感慨我眼瞎,識人不清。有時候,倆人之所以好,全因還沒有真正傷及到對方的利益,一旦波及需要取舍的時候,人性就暴露出來了。聰明人尤擅隱藏,不到關鍵時候,誰都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崔桃嘆了口氣,仰頭望著天,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諷刺,縱然你經歷過生死磨難,縱然你覺得自己經歷豐富,已經像是活了幾輩子的人了,可以看穿很多事,可以把日子過好了,但最終卻還是發現,自己白活了一場。或許我這一生,注定就是失敗的,不管如何掙扎,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王四娘和萍兒聽了崔桃這話都哭起來,紛紛搖頭說不是這樣。
「這麼大的一個國家,竟要靠一個女人的命——」
「閉嘴!」崔桃呵斥王四娘,要她別亂說話,「丟我一條命就罷了,不許做沒必要的犧牲,否則我便是死了也不會認你做姊妹。」
王四娘只好閉上嘴,抽泣著點點頭。二人隨即答應了崔桃的囑咐,不亂言,好生活下去,回頭負責給她收屍。
「嗚嗚啊……」
王四娘和萍兒這一路都哭聲不止,一直哭到了開封府也沒停下來。
本來押送的陣仗就大,王四娘和萍兒倆人在汴京也算有點名氣了,這一路哭啼過來 ,可謂是引來了不少路邊百姓的側目。
到了開封府,三人就被安置在東側堂。
「交易定在一個時辰後,城外東十裡柳樹坡。」
張昌進門後,便將一把匕首放在了崔桃面前。
第105章
王釗、李遠等衙役們在押送崔桃三人回開封府之後, 便都在東側堂之外的牆邊立著。
起初,大家都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們真恨不得做點什麼,但礙於自己的身份, 上面的命令, 考慮做了之後要付出的代價,他們只能選擇忍著。那種從心底裡壓抑的憤怒, 卻又無可奈何的無力感,讓他們咬得牙酸, 手臂發抖。活了這麼久, 他們從沒有覺得這麼憋屈, 這麼窩囊。
「我們就這麼眼睜睜瞧著崔娘子送死?」李才紅著雙眼睛, 怒道,「這算怎麼回事?拿女人的命去擋事?」
李才說完,見眾人都低頭嘆氣,沒一個人吭聲, 更怒極了。
「你們捫心自問,我師父平日裡對你們如何?當初給你們做的肉腸,個個喊著香, 都喂狗了?這麼多案子, 要是沒她, 咱們當初說不定折了多少人,死的人中可能就有你我!」
「我們怎麼不急!可大家都人微言輕, 我們再抱不平, 上面的人不聽啊, 這是朝廷的決定!韓推官和韓判官那麼大的官都沒辦法,我們這些小嘍啰能怎麼辦?」
衙役見李才快要發瘋了,都勸他冷靜些, 沒有人不盼著崔娘子的結果好一些。
李才也知道是這個道理,氣得連番在樹上亂打一通。
大家見他把手出血了,硬揪住了他。
王釗靠在牆邊,攥著手裡的刀,一直默然不吭聲。他的這條命,當初全仰仗崔桃的解救。
「要不我們再去找韓推官,求一求?」
「沒用的,已經找了三次了,韓推官連見都不見我們。」
「你們覺不覺得韓推官有些反常?就算是讓崔娘子犧牲,卻也不必突然態度如此冷漠。指不定這裡頭有事兒,瞞著我們?」李遠不希望崔桃有事,期望這是一個局,所以就這上頭琢磨,越琢磨著越覺得這裡頭蹊蹺。
大家一想也確實如此,韓推官的態度轉變得有點太快了些,根本不像他平時的為人。
張昌走了過來,跟眾衙役道:「我知道大家心裡頭怎麼想的,誰都不好受。如今事出緊急,只能權宜處置,不然此事辦砸了,整個開封府,我們所有人,甚至家人,還有更多的邊境百姓都會死。崔娘子是個心懷大義,是為國捐軀的巾幗豪傑,她已經應了。卻別杵在這說風涼話了,干點力所能及的事,趕緊准備行動。」
所有人都低頭默然,不作聲。
「一會兒行動,乖乖聽命,若將賊人悉數剿滅,也不算枉費了崔娘子的犧牲。」張昌說罷,便再度掃視眾人一圈,讓王釗快些安排,別耽擱了大事兒。不然到時候,事情更無法收拾,犧牲的就不只是一條命了。
待張昌一走,所有人都氣得跟李才一樣,捶打樹干。
王釗嘆了口氣,隨即厲聲斥責他們都停下,一切從命行事。所有衙役心中都憤怒難受不已,卻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只能憋著這股勁兒去對付那些賊匪,他們非要把這群人剁成肉醬才能泄憤!
一個時辰後,城東十裡柳樹坡。
韓琦騎馬,帶著張昌和王釗抵達。韓琦負責駕著無廂馬車,張昌和王釗皆為騎馬。馬車上鋪著錦緞被子,上面有白色絹緞包裹著一個人,當然從身形判斷這是一個人。
王釗騎馬在前,整個過程中都不敢回頭看,眼睛紅通通的,噴著火。他是靠咬破了唇,才堅持到這裡。
交易地點站著三個人,悉數男裝蒙面,但領頭在前的身材玲瓏,明顯是女子。微風輕輕一吹,一股子特殊的末利香就飄了過來。
韓琦打量這名女子,僅露眉眼,淡看得出跟雜趣樓的老板娘潘氏眉眼一致。
「潘氏?」韓琦問,「你也如錢娘子那般,在京潛伏多年,為天機閣賣命?」
女子眉梢挑起,眼含笑意,聲音裡帶著幾分慵懶,「想不到韓推官對奴家這般有印像呢,便是蒙著面,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奴家!是,我也跟錢娘子差不多,不過呢我可比她忠心多了。就是陪姓於的狗東西那麼多年,讓我倒胃口,早知道韓推官這般美貌的郎君也中意我,奴家肯定上門找你去了。」
「賤婦,閉上你的髒嘴!」張昌叱罵道。
潘氏哼笑一聲,對於張昌辱罵不以為意,而是將目光轉而投放在車上,臉色才嚴肅下來:「你們是按照要求來交易的麼?」
韓琦示意張昌。
韓琦便去馬車旁,將上面所覆的白絹的掀開,露出了身著翠碧裙裳的崔桃。此時人正閉著眼,臉色慘白,沒有一絲活氣,因風吹拂的緣故,也因這一路顛簸的緣故,兩鬢的發絲有幾分凌亂。
潘氏湊上前幾步,要細致查看崔桃的屍身,被王釗擋住了去路。
「人按照你的要求帶來了,若想檢查,也得先讓我們看看耶律正使的情況。」張昌道。
潘氏嗤笑,完全是一副談判的口吻,「你們當我傻啊,我若帶了人來,你們開封府的人隨即在暗中伏擊,那我們還有什麼命可活?不過呢,我倒是可以先放使團裡的兩個嘍啰給你們瞧瞧。之前不是在信裡頭提醒你們,讓你們跟城裡的人提前約定好放信號麼?」
潘氏隨即就示意兩名屬下。
二人立刻點燃箭矢,冒著藍色煙霧,朝天空射了兩下。
再然後就看到遠處,距離汴京更近的地方,也有同樣的煙霧箭矢放出,接著更遠處又有兩個,可見從這裡到汴京的路上,潘氏安排了不少屬下用於消息傳遞。
隨後不久,汴京那邊有了回信,以信號告知韓琦他們收到了兩名使團成員,活的。
「現在我可以檢查了麼?」
潘氏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打量了車上的崔桃,人確系她沒錯,但是否真的死了,卻不好說。聽說這丫頭鬼機靈至極,十分狡詐。再有韓琦今日早些時候的表現,潘氏也聽說了,他緝拿崔桃回開封府的整個過程,都表現冷漠,看起來很反常,怕就怕這其中有詐,必須要防著些。
韓琦仍舊阻止潘氏檢查。
這一阻止,令潘氏更加懷疑有問題了。
她看一眼躺在車上一動不動的崔桃,哼笑一聲,「此等聰明惹人憐愛的美人,韓判官怕是不舍得讓她死吧?」
韓琦微微側眸,冷冷斜睨一眼潘氏。
潘氏見韓琦不會答,嗤笑道:「信上可寫的清清楚楚,交易不守承諾——」
「人躺在車上,確實死透了,你是否懷疑不在我考慮之列。我未過門妻子的身體豈能隨你們這些賊人的髒手觸碰。」
潘氏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剛才韓琦親自駕車,也是他親自掀開了絹布。
「喲,都這般光景了,韓推官莫不是還想裝模作樣,偽裝自己用情至深?」潘氏用手掩嘴竊笑起來。
「她為國犧牲,為保天下百姓的命而亡,我敬她理所應當,與深情與否無關,換個女子依舊如此。」韓琦坦率而言,不卑不亢的態度絲毫不被潘氏的嘲笑所撼動。
潘氏打量韓琦一番,看不出他有什麼破綻,便琢磨著車上的人,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論車上這女子的身形模樣,確定是崔桃無疑,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這麼快找到這麼完美替代的人選。人是崔桃,沒有太大問題。
「我可以下令放了使團所有人,但你們必須要讓我確認崔七娘真的死透了。」
潘氏說罷,就抄出一把匕首,當即就引起王釗等人的警惕。
潘氏笑了,「我放人,你們則要在崔七娘身上插一刀。」
潘氏說罷,就將手中的匕首丟在了地上,要求必須用她這把刀。隨後她就命人放了信號,將使團余下的人都放了,當然唯獨差了一個人。
潘氏示意屬下,其兩名屬下都手拿著大刀,刀尖對著腳下踩踏的草地。
倆人受了潘氏的示意之後,方後退兩步,扒開腳下的草皮,掀開一個縫隙粗大的木板,將藏在地下昏迷的耶律豆兒揪扯出來。
用水壺往耶律豆兒的臉上一潑,人就清醒了過來。耶律豆兒茫然無措地看著眼前的情況,隨即他就認出韓琦等人是開封府的人,他嗚嗚叫著,焦急地示意他們快來救自己。
「放了這麼多人,韓推官想來也知道我們的誠意了,該你們了。」潘氏笑看向韓琦。
韓琦默了片刻,方看向張昌。
張昌便撿起地上剛剛被潘氏丟棄的匕首,用帕子擦干淨之後,遞給了韓琦。
王釗見狀大驚,「韓推官,崔娘子已經去了,怎麼能——」
王釗話沒說完,韓琦已經下手,將匕首插入了崔桃的胸口,一刀到底,隨即便有血暈染了衣衫。
王釗瞪圓了眼睛,震驚地張大嘴,然後噗通跪在了地上。
之前雖然憤怒崔桃的身亡,但他其實心底裡一直抱有一絲絲期望。韓推官和崔娘子可是兩個聰明人,她們可一起謀劃什麼外人看不出辦法,來騙賊人。可現在,他心裡頭那一點點的希望都沒有了。那是真刀,真插在了崔娘子的身上。任憑什麼戲法,也無法做成這樣的欺騙。
潘氏非常滿意地笑了,命屬下放了耶律豆兒。
「韓推官果然是個狠人,前途不可限量。」
潘氏說罷,就帶著屬下上了馬,朝東去。但身影消失沒多久,就傳來打鬥的聲音,接著就有慘叫聲。再之後不久,便有身上掛著土和草葉的衙役飛奔過來回稟,他們已將人成功攔截,一共四人全都死了。有倆人被殺,潘氏和另一個是服毒自盡。
「他們早備好了毒藥。」
「敢跟開封府做交易,惹怒朝廷,必然早做好了讓一批人赴死的准備。」張昌嘆道。
韓琦面無表情地走到車邊,手落在了崔桃的臉頰上,然後輕輕地理好了她鬢角的發絲,用絹布將她蓋好。
王釗見到這一幕,卻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現在心情,又恨又怒又無可奈何。他甚至覺得韓推官根本不配碰她,可是這種情景,上面的人施壓下來,如果換做是他的話,他也沒有更好的處置辦法。
王釗偏過頭去,用袖子擦拭自己臉上難止住的淚水。隨後便有一輛舒適的馬車駛來,韓琦抱著崔桃的屍體進了馬車內。
陸續有趕過來的衙役通報,他們已經將整個路上報信號的賊匪都處置干淨了,活捉了三名,但這三名好像知情不多,問不出什麼來。
李遠隨後趕過來,沒有看到崔桃的屍體,問王釗細節,王釗也不說,但從王釗表情多少能猜到當時的情況不怎麼好。
「他們什麼目的?」李遠急了。
「崔娘子帶頭剿滅了天機閣汴京分舵,又將地臧閣徹底傾覆。天機閣閣主很可能認定了這一切都是崔娘子所害,故他們要用同樣的方法逼死崔娘子,又因不信,逼韓推官對她的屍體插了一刀。」
王釗說到後來嗓子啞了,用袖子擦一下臉上殘留的淚水。
「我欠崔娘子的這條命,這輩子都還不上了。」
李遠不敢相信地看著王釗:「人真的死了?不是——」做戲?
王釗搖了搖頭。
李遠身子打晃兒,此時他的感受跟王釗之前的一樣。他本來半信半疑,還存有一絲希望,現在方知原來真是自己想多了。事發緊急,再聰明的人也回天乏術。
「崔娘子之前說的不錯,人生有時候就是這麼諷刺。她當初該死的時候 ,絕地求生,好容易活了下來,甚至拜托了一切困境 ,越發風光了。可誰想到,在她最不該死的時候 ,卻必須去死。」王釗哽噎了一聲,泛紅的眼圈又蓄滿了淚水。
李遠難過地點頭,終究無可奈何,跟著王釗騎馬,一同回了開封府。
王釗下馬就匆匆去找韓琦,他要請辭,這開封府他呆不下去了。李遠見狀,也要跟王釗一起。隨後李才等衙役紛紛響應,一同在列隊,全部都要跟韓琦請辭。
半晌之後,張昌從房間內出來,看著眾人:「韓推官不在這,你們若請辭也輪不著找他了,他也要請辭了。」
眾人一聽,驚訝之余,也沒有別的辦法,便都散了。
王四娘和萍兒備了棺材,大哭著從開封府運棺離開,沒多久,就在梅花巷的宅子裡掛上了喪幡。崔茂攜小馬氏等人在次日趕來,要將崔桃的屍身運回安平,為其舉辦喪事。
滿汴京城的人都知道,崔茂在這一日憤怒地上門找了韓琦,然後在其家中呆了沒多久,就怒氣衝衝離開。皇帝倒是下旨賞賜了不少東西給崔家 ,贊其育女有功,這次遼國使團的危機能夠得以解除,全要仰仗崔桃做出犧牲。
崔茂領旨的時候心裡卻不是滋味,曾經他是混賬地想過不讓崔桃活,可如今女兒真的去了,他心裡跟刀絞一般難受。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只恨自己還沒能好生補償女兒,她便就那麼去了。
小馬氏本建議崔茂還是在汴京擇一處風水好的地方,安葬崔桃。按照規矩,便是將屍身運回去了,未嫁女也葬不了祖墳,那又何必讓這孩子在路上折騰一遭。
「她是為國捐軀,是我崔家的英雄,如何葬不得?誰要敢說不能葬,我便跟誰拼命!」崔茂厲害道。
小馬氏點點頭,這麼多年她終於發現自己的丈夫像一回男人。
小馬氏對崔茂哭著道:「咱們今日就啟程回去,我不想讓桃子在這裡多呆一刻。這裡是吃人的地方,何苦久留。」
「好。」崔茂立刻吩咐兒子崔沅張羅馬車,他們這就將棺材運回安平。
王釗和李遠等開封府眾衙役都列隊相送,也有不少京內百姓見到這一幕,都很懵,詢問怎麼回事。
所有開封府的衙役都被警告不准說出當日經過,此事列為機密事件,任何情況都不能透露。所以當百姓們問起的時候,他們最多只能搖頭無力地苦笑。
百姓們中有曉得崔娘子家掛起喪幡的,又見崔家人運著棺材,就猜測到崔娘子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害了,不禁傷心起來,念著崔娘子的種種好,落淚跟著一同相送。
待崔家的隊伍離開汴京之後,汴京的百姓們少不得又是一番猜測議論,但隨著夜幕的降臨,不管是什麼議論都漸漸平息,終歸於安寧。
三日後,有關於崔桃的議論便沒那麼多了,城中有更多新鮮的事惹人去注意。偶爾提及崔娘子的事,大家最多唏噓感慨一句可惜了。
韓琦這期間一直沒有露面,其請辭的消息也有了批復,朝廷不准,但准了他休假半月,並額外給了很多賞賜安撫。
開封府眾衙役聽到這消息,卻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怪韓推官不作為?他們卻也無作為。怪朝廷窩囊?將一名女子推出去犧牲?可冷靜下來想想,當時那光景可有更好的辦法?若遼國使團在汴京出事,真死在宋人的手裡。便是打仗,人家出師有名,更得正道,他們大宋底氣不足,加之本就兵馬不強,定然會因戰亂死去更多人。
整件事如鯁在喉,讓人想了難受,提了更難受。
私下裡大家倒是各自出了崔桃生前喜歡的美食祭奠她,給她燒了很多紙錢,希望在九泉之下,她不至於因為饞某一樣東西而沒錢買。
王四娘和萍兒關了鋪子,關了院門,整日在家渾渾噩噩,舉杯飲醉,一直沒有走出來,也不願見人。又過了五日,倆人才沒精打采地開了鋪子,表情哀戚戚地守著店鋪,敷衍做生意。全因她們要聽崔娘子的囑咐,好好活下去。
王釗隨後就來了店裡,問她們:「那日你們隨崔娘子回開封府後,在東側堂到底發生了什麼?崔娘子是怎麼死的?」
「服毒自盡。」王四娘補充,「本來張昌拿了一把匕首送過來,崔娘子笑說她怕疼,等她死了之後,再插匕首也不遲。」
王釗怔住,深吸一口氣,喃喃道:「原來都料到了,那匕首定會插在她身上。」
「你們都不必為崔娘子請辭。她死前特意囑咐我們,她選擇死為了就是讓大家過太平日子,像以前一樣好好度日。若我們辜負了她的犧牲,讓她白死了,她在九泉之下一定會生氣,她不想看到這些。」萍兒目光呆呆地陳述道。
「那韓推官呢?」王釗語調變了些。
「韓推官也盡力了,他急忙辭退崔娘子,本也就是為了保她。能想過的辦法都試過了,奈何不行。我們也相同了,韓推官先前之所以冷漠,怕是無法面對吧,連直視她的眼睛都做不到了。」萍兒含淚對王釗道,「崔娘子在服毒之前,特意囑咐我們,不要為難他,這事也怪不了他。」
王釗點了點頭,終究說不得什麼了。
……
瓦舍,廣賢樓。
一方圓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臨窗而坐,手裡剝著瓜子,然後將瓜子仁一粒一粒往嘴裡送。其旁側有一名身形矯健的年輕男子,恭敬地跟他說話。
「這韓推官在那日的表現著實奇怪了些,怎生突然對自己即將赴死未婚妻那般冷漠?正常的話,便是無可奈何,不應該依依不舍麼?會不會這崔七娘的死有蹊蹺?」
中年男子沒說話,依舊剝著瓜子吃。隨後另有一名隨從匆匆進門,對中年男子耳語了幾句,告訴他開封府那些人如今的狀況都很正常。
中年男子揮手把人打發了。
「表現出怪,反而才正常。人在遇到危難的時候,都會有些反常反應。特別是韓稚圭這樣的自詡聰明不凡、骨子裡孤傲的人,徹底打擊到他,讓他無力反抗只能屈從,他必然不能正常了。若他的反應太過符合常理,叫人挑不出錯來,反倒更讓我懷疑。」
中年男子又將一粒瓜子仁塞進嘴裡,嚼了嚼,笑起來跟彌勒佛一樣。
「讓春麗捎話給莫先生,告訴他這次的事謀劃得很好,我也算為婉兒和她的女兒報仇了。今後有事隨他吩咐,天機閣欠他一個人情。」
「是!」隨從應承。
中年男子用帕子擦了擦手,吩咐立即啟程回隨州。
「這汴京的熱鬧,蘇某可受不住喲。近期都暗中蟄伏不要再惹事,咱們不接活兒了。」
隨從繼續應是,攙扶中年男子男子下樓,他們的馬車早已停在了廣賢樓門口。
上了踏腳之後,中年男子正邁著他胖乎乎的腿踩上去,忽悠一群開封府衙役圍上了他們。
廣賢樓二樓的窗戶突然被推開,只見韓琦著一身紅官袍站在窗邊,一張臉冰冷至極,漠然睥睨著窗下忽然慌張的中年男子。
「諸位這是在做什麼?我們員外只是來京做生意會友罷了,從沒干過犯法的事!」隨從忙喊道。
「對,對啊!」中年男子嗑巴道,看起來的樣子很老實憨厚。
「蘇員外過謙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0
第106章
蘇春喜眯起眼睛, 打量立在二樓的俊美男子,瞧其這身官袍的級別,再加上其無雙的容貌, 便是沒有見過他本人, 也不難猜出他是誰。
開封府推官,韓稚圭。
蘇春喜隨和地眯眯著眼, 對韓琦行一禮,禮貌地詢問緣故。
韓琦理都沒理會蘇春喜,轉身走了。
王釗等人當即就押著蘇春喜朝開封府去。
廣賢樓三樓的東窗被推開, 趙宗清靠在窗邊, 瞧著外頭的光景,眼中波瀾不驚。
一身白衣的莫追雨隨即現身在窗邊, 蹙眉驚訝嘆:「想不到他這麼快就追查到了蘇春喜身上。」
「一步錯, 步步錯。」
趙宗清垂眸輕咳了一聲, 用錦帕輕擦拭了下嘴角,便將帕子丟在地上。莫追雨見狀,忙將帕子撿起,收在自己的袖中。
趙宗清在桌邊坐了下來, 給莫追雨倒了一杯茶後,才給自己倒上一杯,輕啜了一口。
莫追雨謝恩後,便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杯茶不舍得喝。
「如今可知道了,我當初為何不留她?再聰明的人, 若自作聰明,反倒不如一顆呆瓜更順手得用。」
莫追雨怔了下,覺得公子這話仿佛也在說自己,心虛地點頭應承, 倒要將這話謹記在心,不然他將來的下場怕是比蘇玉婉更慘。
「公子下一步打算怎麼走?」莫追雨沒看透趙宗清到底要做什麼,他曾問過大哥莫追風。大哥給他的回答是,說他這樣的笨腦袋永遠琢磨不透,乖乖聽命行事便是。
趙宗清看眼莫追雨,笑了笑,飲了第二口茶。
莫追雨曉得自己多嘴了,連忙要跪下跟趙宗清請罪,卻被趙宗清一把拉住。
「地上髒。」
莫追雨心頭一震,再之後,從伺候趙宗清到送走他,滿眼滿心都是崇拜之情。
目送馬車消失許久之後,莫追雨才跑去找莫追風炫耀。
「公子特意為我著想,知我愛干淨,不舍我下跪弄髒了衣袍。對了,我今兒還得了公子的手帕,還有一杯茶,我沒舍得喝!」
莫追雨隨即從袖子裡掏出帶著荷花刺繡的手帕,給莫追風看。
莫追風瞥他一眼,完全是在看三歲小孩子胡鬧的眼神,懶得理他,將手頭的書信悉數投入銅盆之中焚燒。
「天機閣要完了,韓稚圭在廣賢樓抓走了蘇員外。」說到正事兒,莫追雨的臉色轉為嚴肅。
「料到了。」
莫追風用匕首撥弄通盆裡燃燒的信紙,以確定所有的紙張都被完全焚燒干淨,連一個角都不會留。
「那這次的損失可夠大了,蘇玉婉一人牽連了江湖兩大殺手閣,這還真是厲害!」莫追雨把荷花繡帕珍惜地疊好,重新放回袖中。
「厲害的是崔七娘。」莫追風糾正道。
莫追雨愣了下,隨即靠在椅子上想了片刻,點頭應承:「也是。」
……
開封府,刑審房。
韓琦坐在牆角,冷眼看著王釗等人用盡各類刑具逼供蘇春喜,蘇春喜仍舊是喊冤不招,語氣悲戚戚地反問開封府有何證據這樣對他嚴刑逼供。
「我冤枉!我要求換人查我的案子,我請求別勘異審!」蘇春喜大喊道。
王釗攥著手裡的鞭子,冷笑嘆:「你還挺懂朝廷的律法,怎麼,曉得自己犯了大罪,所以提前琢磨過?」
「冤枉,我這才不是犯了罪去琢磨,而是要曉得什麼事兒不能做才去了解。你們可不能這麼對我,欲加之罪啊!」
蘇春喜哭了一陣,哽咽兩下,突然想到了什麼,慌忙補充解釋,
「韓推官和王巡使大可以派人去隨州問一問,我蘇春喜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凡逢什麼災年荒年,我都會出大半年的收入幫忙賑濟百姓。誰家有什麼難處,求到我這了,我從沒有冷心腸地不管過。」
「我做人但求問心無愧,相信好人多做善事必有福報。這些年得了不少隨州百姓的敬重,這都是我做善事的回報。可我怎麼都沒想到啊,我來汴京不過是做點小生意,見一見老朋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竟突然遭此大難,有了牢獄之災!」
蘇春喜委屈地哭起來,一邊喊冤,一邊唏噓他好事白做了。
「都這種時候了,你竟還有心情繼續偽裝,耍嘴皮子。可是真夠厲害的,倒叫我不禁有點佩服你了。」
王釗還從沒見過這麼難拷問的犯人,為了打他,他拿鞭子的手都磨起泡了。蘇春喜現在滿身幾乎沒留下一塊好皮肉,他居然還能保持剛被抓時的狀態,來這般應對他們喊冤。
王釗看向韓琦,想知道他的意思。
蘇春喜繼續哭哭啼啼,抱怨自己是好人卻沒得好報。
韓琦端坐在角落裡,低眸認真瞧著手上的冊子,看完一頁之後翻下一頁,神情非常專注。他好似不是呆在吵吵鬧鬧泛著濃烈血腥味的刑審房內,而是像是在環境清幽的書房之中靜思讀書。
王釗見韓琦沒表態度,便揮舞手中的鞭子繼續。
蘇春喜被打得嗷嗷痛叫,喊冤依舊,「太疼了,我受不了了,你們干脆殺死我吧,我願意以死證明我的清白!」
蘇春喜說到後一句話的時候 ,喊聲超大,以表明他的決心,當然也是想極力證明自己無辜。
「三泰胭脂鋪,曾大量供貨給汴京地臧閣的十二家胭脂鋪。」
男聲清清冷冷,音量不高,但尤為凸顯。
「什麼地臧閣的十二家胭脂鋪?」蘇春喜不解地問。
張昌便拿著賬冊展示給蘇春喜看,上面所有相關的賬目有關往來,都已經被朱砂筆劃紅線標注過了。
蘇春喜怔了怔,「這賬本是——」
「這是你們三泰胭脂鋪的賬本,蘇員外不會這麼健忘吧?」張昌反問。
「我開三泰胭脂鋪,全因我三個女兒都愛胭脂水粉,才叫人張羅這些東西,寵女兒罷了,卻沒想到生意做大了,有人上門要貨。那有送錢上門的生意還能不做麼?
我名下有很多產業,這不胭脂鋪過是其中之一,我又不坐店,也不會面面俱到去查,這些小事都只是交代下頭的人去處理。這下面的人報上來問行不行,我一聽錢給的可以,就應了,哪裡知道從我這進貨的人跟什麼地臧閣有關。若知道是這樣,哎呦,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惹這種事兒啊。」
蘇春喜解釋得十分誠心誠意,乍聽倒叫人聽不出什麼錯來。
蘇春喜等了半晌,見他們都不說話了,猜測他們也沒什麼要緊的證據。而且他這次帶來的隨從,都是鐵嘴鋼牙,不可能出賣他。
「這解釋也解釋了,真是誤會。小人瞧韓推官一表人才,絕非愚鈍之人,判出了冤假錯案,也耽誤韓推官將來的前程不是?只求韓推官現在就放過小人,別讓小人再繼續白白遭罪了就行。小人今日在此所受過的刑,小人誰都不怪,小人只說是自己嘴欠冒犯了諸位官人,才活該受打。」
蘇春喜忙識趣地解釋道,還說諸位衙役都辛苦,回頭他會送上他珍藏二十年竹葉青孝敬大家。今後誰要去隨州,都可以找他,包吃包住,酒肉隨便用。
王釗聽蘇春喜這般招呼他們,恍然覺得蘇春喜真像個寬容仁愛世人的彌勒佛,都被打成這樣,居然一點怨恨都沒有,還說不計較打算以後招待大家。
不得不說,這蘇春喜看著胖胖的,笑起來挺憨厚,跟普通的中年男子好像沒太大差別。
但這一番審問下來,卻叫人意識到了人不可貌相 ,憨厚、寬容不過是他奸猾的偽裝。
蘇春喜這人,深著呢。
「蘇春喜——」
「在,小人在!」蘇春喜馬上殷勤地接話,臉上賠著笑,希冀地望向突然喊他名字的韓琦。
韓琦冷冷道:「你唆使潘氏與開封府交易,策劃使團案的罪名,已定。」
蘇春喜愣住,慌張解釋道:「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莫不是小人的屬下被刑訊逼供,受不得這份兒罪了,才不得已指證小人?」
王釗聽蘇春喜這措辭,忍不住嗤笑一聲。
別的不說,但韓推官如果要定一個人的罪名,必然是鐵證如山,絕無冤枉人的可能。
「蘇員外莫不是以為我們因潘氏的事才注意到你?倒也不怕跟你說實話,你那屬下比你還能受刑耐疼,他們至今也只是不斷地重復一句話『我什麼都不知道』。」張昌道。
蘇春喜聽了這話,眼中反而閃爍出一絲驚恐。
衙門審訊一般都是拿話詐人,假稱呼一方招供,去嚇唬另一方來尋找破綻。如今他們卻實話實說,反而說明他們很可能另有掌握的證據在手裡。
蘇春喜略有些慌張地看向韓琦,見韓琦此刻卻不再是姿儀無可挑剔地端直坐著了,而是略顯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著下巴,唇微勾起,似瞧熱鬧一般冷眼看著他這邊。
那眼神看人的時候明明沒有多使勁兒,但不禁令他心裡發怵,頭皮發麻。
「早在月前,我們開封府查封地臧閣胭脂鋪的時候,便已發現三泰胭脂鋪的問題。這段時間,韓推官暗中派了諸多人馬前往隨州,除了暗中徹查三泰胭脂鋪的生意往來,還有監視蘇員外你,以及你的三名女兒。」
張昌說到這裡頓了頓,臉上浮現一絲嘲諷。
「多嘴問一句蘇員外,三名女兒應該不是親生的吧?不可太……」
蘇春喜猛地瞪大眼,隨即低下頭去。
「據目擊過蘇玉婉的衙役形容,蘇員外的三個女兒都有幾分神似蘇玉婉。若不是在年紀上推算,她們不可能是蘇玉婉的女兒,我真懷疑這三孩子是你跟蘇玉婉所生。」
張昌質問蘇春喜,這事兒他認不認,打算怎麼認。
其實不管認不認,蘇春喜干的這檔子事兒,已經理由足夠地讓他受刑了。甚至弄丟了他的命,開封府都可解釋,不必擔責。
這不認,那就是親父女之間通奸,要知道他的三名女兒都出嫁了,其中兩名還嫁給了官員,何等大罪,不需言說。
這認了,蘇春喜就是有意挑選三名貌似蘇玉婉的『女兒』養在膝下,使團案又是明顯有人為蘇玉婉在報復開封府,加之其名下的三泰胭脂鋪與地臧閣的胭脂鋪有過往來。蘇春喜認識蘇玉婉,勾結地臧閣的罪名必然撇不清了。且不止這一點,蘇春喜與天機閣也必然有干系,因為潘氏、錢娘子和紅衣等人都來自天機閣,皆受他驅使。
這無異於是證據確鑿了!
蘇春喜臉上原本掛著的喊冤偽裝頓時崩裂,面目猙獰起來,目光立刻轉為陰狠,瞪著韓琦、王釗等人。
「你們既然已經查清楚了,為何不早說?」害他裝了半天憨厚,像個被戲耍的猴子一般!
「不那般,何以用刑。」韓琦突然開口。
這句話換個直白點的說法來解釋就是:把證據都早亮出來了,鐵證如山,你立刻認了,那就沒辦法對你用刑折磨你了。所以要假裝好像證據不足的樣子,讓你掙扎不認,我們好折磨你!
蘇春喜聽了韓琦這話,氣得幾乎要瘋。他臉漲得通紅,漸而發青,脖頸的青筋脹得好像要爆炸一般,眼睛瞪得溜圓,牙齒咬著咯咯作響。
「看什麼看?休得對我們韓推官大不敬!」
憋屈傷心這麼多日,王釗終於覺得解氣一回,一鞭子打在蘇春喜的臉上,當即就在他胖乎乎的臉蛋子上留下一道血印。蘇春喜也因為本能想躲避鞭子,側過頭去,沒法子再去瞪韓琦。
韓琦在這時站起了身,踱步到蘇春喜跟前,「蘇員外對付開封府的手段確實狠辣,居然想到了利用遼國使團來威逼。那真正動手殺死蘇玉婉的那個人,你可解決了?」
蘇春喜愣住,「這話何意,不就是你們殺死了玉婉?」
「偏聽一人之言,不查實?」韓琦輕笑,「你比我想得更蠢。」
「那是誰殺了玉婉?」蘇春喜急切地追問。
韓琦不答反問:「蘇員外跟天機閣有何關系?」
蘇春喜怔住,動了下眼珠,隨後對視上韓琦的眼睛,「我就是天機閣閣主,蘇玉婉是我此生最心悅的女人,故而她便是離我而去,帶走了天機閣一批人馬,自創了地臧閣,我也容了她,沒有跟她計較。」
「既然蘇員外如此疼愛她,她當初為何要離你而去?」
「她起初挺乖巧,但在天機閣逐漸學著掌權後,便善妒了,不許我身邊有其她女人。可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我還是天機閣閣主。她便因此吃味,負氣而走。」蘇春喜解釋道。
「知你不是天機閣閣主,不過這理由倒像是真閣主與蘇玉婉分崩的緣故。」韓琦道
蘇春喜得知自己沒騙過韓琦,更加氣急敗壞。他渾身憤怒地抖著 ,因見韓琦淡定,十分氣不過,抖得更劇烈。
蘇春喜故意上下打量一番韓琦,噗嗤笑了一聲,接著哈哈連續大笑起來。
「韓稚圭,你還好意思說我蠢?你就不蠢了麼?是誰被我戲耍地團團轉,親手害死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
韓琦冷睨一眼蘇春喜。
蘇春喜笑得更得意 ,「便不是你們親手殺了玉婉,崔七娘逼玉婉母女至那地步,也該死 !你們開封府都應當給她陪葬!你以為你們抓了我,事情就完了麼?好戲好在後頭。」
「可是指你命人在開封府井裡下蠱之事?」韓琦立刻問。
蘇春喜的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震驚地望著韓琦。
韓琦懶得再理蘇春喜,拂袖而去。
蘇春喜望著韓琦的背影,瘋上加瘋。
「你怎麼會——
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努力想吃點硬飯的男人。」
第107章
次日, 王釗洗把臉,換了身干淨的衣裳,就匆匆將審訊結果回稟了韓琦。
蘇春喜認罪了, 交代了他是天機閣的左護法,主管天機閣財權, 但凡閣內所有花費,都會從他這裡供給, 故他在天機閣是內除閣主之外最有地位的人。天機閣閣主如今年紀大了,對閣內事務力不從心, 並且自從蘇玉婉從天機閣出走之後, 閣主對他更加依仗和信任, 所以如今的他已然掌握了天機閣的實權。
他一直愛慕蘇玉婉, 曾跟蘇玉婉表明過心跡,奈何她當時已經是閣主之妻了, 並不能接受他。是蘇玉婉選了三名和她樣貌相似的女子給了他, 出主意讓他認作女兒,為他所用, 以聯姻的手段令他斂財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蘇春喜心裡一直都有蘇玉婉,所以他從紅衣那裡得知是崔桃害死蘇玉婉後,發誓要為蘇玉婉報仇, 而且要讓崔桃死得更痛苦,讓她曾經效忠的朝廷和官府去逼死她,讓她覺得後悔和諷刺!
「他說閣主現在不大管事了,專注養護身體, 多數時候都由他處置,只有大事才需要去回稟他。」
「據他交代,天機閣閣主是一位年過六旬, 蓄著山羊胡,胡子頭發都斑白的老者,原本人看起來很精神抖擻,滿面紅光。近兩年因為身子骨不大行了,便沒有以前精神。」
王釗隨即還呈上畫師根據蘇春喜的描述繪制出的畫像。
畫像上的老者手拄著拐杖,發髻上插著一根木簪,大腦門,山羊胡,樣貌並不凶惡。
韓琦看到了這副畫像之後,瞥向王釗。
王釗愣了下,低頭再看一眼自己舉著的畫像,「這人瞧起來是有幾分慈祥,看著不像壞人,不過那蘇春喜笑起來也跟彌勒佛似得,瞧著憨厚。看來這天機閣裡的人,還都挺能裝善的。」
「不覺得他眼熟?」韓琦問。
王釗再愣一下,仔細地看著畫像上的人,一時沒領悟出來。他見韓琦在批復什麼奏報,又不好意思再問,便向韓琦身邊的張昌求教。
張昌也覺得熟悉,但突然具體去說卻又說不來了,「對了,是壽星!」
「壽星?」
大家常拜的長壽神仙?再度去瞧這畫像上的人,還真是像!
王釗氣得直接把畫像丟在地上,「好啊,這廝居然敢耍我們!我這就找他算賬去!」
韓琦喚住王釗,「用刑至這種地步,還不肯說實話,再審無用。便是問出證供,多半也跟這幅畫一樣,假的。」
「那該怎麼辦?」王釗忙問。
「按律處置,不必再審。」韓琦道。
王釗:「那他說自己是天機閣護法那些話,還有他跟蘇玉婉的關系,也都是假的?」
「許真假參半,想糊弄我們。」韓琦道。
「不過說起來這畫像不特意去琢磨,想不到。會不會天機閣閣主真的長這樣」王釗感慨道。
「僅憑畫像,倒難判斷。是先有懷疑,才會從畫像上尋得蹤跡。」
韓琦告訴王釗,他之所以懷疑蘇春喜沒有說真話,是因為他一開始招供的時候,聲稱自己就是天機閣閣主,很顯然他有意要護著天機閣閣主,為其頂罪,那又怎麼會那麼老實地交代出天機閣閣主的樣貌。
「原來如此。」王釗忙表示受教了。
從韓琦那裡出來之後,王釗禁不住嘆息搖頭。這光景正好被李遠瞧著了,便問他何故。
王釗便講了剛剛的經過,蹙眉嘆:「韓推官還是那個韓推官,明察秋毫,英武不凡,可——」
李遠立刻領悟到王釗要說的是崔娘子那件事,跟著嘆了口氣。
「王四娘說了,崔娘子希望我們都能像以前一樣好生活著,否則她在九泉之下會傷心的,你也就別多想了。」
王釗點頭,示意李遠去辦事。他靠在牆邊緩了緩,便吩咐屬下去把蘇春喜收監。
牢房那邊昨晚出事兒了,有個犯人於昨天夜裡越獄,如今孫牢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四處抓人,還曾求到軍巡鋪這邊,請王釗出一批人。
現在人還沒找到,孫牢頭惶惶不安,見王釗來了,趕緊跑來央求 ,問能不能再出些人去找。
「可畫像通緝沒有,可通知城門把守。」
孫牢頭點點頭,惴惴不安道:「王判官都給通知到了,可我擔心這人還是會抓不著。怪我們發現情況的時候,人已經跑了半個時辰了。哎呦,我可真是……當初要是聽了崔娘子的囑咐,對他加強戒備,多上幾把鎖把那廝看管住,便也不會有今日了。」
王釗不解:「這跟崔娘子有什麼干系,那個逃跑的犯人叫範恩吧?崔娘子也認識?」
「倒也不算認識。」孫牢頭跟王釗解釋,「王巡使可還記得十具焦屍案?」
「林三郎那案子?當然記得。」那麼大的案子,王釗怎麼可能會忘。
「那案子相關的證人朱二牛,被抓進大牢之後,受同牢人欺負,崔娘子給他送飯時幫他教訓了同牢犯人。當時有一名長著絡腮胡子的犯人,惹了崔娘子的注意,那廝就正是如今越獄的範恩。」
王釗令孫牢頭再細說說。
「崔娘子當時跟我問起他是因犯了什麼事兒坐牢。我解釋了之後,崔娘子就囑咐我要特別注意看管那廝,說他有點怪,可能不安分。
我當時也應了,卻沒怎麼上心。這開封府的大牢看管多嚴密啊,裡三層外三層的守衛,還能真逃了去?卻沒想到這幾個月過後,他還真逃了。」
孫牢頭氣得打自己腦袋一下,懊悔不已。
因出了遼國使團案,崔娘子人不在了,牢房這邊的人都跟崔桃比較熟悉,孫牢頭等人都挺傷心的。所以跟使團案有關的犯人被押進大牢的時候,孫牢頭就特別上心,生怕出意外耽誤事兒,讓大家眼睛不眨地看管好這些犯人。
至於大牢內其他犯人的看管,派去的人手相對就不多了。那範恩就是瞅著這空當,不知怎麼撬開了牢房的鎖頭,打暈了看管的獄卒,換裝成獄卒的模樣,大搖大擺地從牢房正門逃走了。
王釗之前得知越獄的事情後,看過在逃囚犯的卷宗,是個賊匪,不算什麼大身份。
越獄確實是大事,但跟開封府接手的其它大案比起來,又不算大了,只管按照規矩問責緝捕就是。王釗手頭上也因有更重的案子要負責,所以這案子他顧不上。
但既然崔娘子關注過範恩,王釗覺得有必要去跟韓推官回稟一聲,一旦是什麼大案,也好早日籌謀應對。
韓琦的反應跟王釗一樣,得知崔桃關注過範恩,就拿來卷宗特意看了兩眼。
王釗看見韓琦這般,心情極度復雜。
當初他隨韓推官跟潘氏等人在城外交易的時候,韓推官用匕首扎在崔娘子身上的那一刀,一直令他耿耿於懷,甚至發了噩夢。
那時的韓推官,不像是平日裡他認識的人,雖然知道韓推官承受很多,韓推官可能也不想這樣,一切是為了大局……可他還是忍不住計較,很難受,想責怪他。甚至覺得,韓推官根本就不曾對崔娘子真心過,不然他怎會表現的那般冷漠,下手那般決絕。
但事情過去後,看到韓推官會時常摩挲著崔娘子送他的玉佩,對著牆上的桃花畫作出神,他才明白過來韓推官其實心裡一直有崔娘子,只是不表現出來罷了。
加之有王四娘轉達崔娘子生前的話,王釗因此才沒有再度請辭,而是選擇留在了開封府,繼續效力。
「這範恩原是攔路打劫的賊匪,常帶著幾名兄弟在各官道上神出鬼沒。他們打一處就換個地方,十分難抓。幾個月前,他卻單槍匹馬跑到王員外家打劫,作案時間偏選擇在白天晌午之後 。王員外家護院不在少數,這種做法他注定會被抓。」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崔桃笑容明媚的臉,韓琦停頓了下,緩緩吸一口氣。
「擺明了張揚行事,只為被抓坐牢。她所言不錯,的確怪。」
王釗馬上表示,他會徹查這件事。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此案交給李才。」韓琦說罷,便用朱砂筆在賬簿上畫圈。
王釗跟著看過來,發現被韓琦圈住的賬目往來都跟泉州有關。
「三泰胭脂鋪的大額進貨源都在泉州,先前也有孫鴇母的供述,說天機閣總舵在泉州附近。」
王釗恍然想起來了,那孫鴇母說過,她去總舵的時候,會停留在泉州的客棧,等人來接她。那些人不光蒙著面,還會塞住她的鼻子和耳朵,讓她只能用嘴呼吸,然後把她安置有三寸厚木箱內用毛驢車運送,走上大概一天的路才能送至總舵。
韓琦將一封信交給王釗,告知他信上寫的幾家泉州的鋪子,可能隸屬於天機閣,令他先行去泉州暗中查探這些事,但務必小心,不可暴露。
「泉州那邊早有我安排過的人,你去了那裡後可與他們接應。」具體事宜,韓琦會讓張昌囑咐他。
終於可以把天機閣徹底根除,王釗很興奮,忙問韓琦他可以帶多少人去泉州。
「你今日晚間便喝酒罵我,明日會有人跟我告狀,你便負氣請辭後離京,去投奔外地朋友。」韓琦道。
王釗怔住,隨即反應過來,自己這次的行動非常機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居然在汴京這邊都要小心翼翼,人自然是不能隨便帶了。
「莫不是開封府有奸細?」
「噓!」張昌湊到王釗身邊,邊拍他的肩膀邊小聲道,「以前沒有,但現在確實有了。」
王釗打一激靈,「我早就懷疑了!騙走遼國使團的那些人,穿著軍巡鋪的衣裳,還有腰牌,肯定跟衙門內部的人有瓜葛!」
待王釗離開後,張昌有些擔心地對韓琦道:「王巡使這些日子的情緒波動很大,泉州那邊若交給他查會不會辦砸了?」
「不會。」韓琦毫不猶豫道。
張昌准備將所有具體事宜交代給王釗,但他才轉身走了沒幾步,便被韓琦叫住了。
「還沒有她的信?」
張昌愣了愣,從今早到現在,同樣的問題他家六郎已經問過他三遍了。
張昌緊抿住嘴角,以免自己笑出來。
他恭敬地給韓琦行禮,耐心地跟韓琦解釋道:「若來信,小人必定第一時間飛奔過來,把信交給六郎。」
韓琦不說話了,埋首繼續做事。
快到晌午時,有晏居厚派來的家僕來問韓琦,可否願意去八仙樓一起吃午飯。
韓琦與晏居厚是好友,他喊他一塊吃飯倒不算新鮮事。不過在這種敏感的時候,不管是誰叫他,韓琦都要多想。
「可還有別人?」韓琦似隨口一問。
家僕也不避諱,老實地告知韓琦,他家郎君如今正跟趙宗清在下棋,估摸著晌午的時候可能會一起。
韓琦:「極好,人多熱鬧。」
至晌午,韓琦便如約來到八仙樓。卻未在約定的房間內見到晏居厚的身影,只瞧見趙宗清站在窗邊。
「他家裡臨時遇事,人剛走,來不及知會你。我可是餓了,要留下吃飯,不知韓推官可否賞臉一起?」趙宗清笑問。
韓琦應承,「榮幸之至。」
使團案看起來並非只是天機閣在復仇那麼簡單,韓琦總覺得這背後還有人,還有更深一層的目的。但他卻摸不透,故而只能耐心等待狐狸自己露出尾巴。
這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什麼異常都沒有。
韓琦不禁好奇,今日眼前之人,是否為那只狐狸?若是,他會有什麼目的?
第108章
滿桌菜肴備齊後, 趙宗清便親自為韓琦斟一杯酒。
韓琦謙和道謝。
「炙雞、紅燒鹿筋、蓮花肉餅……聽說八仙樓的這些菜,都是經了崔七娘的指點後,味道才更上一層。」
這時候, 在旁伺候的廝波何安,連忙應承正是如此。
趙宗清再度掃視桌上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輕嘆一聲。
趙宗清的隨從立刻掏出一袋錢給了何安, 便帶著他下去了。
房門關閉, 屋子裡便瞬間陷入死一般的靜默。
趙宗清看一眼韓琦,發現他正垂著眼眸, 望著眼前的酒杯呆怔,失神的眼睛裡幾乎看不見生機,這是人在經歷悲傷和絕望後常會有的神色。
他性子內斂,把情緒藏得很深, 若不特意去提, 只怕還看不到。
趙宗清起了筷子,嘗了一口菜,便點點頭,贊嘆美味, 感慨這些菜不愧是經過崔桃的指點。
「唉,只可惜稚圭與崔七娘本是一對璧人,奈何——」
韓琦沒等趙宗清說完那句話, 就飲盡了趙宗清剛剛所斟的那杯酒。
趙宗清忙為韓琦再斟一杯,韓琦又飲盡了。
趙宗清繼續為韓琦斟第三杯, 見韓琦又要飲下, 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逝者已矣,節哀。」趙宗清收手後見韓琦不喝了,才舉杯對著韓琦道, 「但我當敬稚圭和崔七娘一杯,本為鶼鰈,因國而陰陽相隔,是朝廷對不起你們,大宋虧欠你們。」
韓琦看向趙宗清,見趙宗清將酒倒在地上之後,又斟了一杯,才自飲而盡。
「至今仍不敢相信,她已不在人世。世間難有這等奇女子,聰明,周全萬事,盡忠職守。」
趙宗清話到這裡,無奈地搖頭嘆可惜了。
對比之下的感慨,聽起來尤為顯得諷刺。那麼盡忠職守的一個人,卻沒得好報,落得慘死的下場。
「其實這件事你心裡是最不好受的,也最受委屈。外頭那些人卻完全不懂,甚至還罵你,話很難聽。」
趙宗清伸手拍了拍韓琦的肩膀,勸他不要介懷外面的那些風言風語。
偏巧趙宗清話音落了沒多久,雅間外頭就有人路過,說的正是遼國使團的案子,譏諷韓琦是『殺妻得榮』、『不是男人』。
趙宗清立刻喊了一聲。
守在門外的隨從馬上驅人,將那些人都打發走了。
趙宗清看向韓琦:「別計較,那些愚民不明事理。」
韓琦輕笑一聲,「他們說的倒也沒錯。一個男人,若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
「人不是你殺的,她選擇赴死卻也不是你逼的。愚民自是愚鈍,就怪錯了地方,稚圭卻是聰明人,豈能也把事錯怪在自己身上?」趙宗清勸解道。
韓琦默默然垂眸,不作聲。
「罷了,事情都過去了,能忘就忘了吧,便當她不存在,事情沒發生過,是一場夢。今日咱們就好生吃飯!」趙宗清再度為韓琦斟酒。
韓琦看著眼前滿桌子的菜,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崔桃,「發生過的事便是發生了,豈會不存在。愚人倒是可以自欺欺人,我卻不能。」
韓琦將酒飲盡。
「你啊,吃虧在嘴上了,對外多解釋幾句,許就能好些。偏偏心裡傷得很,卻不讓人知道。」趙宗清嘆道。
韓琦瞧了趙宗清一眼,琢磨著他怕是早得知了他這幾日的表現,才會有此論斷。
「別光喝酒,吃點菜,不然對胃不好。我便是胃有毛病,吃了不少苦頭。」趙宗清給韓琦夾了一塊炙做雞肉。
這道菜是崔桃來八仙樓最常點的一道菜,不止韓琦知道,整個八仙樓的廝波都清楚。
趙宗清特意夾了這道菜給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韓琦看著碟中的雞肉,神色凝重,沒有動筷子。
趙宗清瞧了韓琦一眼,不解問韓琦怎麼不吃,然後才放下筷子,感慨韓琦如果心裡過不去這關,那他們就一起分析這件事最終的問題出在哪兒。
韓琦看向趙宗清,倒是有些好奇他分析出的結論是什麼。
趙宗清:「弱,因弱而受制於人,因弱而受制於他國。」
「丁點威脅便要臣之妻去舍命,從古至今只怕是獨一份兒了,若說出去定然會被天下人所恥笑。不過他們卻是知道這種事兒說出去丟人,所以保密令倒是下得干脆又利落。」
韓琦緩緩閉上眼睛,默了片刻之後,他自己給自己斟酒,連喝了數杯。很快他就面頰微紅,顯然有了醉意。
「稚圭年輕有為,才思出眾。當初寒窗苦讀,科考一舉高中,想來心裡必有一番抱負。遇到了事,惡醉強酒豈是解決之法?就此枉負了滿腹才華?」趙宗清質問。
韓琦在趙宗清說話的時候,連續再喝了三杯酒,聽完趙宗清的話後,他譏笑一聲。因醉酒的緣故,情緒比之前放得開了些,都表現在臉上。
「天意如此,我能如何?我倒想一力擔下所有,以命替她,可是不行!」韓琦連連自嘲,嗤笑數聲。
趙宗清沒說話,將自己的空酒盅送到韓琦跟前,示意他給自己滿上。
韓琦依言斟滿,專注看著趙宗清。
「我的遭遇其實與稚圭差不多,但我不想認命,什麼命由天不由人的話,我從來不信。這不過是弱者給自己找的借口罷了,真正的強者何須憂慮這些?至少做到可以保住自己最心悅的女人的命!」
趙宗清說罷,在韓琦的注視下,他起筷夾了一塊雞腿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從古至今,弱肉強食是亙古不變的法則。人強,故可食這些畜生肉。你強,故可踩在別人的頭頂作威作福。別讓他人決定你 ,你來決定他人,自然一切順心如意,能保住一切自己想要的人和物。」
在與趙宗清對視片刻之後,韓琦移開目光,看著眼前。
半晌之後,他舉起酒盅要往嘴邊送,再度被趙宗清攔下。
「別喝了,你已經醉了。酒該用來助興,卻不該被用來解愁。它解不了愁。酒醒了,你只會更頭疼,愁上加愁。」
韓琦依言將酒盅放下。
「今日能與稚圭暢談,實乃我的幸事。」趙宗清見時候不早了,便與韓琦道別,讓他別耽誤了回開封府當值。
門外的隨從早已經備好了醒酒湯,特意端來給韓琦飲用。
韓琦喝完後,用帕子擦了下嘴角,踱步到門口,忽想起趙宗清之前的話。他突然轉身,目光直直地落在趙宗清身上。
「剛剛說……跟我的遭遇差不多?」
「最怕兩情相悅難成雙,早已物是人非了,今若提她反倒是害了她,」趙宗清苦笑一聲,「不提也罷。」
這一番話倒是容易引人遐思。
韓琦跟趙宗清拱手道別時,態度倒是不同於之前剛見趙宗清那般生疏了。大概彼此分享了秘密,便自然而然更近親一步的緣故。
此後半月,趙宗清每日不是晌午便是傍晚,與韓琦約見,要麼一同用飯,要麼同游一處,或談天或說地,想法總是容易想在一處,進而都能引發『弱肉強食』的感悟。趙宗清也總會看似偶然地提及崔桃,感慨她的死令人惋惜,有多麼不值。
時間越久,韓琦為之憤憤然想要變強的渴望便越強烈,以至於後來每次趙宗清提及崔桃的時候,他便會有一種怒恨從心中起,這種強烈的情緒令他心生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決絕之意。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有反心是遲早的事,因為是朝廷害得崔桃落得身死的結果,順理成章生成的東西自然就是『反朝廷』。
妙就妙在趙宗清一個『反』字都沒跟你提,你會自然地生出了這種想法,並為之態度決絕。
韓琦早有防備之心,卻還是會或多或少受到影響,在與趙宗清長久接觸下來之後,情緒方面的自控顯然不如從前。雖說他的憤怒之源並不足以構成他有反心,但在趙宗清的引導下,他還是會或多或少心生出一點怨念。比如朝廷的確讓人覺得無能,若中用一些,何至於令他如今與心悅之人分離如此之久,如此想來,更覺得特別無能。
當然,讓韓琦最『怨念』的還不是這些,是某些人舒服地躺在棺材裡回了老家,不知日子過得太舒坦,還是家裡的飯食太美味,居然足足半個月過去了,只給他寫一封信。
這戲他不想演了。
在皇帝下令派命張堯佐權知開封府後不久,韓琦便收到了泉州來信。
隨後不久,整個開封府的人都知道,韓琦在看過家信之後,臉色十分不好,便跟新任權知告假,欲回鄉探親。
在李遠等開封府眾人的目送下,韓琦騎馬輕裝出行。眾人見他如此焦急,便更加確定韓琦家中確實有緊急情況了。
從南薰門離開後,韓琦帶著張昌等人騎行至荒無人煙處,便命家丁換上自己的衣裳,以紗帽遮面,繼續往泉州方向去。他則改道前往深州,當夜便抵達了安平。
崔桃晚飯的時候喝了點青梅酒,吃了三樣美味的下酒菜:花炊鵪子、三脆羹和羊舌簽,飯後還用了香藥葡萄和白纏桃條。
吃得肚圓了,喝得微醺,揉著肚子便覺得發困,想睡,又覺得這麼睡了,只怕肥肉都長在肚子上。她一邊喝茶解膩,一邊跟伺候自己的丫鬟美玉感慨,自己這樣不行,該走走,實際上身體卻沒有動。
「七娘身材最玲瓏不過,只這一頓偷懶倒不礙什麼。」美玉慫恿崔桃想睡便睡。
「卻不能這麼想啊,每次都這麼想,就懶了,懶了就成習慣了,便就胖起來了,改不回來了。」崔桃嘆氣,「這一天沒事兒干,只能憋在家裡吃,是既幸福又痛苦,我真的太不容易了。」
「七娘太辛苦了。」美玉連忙應和。
「我還是走走吧。」崔桃終於起身動起來,她蒙上面紗,就去屋後面走幾步。
崔桃如今是假冒著崔家四房所養的外室,住在崔家別苑。崔桃的混賬四叔是個出了名的偽君子,外表道貌岸然,實則暗地裡風流好色至極,一直養著不少外室。不了解內情的人不清楚,但稍微了解內情的人都曉得崔四郎什麼德行。所以這般安排,反倒不扎眼,不容易引起人懷疑。
小院不大,四周高牆,內裡只有美玉一名丫鬟,也是怕知情人多嘴雜,保守不住秘密。崔桃在這裡住了月余,一直安穩無事。每天想吃什麼也都有人滿足,隨她點菜,日子過得跟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還不用愁自己肥了會被宰,當然會愁自己胖了不好看,但總體來說日子簡單幸福極了。
崔桃在後牆附近走了沒兩步,忽然聽到鈴鐺聲,五聲連續響過之後,便停下了。
隨後兩聲,又來一聲,崔桃揚起眉毛,仰頭尋找鈴聲方位。
「剛才好像聽到有鈴聲?」美玉正在屋裡收拾碗筷,聞聲湊到窗邊,警惕問道。
「沒有,該是我拿木棍打牆的聲音,你快收拾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不到一個時辰別回來。」崔桃擺擺手,焦急趕人道。
「這怎麼行,夫人吩咐我一定要——」
「聽我的!」崔桃立刻拉下臉來,瞪向美玉。
美玉馬上乖乖應承,這就端著碗筷離開小院。比起老爺夫人,她還是更怕七娘,不知道為何,莫名覺得還是她更厲害些。
崔桃開心地在小院裡徘徊了幾圈,還是不見韓琦現身,就有點著急了,她正琢磨著要不要上房頂,站得高望得遠,忽聽身後有人敲窗。
回頭便見韓琦著一身青袍,人站在窗內,正凝眸淺笑看著窗外的她。
月余未見,仍還是人俊美如玉,卓絕無雙。
崔桃開心地翻過窗台,對著韓琦清雋的面容,正打算伸手摸一把,去占便宜的時候,韓琦忽然附身湊了過來。
他好似要親她臉頰?崔桃本能地縮了下脖子,卻聽韓琦忽然對她耳邊道了一聲。
「胖了。」
第109章
崔桃伸出去的手, 隨即就變成了拳頭,豎起一根手指,指向門口方向。
「現在出門左拐, 你還能活命。」
「你早就要了我的命了。」
韓琦不僅沒走,還抱起了崔桃,令她坐在了窗台上,人則依舊留在了他的懷裡。
「別以為說句情話就能原諒你, 最不該說的就是女孩子胖。」
「胖怎麼了?潤若珍珠,豐澤姣麗, 自有其美。七娘什麼樣子, 我都喜歡。
倘若我只心悅七娘一成不變的外表,才該滾了。」
不止胖瘦, 生老病死,人有百態, 確實不該只喜歡一個人一成不變的模樣。比如女人懷孕就難免變胖, 更不該因此就不喜歡。
話說得漂亮,有道理。
然而,一點不感動。
崔桃喪著臉問韓琦:「所以我真的胖了?」
她現在只關心她是不是真胖, 她每天都有去鍛煉啊。
難道是美玉那丫頭總誇她各種漂亮,鼓勵她多吃多睡,她警惕性不夠, 不知不覺被拉下水了?胖而不自知?
韓琦「嗯」一聲應承,見崔桃越發不開心, 笑著輕捏一下她的臉蛋, 「外表倒是沒變,說你心胖了,竟不掛記你的未婚夫, 半月才來一封信。」
「你討厭!」崔桃瞪一眼韓琦,又打了他一下。它一定是故意的,害她想了那麼多,
「這才剛見面,先是讓我走,又是討厭我,還打我。我的美人果然是變心了?」
崔桃抿嘴笑,她知道韓琦應該是發現她介意胖不胖的問題,才特意誇稱呼她美人兒。
「六郎這般的溫潤公子,不適合說這種話,聽起來好像是個紈绔。」
「我從沒限過自己一定要是溫潤公子。」反而倒是更想盡快有一日對你做盡紈绔事。
「六郎趕了一天的路吧?餓不餓?我去給你弄點好吃的來。」崔桃說著就要跳下窗台,卻被韓琦一直抱著,動不得。
「憋了我這麼多天,這就想跑?想得美。」
「啊——癢癢癢!別弄我!」崔桃怎麼都沒想到韓琦居然出其不意,突然撓她癢癢。
他是什麼時候發現她特別怕癢?崔桃靈活地要從韓琦臂下鑽出逃離,卻被韓琦轉手擒住,再度被圈在了懷裡。加之她真的怕癢,被弄得咯咯直笑,抵抗能力直線下降,便徹底逃不出去了。
「六郎聽我解釋!我天天都想著六郎的,做夢都是六郎,恨不得天天寫十封信給六郎,不頻繁送信是因為怕暴露呀。
我們可是好不容易設了這個局,就是要看看這件事的幕後之人到底還有誰,有什麼更深的目的。」
崔桃隨即問韓琦如今既然來找她,是不是都已經查清楚了。
「毫無痕跡。」
「什麼?那個幕後之人居然還沒現身?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崔桃驚訝問,難道幕後那廝是成神了不成?
「說你轉移話題的能耐,毫無痕跡。」韓琦低眸,審視著崔桃。
這眼神兒崔桃熟悉,當初他堂審她,聽見她喊冤時,就是用這種眼神看她。
「六郎——」崔桃拽著韓琦的衣袖,撒嬌了。
韓琦對她伸手,似在要什麼東西。
「干嘛?」崔桃不解。
「不是說一天想寫十封信給我麼,信呢?」
這狗男人還真能咬文嚼字,追根究底,斤斤計較,跟她細算賬!
「看信有什麼用,如今都見面了,不該是我們好好相聚麼。」
崔桃嘿嘿笑,主動抱住韓琦的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好家伙,臉色依舊冷峻,崔桃就再親了他唇一下……
事實證明,他跟韓琦之間的矛盾,沒有什麼是親親解決不了的,如果一下不行,就兩下,兩下不行,就親到嘴腫,終歸會行。
「你看看,你看看,都腫了。」崔桃稍微抿一下唇,就會覺得嘴很緊繃,肯定腫了。
「我看看。」
崔桃馬上揚起下巴,示意韓琦好好看看,她『傷』得有多深。
沒想到陰影突然壓下來,又親了她一口。
「你再這樣,我哭了!」崔桃鄭重威脅道。
「別哭,」韓琦輕撫住崔桃的臉頰,笑嘆,「哭了更忍不住。」
崔桃:「……」
她知道了,這男人是真憋壞了!
倆人膩歪了一會兒,崔桃總算把韓琦大部分的小情緒給平復了。剩下那一點小情緒就簡單了,用蝦魚湯齏來平復即可。
別瞧她如今住的院子小,廚房必然少不了。
剛好廚房有昨天做剩下的筍干,都泡發好了,切片直接用即可。廚房裡還有崔桃養了兩日的桂魚和河蝦,這些都是昨天做飯剩下的,今天她偷懶沒下廚,點了外面酒樓的特色下酒菜吃。
「本以為你們至少能活到明天呢,如今卻不成了,為取悅我未來的夫君,只能選擇犧牲你們這些鮮美的小家伙了。」
崔桃撈魚蝦之前,手搭在缸邊先說一番話,逗得那廂韓琦笑起來。
崔桃這話很就不是對蝦魚說的,哄男人的,果然有用。
熱鍋下油,煎魚下筍,輔以佐料後,添湯清燉。小院裡頓時飄香,惹人胃口大開。等魚湯變白了,加上鮮河蝦和些許青菜,便成就了一大碗香噴噴的蝦魚湯齏。
這會兒不及發面了,崔桃就給韓琦做的蔥油餅,燙面的,剛烙好的餅皮色澤金黃,略有脆感。一疊餅子吃到下面的時候外皮不脆了,卻也不怕,燙面餅子口感松軟,如此嚼著也不會費勁,若沾一下蝦魚湯齏的湯水再吃,更是另有一番風味。
「六郎來得突然,我也沒准備什麼,這些可夠?不然我找個理由,讓美玉去外頭張羅些菜來。」崔桃說著,就要出門去 ,被韓琦一把拉住。
「足夠,再說有你做的菜在,便是山珍海味送來,也沒滋味。」
而且,難得有跟崔桃單獨相處的時候,韓琦豈會讓崔桃再去招呼個人過來礙事。
「美玉這丫鬟,是我娘查了她祖宗十八代,精心挑而出,性子憨了些,卻忠心,保證可靠。」崔桃解釋道。
「那就更不能讓她來了,若你娘知道我們私下這樣見面——」
「必會把我們兩個罵得狗血噴頭!對,不能叫她,那丫鬟對我娘更忠心。」崔桃馬上附和道,然後笑著坐在韓琦對面,手托著雙頰,看著韓琦用飯。
韓琦咬一口蔥油餅,嘴斯文地動了兩下之後,抬眸看向崔桃,嘴巴不動了。
崔桃忙問:「怎麼了?哪樣不好吃?」按道理來說,她手很穩,不應該會有放多調料的問題。
韓琦把嘴裡東西咽了下去,輕咳一聲後,才問崔桃能不能不看他。
崔桃反應過來了,韓琦這是又恢復常態了,她看他吃個飯而已,他卻害羞了。
「某人才剛來的時候,不是挺凶猛的?」崔桃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嘴唇,還有一點點腫呢。
「所以你喜歡我一直那般 ?」韓琦反問。
崔桃馬上起身道:「你先吃,我去收拾廚房。」
「去裡屋歇著吧。」
崔桃愣了下,本想說什麼,決定還是依韓琦所言去裡屋歇著,囑咐韓琦吃完飯叫她。
崔桃琢磨著韓琦吃飯斯文,應該要等一會兒,就拿了幾根紅繩打起絡子。這東西做起來容易上癮,一旦開始便想直接打出一個完整的來再結束。等她把一個桃花絡子弄好了,去聽外間的動靜,很安靜,她便探頭去瞧,桌子上已經干干淨淨了,哪裡還有什麼飯菜,韓琦人也不在。
崔桃忙跑了出來,以為韓琦不告而別,正想惱他,忽聽廚房那邊有聲響。
崔桃跑到廚房門口時候,韓琦正在用帕子擦手。再看廚房各處,都歸攏得整整齊齊,擦的得干淨光亮,碗筷也都洗完放好了。
「六郎怎麼能干這種活。」崔桃立刻去拉住韓琦,心疼道,「多漂亮修長的一雙手,只用來讀書寫字就夠了。」
韓琦忍不住笑,「怎麼,許你干得,我就干不得了,你這更是一雙嬌嫩漂亮的手。」
「卻不一樣,我喜歡做飯,這些是我自己願意做的事。六郎則因喜歡我,才會做這種事。我們平常就做各自喜歡的,只在必要的時候再為對方犧牲即可,不必在生活中處處去遷就對方。我心悅六郎,就想看六郎更開心、舒服、自在,而不是委屈自己干活。」
「收拾廚房而已,你倒講了一堆道理。」韓琦道不委屈。
「這就嫌我嘮叨了?」
「嫌你太招人喜歡,太善解人意,更加舍不得離開你。」韓琦在崔桃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便嘆時候不早了,該跟她道別。
「再多留一會兒唄。」剛見面就要分離,崔桃舍不得,立刻抱住韓琦。
韓琦就更舍不得崔桃了,也回抱住她,哄她明日他還會再來看她。
「那就在這住下吧,別走了。」崔桃順嘴說道。
「不行。」韓琦立刻拒絕。
細聽就會發現他的嗓音有些啞,且說完話之後,喉結滾動了數下。
崔桃靠在韓琦懷裡,自然看不到這些。她隨後問了韓琦的下一步安排,便聽韓琦說他終究還是要去泉州一趟。
「那我跟你一塊去!我肯定能幫上忙,不過呢,韓推官若是非要把飯吃得夠硬,那我保證不插手,只在旁邊看熱鬧。這也是難得了解六郎的機會,以前都不知六郎會木雕,還能把人雕琢得那般像。」
上次遇到跟潘氏等人交易的情況,崔桃還以為這事兒無解了,顯然對方非常想把她逼至死地。卻不曾想韓琦突然搬出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木雕人出來,完全按照真人比例制作而出,而且表面打磨得非常精細。不過木雕的人跟活體的人差別還是很大,但穿上衣裳,用上她特調的顏料將木頭人的膚色侵染均勻,再沾上假睫毛、眉毛、假發,細致化個妝,遠遠瞧著,倒跟真人似得,差別不大。當然破綻還是有的,千萬不能讓對方摸到身體,也不能讓對方靠太近,盯太久。
正因為不能靠近的緣故,料到對方會懷疑,所以他們提前在木人身上開好了口子,並在衣服下面藏了血包。
一旦對方提出質疑 ,韓琦便會周旋,在保證對方不會靠近的前提下,要麼他主動插刀,要麼就在假意跟對方過招的時候,假裝失手飛刀到相應的位置,總之就是為了達到讓木人兒被插一刀的目的,讓潘氏等人相信『崔七娘』肯定死透了。
崔桃還記得她當時看到那木雕人的時候有多驚訝。那木雕人兒韓琦本是打算在她生辰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結果因為案子提前拿出來了。
韓琦思慮了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應了崔桃。顯然他是經過慎重考慮和分析整個行程的危險程度,才開口答應了崔桃的要求。
「六郎快老實交代,是不是還藏了很多能耐大家都不知道?然後等到關鍵時候亮出一招,再令我們震驚一下?」
當初事出緊急,不好多問,如今有時間了,崔桃自要好好追問一下韓琦。
「比起你來,我哪有什麼能耐。」
韓琦便幫崔桃回憶了一下,當初崔桃那一句又一句的『大人,我會……』才是震驚了很多人。
崔桃禁不住笑起來,歪頭靠著韓琦的肩膀,「我那會兒可是很努力地在求生,一丁點都沒有覬覦韓推官美色的意思。」
「此地無銀三百兩。」韓琦失笑道。
崔桃立刻從韓琦懷裡出來,「關於木雕,我其實一直有一個疑問。」
韓琦專注看著崔桃,等待她的下文。
「我記得六郎說過,那東西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才雕刻完成。」崔桃話鋒一轉,面帶肅穆,審視起韓琦來,「可我們那會兒好像還沒成雙成對呢?六郎就已經那麼了解我的身體了?」
第110章
「三月前才開始, 卻不是三月前就雕完了。先知的先雕,後知的後雕。」
不愧是韓六郎,這種問題都擋得住。但崔桃也不是孬的,還有更厲害的問題可問。
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韓琦:「那六郎最後雕的哪裡?」
韓琦側身輕咳了一聲, 立刻拱手跟崔桃告辭。他出了院子便蒙上面, 從腰間拿出一頭帶著鐵爪鉤的繩子, 翻牆去了。
跑得比兔子還快, 喊他都來不及,當然喊了他也肯定不會留下來。他側頭咳嗽的時候,崔桃看到他耳朵變粉了,定然是特別害羞了, 所以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韓琦逃跑的背影還是非常鮮少見的, 她賺到了。
美玉按照崔桃的要求, 等了一個時辰後才回來, 見崔桃竟還沒睡,正坐在油燈旁做針線活。
「這衣裳就差兩個袖子了, 也不著急。天兒這麼晚,崔娘子喝了酒早睡更好, 怎生突然折騰起這個了?」
「早點做完早安心。」崔桃縫好袖子之後, 檢查一番, 便讓美玉將衣裳疊整齊了,跟上一套放在一起。
次日,小馬氏得了崔桃送來的兩身衣裳,她便留下自己那身,把另一套給崔老太太送過去。
崔老太太撫著繡著富貴牡丹花團的藏青色褙子,笑得合不攏嘴。
「這丫頭受委屈,天天悶著, 也不知多難受。反倒是讓咱們享福了,時不時給咱們送來好吃的、好喝的,如今這還有好穿的。
瞧這刺繡的手藝,卻不是我這老嫗偏心誇自己孫女,在整個深州都找不見第二個!」
「那是呢。」
提起女兒,小馬氏不禁滿臉得意。
小馬氏提議讓家裡的女眷都來看看,正好崔桃的事兒都瞞著她們還不知道,只讓她們評判這手藝如何。
等崔老太太穿好了這套花團錦簇服,立刻贏得了在場所有女眷的贊美。
深青色顯穩重,牡丹花顯富貴,衣料光澤極好,穿著它走動的時候,似有流光在衣服上游走。加之刺繡精湛,剪裁合體,尤為彰顯出崔老太太富貴雍容的氣派來。
眾女眷紛紛贊嘆,都不禁問崔老太太衣裳出自誰手,問是哪一家的繡娘?她們也想找她來做一件。崔老太太得意不已,跟這些人顯擺一通,偏又不告訴是誰,眾人笑嘆崔老太太小氣,崔老太太卻還是笑得合不攏嘴。
等大家散盡了,小馬氏才面色沉重地告訴崔老太太,崔桃准備離開安平。她憂心崔老太太會因崔桃突然道別而傷心不悅,不想崔老太太面色絲毫未變。
崔老太太摩挲著袖上的衣料,對小馬氏道:「早料到了,這沒過年節的,她人也不便現身來這,衣裳卻突然送來。」
小馬氏愧疚地應是,她故意耍了點『小心思』,想先讓老太太穿衣服單純地高興一陣,再告訴她老人家崔桃離開的事。不想這點路數早都被老太太看穿了,卻沒說破。
「她是做大事的人,我早說過,咱們不能拘了她,不拖她的後腿。」崔老太太囑咐罷了,便將讓大丫鬟取一小錦盒來,遞給小馬氏,令小馬氏將東西送給崔桃。
「這是我前兩個月為她求的護身符,可保她平安。」
大丫鬟忙告訴小馬氏,這護身符求得很有講究,老太太親自為其誦經七七四十九天。
小馬氏連忙代崔桃跟老太太道謝,「這禮物可太貴重了,媳婦定會囑咐那孩子好生珍惜。」
次日晌午。
韓琦剛從外頭回客棧,手提著一食盒,進屋後便見一小廝打扮的人正鬼鬼祟祟地翻他的衣櫃。
韓琦當即丟下食盒,抓住此人的肩膀,邊質問他是何人,邊利落的將人摔在了地上。此人十分貌醜,黑直濃眉,臉色黃黑,鼻頭肥大,嘴唇有幾分偏紫,左邊的額頭至太陽穴的部分,有一大塊淡黑色的胎記,右嘴角上方還有一顆綠逗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面還長著一根較長的汗毛。
看他年紀不過十幾歲,身上有股子藥味兒,挺濃郁的,並不算好聞,但其一雙眼十分清澈,細分辨是杏目,很好看,有幾分熟悉感。
韓琦扣住這人的手臂,問他到底是什麼人。
「小人叫醜童,是這酒樓裡的廝波,剛不過是在給郎君打掃房間,整理衣裳罷了!」
聲音低沉粗啞,鄧老師聽不出破綻。
韓琦還是沒松手,反而加大了力道。
醜童吃痛地冷吸口氣,求饒叫著讓韓琦快松手,這因真著急而發出的聲音卻是能聽出幾分來,
韓琦笑一聲,這才松開了手,轉而將丟在地上食盒拎起,踱步到桌邊,將食盒內的麻腐雞皮、香炸肥鲊等菜端了出來,香味兒瞬間飄滿整間屋子。
醜童終於爬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被韓琦按疼的肩膀,便因香味湊到桌邊來,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桌上的飯菜。好像這些菜是他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它們相認。
韓琦已經落座,起筷子准備用飯。醜童還是眼睛不眨地盯著菜看特別是那道香炸肥鲊,色澤金黃,必然酥脆,其所散發著的陣陣誘人鮮香最勾人流口水。
所謂『肥鲊』,說白了就是大而厚實的鹹魚。這鹹魚雖不如活魚新鮮,但也有其獨特味美之處。可要把鹹魚做出絕等好味兒,那就是一種功夫活兒了。安平成內李九娘家的香炸肥鲊特別有名。她家的肥鲊比活魚都好吃,味兒不腥,有嚼頭,略有些鹹,但就著燒餅吃,喝著略帶甜味的南瓜粥正好。
韓琦買的必然就是這李九娘家的鲊脯。
想不到他在安平沒呆過多長時間,卻對安平城內的美食如此了解了,一來就選極品的吃。
韓琦睨一眼醜童,便夾了一塊炸肥鲊品嘗,隨即發出一聲哢嚓的脆響,聽得人更饞了。
韓琦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醜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時不時地瞄著著桌上的炸肥鲊。
韓琦夾起一塊最大的肥鲊,在醜童艷羨的目光下,送到醜童的嘴邊。
醜童驚訝地看著韓琦,用受寵若驚的眼神看著韓琦,語氣磕磕巴巴地問:「客官這是——」
「見你想吃,便喂你。」韓琦目光溫柔,語氣更溫柔,示意她快張嘴。
「嗐,被發現了。」
崔桃遺憾地嘆一聲,隨即就毫不猶豫地把韓琦的『投喂』吃進嘴。
這塊肥鲊比較大,崔桃不顧形像地一口吞,填滿了嘴,崔桃就鼓著右腮咀嚼著。
「起初挺像,幾乎沒有破綻。」韓琦誇贊道。
崔桃便拿了一個燒餅塞嘴裡一口,畢竟是鹹魚,必須要就著主食吃,不然容易齁著。
「那六郎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的?」
如果是在她盯著香炸肥鲊的時候被發現,倒在意料之中。
「初見你就有所懷疑。」韓琦道。
崔桃愣了下,用手摸了摸自己精心偽裝過的臉,多數地方靠化妝,鼻頭那裡她特意加了粘皮給貼大了,導致整張臉的比例失調,醜得頗有特色。
「哪裡有破綻?」
「眼睛,清澈機敏,你獨有。」
崔桃總結經驗道,「那我回頭盡量眯著眼。」
敵人狡猾,還難保何時會有內鬼,秉承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精神,崔桃才會這樣突然來找韓琦,就是為了測試自己的偽裝水平。如果能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蒙騙過了的話,自然是可以逃過敵人的眼睛,便是敵人聰明了也不怕。
「回頭我給自己安排個身份,咱們半路假裝奇遇,六郎再收留我,然後帶著我一起去泉州。」
崔桃跟韓琦商議了具體細節之後,就跟他告辭。她現在趕快回去准備,明天就可以啟程了。
「倒也不必太急,即便這樁事的幕後之人真是趙宗清,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太大的動作。時機還不成熟,否則他不會這般大費周章地想要麻痹拉攏我。」韓琦揣度道。
「這種事情說不好,趙宗清的性子最是個琢磨不透的。他在汴京時,瞧著倒像是斯文人。可當初在安平這邊的道觀,我第一次見他那日,他可不是那副樣子,很有痞氣。如果不是因為臉一樣,感覺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我為此曾派人暗中去安平這邊的道觀問詢了情況,道觀裡有一名道士透露,雙福道長以前在觀內就是出了名的脾氣古怪,有人見過他學住持走路說話,像極了,只看背影根本分不清。」
聽完崔桃的解釋,韓琦蹙眉道:「卻不知他本性如此,還是故意如此?若是前者,倒還好對付一些;若是後者,便有些可怕了。」
「那我們盡快去泉州把天機閣那邊的麻煩解決掉,最好是能找到關鍵證據指證他。如今我們一點證據都沒有,最多只能說是嫌疑人,有太多不確定。」
韓琦眯起眼睛,嗤笑一聲,「不僅大費周折犧牲紅衣、潘氏那麼多人,還要算計了你的命來激發我的憤怒。這些日子他頻繁找我,令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世道不公,必要為你報仇!」
「六郎才華非凡,又位居開封府推官,被他看中不奇怪,緊要的是他要利用六郎做什麼事。以前他一直藏在暗處,我們比較被動,如今我們趁機出招,由明轉暗,但願能盡快勘破。」
崔桃走後,韓琦在衣櫃裡發現了一套嶄新做好的衣裳,翠竹紋樣,玉渦色,太過襯他的臉了,只穿給她看比較好。
次日,二人便分別啟程前往泉州。
三日後,崔桃便以『醜童』的身份現身,在半路偶遇韓琦,順勢就留在了韓琦身邊。
月余,二人便抵達了泉州。
韓琦回到泉州的第一件事,自然該登門自己的長兄家,探望親生母親胡氏。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0
第111章
崔桃沒有立刻同韓琦一道去他的長兄家。
當初崔桃同萍兒一道回無梅山莊的時候, 衛無源曾經說過,他有一位老朋友認識嬌姑,還曾想從嬌姑手裡挑選女子給他。崔桃當時便請衛無源聯系這位朋友,探知嬌姑的情況。但因他這位朋友喜歡四處游走, 說不准人在哪裡, 所以聯系起來便有些麻煩。最近衛無源終於找到了他這位朋友, 便立刻派人捎了消息給崔家。
衛無源的這位好友叫古鋮, 與嬌姑是老鄉,二人多年後偶然相遇便有了一番暢談。嬌姑系泉州晉江丙洲村人,古鋮則是泉州清溪縣人,他外祖父家在丙洲村, 他十歲時去了丙洲村住過三個月, 也就在那時認識了嬌姑。
許因自小相識的緣故, 嬌姑初見古鋮就告知他自己是做著『教養美人』的生意, 見古鋮在江湖上混得不錯,還請古鋮得空就照顧她的生意。古鋮倒還真記下了, 跟他曾結交的一些貴友介們紹嬌姑那裡的美人。衛無源是古鋮摯交好友之一,還是個最愛鮮嫩美人的人, 古鋮當然不會落下他。
因蘇玉婉與嬌姑行事謹慎的緣故, 崔桃至今都不清楚二人出身的底細。如今倒是由這條線得知嬌姑的老家在哪兒了。
嬌姑年輕的時候就跟在蘇玉婉身邊, 對蘇玉婉那麼死心塌地,很可能倆人早就相識,情誼深厚。再由此推敲,大膽設想,蘇玉婉很可能也出身泉州,甚至就住在丙洲村附近。
此番來泉州,崔桃第一時間要做的事就是去丙洲村確認這件事。
嬌姑是丙洲村人, 尋起來很容易。蘇玉婉則是憑著畫像詢問而出,因她保養得當,畫像上的中年蘇玉婉與她少女時的樣子幾乎沒有太多差別,又因她出落得美貌,所以村子裡的老婦人但凡見過她都會有些印像。
蘇玉婉住在距離丙洲村不遠的古井村,那裡原本沒有村子,只有一口荒廢的古井,後來災荒來了一批流民,便在那裡安家了,漸漸就扎根了十幾戶人家,由此得名古井村。
丙洲村靠海,景色宜人,少時的蘇玉婉時常會偷跑來丙洲村玩兒,就此結識了嬌姑。蘇玉婉知自己的樣貌容易會招惹是非,每次都會遮面出門。丙洲村真正見過蘇玉婉樣貌的人並不多,只有幾名婦人在與嬌姑母親來往的時候,偶然瞧過她兩回。但蘇玉婉那樣的美人,只要見第一眼就會讓人覺得驚艷,過目難忘。
沒多久,古井村有一位美貌少女會時常來丙洲村的消息就傳了出去。蘇玉婉再去丙洲村的時候,偶爾就會有同齡男子暗地裡對她吹口哨,甚至有大膽地跑過去搭訕。嬌姑每次都會拿著棍棒,把那些混賬打走。
嬌姑父親去得早,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帶著她再嫁,繼父這邊有兩個兒子都比她年長,但對她很照顧。本來一家五口過得還算不錯,結果在一次出海打漁的時候,繼父和兩個兒子遇了意外。嬌姑母親因再度守寡,傷心過度,便一病不起。蘇玉婉就幫襯著嬌姑一起照顧母親,替她去城裡抓藥。但突然有一日,蘇玉婉不再來了。嬌姑托鄰居嬸娘幫忙照顧她母親,跑去找了蘇玉婉,結果人哭著回來。
後來嬌姑便自己照料著母親,受著村子裡眾人接濟,但她母親的病卻一直難好,終還是撒手人寰了。嬌姑母親出殯這日,蘇玉婉來看她。村裡的婦人這才發現,蘇玉婉人消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大好,似乎是大病了一場剛痊愈。
蘇玉婉這次來除了給嬌姑母親送葬,也有一樁重要的事情跟嬌姑講。她遇到了一位貴人,可以帶她脫離泥沼,這個地方她不打算再回來了。如果嬌姑願意跟她,她已經跟貴人商量好了,會帶著嬌姑一起走。如果不願意,那這次來就是跟她道別,應該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嬌姑至親之人都不在了,雖說村子裡還有別的親戚願意照料到她,但嬌姑當時立刻就決定要跟蘇玉婉走。當時嬌姑的叔嬸不放心,還勸阻了她。因他們不知道蘇玉婉去的人家什麼樣,也不想自家兄弟剩下的獨苗苗跑到外頭伺候人。但嬌姑當時決定得很決絕,說她欠蘇玉婉太多,便是蘇玉婉騙了她,推她進刀山火海,她也心甘情願。
如果嬌姑只是因為蘇玉婉幫她跑腿買藥,便結下了為她甘願刀山火海的恩情,邏輯上有些說不通。蘇玉婉在買藥途中突然不出現了,且再出現時人不僅消瘦還精神頹靡,昭示著她那段時間遇到過什麼重大變故或刺激。加之嬌姑曾經在找她後,哭著跑回來,不由地讓人揣測,蘇玉婉很可能是在給嬌姑母親買藥的路上出了事。嬌姑因此而內疚,覺得太過虧欠蘇玉婉,甚至願意以命回報她。
崔桃隨後便打算去古井村,打聽蘇玉婉的具體情況,卻被人告知,古井村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整個村子突然一夜之間不見蹤影了,路過的人發現這情況的時候,村裡一些人家桌上的飯菜都發霉長白毛了,少說有四五天被撂下不管了。
這事當時在晉江地界很轟動,至今提起來,還覺得後脊梁發冷,十分瘆人。
因為古井村住著的都是流民,與本地人沒有親戚關系,所以崔桃現在只能從幾名跟古井村人有過密切來往的人身上探消息。
原來古井村的那些流民都出自同一家,系二十多年前被貶黜降罪的參政知事蘇蔔左的族人。
選走蘇玉婉的貴人,有汴京口音,給了蘇玉婉父母一大筆錢,卻不曾道明身份。蘇玉婉的父母接了錢後,見對方不肯多說就沒多問,大概是因為覺得錢夠多,對方應該不會輕怠了他們的女兒,加之蘇玉婉自己也沒有抗拒的意思,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蘇玉婉父母不像其他父母那般,會或多或少感慨女兒走得太遠。據知情人描述,他們當時反倒像是松了口氣。在蘇玉婉離開之後,蘇家家裡的境況自此變好了很多,蘇玉婉的長兄娶妻進門的時候還擺了很大的排場。
崔桃在調查完這些情況之後,趕回泉州與韓琦彙合,卻想不到她剛到韓府就被『醜拒』了。盡管她走韓府後門,說清楚了來意,但還是被開門的家僕嫌太醜而拒絕令她入內。
這家僕看起來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態度倒是挺強橫。
「我是被六郎派去辦重要事情的醜童,你們這麼攔著我,不准我入內。若耽誤六郎的辦大事,可們別怪我。」崔桃雙手掐腰,擺足氣勢。
「你說你是六郎君的隨從,可有證據?」
「這還用證據麼,你們通傳一聲,六郎肯定會立刻喊我進去。」
「六郎是什麼人物,豈能被隨便打擾。你又是什麼人物,說通傳一聲,我們就要通傳?」
家僕一臉嫌棄地打量一番崔桃,抽搐地撇起一邊嘴角。
「真是太醜了,六郎怎可能留你這種人在他身邊?他身邊的人不是張昌那般清秀的,也得是差不多順眼的才行。人在汴京做官,要的就是體面,怎可能留你這種醜人在身邊。」
「你不是他,自然不知他有多仁善。他是半路偶遇我,見我難,才收留我。」崔桃解釋道。
「哪來的騙子,痛快滾!不然我可報官了!」家僕立刻叱罵,譏笑崔桃道,「你說這話我就更不信了,六郎從來都是一心只讀書,眼中無他物,從不愛多管閑事。有次我隨他上街,有一女子長得比你好看多了,衣衫破破爛爛,慘兮兮地趴在地上請求他幫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走了。整個泉州,誰不知我們六郎面冷心冷,親近不得?」
「有這種事兒?」崔桃訝異問。
「自然了,諸如此類的事多著呢。」家僕雙手抱在胸前,睨一眼崔桃,質問她怎麼還不走,再不走他就真要拿木杖打人報官了。
「可我真的是韓六郎半路收留的醜童,我想可能是他遇到麻煩的時候,我提醒了他一嘴,他又見我可憐,才決定收留我的吧。」崔桃補充解釋道。
家僕嗤笑一聲,挑眉上下打量崔桃:「那這一句,你可貼身伺候過我們家六郎?」
「當然。」她伺候人的形像不能倒,必須要立得住。
「可不巧了,我也伺候過。」家僕隨即就問,「那便跟我說說,我們六郎身上哪一處有顆黑痣?」
崔桃馬上道:「食指!」
「除了手上的,還有哪一處?」
細觀這家僕的表情,崔桃大膽做出了一個猜測:「再沒有了。」
「錯,在屁股上。」家僕馬上正。
崔桃:「……」
家僕見崔桃嘴角憋笑了好久還不回答,揚起下巴得意道:「我就說麼,你果然是個騙子。其實他屁股上有沒有痣我也不知道,我在詐你呢。」
崔桃怔住,瞪圓眼看他。
「我根本沒看過六叔的身體——」『家僕』一時嘴快暴露了,馬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也瞪圓了眼。
難怪這『家僕』這麼事兒多,不肯通報,總是攔著她,原來是韓琦的侄子。
「說!你為什麼要騙我?」韓仁彥質問崔桃。
「我沒騙你,他身上應該沒有,但聽你那麼肯定地說有,我想想可能是我沒看仔細。畢竟那地方是個人都知道不能眼巴巴地盯著看啊。竟然有人如此不知禮義廉恥地去看,引發我的震驚,故而驚地我眼睛都瞪圓了。」崔桃有理有據地解釋完,便禮貌地請他幫忙叫人通傳一聲,她真有要事回稟。
韓仁彥:「不行!你太醜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六叔的隨從,都不准你進我家。有什麼事兒你跟我說,我是六叔的侄子,我幫你代傳。」
「不行,你長得沒你六叔好看,我不換你是不是你六叔的侄子,這消息我都沒有辦法讓你代傳。」
第112章
「放肆, 你一個醜僕——」
「是醜童。」崔桃糾正道。
「沒什麼區別,真是放肆,我話還沒說完你竟敢插嘴!」韓仁彥掐腰瞪著崔桃, 令她趕緊跪下賠罪認錯。
「有區別啊, 區別可太大了。」崔桃瞧著韓仁彥氣鼓鼓的樣子,便更想逗他。
「什麼區別?」韓仁彥追問。
「當然是僕和童的區別。若為僕, 是不該插嘴, 當跪地認錯;童卻不一樣——」
韓仁彥等著崔桃後半截話。
「需要被呵護。」
韓仁彥驚訝至極,世上竟還有這等沒有自知之明的人。醜成那副樣子了, 還身份卑賤,居然有臉說自己需要被呵護?
嘔——
韓仁彥做嘔吐狀。
「真不請我進去?」崔桃向韓仁彥確認。
「請?美得你!我還要叫你滾呢,再不滾,我便招呼家僕轟你出去。」韓仁彥說罷,立刻喊人。
他本來這副粗糙打扮, 是為了偷偷跑出去玩兒,但凡這個什麼醜童識趣點,曉得自己滾,他也不會聲張。他實在是……被氣到了, 一定要將其轟出去。
崔桃退了幾步, 拿出一根特制的鞭炮,用火折子點燃,往天上一丟。
啪的一聲震響,倒是把韓仁彥和隨後趕來的兩名家僕都給嚇了一跳。
三人都怒了,倆名家僕擼起袖子就上, 要擒住這鬧事的醜人,想將她狠揍一頓,再拿去見官才解氣。
「住手!」
好聽的男聲傳來, 家僕們都是府裡的老人,立刻知來人肯定是韓六郎。他們馬上停手,規矩老實起來。
韓仁彥扭頭要跑。
韓琦瞥了一眼,倒不攔著。
韓仁彥跑走幾步之後,發現背後太安靜了,忍不住回頭望一眼,剛好跟韓琦四目相對。
韓仁彥瞬間跟打蔫的茄子似得,停下了腳步。曉得自己要是再跑,不趕緊過來跟六叔認錯,憑六叔那張嘴,怕是會在他母親面前,把三兩重的東西說得比千金還沉。到那時候他遭得罪,可就是無窮盡了,還不如現在乖乖地認錯,只受幾句訓罵容易些。
可謂是「本能讓他逃跑,理智讓他折返」。
韓仁彥低垂著腦袋瓜兒,乖乖走到韓琦跟前賠罪。
韓琦卻沒再看他,而是目光溫柔地瞅向崔桃,問她何時來的。
韓仁彥詫異地望向韓琦,又望向崔桃,復而目光不可思議地再度望向韓琦。
「六叔真認識他?」
「來了好一會兒了,他不讓進。」崔桃回答韓琦的話。
韓琦對崔桃笑了下,便目光嚴厲地轉頭看向韓仁彥。
韓仁彥驚訝地張了張嘴,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被雷劈了個粉碎。
一個醜得出奇,一個俊若神君。
分明是雲屎之別,這倆人甚至都不配站在一起,為什麼六叔要對他那麼溫柔,還對他笑?
「小郎君嫌棄我醜,不讓我進。」崔桃就喜歡跟熊孩子一般見識,並且告狀。
韓琦瞧她這副斤斤計較的模樣,忍不住想笑,只能用輕咳掩蓋。
「韓六郎可會呵護醜童?」崔桃追問。
「自然。」
韓仁彥難以相信地睜大眼,然後緩緩地轉動眼珠兒,望向韓琦。
韓琦先讓崔桃進府。
韓仁彥顛顛地跟在倆人身後,這會兒比起出去玩或憂心認錯來說,他更好奇這醜童怎麼令他六叔對他另眼相待。
他一路跟著二人到了韓琦房前,卻被韓琦擋在了門外,被勒令去寫千字認錯書,須引經據典達十處以上。
韓仁彥立刻哭喪臉求饒,引經據典評斷天下事非常容易。但是寫一篇認錯書,有理有據地檢討自己偷跑出去玩兒這點小事達到千字,那可真是個難為人的活計了。
「六叔,我知道錯了,不該低看六叔的貴客。求饒我這遭,我下次保證改。」
「你真心改過?」
「當然。」韓仁彥跟韓琦發誓,絕不會有下次。
「既然有改錯的決心,寫篇千字認錯書也容易。」韓琦令韓仁彥快去,「若不然,找你母親聊一聊?」
「別,千萬別,侄兒這就去寫。」韓仁彥不禁好奇伸脖子,瞧屋裡的醜童,「六叔怎會和這種人認識?」
「兩千字。」韓琦道。
韓仁彥滿臉委屈,欲辯駁,一對上韓琦的眼睛就曉得,自己若再多言,怕是會加到三千字。
行吧。
韓仁彥訕訕地去了,半路遇見表姐宋三娘,忙要躲起來。
宋三娘眼尖地瞧見韓仁彥,立刻喊住他,問他是不是又偷跑了出去。
「可沒有,我不過是喜歡穿這樣的粗布衣裳,想要克勤克儉。」韓仁彥琢磨著自己反正沒成功出去,那就沒證據,便來個死不承認。
宋三娘笑一聲,也不跟他計較,「我見你剛才從六叔那邊過來,他可在?」
「在,要去找他?」韓仁彥反問。
「姑母讓我送些茶點過去。」宋三娘道。
「家裡沒僕人了?這種小事兒哪用勞煩三表姐親自跑一趟。」韓仁彥隨即打發宋三娘身後跟著的僕從去。
「姑母的交代我可不敢怠慢。」宋三娘笑一聲,便帶著丫鬟去了。
韓琦從崔桃口中得知了她調查的結果後,問崔桃怎麼看蘇玉婉的情況。
「八成在買藥的路上出了事,嬌姑因內疚而覺得虧欠。蘇家原本是望族,沒落了,但骨子裡頭應該是看重名聲。蘇玉婉被毀清白,他們怕丟現眼,便把事瞞了下來,甚至在責怪埋怨都是蘇玉婉的錯。整個村子在十年前突然一個人都沒有了,極像是遭到了蘇玉婉的報復。回頭派人在那村子附近探一探,說不定能到遺骸。」
韓琦應承,這就派人去探。
「那個帶走蘇玉婉有汴京口音的貴人,就耐人琢磨了。」崔桃嘆道。
「此人要麼汴京人,要麼久居汴京,才會有口音。泉州距汴京千裡之遙,若僅是為了找貌美女子收為己用,尋到古井村那種偏僻的地方,可能性不大。」韓琦揣測道,「若那古井村的蘇家人真是參政知事蘇蔔左的族人,倒讓我想起一人來,前宰相丁謂,與他有同窗之誼。為官後,二人的關系也十分要好。」
丁謂在先帝在位的大中祥符年間開始大受重用,官拜宰相,太子太傅,受封晉國公。今上繼位後,他起初也是風光無兩,大權在握。終因作惡多端,陷害忠良,而受到彈劾,被罷相查了抄家產,現在人已被貶黜到三千裡外的崖州任司戶參軍。丁氏一族的其他人也都被降黜,無法翻身了。
但在二十年前,卻正是丁謂意氣奮發,在朝堂上大展拳腳的時候。
「我聽說他被查抄家產的時候,抄出了好多稀世寶貝,甚至連那些皇親國戚都沒見識過。風光了那麼多年,才華抱負自然是有,但惡事也沒少做。聰明人壞起來,最恐怖不過。我們遇到的蘇玉婉等人和事,剛好都很恐怖。」崔桃琢磨了片刻,跟韓琦道,「順著這條線查,或許真能得到線索。」
韓琦點了點頭。
崔桃欲繼續分析案子,就聽到窗傳來腳步聲,接著就傳來綿綿的女音。
崔桃立刻挑眉盯著韓琦看。
「她是大嫂的內侄女,也算是我侄女了。」韓琦馬上道。
崔桃撲哧笑了,整理一下衣裳,就站在韓琦身後。
「那我要看一看,你們叔侄關系如何。」
宋三娘從丫鬟手裡接過裝著果點的托盤,親自端進屋。她一進門先看見韓琦就禮貌地笑了下,然後便瞧見韓琦身後那醜得出奇的崔桃。
崔桃也打量宋三娘,十五六的年紀,瓜子臉,模樣秀氣,走路斯斯文文,瞧著就是貞靜乖巧。
宋三娘將東西放到桌上之後,就道明來意,眼睛卻時不時地還是總往崔桃身上瞟。
崔桃對她憨憨一笑。
宋三娘忙用帕子掩嘴,偷笑一聲。
「回吧。」韓琦立刻趕人。
宋三娘禮貌應承,臨走前又瞟了崔桃兩眼才肯離開。
韓琦接著告訴崔桃,天機閣那邊,王釗已經基本上探明消息。他們也已經下餌釣魚,隨著那馱著木箱子的驢車追蹤到天機閣總舵了。
「那我——」
「不需要你出馬,說好了這次我吃硬飯。」韓琦笑著拍了拍崔桃的頭,讓崔桃今晚上就在他房間休息,他去查抄完天機閣總舵就回來找她。
「好容易來一次泉州,我是不是該見一見六郎的母親?」崔桃問。
「時機不行,母親雖可靠,但韓家其他人卻難說,謹慎為上。」韓琦安慰崔桃不必急這一時半刻,「醜媳婦早晚會見婆母。」
「這話真應景,我現在還真是醜媳婦。」
送走韓琦之後,崔桃就悶在屋子裡無所事事,便想著就在院子周圍走一走。不想這才出院子,就遇到了宋三娘。
「你跟我來。」宋三娘吩咐一句,轉身就走。
崔桃便跟著宋三娘到了園子裡的一處涼亭內,亭內桌上已經擺滿了各色誘人的吃食,糟鵝掌、醬蹄筋、煎羊腸……
宋三娘給崔桃斟一杯酒,請她落座,一同飲用。
「這不大好吧,小人畢竟是男子,怎可隨便與三娘同桌。三娘若問小人有關韓六郎的事兒,盡管這般問就是,小人定然知無不言。」
宋三娘怔了怔,隨即笑起來,「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若好奇他的事兒,問姑母就是了,姑母一手將她帶大,知道的肯定比你多。再說我好奇六叔的事作甚,跟我干系不大,我更好奇你的。」
崔桃發現宋三娘看自己的眼神裡閃爍著晶晶亮的光芒,充滿了興奮。
「我的?」崔桃不解問。
第113章
宋三娘再度邀請崔桃落座, 吃菜飲酒。
美食可是最容易讓她暴露弱點,雖然打眼瞧著這宋三娘不像是有什麼心機的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三娘若有什麼吩咐但說無妨。」
崔桃可是抱著極大的忍耐力, 才做到在眾多美食跟前巋然不動, 面不改色。
宋三娘撓了撓頭,為自己『計劃』的不順利而感到憂心。
她背過身去,小步徘徊著,低聲嘟囔著。
「這可怎麼辦, 我娘跟我說吃人家的嘴短,多少會覺得不好意思,可她卻不吃我的東西。」
這宋三娘要麼是真憨, 傻乎乎的單純。要麼就是裝憨, 道行頗深。不過後者的可能性不大,能做到如此自然『憨』而不做作的高手, 崔桃平生只見過一個, 就是她自己。
崔桃禮貌地請宋三娘有事盡管吩咐,不必客氣。
「若小的辦事得當,三娘滿意的話, 給點賞錢就是。」
入口的東西,如今還需謹慎,她是不能隨便吃了。
「你喜歡錢?我還以為跟在六叔身邊的人不喜錢呢。不過錢可是個好東西,誰不喜歡, 我也喜歡, 咱們一樣。」
宋三娘笑著讓崔桃等一等,立刻匆匆離開涼亭。片刻後人回來了,手裡拎了一個錢袋子,立刻送給崔桃。
崔桃打開錢袋一瞧, 發現裡邊不光有銅錢,還有兩張交子疊在裡頭。這些錢應該都是宋三娘自己攢下的私房錢。
「我還有一些金銀首飾,但那些都是有數的,有僕人專門看管,若動了我父母就會知曉,不然我也能都拿給你。」宋三娘遺憾地解釋道。
崔桃先把錢袋放在桌上,請宋三娘先吩咐事,「或許小人沒能耐拿這錢。」
「能,你能!我其實挺想問你一個問題,但你可不要介意,我只是好奇,卻一點嘲笑你的意思都沒有。」宋三娘在崔桃的注視下,猶豫了片刻後,才語氣小心地問出口,「你都叫醜童了,肯定知道自己長得醜,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醜,你是怎麼做到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嘲笑,堅持活到現在?」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崔桃仰首悵惘,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長成這樣了,難道還去死麼?」
「可真有人為此去死了!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該死。我是覺得你這情況,如果換做普通人,說不定早就……我真沒有說你該去死的意思,我只是佩服你!」
宋三娘越解釋越慌亂。
崔桃明白她不是出於惡意,笑著搖搖頭,表示沒關系。
「我有一個好姊妹,她模樣長得不錯,但身上有一大片青黑色的胎記。以前她年紀小,府裡人都刻意在她跟前裝正常,她不覺得如何。後來她與我還有別家幾位娘子們相約賞花,弄髒了衣裳。便在她更衣的時候就被我們瞧見了她的胎記,她遭了其中幾人嘲笑。有人跟她說,等她將來嫁了人,夫家指不定會大喊受騙上當了,娶回來一塊墨硯過日子。她因此自盡了,我特難過,也特後悔。」
崔桃明白宋三娘為此難過後悔,卻不明白這事兒跟她的醜有什麼干系。
「我自此以後發現,很多人會因自己的容貌不佳而覺得低人一等。如六叔那般,貌似天人,受無數人追捧。相較之下,貌醜者,便更難捱了。你的醜,是我所見過之罪,但你卻能坦然面對這一切,不被自己的醜貌所困束,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嘲笑,讓人佩服之至!」
「我甚至感覺到你的一顰一笑都透著自信,不禁讓人覺得可樂。我瞧第一眼就莫名心情好,甚至忍不住想笑呢。你樣貌雖醜,但人特別有意思。你如此與眾不同,別於凡俗,必會成大事!」
宋三娘舉例匡衡、車胤等出身微末,卻意志堅定,迥然不同於凡俗的歷史名人。
崔桃聽宋三娘連番的贊美,絮絮叨叨說一堆歷史名人,本來厚臉皮自戀的她,此刻都聽得有點臉紅不好意思了。這誇得也太過了吧?
「三娘給小人這些錢,卻無事吩咐小人,只是為了贊美小人?」
宋三娘怔了下,用手理了理鬢角的碎發,不大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這顏值高能掙錢,眾所周知。
萬萬沒有想到,這靠醜也能賺錢。
這可把崔桃得意大發了,等韓琦披星戴月回來的時候,崔桃好一頓跟韓琦顯擺。
韓琦失笑,倒扣手裡的茶碗,問崔桃:「能不能給你未來夫君倒杯茶,再繼續顯擺?」
「好的。」崔桃馬上給韓琦倒滿了,見韓琦一飲而盡,趕緊續上,如此三次,才見韓琦不再繼續喝了。
崔桃又見韓琦肩膀上掛著塵土,去櫃子裡找來了她之前給他做的那身玉渦色的衣裳,讓他換上。
「太累了,懶得動。」韓琦身姿挺拔地站在崔桃跟前,油燈映照出的身影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牆上。崔桃的影子也一樣。
「那那那我來換。」崔桃咽了口唾沫,立刻伸手要去解韓琦的衣帶,被韓琦一把抓住了手腕。
崔桃仰眸,不解問韓琦:「六郎不是累了麼?」
「嗯,所以要麻煩你回避一下了,讓張昌伺候我。」
韓琦伸手捏了一下崔桃醜兮兮的臉蛋,覺得她這副醜樣子還怪可愛的。
「用麻煩他麼?」
「用。」
在崔桃低眸略顯失落的時候,韓琦毫不猶豫地推她出門。
「不然,我怕忍不住。」
崔桃立刻抿嘴笑起來,就走到門外等候。
「噓——噓——噓——」
崔桃忽聽牆外有動靜,警惕地朝聲音方向看,就見半顆黑腦袋瓜從北牆後露出來。那顆腦袋瓜在看見崔桃時,立刻高興地揮手。
崔桃憑著其發髻輪廓,認出那人是宋三娘,便一閃身,繞到院牆外查看。宋三娘正踩著兩名丫鬟的肩膀,趴在牆頭上往院裡張望,似乎是因為尋不到人了很著急。
轉頭看見崔桃來了,宋三娘趕忙下來,整理衣裳,然後把手腕上掛著的一小包東西遞給崔桃。
「這麼晚還要在外守夜,難免會餓。點心可以墊墊肚子,吃飽了會舒服點。」宋三娘不禁牢騷道,「六叔也真是的,怎麼能讓你在外守夜,你身子骨兒一瞧就沒張昌好。我聞著你身上有藥味兒,可是哪裡不舒服?」
崔桃在喬裝打扮的時候,故意用藥味兒掩蓋住了自己身上原本的味道。假設中的故事是她在半路救韓琦的時候,受了點小挫傷,所以要一直塗藥。
崔桃便用這個理由搪塞宋三娘。
宋三娘忙問傷在哪裡,要不要請大夫。
崔桃怔住,瞧宋三娘這般急切關心自己的神態,半夜送點心的行為,還有她之前連番贊美自己的話語……該不會是?
「問你話呢,到底哪裡受了傷?」宋三娘急得跺了下腳。
「三娘,這大半夜的咱們在牆外鬼鬼祟祟說話,若是被你六叔發現就不好了。」崔桃勸宋三娘快回去,她也轉身要離開,卻抬頭一見韓琦不知何時站在前方不遠處。
宋三娘要喊住崔桃,跟著也看見了韓琦。
宋三娘頓時慌神,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崔桃磕巴道:「宋三娘剛好路過這裡,手上也沒盞燈籠,屬下來問候一嘴,順便問她們要不要燈籠。」
「對對對,我們需要一盞燈籠。」宋三娘忙應承,她身邊跟著的兩名丫鬟也跟著點頭如搗蒜。
「都進來。」韓琦轉身就去了。
崔桃和宋三娘互看了一眼,都老實地跟著韓琦進屋。
光線明亮了,韓琦那一身玉渦色的錦袍尤為吸引人眼球。他冷著臉,撩起袍子坐下來,神色多有不悅,可這一身衣裳把他人襯得如一道流光,過於灼眼,而令人不敢直視。恍如神君臨世,叫人不禁想要膜拜。
此刻崔桃的臉在韓琦的對比之下,醜得尤為濃烈。
宋三娘的目光從韓琦身上抽離之後,就瞟向崔桃,然後才抿著嘴角把頭低下去。
「說吧,怎麼回事,大半夜在我院外作甚?」韓琦道。
既然把他們叫進屋裡來了,顯然是不相信之前的理由。
面對一般人,還可以辯駁一二。面對聰明無比的六叔,宋三娘覺得說多少都沒用。
「我給他送點心。」宋三娘實話實說,接著看向崔桃,「六叔不該讓她一個生病的人在外守夜。」
韓琦:「與你何干?」
「當然與我有干系,我心悅他!」宋三娘焦急之下,脫口而出,臉上隨即流露出後悔之色。她窘迫地低下頭去。
崔桃有點小驚訝,覺得這事態發展有些出乎意料。不過這宋三娘起了心思就放狠話的勇氣,還真是與眾不同。
韓琦則緊蹙眉頭,在心裡確認:他好像僅僅只離家一天?
「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如意郎君,還望六叔成全!」宋三娘鼓足勇氣抬頭,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全都說出來。但她不敢直視韓琦的眼睛,一直垂著眼眸說話。
「別胡鬧。」韓琦立刻命人將宋三娘送走。
宋三娘不依,跪地道:「我偏與世人不同,我欣賞他的醜!我會一直跟他站在一起,面對所有人!」
接著,宋三娘便扭頭看向崔桃,紅紅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有急切期盼崔桃表態的意思。
崔桃跟著撲通跪下,對韓琦道:「還望六叔成全!」
第114章
韓琦本態度冷淡, 打算將胡鬧的宋三娘打發走了事。因崔桃這一跪,態度倒是變化了幾分。
他安坐飲茶,文縐縐地將茶盞放下後, 才睥睨看著跪在地中央的這對『野鴛鴦』。
「你剛叫我什麼?」韓琦質問崔桃。
「六叔。」崔桃超小聲回答,她沒去看韓琦, 只拿腦瓜頂兒對著他。
「這點膽量?」韓琦問。
宋三娘以為韓琦要為難醜童,忙跪爬向前,正欲為他求情——
韓琦一記冷冷的眼風掃過去, 宋三娘欲張開的嘴便閉上了。
「六叔。」崔桃再叫一聲, 音量提高,十分響亮。
「你二人若真兩情相悅, 倒也難得。」
韓琦輕笑了一聲,告訴宋三娘既然決意與醜童定終身,那就一切按照規矩來。回頭他會替醜童安排媒人上門, 先找她姑母宋氏陳明情況, 再去跟她父母提親。待合了八字,訂親之後,便可擇婚期嫁娶,到時候他們倆人就可以雙宿雙飛, 一輩子都不分開了。
宋三娘愣了下, 恍惚點點頭, 依言退下了。走的時候, 她還有些失神,崔桃一直都在盯著她看, 宋三娘都沒有發現。
等腳步聲遠了,崔桃嘆了口氣,自然是不願跪著了, 跪著膝蓋累。
韓琦睨她:「作甚?」
「起來呀。」崔桃拍拍膝蓋上的灰。
「還是跪著好。」韓琦冷聲道,「我才出去一天,你便忙著給我戴帽子了。」
「沒有,沒有。」崔桃忙道。
韓琦:「早知吃硬飯是這個結果,倒不如吃軟的,讓你在外忙活便不會有這些事了。」
「這才認識一天,哪來那麼多深情?不過是因為過去的遺憾,心結太重,需要一件事作為發泄口,讓她心中的抑郁得以疏導。」
崔桃觀察到宋三娘在說不介意她醜的時候,直視了韓琦,在提及要嫁給她的時候,垂著眼眸不敢直視人,表情極度不自然,很顯然她本心並不想嫁給醜童。她突然這樣『鬧』,只是想彌補遺憾,證明自己可以站出來,為『醜』抗衡世界。
到底是個可憐的姑娘,也很心善,崔桃因此才決定配合宋三娘。
「別瞧她看起來挺活潑正常的,實則被憋得厲害極了。她這情況要是一直下去,早晚會魔怔,到那時候就不好治了。我這可是給六郎的家裡人治病呢,六郎都不感謝我,反而還責怪我?」崔桃接著跟韓琦解釋道。
「是六叔。」韓琦依舊計較。
「六叔就六叔,反正年輕的是我。」崔桃笑著給韓琦按肩膀,跟伺候老人似得,「六叔年紀大了,那可要好好保養才行,別回頭娶個小媳婦兒回家,精神不夠用。」
韓琦立刻伸手要抓崔桃,崔桃早做准備,立刻閃身跑了。
倆人胡鬧了一陣,才歇下。
外間不如內間舒適,本是給守夜的僕人所住,韓琦便住在外間,讓崔桃睡裡間舒服的床鋪。
一大早,崔桃還沒睡醒,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昌敲門,告知韓琦:「胡娘子馬上就來了。」
崔桃翻了個身繼續睡,隨即睜眼,反應過來胡娘子是誰,韓琦的生母!
她瞬間從床上彈起,飛快地更衣,拾掇好床鋪,又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光潔的臉,化妝肯定來不及了,直接從後窗翻出去逃了。
胡氏端著燕窩粥進門,見韓琦對著後窗發呆,笑問他看什麼。
「剛有只鳥從後窗飛了出去。」韓琦忙去接過胡氏端來的東西,攙扶胡氏坐下。
胡氏雖年過四十,卻不失風韻,雖然臉上已有了不少歲月的痕跡,但讓人一瞧就知她年輕的時候必是一位絕色美人。細觀胡氏的容貌與韓琦頗有幾分相似,不過韓琦更英氣些,有男兒的硬朗。
胡氏看著韓琦喝了她親手燉的粥,滿意地笑著,說話時鼻音有些重。
「知你公事繁忙,可還是要仔細好自己的身體。」
在韓琦吩咐張昌收拾碗筷的時候,胡氏用帕子掩嘴,輕咳了一聲。她隨即就把帕子收進袖子中,似乎生怕韓琦發現她剛才的舉動。奈何她接下來卻沒忍住,連續咳嗽了數聲。
「近來可看過大夫沒有?」韓琦忙問。
「老毛病了,不緊要。」胡氏對韓琦溫柔笑道,「這麼多年一直如此,偶爾發作的時候才這樣,過兩日就好了。」
「姐姐囑咐我照顧身體,自己的卻不珍惜。」韓琦曉得胡氏在安慰自己,令張昌這就去請大夫。
崔桃這時候裝扮好醜童了,正邁步進屋,一聽韓琦要找大夫,馬上自報奮勇。
「小人給胡娘子瞧瞧如何?」
韓琦馬上點頭。
「這位是?」胡氏瞧見崔桃的那張臉,著實嚇了一跳,但她只在心裡驚訝這人貌醜,面上斷然不敢表露,就怕對人家不尊重。
「這是我半路結交的一位友人,有些能耐,但母親卻不要對外說。」
胡氏點點頭,自家兒子說這人有能耐,那就一定有能耐。便是人長得醜又如何?這世間最不缺內心醜陋之人,只要他心是好的,能一心幫她兒子,她便感激他。
崔桃給胡氏把脈之後,告訴韓琦是脾肺氣虛證,用現代話來說胡氏的病就是慢性肺炎。這病纏人,不容易痊愈,加之胡氏已經得此病有些年頭了,更不好根除。她先開了方子,命人去抓銀花、蘇子、天竺黃、生地等藥,便去了胡氏的住所。
肺病患者住所,最好不要有粉塵顆粒之類的東西加重刺激。聽胡氏講述,這些年她也沒少看大夫和吃藥,就是不怎麼見效,也就鬧得她不愛看大夫了。崔桃便懷疑胡氏的住所可能不宜居,才導致她的病況一直不見好。
胡氏所住的房子偏西北向,有些陰暗潮濕,房梁、牆角等地方多處發霉長菌,特別是在房梁陰暗看不見的地方,尤為嚴重。這種霉菌會飄散在空氣中,於普通人而言可能影響不大,但對於肺部有疾病的人來說,卻是很大的刺激。
「胡娘子怎生住這種屋子?」崔桃不解地問韓琦。
韓琦在韓府居住的院落,雖然不算最好的,可朝向、大小和布置都算雅致舒適。胡氏的房間與那間院子相比,就差太多了,朝向不好,風水也不好,屋子裡的擺設也比較陳舊。
「那屋子是我和她起初住的地方,後來大嫂倒是張羅著讓我們換屋子,她老人家念舊,在那住習慣了,也儉樸慣了,便不肯搬,誰勸也不聽。」提起過往,韓琦面有沉色。
崔桃聽他說得簡單,卻也知道這裡的故事不簡單。不過老人家愛念舊,不喜歡挪窩倒是真的。
「如今卻不能依著她了,定要換個寬敞干淨,有朝向好干爽的房子才行。肺不好,煙塵之類的東西都應當避免,讓僕人們多留意這些。」
韓琦應承,便拉住崔桃的手道謝:「多虧有你。」
「別,六叔,咱們可不合適,差輩呢。」崔桃開玩笑地要把手抽走。
韓琦不依,偏攥緊了她的手,「一直都差輩,也就沒關系了。」
從第一次開堂審判的時候,他們就差輩了。
胡氏在韓琦的勸說下,換了院子,喝了藥,兩天之後,果然發現自己的狀況好了很多。胡氏便不禁跟韓琦連連稱贊,他帶了一個厲害的人物回來,可要好好善待人家,珍惜人家。
韓琦笑著應承:「姐姐放心,定然如此。」
胡氏蹙眉,疑惑地盯著韓琦半晌,「你待他的態度倒是不大一樣,對別人你更冷些,以前我還擔心過你交不到摯友。」
韓琦不反駁胡氏的判斷,只應承道:「我和她有緣分。」
「有緣好!」胡氏警告韓琦可別仗著自己聰明好看就欺負人家,「你下次見他,可別穿這麼鮮亮了。」
韓琦看了眼自己這身玉渦色的錦袍,憋笑著應承。
晌午的時候,胡氏親手做了韓琦自小就最喜歡吃的炙子骨頭,特意叫韓琦也喊上醜童一起來吃。炙子骨頭便是腌過的羊肋骨在火上炙烤而出,腌好的羊肋骨在炭火上滋滋烤熟之後,表面金黃,粘著芝麻椒鹽上來一口,皮酥脆,肉鮮嫩,中間略有一層油脂,不僅增香,也剛好潤滑了口感。
崔桃美美地吃完炙子骨頭,再三跟胡氏道謝,並嘴甜贊美一番之後,就意氣奮發地跑去跟宋三娘商議婚事。
崔桃和宋三娘不出一炷香工夫,便吵得不可開交。
宋三娘想要起碼能過得去的婚禮,不用最好的一等官媒,也好歹是三等。嫁妝不必貴重,但也要雅致,備齊理該有的東西。崔桃就挨樣問這些每樣要花多少錢,直嘆宋三娘要求太高。
「這些哪裡不貴重了?一個花冠就要三四貫錢呢,還有用來提親的紅綢子,那些也要錢。哪樣不是要一貫錢以上才使得?我真給不起。」
「你!我都沒像別人那樣要銀冠,還有什麼金首飾,只是要個花冠——」
「你不是對我一見鐘情麼,就不能什麼都不要便嫁給我?」崔桃截話追問。
「我——」
「對了,我給你看看我老家什麼樣,這泉州的房子我肯定買不起,你就跟我回老家吧。」
崔桃將她偏僻老家茅草房畫出來,告訴她左邊是豬圈,右邊養羊,院子裡散養雞鴨鵝。
「每天天亮了就起便成,第一件事一定要掃院子,不然一出門就沾一腳雞屎。其實掃過過,也是會踩到,雞鴨那種東西隨吃隨拉。」
宋三娘蹙起眉頭,滿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崔桃。
「你不是說你不會嫌棄我麼?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三歲小孩都懂的道理。」崔桃也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看宋三娘。
宋三娘深吸一口氣,已經氣得沒話說了。
「我也不會虧了你,我會出門努力賺錢的,就是可能要三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家裡的老母親和兄弟姊妹就勞煩你照應一下。我向你保證,每月肯定能讓你吃上三頓肉,不穿草鞋……」
宋三娘越聽越委屈,哇地哭出聲,捂著臉跑去找韓琦了。
第115章
韓琦這次問宋三娘緣故, 宋三娘就不得不跟韓琦老實交代了自己的心結。只要她肯敞開心扉,憑韓琦的口才,自然是三言兩語就把道理講明白了。
宋三娘這時才茅塞頓開, 曉得是自己不對,萬不該拿以往的遺憾錯放到另一個人身上,自以為是地去彌補,這種所謂的『犧牲』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是在作踐她自己罷了。
「六叔, 可現在該怎麼辦,我跟醜童說了那些話,還當著六叔的面, 允諾——」
宋三娘越想越後悔, 淚水流得更洶湧,以至於身體開始顫栗,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嫁給醜童以後的生活, 恐懼不已。
「今日就此了結, 休要再提,醜童那邊我替你解決。」韓琦道。
宋三娘立刻感激不盡地跟韓琦道謝。
韓琦等著宋三娘道謝的話說完了, 禮也行完了,才緩緩開口。
「我這有一事倒也要你幫忙。」
宋三娘忙恭敬地請韓琦盡管告知,她定竭盡全力……
宋氏從官媒口中聽說了各世家未婚女子的情況之後,便琢磨了一份模樣周正、家世最好的閨秀名冊, 這便要去尋胡氏一起商量。
這韓琦未過門的妻子已經死了,為他再尋一樁好親事衝衝晦氣,助他早日成家立業,理由正當。盡早定下來最好,可不能再叫類似崔桃那般出格的女子有機可乘。
宋氏拿著名冊正要出門, 跟剛進門的宋三娘撞個正著。
宋三娘忙笑著攙扶住宋氏,「姑母何事這般著急?這手裡的冊子是?」
自己娘家的內侄女,宋氏也喜歡她,不然豈會留她在府中長住。宋氏便沒隱瞞宋三娘,將自己心裡所想坦白告知。
宋三娘頓時陰下臉來,緊蹙眉頭。
宋氏瞧她這表情就知她心裡有話,令她但說無妨。
「雖說是未過門的妻子,但到底是過了細帖訂過親了。她才去了多久,姑母這會子就急著給六叔張羅親事,若被外人知曉了,只怕會陷六叔於不義。便是不顧著六叔的心情,朝廷的面子總要給,人家可算是為國捐軀!」
宋三娘越說越小聲兒,反而更顯出這件事的嚴重性。
宋氏頓時打個激靈。
「姑母可知,前兩日胡娘子為何突然願意搬離原來的住所了?」宋三娘再道。
宋氏只當是胡氏想開了,如今聽宋三娘這般說,料知這其中必有緣故,便讓宋三娘別賣關子,痛快說。
原來那屋子會耽擱胡娘子的病!
宋氏越發不安起來。在公爹去世之後,是她安排胡氏和韓琦母子住在那裡。那屋院子還算寬敞安靜,就是屋子的朝向不好,她當時也沒掛心,只覺得那塊偏僻,安置庶子妾室而已,不至於不會落人話柄即可。之後過了幾年,見韓琦聰明討喜,她便張羅著給胡氏換一處住所。胡氏倒是念舊,謹守本分,依舊住在原處沒換。如今她卻因住所的緣故搬離,那這要算起帳過來,說不准會埋怨到她頭上。
當然宋氏也知道,胡氏和韓琦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但如果她在親事上鬧妖,再添這一件,卻說不好了。如今韓家兄弟中數韓琦最榮光,族裡人都說他前途無量,將來韓氏一族指不定就靠他光耀門楣。
事兒做錯了不怕,討嫌了也不怕,怕就怕你做太過火,讓人寒了心,把最後那點情分都給磨沒了,那就是自作死了。
宋氏再三思量之後,連連拍著宋三娘的手背,誇贊宋三娘心思細膩,是個好孩子。得虧了這孩子提醒,不然她真容易鬧出大事。
宋三娘聽得宋氏的連連稱贊,頗為心虛,不好意思。她哪裡是什麼好孩子,剛鬧出一樁混事兒麻煩六叔為她收場,如今勸慰宋氏的主意也是六叔所出。她不求多,今後能有六叔百之一二的聰敏就足夠了。
……
九月的泉州的天依舊不涼,熱得很。
王釗等人經過周密地暗中調查,已經確定了天機閣總舵的位置,並暗中布控。待妥當安排一切,便請求韓琦下令,圍剿天機閣。
崔桃雖不參與查案,但不妨礙她對案子的好奇。
天機閣總舵的位置,就在距離泉州不足十五裡的安定村。據孫鴇母的供述,她是被蒙眼堵鼻,暈乎乎在木箱子裡坐一天驢才從泉州到總舵。
按照其所述的情況估算距離,天機閣總舵理應在更遠的地方,結果卻離泉州這樣近。由此情況也可知,天機閣賊得很,便是面對孫鴇母這樣的汴京分舵舵主都會留一手。
鑒於這個緣故,韓琦命人在調查時,要尤為地小心謹慎,不可輕視任何細微末節。
泉州附近的地貌以山丘居多,這安定村也在山裡,外表看起來沒什麼稀奇古怪,細查之後方知這裡面原來暗藏玄機。
那些看似拿著鋤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虎口的繭卻不全是鋤頭所磨,個個家中都有棍棒大刀,連婦人也一樣會功夫。村裡沒有年紀小於六歲的孩童,七歲以上的孩童都會習武,而且他們有著甚過大人的靈活。這些孩子每日天剛亮就會起床,集合在村附近一處林子裡的校場習武。
等太陽高高照的時候,這些孩子就會散了,像是普通村民的孩子那樣,要麼去幫『父母』種地,要麼四處游走,看似『玩耍』,實則他們是起到村子外圍巡邏望風的作用。一旦有陌生臉闖入安定村的範圍,他們便會立刻報信給村子裡的大人。
安定村四面環山,唯有一條路通往外界,東面的山最高,有個巨大的山洞,那裡便是天機閣閣主的居所。
查清楚安定村這些情況而不打草驚蛇,十分費工夫。王釗兩名屬下就在喬裝打扮探消息的時候,慘遭毒手。
天機閣這些年在江湖上搞刺殺,得罪過不少人。衙役們在探消息的時候都進行了雙重喬裝,先喬裝附近的村民,這層身份被被揭穿之後,再喬裝成天機閣的仇家,因此才沒有引起懷疑,打草驚蛇。
同伴的犧牲,令大家有一段時間非常傷心悲憤。
如今總算等到圍攻這日,他們定要一舉拿下安定村,擒拿賊首天機閣閣主。
不過說起來,他們至今都不知道天機閣閣主長什麼樣。據孫鴇母的描述,是一名遮面男子。不過天機閣既然連地點都對孫鴇母使詐欺瞞了,孫鴇母當時所見的男子也未必一定是天機閣閣主。
圍剿天機閣這麼大的熱鬧,崔桃可不會錯過圍觀的機會。
當韓琦帶著王釗等人去圍剿安定村的時候,崔桃就等在官道的岔路口,這處朝北的一條岔路正通往安定村。車上有韓琦給她准備的冰酪,崔桃就拿出一碗來,靠在車邊吃著。
這會兒是晌午,最熱的時候,舀一匙細膩涼爽的冰酪入口,甜絲絲的奶香從舌尖蔓延至舌根,滑過喉嚨時幾乎都已經化完了。冰冰涼,清清甜,不僅有口腹上的滿足,還會帶來心情上的愉悅,這大概就是冰涼甜品給予人是最舒服的享受。
安定村方向傳來兩聲炮響,應該是王釗等人給外圍包抄的衙役們的信號。
出發前,韓琦跟王釗等人定好了幾聲炮響代表什麼意思,一聲是需要更多人支援,連續兩聲則代表有重要人物出逃,需要外圍把守的人員加強戒備和搜查。
如今『吃軟飯』的是她了,崔桃覺得韓琦的安排非常縝密,根本不需要她多余插手。
崔桃睫毛輕顫,看著碗裡剩余的冰酪,繼續吃下一口。
有零碎的腳步聲從北面的岔路傳來,也就是安定村的方向。
崔桃抬頭看過去,來人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一身粗布衣裳,穿著草鞋,雪白的腳指頭上粘著泥土。一張臉髒也十分污,不過掩蓋不住他秀氣漂亮的五官。
小男孩看見崔桃後,愣了下,轉身就跑。
崔桃目光疑惑地望著小男孩背影一眼,就將匙裡的冰酪送進嘴裡。這一碗冰酪從冰桶裡拿出來就要盡快吃,不然化掉了多可惜。
小男孩跑了幾步遠之後,發現崔桃沒追他,就停住腳回頭張望她。大概是看見崔桃專注吃東西,不欲理他,反而膽大了,試探地湊了過來,還用鼻子聞了聞。
「好甜的冰酪,我也想吃。」
崔桃看一眼小男孩,馬上用匙舀出一大口,在小男孩眼巴巴的目光下,把冰酪悉數送進嘴裡,並且飛快地把碗裡剩下的冰酪都吃完了。
小男孩看了眼空碗,望著崔桃,當即就眼淚含眼圈要哭了。
崔桃用帕子擦完嘴,問他:「你跟天機閣什麼干系?」
小男孩愣了下,隨即爽快地拍了下胸脯,奶音十足地對崔桃宣告:「我乃天機閣閣主是也!」
這時候東面的山坡上有腳步聲,跑得飛快。來人是一名男子,白發白胡,看起來有些年紀,極可能年過六旬。他從山上牽著馬下來,看見崔桃和小男孩後愣了下,隨即亮出大刀,對准崔桃。
「快,他跑出來了。」
是衙役們的喊聲,聽腳步聲的數量來人起碼有三四十名。
白發男子顧不得崔桃了,當即騎上馬,「你們這些朝廷狗賊,休想捉住我。」
他隨即就策馬狂奔而去。
小男孩馬上捉住的崔桃衣袖,生怕崔桃去追白發男子,「我就是天機閣閣主,抓我就行!」
崔桃看著小男孩,笑了一聲,「你覺得你像天機閣閣主?」
王釗等人這時候追出來了,得知人朝南跑了,他們都急著騎馬去追。
「那廝武功極高。」
王釗要帶著屬下們全力以赴,至於留在這裡的小男孩,王釗便請崔桃幫忙看管一下。安定村裡這樣的孩子有很多,武功靈活,不過說到底還是年輕嫩了點,功夫沒練到家,很好抓。
小男孩便伸出雙手,讓崔桃和王釗等人綁了他,「我才是天機閣閣主,你們抓我就是,那個跑掉的白胡子老漢不是。」
王釗嗤笑一聲,沒理這孩子,特意告訴崔桃,整個安定村的孩子都喊著自己是天機閣閣主。
崔桃點了下頭。。
待王釗等人離開後,東面山坡又傳來腳步聲,一名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牽著馬上了官道,她見到崔桃和小男孩後,愣了一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1
第116章
紅衣少女立刻上馬要逃, 崔桃彎腰從地上撿了兩顆石子,直接打在馬腹上。
馬受驚立起前蹄,隨即狂奔起來。紅衣少女起初想控制住馬匹, 但最終失敗, 整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人在地上滾了兩圈後趴著, 扶腰抽冷氣,看起來摔得非常疼, 但卻沒叫一句疼。
崔桃正准備審問這名紅衣少女時,又聽見東山坡傳來腳步聲, 這次出來一名錦衣少年, 十一二歲左右, 也牽著一匹馬。錦衣少年蹙眉看向崔桃和小男孩後, 便忙去查看紅衣少女的傷情,隨即暴怒, 抽刀就立刻衝向崔桃。
紅衣少女擰著眉頭喊:「少主別管我, 快走!快走!」
錦衣少年不依, 便與崔桃交手, 崔桃手上並無武器,只有碗和湯匙,跟錦衣少年過了幾招之後,她便丟了手裡的碗打在錦衣少年的胸口, 湯匙則打在錦衣少年的膝蓋上。少年跪地,吐了一口血出來, 不甘心地瞪向崔桃。
「你開封府的人?你叫什麼?為什麼我不知道有你這號人?」
「無名小輩,無人認識。」
崔桃順打量了這錦衣少年一番,模樣清俊,眉眼有幾分像蘇玉婉。紅衣少女剛才和他好似主僕情深, 卻一句話就暴露了他少主的身份。天機閣總舵的位置,連分舵舵主都要謹慎隱瞞,即便是如今在危急的情況下,隨便暴露少主的身份是不是太有些容易了?
眉眼有幾分相似的人,只要去找,也不是找不到。
「像你這麼醜,武功還這麼厲害的,不可能沒名號,我也不可能不知道。」錦衣少年有著不一般的自信和高高在上感,說話口氣居高臨下。
「承認吧,你見識淺薄。」崔桃順勢回道。
錦衣少年氣得雙眼噴火,怒地再次起身跟崔桃交手,又被崔桃打趴下了。
崔桃把錦衣少年和紅衣少女綁了之後。,東山坡那邊又有腳步聲傳來。
兩名七八歲大的男孩和女孩從東山坡下來。小女孩一身夜行衣,蒙著面。小男孩裡衣為絹緞,外衣為粗麻布,也同樣蒙著面,右眼角有一顆淚痣很明顯。倆人衝到路邊,見這光景,也不理會,立刻上馬就打算要跑。崔桃只得再出舊招,撿石子去打。
小女孩反應十分機敏,立刻用刀擋住了崔桃打過去的石子。見崔桃還要出手,她看一眼淚痣小男孩,便駕馬橫在崔桃面前,試圖阻攔崔桃去攻擊淚痣男孩的馬。
崔桃同時飛出三顆石子。小女孩見這三顆石子都打向馬匹的要害之處,必定會令自己的馬受驚狂奔,便立刻跳下馬,抄出腰間的鞭子打向崔桃。崔桃躲閃之際,淚痣小男孩已經騎馬走遠了。幾招之後,小女孩被崔桃治服,但是看見遠處逃遠了的淚痣小男孩,她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就在淚痣小男孩的身影激將消失在路盡頭的時候,路兩側的高草突然抖動起來,接著就有衙役丟掉身上的草皮,揮刀攔住了逃離的淚痣小男孩。
女童見狀,渾身戰栗得憤怒,終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紅衣少女瞧此光景,還憤恨地流下了淚水。
李遠等人隨即就押著淚痣男孩到崔桃跟前,感慨還是韓推官睿智,讓他們埋伏在路邊,非不到萬不得已別現身。
之前那名白發老漢騎馬逃的時候,李遠本打算攔截,因後有王釗等人的追捕,他們便沒有現身。韓推官說過,這天機閣的人奸猾至極,不能以常理揣度他們。果然他不隨便現身是對的,如今成功攔截到了漏網之魚。
「醜童,這下咱們可立大功了,瞧這廝的衣著,裡衣可是上等的絹緞。這脖子上還戴著一塊玉佩,雕龍的,這可是謀反!」
李遠將搜查得來的玉佩遞給崔桃。
崔桃看過之後,「玉質的確上乘。」
李遠瞅著地上被制服的紅衣少女和錦衣少年,無奈地笑著搖搖頭,「看來這兩個,還有再前頭那個白發老漢,都是鋪路的,這一位才是正經人物。」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天機閣閣主又或是少主?」李遠質問男童。
男童板著一張臉,看都不看李遠一眼,一聲不吭。
既然人已經抓到了,審問倒不急這一時半刻。
李遠帶人先去查東山坡,發現那地方不止有一處出口。
那東山坡的樹叢裡藏了足足五處蔭蔽的出口,且還都很寬敞,竟可以令馬匹通過。
李遠當就即要帶人進山洞探一探,被崔桃攔下了。
李遠並不知醜童就是崔桃,只知醜童是韓推官半路撿回來的人,故而在這種緊急時候,對崔桃說話的態度並不友好。
「你又不是開封府的衙差,憑什麼指使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李遠說罷,就令醜童走開。
「僅這東山坡便有五處出口,可見山洞內的地道四通八達,不熟悉路的走進去,迷路事小,若中了什麼暗器機關,可是會要人命。」崔桃提醒李遠道。
李遠怔了下,莫名有種熟悉感,他不禁多打量了醜童一眼。但一想到天機閣這些混賬,害得他失去了最尊敬崇拜也喜歡的崔娘子,李遠心中便有抑郁難泄的怒火。眼看就可以為崔娘子徹底報仇了,他絕不能讓天機閣那些家伙狡兔三窟,再有逃脫的機會。
崔桃看出李遠的執意,她放了三聲響炮出去。
李遠氣惱地瞪向醜童。
醜童已經放響炮叫了韓推官來,他這會兒倒不能進去了。
韓琦趕來後,先確認一眼崔桃的安全,再了解過現場的情況,便去山洞口探看了兩眼情況。
「安定村東山那裡也發現了山洞,裡面的情況同樣錯綜復雜,王釗帶了三十人進去,至今沒有消息。」
李遠聽到這話,方意識到這山洞的危險性,同時也非常擔心王釗等人的安全。他忙問韓琦辦法。
李遠的兄弟李才忍不住立刻去質問了紅衣少女、錦衣少年個淚痣男孩等人,山洞內的正確路線是什麼,四個年輕的孩子居然咬緊牙關,誰都不肯吭聲。
「奉勸你們還是盡快進去接應,一旦中了山洞內的毒機關,半個時辰內必發作,一個時辰內必死無疑。」淚痣男孩冷哼道。
之後憑衙役們怎麼打罵逼問,他都不吭聲了。
那個在一開始從岔路跑過來,穿著粗布衣裳,跟崔桃喊著承認自己是天機閣閣主的小男孩,原本一直老實地站在一邊,這會子突然跑出來,擋在男童的前面,不許衙役傷害他。
衙役反而笑了,稱贊小男孩表現得好:「你此舉無異於在告訴我們,他就是天機閣的少主。」
「你們胡說,我才是天機閣閣主!」小男孩張大嘴還要說,被崔桃用一塊布塞滿了嘴,隨即也被關進了囚車。
「弄繩子來。」
韓琦將繩子綁在腰間,要先進去探路。
「這可使不得,一旦這裡面有什麼危險,那豈不是——
還是讓屬下來吧!屬下好歹有些年紀了,在開封府破過不少案子,總是有一些見識的,這山洞難不倒屬下。」
「回原處待命,以免再有漏網之魚。」韓琦打發李遠快走。
李遠不肯,拱手再次懇請:「小人本就是賤命一條,折裡頭了也不值錢。韓推官卻不同,這朝廷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韓推官去做,崔娘的仇也等著韓推官來報!請讓屬下來!」
「既叫我推官,便當服從命令。」
「那屬下今日便要大不敬一回,抗命不從。」李遠堅持不走,保持給韓琦恭敬行禮的姿態。
韓琦盯著李遠片刻,見李遠執拗至極,就是不改主意,便蹙起眉頭。
「我知你為何要衝在前頭,但你可考慮過家中的妻兒老母?你若出了事,我該如何跟他們交代?
當初你是第一個真心實意待她好的人,她必不想看到你出事。再說較之你,我書讀得略多些,暗道機關類也有涉獵,我進去有很大機會沒事,你卻不一樣。」
李遠怔了下,因韓琦提及崔桃,他想到更多有關崔桃的種種回意,頓時紅了眼眶。
崔桃在旁看到這一幕,不禁鼻子發酸了一把,自報奮勇地舉手:「我去,我可以。」
「不行!」李遠立刻反對道。
崔桃眨眨眼看著他們。
李遠解釋道:「你不是開封府的人,而我們開封府的衙役也都不是膽小的孬種,為何要讓你一個外人衝在前頭?」
此話當即引起了其他衙役的附議。
崔桃沒辦法了,看向韓琦。別人不知道她的身份,韓琦卻知道。她的能耐韓琦很清楚,這闖迷宮,破機關,對她來說應該不難。
韓琦崔桃對視一眼後,點頭附和李遠:「外人不便摻和。」
崔桃:「……」
李遠毫無辯才,自然說不過韓琦,只能乖乖領命,重新去路邊埋伏。
韓琦進山洞前,對崔桃笑了一下。
時間緊迫,而且在場有眾多衙役看著,他沒時間跟崔桃說什麼分別的話。而且他這次下去,壓根兒也沒打算跟崔桃分別。
等韓琦他們進了山洞之後,崔桃便守在岔路口,時不時地往東山坡那邊望一眼。
雖然她覺得韓琦應該沒事,但是山洞裡的情況誰都不知,一只煽動翅膀的蝴蝶都會影響事情後續的發展,更不要經過這麼多選擇之後了,如今的結果誰都料不准。
在韓琦進山洞後不久,便陸續有六名衙役的屍體被抬了出來。
這六人並不是韓琦帶隊裡的衙役,反而是王釗所帶的那隊三十名衙役裡的人。
第117章
崔桃查看這六名衙役的屍體狀況, 剛身亡沒多久,尚有體溫殘留。六具屍體都嘴唇發紫,口有垂涎, 身上無明顯傷口,渾身都濕透了。表征符合中毒致死的情況, 既然沒有外傷, 那很可能是毒從口入, 當然皮膚接觸的情況也不能排除。
但考慮到六名死者都渾身濕透了, 皮膚表面並無紅腫等異常反應, 入口的毒物很可能是水, 水中有毒。
崔桃欲進山洞去通知韓琦, 卻被外頭留守的衙役們給攔住了,堅決不准她去。崔桃只能令搬屍出來的衙役趕緊回去通知在前探路韓琦,小心毒水。
衙役們應承, 這就順著繩子入了山洞。沒一會兒, 人卻慘白著一張臉回來, 手裡拿著繩頭,瞧那繩頭的斷口明顯為利器切割所致。
「我們想先拉緊繩子,提醒韓推官注意危險,卻不想這繩子斷了!」衙役們驚惶解釋。
在場的衙役們個個抽刀,打算進去增援。
這時候,又一位名喚孔三的衙役從洞口跑出來, 當即被大家團團圍住,詢問情況。
「我也不知道, 我是順著繩子快出來的時候,才發現繩子斷了。」孔三勸大家別輕舉妄動,「韓推官讓我傳令, 不准任何人隨便入內,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還有急事辦,不多說了。」
孔三說罷就朝安定村的方向急奔,倒不知韓琦給他什麼緊急的交代。
崔桃知道韓琦聰明,但不確定韓琦是否真能應對得了現在這種情況。畢竟連她自己都不能在沒確定山洞的情況下,去完全自信地肯定自己一定能應付得了。同理,韓琦應該也一樣。
崔桃在洞門口不安地徘徊數回,還是不放心,想進去。雖說她承諾給韓琦,這案子她不插手,全權交由他來處置。但在這種關鍵時候,如果真出了差池,吃虧的是她自己,要做寡婦的人是她!
趁著留守衙役張望孔三的時候,崔桃就打算進山洞,卻還是被兩名衙役堵個正著。
「韓推官有交代,我們不能——」
衙役話未說完,忽然覺得渾身麻木,詫異地看向崔桃。
「得罪了,一炷香後便會恢復。
崔桃抽出銀針,便迅速下了洞。
未免被留守的其他衙役們追到,崔桃進洞後身影便迅速消失了。衙役們有留守的命令在身,不好去追。再說裡面的情況復雜,便是去追,也有極大可能追不到人,還會令他們把命折裡面。
韓琦自然不可能只靠繩子為依靠來解決迷路的問題。以防意外,他還命人在牆上做了標記,是開封府內部常用的叉圈記號。
崔桃就根據這種標記一直追到山洞深處,卻最終面對了一堵牆,路不通了。
山洞為天然形成,但進行了人為地借勢改造。比如把地鏟平,將甬道開鑿地更寬,加建石牆。
崔桃眼前的牆正是人為增建的石牆。
崔桃蹲下來細查地上的痕跡,她本以為這堵石牆有什麼機關,可移動或翻轉。但並沒有類似這樣的痕跡,她又細檢查了一遍牆面,確實跟她起初檢查的結果一樣,這就是一堵死牆。
可是她明明跟著痕跡來到這裡,為何半個人影沒見到,路就到了盡頭?
崔桃轉而去檢查牆上的幾個標記,回憶她一開始進洞的時候看到的標記。發現兩種圖案雖然類似,但在畫法習慣上略有差別。一開始她看到的圈,在首位交接處冒了點頭出來。但是現在她看到的圈,是較為圓潤的圈,並沒有冒頭。
此標記並非一個人所畫,有人在故意亂標記,以避免後面有人順著標記來增援。
洞裡應該還有天機閣的人藏匿,打算在這裡各個擊破開封府的人馬。
崔桃想到這裡,後脊梁便有些發冷。
她立刻返回,重新根據正確的標記去追韓琦。
走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崔桃忽然聽到前面有腳步聲,她備好匕首和銀針躲到一旁,隨即見到王釗狼狽地從前面跑過。
崔桃立刻把人叫住。
王釗看見醜童,愣了下,蹙眉質問:「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在村外頭的岔路口等著麼?」
「安定村的東山跟這邊的山洞相通。」
崔桃便把她知道的情況簡單跟王釗講明。
「什麼,韓推官竟然也下來了?」王釗急得用手掌拍了一下牆,直嘆氣,「這裡太危險了,韓推官不該來。對了,你為何沒跟韓推官一起走?不對,你不是開封府的人,韓推官不可能讓你下來。」
王釗隨即警惕地眯起眼睛,舉氣沾血的刀抵在崔桃的脖頸,「說,你是誰!是不是天機閣的奸細?」
崔桃手微微動了一下,王釗立刻將刀更為貼近崔桃的脖頸。
「我是誰,你可聽得出來?」崔桃用原音跟王釗說話。
王釗怔了下,一陣恍惚後,詫異地打量崔桃,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臉自己可能在做夢幻聽了的表情。
「你——」
崔桃從懷裡掏出她那張獨有的腰牌遞給王釗。
王釗接過來仔細確認的時候,手微微顫了兩下,「真的是崔娘子?崔娘子,你……你你你沒死?」
等王釗徹底反應過來之後,他氣得掐腰,憤怒地瞪著崔桃,質疑她為何要這樣做,傷大家的心。
「我知道,崔娘子跟韓推官這樣做肯定有其中的原因,但能不能別瞞我呀?我還不可靠麼,可知道我你哭——
算了,提這種話沒意思。」
「便就是要你們這些人真實的反應,王四娘和萍兒也不知情,不然沒辦法騙得過那幕後人。」崔桃對王釗道,「開封府有內奸。」
王釗蹙了下眉毛,忙問崔桃這人是誰。
「有懷疑,但沒確定,而且對方有身份,不好隨便亂言。」
崔桃看著王釗胸前的血跡幾乎已經干了,也知道這血肯定不屬於他,便問他怎麼回事。
「若我推測沒錯的話,你們三十人應該是每六人一隊去探情況。之前被送上去的六位,是一起遇險,全隊覆沒了。」
「確實如此。」
王釗嘆了兩口氣後,才告訴崔桃,他們探山洞時,剛好遇到了六個岔口,他命三十名屬下分成五隊去探路,他則探剩下的一個,一炷香後回到原地集合。
「誰知這岔口進去之後,還有更多的岔口,多如蜂窩一般。」
一炷香後,只有他和另外一隊回到了原地,其余四隊的人不見蹤影。王釗意料到情況危險,起初沒敢冒進,正打算帶著人上去先回稟韓琦,忽聽見有人求救,接著就看見沒有折返的一隊裡有名衙役慌慌張張跑回來,告訴他們另外五人被困住了,他一人解救不了。王釗就帶著人跟他一起去解救,等他們去救人的時候,忽然遭到了黑衣人射箭伏擊,折損了大半。
余下的人逃脫,他們轉了很多路都沒出去,期間還遇到了暗器,又折損了四人。再之後,又遭到埋伏在地洞內天機閣的人的暗算。敵方占據有利地形,神出鬼沒。剩下的人都沒打過,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
王釗講完這些的時候,眼眶通紅,悲憤得無以復加。
崔桃安慰王釗兩句後,又聽到有腳步聲,但細聽又不像是腳步聲。
這聲音越來越雜亂,也越來越靠近。
「咩——」
「咩咩——」
是羊?
當聲音更進的時候,崔桃和王釗都貼在牆邊站著,十幾頭羊從他們跟前跑過。
王釗愣了愣,「這是?天機閣還在這養羊?」
「倒是好主意。」崔桃笑了一聲,跟王釗解釋道,「我進去前,韓推派出的人往安定村去,應該就是為了這個。」
王釗這時候也反應過來,拍手直嘆是好主意。
「山洞驚險,身先『羊』卒,再好不過。這些羊走過的地方,若有什麼機關大概也都觸發了,人再過就安全了!」
「這麼簡單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若早點想到,兄弟們也不會——」王釗忽說到這裡,哽住了。
「你們先進來,最為冒險,還不及出去。」
王釗調整下情緒欲再言,卻見崔桃用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先別出聲。王釗便側耳細聽,竟有很輕的腳步聲跟在羊群後頭。
崔桃倆人躲在拐角處躲藏,隨即就見一名二十多歲的黑衣男子雙手提斧頭,緊追著前頭的羊群。
王釗一瞧這廝就是天機閣的人,立刻攔截此人,跟他過招。隨即不久將人治服,黑衣男子還是不服氣的掙扎,王釗用雙膝按壓在男子的背部,令其緊趴在地上,隨即扯開其腰帶,將他的雙手綁縛住。
「可知出去的路?」崔桃問。
黑衣男子惡狠狠瞪一眼崔桃,不吭聲。
崔桃用銀針扎在他痛穴上,只見黑衣男子疼得面目猙獰,卻一個字音都發不出。剛才王釗在跟他打鬥的過程中,崔桃也注意到他一聲不吭,包括他被王釗治服趴在地上猛烈掙扎的時候也沒動靜。
「快說!」王釗揪著黑衣男子的衣領,凶狠地逼問。
「他是個啞巴,說不出。說不定大字不識一個,也寫不出。」崔桃嘆道,隨即想到錢娘子用銀針令自己兒子致啞的『手藝』,「不知道這山洞內有多少啞巴,天機閣的人專擅此術,肯定不止他一個。」
黑衣男子還是惡狠狠地盯著崔桃和王釗二人,絲毫沒有因為崔桃的話而有所猶疑或動容。這說明他很可能心甘情願成為啞巴,不止他,整個安定村的人都被洗腦洗得厲害。試想孫鴇母那樣的分舵舵主都沒資格知道天機閣總舵的所在,能留在這裡的人,肯定都是首領認為最安全可靠的忠僕。想短時間從這些死士裡審問出結果,幾乎不可能。
王釗將黑衣男子綁好了,就將他塞在一處隱蔽的大石後,繼續跟著崔桃去探路。
「我特別好奇,天機閣是怎麼做到養出的人都會這麼死忠?居然這麼傻?大難臨頭都不願招供保命?」王釗十分費解,非常想不明白。
「環境很容易影響一個人,更不要說他們常年呆在一種很易影響他們的環境裡。」崔桃告訴王釗,她已經簡單總結過了,一般只要對一些人完成三種控制,基本上就能夠培養出忠心耿耿的屬下或死士。
這三種控制分別為:需求控制、精神控制和歸屬控制。
王釗聽得迷糊,忙請崔桃仔細解釋這三種控制到底代表什麼意思,快為他解惑,增長見識。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需求,金錢需求、尊重需求、長壽需求等等,人有渴望就會有弱點,緊抓住這些誘導,就可以通過一些人的需求來控制他們。
比如蘇玉婉,在經歷了變故之後,恨透了身邊的親人。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她,你跟著我走,我會給你不一樣的生活,你會通過自己努力有報仇的機會。」
王釗了然點點頭,他果然長知識了。
「精神控制則是指利用人對精神上的追求加以控制。信佛,信道,為何就不能『信』天機閣?」
崔桃的話又一次點透了王釗,令他連連佩服點頭。
王釗:「那最後一個歸屬控制我懂了,人都要有個家,歸屬一處。比如我為我的家人,那就肯定是要拼名命的。」
「差不多是這意思。」崔桃補充道,「還有從眾、暗示和侵染。」
見王釗又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崔桃這次不等他問,就主動解釋起來。
「人和人之間難免有所來往,那麼氛圍就會對一個人有很大的影響。比如開封府的兄弟們個個都穿綠鞋說好看,韓推官也提倡大家穿,你每每到開封府當值,所見的人都穿綠色的鞋,唯獨你穿黑靴會引人異樣的目光。雖然你覺得那綠鞋醜,可時間久了,會不會忍住不住穿一下?而當你穿上的時候,人人都誇贊你穿的綠鞋好看。時間久了,你再看綠鞋,還會覺得很難看麼?」
崔桃告訴王釗,這裡面其實就包含了她剛說的三種情況。
王釗瞪圓眼睛,吃驚好久,又唏噓一陣。這確實是生活中非常常見的現像。
前兩年,有一陣大家特別愛戴青紗襆頭,因為紗輕薄,裹頭發的時候能透過紗看到裡面的黑發,乍看起來顏色就很怪。而且只要一出門,稍微有點風,那玩意兒就在腦袋上左右飄。王釗就覺得那東西裹在頭上醜兮兮的,偏大家都喜歡,還問他怎麼沒有。後來沒兩天,他也弄了一個裹在腦袋上了。
試想一下,如果天機閣就這樣控制培養他們的下屬,不斷地重復宣揚,令他們都以誓死效忠為榮耀,犧牲為無尚崇高之舉,多少會培養出一些死忠,然後再將這些人挑選出來留在安定村,如此倒是能解釋得通了。
「這個什麼『三控制』還真可怕。」王釗再度唏噓。
崔桃終於找回了起初看到的那種『冒頭』記號,她和王釗就迅速地跟著這個記號走,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看到了兩只被砍死的羊,接著就聽到前頭有打鬥聲。倆人謹慎上前去探,發現前面有一處空曠地,周圍有好些高大的亂石堆積,確實是個伏擊的好地方。
韓琦和衙役們正跟有十三名黑衣男子纏鬥,已經有五名黑衣男子死在地上了。瞧這些黑衣男子的扮相,跟王釗之前擒拿的那名一模一樣。
王釗這時已經加入了戰鬥,他武功比較高,還是從黑衣男子們後面攻擊,所以上去就殺了兩人。
被圍在內圈的衙役們看見王釗都高興起來,士氣大增,不忘告訴王釗,這些黑衣人身上有毒粉,千萬不要給他們空手的機會,不然給他們機會拿毒粉攻擊人,眼睛便會看不見。
崔桃這時注意到,有三名衙役被韓琦等人圍著,保護在中間,他們都捂著眼睛,不住地流眼淚。
這些黑衣男子的武功,比之前遇到的那名高很多,崔桃注意到這些黑衣男子的領口處有用明黃線刺繡的一個「衛」字,但是之前他們遇到的那名衣服上卻沒有。
崔桃也想加入戰鬥,但考慮到的自己醜童的身份還不能暴露在太多人跟前,她只能站在一旁觀看,但有機會,她就拿石子暗中出手。
在兩方武力上,韓琦等本算是占上風,但因為之前這些黑衣人突然使出毒粉,損傷了三名衙役後,讓衙役們知道了毒粉的厲害,就不得不邊打邊防備,由此就拖延了對戰時間。現在有崔桃和王釗從後方殺出,倒是快了,半炷香時間,全部解決完畢。
韓琦停手之後,才有時間將目光投放在崔桃身上。
兩廂卻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崔桃去查看三名眼中毒的衙役的情況,韓琦則要整頓余下的衙役們做好防備,再探清周圍的環境,以防再度遭到偷襲。
黑衣人有兩名活口,有衙役揪著質問,都一聲不吭。
王釗:「別白費力氣了,是啞巴。」
衙役們聞言,才恍然反應過來,剛才對戰的時候,好像確實只有他們發出聲音。
現在沒有藥,但看三名衙役的眼睛情況,不是沒治愈的可能。崔桃讓衙役趕緊扶三人出去,先用清水洗眼睛,然後包扎別受光,回頭到了泉州再請大夫來看。
衙役們有幾分質疑崔桃的說法。
韓琦這時走了過來,吩咐衙役們照做。
「擔心我?」等人走了,韓琦才小聲問崔桃。
崔桃點了下頭,她沒出聲,但一切情愫都在眼睛裡傳達給了韓琦。
韓琦笑了下,但此刻他並不開心,不過是些許欣慰一笑,開封府的人馬在山洞裡損失慘重。
「山洞裡各道和機關的設置,應該不止是單純地引誘敵人進來,方便攻擊。這山洞裡一定還有秘密。」崔桃邊環顧周圍的情況,邊對韓琦道,「手藝人都有相通之處……莫非這裡有墓?」
王釗剛安慰完兄弟們,過來找崔桃和韓琦,正好聽見崔桃的話。
「墓?為什麼懷疑有墓?」王釗太疑惑了,他現在仍然很欣一直給他解惑的崔娘子還活著,就禁不住更要趕緊問。
「可還記得杏花巷案?凶手是個侏儒,叫陶高,在杏花巷下建墓葬他父親,那裡的墓便出自一命叫王關的老木匠之手。」
「是了,杏花巷下面的墓道便是錯綜復雜,狹窄,布滿機關。當時對虧了聽崔娘子的意見,用牛屎菇把人給逼出來了,若貿然下墓必有人傷亡……」王釗反應過來,隨即驚悚地環顧四周的環境,「這麼說來,咱們現在所出的地方,其實就類似於杏花巷地下的墓?」
「對,但更大,更錯綜復雜,也更可怕。牛屎菇在這裡是斷然不好用了。」崔桃應承道。
已經折損了這麼多人,足以說明這山洞墓的可怕了。
王釗:「那我們該怎麼辦?」
「那群羊很有用,看現在的情況,我們應該已經探到深處,不然那些黑衣人不可能急於下手。」崔桃揣測道。
大家原地休整許久,韓琦也沒有開口命令繼續前行。
又過了片刻,張昌跟著之前那波送眼中毒的衙役們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兩名穿著粗布衣裳的男子。倆人眉眼有些相像,看起來年紀只差一兩歲。
兄弟二人見過韓琦後,便開始觀察周圍的情況,隨即就帶著四衙役先去前頭探路。不久後,他們兄弟折返回來,告知韓琦,前面的路他們兄弟已經探過了,有兩處機關也都破了,都還算安全。
「這二位是?」
韓琦命余下的衙役們馬上跟上倆兄弟,才對崔桃和王釗解釋:「這二人對探墓頗有研究。」
「你早就懷疑這裡是墓?」崔桃問韓琦。
韓琦:「從王釗他們下山洞沒消息後,初探了洞口情況,便有了幾分猜測。雖不確定,但有備無患。」
張昌跟韓琦一樣,都自小生活在泉州,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而且張昌在這裡熟識的人比韓琦更多,三教九流都有。找兩名盜墓賊對他來說,並不算難事。
「這庾家兄弟不僅要錢財褒獎,還要朝廷發公文贊美他們一通。真想不到,這盜墓賊也有翻身的一天。」張昌介紹完那倆兄弟的情況後,不禁無奈地抱怨一聲。為了讓倆兄弟盡快來,他只能答應。
「術業有專攻,這會兒就靠他們顯本事了,公文贊美就贊美,如今我只求別再有兄弟傷亡了。」王釗傷心地感慨道。
一炷香後,大家走到了一處七米寬的池子前,這池子是人為建造,橫亙在路中間。距離如此寬,直接跳是斷然不可能跳過去。
「大家小心,先前趙民他們渾身濕透,毒發身亡,極可能便是因水中毒。」韓琦立刻囑咐道。
崔桃聞言後,輕輕抿起嘴角,她倒是多慮了,以韓琦的聰敏自然是能揣度出『水有毒』的結論。
「這水確實有毒,目的就是不想讓探墓的人進去主墓室。若我沒猜錯的話,這裡離主墓室很近了。」庾大郎說罷,就在周圍找了一圈,隨即在牆面上找到一塊活動的磚,狠狠推下去,就聽到有機關運行的聲音,接著水池上空就掉下來一根鐵鏈,因忽然掉落,鐵鏈來回蕩著。
庾二郎就干淨將鐵鏈拉住,如果不及時抓住,等繩子停擺,那就不好再抓了。
「想什麼呢?」韓琦回頭發現崔桃在沉思。
「在想『關心則亂』,我衝動了,不該來。」崔桃道。
韓琦趁人不注意時,便攥住了崔桃的手。
「聰明人為心悅之人才會做傻事。」
「今日損失頗多,你是我唯一的開心。」
第118章
那廂在前開路的庾家兄弟喊著大家可以過了。
「前頭便是主墓室!」
庾家兄弟繼續往前探了一段距離後, 就匆匆跑回來,興奮地告訴大家。
王釗等在韓琦的示意下,陸續通過鐵鏈蕩過水池。
最後剩下包括韓琦和崔桃在內的七個人留在這邊的時候, 突然有三只羊跑來探頭喝水。
因聽說這水可能有毒,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那三頭飲過水的羊如何毒發。但等了片刻, 見那三只羊活潑如常, 仍留在這邊沒過去的五名衙役都松了口氣。
「原來這水沒毒,趟過去也行。」
手剛抓到鐵鏈, 准備蕩過去的衙役孫知曉, 見狀表情輕松了些許, 就打算把鐵鏈松開。
「這蕩著太費勁了, 正好跑了這麼久我覺得熱,想涼快一下, 我游過去——」
「有毒。」韓琦淡淡一聲堵住了孫知曉的後話。
孫知曉咽了口唾沫, 便乖乖地抓緊鐵鏈, 笨拙地蕩著自己往對岸去。但他似乎不太適應以鐵鏈蕩人過去的情況,雙手緊握著鐵鏈, 整個人縮成蝦一樣一動不動,他不去試圖用力蕩。
在鐵鏈初次以最大幅度蕩過去的時候, 他也沒有趁著最佳時機跳過去。如此兩趟之後,幅度越來越小,他幾乎就在水池中央上方打轉, 急得人滿頭汗。
「孫六, 你猶豫什麼,趕緊蕩過來,跳啊!」
「你快點!久了你抓不住, 就落水了。」
「我我我我……不行了,我還是松手游過去吧。」
孫知曉磕磕巴巴的話才說完,三只喝了水的羊突然開始渾身抽搐倒地,咩咩地慘叫了幾聲之後,就不動了。
孫知曉瞪圓眼睛,大驚不已,他看眼下面的水,咽了口唾沫,攥著鐵鏈的手開始發抖。他突然手滑,下滑了一段距離,險些掉進水池裡。
這時候王釗等人焦急地指揮孫知曉該怎麼蕩,催促他快過來。
孫知曉一臉害怕地轉著鐵鏈來回蕩著轉圈,但就是跳不過去。
「我我我……我不……我怕……」
最終在大家一起的鼓勵和催促下,孫知曉終於成功蕩了過去。
「平時靈活地跟猴子似得,今兒是怎麼了?」王釗拍了下孫知曉的肩膀。
孫知曉余驚未定,在被王釗拍打的時候渾身頓時哆嗦了下。王釗見他此狀,無奈地苦笑一聲。他本是聽說孫知曉身手不錯,才從周倉曹那裡要了他過來幫忙。
崔桃和韓琦等人隨後都蕩了過來。
孫知曉立刻給韓琦賠罪。
韓琦低眸看他:「在怕什麼?」
「我……我一抓鐵鏈,就想起小時候叔父吊打我的事兒來,滿腦子恐慌,就不知道自己還怎麼辦怎麼做了。」孫知曉嗓音哆嗦地解釋完,再度給韓琦賠罪。因他耽誤了大家的時間,他很抱歉。
崔桃在側面觀察孫知曉一番,勾起了嘴角。
「繼續走。」韓琦沒再多言。
通道變得越來越寬敞,最後足有兩丈寬,原本山洞本來的土石路面也變成了青石板鋪成,路兩面石雕侍衛,每四尺距離一個,個個表情凶煞,瞪圓眼咧著大嘴,他們身穿盔甲手拿武器,帽頂是平的,一副欲怒將闖入者斬首的架勢。
這條寬敞的路直通前面一扇兩丈寬的石門,雖然這裡距離石門有二十丈遠,但從此處張望,仍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主墓室那扇石門上雕刻著一條巨龍。
整個場景宏大,排場十足,頗有氣勢。
石門上雕刻的龍,不禁叫人聯想到淚痣男孩身上發現的那枚雕龍玉佩。
又是龍,果然跟謀反有關?難怪天機閣會搞出這麼多么蛾子。
「但他們到底是什麼身份,敢弄這些東西?」王釗問。
「進去就知道了,一般墓室內都會有彰顯主人身份的東西。」韓琦道道。
庾家兄弟從看到那條龍之後,眼睛裡就有抑制不住的興奮,甭管這墓主人來路正不正,凡涉及到『龍』的墓,陪葬物件肯定不會少。瞧這主墓室門口建造的氣派就知道,裡面定然更驚人,必定耗資巨大。
「看這些守衛石像凶神惡煞的,這裡會不會有機關?」大家打量這條青石板鋪成的寬路,都有擔心。
「一定有。」
庾家兄弟馬上提醒大家謹慎,千萬不要隨便走上去。
「還不能立刻看出門道,若是能有一個活物在前探路,那就好了。若是有兩個活物探路,那就是極好了。」
「可羊過不來了,現在該怎麼辦?」衙役們紛紛感慨,總不能把人當成活物送去冒險。
王釗便跑來詢問崔桃和韓琦的意思,接下來一步該怎麼辦。
「那池毒水看似簡單,倒是設置得巧妙,隔絕了非人活物過去的可能,除非有人能徒手抓羊過來。」崔桃嘆道。
王釗應和。
韓琦蹙眉。
「但我可以。」崔桃話鋒一轉。
王釗:「……」
韓琦:「……」
崔桃討了繩子來,令王釗跟她走。
到了池水旁,崔桃就讓王釗在原地等著,她過去抓羊。崔桃將繩子的一頭綁住石頭,凌空拋出,纏住鐵鏈後,就拉鐵鏈過來,隨即人就蕩著鐵鏈過去。
王釗等在原地有些不安,雖然他知道崔娘子一向無所不能,但抱著活羊過來,那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活計,羊又不是阿貓阿狗,重量輕快聽話。
沒一會兒,王釗就看見崔桃用繩子套了兩頭羊過來。
「幸虧把整個羊群都趕到洞裡來了,好找。」崔桃樂觀地笑嘆一聲,就找准羊身上的穴位,一針下去,兩頭羊都昏睡了過去。
王釗驚詫地瞪圓眼,這也可以?
「治人容易了,我就研究了牲畜。一旦以後我想養頭肥羊吃,結果還沒來得及品嘗它的美味,他就病死了,該多可惜。」
王釗呆滯了下,隨即拍馬屁式地連連附和點頭。
這理由絕了!
崔桃蕩著鐵鏈陸續將兩頭羊拋過去,王釗穩穩地接住後,崔桃人也再次蕩了過來。
「崔娘子這……太厲害了。」王釗已經目瞪口呆了。
因為要確保羊的存活,並且四肢好用,能跑能跳,就不能單手提拉其身體的某個地方去拋,這樣很可能會令山羊造成損傷,也會因為單手力量不夠,拋擲不到位。但是另一只手要確保握住鐵鏈,就沒辦法做到雙手。
崔娘子卻做到了!
她起初將羊扛在肩膀上,蕩上鐵鏈後,她用腳纏住鐵鏈,便雙手抱著羊,以倒立的姿勢,用雙手將羊拋給了他。
這簡直……簡直……
王釗張了張嘴,此時此刻他除了驚訝只有驚訝,原諒他他言詞匱乏,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
崔桃將兩頭羊弄醒之後,就牽著羊過去。
等候在原地的衙役們見到兩只活羊都高興起來,忙問王釗和崔桃用了什麼辦法。
王釗正要回答,崔桃先他一步說話。
「王巡使臂力了得,令人佩服!」
眾衙役一聽,連連誇贊王釗厲害。王釗這時候也反應過來,崔娘子不便在眾人面前露才,否則極容易暴露身份。那他就只好『勉為其難』地領了這份兒功勞,在大家跟前得意地『謙虛』了一通。
庾家兄弟用兩塊石塊去打擊青石板,證實了普通較輕的石塊並不能觸發這裡的機關,要像人一樣有一定重量的行走在上面才行。
他們這才放了一只羊到石板路上,驅趕其快跑。哪知羊在上頭跑了沒幾步,就被亂箭射死了。
庾家兄弟隨即指著地上的幾塊青石板,互相低語了一番。
眾衙役皆屏住呼吸,望著庾家倆兄弟。瞧庾家倆兄弟那凝重的面色,大家都隱隱料到情況似乎不大好。
庾大郎從他隨身戴著的包裹裡,掏出一連線的竹筒,他將竹筒的一頭輕輕地扣在青石板上,另一頭放在自己的耳邊,對庾二郎點了下頭。
第二頭活羊放了出去,同樣也沒跑了沒幾步,就被天降的刀片扎死了。其實那刀並沒有扎在羊的要害之處,但刀片上淬了毒,令羊即刻毒發死亡。
庾家兄弟面色更加凝重,兄弟倆都趴在地面,觀察這些青石板。
兩頭羊跑出去,踩得都是這些青石板。顯而易見是青石板觸發機關。
倆兄弟隨即起身,連身上的灰都不及拍掉,就跑來跟韓琦賠罪。
「小人們無能,無法破解這裡的機關。一般這類機關的設置都會有解,留一兩塊安全板可供人通過,但這裡的每一塊都不安全。這好目的就是為了屠殺,不想讓任何人通過。」
王釗:「這機關一旦觸發了,是不是就結束了,那塊板子就安全了?那我們搬些重點的石頭,直接砸了這些機關如何?」
庾大郎忙道不可,「我才剛聽了石板下機關運作的聲音,非常復雜,似有二重機關,一旦觸發肯定比第一重更厲害。而且一般情況下,通道前頭的機關比較簡單容易,越到後面越危險,要是有什麼毒粉毒蟲或是毒水從天而降,大家都逃不過,都得給墓主人陪葬了。
這裡是下和上皆有機關,上頭更不安全。這些石雕也同樣連著機關,不好冒險碰。若非說有路,大概只能是凌空飛過去了。」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接著,有人感慨,既然這麼危險,倒是沒必要繼續去探,反正只要將天機閣一干人等擒拿干淨就夠了。
「我們在這停留了這麼久,也沒見有黑衣人過來,是不是他們知道我們來這是送死,所以才不來了?」有衙役忽然意識到這問題。
「若他們覺得我們來這注定送死,才剛便沒必要暗中埋伏對付我們。起初我們探洞的時候,他們可一直沒現身,只是暗中做些破壞記號的小動作。他們定然不想讓我們來到主墓室這裡,才會伏擊。」韓琦揣度道,「我猜地洞裡的黑衣人數量本來就不多,之前遇到的那些極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反撲。」
大家聽到這個推斷,略松了口氣,至少敵人數量沒那麼大,也算是好事一樁了。
崔桃環顧這裡的環境,托著下巴琢磨著這地方肯定不會是死局。韓琦才剛說的沒錯,如果來這裡注定送死的話,那些黑衣人也沒必要半路組攔了,這裡應該有路可尋。
王釗等衙役幾番追問庾家兄弟,還沒有沒別的辦法。
庾家兄弟搖頭,他們已經想破腦袋了,不行。
韓琦令衙役們先折返,沒必要所有人都留在這裡冒險。一旦這裡發生了諸如庾家兄弟所假設的那些情況,就犧牲太大了。
王釗立刻吩咐屬下們撤退,又問韓琦:「韓推官不跟我們一道走?」
韓琦看眼崔桃,對王釗「嗯」了一聲。
「那總要留人保護韓推官,我可不可以留下來?」孫知曉十分歉意道,「才剛因我的緣故,耽擱了大家,我想做點事補償。」
「情有可原,沒必要自責。」韓琦令孫知曉離開就是。
孫知曉立刻給韓琦行禮,誠摯懇請韓琦把他留下來,讓他做點事。
韓琦這才允了。
庾家兄弟臨走前,又勸了一句韓琦務必小心,實在不行就真的不要碰了,真的會要命。
王釗想了想也要留下來。
「我這條命……真有危險,我更要的留下來。」
對於王釗這話,倒是容易聽懂。他在說他那條命是崔桃給的,如果崔桃有危險,他一定要留下來。
韓琦也便允了。
待大家都撤退後,便只留下崔桃、韓琦、孫知曉和王釗四人。
「可想到辦法?」崔桃問韓琦。
韓琦微微搖頭。
「唉,看來這裡真是死路了,那韓推官何必非要在這耗著?反正是給官府辦差而已,也不是為了自己,韓推官又何必這麼拼命呢。」崔桃邊感慨邊踱步到孫知曉的身後,直接插一根銀針將人弄暈了。
王釗驚訝:「這是?」
「這裡機關重重,若再有人添亂,我們大家都得玩完。」崔桃對王釗解釋道。
「他是細作?他有問題?」王釗有點反應過來了。
「才剛的表現令人懷疑,倒沒證據說什麼,待回頭查一下就知道了。總之,不能在這種時候冒險把他帶在身邊。」
「路應該在這裡。」韓琦踱步到石像附近,指著石像平坦的帽頂,「這種帽子在我覽閱過的書卷上從未曾見過。」
韓琦突然蹦高了一下。
這倒是崔桃和王釗平日裡所不曾見到的景像,倆人看完之後,都不約而同挑眉。原來斯文人蹦高,也是那麼回事兒,沒什麼特別,但莫名想笑一下是怎麼回事?
韓琦落地後,回頭忘了他們一眼。
倆人立刻裝死嚴肅樣兒。
王釗用拳頭遮掩嘴,咳嗽一聲,才:「可是庾家兄弟說過,這石像下面也有機關。而且路真的會這麼簡單麼?」
「上面有積灰,有鞋印。」韓琦解釋了他蹦一下的『結果』。
「果然還是韓推官英明神武,判斷精准,明察秋毫!」
崔桃立刻贊美,反遭韓琦一記斜睨。
「在歷經復雜之後,人們往往會把後續的事情想得更復雜,這裡卻『化繁為簡』了。這招很高,窺透了人心。」
「我看這地上沒有擦痕,應該是不去搬動或轉動它,就不會有事?但這麼跳過去輕功一定要好。天機閣的人都會武,這對他們來說應該不難。」
王釗說完自己的揣測後,見崔桃和韓琦並無異議,二話不說就率先跳到了石像上頭。
崔桃想出聲阻止已來不及。
王釗單腿在石像頭頂保持平衡地站了片刻之後,發現四周安靜,沒什麼動靜,松了口氣,隨即跳到第二個石像頭頂,接著一路就跳到了雕龍石門前。
當三人都來到雕龍石門前後,崔桃和王釗就忙著找機關開門。這麼大的石門,靠人力推開根本不可能。
石門上的浮雕龍很突出,巨龍栩栩如生,從布滿祥雲的天上下凡,張大的嘴下方有一圓形大珠,這珠子卻並非是凸出來的雕刻。
韓琦便徑直走到這裡,在珠子上按了一下,機關啟動,隨即有一顆圓珠凸了出來,石門緩緩地打開了。
「此圖為飛龍吐珠,寓意寶從天降。」
「這裡難道不是墓,而是藏了什麼寶貝?」崔桃反問。
不及韓琦回答,墓室門已經打開了,足以令一個人通過。三人隨即入內,就看到寬敞的主墓室裡放置著一副石棺,石棺上也雕刻著騰龍吐珠的圖案。
答案很明顯了,這裡確實是一座墓。
崔桃看見墓室裡有壁畫,忙去覽閱,隨即感慨道:「我本猜測這裡頭葬著的要麼是前朝李姓人,要麼是今朝趙姓人,如今看來,卻並不是如此。」
第119章
壁畫上的男女衣著都屬唐朝服飾, 前幾幅圖是皇帝穿著龍袍或坐在輦上,或外出、或在屋子裡批閱奏折,場景各有不同,周遭陪侍的人也有不同的變化, 但每張圖都有同一名黑衣人出現。這個人並沒有堂而皇之地站在皇帝身邊, 而是躲在房頂、樹後, 或是混跡在隨行人員中。
在倒數第二張壁畫上,黑衣人出現在皇帝面前, 在他們周圍有二十幾名倒地的黑衣人和來犯的敵人, 所有人都死了。黑衣人虔誠地跪在皇帝面前,雙手捧著一顆珠子。
「黑衣人保護皇帝立功,在接受皇帝賞賜的寶珠。」
這幅壁畫旁有兩行字,銀鉤鐵畫,下筆霸道。
「飛龍吐珠, 寶從天降。」
「吾為陛下至寶。」
最後一張壁畫則是一群人逼宮皇帝,眼看快要包圍了皇帝的房間, 皇帝指著窗戶命黑衣人離開,黑衣人在伏地叩拜後, 依依不舍地告別。皇帝最終被來人逼得飲毒酒自殺。黑衣人手捧著珠子, 逃離到了遠方。
從這些壁畫可以看出, 黑衣人才是壁畫裡的主角,也就是這座墓的主人。皇帝很看重黑衣人, 賞賜他寶珠,黑衣人對皇帝則是忠心耿耿,將皇帝贊美他的話視為無上榮耀。
因為墓室壁畫都是記載著墓主人生平中最重大的事件,黑衣人把這些記載在自己的墓室裡,足以證明他對皇帝忠心耿耿。
王釗轉頭看向石棺:「這麼說來, 棺材裡的人就是畫上那名黑衣人?」
崔桃點頭。
「原來這這廝只是皇帝身邊的侍衛而已。」王釗走近棺材,不禁嗤笑一聲,「倒是挺大的排場,我當是什麼大人物呢。」
「暗衛首領,死士,且可以培養死士。」韓琦道。
想想他們這一路遇見的那些人,不管是安定村裡的『村民』,還是這山洞裡的黑衣人,的確都很『死士』。
確實如韓推官所言,這裡葬著的其實是一名很厲害的暗衛首領,曾經專門給帝王培養死士。
王釗這才反應過來,唏噓道:「暗衛能做到他這份兒上,了不得。不過皇帝待他也不錯,自己死卻不連累他跟著死。」
王釗隨即又問韓琦,這壁畫上面的皇帝是誰。
「昭宣光烈孝皇帝李柷。」韓琦道。
王釗睜大眼。
「唐哀帝,唐朝最後一位被梁太祖逼得飲鴆自殺的那位。」
王釗恍然大悟,「這麼說我就反應過來了!還是崔娘子在好,有個人幫忙解釋一下,可省了很多勁兒了。前段日子我們聽韓推官說話,那都是一知半解的。」
崔桃走到供桌前,這供桌偏矮些,比普通桌子的高度要矮上半尺,用手擦拭了一下,桌表面並無灰塵。香爐裡積滿了香灰,上供的果點還算新鮮,像是是昨天才放的東西,還沒有變質。
王釗去好奇地打量這副石棺表面的浮雕,棺材四面和頂蓋圖案都跟墓門上的飛龍吐珠圖案一樣。
「原來這幅圖的關鍵不在龍上,而是這顆珠。」
王釗在蹲下身來,仔細看棺材頂蓋下的接縫出有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
「白蠟,進一步加強棺材密封的狀態。這種情況,要麼是為了讓屍體保存完好;要麼是在棺材裡加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在接觸空氣之後比較危險。」
「那還要開棺麼?」王釗問。
「開——」
王釗興奮起來,作勢擄袖子。
韓琦馬上看一眼崔桃。
「玩笑!」崔桃道,「我們又不是盜墓的,開棺作甚。這裡機關重重,很多開棺必有危險降臨,再說這裡還有這麼明顯的白蠟密封,誰開棺誰傻,嫌命長。」
王釗撇嘴,訕訕地把手從棺材便挪開,「崔娘子,打個商量。咱就不能說話順溜點,別大喘氣?我這一旦手快,真開了可怎辦?」
「那就是天命不可違,咱們就一起死在這。」崔桃隨口應承道。
她環顧墓室一周,發現這裡除了供桌、燭台和壁畫,並無其它陪葬品。
「誒?那可不行!崔娘子和韓推官倒是至死成雙對了,我孤零零的一個夾在中間算怎麼回事。
韓琦:「那便算成一家人。」
「就是,你見外了。」崔桃應和道。
王釗挺不好意思地撓頭笑,「想不到我在韓推官眼裡居然這麼重要,都是一家人了嘿嘿……」
「不客氣,我們正好還沒孩子。」韓琦淡淡聲道。
王釗:「……」
崔桃撲哧笑一聲,倒是把從剛才探墓到現在累積下來的緊張情緒都給驅散了。
「韓推官可不能官大欺人啊,這麼占屬下便宜?我都多大了。」王釗曉得韓琦跟他玩笑,自然也不會認真,卻特意瞄了一眼崔桃,「可不是什麼人都跟崔娘子那般,見了韓推官就敢『大人』地叫。」
崔桃正再度打量石棺,忽聽王釗這話,抬頭瞪他:「可是我要你當兒子了,突然說我作甚?我看你是找打!」
崔桃說罷,就下手按了一下,同樣是在寶珠地方可以按動。
王釗見狀大驚:「哎呦祖宗喲,不是說不開棺麼?你這突然開了,怎麼不說一聲。」
王釗趕緊抽出刀來,准備應對即將到來的危險。
一聲輕響之後,石棺旁邊有一塊青石板收縮,露出一個暗格來,裡面有一沉舊檀木香,木箱四角鑲金,可這樣的箱子裡所裝東西肯定貴重。
王釗持刀緊張地等了半晌,見石棺並無開啟的痕跡,曉得自己剛才想多了,松了口氣。
「不認大人,認祖宗,王巡使果然比我更強。」崔桃不忘『報仇』揶揄王釗。
王釗笑著撓了撓頭,深表理解道:「總算明白崔娘子為何會在那種時候會喊大人了。我懂,都懂了!」
韓琦問崔桃盒子裡面可有什麼。
崔桃立刻打開盒子,發現是空的,盒子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
根據壁畫上呈現的比例來看,皇帝上次給黑衣人寶珠一只手就可以托住,大概也就是雞蛋大小。
「這盒子五寸長寬,用來放壁畫上的寶珠未免有些太大了。這裡肯定放著別的什麼對他來說比較重要的東西,」崔桃揣測道,「但被人拿走了。」
「許是被祭拜他的後人拿走了,或者是現任的天機閣閣主。」王釗嘆道。
韓琦:「進了墓室後,反而沒什麼危險的機關,只要輕功好,曉得外頭那條『踏頂路』,來這祭拜很容易。這種布置也顯然是為了方便後人經常祭拜他。」
崔桃點點頭,從剛才檢查供桌的情況便可知,這裡的確是常有人來祭拜。
三人再度檢查墓室裡其它地方,沒發現什麼重要的線索,便從墓室裡走了出來。這時忽然發現,墓門東側竟另一處通道,只能容納一人通過,卻不知通向何方。
崔桃覺得,他們從過來到的墓門這裡之後,就沒遇到什麼危險,那處通道極可能也沒什麼危險,當然也不排除其它可能性,但崔桃覺得還是值得一探。
當崔桃決定打頭陣要進去的時候,韓琦拉住了她,率先走在了前頭。
王釗見狀,小聲對崔桃道:「崔娘子也別太厲害了,好歹給別人一點表現的機會,特別是自家男人。」
崔桃抬腳便踢王釗,被王釗靈活地躲了過去,崔桃隨即探出手中的石子,打中王釗的屁股,令王釗吃痛地叫一聲。
「你今天很嘴欠。」
「那肯定是我被崔娘子假死的事給氣瘋了,忍不住想報復。」王釗疼得揉了又揉,感慨崔桃為何非要打這地方。
「那要問問你自己了,為何衙門執杖刑的時候都要打這地方。」
肉厚,不傷及五髒六腑等要害。
「還不謝謝我?」
在王釗剛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崔桃追問了一句。
王釗吃教訓地拱手,老實跟崔桃道謝了。自此嘴巴老實了,默默跟著韓琦和崔桃過了這條通道。
三人又來了一處寬敞地,這地方共有七座墳,都立著空白石碑,其中一座石碑成色較新些,是近年新立而成。
「這些石碑上怎麼都沒有名字?」王釗不解道。
「很多暗衛或死士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代稱,為了不波及到家人,和其所效忠的主人。」韓琦道。
「那還挺可憐的。」王釗嘆了一聲氣,馬上補充道,「我說好的暗衛,可不是這些為非作歹的!」
崔桃對韓琦道:「從石碑材質和成色新舊來看,七座墳不是同一時間所立,他們很可能都是墓主人的後人,死後陪葬在這裡。」
韓琦點頭贊同。
「從唐哀帝身亡到現在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了,可不算短。這村子——」
「近百年。」韓琦答道。
他早前命人圍攻這村子的時候,做過徹底地調查。這村子之所以在泉州附近,卻並不起眼,之所以沒有特別惹人注意,也是因為這村子並不新了。誰能想到這才在江湖上興起的不超過十幾個年頭的天機閣,其源頭在百年前就在此處扎根了。
「倒也不算稀奇,唯有這般才可能會結出如此龐大的勢力。神出鬼沒,死士頗多。」韓琦蹙眉道。
王釗:「好在現在咱們把他們的老窩給端了!」
崔桃打量那座新立碑的墳,「若這一位是天機閣的老閣主,剛死沒多久,那新閣主的年紀應該不會太老。所以之前在山洞外頭,才會冒出那麼多年輕的閣主、少主?」
崔桃等從山洞裡出來的時候,去追白發老漢的衙役已經回來了,也將那白發老漢的屍體一起抬回來。
「這廝跟得了失心瘋一樣,被我們追捕到之後,便發了瘋地反抗,喊著自己愧對祖先,不配為天機閣閣主。屬下等極力想留活口,但他處處下狠手,屬下等沒有辦法手下留情。」李才解釋道。
韓琦應承,命人搜查了白發老漢的身體,竟從其懷裡搜到了一顆雞蛋大的夜明珠,看起來很像是墓室壁畫上所繪的那顆明珠。
「這不止有年輕的閣主,老閣主也有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真真假假。」王釗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頭疼。
韓琦鑒定完這顆夜明珠也為上品之後,問崔桃覺得天機閣如今的閣主,到底是年老還是年少,是死了還是沒死。
「滿村子的孩子都說自己是閣主,除了這白發老漢,卻沒見有其他成年的人這樣喊話,我猜年少的可能性更大些。」
「如今被緝拿下的犯人沒有一個人肯交代。」王釗巡查一圈情況後,滿臉失望地跟韓琦回稟道。
「既然是百年累積下來的訓教手段,這裡的死士不可能會被撬開嘴。」崔桃望向囚車,「不過這次突襲,絕對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定然是人物混跡在他們之中,才會弄出這般的障眼法。」
「肯定是他,人是從東山坡的山洞裡出來的,那地方只有天機閣要緊的人物才能進出。他偽裝成普通孩子的模樣,外套著粗布衣裳,實則裡面穿的那料子富貴著呢,身上還戴著龍形玉佩。」李才的想法跟大哥李遠一致,他指著淚痣男孩肯定地表示一定是他,之前的錦衣少年和紅衣少女就故意做戲,在打幌子,為了掩護他。
崔桃卻指著她一開始遇到的那名穿草鞋的男孩,「我覺得是他。」
「他?」李才揚眉打量那男孩一眼,瘦瘦小小的,跟個沒見過世面的鵪鶉似的,縮在囚車的一角。那男在聽到醜童的指認之後,就立刻迫不及待地點頭認下自己就是閣主了。
「就是個傻孩子,怎麼可能是他?別怪我說話不客氣,你人醜,怎麼眼神兒也這麼不好使呢?行了行了,你就別亂摻和了。」李才打發醜童別再繼續在這舔亂了,趕緊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這裡用不著他。
此言一出,韓琦和王釗同時用異樣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才。
第120章
李才察覺到二人看自己的目光有異, 不解地反問:「難道我的話有何不妥之處?那孩子若真是個有身份的人物,安定村那些喊著自己是閣主的孩子,豈不都成人物了?指認總得有憑有據, 我說的人一有玉佩, 二有衣著, 三有隨從為其掩護。這孩子有啥?」
「有草鞋。」崔桃小聲嘟囔一句。
「草鞋?」李才撲哧笑了一聲, 「我以為我以前就夠傻的了,想不到你比我還傻。若是我師父還活著,一定忍不住把你打得腦袋開花!」
崔桃追問:「你確定你師父想打的人是我?」
「不然呢,難不成打我?我如今可精進頗多, 不枉師父教誨,她在九泉之下——」一定可以瞑目了!
「會氣得活過來,棺材板都按不住!你倒是『孝順』了,舍不得你師父在地下安生, 逼你師父復活。」
後半截話沒來得及說全,就被崔桃率先截了話過去。
「你——」李才怒極指向醜童, 手臂卻被王釗一巴掌打了下去。
「確實夠丟人的。」王釗暗中看崔桃一眼,罵李才道,「也不知你當出怎麼那麼好命, 這麼笨居然能拜那麼聰明的人為師。得是多善良的人兒啊, 能忍受你這樣的徒弟。」
李才揉著被王釗打疼的胳膊, 正要抱怨,忽見韓琦一記冷颼颼的眼風掃過來, 頓時嚇得一激靈。
王釗忙摟住李才的肩膀, 「兄弟,我可幫了你大忙,回頭記得請我吃飯。」
若非他先出言譏諷一番李才, 韓推官肯定就會開口了。等韓推官說他的時候,那話肯定比他的狠多了,必定句句直戳肺管子,讓人越回味越覺得扎心。像李才這樣一根筋的,容易想不開,怕是十天半個月都緩不過勁兒來。
李才還不明白王釗什麼意思,就聽王釗又嚴肅地提醒他,再好生看看那男孩所穿的草鞋。
李才便依言仔細觀察男孩所穿的草鞋,很合腳,半舊,並不嶄新,說明這鞋他穿了很久了。白皙的腳上沾了不少泥巴,村裡的孩子都這樣,田間地頭那麼跑……
李才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再看那孩子的腳一眼,立刻命令草鞋男孩把草鞋脫掉。男孩本來縮在囚車的一角,忽聽李才的呵斥嚇了一跳,目光戰戰兢兢。
李才不多給他機會,親自將人拉出來,除掉了男孩的草鞋。即便是一雙沾泥的髒腳,仍清晰可辨其腳部肌膚的白皙。李才命人拿水洗干淨男孩腳上的泥巴,整雙腳從腳趾到腳跟都膚色均勻,白皙細嫩,半點黑印子都沒有。
如果真是一雙穿著草鞋在田間地頭跑來跑去的腳,不出三天,肯定會在腳上曬出鞋印子來,這男孩的腳卻半點沒有,顯然他平常所穿的鞋子並不會露出腳背和腳趾。
是偽裝。
李才再度打量草鞋男孩,他仍是瑟縮的模樣,低垂著眼眸,誰都不看。小小年紀,他倒是能穩得住!
李才轉眸間,見醜童、王釗等人都看著自己,臉頓時熱了,露出尷尬之色。之前他有多得意,現在就有多尷尬。最尷尬的還是他居然在犯蠢的時候,特意提及到亡師。
他真對不起師父,真快氣得她要拍棺材板復活了!
李才深感無地自容,耷拉著腦袋,此刻只想尋地洞去鑽。
「說,你是誰?」李遠質問草鞋男孩的身份。
草鞋男孩:「我早說過了,我就是天機閣閣主。」
這期間崔桃特意觀察了囚車內紅衣少女、錦衣少年和淚痣男孩等人的反應,在衙役們檢查草鞋男孩的腳,質問他身份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都免不了投射在草鞋男孩的身上,便是極力隱藏,面容上也難掩急色。
「真忠心有很多好處,更是不管你如何逼問,他們都不會招供他們的主人是誰。但真忠心也有壞處,當他們意識到自家主人有危險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出關切焦急之色。」
不管是白發老漢、紅衣少女,還是淚痣男孩,雖有著不同外貌表征和性情,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當他們從東山坡跑出來,看到草鞋男孩跟崔桃在一起的時候,都不禁驚訝。有的人很明顯地呆滯或怔了一下,有的人雖不那麼明顯,卻也沒有完美地隱藏好情緒。
接下來,他們就各展『才華』,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去故意顯露他們有著『重要身份』,甚至揮刀直接衝向崔桃,目的就是為了吸引崔桃去追捕他們,聲東擊西,好讓草鞋男孩得以逃脫。
崔桃從一開始就看穿了這些伎倆,所以沒上當。但她要看完整場戲,才能有更精准地判斷。
東山坡的山洞,是天機閣重要的成員才可以入內。若偽裝身份出逃,當然是裝成小嘍啰最好,並且盡量跟緊要人員拉開距離,才不容易被人盯上。即便是被擒拿到了,也因為嘍啰的關系,不會被過於看重,容易脫身。草鞋男孩應該就是出於此般目的,假扮成安定村裡的那些孩子。
「他們很聰明,曉得我們不知道閣主的年紀,所以從東山坡冒出來的『障眼法』,老少男女齊全,足夠讓人分心,按照各自的想法去判斷自己認定的人。」韓琦也偏向認為草鞋男孩是閣主或少主的可能性比較大。
「那這龍形玉佩是故意做戲給我們看的?」李遠的注意便是都被龍形玉佩吸引了,以為這麼貴重又刻著龍的玉佩,主人肯定會舍不得,隨身攜帶。
「人之常情,確是如此,但天機閣以什麼著稱?奸猾,謹慎。直接戴在身上,彰顯出真身份,反而不是他們的作風。」王釗摩挲著下巴揣度道。
草鞋男孩仍舊赤腳坐在地上,低著頭一動不動。但凡問話,只回答「我就是天機閣閣主」。
至於紅衣少女等人,不管問他們什麼話,都一撇頭,沉默拒不回應。想來是怕多說多錯,不想露出太多破綻。
雖說大家都更偏向認為草鞋男孩是重要人物,很可能是天機閣的閣主或少主,但沒有實質性的證供來說明這一點,那懷疑終究是懷疑,嫌疑也終究是嫌疑,而非是確准性定罪。
王釗等人審訊經驗豐富,都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是硬骨頭,便是帶回開封府去審訊,怕是也審不出什麼有用的結果出來。
百年來累積,從帝王身邊傳承出來的訓教死士之法,豈能朝夕就能勘破?
就這樣簡單地全抓全滅?得不到更多有用的線索?王釗有些不甘心,他們可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追查到這裡,把天機閣給一窩端了,可結果卻像突然被腰斬了一般。
「你祖先的墳我們看過了。」韓琦突然出言,對草鞋男孩道。
草鞋男孩還是低眸垂頭,神色未動。他小小年紀,能在面對這樣威脅的場面而有這等反應,已屬異才了。
「棺前供桌比普通桌的矮了半寸,便是為了方便你祭拜上香。」韓琦又道。
草鞋男孩還是沒有抬頭。
「瞧得出你對你的祖先非常敬崇。」韓琦始終保持著跟成年人一樣的對話態度,去和草鞋男孩說話。
草鞋男孩這時候眼珠轉動,才有了些微的反應。
「如今這光景,有所保留還有何用?天機閣已經不復存在了。你若肯坦白招供,我們倒可不必叨擾你祖先們的安寧。若不肯,我們既然在別處搜不到有用的證據,那就只能開棺再查了。」
韓琦說罷,見草鞋男孩反應不算很大,便下令屬下將山洞內所有墳墓挖掘,抬棺至地面檢查,後直接將屍骨就地焚燒即可。
剛剛還聽韓推官和和氣氣跟草鞋男孩說話,一時間差點沒反應過來。韓推官居然一出招就這麼狠,人家對付敵人是絕後路,韓推官對付敵人是掘祖墳,還要燒得屍骨無存!
草鞋男孩驟然抬頭,惡狠狠地瞪向韓琦。
「有種你們把石棺也搬出來!」草鞋男孩挑釁發怒地喊道。
「可是說你常去祭拜的那副石棺?你怎麼舍得?莫非認定我們搬不了,注定會死?」韓琦輕笑一聲,「那你是小瞧我們了,不出三日,這石棺定會被抬上來,且能如常開棺。你若不服,我們倒是可以賭一把,你若輸了,便坦白供述你所知的一切,如何?」
「我若贏了呢?」草鞋男孩馬上追問。
「我放你走。」韓琦道。
草鞋男孩哼笑一聲,「少唬我了,放了我走,你們照樣一轉頭據就把我抓回來。」
「我自縛全身,由你帶走,等你覺得安全的時候再放我也不遲。」韓琦道,「至於信不信隨你,我韓稚圭許下的承諾,還沒有失信過。」
「好!便是你失信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也是沒臉。要你沒臉的事兒,我應!左右那石棺你們誰都動不了!」草鞋男孩十分自信地說道。
「上一個話說這麼滿的人,屍體已經爛成泥了。」李才提醒草鞋男孩別太狂。
「敢動石棺的人,離爛泥確實不遠了。」草鞋男孩學著王釗的表情和語氣說話,惟妙惟肖,把王釗氣得不行。
他則轉而像沒事兒人一樣,反問王釗:「能把鞋還給我了麼?」
王釗示意屬下,衙役便不爽都將草鞋丟還給男孩。
「哪該怎麼稱呼你,你是閣主還是少主,莫不是要我們一直稱呼你草鞋男孩?」崔桃探問。
草鞋男孩掃一眼崔桃,「你可真醜,那你就叫我『不醜』好了。」
「好好說話,你沒名字?痛快交代!」李才斥道。
草鞋男孩不為所怒,「還真沒名字,隨你們怎麼叫。你們若叫我閣主也不錯,正好我沒收過開封府的屬下呢。」
「這麼說你認了,你是天機閣閣主?」
「你們這些人好蠢,我一直在認,你們卻還是反復問我,難道你們都耳聾了不成!」草鞋男孩學著李才剛才痛斥他的口氣,反過來痛斥衙役們。
衙役們見狀,怒得要教訓他。
草鞋男孩不為所懼,一雙眼锃亮,「那便打死我好了,你們別後悔就行。」
崔桃和韓琦聞言後,同時望向草鞋男孩。
「後悔什麼,後悔沒早點揍你?若非我們都是正經衙役,按規矩辦事,你早死好幾回了。」
「對啊。」草鞋男孩嬉笑一聲應承,這反倒引來李才等衙役們的更多不快,干脆堵了他的嘴,將他押了下去。
王釗對韓琦驚嘆道:「這口齒心智,怎麼看都不像是六、七、八歲的孩子,莫非是侏儒?只是看起來年輕,實際上年紀已經很大了?」
「奇童雖不常見,但自古便有。」韓琦道,「這孩子的怪不在心智上,而在性情上,轉變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倒讓我不禁想到了另一個人。」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1
第121章
崔桃立刻領悟到韓琦所說的人是趙宗清, 在模仿他人這件事上,趙宗清和草鞋男孩的確有類似。但憑這一點去質疑皇親國戚,還是那句老話, 證據尚且不足。
在韓琦去琢磨開棺辦法的時候, 崔桃和王釗就先帶人把山洞裡另外七墳墓給掘了。
之前在探主墓室的時候,衙役孫知曉自報奮勇。崔桃無法完全信任孫知曉,未免橫生枝節,用銀針暫且將他弄暈了。如今孫知曉已經醒了過來, 被告知他在探墓的時候突然暈厥, 立刻滿臉歉意地跑去跟韓琦道歉,還主動參與到了挖掘墳墓的活計中來。
「咱們這樣掘人家祖墳, 會不會損陰德啊?」孫知曉用鎬頭刨兩下墳頭之後,跟身邊的衙役小聲道。
「去個屁的損陰德, 他們天機閣害死多少無辜的百姓,令我們開封府損失多少兄弟?幾具霉爛了的罪人屍骨有什麼好同情的?我都恨不得把他們挫骨揚灰,你卻還心疼他們?」
李才奉王釗之命,暗中盯著孫知曉。在聽到孫知曉這話後, 便忍不住罵他。
「就是啊,你怎麼什麼人都同情?蛇咬你一口, 令你中毒了,你不去弄死蛇,莫非還要去擔心蛇會不會硌了牙?」李遠跟著跟著兄弟李才一起說孫知曉。
起初李才說的時候,孫知曉只是尷尬地撓了兩下頭,想訕笑一聲混過去。沒想到李遠又來說她, 引得大家都跟著附和。孫知曉趕緊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臉上,跟大家賠罪,表示自己剛才口誤, 說錯了話。
大家瞅了兩眼孫知曉,在王釗的催促下繼續挖墳,倒也沒工夫再說他什麼。孫知曉卻因為眾人剛才看他的眼神有幾分不自在,再下鎬頭刨土的時候,神色有幾分不安。
崔桃更為關注那座石碑較新的墳,便讓人最先挖掘這裡。
開棺後,一股子腐臭味隨之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大家都嫌棄地掩住嘴,本能地退遠了一步。
崔桃反而眼睛發亮,腐臭味這麼濃,說明屍體還沒有完全白骨化。屍體較新,存留的線索就可能較多。崔桃馬上湊近去瞧,是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指甲和頭發已經脫落,屍體在巨人觀時期排出的脂肪已經形成翠綠狀的『屍蠟』。
棺材中屍體的腐爛速度,會因為多種環境條件的影響而產生差異。
泉州氣候十分炎熱,山洞內的溫度要比外面低很多,但濕度比較大,再結合棺材的密封情況和埋藏深度來推算,這具屍身的死亡時間應該在近半年內。
王釗掩著口鼻,跟崔桃一起探看,發現屍體的左手邊有一顆拇指甲大小的圓珠狀東西,因為這東西表面被翠綠色的屍蠟所掩蓋,倒是難一眼看出具體是什麼樣的東西。他剛抬手指了過去,孫知曉立刻拿著火把湊了過來,趕緊幫忙照亮。
「住手,後退!」崔桃立刻喊道。
王釗和孫知曉皆愣了下。
在孫知曉手停頓的瞬間,火把上的火星子就掉落在屍蠟上,瞬間點燃了整個棺材。眾人見狀忙喊著救火。孫知曉則嚇得立刻丟了火把,一屁股坐在地上,連連蹬腿退後。
「啊啊啊鬧鬼了!我們挖墳掘墓遭報應了!」
大家聽崔桃的建議,趕緊揚土滅火。雖然最終火滅了,但棺材裡蓋滿了灰土,一片狼藉。屍身本就所剩不多的皮肉不僅被燒焦了,還混雜在土裡,已經很難分離或分辨什麼了,衣物幾乎也被燒得干淨。本想著將衣物清洗干淨後去分辨材質和繡工,已然不大可能了。
王釗之前所指的那顆圓珠狀的東西,崔桃原以為會是珍珠或寶石之類,不怕火燒,卻不曾想是木質。珠子已經徹底燒黑,表面用指甲輕輕刮擦,便會有黑灰落下來。
崔桃將這顆珠子先收了起來,才看向孫知曉。
孫知曉之前的驚叫,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恐慌。山洞內昏暗陰森,本就容易有回音。他才剛那樣喊叫,加之發生了棺材突然起火的情況,頓時唬住了很多信鬼神之說的衙役們。他們個個嚇得臉色煞白,害怕被鬼上身。
「屍蠟遇火易燃。」
崔桃顧及身份要隱藏,只小聲告訴了王釗,讓王釗去解釋。
有些事情之所以令人覺得恐懼,正是因為大家搞不明白因由,因神秘而畏怕。現在大家聽明白王釗解釋的緣故,頓時平息了恐慌。
人都散了,各自繼續干活,孫知曉還坐在地上,有些呆傻沒緩過勁兒來。
王釗就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安慰他別怕。
孫知曉內疚不已,「我拿了火把過去,本為了照亮……都怪我!怪我!」
「你原本是倉曹衙役,剛調過來沒多久,不知屍蠟遇火易燃實屬正常。別說你了,就是我們這些常勘察現場的衙役,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要防火。」王釗拍了拍孫知曉的肩膀,繼續他不必自責。
孫知曉乖乖地點點頭。
「瞧瞧你這臉色,嚇壞了吧?趕緊去外頭歇一歇。」王釗令孫知曉順便去清點一下安定村被擒村民的人數。
孫知曉本想再說話,被王釗突然拍住了肩膀。
「年齡、年紀、姓名,都要好生統計清楚了。」
孫知曉只得應承去了。
余下的六座墳皆順利開棺,六副白骨,三男三女,衣著有很明顯地不同程度的腐爛,從外表衣物的腐爛情況來看,其中最新的屍骨少說距現在有二三十年了。
屍骨所著的衣料為綢緞,但並不算特別名貴,市面上較容易買到,完全比不得之前被焚燒的那具腐屍衣料好。腐屍的衣料打第一眼看著就很像是貢品,奈何當時不及驗看就被燒沒了。
王釗打發李才繼續去監視孫知曉後,便湊過來問崔桃有什麼線索。
「從棺材衣物腐舊的情況來,他們的死亡時間都在近百年內,但不在同一時期。之前猜測大概沒錯,這些人應該都是壁畫上黑衣人的後代。」
王釗應承。
「六副棺材內沒有任何陪葬品,便是女子也沒有任何首飾,束發只用發帶。」崔桃道。
「這倒是有些奇怪,看這山洞的排場,他們應該不至於差那點陪葬的東西。」王釗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般人家下葬,或多或少會陪葬點東西,就算窮點總要有陪葬一兩件便宜的陶器。
「主墓室那邊也是空蕩,什麼陪葬品都沒有,這裡跟主墓室那邊的情況倒是呼應了,應該跟他們家族傳承的習俗有關。」崔桃揣測道。
王釗馬上應承:「是了!真正訓練有速的暗衛或死士,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不會穿戴飾品,隨身攜帶可辨識身份的東西。他們在下葬的時候,應該是也保留了這種習慣。」
「如此看來,那具新腐爛的屍體便尤為特別了,不僅衣料最華貴,七座墳中還獨只有他有陪葬品,一顆木珠子。」
「這麼說來是很怪!可惜都燒了,一點線索都沒留下,都怪那個孫知曉,我看他剛才就是故意在放火。」
「的確嫌疑很大。」崔桃附議。
「那為韓推官不讓我立即把他抓起來,只讓李才看著他?剛才一不留神就讓他得逞了,令咱們失去了重要的證據。」王釗懊悔不已。
「死士難審,且容易翻供,不如長線釣魚。剛才的情況確實事發突然,不過有失才有得,不見得全是壞事。」
崔桃勸王釗沉住氣。
「幸虧在進主墓室之前,崔娘子將他打暈了。他要是在我們破解機關的時候推我們一把,那我們的命便都玩完了!」
王釗在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他太痛恨細作和叛徒。
韓琦這邊遇到的麻煩較大,主墓室進出口只有一個,機關重重,地面不能走,否則會再觸發更危險的機關。若選擇不觸發機關的辦法就是不接觸地面,踩踏石像的頭頂過去,但這只是輕功好的人才能做到。如果靠人力的方式這樣去抬石棺出來,根本不可能,石棺太大、太笨重。
韓琦負手默了片刻後,便想好了運石棺出來的辦法。
但接下來還有更復雜的難題,這密封的石棺在打開之後,可能會面臨什麼危險?這方面的事,便要向盜墓經驗豐富的庾家兄弟請教了。
兄弟倆連忙告知韓琦,暗器、毒水、毒氣和毒蟲,基本上逃不過這四樣。
他們兄弟檢查過了,棺材下面只設有一處機關,這機關早已經被韓琦和崔桃打開過了,便是按動棺材面上珠子即可打開地面的暗格。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機關連接。
若棺材保持這樣不打開,只是移動石棺的話,不會有機關問題。
「最大問題就在於,怎樣將棺材安全地打開?」庾家兄弟告知韓琦,從這山洞內機關狠絕的路數來看,這密封的石棺絕對要人命。換做他們兄弟若來此處盜墓,是堅決不會選擇打開。
毒水毒氣只要做到有效地防護,不碰不聞,基本上就沒有什麼問題。棺材內不知暗器範圍有所局限,也是容易破解,可以注意避免。
「……其中唯有毒蟲最麻煩,多種多樣,防不勝防,有很多種類甚至我們兄弟甚至聽都沒有聽過。瞧這石棺密封的情況,加之墓室建造這般氣派,我猜這裡面可能性最高的是毒蟲。」
庾家兄弟最怕這個。
「剛好我只有對付毒蟲的辦法。」韓琦招來張昌嘀咕一句,令其即刻去准備東西來。
庾家兄弟不敢相信,再度跟韓琦強調:「不瞞韓推官,我們認識了很多盜墓的朋友,都是因為在盜墓的時候遇毒蟲死在了墓裡。那些蟲子可不是刀劍火把就能防得住,它們在密封的狀態下保持假死狀態,一旦解封即刻復活,泛濫起來數以萬計,怕是只有大羅神仙能招架得住!」
「那恐怕你們要稱我大羅神仙了。」韓琦依舊從容道。
第122章
幾名輕功好的衙役開始頻繁出入主墓室, 起先拿著鎬頭等工具挖坑,然後又扛來了油布,再之後便是一桶又一桶的烏桕油, 還有一些黃蠟。
崔桃把七座墳的情況勘察完畢之後,就來主墓室這邊瞧熱鬧。
石棺旁已經挖了一處坑, 剛好可沒過石棺。坑內鋪油紙防水,在石棺入坑之後,就注入了烏桕油和黃蠟。當烏桕油沒過石棺的時候, 一邊用撬棍慢慢開啟石棺,一邊繼續注入烏桕油。起初開棺的縫隙不能過大, 必須要隨時保持坑內的油量一直沒過石棺的狀態。
此舉的目的就是為了確保石棺在開啟時, 一直處在密封狀態,如此就可避免了毒蟲接觸空氣後會復活的情況。
當石棺完全開啟時,烏桕油便已經侵滿石棺。等待些許時候後,與黃蠟相融的烏桕油,便會慢慢凝結為蠟。此物若做成蠟燭形狀, 則稱之為桕燭。
接下來的步驟, 就是將石棺內部的屍骨與石棺分離, 將石棺搬出主墓室,再將屍骨放回。
因為主墓室通往外面的機關難以勘破,想要將石棺搬出, 就只能踩踏石像頭頂出去。但是整個石棺太沉,踩石像的時候還要蹦蹦跳跳,根本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搬離。
大家頓時覺得喪氣,即便解決了密封棺材內毒蟲的問題,如果棺材運不出去也是一樣白費。
但轉而看韓推官仍然從容如故,大家曉得這位「大羅神仙』肯定早就想到了妙法了, 心中有數。
大家忙求問韓琦妙法為何,有什麼需要他們這就去准備。
「沒有。」韓琦回答得干脆,告訴他們只能笨搬,三天時間將石棺完全搬出即可。
衙役們:「……」
笨搬?可這怎麼搬?
所有人都傻眼了。
……
三天後,草鞋男孩被押上了泉州衙門的公堂上,這期間衙門沒有對他進行過任何審訊。
草鞋男孩本有幾分質疑韓琦的承諾,但經這兩天觀察,發現韓琦馭下嚴明,衙役都十分規矩看章程,才開始相信韓琦的承諾。
在來的路上,草鞋男孩倒是有了幾分期待了。他不相信韓琦會將石棺運送出來,因為那裡的機關設置根本就是一個死局,沒有留有任何余地讓人運出石棺。
快至山洞前,草鞋男孩被押下了囚車,終於看見了韓琦。
韓琦一襲緋色官袍加身,回身之際嘴角帶笑,衣袂飄飄,顯得格外清雋俊朗,意氣奮發。
「這賭約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韓琦道。
草鞋男孩打量韓琦,覺得他今天有些過於張揚,不似是平常的韓推官。
事出反常……
韓琦的性情如何,天機閣內早有暗探打聽的一清二楚,草鞋男孩並不認為韓琦是一個做事成功了就會使勁張揚的人,恰恰相反,他十分地謙遜內斂,低調含蓄。
他今天這般,反而讓草鞋男孩覺得這是心虛的表現。
「我為何要後悔?」草鞋男孩反問韓琦,也有試探之意。
「因為你賭不起,你根本不會老實坦白。你祖上是忠心耿耿的護君暗衛,在你們的訓教裡,就從沒有存在過坦白身份的可能。」韓琦道。
草鞋男孩輕笑一聲,「既然說了是忠心耿耿,想必你也了解,承諾對於一名死士來說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一旦我們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遵守。莫不是韓推官無能,沒有辦法運棺材出來,卻又不想放了我,來給我做人質,才拿這話激將我?想避免自己丟人。」
「我還真怕自己丟人。」
韓琦不屑地笑了聲,便將七座墳的查驗結果告知草鞋男孩。
「七座墳都沒有陪葬,可見你們的祖訓一直在傳承。你頻繁祭拜石棺,也說明了這點。既如此,你若作賭輸了,便肯定不會坦白實話。那跟你這種人作賭被耍,定會令我淪為他人笑柄,將來在朝堂上還會被其他官員拿來作為攻擊我的借口,倒不如現下就將賭約作廢。」
「你們竟然掘我祖墳?」草鞋男孩被氣到,又急了,「言而無信又膽小的人只會是你!」
韓琦若真打開了棺材,何必多此一舉說這些話?他分明就是輸了,根本就做不到,卻還想力保名聲,避免自己出醜。所以他就忽悠他先反悔,這樣他就有借口解釋逃避,不必丟臉了。
」有什麼可證明你一定會守信?我若耍你,我損失名聲、臉面、官位……你耍我,卻不受任何損失,這要我怎麼信你?」韓琦嗤笑一聲,依舊不依不饒。
「我有。」草鞋男孩立刻道。
第123章
「我家有一本祖傳的《闕影書》, 共記載了二十八條訓教死士之法。因有這本書,才有如今的天機閣。若你們徹底檢查過墓室,想必已經發現了棺材下有暗格。」草鞋男孩道。
「書在哪兒?」崔桃問。
草鞋男孩哼笑,「被我燒了, 這種東西豈能流傳到外人手裡。不過今日為證實我信守承諾, 我倒是可以將《闕影書》的前半部分默寫給你們驗看。」
備好筆墨之後, 草鞋男孩便坐在桌案旁埋頭書寫,他寫得一手規整的小楷,方方正正, 分毫不出格。這字的大小和書寫間距看著莫名有幾分的眼熟, 崔桃卻一時間說不清楚具體原因是什麼。倒是韓琦看了一眼之後, 道破了緣由。
「跟泉州官刻類同。」
崔桃想起來了,她來泉州後曾在韓琦書房裡隨手翻閱過兩下《禮記》,那本書便出自泉州官刻。
現今書籍的印刷一直都采用雕版印刷術, 根據制書地方的不同, 分為官刻、坊刻和私刻。官刻顧名思義,為官府制造,囊括了朝廷、地方各州以官方名義的制書, 官刻規模大, 嚴謹精致, 價值高, 卻還不是什麼人都能得到。坊刻為書坊為銷售盈利而制書,相對便宜些,也能滿足市面上購書人的需求。私刻則為自家刻書便於收藏或送友人。
草鞋男孩特意去學官刻字,除了用心謹慎,也意味著他們早就打算跟朝廷打交道了。
暗衛以『忠心護住』為精神追求,天機閣策劃劫持遼國使團, 僅是為了給死去的蘇玉婉出一口惡氣?還是打算反宋復唐,欲挑起宋遼兩國的紛爭?
趙宗清拉攏韓琦,是趁虛而入?還是這出戲本就出自他的策劃?如果是後者,那趙宗清一定跟天機閣有干系。但不管是這兩種的哪一種,趙宗清躲在幕後且目的不純,是非常確定的事了。
兩炷香後,草鞋男孩將半部《闕影書》書寫完畢。
「我們如何確定你寫的這些東西是真是假?」王釗仍然存疑。
「你的確確定不了,」草鞋男孩鄙夷地瞅一眼王釗,目光隨即掃向崔桃和韓琦,「但他們倆人可以。」
王釗意識到草鞋男孩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麼,怕他暴露出崔桃的身份,遂沒有再多問。
韓琦覽閱過內容之後,便將紙張放在了公案之上。
草鞋男孩挑釁地看向韓琦:「如今我已經亮出了我的誠意,韓推官若還有什麼其它抵賴的理由,不如一遭痛快地說出來。」
他篤定韓琦無法將石棺運出並打開,故意拿此話譏諷韓琦。若韓琦還拿別的理由拖延,已然提前有這句話堵著了,他再講其它借口斷然不好看。
草鞋男孩最是看不慣像韓琦這般自詡詩書滿腹的聰明人,因模樣出挑,便更加清高,總露出一副不屑於跟俗人同流的架勢。
成年人大多都喜歡裝腔作勢,自以為是。他們尤為瞧不起小孩子,以為孩子年幼便什麼都不懂,可以隨便被他們忽悠。今天這位丁卯科的探花郎便是如此,比俗人更討人厭,以為拿話激將他,他便會中計惱火?
該是時候讓這種人在他跟前栽跟頭,吃吃教訓了。
孩子總是有異於成人的敏銳性,韓琦倒是佩服草鞋男孩這點。小小年紀,穩重過人,臨危不亂,已實屬難得。但終究輸在閱歷淺上,心思過滿,以所見即為世界,因此而對人進行了誤判。也幸虧他只是一個孩子,若不然以他的天賦若為成人,想必是一位非常難對付的狠角色。
韓琦當即起身,帶著草鞋男孩往府衙的後倉房去了。
草鞋男孩起初不解何故,還在半路提出質疑,譏諷韓琦等人又在拖延時間。
當後倉房的門開啟,草鞋男孩一眼見到門口堆積成堆的石塊,奇怪不已地扭頭看向韓琦。
「你們不會是特意帶我來看這些石頭吧?」草鞋男孩嗤笑,「你們可真有意思,為了把我從公堂支走,連爛石堆——」
話說至此,草鞋男孩臉色大變,眼睛驟然瞪圓,隨即撲向石堆邊,膝蓋跪在地上,手撫摸著地上石塊表面的浮雕。他飛快地搬動石塊,翻找拼湊圖案,當地上的屍塊勉強拼湊出一個龍頭圖案的時候,草鞋男孩的臉色煞白。
他右手按在石塊上,手臂仍然抑制不住地顫抖。
「你們居然鑿碎了石棺!」草鞋男孩紅著眼,猛然回頭瞪向韓琦。
男孩睫毛濃密,微微打顫著,淚水不斷湧出,他這副模樣很像是受了委屈的普通小孩,帶著點小倔強,反倒更加惹人心疼。在場看到此狀的衙役們見狀,心中都不免有幾分動容。可轉念一想,這一位可是小魔頭,不知因他多少人死於非命,他們不少兄弟也為抓他而犧牲了 ,該對他有所同情麼?
韓琦淡然陳述:「約定『運棺』,卻沒說一定要運完好無損的棺。不信你可以拼湊查驗,都齊全著。」
草鞋男孩聽到韓琦這話,身體顫抖得更劇烈。至此他方意識到是自己年幼了,自以為是、見識淺薄的是他自己!他太自信主墓室的機關無人可破了,以為『開棺就會復活毒蟲』和『根本無法運棺離開墓室』的雙重保障,只會令一波又一波來試圖冒犯祖先安葬之地的人死絕,以為不可能會有人做到搬離祖先棺材離開墓室。
「屍骨呢?這裡面的屍骨呢?」
草鞋男孩有幾分癲狂,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判斷失誤,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真的能破解這兩處『死局』。運棺出來的事兒是韓琦鑽了說話用詞上的空子,將棺材鑿成了碎石塊運出,可以勉強算他對。但一旦動了棺材,理應會有觸發毒蟲的情況,他是如何解決的?難不成因為時間久遠,棺材裡那些致命毒蟲都悶死了?不,這不可能,父親曾對他說過,那些蟲子可以千年僵而不死,且一旦復活便繁衍速度極快。只要棺材開啟,所有留在墓室裡的人都會成為它們的盤中餐,稱為繁衍下一代的『巢穴』。
但凡動了棺材的人都會死,更何況是將棺材鑿碎成這般七零八落情況的人。
「我可以帶你去看棺材內的屍骨,但前提是你要把後半部的《闕影書》寫下來,並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祖上起源,還有如今你們侍奉的主人是誰?」
緋色官袍本如烈焰一般的顏色,反將韓琦的五官襯得更為清雋冷冽。他負手而立,態度從容,氣質裡自然而然透著一股子孤傲高然。
韓琦現在這副模樣與他之前的儀態相比,沒有絲毫變化,但草鞋男孩卻是到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這人有多可怕。一個外表端方溫潤的君子樣,骨子裡看似清高桀驁的人,實則一直都暗藏著淬毒的針,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守道的君子,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且不論下作與否,因此擅於靈活行事,可出其不意成功。然後淡定如故,冷眼旁觀,靜瞧人笑話,只等著關鍵時候才亮出毒針,針針戳人要害。
這個韓琦,簡直比蛇蠍更加狠毒。
草鞋男孩後悔自己沒有聽話,小瞧了韓琦。不過,如今去考慮這些已經沒必要了。
「侍奉的主人?」草鞋男孩一直盯著韓琦沒說話,王釗就禁不住疑惑地發問。
草鞋男孩撲哧笑一聲,他這聲笑很明顯掩飾的意味頗多,「對啊,什麼侍奉的主人?連你的屬下都聽不懂你的話,更不要問我了。」
「壁畫最後一幅,皇帝臨危時,賜給黑衣人一顆寶珠,黑衣人捧著寶珠遠走他鄉。這顆寶珠,應該不只是一顆珠子。」韓琦目驟然銳利,審視草鞋男孩,「那顆寶珠其實代表著一個人。」
草鞋呵呵笑,他揚起眉毛,大膽地回應韓琦的注視,跟他坦率地四目相對。
「韓推官倒是很擅長瞎猜,那顆寶珠確系為帝王贈與祖先之物,一直被我們珍藏著。」草鞋男孩告訴韓琦,那寶珠就藏在開啟墓門那顆石球機關上。
韓琦當即命人去勘驗,果然在主墓室的石門機關上,找到了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此夜明珠成色極好,在暗室中可瞬間照亮周遭,一般這般大小的夜明珠所散發地光芒只夠分辨屋內物體大概在哪兒,但這一顆連讀書看字都沒問題,足以堪稱為絕品。
眾衙役驚嘆寶貝之余,急忙趕回泉州府衙,將夜明珠呈給韓琦 。
韓琦拿起夜明珠端詳一番後,勾唇笑了,「確實是個寶貝。」
「這是自然。」草鞋男孩也仰頭看向那顆寶珠。
韓琦卻隨手將夜明珠整個握在手裡,負手於身後,看起來不怎麼看重他手裡的東西。草鞋男孩的目光便轉移看向韓琦 。
「《闕影書》內容堪稱佳絕,按上面所述之法培養死士,想來會效用。我們在安定村所見的那些死士,也足以證實《闕影書》的厲害之處。」
草鞋男孩哼笑一聲,「廢話。」
「山洞內的墳幾乎都沒有陪葬物,可見一直到你父輩,都一直在遵循著祖訓。到你這裡,不在年節時候,供桌上卻貢品新鮮,滅有一絲灰塵,可見你經常去祭拜祖先,也是一名祖訓著祖訓的人物。」
遵循祖訓於草鞋男孩而言,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反而令他覺得很榮光。
「是又如何?」
「一個嚴格聽從祖訓的人,一個被《闕影書》教導『忠』長大的子孫,怎可能隨便供出祖宗最珍惜的寶貝給我們?若這顆夜明珠就是壁畫上的皇帝贈與你祖宗的寶貝,收藏保護好這顆珠子就意味著『忠』。那豈不是將死士最在乎的『忠』隨便地拋棄了?」
李柷雖是一位傀儡皇帝,正史上倒是並沒有關於他子嗣的記載。但一名到了正常婚齡的男子,即便是傀儡,也畢竟有皇帝的身份在,便是不供妃子美人給他寵幸,也當有婢女服侍,所以他當時能留有子嗣也不是不可能。
「若寶珠真代表著一個人,讓我猜猜,可是個女孩?因為若是男兒的話,極少會有人以珠代指。」
草鞋男孩嘴唇翕動,隨即抿住嘴,死死地盯著韓琦。他本想辯解,但意識到自己如果說太多便會破綻更多,反而令對方獲得更多的信息,便干脆閉緊嘴巴不說了。
「你跟蘇玉婉是什麼關系?」令人意外的是,韓琦沒有揪著這個問題不放,反而突然問起了蘇玉婉。
草鞋男孩低眸默了片刻,就答道:「她是我母親,使團一事正是我的策劃,為她報仇。」
韓琦審視一眼草鞋男孩,沒有懷疑他的話。這問題其實不用回答,他也知道。而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也不在於問題內容本身。
韓琦突然轉到蘇玉婉的問題上,目的就是為了讓草鞋男孩有所取舍,要麼選擇回答蘇玉婉的問題,要麼就會被他繼續緊逼著追問有關於『寶珠』的問題。在這種緊急面臨選擇時候,人不容易跳脫出來,本能地會去做二選一的選擇。草鞋男孩果然選擇了有關蘇玉婉的問題 ,由此其實也等同於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他懼於被繼續追問『寶珠』的問題,露出更多破綻,所以才選擇通過去說另一個來掩蓋這一個,殊不知他的選擇已經給了韓琦所有的答案。
崔桃在旁靜靜旁觀,不禁在心中感慨:草鞋男孩終究是還是因年紀小吃了虧,連番著了韓琦的道,上了韓琦的套。
她家男人好樣的!
晚些時候必須要做一碗山海兜犒勞他。
「你叫什麼名字?」韓琦再問草鞋男孩。
「早說了我沒有名字,你們這些蠢人竟一直不信。沒名字的人,別人才永遠不知道你是誰。」
「蘇玉婉可是你父親的繼室?你可還有其他兄弟?」韓琦不爭辯其所言的對錯,爭辯也無用,盡量多問些其它有用的信息。
草鞋男孩搖頭,隨即驚醒,反應過來不對。
「你耍我——」
草鞋男孩怒得面紅耳赤,不及周圍的衙役反應,他驟然騰空作勢要去殺韓琦。
因為草鞋男孩的手腳都比較小,成年人的手鐐腳鐐根本不適合他,所以他並沒有戴這些被押上來。他趁人不注意突發攻擊,又行動極其靈活,的確令人難以立刻緝拿到位。
韓琦倒是有所防備,躲過攻擊後,欲用手擒住草鞋男孩。草鞋男孩這一次沒在攻擊韓琦,反而直接抱住了他的腿不撒手。
須臾間,草鞋男孩身上起了火,韓琦的衣袍也跟著燒了起來。
第124章
眾人見狀,立刻試圖分開草鞋男孩和韓琦,草鞋男孩卻死抓著韓琦的衣袍不肯放。崔桃立刻抽出身邊衙役的配刀,斬斷了韓琦燃火的衣袍,便露出了其內穿的白色羅質中單。
王釗見火本能找水,他尋來茶壺去撲火,在崔桃斬斷衣袍的同時,一壺涼茶也潑到了韓琦身上。泉州天熱,裡衣單薄又是白色,水一潑便透了,還掛了茶葉。
崔桃本要去問候韓琦是否有燒傷的情況,忽見韓琦轉身背對著自己,才反應過來『男女有別』。她馬上轉過身去,囑咐張昌去照料韓琦,最好是及時更衣查看傷口,盡快塗藥避免感染。
「這裡有我和王巡使,韓推官請放心。」
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嗯』,崔桃便立刻去查看草鞋男孩的情況。
衙役們已經用水撲滅了草鞋男孩身上的火,起火點在衣袖處,胳膊和腰際都有嚴重的灼燒情況,但傷情還不至於喪命。草鞋男孩已經陷入昏迷之中,崔桃檢查他的頭部,發現有較大的一塊紅腫,應該他跌倒在地的時候磕了頭。
隨後大家將草鞋男孩移到榻上診治,大夫先給傷口塗藥,崔桃隨後施針。
草鞋男孩這時候醒了過來,虛弱地半睜眼看著崔桃,嘴唇動了動。
崔桃見他很渴望講話,便將耳朵湊近了些去聽。
草鞋男孩的唇再度翕動兩下。
「誓死效忠,永不悔改。」
人隨即又暈了過去。
努力掙扎了半天,就為說這樣一句話。
才剛草鞋男孩突然的景像,已經令眾人都吃驚不已,如今他傷重忍痛,還要如此堅持,大家都不禁驚嘆草鞋男孩的意志。這般年幼的孩子,竟甘願受之苦,至死表達赤誠忠心。
「雖為罪犯,但這等誓死的執著令人佩服。」有衙役小聲感慨,當即引來他周遭不少衙役的應和。
「佩服?」崔桃嗤笑一聲,顯然無法苟同。
衙役對崔桃解釋道:「我們沒贊同他做得對,只是佩服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誓死效忠的執著之心,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這般感慨,難道也會有什麼錯?」
幾名衙役跟著附和,犯人受罰理所應當,但這男孩不懼死的執著,的確叫人驚嘆。
「當然錯了,錯得離譜。」
至死忠誠的精神固然令人敬佩,但看看地上躺著的孩子,才多大?也就七八歲而已,還有那些安定村的孩子們,都是小小年紀就干起了不惜命的活計。他們都還是孩子,能懂多少?他們真知道世界什麼樣?真正的忠孝是什麼樣?
這些孩子,小小年紀,涉世未深,在認知方面還是一張白紙的時候,就被刻意灌輸了一種「別無選擇」的生活。他們如提線木偶一般,沒有自我,沒有思想,任憑差遣,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這種情況發生在人身上,尤其是孩子身上,難道不是一件極其可悲又可怖的事?
這並根本就不是可敬的忠誠精神,而是可憎的精神教唆和控制。
「何為精神教唆和控制?」王釗從字面上多少有一些理解,但還是想得到准確的解釋。
「以慫恿、利誘、威逼等諸多種非道德的精神操縱手段,去說服他人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改變,聽從於自己的指揮和控制。焦屍案中那些被林三郎圈養為奴的女子們,便有被精神控制的情況。還有在開封府前自盡的少年萬中,他就是受了林三郎的教唆,才會一時沒想開自盡了。」
大家聽了崔桃的解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只嘆草鞋男孩不懼死的行為,卻忽視男孩背後的真相意味著什麼,有著何等的黑暗。
「唉,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己真實姓名都沒有的孩子,豈可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
「剛舉例的這兩種情況且都還屬於較輕的教唆和控制,只要挽救及時,可以讓他們醒悟過來。《闕影書》上所述的則是一種深度的教唆控制之法,長期受控在那種情況下的人,便沒那麼容易被叫醒了。」
崔桃低眸看著昏迷不醒的草鞋男孩。
「哪怕烈火灼身,都醒不過來。」
這三日大家沒少拷問安定村緝拿回來的人,一個個卻都跟木頭似得,憑你怎麼審問,都難從他們口中問出東西來。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問出點證供,也不過都是些皮毛,沒什麼大用。
「《闕影書》焚毀了。」韓琦換了身青衫進門。
「焚毀?」王釗驚詫地看向韓琦,「怎麼會被焚毀?咱們來庫房之前,不是完好無損地放在公案上麼?莫不是留在屋裡守衛的人中也有內奸,動了手腳?」
王釗因而想到了孫知曉,他最痛恨內奸,真恨不得親手將他們撕碎。因韓推官要通過他放長線釣魚,他才一直忍著沒動他。
「沒人靠近,自己燒起來的,跟這孩子的情況一樣。」韓琦走近些,打量草鞋男孩的情況,便問崔桃可知他自燃的緣故。
崔桃:「一般這種情況,大多跟火鐮有關。」
草鞋男孩的衣裳已經被焚燒大半,又經過潑水,不太可能再找到火鐮的殘留了。
「公案上的《闕影書》,正是在陽光照到桌面的時候自燃。他身上的火從袖口燒起,該是在袖口處藏匿了火鐮,寫字的時候趁機將火鐮混入墨中,紙上的墨字經光照後更為吸熱,才引發了紙張自燃。」韓琦解釋道。
「好妙的招法!」王釗等人不禁感慨。
只要紙張見光,或有些許的摩擦導致局部溫度升高,書寫而成的闕影書就會自燃。泉州天熱,很容易引發火鐮自燃,草鞋男孩根本不想將《闕影書》交出,但因為要跟韓琦作賭,篤定韓琦會因開棺而損失掉一批人,才不得不拿出一部分闕影書出來做誘餌。失敗了,便狗急跳牆,引火,拉一個墊背是一個。
「讓他好生休息一晚,千萬不能見風,否則極易發熱。」大夫給草鞋男孩塗完藥之後,對王釗等人囑咐道。
王釗便立刻帶人將門窗緊閉,從外面鎖好,又派了三十多人在院外把守,保證一只蚊子都飛不進去。
一夜的大風大雨,府衙內的樹枝折斷了不少。
雨停了之後,崔桃帶著大夫來給草鞋男孩換藥,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兒。
「這什麼味?」崔桃蹙眉問。
「天沒亮前就聞到這股味兒了,這地方離廚房近,八成是他們忙活做飯的時候,燒燙豬羊毛散出來的味道。」
守院的衙役身上被雨水打濕了,尚未干,說話的時候鼻音有些重,可見其昨晚守衛的時候淋了雨,有些受涼了。崔桃便讓人吩咐廚房熬些姜湯,等一會兒他們換班的時候讓他們喝。
大夫沉吟了片刻,忙道不對,「小人一早便在廚房熬藥,剛從廚房那邊過來的,今早廚房並沒有弄這些。」
崔桃抽了抽鼻子,覺得味道很像是從房間裡傳出。衙役鼻塞,昨晚又大風,很可能就沒聞出來這味道異常。
她一腳踢開門,更為濃烈的焦糊味兒從裡頭飄了出來。只見有一堆灰燼在地中央,可明顯辨出骷髏頭,四肢和軀干的骨頭則已經有碳化的跡像,其中一塊腿骨斷裂,裡面的骨髓正流淌而出。
王釗見狀大驚,再去看本該躺著草鞋男孩的床,床上的人和被子都不在了。
「這……這是逃走了?」王釗立刻招呼院外的守衛進來質詢。
守衛直喊冤枉,再三保證道:「屬下等皆是眼睛不眨眼一下守在外頭,絕不可能有人進出而沒有察覺。」
「那人就不可能逃出去,」崔桃檢查屋子的窗戶,都是鎖好的狀態,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這堆灰燼就是他。」
「這怎麼可能?屋子裡連根柴火都沒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就被燒成灰燼,連點皮肉都不剩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若想把人燒成這樣子,這整間房都應該燒起來才對。」
王釗從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他不敢相信。
「油燈為什麼會燃盡?」
王釗被崔桃的這句反問弄愣了,「這跟油燈有什麼干系?」
「當然有干系,他的燃燒便跟油燈相似,皮脂因灼燒而開裂,融化流出的油脂浸潤衣被。這就像油燈裡的燈油一樣,用來支撐著燈心慢慢燃燒,直至完全燒盡為止。」
因為屋內本來就點著燈,很明亮,慢慢燃燒所冒出的煙又被外頭的風雨給打散了,加之守衛們都在院外淋雨看守,眼睛常被雨水打濕,沒注意到屋裡的情況也不奇怪。之後等風雨停了,屍體都快燒完了,就更難注意到了。
崔桃指著灰燼旁殘留的一些黃色粘稠物,告訴王釗,這些就是人身上流淌出來的油脂,因為沒有沾到衣被,所有沒有完全燃燒而有所殘留。
在場的衙役聽到崔桃的形容,都覺得驚駭,特別是在看到黃色黏物的時候,胃裡禁不住開始翻湧。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更可怕的死亡現場,但無法想像在他們的看守下,正發生著這等死法在一個孩子身上,實在是太過殘忍。
「他為何一定要這樣?」
「本就一心求死,想吧。」
因衣服被焚燒,傷口被上藥的關系,草鞋男孩並沒有穿衣。所以他醒來之後,大概是裹著被子下地,想以油燈焚燒自己。燈油沁入被子,引發燃燒後,令他原本灼燒過的傷口開裂,進而就形成了燈心效應。
王釗當即到韓琦那裡賠罪,自責自己安排得不夠妥當,應當留人在屋內看守才對。
「虛弱成那般模樣也要求死,便是避免了這次,也會有下一次。人若真想死,誰都攔不住。」韓琦將默寫完畢的東西整理好,一邊遞給崔桃,一邊對王釗道,「不過。這次你確有疏忽之處,先記上,回頭再犯就一遭算。」
王釗連忙謝恩應承。
崔桃則從韓琦手裡接過他書寫的東西,仔細一瞧,竟然是《闕影書》。沒想到韓琦當時看了那麼一會兒,竟然將內容都記住了。
「韓推官果然是過目不忘!」崔桃馬上稱贊道。
韓琦搖頭,「不過是書背多了,記性好,有些地方不是原文,取大概意思。」
「那也厲害!」崔桃順勢繼續誇。
韓琦不禁動了下嘴角,特意看了一眼崔桃。
「不過這孩子還真是……竟連一聲疼都不喊。」王釗沒注意倆人的互動,還在唏噓剛剛所見的場面。
「有時精神上的摧殘遠比身體上的更加殘忍可怖,這《闕影書》不該留存傳世。」
崔桃認真看過兩頁內容之後,緊皺眉頭。之前她只是大概掃了一眼,看得不夠細致,如今越看越意識到這東西的可怕。這書主旨就是先摧殘人原本的意志,不斷以洗腦的方式令其重建出一個犧牲自我的『信念』,由此培養出一個又一個不知疼又不懼死的殺人工具。在挑人上面還很講究,最優挑選那些經歷淺猶若白紙一張卻有毅力的孩子下手。
「正好,唯一知情的人死了,咱們這只有前半部,再燒了它就是。」王釗馬上道。
崔桃搖頭,「卻未必,別忘了還有『寶珠』在。」
「咳——
咳咳咳——」
韓琦突然咳嗽起來,崔桃正要問他怎麼了,便見他再一聲劇咳,嘴角帶血了。
第125章
崔桃為韓琦把脈後,斷定他中毒了,但只憑吐血的症狀卻是難以去斷定毒物屬於哪一種。
中毒的方式卻很好推敲,這幾日崔桃都跟韓琦一起用飯飲茶,如果因飲食中毒,她也難以幸免。至於其他方式,可能性就不多了,最讓人懷疑的就是昨日草鞋男孩時拉上韓琦的行為。
那孩子很聰敏,很可能當時在聲東擊西。因事發突然,他身上突然起火,又突然抱住韓琦,極容易讓被牽連者分神,顧及不到其它。
韓琦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況,對崔桃道:「腰似有異樣,當時以為火灼所致,更衣時又未見傷,便沒多想。」
崔桃認真思慮之後,便埋頭寫了一個清肺毒的方子,順便讓韓琦脫掉上衣,她要親自檢查。
韓琦怔了下,側首輕咳了一聲,耳後的肌膚漸漸變成了淡粉色。
崔桃寫完了方子,放下筆後,才發現屋子裡很安靜,韓琦也不看他。
領悟到某人在害羞之後,崔桃一臉認真解釋:「命重要。」
韓琦正覺得自己思慮確實過多的時候,就聽崔桃再補充解釋一句。
「醫者父母心,在大夫的眼裡,病患不分男女。」
這話本也沒什麼問題,但崔桃說話時偏用她那如葡萄般的黑眼珠兒一直盯著他看。明亮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目的性極強。
「當然六郎是特例,看過之後我會對六郎負責的,一輩子。」
這話倒讓人瞬間忘了中毒之憂了。
韓琦不禁扯起嘴角,但他還不及笑,便又劇烈咳嗽起來。
崔桃剛放松下來的表情驟然嚴肅起來,不禁擔憂自己若治不好他該怎麼辦。
韓琦脫掉外衫,留下白色裡衣,裡衣掀開半截,只露腰腹的位置供崔桃查看。韓琦本就膚質如玉,不常露在外的皮膚就更好了,但因為他腰腹線條緊實,倒不顯文弱,頗具硬朗和力量感。
崔桃用金銀花、干姜等配制了清毒之水,以綿毛蘸取擦拭,雖未直接用手觸碰他的皮膚,但也能明顯感覺到他腰部肌肉的堅硬。肯定是緊張了,才會繃緊肌肉,不然不會這麼硬。
因為藥水呈淺綠色,塗抹在肌膚上之後,便較容易找到針眼的位置,在腰後側。針眼很小,扎一下引發不了多少痛感,加上當時草鞋男孩帶著火去抱住韓琦,那場面真挺猝不及防的,更叫人難以顧及到這點似蚊蟲叮咬般的疼痛了。
王釗等從焚燒成灰的屍骨中找到了一根銀針,非常纖細,以至於微風一吹會左右搖晃的程度。
「可不是什麼地方都能做出這等纖細的銀針。」崔桃道。
王釗意識到這是個線索,能有這等手藝的匠人必然有名,便記下去查,又問崔桃韓推官的毒可有解。
崔桃掃一眼在場其他衙役,才凝目盯著王釗,解釋道:「這般細的銀針扎進去一點,便讓韓推官中毒了,可見其上所塗抹的毒液必為劇毒。若大夫難以斷定毒物是什麼,就沒辦法對症下藥,所開出的解毒湯劑便難有效用。再這麼下去怕是有些難了,我正想問王巡使,能不能想辦法去尋些更厲害的解毒高手?」
王釗怔了下,為難地蹙眉嘆了口氣,表示他會盡力。
「若在汴京,還能請皇宮裡的太醫幫忙瞧瞧,如今在泉州我人生地不熟,卻是真沒用了。張昌和韓府那邊倒是忙活著,但我看他們也難找到什麼得用之人。」
王釗焦急不已,一腳踢翻了凳子。其它衙役見狀忙拉住王釗,勸王釗千萬要冷靜,這種時候最不能焦躁,韓推官那邊還需要大家想辦法。
「那你們倒是說說,還有什麼辦法?」王釗厲聲質問之後,見所有人都低頭不吭聲了,王釗的聲音便更焦躁,「這趟泉州來的損兵折將,死了那麼多兄弟,如今韓推官也性命堪憂,這叫我回汴京之後怎麼交代!還真不如不來!」
「韓推官暈倒了!」李才慘白著一張臉飛奔來報,滿臉驚惶。
胡氏這時候在丫鬟的攙扶下,急匆匆趕來查看情況,隨後就伏在韓琦床前哭起來。宋氏等隨後趕到,見這光景也都不禁難過。
這之後三日,府衙內上門的大夫接連不斷,卻都沒有尋到有效解毒之法。胡氏和宋氏商議之後,便以萬貫懸賞求解毒高手,但上門的大夫反而更少了,因為泉州附近醫術高明的大夫能看的早都試過了,醫術不精的更不敢上衙門來招惹。
最後還是有一位老農,有家傳的解毒偏方,曾試過有效用,便膽大地過來一試。他的方子雖沒有把毒徹底清除了,倒是讓韓琦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但人還是有中毒之狀,渾身無力,偶爾咳血。據大夫診斷,命是保住了,但已經傷了肺脾,要細心調理三五年才能徹底好轉。
這些天一直擔心韓推官有性命之憂的衙役們,終於將繃緊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些,但心中一直存蓄的惡氣卻難出,大家都把勁兒用在了審問犯人和搜集證據上。
因為這次是突襲,即便敵方行事謹慎,安定村內還是多少留有一些沒來得及毀掉的證據。
其中一個證據就是沒有完全燒毀的賬本,其中就有幾頁記載了近一年內地臧閣胭脂鋪的賬目,這就以確實的證據證明了,江湖上傳聞天機閣和地臧閣『不對付』的消息的確是個幌子,兩家一直有來往,甚至可以說地臧閣其實天機閣的一個分支。
這就好比街上兩家賣包子的鋪子,門對門,互相搶客,看似是競爭關系,實則客人不管去哪一家,錢都落到了他們一家的口袋裡。用看似對立的關系,包攬到了更多的生意,同時也分散了風險,當一方受損的時候,還能保全住另一方。
同時還發現,安定村訓教孩子們的方式,其實與地臧閣如意苑訓教女子的方式,多有雷同之處,其中都有運用到《闕影書》的內容。
衙役們畢竟在審訊方面經驗豐富,通過激將法對付一些年輕經驗少的犯人倒是得用,不過缺點就是這些年少的犯人所知內情不多,只套出些不算太有用的消息。
葬在石棺內的黑衣人並非是《闕影書》的首創者,黑衣人的祖上就做過君王死士,並以墨子「赴湯蹈刃,死不旋踵」的理念為精神信念,從實踐中總結出了幾條粗略的方法。黑衣人則是通過總結祖輩的經驗,再結合自己的經歷,進一步研究細化,總結著成了《闕影書》。
一名帝王身邊的暗衛,開始著書成說,招兵買馬,暗中培養勢力,甚至用精神傳遞的方式從一代傳承影響下一代,可見這黑衣人當時有十足的忠心和野心。
審問中沒有找到有關於『寶珠』的線索,畢竟黑衣人的事在百年之前了,從其謹慎的程度來看,這寶珠的消息從他那一代可能就很保密了。但是黑衣人這般籌謀,一代代傳承,准備著蓄勢而發,可見他對『寶珠』應該有非常妥善地安排。
韓琦覺得安定村內殘留的線索中,必定有跟『寶珠』相關聯的線索,只是他們暫時還沒有發現而已。
「天機閣經營這麼多年,應該比地臧閣還有家底,但在安定村搜到的錢財數量卻不及地臧閣總舵。他們要麼另有存錢處,要麼錢財轉移到了別處。」
崔桃想起安平清福寺的案子來,當時蘇玉婉在清福寺定有別的營生,只是順便在那見女兒。再有事後他們搜查清福寺,發現有一庫房空空,裡面有箱子狀的東西被搬走,至今都不知是什麼。
「倒是可以先查鐵器。」
鐵器的使用一向有限制,天機閣總舵有這麼多人使用刀劍武器,一定有可溯的來源。
韓琦慘白著臉躺在榻上,忽聽到屋外有腳步聲,便用拳頭微微抵在嘴邊,虛弱地咳嗽了兩聲。
崔桃忙去倒一杯水給他。
孫知曉將最新審訊出來的證供,恭敬地雙手遞給韓琦,便觀察一眼韓琦的臉色,欲言又止。
「有話便講。」韓琦接過證供之後,又咳嗽了一聲。
「兄弟們都很擔心韓推官的身體,想讓屬下代為詢問韓推官如今的情況如何?」孫知曉聲音盡量輕緩柔和,因為看韓推官這般虛弱的樣子,他本能覺得若把話說大聲些,都有可能驚到榻上羸弱的韓推官。
「無礙。」韓琦剛答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孫知曉忙多關心幾句,見韓琦還是咳嗽不止,還表現出幾分慌亂和擔憂。崔桃便拍了拍韓琦的後背,為他順氣,又喂了他一口水,韓琦這才勉強好一些。
孫知曉明白自己不好再多叨擾,便拱手告退了。
等人離開片刻之後,看完證供的韓琦才抬首,問崔桃:「怎麼樣?」
崔桃非常嘆服地點點頭,贊嘆厲害。
韓琦就像是個得到誇獎的孩子,無法抑制地勾起唇角,愉悅地笑起來。
「我倒覺得這幾日生病臥榻,動彈不得,反而是好事,有你天天陪我。」
崔桃應承,「一個病,一個醜,還真配。」
「快結束了。」韓琦拉住崔桃的手,隨即在其耳邊低語了一句。
崔桃挑了下眉毛,笑了笑。
「你倒是不知羞。」韓琦不禁調笑她一句。
「倆人裡有一人害羞就夠了。若我也害羞,只怕到時候不成事。」
韓琦正低頭喝水,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崔桃意指什麼的時候,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崔桃馬上道:「對,就記住現在這感覺,這才是真咳嗽起來的樣子,之前還是略有點不真實,不過糊弄一般人倒是足夠了。在趙宗清那種人面前,卻未必。」
「剛問你演得如何,還誇我厲害,原是哄我?」
「才不是呢,我男人永遠最厲害。」
韓琦聞言不禁臉發熱,又咳嗽起來。
看來共處一室久了,也未必是好事。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3
第126章
在庾家兄弟的幫襯下,經過六日對安平村的山洞探查和清理,已經徹底解除了山洞內所有機關,可以正常出入,不必再擔心有暗器傷人了。他們在山洞內最偏僻的深處找到了一間密室,這內室的布局似葫蘆形狀。
韓琦只帶了幾名親信入內,剛入密室便是『葫蘆嘴』,是處丈余見方的地方,比甬道稍微寬敞些。這裡的牆面都掛著各種不同種類型的兵器,有一張黑色長木桌則上擺放著各類暗器,其中包括草鞋男孩之前給韓琦下毒所用的銀針。銀針從粗到細,從短到長,有近百根,都被收藏在一個扁長形的檀木盒內。木盒上雕刻有蛟,蛟騰於火焰之上。
看這檀木的木料和制作工藝,便知非出自民間之物。
韓琦將把木盒湊到鼻邊聞了一下,「雕工精致,成色新,檀木的香味不算淡,為近幾年的物件。」
也就是說,這檀木盒出自本朝,而在木盒上能配上『蛟』的人物,不是皇親國戚,便是受過封賞的權貴大臣。便不禁讓人聯想到,如今嫌疑較大的趙宗清。
跟這盒銀針共同擺放的還有十幾個瓷瓶,每兩個放在一起,分藍色和白色,底部依次標有序號壹、貳、三等,每對藍白瓷瓶底部的序號都一致,應該是不同種的毒藥對應著解藥。
「傷害很推官的銀針上所淬的毒,說不准就是這其中之一,回頭我讓大夫好生查驗一下。」王釗當即招呼來屬下,將這些瓷瓶收好。
「誒?他們當時怎麼不躲在這裡?」李才覺得這處密室挺隱蔽的,開封府的人花了不少時間才排查到這裡。
王釗:「等到山洞完全被開封府控制之後,這間密室早晚都會被發現。這裡頭沒有食物和水,等熬了幾天後再逃反而更難,倒不如當時趁亂混淆視聽,或許還有機會。」
「奈何趁亂跑也一樣被抓了!」李遠冷哼,「總之,他們怎麼都逃不出我們的追捕。」
往裡繼續走,就是第二間內室,也便是『葫蘆上肚』的位置,這裡比葫蘆嘴的位置寬敞至少兩倍以上,放著一張寬大的桌案和兩排書架,桌案上除了墨硯、算盤等物,所有有字的紙張類的東西都沒有存留,地上有很大一堆灰,是打量紙張焚燒後所留下的。
從灰量來看,這處內室應該是一處賬房,書架上存放著很多重要的賬目,但都被焚毀了。
接著再繼續往裡走,就是第三處內室,也就是面積最大的『葫蘆下肚』,這裡空間非常大,算是個藏寶庫。木架子足有二十幾排,多數為空,如今架上稀疏殘留的幾樣物品,勉強可以湊齊兩排,幾件大小式樣不同的玉器,還有珊瑚樹、金銀器具。
東南角非常寬敞,擺放二十個箱子,周圍還空出很大一片地方。這二十個箱子中,其中有個較小的箱子落在最上頭,呈打開狀態,裡面剩了十幾張交子,都是三十貫面額。其余的箱子裡裝的都是銅錢,以紅繩穿成串,一串為一貫,一箱大概有幾百貫。
匆忙逃跑之下,庫房內的大件肯定來不及帶不走,只能撿輕便的東西拿。先前在白發老漢、紅衣少女等安定村逃跑的人身上,都有搜到數量不等的交子,還有少量的散碎金銀財物。其中的交子很可能就是從這盒小木箱裡取得。
王釗攀爬到木架上方,找到了一些擺放過物品的痕跡。因為頂層木架比較高,打掃起來費勁,難免會有打掃不到位的情況。頂層放過物品的地方灰薄,沒放過的灰厚,如此就形成了似物品底座形狀的痕跡。
木架上層有長、圓、方……各種形狀的痕跡,可見曾擺放過不少物件。一般的情況下,如果不是底層被擺滿了,上層不便存取的位置是不會先放東西的。所以極大的可能性是這些架子上都擺滿了寶貝,但後來寶貝被搬走後了,下層貨架被順手打掃了,上層就忘記了,所以才會有下層看不出痕跡,只有上層積灰厚有痕跡。
「這那麼多架子如果都擺滿了,得值多少錢?我打眼瞅余下的這些東西,怎麼也該有這個數了。」王釗將一只手都舉起來,意指有五萬貫。
「不止,單這一個就價過萬貫。」韓琦的手摸著面前的圓簋形玉爐,此玉爐的爐頂鏤雕著孔雀和白蘭。
「這孔雀和白蘭湊在一起,不似傳統圖樣,好像還挺特別的?」崔桃琢磨鏤雕的圖案。
「此為荊州牧為賀母壽辰的物件,其母尤愛孔雀和白蘭。玉爐在壽宴後的第個六月丟失,荊州牧懷疑偷盜者進京販賣此物,曾將玉爐圖紙送往過開封府。」
韓琦在初任開封府推官的時候,曾把府內今年十年的懸案卷宗都覽閱了一遍,因玉爐的鏤雕圖案比較人特殊,所以他特別留有印像。
「這麼說來,是天機閣的人偷盜了荊州牧府上的東西。」
王釗縱覽整個庫房的陳列,這麼多排空架子。如今僅剩下這點東西的價值都逼近十萬貫,全部的話,總數之大難以想像。
「他們真的會有這麼多錢?」
「既做江湖營生,殺人越貨;又干偷盜鹽運圖,販賣私鹽的買賣;還有明面生意,經商斂財。經過百年的累積,數目巨大也不稀奇了。」崔桃讓王釗不必懷疑,反而數目越大越真實了。
「這裡是天機閣總舵,錢財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如非特殊情況,應該沒必要轉移。」李才不解這裡為何空了,「莫非他們早料到我們會來突襲,所以提前轉移了財物?」
王釗搖頭,立刻否定掉了,「這些亡命徒連遼國使團都敢劫持,若早知我們會突襲,肯定不會這樣被動。」
「那到底因什麼緣故,要把這原本滿當當的庫房搬空?」李遠忽然汗毛豎起,醒悟到了一個最可能的答案,「謀反?」
謀反就要用兵,用兵就需要招兵買馬,必然要耗費巨額錢財。
再說他們都有膽量跟官府對著干,有謀反之心不奇怪,天機閣祖上黑衣人本來就是支持李唐王朝的。
「我這就安排人注意排查各地方的情況,特別是泉州以及汴京附近,是否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若涉及謀反,這案子就太大了,必須慎之又慎,抓緊排查。
王釗立即請示了韓琦,得到應允之後,一刻都等不了,立刻先去安排。山洞內有韓推官和崔娘子勘察,自然是不會遺漏什麼線索,他放心。
從『葫蘆下肚』出來後,大家就折返回葫蘆上肚。
崔桃不忘用木棍撥弄灰堆,看看是否有焚燒殘留,令人失望的是這裡燒得很干淨,半片紙角都沒留下。
「看來那本沒燒完的賬是唯一剩下的了。」
韓琦應承,「那本賬冊後面有數頁空白,許是因為還沒記滿,才被拿到了外頭。」
在受到突襲情況之下,還能把老巢拾掇得這麼干淨,可見這些人的訓練有素。更厲害的是石棺裡葬著的黑衣人,人雖死了,精神依舊傳承,時隔百年,仍然可以讓很多人為他當初追求的東西赴湯蹈火,舍棄性命。
這天機閣簡直堪稱是宋朝最大的精神洗腦中心。
徹底走出了葫蘆形的密室,便是一小塊寬敞地,地中央擺放有石桌石凳,周圍貼牆的地方,堆積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從表面看起來,這裡像是個未完成開鑿的區域,只是暫且放置了石桌,用於歇腳休息。
才剛進去的都是自己人,倒是不必刻意隱藏什麼。從密室出來前,在葫蘆嘴的位置,崔桃就攙扶韓琦重新回到輪椅上坐好,他現在是羸弱的中毒之軀,自然是不能隨便行走。
崔桃推韓琦在石桌旁休息的時候,韓琦便虛弱地咳嗽了數聲。她忙又拿出一個瓷瓶來,從裡面倒出黃豆粒大小的藥丸遞給韓琦,要他吃藥。
韓琦睫毛輕顫,低眸看著掌心裡的藥丸,忍住了質問的衝動。這『藥』,他是第一次見。
「藥很苦,但慢點吃效用好。」崔桃捧著水囊,眼巴巴地看著韓琦。似乎是等著他苦完了,好及時給他送水。
韓琦便將三顆藥丸送進了嘴裡,起初是酸甜味兒的山楂果香在他舌尖蔓延,後又品出了桃味兒,再之後發現還有梅子味兒。看來這只是三顆看似色澤相同的藥丸,實則每一顆都有著不同的果味兒。
韓琦蹙眉吃完後,冷著眼眸問崔桃:「瓶內還余幾顆?」
「九顆。」崔桃道。
韓琦迅速垂下眼眸,以掩掉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知余下的九顆都會是什麼果味兒?
「你還愣著干什麼,趕緊給韓推官遞水啊!」在外看守的衙役們曉得韓推官是個能忍的人,瞧他吃得蹙眉,還特意問剩下多少,便知這藥肯定是苦中極苦了,不然韓推官絕不會是這樣的表情。他們心疼韓推官,便催促醜童快點給韓推官送水。
崔桃忙應承,遞水給韓琦。
韓琦喝了兩口水後,又咳嗽一陣。瞧他清清瘦瘦的模樣,修長的手半遮掩嘴,臉色透著慘白,咳起來的樣子尤為羸弱,在場衙役們瞧著都不禁更加心疼了。
瞧韓推官都這副樣子了,還要堅持親自下洞勘察,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努力!定要把天機閣余孽清剿干淨!
韓琦咳嗽罷了,對崔桃道:「倒感覺好些了,回去告訴那位大夫,藥丸可多備些。」
崔桃回看一眼韓琦,抿著嘴角,點頭。
「走吧。」韓琦下令。
「等等!」崔桃突然凝眸,緊盯著韓琦身後的方向。
第127章
大家被崔桃的表情唬得心裡一抖, 莫非是什麼暗器機關被遺漏了,這會兒才被觸發?所有人都不約而地緊張起來,皆以防御姿態, 緊盯著那面牆,甚至做好了飛速逃跑的准備。
崔桃大步流星地走到牆前,彎腰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後回來。
「走吧。」崔桃道。
李才愣了愣, 確認問崔桃:「剛才說『等等』,就是為了去撿一塊石頭?」
「對啊。」
眾人:「……」
離開山洞後, 王釗等衙役根據線索分工追查。
崔桃在返回韓府後,才將她從石堆裡撿出來的那塊石頭遞給韓琦。
石頭為白色, 有部分地方看起來有點透明, 跟山洞內那些或黃或青的石頭有一定的區別。當然這區別只有細心且懂得的人才能看得出來,一般人看見只會覺得是堆沒用的碎石頭, 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沒有。
韓琦早料知崔桃撿道的不會是普通的東西, 但當這塊石頭落到他手裡的時候, 他還是免不了有幾分驚訝。
「硝石。」
此為炸彈制作的必用之物。
「我留意過了山洞其它地方, 再沒有這種石頭。」崔桃道出自己的揣測,「這塊硝石很可能原本被放在密室裡, 因我們的突然偷襲, 他們匆忙清理賬本的時候,就把這塊硝石丟棄到密室門口的亂石堆裡, 不想被我們發現。」
越是隱藏就越說明有問題, 韓琦令張昌負責暗中追查這條線。
三日後, 王釗等人根據在安定村內所繳獲兵器的特點,調查到了兵器來源,出自泉州白、溫兩家鐵匠鋪。前者擅打造大刀、長槍等大件兵器,後者則擅長暗器、匕首等小件兵器。
兩家鋪子都是泉州的老鋪, 原本是競爭關系,上一輩人還起過衝突,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因兩家的長房長子娶了一對親姐妹,成了連襟關系,倒是關系好了起來。
當然,這是外人看起來的樣子。
實際上兩家鐵匠鋪都是因這倆姐妹的游說和慫恿,一個為了賺錢,一個被逼無奈違法犯事,不得不選擇給天機閣賣命,暗中打造了大量兵器。其中兵器制造所用到的鐵礦,則由一位叫陳一發的商人提供,此人在泉州生意很大,酒肆、米鋪、賭坊、妓院都有涉獵。陳一發很會附庸風雅,與當地許多讀書人都有結交,碰到境況困難的書生,他還願意出資幫助他們。
「我知這個陳一發。」韓琦道,「在泉州讀書時,曾有幾位友人為我引薦過他。那時他三十多歲,頭發比同齡人更斑白。」
「可能是要經營這麼多產業,累得白發早生了。」
衙門內存有陳一發的戶籍情況,上面寫著陳一發是蘄州人,父母早亡,由長兄陳啟撫養長大,後長兄病故,他來泉州做魚鯗生意,便就此扎根在泉州。據了解他的身邊人供述,陳一發初來泉州的時候,確實操著一口蘄州話,為人豪爽大方,常以笑面示人,所以人緣非常好。
「常以笑面示人……」崔桃琢磨道,「倒不禁讓我想起了蘇員外,他也經商厲害,甚至把兩個『女兒』嫁給了本地高官。且從年歲上看,陳一發、蘇員外、嬌姑和蘇玉婉的年紀都差不多。」
王釗這時候呈上了審問陳一發的證供。
陳一發拒不承認自己跟天機閣有干系,只承認了自己貪財,暗中私采鐵礦,並供貨給了白、溫兩家鐵匠鋪。
在陳一發住宅內,李遠搜到了陳一發與兩家鐵匠鋪往來交易的賬本,查抄了近十萬貫的家財。
私采鐵礦的罪名證據確鑿了,必為死刑,且罪無可赦。
韓琦命王釗繼續拷問陳一發,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能從其口中查問到更多線索即可。
「是奸商貪錢,私采鐵礦供貨?還是說他也是天機閣的人?」崔桃問韓琦更偏向認為是哪一方。
「當年大家作詞飲酒之際,曾戲說過起名號。」
崔桃反應了下,才意識到韓琦在接著說他當年在友人引薦下,和陳一發見面的經歷。
「陳一發說他可以叫丙洲老叟,但老當益壯。」
「丙洲老叟?」崔桃打一激靈,「丙洲村?」
韓琦應承,他和崔桃的想法一樣。
當年陳一發突然一說,不了解情況的人自然察覺不到異樣。可如今知道了嬌姑和蘇玉婉的老家都在丙洲村,且都跟天機閣有干系,就不免叫人聯想到了一起。
當然,嚴謹點來說,蘇玉婉的老家其實在古井村,只是與丙洲村相鄰,但當時古井村是逃難者安置後漸漸形成的村子,還不算是個正經村落,故外面的人經常把古井村也算成是丙洲村。
「因為發白,所以自嘲是老叟。可陳一發不是丙洲村人,為何要用『丙洲』起名號?還特意強調了老當益壯。」崔桃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但她沒立刻說出口 ,在與韓琦的對視中,確定了韓琦的想法再次跟她一致了。
刑房內,王釗拿著蘇玉婉的畫像,質問陳一發可認識畫上的女子。
陳一發受刑之後,嘴角流血,氣息羸弱,連抬眼皮都需要費很大的力氣。當他看到畫像上蘇玉婉如花般的美貌時,目光定住了,失神片刻後才緩過神來,低下了頭。
「不認識。」
「那卻不湊巧了,當我們拿你進府衙後,便有一男子跑來指認你,說當年就是你欺辱了畫上的女子。」
王釗在刑訊犯人上經驗豐富,縱然陳一發有心刻意隱藏,但他身體乍然繃緊的狀態卻已經出賣了他。
「他當年只是個孩子,親眼目睹你在蘇玉婉買藥回來的路上,對她下了手。後來他在泉州見你很有風頭,跟官貴結交,更不敢揭發你了。但這件事一直是他的夢魘,終於等到今日,他聽說你被抓了,家被查抄了,官府懸賞有關你的線索,才有膽量跑來官府坦白了當年他目擊到的情況。」
王釗說罷,就將那名年輕農戶叫了上來,令他與陳一發對峙。
男子一身農戶身打扮,半臉的絡腮青胡茬,穿著破舊粗布衣裳,雙腳踩著髒兮兮破洞的青布鞋。他一見陳一發,便操著濃濃的本地口音,喊著『就是他』的話。
陳一發垂著腦袋不欲讓對方再看自己的臉。
王釗嗤笑質問:「怎麼看著,你好像還有羞恥心似得?」
「他頭殼壞,就是個該殺的鱸鰻,哪來的羞恥心?可憐那漂亮的査某被他禍害了!」男子咬牙切齒地罵完了,情緒更加激動,還想上腳去踹他,罵陳一發害得他這麼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王釗忙叫人阻止男子,男子卻不依,掙脫拉扯之後,一腳就揣在陳一發的下身上。陳一發痛得「嗷」一聲大叫,王釗忙命屬下趕緊將男子拉出去。
男子依舊咒罵不聽,直至被拖出刑房外老遠,他才站直身體。
拉著張昌的李遠和李才都放下手了,不禁笑起來,直嘆張昌學得像,真真一點都看不出是本人來。
「就是個農夫!」
張昌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青胡茬,謙虛笑道:「還是這玩意兒遮掩得好,換誰貼臉上都認不出來。」
刑訊房內,審訊未停。
「私采鐵礦,販賣鐵器已然是死罪了,再多罪加在我身上,結果終不過還是個死。你們隨意吧,有什麼懸案難案都往我身上安,反正只要我一死就都了了。」
陳一發臉色很差,可見才剛男子那一腳踢得有多疼,豆大的冷汗珠正順著太陽穴流淌而下。他虛弱地把話說完後,就閉上了眼睛,一副任憑『你們如何折磨、誣陷我,我都不打算再睜眼』的架勢。
明明就是個禍害,說得好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冤枉似得。王釗被氣得恨不得再多給他幾鞭子。
「丙洲老叟。」
潮濕陰暗充滿著鐵鏽和血腥味的刑訊房內,忽然傳來一記悅耳清朗的男聲,且這四字當真令陳一發心裡猛然一震。
陳一發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看向來人。
只見一容貌醜陋的少年,推著一位容顏絕色的男子進了刑訊房。男子穿著緋色官袍,彰顯著身份和地位。
陳一發一眼就認出了韓琦,再見刑訊房內王釗等人對韓琦恭敬地行禮,更加肯定自己沒認錯了。
陳一發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初與韓推官見面時,韓推官還是一位稚氣少年,在酒桌上不善言談,一人落寞而坐。我那會兒見你受冷落,特意跟你多聊了幾句。如今再見,不想是這等光景了,一官一囚。何須三十年河東河西?三五年就夠了。」
「你不是丙洲村人,卻要起這個名號,可是因某些緣故,心中一直惦念一個人?」韓琦沒理會陳一發的『敘舊』,繼續他的質問,卻換來陳一發再度的閉眼。
似乎閉上眼就可以逃避一切問題,省得讓人看到他的心虛了。
「蘇玉婉死了,你可知情?」韓琦語調不變,也似乎沒看到陳一發的抗拒,質問如故。
陳一發仍舊閉眼不大,但從其極力緊繃的臉部狀態可知,他知情,而且還很憤怒,在非常努力地隱忍。
「是不是有人告訴你,蘇玉婉系遭開封府所殺?」
陳一發埋在眼皮下的眼球動了兩下,蹙起眉頭。
「開封府如此大費周章地調查機閣和地臧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蠢到在諸多事情沒查清楚之前,就先將匪首誅滅。況且以蘇玉婉的聰慧,她主動提出的交易,選定的地點,會不給自己留後路麼?」
陳一發睜開了眼睛。
「當年天機閣早就盯上了蘇玉婉,但他們需要一個『契機』才能收留她,得以成功訓教她。於是你就成了引發這個『契機』的工具,令蘇玉婉在遭受一干屈辱後,自願歸順了天機閣。人在憤怒中的力量往往更強大,甚至會忘記肉身的痛苦,此系天機閣所傳《闕影書》所言。如今天機閣又拿蘇玉婉的死誆騙你,想來是要利用你對蘇玉婉的『舊情難忘』,令你更憤怒,更加效忠天機閣。」
韓琦輕嗤了一聲。
「你們都很聰明,卻都被當猴耍了。」
陳一發仍舊戒備地盯著韓琦,覺得他在激將自己,在心中再三警告自己千萬不能上當。
「我有些好奇,你當初又是因何緣故才選擇效忠天機閣?你就沒有想過,你的那個『契機』是不是跟蘇玉婉一樣,也是被安排策劃而來?」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支飛速的箭,狠狠戳中了靶心。
陳一發瞪大眼睛。
第128章
韓琦將《闕影書》的部分內容拿給陳一發看, 這部分講的內容正是如何通過一個人的弱點去控制一個人,若其弱點還不足以支撐他赤誠的意志,便可以通過巧妙的手段制造弱點, 以達到完全控制的目的。
「這些年你刻意經營,結識各方人士,想必聽過攝心術之類的秘術。傳言雖有誇大其詞之處,但確有其事。如今你們天機閣教眾所遭遇的,便類似攝心術。」
陳一發在看過內容之後, 對韓琦搖了搖頭,「不, 不可能!」
「這世上就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韓琦驀然轉眸,似無意地瞅一眼崔桃, 「之所以覺得不可能, 只因我們見識短。」
「我知道韓推官聰穎絕倫,編出點內容來唬我們再容易不過,我不會上當!你們是為了騙我的證供,想方設法誆我!」陳一發思量了片刻之後, 進行了一番推論。
「料你們這些人都會執迷不悟, 不聽勸。我唯獨跟你說這些,可知為何?」韓琦再問。
陳一發搖頭。
「你經商有道, 腦子活泛。不該像其他人那麼蠢, 執拗至死。」韓琦頓了下,「你親身參與過的事,難不成也會是我的誆騙?」
陳一發猶豫了。
王釗趕緊勸陳一發最好放聰明點, 本就不是正道,何必固執堅持。便是堅持了也不會有人欽佩他,只會罵他是個蠢驢。
「不, 你們別想誆我!我知道你們開封府的審訊招數不勝其多,軟硬兼施,我不會上當!」陳一發依舊是一副抵死不從,絕不會被蠱惑的架勢。
「隨你。」
韓琦語調平淡,似乎陳一發是否招供對他而言,也沒有多麼緊要。
明明對方態度語氣淡的幾乎如水一般,不夾雜多余情緒,但不知為什麼,陳一發卻能從其兩字簡單的話語中體會到『原也是個蠢人』的譏諷。
談話已經結束了。崔桃將輪椅調轉方向,推著韓琦往外走。在離開之前,她轉頭望了一眼。陳一發正低垂著腦袋,異常靜默,倒看不清楚有什麼表情。
「天機閣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開封府也是,不差你一人證供。倒是沒料到韓推官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竟不如一個見風使舵的鼠輩有腦子了。罷了,我也懶得費力氣拿鞭子抽你了。」
王釗嘆畢,就把鞭子一丟,品茶吃點心去了。
陳一發還是垂著腦袋,沒有任何反應。
……
崔桃將韓琦推回房後,忽然想起什麼來,飛快地跑走了。
張昌剛恢復了自己原來的裝扮趕回來,見崔桃似化成一陣風般從自己身邊刮過,懵了一下。宋氏攜胡氏一起來看望韓琦,剛巧在不遠處瞧見這一幕,宋氏不禁蹙起眉頭。
張昌忙給二人行禮。
宋氏進門後,就見韓琦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輪椅之上,被撂在了地中央。他白皙修長的雙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顯出幾分病態來,隨即傳來的咳嗽聲,叫人聽著更不禁心疼。
「哪有這樣伺候人的,就這麼把稚圭撂下了?」宋氏不滿地訓斥道。
胡氏問了張昌才剛跑走的人是誰,得知是醜童後,對宋氏笑著解釋道,「不是隨從,是救命恩人。」
隨從是專門伺候人的,應當守禮。救命恩人有恩於他們母子,別說人家只是快跑幾步而已,就是上房揭瓦,也算不得什麼。
「還是他運氣好,遇見了你們母子。」
宋氏暗指這事兒要換成是別人,斷然沒有這般縱容的道理。說好聽了是救命恩人,實則他若是不救,韓琦憑自己肯定也不會有事。再說了,收留他就是還恩情,既然選擇今後跟隨韓琦,那就該守規矩。
韓琦和胡氏聞言後,同時看向宋氏。胡氏的目光還好些,溫和中略表達了不贊同。韓琦的目光卻涼意十足,有著淡淡的疏離和不滿。
宋氏心中頓時不爽起來,她不過是感嘆一句罷了,值當他便立刻用這般態度對她?以前韓琦待她一貫有禮有節,態度不算親昵,卻也算敬重有加。唯一次除外,便是上次她進京找他的時候,那時他被那個崔氏女迷住了,倒也可以理解。如今卻不過因一個出身卑賤貌醜無比的下等賤民,居然也對她使起脾氣了?
這令宋氏覺得自己好似連一個下等人都不如了,心裡如何能爽快。她本出於好意,心疼韓琦沒被照顧周到,卻反過來被嫌棄。倒不知這醜童哪裡好,不僅模樣醜陋,還瘋瘋癲癲不守禮。這種對醜童的不喜,令宋氏莫名地憶起她不喜崔桃的感覺來。
崔桃端著飯菜進屋,見宋氏和胡氏在,忙行禮問安。
胡氏笑道:「這些活兒哪用你做,讓家僕來就成了。」
宋氏看眼崔桃端來的飯菜,一碗色澤金燦燦的粟米粥,一小盤拌菜,沒了。
「這飯菜誰備的?豈能給孩子吃得這麼寒酸。」宋氏蹙眉,語氣極為不滿道。
崔桃正欲應承,韓琦先一步發話。
「是我要吃的。」
宋氏掃一眼韓琦後,又掃向醜童,曉得他在故意維護人才出此言。
「這菜瞧著奇怪,叫什麼名?」
韓琦看一眼盤中菜,有筍有蕨菜,還有魚塊蝦仁。
若韓琦叫不出名,他如何點的菜?他聲稱他要吃的說法便不成立。
「此菜叫山海兜。」崔桃答道。
「我可問你話了?」宋氏質問崔桃。
崔桃抿嘴,低下頭去。
宋氏笑道:「你是稚圭的恩人,我們都該感謝你。倒不必辛苦操勞這些,粗活讓下人去做便是。」
「沒關系,不辛苦。」崔桃忙擺手表示不麻煩,「韓推官肯收留小人,小人感激不盡,小人願意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宋氏本以為這個醜童是個識趣的,沒想到才跟他客氣一句,他竟蹬鼻子上臉了。沒見識的大抵都如此,聽不懂好賴話。
「你畢竟才跟著他,不了解情況。那些人跟他久了,都曉得如何伺候妥帖些。在我們家,斷然沒有一碗粥一碟菜就糊弄一頓飯的事。」宋氏說這些話的時候,面上還維持著體面的微笑。
崔桃恍然點了點頭,然後疑惑地問:「那吃不下的也要備著麼?一大早的,就要雞鴨魚肉上齊全了?」
「不是這意思。」宋氏語氣不耐地否認道。
「那是何意?還請夫人盡管吩咐。」崔桃忙追問。
「你——」
宋氏發現跟這個醜童根本沒辦法溝通,明明話裡的意思已經那麼淺顯了,他卻還是聽不懂。
「罷了,回頭我派人好生給你解釋。」
「那敢情好,多謝夫人提點。」崔桃嘿嘿笑著道謝。
宋氏見她此狀又深吸一口氣,差點被氣個半死。跟這個醜童說話,便猶如對牛彈琴,你的暗諷他都聽不懂,不知錯,不知羞。比狠狠一拳打在棉花上,還要叫人覺得無力。
宋氏隨即吩咐下面的人重備早飯給韓琦。
胡氏見狀欲出言,卻見兒子對自己微微搖了下頭。
待宋氏和胡氏走後,韓琦起了筷子,嘗了一口山海兜,清爽鮮美,魚肉和蝦仁的口感極嫩,配著溫熱的粟米粥吃剛好。
「為何叫山海兜?」
「山上的,海裡的,都有。」
崔桃告訴韓琦,山上的指筍、蕨,海裡的指魚、蝦。
「原來如此。」韓琦笑應,又見崔桃表情別扭,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生氣了?」
「沒。」
「大嫂有句話是在理的。」
崔桃聽韓琦居然還向著宋氏說話,挑眉示意,「你說。」
「倒不必辛苦操勞這些,粗活讓下人去做。」韓琦讓張昌將一小冊子取來,這小冊子只有巴掌大小,寸厚,十分便於攜帶。
崔桃接來冊子一瞧,呦呵,《泉州美食錄》。
「以後我們每去一個地方,便寫一本給你。」韓琦對著崔桃的左耳低聲道。
「那怎麼不早給我,害我無聊了數日?」崔桃故作不領情,反而質問韓琦。
「泉州雖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但我不好美食,便知之甚少,總要花時間查問。」韓琦賠罪解釋道。
「行吧。」崔桃笑一聲,立刻跟韓琦道別。
韓琦愣了下,「這就去?」
「對啊,不是你們都勸我,別管你,只玩自己的麼,如此盛情我豈能辜負。」崔桃對韓琦擺了擺手,甚至說話的時候都懶得回頭看他,人眨眼間就沒影了。
張昌瞧見這一幕,禁不住抿住嘴角。
韓琦便默然喝粥吃菜,這時便有四命丫鬟重新端了豐富的早飯上來,擺滿了桌子。韓琦眼睛都不抬一下,只管吃光自己跟前的那盤菜,便放下了筷子,去書房處理公務了 。
丫鬟們見狀,欲說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只得原封不動將飯菜端走,去稟告給了宋氏。
宋氏頓時覺得窩火,便要人將那醜童喚來。她倒要看看這醜童有什麼能耐,卻叫韓琦這般聽他的話。
「姑母,萬萬不可。」宋三娘忙勸慰宋氏,「姑母忘了之前的事了?」
宋氏恍然醒悟過來,韓琦沒當眾駁斥她面子,而是以不動飯菜的方式來委婉警告她,已經是給他留面子了。顯然他在告訴她,他的事情,她插手管也沒用。
「姑母怎生偏和這醜童不對付?」宋三娘不解。
「我也納了悶了,這廝我怎麼看都不順眼,還有一種莫名熟悉感。」宋氏越琢磨越覺得奇怪,「別人可能也就罷了,偏偏他就能勾起我火來,該是他出身太卑賤的緣故。」
「這出身低是沒法子的事,他也不容易。」宋三娘想到之前自己跟他鬧得『笑話』,還要感謝他出身低微,不然她如今說不定已經跟他訂親了,那就真追悔莫及了。
「醜童人不在,說是領命出去吃喝了。」跑去找人的婆子,折返回話道。
宋氏蹙眉,「吃喝?」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
宋氏隨後一人在屋內思量了半晌,便召來身邊人囑咐了一番。
兩個時辰後,派出的人鼻青臉腫地跑了回來,告知宋氏他們才跟著醜童沒多久就被發現了。
「好在小人們機靈,假裝是流氓,沒讓他知道身份。」
黃昏前,崔桃哼著小曲兒,手拎著一食盒回到了韓府。食盒裡都是她給韓琦留的美食,她可不是有了美食就忘了美男的人,該照顧到的一定照顧到。
豈料崔桃才進韓府沒多久,便被宋氏的人攔住,請到了廳中。
宋氏屏退左右,眯著眼打量『醜童』的身量,「你可是崔桃?若是就別否認,不然扒了你的衣裳就不好看了。」
第129章
「若不否認, 壞了大計,不光夫人不好看,整個韓家都不好看了。」
宋氏凝眸再度打量崔桃那張假扮出來的醜臉, 只看表面的話, 真瞧不出什麼破綻。人人都說她厲害, 但都是耳聽覺得虛, 今天可謂是親眼見識了。
「你在威脅我?」
「夫人的話何意,我便何意。」崔桃保持客氣和禮貌。
宋氏張了張嘴, 頓時發現這丫頭說話很厲害, 叫你無從下嘴挑她的錯處, 挑她就等於挑自己。
宋氏:「你們未免太大膽了, 官家可知情?」
若知情, 倒還好說。若不知情,只為破案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那就是闖出了彌天大禍!
崔桃聳了下肩,沒承認也沒否認。可在宋氏看來,如果官家真知情, 崔桃應該會在這時候理直氣壯告訴他才對。
「官家因你之死, 可是特意下過旨!」宋氏激動道。
崔桃沒表現出異常態度來,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附和宋氏所言屬實。
這讓宋氏摸不到底了,她表現的一點都不畏懼, 是不是代表官家知情?那麼官家就是故意下旨蒙蔽了眾人, 若被扒出來,御史必定彈劾。除非案子有大進展,這樣的隱瞞才會被忽略不計。
聽崔桃話裡的意思,如今肯定還不到時候。那如果自己在這種時候把崔桃的身份揭發出來, 那就相當於壞了官家的大計,官家肯定會怪她亂攪和事兒,認為韓琦沒能耐,對韓家人失望。今後韓家人,包括她兩個兒子,豈會還有前程?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官家根本不知情,是崔桃和韓琦在善作主張,等著大案了結了,再揭發獲得原諒。崔桃這人很機靈,這會兒故裝淡定糊弄她也不是沒有可能。若是這樣,那她現在就有十足的底氣說教他們了。
奈何崔桃的態度,讓她根本摸不著邊,不知道屬於哪一種。
宋氏再度看一眼崔桃,陷入猶豫不決中。
「夫人不必費心揣摩,就按最壞的可能去想,也是我說的結果。」
按最壞的可能去想,便是她和韓琦做了隱瞞所有人的事,若被揭發出來,那就是欺君罔上……不止韓琦死罪,整個韓家都會被連累,甚至被抄家流放。
宋氏氣得嘴唇發抖,「你——」
連累整個韓家受罪,她居然如此理直氣壯?
「我知夫人必定會祝願我們大事可成。」崔桃略作揖,以表達感謝之意。
宋氏深深地吸口氣,反倒被崔桃這副恭敬行禮的做派氣得更甚。
誰說我要祝願你們了?她本想斥責崔桃臉皮厚,可轉念想自己的確不得不『祝願』他們事成,否則一大家子人都會被他們牽連。
她本以為崔桃只是個經歷不同、略有些出格的女子罷了,但基本的教養尚有。今兒卻見識到了,這丫頭簡直就是無恥的流氓,居然敢這樣厚顏無恥、肆無忌憚地威脅她。
偏偏她還故做出一副優雅有禮的樣子,叫你氣得咬牙切齒,渾身發抖,就是拿她沒什麼辦法。
「有些事兒弄得太明白,反而傷感情。」崔桃感慨道,「聰明人都懂,看破不說破。」
宋氏漸漸瞪圓眼,這丫頭在變著法地罵她不聰明,蠢笨?
「崔桃——」宋氏氣得直呼崔桃大名,但她還不及說下話,就聽崔桃又說話了。
「夫人覺得韓推官的前程如何?夫人三思,小人便不叨擾夫人了。」崔桃特意加重了『小人』的讀音,意在提醒宋氏,她如今的身份就是醜童。
眼見著崔桃步履從容地離開,宋氏肚子裡好一頓壓火。
這丫頭太歹毒,居然拿韓琦的前程威脅她!
她如今的確沒有左右韓琦娶妻的能耐了,韓琦早就不聽勸了。崔桃怕是也看透了這點才不懼她。本來兩房的關系就有些緊張,若再鬧僵了,依照韓琦清冷的性子,怕是很難捂熱了。前面幾房兄弟都年紀大了,有的不在人世了,還活著的身子不大利索,土埋半截了。韓家六兄弟裡,如今只有韓琦這個老么最有盼頭。
宋氏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衝動,不該識破了崔桃的身份,就迫不及待地揭穿,結果落得如今這樣尷尬的境地。
事實確如崔桃開始所言的那般,『否認』裝不沒識破是最好的選擇。事成了她借光,事不成也能因『不知情』而減輕受罰。
但這種不管你如何蹦跶,都盡在人家掌控之中的感覺,令宋氏非常不爽,特別是對手還僅僅是個年不過二十的小女孩。
宋氏氣得兀自在屋裡慪氣,一會兒想著自己就該去找韓琦理論這事兒,一會兒又領悟到找了韓琦也沒用,反令兩房關系鬧得更僵。終究是無可奈何,只能自己一個人生悶氣,什麼事都做不了。
崔桃進屋的時候,韓琦還在桌案後埋首忙碌。
崔桃就先把食盒裡的飯菜拿到桌上,還好她跟宋氏糾纏的時間不長,飯菜還熱乎著。
等她把蟹釀橙、菜粿和沙縣扁肉等菜擺上桌後,就打算去叫韓琦,忽然被人從後面抱住了。熟悉的冷檀香味兒包圍過來,讓崔桃立刻肯定是韓琦。其實不聞這味兒,崔桃也能猜到是他,在醜童樣貌下還敢抱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剛好忙完了?」崔桃問。
「沒。」韓琦掃一眼滿桌菜肴,「香氣如蝶,滿屋翩躚,我如何能坐得住?」
「哦,原來是嘴饞貪吃了。」崔桃調笑他。
「倒也不算貪吃,」韓琦落坐之後,便接來崔桃送來的筷子,卻沒立即去夾菜,而是端詳般地看一眼崔桃,「是貪色。」
「呦,那可是韓推官抬舉小人了,小人這姿色跟韓推官剛好相配,勻一下,咱們就都是普通長相的人了。」崔桃以『醜童』的身份回應,作萬般榮幸狀。
「你不嫌棄我太過俊朗就好。」韓琦也一本正經地回應。
倆人隨即笑起來。
「嘗嘗這蟹釀橙,味道一絕。」
新鮮蟹肉和豬肉、荸薺、蛋液調味好之後,放到挖心的鮮橙內清蒸,肉香中帶著甜橙香,口感鮮美,又不失滋補之效。
韓琦以前不是沒有吃過蟹釀橙,但今天吃的滋味尤為好。
「當然,我可是按照韓推官所著的《泉州美食錄》去買的,哪可能出錯?」
崔桃的驕傲語氣逗得韓琦失聲輕笑,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
「他家的蟹子鮮,酒為特釀,其中用到的醬油也與別家不同。」這一次崔桃正經回答了韓琦。
韓琦點頭贊好,不忘稱贊給他買飯的更好。
「很會嘛。」
等韓琦用完飯了,崔桃才跟韓琦提了一嘴宋氏的事。
「委屈你了。」韓琦拉住崔桃的手,輕輕握住了,白皙的手細嫩光滑,勾得人心跳加快。
「不委屈,我還怕我把夫人氣得背過氣去,你會怪我呢。」
韓琦笑一聲,「怪你千伶百俐、慧心妙舌,偏又生得神仙玉骨、聘婷秀雅?」
「這是哪兒的話?」崔桃不解。
「是我看上你的,」韓琦頓了下,才道,「要怪也該怪我自己的眼光太好。」
崔桃忙給韓琦揖,「真真佩服,五體投地,今後可千萬別說我會誇六郎了。較之六郎,我那幾句贊美就是涓涓細流較之江河湖海,不值一提。」
「不過還挺好聽的,以後記得常說哈!」崔桃笑嘻嘻地補充一句,見韓琦沒把點心吃完,她就上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
韓琦見狀,便也拿了一塊,卻是等崔桃嘴裡的吃完了,將自己手裡的送到崔桃嘴邊續上。
崔桃馬上就眉眼彎彎,笑得賊開心。
待夜深時,崔桃歇下了,韓琦才去見了宋氏。
宋氏已然准備就寢,聽聞韓琦和胡氏要見她,本想以不方便為由拒絕。轉念想今天白天的事,她命丫鬟趕緊為她穿好衣裳,匆忙來見他們母子。
廳內燈火通明,能把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宋氏一來,就看到坐在胡氏旁邊的韓琦臉色冷淡,便是他察覺到她來了,他也沒有抬眼。以往她一來,他都會立刻起身,略作相迎。
「半夜叨擾大嫂了。」韓琦客氣一句,不等宋氏接話回應,就繼續下一句話,「我打算接母親回安平老家住,那離汴京近,也便於照料。」
宋氏愣了下,她料到韓琦可能會接走母親,可是忽然選在今天還是這麼晚的時候說,不得不讓人多思其中的緣故。
「怎麼決定得這麼突然?胡娘子在這住得好好的。」宋氏問。
「是挺突然的。」韓琦應承一聲,沒有後話,反倒顯得更加尷尬。
宋氏頓時也明白了,韓琦是故意鬧這一出。
宋氏便看向胡氏:「之所以一直留在這住,便是惦念著這裡是爹爹住過的地方,如今卻說走就走?」
「我想著稚圭說得也對,安陽那裡才是老爺真正落根之處,我去那養老才最合宜。」胡氏溫和地笑道,「這些年也勞煩你對我的照料了,這人越老毛病越多,可不好再給你添麻煩。」
宋氏忙道不麻煩,見胡氏也沒有改口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干脆問韓琦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跟她說。
「倒是忽然想起,少時大哥就在這院中,曾教過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你大哥對你一向用心思,常贊你聰慧。」宋氏聽韓琦提起他大哥,心裡莫名地松了口氣。終究是兄弟情深,是他們夫妻自小看著長大的六弟,不至於因為一個女人就鬧掰了。
「今日我便當深刻自省。」韓琦與宋氏四目相對的時候,目光裡別有深意。
宋氏做當家主母多年,應酬過各色人等,豈會看不懂韓琦的眼色。她倒寧願自己不懂,這樣她就不會在韓琦離開之後,去特意琢磨他的話,恍然悟到韓琦所謂的『深刻自省』是在罵她『不賢』。
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見到她不賢了,所以他要自省,而且還特意強調是深刻自省。
宋氏狠狠地深吸一口氣,都難平復自己的胸悶氣短的狀況,不禁氣得嘴角連續抽搐。較之崔桃,自家六弟氣人的本是更勝一籌,而且越琢磨回味越覺得氣!
他這麼晚來訪,態度怠慢,原來都是對她的警告。
她都沒訓斥他們做事衝動,欺君罔上!他們倒是一個比一個地更會氣她!
這些年,宋氏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也從不摔東西撒氣,但今天晚上她把屋子裡的瓷器都摔了個遍。
三日後,韓琦等人啟程回汴京。
宋氏思來想去,韓琦若不來道別,她便不會相送。她就不信在外人面前,韓琦還敢不敬她,畢竟她可是養大他的大嫂。
不曾想,韓琦真的沒有來道別,直接帶著胡氏等人離開了泉州。等人出城之後,才有下人跑來代還韓琦跟宋氏回話,以公務繁忙為由表示不能親自來道別。
此舉在禮節上不算出錯,但卻給宋氏重重一擊,她太過高估自己在韓琦心中的分量了。
宋三娘和官家等人見韓琦居然沒有親自過來道別,又見這幾日宋氏心情不爽,料到這其中可能有事,便都委婉地詢問宋氏。
宋氏不願多言,但勸慰她的人話卻說得更多了,個個都勸她應當放寬心,有韓琦那般有能耐的兄弟在,將來必受其拂照。
二子韓仁彥也跑來找宋氏,要宋氏考校他以前一直不會的功課。
宋氏總算寬心些,「如今怎麼都會了?」
「我用了六叔教我的方法,背得可快了!」韓仁彥挺著胸脯,特別自豪地說道。
宋氏的目光頓時晦澀起來,因而想起大兒子韓善彥常在信中提及,多虧他六叔指點他功課,才令他精進不少。
宋氏多思多想半月有余,才終將之前累積的不甘和不忿化作一聲嘆息。
慪這一口氣非要爭個勝負,又何苦呢。
……
崔桃跟韓琦抵達汴京的時候,已是冬日,正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韓琦要忙著進宮復命,崔桃則踱步來到了她自己的鋪子前。
王四娘正在門口熱情地送客 ,萍兒則在櫃台後撥弄算盤珠子記賬。
倆人看起來過得很不錯。
崔桃正猶豫要不要進鋪子,就忽然聽一記響亮的女聲從自己正前方傳來。
「萍兒,快來看啊,這世上還居然還有這麼醜的人嘿!」
第130章
屋子裡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 萍兒根本懶得理會王四娘。
王四娘偏又高喊一聲,甚至引來路人側目。
「萍兒你快來看呀,我不騙你, 真真奇醜無比!」
崔桃細細打量一番王四娘, 身穿著嶄新的白色褙子,鴨蛋青色羅裙, 面料光澤絲滑, 頭上珠花銀玉俱全,扮相比前幾個月還富貴。可見鋪子的生意不錯,她這段日子過得富足,還曉得打扮自己了,在平常的日子也舍得穿漂亮新衣了。不過她這性子卻從沒變過, 仍舊是從前那副嘴賤欠揍的樣子。
「你怎麼能那麼說人家。」萍兒終於被王四娘的喊聲喚了出來, 她嗔瞪一眼王四娘,目光隨即就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裡。在看清楚『醜少年』的模樣後, 萍兒不禁後退一步, 踉蹌了下, 用手扶住門框才算穩住身體。
王四娘見萍兒的反應, 哈哈笑起來, 「看吧,我沒騙你,真醜!」
崔桃一腳踢在王四娘的小腿肚上,「說誰醜呢?我已經忍你兩回了, 這第三回 忍無可忍。」
王四娘料到這個看起來又醜又呆的少年可能會惱火自己的話, 卻沒料到他上來就動腳踢自己。
「呦,小崽子,敢踢老娘, 我看你活不耐煩了!」王四娘說著就擼起袖子,「說你醜怎麼了,你本來就長得醜,還不許人說實話啊?」
「那怎麼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跟自己說實話去?我好歹只是個醜,你是又老又醜,脾氣還古怪。我還納悶呢,你這樣的人怎麼還有勇氣活在世上?」論起毒舌,崔桃就沒輸過誰。
「你——」王四娘起伏著前胸,氣呼呼指著崔桃,不知怎麼眼眶突然紅了,「老娘就是得了仙姑照管才有勇氣活到現在,怎麼了?」
崔桃怔了下,笑一聲,「沒什麼,只是那仙姑怕是也不怎麼樣,竟沒教會你懂禮貌。」
「你罵我可以,不能罵她!」王四娘話音未落,就高舉手臂,要給崔桃來一個耳光。
崔桃未動,王四娘的手眼見著要打到崔桃臉上的時候,突然偏離方向。
「你干什麼!發什麼瘋!無緣無故在街上招惹什麼是非!」萍兒費大力推開王四娘後,便跟崔桃道歉。
崔桃邁大步走進了鋪子裡。
萍兒見狀,連忙跟著招待,請崔桃落座,給她上茶,繼續賠罪。
「她近來得了癔症,時常發作,有些不正常,客官別見怪。」
王四娘還不忿,要趕走這醜少年,卻被萍兒的眼色給打回去了。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該讓她來這見客。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麼做生意的人,見沒人給你們找麻煩,你們就自找麻煩是不是?」
「這罪也賠了,你還想怎麼樣,趕緊走!」王四娘不耐煩道。
「你那叫賠罪?」崔桃飲一口茶,故意打量兩眼王四娘,「過來給我三鞠躬,喊郎君對不起,我知錯了,才叫賠罪。」
「你說什麼?」王四娘瞪圓眼,目光跟要殺人似得,戾氣滿滿地瞪著崔桃。
「原來不止人醜、老、脾氣壞,耳朵還聾呢?」崔桃語氣輕佻,尾音還有些上揚,整句話的語調聽起來特別招人嫌。
「我殺了你!」王四娘氣得隨手抄起櫃上的雞毛撣子,朝著崔桃的方向氣勢洶洶打過來。
「殺人犯法,」崔桃淡定道,「那我要去開封府報官看。」
萍兒自然不能閑著旁觀,忙著阻攔王四娘安撫她,斥她快閉嘴。
「他他他太過分了,他說什麼話你也聽見了。」
「是你先挑事兒,怎麼還怪被人?咱們不占理!」萍兒罵她不懂禮,把崔娘子以前教她的東西都給吃了。
「對嘛,你們不占理。」崔桃跟著附和一句。
萍兒訕笑著再度給崔桃賠罪,要拉著王四娘一起賠罪。王四娘甩開萍兒,她能做到不吭聲已經是極大地忍耐了,要她給這個醜兮兮、心眼賊壞的人道歉,門兒都沒有。
「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給您三鞠躬賠罪。」萍兒馬上鞠躬。
「所以我說那個什麼仙姑確實不怎麼樣,一點都沒把她教好,瞧瞧她這副樣子。你呀也不必跟我說虛的,她根本不是發什麼癔症,就是敢做不敢當,連認個錯的能耐都沒有,在這給人丟人現眼呢。」崔桃扣著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道。
「客官罵她就行了,別人就不要罵了吧。」萍兒接著賠笑。
「我愛說誰就說誰,反正不犯法,我偏要說她不好,怎麼了?」崔桃還是漫不經心的語調。
萍兒臉上的笑容消失,身體也挺直了。
「四娘,關門!」
王四娘早就按耐不住,飛快地關門上閂。
「你們干什麼?你們敢打我,我就報官!」
「報官這事兒我們可懂了,若沒證據,便是開封府也拿我們沒辦法。今兒這屋裡就我們三人,我們揍你一頓,再把你打暈了,丟到別處去,沒人能證明我們打你了,除非我們承認。」
萍兒也擼起袖子,本來看起來溫柔秀氣的人兒,這會兒也凶橫起來。
「看來你也是那個仙姑教出來的了。」崔桃作恍然大悟狀,「那我可真沒說錯,仙姑太不仙了,該自省了,教出你們倆這麼丟人的玩意兒。」
「都說了多少遍了,罵我們可以,不許玷污她!」
萍兒和王四娘同時向崔桃攻擊。
崔桃靈活地躲過二人的招式,翻身越到櫃台後,順手抄起了櫃台上的算盤。她將算盤往桌上一敲,就敲裂開了算盤邊緣,一顆顆算盤珠子順勢落在她的手中。待王四娘和萍兒再度朝她打來的時候,崔桃一個縱身,飛彈出兩顆算盤珠子,剛好就打在王四娘臀尖上,王四娘頓時捂著屁股大叫。
本以為這醜少年不過是個普通混混,沒想到功夫不低。萍兒不敢怠慢了,使出全力對付崔桃。兩廂才過了兩招,萍兒就占了下風,不得不退讓躲避崔桃的招數。
在崔桃飛出第八顆算盤珠子的時候,萍兒被打得踉蹌靠在了牆邊。
王四娘見狀,欲起身再戰,忽覺得一陣風從耳邊過,等她辨明是有東西飛過的時候,就見那算盤珠子嵌進了距離萍兒不遠的牆裡,足有一寸深。
這就是普通的算盤珠子,普通木頭做的,不比鐵做的暗器,軟而易碎,牆面比起算盤珠子那可是硬多了。這廝居然能把算盤珠子打進牆裡那麼深,可見其功夫有多厲害。
破屋偏遭連夜雨,倒霉透頂了!在街上隨便招惹個人,居然是個高手!
王四娘不服氣,還要再打。
萍兒也一樣,衝上來要拼命。
「二位看得出來,我手下留情了吧,還要上來送死?」崔桃不解問。
「敢冒犯我的仙姑,老娘就是死了,變成鬼也要打!」王四娘咬牙切齒道。
「張口閉口仙姑仙姑喊著,你們多了解她?怕是人站在你們面前,你們都認不出來她。」崔桃笑嘆一聲。
倆人被崔桃這話激得更惱火,互看一眼後,一人抄起裝著護發露的大瓷瓶,另一人抄起了凳子,要二人齊發一起揍崔桃。
崔桃見狀忙擺手,示意萍兒把那瓷瓶給放下,用原音說道:「那可是要賣錢的。」
「老娘賠得起,用不著你管。」萍兒立刻反駁,但隨即呆住了。她怎麼好像聽到崔娘子的聲音了?幻聽了麼?
王四娘把手裡的凳子舉高到頭頂,發出『啊啊啊』的叫聲,朝著崔桃打過去。
崔桃就把手裡的算盤珠子都朝王四娘身上丟,王四娘嚇得丟了凳子抱頭嗷嗷叫。完了!完了!被那麼多算盤珠子打在身上,她肯定是滿身的血窟窿,跟蜂窩一樣。
想不到她就這樣死了,不過死後就能跟崔娘子作伴了!
算盤珠子劈裡啪啦落地,在地上滾動了兩下之後,不動了。
在王四娘哀叫幾聲之後,屋子裡頓然陷入了一陣尷尬的安靜。
抱頭的王四娘反應半晌後,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好像沒有痛覺,她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肚子、胳膊啥的都很完好。沒有血窟窿。
醜少年手下留情了?沒有真使力把算盤珠子打在她身上?
王四娘心裡莫名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不解地看向那個醜少年。此時她正雙手抱胸,笑著打量王四娘,那雙眼澄淨明亮,彎彎如月牙兒,不能久看,看久了容易被陷進去。
強烈的熟悉頓然感蒙上心頭,王四娘疑惑中,忽聽身後的萍兒哽咽發問。
「崔娘子,是你麼?」
崔桃笑了,點了下頭,還是用原嗓音說話:「是我。」
萍兒「哇」的一聲哭起來。
王四娘這才注意崔桃的嗓音,整個人恍如被雷劈了一般,呆愣了片刻之後,她激動得衝到崔桃面前,上下打量她。再三問,再三見對方點頭,用熟悉的聲音應承,王四娘才敢確認。她抓著崔桃的肩膀笑起來,眼淚卻嘩嘩往外流。
「你——」王四娘哽咽了下,「這麼快就投胎了?還投胎在這麼醜的人身上?沒事兒,不怕,今後咱們三姐妹相依為命,嫁不出去也不怕!」
「嫁人還是要嫁的。」崔桃抱了一下王四娘,拍拍她的後背,眼眶也跟著濕潤了。能有幸遇到可以真心待她的好友,是她有福氣。
「啊對,你便是長得醜是男兒身,想嫁韓推官就嫁,我們姊妹支持你。他要敢嫌棄你,我們就跟他拼命!」
萍兒本來哭得挺激動,硬是被王四娘的話給逼得笑起來。
萍兒推一把王四娘,罵她道:「說什麼胡話,崔娘子根本就沒死,哪來的投胎。看不出這是易容?身形都沒變,還有你瞧她脖根兒裡面的皮膚,嫩著呢。」
「啊,我激動過頭了,一時沒轉過彎來。哪裡嫩,我瞅瞅?」王四娘跟著萍兒一起扒崔桃脖領處的衣裳,「呦——」
啪!啪!
崔桃拍開倆人的手,握緊自己的衣領,「剛有點感動就被你倆毀了,都離我遠點!」
王四娘不僅沒走,還湊到崔桃脖子邊深吸一口氣,「藥香!雖特意遮掩了,味兒還是好聞。」
「流氓。」崔桃一把推開王四娘。
萍兒掩嘴笑:「說到底還是韓推官有好福氣呀!」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一向愛吵嘴的倆人在這一刻心有靈犀了,一起默契合作,厲色厲聲審問崔桃,令她如實交代整個事情的經過。
「居然是假死,你竟連我們都瞞了!虧我們當你是好姊妹!你可知我跟萍兒因你的死有多傷心,流了多少淚!」王四娘聽說整個過程只有韓琦知情,崔桃父母也是在棺材運回崔家之後才知情,便埋怨崔桃心狠,居然瞞了這麼多人,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放過。
「正因是好姐妹和至親,才更要瞞,不然如何騙得過那藏在暗處的聰明人?」崔桃連連賠罪,表示未來三個月倆人的飯食她包了,隨她們點菜。
「這還差不多。」王四娘嘆氣,「也就是你手藝好,換做別人只吃點飯可不行!」
「那多謝啦!」崔桃甜甜地道一聲謝。
王四娘和萍兒被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別的不說,崔娘子撒起嬌來真叫人無法拒絕。
……
韓琦在面聖之前,早有宮人提前回稟了他中毒的情況,被特許可以坐著輪椅面聖。
呂夷簡等人聽說韓琦一舉剿滅了天機閣總舵,在皇帝面前大贊韓琦有作為。林尚書聞風匆匆趕來了,起初跟著附和兩句贊美的話後,就開始細問韓琦剿滅的天機閣經過,又問了他中毒的情況,心疼地唏噓一陣,便主動替韓琦向皇帝請功。
「誰能想到這江湖上不入流的殺手組織,居然是前朝余孽。天機閣百年來累積巨財,培養刺客細作,甚至膽大妄為干出劫持遼國使團,跟朝廷作對的事,必有狼子野心。得幸韓推官明察,一舉將這些凶惡賊寇緝拿剿滅,鏟除了一個暗中威脅朝廷的大患吶!」
趙禎點頭贊林尚書所言不錯,當即便下旨封賞韓琦。
韓琦既然要領旨謝恩,便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輪椅上了。他起身的時候,踉蹌險些跌倒,還是多虧旁邊的宋御史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即便如此,琦的額頭上還是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眾人見狀,都曉得他因中毒身體虛得不行了,才會有此狀。
待韓琦謝恩之後,趙禎忙心疼囑咐:「快坐好,莫再動了。」
林尚書眼不眨地盯著韓琦半晌,不禁嘆口氣,直嘆韓琦青年才俊,竟被天機閣那幫賊子禍害成這樣。
林尚書言詞激昂地再度請旨,請皇帝立刻將天機閣那些亂賊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尚有犯人未審問完畢。」韓琦道。
「反正都已經將天機閣總舵剿滅了。既然這些人都經過特別的訓教,冥頑不靈,倒也不必白白花費過多時間在這些人身上,按律懲處干淨了就是。」林尚書解釋道,「就像那些作奸犯科的窮凶極惡之人,查清楚其犯案動機又如何?無非為財為權之類的緣由,沒什麼新鮮。」
「臣先行回京復命,所緝拿的案犯隨後才會押入京。」韓琦跟皇帝表示,他命屬下在進京途中,繼續對在押的犯人進行審問,說不定在此途中會有犯人招供出更多線索。所以即便要立刻處以極刑,也要等犯人押入京城再說。既然犯人還不在京,那就不如等案犯押進京後再議。
趙禎應承,轉眸見林尚書似有話說,便道:「就此議定,無須再言。」
「咳咳!」
韓琦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隨即就跟趙禎請罪。在天子面前失禮咳嗽的,實屬冒犯。
「韓卿不必如此,你為朝廷犧牲甚大,心疼都來不及,豈能怪你呢。」趙禎忙傳喚醫官徐巍為韓琦診治。
徐巍是宮中近來頗為有名的一位年輕醫官,因給太後療疾有功,剛被加封尚藥奉御。
徐巍為韓琦把脈期間,垂拱殿內異常安靜,所有人都盯著徐巍那張驟然蹙眉的臉。
「先前診斷不錯,韓推官所中之毒已入五髒,須得調理些時候了。」徐巍又問韓琦吃的什麼藥。
韓琦便從袖中掏出一藥瓶來遞給徐巍。
「此藥極苦,卻有奇效。得幸有此偏方,才保住我這條命。」韓琦解釋罷了,便凝眸注視著徐巍。
徐巍倒出一丸來查看,聞了聞。
徐巍隨即抬眸看了一眼韓琦,才將手中的藥丸送到口中嘗了嘗,蹙眉思量了片刻之後,點點頭。「此藥方子極妙,雖味大苦,但對韓推官的身子大有好處。民間自有高人在,徐某自嘆弗如。」
「韓卿為朕平匪亂,身中毒,吃盡苦,朕於心難安。」趙禎對著身側負責記述的史官,嚴肅表述道,他隨即看向韓琦和徐巍的所在,「朕該當嘗嘗這藥有多苦。」
呂夷簡等人忙阻止趙禎不可如此。
「嘗一口罷了,遠不比韓卿所受之苦。為君者,若不知恤下,枉為帝王。」
呂夷簡等人在跟徐巍再三確定藥丸的確對無病之人無毒後 ,才勉強同意。
棕色藥丸入口後,趙禎起初怔了下,然後漸漸地睜大眼,最後擰起了眉毛。
端坐在輪椅上的韓琦,微微頷首表達敬意。
呂夷簡等人見皇帝這情狀,忙催促宮人趕緊給官家送水,官家這是被苦著了!
趙禎喉結微動,將藥丸咽進肚裡了,然後痛快地喝了宮人送來的一碗茶。
「確實,極苦!」
趙禎背著手徘徊了數步之後,突然駐足,目色復雜地看向韓琦,再補充一句。
「難為韓卿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4
第131章
韓琦同呂夷簡、林尚書等人離開垂拱殿的時候, 醫官徐巍叫住了韓琦,詢問韓琦藥丸還余多少。
呂夷簡和林尚書聞言後,都跟著瞧過來。
「官家吩咐下官負責看顧韓推官的身體。」徐巍跟韓琦解釋道, 「韓推官可將藥方交給下官,今後由下官負責藥丸的配制。」
韓琦這次前往泉州, 是以探望母親為由,輕裝前行, 離開的時候並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他帶著剿滅天機閣總舵的消息回京, 令很多人感覺到意外和震驚。現在, 他的一言一行都會格外受到關注, 必然不會如從前那般行事隨意了。加之還要考慮到天機閣余孽伺機反撲的情況,處事更要慎之又慎。
韓琦在回京之前, 已經送密信向官家陳明了具體情況。官家知道他沒有中毒, 卻當著眾大臣的面派徐巍給他把脈,現顯然這徐巍是官家親信之人。
瓷瓶裡的『藥丸』只是糖丸,由果汁和糖熬成。
如今徐巍特意跑來問他要『藥方』 , 顯然在暗示他, 可以借著送藥方的機會呈交密信。
大概今後徐巍都會作為中間人,借診脈看病為借口,為他和皇帝之間傳話。
這是個好現像, 說明皇帝比之前更為細心謹慎, 懂得避人耳目了。看來他前段日子的努力, 終見成效了。
這幾個月韓琦雖然人在千裡之外的泉州, 但呈給趙禎的密信反而比以前更頻繁了。君王日理萬機,每日都有諸多國事需要他耗費精力。最怕時間久了,消磨意志,加之聽多了他人的讒言, 不復當初的堅定。韓琦以多封信闡明案子進展,游說趙禎,目的就是為了讓趙禎明白這案子背後暗藏的洶湧,絕非簡簡單單地剿滅了天機閣便萬事大吉了。
「麻煩徐醫官了。」韓琦的這些思緒只在須臾間 ,隨即就配合徐巍的『要求』,語氣虛弱地跟他道謝。
這時候林尚書已經在跟著呂夷簡離開了,但他故意放慢步履,在側耳偷聽他們的對話。
「韓推官可知那藥丸中有補氣之物,最忌食萊菔?」徐巍見韓琦搖頭,趕忙解釋道,「萊菔降氣、破氣,於普通人而言,最多不過是減弱藥效,沒什麼大礙。但於韓推官而言,卻如鴆毒一般,會要命的。韓推官的肺腑已被毒物侵害嚴重,極其脆弱。」
「幸而我這些日子並未食過萊菔。」韓琦見徐巍目光總是時不時地落在自己的左袖上,便從袖子裡拿出裝藥丸的小瓷瓶,遞給徐巍,「還要勞煩徐醫官再幫忙查看查看,是否有其它需要忌口的地方。」
徐巍接下後,跟韓琦對了一下眼神。
韓琦走的時候 ,林尚書已經不見蹤影了,也不知他對自己所聽到的東西是否滿意。
趙禎本不覺得林尚書如何,他是老臣,難免有固執己見的時候,只要總體上能把事情辦好,他便不挑剔什麼了。
但在剛才,林尚書以天機閣總舵已經剿滅為由,再三建議將余下案犯立即當眾處刑,以儆效尤,令趙禎不得不對他產生了懷疑。
他細讀過韓琦在密信上的奏報,天機閣的種種,令人驚駭。清福寺搬空的庫房,還有天機閣總舵也接近空掉的庫房,都預示著天機閣在暗中運籌什麼大陰謀。林尚書在刑部多年,處理案件數以千計,他會看不出這天機閣的案子還有大問題亟待查明?這麼著急將犯人繩之以法,卻是為何?
蘇玉婉一名女子便迷倒了數名官員,一本《闕影書》便叫不知多少人死心塌地為他賣命,誰知這朝廷乃至宮中是否他們的爪牙?
當內侍成則將徐巍送上來的果味『藥丸』呈給趙禎的時候,趙禎還在緊鎖眉頭沉思。
「這是?」趙禎一眼就認出來是什麼,但要問明緣故。
「見官家喜歡吃,韓推官特意留下孝敬官家的。」徐巍恭敬地解釋道。
「他怎知我喜歡吃?」趙禎臉色冷下來。
徐巍大驚 ,忙跪地請罪,老實講明才剛的經過,「想來是臣一直盯著他袖口看,才令韓推官有所領悟。」
徐巍全因聽到皇帝感慨那『藥丸』好吃,才會在跟韓琦對話的時候,下意識地考慮是否要替官家討要韓琦手裡那余下的糖丸。近兩月他為官家把脈,發現他有些胸悶氣滯,似乎一直心情不大好。才剛官家配合韓推官假裝中毒的戲碼 ,他冷眼瞧倒是放松了些許,便想順勢再哄官家高興些 。
趙禎聽明緣由後便笑了,「罷了,平身吧。」
「官家不惱臣了?」
「一個真心體恤;一個聰明絕頂,善解人意。若臣子都如你們這般,且還有什麼可氣?」趙禎笑罷,便取了一顆『藥丸』送進嘴裡,濃郁的甜橘子味兒瞬間舌尖蔓延開來 ,甜中帶著絲絲薄荷的清涼。
趙禎知曉韓琦會裝虛弱坐著輪椅覲見,卻沒料到他竟敢帶著糖丸冒充藥丸到朝堂上。他當時真以為韓琦為了裝病在吃苦藥,他近來頗有幾分心累,便突然興起想品嘗一下,倒要看看到底是嘴裡的苦更苦,還是心裡的苦更苦。誰知這藥丸進嘴後卻是甜的,薄荷味還有幾分醒腦。
當著眾臣面明吃苦卻偷嘗甜的感覺,讓趙禎忽有一種小孩子惡作劇得逞的快感,讓他莫名地忘卻了煩惱,心情輕松愉悅。
「好味道。」
看來美味有時給予的不僅僅是口腹上的滿足,還會帶來回憶上的愉悅,讓他不禁小時候最愛吃糖也最無憂無慮那會兒。
「倒不知是誰,弄得出這般精巧的甜物。」徐巍也有點回味這糖丸的味道,一開始到嘴裡的時候可也把他嚇了一跳。
「還能有誰。」有個廚藝好的妻子,就是了不得。
提及崔桃,趙禎不禁感慨韓琦是個有福之人。生得俊朗,才高八鬥,如今又尋得一位可心的良人,既聰明又能干,還有一手好廚藝。
身為帝王的他,對他都有幾分艷羨了。
這些日子崔桃只能當個『死人』,無法坦蕩蕩地站在人前,倒是受了不少委屈。趙禎在心裡記下了,回頭自會下旨重重封賞她。
崔桃跟王四娘和萍兒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之後,便趁著夜色返回了韓琦家。
崔桃現在反而不能住在自己家,既然以醜童的身份跟著韓琦,那就要一跟到底了,否則只會更加引人懷疑。
韓琦比崔桃回來的更晚,他推門進屋後,便見趴在桌上睡著的崔桃 。
韓琦將自己身披的鬥篷解下來,放在炭盆邊烤熱了,才慢慢披到的身上。他悄悄撤手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鉗住,便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
「騙到你啦。」
韓琦捏了一下崔桃已經洗白淨的臉蛋,「怎麼還不睡?」
「等著 。」
崔桃將熱氣騰騰的牛骨粥端了上來,讓韓琦趕緊嘗嘗看。
崔桃因笑而微微嘟起的臉蛋圓潤細嫩,透著十足的可愛。韓琦見之恍然,忽然覺得眼前的畫面有幾分不真實,像是在夢中。
他父親早亡,母親身體不好,在兄嫂家寄人籬下,免不了要看人臉色。為了不讓母親擔心,他極少提要求,不管受多少輕忽怠慢都忍下不說。那時他常常一個人讀書到深夜,天冷胃寒,渴望一口熱水都沒有。年紀大些時,偶爾曾憧憬過自己娶妻生子的場景,他想像畫面中的妻子便如崔桃這般,能夠在深夜裡溫柔地笑著給他送上一碗熱粥。
「樣子呢,是否也跟你想得一樣?」崔桃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展示給韓琦瞧。
「不記得了,只記得是這樣的場景,模樣如何似乎不重要。」韓琦嘆道。
「對,粥最重要 。只有吃飽肚子,才能想娶妻的事。」崔桃笑著讓韓琦趕緊趁熱把牛骨粥喝了。
粥中還放了枸杞、當歸和黃芪,不僅肉香四溢,味道鮮美,而且滋補效用極佳。冬日深夜裡喝上這樣一碗牛骨粥,能驅散一切飢餓和疲倦。加之這粥出自最可人的女子之手,有她笑著看你用飯,更是一切煩惱皆無。
……
三日後深夜,李遠騎快馬至韓琦府上 ,咚咚敲開大門後,他便匆匆衝進院。
李遠見到韓琦便嚎啕大哭。
崔逃一眼就注意到他衣袖上有干涸得發黑的血漬。
「有一幫人埋伏半路劫囚,二哥他受了重傷,熬了一晚上,沒挺過來!」李元景噗通跪地,給韓琦哐哐磕頭,求他一定要為他兄弟做主,替他兄弟報仇。
韓琦令李遠細說經過,「何人被劫走?還有多少人受傷?」
「趁著我們在亳州客棧歇腳的時候,深夜動手。熱湯裡頭摻了蒙汗藥,一幫人睡暈過去了。當時正趕上二哥帶人守值,沒喝上熱湯,那幫賊人便對他們痛下殺手了。」
韓琦立刻帶著李遠趕去開封府。
崔桃則一人坐在廊下,看著天上清冷的下弦月,陷入了回憶中。
「你小點聲別被人發現了。」
「你住嘴,好生站穩!」
院子東南方向傳來極小的嘀咕聲,崔桃耳朵靈,還是從聲音上分辨出是王四娘和萍兒。
待二人從院牆外跳進來,靠在牆邊的崔桃便立刻質問她們二人此來目的。
倆人嚇得一哆嗦,見是崔桃,立刻圍上來抱怨。
「崔娘子救命啊,有人欺負我們!」
「還有人敢欺負你們?」崔桃想起上次跟倆人交手的情況,那凶神惡煞的厲害勁兒,誰敢招惹?
倆人同時點頭。
「那就報官。」
「報了三次了,但開封府管不了這事兒。」
第132章
開封府都解決不了?
崔桃倒是有幾分好奇, 讓她們細講經過。
近一個月以來,陸續有幾名客人來鋪子裡,表示她們用了護發露或花香皂, 要麼皮癢,要麼起疹子。
王四娘和萍兒起初遇到這情況的時候,以為是只是湊巧,保證自家的東西沒有任何毒害, 讓其回家再試一次。那人再試後還說不行, 便又來詢問。王四娘和萍兒就提出退貨賠償,但數日之後,陸續又有人出現類似的情況。
護發露和花香皂分明是好物,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用後不適?王四娘和萍兒都覺事情未免太巧了, 莫不是故意在找茬?但這些人怪就怪在, 她們不像一般找茬的人那麼鬧事, 沒有去獅子大開口訛錢討賠償,但她們很會糾纏人, 賴在店裡問東問西偏不走,還彼此交流起來, 自成一伙。
「請大夫查驗問題在哪兒, 大夫也查不出什麼,只說可能是鋪子裡東西對她們碰巧不適用,建議她們不要再用。我提加倍賠償,這些人卻不屑提錢, 說她們真心喜歡鋪子裡的東西, 只是想跟大家一樣能夠好好地用東西,讓我們改個能讓她們能用的方子即可。」萍兒敘述到這裡,突然被王四娘打斷。
王四娘按耐不住她暴躁小脾氣, 掐著腰,對崔桃忿忿道:「崔娘子你聽聽,她們話說得多麼輕巧,『改個她們能用的方子即可』,這改方子是那麼容易的事兒麼?」
萍兒:「此之後,她們便頻繁來鋪子詢問方子改好了沒有,順便嘮叨一遍她們用後如何不適。來店裡光顧的客人們聽了這些話,哪還敢買貨?」
「這些人擺明了就是找茬,我就報官了!」王四娘氣呼呼地接話道。
結果卻是報官也沒用。萍兒特意請了數位汴京城內有名的大夫來證明護,發露和花香皂沒有任何毒性,不會對人產生任何危害。負責斷案的判官起初懷疑是那些人想敲詐,但當那群人中有三人現場試了,她們在用過了護發露或花香皂之後,的確出現了發癢和起紅疹的狀況。
這案子就不好判了,鋪子做出的東西的確無毒,而人家用了鋪子的東西的確出現異樣。一方願意用錢賠償,另一方卻不接受錢財賠償,要求改方子,於是就陷入了死局。
此後消停一陣,她們再度上門。四娘氣得又報官了,結果跟之前一樣。接著就去衙門折騰了第三次,還是不行。
「如今消停了七八日,又有三人來了,問我們改方子沒有?」萍兒說到這裡,臉氣得通紅。她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難纏的人。
「是夠難纏的。」崔桃邊品茶邊聽,萍兒說這話的時候,她這碗茶剛好見底了。
王四娘氣憤拍桌:「我看這些人就是欠揍,萍兒偏不讓我動武,只要拿我的大刀耍幾下,看不把她們都嚇得屁滾尿流?」
「嗯!」崔桃為自己斟滿茶,連連點頭附和。王四娘頓時得意起來,示意萍兒好生瞧瞧,連崔娘子都同意她的辦法,偏生她卻四名攔著不讓。
萍兒輕笑一聲,微微揚起眉梢,示意王四娘崔娘子的話其實還沒說完。
「然後你就被扣上殺人未遂的罪名,住進了開封府的死牢。」
王四娘瞪圓眼,不服勁道:「她們敢!?」
「她們當然敢,既是故意找茬,必然提前打聽過了你們的情況,了解你們的脾性。說不定她們就是故意拿准了這點要氣你,便等著你動手,好把你連同萍兒一起弄進牢裡去。」崔桃揣測道。
王四娘驚了下,怒地拍大腿:「這幫賤蹄子,好生歹毒。我們怎麼得罪她們了,要這麼算計陷害我們?」
「必有因果,查明便知。」崔桃道。
王四娘轉頭對萍兒檢討道:「還好你及時拉住我了,我當時卻嫌你礙事,還罵你窩囊,都是我不對。回頭你想要什麼跟我說,我買給你賠罪。」
「你能少犯點蠢,我就謝天謝地了。」萍兒不爽地白一眼王四娘,立刻轉換態度,認真求問崔桃,「崔娘子,這事可有解?我們如今拿她們還有辦法?」
「我們崔娘子是什麼人?仙姑啊,一定有辦法!」王四娘立刻拍起馬屁,轉頭嘿嘿笑問崔桃她說得對不對。
「那是自然。」
崔桃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她讓王四娘和萍兒先回去休息。鋪子那邊先不必管,自有她來處置。
至天蒙蒙亮,崔桃才等到韓琦回來。
早飯備了豆粥和冬筍絲香菇卷餅,豆粥香濃順滑,清甜中能細品出一絲絲桂花清香,卷餅吃的時候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聲,爽口下飯。一天之計在於晨,早飯吃得好,才能攢了勁兒去干活。
飯畢,韓琦就告訴崔桃,他們查到了那盒銀針的又來。
來自於『葫蘆形』密室的那盒銀針,盒上刻著蛟龍,銀針柔韌而纖細,絕非出自普通工匠之手,當時大家就覺得這盒銀針的來歷不簡單。
這天下的能工巧匠們大多都聚集在汴京,為皇家做事。
如今王釗剛回京就立刻查明了情況,說明這工匠極可能正為官府當差。
「那盒銀針出自胄案,為鹽鐵使受八達王之命下令,耗一年之久制成,後來八大王將這盒銀針賞賜給了尚藥御奉郭子書。」
胄案歸屬於三司鹽鐵部,掌管軍器供給。工匠們熟稔大小軍器制造,做銀針自然也不在話下。
「本以為會跟趙宗清有干系,卻沒想到是八大王。」
八大王趙元儼為宋太宗第三子,當今皇帝的八叔,如今受封定王,身兼數個要職,又被賜「贊拜不名」、「詔書不名」等特權,身份十分顯貴,受到尊崇。
八大王性子正直剛烈,嚴毅不可犯,許多朝臣都敬畏忌憚他。不少膽小的官員,每每聽到八大王要來了,都會悄悄繞路走。厲害到什麼程度?以至於名揚外夷,百姓們專門用他的名號去嚇唬愛哭的小孩子。
查銀針查到八大王身上,便有些棘手了。
「六郎和八大王私交如何?」崔桃覺得韓琦好歹也算是京中名人了,以他出眾的相貌才學,應該跟八大王會有一些交集。
韓琦搖頭,「若無正事,他不喜朝臣跟他攀談。」
「郭子書定然有過人之處,才會令八大王和他結交,且還送上如此費心思的禮物。」崔桃問韓琦可打聽到其中的緣由,她試著猜測了下,「給八大王治病有功?」
「確系治病有功,卻不是給八大王治病病。八大王任揚州牧時,曾爆發過瘟疫,當時不到三日病亡者就過百數,後來是郭子書及時配出了治病方劑,才得以救回那些受病百姓們的命。此之後倆人便成了好友,那盒銀針便是八大王送給郭子書四十歲的生辰禮。」
八大王做事雷厲風行,但在結交朋友上十分低調,兩年前他送郭子書生辰禮的事兒,知情的外人不多。王釗剛巧問對地方了,才從三司胄案的口中了解到銀針情況,這才追查到了去向。
「郭子書如今正為王妃調理身子,人住在八大王的府上。衙差不能隨便進王府去抓人,把人叫出來質詢,卻是匆匆喊了兩句『不知』,人就被八大王派來的人叫走了。」
韓琦飲了兩口茶後,仍忍不住疲倦地打了個哈欠。
崔桃囑咐韓琦趕快去補覺,「這郭子書似有意隱瞞,反正一時半會兒解不了,不如先睡飽了養足精神再說。」
韓琦見崔桃要走,問她去哪兒。
「鋪子那頭有點小麻煩,我搞定了就回來。」
崔桃換了女裝,卻依舊是醜相打扮,但撿了身好看的衣料穿。抵達鋪子前的時候,正好是鋪子平常開業的時間。有三名中年女子站在門前頭嘰嘰喳喳地說話,感慨為何鋪子到現在還沒有開門。
崔桃聽了一會兒,確定她們就是王四娘和萍兒所說的『那些人』。崔桃將距離湊近一點,就聞到了她們三人身上有同樣的味道,冰片麝香味。她們的雙手不算細嫩,雖沒有過分粗糙,但也是一雙干活的手。三人的鞋子看似花色不一樣,但鞋底和鞋幫的用料都出自同一種。
王四娘和萍兒說過,鬧事者互相之間不認識,這三個女人怎麼就好得身上味兒都一樣了?答案顯而易見。
鋪子所售的護發露和花香皂,於普通百姓而言,價錢並不算便宜。她們刻意打扮成有身份的人來鋪子買東西,然後分別上門鬧意見,假裝彼此偶遇才認識,再湊一起同仇敵愾……這很明顯是有組織有預謀。
要麼是競爭對手,想把鋪子給弄垮了;要麼就是仇人,想置王四娘和萍兒於死地。
鑒於他們遇到的對手都是狠人,應該沒有那個仇家會有這種長時間拖延死耗的方式來找麻煩報仇。
崔桃思量之間,三名中年女子已經圍上了她,嘖嘖稱奇地打量她的醜臉。
「哪來的醜人?」
崔桃微微一笑,舉起手裡的鑰匙,「我是鋪子新雇佣的跑堂。」
崔桃開門之後,三人立刻跟進來,抱怨今天鋪子開晚了,又問崔桃原來鋪子裡的兩個娘子哪兒去了。
「她們累了想休息,還嫌最近運氣不好,鋪子裡總來蒼蠅招她們煩,就雇佣我來趕蒼蠅。」崔桃說得大大方方又自然,卻氣得三名中年女子臉色清白不定。
該死的醜女,明知道她拿蒼蠅暗諷她們,但她們又不能張口承認了她們是蒼蠅。
「醜人多作怪。」
三人中有一人譏諷起崔桃來,立刻得到另外倆人的附和。
「我要是長成這樣,我早就不活了。」
「很快我就不醜了。」崔桃從袖子裡陸續掏出五個精致漂亮的瓷瓶來,當即就吸引了三人的注意,他們忙詢問崔桃是什麼東西。
崔桃從她們對新產品的反應判斷,大概率是競爭對手在搗亂 。
崔桃便舉起其中一個瓷瓶,對她們微笑道:「神仙水,醜臉的救星。」
第133章
「這還出新了?」
朱氏身材纖瘦嬌小, 三人中屬她脾氣最厲害。
她奔到崔桃跟前,瞧著崔桃手裡的瓷瓶不僅釉彩鮮艷,還描金了, 估摸著只這一個瓶子的價錢就近兩千文了。如此精貴的瓶子裡所裝的東西那必然是稀罕物。
這崔七娘鋪子所出的護發露和花香皂都極好用, 所以她對崔桃手裡聲稱是『神仙水』的東西更加好奇。
「這再不出新, 鋪子怕是做不下去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滿足諸位的需求, 補償諸位。」
三人這下滿意地笑起來, 朱氏忙問崔桃這神仙水有何功效。
「淨膚,令染垢的肌膚變得白白嫩嫩, 水當當, 吹彈可破。」崔桃小心翼翼地托著瓷瓶, 笑著解說道。
「那此等好物,怎會讓你這般醜的人來售賣?」朱氏忽然有些疑惑。
崔桃伸長脖子, 讓她們好生瞧自己的臉蛋, 「是不是瞧不見雀斑了?」
「這原來有雀斑?」三人疑惑問。
「有啊,如今卻沒了。」崔桃道, 「這真正好用之物, 不怕我這等醜人售賣。美人已經很美了,用它有何大用?醜人用了都好用, 大家用了豈不更好用?」
三人覺得崔桃說的有道理, 紛紛樂呵呵地附和。
「多少錢?我來試試!」朱氏率先開口,其她兩人也紛紛也要掏錢買一份。
崔桃立刻阻止,「這神仙水可不能賣給三位娘子。」
朱氏立刻拉下臉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嫌我們鬧事了?可別忘了, 就是你們鋪子的東西害得我們幾人不是皮癢,就是身上起疹子。我們可是一文錢的賠償都沒要你們的!」
「我們倒是想賠,可諸位娘子不要啊。」崔桃無奈接話道。
「那是我們體諒你們做生意不易, 我們也知道鋪子這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只是不適合我們罷了。這女人嘛,誰沒愛美之心?我們不差錢,我就是想尋個讓我們變美的好物。」朱氏不高興道,「你們要這般待客,可別怪我們不客氣,讓大家來評評理。」
朱氏說罷就帶著倆跟班,作勢就要去街上喊人。
「三位娘子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這東西賣給誰,也斷然不能賣給三位娘子,這不是折煞我們鋪子了?」見三人還是氣憤地看她,崔桃笑道,「不能收錢,白送!」
三人這才反應過來她們誤會了,頓然不好意思起來。
隨後朱氏等人再三確認問崔桃,真的是白送,更加歡喜起來。
「放心,絕不會收諸位的錢!不過呢,這神仙水是初產,每一瓶都有數,諸位要簽了文書才能拿走。不然回頭口空無憑的,我沒法子給我們掌櫃交代,就怕掌櫃的以為是我偷偷用了呢。」
崔桃說罷,又問朱氏等人平常可會用溫水洗臉。
「這大冷天的,誰會用冷水洗臉。怎麼,用這神仙水之前,必須得用溫水洗臉才行?夏天用也是?」朱氏細致詢問緣故。
崔桃笑著點頭,「這溫水洗臉呢吸收會更好。」
朱氏再詢問崔桃,這神仙水精貴之處到底在哪兒。
崔桃故作神秘地看看左右,小聲跟朱氏道:「掌櫃的不許我會透露配方。」
朱氏愣了一下,點點頭,表示她不再多問了。
三人隨後就簽好了契約,那契約上也沒寫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是注明了她們免費白領神仙水的情況。
「這神仙水是極為溫和之物,無色無味,剛用頭幾日可能見不到效果,但日久必然見效。」崔桃在把瓷瓶交給她們之前,再三囑咐,每日只需要蘸取一點,輕按在臉上即可。
三人接了瓷瓶後,道謝兩句,便各奔東西。
崔桃見朱氏朝街西走,便迅速關了鋪子,披上一件青色被子,戴著帽兒,從後門繞路到了路西的街尾等著。不一會兒,果然見朱氏走了過來。
崔桃便跟著朱氏一路到了城西一家鋪子的後門,朱氏在進門之前,還特意謹慎地環顧四周,看起來跟做賊似得。不過這剛好向崔桃昭示著一個結果,就是這地方了。
崔桃繞到鋪子前頭,發現這家鋪子叫花娘胭脂鋪。
崔桃在附近一家客棧要了一間房,洗干淨臉上的醜妝,又畫了一個濃眉大眼的妝容,再蒙上面紗。
至花娘胭脂鋪,便有跑堂的拉接待她。崔桃張口就要最好胭脂水粉,又嫌跑堂一問三不知,便驚動掌櫃金氏親自來招待她。
這金掌櫃三十多歲,杏目桃腮,神采奕奕,打扮得很漂亮。她說話爽利,待客極為熱情,瞧著便知是位漂亮厲害的老板娘。
崔桃付了錢後,便清點自己買的東西,嘆道:「差不多都齊全了,如今只差去崔七娘鋪子買護發露和花香皂了。」
「客官等等,客官莫不是還沒聽說那鋪子的事兒?」金掌櫃忙喊住崔桃。
接下來就是老戲碼了,一個裝不知,一個為拉客誇張地講起了故事。
「這樣啊,居然有人用了他家的護發露頭癢掉發,使了花香皂後渾身紅腫?天啊,那她家東西我可不敢買了。」
「娘子若想買護發露和花香皂,其實我們這也有,而且保證不會出那家的事兒。」金氏笑著將自家做的東西展示給了崔桃,請她試試看。
崔桃將東西帶回宅子後,王四娘和萍兒一起鑒別了一番。
護發露的味道比她們的更香,用起來的感覺跟她們做的差不多。花香皂也同樣,但細分了牡丹、蘭花、丁香等更多種味道。
「無恥!這分明就是偷學了我們的東西!」王四娘怒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崔桃沉吟了片刻,問王四娘和萍兒:「你們一開始遇了這情況,在見官的時候,為證明護發露和花香皂無毒,可跟驗毒的大夫透露過配方?」
「沒透露配方的用量,只是說到了裡頭用到了什麼東西——」萍兒說到這,意識到了什麼,馬上用手捂住了嘴。
王四娘更怒了,「原來這是個圈套!原來她們算計好了想套我們的方子,搞垮我們!」
「氣死我了,我的刀呢!」一向溫柔的萍兒忍不住了,怒得想去殺人。
「我也去!」王四娘當即去取刀,把萍兒的刀扔給她,便高舉著自己的刀,和萍兒一起往門口衝。
崔桃眼睛都沒抬一下,只給口渴的自己倒了杯茶喝。倆人走到門口,反應過來不對勁,連忙折返回來,求問崔桃是不是心裡早有應對之法了。
「有開封府這麼大的靠山不用,非要把自己搭進去,你說你們有多聰明?」
「是,我們聰明。」王四娘附和。
萍兒推搡王四娘一下,馬上糾正道:「是我們又犯蠢了。」
「對對對,犯蠢。」王四娘連忙跟著糾正。
崔桃本以為最快要等到明天才有消息,但沒想對方這麼等不及。
午飯後,朱氏就找上了鋪子,她整張臉通紅,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疙瘩。聲稱就是用了鋪子給的神仙水之後,她的臉才變成這樣。
王四娘和萍兒再三堅稱,肯定不是神仙水的問題。
「我好心好意給你們機會,你們卻欺人太甚!大家快來看看啊,店大欺客了啊,我分明在她們家買的東西,用了之後臉成這個樣子,她們還不認!」朱氏跑到店門口,衝著街上人喊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鬧起來。
路人不明所以,看這情況就圍了上來。沒一會兒,另外兩名中年女子也來了,她們的臉跟朱氏的情況差不多,都有些紅腫。
「我看你們三人就是合伙來我們這鬧事!八成是哪家鋪子瞧著我們生意好,眼紅了,使喚你們來搗亂!」萍兒掐著腰罵道。
朱氏三人聞言俱是有幾分心虛,但嘴上都不認,喊著萍兒王四娘她們欺客。
「現在就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痛快滾,不然報官了,沒你們好果子吃!」王四娘怒吼一聲,連整條街都感覺震三震。
「怕你們不成?又不是沒見過官!我們還正要找官人們評評理呢,就沒有你家鋪子這麼坑害客人的!這都多少次了,我們體諒你們,連賠償都沒要,便來毀我們的臉了!」
「可不是,我家男人瞧我這樣,嚇得差點喊休妻!」程氏臉腫得最厲害,張嘴說話時感覺自己繃緊的臉快裂開了。
圍觀眾人有的支持鋪子,覺得這三人就是在鬧事。有的支持朱氏三人,覺得她們用了鋪子的東西出了問題,鋪子就該負責。總之雙方都值得懷疑,還是去官府弄明白好。
於是在眾人圍觀之下,王四娘、萍兒和朱氏三人去了開封府。
這案子依舊是韓綜來負責審問。
韓綜再見到她們幾人,心裡便犯難。這事兒從私心上講,他確實想偏著王四娘和萍兒。只因崔桃的緣故,如今她人已經不在了,韓綜最是希望她留下的鋪子能夠長久經營下去。
但是上次審案的時候,朱氏三人在當場使用了護發露和花香皂後,身上真的都起了疹子,倒無法判定是她們在鬧事了。
「這神仙水中又用了何物,使得她們三人有此狀?」
韓綜剛問完話,程氏忽然呼吸急促,倒在地上。
王四娘還以為程氏在裝假,白一眼冷哼了一聲。
朱氏則趁機大喊,對韓綜連連磕頭道:「請王判官為我們做主啊,你看看程娘子她都暈了過去了!」
萍兒見程氏呼吸越來越急促,感覺情況不對,忙求韓綜請大夫幫忙查看。
但在府衙大夫趕來的工夫,程氏已經斷氣了。
公堂內所有人大驚,朱氏等人完全嚇傻了,堂外圍觀的眾百姓都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出了人命,引來一眾人嘩然。
轉眼間,一樁簡單的糾紛小案子變成了事關人命的大案。
嚇呆的朱氏回過神兒後,指著王四娘和萍兒鼻子,罵她們喪盡天良,害死了人。
「什麼神仙水,分明是地獄水,這比鶴頂紅還毒啊!」
王四娘氣得要去揍朱氏,被早有預料的萍兒攔住。
萍兒問她們要了瓷瓶裡余下的水,確認之後,她指責朱氏等人血口噴人,陰謀構陷。
「我們就料到你們在故意來鬧事,陷害我們,所以這一次只在這瓷瓶內裝了水。試問你們天天用水洗臉沒問題,怎麼用了我們的水就紅腫起疹子了?」
「你說水就是水了?」朱氏這時候的反問已經有些虛了。
萍兒馬上請來了證人,便是對面瓷器鋪子的掌櫃和跑堂。這精致的小瓷瓶正是從他們鋪子所購,也是用了他們鋪子的井水,他們都親眼見證了。
「可你們說這裡頭是神仙水,用久了會讓人皮膚干淨白白嫩嫩,水當當。你們用水來欺騙我們,不敢怎麼說這都是欺詐!」朱氏憤憤喊道。
「臉髒了,用水洗一下,自然會干淨,人的皮膚泡水泡久了都會白白嫩恩,水當當。這人人每天都需要喝水,不喝會死的水難道不稱作為神仙水麼?」
萍兒句句有理有據地反駁朱氏。
「再者說,你們立了字據的,神仙水系免費贈與。既然沒有收錢一說,又何來欺詐?」
萍兒將朱氏等人之前簽下契書呈上,半點漏洞都不給對方留。
萍兒接著向韓綜呈報,他們跟蹤朱氏到了花娘胭脂鋪,那花娘胭脂鋪裡售賣著跟她們鋪子類似的護發露和花香皂。她們有理由懷疑朱氏受雇於花娘胭脂鋪來對付她們。
「速速從實招來!」
韓綜猛然拍一下驚堂木,跟朱氏一起來的另一中年女子,本就以為程氏的猝死嚇得不輕,如今又聽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人查清楚了,嚇得連連磕頭求饒,老實交代真相。
「民婦不過是普通的市井婦人,因一塗抹水粉便會皮膚泛紅發癢起疹子,被花娘胭脂鋪的金掌櫃請了去。金掌櫃以重金雇佣我們去對付崔七娘鋪子……」
朱氏本來還想繼續挺下去,再狡辯看一看,如今徹底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即在衙役的逼問之下老實交代了所有經過。
原來這朱氏是花娘胭脂鋪的管事,在金掌櫃身邊呆了多年。她自小一沾蘭花粉就會起風疹,後來發現也會有人跟她的情況一樣。
如今花娘胭脂鋪裡賣的最紅火的梅花露,便是金掌櫃通過下作手段騙了別人的家傳方子,然後自售盈利。
幾個月前,金掌就櫃盯上了七娘鋪子的護發露和花香皂,眼紅許久,早就恨不得取而代之。奈何她忌憚崔七娘跟開封府有關系的背景,所以一直沒敢下手。如今崔七娘死了有一段時日,她便再按耐不住,根據朱氏沾花粉就起風疹的情況,琢磨出了這個『妙法』來對付崔七娘鋪子。
在第一次跟王四娘和萍兒在府衙對峙後,他們就收買了負責驗證毒物的大夫,知道了護發露和花香皂的大概配方,隨後就請人調配,然後進一步改進,出了成品。但想要大賣,最好是把崔七娘鋪子弄倒閉了,所以才有了朱氏等人後續的騷擾。
當朱氏聽崔桃鋪子出新東西的時候,朱氏死性不改,就想繼續用老方法騙配方,順便徹底搞垮七娘鋪子,卻沒想到這一次是對方設套讓她們醜事敗露了。
接下來,開封府便緝拿了花娘胭脂鋪的金掌櫃,進一步審訊,坐實了金掌櫃和朱氏等人的罪名。
至於程氏,則是因為被沒有耐心的金掌櫃往她臉上塗抹過量的花粉 ,導致她過敏反應嚴重,加之沒能得到及時醫治,導致了死亡。
金掌櫃的罪名,便要再加上一條殺人罪。
案子公審完畢,也就洗清了七娘鋪子的清白,鋪子裡的生意照舊會恢復到從前。
崔桃則一直在家中躲清閑。這案子清晰明了,根本用不著她親自出馬。
但誰知兩日後,開封府那邊卻說誰的證供都不能少,要求萍兒和王四娘帶『跑堂』來開封府周全證詞。
崔桃無奈之下,只得裝扮好了,並且特意傳了內增高的鞋子,來開封府的文書這裡簽字畫押。
「你就是那個跑堂?」韓綜等候多時,在崔桃進門後,就用懷疑的目光仔細打量崔桃。
照理說開封府判官忙得很,沒必要在文書這裡逗留,顯然韓綜特意留在這就是為了等她。
崔桃默然對韓綜行禮,應承了一聲。
「你叫什麼,姓甚名誰,家住哪裡?」
崔桃假扮身份的時候,就准備好了自己的身世設定,便回答了自己的化名和住址。
韓綜打量一眼崔桃,當即命人去查實。
崔桃也不怕,她說她家在邛州,遠著呢,等他查實怎麼也要兩個月後了。
「你三年前從那麼遠的地方來汴京安置,總會留些記錄。」韓綜似乎看懂了崔桃的『得意』,忽然說了一句。
的確,按慣例汴京對於外來的長住口都會進行登記。
崔桃心裡確實有點擔心,但不到最後一刻她肯定不會認。
「那韓判官若沒什麼事,我們就先走了?」萍兒笑問。
「你們可以走,但她還要留下,等待查實。」
萍兒遲疑了下,便以老板身份招呼崔桃近前,囑咐她留在開封府好生聽話,千萬別給她們惹事。
「咋滴嘛?因為我長得醜,就要被單獨留下?」
「聽話就是。」萍兒訓斥。
崔桃產業內韓綜不注意,無聲地對萍兒做了口型。萍兒當即領會明白她說的是韓推官,便匆匆去了。
韓綜再度打量崔桃的身形,心裡總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查證什麼。王四娘和萍兒對付花娘胭脂鋪的機靈招數,讓他莫名有種熟悉感,不禁想到了崔桃。但眼前這個人不論是從相貌、口音還是身高,都跟崔桃有一些不同,可是他還是……
韓綜不禁想起前兩日朋友們都說他魔怔了,說他總是容易觸景傷情,想起崔桃。難道這一次也是?
半個時辰後,查戶籍檔案的小吏趕了回來,告訴韓綜冊上的確有關於劉二嘎的登記。
「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叫這名?」
「我娘說我小時候哭起來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嘎嘎叫跟鴨子似得,又因我在姊妹中排行二,所以就有了二嘎的名字。我可嫌棄這名了,不好聽,奈何父母給的,改不得。」崔桃對答如流。
韓綜點點頭,也沒什麼好問了。
崔桃等了會兒,發現韓綜一直沉默不吭聲,才試探問韓綜她可以走了麼。
韓綜點了下頭,率先轉身離開。
崔桃一溜煙地跑回了家,關上了門,才算松了口氣,隨即她就被韓琦從從後面抱了滿懷。
「幸虧有六郎。」
幸虧韓琦幫忙偽造了冊子,才會有驚無險。
崔桃向韓琦保證下次不會再隨便出門了。
「暴露了身份也無妨,」韓琦道,「我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張羅親事了。」
「就怕有人知道咱們耍他,會加強戒備,更瘋狂。在其嫌疑沒有完全排除干淨前,我還是隱藏身份比較好。」
不知道為什麼,崔桃沒證據證明趙宗清做過什麼惡事,但趙宗清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很危險很可怕。
大概是因為她第一次見趙宗清時,他是個看起來慵懶有痞氣道士,之後卻是一副斯斯文文的皇親宗子,令她至今都疑惑無解。
……
縱然在冬日,莫追雨仍要著一身飄逸白衣。
他騎著馬路過花娘胭脂鋪時,正見開封府的衙役們查抄完畢,在門上貼封條。
莫追雨隨後將他打聽的情況回稟給了趙宗清。
「屬下倒不明白,少主為何要關心花娘胭脂鋪子和崔七娘鋪子之間的那點事?崔七娘人都死了,留下來這一間鋪子莫不是還礙了少主的眼?」
「糊塗!少主是懷疑崔七娘並沒死。」莫追風呵斥弟弟一聲,解釋道,「我的人查到,韓琦在去泉州的路上偶遇了一個叫醜童的人,如今還將這醜童帶回京了。這醜童在泉州時,用過銀針,還會治病救人。加之如今有人使出這麼機靈的招法對付花娘胭脂鋪,可見這崔七娘極可能是……人雖死,魂還在。」
莫追雨愣了下,震驚了半晌,才想起來跟趙宗清賠罪。
「你一向心性單純,料不到這點不奇怪。」
趙宗清笑了笑,安靜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又笑了數聲。
莫追雨和莫追風雙雙噤聲,屋子裡陷入可怕的沉寂。
哢嚓!
趙宗清突然將手中的茶杯握碎,瓷片扎進掌心的肉裡,鮮血順著白瓷片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趙宗清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疼,臉上仍然帶著溫和的笑意。
「很好。」
第134章
接下來, 莫追風查到了前日曾有一位蒙面女子出現在花娘胭脂鋪,買了不少東西,又有一位奇醜無比的跑堂在崔七娘鋪子裡接待過朱氏等人。但如今在鋪子裡, 卻再沒見到那位貌醜的跑堂。
於是, 對於崔七娘還活著的推斷,就越加證據確鑿了。
莫追雨主動請纓, 想揪出崔桃,把這個假死的女人坐實成真死。
「且忙活好你手頭上的事,那才最緊要。」
莫追風提醒莫追雨, 切勿在緊要關頭出紕漏。
「他們肯定料知道什麼了, 才會將計就計假死脫身, 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隱患若不鏟除干淨,必是大患。」莫追雨不服氣道。
「當初因蘇玉婉一人衝動, 賠了地臧閣, 如今天機閣總舵也幾乎沒了。這之前,連少主都沒得到一點消息。你在這種時候,在汴京皇城腳下張揚行事,可知後果是什麼?」莫追風警告莫追雨如果他敢亂來, 壞了少主的大事, 那他這個做兄長的也幫不了他。
「好了, 我知道了。」莫追雨有幾分失望, 應承的時候語調裡帶著不滿的敷衍。
「窯廠的情況如何?」莫追風再問。
「一切照舊,沒問題。」
莫追風:「你親自盯著,這就回去。」
莫追雨哼了一聲,顯然不大樂意回去,直嘆他整日悶在那裡太無聊了,「不過我最近抓了幾個多管閑事的。」
「玩可以, 但別留尾巴。」莫追風叮囑道。
「省得。」莫追雨立馬笑著應承,興致高昂地去了。
莫追風見他這般,無奈地嘆口氣,他這個弟弟早晚會死在任性上。
春麗曾因擅自出手刺殺崔桃,而受罰禁足多時。莫追風一直嫌她沒用,不過如今倒是有點用處了。他把崔桃還活著的消息告知了她。
春麗一直因為蘇玉婉的死憎恨崔桃。數月前,她聽說崔桃在跟遼國使團對峙的過程中身亡了,她開心地拍手稱快,高興地以至於徹夜飲酒慶賀。
今忽然聽說崔桃沒死,春麗震驚不已,等她緩過神而來,便倍感羞辱,她覺得就是一個被崔桃耍得團團轉的蠢猴子。
更可很的是,這女人假死脫身,卻一直瞞著韓綜,害他傷心過度。她可知韓綜因她的死,日日買醉,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幸虧她及時出手才得以挽回。
春麗怒火叢生,諸多恨意悉數從眼中噴湧而出,她忙問莫追風:「先生,她人現在在哪兒?」
「等你告訴我呢。」莫追風像審視貨品一般上下打量春麗,「既然想跟人家比,若連這點聰明勁兒都沒有,還怎麼比?」
春麗立刻動身去查。
……
近兩日崔桃安分呆在府中,閑來無事便研究熬制些養生湯。
胡氏尚未回老家安陽,她跟著韓琦暫且在汴京住一段日子,打算等過了年後再去老家安置。
但汴京冬日的氣候不比泉州,又干又冷,胡氏本就肺不好,容易咳嗽,加之舟車勞頓之後,突然換了環境,難免又不適之處,日漸有了飲食不下,冷氣心痛的症狀。
胡氏怕韓琦操心,沒跟他提此事,這也確實不算大毛病,不值當特意去請大夫吃藥。是藥三分毒,小毛病藥吃多了反而更不好。
胡氏這幾日跟方廚娘再聚,倆人有許多體己的話要講,所以天天在一起。
崔桃從方廚娘口中了解到胡氏的情況後,便熬了姜桔皮湯給胡氏,每日空心服用兩次,三日後便見效痊愈了。
胡氏十分感謝醜童,「你救過稚圭,先前那次給我瞧病,也算救了我的命,如今再加上一次。你這恩情我們母子這輩子怕是還不完了。」
「這次可真是小問題,不足掛齒,胡娘子千萬別客氣。韓推官對晚輩極好,且不說沒欠什麼,即便欠,也肯定還完了。」崔桃嘿嘿笑道。
「他能對你多好,這孩子性子淡我是知道的,但他心不壞,還要勞煩你多擔待。」胡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便問醜童父母可都安在,如今還剩下什麼親人,願不願意多個親人照顧他,還問她中意什麼樣的女孩。
崔桃見這架勢不妙,忙借著肚子疼從胡氏跟前逃了。
傍晚韓琦回來的時候,見崔桃坐在桌邊剝瓜子仁已,就笑問她。
「給我的?」
「這怕是你未婚妻最後一次給你剝瓜子了。」崔桃嘆口氣。
韓琦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嚴肅地把崔桃整個人仔仔細細打量一番,似乎在確認她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出什麼事了?」韓琦忙問。
崔桃神秘兮兮地看看左右,湊到韓琦耳邊。韓琦責偏頭,配合把耳朵湊更近些。
「我看胡娘子有想認我做兒子的意思,回頭便是再剝,那就不是七娘了,而是七哥給六哥剝瓜子。」
崔桃說罷見韓琦表情又變了,哈哈笑起來。
韓琦睨一眼崔桃,扯起嘴角溫笑:「倒也無妨,大人都被叫過,不差六哥。」
咳咳——
崔桃就塞了一個瓜子仁兒進嘴裡,卻還是被韓琦這話給嗆著了。
最狠的就是韓琦說完這句話後,用一種別有意味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不知人家那眼神到底什麼意思,反正崔桃的腦海裡瞬間畫面連篇,老司機都懂的那種。
「咱們回來有些日子了,趙宗清那邊一直沒動靜?」崔桃馬上跟韓琦聊點正經的話。
韓琦搖頭,「不過近來官家本欲封趙宗清為宋州觀察使,趙宗清則請命要從低做起,他還不想排擠其他在職的官員,只要有個較低空缺給他做便可。說是為國效命,不分品級高低,盡職盡責就好。」
「像他這般願意低就的皇親國戚可不多,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謀高位?」崔桃嘆道。
韓琦應承。
「那最後他做了什麼官?」崔桃問。
韓琦搖頭,「還未定,吏部尚書要查實一下如今汴京內剩下的空缺,再請他定奪。」
次日,崔桃再去見胡氏的時候,倒是沒再聽到胡氏打聽她家裡的情況。想來是韓琦昨天跟她老人家說了什麼,令她打消了念頭。
似乎是認不了親便愧疚的緣故,胡氏待崔桃更加熱情,把她最喜歡幾樣首飾都拿給了崔桃。
「本來這些物件我想留著給稚圭媳婦兒的,奈何……」想到崔七娘的死,胡氏哀傷地嘆了口氣,「他的婚事也不知什麼時候了,不等他了,便給你媳婦兒留著。」
「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胡氏正要繼續勸醜童收下。
「好!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崔桃爽快地把東西收了,笑得賊開心。反正東西注定是送給她,那她也就沒必要客氣了。
胡氏愣了下,跟著開心笑起來了。
崔桃一走,她轉頭就跟方廚娘感慨,這孩子她真的太喜歡了。可惜就是長得醜點,不過也沒關系,她家不缺好看的人,來個醜點的倒也不錯。
崔桃耳朵靈,走挺遠了,還是把胡娘子這些話全都聽進耳了,禁不住笑起來。
這時,胡氏的貼身大丫鬟竹青帶著兩名女子走過來,這兩名女子都穿著較舊的麻布衣裙,看起來家中境況並不好。走在前頭的緊縮著脖子,低著頭,雙手交疊緊握,一瞧就是很緊張。後面的雖然也低著頭,但她步履從容且有力量,倒有幾分落落大方的氣度。
竹青見到醜童,忙打招呼,「剛見過胡娘子?」
「嗯,得了不少好物件。」崔桃問竹青,「這是?」
「胡娘子說宅子裡的家僕太少了,恐照顧不周到,便要我再雇兩人來。」
崔桃點點頭,往前院走的時候,忽然感覺好像有人在盯著她。崔桃回頭掃視一圈,卻只見竹青帶著兩名女子進了胡氏的屋子,沒見再有其他人。
晚飯前,韓琦回來了。
脫了鶴氅交到張昌手上後,韓琦就告訴崔桃趙宗清的情況:「只余一個空位,街道司勾當。」
街道司勾當為芝麻大的九品官,於普通人而言,怎麼說也是官,還算體面。但皇親國戚而言,這職位都不如宰相家守門的門童更能讓人多看一眼。
「品級可夠低了,他便應了?」
見韓琦點頭,崔桃對趙宗清倒不禁有幾分佩服了。
身為皇族宗子,竟甘願委身做起了『城管』。若不是因修道變得無欲無求了,便是另有所圖。
「他邀我吃酒,今晚,在八仙樓。」韓琦道。
「那你小心。」
送走韓琦後,崔桃一個人吃完晚飯。
竹青帶著兩名穿著淡綠新衣的丫鬟來見崔桃,這兩名丫鬟正是崔桃之前見到的那倆人。
「這是胡娘子安排給郎君的丫鬟。」
「我一個粗人,哪用得著別人伺候。再說也不習慣,她們要在這我晚上都睡不好覺,要不還是安排他們去別處吧。」崔桃請竹青可千萬別為難她了。
丫鬟都要貼身伺候,那她就太容易暴露了。
「可不行,胡娘子說了,一定要給郎君安排好了。」竹青依舊不依。
「那你就告訴胡娘子,甜棗雖甜,可我喜歡吃酸的,若非逼我吃甜的,對我而言就是折磨了。」
竹青愣了下,只好帶人走了,之後便再沒回來。崔桃猜胡娘子應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強求了。
鋪完床,崔桃就倒了一杯茶給自己喝。她還想等韓琦回來,看看趙宗清跟他到底說了什麼。但她喝完茶後反而不覺得提神,連打了數個哈欠,困意越來越濃,最後就趴桌上睡著了。
韓琦抵達八仙樓時,還不及下馬,就聽人說八仙樓後廚走水了,還好火勢不大,及時撲滅了。
這時有一小廝迎過來,自稱他是趙宗清身邊的隨從,因八仙樓出了點意外,他家主人只能臨時改地點在廣賢樓了。
第135章
萍兒按照崔桃給的方子, 自釀了羊羔酒,今兒正好是啟封飲用的日子。
酒香清甘,一聞就叫人忍不住生出想酩酊大醉的心思。
王四娘開心地從食盒裡取出糟鵝掌, 讓萍兒趕緊把酒滿上。
萍兒卻愣愣地捧著酒壇未動。
「怎麼了?」
「這可是我第一次釀羊羔酒, 是不是該給崔娘子嘗一嘗?」萍兒眨了眨眼,詢問地看向王四娘。
王四娘沉思了下,便將糟鵝掌放回食盒裡,拎起來就叫上萍兒。
「去哪兒?」萍兒不解地問。
「走,找崔娘子吃酒去。」
萍兒開心應承,立刻跟上。
倆人跟上次一樣, 偷摸從韓府的側牆翻入,在抵達崔桃的房間之前, 萍兒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拉住王四娘。
「我怎麼忘了,我的酒沒購買官曲,那就算是私釀,犯法!咱們拿來韓推官府上, 豈不是主動送上門?」
「兩口酒罷了,沒事。」
「怎麼沒事?我問你,我們和韓推官之間, 崔娘子會選誰?」萍兒緊盯著王四娘。
「當然是韓推官!」王四娘毫不猶豫。
「那就是了。」萍兒哭喪著臉拉著王四娘回去,不然被最好的姐妹報官給她未婚夫, 她們會很慘的。
王四娘跟著萍兒走了幾步後, 突然拉住她:「那我問你,韓推官和美食比起來,崔娘子會選誰?」
萍兒眼睛一亮,隨即和王四娘相視而笑, 倆人趕緊折返回去,悄聲敲門叫崔桃。等了好半晌也沒見人應,倆人就決定先進屋等著。
屋裡的油燈還亮著,桌上有一碗喝剩一半的茶,看起來像是有事,人才臨時出去了。
桌邊左右兩側的地上置著兩個炭盆,東西牆的牆角還有兩個。照理說這麼多炭盆,應該會覺得暖和,但萍兒總覺得有冷風在吹。
王四娘沒察覺到什麼一樣,正興高采烈地往桌上擺酒菜。
萍兒就猶疑地往內間走 ,一眼就看見床上的被褥打開了,但沒有蓋過的痕跡,應該是打算睡覺卻還沒來得及上床。這內間的冷意更大,萍兒感覺後側脖頸的風颼颼的,扭頭一瞧,竟是北窗被打開了。
萍兒欲去關窗,卻發現窗台上有些許灰土的痕跡,她用手抹了一下,又換了根手指去摸窗台其它地方,卻都是干干淨淨的。
萍兒探頭望窗外望了望,只見樹葉落盡的梧桐樹伸展光禿禿的枝椏,在夜色下呈現出古怪的黑影。除了瑟瑟北風的聲音,一片安靜。
萍兒關上窗,回到外間。王四娘已經把酒菜擺放好了,她端起那碗沒喝完的茶就要往嘴邊送。
「等等。」
萍兒看一眼王四娘手裡的這杯茶,又看向茶壺。
「院裡都鋪著青石板,腳踩著不會沾多少泥,卻也是髒的,踏在窗台上或多或少會留灰。」
「你在說什麼?」王四娘懷疑萍兒發癔症了,在胡言亂語。
「弄個活物來!」
「這大晚上的上哪兒找活物?」王四娘忽然想起院中央擺著兩缸魚,「那兩缸魚算麼?」
萍兒二話不說,端著那半碗茶直接倒進了魚缸裡,片刻的功夫,便見缸內的魚都翻肚子飄了上來。
王四娘大驚,「有有有……毒?」
萍兒臉色白了,說出自己的推斷:「茶水裡有毒,後窗開著,窗台上有踩踏過的痕跡……會不會有人發現了崔娘子的身份,趁機毒死了崔娘子,又把崔娘子的屍體——」
「不可能!崔娘子那麼機靈,上次使團的案子她假死裝得那麼像,應對得那麼好,這次肯定也沒事。」
「說不准用假身份藏匿的時候,容易認為自己安全無虞,便疏於防備。再說誰能料到在韓推官的住處,會出這種事?」萍兒反問王四娘。
王四娘張了張嘴,隨即一腳踹在萍兒屁股上,「我看你是不盼著崔娘子好了!」
萍兒驚叫一聲,含淚委屈地解釋道:「我只是把最壞的情況估計一下,才能逼著大家想更好的辦法去救。不然都想著崔娘子聰明肯定沒事兒,我們懈怠了,那崔娘子要真有事了可怎麼辦!」
王四娘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忙給萍兒賠罪,讓她踹自己十腳。
倆人的吵鬧聲驚動了其他人,萍兒打發王四娘去應對,她則順著後窗的痕跡先去找人。
好在韓府的人都認識王四娘,聽了王四娘蹩腳的解釋後,也沒有深究,並且還告訴了王四娘韓琦的去向。
王四娘跟家僕一起急匆匆趕到八仙樓尋韓琦,卻被告知人根本不在這。這下她不知去哪兒找人了,若在以前還可以報官,請求開封府動用軍巡鋪的力量,必然很快就能尋到。但現在崔桃處在假死狀況中,她失蹤的事兒還不好隨便透露給外人。王四娘只得分散僅有的幾名家僕,挨個酒樓詢問。
……
廣賢樓外,女子相撲正打鬥得激烈,引發台下一陣陣叫好。
「稚圭此去泉州立了大功,我還未正式道賀。」
趙宗清舉杯敬韓琦。
韓琦舉杯回敬,正當他要飲酒時,張昌上前勸止。
「瞧我倒忘了,你身有余毒未清,不能飲酒。」趙宗清吩咐隨從去換果湯來。
「來這之前剛喝一碗解毒湯。」韓琦言下之意,此刻他什麼水都喝不下了。
趙宗清笑道:「這廣賢樓的荔枝膏水最是一絕,稚圭真不嘗嘗看?」
「早嘗過,沒什麼稀罕。」
「瞧我倒忘了,你在京也有幾年了,早該嘗過了。倒是我總在外頭呆著,這次回來了覺得什麼都新鮮呢。」
趙宗清說罷,就轉眸看向擂台上正打得火熱的兩名女子,不禁發出感慨。
「一個似豺狼,一個似虎豹,卻不知豺狼贏還是虎豹贏?」
韓琦漫不經地望窗外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擂台上對打的兩名女子分別穿著青、白衣,看起來旗鼓相當。但下一刻,青衣突然下撲猛衝,想打白衣個措手不及,卻不料白衣早有防備,靈活側身躲過之後,從後方撲倒青衣,將青衣頭朝下撂倒,以致青衣被重重狠摔,再也翻不了身。
趙宗清哼笑一聲。
「這世道寧可裝傻,也不要自作聰明。否則,擾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趙宗清隨即笑問韓琦是不是這個道理。
韓琦笑著應是。
趙宗清聞言後,眼中笑意更深。
片刻後,韓琦便尋了借口跟趙宗清道別。今天趙宗清的表現有些奇怪,他本以為趙宗清這次邀請他來,會說一些不一樣的話,比上次的程度更深。但趙宗清這次好像只是單純為他慶賀一般,不過倒是有兩句似乎在點他自作聰明。
出了廣賢樓後,韓琦二話不說策馬回府。還不及他詢問有何異常,就見萍王四娘衝過來,心下料到出事了。
從王四娘口中聽到『崔娘子』三各自,韓琦乍然感覺心被瞬間掏空了,又撕扯他的魂魄,他有幾分恍惚,但理智告訴他還不能衝動,更不能多想,必須保持冷靜,才能做到及時應對,盡己所能,避免一切輕忽。
「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王四娘在韓琦勘察現場的時候,急得在屋中央轉圈。
韓琦一一查看過王四娘所述的地方之後,站在北窗邊,環顧屋裡的其它地方,慣例檢查有沒有遺漏的線索。當目光落在床上鋪開的被子時,韓琦發現擺放了兩個枕頭。崔桃一個人在這住,為了便於身份保密,沒有丫鬟貼身伺候她,也無朋友陪她,何必用兩個枕頭?
韓琦便去翻動枕頭,在枕頭下找到一張對折的紙。上面寫著一首情詩,作得實在是不怎麼樣,韓琦不禁看了兩遍。
「蒙冤送公堂,汴京春生寒。
含淚見府官,失憶綜錯難。
暗日改天明,此情志不遷。」
韓琦從內間踱步出來的時候,王四娘馬上問韓琦怎麼樣了,有沒有發現什麼重要線索,又或者事情不是她和萍兒多想了。
「會不會崔娘子其實什麼事兒都沒有,只是外出而已?」
韓琦看向王四娘,「萍兒的推斷符合現場的情況。」
王四娘驚得連退兩步。
這時,萍兒氣喘吁吁跑進屋:「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痕跡!宅子外的街道都鋪著石板,人走在上面不留一點痕跡,再說就算留了,街上人來人往的,也一樣追蹤不到。」
韓琦看眼壺裡的茶水,「這茶水確定是毒?」
「小半杯茶倒進那麼大缸裡,魚全都死了,肯定有毒啊。」王四娘道。
韓琦令人拿走茶壺再驗,被告知壺內是迷藥。
「只是迷藥的話,那些魚怎麼死了?」王四娘不解地問。
「魚不似人,很多對人無害的東西,魚卻耐不住。」 韓琦解釋道。
「這麼說崔娘子還活著?」不幸中的萬幸,王四娘稍稍松了一口氣。
「被擒到敵人手裡,便是活著,怕也是活受折磨。還是趕緊想辦法把人找到,我這心太不安了。」萍兒擰著眉毛,忐忑憂心不已。
韓琦召來王釗,當即命他動用整個開封府的人馬去尋找崔桃。
「可這樣就暴露了崔娘子假死的事。」
「這時候已經顧及不了這些了。」韓琦打發王釗即刻行動後,再去回稟了呂相,請他出手相助。
呂夷簡當初跟大家一樣都被蒙在鼓裡,一直以為崔桃死於拯救遼國使團的談判中。忽聽說崔桃人還活著,還沒來得及喜悅,就聽到她又陷入危險了。
呂夷簡氣得指著韓琦。
「明日她假死的事便會滿京皆知,官家曾為她下過旨——」呂夷簡忽然反應過來,忙追問韓琦 ,「莫不是你們的戲碼裡官家也有參與?」
韓琦點頭。
呂夷簡徘徊兩步,猛地轉身,衝到韓琦跟前,再度指了指他,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罵他:「簡直太胡鬧了!你可知君王使詐,言而無信,會帶來什麼後果?便是為了剿滅奸佞,你以欺詐之法成事,也必然遭士大夫所不齒!想你韓稚圭一個堂堂探花郎,聰明絕頂,有驚世之才,怎能犯這種錯!如今只怕等不及你救她,先被滿朝文武彈劾了!連官家也一樣,逃不過!」
呂夷簡喊完之後,負氣地背對著韓琦半晌,半晌後轉頭見韓琦一直默默垂首不吭聲,愈加氣憤。
「這大錯釀成,你連官家都坑了!日後讓官家怎敢器重你?即便是他敢用,滿朝文武也不會同意!韓稚圭,你這是自毀前程,自掘墳墓!
「呂相,先救人要緊。」韓琦躬身行禮。
呂夷簡深吸口氣,手開始抖了,偏見韓琦好似比自己淡定。他氣得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但人命關天,不能不救,只得安排人手給韓琦調度。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4
第136章
「韓琦知他次日必會被傳召問責, 故今晚動作極大,幾乎調動了汴京所有可用的人馬。郭子書那邊也被他強拿下了,不惜冒犯了八大王。」
莫追風將他探知的動向稟告給趙宗清。
趙宗清坐在棋盤邊, 食指中指夾著黑子,專注地盯著棋局,擰著眉毛猶豫再三才落子。錙銖必較的樣子認真極了, 仿佛這不是他一人無聊下棋自對弈, 而是對面真的坐著一位他誓要贏過的高手。
趙宗清再取白子落下, 接著又下黑子,如此往復,速度飛快。直到黑子呈氣吞之勢,吃掉了大半白子, 趙宗清方肯停歇。他端起棋盤邊的茶杯, 飲了一口茶。
「由他。」趙宗清這才回應了莫追風的話,「春麗可回了?」
「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莫追風見趙宗清瞧了自己一眼, 忙解釋道,「剛捎話說,不想讓人死得太干脆, 否則難解心頭之恨。北倉鼠多, 要割花她的臉,切開肉, 令其邊流盡血邊受百鼠啃食而亡。」
趙宗清笑一聲, 轉頭繼續棋局,這一次他手執白子,擰起了眉毛。
開封府,日出之前。
韓琦面無表情端坐, 目光似失神地望著前方,聽屬下們的稟告搜查結果。
徹夜搜查的結果,只得到了兩名目擊者的證詞。
昨夜曾有兩名蒙著面巾的女子,牽著一頭毛驢,馱著大布袋子,從他宅子的後巷出來。兩名目擊者因急趕去夜市,故而只略瞧了一眼就走了。
「夜裡黑,沒特別去注意,所以沒什麼有用的線索。」孫知曉回稟道。
汴京之大,居者過百萬,無目的搜查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僅一晚時間,很難有結果。
天亮之後,果然不出預料,韓琦被傳召入宮。
韓琦在抵達垂拱殿之前,林尚書帶著幾位御史早已等候多時了。見韓琦人一來,他們所有人的目光同時射向韓琦,以林尚書的目光尤為有攻擊性。
內侍成則見韓琦來了,忙喚他先入內,喊聲明顯比平常略小,聽著就讓人感覺他好像有點心虛。
林尚書客氣地問成則:「不知官家打算何時召見我們幾人?」
成則:「這可不知,奴只照官家的吩咐辦事。」
「還望成內侍幫忙通傳,臣等有急事請求覲見。如今正好韓推官來了,這事兒便要理論清楚。如今外面都在穿官家早知情崔七娘詐死,與韓推官合伙誆騙天下人!」
成則正欲拒絕林尚書,林尚書卻突然跪下了。
林尚書朝著垂拱殿的方向高呼:「官家不可再信那惑君騙眾的奸佞宵小之徒!」
「臣等附議林尚書之言,韓稚圭為官不誠不信,陛下不可縱容啊!」
宋御史等人俱是鐵齒鋼牙之輩,況且參本的事他們最擅長,早就輕車熟路了。如今天子伙同臣子犯下大錯,有這等表現的機會,他們必當盡職盡責,參到犯錯者無話可說,乖乖認錯為止。
顯然,林尚書等人不想給官家和韓琦單獨商議『串供』的機會。官家要見韓琦可以,他們要求必須在場 。
成則阻攔無用,又聽林尚書等人開始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他一名內侍如何能辯白得過?成則不禁在心裡同情官家,這皇帝好做,明君卻難當,脾氣好的明君最難了。不都是瞧著官家脾氣溫和,這些大臣才這般得理不饒人?
垂拱殿內派內侍重新傳召,令林尚書等人也一同覲見。
林尚書等人行拜禮後,立刻向趙禎求證:「官家是否早知了崔七娘詐死?」
趙禎應承,「兵不厭詐,有何不可。莫非爾等樂見我大宋以犧牲一名女子之命來保全兩國邦交?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崔七娘活著,臣等自然高興。那賊人奸惡,靈活應對並無不可,但事後當及時澄清。若案情所需,須得隱瞞久些,陛下責令臣子處置即可,卻萬萬不該在那時以聖旨封賞『已故』崔七娘。君若自詐,何以誠治天下?何以責臣子正直?」
林尚書至此話還未說完,他特意側身看向韓琦,責怪韓琦身為臣子,慫恿惑君,罪加一等。
趙禎面色不悅,卻一直忍耐。他本欲反駁,但目光跟著林尚書飄忽到韓琦身上後,他挑了下眉梢,要聽聽看林尚書會怎麼說韓琦。
比起規勸皇帝的用詞,林尚書說韓琦的話就尤為狠毒了,之前在殿外所言的『奸佞宵小之徒』反而算輕的。
林尚書言詞激烈的時候,臉紅脖子粗,滿嘴噴唾沫星子,剛好清晨一縷陽光射進來,以至於在他嘴下方有一道小彩虹若隱若現。
宋御史等人早准備好的滿腹之言,被林尚書的狠話給驚沒了一半,另一半則是在看到彩虹的時候因為更驚訝,所以完全驚沒了。真新鮮了,他們還是頭一次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虹』。
「林尚書吐氣如虹,下官佩服。」韓琦聲若潺潺溪水,悅耳之因瞬間滌蕩了殿內眾人耳中的殘污。
林尚書怔了怔,完全不懂韓琦話裡的意思。可宋御史等人卻都明白,都不禁笑起來,知這會兒氛圍不合適,再度控制住了他們外放的表情。可他們的反應卻還是讓林尚書覺得尷尬,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自己太蠢太笨太無知,才沒有領會道韓琦用詞的意思。
這種別人都在笑,偏偏自己不懂的感覺,令林尚書倍感不爽,以至於更加憎厭韓琦。
在林尚書激昂罵韓琦的整個過程中,趙禎的唇角在『抿起』和『平直』間變換數次,終究沒有選擇開口。身為帝王,他要學會穩得住。
「探花郎辯才無閡,我知你斷然不會乖乖認錯。你有何理由、借口倒不妨全都說出來,我倒想見識見識如今還有哪一個理由能站得住腳。」林尚書聲音高亢,笑容自信,挑釁地看向韓琦。
庶子出身,乳臭未干,今兒若不把這個礙眼的韓琦一口氣弄死,他就不姓林!
終於,他可以為他寶貝三兒子報仇了!
林尚書中等身高,脖子略短,普通樣貌人至中年,外表當然比不上韓琦年輕英俊、器宇軒昂,又因為情緒激動口出惡言,便顯得尤為面目醜陋。所以這會兒相較於神態自諾的韓琦,他則看起來更像是狗急心虛的那一個。
「說夠了?」韓琦只是輕聲一問,不論是從音量還是音色上都盡數保持著該有的溫文爾雅。
被惡言罵了那麼久,人家依舊還是溫然如玉之貌,不失半分儀態,尤其實在對方暴怒跳腳針對他時候,他一言不發敵千鈞。不俗,實在是不俗,一瞧就是干大事的人。宋御史不禁在心中嘖嘖稱贊。
林尚書被韓琦的話噎了一下,這問題就不能直接回答。若回答沒說夠,韓琦一准會讓他繼續說。若回答說夠了,莫名顯得他氣勢低韓琦一等。
「你有話便說,無需廢話。」林尚書極度不爽道。
「不知林尚書從何得知崔七娘身死的消息?」韓琦這一問,可算是『語出驚人了』,把所有人都弄懵了。
從何處得知?怎麼好像大家都不知道崔七娘死了一樣,唯獨他們曉得消息?
林尚書覺得好笑不已,這就是韓琦醞釀半晌要說的話?他倒是高看他了。
「這還用我特意說?大家都知道,你隨便去街上揪個三歲小兒問,怕是都曉得。」
「流言不可盡信,林尚書在刑部為官多年,想來見識過不少訟獄案件,皆因受冤名而出。非親眼所見,道聽途說之言,又豈能全信?」韓琦質問。
「你到底想說什麼?」
「開封府不論在告示還是公文上,從未說過崔七娘已死,陛下加封的聖旨亦是如此,僅僅是封賞而已。」
韓琦對上林尚書震驚的眼睛,話語徐徐。
「假死確系為開封府對敵的手段,但從未拿官府文書作兒戲。官家的聖旨更是毫無過錯,林尚書彈劾陛下言而無信,未免太過可笑,連刑部『按證論罪』的常識都忘了。」
林尚書吃驚地半張嘴看著韓琦,萬萬沒料到他竟是這樣狡辯。
宋御史等人也俱是驚詫。
趙禎冷哼一聲,十分不悅。
「但……你分明有故意誤導之嫌!」林尚書急了。
「因案情特殊,說了,這是對敵手段,確實有意令人誤會,但誤會和欺騙是兩碼事。」韓琦冷聲放緩語調,譏諷林尚書連兩個詞的基本意思都分清。
「可——」
「林尚書莫不是盼著為國立功的崔七娘真死才好?又或是覺得開封府剿滅天機閣是不義之舉,縱然敵方無惡不作,狠毒至極,我方也不能使用丁點特別的手段?」韓琦這次沒給林尚書再說話的機會。
林尚書慌忙否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莫非是因林三郎的死,林尚書怨恨至今,才借機找理由報復?」
「韓稚圭,你血口噴人!」
林尚書哭喪著臉跪地,跟趙禎解釋他是一片赤誠,只因為操心此舉會為君王帶來不義之名,故才直言不諱。如今既然是誤會,『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便是,韓琦卻幾度惡言中傷他,真真寒了他這個做老臣的心。
「不過是兩句詢問而已,林尚書何必這般激動。相較於林尚書之前對我的斥罵惡言,我這兩句問話算得了什麼?老臣的心會寒,新臣的心就不會寒了?」
韓琦的反問已然令林尚書啞口無言,一口悶氣堵在胸口,偏偏韓琦停頓了片刻後,又補充了一句。
「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
這言外之意,在說他這朵老浪注定要被拍在沙灘上,即便心寒了也沒什麼緊要。
「你——」林尚書氣得喘氣困難,胸口大幅度地起起伏伏。
「臣以為,有時隱瞞不言也是騙,當天下人皆誤以為崔七娘身死之時,官家的旨意自然而然就會被大家認為在撫恤亡者。天機閣案情特殊,靈活應對不是不可。但官家萬不該在那時候下旨,招致天下人對官家的誤會,縱然如今有理由解釋非君自詐,但謠言起,便很難徹底澄清,終究是自毀誠信了。
林尚書不知內情,卻應當深知君誠才能明治天下的道理,一片赤誠之心皆為陛下著想。雖在言詞上過分激烈了些,有辱人之嫌,但他犯顏直諫之舉,著實可嘉。」
宋御史覺得林尚書『惡言相向』的小錯,畢竟沒造什麼後果,可以體諒。反倒是韓琦,見君王在不合宜的時候下旨而未予以規勸,有失臣子之責,此錯當受懲罰。
林尚書沒料到宋御史會在他處在劣勢的時候幫他說話。從那次他攛掇宋御史等人參崔七娘,令他們在皇帝面前丟大臉之後,宋御史一直有點小心眼地記恨著他。真想不到今天在關鍵時候,他幫了自己一把。
林尚書十分感激地看宋御史一眼,連忙附和宋御史的話,表示正是這個道理。
韓琦欲再說話。
宋御史立刻先行開口:「但鑒於韓推官此番剿滅天機閣有功,倒可功過相抵!不過對外,應當有一個合理的交代,此也是為了保全官家的名聲不受一點點玷污和質疑,我想韓推官應該不會介意為官家做這點犧牲吧?」
林尚書心下贊嘆宋御史這招妙。不然憑他之前那番言論,韓琦必然也能反駁。但後面補充這些話,倒是把韓琦架在火上烤,他怕是沒有路下來了。
「那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趙禎斟酌片刻之後,問宋御史。
宋御史:「臣以為此事可以高拿輕放,比如暫且罷他的官,令他歸家反省,等過段日子再復用就是。」
罷官歸家了,時間久了,誰還會想起?這招更妙!林尚書在心裡樂開了花。
「宋御史之言看似有理,實則最荒唐不過。試問韓某錯在哪兒,要受罷官之過?你口稱說要保全君王之名,卻令官家處置無過之臣,這對官家的名聲好麼?」韓琦反問。
「韓推官怎麼無過了,你的過錯我已經說過了!」宋御史糾正道。
林尚書馬上附和。
「宋御史空口無憑,一張嘴便定對錯,未免太自以為是。開封府從未公文布告過崔七娘身亡,外人誤解那是外人的事,我身為開封府推官,以當時境況斷出最佳處置辦法,問心無愧。官家見崔七娘舍己立功,及時加以褒獎,是最得當不過之舉。難不成臣子今年立功,還要等三年後再加以褒獎?
身在高位,無論做什麼,哪怕是極好的舉措,也注定會被一部分人誤解。若僅僅因為個別人說不好,就畏縮不做了,這大宋天下只怕早就岌岌可危了。便如邊關打仗,難免要征兵賦稅,哪一樣百姓不會埋怨?難道就因為有幾個百姓說不好,外敵來犯,這仗就不打了麼?」
趙禎連連點頭,嘆韓琦所言在理,斥宋御史亂講歪理,「才剛差點被你帶偏了!」
「官家,明明是他在詭辯!」宋御史憤怒地指向韓琦。
「此案當時若不那般處置,你可知天機閣亂賊會作亂到何等程度?遼使團案只會是一個開始。」韓琦反問宋御史可為國為民做過什麼實在事,「看來還是做御史好,不知查案艱難,隨便吹毛求疵。」
「你——」宋御史現在的反應跟剛才的林尚書如出一轍,被氣得臉紅脖子粗,胸口起起伏伏地大喘著氣。
宋御史敗下陣來,便再沒人敢嘗試。
趙禎再問眾臣意見,大家只是附和韓琦所言在理。
林尚書和宋御史狼狽告退,回去的路上,倆人同仇敵愾,好一頓發牢騷。
「不管怎樣,今日還是多謝宋御史能幫我說話。」林尚書衝宋御史行禮道謝,邀他改日去府上一敘。
「林尚書不覺得奇怪麼?」
「什麼?」林尚書不解。
「今天呂相他們沒在這時候來,都恰巧有事。」宋御史看看左右,對林尚書小聲道,「我看他們,都在幫他。」
宋御史恍然大悟,呂相帶著帶些肱骨重臣都干別的事去了,所以才剛就他們幾人在孤軍奮戰。正是因為沒有位份高的大臣可以幫他們說話,才會叫他們這麼就快敗下陣來。
林尚書拍大腿,「哎呀,是我思慮不周了,更輕敵了。本想這等小事,我拿准了錯處,勞煩不到他們。怎料……唉,早知那韓稚圭會如此詭辯,我定要叫上幾人來幫我說話。」
「莫氣,日子長著呢,不急於這一時。」宋御史安慰地拍了拍林尚書的肩膀。
韓琦回到開封府時,立刻被李遠等人圍住。大家昨夜得知崔娘子還活著的時候,不知有多震驚,甚至覺得他們可能在做夢。但轉念更恨的是崔娘子再度面臨危險,他們連她一面都未曾見著。
「也不能說沒見過,醜童就是她。」韓琦道。
李遠等恍然大悟,再細回想他們跟醜童相處的細節,紛紛感慨「怪不得」。
「怪不得我總覺得她很熟悉。」
「怪不得我瞧韓推官似乎很護著她。」
「怪不得她會用銀針扎我,韓推官還特意吩咐我保密。」
……
王釗跟著韓琦進屋,告訴韓琦審問郭子書有結果了。
「那盒銀針是他在八大王府上使用的時候弄丟了,故而咱們的人第一次去質問他的時候,他才支支吾吾敷衍,不敢坦白,怕我們查的案子跟八大王有關。」
王釗將郭子書的證供交給韓琦。
銀針丟失時間在前年的九月十三,郭子書在給王妃診脈之後,被八大王邀去賞菊,他隨身攜帶的藥箱便被管家放到了一間廂房中。賞菊完畢之後,郭子書就直接背著藥箱離開,期間未見任何人。等回到家中整理之時,才發現箱中那盒銀針不見了。
「他沒帶隨從?」韓琦注意到證供裡,身為醫官的郭子書是自己親自背藥箱。
「有隨從,但要遵從王府規矩,隨從不能跟他一同進府。」
韓琦點點頭。
「這次勢必要到八大王府上調查才行了。八大王若得知我們去他府上查賊,且這賊跟天機閣有關,會不會惹他不悅?況且時隔兩年之久,誰還能記得清當時的情況,只怕是去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王釗犯難道。
韓琦思量了了片刻,突然問王釗:「孫知曉那邊?」
「一直派人暗中緊盯著,每天除了在衙門當差,就是乖乖回家,沒有接觸什麼特別的人,或去什麼特別的地方。」
孫知曉之前在山洞裡的表現,分明嫌疑很大。王釗本以為他這條線會很快有結果,誰知回京都這麼久了,孫知曉卻一點動作都沒有,甚至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其實他根本就是無辜之人。
「快是時候了,換幾個身手利落的跟著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釗愣了愣,不懂韓推官所謂的是時候為何意,不過韓推官做事必有緣由,他謹聽吩咐認真辦事就是。
韓琦令王釗坐下,給倒了杯茶。
王釗受寵若驚地道謝:「崔娘子那邊要不要再加派人手?」
「好。」
王釗一臉憂慮:「我擔心——」
「王府來人了。」張昌匆匆進門回稟告知韓琦,八大王准許開封府的人去王府調查。
王釗十分驚訝。
張昌知道他疑惑什麼,便對王釗解釋道:「昨夜六郎寫了一封長信給八大王,道明此案利害之處,八大王秉性剛直,自然能夠體諒理解我們。」
「原來如此。」王釗立刻准備去八大王府上調查。
「八大王府上不隨便進人,可見規矩森嚴。盜竊在白日,有幾分明目張膽,丟失的銀針纖細而份量不重,只有懂得用它的人才值當為此冒險,不像是府裡人所為。
若王府的人記不住那日的事,便查賬目、禮單。府中若來人,跟廚房用度相關的賬目最明細不過。」
韓琦的建議給了王釗非常明確的調查方向,王釗去查起來自然就不費勁了。
一個時辰後,他便匆匆趕回開封府,拿著他所查到的各種禮單賬目還有證詞告訴韓琦,他有重大發現。那一日趙宗清曾去過王府,受八大王幼子趙允初邀約,至深夜才離府。所以在時間上,趙宗清有作案的可能。
這是他們第一次抓到趙宗清跟案子有了實質性的關聯,之前有關於趙宗清的只是懷疑揣測,可謂是前進了一大步。
「我這有更好的消息給你們!」
女聲清脆婉轉,當即就吸引了屋裡所有人的注意。
後窗被推開,一抹翠綠的倩影轉瞬間跳了進來。
王釗和李遠看清楚來人的樣貌,都不禁開心地咧嘴大笑。
第137章
崔桃笑著對他們二人點了下頭, 便對韓琦道:「春麗供出莫追風和地臧閣有干系,莫追風在地臧閣就如軍師一般存在,曾給蘇玉婉出過不少主意,地臧閣的人都尊稱他為『先生』。正是他挑唆春麗向我復仇, 讓春麗誤以為我是殺蘇玉婉的凶手。」
聽說案情有了新進展, 大家更加高興, 連連稱贊崔桃,不愧是他們開封府裡最厲害的破案能手。
「不過這莫追風是誰啊,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李遠撓撓頭,仔細想過了還是沒對上號。
「他是安平大儒莫初誠的長子, 次子叫莫追雨。兄弟倆年幼喪父, 很早就經商做生意,在安平一代頗有名望。上次在安平,福田院發生的毒菇案, 凶手和幾名被害者所盜的就是莫初誠的墳墓。」
「對,是安平的案子!」李遠恍然大悟。
王釗也想起來了,「我記得那個莫追雨, 年紀不大, 態度卻很囂張,穿著一身白衣。想不到他們居然跟地臧閣有關系。」
「崔娘子是如何遇到春麗,叫春麗這般快地改了主意?」李遠再問。
「昨天, 我注意府裡新進的丫鬟步履利落,似有功夫在身,便起了防備心……」
崔桃在飲茶的時候,察覺到入口的茶水有淡淡的異味,便在『喝』茶後,假意趴在桌上。很快, 那名新來的丫鬟偷偷摸摸進屋想綁她,崔桃將她控制之後不久,春麗也來了。將春麗打暈後綁進袋子裡,崔桃就喬裝蒙面,脅迫那名丫鬟一起將春麗運出,去找了韓綜。
崔桃在上次到諫議府追查春麗的時候,從一眾丫鬟們的口中了解到,春麗對韓綜的感情不太一樣。
春麗誓死為蘇玉婉報仇,卻放過了當眾插刀蘇玉婉的韓綜,只發了瘋死得對付她,從這點也能側面作證出她對韓綜的確有感情。
「起初我也不知道這丫鬟給我下藥的最終目的是什麼,直到看見了春麗我才明白。所以我便臨時起意,的去找了韓綜。」
因不知春麗是否有同伙知情她來刺殺她,未免打草驚蛇,崔桃順勢做了一個假像,裝成是她被下藥成功後被劫持走了。
「主意是好主意,但崔娘子好歹留個信兒給大家。我們知道崔娘子失蹤了,還真以為出大事了,不知有多著急!」李遠埋不禁怨道,感慨當時可把他們嚇壞了,馬不停蹄地四處搜查,急得腦門子上的汗都沒工夫擦,還有兄弟氣得一拳打在牆上流好多血。
「我留信了啊。」
崔桃解釋她給韓琦留了一封『情詩』,那是一首藏『中』詩,取每句中間的字,剛好就是『送春見綜改志』的意思。
王釗和李遠不約而同地看向韓琦,雙雙譴責韓琦。之前崔娘子假死,瞞他們一次也就罷了,如今這事兒又瞞他們!
「既是情詩,當然不便給你們看。」韓琦道。
這解釋簡直太理直氣壯了!
王釗和李遠雙雙被噎,不僅沒辦法反駁人家,還被人家硬生生秀了一把恩愛。
「既然有人想看開封府『自作自受』的下場,便滿足他們,等他們得意忘形之時,自會紕漏畢現。」
大概是覺得之前的話把人家堵得太過分,韓琦補充解釋一句。
李遠和王釗連連點頭附和,除了贊嘆韓推官高瞻遠矚,他們斷然不敢抱怨別的了,就怕再被他秀一臉。
還是崔娘子人好,他們不想跟韓推官說話了。
倆人追問崔桃審問春麗的細節,很想學習一下崔娘子的審問手段,對付這類硬骨頭的死士到底是怎麼快速審出了結果?
「我極盡所能想了一篇最可能說動春麗的勸導之言,從莫追風撒謊騙她開始說起,動搖她對莫追風的信任,再仔細給她分析了如意苑培養人的手段,還有闕影書培養死士的招數——」
王釗:「崔娘子就這麼給她說通了?」
要知道他們緝拿的那些人馬,審問足有一個多月了,還是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結果。
「真不愧是崔仙姑,神人就是厲害!」李遠樂馬上配合地稱贊。
「其實並不是我說通的,是韓判官。像春麗這類忠心耿耿的死士,嘴巴能否撬動,要看其是身上否有足以能撼動其意志的弱點。同樣的話,只有對的人說才會被聽入耳。春麗嫌憎我至極,我便是說出花兒來,她也不可能聽進我的話。」
崔桃扭頭告訴韓琦,這件事多虧了有韓綜。
李遠和王釗聞言後,彼此馬上對了個眼神。
在崔娘子『身亡』後 ,韓判官可謂是開封府裡最傷心的人。起初都告假不來當值了,後來勉強來了,也是整日精神頹靡,像沒了魂兒一樣。有次他還當著眾人的面,直接責罵韓推官沒保護好崔娘子,還罵他不是個男人,居然推女人去擋事兒。韓推官是什麼人,一向辯才了得,三言兩語就把韓判官給氣得暴跳如雷。
再後來,大家就沒見過他們二人彼此說過話。大家都知道韓判官和韓推官不對付,當差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從不在倆人面前去提另一個人。
現在崔娘子竟在韓推官跟前稱贊了韓判官,那麼韓推官的臉色……他們定要珍惜機會,趕緊看看!
李遠和王釗立刻轉動眼珠兒瞅向韓琦 ,卻沒看到意料之中吃醋或不爽的表情。
「嗯,」韓琦溫和應承,「記他一功。」
王釗:「……」
李遠:「……」
幾人隨即一起商議下一步該怎麼走,莫追風是關鍵人物,現在立刻抓人,極有可能打草驚蛇,線索就此斷了。倒不如先監視莫追風,看他還會跟什麼人聯絡,順藤摸瓜,一網打盡。若是能抓住莫追風跟趙宗清之間有關聯,那就再好不過了。
「從咱們回京開始,一直有人暗中盯著開封府的動向。」王釗納悶道,「昨夜崔娘子失蹤後,我感覺盯著我們的人反而增多了,大家現在更要謹慎行事。」
「據春麗供述莫追風這個人陰冷多智,監視的時候一定要十分小心,喬裝的時候要注意細節,寧可跟丟了,也切忌不要打草驚蛇。」
人跟丟了,只要沒有被察覺,還是有很多可能找回。但如果打草驚蛇令其溜走,就很難再尋到蹤跡。
「春麗該怎麼處置?若我們羈押她,他們找不到春麗,必然生疑。若放她回去,只怕她會是個變數,不可靠。再說放她回去的話,崔娘子是不是又得假死一次?同一個把戲重復玩,他們肯定不會上當了。」王釗忽然發覺春麗這事兒不大好處置了。
「假死很好,重玩了反倒更有趣。」韓琦吩咐王釗,一會兒就帶人『悄悄』行動去北倉,將『女屍』春麗抬出來,並囑咐他要特別注意孫知曉的動向。
王釗緩了下神兒,才想明白韓推官這招重復『假死』的招數有多高。對,可以換成春麗假死!
以崔娘子的能耐,反殺春麗太有可能了,敵方肯定相信。運屍的時候只要控制好距離,不會有人懷疑。而且走這步『反殺』一定會激怒對方,惹急了他們,他們肯定會耐不住有所動作。還有那條一直留著的小魚——孫知曉,他若知道了這個『秘密』後,很可能會坐不住跑去報信,那麼他們就有可能掌握到更多的線索了。
一箭三雕,太絕了!
王釗拜服地對韓琦拱手,就安排下去。
崔桃則返回北倉,等王釗等人來的時候,她便現身。她發髻凌亂,衣衫多處沾有血跡,特別是臉上,有明顯的噴濺狀血點。
春麗被抬出的時候,則渾身是血,胳膊耷拉著一點活氣都沒有。開封府的衙役們立刻把屍體送進車裡,看起來衙役們很不想讓人發現屍體是誰。
有很多不知計劃的衙役們,見到崔桃完好無損的時候,都非常高興,甚至不禁歡呼起來,倒讓這出戲看起來更逼真了。
梅花巷,民宅內。
莫追雨打發過來一個人,將開封府那邊的情況回稟給了莫追風。
正瞧賬的莫追風聞言後,蹙起了眉頭。
「今晚屬下等就動手殺了那崔七娘——」
啪!
賬本被狠狠打在回話人的臉上,臉當即紅腫起來,嘴角流血。
回話的屬下馬上乖乖跪地賠錯。
「一個個蠢得要命,這種時候動手,跟白白送死有什麼分別。」
莫追風捏了下鼻梁,嗤笑起來,這春麗竟半點不懂吃一塹長一智。
「倒是我高看她了。」
莫追風在當日夜裡,一身普通裝扮,低調地徒步往瓦子去。
跟著莫追風的衙役們不敢靠太近,怕對方察覺。夜晚的瓦子一向人多,因人群太擁擠,他們便跟丟了。
……
「莫追風、莫追雨兄弟在前幾個月進京做生意,他們在京原有幾間鋪子,鋪面都不大。兄弟倆此番進京對外聲稱想擴大產業,近兩個月買了染坊、藥鋪、當鋪和窯廠。」李遠向韓琦和崔桃回稟他剛調查而來的情況,並表示目前還沒從這些生意裡查出什麼異常。
崔桃細致瀏覽一遍李遠調查的結果,原來的那幾間鋪子都是首飾鋪。莫追雨在安平就經營珠寶首飾,頗有名氣,他家的首飾向來可以翻倍賣高價,這倒是個來錢快的生意。染坊和窯廠剛接手,目前都是做些價格低廉的東西,普通的布匹、磚頭和陶罐等。藥鋪和當鋪目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孫知曉有動靜了。」李遠匆匆來報,「今早去北倉行動的時候,我們故意讓他偷聽到了消息,他就在當值的時候假裝腹痛告假,去了城外的窯廠,剛剛才回家。」
此話立刻引來大家警覺。
「哪個窯廠?可是莫家兄弟名下的那個窯廠?」
李遠搖頭,「怪就怪在這,他去的是之前發生干屍案的那座窯廠。 」
第138章
從窯廠出了干屍案後, 百姓們都嫌那裡晦氣,沒人再願意買窯廠燒出來的東西。窯廠老板本想把窯廠低價賣了,奈何吆喝了兩三個月也沒人願接手。
如今窯廠賠錢關了幾個月了, 老板入不敷出, 為了還債把家裡的房子都賣了。無憂道長可憐他生計艱難,恰逢三清觀擴建, 便讓他其負責給三清觀提供磚瓦。
「這年頭估計也就只有道觀、寺廟不忌諱死過人的地方了。」李遠嘆了口氣,「他真夠倒霉了, 什麼錯沒犯, 卻因為別人在他的地方行凶埋屍, 害他沒了生計。」
「既然如此, 孫知曉去這座窯廠做甚?」王釗讓李遠別把話說偏了, 趕緊講跟案子有關的重點。
「他表弟在窯廠做活, 找他表弟去了, 送了一份飯給他。可那不早不晚的, 不過是表兄弟, 特意送飯就顯得挺奇怪。我就命人盯著孫知曉那表弟,沒一會兒就見他從窯廠後頭走了, 提著孫知曉送他的那個食盒回了汴京。這次可叫我們抓著了!你們猜他去了誰家?」
王釗催促他別賣關子。
李遠:「他去了尚書府, 林尚書家!」
如果說孫知曉是林尚書的人, 那是不是意味著林尚書與天機閣有干系?
當初蘇玉婉出事後, 正是林尚書牽頭剿滅地臧閣。表面上看似是剿滅,實則草率出兵,敷衍交差,沒繳獲到什麼有用的人和東西。這之後開封府但凡遇到跟天機閣有關的事,林尚書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阻撓。訴雖說他以前就跟開封府不對付,但對於天機閣的事似乎尤為針對。
林尚書被扒出來了, 給人的感覺倒不稀奇,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這繞來繞去,終還是沒有確鑿的證據指向趙宗清,最多從『嫌疑』進展到『更大程度的嫌疑』。
但這樣恰恰說明趙宗清極有可能是幕後最厲害的那位,太過容易的顯露,反倒不對勁兒。
倆人就目前調查到的趙宗清的情況,再次進行了梳理。
趙宗清是延安郡公趙允升的幼子,楚王趙元佐之孫。其母蘇氏是延安郡公的妾室,乃閤門通事舍人之女。
趙宗清自七歲開始,就被養在嫡母名下,他自幼聰慧如成人,韋編三絕,深得延安郡公夫婦喜愛。後來郡公夫人頑疾纏身,年少高才的趙宗清便出家為道,一心為嫡母祈福,再後來郡公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轉,祖父楚王卻患上重病,趙宗清便繼續祈福,為道至今。
他之所以會選擇去深州的道觀出家,據說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郡公夫人出生在深州;二是因為想遠離汴京的奢華和喧囂,可以遠離紅塵,潛心靜修。
有韓綜的情況做前車之鑒,所以對趙宗清生母的身世進行了重點排查。趙宗清的生母叫蘇翠枝,是雍州本地人,蘇翠枝的父親蘇光德祖上世代居住在雍州。蘇光德自高祖父那一代就是公門中人,皆擔任縣主簿、縣丞之類官職。到蘇光德這裡,便有野心想往上爬一爬,蘇光德就尋機會將女兒蘇翠枝送到了延安郡公身邊為妾。據說因此,蘇光德才終於在汴京終於混到了一個從七品的官職。
蘇光德的妻子劉氏是商戶出身,當時劉家在雍州本地經營一家頗有名氣的酒樓,常與官貴打交道。也正是由劉家人牽線,蘇光德才有機會結識了延安郡公。後來劉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便在汴京開了酒樓。經過十幾年的經營,這間酒樓已然赫赫有名,正是京中官貴們最常光顧的廣賢樓。
「怪不得趙宗清喜歡約人在廣賢樓,那這廣賢樓可查出問題?」
「目前沒查到疑點。」韓琦早在兩月前就安插了人手在廣賢樓。
「我記得官家有次看女子相撲,就在廣賢樓。開這樣的酒樓,必然能結交很多京中官貴。」
韓琦應承,見崔桃感慨的時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還以為她艷羨人家開酒樓。
「你若開一間,便沒有廣賢樓盛名的份兒了。」
崔桃不好意思道:「倒不羨慕這個,我是由廣賢樓不禁想到了方廚娘的酥黃獨。」
韓琦這就打發人去通知方廚娘備飯。
等著吃飯還需要一段時間,崔桃繼續先把劉家的情況看完。
蘇翠枝的外祖父叫劉喜慶,他十七歲從杭州錢塘來雍州打拼,從經營路邊茶攤到鹵肉鋪,一點點把生意做大,至晚年開了一間酒樓,後來子承父業,再到劉洲這一輩就做成了廣賢樓。
劉喜慶在杭州錢塘的戶籍都可追溯,基本上沒什麼問題,唯一惹人懷疑的地方在劉喜慶的原配妻子張氏,有關張氏來歷只有一個模糊的說法,說是自南邊來的孤女。劉喜慶與張氏只育有一女,在他們婚後第三年張氏就病故了,他們的長女劉氏被撫養長大後,便嫁給了蘇光德。
劉喜慶在喪妻三年後續弦了,和繼室育有三子,除長子外,余下二子皆參軍陣亡。如今廣賢樓的老板劉洲,就是劉喜慶的長孫。
劉氏在嫁給蘇光德後,共生下一子一女,大兒子在八歲時夭折,女兒就是蘇翠枝,被配給了延安郡公做妾,生下了趙宗清。
「蘇光德就只有蘇翠枝一個女兒?」崔桃問韓琦。
韓琦點頭。
「只有一名獨女,不將她留在家裡寵著愛著,或讓她做正妻揚眉吐氣,反將她送到延安郡公身邊做妾,忍心她受委屈?說他有野心,他都沒個後了,如此在仕途上掙臉面,有什麼奔頭?」
「蘇光德從兄弟那裡過繼了一個兒子。」
「到底不是親生的,哪有讓親生女兒招婿上門來得好?」
崔桃把所有人物關系羅列在紙上,從張氏開始標記,到劉氏,再到蘇氏,最後到趙宗清,剛好是一脈相承。
不妨做一個大膽的猜測,劉氏會不會就是山洞壁畫上的『明珠』?蘇翠枝則是『明珠』之後?趙宗清才是真正的少主,整個天機閣和地臧閣都在為他效忠。
如此推敲下來,趙宗清殺死了蘇玉婉的可能性更高了。也就只有真正的少主殺死了蘇玉婉,才會讓蘇玉婉身邊的紅衣乖乖聽命,繼續針對開封府,而不去找真正殺蘇玉婉的凶手報仇。
蘇玉婉的才能絕非凡俗,縱然她犯了錯,卻不是沒有將功贖過的機會,趙宗清為何會舍得對她痛下下殺手?蘇玉婉一倒,這整個地臧閣都倒了。開封府出人意料地突然剿滅了天機閣,令很多人都覺得震驚,趙宗清那邊的反應是不是有些太安靜了?雖說他們派了春麗出來,但這只是針對崔桃假死一事。若針對開封府剿滅天機閣報復,應該不僅僅只是這點小動作才對。
「或許他老謀深算,真正的大招還沒有顯露,現在的狀況只是暴雨前的寧靜。」
崔桃問韓琦是否會因此而忐忑害怕,說不定哪天藏在暗處的敵人突發一招,就會置眾人於死地。
「小魚閑游吐泥,不知大魚在其後;大魚擺尾俯衝欲食小魚,而不知身在網中。」
崔桃本有話要問,恰逢張昌送飯菜過來,但在看到滿桌冒著熱氣的菜時,不著急說的話都暫且要放一放了。話可以等會兒再說,但菜等會兒可就涼了。
晚飯有鯽魚湯,湯白濃香,幾片嫩綠的芫荽葉在上面飄著打轉,冬日裡能得見這樣的鮮綠可不容易。
韓琦盛了一碗魚湯給崔桃,再夾了一塊她想吃的酥黃獨,另還有白炸雞裡的雞翅,一塊清攛鹿肉,又怕她只吃肉會膩,最後再添一片雞湯蒸出來的菘菜心。
崔桃哢嚓咬了一口酥酥脆脆的酥黃獨,便舀了一口鯽魚湯入口,鮮美得忍不住想咂嘴,但礙於韓琦在跟前,忍住了,總要未婚對像前給自己保持一點點形像。
吃飽喝足,擦了嘴,崔桃才問韓琦可是結網抓魚的那個人。
「你說呢?」
「我說——」當然是你!
還不及說完話,就聽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便聽到胡氏的問話聲。
崔桃跟見了貓的老鼠,起身一躍,就要往後窗奔,顯然是打算跳窗逃跑。
韓琦拉住崔桃的胳膊,「做什麼去?」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斷然不能讓長輩抓個正著。」
「你不在這,她便不知道了?」
崔桃想想也是,她做醜童的時候,跟韓琦共處一室不知多少次了。
「她不是古板之人。再說你這都在為大宋安定做犧牲,不丟人。誰敢罵你,我罵誰。」
這文雅人說要罵人,聽起來還真爽。
幸而這時候的民風還算開放,他們倆人已經定過親,又是為公事,前有『木蘭從軍』受人稱贊在先,倒也不至於太過落人口舌。
但是沒有困難也要制造困難,問一問。
「那要是胡娘子真看不上,罵我了呢,你怎麼辦?」
這問題不亞於『妻子和母親掉水裡先救誰』,妥妥的送命題。縱然是滿腹經綸的探花郎,怕是也會被這種『千古問題』難倒了吧?
「你重要。」韓琦沒有中庸和稀泥,居然說到做到,爽快了站在崔桃這邊。
崔桃詫異,半開玩地說韓琦是不孝子,這不孝在大宋可會被判罪的,「你還真敢罵?」
「嗯,罵娘親教了一個不孝子,有了媳婦兒忘了娘。」
崔桃噗嗤笑了,「啊,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了?不過這回答我喜歡。放心,六郎的未來媳婦兒肯定疼六郎,不會讓六郎做不孝子。」
「我知道。」韓琦應承。
「所以六郎之前說的那些話是哄我呢?」
「你之前的假設還根本不存在呢?」
崔桃和韓琦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倆人一起迎胡氏進屋。
胡氏見了崔桃,便雙手抓住她,仔仔細細打量崔桃一番後,才終於松了口氣。
「都怪我不好,思慮不周,竟然在這種時候善作主張,讓府裡進新人,險些把你的命害了去!好在你這丫頭機靈,及時識破了,不然我——」
胡氏說著就紅了眼眶,難過得掉眼淚。
崔桃忙哄胡氏坐下,讓她快別傷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對對對,都在後頭。」胡氏邊拭淚邊對崔桃道,「好孩子,委屈你這麼長時間。我就說你當初給我治病的時候,總覺得那裡不一般,卻說不清楚什麼緣故,似很有緣似得,原來是咱們注定要成為婆媳的。」
「我初見胡娘子這般漂亮,便想著一定要您做我的婆婆才行,若能生個女兒長得像胡娘子這般美那該多好呢。」
胡氏被崔桃哄得瞬間就笑得合不攏嘴,哪裡還有眼淚在了,「像我作甚,像你們倆就行了。」
女人不管多大年紀,其實都喜歡別人誇自己漂亮,像胡氏這般歲數的正盼著下一代,崔桃的話剛好句句都恭維在她心坎上。甭管這話是不是哄她,她聽得心裡就是樂開了花,特別特別愉悅!
胡氏瞥一眼在旁安靜站著的韓琦,抓著崔桃的手嘆道:「見了你,比聽說他高中了還高興。咱們有空就快把婚事辦了,我可等不及了,就想你快點進門。」
崔桃笑著應承,其實她也等不及了,想占美男便宜。
韓琦還以為崔桃為了自己在討好胡氏,正在心裡暗暗發誓今後定要更加寵愛崔桃才行。
……
次日,崔桃官復原職,清早就准備趕去開封府當值。
偏巧不巧,她出門沒走多遠,就巷子口遇到了跟她同住在梅花巷的莫追雨。
之前莫家兄弟在梅花巷安置那麼久,都不曾被萍兒和王四娘察覺。如今崔桃才回來住第一天,莫追雨就特意現身。顯然這不是偶遇,而是刻意地安排,甚至可以說有威脅的意味。
「崔娘子,原來你也住在這巷子?聽說你死而復生,恭喜啊!」莫追雨一襲白衣被瑟瑟寒風吹得袍角飛揚。
「為何不多穿件衣服?把白狐裘披身上也行,家裡那麼有錢差這個?」崔桃看著他就覺得冷,用老母親訓教兒子的口氣質問莫追雨。
第139章
「多管閑事!」莫追雨不爽地回嘴, 使出了極大地耐心才忍住不對崔桃動手。
崔桃翹著嘴角,「彼此彼此呀。」
賤女人在暗諷他多管閑事?
莫追雨目光陰冷地盯著崔桃,幾度忍住衝動。
莫追雨最終輕嗤一聲,大步流星地在呼嘯的北風中離開。
崔桃撇了下嘴, 「還是怕冷 , 不然干嘛走那麼快?」
只見遠處的莫追雨身形一僵, 緊接著步伐變慢了,隨後他似乎反應過來自己不該任憑她人之言擺布,再度加快腳步。
崔桃回身打量起莫家兄弟這座宅院, 大小格局跟她家差不多。
她住在梅花巷不是秘密, 但莫家兄弟安家在梅花巷的時候, 剛好在她假死期間。照理說那時候莫家兄弟應該不知道她是假死,他們把家安在這裡是針對她, 還是有其它目的?又或者只是純粹地巧合?
崔桃剛剛就隱約聽到院內有動靜, 猜測裡頭有人多半在觀察自己。她偏不走了,背著手在宅子外圍轉了一圈,還在牆邊蹦跳兩下, 往裡頭偷看。此舉反倒令宅子裡的那個人呼吸屏住呼吸,似乎很不想讓她發現他的存在。崔桃如此折騰了小一炷香的時間,才哼著小曲兒走了。
院內,莫追風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陰沉地蹙眉, 背著手匆匆回房。
……
崔桃剛至開封府, 就被大家圍起來,衙役們個個笑哈哈地跟她打招呼。
張穩婆早聽說崔桃安全無虞,卻一直沒見到崔桃的人。她急忙忙趕過來,拉住崔桃好生打量確認一番, 歡歡喜喜地頑主崔桃的胳膊直嘆人沒事真好。
「回來好,回來好,人在就好!你不在這幾月可把我累壞了!」
「原是盼著我回來分擔你的活呢?」崔桃笑問。
「也不全是,還盼著崔娘子的好手藝。這幾月崔娘子不在,我們的肚子可空落落了。」
「滿汴京那麼多好吃食你們不買,只貪我這點東西,莫不是就圖我這白送不要錢?」
崔桃的話反倒惹來衙役們起哄,都臉皮厚地應和就是這個道理。
「白給的本就好,崔娘子手藝一絕,好上加好,便是最好!」
不過大家玩笑歸玩笑,聊幾句就罷了,到了當值的時間立刻就散了,各自忙各自的正經事兒去。
崔桃就來韓綜這裡做復職報備。
韓綜再度看見崔桃,恍如做夢一般,有點難以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
當得知崔桃隱瞞他這麼久,韓綜心裡既怒又怨,但轉念想只要她人沒事,自己不過受折磨幾月罷了,倒不值得計較。但這已經第二次他以為自己完全失去她了,他不想再感受第三次。所以崔桃讓他配合審問春麗的時候,韓綜使盡了手段,必須讓春麗老實交代。
「想不到天機閣的案子這麼復雜,後續還有麻煩,那莫家兄弟你們可擒拿了?」
崔桃搖頭,「還不是時候,此案牽涉之廣超乎想像。」
冬日裡為取暖,屋裡都擺放著炭盆,剛好可供燒茶用。
韓綜請崔桃品嘗他剛沏好的龍鳳茶。
貢茶中以龍鳳團茶為上,崔桃見這茶銀絲水芽,必是龍鳳茶中的精品,昂貴稀有。諫議府縱然受賞賜,想來最多也不過有數的那幾兩,分到韓綜這裡更不會有多少了。
「我雖講究吃,但不懂茶,好茶終究還是要會品他的人來喝才行。」崔桃禮貌拒絕後,便跟韓綜告辭。
韓綜黯然一笑,當然明白崔桃的畫外音是什麼。他忙起身相送,囑咐崔桃千萬小心,若有事他能幫忙就一定要來找他。
「不是人情,是我做開封府判官應盡職責。」
崔桃應承。
走了沒多遠,聽見燭照跑至韓綜跟前小聲嘀咕了兩句,崔桃依稀聽其到好像提到了趙宗清。
崔桃就讓李遠略微打聽了一下韓綜近幾月的情況,在她假死期間,韓綜經常在外宿醉,最常光顧的地方就是廣賢樓。
「崔娘子若擔心韓判官,要不要我派幾個人盯著他?」李遠試探問。
「不用。」李遠的那幾個手下崔桃太了解了,盯梢普通人還行,盯韓綜的話要不了多久肯定就會被發現,那結果就不妙了,反倒不如不盯。
崔桃讓李遠換身好衣裳,扮成棺材鋪的掌櫃,跟她去干屍案的窯廠瞧一瞧。
干屍案的窯廠老板叫金祥,干這行當近五年了。聽說來客人了,馬上熱情地來接待李遠和崔桃,跟二人簡單介紹了窯廠的情況後,請他們二人隨意參觀。
李遠跟著崔桃在窯廠溜達了兩圈之後,對崔桃道:「我看孫知曉的表弟就是碰巧在這做事,這窯廠除了發生過干屍案,跟其它的窯廠好像沒分別。」
崔桃點了下頭,她目前也沒看到什麼特別。
金祥笑眯眯地走過來。
「二位瞧得怎麼樣?請二位放心,我們窯廠燒制出來的磚絕對結實,保證不偷工減料,用這磚砌房子住百年都沒問題。」
「看著確實不差,最重要的還是便宜。反正我們做死人生意,不需要忌諱什麼。」
李遠的話引來金祥尷尬地附和,這窯廠出過命案是最讓他內傷的事,便是這麼久了聽人提起還是有些禁不住。
李遠轉眸瞟見有兩名工人正用木輪車搬運剛曬干的磚坯,驚訝嘆一聲。
「誒,這磚坯是不是沒做好?怎麼好幾個邊上都有圓孔?」
崔桃去瞟一眼車上的磚塊,確如李遠所言,有些磚塊的側面有拇指大的圓孔。
金祥趕緊叫停工人,從車上拿起一塊看似完好的磚,磚塊被他一轉面,之前沒露出的那面被顯露出來,也帶圓孔。這下大家都知道了,其實這些磚塊都在一面開了圓孔。
金祥笑著介紹道:「這叫空心磚,別看這孔小,裡面有拳頭大的空心,是我最近研究出來的新鮮樣兒。別瞧這磚跟一般的磚比就差在這空心上,但她能更容易保暖隔熱還隔音,同時還用料更省更輕,容易運送。」
「不過是空心,就能起這麼大作用?」李遠一臉新奇,有點不信。
崔桃道:「跟蓬松的皮毛就更保暖的道理一樣。」
「原來如此,」李遠恍然點點頭,不禁贊嘆金祥有想法,「別瞧簡單,一般人還真想不出來。」
「唉,我這不也是沒法子了麼,好幾月沒生意,想把窯廠賣了也沒人買,只能自己沒事兒在家瞎琢磨了。如今就盼著這主意能給我多帶來點生意了。」金祥笑著對李遠和崔桃拱手道,「總之二位不管想買哪種磚,我這都有,而且保證是最低價。」
「行,那我們回去商量好了就來通知你。」
離開窯廠後,李遠就告訴崔桃,窯廠從發生干屍案後,就走了一批成手的工人,近兩月低價招了一批新人,孫知曉的表弟就在其中。
「估摸就是想找個普通的活計,來掩藏他們細作的身份。」李遠揣測道。
崔桃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便仰頭望一眼天。
天更陰沉了,烏雲像要壓在腦瓜兒頂上一樣,但氣溫比昨日要暖和一些,一點風都沒有。
「山雨欲來風滿樓,雪就不一樣了,更安靜無聲,看似美,卻可冷得凍死人。」
崔桃隱隱感覺現在汴京的平靜,就好似大雪來臨之前。
李遠附和:「還真是。」
倆人快到汴京的時候,果然下起了雪,起初雪片還很小,漸漸成了鵝毛大雪。
倆人從麗景門進城,在東大街上走了沒多久,就聞到了米香味兒。香味兒來自一家粥鋪,看起來是新開的店,地方不大,也沒個招牌,但來喝粥的客人不少。
瞧著這些客人們喝的粥裡頭都混著橙黃色的果肉,崔桃高興起來。說。
「真君粥!這時節能喝到很難得,我們趕緊也來一碗。」
反正事兒多愁不完,不如先吃飽了再,崔桃立刻跳下馬。
李遠聞這米香味兒也覺得餓了。
這冬日裡出趟門回來,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下肚還真知足。米湯裡融合著淡淡的杏肉香,仿佛吃出了春天的味道。就好似在春天的時候,曬午後的太陽,暖融融又懶洋洋地舒服。
鋪子裡有不少因趕路顛簸得胃難受的客人,喝上一碗真君粥開胃生津,解乏解餓。
「粥本就有暢胃氣、生津液的好處,冬日裡干冷,很多老人肺不好,容易咳嗽,喝這真君粥更有潤肺定喘的效用。」
崔桃惦記著胡娘子,快吃完的時候,又要了兩份兒帶走。
李遠一聽這話,也跟著要兩份兒,回家給他老娘帶去,他娘親到冬天的時候也容易咳嗽。
胡娘子收了崔桃送來的真君粥,卻沒見到她人,心裡怪惦記的。等晚上韓琦回來,就催他兩句,好媳婦兒還是要早點娶進門得好。
「兒子深以為然。」韓琦溫笑著應承胡娘子後,嘗了一口粥,「這時節哪來新鮮的杏子?」
「用杏干做的,但別家的沒有他家的味兒好。我和方廚娘琢磨了下,應該不止用了杏干,還用了杏醬。
所以說啊,這一碗粥都要花些巧心思才能招引客人。那麼好的娘子,你再不多花點心思呵護,小心人跑了!」
胡娘子忍不住再催韓琦。
韓琦失笑,「您以前可不愛嘮叨這些。」
「以前是想著你這般出挑,與你結親的女子差不到哪兒去,我也沒必要多言。」
「如今呢?」
「如今我兒更厲害……」胡娘子動了動眼珠兒,對韓琦笑了下,告訴他時候不早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
韓琦見胡娘子不欲將話說全,也不強求,便聽話告退了。
一旁的方廚娘卻聽不得半截話,她跟胡娘子是好姐妹,一直都關系好到無話不談,心裡好奇想問就問了。
「如今怎麼了?」
「如今他高攀了,還不得多用幾分心思?」
「外頭人都說倆人是金童玉女正相配,那就提不上誰高攀誰了,正合適。」方廚娘不以為然道。
「表面看似相配,實則稚圭高攀,那丫頭太不俗了,想起她來我都覺得似做夢似得。」胡娘子沉了下眼色,隨即又盈滿笑意,「終究是我兒有福氣,才能把她娶進門。」
「是是是,娘子就安安心心等著抱孫子吧!」方廚娘趕緊應和。
胡娘子笑了又笑,「孩子們能平平安安就好。」
……
一夜大雪,到次日,便見厚雪壓斷了樹枝,門都差點推不開了。
雪停後,氣溫驟降,刮起了大風,冷颼颼地如冰刀子一般割人臉。
京內外有不少百姓房屋的屋頂被雪壓塌了,甚至有不少人壓傷的情況。京外不少村縣草房居多,都塌得不成樣子,京內則有很多被租出去的簡陋屋子,一間房裡面會住十幾名外來戶,房子一塌都沒住的地方了。如今這些人若不能及時安置,定會有不少百姓會流落街頭。現在天氣又冷,過不了幾日只怕街上就會出現凍死的人。
這類民生問題都是由開封府來負責,開封府立刻就派出人馬去調查登記,安撫災民,在京內外搭建臨時帳篷,收容無家可歸的百姓。但在短時間內安排出能足夠收容所有災民的地方,確實有些吃力,勢必要協調其它衙門一起幫忙。
趙宗清帶著街道司的人親自來到開封府,主動提供人手,表示願意幫開封府一起為百姓修繕房屋。
街道司的本職就是負責修葺城牆街道,他們那裡常年備著石頭磚瓦,麾下很多人手都懂得砌牆蓋房。有他們來幫忙,可謂是解了燃眉之急,為開封府減輕府不少負擔。
崔桃和韓琦難免會起警惕心,擔心趙宗清這次來者不善。但他主動提出幫忙合情合理,災情是當務之急,開封府沒有理由拒絕。再者說趙宗清如果真有什麼不軌之舉,被他們捉到了正好當證據,反而不見得是壞事。
當然以趙宗清的謹慎程度,事情肯定不能那麼輕易發現。
崔桃便自報奮勇,負責督辦災後重建事宜,直接面對面跟趙宗清打交道。
「崔七娘安然無恙,實乃大宋之幸事。汴京許多百姓聽說你還活著,特別開心,都說只有你在,他們才相信這汴京治安太平。」趙宗清一見崔桃便笑著寒暄,面上隨和可親,話裡卻帶著陷阱。
什麼叫『只有她在,才相信汴京治安太平』,這不是在變相否定其它護衛汴京人員的功勞麼?
「不過是瞧我一個弱女子受欺負,很可憐,才安慰兩句罷了。我哪有什麼能耐,最是無用之人,只去殺那些陰溝裡的老鼠都殺不盡,還會讓他們有機會在我跟前耀武揚威。」
崔桃也笑得隨和可親,還特別甜。
第140章
「人皆有能, 勿輕之,鼠也一樣。可千萬別小瞧了它們,恰恰就是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 怎麼殺都殺不絕。」趙宗清站姿隨性灑脫, 話說起來帶著幾分戲謔,好似在開玩笑。
崔桃應承:「幸好他們是鼠,不是人,即便死不絕,也翻不了天去。」
「屬實。」
周圍人都覺得趙宗清在附和崔桃,只有崔桃注意聽到趙宗清的發音些微不對, 他說的應該是『鼠是』二字。在向她糾正澄清:鼠的確翻不了天, 但有能之人卻翻得了天。
趙宗清出身富貴高門, 對別人頤指氣使慣了, 便是有幾年出家為道的經歷, 也依舊擺脫不掉骨子裡的高傲尊貴。別說他了,就是普通人也一樣會不爽別人把自己比喻成鼠輩。當然前提是, 他自動代入了崔桃所謂的『陰溝裡的老鼠』是指他們。
這是接招了?
看來她逞『口舌之快』的結果還不錯, 進一步表明了他們對趙宗清的懷疑和判斷都沒有錯。
崔桃手背在身後, 勾唇一笑。
趙宗清瞧崔桃這表情反應, 則以為崔桃跟大家一樣也誤把他的話聽成了「屬實」。
趙宗清跟著一笑,態度裡透露出幾分『也不過如此』的意思。他隨後就去關心房舍修葺,監工屬下干活。趁著崔桃不注意的時候, 趙宗清對身邊人使了個眼色, 二人立刻領命匆匆而去。
崔桃跟著趙宗清的目的就是為了監視他,她可以一心二用,即便眼前有忙不完的活計,也同樣會注意到趙宗清那邊的動作。
「大家都好好干, 干好了,晚上崔娘子請大家吃清蒸羊肉!」李遠收到了崔桃對自己使的眼色,馬上對屬下們喊道。
來之前,李遠已經跟屬下商量好了暗號,提到『羊肉』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把人跟緊了。
從白天至傍晚,趙宗清都全神貫注在工事上,沒再和崔桃交談。
崔桃估計到趙宗清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惡,輕易給人抓到他把柄的機會。他今天的行為該是有更隱蔽的目的,一時半會兒難琢磨明白。
天大黑時,派去跟蹤的兩名衙役回來了。
倆人告知崔桃趙宗清的那倆名隨從其實就去了京外的別苑,從桃花樹下挖了幾壇酒回京。一開始他們看見那幾個壇子,還謹慎地考慮裡頭會不會是裝著別的什麼東西。等晚上街道司的人干完活回去的時候,就見趙宗清的隨從們安排酒菜犒勞大家。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幾個壇子開封之後都是酒,等被大家倒干淨喝光了,他們才回來。
崔桃跟街道司的屯長馮大友是老相識,崔桃也請他幫忙從街道司內部暗中監察情況。
「馮大友說最近街道司那邊沒見有什麼異常。」崔桃對韓琦道。
韓琦:「看來這次他們只是純粹來幫忙。」
趙宗清既然主動來開封府提出幫忙,就料到從表面上應該是查不到什麼問題。但出於謹慎起見,該查的肯定還是要查。
「料到我們會查他,才故意神秘兮兮地打發人去拿酒,虛晃一招。」崔桃哼笑一聲,「但趙宗清不像是出拳打空的人,我感覺這次的事他肯定有目的。這種『你們明知道我有問題,但就是查不到我身上』的情況,怕是會讓他很得意。」
韓琦讓崔桃不必著急,越到後面就越要沉住氣,「他急,我們穩,紕漏自顯。」
……
臨近年關,街上越來越熱鬧了,有不少住在汴京附近的百姓,都會在這種時候來汴京置辦年貨。甚至有不少鄰州的百姓特意來此,為了買當下最盛行的好玩意兒回去,好在親戚朋友跟前張臉面,總歸就是一定要把這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過好。
萍兒惦記父親,定好了回家過年。
王四娘沒有別的家了,再說天這麼冷,她不願穿得胖球似得去外地折騰,也定好了主意就留在汴京過年。
王四娘本以為崔桃會跟萍兒一樣選擇回家過年,卻沒想到崔桃居然要留京。
「崔娘子真不用特意為我留下來,回安平跟父母團聚多好。唉,算了,我跟你回安平去!」王四娘咬牙決定。
胖球趕路就是麻煩點,不好受點,但為了姐妹她拼了。發誓就這一年這樣,來年開春她就減肥,絕不會再有冬天穿成胖球的她了。
崔桃當然不是為了王四娘才留京,她是擔心趙宗清那些人會在人人歡慶的日子搞事情。她本該像往常一樣,不留情地直接反駁王四娘,但當她看見王四娘憨憨的笑容後,忽然不想說得那麼直白了。
「哪兒能每次都委屈你呢,留京多好,汴京熱鬧。」崔桃拍拍王四娘的肩膀。
王四娘頓時熱淚盈眶,激動地點了點頭。她當即就挎起竹籃子,去街上買年貨。她自己過節或可以糊弄,但崔娘子跟她一起過,那就要把所有的東西都置辦齊全了才行。
這一日,崔桃在開封府當值小半天後,遇到了一樁案子。
馬巷有一戶姓雷的人家,住著一家七口人,老父親雷大明,長子雷天,次子雷雨。雷天年二十七,娶妻許氏,育有一兒二女。雷雨年十七,是個木匠,正在議親中。出事的是大兒媳許氏,告狀的是許氏的娘家人,也就是許氏大哥,許大郎。
崔桃從許大郎和許母口中聽說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許氏在七天前偶感風寒,後臥病在床,看大夫吃藥樣樣不落,但病情就是不見好轉。至昨天晌午,雷天進房要給許氏喂藥的時候,發現許氏氣絕了。
臨近年關了,怎麼也不好在過年的時候在家還放著一具裝死人的棺材。雷家就張羅著盡快給許氏入土為安。許大郎聽說自己的妹妹突然暴斃,又見雷家急著安葬,就懷疑他妹妹的死有蹊蹺。
許大郎帶著許母來奔喪,提出要看妹妹最後一眼,被許家以封棺後就絕不能再開為由拒絕了。許大郎就更加懷疑雷家有貓膩,遂一紙訴狀告到了開封府。
許大郎懷疑雷家人殺害自己的妹妹是有前因的,早在前幾年,許母在探望許氏的時候,就常聽許氏說雷家對她不好,或打或罵,手臂上經常青紫交加,不見一塊好皮膚。許大郎為此找過雷天理論,結果換來的是雷天對許氏更狠地踢打。許氏只得忍氣吞聲,自那之後再回娘家,她便不敢再說雷天毆打他的事了。
許母和許大郎見狀也都不好再問,只能當做不知道了。這事兒在他們看來沒別的辦法,總不能有了三個孩子了還去鬧和離,再者說女子和離在外的名聲終究是不大好,再找人家也難,而且許氏本就舍不得孩子。
「這孩子命苦啊,她都認命了,都求我們別管了,我們能怎麼辦?可誰能想到這雷大郎他是個畜生啊,居然把我女兒給打死了!」許母痛哭著跟崔桃解釋。
「還未驗屍,許娘子如何確定你的女兒一定是被雷天打死?」
「不然呢,他們為何不敢開棺,為何不敢讓我看女兒最後一眼?」許母含淚望著崔桃,似乎在期待崔桃能給她答案。崔桃根本不認識雷家人,當然給不了她答案。
許大郎攙扶著許母,請問崔桃能不能親自出馬為他妹妹驗屍。對錯與否,只需要驗一下屍就知道了,總歸他不想讓他可憐的妹妹含冤而亡。
「我們只相信崔娘子驗屍的手藝,崔娘子若說她確系病故而亡,我們才信。」
崔桃便到了雷家,要求開棺驗屍,卻遭到了雷家人的阻攔。
「許氏是我們雷家的兒媳婦,她生是我們雷家的人,死是雷家的鬼,她的事理當由我們雷家做主!我們雷家自祖上就有規矩,封棺的棺材不能開,否則後代會災病不斷,倒霉遭報應!」頭發斑白的雷大明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喊,他的二兒子雷雨一直在旁側攙扶著他。
崔桃扭頭看向雷天。
「我聽父親的,父親不讓開棺就不能開。」雷天感受到崔桃的注視,低頭繼續辯解,「我娘子她確實是病死的,諸位要是不信可以問附近的鄰居,她生病的時候,這些鄰居都探望過。」
「你們是不是沒搞清楚一件事?」崔桃問。
雷大明、雷天和雷雨父子三人皆不解地看向崔桃。
「這是開封府查案,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崔桃招呼李遠等人立刻開棺。
「不行不行,不能開棺!」雷大明驚呼,欲上前阻攔。但沒什麼用,一下就被衙役擋了回去。
開棺後,崔桃便仔細檢查了許氏的屍體。屍表符合兩日死亡的情況,無外傷,也無淤青和舊傷,看起來的確像是病死的。
許母和許大郎都湊過來查看了許氏的情況,見許氏身體安好,都松了口氣,然後不好意思地跟崔桃道歉。
「你!你們——」雷大明氣得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雷天和雷雨兄弟驚呼著抱住雷大明。
兄弟二人的喊聲引來周圍的鄰居,鄰居們打聽到情況之後,直嘆許家人過分,怎麼能冤枉雷大郎那麼好的人。又紛紛議論開封府開棺之舉,破了人家雷家祖上禁令,壞了風水,後代怕是都要倒霉了。
「這不能開棺之說,你們從何時聽說的?」崔桃問這些人。
「許大郎鬧著要開棺的時候,我們就聽說了。」鄰居們道。
「也就是昨天。」
「我早就說了,大嫂是病死的,有眾鄰居可以作證,可你們……」雷天氣得落淚,「這要是爹爹有個三長兩短,以後我的孩子們有什麼意外,我可怎麼辦啊!都怪我這個不孝子,娶錯了人,惹了麻煩回家,害我對不起列祖列宗!」
雷天說罷就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捶胸,對著雷大明磕頭,痛苦道歉。
「崔娘子這……這可怎麼辦?我們也只是懷疑……」許大郎見這種情況,氣勢不足了,十分心虛起來。
崔桃拿起手裡的銀針,先去屋裡把雷大明給弄醒了,又自己出錢叫人去抓了一副壓驚湯給雷大明喝。
「我們開封府按規矩查案沒有錯,許家有懷疑向官府稟告也沒錯,您可明白這道理?」
「我不明白!憑什麼你們都沒湊,我們雷家卻要白白受盡霉運壞事,我們受的苦誰給我們評理去!」雷大明怨喊一聲,臉紅脖子粗,隨即氣得連續咳嗽起來。
崔桃跟這位老人家沒法聊了,只能選擇告辭。
次日,也是衙門放除夕假期的前一天,雷天跑來開封府鳴冤,所訴的正是昨日崔桃和許家人去雷家開棺驗屍的事兒。
雷天表示他父親痛哭一夜未眠,病情加重,他兩個女兒夜裡發熱,開始高燒不退。這全然都因為開封府的人擅自開棺,才讓他們雷家開始走霉運。
雷天要討公道,要討個說法。
府衙辦案正常操作怎麼討回公道?最多不過是考量情況特殊,給予一些錢財補償。這已經到年根底下了,明天馬上就放假了,誰也不想這種麻煩拖到過年。怕就怕這雷家人過年期間再攤上什麼倒霉事兒,都賴給了開封府。
韓琦便定了一個比較高額的補償錢數。他親自和雷天見面對談,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提錢補償,並表示會請道士給他家重新做法建風水。
雷天這才滿意地去了。
崔桃雙手抱胸,一直靠在門邊旁觀沒說話。
「怎麼了?」韓琦輕聲問。
「我去看過雷大明的病狀,眼睛雖紅卻不腫,根本不像是哭了一夜。他的脈像強勁,老當益壯。倆小女孩倒是真著涼了,有點發熱,喝藥後已經見好了。」
「七娘華佗再世,神醫妙手,自然藥到病除。」韓琦誇贊道。
「知道六郎在哄我開心。」崔桃冷嗤一聲,「平白無故在年前遇到這種事兒,雖未涉及人命案,但……一樣醜惡。」
「好了。」韓琦把鶴氅披在她身上,領口處為他細心地系好,「雖世間醜陋見不盡,但有良人秉真心。」
「嗯,此話極好!」崔桃撲哧笑一聲,瞬間開心了,她很喜歡這句話,「不過這良人的真心在哪兒呢,我得親自看看。」
崔桃話音未落,纖白的食指就戳到了韓琦心口處。
韓琦緊張地頓時握住崔桃的手,耳後肌膚開始漸漸變紅。
「等天機閣的案子徹底結束,我們就成婚。」
聽起來某人很著急要大婚,不過細想想卻也未必著急,比如——
「那要是一直不結束呢?」
「已發現臨近諸州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按照截獲的消息來看,他們年後就會有動作。」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4
第141章
「多少?」
「必過萬數, 具體多少尚未核查完畢,還不能確定。初步估計他們會以隱蔽的方式分散進京,大概會喬裝成百姓。年後串門, 人來人往,最是熱鬧, 趁那時候動身,極易掩人耳目。」
「過節了,守城兵馬也會忍不住思鄉懈怠, 不及往日警惕性高。」
在滿城都闔家歡慶的時候,他們躲在暗中搗鬼,的確容易成事。
張昌在旁安靜隨侍,聽到二人對話後,蹙眉深思半晌,終究是腦子裡一團亂麻, 疑惑難解。
「有話便講,這沒外人。」崔桃對張昌道。
「此等太平盛世, 他們來京無端作亂有什麼好處?即便他們突襲汴京,謀反成功了, 名不正言不順, 也做不了皇帝, 達不到改朝換代的目的。」
「說到點子上了, 就是要名正言順。」崔桃附和, 稱贊張昌分析得很准。
「那該如何名正言順?」張昌追問。
「只要步步為『贏』, 他就有名正言順的機會。」韓琦見張昌一時沒反應過來, 補充解釋一句,「先讓父親贏,他再贏。」
張昌頓時領悟, 想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如今官家無子,先帝也只有官家一子。若官家遇了意外,這皇位該選誰繼承?自然是要再往上數,從先帝同輩的兄弟們中選擇。其中最名正言順的就要數趙宗清的祖父楚王趙元佐,他是太宗皇帝的嫡長子,先帝的同母長兄,原本他才是最應該繼承皇位的人,一直深受太宗皇帝的喜愛。但後來他因病發狂,縱火燒宮,才導致被廢,先帝由此才得以有機會繼承皇位。
「以他的情況來分析,若要想在這場動亂中獲益,其幕後的身份必然不能暴露。他必須要保證自己干干淨淨,身上沒有一點污點被抓到,才可以有機會贏下一步。」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也確實拿不到跟趙宗清直接關聯的證據,令趙宗清背上罪名。太後和皇帝都很喜歡趙宗清,對其進行無證據的『誣告』顯然也不是明智之舉。
崔桃總不能拿她之前跟趙宗清鬥嘴的那幾句話,疑神疑鬼地跟皇帝解釋,趙宗清那句『鼠是』就代表有問題。探案者們對嫌犯可能有非常敏銳的判斷性,但這些本能懷疑即便正確,也不能作為指責他人有罪的說辭。
『便是猜到是我又如何,你們照樣抓不了我。』
那天賑災結束的時候,趙宗清在臨走前特意對她笑了一下。崔桃印像非常深刻,他那抹笑容裡頗有幾分得意。崔桃覺得他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這些人進京,必然會針對官家……」張昌忽然反應過來,瞪圓眼睛道,「上元節!官家上元節會出宮賞燈!」
張昌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他讀的書不在少數,平時對外應酬說話從來都是斯文中略帶兩分傲氣,眼睛就沒有睜大的時候。這次涉及到謀反大案,居然還敢算計到官家頭上,他沒辦法不震驚!
「好在我們提前探知到了消息,這些都可以提前提防。」崔桃安慰張昌不必過分擔心,此事也切不可外傳,都只是揣測,難保會有變數。
張昌吸口氣,緩緩地點了點頭,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
駭浪將襲,這個年大家怕是都難過安生。
韓琦把崔桃送到家門口後,囑咐崔桃明日別忘了准備屠蘇酒,等他大朝會完畢,就來找她共飲。
「好。」
崔桃進門前對韓琦笑著擺了擺手,才把門關上。
韓琦駐留了片刻後,回身上車。他沒有順著路繼續前行回家,而是返回了開封府。
衙門內安靜至極,官吏們都歸家准備守歲了。韓琦一個人坐在案後,翻閱案卷的聲音竟顯得有幾分嘈雜。
他邊忙邊等,大約一個時辰的工夫,就聽見屋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李遠進門後,就高興地告知韓琦抓著了。
「在許家捉個正著,那雷天在天剛黑的時候,就從自家後門悄悄溜出來,以為沒人跟著他,立刻就飛快跑到許家分錢了。」
李遠再度拱手向韓琦表示嘆服。
「都被韓推官給料著了,真沒想到這雷家和許家居然合起伙兒來騙開封府的錢!被我抓個正著後,他們都招了。」
原來這雷天兄弟和許大郎都被人騙去了黑賭坊賭錢,結果輸大了。賭坊的人就上門找雷大明要債,雷大明攢了一輩子就那點錢,根本不夠還、賭場的人便威脅雷大明下次再不還錢,就要砍了雷家兄弟的手。兄弟倆就靠手吃飯,哪能砍呢?正趕上許氏病故了,雷大明年輕的時候見識過同鄉被誣告後誤了生意,在官府那裡討得賠償的情況。便跟三人商議出了這麼一個法子,欲騙點開封府的錢出來去還賭債。
雷大明哭一夜是裝的,喊著不能開棺身體顫顫巍巍暈倒在地也是裝的。倆小孫女發熱,是他們趁著孩子睡熟的時候,在夜裡開窗,故意讓倆孩子著涼了。因為心疼家裡唯一的幼孫,倒不敢冒險讓孫子的受罪,所以就只折騰了倆孫女。
「呸!這兩家子人真不是個東西!」
李遠告訴韓琦,這事兒許母也知情,雖然罵了兒子許大郎一通,但聽說賭坊的人要砍兒子的手,還要賣自家房子,就依了兒子的提議,配合演戲,倒是顧不上去考慮會打擾身亡後女兒許氏的安寧了。
「還說這樣張羅著告狀顯得更真,畢竟開封府的人都是查案高手,盛名在外。」
張昌奉茶之余,聽這話忍不住嗤笑,「既然知道這裡的都是查案高手,他們還敢算計?」
「做賊的大多都以為自己想的辦法絕妙無比,騙得過所有人的眼。這雷大明等人就覺得誰都不會想到,像他們這樣本分的老百姓,會干出蒙騙開封府的事兒來,很可能開封府的人肯定也想不到。再說他們身處困境,也沒退路,只能大膽一試。這領到錢了,還真覺得法子靈了,以為沒半點引起咱們懷疑,樂得跟什麼似的,一天都等不了,就急急忙忙要去把贓款給分了。」王釗解釋的時候都忍住笑了。
張昌跟著輕笑一聲,無奈地感慨這些蠢人總是不缺自以為是,他把熱茶遞給了李遠。
李遠飲了口熱茶後,頓覺得一身的寒氣驅走大半。這天色也不早了,他惦記著家裡的妻兒還都等著他回去過年,就趕緊起身告辭。
「韓推官也快別忙活了,好容易胡娘子在京一回能陪您過節,早點回去吧。」李遠勸道。
韓琦應承,卻不忘囑咐李遠,回頭過年串門的時候,別忘了崔桃那邊。她和王四娘倆人過年,沒什麼趣兒。
「這肯定忘不了!要我說你們倆家湊一起過年多熱鬧,怎麼還分開?」李遠不解問。
「畢竟還不是一家人,不能破忌諱。」韓琦道。
李遠恍然點點頭,「也是這個道理,還是早點娶進門才是正理。我們都等著喝喜酒呢,這饞酒蟲都爬出二裡外了!」
李遠玩笑完,稍微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干涉過火了點?他正擔憂地要去瞄一眼韓琦的臉色如何,就聽韓琦輕笑回應他了。
「有你醉的時候。」
李遠咧嘴哈哈笑,連連道好。
……
一歲節序,元旦為首。
「明日便是新的一年開始了。」崔桃披著鶴氅,坐在涼亭中央喝著燙熱的屠蘇酒,涼亭四周掛著紅彤彤的燈籠,把院子裡照得恍如白晝一般。
這小院當初在修葺的時候,可比開封府的荒院用心更甚。石拱橋上的落雪還在,經過兩日的降溫,這些落雪在表面形成了一層硬殼。把拱橋包裹得圓潤潔白,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出幾分晶晶亮來,配以邊上蜿蜒的小河道,還有周圍形態不一的樹掛,襯得這小小的一處景兒彷如天宮般精美。
「放煙火了!」王四娘指著東方突然閃亮的天空,歡喜地喊道。
崔桃仰頭和王四娘共賞。
在燈火的映照下,她俏麗的側臉洋溢起的甜笑尤為美好,似天上的仙女就站在天宮之中。
王四娘扭頭看一眼崔桃,就忍不住別眼前所見吸引住了,不禁嘆一口氣,「可惜少了一個人在,辜負了此等美景、此等美人、此等良辰。」
「胡說什麼,你在這陪我不好麼?虧年夜飯叫你吃個肚圓。」崔桃拍一下王四娘凸起的肚子,感慨她在這麼吃下去,來年只會在鏡中更大的胖球。
「大過年的,崔娘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王四娘佯裝生氣狀,正好這會兒煙火放完了,她袖子一甩,告訴崔桃她回房睡了。
崔桃但笑不語。
等她回房,隨手脫了鶴氅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房裡有人,立刻回身,果然見韓琦矗立在窗前。朱色新衣穿在他身上格外合身,瞧這衣裳的針腳和繡紋就不一般。
崔桃指尖輕輕觸碰著韓琦衣襟上的繡紋,「胡娘子親手做的?」
「嗯。」
「怎麼這時候來了?」崔桃壓住喜悅之意,認真嚴肅地看著韓琦,向他發問。
「想了想,還是想,在歲之朝、月之朝、年之朝這一天,最先見到你。」
許是因為害羞的緣故,韓琦的聲音很低沉,低沉到有些黯啞,所說出的情話聽起來就更動聽了。
第142章
一大早, 天還沒亮,王四娘就拉起崔桃,喊她一起去院裡挖坑釘面蛇。
釘面蛇是北宋汴京流行的一種習俗, 據說這樣可以鎮邪防病。便是要在天沒亮的時候,找三個姓氏不同的人挖一個坑,將用面搓成蛇形的面蛇,還有炒熟的黑豆, 以及熟雞蛋, 一起放進坑裡, 逐個用鐵釘釘三下,念咒語「蛇形則病行, 黑豆生則病行, 雞子生則病行」,而後蓋土即可了。
崔桃昨夜跟韓琦聊完,莫名有些興奮地睡不著了,好容易她才有了困意才睡一會兒,就被王四娘給鬧醒了。她只恨這習俗非要三個不同姓的人,家裡除了王四娘和廚房幫工的丁大娘, 就只有她了,剛好三個姓氏, 缺一不可。
弄完釘面蛇之後, 崔桃就迷迷糊糊回房准備睡, 忽然被身後的炮仗聲嚇一跳。
「呦呦呦,過年嘍!元旦這天可最重要了,是歲之朝、日之朝、年之朝!」伴著劈裡啪啦作響的炮仗聲,王四娘蹦跳地拍手歡快喊。
崔桃頓時睜圓眼睛,回頭瞟向王四娘。
王四娘故意對崔桃挑了兩下眉毛, 美滋滋地笑。
顯然,這廝偷聽了韓琦昨晚對她講的話。
崔桃緩吸一口氣,不理她。她轉身准備繼續回屋的時候,嗖的一下,有東西從她身後飛來。崔桃靈巧側身,輕松地躲過了。
雪團便落在地上,散碎開來。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躲過去!」王四娘接著就打出第二團,又被崔桃躲了過去。王四娘偏不服氣了,決定兩手各一個雪團同時出擊。
崔桃再次躲過之後,這次她不慣王四娘毛病了,團個大的雪團,直接拍在王四娘腦門上,冰得王四娘吱哇亂叫。
「現在知道我為何不稀罕跟你玩這個了麼?怕你叫得太慘。」崔桃說罷,不留情地拍下第二個雪團,逼得王四娘嗷嗷叫著連連告饒,再三鞠躬道歉,表示她再也不敢了。
天漸漸亮了,東邊泛起紅霞,陽光灑滿整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咱們該祭祖了。」
崔桃好奇:「祭祖?」
元旦這天是有祭祖的習俗,不過今年只她們倆人過,家裡也沒有祠堂,祭什麼祖?
「我都備齊了!」王四娘帶著崔桃去了西廂房,北牆處設一供桌,供桌上有倆牌位,前頭還備了果點祭奠。
崔桃瞅著這倆牌位上分別寫著「王家祖先」和「崔家祖先」,有點忍不住想笑。
不過,的確算准備得齊全,倒是有心。
倆人拜過祖先之後,便用早飯。
吃索餅也是元旦重要的習俗之一。說白了這索餅就是一種細長的湯面,但在過年的時候吃它自然要精細講究些。煲一夜的雞湯煮沸下面,面條細長勁道,湯底濃醇,再加上幾片火腿和嫩黃的白菜心,一碗熱氣騰騰不油不膩,干稀俱全,當早飯吃正好。
吃完早飯,王四娘就讓崔桃趕緊去睡一會兒。
「早精神了。」崔桃就知道王四娘只是客氣,她就是故意鬧騰要她陪著她。果不其然,王四娘馬上歡快地拉著崔桃去貼桃符和春聯。
宋朝的門神有很多種,有桃符,有鐘馗像,還有一種頭戴著虎頭盔的無名門神像。桃符其實也分幾種,王四娘買來的這種普遍最常用,在桃木板上面畫著白澤、狻猊等神獸,下面畫著郁壘、神荼神像,掛在門上鎮宅辟邪。還有一些在桃木上刻一些卻邪避災的句子,釘在泥裡。
家裡的事兒折騰完了,就要去寺廟道觀拜神祈福。本來只擇其中之一去就行了,王四娘非要求全,想要佛、道兩教的大神們都能庇佑她萬福萬安,健康發財,所以就都去了。過年嘛,都是為了圖吉祥快樂,崔桃反正也沒什麼事,就隨著王四娘瞎折騰,若有什麼賬節回頭再跟她算。
……
清晨在京的文武官員慣例都要進宮給皇帝拜年,這就是所謂的大朝會。
等韓琦下了大朝會來找崔桃時,崔桃早已經備好了糟鴨翅鴨掌、五香豆干、炒蠶豆等下酒菜。屠蘇酒燙熱了滿上一杯,喝了剛好驅寒。
「下朝會時,我見宋御史與林尚書相聊甚歡。」
「好事。」
這時候,王四娘端著新菜樂呵呵進門。
崔桃將手上剝好的蠶豆送到韓琦嘴邊。
韓琦看眼剛進門的王四娘,面不改色地把崔桃送來的蠶豆咬進了嘴裡。
王四娘馬上轉身回避。
「怎麼不看了,省得你聽牆根了。」
王四娘嚇得慌忙擺手辯解她沒聽牆根,「我昨晚就是湊巧來找崔娘子,才聽見了不該聽的話。」
韓琦依舊沒說話,但他咬蠶豆的聲音令王四娘的心跟著咯噔。說來也怪,比起崔娘子,她好像更怕韓推官。崔娘子雖然有仇必報,但有什麼都直接來,韓推官就說不好了,這人肚子黑,收拾起人來最叫人猝不及防,而且不限時長。
若真知道那話不該聽,她豈會在早上的時候學著說出來?
「是麼?」崔桃故意拉長音質問王四娘。
「是是是!」
王四娘趕忙湊到崔桃旁邊,用求饒的眼神懇請她千萬別再質疑自己了,不然真的被韓推官記仇,她就真的慘了。
「你們好好吃,我突然覺得好困,就不打擾了!」
王四娘找借口飛快地溜了。
韓琦:「你嚇著她了。」
「是麼?我怎麼瞧著他是怕你,才嚇成剛才那樣?」
韓琦失笑,把手裡剝好的蠶豆都給了崔桃。他不大愛吃這個,崔桃倒是愛吃,剛才一直都是他剝的蠶豆給崔桃。所以當崔桃特意把蠶豆送到他嘴邊的時候,韓琦馬上就領悟到了她的意思。
「這對付臉皮厚的人,就要比他們更臉皮厚才行。越是害羞,她反而越愛拿這種事開玩笑。」
倒不是說王四娘有什麼壞心思,但人的劣根性在她身上的確展現得淋漓盡致。以前崔桃不愛搭理她,她還能收斂些。如今大家一起經歷了不少磨難,情誼更深了,她就變得膽兒大了,所以要適當敲打敲打。
「難得六郎剛剛沒害羞——」崔桃話音未落,余光就瞟見韓琦臉頰微紅。
崔桃不禁笑起來,看來她要把話收回去了。
次日,崔桃便去給胡娘子拜年,奉上她自己調配的人參清肺丸給胡娘子養身用。
胡氏最相信崔桃的醫術,曉得這東西崔桃肯定花費了不少心思,開心之余又擔心崔桃太過辛苦,跟她囑咐了許多。
崔桃在韓琦家吃的飯可謂比年夜飯還要豐盛兩倍,其中有不少都是胡氏親自下廚做的,都是她的拿手菜,手藝好過方廚娘。方廚娘還告訴崔桃,胡娘子為了給她准備這桌菜,研究了好幾日菜譜。便是對韓琦,胡氏都不曾這樣用心過。
節後串門拜年是習俗,官員之間更會趁此機會送禮走動。
林尚書在家設宴款待了來給他拜年的同僚和屬下之後,特意留下了宋御史,倆人單獨坐臥在小屋內,聽著伶人彈曲,小酌閑聊。
自上次宋御史在皇帝跟前為他慷慨解圍之後,林尚書跟宋御史的來往就越來越頻繁,時至今日倆人關系已經十分要好了,幾乎到無話不談的地步。
宋御史再為林尚書斟滿酒。
「醉了醉了,不能再喝了。」林尚書側歪在羅漢榻上,忙擺手表示不行了。
「這一杯必須喝,今後宋某還要仰仗林兄提攜,以後有什麼好事兒林兄可不能忘了我!」
「這是自然,你不說我也會如此。」林尚書舉杯,將酒一飲而盡,還特意把酒杯倒扣給宋御史瞧。
宋御史嘿嘿笑起來。
林尚書打了個酒嗝,揮了揮手,把伶人和隨從都打發走了,湊到宋御史身邊,小聲道:「我這還真有一事要問問你。」
「你說!」宋御史紅著臉,看起來喝得很醉。
「你在這御史的位置上有七八年了吧,就沒想過挪動一下?」
「這汴京從來不缺才華橫溢的官,哪那麼容易!再說御史本就是得罪人的活兒,就更難了。」宋御史喪氣道。
「那要看你走哪條路了,膽小如鼠,碌碌無為,自然成不了大事。膽子大些,開出一條新路來,你自是能青雲直上。說實話,以賢弟之才,居監察御史一職,屈才了,太屈才了!」林尚書直嘆可惜,又補充一句,「你比我有才!可我在你這歲數的時候,官位比你高,我也是運氣好,碰到好機會了。」
「為什麼我運氣不好。」宋御史哭喪著臉,連連拍桌埋怨道,「我就缺個機會,我沒機會!」
「不怕,不怕,沒機會咱們找機會。」林尚書告訴宋御史他這有一個機會,就看他夠不夠大膽,敢不敢干了。事兒成了那就是功成名就,扶搖直上,位居萬人之上,一人之下。
宋御史連連點頭應和好,「林兄有這等好事兒,快帶帶我!」
林尚書便附耳對宋御史嘀咕了兩句。宋御史頓時瞪圓眼,嚇得酒勁兒都過去了,他整個人從榻上彈跳起來,震驚無比地看著林尚書。
第143章
林尚書拍了拍宋御史的後背, 勸他先穩一穩,不要驚慌。
宋御史起初點點頭,配合地深吸一口氣。然後他蹭地一下起身,打開房門往四周探看, 確認外面真沒人之後, 他又關上門, 急匆匆衝到林尚書跟前, 抬手狠狠地指了指他,幾度欲言又止。
「我怎麼可能不驚不慌?」
林尚書見宋御史這般反應,反倒覺得正常, 畢竟這確實是足可以嚇破人膽子的大事。
「林兄, 你是不是瘋了?怎麼連這種事都敢想?」
「但凡功成名就之人,哪一個不是過人的膽識和魄力?剛才誰喊著少機會?現在機會來了, 你怎倒成了縮頭烏龜?」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說的這個事可是要掉腦袋的,」宋御史看看四周,壓低聲對林尚書強調道,「這是謀逆啊!」
林尚書輕笑一聲, 靠著軟墊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你以為功勛爵位那麼容易撈?隨隨便便就讓人得到,那還稀罕麼?」
宋御史稍微冷靜一點後, 在林尚書身邊坐下來,「我有點想不明白,以林兄如今的官品地位, 哪裡還用得著冒險干這種事兒?」
「外人瞧著我光鮮,實則受委屈的地方多著呢,否則我兒何至於死在開封府的鍘刀之下?」
提起林三郎, 林尚書心裡就酸楚不已。
「等你到了我這個位置就知道了,這不上不下的地方才最憋屈!上次韓琦怎麼說我,你也聽到了。那天的人要是換成八大王或者呂相,你說他敢那麼說麼?」
「當然不敢!」宋御史馬上應承。
林尚書見宋御史還會附和自己的話,便曉得這裡頭有戲。他坐直了身子,跟宋御史小聲道:「其實這到底全是謀逆還是扶正,全憑你怎麼看。」
「哦?」
「當年楚王發瘋被廢,你可知真正的緣由是什麼?」
「莫不是這裡面還有蹊蹺,楚王並非自己發病?」宋御史忙追問。
林尚書飛快地點了下頭,「你想想啊,這好端端的人怎麼就能突然發瘋?在那之前,楚王因貌類太宗,聰穎絕倫,深得太宗喜歡。當時朝野上下誰不是以為楚王會繼承大統?」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也是我機緣之下知道的消息。當年楚王被貶為庶人後,楚王妃一直沒有放棄給他治病,遍尋了天下名醫,後來從一位雲游的方士口中得知了病因很可能是中毒引起。有一種草藥的汁液,人長期服用後便會精神混亂。
由此徹查,便發現當時在膳房管做飯的廚子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連其家人也都沒了蹤影,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
若說這不是做賊心虛,誰信?
那方士還說這種藥起初不顯什麼,服用久了就會讓人失眠多夢,精氣錯亂,暴躁易怒。等毒累積深了的時候,但凡遇到點事兒就容易暴躁發瘋,也就是大家以為的瘋病。」
林尚書嘆了口氣,可惜楚王情況發現得太晚,大局已定,早已無力回天。如今這個秘密只能深埋在心中,不敢外傳。
「竟然是這樣。」宋御史跟著嘆氣,「沒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等驚人的秘密。」
「宮闈之中的腌臜事兒可多了,你能知道幾個?」林尚書告訴宋御史,這就是人性的貪婪。所爭搶的東西越大,就越讓人喪心病狂。何況是帝位,這天下最頂端的權力,縱然是親兄弟又如何?
「你飽讀詩書,便不用我舉例子了。就說最有名的唐朝太宗皇帝,帝位拿得名不正言不順又如何,還是坐穩了江山,贏得盛世明君之稱。多少後來者欲以他為榜樣,學著爭權,做出手足相殘的腌臜事兒?」
宋御史聽到這裡,默然不說話。這話越說越大了,實在駭人。
「這誰才是正統,你心裡該有數了。所謂忠君,要忠當該是真正的君才對。」林尚書說罷,見宋御史沒有回應,就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
宋御史繼續沉默了片刻,跟著也飲盡一杯酒。
林尚書為他斟滿酒,問他想得怎麼樣。
「沒想好,這事兒太大了。」宋御史猶豫道。
「要不了你的命,你一個讀書人,除了動動嘴皮子也不會做別的,又不是讓你打打殺殺。」
林尚書告訴宋御史,事情沒他想的那麼恐怖,一切一如平常就可。遇事兒的時候只需要他動動嘴皮子,稍微推波助瀾一下,絕不會讓他們真拿刀衝鋒陷陣。
宋御史沉默著,沒立刻答應。
「我是拿你當自家兄弟,才把這麼大的事告訴你,將來成就大業,也就有你一份福享。你求我幫襯你,結果沒把我當真兄弟?」
林尚書說罷,見宋御史還不回應自己,有些急了,拍大腿道。
「千萬別跟我提什麼忠君忠國的借口,你好好想想你忠的可是真正的君?我看中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才與你結交。今要是畏畏縮縮,怕這怕那,痛快滾!」
林尚書已經在心裡開始做最壞的打算了。
他絕可能給宋御史活命離開的機會。今天他若不能表態,跟他做一條繩上的螞蚱,那就必須滅口!
宋御史沉吟片刻手,問林尚書:「若真能成大事,我會有爵位麼?我家自祖上就沒人被封過爵,爹娘都盼著我能出息,光耀門楣。」
「這是自然,最次也會是個侯爵。」林尚書笑道。
宋御史頓時笑了,「那行,算我一個。」
「你真想好了?雖說大家行事慎之又慎,但這畢竟是掉腦袋的活兒。」
「其實我對林兄所言之事知之甚少,心裡其實沒底。但我信林兄,我一個御史本也頂不了什麼用,必然是林兄提攜我,心疼我,才會帶我入伙。」宋御史感激不已。
林尚書開心地摟住宋御史肩膀,連連稱贊他是個明白人。
「放心,我不會坑你。若是坑了你,不也是坑了我自己麼。你這張嘴我可見識過有多厲害。」
宋御史再度笑著點頭。
「那如今我們效忠的人是——」
「噓!」
林尚書謹慎地環顧四周,示意宋御史別亂問,與之前說謀逆之言的時候相比,反而是現在他好像更害怕被人偷聽。
「等你表了忠心,立了功,那位自然會現身,你也自然就清楚他是誰了。」
「可你剛才說真正該當君王的人是——」
「千萬別瞎猜,等到時機了,都會給你解釋。你不是信我麼?」林尚書反問。
宋御史笑著點點頭,只好不再繼續問了。
時至深夜,宋御史喝得大醉,才被隨從從尚書府攙扶離開。
林尚書親自送行,再三囑咐宋御史的隨從們要把人照顧好。
等把人送上車了,林尚書便匆匆去了後院假山林之中,與莫追風見面。
「你遲了。」
莫追風雙臂抱著一把大刀,人靠在假山石旁,安靜不言的時候仿佛就是一處靜物,與假山林融為一體。
林尚書被嚇了一跳,緩了口氣後,才跟莫追風解釋:「我想拉攏了個人進來,費些工夫。」
「那個宋御史?」
林尚書應承,因見莫追風一臉沉默不屑的樣子,他禁不住解釋:「這人有大用,我在朝說話就缺個辯才好的人幫襯,多了他便有如神助,今後的事都會容易些。」
「此人確有幾分才華,但你能保證他真忠心?」
林尚書:「我會再試他幾次看看。」
「暫且用不著了,你先成了此事,他不忠也得忠了。」莫追風對林尚書附耳嘀咕了幾句。
林尚書大驚:「這麼快?」
莫追風:「開封府查得緊,再拖延下去,那邊必然能查出蛛絲馬跡,到時候大家都得藏匿。要麼現在做,打個措手不及,出其不意。要麼就此銷聲匿跡,忍五六年再來。」
「五六年也太久了,養這麼多人耗資巨大……」
「正是這個道理。」 莫追風緊盯著林尚書,質問他選哪一種。
等五六年後,都是什麼光景了?他都多大了?再說那麼多人肯定養不到五六年後,到時候一切都要從頭張羅。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確實如莫追風所言,倒不如就趁現在出手,打一個『出其不意』,靠突襲制勝。
「干!就現在干!」林尚書不忘提醒莫追風,別忘了給他的承諾。待事成之後,會為他死去的兒子報仇,他要整個開封府都為他的兒子陪葬!
「小事。」莫追風讓林尚書想辦法從樞密院打聽到三衙在元宵燈會的守衛安排,並且需要准確的侍衛名單,「此事重中之重,盡快辦妥。」
殿前司、侍衛馬軍司和侍衛步軍司並稱三衙,統管皇宮侍衛以及全國禁軍。皇帝出行,護衛安全事宜全部都由三衙負責。而三衙的兵籍和發兵之權都歸屬於樞密院。
林尚書點頭應承罷了,再抬頭已不見莫追風的人影了。
莫追風趕到廣賢樓時,只見陳一發披頭散發,只穿著裡衣,胸膛半敞,坐臥在榻上。他身邊有一四角檀木矮桌,上面擺滿了酒菜。陳一發喝一口小酒,用筷子加一口菜,悠哉悠哉,不亦樂乎。
「你倒是清閑。」
因莫追風帶著一陣涼風入屋,陳一發不禁打了個哆嗦。
「不然能如何?時值佳節,我又不能外出,生怕這張臉被開封府的人認出來,整日悶在屋子裡就只有這點樂趣。」
陳一發在被押至汴京的半路上逃獄之後,就悄悄趕到汴京找天機閣備用的落腳點,隨後莫追風就出現了,就將他安排到了廣賢樓。為保證自己這張臉不能被外人見到,他已經有半個月足不出戶了。
莫追風:「收拾一下,這就跟我走,有重要的事交代你。」
第144章
陳一發被莫追風帶到金明池畔後, 凍得渾身禁不住打哆嗦。早知道會走這麼遠,他就多穿點了。
「帶我來這作甚?」
「正月十五,這裡有元宵燈會, 官家會來此賞燈。」
陳一發動了動眼珠兒, 頓時反應過來, 驚詫地看向莫追風,「難道說我們要——」
接下來的話不用問出口, 陳一發已經從沉默的反應中讀到了答案。
「這未免太著急了,天機閣剛受到重創, 總舵被抄——」
「正因如此, 才應該盡快為他們報仇。他們敢偷襲,滅我天機閣總舵, 我們就殺了他們的狗皇帝。莫不是你怕死, 想做縮頭烏龜?」莫追風反問。
「當然不是!」陳一發馬上表忠心, 他誓死忠天機閣, 「我若說了實話,你可不要怪我。」
莫追風點頭。
「我以前從不知少主的存在, 也從未見過少主, 現在突然知道這些消息,我心裡有點迷茫, 怎麼都踏實不起來。」陳一發說完這話,便去小心觀察莫追風的臉色。
莫追風從始至終都冰冷著一張臉, 很難讓人察覺到他的情緒。
「你想見少主?」
「萬萬不能見,我現在是通緝犯, 開封府的人都在四處找我。我只是……我也說不出來……就是心裡不踏實。」陳一發惴惴不安道。
莫追風收回藏在袖中的匕首,冷淡地打量兩眼陳一發。若非他將自己在京中暗藏的產業如數上交,忠心可表, 他早就把這個人殺了。話太多,惹人生疑。
「林尚書。」
「什麼?」
「你為之效忠的少主。」
陳一發愣了下,「可據我了解,林尚書已經有些年紀了。」
「提到少主,人們自然就想到年輕的主人,但誰會料到其實真正的少主已經不年少了?」
莫追風的反問令陳一發又是一愣。
「對,妙,真是太妙了!誰能想到這簡單的稱呼裡竟有此玄機哈哈……」陳一發尷尬地笑兩聲。
莫追風勾起一邊嘴角,「如今可能安心做事了?」
「能,肯定能!」陳一發連忙應承,「但這麼大的事,咱們一定要周密計劃才行。」
「這些你都不必操心,只聽我吩咐便是。」
陳一發應承。
莫追風從袖中取出一張圖來,遞給陳一發。
陳一發看不清圖上畫的什麼,欲點燈籠來瞧,卻被莫追風制止了。
「深更半夜,你我二人駐足此處,若被瞧見必會引起懷疑。」莫追風令陳一發回去再看。
陳一發應承,這邊要跟著莫追風一起回城,卻再一次被莫追風制止了。
「此處往東十裡,有一處岔路,岔路邊的槐樹掛著一盞燈籠,下了岔路再走片刻你便能看到房舍。」莫追風令陳一發此後就住在那裡,不必再回京城。
「那我的行李——」
陳一發感覺到莫追風冷颼颼地盯著自己,曉得自己不能再多問了,他的行李應該已經有人安排了。他馬上告別莫追風,騎馬去了。
次日一早,王釗急匆匆來稟告韓琦,他們已經查到汴京周遭的幾處地方,都有異常人員流動的情況,而且數量不在少數。
韓琦:「都有哪些地方?」
「滎澤、陳留、中牟、酸棗、定陶、鞏縣、河陽、河陰……」王釗感慨這些地方有遠有近,似乎毫無規律可言。
「有,都在漕運路線上。」韓琦只思量了片刻,便答道。
王釗愣了下,隨即拿來地圖仔細一看,果然都如韓琦所言那般,這些地點都在漕運線上。
「莫非還跟漕運有關?」
「覬覦過鹽運,和漕運有關也不奇怪。」
「可是這些人往京城來都是走得陸路,年後諸衙門放假,並無漕運船只來京,那就更不可能載人來了。」王釗有點費解。
「便不是年節,官船也不可能隨便運送這麼多外人,太扎眼。」韓琦思量了片刻後,只想到最有可能的一點,「武器。」
王釗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了,這些人喬裝百姓朝汴京而來,肯定能隨身攜帶鐵器,更不要刀劍這類的武器了。」
王釗立刻就去排查年前所有漕運船只。
雖然這時候查很可能已經晚了,但任何蛛絲馬跡和可能性都不能放過。
「陳一發昨晚被人帶離了廣賢樓,具體什麼人,因夜裡黑,那廝動作飛快,沒瞧清楚。」張昌和韓琦稟告他最新獲得的消息。
安插在廣賢樓的探子沒有辦法及時跟上他們倆,倆人都騎著馬,速度飛快。他跟快了對方必定會有所察覺,跟慢了,稍不留神拐個彎兒就跟丟了。之前韓琦對他們有過交代,寧可跟丟了,也不能讓對方察覺,所以保險起見,探子都沒敢跟太緊。
「但他們可以確定倆人最後往城西去。」
「城西……」韓琦問張昌,「陳一發還沒回來?」
「沒有。」
韓琦負手徘徊幾步,腦子裡將城西擠出可能的地方過了一遍,最終定格在了金明池。
若真去了金明池,那他們二人極可能出城了,韓琦命張昌去找昨晚當值的守城門的士兵詢問。隨後得知昨夜那個時間,確實有人拿著尚書府的令牌出城了。去的時候是兩個人,回來則是一個人。因夜裡黑,倆人都帶著帽子,更因為他們拿著尚書府的令牌,士兵沒細看倆人的長相。
「看來叫走陳一發的是尚書府的人。」張昌道,「林尚書跟天機閣的干系肯定撇不清了,深涉其中。如今我們只要找到陳一發,再緝拿孫知曉和他的表弟,林尚書的罪便定死了。」
韓琦應承,令張昌先將孫知曉及其表弟暗中擒拿,拷問出口供後,再考慮如何對付林尚書。品級高的官員,勢必要先行奏報,得了批准才能緝拿,在此之前只能暗中監視。
孫知曉的表弟在窯廠做工,既然不能打草驚蛇,便是要連窯廠那邊的人都得瞞著。張昌便去崔桃那裡求了一味服用後便可令人腹痛、腹瀉並著精神萎靡的藥。
崔桃邊寫藥方邊問張昌,「那孫知曉平常愛吃什麼?我直接做了,把藥下進去。」
「倒不知他特別愛吃什麼,不過男人嘛,沒有不愛喝酒吃肉的。上次崔娘子做的蒜腸,那些衙役們都愛吃,時常提及,孫知曉是後來的,沒嘗過,聽多了大家念叨想必也好奇。他表弟近兩日都在他家住,若給他肉腸,他表弟肯定也能吃到。」張昌道。
一個時辰後,崔桃將做好的甜棗腸給了張昌。並告訴張昌,只有系活繩結的兩根有藥,其余的都沒有。
「換了個新鮮口味,鹹甜的,剩下這些都是給大家都捎帶的份兒。」
這些棗腸一截一截的,每一個都類圓形,有小山梨那麼大,呈誘人的棕紅色,每五個『球』算一串。
崔桃切了一塊給張昌品嘗。
「唔!」張昌入口嚼了一下,眼珠子就禁不住瞪圓了,「我還想著這鹹甜口的肉腸味道會什麼樣呢,居然這麼好吃,跟蒜味腸口感不一樣,這種更細膩,甜絲絲的,不用就菜,這麼空口吃也香,小孩子們肯定會喜歡這種腸。」
崔桃笑應,「那我回頭把配方賣給八仙樓的時候,要價高點。」
張昌馬上附和必須高價才行,不然不配。張昌拎著一大袋肉腸走的時候,再提到開封府的衙役們。「他們這也算借了我的光了,我得讓王釗、李遠他們好生謝我才行。」
次日,待孫知曉及其表弟藥性發,托人去告假之後,張昌就將二人悄悄擒拿,押回開封府。
起初倆人裝無辜不肯招,後來得知開封府的人早就跟蹤孫知曉的表弟進行監視,其偷偷去尚書府的行為都被察覺之後,只得認下罪名。
「小人的大舅母在司諫府做事,司諫府的主母林氏正是林尚書的長女。她得知我在開封府府庫做事,便告知了林尚書,林尚書給我重金,令我自己想辦法從府庫調到韓琦名下做活。」
孫知曉還表示他表弟是他大舅母的次子,配合他一起辦事。
「林尚書吩咐小人,開封府這邊的動向都要及時回稟給他。」
「你若跟林尚書只是這等淺顯的關系。當初安定村探洞的時候,你為何再三阻撓大家前進?」
「林尚書還吩咐小人,倘若是開封府急於辦的事情,就想盡辦法阻撓,不管什麼事,越急就越要阻撓。」孫知曉繼續交代道。
「我呸!這個老匹夫,還真陰損!」李遠氣得狠狠啐一口。
「所有跟蹤的情況都記錄在冊,加之倆人的招供,足夠指證林尚書了。」
王釗建議趁熱打鐵,趕緊將林尚書緝拿。這廝當官多年,一直養尊處優,一般這類官員都經受不住審問,估計審幾下就能問出大事兒來。
韓琦便起草奏折,並著證供一起呈交到大理寺核查,再由大理寺卿上奏皇帝,請求將林尚書革職查辦。
這本來該是鐵證如山的事,卻還是出了差池。
林尚書早一步向太後和皇帝哭訴,韓琦濫用職權公報私仇,欲聯合屬下一起誣陷天機閣的細作跟他有關系。並且其告狀的時間,早於韓琦呈折子給大理寺的時間。
正月初八,韓琦受詔入宮,與林尚書對質。
林尚書對於韓琦掌握的證供一概否認,並表示孫知曉的表弟雖去過尚書府,但那一日剛好他長女回門小住一日。表弟去那裡,只是為了找他母親。隨後其母便作證,表示她那一日確實只是在見自己的兒子,沒干其他的事。
「據我調查,這孫知曉的確是天機閣的細作,其大舅母跟我家是有點關聯,但天機閣細作滲透到官員家中已經不是一例兩例。若憑這就能指證我跟天機閣勾結,有謀反之心,豈不是這些官員都跟我一樣有罪?如此的話,韓推官也逃不過了,孫知曉還是開封府的人,在你的名下呢。」
林尚書當即要求跟孫知曉當堂對質,「臣倒要看看這孫知曉在何時何地見過我,聽到我對他有過交代。」
在林尚書的三兩句質問之下,孫知曉驚惶地滿頭大汗,隨即跪地承認:
「小人早些年窮困,受天機閣的人幫助,便成了他們安排在京細作,但小人不過是一名小嘍啰,知情的事寥寥無幾。被韓推官發現小人的身份之後,韓推官就逼著小人指認林尚書。
韓推官了解到小人的大舅母在司諫府做事,便唆使小人讓表弟去一趟尚書府。小人萬萬沒有想到,韓推官欲把小人表弟也誣陷成天機閣細作。他們說既然小人是細作,那小人一家子都沒有一個好東西。還叫我乖乖認罪招供,只要指認了他們要我指定的罪,小人和表弟都可以從輕處罰。便是日後要坐兩年大牢,也會受到優待,每日好酒好肉,否則便只有死路一條。小人怕死,便只得從命了!」
第145章
孫知跪地的闡述的時候, 雙手伏地,露出小臂上大片的淤青,呈近黑的青紫色, 被說成了是嚴刑逼供的證明。
「且不說這淤青並非衙役用刑留下, 即便是,已定罪名的嫌犯適當用刑逼供,也並無不妥之處。」韓琦雖然面色還算冷靜, 但語速明顯加快, 不似往日那般從容淡定。
很顯然今日的狀況在意料之外,他這回心中也沒數了。
林尚書看一眼今日跟他同來的宋尚書,便嗚咽了一聲,顫顫巍巍地跪地, 磕頭聲卻分外響亮, 讓人聽著便覺得疼。當聽到皇帝驚訝追問「林卿怎麼了」,林尚書這才聲淚俱下地懇請趙禎為自己做主。
「開封府針對臣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他們開封府的人自詡正義,都覺得臣的三子犯下大罪, 臣也脫不了干系,臣也不干淨!子不教,父之過。臣覺得他們的想法也不全錯,臣沒教好兒子,臣確實有錯。他們懷疑臣、刁難臣、暗中監視臣,臣都可以忍,甚至可以試著理解他們。清者自清,臣倒也不怕被查。」
「可臣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竟強加罪名在臣身上,冤枉臣, 這還是正義麼?這還是公正廉明麼?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縱然是賢德的聖人卻也有教不好孩子的時候啊,為何要這麼針對我?這是不是有點過了?」
「何止是有點過了,是太過了!」宋御史突然高聲斥道。
趙禎沒做防備,突然被嚇了一跳。他不滿地瞥一眼宋御史,但礙於他正說要緊事,也就不跟他一般計較。
「掌推勾獄訟者,當秉公執法,為民伸冤。反而濫用職權,觸犯法令,構陷他人,這樣的為官者與為非作歹的惡徒又有何區別?」宋御史每一句斥責都用足了勁兒,脖子紅了,青筋突出。
「宋御史有何鐵證證明我在構陷林尚書?怎知不是林尚書和孫知曉沆瀣一氣,下套算計構陷我呢?」
韓琦三言兩語講清要點,比起林尚書賣慘,他的話竟反倒聽著更有說服力。
「你在狡辯,孫知曉已經招供了——」
「倘若沆瀣一氣,他的招供就不算數。」
趙禎挑了眉毛,看一眼韓琦,又看一眼林尚書,「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官家,是韓推官誣陷臣啊!」林尚書哭喊道,「韓推官之聰穎,天下人皆知,臣怎麼可能算計得了韓推官。他的人監視臣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些臣府上的人都可作證。」
「既然開封府的人都被林尚書劃為我的人了,尚書府的悉數都是林尚書的家僕,就更沒必要提了吧。」韓琦道。
「言出法隨,韓推官未有十足的證據就構陷朝廷命官,終究是有些太不謹慎了。」禮部尚書一直沒吭聲,這會兒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指責韓琦上奏參林尚書的作法太過匆忙,核查不夠謹慎。
這禮部尚書原本就跟林尚書交好,曾經因相中韓琦的才貌,想收他做女婿,卻幾次都被婉拒了。韓琦沒定親前,禮部尚書還存有幾分念想,後聽說他選了崔家結親便有幾分不滿,再後來聽說崔桃死了,他心思便又活絡了。如今得知他死去的未婚妻『復活』了,禮部尚書心裡便十分窩火,感覺自己像個傻猴子一樣被韓琦耍得團團轉。
事關朝廷命官,不及時上報才有問題。
韓琦直接無視了禮部尚書的話,已經沒有反駁的必要了。當今陛下又不是傻子,不會連這單道理都不懂。
林尚書瞅一眼禮部尚書,心裡不禁嘆口氣,本來尋思拉他來能幫上忙,誰知道這廝的嘴比自己還笨,說話根本沒在點子上!
「既然兩方人作證都不能作數,便算雙方各執一詞。誰構陷誰都說不好,要再查。」
宋御史當即向趙禎建議進行別勘異審,另請一個人來查此案。
「既然這涉及到天機閣的案子,那跟天機閣所有有關的案件都當移交。」
韓琦聞言變了臉色,馬上對趙禎道:「此案案情十分復雜,且情況時刻有變,倘若突然交接,必會耽擱許多時日。」
個中具體的緣由,韓琦當著眾人的面自然不能透露太多,很多情況必須要保密才能避免打草驚蛇。
「那就慎重擇一名最合適的人選就是,韓推官莫不是覺得滿朝文武只有你一個人有才華,配查此案?」宋御史反唇譏諷。
面對這種話,韓琦自然要否認,但他必須向趙禎陳明這案子由他繼續調查的必要性。
韓琦請求單獨跟趙禎說話。
「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大家面說?韓推官這疑心未免太重了吧。」宋御史質問之後,便嘆,「滿朝文武誰不知韓推官辯才了得,三言兩語便可說服一個人。韓推官縱然是講歪理,也能叫人信上七八分呢。」
韓琦冷冷盯著宋御史。
宋御史笑了下,「韓推官莫要怪我多疑,畢竟是韓推官防人在先,著實可疑。如今最好的辦法便是選一名合適人來接管此案。」
宋御史恭敬詢問趙禎的意思。
趙禎思量了片刻,便贊同宋御史的意見,「那選誰比較合適?」
林尚書馬上舉薦大理寺卿,刑名案件由大理寺出馬最合理不過。
「大理寺只管慎刑,不管查案、審問,他們那連刑房都沒有。」韓琦又表示大理寺卿年邁,功勛卓著,天機閣案件不僅復雜,還有極高的可能會遭到惡賊余孽的報復,驚擾了他老人家就不大好了。
「那就選年輕些的。」宋御史便舉薦趙宗清,前些日子正逢他需要安排官職,作為趙氏宗子在街道司做事著實屈尊了。
韓琦還未說話,林尚書便馬上阻攔。
「才剛韓推官剛說過,此案案情復雜,還是找些經驗豐富的人接手比較好。」
韓琦慢慢轉眸,瞟向林尚書,見林尚書在皇帝贊同了他意見的時候,明顯松了口氣。
趙禎便問韓琦可有舉薦的人選。
「呂相。」
「呂相乃是韓推官未婚妻子的姨父,當避嫌。」宋御史馬上反駁,並得到了林尚書的附和。
禮部尚書想了想,自己干站著不說也不合適,便湊熱鬧舉薦一人,「韓諫議如何,他——」
「不行。」宋御史立刻否決。
林尚書沒反應過來,納悶問宋御史:「韓諫議怎麼不行?」
「其次子韓綜,眾所周知,仰慕韓推官未婚妻子已久。」宋御史故意停頓了一下,才說出來。
趙禎禁不住扯起嘴角,暗笑了一下。
「那——臣自薦!」禮部尚書突然激昂道。
「照宋御史剛才所言,王尚書也要避嫌。」韓琦補刀。
禮部尚書起初沒反應過來,當他聽到宋御史和林尚書的笑聲,才反應過來韓琦在說他女兒曾有過仰慕他的情況。
禮部尚書頓時脹滿肚子氣,怒瞪韓琦。
韓琦:「王尚書息怒,是宋御史起的頭。」
言外之意,你要怪也該怪宋御史。
「那要按這麼說,朝中大半人可排除了,不是其子仰慕崔七娘已久,便是其女仰慕韓六郎已久。」
趙禎著實忍不住了,嘴角的笑意加深,沒哈哈大笑出聲他已經夠意思了。
宋御史在與林尚書暗中交流兩眼之後,便再度行禮向皇帝舉薦道:「臣這裡有一位絕對合適的人選。」
「誰?」趙禎馬上問,雖然有片刻好笑的地方,但這些人還是吵得他頭疼,盡快結束最好。
「範仲淹。」宋御史解釋道,「此人大通六經之旨,慨然有志,且曾犯顏直諫太後還政。連太後都不懼得罪的人,可見其剛烈正直,自然會秉公辦案,既能不懼於林尚書位高權重,也能抵御得了韓推官的詭辯。」
林尚書蹙眉後展平眉頭,又再度蹙眉,對於宋御史舉薦這位人選,他一時間說不出什麼來。
韓琦似有不贊同之意,但說不出別的理由,只是陳明他繼續負責徹查此案更好。
最終,定下了範仲淹負責接管此案。在查明林尚書是否與天機閣有關聯之前,韓琦不得插手,暫且在家候命。林尚書也一樣,被要求候命在家,不得擅自出京。
崔桃當天下午便欲進宮求見太後,卻被擋在了宮門外。攔她的不是太後的人,是皇帝的人,似乎是早就料到她會去找太後求情,便提前吩咐攔截。
九五之尊的吩咐總不能不聽,但崔桃還是想法子跟守門的宮人商量,幫她捎話給太後,令太後傳旨令她進宮,這樣她就不算違背聖旨了。
「崔娘子還是別費工夫了,太後這兩日清修,不許外人打擾。」身著一襲道袍的趙宗清手持拂塵走了過來,笑著對崔桃解釋道。
「清修?」崔桃打量一番趙宗清的裝扮,「是你勸太後清修的,對不對?」
「清修乃是好事,修身養性,得神靈僻佑。怎麼到崔娘子口中,這般詫異?」
「我詫異的不是太後清修,我詫異的是——」你如此明目張膽。
「哦?你知道了?」趙宗清故作訝異,截住崔桃的話。
「知道什麼?」
「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快成你姐夫了。」趙宗清笑道。
崔桃愣了下,轉眼見趙宗清要走,便喊他把話說清楚。
「聽說你過年沒回家,想來是錯失了家中重大消息。」趙宗清終究沒回答崔桃,他的意思顯然是讓崔桃自己去問家裡人。
崔桃當即策馬回家,便見萍兒匆匆迎出來。
「你今天就回來了?沒在家多呆幾日?」
「回去呆兩天就行了,你知道的,那地方我呆不住。」萍兒表示先不提這些,她有崔老太太和崔母托她幫忙捎來的信。
崔桃拆開崔老太太的信快速瀏覽之後,又打開了崔母的信覽閱,臉色越來越陰沉。
萍兒:「是不是關於你六姐的事?」
「你聽到風聲了?」崔桃問。
萍兒點頭,「我去安平的時候,聽人議論崔家四房好福氣,招來了兩個厲害的女婿。說六娘厲害,竟然要跟延安郡公之子訂親。這倒挺突然的,之前倒沒見到有苗頭啊,崔娘子也沒聽家裡人提起過?」
「有事的時候我人在外地,再說我一個未婚女子,還是小輩,這等陰私他們自然是不會特意報與我說。」
思及崔六娘,崔桃嗤笑一聲。早瞧出她有幾分野心,但沒想到她心這麼大,居然趁著趙宗清去安平的時候,意圖去勾引人家。她那點把戲,趙宗清會看不透?怕是故意借坡下驢,趁機利用起崔橋。
趙宗清倒是保證得漂亮,跟崔家人說會娶崔橋,但崔桃可不信他的鬼話。他身邊比崔橋漂亮、乖巧或聰明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他卻半點女色不沾,一直推辭婚事,不願娶妻。況且以他傲慢,斷然不會欣賞這般算計勾引他的女子。
再有這親事還沒定,居然就有消息外傳了,依照崔家人的作風,斷然不會將消息這樣傳出去,一旦婚事吹了這對自家女兒的名聲不利。可見這消息要麼是崔橋缺根筋自己傳的,要麼就是趙宗清讓人傳的。
「自以為得機會攀了高枝,殊不知她這跟下地獄沒什麼分別。」萍兒嘆了口氣,忙問該怎麼辦,「要不我讓我爹暗中派人攪和一下?總不能真讓這兩個人真成婚吧。」
「成不了,趙宗清不可能娶她。」
崔老太太在信中告知崔桃,本來她要安排崔橋低嫁去外地,奈何禁不住崔橋尋死哭求,又因趙宗清誠摯表態,終究是還是心軟應下了。於是就按照趙宗清的提議,著把崔橋記在小馬氏名下,面上算成嫡出女嫁給趙宗清。
崔老太太有這樣的心思,其實也不難理解。她不知趙宗清的本性,真當趙宗清只是一名年少衝動、一時犯錯的孩子了。而崔橋畢竟是她親手養大的孫女,縱然她干了丟人的事兒,但如果能夠及時解決,還有機會讓這孩子能幸福,她老人家縱然氣憤至極,終究還是為孩子著想,會心軟願意的。
「先保住崔家的名聲,其余的隨後再處置。」當下還是汴京這邊的事最緊要,崔桃對萍兒附耳小聲嘀咕兩句,麻煩萍兒再跑一趟安平。
萍兒剛走沒多久,那廂便有範仲淹的屬下來傳話,令崔桃前去開封府接受質詢。
「韓推官也在。」來人補充一句。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4
第146章
崔桃拜見範仲淹時, 韓琦臉色陰沉地在旁側矗立,有幾分負氣之狀。
在來之前,已有開封府的衙役提前和她通氣, 告訴她屋裡的倆人起初吵得很激烈,最終以範仲淹的一聲怒呵結束了爭吵。
範仲淹拋出一連串問題質問崔桃。比如她與韓琦是否算黨同伐異, 她是否仗著太後寵愛,濫用職權泄私憤等等。崔桃一一對答如流, 沒有任何可被抓住的破綻。
「聽說你與韓推官已經定親了,那你們二人在同一衙門做事, 到底是上下級關系, 還是未婚夫妻關系?若其中一方若犯錯, 另一方是從嚴處置,還是幫忙彌補遮掩?你們可知因你們二人的特殊關系, 會給開封府帶來很多麻煩?」
「凡事都有弊有利,到底是弊多還是利多,要看具體什麼人什麼事。
範秘校說我們時只言不存在的弊, 是否過於草率?
我與韓推官在開封府辦案向來守本分遵規矩。我們互通協作,能一同更快更好地破獲許多復雜的案子。也因如此,我們才發覺彼此之間的默契,走到一起。」
「難怪你會跟韓稚圭走到一起, 原來你們都長了一張巧言善辯的嘴!」
崔桃聞言後,不滿地質問範仲淹是否認真聽她講話了。
範仲嗤笑一聲, 目光便冷冷地掃向韓琦。好似在嘲諷韓琦, 讓他瞧一瞧他未婚妻的表現有多麼可笑。
「是對是錯, 卻不是你二人空口白牙一說就成了,不然官家也不會派我來接管此案。在我徹查期間,你二人都不得留在開封府, 且不可與開封府任何人有接觸。同僚、衙役、小吏,以及灑掃人員,全都不行。」
「憑什麼?」崔桃不滿地反問,「若無法跟開封府的衙役有聯絡,那接下來的案子該怎麼查?耽擱了大事,誰負責?」
「憑本官接了聖旨,全權負責接管此案!憑本官的吩咐,便是命令!
崔七娘,你竟有臉說你在開封府做事守本分規矩?瞧瞧你現在的態度,多猖狂,卻不知是誰給你慣出的毛病——」
「範秘校過分了!」韓琦厲聲道。
崔桃驚了一下,這是她認識韓琦以來,第一次聽韓琦這麼大聲說話。他一向端方溫潤,便是氣急了,也從不失君子儒雅之態。
「若二位安分守己,乖乖聽從安排,接受審查,就不會有什麼過分了。」
範仲淹請韓琦先出去,他要單獨質詢崔桃,當然這所謂單獨質詢,也是在文書等人的陪同下,並非是二人獨處。他還很清楚明了地闡明他之所以趕走韓琦的緣由:一忌諱他們二人的關系,省得韓琦維護崔桃,替她說話;二避免他們倆互遞眼神,有機會串供。
韓琦起初未一動不動,擔憂地看著崔桃,在範仲淹再次催促才下離開。
半個時辰後,崔桃臉色不佳地從屋內匆匆出來,便直奔馬棚與韓琦彙合。
韓琦正負手立在車前,慣例穿著緋紅官袍,衣袍打理得很整齊,沒有一絲褶皺。冬日裡大家都穿得厚,稍不留神就把自己穿成了短粗胖。韓琦卻不一樣,身高有優勢,身量又修長,只靜默站在那裡,便挺拔如一株雪松,氣質清冷孤高,因今日多了幾分憤怒的情緒,更顯他傲骨嶙嶙,不可接近。
呼嘯的北風中混雜著很輕微的悉嗦聲,不去細聽很難分辨出來。
崔桃悄然停下腳步,余光往身後側瞟了一眼,轉而一直望向韓琦的背影,在幾度猶豫之後,才走到韓琦身邊,拉住了他的手。
韓琦這才注意到崔桃來了,面帶疑色地望向她。
「反正也不能在開封府做事,我們不如出去放松一下?」
崔桃笑了,但笑得很勉強,誰都看得出來她說這些話都是在安慰韓琦。
「既然受審查的事情已成定局,與其憤怒焦躁地等待,倒不如做些別的事情分神。我打聽過這位範秘校的人品,性情耿介,剛正不阿,我們既然是清白的,他早晚都會查明。」
「我知道,但就怕耽擱太久了。」韓琦撫著崔桃的臉頰,勉強笑了笑,「罷了,如今這狀況,我們也確實做不了什麼,只能等。之前我們不是一直沒有機會品嘗《汴京美食錄》上的那些吃食麼,如今正好有時間,我們挨家去吃。」
「嗯。」
……
廣賢樓。
趙宗清聽林尚書說了韓琦和崔桃的境況後,淡笑一聲,請林尚書嘗一嘗他珍藏的好酒。
林尚書客氣地砸了一口,眼睛都直了,直嘆滋味妙,果然是好酒。
趙宗清便吩咐屬下將僅有的兩壇都給林尚書送去。
「這怎好意思呢。」
「令林尚書鋌而走險了,應該的。」趙宗清抬手示意林尚書不必再跟他客氣。
「萬幸咱們提前察覺,才能反將他們一軍,令我逃過一劫。可我擔心這事兒糊弄得了一時,終究還是會……」
林尚書滿面愁容,他很清楚範仲淹是什麼人品,這個人就是塊鐵板,不管你是用錢財還是權勢,根本賄賂不動他。待他查清楚真相之後,放了韓琦,那就是他的死期。
「放心,等不到他查清楚,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如今攔住了那兩顆絆腳石,便會更穩妥了。」
林尚書拍腿,「那我就放心喝酒了,哈哈哈……」
……
傍晚時,崔桃和韓琦倆人去齊三娘家吃酒醋白腰子。
白腰本身膻味大,不好烹飪。
齊三娘家的酒醋白腰子就跟變過戲法一般,半點不腥膻,香飄十裡,口感妙得很,連其中的配菜蘿蔔都很好吃。
不過來此點酒醋白腰子的女子可不多,滿屋子都是男人。幸好崔桃穿著一身男裝,不顯突兀,不然他們這桌肯定會收獲不少異樣的目光。
「冬日裡最適合進食這等補腎好物,不論男女,適當吃點其實都有好處,」崔桃從醫者的角度感慨這菜的食療價值,「但不能多食,易上火。」
韓琦剛起筷子,聞言把筷子放下了,盯著崔桃不說話。
崔桃還未察覺,往嘴裡送了一塊蘿蔔,開心地嚼著,才後知後覺發現韓琦的目光。
「怎麼了?快吃呀。」崔桃特意給韓琦夾了一塊大的。
他正年輕,什麼程度自己很清楚。本就未娶妻進門,若補過頭了,該如何處置?
當然,這些話韓琦說不出口。
他只吃了崔桃給他夾的這塊,便再不動哪道菜了。
崔桃瞧出端倪,默默裝作什麼都沒看出來,繼續吃菜。
「呦,這可太巧了,在這遇到崔七——郎!」
『娘』本已經到嘴邊,馮大友注意到崔桃穿著男裝,愣是拉長音轉了個彎,變音成了『郎』。
「是挺巧,跟兄弟們來這吃飯?」崔桃看見還有三名男子跟馮大友一起,他們在另外一桌正吃酒。
三人瞧見崔桃看他們,都覺得馮大友認識的這兩位郎君長得真俊,趕緊客氣地朝崔桃和韓琦笑著點了下頭。
崔桃請馮大友坐,跟他倆一起吃兩杯酒再走。
「最近街道司都放假了,所以應該沒什麼動靜吧?」崔桃小聲問。
馮大友點頭,他曉得崔桃想探聽什麼,主動解釋道:「自他來後,除雪災那次出動了所有人馬,再沒有過特別的動作,一直到過年放假這會兒,大家都只是慣例巡查,甚至更清閑些呢。」
「一般年底各衙門都忙,你們街道司在近年關時,各道路城牆不需檢修?」韓琦邊剝蠶豆,邊隨口詢問馮大友。
他手指修長,剝起蠶豆來都比一般人好看誘人,如一副畫似得,叫馮大友一個糙漢子看著都有點難移開目光。
「當然要檢查修葺,不過這活兒在之前就被葛勾當做得差不多了。」
提起上一任街道司勾當葛洪興,馮大友贊不絕口,做事認真,一絲不苟,不僅精於工事,還總是會未雨綢繆提前把大小事兒安排妥帖。在趙宗清來接管街道司之前,葛洪興考慮到冬日天冷土凍,動工費勁,提前九、十月份的時候,便趁著天暖早早將各街道城牆以及排水溝都檢查修葺完畢。至年底只需要查缺補漏,小修即可。
「倒是個人才,這年頭肯勤政的官員太難得。」崔桃稱贊道。
「是呢,該當他被郭司諫舉薦去做亳州司參軍事。」馮大友連連點頭贊許,弄得他頭頂那一撮頭發都跟著抖了數下。
說起這撮頭發,真多虧了崔桃的生發露,才不至於讓他完全禿光。他再不必像從前那樣,每日都要為僅剩下的三根毛憂心。
馮大友不知開封府如今的情況,以為韓琦和崔桃只是在放假期間一起逛街游玩,沒心沒肺地調笑倆人什麼時候成婚,讓他喝喜酒,然後就作別跟他的三位朋友吃酒去了。
韓琦將他剝好的一小碟蠶豆送到崔桃跟前。
崔桃咬了幾口之後,感覺到身後有異。
她假裝錢袋不小心落地,彎腰去撿,余光瞟見角落裡有一桌坐著倆年輕男子,桌上擺著四盤菜一口沒動,眼睛總是時不時地往他們這頭盯。
韓琦也察覺到了跟蹤者,笑著給崔桃夾菜,隨即湊到崔桃身邊坐著,低聲對她道:「好兆頭,看得越緊,越說明要起風了。」
崔桃點點頭,往嘴裡塞了一顆蠶豆。須臾後,老板娘端上一盤魚羹來,招呼他們吃。崔桃頓時干嘔起來,捂著嘴跑了出去。
韓琦馬上付錢,追了出去。
角落裡倆年輕男子見狀,連忙去追。起初出了店,他們沒見到人,倆人有些慌。直到在附近一處偏僻的小巷內找到倆人,倆人才算松了口氣。不然跟丟了人,他們回去肯定會遭重罰。
「好些沒有?你這怎麼了?我們去看看大夫?」韓琦關切問候崔桃。
崔桃抽了兩下鼻子,猛地仰首,淚眼巴巴地望著韓琦,那眼神像受傷小鹿般可憐無助——
韓琦不禁心裡一縮,即便他不知因什麼事,但他卻受不得崔桃這般模樣瞧著自己,本能地忍不住心疼她。
猝不及防,韓琦的雙臂突然被崔桃抓住。
「稚圭,我們得快點成婚了,不然等肚子大了就不好解釋了。」
韓琦:「……」
第147章
韓琦目光落在崔桃的腹部, 猶疑道:「你真的……」
「嗯!」崔桃應承,見韓琦反應平淡,傷心地質問他, 「難道六郎不想要?」
「當然想要!迫不及待——」韓琦湊到崔桃的耳邊吐著熱氣,「想讓他盡快出生了。」
想讓孩子盡快出生,那要先做什麼?本來正常一句應承, 崔桃不會多想,但韓琦偏用這麼曖昧的說話方式,直接讓崔桃在腦中開車了。
這下崔桃的害羞反應不用演了,很自然真實。
……
趙宗清得了屬下的回稟之後, 並不太信二人的話。那崔七娘假死的戲都能唱得那麼真,懷孕便很可能也是假的。
趙宗清便問莫追風對此事怎麼看。
「假死那次是正面迎敵, 提前有所准備。這次他們若不知有人跟蹤, 一切是偶然發生,那巷裡的悄悄話便假不了,否則演給誰看?再說這種事情造假到底有何用?毀她自己的名節?」
不過莫追風還是提議謹慎一些, 再觀察看看, 他也會擇機找個人為崔桃把脈驗一下真假。
「我看是真的, 崔七娘裝醜童跟著韓琦去泉州的時候,倆人經常共處一室。崔七娘那姿色身段少有男人能坐懷不亂。韓琦那容貌,也少有女子近身他而忍住不愛慕。男才女貌, 正當年少,那麼多個日夜混在一起, 干柴遇烈火會燒不著?」
莫追雨打賭, 這倆人肯定搞一起去了。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更何況他們倆本就互許心意,訂過親了, 情難自禁太理所應當了。
趙宗清聽莫家兄弟的話後,倒是有幾分信了,不過還是謹慎些妥當,便讓莫追風再行核查一遍。這二人停職在家,真因孩子而急於操辦婚事,倒可以暫且不管他們。反正他們也多活不了幾天了,就讓他們倆開心幾天。
這天之後,韓家宅子就熱鬧起來,總是有商鋪的人上門送東西,各類瓷器、家具、綢緞、紅紙等物。韓家的鄰居們都曉得,胡氏在忙著為自己兒子張羅婚事,很替她們高興。這滿汴京的人都覺得韓推官和崔七娘是金童玉女,十分相配,早就想聽到他們倆成婚的好消息了。
鄰居們見到胡氏,都高興地跟她道喜。胡氏的特別高興,每天都樂得合不攏嘴,籌辦物品時樣樣用心到極致,滿心念著絕不能委屈了她的兒媳。
府上的家僕們都被這種氛圍所感染,個個喜氣洋洋。還真不是客套話,他們是真心希望崔七娘早日進門做他們主母。這宅子以前只住六郎的時候,他歸家後就留在書房,除了看書、鑽研案卷,也就是作畫、下棋等等,總之都是安安靜靜的事兒,下人們也不敢鬧出什麼聲兒。整個家太過安靜了,甚至可以用死氣沉沉來形容。
但崔娘子來了就不一樣了,崔娘子人美熱情,個性活潑,最會鑽研美食且出手大方,常會分賞好東西給下人。每次她一來,整個宅子就熱鬧起來,滿院子飄著饞人流口水的香味兒,還總是有笑聲,六郎跟他一起的時候更是真切隨和地愛笑,而不是往日慣常給人的那種溫潤疏離感。
崔桃這兩日一直留在家裡『養胎』,沒有出門。今天她在廚房揉面,便聽見外頭有人吆喝胡辣湯,在她家門口附近特意叫了三聲,聲音還挺清脆響亮的,崔桃沒理。之後沒多久,她又聽到外面另有一人喊酸梅糕。
「酸酸甜甜的酸梅糕嘍!解膩開胃,保證吃了不後悔嘍!」
崔桃放下手中的面團,喊王四娘過來,附耳對她嘀咕一句,便讓她先去把那賣酸梅糕的人叫住。
崔桃隨後出門,打量這賣酸梅糕的婦人。四十多歲,一臉憨厚相,笑起來給人的感覺很淳樸。
「這酸梅糕瞧著不錯,大娘好手藝。」崔桃讓王四娘取盤子來。
「小娘子誇獎了。」
婦人不好意思地笑道,便照著崔桃的要求,撿了十塊酸梅糕放進盤子裡,遞給王四娘後,就的把籃子放在地上,笑著接過崔桃遞來的錢。接過哈腰道謝的時候,腳踩一顆石子,朝崔桃身子歪了過去,夫人本能地抓住崔桃的手腕穩住身子。
「你干什麼!」王四娘驚呼,立刻緊張地要護住崔桃。
「大娘沒事吧?」崔桃反手扶住婦人的胳膊。
」沒事沒事。「婦人趕緊為自己衝撞了崔桃的行為道歉。
崔桃輕搖頭表示沒關系,便在王四娘的攙扶下回家。
王四娘關上院門,就把那盤子酸梅糕倒了,連盤子一起丟。既然崔娘子剛才囑咐她做戲給那婦人看,就說明那婦人行為有可疑,其帶來的東西當然不能吃。
崔桃則把一根線從左側袖子裡扯出,但明顯能發現這根線連接著右側的胳膊,才剛那婦人所抓的正是崔桃的右胳膊。
……
「崔七娘脈像有喜,但胎不穩,當時王四娘還很緊張她,生怕她被撞倒。」
趙宗清聽了莫追風的回稟後,再結合韓家那邊回稟過來的情況,不禁嗤笑一聲。
「那般自詡清高之人,原也不過如此。」
莫追風知道趙宗清在感慨韓琦婚前沉浸性欲的行為,「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他韓琦也不算什麼英雄。這世上絕無人像少主這般潔身自持,有大境界,能成大事!」
「果然還是你最了解我,」趙宗清對莫追風笑了一下,令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然後握住他的手,「便成了大事,也當屬你居功最高,天下有你一半。」
「少主,屬下——」
趙宗清示意莫追風不必多言,「成事後,你的所有心願我都會為你實現。你想開疆擴土,滅金為你母親報仇,那我便傾盡全國之力,至死支持你。」
「少主!」莫追風紅了眼眶,有這句話便什麼都值了,他沒白活!莫追風立刻跪下,給趙宗清重重地磕頭,發誓會誓死追隨趙宗清,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母親半痴半傻,早就不認我了,她也不在了,天機閣總舵被抄……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除了你們兄弟。」趙宗清唏噓自嘲,不禁苦笑一聲,泛紅的眼眶裡漸漸盈滿心死般的落寞。
莫追風見狀,欲出言勸慰。趙宗清立刻起身背對莫追風,舉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莫追風望著趙宗清孤寂的背影,感覺得到他很痛苦。他真想說點什麼能勸慰住少主,但他知道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說什麼都沒用。那些深刻在心中的苦痛豈會因別人的三言兩語便醫治得了?他僅因母親被金人辱殺,便心中痛苦不堪,何況少主了,少主自小就背負太多太多沉重的東西。
莫追風再三在心中發誓,這一生他都會誓死效忠少主,不,應該說是生生世世。他生生世世都願意匍匐在少主的腳下,任他差遣,為他當牛做馬,甘之如飴。
聽到關門聲後,屋內的趙宗清狠狠攥緊拳頭,眼中落寞的情緒轉為蝕骨的怨憎。一滴淚忽然劃過臉頰掉落,嘴角卻露出一抹不屑的獰笑。
趙宗清在床邊坐了下來,從枕頭下取出一方半舊的帕子,這是他唯一一方舊帕,帕子一角繡著荷花。但比起那些他經常用的那些嶄新的荷花帕,這方帕子上的荷花才是最精美的。因為那些新帕上的荷花都不過是仿照這個舊帕上的繡制。趙宗清摩挲著荷花繡紋,笑一聲,又突然冷下臉。
他托著帕子的手微微抖了抖,便像沾了什麼髒東西一樣,把帕子丟在榻上。趙宗清背著手在屋地徘徊數圈之後,斜眸看了一眼那方被他丟在榻上的舊帕,轉身匆匆出門。
崔桃將兩方荷花帕展平,放在桌上仔細看。
這料子是上等絲緞面料,是像韓綜那樣的大戶高門人家才會有。當初在蘇玉婉的死亡現場,以及玄衣女子燕子身上,都發現了荷花帕。兩方帕子一個沾了血漬,一個沾了油漬,都是被人用過扔掉的。
蘇玉婉身亡現場的馬糞也說明了當時出現過身份尊貴的人。
當時還猜不出用這等好帕子的主人是誰,現在卻可以大膽假設這個人就是趙宗清了。
崔桃看著帕角的荷花繡紋,搓著下巴琢磨。
繡著花的帕子大多都是女人用,趙宗清瞧著也不娘氣,為何喜歡用這類繡花帕?崔桃想到他性格有些詭譎,莫非這趙宗清還是個女裝大佬?又似乎不太像。
在道觀第一次見到他那會兒,趙宗清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她曾派人到道觀打聽過,都說趙宗清有喜歡模仿道觀住持的癖好。可當時她見到的趙宗清,肯定不是在模仿住持,很可能是是在模仿另一個人。
王四娘這時候端茶進門,崔桃就喚王四娘看看帕子。
「這種繡帕一般都是女人在用,如果看見哪個男人身上有,我就會想八成是哪個女人送的。」
王四娘的隨口一句話倒是給了崔桃的思路。
夜裡,韓琦悄悄從後窗跳進崔桃的房間,已經輕車熟路,不似一開始那般會害羞一下下了。
「趙宗清年十三時,曾在他堂舅家住過一陣子,他舅母的娘家侄女王氏當時也在那暫住。這王氏後來入選進宮,受封為美人,曾一度很受寵,卻不幸在三月後爆疾而亡。」
「什麼病?」
韓琦搖頭,深宮裡的事情哪能隨便打聽得到。
「據王美人生前熟識的人交代,她極喜歡荷花,最愛在帕子的一角繡荷,倒也愛梅,但比不過愛荷深切。」
韓琦記得很清楚,崔桃假死後,趙宗清在勸慰他的時候,曾說過他喜歡的人也不在了的話。看來這王美人原本是趙宗清的心上人,奈何後來卻入了宮。加之『爆疾而亡』這四字,太容易讓人在腦中揣摩出一出大戲。
新仇加舊怨。
上元節燈會,熱鬧了。
第148章
崔桃見韓琦面露疲態, 有淡青色眼圈,問他幾夜沒睡了。
「回去就睡。」韓琦沒直接回答崔桃的問題,顯然是怕說出具體數來讓她擔心。
那就很可能不止是幾夜了。
以往韓琦辦案,也有徹夜不眠的時候, 卻從未曾顯過這般疲態。
倒由不得他, 這案子不止復雜, 還有點怪。
李唐後人, 《闕影書》,百余年的運籌圖謀, 刺殺皇帝,反宋復唐……
作案時間、地點、動機都有,也已經鎖定嫌疑人的範圍。
表面,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釋了,但總給人一種詭譎感。好像缺點什麼, 很重要的缺失,恰是這個的缺失讓人心裡很難踏實。
思慮間, 崔桃好像聽到了肚子的叫聲, 看向韓琦時, 就見他掩飾地咳嗽著。
「還沒吃飯?怪我一聽案子就忘問六郎了。我今日做了水磨元宵,煮一碗給你。」崔桃問韓琦挑選什麼口味,她做了蜜豆、山楂、甜橘、玫瑰、羊肉和腊肉餡。
韓琦本想問她怎麼一下子做這麼多, 轉念想崔桃對美食的喜愛一貫如此, 不該覺得稀奇,反倒該慶幸自己有口福了。
「你做的都好。」
「那就每樣都煮兩個。」元宵是黏食, 不能多吃。另小火煎了幾個粟米面的餅子,軟彈好消化,上面還加了葡萄干和芝麻點綴, 再配四樣葷素齊全的小菜。
看著崔桃端著冒著熱氣的飯菜進門,嘴角含俏帶著笑,恍惚間覺得他們好像成婚很久的老夫老妻,妻子日常等著在外忙碌的丈夫歸家,給心愛的夫君端上晚飯。
溫馨的暖意在韓琦的心尖蔓延,讓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只有跟崔桃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有這種感覺,前所未有的放松,真真正正的舒心自在,但也擔憂……
「飯好了,吃吧。」崔桃歡快地把筷子遞給韓琦,半晌,對方也沒接。
「怎麼了?」
話未說完,崔桃就突然被韓琦抱滿懷。
這總熬夜睡眠不足的人,很容易產生情緒波動,更何況韓琦還面臨著很多的壓力,總之先把人安撫好了再說。崔桃便什麼都沒說,也抱住了韓琦。
「若真正的我不是你平日所見的樣子,你可還會願意和我在一起?」韓琦啞著嗓子問。
這情緒波動有點大了,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會。」崔桃雖心中疑惑,但嘴上毫不猶豫地作答,卻換來韓琦更長久的沉默。
突然,韓琦抱崔桃的手臂收緊,迫得崔桃有些窒息,上半身毫無縫隙地緊貼著韓琦的胸膛上。
「好了,感覺到了,你身材很好!」崔桃用手指戳了戳韓琦的後背,半開玩笑道,「再說我都『大肚子』了,不跟俊美無雙的韓推官,還能跟誰?」
韓琦笑了一聲,手臂稍稍松開。
「先吃飯。」崔桃踮腳想去摸摸韓琦的頭,安撫他一下,誰知韓琦正好低頭看他,倆人嘴唇便擦邊觸碰了一下。
崔桃拍在韓琦額頭上的手就卡住了,等她回過味兒來去看韓琦的時候,已見他垂眸紅了臉,其實臉紅得不算明顯,耳後那才叫紅得厲害。
鬼使神差地又在他唇上親了一口,本以為會看到某人更加害羞的模樣,卻不想後腦勺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住。
韓琦的回吻時而溫柔時而霸道,讓人有點猝不及防,仿佛她那兩片唇是什麼珍稀美味,非要吃得一干二淨才行。
一吻結束後,崔桃覺得有點嘴腫,伏在韓琦肩頭大口喘氣,然後推了他一下。
「再不吃飯真的涼了。」
韓琦嗯了一聲,重新落座後,他忍不住還是出口了,「你怎麼不問我,真正的我是什麼樣?」
韓琦早慧,自幼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他習慣了承受周圍人輕忽怠慢他的態度,但卻不代表他不敏感於這些,實則他非常在乎,又不願為此所擾。尤其是體弱又性子溫和的母親,他最見不得別人對她的苛待。所以自很小的時候他就深知,改變命運的唯一條出路就是讀書,要拼命讀到最好的程度才行。
所謂的清高冷淡、不同凡俗,不過是童年時期的他,為掩飾自己的卑微敏感而打造出的冷漠外殼,意圖靠著『不露怯』來武裝自己,以避免被更多人輕視欺負。不過這層外殼戴久了,便也就忘了是假的,以至於後來在胡氏面前,韓琦都不曾扒下過這層殼,以為早已成了自己真正的一部分。
唯獨面對崔桃時,他感受到了這層殼,且與她感情越深,他越意識到這層殼的存在,反而患得患失起來,忐忑崔桃喜歡的或許不是真正的自己。
本來這些埋藏在心中細微感受和自我質疑,韓琦一直可以壓制得很好,但最近連日的操勞,越查越深的案情走向,令他心中原本滋生出的不安開始如漣漪般日漸擴大。他怕一旦他的安排落空,一敗塗地,受盡千夫所指,沒了功名地位加身,成了一介庶民,恢復了他當初最原始最卑微狀況 ,他在崔桃心中的光就沒有了,崔桃會看不上他,會像那些人一樣輕視他。
盡管他很清楚崔桃不會是那種人,但這種不安感偏偏在他心中扎根,無法遏制地瘋長……
「我看到的始終是真正的六郎,所以沒什麼可問,倒有可吃的催促你吃。」崔桃再度把筷子遞給韓琦,示意他趕緊吃飯。人都有殼子的,也都有脆弱畏縮的時候,一直如鋼鐵般堅硬的那是真鋼鐵,肯定不是人。所以這沒什麼稀奇,更沒必要讓韓琦特意說出來難受。
韓琦怔了又怔,明白崔桃的意思了。心頓然安穩有了著落,再回想之前的想法,又覺得自己幼稚可笑。終究是他眼光好,運氣更好,才會遇見她,能有機會和她相知相守,這是他這輩子最感恩的事。
韓琦用飯前,將一封信遞給崔桃,讓她正好可以趁著他吃飯的時候看。
信上寫的是莫家的情況。
從發現莫家兄弟跟趙宗清有關系後,自然免不了要對莫家兄弟的情況進行徹查。
以前只是粗略知道莫家兄弟是安平大儒的長子,父母死得早,兄弟倆相依為命,不讀書改從商,年紀輕輕就把生意做得很好。
這次派人去安平調查,則深挖了兄弟二人的過去,以及莫家祖上的情況。
莫家兄弟的曾祖父叫劉策洗,是家中老大,後入贅給了莫家,子孫才都改姓了莫。莫追風的曾祖母莫氏是蘇州富商莫廣文的獨女。莫廣文為蘇州富商,輾轉來到深州安家,欲尋一位才學之士做上門女婿,令莫家不僅可以延續血脈,還能改商從文,令子孫後輩做上大官,光耀門楣。
劉家祖上世代書香,但到劉策洗父輩那一代就不行了,人丁凋零,子孫無才,祖產也早就被敗光,劉策洗想繼續讀書卻連買筆墨的錢都沒有。劉策洗便到莫廣文的鋪子裡做賬房先生貼補家用,莫廣文看中劉策洗相貌俊朗,人品也錯,便選他做了贅婿。
劉策洗中了舉人功名做了縣令,與莫氏共生三子,活到成年的只有莫追風的祖父。但莫追風祖父可惜也是個命短之人,十六成婚,次年得長子後,便因病而亡。
這名長子便是莫追風的父親,大家都尊稱他為莫大儒。莫大儒自幼才思敏捷,少時便被許多飽學之士都誇他喲麒麟之才,他日必能高中進士。但可惜莫大儒身體不好,自娘胎裡帶著不足,體弱單薄,一日三餐都離不開藥。他經不起舟車勞頓,更經不住一下子在考場裡呆上三四天的科舉考試。在兩次參加科考的途中暈倒之後,莫大儒就放棄追求功名,在家修身養病。身體好些的時候,遺憾自己的滿腹才華無用武之處,便開設學堂,收些學生授課。
莫大儒因為體弱,娶妻多年一直無子,後來年紀大些的時候身子骨兒反而比之前好了很多,便有了長子莫追風,再之後其妻在生育次子莫追雨時難產。據說莫大儒之妻是在出門上香的路上突然動了胎氣,才因早產引發難產而亡。莫大儒喪妻之後,身體每況愈下,之後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崔桃發現信上的字跡屬於韓琦,尚存墨香,可見剛寫沒多久。
看來是他將所獲的雜亂消息整理總結之後,才給她看,便省得她費時間分析了。
信的末尾還有備注,莫大儒之妻早產情況存疑。
崔桃看完時,韓琦正好用完飯。這讓崔桃意識到韓琦來她這早做好了覓食的打算,這信就是用來准備在他吃飯的時候給她看的,不然他何必特意寫,用口說就行了。
這男人未免太貼心了,連他吃飯的那一會兒工夫都擔心她會無聊。
崔桃開心之余,還是要問正事兒,這莫大儒之妻難產存疑的緣故為何。
「據莫家老宅的鄰居供述,莫大儒之妻回家之時,身上有傷,痛哭喊著要尋死,這之後過了兩個時辰才請產婆和大夫入府。與其妻一起上香的還有當時只有四歲的莫追風,身上沾了很多土,嚇得都不會哭了。若僅是上香途中早產,情況豈會如此狼狽?」
「既然選擇出門去上香,原本身體應該不錯的,胎也穩了。」崔桃也覺得在途中肯定出了什麼意外,但莫家沒對外宣揚。
韓琦還想多留一會兒,卻被崔桃打發回家,令他早點休息,把覺補回來。
次日,崔桃終於得太後召見進宮。
不過她見太後時,趙宗清也在,除了給太後講故事,倒沒機會說別的話。
崔桃從皇宮出來的時候,趙宗清也告退了。
「未來姐夫!」崔桃喊了一聲。
趙宗清怔了下,隨即笑看一眼崔桃:「聽到消息了?不過尚未訂親,你在宮中這樣亂叫,容易惹人非議。」
「莫非還有變數?」
趙宗清看眼左右,壓低聲音對崔桃道:「退而求其次的勉強選擇罷了,若非最合心意之人已經訂親,我是斷然不想娶他的,說起來你六姐與你還真有幾分相像。」
這話隱含的調戲意味十足了,聽起來好似他中意的人是崔桃一般。
趙宗清之所以會說這樣的話,是他忽然起了心思,覺得這死一個玩一個才更有意思。他會讓韓琦在瀕死之前好生看看他心愛的女人如何匍匐在他的腳下 ,他要讓韓琦在不停地求饒、萬般後悔曾經戲耍過他的情況下,慢慢受盡折辱而死,這是他戲耍他的代價!
崔桃自然知道趙宗清不是真的中意她,當初他催促韓琦盡早跟她定婚,目的就是為了給韓琦賣人情,也是為了之後使團案弄死她時,能更刺激韓琦,趁機將韓琦拉攏到他身邊來。
比起女色,很明顯算計人和操控人才更讓趙宗清興奮。
不過崔桃還是表現出一臉錯愕的樣子,滿足趙宗清那番話的需求。讓對方表達得越多,她才能探知更多的情況。
趙宗清見到崔桃的呆愣後,嗤笑一聲,果然又出言了。
「別多想,這合心意之人卻不是說意中人,是適合站在我身邊的人罷了。人最脆弱的就是男女之情,擋不住風,經不住事兒,耗不住歲月的磋磨,揉進丁點的沙子就會讓兩個人分崩離析,更會是致命的軟肋,要來何用?」
發現崔桃滿臉不贊同的表情,趙宗清嘆她早晚會明白。
她怕是還不知道,這『早晚』,不過就是幾天的時間而已。
「你經歷少,才不懂,慣愛以偏概全。」
崔桃略帶滄桑地悠悠嘆了一口氣。
她語調中所抒發的感情很明顯,仿佛是『一個成年人在跟不懂道理的小孩子硬講道理』,恰如對牛彈琴。
第149章
趙宗清輕笑了一聲, 不與崔桃辯解,自有她後悔的時候。
「就怕她還會再擇機進宮,少主, 要不要盯緊?」
「把消息傳給範仲淹。」
案子的牽涉者意圖進宮斡旋, 尋求太後的幫助, 這消息傳到秉性正直的範仲淹耳朵裡,一定會令他惱怒。從前範仲淹都敢大膽妄為地參太後, 更何況區區一個崔七娘。聽說他在開封補的調查並不順利, 那些衙役們都帶著情緒,不太願意配合範仲淹去查韓琦。
若他再得知此事, 哪裡還會坐得住?惹來滿朝文武的非議和不滿,她崔七娘自然是再沒機會進宮。
不出趙宗清所料, 當範仲淹得知崔桃進宮找太後的消息後, 他便立刻怒氣衝衝面聖, 還特意帶了呂相過來。
「臣無能,只怕查不得此案了!」範仲淹語氣鏗鏘,引得趙禎和呂夷簡都很疑惑,忙詢問他緣故。
範仲淹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長篇大論崔桃今日進宮面見太後之事,有多少可能的意圖, 可能的利益和危害,又嘆崔桃一個小女子竟然仗著姨父是宰相,背靠太後, 便勢熾驕縱,妄圖忤逆聖旨,只在面上遵守規矩,背地裡卻處處都是小心思。
「呂相覺得下官所言是否在理?」
呂夷簡總算明白範仲淹為何巴巴地把他找來, 合著就是為了當面譏諷他,硬逼著他這個親戚表態,好來個『大義滅親』。
可他並不想!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和觀察,呂夷簡非常相信崔桃的人品,這孩子在開封府盡職盡責做事,破冤案保百姓平安,是難得心懷大義的奇女子。他又怎能在孩子危難的時候落井下石?可他若是求情的話,護短之嫌太明顯,反倒更起反作用。
「這事呢,要看怎麼看了。」呂夷簡半睜著眼,慢悠悠地說道。
「那依呂相之見,該怎樣看?」範仲淹追問。
「當初說禁止人家接觸案子和開封府相關人等,可又沒說不准進宮。太後愛聽崔七娘講故事,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家都知道。再說這次是太後傳召,崔七娘難不成要忤逆不來?
講故事而已,範秘校言之過重了,若不然便召來當時陪侍的宮人問上一問就是。」
話是這麼說,但誰敢隨便傳召太後宮裡的人來問話?更不要說當時陪侍的宮人都是太後身邊的親信,惹得太後震怒,在場的人誰都扛不住,包括皇帝。
「今日或許無事,但倘若她死後繼續頻繁入宮,勢必會給人盛寵正隆之像,少不得有巴結的、畏懼的、偷傳消息的……誰還敢得罪她,招惹她,去老實招供?」
範仲淹退而求其次,要求皇帝在他把案子情況查明之前,禁止崔桃再進宮。
趙禎應承,隨口嘆了聲:「這麼點小事,何至於如此較真。」
此話當即引來範仲淹的不滿,滔滔不絕地細分析其中的利害,逼得趙禎連連點頭嘆所言在理。
半個時辰後,禁止進宮的消息就傳達到崔桃那裡。崔桃家中正在招待客人,傳話的人走後,這些客人們都散了,大門緊閉。
趙宗清得知此消息後,留四個人繼續監視崔桃和韓琦的動向,令余下的人手都去金明池那邊幫忙。
他隨後召來一名臉生的屬下,此人名喚浮光,是趙宗清的親信。他平常一直藏在暗處,鮮少露面,便是莫追風和莫追雨兄弟也不認識他。
「過兩日便是上元節,燈和燈油可備齊了?」
「備齊了。」浮光躬身應承。
「去辦吧。」
浮光抱著一摞套街道司的衣裳,分派給屬下,令他們在上元節前夜穿好了候命。
是夜,皇帝頭疼病又犯了。
徐巍前來為趙禎診脈。
趙禎半臥在榻上,邊揉著太陽穴邊蹙眉,斥宮人們都出去,嫌吵。
「官家可識得此物?」徐巍從袖兜裡掏出一方帕子,帕子的一角繡著栩栩如生的荷花。
趙禎坐起身來,仔細端看一番後,搖頭。
「官家可還記得王美人,是否曾用過這類錦帕?」
趙禎的腦海中乍然憶起王美人的笑臉來。她雖不是宮中容貌最美的一個,卻是笑起來最好看的女子,睫毛長又濃密,雙眸盈盈清澈如泓,笑時候彎成月牙形,極具感染力,讓人見了不禁跟著勾起嘴角,也想跟他一樣開心地笑,不管什麼壞心情都拋卻腦後了。那時候他常和太後鬧矛盾,只有去她那裡才覺得最放松舒服。只可惜她那般賦質溫良的人兒,卻短命。
「怎生問起她來?」趙禎又看一眼錦帕,確認自己不曾在王美人那裡見過此物。
徐巍簡單解釋此事涉案,才不得不冒犯皇帝,詢問清楚。
「那官家可曾見過王美人畫過類似這樣的荷花?」
趙禎有些惱了,「王美人早已經死了,怎會涉案?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
徐巍忙跪地賠罪,尷尬表示他也不清楚。他今日按慣例去給韓琦『診脈』,只得了這些話來傳遞。
「不然官家將他傳召到宮裡,親自問他?」徐巍試探問。
鑒於今天白天剛發生過的事,皇帝斷然不可能將人傳召入宮。韓琦選在這種時候拋出王美人的問題,讓他來傳話,簡直太聰明狡猾了。他韓琦連皇帝的眼色都不用看,就能得到答案了。苦了他,更苦了官家,對著他發不了太大的火,只能憋著了,終還是要配合回答問題。
「官家,事關重大。」徐巍悄聲提醒趙禎。
如今已有近萬數人馬陸續靠近汴京,在金明池外十裡悄悄駐扎。因還有許多未知地方的來人在悄悄聚集,他們會在臨近關頭的時候現身,所以明日人數極可能會翻倍,等到上元節那日恐怕還會更多。
汴京城人口過百萬數,算上城外諸多州縣人數就更多了,趕上過年走親戚串門,人員流動太過巨大。這些人都三三倆倆地喬裝成串門子的百姓,即便總數達兩三萬之多,還是非常難查。
倘若設關卡,嚴厲排查,倒是能查出這些可疑人員,但這樣勢必會打草驚蛇,不僅無法讓幕後的大魚現身,還會令這些人馬受驚蟄伏起來,便無法徹底肅清。這一次還有排查的方向,可以防御他們的陰謀,下一次卻不知什麼時候會再出什麼事了。與其長期埋著隱患,不如結網撈魚,一舉殲滅。
「沒印像。」
趙禎也怕是自己沒記清楚,便喚來當年伺候過王美人的宮人詢問,所得答案一樣,皆不曾見過王美人繡過或畫過荷花。
不過王美人的兩名貼身大宮女都表示,王美人生前在沒事的時候,常會坐在荷花池邊呆望許久,問她何故,只說發呆也是休息的一種。
倘若她真是愛荷之人,為何只字不提?
既然韓琦會揪著荷花的問題不放,就代表這背後一定有事。
趙禎心裡或多或能感覺到這意味著什麼,身為一名帝王,豈可能會容忍自己後宮的女人心有他人。
趙禎臉色極差,呵斥徐巍給韓琦傳話,此事若不交代明白了,今後別想再回朝為官!
當徐巍把話傳給韓琦的時候,韓琦只面不改色應承一聲,便忙於別的事去了。徐巍怎麼看都覺得韓琦根本不怕官家的話,幸虧官家這會兒沒在,不然瞧韓琦這反應非得氣死了。
「韓推官現在有多少把握?」
「五成。」
「什麼?」徐巍大驚,嚇得心肝亂顫,「事情不是都查明白了麼,這兵也隨你們調,怎麼就這麼點把握?這如何能讓官家上元節安全賞燈?」
「今日之後,會有九成。」
「卻還是有一成變數,你可知這件事一旦疏忽失敗,後果有多嚴重?」徐巍提議韓琦還是不要讓官家在上元節露面。
「官家早已下旨昭告天下,上元節賞燈與民同樂,會點燃最大一盞天燈,為大宋和黎民百姓祈福,這種事豈能說改就改?」
徐巍知道這種昭告天下的旨意,除非了極特殊情況,不然臨時更改便會有損天威。可終究還是皇帝的安全最重要,如果出現問題,他們這些參與查案的人都活不了。
「況且官家不現身,那些人不會動手。」
徐巍欲再游說的話被堵在了嗓子眼。
得了,他還是提前一天放天燈,先祈福吧。若失敗了,也算提前給自己點根蠟。
崔桃在家無聊了,就挖了個地道,這技能借鑒於杏花巷案的凶手陶章。
陶章雖是侏儒,更是個殺人惡魔,可挖地道的技能確實優秀。得益於開封府人員的詳細審問,陶章在供狀裡詳細交代了他挖地洞的整個過程,透露出幾個技巧在其中。崔桃便活學活用,把地道挖到了鄰街吳掌櫃家的狗窩。
崔桃冒頭出來時候,被大黑狗舔了兩口。王四娘隨後出來的時候,大黑狗卻對她齜牙凶叫。崔桃便拉住了大黑狗,安撫狗的情緒。
「哎呦我去,這狗眼還真能看出高低來!」王四娘憤憤不滿地抱怨。
這間住戶吳掌櫃剛接手一家生意極好的包子鋪,崔桃曾最愛吃他家芥菜羊肉餡的包子。崔桃在京名聲不小,吳掌櫃自然認識崔桃。吳掌櫃聞狗聲跑來,忽見崔桃跟自家大黑狗抱在一起,他愣了又愣。
崔桃亮出腰牌,「衙門辦案,還請吳掌櫃配合一下,記得保密。」
「曉得,曉得!」吳掌櫃依崔桃之言,弄了些稻草堵在洞口。
「這狗看家的?」崔桃趁這時候又摸了兩下大黑狗。
「是,不過現在看是個沒用的。」吳掌櫃見崔桃很討大黑狗喜歡,不禁玩笑一句,又問崔桃是偶然挖到他家,還是故意的。
「我知吳掌櫃一人住在這,這附近數你家人最少,這辦密案自然是知情人越少越好,所以我是故意挖到你這兒來的。」
吳掌櫃馬上稱贊崔桃挖洞技術了得,配合二人的意思,送她們從後門出去。
早有安排好的馬匹在等候,崔桃和王四娘隨即就騎馬去了。
吳掌櫃笑著張望片刻後,臉色立即冷下來,趕緊往廣賢樓報信出去。
崔桃和王四娘跟蹤宋御史一整天。
夜裡,林尚書便在廣賢樓夜會宋御史,二人在屋中商議乾元節謀反的具體計劃。其實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崔桃聽的,好讓崔桃以為他們謀反的日子定在了皇帝生辰四月十四那天,自然就會忽視掉最近的上元節。
崔桃和王四娘從廣賢樓出來後,就跟做賊似得,悄悄去了韓琦的府上。實則他們這些小動作,都在趙宗清的監視之下,她們就是要裝成好似得到了重大消息,急著去通知韓琦的樣子。
趙宗清這個人多疑,崔桃的個性他了解,若說崔桃因為懷孕太過安靜而一點動靜沒有,他肯定不會安心。今日這一出,就是為了打消趙宗清的疑慮,轉移他的注意力,以協助韓琦那邊更順利地調查。
林尚書還是有些擔憂,害怕崔桃和韓琦就此便將消息呈報給皇帝,引得上面的人忌憚他,會耽誤他們上元節的計劃。
「不會,依著韓琦的性子,必會謀定而後動,以免再出現上次指證你卻反被停職受審的情況。」趙宗清令林尚書盡管安心辦事即可。
崔桃進韓琦房間的時候,發現他桌子上有一塊布裹著長長方方的東西。
「好吃的?」崔桃見韓琦搖頭笑,還不信,馬上解開布扣,見裡面竟然放著四塊青磚。
准確點來說,是三塊燒好的青磚,一塊有裂紋的磚坯,表面還粘些泥土。
那塊磚坯一面有洞,崔桃當然記得,這是在發生過干屍案的窯廠所見過的磚坯。
另外三塊青磚,有兩塊在細膩度和成色上一致,另一塊則略有差異,看起來不屬於同一批磚,甚至可能不是出自同一個窯廠。
韓琦指著那兩塊質地相同的磚道:「這塊是三清觀的用磚,這塊是莫家窯廠的磚。」
「那這塊是金祥窯廠燒制的磚?」崔桃指著那塊成色不同的。
發生干屍案窯廠的老板就叫金祥。
韓琦點頭。
「我看這磚坯有明顯的裂紋,邊角也磕壞了,莫非是廢棄不用的?」崔桃問。
韓琦應承,「過節期間窯廠不做活倒不稀奇,但他們把之前已經做好的磚坯都丟棄掩埋了。」
毀磚坯滅跡,可見這裡頭有貓膩。
窯廠不是自案子發生後生意艱難,賠錢麼?再有這空心磚坯不是說新樣式,打算憑這個主意賺錢麼?如今怎麼隨隨便便就丟棄了?
還有,金祥窯廠本該燒制實心磚去供應給三清觀,可三清觀的用磚其實卻產自莫家窯廠。
韓琦:「已經跟三清觀的小道士暗中打聽過了,他們的用磚的確是從金祥的窯廠運出。」
「從金祥窯廠裡運出了莫家窯廠的磚……也就是說,金祥窯廠和莫家窯廠有干系,金祥窯廠自產的磚沒供給三清觀,那供給誰了?還有這種帶洞的磚坯為何廢棄不用了?怕是已經燒夠數量了,剩下的這些是用不著了才丟棄。」
韓琦跟崔桃的想法一致,「窯廠的燒磚窯有限,產磚數量也有限。若顧著供給這一邊,另一邊的就供不上了,只能拿別家的充數。金祥窯廠給三清觀燒磚就是個幌子,實則他們主燒空心磚,供給另一處地方。」
回家的路上,崔桃看到不少從瓦舍那邊回來的百姓,大多數人手裡都拿著一盞天燈。上元節是有放天燈的習慣,可這會兒還沒到日子,怎麼就人人拿著天燈了?
崔桃便讓王四娘去問一問。
「什麼?你這是白送的?」
「店家說圖過節喜慶,借大家福光。所以每人送一盞天燈,聽說上元節那天還會送呢。」
「我瞧這天燈比我們之前買的那盞都好,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那家店在哪兒,我們也去湊湊熱鬧。」崔桃笑問。
第150章
崔桃得到天燈後就進行了檢查, 竹篾扎成的方架,外面糊著紙,看起來跟其它天燈沒什麼不同。燈油已經添好了, 因為天冷, 燈油凝結近固態,倒是剛好便於攜帶。
王四娘把天燈點燃, 見它如正常天燈一樣,伴隨著燈火的燃燒有升天的趨勢,便將天燈吹滅。
「我瞧著這也沒啥問題呀, 其實這玩意兒本來也不貴,弄點紙和竹子扎起來就是。新店為攬客求名,使出這招倒也不稀奇。咱們之前開店的時候,還白送過比這更貴的東西呢。」
跟著崔桃查案這麼久,王四娘也多少懂了點門道。起初她見崔桃關注,就跟著懷疑這天燈可能有問題,但這會兒經過自己一番認真檢查之後, 王四娘覺得這天燈根本滅有問題。
「放了就知道了。」
她和王四娘各領了一盞天燈, 所以共有兩盞。
倆人饒過監視, 拿著出城的腰牌,連夜去城外空曠地放天燈。今日刮東北風, 天燈一路朝西南而去,第一盞在升空後不足半炷香的時間, 就突然起火落地。
王四娘嘆:「看來今兒風不太好。」
孔明燈偶有放飛不當的時候,會在半空中燃燒起來。
接著沒多久,第二盞也一樣在半空中燃燒起來,然後落地。
王四娘眼睛瞪直了,縱然她不太聰明, 這會兒也意識到了天燈可能有問題。
「若送出去的每一展天燈都如此,上元節那天豈不是下火跟下雨似得?」王四娘直嘆這太可怕了,會令整個汴京城都會陷入火海。
「過節時,尤其是上元節,汴京各處望火樓定會加強防御,巡邏人馬也會增多,即便出現火情應該會在可以控範圍之內。」
但如果千萬盞天燈都變成火球從天而降,的確會引起人們的恐慌。
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聲東擊西?讓場面亂起來?
次日,萍兒從安平回來了,告知崔桃她已經親自將她的交代轉達給了崔老太太。崔老太太得知趙宗清可能涉嫌大案,嚇得半個魂兒沒了,直罵崔六娘是個糊塗又混賬,自己下賤干了丟人的事兒不說,還要連累整個一大家子跟著去送死。
崔老太太自是不能讓崔六娘再敗壞名聲,既然外頭已有風言風語在傳,便干脆讓她做個死人,也就只有死人才會讓這些流言蜚語煙消雲散,保住崔家幾百年來的名聲。
崔老太太不等案子徹查完畢、公之於眾的時候,再去處置崔六娘,可見她完全信任崔桃的話。這點倒讓崔桃頗感欣慰,沒有豬隊友拖後腿倒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萍兒告訴崔桃,崔茂倒有幾分猶豫,可聽崔老太太一提崔九娘的事,他便一個多余的字都不敢說了,最終選擇乖乖聽老太太的安排。
「嗯。」崔桃對這位親爹從沒抱過什麼希望,也就談不上失望。這事兒他願聽就聽,不聽也無所謂,反正最終吃虧的肯定是他。
崔桃便以為萍兒接風為由頭,為她在八仙樓設宴。吃飯的時候,崔桃打發廝波何安去給她買幾盞天燈。
「崔娘子喜歡哪家的?要大點還是小點的?」何安忙笑問。
「哪家的都行,一家只要兩盞。」
「成!」
半個時辰後,十六盞天燈被安放在屋內,崔桃取其中不同樣的八盞燈油放在銅盆內點燃,其中有三盞在燃燒過一段時間後火苗突然變大。如果在有燈罩的情況下,這樣高的火苗必然會引燃燈罩,導致整個天燈燃燒。
崔桃將三盞對應的燈籠找出來,撥開燈油沒見質地有差別,最終在燈芯上找到了問題。這些燈芯都是由燈芯草制成,底端跟上端顏色卻不太相同,上半部分為黃色,下半部分藏在油脂裡的顏色偏黑,像是被什麼東西浸泡過。當火苗燒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就會突然變旺躥高。
崔桃在下半部分燈芯聞到了猛火油的味道,比起做燈油的油脂,猛火油顧名思義,的確燃燒得更『猛』,如此也就導致了火苗突然躥高的情況。
崔桃讓何安隨便在街上買了八家天燈,就有三家的天燈有問題,這概率非常高了。如果說整個汴京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天燈都在升天後不久出現問題,便真如王四娘所言,天上會下火了。
「可這放天燈的時間大家不可能都約好了呀,先放的著了火,必定會引起軍巡鋪的注意,及時下令禁止。我覺得他們這主意也不怎麼樣!」
萍兒見崔桃沉著臉,趕緊滅敵方的志氣和威風,罵他們愚蠢。
「往年可能如此,但今年不一樣,官家會在上元節親手放飛最大一盞天燈,此之前誰敢先於天子放燈?百姓們為沾光,大多會選擇在皇帝放飛之後不久,也紛紛放了自己的天燈,剛好是『不約而同』。」
萍兒撇嘴,喪氣道:「那他們還真不咋蠢啊,怪聰明的。」
「怎麼能長他們的志氣!」王四娘啪一下拍在萍兒腦瓜上,「咱們這不是提前一日知道了麼,明日才上元節,今天咱們美麗漂亮的崔仙姑肯定就給處置妥當了。」
崔桃苦笑一聲,「這事兒還真有點麻煩,發現得有點晚了。」
「一天時間還不夠麼?」王四娘嘴欠地又強調一遍,在她眼裡崔桃一直都是無所不能的。這事兒都提前知道了,她打心眼裡認定崔桃肯定能解決。
「我還真不行!」崔桃對王四娘道。
王四娘還是不信,直到她們稍作調查之後,聽了萍兒的總結,王四娘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問題天燈價低便宜,來自不同店鋪的售賣或贈送。雖然他們貨源出自同一處,但售者大部分不知情。源頭倒是可查,不過我猜這會兒人應該早就藏起來了。而這些天燈已經大批量賣出去了,卻不好找回。汴京幾十萬戶,挨家挨戶檢查,要出動多少兵馬才能查完?幾乎不可能做到。發禁令倒是可行,一樣會打草驚蛇。」
「啊?那這麼說,我們想要緝拿反賊就得冒大險?若這只是冒我們自己的險,江湖兒女倒是不怕什麼,義沒了還可以反顧!但是冒著官家和汴京百姓的險,咱們是不是有點玩得太大了?」
王四娘心緊縮了一下,憂心忡忡地向崔桃接連發問。
「我沒家人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輸得起,可你們倆可輸不起啊!特別是崔娘子,那麼俊俏可口的俊郎君還沒吃到呢,多遺憾。要不今晚上,你們先把事兒辦了?再怎麼說,咱們別留遺憾啊。而且我聽說這沒破身的女子去了下頭,吃虧啊!」
王四娘的腦袋隨即就挨了一記,她哎呦一聲還沒緩過神兒來,又被萍兒狠狠打了一記。
隨後至韓琦那裡,韓琦聽說天燈的事兒,倒是笑了,只談了一聲『原來如此』。
徐巍剛好在場,聽說這情況嚇得沒了半個魂兒,馬上提議韓琦還是提早收手,總之能抓到多少是多少。
不及韓琦說話,王四娘就先反駁了徐巍,「我們娘們都不怕,你個大男人怎麼嚇成這樣子?」
「我……」徐巍噎住,本想拿官家的安危說事兒,可轉眼瞧韓琦一直跟崔桃說話,心無旁騖,他突然覺得沒什麼好講了。他還能聰明過韓琦不成?人家道理都明白。
韓琦問崔桃:「可還記得武大娘的胭脂鋪的武恆?」
「當然記得,他可是一位厲害的妙人,嗅覺超乎尋常的敏銳。」當初地臧閣胭脂鋪的東西,正是多虧了武恆辨識,才准確知曉產地。
「我想請他幫忙,但這人脾氣古怪,便知是官府的人也堅決不見。倘若以強硬手段逼他,依他的性子怕是會寧死不屈,反而更難游說。」
「包在我身上。」
半個時辰後,崔桃就將武恆請了過來。韓琦當即就叫人帶武恆去前往碼頭,不僅是漕運的船只還有糧倉,都請他走一遍。
崔桃猜到大概,「聽說武器跟著漕運的米糧一起運來的情況已經查實了。這時候讓武恆去,可是因為這武器裡有帶味道的?」
「有這樣的懷疑。」韓琦應承完忽然想起什麼,馬上囑咐屬下,再帶武恆去一趟金祥窯廠。
因為明日便是上元節,皇帝會在張燈時游金明池放天燈。故而今日這一夜,城中開始加強戒備,除打量禁軍參與巡邏檢查之外,軍巡鋪的人也遍布大街小巷。
次日天未亮之前,有兩輛運貨的馬車持樞密院的腰牌匆匆入城,最後卻悄悄駛入了開封府。兩輛車上裝得都是銅羅,分派到了軍巡鋪各處的隊伍的手裡,保證每條街上都會被分派一個鑼。
汴京各主要大街都掛滿了燈籠,尤其以御街、東大街、西大街等處最為壯觀,可謂是四十裡燈火不絕。
金明池處,除了四處掛著通明的燈籠,還有用燈結起的大型山棚,每一盞燈上都畫著不同仙人的故事,並有五色彩燈結出:駕獅子的文殊,以及跨像王的普賢,分別於手指內五道出水,下有木櫃蓄水,盈滿後再如瀑布般流下,在燈光的照耀下,瀑布宛如會發光的銀河,美不勝收。更有草結成的兩條巨龍,內置千萬盞燈火,遠遠望去,如雙龍霸氣地從池中飛騰而出。且還有高四五丈的彩燈結出的各類人物,內設巧妙的機關,令這些『燈人』都可以活動。
有此等照天耀地的盛景,誰會舍得悶在家裡睡大覺?更不要說這一夜,各鋪子攤販都鉚足了勁兒售賣各類小吃和新鮮玩意兒,正經是大飽眼福和口福的好機會。吃累了還可以動動腦,猜一下燈謎,趣上加趣。
汴京的女子們都會佩戴棗一樣大的燈球,掛在腰間上街。崔桃和王四娘、萍兒也不例外,紅綠粉三個燈球,並排走起路來都朝一個方向甩。三人一路吃吃玩玩至金明池,十分樂呵。
「官家要放天燈啦!」
普通百姓們只能在金明池斜對岸遠遠的觀望,但這一點都阻礙不了大家的興致,誰不想瞻仰一眼天子聖顏?便是看不清,瞧個影子也是好的。故而此話一喊出來,便有更多人朝前擁擠,擠在最前頭的那排人竟站立不住,朝著禁軍守衛的界限衝去。便是有禁軍再三警告,這後頭往前擁擠的人反而更多了,許多擠在中間幾乎被夾成肉餡的百姓,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順勢跟著一起擁撲過去。
崔桃和王四娘、萍兒站在人群外圍,此處地勢稍微高一點,能瞧清楚人群擁擠的勢態。但人真的太多,最前頭的情況卻瞧不太清楚了。
「啊——」
「啊啊啊——」
「殺人了!」
「有刺客!!!」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4
第151章
因為人多聲音嘈雜, 起初的尖叫聲並未引起注意,後來接連不斷的尖叫喊起,大家才聽清楚喊話的內容。
殺人了?有刺客?
趕快跑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亂起來, 大家本能地往後頭跑,偏這時候, 人群後有十來名百姓突然抄出白光閃閃的大刀。他們隨手就砍向身側的百姓, 頓時鮮血淋漓, 十五六名百姓倒地,抽搐兩下就不動了。這場面誰敢上前?百姓們嚇得嗷嗷大叫,准轉頭往別處跑。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
人群突然有數聲炸響,嚇得本就開始驚亂的百姓四處奔逃。他們開始慌不擇路, 不管什麼方向,只要不是刺客的方向就行。趕緊跑開, 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沿河負責守衛的禁軍和軍巡鋪人馬,聽聞騷亂聲欲趕去查看,但因為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的百姓實在太多,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已經過了挺長一段時間,那些揮刀殺人的凶手早已經再度藏匿在逃跑的百姓之中。
看著地上十幾具血淋淋的屍體, 禁軍侍衛們立刻意識到皇帝安全的重要性。皇帝遠在金明池對岸, 如今天黑, 隔著大面積的池水,這裡發生的騷亂對面根本無法察覺。
侍衛們趕緊順著河邊跑到對岸報信, 並且保護皇帝。只留小部分人馬負責追查刺客, 守住現場,處理屍體。
留下的侍衛們瞧著地上受傷的百姓都躺著都不動了,考慮到他們趕過來的時候確實耽擱了些時間, 遺憾地以為這些人應該都死透了。
一部分侍衛去弄車來運屍,另一部分侍在原地守衛。其中有一名侍衛注意到地上躺著的人似乎有呼吸,但他的頸部有很多血。因為是冬日,大家都穿的比較厚實,不容易看到傷口。這侍衛就想著人可能還活著,先瞧瞧傷口情況,但當他扒開這人脖領上破損的衣物時,發現沾血的皮膚根本沒有傷口,脖頸邊和衣服間夾著有類似羊腸一般的破皮。
侍衛忽然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大驚欲喊,就見躺在地上假死的人忽然睜眼,目露凶光。這人抬手就露出綁在袖內的尖刀,朝侍衛的脖頸狠狠刺去。侍衛根本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
咚的一聲!
侍衛並沒有感受到預料之中的疼痛,反而聽到眼前人痛叫一聲。
他愣愣地回神,見一位身穿翠裙的曼妙女子腳踩著那假死者的胳膊,對方疼得面目扭曲。應該不只是踩胳膊那麼簡單,看起來他胳膊上的骨頭好像被打碎了。
這一刻,其它裝死的人也都起身了,但卻突襲失敗,只能與留守的侍衛們對打。
王四娘扛起她的大刀下場,萍兒也抽出佩劍,不過須臾,就將這些刺客都給解決了。
假死聲東擊西,這招還真眼熟,莫不是趙宗清在故意學他們使過的招數搞報復?
上萬數反賊,天機閣不可能花心思把他們個個都培養成忠心的死士。崔桃以銀針逼問,果不其然,在又癢又疼的折磨下,這些刺客老實招供了。只是他們說的話,崔桃聽不太懂。侍衛告訴崔桃這些人說的都是女真話。崔桃就讓人趕緊去找狄鞮來做翻譯。
王四娘挑起竹竿,竹竿上頭拴著一燈籠,舉高了在空中晃了晃。
這時候,金明池對岸傳來歡呼聲,雖然歡呼聲聽起來很遙遠,但也足夠讓人感覺到那邊熱鬧。三丈高的巨大天燈緩緩升空,幾乎一瞬間照亮了金明池水面,大臣們齊聲向皇帝祝福。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天燈所吸引,仰頭張望著,鮮少會有人在這時候注意到河對岸上空點點光亮的搖晃,也沒有人注意到在天燈升空後恢復暗色的水面有什麼動靜。
韓琦坐在輪椅上,位列在百官後頭,注意到河對岸的光亮之後,目光漸漸發沉,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這天燈倒是壯觀,想來崔七娘也會喜歡。只可惜她與你還未成婚,無法以你家眷的身份來此近距離賞燈。」趙宗清見韓琦情緒不高,笑著踱步過來。
韓琦聽出他話外有音,無非在暗說他這時候的『可惜』可能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她此刻必然玩得正興呢,反倒是我可憐,一直想她。」韓琦說罷,輕咳了數聲。
趙宗清挑了下眉,「身子還未見好?我瞧你精神愈發不濟,人也清減了不少,看來徐醫官的方子不大行。」
「能活著已經不錯了,毒入髒腑,不易除。苦藥灌下去,便沒胃口吃飯。」韓琦說罷,又咳嗽了兩聲。
「難為你了。」
趙宗清負手望著已經升空很高的巨大天燈,慢慢地勾起嘴角,笑了。
「高興?」韓琦問他。
趙宗清笑一聲,「如此喜慶佳節,美景盛況,自然高興。你不高興?」
韓琦笑一聲,垂著眼眸,沒有回答。
趙宗清再看他一眼,縱然是比以前更消瘦沒精神了,倒不減五官的英俊,有種病美人之態,叫人見了禁不住有更想要憐惜的衝動。該不是他一個人這般以為,瞧瞧那些女眷,不管成婚的還是待字閨中的,都有意無意地朝韓琦這邊瞟。
可惜這等俊朗高才之人,不能為己所用,只能毀之。
韓綜找到韓琦後,往他身邊瞅了兩眼,沒見崔桃在,就問韓琦:「就你自己來了?」
韓琦冷冷回看一眼韓綜。
趙宗清感覺到倆人火藥味,笑著讓他們倆先聊,他還有事。
韓綜湊到韓琦跟前,低聲問:「有把握麼?」
「嗯。」
正好這時候林尚書笑走過去。
韓綜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對韓琦道:「你要是不行了,我可以替你照顧她。」
這話外人聽起來是韓綜吃醋,在嘲笑韓琦的身體不好。而韓琦聽來,韓綜則是在說如果這次他失敗了,他便會替他去照顧崔桃。
「我若不行,她當初不會選我。」韓琦道。
韓綜瞬間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這該死的韓琦在提醒他,崔桃始終選擇的是他,反向譏諷他不行!一團氣不上不下,氣得他不出任何話來。
「不好了!」
金明池北岸較為安靜的西端,突然駛來數條船只,他們都穿著禁軍服裝,個個低頭謙卑狀,只有領頭的侍衛在大呼。但因為場面喧鬧,皇帝那邊正在欣賞舞燈,聽不到這邊有情況。但是在岸邊重重守衛的禁軍侍衛,自然是察覺到了河上的情況。他們立刻提高警惕,抽刀質詢是什麼人,另派人去通知副指揮使,告知他這邊情況有異常。
船靠岸,侍衛們看清他們都跟自己一樣穿著禁軍服,曉得應該是自己人,但按慣例還是要問清楚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可沒有人告知他們會有船從對岸駛來。
下船的『侍衛』見到副指揮使季風,馬上焦急地稟告:「對岸有反賊正屠殺百姓!官家有危險!」
季風馬上轉身要去稟告指揮使和皇帝,忽然反應過來什麼,轉身打量剛才報信的禁軍侍衛。
「不對,你是什麼人?河對岸不該是李全明負責麼,他人呢?」
季風話音還沒落,就被一把匕首抵在了脖頸處。
「刀傷淬了劇毒,見血封喉,想活命就乖乖聽話。」假侍衛緊靠著季風,小聲警告道。
沒多久,就有人來給季風傳話,李明全趕過來稟告說對岸有反賊。殿前司指揮使已經下令要禁軍侍衛們嚴防守衛,保證官家的安全。
「好了,知道了,你先下去。」
季風打發走來人,就被脅迫去了關卡,要求下令放行趕來『支援』的三千兵馬。季風猶豫之際,假侍衛就給他瞧了他手裡的東西,是他妻兒的貼身物件,還有家中老太太的發簪!
「你妻兒老小都在我們手上,如果副指揮使不想看到自己三歲的兒子受皮肉剝離之苦,母親、妻女淪落為流氓的玩物,就乖乖聽話。」
季風憤怒地瞪他。
「這事兒是我們脅迫你,非你自願。若事敗了,你不至於淪落到被砍頭的下場。若事成了,少不得你好處。選哪條路,想清楚。」刺客首領說罷,就將匕首更進一步抵在季風的腰間,這角度別人自然看不到。
「若我不應,你們這些人是不是也會打進來? 」
「這是自然,只不過指揮使幫點小忙的話,會更容易一些。別以為我們只有這些人馬,金明池裡還有呢。」
季風大驚,沒想到這些人居然這麼狠,大冬天竟在冷水中伏擊。
看守關卡的禁軍見到忽然來這麼多士兵,縱然他們正當理由說支援,侍衛們還是不敢擅自做主讓他們入內。他們瞧見季副指揮使在,便忙來詢問。
季風緩緩吸口氣,終還是點了頭,令他們放行。
此後不久,守在關卡處的侍衛們聽見眾多雜亂的腳步聲往這邊衝,只見許多百姓慌張地跑過來,喊著救命,說後面有人殺人。侍衛們見狀立刻拉出一道人牆,持刀防御,以維持秩序。
百姓們自然不敢亂闖,央求著禁軍就命。
「去開封府報官!找軍巡鋪的人!」
「我們也想啊!」百姓們紛紛表示他們跑這一路就沒看到軍巡鋪的人,而通往順天門方向的路正有一批刺客,他們更沒辦法回城去開封府求救。
侍衛們依舊不能做主,死守在原地,至於接下來該如何處置,還是要詢問副指揮使的意思。然而不等他前去詢問,就見一侍衛匆匆跑來,喊他們趕緊出一半人趕緊去裡頭支援。
金明池有重殿玉宇,雄樓傑閣,此時皇帝放天燈賞景完畢,正轉入殿內賜宴群臣,三千士兵以及喬裝成禁軍的刺客,就在這時候將整個殿宇包圍了。
外面傳來的打鬥聲和喊叫聲,殿內侍衛們趕緊將趙禎重重保護起來。
這些人都貼身保護皇帝的高手,可以以一敵三。但是突然圍上來這麼多人,只憑他們這二三十個高手,照樣不頂用。
很快,有幾名扮成禁軍模樣的刺客衝了進來。
「大膽!你們想干什麼!」內侍成則怒斥這些膽大妄為的刺客,命他們最好繳械投降,皇帝尚可以對他們寬宥處理,留他們一具全屍。
呂夷簡等幾名大臣也紛紛附和,呵斥這些刺客們盡快收手。
噗!
在這等劍拔弩張的氛圍下,居然有人笑了。
這笑聲太過突兀,當即就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看向了林尚書。
林尚書被眾人這麼一看,有些窘迫,隨即似乎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這樣,便揚起頭。他就要笑,還要多笑幾下,怎麼了?
「林尚書此笑何意?」一聲斯文的質詢,音量算不上高亢,但在此情此景卻是很大膽的行為。
大家的目光都轉到韓琦身上。
林尚書本還不想說些什麼,但一見到韓琦,不禁想起他可憐的三兒子慘死在開封府的鍘刀之下,心中頓然騰起一股怒火來,百般憎恨地盯向韓琦。
「我在笑……」林尚書目光掃向呂夷簡等人,「你們飽讀詩書,平常個個聰明,道理講得滔滔不絕,卻在這時候沒有腦子了!他們如此費盡心思闖進來,怎麼可能束手就擒?」
「林尚書,你怎能替那些刺客說話!」呂夷簡不滿訓他。
林尚書又不禁想起這些年在朝堂上,他不知有多少提議都被呂夷簡駁回,因他仗著官大,便處處受他欺壓。有幾次,呂夷簡還譏諷他沒腦子!今兒就要呂夷簡看一看,誰更厲害,更擅欺壓!
「因為我跟他們是一伙的呀!」林尚書猖狂笑道,眼裡滿是得意。終於,他熬到揚眉吐氣的這天了。
第152章
林尚書嗤笑數聲, 他縱觀殿內眾大臣震驚的神情,尤其是皇帝趙禎,一雙眼睜得很大, 終於肯認認真真把他瞧進眼了。
為臣子這麼多年,他一直像一條狗一樣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
他看著皇帝長大成人,卻從未曾從皇帝那裡得到過丁點敬重。他待呂夷簡、王曾等人, 甚至奸臣丁謂,皆敬重有加。當年他與呂夷簡是同科進士,他還比呂夷簡年輕些, 明明該是他更年輕有為才對,可皇帝偏偏眼瞎, 只看得見呂夷簡, 如今竟連韓琦這個毛頭小子都排在他前頭了!
韓琦:「認了?」
「你不是早就懷疑我了?」林尚書反問韓琦。若非他逼得緊,他們也不會加緊行動。
中書侍郎王曾怒指林尚書:「無恥奸佞!你竟敢做謀逆之事!真真給你爹丟臉, 讓——」
「閉嘴!誰再吭一聲我就殺誰!」林尚書厲吼。
整個大殿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尚書瞟趙禎一眼,見趙禎始終沒說話, 不禁笑得更厲害。小皇帝怕是沒想到, 這些人平常湊表的時候,個個表現得忠心不二,搶著說願為大宋為皇帝肝腦塗地的話, 等到正要他們去死的時候,瞧瞧這些人都嚇尿了褲子, 真不敢吭聲了。
林尚書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 丟入酒中, 「念在我們君臣一場的份兒上,我保證官家喝下這杯毒酒會沒有任何痛苦地離開,留一具完好無損的屍身。」
「你瘋了!你以為你今天得逞, 天下人便會放過你?」呂夷簡震驚地質問林尚書。
「我剛說過什麼?誰吭聲我就殺誰!」林尚書立刻示意刺客們動手殺了呂夷簡。
刺客首領笑著揮刀,目露嗜血的凶光,直奔呂夷簡。
「保護呂相!」
殿前侍衛們忙也把呂夷簡包圍在安全圈內。
「看來你們很想一起死!既然官家既然不領我的情,那就只能嘗嘗被亂刀砍死的滋味。」林尚書立刻松手,酒杯隨即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
「總該叫我死個明白,你因何要謀反?你已經官至刑部尚書,待你還不夠好麼?」趙禎厲聲質問林尚書。
「待我好?」林尚書嗤笑,顯然不認同趙真的話,「其實我本來有滿腹之言想跟官家好生說道,可此刻我卻覺得說什麼都是廢話。那些眼裡看不到你的人,他們根本不了解你的感受,永遠不知自己錯在哪兒。何必浪費口舌,給你們拖延時間的機會,請官家趁早上路吧!」
局勢瞬息萬變,難料真正支援的人馬什麼時候會到,林尚書還沒有蠢到看不出趙禎在故意拖延時間。
「此事絕不僅是你一人的圖謀,幕後主使是誰?」呂夷簡怒問。
「你這話什麼意思?」林尚書立刻面目猙獰,雙眼跟吃人一般瞪著呂夷簡,「瞧不起我?覺得以我一個人的能耐做不成這麼大的事?全天下就你呂夷簡聰明,而我就是沒用的蠢蛋?」
呂夷簡蹙眉,沒想到林尚書對他的質問幕後者的反應會是這般。
韓琦倒是聽出點了門道,必然是有人提前拿話鋪墊過,告訴林尚書誰問他這問題就是在質疑他的能力,在罵他蠢,所以林尚書才會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反應如此過激。
林尚書這個人才庸卻十分自傲,若非出身根基深厚的高門士族,年輕時運氣好,撿了便宜立功,否則以他的能耐根本坐不到尚書之位。偏他沒有自知之明,自恃才華橫溢而不得賞識,多年來心中想必累積了不少怨憎和不滿。
趙宗清最擅拿捏人的弱點,並利用到極致。林尚書的郁郁不得志,碰到趙宗清的妙言賞識,必然能得到極爽快地抒發。日子長了,林尚書將他奉為知己,趙宗清的話便會越來越有分量,最後大概就到了趙宗清指哪兒他就打哪兒的地步。
此期間韓琦一直暗中觀察趙宗清的反應,至今為止,他倒是偽裝得極好,沒露出半點破綻。顯然他沒林尚書那麼蠢,在這種時候就暴露自己。即便今日他們成功殺了皇帝,若想篡位成功,得到眾臣支持和天下百姓的擁躉,便要名正言順、以德服眾,頂著謀反亂賊的名聲肯定不行。
而林尚書就這樣被趙宗清推出來,必然無法全身而退。可憐他到現在還不自知,仍得意洋洋地顯擺。
呂夷簡嘲笑林尚書是奸小之人,而且是蠢透頂的那種。
「我好心勸你一句,別再玩火自焚了。」
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有臉擺出一副宰相的姿態教訓他!
林尚書怒極,命令刺客們統統全上。並告訴他們誰若率先取了皇帝和呂夷簡的首級,賞黃金萬兩!
上百名刺客蠢蠢欲動,與殿內眾臣和三十名侍衛對峙,不論是從人數上還是武力上,他們都相距懸殊,少的一方根本沒有勝算。
「給我殺!一個都別留!」林尚書眼睛冒著光芒,興奮地喊道。
今天在殿內的這些人都知情是他謀反,所以他在暴露自己的時候就在心裡默默做好了打算,全都殺干淨。
等回頭新帝登基的時候,朝內急需人才,他就是最大的功臣,便可以打量推舉自己的心腹上來。到那時候,他就功勛最高掌事最多的權臣,比呂夷簡更厲害,什麼丞相、開封府推官,甚至親王,他都不會看在眼裡。
趙禎看著林尚書前後露出的嘴臉,心裡好一番唏噓。平日總見他一副謙卑憨厚態,原來得志的樣子這般猙獰。他三子犯錯,趙禎諒在他是老臣,在尚書的位置上無功卻也無大過,仁慈保留他官職,只訓斥了幾嘴,沒有做降黜處理。
怎料他不知絲毫感恩也罷了,竟欺君犯上,圖謀要他的命!這比養了個白眼狼還讓他覺得惡心!
趙禎放緩呼吸,最終決定沉住氣,忍到最後一刻,他倒要看看還有沒有更讓他驚訝的事情出現。
劍拔弩張之際,眼看要刀劍相撞——
「慢著!」一聲高喊,趙宗清走到了林尚書跟前。
趙禎、呂夷簡和宋御史同時都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趙宗清。
韓琦的目光則一直收斂,淡淡的,好像在旁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林尚書緊盯著趙宗清,不想錯過他任何一個眼神暗示,嘴上佯裝不耐煩叱問:「你想干什麼?」
趙宗清舉起手中的匕首,對林尚書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義不背親,忠不違君。官家既是我的君,也是我的親,今日即便以我一人之力無從抵御,我照樣要攔著。除非我死,否則你們休想從我這裡越過去。」
林尚書盯這趙宗清的眼神更深重,他正要回話,就聽趙宗清突然笑了一聲,把匕首放下。
「我倒是很想不怕死般地說這些話,而後英勇獻身。但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年紀輕輕,還沒娶妻呢,就這麼死了實在遺憾。不知林尚書可否給我和在場眾臣一個投誠的機會?」
趙宗清話鋒一轉,放下手裡的匕首,臉上轉而掛上求和的笑容。
趙宗清一向學什麼像什麼,此刻沒人質疑他的意思,惹得呂夷簡等人都罵他,想不到趙宗清是這等沒骨氣的人。
終於暴露真面目了?
趙禎欲出言,見韓琦遞了個眼神給他,他只氣憤道:「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趙宗清抱歉行禮給趙禎:「官家見諒,識時務者,在乎俊傑。」
「此間自有伏龍、鳳雛。」宋御史不禁接話道。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宋御史。
宋御史無辜解釋道:「我只是順便接了下一句而已。」
說罷,他望一眼趙宗清。
趙宗清笑應:「此話不錯。」
林尚書哈哈笑道:「你們有誰想活命,願意投誠,就痛快過來,我倒是可以不計較。但前提是要忠,誰要是敢假投誠騙老子,休怪我用最狠厲的手段弄死你們!」
林尚書只給五個數的時間:
「一、二、三啊——」
就在眾臣面面相覷,想瞧瞧誰會在這時候決定背叛君王的時候,趙宗清突然一刀刺進林尚書的脖頸。
韓琦提前一步有所察覺,本欲阻止,但他們兩人二人距離地太近了,事情又發生的太快。
匕首拔出來的時候,鮮血噴濺近丈高,瞬間血染了附近幾名的刺客。
殿內這一刻安靜的落針可聞,血腥味兒漸漸彌漫開來。刺目的血腥令許多文臣見了忍不住作嘔,沒嘔的也忍不住偏頭不敢看了。
林尚書身體直直地落地,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出古怪的咕嚕聲,至咽氣之前都沒能發出一個正確的字音。他死之前眼睛一直不甘心地瞪向趙宗清,有疑問、有後悔、有憎恨……但須臾間,他就停止了抽搐,死在了殿中央,鮮血如漣漪般在地上擴散,似乎要把整個大殿染紅。
當刺客們從震驚中回神兒後,反應激烈,立即揮舞著手中的大刀,朝趙宗清和眾大臣們砍起來。趙宗清便用手中匕首抵抗,韓琦這的時候也從輪椅上起來,揮刀抵抗。
已經真打起來了,不能再等下去,否則皇帝和眾位大臣真可能遇到危險。
內侍成則趕緊從懷裡掏出一面小鑼,狠狠一敲,鑼聲未盡,殿內四周的地板就被掀開,殿外埋伏的諸多侍衛也都現身高喊,再然後外頭不遠處又傳出敲鑼聲,一聲比一聲遠,越來越多在暗處埋伏的士兵現身,他們以非常利落的速度將所有反賊控制住。
殿前指揮使與刺客首領的交手卻一直不相上下,倆人都身手極快。忽然間,刺客首領臉上的絡腮胡掉了,露出一張俊秀的臉來,這人竟然是莫追雨!
韓琦馬上喊話,要求留活口。
莫追雨瞟一眼韓琦,笑容燦爛,他一個側翻身欲繞到殿前指揮使的身後出手,不想這時候同時有兩名侍衛上前圍攻上來。他應付身後之時,被殿前指揮使從前頭一刀刺中右肩。
右手的刀便拿不住了,莫追雨飛快換成左手,便是腹背受敵,他也不懼,依然招招致命砍向殿前指揮使。
為了留莫追雨活口,殿前指揮使步步退讓。忽然,莫追雨轉頭瞥向趙禎所在,一個縱身要朝他衝去。殿前指揮使見狀,不再留情,一刀刺入莫追雨的腹中。
莫追雨吐了口血,便倒在地上。
殿前指揮使忙查看他情況,質問他主人是誰。莫追雨誰都不看,兀自閉上了眼,咧著流血的嘴笑了一聲,沒多久就咽氣了。
趙宗清默然掃一眼死在地上的莫追雨,面容沒有一絲絲多余的表情。他丟了手裡帶血的匕首,轉而去關切詢問趙禎是否受驚。
絕大多數反賊都佯裝成百姓,在關卡外等到信號後,就准備衝破關卡進行大圍攻。
卻沒想到四周早有埋伏,牆頭和屋頂上全都是弓箭手,更有大批的兵馬將他們他團團圍住。又聽說賊首已經伏法,他們更沒什麼反抗的氣勢,紛紛繳械投降。其實圍剿這些人的時候,林尚書還沒死,不過是喊話恫嚇這些人。
範仲淹隨後帶著軍巡鋪的人趕到,進了殿內,見皇帝和諸位大臣都完好無損,又見侍衛正處理地上死屍,其中有一具正是林尚書,覺得在意料之中卻又難免驚訝。
「果然是他!」範仲淹眼中透露著些許不理解,但見韓琦過來,還是不禁嘆了聲,「幸而有你運籌帷幄,不然今日之事無法想像,那——」
範仲淹本想問那個幕後者可抓到沒有,轉眼見趙宗清正站在皇帝跟前賠罪,他便忍住不問了。
「才剛之言,臣不過是為了轉移林尚書的注意,並非出自肺腑。」趙宗清順便表忠心,為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禎一邊打量著趙宗清,一邊心中思量頗多。
「近來宋御史與林尚書來往甚密,他恐怕也有份兒參與。」趙宗清指向宋御史。
宋御史怔了怔,配合地哭著跟趙禎賠罪。
「臣冤枉,臣沒有,臣真不知道林尚書竟然會謀反!臣只是跟林尚書私下裡吃了幾頓飯,受了他點小恩惠,答應幫他在朝堂上說點好話而已。」宋御史伏地委屈巴巴地痛哭。
趙禎揉了揉太陽穴,命閑雜人等先退下,再令殿前司指揮使先去審問那些刺客,又留下韓琦、範仲淹、宋御史和呂夷簡。
趙宗清依舊面色沒有異狀,行了禮便告退了
「臣冤枉啊——」宋御史哭唧唧地又大喊一聲。
「哭得太假,早被人識破了。」韓琦睨宋御史一眼。
宋御史哭聲戛然而止,紅著眼一臉不信看韓琦,「真的麼?」
快看看,他眼睛都紅了,怎麼能不像呢?
範仲淹捋著胡子道:「連我這個剛來的,都瞧出來了。」
宋御史服氣了,忙給趙禎磕頭賠罪,「臣無能,臣裝得不像,請官家責罰!」
趙禎:「行了,你有功,起來吧。」
「萬幸之前沒被林尚書識破,不然這會兒只怕早沒了命。」宋御史突然有幾分後怕起來,然後趁機對韓琦道,「本來想請崔七娘親自教臣幾招,韓推官卻再三推拒,不肯幫忙。大家同為君效力,他怎能如此小氣?」
「別當我不知。」韓琦沉著臉冷冷吐話。
「何意?」宋御史嘴上這麼說,卻用袖子輕輕擦了下頭上的虛汗。
在崔逃奉命進宮查虞縣君自盡案時,宋御史被崔桃駁得體無完膚,他便在那時候開始服氣和崇拜上崔桃了。但他對崔桃的崇拜跟男女情愛無關,純粹是才學能力方面的欣賞。當然,如果崔七娘沒有婚約,而他有可能跟崔七娘結親的話,他也是不會拒絕這樣的好機會。
宋御史在不小心與韓琦對視之後,更虛了,尷尬地咳嗽兩聲。隨後他忽然回過味兒來,詫異地向韓琦求證。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敬佩崔七娘,才利用我接近林尚書是不是?」
「之所以選宋御史,是見宋御史有一顆赤誠忠君之心,莫非有錯?」韓琦一聲反問,令宋御史連連擺手表示沒錯,他絕對有一顆赤誠忠君之心。
趙禎笑一聲,令宋御史趕緊閉嘴。
他轉而沉下臉來,略猶疑地問韓琦可確定林尚書背後的人是趙宗清。剛才趙禎也觀察了趙宗清的表現,無懈可擊,看起來不僅跟謀反不沾邊,反倒很忠心護君。
「倘若真是他,耗費人力物力籌謀這麼久,難道只為在我跟前刺林尚書那麼一刀表忠心?」
趙禎有些懷疑韓琦對趙宗清的判斷有誤。拋去這件事他身上嫌疑,趙禎其實挺喜歡趙宗清,太後更甚。如今他當著眾大臣的面舍命護君,就更不好以一個隨便的理由處置他了。
「才剛他該是察覺到了異樣,才做出那番舉動。」
韓琦語氣肯定地告訴趙禎,趙宗清就是幕後之人,可以現在就將他緝拿。
「當然,若官家還想看一會兒戲,倒是可以再留他片刻自由。」
趙禎愣住:「還有戲?」
韓琦點頭。
「那要看的,」趙禎嘆道,「我向來愛看戲,不愁戲多。」
「就是,上元節熱鬧點才好玩。」宋御史笑著應和一聲,便被趙禎冷冷瞪一眼。
宋御史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這『熱鬧』可是謀反,皇帝肯定不喜歡。
「臣的意思是說看反賊作死的熱鬧。」宋御史連忙補救解釋。
趙禎:「你再不閉嘴,就是作死了。」這御史說話便沒一個好聽!
「這次這麼大的事莫家兄弟必然是一起行動。」韓琦命王釗等人去追查莫追風的下落。
崔桃乘船趕到這裡的時候,局面已經被完全控制住了。李才帶著陳一發在殿外候命,見到崔桃,他非常開心地迎過來打招呼,喊著師父大安。
「『死』了這麼久,終於活過來了。」崔桃笑著打量李才一番,嘆他胖了。
「這總躲在在屋子裡吃吃喝喝,日子過得太滋潤了,自然容易胖。」李才嘿嘿笑道。
陳一發緊隨其後向崔桃行禮。
這次反賊聚集京城的基本情況和動向,大部分都由陳一發提供。當初陳一發在押解汴京的半路上被劫持,其實就是一出戲。陳一發在泉州受審之初,的確誓死不從。但崔桃判斷不錯,他是個心思活絡的商人,比起其他死士,更容易領悟。
當他得知自己只是在《闕影書》教導下的一顆棋子,心中動搖後,越思量越回想,便越恍然大悟、懊惱怨恨。最終他同意了韓琦和崔桃的提議,老實招供,並返回天機閣當開封府的眼線,將功贖罪的同時,也向曾經無情利用和控制他的人實施報復。
陳一發利用他在蘇州培養的一點勢力,在前往汴京的半路上安排了一場劫持戲碼。李才當時負責押送陳一發,為表逼真,他就『犧牲』了一下。
「當下還有事,不知你肯不肯幫?」
陳一發恭敬地對崔桃道:「崔娘子折煞小人了,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便是小人的榮幸。」
「如今被緝拿的這些反賊中,大部分來自女真族。聽說你常年經商,也跟女真族打交道,可會女真話?」
陳一發應承。
「我想知道他們的首領是誰,能說服女真族出人出力,沒有足夠的身份和實力肯定不行,其首領的證供說不定能直接指向那個人。」
不管殺多少個林尚書滅口,趙宗清也摘不干淨自己了。
崔桃停頓了一下後,對陳一發道:「還有些天機閣的余孽,其中有幾個管事可能知情一些事。但他們都是死士,你是過來人,我想由你來勸他們招供可能更容易說服。」
陳一發領命,請崔桃放心,他定會竭盡全力。
崔桃向趙禎回稟她負責部分的情況:「他們在金明池對岸先引起騷亂的目的有二:一占地方,替換那些留守侍衛,方便他們悄悄乘船偷襲對岸。二制造一個由頭,可出師有名,派大量人馬來這裡支援。」
當時崔桃在揣度到這些刺客的目的之後,就直接把岸邊留下的的侍衛撤走了,等著他們進行下一步。
「這些人不僅用假殺人的招數嚇唬百姓,還在人群密集處放鞭炮恫嚇,小招數用得很妙。」
「劃船直行至對岸,快過在岸邊繞路走,剛好利用時間差,這也是他們的聰明之處。」韓琦接著崔桃的話解釋,「在真禁軍來報信之前,他們先控制住了副指揮使。等關卡那邊被正經報過信之後,再來『援軍』,加之副指揮使的命令,便不易引起懷疑了。」
另外還有一批游水過來的反賊,若這個計劃失敗,便有這後備人馬繼續完成。
「這謀劃倒縝密。」呂夷簡嘆畢,忽然想起韓琦說的還有戲看,忙問他是什麼戲。
「快了。」韓琦望向窗外,「官家該啟程回宮了,百姓們也到放天燈的時候了。」
第153章 (修)
趙宗清跟眾大臣們一起在側殿候命, 他不僅見崔桃來了,還看到了陳一發和已經『犧牲』的李才現身,心中自然明了金明池這場謀劃失敗的緣故。
假死這招, 他們倒是玩得爛熟。
濃密的睫毛遮掩住趙宗清半露的瞳仁, 眸裡盡是化不開的陰翳。他整個人安靜而清冷, 給人以很難接近的感覺。
趙宗禮瞧見自家兄弟此般, 特來問候他兩聲, 擔心他殺完人後, 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感到害怕。
「你做得沒錯,大哥以你為榮。」趙宗禮拍拍趙宗清的肩膀, 鼓勵他道。
趙宗清溫笑著點頭。
這時候內侍前來傳達皇帝口諭,除點名的需護駕回宮外, 余下人等皆可歸家。大家本以為點名的大臣該是宰相呂夷簡、王曾等重臣,卻沒想到除了韓琦外, 點名留下的就只有延安郡公和趙宗清父子。延安郡公的長子趙宗禮、次子趙宗旦今日也都來了,他們卻不在陪駕之列。尤其是趙宗旦,自小就在皇帝身邊做伴讀讀,皇帝一直十分信賴他,沒想到連他也不帶了。
不過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才剛趙宗清表現勇猛,不僅說出一番赤誠忠君之言, 還出手殺了反賊匪首,皇帝一時間只念他的好,順便帶上他父親,倒也在常理之中。
大臣們都不禁在心中感慨,今後趙宗清怕是要平步青雲了, 他日在朝堂之上必定備受皇帝倚重。回頭他們要好生琢磨琢磨,該怎麼討好這位即將受寵的宗子了。
領旨之後,延安郡公再度贊揚趙宗清之前的表現,卻又不忘囑咐他戒驕戒躁,千萬不能仗著這點功勞便得意忘形。
「爹爹放心,孩兒省得。」趙宗清溫順地應承一聲後,就跟在延安郡公的身後。
啟程的時候,延安郡公受邀跟趙禎同乘一輛馬車。
趙宗清眼見著延安郡公在趙禎之後進了馬車。
他則要同韓琦、崔桃等人一起騎馬,在前方開路。殿前司指揮使則在後方護送。
趙宗清瞧韓琦利落地騎上馬,故意流露出一副探究和好奇的眼神。
「我見韓推官身手靈活,全然不似先前坐輪椅時不良於行之狀,韓推官莫非是假中毒?」
「真中毒,不過後來解了。」韓琦淡聲解釋,沒有愧色,反倒讓問問題的人覺得自己好像冒犯了,讓趙宗清不禁覺得可笑。
趙宗清跟著騎上馬後,繼續道:「那韓推官裝得倒是逼真,臉色慘白,頭冒虛汗,實難叫人看出破綻。不知有何秘訣?」
「多想想自己最怕的事,便就像了。」
「最怕的事?韓推官也有怕的事?」趙宗清好奇狀。
「只要是人,都會有怕的東西,此乃人之常情。」韓琦反問趙宗清,難道他就什麼都不怕。
「我怕得可太多了,不過也可能正因為怕得太多,就麻木了。」趙宗清自嘲之時,目光有一瞬間失神,表情有幾分悵惘。
西大街已經禁嚴,路兩邊皆是禁軍,馬車徐徐前行。
整條大街安靜至極,但可聽到遠處的街市依舊喧囂。畢竟是最熱鬧的上元節,尚有不知情況的百姓在熱鬧著過節。
戊正之後,百姓們才被允准放天燈。
其實皇帝放天燈之後,還留了一段時間給大臣和王孫貴族們放燈。但因為金明池發生了情況,沒人顧得上去放了。
隊伍從西大街進入御街的時候,剛好到了戊正,有敲梆子的報了時辰,還不忘提醒大家注意避火。
很快汴京城南方開始有光亮升起,一點又一點,逐漸增多,接著東、西等方向也許多天燈升空了。
趙宗清仰頭看見後,便暗暗地勾起嘴角,看起來似乎很愉悅,但沒人察覺到他雙眼下藏著多少陰狠的暴戾氣息。愉悅?他很久沒有過了,最後一次真正的開心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隊伍繼續又走了一段距離,升空的天燈有一部分借著東北風很塊朝御街的方向飄來。
韓琦一直暗暗觀察趙宗清,不禁有幾分佩服他如此能沉得住氣。
「可知官家為何將延安郡公留下,特意邀他同乘馬車?」韓琦決定主動刺激一下,便故意突然發問。
從得知皇帝特意留下延安郡公開始,趙宗清就想到了可能。韓琦這時候的特意提問,便相當於給了趙宗清一個肯定的答案。
「你懷疑幕後人是我,擔心官家回宮之路不太平,便拿延安郡公的性命做要挾?」
皇帝死了,最可有能繼位的是延安郡公。但倘若延安郡公身亡,那選他下一輩的可能性就不高了。因為尚且還有先帝的其他兄弟可以考慮,即便余下的那些都是庶出皇子,但親王或郡王的地位輩分擺在那,都高過延安郡公的子嗣。即便真打算從更小的一輩中考慮人選,只會緊著諸王嫡出的子嗣進行臻選,再怎麼樣都不會輪到趙宗清這個庶出幼子。
所以,韓琦肯定以為他如果謀求帝位,步驟只能是:先殺皇帝,令延安郡公繼位,等自己名正言順成為皇子,再想辦法除掉兄弟們,自己上位。
如果今天延安郡公和皇帝一起身亡,那麼他的『謀劃』就會驟然變成為他人做嫁衣。
韓琦聽趙宗清冷靜說出想法的時候,反應過於平靜,心中頓生疑竇。
「原來韓推官以為我在覬覦帝位?」趙宗清的嘲笑聲十分明顯。
韓琦因而想到了王美人,「復仇?」
趙宗清揚了下眉梢,哈哈笑起來,直嘆韓琦真會開玩笑。但當聽到韓琦提及王美人,目光有一絲停滯,似乎想到韓琦竟然已經查到了王美人那裡。趙宗清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一抹笑可不太好看,似乎響起了什麼不美好的回憶,難以遏制住微笑外表下隱藏的暴戾。
不過趙宗清最終沒露出什麼太多破綻。
「韓推官不愧是破案的高才,看誰都像罪人,腦補一出大戲。」
韓琦也笑了一下,不再多言,繼續策馬前行。
趙宗清盯著韓琦的背影,帶著笑意的眼睛裡驟然沒有了溫度,那眼神在盯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如毒蛇慢慢爬上脊梁的冷怵感。
不過很快他就仰頭,看著天上那些冉冉升起的天燈,默數著有多少盞飄過了他們的頭頂。
忽見遠處天空有一盞天燈突然著火,往地上掉落。接著又有兩盞著火了,陸續墜落。
放天燈的地點不同,天燈著火的時間和落地地點也不盡相同。接下來只會有越來越多的火球,從不同地方往下掉,當然也包括正飄在他們頭頂上的天燈。天上多自由自在,誰都控制不了。
趙宗清注意到在場的人沒有關注天上的事兒,只有他自己他看見了那幾盞墜落的天燈,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觀察了一下街面的情況,隨即策馬走在最前頭。
崔桃一直騎著馬跟在後,觀察趙宗清的舉動。這會兒,她突然舉起伸懶腰,右手上一個燃燒的火折子搖搖晃晃地夜空中畫圈圈。
咚!
咚!
咚!
幾盞著火的燈籠忽然掉了下來,順勢就引燃了街邊的牆面。橙黃的火苗突然躥出很高,越過牆面,大家瞬間亂作一團,高喊保護官家!
嘣!轟!
有什麼爆炸的聲音從後頭傳來,瞬間就近了,大家更亂了,要趕緊護著皇帝的車輿往前跑。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雜亂的腳步聲,馬兒的嘶鳴聲,還有眾多侍衛的喊聲……一切都顯得那麼混亂不堪。
從墜落火球開始,趙宗清就飛快策馬,朝前頭的夾巷跑去。那火急火燎騎馬的樣子,顯然在很拼命地逃,好似逃離刀山火海一般。當然,原本這裡本該是比刀山火海更修羅的地方。
「行了,都別演了!」
崔桃敲了一聲小銅鑼,周遭雜亂的聲音漸漸都停了下來,馬匹也被控制住了。爆炸聲隨後也沒了,最後只剩下遠處朝著夾巷奔去的清晰馬蹄聲。
所謂夾巷,是一條極窄的巷子,勉強只夠一人騎馬通過,馬車肯定過不去,更不要說皇帝乘坐的大型車輿了。
「哈哈哈哈……都去死吧!」
趙宗清策馬進夾巷的時候喊了一句話,可能之前他也喊了,不過因為場面鬧騰,大家都沒聽到,這會兒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眼見著趙宗清騎馬進了夾巷之後,又慢慢退了出來。
緊接著,就見夾巷內湧出幾名持刀侍衛,牆頭上也跳下來數名拿著弓箭的士兵,對准了趙宗清。
趙宗清震驚於眼前所見,隨即也應過來界面上突然安靜了,他回頭望向隊伍,見韓琦、崔桃以及眾禁軍侍衛都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大街兩側的牆面都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炸開或破掉的痕跡。
牆沒塌,趙宗清的心卻轟一下,全塌了!
怎麼會?怎麼會……
趙宗清難以置信地望天。夜空中那些天燈越升越高,越飄越遠,每盞都好好地在飄著,像一顆顆異常璀璨的明星,點綴著整個夜空,如夢如幻,美不勝收。沒有任何一盞天燈,再有著火落地的趨勢。
趙宗清終還是不信,再三去看去確認——
「沒事吧?」韓琦騎馬前來。
「沒事。」趙宗清略慌亂地回應一句,他收回目光,眨了兩下眼睛,「我以為剛才有危險,就趕緊逃了,太過惜命,而沒顧及官家的安危,是我的不對,我去給官家賠罪!」
「這倒是小事,遇危險想著先保自己是人性使然,再說保護皇帝也不是你的責任,是禁軍侍衛們的責任。」韓琦說這話時,一雙眼緊盯著趙宗清,仿佛利劍將他刺透了一般,「我只是好奇,你為何不就近跑那兩條巷子,還都寬敞,反而選擇走這條遠而窄的夾巷。」
「一時慌亂,沒分太清。」趙宗清這會兒比之前鎮定了不少,他漸漸回過神兒來了,臉色依舊不大好看。
韓琦輕笑一聲沒有說話,只是默然看著趙宗清,其他人也都沒有吭聲。
整條御街頓時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最終,在韓琦了然一切的目光審視下,趙宗清意識到了。他再裝假下去,已然沒有什麼必要了,這些人分明就是故意做戲騙他。韓琦既然早有察覺,洞悉了一切,必然已經拿到了他的把柄。
驀地,一串男子的笑聲打破了整條街的安靜。
殿前司指揮使陸炯其實很發懵,之前他就不太懂韓琦為何要讓他的屬下們配合演戲,為何又要安排扔火燈籠,放鞭炮。現在他突然看到趙宗清露出一臉猙獰之態,才領悟到了一點,立刻抽刀防御:「難道說他也是反賊——」
這時,延安郡公氣呼呼地下了馬車,指著趙宗清的鼻子開罵:「逆子,你到底干了什麼事?你給我說明白!」
「逆子?」趙宗清譏笑一聲,絲毫不懼延安郡公的憤怒指責,反而用極具興味的口吻對延安郡公道,「『爹爹』還不知道吧?我其實根本就不是『爹爹』的兒子。」
延安郡公怔住,完全回不過神兒來。這……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不是他的兒子?
想不到這其中還摻了狗血劇情,崔桃掂量著手裡剩下的最後一個鞭炮,隨手丟了出去。
轟——
響聲開大,威力卻很小,就純粹是個響。
但在場有不少人因為全神關注趙宗清那邊,沒料到還有響,皆嚇了一跳,包括韓琦。
韓琦無奈地回頭看一眼崔桃,崔桃馬上縮脖子,躲在馬屁股後頭。
「孽障!你給說清楚!」延安郡公怒吼道。
趙宗清冷笑一聲,話偏偏到此為止了。延安郡公被勾得憤怒、疑惑又暴躁,但趙宗清就是不說了。
「速將反賊趙宗清拿下!」陸炯下令。
侍衛上前時,趙宗清抽出匕首,當即引來侍衛們的警惕,眾侍衛們立刻持刀與他對峙。
趙宗清反將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嗖嗖兩聲,飛鏢正中兩名侍衛的眉心,一抹黑影忽然從房頂躍下。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蒙著面,不過看身形崔桃判斷應該是莫追風。
緊接著,周圍幾處房舍的屋頂悄悄冒出人頭,他們都拿著弩居高臨下,對准街上眾人。
趙宗清瞥一眼來者。
「保護少主!」莫追風下令,屋頂那些黑衣人便要行動,但很快就被陸炯的人手反殺,當場斃命。
趙宗清笑了,「你不該來。」
「我帶少主離開。」莫追風將趙宗清護在身後,欲使出准備好的暗器,做最後一搏。
「逃不掉了,倒也無妨,料過會有這麼一天。可惜我心願已實現大半,卻只差最後一步。」趙宗清惋惜地嘆了口氣,語氣有幾分自嘲。
「少主!追風陪著你!」莫追風扯下蒙在臉上的黑布,緊緊拉住趙宗清的胳膊。
「拿下!」陸炯一聲令下,侍衛們就將趙宗清和莫追風擒拿。莫追風做了反抗,但縱然武功再高,他也做不到以一敵百。
趙宗清在被擒的時候,滿臉掛著自嘲的笑容,也不知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抓他的人。
「你的戲結束了。」全程看戲又帶大家演戲的崔桃,在這時候進行了總結性宣告。
趙宗清看見地上地上殘留的鞭炮碎屑,還有什麼不明白。
他不禁問崔桃和韓琦:「你們早就料到了 ?」
莫追風剛趕過來救趙宗清,對於剛才發生的場面不是很清楚,聽到趙宗清的問話之後他很疑惑。原來少主在這裡安排過什麼?
莫追風的表情被崔桃精准地抓住了。
「原來你不知情天燈的事?」相對於回答趙宗清的疑問,崔桃更加驚訝莫追風居然對此不知情。
天燈?莫追風便抬眸看了眼天上的天燈。
莫追風此舉暴露了他真實的想法,這讓崔桃完全確認了,莫追風對這事兒是徹頭徹尾的不知情。
這倒是有點意思了。
莫追風一直以為自己是趙宗清的心腹,趙宗清所有重要的謀劃都會告訴他,經他的手去安排。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似乎並非如此。少主喜歡假扮成很多人,似有千面,可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少主,但現在莫追風不敢這麼肯定了。
「其實也不算太早,上元節前一天才徹底查明白。」韓琦選擇回答了趙宗清的問話。
「這更不可能了,那時候天燈早就都經發到百姓們的手上,你們不可能全搜干淨!」
「很簡單,禁止放天燈。」
趙宗清還是不解,韓琦他們並沒有提前下令禁止百姓放天燈。如果有,這種針對滿城百姓的布告,他肯定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那他就一定會有所警惕,及時撤銷行動。
可是在金明池叛亂發生前,他沒有收到過一點風聲,便說明韓琦他們是在叛亂之後才行動。但那時候百姓們已經人人手裡拿著天燈准備放了,汴京內外處處都是人,短短一兩炷時間內,他們根本不可能跑遍所有地方,通知到所有的百姓。
「未免打草驚蛇,在眾大臣參加金明池燈會之前,我們沒有通知百姓禁放天燈。但提前做了安排,確保了城內外每條大街小巷都有人敲鑼喊話,以官家放的那盞巨型天燈升天為信號,宣布了禁放天燈的消息。」
「這放天燈怎麼了?」陸炯還挺著急的,他一開始就不知道全部情況,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滿腦子疑問。
莫追風也疑惑,側耳聽著。
「天燈會在燃放一段時間後突然著火墜落,引燃街邊的牆面,進而引爆磚牆。」崔桃接話解釋道。
陸炯還是聽得有些恍惚,「天燈著火墜落,確實讓人難料。可這終究也沒有多大的火團,落地之後,碰巧燒了三兩間草房倒是有可能。可若因這個令磚牆燃燒,進而爆炸,未免有點誇張了吧?就是在著大火的時候,這磚牆也燒不著啊!」
崔桃便帶陸炯到一處還沒有燃燒過的牆邊,讓他摸一下她指定地方的牆面。
陸炯依言去摸了一把,感覺手上有些粘膩。
「這是……油?」
「上元節起前一夜,有人偽裝成街道司的人,在街邊這些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塗一點燈油,一旦有明火,這裡就會被引燃。」
「噢?那這樣燒牆就能炸了?」陸炯感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這些塗過燈油的地方都有修補過的痕跡。」
崔桃在地上畫了一個空心磚的形狀圖,給陸炯仔細解釋。
「在裡面空心的部分放火藥,封口處有一蠟丸,裝著加熱就會被引燃的磷粉。再將洞口用陶土封死碾平,其表面乍看起來跟普通的實心磚沒什麼區別。將這磚砌進牆裡,倘若外牆著火,就會引燃磚內磷粉,進而爆炸。」
陸炯恍然大悟,頓時後背上的汗根根立起,「我的天!」
陸炯隨即三兩步後退,決定離那被塗了油的牆遠一點。
崔桃笑了下,「陸指揮使不必擔心,這些磚其實早都已經被換過了。」
本來街道司修補街道牆面的工程就不大,只是對部分損傷的牆面進行修補,但這些小地方足夠埋放炸藥,釋放大威力。在御街禁嚴的時候,韓琦便讓工部的工匠們對這些磚迅速進行了更換。
趙宗清很謹慎,這些事都不是他在任街道司期間所為。而是哄騙了上一任街道司勾當,令其提早施工做好了年前修葺,修葺用磚自然都是趙宗清指定提供。
而等到趙宗清在街道司做事的時候,即便有人一直懷疑他關注他,也查不到他有問題。他只需要在上元節前夜,利用街道司的職權,派人在牆面上塗燈油即可。
至於那個夾巷,是這附近最近一處沒有被火藥磚修葺過的巷子,在爆炸發生前,走這條巷子就可以安全逃生。這類『安全』巷在城裡其它幾條街上都有,可見趙宗清謀劃之時考慮周全,在每條街上都留了逃生的路。但如果不是知情者,沒人能在爆炸發生的慌亂情況下找准地方。
「勞煩陸指揮使將他們二人押至開封府。」韓琦對陸炯道。
「好好好,沒問題。」陸炯命屬下趕緊將人押走,轉頭見韓琦走到完全嚇傻了的延安郡公身邊,聞言解釋了幾句,令延安郡公終於臉色好轉一點。
莫追風在弄明白情況之後,萬般不解地看著趙宗清,詢問他緣故,「為何這麼大的事,少主瞞著我?」
趙宗眼睛都不眨一下,沒理會莫追風。
莫追風見狀,心中更加不解。倘若沒有少主曾經對他的再三承諾,說自己是他最得信之人,他會乖乖從命認命所有事,不會這樣不甘心地質問。但在他一直以來的良言鼓勵和稱贊之下,少主居然將這麼大的事瞞了他,他不懂為什麼。炸汴京城而已,他對這汴京也沒什麼感情,為何要瞞著他?
難道少主就不怕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城中行動時被炸傷麼?莫追風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甚至生出了一點點懷疑,但很快就被他掐滅了,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不忠於少主的念頭。
「你會知道的,在堂審的時候。」趙宗清見莫追風目光執拗,扯起一邊嘴角笑了,終於大發慈悲地對他說了一句。
此時的他除了受押的雙臂被控制住,絲毫沒有囚徒的狼狽,更甚至可以說他似乎很期待下一步在開封府受審。
「哎呦我的天,他怎麼這麼狂?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被抓了現行的人,如此狂妄!」
陸炯萬般費解地搓著下巴,然後自問自答地感慨。
「不過也是,若非如此,他哪有膽量敢做今天這樣大的事,一計不成還有一計,真真叫人料不及啊!」
幸虧有崔娘子和韓推官洞察了一切,不及阻止,不然今日之事如果真成了,其結果陸炯完全不敢想像。
第154章
案情重大, 勢必要連夜審問。
韓琦請延安郡公先回府休息,有什麼事等明日再說。
延安郡公慢慢地點了點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他一時間還有些難以消化。剛才趙宗清的表現讓他完全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另外一個人。一直以來, 延安郡公都覺得自己的幼子聰慧、溫和、孝順又不落凡俗,因此才會舍得棄了榮華富貴, 清苦為道,真心替他祖父祈福。所以他不曾虧待過他, 甚至對他格外寵愛, 讓本是庶出的他寄養在嫡母郡公夫人名下, 吃穿用度一如嫡子一般。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他偏愛的小兒子,剛剛居然說他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更妄圖謀反殺害皇帝。其所做之事件件大逆不道, 所說之言句句誅心。以他如今的所作所為, 便是將他凌遲處死八百回都不夠!
各種壞情緒交雜在一起,令深受刺激的延安郡公此時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心裡滿滿地重復兩個字『完了』, 只怕整個郡公府都要被趙宗寧連累至死!如今他必須趕緊回家安排好一切,盡快寫請罪折子呈送給皇帝和太後。
延安郡公十分相信開封府辦案的能力, 只求韓琦在查清案子真相的時候,能好心派人知會他一聲。
「好歹讓我知道原委,死得瞑目。」延安郡公無力地對韓琦鄭重行一禮。
韓琦給延安郡公回一禮, 終究沒多說什麼。在案子沒有徹查清楚之前,他無法做任何保證, 更加不知皇帝會如何處置郡公府一家。不過如果郡公府的人都不知情的話,以皇帝的仁心,該不至於嚴重到要了整個郡公府的命。
陸炯安排屬下將空置下來的車輿駕走。
這輛皇帝乘坐的車輿,趙禎其實並不在裡面。
從金明池離開時, 韓琦故意讓趙宗清看到趙禎帶著延安郡公上車的一幕。實則車上有機關,可以從後側開門出去。趁著趙宗清在隊伍前方跟韓琦說話的時候,在舉著掌扇、纓拂等儀仗之物宮人們的遮掩下,趙禎已然從車後側離開了。只有延安郡公和陪同他的侍衛留在車內,乘車繼續前行。為避免途中出現始料不及的意外,便以此策確保皇帝的安全。
兩炷香後,在一輪明月的高照之下,開封府的驚堂木響起。韓琦靜落座於公案之後,神情肅穆,紅似火的緋色官袍襯得他豐神俊朗,也與他冰冷的面容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人以神聖不可侵犯之感。
陳一發、春麗和莫追風率先被帶上堂。陳一發指認莫追風就是策劃金明池叛亂的主謀。春麗則指認莫追風2與地臧閣有瓜葛,也是他讓她誤以為崔桃就是殺害蘇玉婉的凶手,挑唆她不斷地向崔桃復仇。
接著還有幾名今日被擒的女真族百夫長,皆指認是莫追風曾前往遼國與他們首領聯絡,後來他們的首領就安排了他們來參與金明池叛亂。
「近幾年女真完顏部族與契丹族的矛盾越來越深,他們的首領聽信莫追風的允諾,說事成之後不僅贈與城池給他們,還會出兵助他們反遼,故才答應幫忙。」
負責翻譯的狄鞮,將這些女真族人的供述總結後轉達給韓琦。
韓琦:「僅是莫追風?」
僅憑莫追風和林尚書的身份,還不足以說服兵馬數量有限的女真族千裡迢迢來大宋出人出力。
「還有一個人,說是什麼大宋皇族,他們的首領覺得他的謀劃成功的可能性極大,才願意冒險。他們不知這人到底叫什麼,說宋人的名字聽起來都一樣。」狄鞮繼續翻譯道。
「這人必然是趙宗清!」陸炯一想到趙宗清那副嘴臉,忍不住在心裡嘖嘖兩聲。皇帝如果知道他的真面目是這般,一定會感到震驚。
「對於這些指證你可認罪?」韓琦質問莫追風。
莫追風點頭,沒有任何異議,乖乖地簽字畫押。
既然已經被抓了現行,事實擺在眼前,不管認不認罪,謀反的罪名都已經坐實。莫追風顯然已經懶得周璇了,才會在這些問題上認得這麼干脆。
但倘若詢問他跟趙宗清相關的事,他都只字不提,問就是沉默,任憑怎麼打罵都不說。便是有很多人親眼目睹他今天帶人去救趙宗清,聽見他喊趙宗清少主,莫追風也不肯在這樣的證供上畫押。
韓琦就暫且不談趙宗清,命人將一塊硝石放在莫追風跟前,問他可認得。
莫追風點頭:「是硝石。」
「此物是我們在安平村山洞內搜得。」韓琦說見莫追風並不覺得意外,便明白硝石的事情他其實知情。但汴京街道的牆裡被砌上了火藥磚的情況,他卻又不知情。
韓琦便問莫追風如何弄到那麼多硝石,又是如何將火藥運到汴京。
莫追風蹙眉,又是一句話不說。
「已經是階下囚,總擺出一副不理人的臉色給誰看?」陸炯見莫追風竟在這時候還耍蠻橫,當即向韓琦提議,「重刑折磨他一晚,讓他曉得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然就招供了!」
「我見過的『求生不能,求死不成』比你吃的鹽都多!不過你們若想給你們的爹爹撓癢癢,大可以盡管來!」莫追風絲毫不受陸炯的威脅,並愣著一張臉無所謂道。
陸炯怒瞪他,這廝未免太猖狂了!該將這逆賊當場用他的鐵拳打死!陸炯一腳揣在莫追風的臉上,令他嘴角的吐了血,一邊臉腫得很高。他本來還想再來一腳,因聽身邊人勸慰,才不得不忍下來。
對莫追風這種人重刑逼供沒什麼用,瞧這廝的架勢便知,挨揍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才忙瞅向自己的師父,見崔桃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靠著窗邊靜默旁觀審訊,表情不悲不喜,像是在放空發呆一般。
實際上崔桃確實在發呆,她在奇怪趙宗清為何會對莫追風隱瞞天燈和空心磚的事。莫追風可謂是趙宗清最得力信賴的屬下,據他們調查了解,趙宗清幾乎所有的重大安排都是通過莫追風的手去辦理,為何獨獨這件事他瞞著莫追風?
韓琦已經命李遠他們細查過了,火藥磚幾乎遍布整個汴京主要街道和巷子,這不是僅僅針對趙禎的一場謀殺,而是針對整個汴京城。他真想拉整個汴京城的人跟他一起陪葬?
但不管怎麼樣,莫追風與趙宗清之間有隱瞞,便說明倆人間就存在信任問題,利用好這一點說不定會令二人生出嫌隙。莫追風終究是趙宗清最能干的心腹,只要他肯松口,那麼便容易拿到證供了。
接著,趙宗清就被帶上了公堂。
衙役們將趙宗清強押跪在地上,雙膝磕到青磚上發出咚的一聲響,聽起來就覺得疼。趙宗清被迫垂首面著地面,發髻凌亂,頗顯狼狽。但他卻有十足的精神,笑出聲了。
看來潮濕霉臭味的大牢,並沒有讓他學會做個安靜的乖孩子。
且不等韓琦發問,趙宗清就在掃了一眼莫追風後,先行向韓琦發問:「他不招?」
莫追風回看一眼趙宗清,就繼續默然低著頭。
「與你有關的,便只字不提。」韓琦故意嘆了一句,「你確實養了一條好狗。」
趙宗清笑了笑,「這招與不招都是死罪,那招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在這種時候了,趙宗清居然還想控制場面。
「倘若這用不用刑你們都不招,那就用唄,瞧著鶉衣鵠面、傷口腐爛生蛆的你們,肯定會比現在讓人心情愉悅。」韓琦以同樣的句式反駁趙宗清。
趙宗清怔了一下,在場的其他衙役們其實也有點驚訝。
依照韓推官溫潤如玉的性子,在以前他是斷然說不出這種話的。這話一聽就該是出自崔娘子之口。果然兩個人待在一起久了,會互相受影響。
唉,誰能想到這麼肅穆的審案氛圍,他們居然都能被秀一臉恩愛。
「我與他可不同,韓推官沒辦法從他口中問出來的東西,都可以來問我。而且我沒什麼太高的要求,很容易就能做到。」
韓琦警惕看他:「你想要什麼?」
趙宗清示意性地動了一下手臂,但他的雙臂被王釗緊緊扣在身後,根本動彈不得。顯然,他要韓琦先下令松開他的手,讓他能舒服地站著說話。
這要求不難,但趙宗清肯定不止這一個要求。看得出他此刻很有表現欲,該有什麼戲倒是可以給他繼續唱。
「這要先看你的表現。」韓琦自然不會讓趙宗清那麼輕易得逞。
「我與王美人確實年少相識,互許過情意。但在王美人進宮之後,我們便再無瓜葛了。不同於韓推官所想的那般,我對她已經沒有多少深情了,但我對官家確實因此生了殺念。」
趙宗清的確很會講話,留有懸念,令人好奇。
「為何?」韓琦問。
趙宗清看了眼胳膊。
韓琦便示意王釗松開。
趙宗清起身,理了理衣袖,笑對韓琦道:「講故事怎麼缺酒菜?我突然想喝八仙樓的杏花酒,當以玉杯玉壺盛裝的那種最好,他家的招牌炙雞最好吃不過。」
「趙宗清,你得寸進尺!」王釗怒道。
「喝點酒就得寸進尺了?」趙宗清訝異地揚眉,反問韓琦,「我倒是同情韓推官了,想不到這開封府的衙役如此沒有見識。」
韓琦使了個眼色給崔桃,便下令讓王釗去辦。崔桃跟王釗一同出了公堂,片刻後又回來了,端了一壺熱茶給韓琦滿上,也同樣倒了一杯,示意李才端給趙宗清。
趙宗清驚訝了下,溫笑著端起茶道謝。
崔桃趁此時機瞟了一眼莫追風,身體繃緊著跪在那裡,他這個狀態並不是因為開封府的審問而緊張害怕,而是因為趙宗清的到來。出於忠主的本性,莫追風不會亂說什麼話,但是他心中是有疑惑的,他也不明白趙宗清現在在唱哪一出。而且他應該還惦記著趙宗清瞞他天燈的事,等著趙宗清那句『你會知道的,在堂審的時候』,給他解釋。
既然大家都如此好奇趙宗清接下來要講的事情,當然要給他機會表演。
「在酒來之前,韓推官不妨也為我解一解惑,讓我知道自己輸在那裡。你們到底是如何發現天燈和磚的秘密?」金明池叛亂的失敗他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但天燈的事令他很疑惑。如此巧思,竟也敗了?
「許多鋪子在低價或白送天燈,崔七娘覺得異常便買來試了一下,發現了天燈的問題。」
「僅憑這一點?」
「還有金祥窯廠,本該他們供應給三清觀的磚卻是莫家窯廠所出,本說為了生意做新樣式的空心磚,他們卻把磚坯都給埋了,顯然金祥窯廠有很長一段時間燒制出的磚另有秘密用處。那麼秘用的磚,到底能干什麼用?
那空心磚只有一面有口,且外口小,內裡容量大。如此費勁地之作一面有孔,而不是通孔,為什麼?再思及在安定村山洞內發現的硝石,我便懷疑磚裡面是要放的東西是火藥。你們這次叛亂所用的武器是借著漕運船只分批運來,那麼火藥也很有可能借此途徑運輸。」
當然這些只是韓琦的猜測,因為他調查的時候去年的漕運已經結束,所有東西都已經轉移,他沒有辦法通過搜查的方式去找火藥。不過韓琦想到了一個人,便是武大娘胭脂鋪嗅覺極為敏銳的武恆。在那些船只和倉庫裡,但凡放過火藥的地方,武恆都能聞出來,不過味道很淡,想來火藥在運輸的過程中都經過小心地包裹,殘留很少。後來韓琦就帶著武恆去了金祥窯廠,在窯廠一處廢舊的空地上,找到了幾處殘留在地上的火藥,至此得到食物,可以完全確定了。
著火的天燈和有火藥的磚,自然就可以聯系在一起了。
再然後推敲磚的用處,自然而然想到了汴京城和街道司。而僅憑墜落的天燈去引燃磚牆,還有些不太可行,所以在上元節前一夜,韓琦便派人暗中巡視街巷,果然發現有人偽裝成街道司的人在街邊修補過的牆面塗抹燈油。
如此易燃和易爆湊在一起,便可以解釋了。
趙宗清連連拍手,稱贊韓琦洞察細微,令人驚嘆。
「當然這其中少不得崔七娘的功勞。二位可謂是珠聯璧合,叫人艷羨!」趙宗清說罷,特意看一眼崔桃。
「趙宗清,都這種時候了,你倒是真自在,不怕死。」崔桃道。
趙宗清哼笑:「若你受過我所受,也是一樣的。人都有命,逃不過。但我不相信命,寧願讓天下人陪葬,也要爭一爭。」
這時王釗匆匆跑回來,公堂內便擺放了桌椅。王釗從食盒裡端出了四盤菜,和八仙樓的玉酒壺、酒杯。
「酒到了,但願你所言,值得這些酒菜。」
「當然值!我便跟你說一件最大的事,你們誰都沒料到的事!」
趙宗清撩起袍子落座,他飲盡一盅酒,愜意地咂嘴,直嘆是好酒。隨即,他便笑著掃視屋內所有人,這些人都盯著自己看,唯獨一個人除外。
趙宗清將目光最終的定格在一直埋頭沉默的莫追風身上。
「他姓莫。」
眾人:「……」說廢話打死你信不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莫。」
莫追風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依舊疑惑地看向趙宗清。
屋內許多人也沒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
韓琦和崔桃最先明白過來。
莫非王土的莫?他故意選了一句帶『王』的話,難道說——
「你們大概都以為我才是安定村那壁畫上的明珠之後,是李唐的後人,但我不是,他才是!」趙宗清指向莫追風。
第155章
莫追風乍聽這話時心驚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外露,甚至都不曾抬頭去看趙宗清一眼。他怕自己表情一旦暴露了什麼,配合不了少主的謀算, 故而選擇低頭沉默,更萬全些。
他之前就不相信少主會安安分分地束手就擒。他知道以少主多思多慮的七竅玲瓏心, 必然還有應對之法。果然,少主現在打算編故事迷惑敵人了。
莫追風不介意趙宗清如何編排自己,只要能讓少主達成所願,他可以做任何犧牲。但他一直很想弄明白, 為何天燈這等大事少主之前要瞞著他?
「莫追風曾祖父劉策洗入贅給商人莫廣文為婿, 娶其獨女莫氏,後代皆改姓莫。劉策洗是深州本地人, 這點我們已查實。而對聲稱來自蘇州的莫廣文父女的來歷, 卻無法查實。」
「當時莫氏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莫廣文正值壯年, 卻不娶妻填房想辦法生兒子,只帶著女兒偏偏從繁華的蘇州跑來深州找上門女婿,這行為確實有點奇怪, 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證明莫追風就是明珠之後。」
前兩天韓琦已經將調查到的莫家情況告知給崔桃。崔桃這會兒故意講述這麼細,目的不是給眾人解釋, 而是說給莫追風聽。到現在為止,莫追風對趙宗清仍然忠心耿耿, 沒有半點動搖的心思。
崔桃有意點他一下,以他家祖上的情況, 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不要一門心思以為趙宗清只是在做戲,故布疑陣。
雖然崔桃現在還不知道趙宗清所言的真假, 但是挑撥一下二人的關系總有好處。
「你有何證據證明他就是明珠之後,而你不是?莫不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才故意把他推出來?」
韓琦提出質疑,目的就是為了讓趙宗清解釋更多。
「證據?我的證言就是最好的證據。」趙宗清口氣裡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說罷就給自己斟滿酒,接連飲下了三杯。
看似瀟灑自信,在公堂之上不可一世,實則要借酒壯膽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可見的骨子裡有脆弱的東西存在。
不過,韓琦倒是很期待他接下來將說出口的事。
莫追風終於有反應了,他抬起頭,狐疑地望向趙宗清,說不清自己現在什麼心情。明明心裡已經認定少主在做戲,可是當聽到崔桃質疑他曾祖母身世的時候,他竟隱隱也覺得存在這個可能性……
「我——」趙宗清用食指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其實就是被用來保護莫家兄弟的工具。」
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趙宗清手執酒壺起身,開始在堂中央徘徊。
「也就是你們口中說的天機閣的死士,不管別人怎麼待我,不管我遭遇了什麼,都要時刻謹記自己為誰而活,乖乖做一個聽話的提線木偶,隨時為主奉上性命,且不能有半句怨言。哪怕被插刀哼一聲疼,人家都嫌你做得不夠好。」
「我生母,外祖母一家,跟天機閣閣主一樣,世代都在為『明珠之後』效命。天機閣在明,以招兵買馬、發展壯大為目的,為他日東山再起做准備。我們則在暗處,以擔著保護『明珠之後』為大任。」
「我們這一脈倒是運氣好,從游散的商戶終於通過姻親關系攀到了官門,最後竟得機會安排女兒進到延安郡公府做妾,最終貼上了皇族。從記事起,我就被母親變著法地教導如何成為一條忠主的狗。」
「年幼的我懂什麼?脆弱地如一張白紙,別人畫什麼樣我就必須是什麼樣。才五歲就要每天起早習武,讀著比我兄長們多一倍的書,夜裡隨時會被叫醒,起不來就要被潑冷水,在房梁上倒吊一個時辰。哪怕每天如廁幾次,都要被管著。我不服過,想去找父親告狀,她反誣陷我不聽話,調皮逆反,將我帶到了莊子上教導。
那半年,我身上沒有一塊好地方,但凡不聽她的話,或沒做到她的要求就會挨打。想睡覺?想吃口好飯?想身上不疼?那就要聽話 。
等回了郡公府,她一樣有看不出傷的手段折磨我,用銀針最疼的穴位 ,浸濕的紙一張張貼在面上令我窒息……每次都在我瀕死的時候才放過我。
問我知不知錯?問能不能做到?能啊,當然能。」
趙宗清說這些的時候,嘴角一直帶著譏諷的笑,眼睛裡卻一直迸發著綿綿不盡的恨意。
「虧得我聰明早慧,在八歲時便知隱藏自己的真心。他們要聽話、乖巧、厲害,我便更聽話、更乖巧、更厲害。終令他們滿意了,開始贊許我,器重我,認定我將來必會定是一名輔佐『少主』的猛將。」
趙宗清就在這時候才知道,他一直准備要效忠的少主是莫家兄弟。
事實上,真正知道莫家兄弟身份的人,總共也不過四位:當時的天機閣閣主,趙宗清的生母蘇氏,以及他的外祖母,再加上趙宗清自己。只有天機閣閣主和忠僕一脈合格的繼承者,才資格知道少主的身份。哪怕是她外祖母的至親之人,在沒有考核合格的情況下也一樣無法知情。這樣做就是為了盡可能地避免身份泄露,以萬全之策保護『明珠之後』的安全。
「要說這『明珠之後』的命運還真是坎坷,似乎是被亡國運罩頂走不出來了。莫母早年遇意外致死,莫大儒自幼就身體不好,受此打擊後也死得早。莫大儒不想倆孩子小小年紀承受太多,死前囑咐我外祖母好生照看他們,等他們長大些的時候再告訴他們身份。他還親口囑咐過我,希望我日後能盡全力護他們兄弟周全。」
在場人對於趙宗清這一番供述可謂是萬般震驚,卻又將信將疑。這真的不是趙宗清為了轉移視線,在聲東擊西?可聽他之言,又似乎沒什麼破綻。
趙宗清根本不在乎眾人的反應,睥睨一眼跪在地上的莫追風。
「可笑的是莫大儒說他們兄弟小,而我較之莫追風,明明年紀也不大,為何偏我要擔負這一切?我就不是孩子?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了麼?
我真羨慕他們兄弟,可以無憂無慮地長大。不似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就被束手束腳,總是挨打受罵,從不能隨心所欲。」
莫追風聽到這番話,整個人如被定住了一般,直愣愣地仰望著趙宗清,「少主所言為真?還是在開玩笑?」
「你覺得呢。」趙宗清給莫追風一個溫柔的笑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隨莫追風自己確定答案。
莫追風怔了下,復而低下頭去,攥緊拳頭,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但他心中一定是有猶疑的,只是不知哪一個部分占得更多。
「既然如此,那你怎麼成了少主?」陸炯追問。
「這些蠢材從不知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大宋已經有四位皇帝了,國祚昌隆,百姓安居樂業,他們卻還想做春秋大夢,要反宋復唐,這不是有病麼?一個個還都跟魔怔一樣,不聽勸,但凡我隱晦地提出丁點異議,便斥我不忠,訓我不順,更奪我所愛。既然他們毀了我,我自然也要毀了他們的『百年大業』!」
在莫大儒死後,趙宗清受命去照顧莫家兄弟,目的為了讓他早日跟兩位少主熟悉起來。趙宗清在照顧了莫家兄弟期間,以苦肉計展現出自己的仁愛,獲得了莫家兄弟的感恩,一心一意敬奉他。
隨後,趙宗清便以『明珠之後』似乎都多災多難為由,向天機閣閣主提出一個好主意:雙重保護兩位少主。
這第一重是天機閣的保護,早已經有了。趙宗清提議第二重保護,安排一個假少主在前,虛晃一槍。這樣即便有聰明人透過天機閣查到少主的情況,也只會懷疑到他身上,由他來替兩位真少主擋災。
因為趙宗清多年來一直忠心優秀的表現,沒人懷疑他有異心。他的提議很快就得到了天機閣閣主和外祖母的贊同,此後趙宗清便有了一個假少主的身份。而趙宗清外祖母的娘家人,本就無人知情真少主的身份是誰,後來被告知少主就是趙宗清,她們皆深信不疑,任由趙宗清使喚。
這之後,趙宗清就下手先讓外祖母意外病死,未免引起天機閣閣主的懷疑,他只是下毒安排了意外,令自己的生母蘇氏變得瘋癲痴傻。這之後他開始鞏固勢力,又利用《闕影書》中培養死士的技巧,培養出一批自己的人,順便也將莫家兄弟往忠僕的方向培養。這些年他一直壯大自己,伺機而動,終於在去年的時候,天機閣老閣主和趙宗清商議,他准備告知莫家兄弟的真實身世,趙宗清就將他也滅口了。
老閣主在瀕死之前,都不明白趙宗清為何要殺他。這歸功於趙宗清的演技實在太好,老閣主竟一直深信不疑他的忠心。抓了多年的鳥,他也終於被鳥啄了一回。
至此,所有知情他是假少主的人都不存在了,趙宗清便成了『真』少主。
而莫家兄弟從始至終都因受『保護』不知情,也因為趙宗清高貴的皇族身份,兄弟二人見趙宗清總是屈尊照顧他們,早就感激涕零,對他死心塌地,甚至舍命都在所不惜。
「不得不說,莫大儒雖然身體不好,但對倆孩子功夫的教導卻沒半點耽擱。也或許他是缺什麼才想補什麼吧,總之這對兄弟的功夫相當了得。為我跑腿辦事的時候,倒是給我省去不少麻煩。」
趙宗清說罷,便直接舉起酒壺,仰首倒酒,大有一種「有酒今朝醉,瀟灑不知愁」的意味。
在半空劃出一道弧度的酒水精准地落入趙宗清的口中,突然手臂一抖,酒水悉數澆在了趙宗清的臉上。
「你說得都是真的?」
莫追風不知何時起了身,他雙手揪著趙宗清的衣領,紅著眼狠狠地瞪著他。素來冷漠寡言的莫追風,這時候眼睛裡盈滿了狼狽的淚水。
「你真的在利用我們兄弟?」
「錯,是你們利用了我,利用了天機閣和地臧閣上上下下所有人。就因為你們兄弟倆,多少可憐的孩子如我一般,自小受盡折磨,被養成了如傀儡一般廢物,叫人看著就惡心!」
趙宗清會對莫追風眸子的時候,沒有絲毫愧疚之色,反倒覺得快意。
莫追風一拳打在趙宗清臉上,淚水瞬間從他臉上滑落,「你可知追雨因你死在了金明池?」
之前莫追風一直沒說,是他覺得自己的兄弟死得其所,為少主而死很榮光,也怕少主知道了會難過。
如今怎料真相竟是這般……可笑他之前聽趙宗清說那些故事的時候,還以為他只是在胡說,只是在做戲,自己要配合假裝一下……他真真如一個猴兒一般被耍的團團轉,不,是連猴兒都不如!他真真正正蠢得要沒了命,他弟弟更慘,已然沒了命。
趙宗清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血,嗤笑:「因區區一個莫追雨便來跟我討命,那千千萬萬因你們兄弟而死的人,你自刎謝罪八百回都不夠。」
趙宗清突然抬手,指向崔桃。
「她就是其中之一受害者,若非當初得幸從開封府鍘刀下逃過一劫,早成了斷魂鬼了。」
突然被桃花波及的崔桃反應很及時,配合地點了點頭,贊同趙宗清所言。
「不過你更狠 ,帶著上萬人馬叛亂,更要炸毀整個汴京城,拉所有人給你們陪葬。比起莫追風,你自刎三萬六千回都不夠。」
崔桃話音未落,莫追風已經要再對趙宗清動殺手,王釗等衙役立刻將人押住,不許他亂動。
「你利用莫家兄弟是為了報仇,你炸汴京、殺官家又是為何?你既然並不鐘情於王美人,又為何特意留這些繡帕?」
韓琦質問之時,已有衙役將兩方荷花帕展現給趙宗清瞧。
「王美人最愛荷,但她自從進宮之後,便再沒繡過或畫過荷,想來她對你亦是一往情深。」 崔桃跟著插一句嘴,添油加醋。
「一往情深?呵,若這算一往情深,世上就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一往情深了!口口聲聲說最心悅的人是我,卻把所有的事都排在我前面,我不惜舍命救她,求她嫁給我,她轉頭就因天機閣閣主一句吩咐,毫不猶豫地選擇進宮,高高興興地成了皇帝的寵妃。」
「這帕子是我用來提醒自己,我活得有多可笑,讓我時刻謹記過去的恥辱,終有一日我會一一找回來!」趙宗清字字憎惡地訴說。
至於他為何殺皇帝,原因就復雜了,有自小被教化的結果,無數人告訴他皇帝注定該死,即便理智上知道不是如此,但他還是會本能地覺得他該死。加之他曾經確實深愛過王美人,對皇帝有奪妻之恨。便是他後來不再愛那個女人,作為骨子裡敏感卻又高傲的男人,這種恥辱他注定無法放下。
王美人是趙宗清唯一曾經試著動心,想要敞開心扉的人,然而卻因此受傷更深。他恨天機閣,恨皇帝,恨所有令他感受到痛苦的人。
所以今日的安排最巧妙,召集天機閣所有余孽,連帶著皇帝一舉殲滅。
本是最好不過的計策,奈何……
「是你殺了蘇玉婉?」
崔桃一直奇怪以蘇玉婉的能耐,即便犯了錯,也該會得到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該被她那麼干脆地抹殺。但如果是趙宗清故意借題發揮,為鏟除蘇玉婉,倒是可以理解他痛下殺手的原因了。
趙宗清聞言後,一瞬不瞬地看著崔桃:「蘇玉婉這個女人與你有幾分相似,頗有些能耐,留久了便是禍害。」
地臧閣是天機閣老閣主受蘇玉婉提議而設立的分支,壯大速度極快。但於趙宗清而言,地臧閣的存在用處並不大,還會令他額外分神去防備,弄死老閣主的下一步就是先解決地臧閣。恰巧蘇玉婉犯了事,趙宗清便借機把人收拾了。
極其不悅的情緒在韓琦眸底暗湧,他冷聲質詢:「你不告知莫追風天燈一事,便是打算讓他也跟那些人一樣,等天燈墜落時在城中被炸死?」
趙宗清輕笑了一聲,權且算作應承。
莫追風再度震驚地瞪向趙宗清。
原來他瞞著他這點,是為了讓他去死?
可笑他忠心不二地去做趙宗清所要求的一切,更在可以逃命的時候,選擇折返回來找他,哪怕他被一眾禁軍侍衛包圍,毫無逃生的可能,他也不惜現身護著他。可到頭來,他的赤血丹心都換來了什麼?愚蠢又可笑的自己!
再想想自己這些年來,他一直把『少主』排在自己兄弟之前,全心全意效忠趙宗清,甚至於無所謂親兄弟莫追雨的生死……
莫追風閉上眼,以遏制不停洶湧而出的淚水。他憎惡自己,更憎恨趙宗清!
「趙宗清,受死 !」
莫追風怒吼一聲,便以巨大的蠻力掙脫王釗等人的桎梏,以極快地速度衝向的的趙宗清,欲折斷他脖頸取他性命。王釗自然不能遂他的願,及時擒住了莫追風的胳膊。
莫追風一手抓住了趙宗清的發髻,死揪著不放,莫追風發髻被扯得凌亂,栽倒在地,拖行一段距離。莫追風最後扯了一把頭發在手裡,上面還粘著一塊頭皮。
這麼多頭發被硬薅了下來,肯定疼,趙宗清痛叫幾聲之後,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狼狽不堪。
韓琦見趙宗清此狀,眼底濃郁的冷色才稍微轉淡。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陪在韓琦身邊的張昌可是心裡非常清楚。他家六郎剛剛是故意說那句話刺激莫追風對趙宗清動手。誰叫趙宗清這廝不僅變態還嘴欠,居然說崔娘子和蘇玉婉類似。類似你個頭!這下好了,頭皮沒了吧!
趙宗清干巴巴地咧嘴,呵呵笑了兩聲,猛地看向恨不得吃了他的莫追風。
「覺得被人耍了?覺得恨?你如今遭受這點算什麼,我一直忍受並煎熬了十幾年!我的母親,我的外祖母,還有我曾最心愛的女子,她們都跟魔怔了一樣,做所有事都為了你,永遠沒我。你這才多久,這就忍不住了?」
趙宗清更大聲笑起來,頗覺得痛快。
「可知我為何總喜歡假扮別人?因為我厭憎透了自己,對我而言,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好過我!」
「你之前說,你並非延安郡公之子,又是何意?」天色不早了,陸炯該進宮向皇帝回稟審問的情況。事關皇族血脈,必須先搞清楚這個問題。
「陸指揮使連字面的意思都不懂了?延安郡公的身體情已難讓女子有孕,但我母親好不容易嫁到皇族怎能甘心?自然要生個兒子出來。這也是我這些年沒辦法跟父親告狀的緣故。
當我哭著想找父親告狀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我不是他的親生子,我沒有別的路可選。
沒有人給我留過任何後路!」
蓬亂頭發下的趙宗清,苦笑出很多無奈。
「你說你沒有後路,其實你有的。只是內心扭曲的你,已經很難看得到了。
延安郡公寵愛你,才會把你寄養在嫡母名下,你也因此才有機會得官家和太後的喜歡。你完全可以在這時候將自己的遭遇如實告知,向朝廷舉報天機閣的惡行將功贖罪。以官家和太後的寬仁,必然體會你其中的無奈,你的結果必然不會太壞。但你並沒有,你把所有的錯都怪在別人身上,並且以非常極端的方式報復別人。別人殺十,你就殺百。」
崔桃最看不慣以自身悲慘經歷為借口,便理直氣壯地去道德綁架別人或傷害別人的行為。
哦,你慘你有理?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身世確實是凄慘,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任何遭遇和原因都不構成肆意濫殺無辜的借口。
這些年為成就你的計劃,你們殺害了多少無辜者?僅為采硝石一件事,你們便暗中屠了一個村。那些被你殺害的人,他們不悲慘?他們不無辜?他們不比你可憐?至少你現在還活著,享著富貴;而他們早已經死了,化作白骨。」
趙宗清被崔桃這一連串的質問弄得臉色鐵青,如蛇蠍般死死地盯著崔桃。
接下來審問,相對來說就比較順利和容易了。
經趙宗清剛才一番爆發式的坦白,令莫追風震驚之余痛徹醒悟。莫追風便對趙宗清以前交代他做的種種行為,都做了如實供述。
蒼岩山清福寺一案,蘇玉婉為救女兒崔十娘,劫持幼童與崔桃對峙。當時有清福寺內眾多『僧人』中蠱身亡,事後搜查現場的時候發現這些人身上有不同標志的腰牌,並發現一處空倉庫,有大箱子存放過的痕跡。
這點疑惑一直沒有查清楚,如今倒是有解了。原來這些僧人便都是地藏閣麾下負責找硝石的,他們假裝游僧四處探尋,尋到了就會上報。接著就會有另一隊負責挖踩,然後還有一隊人負責運輸。總之分工明確,組織嚴密。
天機閣搜集硝石是早就有的事情了,目的就是為了囤積火藥,以備日後謀反所需。
在崔桃和蘇玉婉在清福寺對峙之前,那些硝石已經被扮成香客的天機閣人馬陸續分散運走了。此舉是為了避免突然大批量地運輸太過扎眼,容易暴露,而且被發現了之後損失也巨大,分散開來,就可以省去這些麻煩。
莫追風如實寫下了負責運輸武器進京的漕運相關人員名單,韓琦見名單上不少人都在他的懷疑之列,便確認這名單應該不假,但照例還是要先交給屬下核實。
趙宗清頹廢地半趴在地上,在一旁心不在焉地聽著莫追風供述,沒什麼太大反應。甚至偶爾還會笑一聲,大概是覺得少主供出『屬下』的行為很可笑。
而莫追風之所以老實供出這些,除了遭遇太多看透了一切,只想盡快結束之外,也因這些屬下根本也不是他的屬下。
在莫追風全部交代完畢之後,便要繼續詳審趙宗清了。
噗!
趙宗清突然噴了一口血出來。
崔桃立刻為他把脈,「中毒了?」
明明他所吃的飯菜、酒水都細查過,還有他身上包括嘴裡都檢查干淨了,不應該有毒物殘留才對。
「崔娘子不必找了,我早在三天前就服毒了。八仙樓的炙雞裡會用到大量的香料三柰,正可以摧發我體內的毒性。聽你說有別路的可走,好像挺有道理,那你說我為什麼看不到呢?」
趙宗清奄奄一息,眼睛裡浮現出一絲悔意。
「你心中無愛,當然看不到正路。」崔桃道,
趙宗清自嘲地笑一聲,漸漸地閉上眼。
「趙宗清,你想死可沒那麼容易!」
崔桃三針下去,趙宗清突然痛叫一聲,眼睛瞬間瞪圓了。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5
第156章
趙宗清再睜開眼的時候, 發現自己躺在牢中。他試著呼吸幾口氣,通暢無阻,身體也沒有其它難受的感覺。看來他的毒解了, 崔七娘倒真有一雙回春的妙手。可惜這等聰明華高之人, 難被他所用, 不然如今怕是另一種光景了。
「醒了?」崔桃隨著送早飯的衙役一同來, 她打量兩眼趙宗清的氣色,確定他死不了,「可還有不舒服的地方?」
趙宗清沒理會崔桃, 就靠在牆邊坐躺著,一縷陽光從窄小的天窗射進來, 剛好曬在他的臉上,這一絲絲暖意反倒更襯出大牢的潮濕陰冷。
衙役將解毒湯放在地上,呵斥趙宗清喝下去。
趙宗清一動不動。
崔桃:「你若不喝,他們會強灌你喝。」
趙宗清只得拿起藥碗,一飲而盡。
「為何救我?」
「不想你死得太便宜,像你這等罪大惡極之人, 定要在被審判之後, 痛苦地受刑而死才行。 」
「倒也好。」趙宗清勾起嘴角,「何時公審?」
縱然他這次的計劃失敗了, 但他的所作所為也足以令天下人震驚。他的案子必然會『名留千史』,後人提起他名諱, 縱然沒有好話,卻不得不後怕地感慨一句他趙宗清城府深沉, 陰險狡詐,膽大妄為,險些顛覆大宋政權, 將汴京城夷為平地。便是惡名,名動千古也是好的,最怕如那些籍籍無名之輩,不論是生死都如塵埃般在世間引不起絲毫波瀾。
崔桃一眼就從趙宗清的笑容中讀出他的意思。
「是審判,不是公審。」
「何意?」趙宗清終於不再慵懶地靠牆躺著,緊盯著崔桃的眼睛。
「意思就是案子審結後,便會悄悄地將你處死。不會公之於眾,沒有百姓圍觀。至於金明池叛亂,倒是要給外頭一個交代,林尚書一人就夠了。」
崔桃解釋得很細致有耐心,但他說得越多,趙宗清那原本看似淡定的表情就龜裂得越明顯。
趙宗清隱忍籌謀這麼多年,為的就是這一朝成事,如今即便失敗了,他也有強烈的表現欲,想讓世人知道他謀劃的厲害。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多數世人會厭憎痛罵趙宗清之惡,卻難保一部分心歪之人不僅會瞻仰欽佩他,甚至會向他學習。世人也皆會知曉原來這培養死士還有一套章法,若引得心懷鬼胎之人競相追逐鑽研,尤其是高門大族生起此邪念,必增禍患。加之這樁案子還涉及到趙氏皇族血脈的混淆,也算一樁醜聞。
更重要的是趙宗清盼著如此,豈能讓他如願?
「你——」
趙宗清爬起身,衝到牢門旁,惡狠狠地盯著崔桃。
「去告訴韓琦,此案若不公審,我不會招供。」
「如今案子確實還有一些疑惑沒弄明白,但重要麼?大魚都抓到了,即便漏幾個蝦米也無所謂。大事解決了,小事沒答案也沒關系,反正這世間也不是所有事都一定要有答案的,我們不強求。」
崔桃說完,對趙宗清眨眼一笑,便對他擺擺手,表示再也不見。
趙宗清怒瞪崔桃離去的背影,腳踢在牢門上,隨即痛得腳無法著地。
「再也不見?」趙宗清冷哼,用幾乎沒人聽見的音量呢喃,「你會後悔的。」
崔桃走出大牢的時候,孫牢頭趕緊迎上來,笑著跟崔桃打招呼。
「節過得如何?」
論起這上元節時,開封府裡最不忙的部門就屬大牢這邊了,其余人手幾乎全員出動。
「被我家娘子日日埋怨。」孫牢頭苦笑一聲。
去年在牢關押的犯人範恩逃跑,孫牢頭被問責罰了俸祿,他一家老小全靠他的收入過活,這沒了錢花,年過得自然清苦。
「險些忘了,我做了醬豬頭,本想在節前贈你,奈何碰到這案子棘手,沒來得及。」
孫牢頭曉得崔娘子這是聽說他難,想給他家飯桌上添肉。怕他不好意思,還特意說是節前要送他給忘了,無非是為了照顧他的面子。這份兒心更讓孫牢頭感激,道謝的時候,眼眶都濕潤了。
「吃點小教訓反而是好事,如今再遇事便知穩妥了。」崔桃讓孫牢頭放值的時候順路去她家取肉就行。
「成!」孫牢頭笑著應承。
「喲,我聽到了什麼了?豬頭肉?我最愛吃了!」
王釗正押著六名犯人入牢,這六人都是跟漕運有關涉案官吏,審起來也不難,王釗就打發屬下去做。誰曾想這剛出了大牢,就讓他聽到美食了。這從年前就開始忙碌,又是一整天都不及正經吃上一頓飯。今兒忽從崔桃口中聽說肉,仿若聞到肉香味兒了,特別回味那豬頭肉肥而不膩的口感,勾得他禁不住偷偷咽了兩下口水。
反正熟悉了,虧什麼都不能虧嘴。王釗就臉皮厚地問崔桃,既然節前送孫牢頭的豬頭肉,那是不是也有他的份兒。
「少不了你的。」
「我們也聽著了!」李遠、李才兄弟跟著也出來了。
孫牢頭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覺因為自己倒令崔娘子為難了,要應付這麼多人,那得多少豬頭啊?
崔桃無奈笑一聲:「人人都有份兒!」還好她多做了些。
王釗等人馬上齊聲道謝,紛紛表示他們也不麻煩崔桃,都會在放值的時候記著去崔桃家去取,便是不順路特意去,他們也一百個願意。
「那是啊,白給的還不願意?我難不成欠你們的呢!」崔桃笑著回罵他們一嘴,隨即就跟王釗等人一起走了。
孫牢頭目送崔桃的離開的時候,他不禁又想起他初在大牢見到崔桃時的光景,整個人跟沒了魂兒似得,落魄地窩在大牢角落裡,任憑同牢的女囚磋磨,好好一個美人轉眼間就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那時候他也沒多想,以為崔桃就如她所供述的那般,是個受人恩惠還反過來圖人錢財的殺人犯,他對大牢裡這些窮凶極惡的犯人,尤其是殺人犯,是萬般鄙棄的,自然不會管崔桃如何受欺負,甚至恨不得她被人折磨死,省得礙眼。
現在想來,竟有些後怕。多好的女子啊,幸而她洗清了冤屈,遇見了韓推官,逃離了磨難,終於有了好歸宿。這又是多麼奇妙的緣分,才能有今日大家的這般相處。
緣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這次受審的案犯比較多,韓綜協助韓琦審問了幾個不重要的小管事和一些嘍啰。這會兒得空休息,他就踱步出來透口氣,剛巧碰見崔桃路過,就下意識地叫住了她。
「恭喜你們破了大案。」韓綜也不知怎麼,在崔桃回頭看向他的那一刻,忽然腦子空白,便冒出這麼一句場面話。
「韓判官也有功勞,同喜。」崔桃回了一句後,就對他禮節性地點了下頭,繼續往前走。
「桃子!」韓綜緊跟著追上兩步,便見崔桃在回首之際,以極其凌厲的目光看向他,韓綜方意識到自己這樣稱呼她不合適,「對不起,我一時口快。」
「韓判官若改不了口快的毛病,下次就別張口和我說話。」
這大白天的在開封府,他這種叫法一旦被外人聽了去,不知會被編排成什麼樣子。倘若她只是單身一人,受些影響也就罷了。但如今她與韓琦已經有了婚約,她不想令韓琦難做,盡管她知道韓琦相信她,並不會因此而誤會,可名聲這種東西還是要顧及的。
韓綜本來還猶豫不知該不該問,見崔桃突然對他態度如此冷漠,心便像被無數刀子割開了一般。
「為什麼?
為什麼你選他而不選我?」
「你弄錯了,不是『我選他而不選你』,而是『沒有他我也不會選你』。到現在你還沒看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麼?」崔桃見韓綜一臉茫然,反問韓綜,他是否早就知道鄧州三泰胭脂鋪跟地臧閣的關系。
韓綜怔怔地看著崔桃,不解反問崔桃這話何意。
「很早以前,你的小廝燭照曾口誤跟我透露過,你曾一人前往過鄧州。鄧州三泰胭脂鋪與地臧閣的干系,不用我多說了吧。你之前坦白你和蘇玉婉關系的時候,可並沒有坦白過鄧州的情況。當然僅憑你獨身一人去鄧州這點,我倒沒有證據證明什麼。但事情怎樣,你自己心知肚明。」
韓綜可能沒有參與過地臧閣的事務,但對於地臧閣的一些情況,他並沒有完全如實交代。這份私心不知是為了他生母蘇玉婉,還是他自己想借機繼承地臧閣余下的產業。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韓綜的私心其實不止這些。當初崔桃被控制在如意苑的時候,韓綜明知她是誰,出身哪裡,被困在那裡如何痛苦。而蘇玉婉的所作所為,以韓綜的城府和聰明會真的不見半點端倪麼?他只是選擇裝看不見,只去看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完全沒有想過去還崔桃自由,為她伸張正義。
韓綜的『深情』,只限於在他自己的舒適圈裡給與你最大的好處。而這種好,於崔桃而言是攙著毒藥的,吃不下,也受不起,因此她原本的最終結局是喪命於開封府鍘刀之下。
這樣的人,她怎麼可能去選他?
「我——」韓綜急著想和崔桃解釋,但當他看到崔桃目光如一潭死水般安靜盯著自己時,韓綜心裡劇烈地抽疼一下,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而且永遠不可能再找不回來了。之前他幫崔桃審問春麗,他一直進退有度小心翼翼地配合她斷案,明明相處得很好,本以為會有希望的……
韓綜很後悔,後悔剛才嘴快叫了一聲桃子,非要把最後這點事兒撕扯開來,打碎一切。連他僅剩的最後一點點希望,都沒有了。
崔桃准備離開,走出一步後突然頓住。
「春麗的事,你不要以為你在幫我,你是開封府判官,查案是你的責任。再有你之前隱瞞過鄧州的情況,該將功贖罪。」
韓綜本來想跟崔桃解釋鄧州的事,他當時是為了拿好胭脂可以買給崔桃做禮物,順便為蘇玉婉捎了一封給老朋友。事後韓綜確實有懷疑那次送信可能有問題,但他確實鬼使神差地有所保留,沒有完全坦白。
見崔桃對此已經不關心了,韓綜知道自己再解釋什麼都沒有用,便鄭重跟她道歉。
「對不起。」
「沒關系了,不必道歉。」這一次崔桃徹底離開了。
沒關系了。
而不是『沒關系』。
韓綜難受得無法呼吸,緊攥的拳頭微微顫抖著,笑了哭,哭了又笑,最終狼狽地逃離了開封府,但他心裡住著的人永遠都甩不掉,也不想甩掉。
他為曾經的作為而感到後悔,也為曾經的相遇而心懷感恩。
……
晚飯清粥小菜,外加一小碟醬豬頭肉。
這一碟肉是韓琦忙碌數日以來聞過最香的東西。
豬頭肉是崔桃用自制的豆醬腌制,豆醬香醇不鹹,低溫久腌豬頭後便去腥留香,醬香味兒在肥而不膩的豬頭肉上發揮得淋漓盡致,每一口的口感都醇香絕妙。韓琦在此之前,從未吃過豬頭肉,他不愛此物,但從今之後大概要改成『偏愛』了。
「聽說你今日分了許多出去,怎生到我這就剩這點了?」
早在崔桃給他送晚飯之前,韓琦就在開封府聽到豬頭肉的『大名』了。如今在開封府,能引起衙役們爭相興奮討論的只有兩件事:一是發俸祿,二是崔娘子送美食。所以,這消息韓琦想聽不到都難。既然給那些衙役們的都很大方,到他卻只有這一小碟,韓琦自然要跟崔『計較』。
「你多少日沒好好吃飯了,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都瘦成什麼樣了?此物肥膩,不好克化,胃弱者不能多食。」
崔桃不僅反過來抱怨跟韓琦沒資格吃多,還順便摸了一把韓琦的臉占便宜。
人雖清瘦了些,但皮膚手感依舊很好,果然是天生的美男胚子。
韓琦怔住,「怎麼還動手了?」
「下次再不聽話好好吃飯,就真動手。」崔桃說罷,便用手指戳了一下韓琦的臉蛋,又占他一次便宜。
韓琦溫笑著捉住崔桃不安分的手,有好些日子沒跟她這樣親近了。
崔桃今天穿了新衣,節前小馬氏特意吩咐人送來的衣裳,崔桃顧不上穿,便在今天補上了。桃粉色的絮綿對襟褙子,裙擺上繡著朵朵錦簇的桃花,光滑的緞面在走動的時候會泛著流光,衣裳極其精致富貴,顏色更襯著年輕女子嬌俏可人。崔桃本就容顏出色,笑起來甜人,穿上這身衣裳更美得不可言說,明澈又機靈的杏目在含笑看人的時候,最易勾得人忘神。
韓琦忽然覺得口干,忙將目光下移,便見到她白皙豐潤的脖頸,一股淡淡好聞的蘭香飄來,更誘得人禁不住了。
再看下去,會出事。
韓琦移開目光,一口灌下一杯茶而不自知。
什麼時候喝茶這麼豪爽不斯文了?
崔桃驚訝問:「可是豬頭肉太膩?」
「香而美味,意猶未盡。」韓琦不吝稱贊,解釋他只是口渴而已。
崔桃被誇得開心,哄韓琦再忍一忍。
「緩一天後,隨你想吃多少。」
其實崔桃本以為韓琦對這東西不會感興趣,沒有多留的必要。剛好討肉的人多,她就干脆把大部分都分出去了。最後剩下半個豬頭,在中午的時候又碰上了王四娘,哪還能有多少剩余?
「嗯。」韓琦沒抬眼。
「干嘛不看我?這還沒成親呢,就嫌棄了?」
「不是。」韓琦臉上泛起紅暈,向來辯才了得的人這會兒不知怎麼嘴不利落了,在否認之後也不去解釋了,臉頰的紅暈反而越來越明顯。
崔桃見韓琦這反應心裡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故意對韓琦道:「那你說怎麼回事,我聽著呢。」
韓琦默了半晌,沒去說怎麼回事,反而告訴崔桃三月十八是個好日子,應正好是春暖花開的時節。
「我在京外買了一處別苑,那裡有一片桃林,這日子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桃花下擺酒成親,再好不過。」
韓琦問崔桃意下如何。
「也就是說在兩個月後?」崔桃驚訝問。
「兩月的時間足夠了,七娘這邊有什麼想法或來不及准備的東西盡管告知我,不用兩月,十日內盡能做到。」韓琦認真地跟崔桃打商量。
等了片刻後,韓琦見崔桃還是沉思不吭聲,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正打算讓步,就聽崔桃用勉強的口氣答應「好吧」。
「聽七娘的語氣好像很勉強?」
「嗯,因為還要再等兩月,太久了啊。」
第157章
韓琦怔了下, 笑著刮一下崔桃的鼻梁。
其實他比崔桃更心急,但娶妻只有一次,更不能讓嫁他的崔桃受委屈, 婚事可以盡快但不能倉促。定要妥帖安排好一切, 讓崔家所有長輩們滿意,更重要的是讓崔桃滿意。
崔桃倒不怎麼在乎婚禮是否盛大,經歷過那麼多世界, 她已經不在乎一時的形式, 只要兩個人天長日久的相知相守比什麼都好。
崔家次日就得到了韓琦的來信,崔老太太等人都很高興倆孩子終於能定日子成婚。至於問他們還有什麼要求?真沒有!韓琦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到了, 他們沒什麼毛病可挑, 對於韓琦的一切安排他們都很滿意,
由此可見未來女婿對他們崔家女兒有多上心,崔家人都很開心, 也更放心了。
過了兩日,崔茂從同僚的口中得知了朝中內部消息, 趙宗清涉嫌謀反已經被關押在開封府受審。但此案因為涉及諸多機密,並不打算公之於眾。這倒更證明這案子的嚴重性,其所牽涉的醜聞令人驚駭,無法外道。
前段日子, 外頭有流言在傳趙宗清和崔六娘要訂親的消息,崔茂還不以為意,覺得反正有趙宗清親口保證的。兒,不算什麼。得幸崔老太太後來收到崔桃的信,及時把人給送出去了,並澄清了謠言。不然如今遇到這事兒,他們崔家便跟反賊有牽連了!
崔茂不禁後怕起來, 趕緊回家和崔老太太回稟了這事,言語中不禁有幾分埋怨韓琦,竟沒將這麼大的消息告訴他們。
「如何告訴你?邊跟你說要跟你家七娘成親了,邊又要說當初你家六娘不知廉恥上趕著巴結的那人,如今因謀反被擒了?六娘干的那些事兒,就不適合跟七娘的大喜之事放在一起談論!
他自是了解以咱家的情況,曉得我們早晚會知道這消息。反正不礙什麼了,咱們就早把那孽障給打發出去了,晚一點從別人口中知道消息也沒什麼沒關系。」
崔老太太忍不住白一眼崔茂,罵他不長腦袋。別人家的男人那都是家裡的頂梁柱,他可倒好,偏偏是四房最拖後腿的那個人。
崔茂越想越是這個道理,趕緊跟崔老太太賠錯,剛才是他魯莽了。
「怪兒子衝動,思慮不周了,還是他想得齊全。」
「那是,孫女婿是個極懂分寸之人,倒是你,一把年紀了,半點不如人家。」
提起這茬事,崔老太太難免想起六娘崔橋,是她養在身邊真心疼愛過的孩子,偏偏是最讓她失望、最給她丟臉的孫女。
怪就怪她寵溺太過,才把這孩子的心思養大了,竟要跟嫡女比。自然是比不過的,便耍陰私手段,險些把崔家的名聲給葬送了!
「這怎麼能怪娘,娘疼愛她是她的福分,是那孩子不懂事。」崔茂想起崔橋來,也是連連嘆氣,緊皺眉頭。
「改日見了親家,我可要好好跟胡氏討教,到底是怎麼養出韓六郎那般厲害的兒子。」
崔老太太嫌棄地瞥崔茂一眼,只希望崔沅、崔溪這倆孩子能有出息些,千萬別像他們爹爹那樣蠢。
從崔桃和韓琦訂親開始,小馬氏早就張羅著為崔桃准備嫁妝了,去年秋天她就置辦齊全了,之後時不時想起什麼來還會再添兩樣。崔老太太更要添幾個值錢的大件進去。
崔老太太以前在小一輩的婚事上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但如今也不怕那些出了嫁的孫女說她偏心,這些孩子中就數崔桃受的苦最多,在外頭被磋磨了好幾年,好容易苦盡甘來,她就想多疼愛些誰敢有意見?
「再有呢,我這東西一准兒不白送,韓六郎絕非池中物,他日必是咱們崔家沾他的光,但等那會兒再去巴結可就討沒趣兒了!」
幾房人紛紛附和崔老太太的話,沒任何人有意見。老太太瞧人一向准,而且他們也覺得韓六郎後生可畏,將來必有大出息。所以一家子人都是歡歡喜喜地幫著張羅嫁妝,每一房或多或少都會往裡添點東西進去。這就導致了崔桃最後得到了一大筆豐厚的嫁妝 ,迫得韓宅後來又加蓋了一座庫房才夠用。
……
七日後,案子審結,上報等候批復。
從緝拿趙宗清至今,期間除開封府人員,沒有任何其他人來見過趙宗清。
趙宗清本以為他的身份暴露會令很多人驚訝,總會有一兩個忍不住跑來當面質詢他為什麼,但他始終沒有見過有其他人來。必然因為他是重犯,開封府將來訪者都拒之牢外了。
延安郡公自得知趙宗清的身世真相後,憤怒震驚之余,也有幾分慶幸。既然趙宗清不是他的血脈,那他的謀反罪倒是與郡公府的眾人關聯不大了。否則這一大家子人不管是否知情,都會因他的謀逆罪受到株連。
郡公夫人雖不是趙宗清的親生母親,但一直覺得趙宗清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疼。當初郡公把人安排寄養在她名下的時候,她真心喜歡這孩子,而且隨著日子久了喜愛越深。可她怎麼都沒想到,她心裡一直覺得最懂事暖心的孩子竟是謀反逆賊,一副溫良模樣的他喊著為家人祈福修道的善話,卻做過那麼多大逆不道殘忍惡事,如禽獸一般肆意濫殺無辜。
夫妻倆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們起初確實想見趙宗清,想好生質問他為什麼,再把他痛罵一頓。等冷靜下來之後,夫妻倆終選擇不見了。不論他出於什麼原因,他終究是辜負了他們夫妻對他的好,他萬般不配!
《宋刑統》中『十惡』罪行排在最前三的分別為:
一謀反,謂謀危社稷。
二謀大逆,謂謀毀宗廟、山陵及宮闕。
三謀叛,謂謀背國從為。
趙宗清全都占齊全了,必被處以極刑。
崔桃對趙宗清的審問過程不感興趣,何必特意瞧那麼個礙眼的玩意兒,有空不如去吃一口旋煎羊白腸來得快樂。
崔桃不忘提醒孫牢頭,這回必須把趙宗清這個重犯看緊了,若是趙宗清跑了,可不只是罰他一年俸祿那麼簡單了。
是夜,孫牢頭對屬下提點再三,一定要看管好趙宗清之後,才打著哈欠放值回家去了。
一炷香後,韓綜現身在牢房外,他告知守衛案件有細節需要補充,故要審問趙宗清。
守衛和獄卒們自然都認識韓綜,是開封府的判官,衙門自己人。這幾天為結案,公堂那便沒少派人來提審趙宗清,不分白天晚上什麼時候。所以這會兒韓綜提要求,他們也不覺得奇怪,就直接讓韓綜進去了。
趙宗清在看見韓綜的時候,埋在蓬亂的頭發下的眼睛驟然亮了三分。
韓綜支走牢房前的守衛,看看左右,才低聲問趙宗清:「你叫我來干什麼?」
此之前有小吏捎話給他,說趙宗清在牢裡要求要見他,還說他不來不會後悔。
「等我這樁大案結束了,韓琦和崔七娘應該會張羅大婚了吧?」
韓綜眼底瞬間閃過一抹晦澀,想到近兩日他聽到的消息。韓琦和崔桃已經把婚期定在了三月十八,很近的日子。
韓綜的反應令趙宗清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甘心麼?」
崔桃假死那段時間,韓綜經常徹夜宿醉,都是趙宗清陪在他身邊開解他。韓綜對崔桃有多麼情根深種,求而不得,趙宗清非常清楚。
「她說我自私,從一開始就只曉得滿足自己的私心。」韓綜自嘲地嘆道,
「珠玉在前,自然看不到你的好。」
趙宗清笑韓綜傻,只懂得退讓。
「這世上什麼東西都可以讓,唯獨感情不能讓,因為人只有這一個,你必須爭,不爭就會是一輩子的遺憾,追悔莫及。」
「不,你錯了,她說就算沒有韓琦也不會選我。」
「那你有沒有想過,倘若只有你們倆個人,在一處無人的荒島上,你痴情待她,日久天長,她會半點都不感動,不去選擇你?」
趙宗清告訴韓綜,很多牲畜原本沒有家養的,比如家豬就是把橫衝直撞的野豬圈養後馴化而得。還有馬,有多少野馬最終馴化成了千裡良駒,為人所驅使。
「人和動物其實一樣,只要用對方法。」
「你到底想說什麼?」韓綜狐疑地打量趙宗清。
「幫我逃出去,我會教你慢慢掌控崔桃,令她滿心只有你,只聽你的話。」
韓綜嘲笑趙宗清痴人說夢。
「韓琦在安平村拿到的《闕影書》其實只有半部,另外半部更重要的在我這。你只要助我出去,我便將這本書的全本都贈與你。讀過它之後,保證你再也不用發愁如何得到崔七娘的心。」
趙宗清見韓綜流露出動搖之色,繼續補充一句。
「蘇玉婉的如意苑是如何教導那些女子,你也見識過了,而她只不過是掌握了書上的幾種辦法而已。你若掌握了整本書的精髓,崔七娘的心一定會在你那。到時候你和心都得到了,兩個人便可以過上神仙眷侶般的日子。」
「別再知心妄想了,外面守備森嚴,你根本不可能出去,我幫不了你。」韓綜轉身要走。
「我不用你直接放我出去,只需要幫我稍一句話,跑一趟腿兒即可。」
趙宗清勸韓綜好好想想,錯過這次機會,他只能選擇放棄崔桃,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崔桃的青睞。
「而你最心愛的女人,從今以後就要別的男人身下承歡,為其生兒育女。」
韓綜頓住腳,雙手攥拳許久之後,他回頭恨恨地瞪一眼趙宗清,「你說。」
趙宗清讓韓綜靠得稍微更近一些,對韓綜低語了兩句。
韓綜隨即離開了大牢。
次日,夜幕剛降臨,韓綜再一次現身大牢,他披著大氅,領子高立,便用手掩嘴咳嗽了兩聲,便跟守衛表示他今天要繼續提審趙宗清。
在韓綜進入大牢不久後,一身形酷似韓綜的男子,跟韓綜穿著一樣的衣裳,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出大牢。
他順著光線較暗的牆根走,繞到最近的角門。
開封府外面也有森嚴的守衛,但這角門再往西走有一處狗洞,卻沒人守著。他爬出了這狗洞,就急匆匆往東大街的安大郎包子鋪去。
趙宗清從包子鋪的後門進入之後,便再沒出來。
片刻後,包子鋪就趕客關門了。
王釗當即率衙役們重重包圍了包子鋪。他們之所以片刻工夫都不等便直接衝進去,正是怕這包子裡有地道,絕不能給趙宗清一點點逃脫的機會。
第158章
崔桃將一把米花放進嘴裡, 邊咀嚼邊望著夜空。上元節過了,月亮越來越殘缺,如今只有後半夜才能看到月亮。所以現在的夜空是滿天星星, 亮閃閃的,一顆比一顆明亮,讓人越看越沉醉其中。
崔桃吃的這種米花其實跟現代的爆米花沒什麼區別, 不過這時候的爆米花還是上元節的習俗,『爆糯谷與於釜中』, 用來占蔔吉凶,問女孩子的終身大事。但崔桃不需要占蔔,她只需要吃。她一下子爆了好多,每鍋都好。惹得王四娘和萍兒都說爆谷占蔔這招靈驗,因為崔桃的終身大事真真是好到爆。
王釗在包子鋪裡拿到了兩人, 卻沒找到趙宗清, 倒是發現了一處地道, 追進地道裡也沒看到人。而在地道的另一端的出口周圍,發現有一層很厚的灰塵,根本沒有人踩踏離開過的痕跡。
返回包子鋪的時候, 王釗聞到了一股毛皮燒焦的味道。他看了眼灶台,尚有衣物焚燒的殘留。
王釗哼笑一聲, 命人立刻傳向開封府傳報他這邊的情況, 高聲喊趙宗清跑了, 需要調集人馬。
與此同時,大牢這邊終於發現趙宗清不見了。
孫牢頭巡查的時候,發現『趙宗清』背對著自己躺在草席上,看背影衣著沒什麼問題,但發現他腳上卻穿著了一雙布鞋。
趙宗清被擒的時候, 可是一直穿著皮靴,沒人給他換過!
孫牢頭馬上打開牢門查看這人的容貌,當看到這人長著一張酷似韓綜的臉時,他腦子一下子就炸了,趙宗清越獄了!孫牢頭立刻就急哭了,命屬下們趕緊搜人。
大量獄卒從牢房召集出來,開始四處搜索。
就這時候,王釗派回報信的人來了。孫牢頭等人這才知道,趙宗清早已經跑出府外了,但他絕不可能跑出城。
增添搜查的人手,趕緊全城搜索!
孫牢頭馬上帶領屬下加入。
一隊又一隊人馬從開封府離開,大牢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
不一會兒,有三名戴帽的獄卒從大牢內走出來。
他們大大方方地從角門出去,面著寬闊大街,終於暗暗松了口氣,便快步往街西走,在街西邊的盡頭有馬車等著他們。
哢!
哢哢哢哢……
什麼聲音?特別像是老鼠嗑東西,但聲音大很多,難不成是一只超級巨大的老鼠?
三人尋找聲音來源,終於發現,在開封府高高的圍牆之上坐著一人,她正手捧著一鼓囊囊的布袋子,便是從那布袋子裡拿東西放嘴裡吃,發出了『哢哢』的響聲。
「三位這麼著急,去哪兒啊?」崔桃仿佛才發現這三人注意到自己,匆忙咽了嘴裡的東西,問他們。
因為天黑,崔桃就坐在高處,不說話前沒人看清她是誰。但一出聲為年輕女子音,便是不認識崔桃的都能猜到她的身份,因為在開封府的女衙役就她一人。
「啊,原來是崔娘子啊。我們剛放值,正打算找王巡使,想一起去搜反賊。」
「用不著。」崔桃說完,繼續哢嚓米花。
「那……那我們就回家了。」磕巴地應一聲,三人就繼續走,但都提心吊膽著,不過邁出幾步,額頭上的冷汗就滴落了下來。
哢哢聲在他們身後響聲,越聽越瘆得慌,他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突然,哢哢聲停止了,他們眼看就要走出這條街了。
三人頓時回身僵硬,似乎在感受周圍的情況,極其安靜。
這時,哢哢聲再度響起。
三人稍微放松了些許,外側的兩名獄卒緊護住中間的人,更快步地走到街盡頭。
崔桃不疾不徐地繼續抓一把米花繼續送進嘴裡,目送他們離開。
本以為終於擺脫了,剛松了一口氣,一轉彎,三人全傻眼了,數百名正舉著刀在此等候他們!
趙宗清在抬眼的時候,看見了在隊伍前面帶頭的韓綜。
韓綜打量一眼穿著獄卒衣裳的趙宗清,冷笑:「這衣服不適合你。」
從遇到崔桃開始,趙宗清就覺得事情可能完了,但是他隱隱又懷著一種希望,可能真的只是巧合……
這一刻他可以完全確定,他的計謀被識破了,他被耍了!耍得團團轉!
浮光將趙宗清緊緊護在身後,如一頭做困獸之鬥的惡狼,打算做最後的反撲,哪怕他知道自己注定失敗。
「想不到你身邊死士還真多。」韓綜看向浮光,問他可知道莫家兄弟的下場,「一個個都想忠心為他而死,卻沒想到他們為之獻命的少主本該是自己的僕從。」
浮光不解韓綜的話是什麼意思。莫家兄弟他知道,皆和自己一樣十分效忠於少主,不過少主特意囑咐他要藏得更隱蔽一些,甚至不能讓莫家兄弟知道他的存在……
在浮光走神之際,王釗等人就趁著將他們擒住,押回開封府大牢。
浮光追問趙宗清是不是真的,趙宗清一聲不吭,懶怠地垂著眼眸,似乎是最後逃走的希望被抽走了,知道自己的下場注定了,沒必要多言。浮光得不到答案,繼續追問,仍見對方沉默不應自己,便笑得王釗他們說的話是真的。
「難怪那些磚,還有天燈,都要保密,不許告訴任何人,原來都是……」
「認命吧,你們這些人在他看來,就跟那些磚和燈一樣,不過是他用來復仇的一個小玩意兒而已。可憐你們本可以就此隱匿逃命,偏要冒死來開封府救他。」
王釗搖搖頭,直嘆他們這些人真好笑,自己長腦子了不用,偏要聽信別人的。
「連阿貓阿狗都知道在遇到危險的時候要保命快逃,你們卻來上趕著送死。」
浮光還有幾分不信,但當他看向趙宗清,見趙宗清連看他一眼都懶得看,甚至都不屑於撒謊騙他兩句,浮光便氣憤地紅了眼睛。越想自己之前如何的忠誠,就越意識到自己真如王釗所言那般,是個連阿貓阿狗都不如的蠢貨。
他好後悔,他不該冒險來救他!
回去的路,就是來時走過的路。
當王釗壓著三人從崔桃面前經過時,還是能聽見崔桃哢嚓哢嚓吃米花的聲音。
這聲音於趙宗清而言尤為得刺耳,原來她什麼都近在掌握之中,就悠閑坐在那裡看熱鬧,瞧他的笑話。
趙宗清撩起眼皮,一眼就注意到韓綜正抬眼看崔桃。盡管夜色下坐在高牆上的崔桃只是一個模糊的黑影,並不能看清。
「想不到你竟是個懦夫。」趙宗清終還是不甘心道。
韓綜這個人他觀察了很久,尤其是他和蘇玉婉的事,讓趙宗清看得尤為很清楚。韓綜這個人其實沒什麼正道可言,私心極重,很會審時度勢,選擇讓自己利益最大的一方。
蘇玉婉在時,趙宗清便是一邊嫌棄著一邊又享受著蘇玉婉帶給他的便利,一旦蘇玉婉影響到他的利益,他便毫不留情地插刀生母,乖乖歸順於養育他的嫡母。即便他對崔桃用情至深,卻也很會耍心眼,這樣的人本該是最容易利用好掌控的人。卻沒有想到,他竟看走眼了。
「任由你擺布,才是懦夫。」
在趙宗清跟他談條件的時候,韓綜心裡確實動搖過。可他腦海裡很快就回蕩起崔桃曾對她說過的話,他一直都在有私心地裝糊塗。
很多事情捫心自問,他是真的不清楚麼?不,他好像是清楚的,只是怕自己太清楚而不敢去弄清。
他的『有情有義』裡夾雜著很殘酷的自私,他口上嫌棄蘇玉婉來認她,實則卻享受了蘇玉婉給他的種種好處。他『寵』著崔桃,實則很清楚崔桃正承受的痛苦,卻選擇避而不見血淋淋的真相。因他想兩樣都能保全,擁有可以兼得的『美好』。
正因他的自私和自欺欺人,害得崔桃遭受了蘇玉婉的迫害,險些死在鍘刀之下。崔桃從不欠他什麼,都是他欠她的,他不能再對不起她了。
「況且你也並非真相信我,頭一個假扮你出來去安大郎包子鋪的人,不過是障眼法。你早算計好了以韓琦的自信肯定會圍剿余孽,會一直跟蹤這個人。所以留了後手,等大家忙著找你的時候,你再假扮獄卒從大牢裡大搖大擺地出來。」
韓綜又仰頭看一眼牆上的崔桃,即便是對著一個模糊的黑影,他眸中仍有情思湧動。
「殊不知你的小心思早就被人識破了,也幸而我真心自責內疚,乖乖上報了你的情況,不然今日我也要在大牢裡跟你作伴了。」
趙宗清立即瞪向韓綜,他可以接受他識人不清,半路出了差池,但他無法接受他的計劃再度被人識破的情況。
「是不是很疑惑自己的周全計劃又在哪裡暴露了?那日在公堂上,你要八仙樓的杏花酒,還必須是玉壺玉杯,就已經引起他們的注意了。八仙樓的玉壺裡裝得從來都是玉液酒,你的要求如此特殊,便說明很可能是一種暗號。」
韓綜告訴趙宗清,當時要酒的時候,崔桃就吩咐衙役們開始暗中監視八仙樓,果然發現八仙樓的酒博士有問題。雖然這事不是他發現的,恰恰因為是崔桃,他說起來的時候頗覺得驕傲。
酒博士之後去偷偷見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後來在街上故意鬧事,被抓進了開封府大牢。這二人便是剛才被擒拿的浮光和謝雲,還查到謝雲曾經做過是鎖匠。剛才孫牢頭帶人離開大牢之後,謝雲便開了鎖,浮光打暈了牢內巡查的獄卒,換了他們衣裳後就喬裝從大牢出來。
浮光不光功夫高,手段狠,還很會講故事。他進了開封府大牢後沒兩天,就收服了這牢裡犯人們的老大,並且編造家裡是開黑賭坊的,有時還會偷采金礦,跟契丹人也有交情,總之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狠人,外面有很多兄弟。誰敢得罪他,即便出了大牢也會不得好死。所以當他帶走趙宗清離開的時候,牢裡的犯人們沒一個人敢吭聲告狀。
趙宗清在聽完韓綜的解釋之後,嗤笑兩聲。
韓綜聽得出來,這笑不是針對別人,而是趙宗清在自嘲。他輸得太徹底了,終究是萬般不如人,矮了不止一截。對一個自詡聰明的人來說,這種打擊比狠狠揍他一頓更狠。
趙宗清沒再說話,眼神空洞起來,如一具行屍走肉般,任由衙役們押送他一步步走回大牢。
「趙宗清!」
浮光趁著在進大牢距離趙宗清較近的時候,乍然抬腿,狠狠揣在趙宗清腹部下方最要命的位置。
趙宗清疼得立刻滾在地上,捂著襠部齜牙咧嘴,滿面猙獰,跟往日故作雲淡風輕的他相比完全是兩個模樣。
衙役們拉住浮光,浮光卻趁著趙宗清倒地的工夫,猛地又來一股蠻勁兒,一腳踢在趙宗清下顎上。上下牙互相撞擊的聲音響亮,趙宗清嘴角流了血,隨即吐出半顆牙來。
浮光見再怎麼掙扎都沒有機會再碰到趙宗清,便啐了他一口。
「姓趙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趙宗清的再起身的時候雙腿打顫,若不是衙役拖著,他已經不能走了。浮光那第一腳踢得極狠,想來是把人踢廢了,雞飛蛋打的那種廢。
韓琦將案子所有的情況都據實書寫在奏折之上,放下筆後,他活動了下酸楚的手腕,便抬頭往外看。
人還沒有回來。
韓琦問了張昌後,便去了崔桃吃米花的牆下,仰頭看她:「怎麼還不下來?」
「沒吃完。」崔桃蕩著腳,哢哢聲依舊。
韓琦笑,「那就下來吃。」
「這裡風景好,可以看星星看月亮,花前月下嘛。」
「哪有花,哪有月?」韓琦爬著竹梯,也上了牆頭。
「月來了。」
崔桃指著夜空中剛剛現身的月亮,待韓琦在她身邊坐定,崔桃就歪頭枕在了韓琦的肩膀上,看著他俊朗側顏,聲音軟糯地宣告。
「花也來了。」
「那要問一句,崔娘子打算何時沾花惹草?」
「三月十八。」
崔桃對著韓琦的耳邊吐氣,突然親了他耳垂一下,惹得韓琦瞬間紅了臉。
崔桃得逞地笑起來,便繼續靠在韓琦的懷裡,一邊吃著米花,一邊給他指天上的星星,介紹起星像來。韓琦近來對星像也略做研究,也包括八卦和面相。因為崔桃之前就對這類玄乎的東西很感興趣,他便愛屋及烏了。
「瞧,南邊那顆最亮的肯定就是六郎的守護星。讓我看看啊,夫妻宮旺盛,一看就知六郎定能娶一名好妻子,宜室宜家,舉案齊眉。六郎以後還會官運亨通,位極人臣。原來我是做宰相夫人的命!」
夫妻宮明明是面相學上的說法,竟被她扯到星像上了。
韓琦沒有拆穿,笑著聽著,贊嘆崔桃神算。
崔桃知道他不信這些,她那些話也是逗他玩的,「假意附和我?」
「真心贊同,看到了未來娘子對我們以後的生活信心十足。」
「那是當然。」
崔桃嘻嘻笑起來,抓了一把米花遞給韓琦,見韓琦搖頭,她便自己吃起來。
冬夜裡的寒風冷得有些刮臉,但此時牆頭上一對璧人因愛生暖,絲毫感受不到冷意。
「桃子。」
「嗯?」
崔桃應聲扭頭,隨即就跟韓琦四目相對了。
韓琦墨黑的瞳仁便如這漆黑的夜空一般,淬著能攝人心魄的星光,引得她凝看時便忘了神。當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在慢慢逼近時,崔桃便閉上了眼。兩片帶著清冽氣息的柔軟,輕輕地在她的唇上落了一下,吃掉了她嘴角粘著的一顆米花。
點到即止了,沒有繼續再親下去。
他們又不是沒親過,上次回吻的時候韓琦明明還挺激烈的,這次怎麼又恢復害羞了?反正親都親了,你倒是繼續激烈點啊!
崔桃臉上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暈,明明是一副害羞狀,內心卻做著大膽地質疑:他這麼害羞,三月十八真的可以嗎?
第159章 大結局上
陽春三月, 正是桃花灼灼時。
嫩綠的山坡上聚集著羊群,遠遠望去像是一朵移動的雲。路邊的草溝裡零星分布著野花,以黃色居多, 也有粉色紫色的。天藍如洗,春風拂面,令人的心情也如這陽春一般溫暖明媚。
車內婦人叫停了馬車, 便有家僕模樣打扮白面無須的中年男子上前侍候。在前頭騎馬的青衣男子察覺身後的馬車停了,忙調轉馬頭騎回來。
「緣何停下了?大娘娘可是身體不適?」青衣男子正是趙禎, 此刻正關切地朝馬車方向望去。
羅崇勛忙賠笑著跟趙禎解釋:「太後稀罕路邊的野花,令奴去采一把來。」
「何須用你。」趙禎利落跳下馬,親自下了路邊的草溝,采了一把野花來,恭敬地獻給劉太後。
劉太後難得出宮一次, 瞧著這路邊的春景, 便不禁想起自己幼時孤苦無依的過往來。
「那時賞不到這些景, 一心瞧著哪一樣草還能吃,可填肚子不至餓死便萬幸了。」
趙禎知道太後身世孤苦,自小沒爹沒娘, 甚至連一個親戚都沒有,能一路走來坐到今天的太後之位, 不知經歷了多少。
劉太後聞了聞手裡的野花, 笑嘆:「跟宮裡養得是不一樣。」
「大娘娘若喜歡, 兒子讓人把這些野花都移栽到慈明殿。」
「那就不是這個味兒了。」劉太後笑了笑,招呼趙禎別騎馬了,同她一起坐車,又問羅崇勛還有多久到。
「快了,估摸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羅崇勛怕太後累著, 便故作嗔怪地感慨,「韓推官也真是的,這成婚府邸竟選到京外頭去了,哪有京內方便又熱鬧。」
「你懂什麼。」太後罵一嘴羅崇勛。
羅崇勛忙拍自己一巴掌,應承是自己愚笨。
「崔七娘若知大娘娘特意來參加她的大婚,定然十分驚喜。」趙禎笑道。
「本打算佯裝普通婦人去瞧瞧熱鬧罷了,官家倒也來了,只願咱們去了別變成驚嚇。」
「哪能呢,韓稚圭可不是膽小之輩,至於崔七娘,更不是了。」趙禎笑著坐在劉太後身邊,邊看著車外的風景邊話家常。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劉太後便如普通人家母子一般,在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
「大娘娘知道韓琦為何選京外的宅子成婚?」剛才聽太後跟羅崇勛說話,趙禎便好奇了。
想起崔桃,太後就不禁想起她有腔有調地給自己講故事的機靈樣子,臉上浮現格外開心的笑容。
「為那一片桃林,今日我來便也想試試桃丫頭說的『桃花樹下飲桃酒』滋味。」
當然還有別的原因,這些年她一直在宮裡忙著看顧國事朝政,已經很久沒有看過宮外面的樣子了,借此機會倒是可以一道滿足了。
「聽大娘娘此言,兒子也想嘗嘗了。」
……
六禮雖是自古流傳下來的婚嫁習俗,但至大宋時,親迎之禮已經逐漸松弛,不似過去那般必須要新郎親自往女家迎親,差遣媒人前去即可,便現今那些喜歡重禮節規矩的士大夫們也很少奉行這習俗了。韓琦卻堅持要親自迎娶崔桃,並且迎娶前的催妝他也操辦得十分隆重。
大婚前三日,男方要向女方送新婦所需的妝扮物品,如冠帔花粉、畫彩錢果之類的東西。本來這些一共沒多少東西,裝一兩個盒子便能送來了,但輪到韓琦這卻運了三車,不禁樣樣齊全,而且每一樣都種類繁多,如銷金蓋頭、花扇、花粉盝各式樣多達二十幾種,幾乎收集了市面上所有的樣式,任崔桃如何挑剔都能挑到自己喜歡的。
王四娘和萍兒則作為娘家人,擔負著大婚當日一早去倆人新房內掛帳幔的任務,此謂之為鋪房。用最上好的紅羅做帷幔,繡著喜字暗紋,掛上便讓新房充滿了一股子喜慶味兒。柔滑的絲緞做的新被子,被面上繡著繁茂盛放的桃花,鋪平整在床上,更有一種春意盎然之味兒,正應了『春宵』氛圍,越瞧越覺得合適。
王四娘還私心備了帶著催情香味兒的藥枕,被萍兒發現後一把撈走,扔了出去。
「什麼東西你都敢帶,這哪裡能瞞得過崔娘子?回頭她發現了,一准找你算賬,打斷你的手!」
「我這不是怕韓推官在關鍵時候害羞,耽誤事兒麼。我問過藥鋪掌櫃了,就起那麼一點點助興的作用,不傷身。」王四娘嘿嘿笑著解釋,跟萍兒商量著還是放著好。
「不行,你不要命我還要呢。」萍兒堅決不同意。
王四娘沒得辦法,只能趁著萍兒不注意的時候,把倆枕頭塞到床底下。只盼著她的小外甥或外甥女能早日到來!
迎親之時,韓琦著一身深絳色禮服,騎在棗紅色駿馬上,面若冠玉,身姿秀頎,神采賽過往日。他領頭在前,身後跟隨的行郎們拿著花瓶、花燭、香球、沙羅洗漱等各色物件隨行,隊伍浩浩蕩蕩,引來路人圍觀。
遠遠乍瞧這俊美郎君是溫柔斯文的,勾得人忍不住貪看第二眼、第三眼,可近些的時候,才瞧清楚俊郎君的眉眼間悉數透著清冷,目光若有似無掃過人群時,帶著一股清冽,恰如高山雪松,遠觀羨其風姿,近觀方知高不可攀。
不識韓琦的百姓自然要忍不住湊熱鬧問一問,這俊美的新郎官是誰,一聽說他就是韓推官,心中一陣驚詫。
這最令人懼的就是,這般朗朗如日月之入懷的男子,更是一位驚才風逸的人物。若人家只是長得漂亮,你還可以酸一句是他父母給的好,可這一位不僅長得好,才學更是無人能及,叫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來,叫人只剩下滿心佩服的瞻仰和崇拜了。
崔桃一早就在母親的催促下,沐浴更衣,著深青色大袖、長裙,外披霞帔,冠以金銀珠翠裝飾,富麗妙美。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崔桃這一身裝扮下來,姿色甚過往日兩倍,往日她素衣裝扮,只覺她若清水芙蓉俏麗可人,今日在嬌俏之上不僅添了精致,更添了一抹勾人的艷色,縱然是女子瞧了她都移不開眼了。
「怎麼樣?」小馬氏歡喜地讓崔桃照鏡子看一看,是否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崔桃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笑著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蛋,「娘快瞧瞧,她可真好看!」
一句話逗得屋子裡的人笑開了花,崔老太太更是樂得肚子疼,本快醞釀出來的眼淚倒是生生給笑回去了。這會兒倒沒人跟著逗笑說崔桃臉皮厚,紛紛應和她所言極是,鏡中美人真真是極美的,今兒誰都比不過她。
小丫鬟急匆匆來傳話說迎親隊伍到了,以備好酒菜招待他們,散了花紅。
等報了時辰,司禮按習俗念了吉利詩詞,催促新娘出發。崔老太太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出來了,小馬氏也跟著受影響,抹起了眼淚。
「瞧那意氣奮發、才貌雙全的新郎官,孫女嫁得不虧,祖母放心,孫女以後得什麼便宜一定可勁兒地往娘家送。」
崔老太太立刻破涕為笑,「潑猴兒,胡說什麼話呢,這若是被孫女婿聽著了,還尋思咱們家真要占他什麼便宜呢,生分了你們夫妻間的關系就不好了。」
「他准沒意見。」這點自信崔桃還是有的。
「有些話不該現在說,不過娘知道你不是講究忌諱的人。」
小馬氏拉著崔桃的手小聲囑咐。
「我瞧韓女婿待你是極用心的,能好好的自然是好,若不能……娘怕你對男人期望太高,便是嫁他為婦,也別把真心交付得太滿。這男人啊,多半都是新婚時跟你蜜裡調油,待你百般好,等日子久了,可能就不新鮮了。」
崔桃知道小馬氏是以切身經歷在給她提醒,乖乖地應承下來,請小馬氏一定放心,她絕不會是吃虧的那個。
小馬氏見女兒如此篤定,也破涕為笑,心安不已。好生整理了一下崔桃的衣冠,便目送崔桃去了。
新娘坐花檐子,但上轎之後,轎夫卻不會立刻起步,要按照慣例鬧一下,求賞得了酒錢,才會起檐子。
這次迎親,王釗等人都做了行郎湊熱鬧,這高高興興地出了汴京之後,卻沒想到在半路上遇到兩個不長眼的阻攔求賞,穿的還是衙門的衣服。前些年,是有一些惡習,但凡遇到婚喪嫁娶,就有一些衙門中的『無賴』,趁機半路攔截道賀一句不懂不癢的話,便求酒食,說白了就是要錢,更直白一點就是訛詐。
這問題早在八九年間就禁了,想不到如今還有,最要緊的是這倆人可真夠倒霉的,偏偏攔上了他們開封府推官的迎親隊伍,不收拾他們一頓都對不起他們這般『好』的運氣。
王釗像揪小雞一樣,把倆人扯到路邊,問他們自哪個衙門來,叫什麼名。
「大膽!明知我們是官門中人,你竟敢如此放肆!」胡三呵斥王釗一聲,便亮出自己的腰牌,告訴王釗他們是來自太康縣衙的人,今日恰好受命去開封府。
胡三之所特意提開封府,是覺得開封府名聲大,這些人肯定聽過。
王釗狠狠拍了拍胡三的肩膀,痛得胡三立刻把挨打的肩膀斜下去躲閃。
「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太著急啊。」
王釗將自己腰牌扯出來給他們一瞧,倆人嚇得差點尿了褲子,立刻腳軟地跪地求饒。
「今兒可是我們韓推官大喜的日子,你們竟敢來搗亂。」
「韓……韓推官,可是開封府那位韓推官?」聲音越來越顫抖。
「你這不是廢話麼,除了他還有誰。」胡三罵同伴一句,聲音也抖起來了,連連給王釗磕頭求饒。
他們二人以前在太康縣常這麼干,那些辦婚禮的人家都吉利,不想在成婚當日惹什麼麻煩,都會或多或少給一點打發他們,無一例外。這次他們受命進京,在路上瞧見這隊伍浩浩蕩蕩,像是大戶人家娶親,本來還有些猶豫,可一想現在還沒到京城,真要是京中高官勛貴成婚,那都是在汴京內的,怎麼可能往外走?故而倆人就貪心地大膽上前,搞起了訛詐。卻卻真真沒想到,這一次竟瞎了眼,在太歲頭上動土!
倆人一遍又一遍給王釗磕頭求饒。
王釗哼笑,「今兒大喜,倒真不合適送你們進去,這樣吧,暫且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自己回他康縣跟你們縣令老實交代所有罪行。事後我會查問,倘若有半點隱瞞,哼,到那時候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
倆人只得應承道謝,這就灰溜溜地走了。
待迎親隊伍終於到了宅子大門前,花檐子放下,在轎前鋪上青氈花席,新婦雙腳不能著地,此舉有消災保平安寓意。接著,便望門撒谷豆,寓意也一樣。
這時又有一群人堵著門首,念著攔門詩,以吉利之言調戲新人,討賞錢。
「仙娥縹緲下人寰,咫尺榮歸洞府間。今日門闌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須慳。」1
「新郎真乃大福之人,娶得如仙娥般的娘子,小人們也想沾沾喜氣、沾沾福光,煩勞新郎多多給小人們撒些賞錢!」
帶頭說話的是八仙樓廝波何安,這次婚宴的茶酒招待都由他來負責。何安此話一出,立刻召來一群人起哄。
本來大家期待著韓大才子會以何等犀利詩句來答攔門詩,卻不想韓琦張口就兩個字。
「多少?」
「可不能少了,我們這麼多人呢!」
眾人再度起哄。
韓琦使眼色給張昌和王釗,二人隨即從馬背上一人扛下來一袋子錢。
「諸位,先到先得!」王釗和張昌也聰明,拖著袋子到旁側,絕不擋路。
眾人見狀頓時哄搶起來,等他們一個個揣滿錢袋的時候,反應過來想看新娘子,卻發現人早就進去了。雖然他們個個得到了錢,但莫名有一種虧大了的感覺!
過了中門,跨過馬鞍,在兩名親信女使的攙扶下,崔桃入屋內坐於床上,稱之為『坐床富貴』。
韓琦隨後而至,二人便行拜禮,按例要先拜家廟,因沒有就省了,改拜天地,另還要拜過胡氏,接著就夫妻交拜,撒帳、合髻和合巹。
等所有步驟都結束之後,崔桃還真挺累的,也不是她體力不好,主要是整個過程下來叫人提著心思,小心翼翼,就容易有緊張過頭。以至於她跟韓琦飲合巹酒的時候,只覺得口渴把酒當水喝了一大口,招致韓琦一直在看她。
本來倆人湊近喝合巹酒的時候氣氛便有些曖昧,這會兒新房內的人都退下去了,喝過酒的崔桃還有些臉紅,身子發熱,便更覺得氛圍熱辣起來。
「太後和官家也來了。」韓琦從上到下細細打量崔桃的衣著,掩不住眼中的驚艷之色。他拉住崔桃的手,在床邊坐下來。
「啊——」
「怎麼了?」韓琦忙問。
崔桃起身,把撒滿床的五色同心花果撥弄干淨了,省得這些東西再硌人。韓琦一動不動,一直在旁坐看著。
「唔,你怎麼不幫忙?」崔桃順手剝了兩顆果子放嘴裡吃,見韓琦跟高僧入定一般,就去推了他一下。
韓琦回神兒,順勢拉住崔桃的手,將她攬入懷中。
「娘子美艷不可方物。」
崔桃開心地在韓琦懷裡蹭了一下,「對了,剛說官家和太後來了,可有好生招待?」
「沒有,今日心中難有別人,只有娘子。」韓琦凝看崔桃的眼神越加專注。
崔桃忙追問:「那六郎可怠慢了官家和太後不曾?」
「他們本就圖的不是見我們,一樹桃花,一壺好酒,鬧中取靜地湊個熱鬧,便不算怠慢了。」
韓琦修長的食指摩挲著崔桃的臉頰,聲音低低地問她,是不是還要在他們的新婚之夜談別人。
崔桃這時候注意到韓琦熱烈的目光了,才剛看他連床鋪都不收拾,還以為他累得沒那方面的興致了,或者又害羞所以不會動了。
如今知道他不是那般,崔桃偏就故意裝糊塗地問他:「那六郎想談什麼?」
「還叫六郎?」韓琦說這話時刻意壓低嗓音,溫潤中伴著低啞的磁性,猶如靡靡勾魂的魔音,令人甘願聽其擺布。
「夫君。」
「乖。」
韓琦捧住崔桃精致的臉蛋,便俯首在她唇上親了一下,輕咬著她的唇瓣,撬開她的貝齒,將舌頭探了進去。明明動作極盡溫柔,卻像有預謀地進行每一步,在崔桃不及反應時,便被攝取了她所有的呼吸。
一場吻下來,崔桃臉紅心跳,氣息紊亂。
接下來的事,就更讓崔桃臉熱了。
崔桃沒有想到,平日裡看起來文縐縐溫潤至極的人,令她一度質疑會在新婚之夜因太害羞沒辦事的人,這麼放得開。
起初第一次,如星星之火,極盡溫柔,也有生澀地探索。但接下來便呈燎原之勢,越燒越旺。當然也可比喻成憋久了終於決堤的洪水,奔騰不息。
對於愛美食的崔桃而言,如果要用什麼來形容她現在狀態的話,那就是像極了最案板上的魚,被翻來翻去,醬醬釀釀。
次日清晨,崔桃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醒來,眼睛還迷迷糊糊的沒睜開,便先啞著嗓子嘆了一聲口渴,隨即便有溫茶送到她嘴邊。
崔桃看著已穿戴整齊神采奕奕的韓琦,正想問他昨晚是不是采陰補陽了,就聽門外的丫鬟們可起了沒有。
給胡氏敬茶之後,崔桃收了胡氏賞賜的禮物,便想著跟胡氏多聊幾句,不想胡氏揉著頭嘆乏了,就打發走了崔桃和韓琦。
二人便去逛桃園,如今桃花開得正好,風一吹粉色的花瓣飛揚,如下了桃花雨一般。園中涼亭內,果點酒菜早就備齊了,隨他們夫妻小酌。
崔桃嘗到這些下酒的小菜裡有胡氏和方廚娘的手藝,便知道胡氏疼她,更想他們小夫妻多相處,才不打擾。
韓琦在桃花樹下為崔桃舞劍,崔桃便想起自己也是會彈琴的人 ,便應景彈了一曲。恰如是『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神仙眷侶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晚飯前,崔桃先回了寢房。在靠近床榻的時候,她猛然抽了兩下鼻子,聞到有異味兒,順著味道她一路找到床下,翻出了王四娘之前放置的兩個藥枕。她這把枕頭一拆開,看兩眼裡面的藥材,崔桃就知道是何作用了。
順嘴罵了一番王四娘之後,就命人扔了枕頭,崔桃也算明白了為何昨晚韓琦有那般虎狼之勢,八成是這藥枕鬧得。
是夜,韓琦溫柔地抱住了崔桃,在她臉上輕輕一吻。
崔桃心裡琢磨著這回肯定正常了。
熄燈之後——
「娘子可還喜歡叫大人?」
看來跟藥枕沒干系!
崔桃隨即就咬了一口韓琦的耳朵,趴在韓琦的身上逼問:「老實交代,夫君在婚前看了多少不該看的書?」
「也沒多少,學富五車,至少要五車吧。」
「韓稚圭,你失憶吧!」
崔桃曉得韓琦的記性好,若真看了五車,那所汲取的『知識』可謂是相當廣泛和豐富了。
老司機崔桃此時此刻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
韓琦以為崔桃不喜歡的提議,正要跟她賠錯,就聽崔桃又發話了。
「總之大人這個是我先想到的,你不許搶。」說完,崔桃便湊到韓琦耳邊,聲音綿綿軟糯地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大人,蝕骨銷魂般地酥了他的心,要了他的命。
紅帳翻滾,久不停歇。
崔桃在沐浴之後,由著韓琦給她梳頭。
看著銅鏡裡韓琦俊朗的臉龐 ,崔桃終於還是決定問明白:「夫君婚前害羞,怎麼婚後卻不是了?」
韓琦手撫著崔桃烏黑的長發,輕笑:「娘子以為那是害羞?」
「那是什麼?」崔桃不解。
「是隱忍……不發作。」
崔桃瞬間明白了所有。
原來是怕忍不住,所以忍著不動,看起來像害羞而已。可憐她之前一直覺得韓琦在害羞,樂此不彼地逗他,這也就難怪他新婚之夜會那般『反撲』了。如此總結下來,好像是她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沒有男人會對心悅的女人坐懷不亂。」韓琦從身後抱住崔桃,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所以,終於娶回家,可以了呢。」
可以,很可以!
崔桃默默在心裡蓋章認定,但沒說出來,就怕說出來某人更愛表現了。
婚後第三日,倆人備好回門禮,便動身前往安平崔家。
此前為了方便出嫁,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便來到汴京崔桃的住處給崔桃送嫁,之後他們便回了安平。
如今崔家一大家子人終於等來了新婚小夫妻的回門,高高興興地迎接,置辦豐盛酒宴歡迎。
第160章 大結局下
看崔桃滿臉洋溢著幸福的小女兒態, 眾人不必多問也知道韓琦待她極好,小夫妻新婚的日子必然恩恩愛愛。
趁著崔沅崔溪兄弟拉著韓琦去吃酒的工夫,小馬氏拉著崔桃話家常, 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你已經成婚為婦,那以後在開封府——」
「張穩婆也成婚了,如今不也在開封府做事?娘放心吧, 該注意的地方我會留心。」
「那我也就放心了。」小馬氏知道崔桃是個有主意的人,當初女兒的命好容易才撿回來, 小馬氏不想太束縛她,下輩子只要她覺得開心自在就好。
當然,小馬氏不忘催生,要崔桃以後做事的時候惦記著點這事兒,別為了抓賊東跳西跳。
「這女人懷孕前幾月的時候胎最不穩, 一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動了胎氣就不好了。你們小夫妻恩恩愛愛, 若遇這種事豈不傷心, 能注意的地方還是要多注意。」
小馬氏不忌諱地把醜話說在前頭,提前提醒他們就能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了。
「娘,這才成婚三天, 您都想到哪兒去了。」崔桃趕緊轉移話題,問小馬氏兩位兄長的課業如何, 是不是也該操辦婚事了。
「正相看著, 回頭你也幫我出出主意。」小馬氏話畢卻又想起來什麼, 囑咐崔桃要好生孝敬韓琦的母親胡氏。
「娘放心,我待婆母一定比親娘還好!」
「你這孩子!」小馬氏笑著推搡桃一下,自然也是知道她開玩笑,但也要吃味的。
可巧這時崔沅崔溪兄弟帶著韓琦過來,在門外聽到崔桃這句話, 兄弟倆都禁不住對韓琦擠眉弄眼,然後邁大步進屋跟崔桃調笑起來。
「難不得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七姐才嫁過去三天,心就不在崔家了。」
韓琦但笑不語,這種時候他就沒必要吭聲了,總不能得了好媳婦還賣乖。
「那你們也娶個好媳婦兒,讓她們都像侍奉親娘一樣待母親不就成了?」
「哎呦,那可難了,有七娘這般的珠玉在前,我們兄弟就是扒開眼睛日夜不睡地找,怕是在世間也難找到第二個。所以說啊,這屋裡的某人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崔沅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瞟一眼韓琦,誰都聽得出來他說的『某人』正是指韓琦。也正是因為開玩笑,才用『某人』指代他。
「那還是我最有福氣。」
韓琦一句話誇了自己,也誇了崔桃,卻叫崔沅崔溪兄弟如鯁在喉。
本來他們倆兄弟說這話,是想坑韓琦一把,讓他好歹說兩句『感恩戴德』的話,也叫他們兄弟享受一把被榜眼討好贊美的感覺。反正今天是他們夫妻頭一次回門,倆大舅哥為難一下妹夫也沒什麼,逗個樂兒罷了,不算過分。誰料人家不愧是高才之士,一句就給他們堵死了。
崔沅和崔溪彼此互看一眼,同時總結經驗,以後可別跟妹夫呈口舌。
崔桃接著就到了崔老太太這裡聊天,本以為崔老太太回比小馬氏囑咐得更多些。誰知崔老太太什麼都沒多問,也沒多囑咐,只說崔桃活得通透,道理都懂,她就不多念叨了。但在夫妻倆臨行之前,崔老太太倒是單獨留下韓琦說了兩句話。
「這孩子受的苦多,她嫉惡如仇,有以牙還牙的性兒。你在她身邊這麼久,想必也清楚。我們崔家是斷然不舍得讓她再受苦了,崔桃她什麼時候想回來都歡迎她回來,更不缺她一口飯吃。」
崔老太太的言外之意是告訴韓琦:你若待她不好,日後變了心,要先想清楚代價。
提前警告他一聲,免得他日後會後悔埋怨。
韓琦如何聰敏,自然領會到了崔老太太的用意,恭敬行禮,請她老人家放心,他定然會一輩子用心好好地對待崔桃,不負她。他知道這會兒承諾的話多說也無益,真心與否且看日後,請她老人家日久見人心。
崔老太太聽韓琦這樣說,倒是滿意了,笑眯眯地目送夫妻倆離開。
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崔桃懶怠地靠著軟墊,看著窗外的風景。
韓琦見崔桃一直捂著小腹,關心問她可是吃壞了肚子腹痛。
「娘說要仔細些,一旦懷了出了意外就不好了。」崔桃略帶調笑意味地睨一眼韓琦。
「才三天。」
「可說不好,畢竟夫君猛如虎,說不定一擊即中呢。」崔桃越說越小聲,卻讓車內的氛圍越來越熱辣。
「我覺得做人還是踏實些好。」
「嗯?」崔桃不解此話何意。
韓琦笑了一聲,把崔桃摟進懷裡,湊在她的頸窩處,和她親昵地面貼面,「與其相信一擊即中的運氣,倒不如相信日日耕耘必有收獲。」
「韓稚圭!」崔桃臉爆紅。
韓琦卻絲毫沒有收斂,反而咬著崔桃的耳垂,用他低沉充滿磁性的聲音魅惑地勾著她。
「娘子喊我名字的時候,跟昨晚喊大人時一樣勾人。」
崔桃不禁想起昨晚的光景來,臉紅得不能再紅。
韓琦也不禁想起昨夜崔桃妍麗妖嬌的姿韻,無一不好,勾得他越發食髓知味。崔老太太竟還擔心他日後會變心,殊不知他早就被崔桃吃得死死的,身心上,更包括胃。從見過她之後,便看不見這世上其他女子了。
「看那書上說,車上也可以——」
崔桃馬上堵住韓琦的嘴。
……
這次回門卻還有意外收獲,在路過太康縣地界的時候,崔桃隔窗瞟見一男子正背著行李在徒步趕路。這人容長臉,膚色白淨,兩頰有青色胡茬,邁步極穩,一瞧就有功夫在身。他的整體長相於崔桃而言是面生的,但那雙眼令她總覺得有些熟悉。
韓琦又理了一下崔桃的衣衫後,便見她一直往窗外看,順著崔桃的目光就瞧見了那名男子。
崔桃琢磨著:「他好像是……」
「範恩,開封府越獄的在逃犯。」韓琦語氣篤定,這就是記性好的人厲害之處。
下一刻韓琦就感覺一陣風過,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只看到車廂前的簾子擺動。馬車外傳來幾聲男人的吱哇叫痛,接著噗通一聲,聽著像是人被踹倒在地了。
「你們干什麼!我好好的趕路沒當你們的道,你們抓我干什麼?!」
事發突然,範恩本能反抗,甚至都沒有看清襲擊他的人長什麼樣。這會兒被崔桃一腳按在地上摩擦,憤怒不已,奈何他引以為傲的滿身功夫竟然在對陣這名身姿嬌小的女子時,完全發揮不出來。三兩下就被人刺痛了穴位,跟一只綿軟的小白兔似得,輕而易舉被對方制服。
這時,馬車上下來一名男子,一張清俊過人的臉,若寒松落雪的氣質,讓範恩頓時就認出是韓琦。
那踩他的這位是——
範恩努力扭頭,看崔桃一眼。
範恩這才恍然想起來了,他跟她在大牢有過一面之緣,她好像是開封府什麼女仵作衙役。
他成功越獄後,還聽過不少有關於這一位的傳說,絕對是女中豪傑,而且聽說最近好像還和韓推官成親了。這就能解釋這兩人為何會同坐一輛馬車。
他怎麼這麼倒霉,隨便出個門都能碰見這兩位閻王!關鍵是他都把自己超有特點的絡腮胡子給剃了,好兄弟瞧他都差點認不出來,這二位怎麼那麼眼尖呢!
「為何逃獄?」韓琦淡聲質問。
「大牢那種地方誰愛住啊,不逃才是傻子。」範恩余怒未消,他也不恨別人,就恨自己學藝不精,居然連個女人都沒打過。
「你當初在大白天就單槍匹馬去劫持王員外,有故意之嫌,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崔桃接著質問。
「能有什麼原因,就是缺錢唄。」範恩目光閃爍。
「不說實話?」崔桃以用銀針刺在他最痛和最癢的穴位上。
範恩又疼又笑地喊疼,流著淚求饒,趕緊喊著『仙姑饒命』,老實交代了緣故。他確實是特意犯事兒進了開封府大牢,目的就是為了去救兒時的好兄弟。結果他搞錯了,他的好兄弟在前一日從開封府轉到刑部大牢去了。他卻因為被關在開封府一直出不去,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得,後來過了大半年了總算找到機會能越獄逃出去,卻得知救命恩人已經身死牢獄的消息,悲痛萬分,便把胡子剃了。
接下來,韓琦就就把人交給張昌,令他押送範恩回開封府。
崔桃則拍了拍手,招呼韓琦上馬車。
「小心。」韓琦特意扶住崔桃,眼睛還特意瞅了下她的肚子。
崔桃曉得他此舉就是故意的,因為她前一刻還捂著肚子裝小心翼翼,下一刻便跟旋風一樣跑去抓賊。
「嘿嘿,你說得對,才三天哪兒那麼快。」
「所以說要日日耕耘。」
崔桃:「……」
韓稚圭你這樣很流氓你知道麼!
二人回到京郊別苑的時候,便有管家來交代,胡氏已經先回汴京的宅子了,囑咐他們小夫妻好生相處。另有宮裡人來傳話,太後和官家賞賜他們夫妻宮宴。倒不必麻煩他們去宮中吃,自有御廚備好食材來宅邸做飯。
說白了就是『你們小夫妻過小日子就行,我們就是給你們送一頓飯菜助興』。
倆人都覺得太後和官家這賀禮送得非常合人心意。
次日晌午,宴席便擺齊全了。
先有蜜冬瓜魚兒、雕花金桔、紅消花兒等香煎蜜餞,再有香藥木瓜、砌香櫻桃、蝦腊、奶房、纏棗圈、香蓮事件,接著就是下酒的花炊鵪子、三脆羹、萌芽肚胘、鴛鴦炸肚、南炒鱔、洗手蟹、蝦魚湯齏、潤兔、炙炊餅等等。1
每一樣菜都精致至極,口味無可挑剔。
夫妻倆吃個肚圓,便在桃花園裡手牽手散步。
千樹桃花,夭夭灼灼,不及心上人半分。
韓琦知道,以後的路還很長,會遇到很多困難和變數,但在男女之情上他只有一門心思:惟願與她共白首。
她曾說過,縱然身處黑暗,也要向往光明。
而於他而言,今後無論身在何處,她便是他的光。
(完)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0-12-24 20:45
第161章 番外
韓琦年甫三十, 天下已敬他為韓公。
也是這一年,韓琦迎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小馬氏可謂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總算迎來了自己的小外孫。在瞧見外孫的第一眼, 小馬氏就激動地哭起來。其實不止小馬氏有這樣的情緒,崔老太太等人哭得更厲害。
這些年韓琦調任在外,崔桃也跟著一起走南闖北, 甚至還去了邊關上陣殺敵。論起夫妻倆這幾年的折騰勁兒,也算得上『顛沛流離』了, 偏偏小日子越過越好,倆人越來越甜蜜,以至於孩子都不著急要。
起初的時候,崔老太太和小馬氏等人聽說崔桃的肚皮沒動靜,都悄悄地不敢多說什麼, 還以為這倆孩子中有誰身體出了問題。那倆孩子肯定比他們更著急上火, 不能催, 多關心就是。後來在小馬氏委婉地詢問下,方知夫妻倆什麼問題都沒有,就是不打算太早要孩子, 虧得她們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從此催生之路漫漫,奈何這倆孩子一個鬼機靈一個賊聰明, 都是能言善辯之人, 他們催十句話, 人家一句就能把他們堵得沒話說。
所以此刻此刻,眾人終於看到了他們多年以來期盼已久的小娃娃,都忍不住留下了激動的淚水,有喜悅之情,卻也一丟丟多年來憋得無從發泄的感慨。
總算來了!總算來了!來了就好!
韓琦在看先顧過崔桃之後, 才准備過來抱孩子給崔桃瞧,於是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滿屋子長輩以孩子為中心,扎堆圍成一圈,眼汪汪地哭泣。
韓琦心中一緊,還以為剛出生的孩子遇到了什麼問題。他三兩步衝了進去,卻見孩子在小馬氏的懷裡好好的,轉眸再細看這些人,都是笑著流淚的,原來皆是喜極而泣。
……
韓忠彥自小就聽很多人說過,他是在一眾長輩們的喜悅淚水中、萬般期待下出生。在他滿月的時候,包拯、範仲淹、歐陽修和晏殊等名臣都來探望過他,贊他五官肖父,笑起來神態似母,長大後必能像他父母一樣是風流人物。
母親是破案能手,貌美聰明,一雙妙手既能讓死人說話,又能救活人做美食;父親是朝廷重臣,曾片紙落去四宰執,人人敬畏的韓公。
面對這般厲害的父母,韓忠彥一點都不敢驕傲,反而覺得壓力如山大。爹娘如此優秀,作為他們的孩子,他豈能淪落為庸俗之輩,給爹娘丟臉?所以韓忠彥自小就下定決心要勤學苦讀,必做給爹娘長臉的娃娃!
崔桃在懷孕的時候,曾暢想過很多撫育孩子的場景。其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和孩子一起做各種各樣有趣的小游戲,比如過家家、躲貓貓、和稀泥蓋小房子……總之就是母子整天嘻嘻哈哈一起,玩得賊開心。
然而事與願違,現實總是如此得殘酷。忠彥五歲開蒙始讀書,就開始變得安靜穩重了,儼然成了一個老成持重的小學霸。崔桃覺得他這年紀真不用讀書太久,就經常拿各種小玩意兒去逗他,引他出去玩,反被這孩子用『之乎者也』給她講道理,告訴她玩物喪志。
「你這年紀的孩子本來就該玩,玩物喪志那是說大人的話。」
「娘,兒子總會長大的,養成惡習就不好了。」
「你現在才五歲,書讀一點點就可以了,真不用這麼努力。」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崔桃:「……」
這孩子懟人的能耐絕對遺傳他爹!
韓琦下朝歸家後,便見崔桃正對著窗百無聊賴地發呆。這些年崔桃一直保持著習武養生的良好生活習慣,身材一如當初般曼妙,比起生孩子前也只是平添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味。
如今是夏日,衣衫單薄,她歪身子臨窗而坐的姿態,更顯身段玲瓏嬌韻,凸凹有致。
「忠兒呢?」
「還在讀書。」崔桃嘆口氣。
韓琦湊近些,確認崔桃的臉色,「怎麼了?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
崔桃便跟韓琦抱怨起兒子不願跟她玩的『惡行』,害得她的滿腔慈母之愛無法抒發。
「他不要就算了,給我。」
韓琦一把將人摟在懷裡,親了下去……
歡迎光臨 ☆夜玥論壇ק (http://ds-hk.net/)
Powered by Discuz! 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