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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外國小說] 《神秘房客》作者:[英]瑪麗·貝洛克·朗蒂絲/譯者:陳秋美 【全書完】 [打印本頁]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4     標題: 《神秘房客》作者:[英]瑪麗·貝洛克·朗蒂絲/譯者:陳秋美 【全書完】

文案:
這是作者根據十九世紀末倫敦的「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er)一案,所寫的一部「真實犯罪小說」一八八八年秋,在短短兩個月間,倫敦東區連續有五位妓女慘遭謀殺,受害者個個被開膛剖肚 殺人者還投書警方,聲稱「我最恨妓女,我將繼續把她們開膛剖肚」倫敦警方,即大名鼎鼎的蘇格蘭廣場,前後出動數千名警察投入此案的偵破,然而一無所獲此案從此成為百年懸案。
  小說描繪的正是一個與此類似的故事:一對捉襟見肘的小旅館夫婦接待了一位神秘房客,他付錢爽快,舉止憂雅,但性情頗為古怪,而他每次外出,又與城內屢次發生的開膛謀殺略為相符,女主人愛倫·班丁,一方面感激房客解救了他們夫婦的困窘生活,一方面卻又不得不懷疑這位房客與外面的謀殺有關,她是應該舉報他而讓自已的生活再次陷入絕境,還是應該保護他以免受人傷害。

[ 本帖最後由 悠悠叻 於 2023-11-26 16:18 編輯 ]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4

本書導讀

  
祝大棣

  以「真實犯罪」為題創作的小說,在西方常被視為推理小說的一個旁支。一九四八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MWA,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在它的「愛倫坡獎」(Edgar Allen Poe Award)中增設了「最佳事實犯罪作品」(Best Fact Crime)一項。從此,「真實犯罪」作品正式成為與推理小說具血緣關係的一種作品樣式。
  在一八八八年八月三十一日至十一月九日間,倫敦東區(East End)曾連續發生五起謀殺事件,受害者全是淪落風塵的妓女,犯罪地點均在鬧市區的暗角,案發時間多為深夜至凌晨之間。謀殺者既不為色也不謀財,受害者卻個個被殘忍地開膛剖肚。這個自稱為「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的殺人兇手更膽大妄為地投書警方,聲稱:「我最恨妓女,我將繼續把她們開膛剖肚!」消息傳開,整個英倫社會為之震驚,倫敦市民人人自危,女子夜間更不敢輕易出門。
  倫敦警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格蘭廣場,出動了數千警力,殫精竭慮予以偵破,然而最終一無所獲。截止當年十一月九日,犯罪活動突然中止,從此該案成為百年懸案,至今沒有任何可信的解釋或明顯答案。
  那麼,這位「開膛手傑克」究竟是誰?當時的人們紛紛議論,萬般猜測,也成為日後一個長興不衰的歷史話題。有人說,他是一位醫生,因為他能在短時間內把受害人開膛剖肚,手法極為嫻熟利落;也有人說他是英國政壇的一位高官,因為只有這種身份的人,才有能力阻止倫敦警方遲遲不能破案;還有人說,兇手是一位猶太屠夫,當然這種說法僅僅反應出當時歐洲社會對猶太民族的仇視;甚至還有人懷疑兇手是一位奔走在倫敦大街小巷、隨時都有理由出門的接生婆……
  這一案件也激發出眾多作家的創作靈感。僅以我們可以辨識出的受該案影響或啟發而寫成的作品就有:短篇小說《四號牢房》(In the Forth Ward,作者Theodore Benson)、《磔客厲伯敬上》(Yours Truly,Jack the Ripper,作者Robert Bloch);長篇小說《黑暗中的儀式》(Ritual In the Dark,作者Colin Wilson)、《恐怖的研究》(A Study In Terror,作者艾勒裡·昆恩)。然而,真正以該案為寫作素材創作出了經典性作品的,還應首推英國著名女作家瑪麗·貝洛克·朗蒂絲和她的這部聲譽卓著的《神秘房客》。
  瑪麗·貝洛克·朗蒂絲(1868∼1947),英國女作家,具法裔血統。十六歲開始寫作並發表作品,三十六歲出版第一部犯罪小說。一生共創作四十餘部長、短篇作品,題材多為歷史、傳奇及犯罪小說。她出身於人文世家,母親與喬治·艾略特、白朗寧夫婦、蓋斯凱爾夫人均為好友,而她自己則與退位的英王愛德華及其夫人辛普森相交,並結識弗吉尼亞·伍爾芙等布魯姆斯伯裡集團成員。
  她的小說多取材於真實事件,擅長表現有關犯罪的驚悚心理甚於對案件的偵訊,也擅長塑造個性堅忍的女性形象。《神秘房客》是她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
  該作問世於一九一三年,出版不久即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一九二三年被改編為舞台劇上演,引起巨大轟動。該作還曾於一九二六年、一九四四年和一九五三年,三次被改編為電影。其中一九二六年的默片版導演,正是日後將成為恐怖片大師的希區柯克。希區柯克因這部電影作品而聲名大振,成為當時歐美社會令人矚目的電影導演新秀。在推理小說的歷史上,《神秘房客》也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被評論家譽為「心理懸疑小說」(Psychological Suspense)的奠基石。
  除《神秘房客》之外,瑪麗·貝洛克·朗蒂絲的幾乎全部作品都被搬上銀幕,而當時眾多歐美電影女明星,如瓊·芳登、瓊·克勞馥等,均在她的電影中扮演過女主角。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5

引子

  她聽見東西滾動的聲音,從第二層的架子傳來,這東西是在史勞斯先生搬入之前所沒有的。她慢慢地、艱辛地前後搖晃櫥櫃,一次、兩次、三次——結果令她滿意,卻也讓她心中產生莫名的煩憂,因為現在她已確定過去意外失蹤的那個袋子,正好好地被主人鎖在這櫥櫃裡!突然,班下太太有個不安的念頭。希望史勞斯先生不會注意到東西在櫃裡易了位。過了一會兒,這位女房東意識到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因為這櫃子底部流出了一些深色的液體。她心中感到一陣驚慌。
  她彎下身來摸了摸,手指上沾了鮮紅的顏色。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5

第01章

  羅勃特·班丁和妻子愛倫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堆積木柴,生起了爐火。
  這個房間出人意料地乾淨、井然有序,很難想像它是位於髒亂、污膩的倫敦主要大街上。
  如果這時出現一位陌生人,特別是較上層階級的人,打開了起居室的門,乍然之下,可能會認為他們是一對婚姻幸福美滿的夫婦。
  班了深深靠坐在皮製沙發椅裡,臉上鬍鬚刮得乾淨整潔,外表仍透露著他過去多年的職業身份——一個自尊自重的男僕。
  他的妻子現在高坐在一張靠背筆直、不甚舒服的椅子上。在她身上,往昔從事僕役工作所留下的烙印較不明顯,但亦無法抹滅;她的衣著一塵不染,一身整潔的黑洋裝,袖口和領口沒有半點污垢。結婚前,班丁太太是位效率極高的女僕。
  英國有句老掉牙的格言:「外表是虛偽欺人的。」這句話在一般英國人的生活中格外真實。班丁夫婦現在坐在一個布設極好的房間內,在他們那個時代——現在看來,那是多麼久遠以前啊——他們多為自己精心選擇的家當感到自豪啊!房間裡的每件傢具都很堅固耐用,這些都是在一幢私人住宅拍賣時以好價錢購得的。
  像那匹隔開霧氣濛濛之梅裡本街的紅緞窗簾,就非常便宜,再用個三十年大概也不成問題。另一件拍賣場的戰利品就是鋪在地板上的阿克米斯特地毯,還有現在班丁先生坐的這張皮椅。其實,這本來是班了太太購買的奢侈品,為了讓辛勞一天的丈夫有張舒適的靠背椅子休息,她花了三十七先令買下它。但就在昨天,班丁想轉手賣給別人,有個買主看了看,猜想他們亟需用錢,竟開出十二先令六便士的低價,所以至今椅子還留在這裡。
  但人們的需求不單只是物質的舒適而已,像班丁夫婦就有他們另外珍視的東西。在他們起居室的牆上,掛著框裱精緻但已褪色得厲害的照片,內容都是他們先前的僱主,或是他們受雇期間分別住過的華麗屋宅。想來過去那段僕役生活,並非是全然憂愁而不快樂的。
  外表是會騙人的,而這對不幸夫婦的外表卻不只是會騙人而已。儘管有好的傢具——代表尊貴最實質。最明顯的表徵——班丁夫婦卻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儘管從前已學會挨餓,但現在仍在學習受凍。煙草一直是班丁最不願放棄的慰藉,但不久前,他把它戒了。而善解人意的班丁太太知道那對丈夫的意義。她是如此的瞭解,所以在前幾天,她還悄悄地出門,為他買回一包維吉尼亞煙草。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班丁深受感動,已有好幾年,他沒有感受過女人的這份體貼和愛意,酸楚的熱淚盈眶,兩人之間蕩漾著一份不尋常的、非激情的感動。幸好,班丁先生沒有察覺到——他那迂緩、平凡、幾近遲鈍的腦袋也察覺不了什麼——他可憐的愛倫事後不只一次後悔花了那四塊半便士。
  他們現在已十分接近一條無聲的鴻溝,這鴻溝將人們一分為二,一邊是高高在上,生活優渥、受人尊重卻不一定快樂的富人;另一邊則是由於本身的匱乏,或因我們奇特的文明法則而形成的貧窮階級,他們一輩子隨命運掙扎、求生,終至老死於勞役所、醫院,或者是牢房。假如班丁夫婦處在低於目前的階層,屬於廣大的所謂「窮人」族群,或者屬於缺乏想像力但誠實、滿足、家中有成群傭人侍候的富人階層,就可能會有善良的鄰居向他們伸出援手,可惜他們不屬於此兩者。
  現在世界上大概只有一個人可能幫助他們,那就是班丁前妻的姨媽。她是個生活優渥的寡婦,班丁與前妻生的獨生女兒黛絲目前跟她住在一起。過去兩天,班了一直試著要鼓起勇氣寫信給她,雖然他也預期到可能會遭受冷峻的拒絕。
  至於過去熟識的同事,也隨著時間久遠而漸漸失去了連絡,倒是有個經常在困窘時探訪他們的朋友——一個名叫千德勒的年輕人。很久很久以前,千德勒的祖父曾是班丁的上司。而喬·千德勒沒進這一行,他投身警界;說得貼切點,千德勒其實是個警探。
  剛搬進這棟房子時,班丁運氣不太順,常常邀千德勒到家裡來,聽他敘述那些刺激、有趣的偵探故事。但是現在的班丁沒有絲毫閒情逸致聽這些警察如何智捕犯人、那些千德勒認為該吊死的壞蛋如何逃跑等等的閒事。
  但喬·千德勒依然是位忠實的訪客,每週總會來探望他們一兩次,而時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這對夫婦完全不必為他準備任何食物。他這麼做正顯示出他有一顆善良體貼的心。千德勒也常借錢給祖父的這位舊識,班丁已先後向他借了三十先令,但現在也所剩不多。班了口袋裡還有幾個銅板,而班丁太大手上則剩下二十九便士,這些錢以及五個星期後要繳出的房租,就是他們僅餘的錢財了。另外,所有的細軟也都變賣光了;而班丁太太對當鋪有份恐懼感,她說她寧願挨餓也不願踏進當鋪。但她已發現,班丁寶貝的東西陸續不見蹤影了。比如那條老舊的金錶鏈,這是班丁服侍的第一個主人留給他的禮物。那個主人長期罹患重病,班丁始終無微不至地照料他,是個忠心耿耿極為難得的僕人。另外還有個金領帶夾和一枚紀念戒指也不見了,這些都是以前的僱主留下來的。然而對這一切,她沒有說什麼。
  徘徊在將幸運與不幸者一分為二的鴻溝附近,並逐漸走向它恐怖的邊緣,即使天性再健談的人,也會變得沉默寡言。一向愛說話的班丁現在不再開口;而班丁太太向來不太愛說話,這種靜如處子的性格,也正是班丁一眼就對她發生好感的原因之一。
  談起他們當年的相遇是這樣子的:當時班丁剛被指定將接任僕役長,被前任僕役長帶入宴客廳介紹時——根據班丁自己的描述——他就發現了愛倫·格林。那時她正小心翼翼地將葡萄酒倒人杯子裡,這是每天早上十一點半女主人固定的喝酒時間。這位新上任的僕役長看著她倒完酒,再將酒瓶放回冷卻容器中的專注神情,他心裡告訴自己: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對象。
  但是現在,她的沉靜,她的……她的沉默反而加深了他的不安。他再也不像以前手頭較寬裕的時候,喜歡去逛逛各式各樣的小店。而班丁太太仍然每隔一兩天就到市外採買少量的食品,免得已日日飢餓的他們悲慘到餓死的地步。
  某個十一月的夜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囂打破了沉寂,是報童叫賣晚報的聲音。
  班了坐在椅子上,顯得煩躁不安。除了戒煙以外,放棄晚報是令他最感痛苦的另一剝奪。他看報紙的歷史甚至比抽煙還久,因為僕役工作者,一向是報紙最大的讀者群。
  透過緊閉的門窗和厚重的窗簾,叫賣晚報的聲音仍清晰可聞,班丁突然有一股精神上強烈的饑迫感。
  羞愧!真是羞愧!他竟然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只有被關在牢裡的囚犯才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這些叫賣聲、這些聲嘶力竭的嘶喊,彷彿在告訴他,他週遭的世界發生了一些新鮮刺激的趣聞,可以幫助他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憂。
  他起身湊近窗邊,豎起耳朵傾聽著。從囂嚷的人群中,竟迸出一個字眼,鑽進他耳朵——「謀殺」!
  他慢慢地拼湊著那些雜亂的字、音……沒錯!就是這樣:「恐怖的謀殺案!聖潘卡拉街謀殺案!」班丁還記得就在那附近還有過另一件謀殺案——一個女僕謀殺了她年老的女主人;雖然是幾年前的事了,班丁卻還記得很清楚,因為事件中的主角有與他相同的背景。
  今天,梅裡本街上的報童不只一位,這很不尋常。現在他們愈來愈接近班丁的住處,而且又換一種方式叫賣。他不太聽得清楚他們喊些什麼,他們雖意興勃勃地大肆喊叫,而他始終只能零星地聽懂一兩個字。突然,「復仇者!復仇者又來了!」的字眼在他耳際驚爆開來。
  過去的兩星期內,倫敦市裡某一個小小的區域就發生了四起殘酷的謀殺事件。第一件並未引起大家特別的注意,而第二件在報上也僅出現一個小小的篇幅,當時班丁尚未停報。接著發生了第三件案子,這次不同以往地造成了轟動,因為受害者——一名酒醉婦人——的衣服上被發現別著一張三角形紙張,上面用紅墨水以印刷體寫著三個字:
  復仇者
  這時候,不只是負責調查這些恐怖案件的人,連社會上對這種邪門案件特別感興趣的男男女女都瞭解到,這三個案件是同一個人所為。但就在這項事實尚未深人人們腦際之時,又發生了另一件謀殺案;它再次顯示出,某種隱晦、可怕的復仇慾望佔據了兇手的心靈。
  現在復仇者和他的罪行成為大家的熱門話題,就連送牛奶的人也每天不厭其煩地和班丁談論這件事。
  班丁走回火爐旁,略帶興奮地望著妻子,卻看見她蒼白冷漠的面孔罩著一臉的疲倦與哀傷。班丁心中升起一陣不悅,覺得應該給她來個小小的震撼。
  這天早上,當班丁回到床上,告訴她送牛奶的人所說的話時,她卻懶得聽,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似乎在暗示對方她很不喜歡這些令人驚然的事情。
  班丁太太喜歡哀婉動人的故事,也會聽聽那些背信棄義之類的異聞,但對這些不道德的暴力故事則視為畏途。記得從前他們買得起報紙的那段美好時光——班了每天不只買一份報紙——他經常就得壓下興趣,避免太投人那些刺激的社會新聞或謀殺案,因為他雖視它們為放鬆自己的方式,但愛倫可是反感得很。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他的生活太無趣、太可悲了,根本無心去在乎她的感受。
  他踱著緩慢、猶疑的腳步從窗邊走向門口之後轉過半身,從他斜側的身影,可以看到那張刮得乾乾淨淨的圓臉中,出現狡猾的眼神,像是個要幹壞事的小孩窺探著父母的動靜。
  班丁太太仍然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瘦削的肩膀靠著椅背上端,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
  班丁轉身開門,進人黑暗的大廳——為了節省開支那裡早就不點燈了——然後打開前門,走下戶外小磚道,推開通往潮濕街道的鐵門。這時,他躊躇了。他悲傷地想起口袋裡的銅板好像又少了些,愛倫不知道會怎麼運用這四便士呢!
  有個男孩帶著一疊晚報跑了過來,班丁難耐引誘,忍不住說:
  「給我一份《太陽報》,」他澀澀地說:「《太陽報》或《回聲報》。」
  男孩停下來,喘了口氣,搖頭說:
  「只剩下一便士的報紙,先生,您要哪一種呢?」
  渴望夾雜著羞愧,班了往口袋中掏出一便士,從男孩手中取了一份《標準晚報》。
  然後,他關上鐵門慢慢地走回去,踏著潮濕的地道,雖然天氣寒冷得令他有些發顫,但是心裡卻有著另一番渴切的期待。
  幸虧花了一便士,雖然花得魯莽,但它將幫助他度過快樂的一小時,讓他暫時超脫焦慮不安、可悲的自我。但他還是有點氣惱,因為他飽嘗辛酸、憂勞的妻子,無法與他共享這一份快樂。一份不安掠過班丁的心頭,他知道,愛倫從未花過一便士在她自己身上。如果外面不是那麼寒冷、潮濕,那麼,那麼細雨綿綿,他會再走出去,越過鐵門,就站在街燈下享受這份歡樂。他開始恐懼起愛倫那雙藍眼睛就要散發出寒冷的眼神,散發出責備他不該花一便士去買報紙的目光,他心裡有數。突然,他前面的那扇門開了,一個逆耳而焦慮的聲音傳過來:
  「班丁,你愣在那裡幹什麼?快進來,快!這樣子會感冒的,我可不希望你在我的照料下生病!」
  班丁太太近來很少一口氣吐出這麼多字來。他走入這缺乏生氣的屋子裡,悶悶地說:
  「我去買了份報紙。」
  畢竟,他是一家之主,他有權決定怎麼花錢,而且這些錢都是「他」向可敬的喬·千德勒借來的,嗯,壓力是落在他肩頭上,而不是愛倫的肩上。班丁已經盡其所能地典當了自己身上的一切,而愛倫呢?最近他發現她手上還戴著她的結婚戒指呢!
  他重重地踏步走過愛倫身邊,她雖然一語不發,但他曉得愛倫一定氣在心裡,在憎恨他這份享受。懷著對她的不滿,且像蓄意羞辱自己、想讓自己受一點輕微的詛咒似的,班丁把大廳的燈點得通亮——愛倫說得很清楚,她絕不會對現狀有任何怨言……
  「不開燈讓人看見廣告,怎麼會有客人上門?」他大聲地咆哮。
  班丁的話不無道理。燈一亮起,靠在前門上方扇形窗上的長形招牌(上面省略了「房間出租」字樣),就看得清楚了。
  班丁走進房裡,妻子默默地跟進來。他坐在那張舒適的安樂椅上,撥弄著爐子裡的火苗,他很久沒有這麼做了。一家之主的權威感讓他覺得很好,一個男人有時也該堅持一下自己的立場,他還不夠堅持呢!
  班丁太太蒼白的臉上有了點顏色,她並不習慣人家用輕蔑的口吻對她說話;而班丁若不是情緒太低落,他會是個最溫和的男人。
  她在房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拍拍幾乎不易察覺的灰塵,一下子又調整一下沒有擺正的傢具。
  但她的手在顫抖,因為激動、自憐和憤怒。一便士?她竟然要為一便士憂心,這是多麼可悲啊!但他們的確走到這般田地了;但更令人詫異的是,丈夫還不瞭解他們如今的窘境。
  班丁看了她的反應,以往,他會安慰她一下,但現在,他想要安靜,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有點羞愧。他也不說什麼,而她很快地就自動放棄了令他不悅的舉動。
  但班丁太太並沒有順丈夫的心意過來坐下。一見到他將自己埋在報裡的樣子,就令她感到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她打開門走人隔壁的臥房,將正坐在那裡就著爐焰舒舒服服看報的丈夫驅出眼中。她在寒冷而黑暗的房裡坐下,雙手壓著太陽穴。
  她從未感到這般絕望、山窮水盡。像她這般正直、一輩子自重自愛的人竟然淪落到如此貧窮寒酸的下場!她和班丁最近已超過了夫妻共同從事僕役工作的適宜年齡,除非做妻子的恰好是個專業的廚師,才有機會。一個廚師和一個僕役長,日子總能過得不錯。可惜班丁太太並不是廚師,簡單的雜役她做得很好,能滿足所有房客的要求,但僅止於此。
  招攬房客?過去她一直認為這種想法太愚蠢,而且那該是由她從事的副業,班丁才是養家活口的人啊!
  但他們後來還是一起張羅了,而且一開始就做得不錯,那是在海邊的一幢房子,生意雖然不如期待中那樣好,但讓他們賺了些錢。但是後來流行猩紅熱,他們和其他無數不幸的人就此一蹶不振。生意失敗,害得班丁夫婦負債纍纍,甚至積欠好心的舊僱主一筆巨款,數額多到償還無望的地步。
  此後,他們沒再回去從事僕役工作,不論是在一起或分開工作;而且決定做最後一次的努力,運用身邊僅餘的一點錢,取得這棟位在梅裡本街的房子租契。
  過去那段有吃、有住,雖無私生活卻經濟不愁匱乏的幫傭生涯,他們是各自住在可以鳥瞰麗池公園的宅第裡。所以定居在這個區域似乎是個好計劃,尤其班丁外表出色,不時可以在私人宴會中找到侍者的工作。
  然而對像班丁夫婦這種人來說,人生的變化尤其快速難料。他的兩位前任僱主移居到倫敦的另一區,另有一位搬到貝克街,後來破產了。
  而現在呢?現在就算有人找他做僕役,班丁也無法接受了,因為他已經將工作服賣了。他並沒有事先詢問妻子的意思,雖然那似乎是一個好丈夫應該做的。他只是這自出門將衣服賣了,做妻子的也無心多問。就在當天晚上,他無言地將部分賣衣所得交給她,而她卻用這筆錢為班丁買了最後一包煙草。
  班丁太太坐著回想這些痛苦的記憶,突然間,前門傳來連續兩聲巨大、顫抖而且不確定的敲門聲。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5

第02章

  班丁太太緊張地跳了起來,站在黑暗中傾聽了一會兒。門縫下透出的光線,讓房間顯得更暗更沉,而門後班丁正在閱讀報紙。
  敲門聲再度響起,巨大、顫抖而不確定地響了兩聲,而不是一聲。她告訴自己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若是有人想來住房,他的敲門聲必定清楚、快速、大膽而自信。不,這一定是乞丐之類的人吧!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任何時間都可能上門,或哀求或威脅地向人乞討。
  這些男人女人,特別是女人,留給班丁太太極不好的經驗,他們來歷不明,默默無聞,是漂流在各大城市的無業遊民。但自從她為了節省開銷而不點燈後,就很少再受這類不速之客的打擾;他們是夜行的族類,往往被亮光吸引,而不會去干擾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她打開起居室的門。班丁距門口較近,但是她比他更善於對付那些古怪難纏的人;然而今晚她還是希望班丁去應門,但是班丁仍然坐在那兒專心地閱讀報紙。當他聽到臥室門打開的聲音時,只抬頭說了一句:
  「你沒聽見敲門聲嗎?」
  她不答腔地走進大廳,慢慢地打開大門。
  在門前人口三階的最上階,站著一個瘦削高個兒的男子,身著雙重披肩的外套,頭戴一頂老式的高頂絲質禮帽。他佇立在那兒,對著她眨眼,可能是大廳走道的光線令他感到刺眼吧!班丁太太訓練有素的判斷力立刻告訴她,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看起來古怪,卻是個溫文有禮的紳士,而且他的出身階級就像前幾任僱主所接觸的層次。
  「這裡是不是有房間出租?」他問道,聲音中似乎帶著某種尖銳、不穩定而猶疑的成分。
  「是的,先生。」她的語氣不很確定。
  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有人——那種他們願意請入這高雅房舍的人——造訪他們的住所。
  她本能地閃到一邊,這位陌生人走過她身旁,進入大廳。
  這時,班丁太太首次注意到他左手拿著一個小袋子,那是個很新的袋子,用堅固的棕色皮革製成。
  「我正在尋找一些安靜的房間,」他說道,又夢囈般地重複了一次,「安靜的房間。」
  說著的同時,他緊張地環顧四周;然後,他蠟黃的臉亮了起來,因為他看到大廳的佈置毫不含糊,而且非常乾淨。
  這兒有個整齊的衣帽架,還有與牆上壁紙顏色相稱的高級暗紅色呢絨地毯,讓訪客疲憊的雙腳感到柔軟、舒適。
  這是一個上等的寄宿之處,而且顯然的,它的管家也是一流的。
  「您會發現我的房間都很乾淨。」她溫和地說。「目前我有四個房間可以出租,除了我們夫婦倆住之外,其他房間都是空的。」
  她的語氣冷靜有禮。這位准房客說話彬彬有禮、討人喜歡,讓已捉襟見肘的班丁太太回想起快樂而衣食無慮的年輕時光。他的及時出現簡直太美好了,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聽起來很合適,」他說道。「四個房間?哈,或許我只要兩間,但是,在選擇之前,我想四個房間都先看一看。」
  多麼幸運!多虧班丁開了燈,否則這人也不會找到這裡。
  她轉身走向樓梯間,幾乎忘了大門還是開著的,還是這位已經在她心目中成為「房客」的陌生人走過通道,為她關上了大門。
  「啊!謝謝您,先生。」她說:「抱歉,麻煩您了。」
  他們的目光相遇。
  「在倫敦,開著大門很不安全。」他說道,語帶嚴厲:「希望您不常做這樣的事,太容易讓人潛入了。」
  班丁太太十分難過。儘管他的口氣仍然札貌,但顯然已生了氣。
  「先生,我確定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她慌忙答道,「您一點也不需要擔心!」
  這時,透過起居室緊閉的門,傳來班了先生的咳嗽聲,那不過是一小聲乾咳,卻引來這位未來的房客粗暴的反應。
  「那是誰呢?」他伸手抓著她的手臂,「到底是怎麼回事?」
  「先生,那不過是我的丈夫。幾分鐘前,他出門買了報紙,我想,他可能受寒才咳嗽的。」
  「您丈夫?」他看著她,帶著專注而猜疑的眼光。「請問他的職業是……」
  班丁太太挺直了身子。班丁的職業是什麼,不干他人的事;但是,表現出不悅對她並沒好處。
  「他現在做臨時僕役。」她語氣僵硬地回答:「他以前在一位紳士家裡服務,先生。當然,如果您要求,他也可以侍候您。」
  語畢,她轉身走上狹窄而陡斜的樓梯。
  在第一段樓梯的頂端,是班丁太太自稱為客廳的樓層,範圍包括前面的起居室和後面的臥室。
  她開了起居室的門,並點亮了燈。
  這房間很討人喜歡,雖然家具有點擁擠;覆蓋在地板上的是如青苔般的綠色地毯,桌子周圍擺著四張椅子,大約放在房間的中央,對著門口的角落裡則擺著一個寬敞的老式櫥櫃。
  深綠色的牆壁上掛著一系列的八件版畫,是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的美女畫像。這些美女穿著美麗的蕾絲薄紗舞宴服。班丁太太非常喜愛這些圖畫,而且認為這些擺飾為起居室增添了不少細緻優雅的情調。
  當她點燈的時候,心中雀躍萬分,很慶幸自己在兩天前曾打起精神將這房間徹底重新佈置過。
  這房間住過不老實又骯贓的房客,還是班丁夫婦以「找警察」威嚇他們,他們才搬走的,自此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這房間都不曾打掃過。現在它已整理得井然有序,惟一讓班丁太太感到遺憾的是,她沒有白色窗簾可掛,但如果這位房客真的租下房間,這問題很快就會解決。
  然而,這樣的房間在房客看來又如何呢?這個陌生人猶疑的環顧四周說:
  「這個對我來說實在太……太豪華了,」他終於說:「我想看看其他的房間,這位什麼……什麼太太來著?」
  「班丁,」她溫柔地說:「班丁,先生!」
  說著,那股黑暗、沉重的憂慮又襲上她悲傷而疲累的心頭。或許是她弄錯了,這位紳士可能也沒什麼錢,付不起兩個房間的租金,就算是八到十先令一周吧,儘管聊勝於無,但對他們夫妻來說,實在是沒有多大用處。
  「您要不要看看臥室呢,先生?」
  「不用了,我倒想看看樓上有沒有其他房間,班……」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心力在思索,然後喘著氣說出:「班丁太太!」
  頂樓的房間當然就在客廳樓層的上方,但是看起來很不體面,裡頭並沒有什麼擺設,事實上,班丁夫婦從來沒費過心去整理那兩個房間,這兩個房間與起初他們搬來時沒有什麼變動。
  要將一個只備有水槽、瓦斯爐這樣簡陋傢具的房間搖身變為溫馨的客廳,還真是不容易呢!爐子一看就知是老舊的型式,投幣式的,是當時將這房子的租契轉交給他們的前任屋主留下來的,因為值不了多少錢,他也懶得費力氣帶走。
  一如班丁太太打理過的其他地方,這房間的傢具既乾淨又實用。但說實在,它們看起來也太寒酸、舊氣了,現在,這位房東太太也深感懊悔,自己竟不曾做什麼來美化這房間。
  但萬萬沒想到,這人陰暗、敏感而瘦削的臉龐此時竟散發出滿意的光采:
  「太棒了!太棒了!」
  他驚呼了起來,首次將提在手上的袋子在腳邊放下,急促而神經質地搓著手,他的手指相當修長。
  「這正是我要尋找的。」他大步走向爐邊,「真是一流的,一流的,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班……班丁太太,你知道嗎?我是學科學的,要做各種實驗,經常需要極大的火力。」
  他伸手摸摸爐子,她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顫抖:
  「對我而言,這東西非常有用。」
  他還碰了一下石製的水槽邊緣,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他仰頭伸了伸懶腰——可看出他的額頭略顯高禿——然後移身到椅子旁,疲倦地坐了下來:
  「我累極了。」他低聲說道:「累得不得了,我走了一天的路,卻找不到可以坐下來的地方,班丁太太。倫敦的街道上沒有一張讓路人休息的椅子,歐洲大陸就不會這樣,某些方面,他們比英格蘭人人道多了,班丁太太。」
  「的確是,」她禮貌地附和著,然後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提出她真正關心的問題:「那麼您是打算要這個房間了?」
  「當然!」他說完四處看了看。「這正是我過去這幾天一直在找的房間。」接著他又急忙補充:「我是說,像這樣的地方正是我一直想擁有的,班丁太太,你可能會很驚訝,要找到這樣的地方多麼不容易;現在總算可以結束這段辛苦的尋覓歷程,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解脫。」
  他起身環顧四周,眼神中充滿了夢幻般的期待。
  「我的袋子呢?」
  他突然問道,語調中帶著一種夾雜嚴厲、生氣的恐懼,並張大眼瞪著前面這位婦人。一時之間,班丁太太覺得渾身發顫,儘管班丁就在樓下屋內,此時卻顯得如此遙遠。
  但班丁太太明白,古怪向來是那些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者的特權,也是一種奢侈。她也很清楚,學者絕對不同於其他泛泛之輩,而她的新房客毫無疑問的是個學者。
  「記得剛才進門的時候,我手上提的袋子嗎?」他的口吻充滿了害怕與困惑。
  「先生,在這裡。」
  她語氣緩和地答道,並彎腰提起袋子遞給了他,這才發現袋子並不重,顯然並沒有裝太多東西。他急忙接過袋子,自言自語著:
  「真是抱歉,這袋子裡的東西對我而言極為珍貴,是我歷盡千辛萬苦才取得的,若失去了,得冒極度的危險才可能再得到。這是我剛才那樣焦急的原因。」
  「在租賃契約方面……」她怯怯地說著,並將話題切人主題,這對她極為重要。
  「租賃契約?」他回應著,停頓了一會兒,又突然開口:「我叫史勞斯,」並將名字重複念了一遍,「史∼勞∼斯(Sleuth,警犬的一種),把它跟警犬聯想在一起,這樣就不會忘記了。班丁太太,我是可以提出一些身份證明——」他滑稽地斜望了她一眼,「但是如果您不介意,我倒希望這件事就免了。我很願意——嗯,預付一個月房租好嗎?」
  班丁太太的臉頰泛紅,大大地鬆了口氣,不,那是種近乎痛苦的喜悅,讓她感到一陣不適,此時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飢餓啊!
  「好的,先生。」她喃喃說著。
  「您打算怎麼收費呢?」他的語氣非常友善。「包括三餐?我希望您能照料我的三餐,不用說,您一定會做菜吧!班丁太太。」
  「噢,是的,先生,」她說道:「我是個普通的廚子,您覺得二十五先令一周怎麼樣?先生。」她以懇求的眼神望著他,他卻沒答腔。班丁太太支支吾吾又說:「聽起來是很貴,但是先生,您可以得到最妥善的照料和仔細烹調的飲食,而且,我的丈夫也會很樂意服侍您。」
  「我倒不需要這些,」史勞斯先生忙不迭地說,「我喜歡自己照料自己的衣服,我一向都是自行打點這些事。另外,班丁太太,我很不喜歡與人分租……」
  她急忙打斷他:
  「我可以用同樣價錢租給您兩層樓,直到找到另一位房客為止。我不應該讓您睡在上面這個房間,這房間既小又窄。您可以在上面工作做實驗,但睡覺、用餐最好在下面的樓層。」
  「好的,」他猶豫著回答,「聽起來很好,班丁太太,如果付你兩鎊或兩基尼(guinea,一個基尼等於二十一先令),能不能請你不要分租給別人?」
  她平和地回答:
  「好的,我很樂意只服侍您一個人。」
  「班丁太太,您有這房間的鑰匙嗎?我希望工作的時候不被打擾。」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了一次,口氣相當急迫:「班丁太太,您有房間的鑰匙嗎?」
  「噢,是的,先生,鑰匙在這裡,這是把很好的小鑰匙,以前住在這裡的人在門上裝了一種新型的鎖。」
  她走過去,扭開門讓他看了看。就在舊鑰匙孔的上方,裝了一個圓板。
  他點點頭,沉默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好像陷入了沉思。
  「四十二先令一周?很合乎我的要求,我現在就預付頭一個月的房租。四十二先令乘以四是……」他甩甩頭,看著這位新的房東太太,第一次露出微笑,卻有點兒古怪,「哦,正好是八鎊又八先令啊!」
  他將手伸人長篷外套的內袋,掏出一把錢,開始將錢排列在房間中央空無一物的矮木桌上。
  「五、六、七、八、九、十鎊,零錢不用找了。班丁太太,明天還要請您幫我買些東西呢!我今天遇到一件不幸的事。」
  但這位新房客說話的樣子,似乎一點也不因這不幸事件而感困擾,不管那是怎麼樣的一件事。
  「哦,先生,聽您這麼說真令人遺憾!!」
  班丁太太的心撲撲跳著,她非常激動,喜悅與解脫感交湧,令她有幾分暈眩。
  「是的,真是一大不幸!我丟了行李,裡面有我僅帶的一些隨身用品。」他的音調突然降了下來。「我不該提這些的,」他喃喃說著:「真傻,不該提的!」然後,又稍稍提高了聲音,「有人對我說,沒帶行李很難租房子,人家不會開門讓你進入,但是你卻讓我進來了,您的善意我非常感激……」
  他情意懇切地說著,班丁太太內心受到感動,開始覺得這位新房客是個善良的人:
  「我相信我有辨識一位紳士的能力。」她沉穩的語調突然變了音。
  「班丁太太,明天我得買些衣服。」他以懇求的眼神看著班丁太太。
  「您要不要先洗個手?請告訴我,晚餐想吃點什麼?家裡沒放多少食物。」
  「噢,什麼都可以,」他急忙答道:「不需要刻意出門為我買東西,外頭又冷又濕,霧氣又濃。班丁太太,只要有杯牛奶和幾片麵包塗奶油,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還有美味的香腸呢,」她猶豫了一下說。
  那香腸的確很好,是她早上買來給班丁當晚餐的;她自己則只要有麵包和乳酪就行了。而現在呢?太美妙了,多麼令人興奮啊!她可以讓班丁出去買些他們喜愛的食物。握在手中的十鎊錢幣帶給她無限的滿足和喜悅。
  「香腸?不!恐怕不行,我向來不碰肉的。」他說:「我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香腸了,班丁太太。」
  「真的嗎,先生?」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有點僵硬地問道:「要不要喝點啤酒或其他什麼酒呢?」
  史勞斯先生蒼白的面孔突然露出憤怒的表情,怪異而駭人。
  「當然不喝!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班丁太太,我希望你是個禁酒的人。」
  「我是的,先生,一輩子都是,而且自從結婚後,班丁先生也戒酒了。」
  事實上,早在他們認識之初,她就讓班丁戒了酒。當初班丁追求她,說了不少無意義的甜言蜜語,答應戒酒是第一個讓她相信他有誠意的事。現在她很高興,班了始終信守諾言,一如年輕的時候。要不是有這項承諾,在經歷如此艱困的日子裡,他恐怕早已沉溺於酒池中了。
  接著,她領史勞斯先生下樓看臥房,這房間簡直就是樓下班丁夫婦房間的翻版,惟一不同的是,這房間的陳設品價格稍高,品質也略勝一籌。
  新房客環顧四周,疲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滿足、祥和的奇特表情,嘴裡說著:
  「『可安歇之處……它帶領他們到他們渴望的安息之所』。多美的詞句啊!班丁太太。」
  「是的,先生!」班丁太太附和著。
  她真有些震驚,長久以來,第一次聽到有人引用《聖經》的話語,這有如一枚印璽,保證了史勞斯先生具有值得尊敬的品格。
  此外,以後日子將會多麼輕鬆啊!她只要應付一位房客,而且還是位紳士,不是一對夫婦。過去,班丁夫婦的房子,不只是在倫敦這裡,在海邊也是一樣,都有一些怪異的已婚夫婦搬進搬出。他們運氣一直不佳,自從搬到了倫敦,從沒有遇到溫和、值得尊敬的房客,碰到的都是一些可怕的下層社會分子,一些過去曾有過好日子,現在卻只能靠一點小騙術苟且偷生的人。
  「等會兒我會送來熱水和一些乾淨的毛巾。」說著,班丁太太走向門口。
  史勞斯快速轉身:
  「班丁太太」他有點口吃:「我……我不希望你太看重『照料』這個字眼,你不需要為我過度忙碌,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班丁太太感覺自己被拒絕,甚至有點被輕視,心中覺得怪怪的,很不舒服。
  「好吧!先生。」她說:「我只在晚餐準備好的時候通知您。」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5

第03章

  但是,這點兒被輕視的感覺,比起心中那股安慰與喜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因為她正迫不及待要下樓將這從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告訴班丁呢!
  原本沉穩的班丁太太這會兒似乎一躍就跳下了陡立的樓梯。但到了大廳,她馬上恢復鎮定,並極力按捺自己激動的心情。她向來不喜歡也不屑於表現出情緒上的劇烈起伏,她稱這種表露情感的做法為「大驚小怪」。
  打開客廳的門,她站了一會兒,凝視丈夫微駝的背影,突然一陣心痛,她完全瞭解,這幾個星期來的折磨令他更加蒼老了。
  班丁突然回過頭看著妻子,站了起來,將手中握著的報紙放在桌子上:
  「愛倫,那人是誰呀?」
  他自覺羞慚,照理說是該由他應門,並且應付所有大大小小事情的。這時候,妻子張開手掌,在桌上抖落十枚閃閃發亮的錢幣,還發出悅耳的聲音。
  「瞧!」她輕聲說道,興奮的聲音中還帶著顫抖,「班丁,你看!」
  班丁望了一眼,卻流露出困惑的眼神。
  他並不是反應很快的人,卻驟然下了結論:老婆一定見了傢具商,這十鎊錢幣代表了樓上他們所有值錢傢具的總價。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世界末日來臨了。昨天愛倫才提醒他,一樓前半部的傢具花了他們至少十七鎊九先令,而且每一件傢具都是經過討價還價才買來的;現在她卻只拿到十鎊錢,簡直虧大了。
  但他無心指責她。
  他一語不發地望向她。看見他困惑、煩憂的眼神,她猜測著丈夫以為發生什麼事啊?
  「我們有了新房客!」她大叫,「而且還是位紳士呢!他不但在月頭付錢,而且一周還付兩基尼。」
  「噢!不可能。」班丁湊近桌子,閃亮的錢幣堆成一座小金山,令他迷惑。突然他說道:「但錢幣還真的在這裡。」
  「是啊,這位紳士還要求我明天幫他買點東西,班丁,他真是好說話,我真覺得……真覺得……」
  說著,班丁太太蹣跚走了一兩步坐下,將圍裙蓋住臉,聲音嗚咽了起來。班丁怯怯地拍著她的背:
  「愛倫,」他安撫她激動的情緒。「愛倫,不要這樣,親愛的……」
  「我,我太……」她硬嚥著說:「我真傻,我真的很傻,我以為幸運之神不再眷顧我們了,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
  接著她告訴班丁,或者說是試著告訴他這名房客的樣子。班丁太太不善於形容,倒讓丈夫心裡對史勞斯先生留下了孤僻的印象,她說他就像許多聰明人一樣,都有幾分古怪,這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班丁一定要遷就,容忍些。
  「他說不希望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說著,她擦擦眼淚,
  「但我知道,他還是需要被照顧。可憐的年輕人。」
  話還沒說完,傳來一聲不尋常的巨大鈴聲,原來客廳的鈴響了,一次又一次。班丁著急地看著妻子:
  「我想我還是上去看看。」
  他急著想看看新房客,而且此時做點事會讓他心裡舒坦些。
  「好吧,你上去看看。」她答道。「不要讓人家等太久,我想他可能要些什麼;我告訴他晚餐好了會通知他。」
  過了一會兒,班丁又下來了,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你請他要什麼?」他神秘地說。
  她什麼都沒回答,班丁接著說:
  「他竟然向我借《聖經》!」
  她忙說: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特別是在他不舒服的時候。我送上去給他吧!」
  班丁太太走近兩扇窗子中間的小桌旁,拿了一本大《聖經》,這是一位已婚女士送她的結婚禮物,她和這位女士的母親曾一起住了幾年。班丁說:
  「他說如果能將晚餐送上去更好,」又說:「愛倫,這人長得有點奇怪,完全不像我以前接觸過的那些紳士。」
  「他真的是一位紳士。」班丁大太強調著。
  「是的,是沒錯,」但班丁還是帶著猜疑的神情看著她,「我問他要不要我順便帶走他的衣服,他居然說,他沒有什麼衣服。」
  「他是真的沒有衣服,」她說話的速度有點快:「他運氣不好,在路上丟了行李,他是那種會被人家佔便宜的人。」
  班丁同意地說:
  「是啊,閉著眼睛也看得出來。」
  沉默了半晌,班丁太太列出一張清單,要丈夫出去幫她買點東西;遞上紙條的同時還附上一枚錢幣。
  「快點回來,我覺得餓了,現在我得去為史勞斯先生弄晚餐。他只要一杯牛奶和兩個蛋,還好家裡還有蛋。」
  「石老獅,」班丁重複了一次,眼睛看著妻子,「這名字真古怪!怎麼念呢?石∼老∼獅?」
  「不,是『史勞斯』。」她糾正著。
  「噢。」
  「他說,想到警犬就不會忘了他的名字。」班丁太太笑著補充。
  走到門口時,班丁轉身說道:
  「真高興,現在我們可以還千德勒一部分的錢了,我還欠他三十先令呢!」
  她點點頭,內心的喜悅難以言喻。
  之後兩人開始各忙各的,班了踏人霧氣濛濛的戶外;而班丁太太也進了冷清清的廚房。
  房客的晚餐很快地準備就緒,看得出相當秀色可餐,也用心設計過;班丁太太知道如何款待紳士。
  就在這位房東太太步出廚房的同時,她突然想起史勞斯先生要《聖經》的事。於是她放下餐盤,走回起居室拿書;回來的時候,她猶豫了一會,考慮著是否有必要往返兩趟。不用了,她想自己應該有辦法的。於是她把厚厚的書夾在腋下,手中捧著餐盤,小心翼翼地上了樓。
  令她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呢!當她開門的時候差點兒把餐盤掉在地上,結果是《聖經》掉在地上,還發出砰然巨響——新房客竟把所有加裝相框的維多利亞美女版畫,轉面貼向牆壁!這些可是班丁太太引以為驕傲的收藏品呢!
  有好一會兒,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將餐盤放回桌上後,她撿起了《聖經》。她深感愧疚,覺得實在不該讓《聖經》掉在地上,但是也沒有辦法;還好沒把餐盤也掉落,真是謝天謝地!
  史勞斯先生站起來:
  「我已經擅自移動了房間內的擺設,」他怯怯地說著,「你知道,班丁……太太,當我坐在房裡的時候,老覺得這些女人的眼睛盯著我,令我感到不舒服,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這位房東太太正在鋪桌巾,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她的沉默反而讓史勞斯擔憂起來,靜默了一會,他又接著說:
  「我喜歡光潔的牆壁,」他口氣有點兒激動。「事實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習慣了牆上空無一物。」
  終於,房東太大開口了,她以極緩和、讓他安心的語氣說:
  「我非常瞭解,先生,等班丁回來,我會讓他搬走這些畫像。我們的房間裡還有很多空間可擺這些畫。」
  「謝謝,非常謝謝。」
  史勞斯先生似乎鬆了口氣。
  「我為你帶了《聖經》上來,我曉得你需要這本書。」班丁太太說。
  好一會兒,史勞斯先生注視著她,彷彿失了神;突然,他回過神來,說道:
  「是的,是的,沒有一本書比《聖經》更讓我身心舒暢,悅我眼目了。」
  「一點也沒錯,先生。」
  班丁太太留下可口的晚餐後,走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
  她直接走向她的起居室等候班丁回來,而沒有回到廚房收拾清理。這時候,她腦海裡浮現出一段遙遠的回憶,一段年少際遇。那時她還叫做愛倫·格林,在一位老太太家幫傭。
  這位女士有個寵愛的侄兒,這位活潑可愛的年輕人當時正在巴黎學習動物油畫。有一天早上,阿格農先生(這是他的教名)也曾經魯莽地將名畫家藍希爾的六幅版畫轉身面向牆壁。
  這一切景象歷歷在目,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但她已經有好久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們了。
  當天,她一大早就下樓來——那個時代的女僕不像現在這樣。當時她與資深的女僕睡在一個房間,資深女僕每天要起得最早。那天她下樓來,發現阿格農先生忙著將飯廳裡的這些畫一幅一幅地轉面,這可是他姑媽視為珍物的畫作呢!愛倫很關心這事,因為一個有教養的年輕人實在不應該對他仁慈的姑媽做出不禮貌的行為。
  「噢!先生,」她驚叫了起來。「你到底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她似乎還記得他帶著喜悅的聲音答道:
  「我在執行任務呢,可愛的海倫。」沒有旁人時,他總是這樣叫她,雖然她根本不叫這名字。「每次用餐,不管是早餐、午餐、晚餐,都看見這些半人半妖的怪物盯著我看,叫我如何能畫一般正常的動物?」他的口氣孟浪得很。
  後來老姑媽下樓,阿格農以較認真有禮的口吻把話再重複了一次。事實上,他相當嚴肅地表示,這些藍希爾先生畫的美麗動物搞得他渾身不對勁。
  老姑媽聽了當然惱火。事實上,她嚴令他將畫翻轉回正面,只要他留在那兒一天,就得忍耐所謂的「半人半妖的怪物」。
  班丁太太坐在那兒想著史勞斯先生的古怪行為,挺歡喜它又勾起這年輕時代的趣事。這似乎證明這位新房客其實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班丁回來時,她並沒有告訴他這件事,她計劃待會兒自己動手取下掛在客廳的畫。
  準備他們自己的晚餐之前,房東太太走上樓,準備收拾史勞斯的碗盤。但還在樓梯時,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客廳裡說話,她在客廳門前停了一下凝神一聽,才知道是新房客在大聲地朗讀。有幾句駭人聽聞的字句傳到了她耳中:
  「『詭異的女人是道窄門,她躺在那裡掠食,誘惑男子越軌。』」
  她站立原地,手握門把,他高昂、似唱歌般的聲音一陣陣傳出:
  「『她的居處是地獄之門,引入死亡之路。』」
  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後來,她還是鼓起勇氣敲門進人。
  「先生,我最好將碗盤收走,您說是不是?」她說。
  史勞斯點點頭,起身合上書本。
  「我該睡了,真是累到極點了,多漫長的一天啊!」
  在他進入後面的臥室之後,班丁太太爬到椅子上取下這些令史勞斯不悅的畫。牆上因此留下一些印痕,但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囉!
  為了不讓班丁聽到,她輕手輕腳地將畫帶到樓下,一次兩幅,最後將它們立在她的床後。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5

第04章

  翌日清晨,班丁太太醒來,內心洋溢著長久以來不曾擁有的喜悅。
  她一時之間還想不出自己今天的感覺為什麼不一樣,之後,她突然想起來了——就在她頭頂上的房間裡,在那張從貝克街拍賣場買回來、極讓人滿意的床上,躺著一位新房客,一周付她兩基尼呢!她總覺得史勞斯先生會是位「永久的」房客,就算不是,也不會是她造成的;至於他的古怪行為——唉,每個人總有些滑稽、特異之處吧!
  起床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班丁太太心中微感焦慮,因為新房客的房裡沒有絲毫動靜。
  到了十二點,客廳的拉鈴總算響了。
  班丁太太匆匆上樓,她急著討好、滿足史勞斯先生,他的出現如同久旱逢甘霖,拯救他們脫離可怕的災難。
  房客已經穿戴整齊,坐在起居室中央的圓桌旁,她的大《聖經》正攤開在桌上。
  班丁太太進入室內,他抬起了頭。這位房客看起來一副極度疲倦、累壞了的樣子,令她感到憂慮。
  他問道:
  「班丁太太,你是不是剛好有本索引呢?」
  她搖搖頭,儘管不知道「索引」是什麼,但她可以確定自己沒有這類東西。
  新房客進一步做了說明,並要求她為他買一本。本來她以為他隨身攜帶的袋子中應該是些日常用品,像梳子、牙刷、刮鬍刀、刷子等等,不用說還有些睡衣之類的東西,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史勞斯先生要求她現在就出去為他買這些東西。
  幫他準備了可口的早餐後,班丁太太又急忙出門購買他要的急用品。
  荷包裡再度有錢的感覺真好!裡面不只是別人的錢,還有她自己賺的錢,這一切如此令人喜悅。
  班丁太太先到就近的理發用品店買了刷子、梳子和刮鬍刀。這是家奇特、充滿異味的小店,她想迅速地買些東西就走,但是為她服務的店員卻直拉著她聊四十八小時前發生的復仇者謀殺案,而且還不厭其煩地詳敘細節,也就是班丁感興趣的那種病態話題。
  班丁太太聽了這些事心裡很不舒服,極不願在這麼一天談論這些令人不悅、難受的話題。
  回家後,她讓房客看看購買的東西,史勞斯先生對每樣東西都很滿意,並且極客氣有禮地道謝。但當她建議要為他整理臥房時,他卻皺了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
  「傍晚再打掃吧!我習慣整天待在房裡,只喜歡在燈光亮起時才出外走走。班丁太太,如果我有點——其實只有一點點——異於一般房客的話,希望你能多加包涵。此外,我在思考問題時不能受到打擾,這點希望你能瞭解。」語畢,他歎了口氣,接著又嚴肅地說:「因為我在思考的問題是攸關生死的重大問題。」
  班丁太太順從了他的要求。雖然她為人處事一向正經,講究秩序,但卻是個真實的女人——很能包容男人反覆無常、特異古怪的行徑。
  當她走下樓來時,這位房東太大吃了一驚,也可以說是喜出望外吧——剛才在樓上和房客交談時,班了的年輕朋友喬·千德勒,就是那位警探,已經來到家裡。當她進入起居室時,正巧看見班丁將桌上的半鎊錢推到喬面前。
  喬·千德勒善良的臉上流露著滿意的神情:不只是因為拿回了這些錢,更高興的是聽到他們收了這麼一位理想的房客,開拓了他們的財源。
  「史勞斯先生要我等他出門後才打掃房間!」
  她說著,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知道房客正在享用美好的餐點,她可以暫時不去管他,她心裡覺得很欣慰;待會兒得為自己和班丁弄飯了,她也要喬·千德勒留下來跟他們一起用膳。
  她熱心地招呼這年輕人,因為此時她的心情很好,看每件事情都順心、愉快。甚至當班丁開始向千德勒詢問可怕的復仇者謀殺案的最新發展時,她儘管毫無興趣,卻也始終在旁聽著,不曾離開。
  今天一大早,在那份班丁又開始購買的早報裡,有整整三欄的篇幅描述這件新聞;現在,它已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傳遍整個倫敦,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吃早餐的時候,班丁已曾鉅細靡遺地將報導內容全念了出來,班丁太太聽了不禁感到恐怖、刺激。
  「他們都說,」班丁察言觀色地說,「他們都說,警察已掌握到線索。卻不打算說出來,是不是?」
  他滿臉期待地望著他的訪客。對班丁而言,千德勒隸屬首都警察局,因而籠罩著一種邪惡的榮耀,尤其在此刻,當全鎮正因這些令人髮指的謀殺案而震驚不已的時候。
  「他們說的不對,」千德勒慢條斯理地說,白淨的臉上出現不自在、憤怒的表情。「如果蘇格蘭廣場(指倫敦警察廳,或其偵緝組)掌握了什麼線索,我會看得出來。」
  班丁太太插嘴問:
  「怎麼說呢,喬?」
  她微微帶著笑容,打從心眼裡喜歡這年輕人對工作的敏銳觀察。千德勒不但做事認真、敏銳,而且全心投入。
  他解釋道:
  「噢,是這樣的。從今天開始,我參與偵辦這件案子。你知道,班丁太太,廣場非常震怒,而我們卻士氣如虹。我實在為最後這件案子發生時,正在同一條街值勤的那個可憐傢伙感到難過。」
  班丁疑惑地說:
  「你該不是說,就在案發現場數尺外,有警察在吧?」
  這件事,這份報紙並無記載。千德勒點點頭:
  「正是這個意思,班丁先生。據說,兇手近在咫尺,這警察的確聽見喊叫聲,但是並沒有特別在意,因為在倫敦舊區常常有這樣的叫鬧聲,這你也想像得到。爭吵、叫罵在那裡是不足為奇的。」
  「你有沒有看見那怪物寫上自己名字的那個灰色紙張?」班丁急切地問著。
  被害人的裙子讓人釘上一個灰色三角紙片,上面用粗糙的紅印刷字體寫了幾個字:「復仇者」。這條新聞已將社會大眾的想像力,撩撥到極致。
  他圓胖的臉上流露著急欲揭底的期待。他手肘支著桌面,以期待的眼神望著這位年輕人。
  「看到了。」喬簡答道。
  「像是一種有趣的拜訪卡片,是吧!」
  班丁笑了,這種十足滑稽的念頭突然出現他腦中。聽到這話,班丁太太臉色變了:
  「這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她口氣中帶著責備。
  千德勒支持她的說法:
  「那倒是真的,」他語帶感性:「班丁太太,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工作任務。那張灰色紙片,哦,或許該說『那些』灰色紙片,」他急忙糾正自己,「蘇格蘭廣場那裡已經有三張,哎,真令人毛骨悚然——」他站了起來:「這提醒我不該隨便浪費時間。」
  「你不留下來用餐嗎?」班丁太太熱心問著。
  警探搖著頭說:
  「不用了,我過來之前吃了些東西。您知道,我們的工作是與眾不同的,雖然可以自由調配時間,但也不能有太多時間偷懶。」
  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來不經意地問道:
  「黛絲小姐最近會再到倫敦來嗎?」
  班丁搖頭,但面露悅色。他非常寵愛這惟一的孩子,可惜不能常常見到她。他說:
  「恐怕不會,老姨婆將黛絲看得很緊,上回黛絲上來和我們住了一個禮拜,老姨婆痛苦極了,那也已經是六月的事了。」
  「真的?有好一段時間了!」
  送走這位年輕朋友後,班丁喜孜孜地說:
  「喬似乎蠻喜歡我們黛絲的,愛倫,哦?」
  然而班丁太太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她並非不喜歡這女孩,只是不喜歡老姨婆對班丁女兒那種放任、無目標的管教方式,這與她以前在孤兒院所受的管教方式全然不同。班丁太太小時候沒有家人,所知所得完全來自好心的可倫上校。
  「喬·千德勒太理智了,理智得暫時還想不到女孩子的事。」她詼諧地說。
  班丁同意:
  「你說的倒是沒錯,時代變了,在我那個時代,年輕小伙子有的是時間想女孩子。剛剛我大概是聽到他提到黛絲,似乎很關心她的樣子,一時腦海中才會閃過那個念頭吧。」
  約莫五點左右,街燈亮起,史勞斯先生出門了。有人送了兩個包裹到家裡,裡頭是些衣服之類的東西。班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新衣服,而是由二手貨商店購來的衣物。真是不可思議,像史勞斯先生這樣的人竟買舊衣物!可見他已經放棄找回行李的念頭了。
  房客出門的時候手上並沒有提著任何袋子,這一點班丁太太可以肯定;她上上下下找了一遍,也都找不到那個袋子,不知道被他收到哪裡去了。要不是班丁太太頭腦清楚,記憶力佳,恐怕會認為那只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但,不,絕不是幻想!那天史勞斯先生進來的時候,給她極深刻的印象——門口站著一個長相奇特的人,將袋子放在前面房間的地板上;後來自己忘了,還氣急敗壞地找袋子,直到發現了才鬆了一口氣。
  班丁太太花了不少時間繼續想這件事。說也奇怪,自從那次之後,她就沒再見過那袋子了。她立刻自己找出了一套解釋的理由來:史勞斯推一的行李,就是這個棕色袋子,可能被鎖進了客廳的衣櫃中。史勞斯先生總是隨身帶著角落那個小餐櫥的鑰匙,班丁太太也曾想找過那把鑰匙,但就跟那個袋子一樣,怎麼也找不著了。
  袋子和鑰匙全然不見蹤影。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6

第05章

  接下來幾天,日子平靜、愉悅地度過了,生活很快就上了軌道。侍候史勞斯先生的工作,對班丁太太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而且甘之如飴。
  顯然房客喜歡只讓一個人服侍,那便是這位房東太太。他很少添什麼麻煩,不像一般房客;對她來說,侍候他是件樂事。至於史勞斯先生稀奇古怪的行為,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也不過是常人可能有的怪癖碰巧發生在房客身上罷了。而他也沒有一般房客慣有的一些煩人惡習。還有一點令他們覺得欣慰的是,班丁和愛倫可以睡得很晚。史勞斯先生不會六七點鐘一大早要求煮咖啡之類的事,他極少在十一點之前要求服務。
  不過,他的確異於常人。
  第二天傍晚,史勞斯先生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很奇怪,叫做《古登氏索引》他只讀這本書和《聖經》——後來班丁太太發現這兩本書關係密切——而且愛不釋手。每天用過早餐——也算是午餐——之後,他便埋首書中,用心研讀《聖經》,和這本書仔細地對照。
  至於在金錢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班丁太太發現,史勞斯先生極為信賴別人。才搬來的第一天,他竟將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一百八十四鎊,用一張張髒兮兮的小報紙包著,隨意放在桌上。這令班丁太太相當不高興,並向他糾正這種漫不經心的行為。而他竟然只是大笑,當那詭異、不和諧的笑聲自他那兩片薄唇冒出來時,班丁太太還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可以信得過你們,」他結結巴巴答道,「而且,班丁太太,在我對人尚未真正瞭解之前,其實很少和別人交談,尤其是女人。」
  他吸了口氣,發出嘶嘶聲。
  房東太太很快便知這位房客對女人有恐懼感,而且不喜歡女人。班丁太太在掃樓梯時,經常聽見他在讀《聖經》中一些對女人很不友善的段落。班丁太太對於她的女性同胞們也沒有太多好感,所以也不以為忤;而且就一個房客來說,不喜歡女人還不是最糟的事。
  反正,為他的奇怪行徑操心也沒有什麼用處,沒錯,史勞斯是滿古怪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裡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他應該會和親戚或朋友、同學一起住,過著和現在不同的生活。
  偶而,班丁太太會回想這些日子——即便是最不會幻想的人,也會回想過去,而在回想中,往事又往往變得特別值得紀念——算算自己才多久就發現這位房客喜歡在夜闌人靜、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悄悄出去。
  她讓自己相信——不過我懷疑她這麼想是不是正確的——她第一次發現史勞斯先生有夜間活動習慣的那天,是在她察覺一件怪事的前一晚。這怪事是:史勞斯先生的三件西裝,有一件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回憶起過往時,遺漏其中一段時光或片段,是很自然的,我也一直能夠理解這種事,但竟然有人能把一件事的年、月、日、時、分記得一清二楚!班丁太太清清楚楚地記得,(雖然她始終無法確定是在史勞斯搬來的第五或第六個晚上),他在凌晨兩點出門,到了五點鐘才回到住處。
  確實有這麼一個夜晚。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巧合,注定使這個夜晚長存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個最黑暗、最深沉無聲的夜晚,班丁太太早已進入酣睡的夢鄉。突然,她被一陣聲音吵醒,這聲音聽來很熟悉。她立刻意識到是史勞斯先生發出來的聲音。他先是走下樓來——而且還踮著腳尖走路——然後走過她房間門口,最後輕輕地關上前門。
  她極力想讓自己入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她僵硬地躺著,深怕把班丁先生也吵醒。就這樣躺了三個小時,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回來,進房間睡了,她才再度進入夢鄉。
  雖然再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卻覺得非常疲倦,因此當她聽到班丁表示要出門購物時,心中頗覺高興。
  這對夫婦很快就發現,就飲食方面想令史勞斯先生滿意還挺不容易,雖然他極力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對多數房東而言,這位完美的房客倒是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他是位素食主義者。照理說他應該是不碰肉食的,但是他偶爾會用點雞肉,而且邀請班丁夫婦一同享用。
  這天——後來發生的事情持久而鮮明的盤據在班丁太太腦海中的這一天——她安排讓史勞斯午餐吃點魚,剩下來的食物還可以為他做頓簡單的晚餐。
  班丁至少要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是個熱愛交際的人,班丁太太很清楚他一定會在經常光顧的店裡跟人家閒聊好一會兒。於是她從從容容地起身穿好衣服,之後走到前面整理起居室。
  經過徹夜失眠,她腦袋仍昏昏沉沉的,幸好史勞斯先生一向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按鈴。
  但就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前,突然一陣鈴聲打破了寂靜。是大門的鈴聲。
  班丁太太皺皺眉頭,八成是來收舊瓶子或破銅爛鐵的人。
  她慢吞吞、極不情願地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善良的喬·千德勒,她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似乎在這潮濕、多霧的空氣中走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點急促。
  「喬!請進。」班丁太太招呼著,「班丁出門了,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最近忙些什麼?好些天沒來了。」
  「班丁太太,你知道我在忙什麼——」
  她看著他幾秒,腦子裡思忖著這話的意思。突然她想起來了,對啊!他正在忙一件重大的案子——逮捕「復仇者」。這可是她丈夫在閱報時一再提起的事。班丁現在又恢復訂報,在閱讀這份半便士的晚報時,他總會將謀殺案的相關報導念出來給她聽。
  她領客人進入起居室。多虧班丁堅持在出門之前先生起爐火,現在屋內暖和又溫馨,而外頭可真是冷得嚇人啊!剛才在前門才站了幾秒鐘,她就覺得一股寒氣貫穿她全身。
  不只是她感到如此,千德勒也說:
  「屋子裡真舒服,可以躲開外頭的寒氣。」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班丁的沙發椅上。
  班丁太太想,千德勒一定又冷又累。他看起來臉色蒼白,幾乎毫無血色,而且因長時間在外奔波,臉上曬得黃黃黑黑的。她很客氣地問著:
  「要不要我幫你沏杯茶呢?」
  「嗯,好的,我正想來一杯呢,班丁太太。」然後他四下張望,又叫了聲她名字:「班丁太太……」
  他的語氣如此詭異、沉重,她不禁問道:
  「喬,怎麼了?」突然,她掠過一絲恐怖的念頭,「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班丁發生了什麼事吧?他沒發生意外吧?」
  「天啊!不,你怎麼會這樣想?不過班丁太太,又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口氣低得像是耳語,他憂愁地看著她,眼神略帶驚恐。
  「又一件?」
  她茫然地看著他,瞬時,她明白了,他所說的「又一件」意味著另一宗恐怖神秘的謀殺案。
  這讓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她真有那麼一刻以為喬是來告訴她班丁出事了呢!事實上,如果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件新發生的案子上,她必然會感到震驚;但此刻聽到這消息,她心中還挺高興哩!
  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班丁太太已經開始對這一連串震驚整個倫敦市,並且高深莫測的犯罪事件引發興趣。過去兩三天來,班丁不斷提及的恐怖話題已經佔據了她原本純淨的心靈,他們已不避諱此事,反而以一種開放、關切的心面對「復仇者」事件。她提起茶壺,吸了口氣說:
  「真可惜,班丁不在家,他多麼喜歡聽你談這些啊!」
  說著,她將燒滾的熱水倒人小茶壺裡。
  千德勒沒說話,她轉身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的氣色看來很差!」
  的確,他的氣色看來不太好,其實是非常地糟。
  「沒辦法,」他喘了一口氣,「剛才所說的事讓我覺得心神不寧。我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那一幕真令人反胃,可怕極了!班丁太太,別再提了。」
  他喝了口熱茶,茶還沒泡開呢!
  她同情地看著他:
  「喬,你見識過許多恐怖的場面,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令你如此沮喪!」
  「這回和以往發生的完全不同。」他說:「還有,還有……噢,班丁太太,這回是我發現了那張紙條。」
  「真的?」她驚叫道,「真的是復仇者本人寫的紙條?班丁一直這麼認為,他不相信有人會拿這開玩笑。」
  「我真的看見了。」千德勒勉強說著:「你不知道嗎?即使,即使——」他壓低了聲音,彷彿隔牆有耳似的。「即使在警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班丁太太,這些謀殺案實在令我們神經緊張。」
  「不可能!」她說,「你該不會認為這些案子是警察犯下的吧?」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彷彿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發現這張紙條時,屍體還是微溫的,」他顫聲說,「為了這一點,我今早還到了西區,我的一位上司就住在現場附近的亞伯·泰倫王子區,我必須向他報告這件事。他們連杯水都沒招待我。我想他們應該給我一杯水,是不是,班丁太太?」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啊!我想也是。」
  「不過,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說:「他把我帶到他樓上的化妝室,聽我報告,表現得非常體貼、周到……」
  班丁太太突然問道:
  「要不要吃點什麼?」
  「噢,不用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忙說:「我覺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子會生病的。」
  班丁太太有點不悅,她的個性頗為敏感。為了討她高興,喬吃了一片她切好的奶油麵包。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今天可有得忙了,從四點鐘就起床——」
  「四點?」她說:「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它』的?」
  他點點頭:
  「我碰巧就在附近,如果我或那位發現她的警官提早半分鐘到,一定可以逮到那只禽獸。有兩三個人看見嫌犯逃走。」
  「他長得什麼樣子?」她好奇地問。
  「很難回答這問題,你曉得,霧這麼濃,不過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人手上提著一個袋子——」
  「袋子?」班丁太太低聲重複了一次。「是什麼樣的袋子,喬?」
  一陣恐懼感襲來,她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害怕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是個手提袋呀!」喬說得很含糊,「有個女人說曾經看過他,說是個『很高而瘦削的影子』,那就是他,一個提著袋子的瘦高男子。」
  「提著袋子?」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重複著。「聽起來真是奇怪。」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必須裝些犯案用的工具,我們一直在想,他是怎麼藏凶器的,通常兇手會將作案的刀子或武器盡速扔掉,你知道。」
  「是嗎?」
  班丁太太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腦海裡有一個念頭在打轉,她覺得她應該查查她房客的袋子到底怎麼了。很可能——只要認真想過,它是很可能的——這位健忘的紳士某天到麗池公園散步時,不小心把袋子給弄丟了,就她所知他很喜歡到麗池公園去。
  「一兩個小時內,警方可能就會發佈他的外形特徵,」喬說:「說不定有助於破案。現在每個倫敦人都希望將他繩之以法。對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等班丁嗎?」她猶豫地問著。
  「不了。但是我可能會再過來,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來告訴你後續的發展。謝謝你的茶點,我精神好多了,班丁太太。」
  「喬,要耗神的事還多著呢!」
  「是的。」他沉重地說。
  幾分鐘後,班丁回來了,而且和妻子起了點小爭執——自從史勞斯搬來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
  事情是這樣子的:一知道喬剛剛來過,班丁便責怪妻子沒有多打聽這宗駭人事件的始末。
  「愛倫,你該不會連事情在哪兒發生的都役法告訴我吧?」他憤怒地說,「我想,你只是敷衍敷衍千德勒,你一向如此。他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否則還有什麼?」
  「他只是來這裡吃喝點東西,」她忙說:「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麼來的話。他來這裡的時候,氣色很差,根本說不出話,直到進了屋子坐下,才能和我說話,他告訴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復仇者簽名的那張紙是什麼形狀?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班丁逼問著。
  「沒有,他沒說,這又不是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你這笨蛋!」
  然後,他停了下來。就在他們爭執之際,報童正在梅裡本街賣報紙,沿路廣告今早發生的恐布事件——復仇者的第五次謀殺。
  班丁出去買報紙,妻子將他買回的東西帶入廚房。
  外頭賣報的喧叫聲顯然吵醒了史勞斯先生。因為房東太太進廚房還不到十分鐘,他就搖鈴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6

第05章

  接下來幾天,日子平靜、愉悅地度過了,生活很快就上了軌道。侍候史勞斯先生的工作,對班丁太太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而且甘之如飴。
  顯然房客喜歡只讓一個人服侍,那便是這位房東太太。他很少添什麼麻煩,不像一般房客;對她來說,侍候他是件樂事。至於史勞斯先生稀奇古怪的行為,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也不過是常人可能有的怪癖碰巧發生在房客身上罷了。而他也沒有一般房客慣有的一些煩人惡習。還有一點令他們覺得欣慰的是,班丁和愛倫可以睡得很晚。史勞斯先生不會六七點鐘一大早要求煮咖啡之類的事,他極少在十一點之前要求服務。
  不過,他的確異於常人。
  第二天傍晚,史勞斯先生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很奇怪,叫做《古登氏索引》他只讀這本書和《聖經》——後來班丁太太發現這兩本書關係密切——而且愛不釋手。每天用過早餐——也算是午餐——之後,他便埋首書中,用心研讀《聖經》,和這本書仔細地對照。
  至於在金錢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班丁太太發現,史勞斯先生極為信賴別人。才搬來的第一天,他竟將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一百八十四鎊,用一張張髒兮兮的小報紙包著,隨意放在桌上。這令班丁太太相當不高興,並向他糾正這種漫不經心的行為。而他竟然只是大笑,當那詭異、不和諧的笑聲自他那兩片薄唇冒出來時,班丁太太還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可以信得過你們,」他結結巴巴答道,「而且,班丁太太,在我對人尚未真正瞭解之前,其實很少和別人交談,尤其是女人。」
  他吸了口氣,發出嘶嘶聲。
  房東太太很快便知這位房客對女人有恐懼感,而且不喜歡女人。班丁太太在掃樓梯時,經常聽見他在讀《聖經》中一些對女人很不友善的段落。班丁太太對於她的女性同胞們也沒有太多好感,所以也不以為忤;而且就一個房客來說,不喜歡女人還不是最糟的事。
  反正,為他的奇怪行徑操心也沒有什麼用處,沒錯,史勞斯是滿古怪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裡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他應該會和親戚或朋友、同學一起住,過著和現在不同的生活。
  偶而,班丁太太會回想這些日子——即便是最不會幻想的人,也會回想過去,而在回想中,往事又往往變得特別值得紀念——算算自己才多久就發現這位房客喜歡在夜闌人靜、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悄悄出去。
  她讓自己相信——不過我懷疑她這麼想是不是正確的——她第一次發現史勞斯先生有夜間活動習慣的那天,是在她察覺一件怪事的前一晚。這怪事是:史勞斯先生的三件西裝,有一件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回憶起過往時,遺漏其中一段時光或片段,是很自然的,我也一直能夠理解這種事,但竟然有人能把一件事的年、月、日、時、分記得一清二楚!班丁太太清清楚楚地記得,(雖然她始終無法確定是在史勞斯搬來的第五或第六個晚上),他在凌晨兩點出門,到了五點鐘才回到住處。
  確實有這麼一個夜晚。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巧合,注定使這個夜晚長存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個最黑暗、最深沉無聲的夜晚,班丁太太早已進入酣睡的夢鄉。突然,她被一陣聲音吵醒,這聲音聽來很熟悉。她立刻意識到是史勞斯先生發出來的聲音。他先是走下樓來——而且還踮著腳尖走路——然後走過她房間門口,最後輕輕地關上前門。
  她極力想讓自己入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她僵硬地躺著,深怕把班丁先生也吵醒。就這樣躺了三個小時,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回來,進房間睡了,她才再度進入夢鄉。
  雖然再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卻覺得非常疲倦,因此當她聽到班丁表示要出門購物時,心中頗覺高興。
  這對夫婦很快就發現,就飲食方面想令史勞斯先生滿意還挺不容易,雖然他極力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對多數房東而言,這位完美的房客倒是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他是位素食主義者。照理說他應該是不碰肉食的,但是他偶爾會用點雞肉,而且邀請班丁夫婦一同享用。
  這天——後來發生的事情持久而鮮明的盤據在班丁太太腦海中的這一天——她安排讓史勞斯午餐吃點魚,剩下來的食物還可以為他做頓簡單的晚餐。
  班丁至少要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是個熱愛交際的人,班丁太太很清楚他一定會在經常光顧的店裡跟人家閒聊好一會兒。於是她從從容容地起身穿好衣服,之後走到前面整理起居室。
  經過徹夜失眠,她腦袋仍昏昏沉沉的,幸好史勞斯先生一向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按鈴。
  但就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前,突然一陣鈴聲打破了寂靜。是大門的鈴聲。
  班丁太太皺皺眉頭,八成是來收舊瓶子或破銅爛鐵的人。
  她慢吞吞、極不情願地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善良的喬·千德勒,她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似乎在這潮濕、多霧的空氣中走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點急促。
  「喬!請進。」班丁太太招呼著,「班丁出門了,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最近忙些什麼?好些天沒來了。」
  「班丁太太,你知道我在忙什麼——」
  她看著他幾秒,腦子裡思忖著這話的意思。突然她想起來了,對啊!他正在忙一件重大的案子——逮捕「復仇者」。這可是她丈夫在閱報時一再提起的事。班丁現在又恢復訂報,在閱讀這份半便士的晚報時,他總會將謀殺案的相關報導念出來給她聽。
  她領客人進入起居室。多虧班丁堅持在出門之前先生起爐火,現在屋內暖和又溫馨,而外頭可真是冷得嚇人啊!剛才在前門才站了幾秒鐘,她就覺得一股寒氣貫穿她全身。
  不只是她感到如此,千德勒也說:
  「屋子裡真舒服,可以躲開外頭的寒氣。」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班丁的沙發椅上。
  班丁太太想,千德勒一定又冷又累。他看起來臉色蒼白,幾乎毫無血色,而且因長時間在外奔波,臉上曬得黃黃黑黑的。她很客氣地問著:
  「要不要我幫你沏杯茶呢?」
  「嗯,好的,我正想來一杯呢,班丁太太。」然後他四下張望,又叫了聲她名字:「班丁太太……」
  他的語氣如此詭異、沉重,她不禁問道:
  「喬,怎麼了?」突然,她掠過一絲恐怖的念頭,「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班丁發生了什麼事吧?他沒發生意外吧?」
  「天啊!不,你怎麼會這樣想?不過班丁太太,又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口氣低得像是耳語,他憂愁地看著她,眼神略帶驚恐。
  「又一件?」
  她茫然地看著他,瞬時,她明白了,他所說的「又一件」意味著另一宗恐怖神秘的謀殺案。
  這讓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她真有那麼一刻以為喬是來告訴她班丁出事了呢!事實上,如果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件新發生的案子上,她必然會感到震驚;但此刻聽到這消息,她心中還挺高興哩!
  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班丁太太已經開始對這一連串震驚整個倫敦市,並且高深莫測的犯罪事件引發興趣。過去兩三天來,班丁不斷提及的恐怖話題已經佔據了她原本純淨的心靈,他們已不避諱此事,反而以一種開放、關切的心面對「復仇者」事件。她提起茶壺,吸了口氣說:
  「真可惜,班丁不在家,他多麼喜歡聽你談這些啊!」
  說著,她將燒滾的熱水倒人小茶壺裡。
  千德勒沒說話,她轉身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的氣色看來很差!」
  的確,他的氣色看來不太好,其實是非常地糟。
  「沒辦法,」他喘了一口氣,「剛才所說的事讓我覺得心神不寧。我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那一幕真令人反胃,可怕極了!班丁太太,別再提了。」
  他喝了口熱茶,茶還沒泡開呢!
  她同情地看著他:
  「喬,你見識過許多恐怖的場面,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令你如此沮喪!」
  「這回和以往發生的完全不同。」他說:「還有,還有……噢,班丁太太,這回是我發現了那張紙條。」
  「真的?」她驚叫道,「真的是復仇者本人寫的紙條?班丁一直這麼認為,他不相信有人會拿這開玩笑。」
  「我真的看見了。」千德勒勉強說著:「你不知道嗎?即使,即使——」他壓低了聲音,彷彿隔牆有耳似的。「即使在警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班丁太太,這些謀殺案實在令我們神經緊張。」
  「不可能!」她說,「你該不會認為這些案子是警察犯下的吧?」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彷彿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發現這張紙條時,屍體還是微溫的,」他顫聲說,「為了這一點,我今早還到了西區,我的一位上司就住在現場附近的亞伯·泰倫王子區,我必須向他報告這件事。他們連杯水都沒招待我。我想他們應該給我一杯水,是不是,班丁太太?」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啊!我想也是。」
  「不過,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說:「他把我帶到他樓上的化妝室,聽我報告,表現得非常體貼、周到……」
  班丁太太突然問道:
  「要不要吃點什麼?」
  「噢,不用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忙說:「我覺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子會生病的。」
  班丁太太有點不悅,她的個性頗為敏感。為了討她高興,喬吃了一片她切好的奶油麵包。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今天可有得忙了,從四點鐘就起床——」
  「四點?」她說:「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它』的?」
  他點點頭:
  「我碰巧就在附近,如果我或那位發現她的警官提早半分鐘到,一定可以逮到那只禽獸。有兩三個人看見嫌犯逃走。」
  「他長得什麼樣子?」她好奇地問。
  「很難回答這問題,你曉得,霧這麼濃,不過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人手上提著一個袋子——」
  「袋子?」班丁太太低聲重複了一次。「是什麼樣的袋子,喬?」
  一陣恐懼感襲來,她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害怕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是個手提袋呀!」喬說得很含糊,「有個女人說曾經看過他,說是個『很高而瘦削的影子』,那就是他,一個提著袋子的瘦高男子。」
  「提著袋子?」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重複著。「聽起來真是奇怪。」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必須裝些犯案用的工具,我們一直在想,他是怎麼藏凶器的,通常兇手會將作案的刀子或武器盡速扔掉,你知道。」
  「是嗎?」
  班丁太太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腦海裡有一個念頭在打轉,她覺得她應該查查她房客的袋子到底怎麼了。很可能——只要認真想過,它是很可能的——這位健忘的紳士某天到麗池公園散步時,不小心把袋子給弄丟了,就她所知他很喜歡到麗池公園去。
  「一兩個小時內,警方可能就會發佈他的外形特徵,」喬說:「說不定有助於破案。現在每個倫敦人都希望將他繩之以法。對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等班丁嗎?」她猶豫地問著。
  「不了。但是我可能會再過來,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來告訴你後續的發展。謝謝你的茶點,我精神好多了,班丁太太。」
  「喬,要耗神的事還多著呢!」
  「是的。」他沉重地說。
  幾分鐘後,班丁回來了,而且和妻子起了點小爭執——自從史勞斯搬來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
  事情是這樣子的:一知道喬剛剛來過,班丁便責怪妻子沒有多打聽這宗駭人事件的始末。
  「愛倫,你該不會連事情在哪兒發生的都役法告訴我吧?」他憤怒地說,「我想,你只是敷衍敷衍千德勒,你一向如此。他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否則還有什麼?」
  「他只是來這裡吃喝點東西,」她忙說:「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麼來的話。他來這裡的時候,氣色很差,根本說不出話,直到進了屋子坐下,才能和我說話,他告訴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復仇者簽名的那張紙是什麼形狀?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班丁逼問著。
  「沒有,他沒說,這又不是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你這笨蛋!」
  然後,他停了下來。就在他們爭執之際,報童正在梅裡本街賣報紙,沿路廣告今早發生的恐布事件——復仇者的第五次謀殺。
  班丁出去買報紙,妻子將他買回的東西帶入廚房。
  外頭賣報的喧叫聲顯然吵醒了史勞斯先生。因為房東太太進廚房還不到十分鐘,他就搖鈴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6

第06章

  史勞斯先生又搖了一次鈴。
  他的早餐已經弄好了,自從他搬來這裡,這是第一次班了太太沒有立即應聲而到。鈴聲再度叮噹作響——這種舊式房子還沒有電鈴——班丁太大決定上樓看看。
  她由廚房穿過大廳走上樓梯,這時班丁正舒適地坐在起居室中,聽到了妻子捧著餐盤走過的聲音。他叫道:
  「等一下,我來幫你,愛倫。」
  說著,他走了過去,接過餐盤。她一語不發,兩人一同走上樓,到了房門口,她立刻小聲說道:
  「好了,班丁,把餐盤給我,他不會喜歡你進去的。」
  班丁順從她的意思,轉身準備下樓,她又尖刻地說:
  「你可以幫我開個門吧?手上端這麼重的盤子,我哪有辦法開門呢?」
  她這種異樣、挑釁的口吻令班丁大吃了一驚——可說是相當不悅。愛倫不能說是個活潑可愛的女人,但是平常沒事的時候,她性情倒是挺穩定的。他想大概是因為千德勒和復仇者謀殺案的事,老婆還在生他的氣。
  不管怎麼說,他向來都是希望息事寧人,因此還是幫她打開了房門,就在太太進去的同時,他也下樓去了。
  走進房間,班丁太太頓時放下了心,輕鬆起來。
  一如往常,這位房客正坐在老地方讀著《聖經》。
  說不上來為什麼,班丁太太希望看到史勞斯先生今天和平常有所不同——但他還是老樣子。事實上,當他抬頭看她時,露出比平日愉快的笑容,使他原本瘦削蒼白的臉亮了起來。
  「班丁太太,早上我睡過頭了,不過我覺得精神非常好。」
  「那很好,」她以低沉的聲音答道:「我從前的一位室友常說:『休息是帖古老的藥方,但卻是最佳良藥。』」
  史勞斯先生移開《聖經》和《古登氏索引》,看著房東太太為他鋪上桌巾。
  這時,他又開口說話了,平常在早上,他可不是個健談的人:
  「剛才是不是有人和你站在門外,班丁太太?」
  「是的,班丁幫我端盤子上來。」
  「恐怕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他吞吞吐吐地說。
  她立刻答道:
  「噢,不,先生,一點也不麻煩。昨天我們還在說,很少有房客像你這樣少毛病的。」
  「那就好,我怕自己的習慣太古怪。」
  他定定的看著她,彷彿想從她那兒聽些什麼不同意見。但她是個誠實可靠的女人,她從未懷疑過他的說法,而且史勞斯先生的習慣的確是古怪,像是三更半夜跑出去,到天亮才回來。因此對史勞斯剛才的說辭,她一直沉默以對。
  把房客的早餐擺在桌上後,她準備離去,順便問道:
  「是不是等你出門後再打掃房間?」
  史勞斯先生猛然抬頭,以銳利的眼光看著她:
  「不,不,」他說:「我忙著研究《聖經》,先不用清理房間。今天我不打算出門,要進行一項精密的實驗——在樓上。如果要出門的話,」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恐怕得到晚上。」話轉回來,他又說:「也許你可以在我上樓的時候,大約五點鐘左右整理房間。如果這個時間方便的話,可以嗎?」
  「好的,沒有問題。」
  班丁太太下樓去了,無言且認命地投入工作,她並沒有正視內心深處的駭懼與震顫,只是一再地告訴自己:「我不過是心裡很亂,就這樣。」之後,她又大聲對自己說:「下次出門時,得買些藥,一定要記得。」話聲未落,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是郵差,郵差在他們家算是稀客,而班丁太太卻因此被嚇了—大跳,「我就是太緊張了!」她生氣地告訴自己。不用多說,一定是史勞斯先生的郵件,這位房客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總有些親戚、朋友吧!但是當她拾起郵件一看,竟然是黛絲寫來的信,黛絲就是她丈夫的女兒。
  「班丁,」她大聲叫著:「有你的信。」
  她打開起居室的門一看,丈夫正坐在那張舒服的沙發椅上看報。看著他寬圓的背,班了太太突然一股怒氣襲來。他就是這樣,整天無所事事——事實上,比無所事事還糟——在那裡浪費時間讀那些駭人聽聞的犯罪事件!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些年來,班丁愈來愈懶散——就他這個年齡的男人而言,這是很不好的現象,但她哪料想得到?以前他們初相識的時候,班丁可是個活躍、勤奮的男人呢!
  她還很清楚記得他們兩人在泰倫斯坎伯拉九十號的宴客廳相遇的情景,她站在那兒為女主人倒葡萄酒時,其實並沒有全神貫注,她眼角的餘光全落在窗邊那位溫文瀟灑、外表體面的同事身上。當時的班丁在同濟中顯得何等出眾啊!當時的她滿心盼望他早日能當上僕役長。
  或許因心情有點起伏吧,往日情景一幕幕浮現腦海,班丁太太感到喉間一陣埂咽。
  把丈夫的信放在桌上後,她輕輕關上門,走進廚房。還有好多事要忙,也得弄晚餐呢!在廚房裡面,她重新整理思緒,思考班丁的問題,想著該如何鼓勵班丁重新振作起來。
  多虧史勞斯先生改善了他們的生活狀況。一周前,他們是那麼仿惶無助,幸好他的出現解救他們脫離困苦的窘境;現在一切都改觀了。
  或許她該到貝克街的職業介紹所去看看,那兒最近換了新老闆,班丁如果能有個工作做,即使是臨時性工作,也是不錯的。事實上班丁現在可以做一些極普通的僕役工作,但班了太太知道,要讓一個習慣游手好閒的人定下來工作,是何等不容易啊!
  最後,她再度上樓,看到班丁在鋪桌巾,鋪得非常工整,還在桌邊擺上兩張椅子,她不禁對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
  「愛倫!」他熱切地叫著:「有個大消息,黛絲明天要來!那裡流行猩紅熱,老姨婆要她到這兒避避。多好,她可以在這兒過生日了。她已經十八歲了,轉眼就要十九歲。我覺得自己都老了!」
  班丁太太放下盤子。
  「現在我不能讓她過來,我已經夠忙的了,新房客帶給我的麻煩比你想像的還要多。」
  「什麼話!」他尖銳地說:「我一直想幫你照料房客,是你自己不要我幫忙的。再說,黛絲不到這裡,要她上哪兒去?」
  當下班丁對自己的反擊感到雀躍,但當他看到愛倫的臉色後,心中的滿足感全消失了。愛倫的面孔扭曲變形,看起來像是生病,而且非常倦怠的樣子,她這樣的行為令人氣憤,他們感情原本愈來愈好了呢!他突然說:
  「黛絲可以幫你做點事,愛倫,而且,她來會讓氣氛活潑一點」
  班丁太太沒搭腔,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力地說:
  「你可以讓我看看黛絲的信吧?」
  他將信遞過去,班丁太太慢慢地讀著:
  親愛的父親:
  希望你很快就收到這封信。帕多太太的幼子最近感染了猩紅熱,姨婆認為我最好立刻離開,到您那裡住幾天。請轉告愛倫,我不會為她添麻煩。如果沒有接到任何消息,我將準備啟程。
  
                       您可愛的女兒黛絲 上
  班丁太太以緩慢的語氣說:
  「好了,我想黛絲一定會來的,最好能找點事讓她做,對她比較好。」
  雖然答應得有點勉強,班丁已經覺得很滿意了。
  這多事的一天就此平靜度過了。
  當暮色降臨時,房東太太聽見史勞斯先生上樓的腳步聲,她知道該上去打掃房間了。
  史勞斯先生是個喜愛整潔的男人,房間裡的東西擺得井然有序,不像有些男人喜歡亂丟東西。他的衣服,以及班丁太太前幾天幫他買的一些東西全都整整齊齊地擺在抽屜裡。他最近買了一雙新靴子,剛來那天穿的那雙靴子樣子有點奇怪,是皮面橡膠底的,那時他還叮嚀班丁太太不需要清理這雙靴子。
  真有趣的習慣!竟然在夜半大家寧願上床睡覺的時候外出,而且還是在這麼寒冷多霧的天氣下,難怪連他都承認自己是個怪人!
  整理好他的臥房後,班丁太太接著打掃客廳。客廳就不是保持得那麼令班丁太太滿意!她一直想變換些擺設的位置,但是當史勞斯先生在臥室的時候,他不喜歡有人在客廳走動;而起床後,他又幾乎都坐在客廳。雖然他似乎挺喜歡頂樓,但也只在做他的神秘實驗時才上去,而且都不是在白天。
  今天下午,她渴望地看著這張花梨木製的衣櫃,很想一探究竟,她輕輕地搖了搖這個小傢具,希望它會像那些老朽的木櫃一樣,動一動門就開了。她多希望能一睹其中秘密,讓自己安然釋懷。
  但是這張矮櫃還是恪盡職責地緊緊守著秘密。
  晚上約莫八點鐘左右,千德勒來了,和他們聊了幾分鐘。他看起來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早上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他與班了交談時,班丁太太一直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著。
  「經過下午的充分休息,我現在精神好得很。警方今晚會有所行動,那怪物總是一次做兩件案子。」
  班了疑惑地說著:
  「哦!你認為歹徒今晚會再次行動?」
  千德勒點點頭:
  「是的,而且我認為,這是逮住他的大好機會。」
  「今晚會出動不少人吧,哦?」
  「我想是的!班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看,今晚我們會動員多少同仁外出執行任務呢?」
  班了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著。
  「比平常出動的人數多很多幄!」千德勒鼓勵他。
  「一千人?」班了猜著說。
  「五千人,班丁先生。」
  「不可能!」班了吃驚地說。
  連班了太太都像回音般說:
  「不可能!」聲音中充滿了懷疑。
  「事實就是如此。我們的老闆已經無法容忍了,」千德勒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報紙。「你們聽:『警方承認,他們對於這些恐怖罪案的諸作案人毫無線索可尋,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市警局已經組織了出擊小組,預料會有一場火爆的對決。』你認為怎麼樣?這報導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對不對?」
  班了以爭議的口吻說:
  「警察無法逮住兇手,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看一點都不奇怪,你們聽,這裡還有另一則報導,」千德勒不以為然,他慢慢地讀著:「『在倫敦調查罪案,就如同玩盲人遊戲一般,偵探被蒙上眼睛,綁住雙手,然後被放到這大城市的貧民區中,空手赤拳捉拿兇手。』」
  「喬,那是什麼意思?你被綁上雙手,蒙住眼睛了嗎?」班丁問。
  「這是一種比擬式的說法。我們的裝備跟法國不同——不,根本連人家的四分之一都不及呢!」
  然後,第一次,班丁太太開口問道:
  「『諸作案人』是什麼意思,喬?就是剛才你念的第一則報導……」
  「有什麼問題嗎?」他熱切地轉向她。
  「那表示他們認為罪犯不只一個嗎?」
  班丁太太問道,削瘦的臉上出現如釋重負的表情。
  「是的。有些人認為這是個幫派的行動。」千德勒說:「一個人無法做這些事的。」
  「喬,你認為呢?」
  「班丁太太,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困惑。」他站起身:「你們不用送我了,我會把門關好。再見,或許明天見。」
  和上回一樣,他走到門口時,又轉身隨口問道:
  「有沒有黛絲小姐的消息?」
  「有,她明天會到,」她父親說:「她住的地方正流行猩紅熱,老姨婆要她先進一避。」
  當晚,這對夫婦早早就上床就寢,但是班丁太太卻難以成眠。她張大眼睛,聽著附近老教堂傳來的鐘聲一小時、半小時地過去。
  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際,這時大概是一點鐘左右吧,她聽到她不自覺中期待聽到的聲音——房客躡手躡腳由房間走下來,走到她房門口。
  他穿過通道,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走出門外……
  雖然她極力保持清醒,卻沒能聽到他再進來的聲音。因為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很反常地,第二天早上,第一個醒來的是她;更奇怪的是,由床上跳起,走出房外,進入通道,拾起甫塞入信箱的報紙的也是她,而不是班丁。
  拾起報紙之後,她並沒有直接回房間。點亮了通道的燈光,她靠著牆壁站穩,因為寒冷而且疲倦,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打開報紙。果然,報上出現她要尋找的標題:
  復仇者謀殺事件
  還好,接下來的報導令她心喜:
  直到今日本報截稿前止,這一連串震驚了倫敦市,也令文明社會受到衝擊的恐怖謀殺案件,只有些微的進展。它似乎是一種憎惡女性的瘋狂行為。從昨天早晨發生最後一件謀殺案迄今,雖然逮捕了一些人,但仍無可靠線索顯示作案者(們)已被擒獲。被認為可能涉嫌的人都能提出有力的不在場證明。
  然後,她再往下看另一則報導:
  情節愈來愈高漲。即使是初到倫敦的人都能夠感受其中異常的氣氛,至於昨晚發生命案的現場……
  「昨晚?」
  班丁太太大吃一驚,後來再看了上下文,才知道指的是前天晚上。
  接著她讀到:
  至於昨晚發生命案的現場周圍道路,仍擠滿了好奇的民眾。當然,現場已看不到這悲劇發生時的痕跡。
  班丁太太小心翼翼地將報紙折好放回原處,關燈,走回房間躺在睡著的丈夫身邊。
  「有什麼事嗎?」班丁喃喃說著,「有什麼事嗎?愛倫?」
  她輕聲回答,顫抖的聲音中,含著一份莫名的喜悅:
  「沒事,班丁,沒事!繼續睡吧,親愛的。」
  一個小時後,兩人起床了,心情都很愉快。班丁高興的是女兒要來;而女兒的繼母也試著告訴自己,有這女孩來幫忙做點家事,應該是蠻愉快的。
  十點鐘左右,班丁出去買東酉,帶回一塊上好的豬肉和三個派來做黛絲的晚餐,他甚至還記得買了些蘋果,準備做蘋果醬。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6

第07章

  十二點的鐘聲剛敲過,一輛四輪車停在大門口。
  黛絲出現了。她的臉頰紅通通的,一臉興奮,還笑瞇了眼,讓任何一位做父親的看了都不禁滿心歡喜。
  「老姨婆說,我最好搭計程車,怕這裡天氣不好。」她開心地說。
  付車資時,有了一點爭議。眾所皆知,從國王角到此地不過是兩哩左右,但是司機卻要收她一鎊六便士,而且還暗示說載她到這裡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就在他和班丁講話時,黛絲沿著石砌小路走到門口,繼母站在那兒迎接她。
  兩人互相親吻了一下,事實上,班丁太太只是草率地敷衍著。突然,冷空氣中傳來哭鬧聲,聽起來怪異而悲慼,好像是從艾格威街傳來的,就夾雜在喧嚷的車聲中。
  班丁疑惑地問:
  「這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聲音?」
  計程車司機壓低了聲音說:
  「他們正在談論國王角的謀殺事件,這次又有兩個人遇害,所以我說要多收一點費用就是這原因。我不會跟小姐亂開價的,這四五個小時以來,國王角附近擠滿了從倫敦各地來的人,還有好多紳士名流呢……不過,現在那邊已沒有什麼好看的了。」
  「什麼?昨晚又有女子被殺了?」
  班丁渾身打顫。五千名警察竟然還不能防止這樣的悲劇發生?
  計程車司機盯著他激動地說:
  「還是兩個人呢!我告訴你,而且只相隔幾碼的距離。他也太大膽了!不過,她們都喝醉了,他專找喝醉的人下手。」
  班丁問:
  「抓到人了沒有?」
  「當然沒有!天哪!屍體都已經冰冷了,事情一定發生好幾小時了。她們被丟在一條廢棄已久的小巷子裡,才沒馬上被發現。」
  嘶啞的叫聲愈來愈近,兩個報童好像在較勁,想壓過對方的聲音。
  「國王角的驚人發現,復仇者又來了!」
  手上還拿著女兒的草帽,班丁跑到路上,匆匆給了報童一便士,買了一份半便士的報紙。
  他的情緒愈來愈高漲,由於他和喬·千德勒的交情,似乎使得這些謀殺案更與他息息相關。這是候他真希望千德勒能夠盡快過來告訴他更多情報,就像昨天早上一樣,只可惜他當時不在家。
  走進大廳時,他聽到黛絲高亢興奮的聲音。她正對繼母敘述有關猩紅熱的事,正提到,起初發現的時候,姨婆的鄰居們還認為不是猩紅熱,而是蕁麻疹。
  當班丁推開起居室的門時,他聽到女兒驚恐地大叫:
  「愛倫,怎麼回事,你看起來不太舒服!」
  他妻子低聲說:
  「打開窗子,快!」
  「國王角附近驚人的發現終於有了線索!」報童發出勝利式的叫喊。
  接著,班丁太太開始很無助地笑,不停地笑,身體跟著前俯後仰,笑得好像有點不可遏止。
  「爸爸,她是怎麼了?」黛絲顯得很害怕。
  「歇斯底里,就是這麼回事。」他簡短地回答,「我去拿水瓶來,你等一下!」
  班丁覺得很困惑。愛倫真是荒謬,她就是這樣,是個極情緒化、而且容易沮喪的人。
  房客的鈴聲又響起,穿過安靜的屋內。這聲音有股魔力,霎時讓班丁太太回過神,她站起來,儘管身體還搖搖晃晃的,但心智已鎮定了些。
  「我上去。」她說話時好像有點嚇到。「至於你,孩子,你到廚房去,烤箱裡有塊豬肉在烤著,你或許可以開始削蘋果,準備做果醬。」
  上樓時,班丁太太覺得雙腿好像棉花般鬆軟,手也在發抖,必須扶著樓梯扶手上樓。她極力控制自己,過了一會兒,覺得穩定多了,這才敲了敲樓上客廳的門。
  史勞斯先生的聲音由臥室裡傳出來。
  「班丁太太,我身體不舒服。」他語帶抱怨:「可能是感冒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倒杯茶,放在門外就好了。」
  「好的,先生。」
  班丁太太轉身下樓,仍感到有點不適和暈眩,因此沒有直接走到廚房,而用客廳的煤氣灶幫史勞斯先生泡了杯茶。
  午餐的時候,這對夫妻稍微討論了一下黛絲睡覺的地方。本來他們早在頂樓的房間鋪了個床,要給黛絲睡,但是班丁太太認為不妥:
  「我想最好讓黛絲和我一起睡,你就睡到樓上好了。」
  班丁覺得有點訝異,但還是順了她的意思。他明白愛倫是對的,讓一個女孩單獨住在樓上也挺寂寞的;更何況他們對房客還不是很瞭解,雖然他看起來是個舉止溫文的人。
  黛絲的本性善良,她喜歡倫敦,而且希望自己能幫繼母一些忙。
  「我來洗碗,你們就不用麻煩再到樓下來了。」她開心地說。
  班丁開始在房間內走來走去,妻子瞥了她一眼,心想:他——在想什麼呀?
  「你沒買報紙嗎?」她終於問他。
  「我當然買了。」他忙答道。「但是扔一邊去了,我想你最好別看,因為你總是緊張兮兮的。」
  她很快、狐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仍一如往常——顯然他所說的話並無其他含意。
  「他們在街上叫喊些什麼啊?我是說在我感到不舒服之前。」班丁太太說。
  這回輪到班丁迅速、狐疑地瞄了她一眼。他覺得妻子突然間歇斯底里、怪異的反應是因為外頭的騷動引起的,她並非推一對復仇者有此不安反應的女人,早報上提到,已有許多女性害怕獨自外出。她剛才的怪舉可能與外頭的叫囂聲毫不相干嗎?
  「你不知道外面在叫些什麼嗎?」他緩緩問道。
  班丁太太看著他。她大可以掩飾過去,假裝對這些叫鬧聲一無所知。但是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卻缺乏這種本事。
  她遲鈍地答道:
  「知道,到處都聽得到這個消息,又發生一件謀殺案是不是?」
  「是兩件。」他鎮定地說。
  「兩件?真是壞消息!」
  她的臉色轉為蒼白,帶著慘綠的蒼白,讓班丁覺得她又要發作了。
  「愛倫!」他小心翼翼地說著,「你要當心,我不認為這些謀殺案有什麼好令你困擾的。不要去想謀殺的事。轉移你的心思;我們不需要談這些事,不必談這麼多——」
  「但我想談!」班丁太太開始歇斯底里地咆哮著。
  這對夫婦隔著桌子對立站著,丈夫背著爐火,妻子背對著門。
  班丁看著妻子,覺得相當困惑、悲哀。她看來真的病了,原本瘦小的身軀顯得更為縮緊。第一次,他傷感地告訴自己,妻子已上了年紀了。她修長的手扶住桌沿,不停地抽搐著,這雙手保養得相當好,好像沒做過什麼粗活,美麗而柔軟。
  班丁極不願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告訴自己:「哦,天哪,愛倫可不能生病!否則恐怕立刻要天下大亂了。」
  她低聲要求:
  「告訴我詳情,沒看到我正等著聽你說嗎?班丁,快說!」
  「沒什麼可說的。」他不情願地說:「報上寫得很少,但是那位送黛絲來的司機說——」
  「說什麼?」
  「就是我剛才說的,這回有兩個人,她們都喝得爛醉。可憐哪!」
  「出事地點呢?是不是在上回發生命案的地方?」她害怕地看著丈夫問道。
  他怯怯地說:
  「不,不是的,愛倫,是更偏人西區的地方,事實上離這裡不是太遠,就在國王角一帶,據說在廢棄已久的小巷子裡,這都是計程司機說的。」
  說完,他覺得妻子眼神看來相當怪異,忙加了一句:
  「我說得夠多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從千德勒那裡聽到更多的消息,他今天一定會來的。」
  班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
  「難道五千名警察都不管用嗎?」
  她緊抓桌沿的手放鬆了些,身體則稍稍站直了點。
  「沒有一點用。那人身手利落,毫無失誤——等一下,」班了轉身,拿起他擱在椅子上的報紙看了說:「等等,他們說有了線索。」
  「線索?」
  班丁太太氣若游絲,身體微僂,又開始緊抓住桌沿。她丈夫並沒注意到這點,他將報紙拿得很近,滿意地念著報紙: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至少警方認為他們掌握了一個有利線索,有助於逮捕凶……」
  班丁放下報紙,快速繞過桌子——因為他的妻子發出一聲呻吟似的歎息後,已經昏倒在地板上,手上還抓著桌巾。她躺在那兒像是昏死了過去,班丁嚇壞了,急忙開門大叫:
  「黛絲,黛絲,趕快過來,愛倫又出狀況了。」
  黛絲趕忙過來,她臨危不亂的機智表現,讓焦慮的父親感到欣慰,她說:
  「拿塊濕海綿來,爸,快點!如果有的話,還要一滴白蘭地,我來照顧她。」
  他取來一個小藥瓶,黛絲疑惑地說:
  「想不通愛倫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剛來時,她還好好的,很有興趣地聽我說一些事情,但突然就——你知道什麼原因嗎?平常愛倫不是這樣子吧?」
  「不!不是的。但是孩子,你知道我們才經歷過一陣艱苦的階段,日子難過到不該讓你知道,親愛的。愛倫只是有點承受不了了,就這樣。她是個勇敢的女人,一點都沒抱怨,但這事已經對她造成傷害了。」
  這時,班丁太太稍稍好轉,坐起來慢慢睜開眼睛,直覺地舉手摸摸頭髮,看是否弄亂了。
  她並沒有真的「昏」過去,如果有的話,或許對她還好一些。她只是無端產生一種恐懼,令她無法承受,覺得需要倒下來。班丁那一番話,觸及她的痛處,不禁讓她熱淚盈眶。她一直以為她先生不能體會她在那段飢餓等待的日子裡所承受的痛苦。
  但她有種病態的個性,不喜歡任何多愁善感的感情表現,她覺得那愚蠢之至。所以,她說:
  「不需要大驚小怪,我只是有點暈眩。」說著推開班丁裝了白蘭地的酒杯。
  「我絕不沾這東西,死也不碰。」她叫道。
  她手撐著桌子,站起來說:
  「孩子,回廚房去忙吧!」然而她的聲音顫抖而略帶硬咽。
  「愛倫,你沒好好吃東西,才會變得這樣。」班丁突然開口:「這兩天你吃得很少,難怪體力不支。我早就告訴過你,人不能光靠空氣生存,你就是不聽!」
  黛絲看著他們,亮麗的臉頰掠過一絲陰影: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們的生活過得這麼苦,爸爸!」她激動地說:「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我可以從姨婆那兒拿點東西來。」
  繼母忙說:
  「我們不想這樣——當然,到現在我還忘不了那種日子,那種焦慮等待的日子,那種,那種……」
  如果不是稍稍克制了一下,「飢餓」這兩個字就要脫口而出了。
  「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都拜史勞斯先生之賜。」班丁說。
  他的妻子附和著,聲音低沉而怪異:
  「是啊,我們現在都很好,就像你說的,班丁,這都要歸功於史勞斯先生。」她走到椅子旁坐下,「我還覺得有點暈眩呢!」
  黛絲看著她,轉過頭去壓低聲音對父親說話,但是班丁太太還是聽到了。
  「你不覺得愛倫應該看醫生嗎?或許醫生可以給她一些治療。」
  「我不要看醫生!」愛倫突然說:「在以前做事的地方,我見過許多醫生,十個月之內,請了三十八個醫生也沒救活我的女主人,只診斷出她的病症,但那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走了,可能還加速了她的死亡呢。」
  「那是因為她吸食迷幻藥啊!」班丁口氣堅決地說。
  當時愛倫一心一意守著女主人,直到她臨終,否則他們早可以結婚了。班丁對這事始終不能釋懷。
  「好了,不要再提這事了,」愛倫微笑道,然後以超乎平常溫柔的語氣對黛絲說:「黛絲,如果你不下廚,那我就得做飯了。」
  黛絲聽了,快步走出房間。
  班丁開心地說:
  「真是女大十八變,愈變愈漂亮了。」
  「人們總是忘記,美貌只是膚淺的外表。」班丁太太說,她似乎好多了。「不過,班丁,我也認為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也比以前聽話了。」
  「我們不能忘了房客的晚餐,」班丁不自在地說:「今天有魚是不是?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乾脆就叫黛絲煮好了,然後由我送上去給史勞斯先生吧!」
  「我還可以送午餐給史勞斯先生。」她很快地說。
  她很不高興丈夫用「房客的晚餐」這樣的用詞。他們的晚餐相當於史勞斯先生的午餐。不管他那個人多古怪,班丁太太始終認為他是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
  「況且,他喜歡由我來服侍,不是嗎?我可以送餐點給他,你不用擔心。」停頓了好一會兒,她加了這幾句。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7

第08章

  可能是午餐比平常晚送了點,史勞斯先生胃口不錯,吃蒸鮭魚的速度,比樓下吃烤豬肉的房東太太還快些。
  「希望你現在覺得舒服了些。」班丁太太收餐盤時勉強講了這句話。
  但他卻哀哀怨怨地好像在發牢騷:
  「我並不覺得今天舒服了些,班丁太太,我很疲倦。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是聽見一些嘈雜的聲音,還夾著哭鬧聲,希望梅裡本街不要變成喧嚷的大街道才好。」
  「噢,不,我想不會的,這裡向來是很安靜的,先生。」
  她停了下來,盡量不去暗示那些嘈雜聲所為何來。
  「我想你是感冒了。」她突然說。「如果是我,我下午就不會出去,我會留在屋子裡,外面有一堆粗人——」
  或許她平淡的語氣中那警告和懇求的意味,闖進了房客的意識裡,史勞斯先生抬頭看了看,深灰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班丁太太,我想我會聽你的忠告,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只要有《聖經》可讀,我永遠不會覺得無事可做。」
  「不怕眼睛過度疲勞嗎?先生。」班丁太太小心地說,不知怎的,她開始覺得好過了些。
  與其坐在樓下掛念史勞斯先生的情況,不如上樓和他談談,現在她內心的恐懼、身體的不適似乎皆一掃而空;當她和史勞斯先生共處的時候,他是這樣溫和,這樣講理,又這樣高尚。
  史勞斯先生是何等的仁慈、溫和卻孤獨啊!這樣的人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傷害,何況是個人呢?她必須承認史勞斯先生是個孤僻的人,在她漫長的女僕生涯中,倒也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但總是女的比男的多。
  她是位極敏感而平靜的女人,以往她從未讓任何事在內心糾結許久。她服侍過的許多家庭讓她懂得,人類高尚、善良、單純的人性中仍可能潛藏著異常的因子。
  她以一種尖銳、興奮的語調,就像是史勞斯先生剛搬來幾天的那種聲音說:
  「先生,約莫半小時後我會再上來看看,希望你待在家裡好好休息。外面的天氣又悶又髒!如果需要買些什麼,就由我或班丁代勞吧!」
  大概四點鐘左右,大門的鈴聲響了。
  黛絲已經洗好了碗盤,她的確幫繼母省了不少力。現在三個人正坐在那兒聊天,黛絲滑稽地敘述老姨婆雞蛋裡挑骨頭的做事方法,把兩人逗得哈哈大笑。
  「會是誰呢?」班丁說。「千德勒不會這麼早來吧?」
  「我去開門,」愛倫說著,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可別隨便讓陌生人進來。」
  一面走向走廊,她自言自語道:
  「線索,會有什麼線索?」
  打開門一看,是喬,她鬆了口氣:
  「喬,沒料到會是你!歡迎,歡迎,請進!」
  喬走進來,他年輕而俊秀的面容顯得有點疲憊。
  「我想班丁先生可能很想知道——」
  他大聲而興奮地說著,班了太太趕緊制止了他,她不想讓樓上的史勞斯先生聽見他要說的話。
  「不要講這麼大聲,」她說話有點尖銳。「房客今天不舒服,他感冒了。」然後又趕忙加上一句,「這兩三天都沒辦法出門。」
  她為自己的大膽——自己的虛偽感到吃驚,剛才那句謊言,在她生命裡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她頭一遭如此大膽而刻意的撒謊。就像許多許多的女人一樣,在她們的判斷中,掩藏真相和說出謊言是有天大的不同的。
  但千德勒也沒特別留意她的話:
  「黛絲小姐來了沒有?」他降低了音量。
  她點點頭。喬進了屋內,班丁父女正坐在那裡。
  「喬,」班丁開口發問了:「你正好可以告訴我們關於那神秘線索的消息,當然,你不可能告訴我們兇手已經逮到了吧?」
  「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好消息,」喬黯然地說:「如果抓到他,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但是,蘇格蘭警場終於要發佈兇手的特徵,而且他們已經找到了他的凶器。」
  班丁興奮地叫道:
  「真的?真不敢相信!是什麼樣的東西?他們怎能確定是他的?」
  「噢,還不能說是確定,但應該是的。」
  班丁太太已悄悄進入屋內,並且將房門關上。她背靠著門,看著眼前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想到她。謝天謝地,她可以不用參與討論就能瞭解事情的始末。
  「聽這則消息!」喬·千德勒狂喜地叫道:「還沒有向社會大眾發佈,但我們今天早晨八點就獲得資料,動作很快,是吧!」他讀道:「『懸賞通告:男性,年約二十八歲,身材瘦長,約五呎八吋高;膚色偏黑,不蓄鬍子;穿著黑色斜紋外套,戴硬邊帽子,白色高領繫著領帶;帶著報紙包裹,外表溫文。』」
  班丁太太走向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就是這傢伙!」喬說話時帶著勝利的口吻。「黛絲小姐,」他轉向她,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話,但是他坦率、雀躍的聲音中卻帶點顫抖。「如果你認識什麼年輕人,如剛才所描述的,只要告訴我們,就可以領到五百鎊的獎金。」
  「五百鎊!」黛絲和父親異口同聲地叫道。
  「是啊!昨天市長提出懸賞,但是只提供給民間人士,我們警方人員不能領這筆獎金,真是不幸。不但如此,一切的困難、麻煩還得要由我們來承擔。」
  「可以把這份懸賞通告給我看嗎?我想親眼瞧瞧。」班丁說。
  千德勒遞了過去。班丁看了看,交回給他:
  「上面描述得很清楚,不是嗎?」
  「是啊,符合這種描述的年輕人大概有幾百個——不!幾千個,」千德勒語帶諷刺地說。「就像早上我一位朋友所說,以後恐怕沒有人敢帶個報紙包裹出門了,至於擁有溫文的外表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了……」
  黛絲開心地笑了,看來她頗欣賞千德勒的幽默。
  班丁突然問:
  「為什麼看到他的人不將他逮住呢?」
  班丁太太低聲地插進了一句話:
  「是啊!喬,這事蠻奇怪的,不是嗎?」
  喬·千德勒咳了一聲:
  「噢,是這樣子的。沒有人真的看清事件發生的經過。這些描述是根據兩位自認見到兇手的人綜合的敘述。你想,事情發生於深夜兩點鐘,這個時候街上並沒有多少人,尤其是霧濃的夜晚。有個女的說她看見一個年輕人從事發現場離開,另一個則說,復仇者從她身邊走過。負責這案件的主管主要是根據這兩人的描述,再綜合前幾件案子人們的敘述,形成了這個懸賞通告。」
  「那麼這個復仇者也可能與通告中所描述的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囉?」班丁失望而緩慢地說。
  「當然有這種可能!不!我想這些描述與他本人相當吻合。」千德勒說,但是語氣中帶著猶豫。
  「喬,你剛才說他們找到了凶器?」班丁婉轉問道。
  班丁很高興愛倫讓這些討論繼續進行,事實上,她自己也對這話題顯現高度的興趣,她又湊近了點。
  「是的,他們認為已經找到了他作案用的凶器,」千德勒說。「今天早上,他們在發現屍體的那條長巷周圍一百碼的範圍內搜尋,結果找到了一把非常特殊的刀子——『利如鋒刃,尖如匕首』——這是我們老闆形容的。他從這刀子獲得較多的靈感,我是說比從人們對兇手的描述中獲得較多的靈感。所以現在我們又有了新差事:凡是販賣這種刀子的商店,都要去造訪。」
  「做什麼呢?」黛絲問。
  「問問看是不是有人看到誰曾把玩這樣的刀子,那把刀子又是誰的等等。但是,班丁先生,」千德勒忽然轉成了很正經的語氣:「這個消息明天才會上報,所以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免得打草驚蛇。如果他曉得刀子被發現,他可能更加小心,我們可不願這樣。如果有店家提供消息說一個月前曾賣出這型的刀子,而且能查到客人的行蹤,那,那——」
  「那會怎樣?」班丁太太走近點問。
  「那報紙就不會登這則消息。只有在從店家方面也找不到任何線索的情況下,我們才會將這條消息發佈。到時,我們就得尋求私人管道,試著找個看過兇手帶著這把刀的人。賞金是——五百鎊喲!」
  「我真想看看這把刀子!」黛絲驚叫者,兩手合掌。
  「真是個可怕、血腥的女孩!」繼母動怒了。
  大家全對班丁太太投以驚訝的眼光。
  「別這樣,別這樣,愛倫!」班丁責備地說。
  愛倫不高興地說:
  「真是可怕的念頭!出賣別人以換取獎金。」
  黛絲覺得受到冒犯了:
  「我當然會很想看看那東西,」她抗辯道,「我並沒有提到獎金的事,那是千德勒先生說的,我只是說想看看刀子。」
  千德勒安慰她說:
  「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說著,他腦中閃過一個很棒的念頭。
  「哦!怎麼說?」黛絲問。
  「等他們抓到人後,我帶你到我們的『黑色博物館』參觀,到時候就會看到了,黛絲小姐。這座博物館收藏著各式各樣的犯罪證物。所以我說,一旦用這把刀子將復仇者揪出來定罪後,這把刀子就會被展列在那裡,你就可以看到啦!」
  「黑色博物館,在你們那裡設博物館幹什麼?」黛絲好奇地問道:「我以為只有大英博物館。」
  班丁和千德勒甚至連班丁太太聽了都大笑起來。
  「真是個傻女孩!」他父親笑著說:「在倫敦多的是博物館。問問愛倫吧,我們談戀愛時也常去這些地方,尤其是天氣不好的時候。」
  「但我們這間博物館可是最吸引黛絲小姐的。」千德勒熱切地插進來說。「這是間『恐怖之屋』呢!」
  「奇怪,喬,你以前怎麼從來沒提過這地方。」班丁興奮地問。「那裡真的收集了各種與兇案有關的東西?像是謀殺用的刀子?」
  「刀子?」喬叫道,心裡暗自高興成為話題的焦點,黛絲那湛藍的雙眸就落在他身上,連班丁太太也以期待的眼神看著他。「不只是刀子呢,班丁先生,還有小瓶子裝著的毒藥,這也是殺人的武器。」
  黛絲問:
  「你隨時都可以去那裡嗎?」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倫敦警察局的警探有多少特權。
  「噢,我想應該是,」喬微笑著說:「反正帶個朋友進去不成問題。」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黛絲,黛絲也以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但是愛倫恐怕不會讓她和千德勒出去,愛倫總是這麼一本正經,正經得令人生氣。看看這位老爸怎麼說——
  「你是說真的,喬?」
  「當然是的。」
  「嗯,如果這個要求不過分,我希望在復仇者落網前,能夠有機會和你一道去參觀這個博物館。愛倫,」說著,他望了愛倫一眼。「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我不是個殘酷的人,只不過是對這些東西感到好奇罷了,我一向對這類東西好奇;有一陣子,我還非常嫉妒『巴罕命案』裡那位僕役咧。」
  黛絲和這位年輕小伙子的目光再度交會,裡頭有無限心意在交流,他似乎在說:「你父親也想去這樣的地方,挺有意思的,如果他真的想去,我也沒辦法,只好忍耐了,當然最好只有我們兩人同行。」而黛絲呢,她的眼神也飽含言語,雖然喬能讀懂的不如她讀懂他的多,她在說:「是挺麻煩的,但如果他真的想去,就讓他加入吧!還是會很有趣的。」
  「那麼,班丁先生,你看後天怎麼樣?我會打電話給你,大約兩點半左右,然後帶你和黛絲小姐去那兒,大概不會太久。我們可以搭巴士,一路到西敏寺橋。」他看了女主人一眼,「你要不要一起去,班丁太太?那可是個有趣的地方。」
  但是這位女主人卻堅決地搖頭:
  「那會令我不自在,去看那種殘害生命的毒藥瓶,還有那些刀子——」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恐懼顫慄的神情。班丁先生趕忙說:
  「好了!好了!各自做自己喜歡的事,我總是這麼說的。愛倫就留在家裡照顧小貓吧!對不起,我是說照顧房客。」
  「不可以拿史勞斯先生開玩笑。」班丁太太沉著臉說,「但是,喬,我還是謝謝你的熱心,給班丁和黛絲這種這麼稀罕的招待。」
  她說話時帶點諷刺,但是沒人注意到。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7

第09章

  現在,他們正在通過蘇格蘭廣場一扇平時不准外人進入的大拱門,這裡是對抗文明社會犯罪的組織中心,黛絲雀躍萬分,覺得自己好似在小說王國中自由穿梭。即便是搭電梯上樓,對她而言,都是個全新的經驗。她一直都和姨婆住在一個寧靜、單純的小鎮上,這還是她第一次搭電梯呢!
  這幢宏偉的建築物令千德勒面子十足,他領著他們走下寬闊深遠的長廊。
  黛絲摟著父親的手臂,對於自己的好運有點驚奇、錯愕。當她看到每間辦公室裡的人都在忙著處理犯罪案件、靜默地解開犯罪之謎,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讓她那快樂而活力充沛的聲音自然靜止了下來。
  他們經過一個房門半掩的房間,千德勒稍微停了一下,低聲對黛絲的父親說:
  「看這裡面,這就是指紋室,約有超過二十萬男男女女的指紋記錄留在這裡。班丁先生,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們掌握了一個人的指紋,他所有的犯罪行為——如果他曾有前科——都難逃我們的掌控,想都別想!雖然這些記錄多如繁星,但是不出半小時,我們就知道這人是否犯過案!很令人驚奇吧?」
  「真是了不起!」班丁說著深深吸了口氣,他毫無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困惑,「真了不起。但是,喬,對於那些留下指紋的可憐蟲來說,這可是極具威脅啊!」
  喬笑了:
  「沒錯,再聰明的人也逃不掉。不久前,有個人知道他的記錄留在這裡,所以想盡辦法弄傷了自己的手指,想讓指紋模糊不清,你瞭解吧?沒想到,六個月後皮膚癒合,指紋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可憐的壞蛋!」
  班丁倒吸了口氣,黛絲明淨、熱誠的臉龐則像罩了層烏雲。
  他們走過一條窄小的通道,一樣看到有扇半開的門,裡面的房間比指紋室小了許多。
  「如果你進去看看,就會發現因留下指紋而使罪行曝光者的所有資料,這裡面保留了他們的行為、犯罪等等的記錄,犯罪者的指紋與個人記錄皆以號碼相連接。」
  「真是太奇妙了!」班丁說著,屏住氣息。
  黛絲一心巴望繼續前進,直向黑色博物館。喬和她父親之間的談話,對她而言太沒真實感了,她不想費心去瞭解。然而沒有等多久,她就如願了。
  一位寬肩、英俊,看來與喬交情匪淺的青年迎向前來,為他們打開一扇看來並無特出之處的門,接著就引著一行人進入了黑色博物館。
  乍進這地方,黛絲心裡覺得失望而且吃驚。這偌大明亮的房間與她們鎮上的圖書館科學室沒什麼兩樣,裡頭一樣有著一圈落地玻璃圍著的中央地帶,讓他們可以看清展示品。
  她走向前,看著玻璃框裡面的展示。裡頭儘是些小小的東西,像是那種亂糟糟屋子內的亂糟糟舊櫥子裡會有的東西——舊藥罐、髒污的圍巾、看來像小孩用的破燈籠、一盒藥丸……而四周牆上也掛滿了奇怪的東西:舊鐵片、由木頭和皮革製成的各種怪東西等等。
  她失望極了。
  接著,黛絲發現到,令房間如此明亮的大玻璃窗下有一列架子,上面立著一排真人尺寸的人頭石膏像,每個頭都微微向右偏,大約有十二個,他們面部的表情看來奇怪而無助,且酷似真人。
  「這到底是什麼?」班丁低聲問道。
  黛絲不覺摟緊父親,她猜想這些奇怪、冷漠、好似瞪著人看的臉孔,可能是那些犯了謀殺罪被處死的人在臨終前翻制的面容。
  「都是被絞死的!」博物館裡的守衛說,「是他們死後翻印的模子。」
  班丁緊張地笑著:
  「看來不像死了,倒像在聽我們說話。」
  這人繼續開玩笑地說:
  「這都是傑克·凱奇的錯,是他出的主意,把吊帶綁在這些他一輩子只能服務一次的紳士的左耳下,這就是為什麼每個人的頭都不約而同地偏向一側,看到沒——」
  黛絲和父親湊近了些,那人用手指指每個頭像的頸部左側。那些頸項上,都有一圈深深的凹痕,可以想像這些人是在被勒得多緊的情況下,通過永生之門的。
  「他們看來有點呆呆的,沒有恐懼或悲傷的樣子。」
  班丁狐疑地說,這些看來呆滯的面孔令他極為驚奇、震撼。但是年輕的千德勒理所當然似地說:
  「在這種時候當然會有呆滯的表情,原來的人生計劃全化為泡影,而且知道自己只剩一秒鐘的生命可活。」
  黛絲的臉有一絲蒼白,這種恐怖的氣氛令她深感不適。她開始瞭解到玻璃窗裡的物體件件是與犯罪有關的物證,而且其中大部分還送了某些男人或女人上了絞刑台。
  「前幾天來了一個懦弱的人,」善於察言觀色的守衛突然說,「就是那種自視為知識分子的人,他說——他是怎麼說的?」他轉向千德勒。「他說這裡的每樣東西,除了石膏像以外——說來奇怪,他竟然將石膏像摒除在外——都滲出邪惡,這正是他使用的字眼:『滲出』,就是可以擠壓出的意思。他說身處這種地方令他非常不舒服,此言不虛,因為在他淡黃色的臉上露出慘綠的顏色,我們只好趕快帶他出去,一直走到通道另一端,他才稍稍平復!」
  「現在有誰會這麼想?」班丁說,「我看那個人大概做了什麼虧心事。」
  「好了,我不必多做停留,」喬那位善良的朋友說:「你領你的朋友四處看看吧,千德勒,你對這裡和我一樣熟悉,不是嗎?」
  他對喬的客人笑了笑,彷彿在對他們說再見,但他似乎還捨不得走開。他對班丁說:
  「看這邊,在這小盒子裡面,裝著查爾斯·皮斯的工具。我想,你應該聽過這個人吧。」
  「我想是聽過。」班丁急忙地說。
  「很多到這裡來的人,都認為這盒子是最有意思的,皮斯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如果走上正途,他必是個了不起的發明家。這就是他發明的梯子,你看,這是可以折疊的,而且收起來並不佔空間,即使帶著在倫敦街上行走,別人也不會多看你一眼,說不定還讓人以為是個老實的工人呢!在被捕時,他供稱自己習慣公然地將梯子夾在腋下攜帶出門。」
  「膽子真大!」班丁吃驚地說。
  「沒錯!這梯子一展開,可由地面伸展到二樓,這人多聰明!只要打開第一階,其他部分便會自動打開,因此皮斯只要站在地面,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梯子伸展到他想到達的窗口。到手後,又如法炮製,輕易逃離。天啊!真是巧妙啊!你有沒有聽過皮斯少了根手指的故事?他以為警察會就這個線索尋找少了一根手指的人,你猜他怎麼做?」
  「戴上假手指?」班丁說。
  「不,他決心不再徒手作案;這是他做的假手,木製的,套在他的手上恰恰好。我們認為這是這整座博物館中最天才的發明。」
  這時候,黛絲鬆開了父親的膀臂,在千德勒愉快的陪伴下,她跑向房間的另一端,彎下身來注視另一個玻璃盒:
  「這些瓶瓶罐罐是做什麼的?」她好奇地問。
  裡頭有五個小藥瓶,裝著或多或少的不透明液體。
  「這些是毒藥,黛絲小姐,裡面所含的砒霜劑量只要在飲料裡加上這麼一小滴,就足以令你、我,不,還有你的父親魂歸西天。」
  黛絲微笑說:
  「化學家不該賣出這些東西的。」
  毒藥對她而言,是很遙遠的東西,看到這些小瓶子,只讓她感到很興奮、刺激。
  「他們當然不會賣,這些毒藥都是以矇混、迂迴的借口拿到手的,譬如女人說要買化妝品美容,其實她真正想要的是除去丈夫的毒藥,我猜她一定是對老公厭煩了!」
  「說不定她丈夫是個令人憎惡的人,活該被除掉!」
  這種滑稽的想法令兩人同聲爆笑出來。
  「你聽說過皮爾絲太太的事嗎?」千德勒突然一本正經地問。
  「聽過。」黛線微顫,「那個邪惡的女人殺死了一個可愛的小嬰兒和他母親,後來在杜莎德夫人蠟像館(Madame Tussaud,一七六一∼一八五○,著名的蠟像師,在倫敦以其名創立了一間蠟像陳列館)被抓到。但是,愛倫不讓我到那間陳列凶器的恐怖屋參觀,上回到倫敦時,她不讓父親帶我到那兒。現在,既然來過這裡,我一點也不想到那裡去了。」
  千德勒慢條斯理地說:
  「我們有個盒子裝滿了皮爾絲太太的遺物。嬰兒車和屍體是在杜莎德夫人蠟像館找到的;至少他們是這麼說,我也不確定。這裡有件同樣奇特卻沒那麼恐怖的東西。看到那邊有件男用夾克嗎?」
  黛絲支吾地應聲,她又開始害怕了起來,八成又有什麼恐怖的故事與夾克有關。
  「有個盜賊槍殺了人,不小心把夾克留在現場。我們的人發現到其中的鈕扣一裂為二,乍看這不是很重要的線索,是不是?黛絲小姐。但或許你不相信,後來我們找到了另半邊的鈕扣,並將這人處死;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三顆鈕扣全然不同。」
  黛絲詫異地盯著這顆裂開的小鈕扣,沒想到它竟牽扯到一宗絞刑案。她指著另一件看來髒髒的東西,問道:
  「那又是什麼?」
  千德勒有點勉強地答道:
  「噢,這是件極可怕的東西,這件襯衫曾與一個女人同埋在地下,她的丈夫將她分屍後還要燒掉她,是這件襯衫將他繩之以法的。」
  「這間博物館真是個恐怖的地方。」黛絲不悅地說著轉身走開。
  她很想離開這燈火通明,看似令人振奮,卻極其不祥的房間。這時候,她父親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玻璃櫃裡各種可怕的機械。
  「有些真是巧奪天工!」他的嚮導這樣說,班丁不得不同意。
  「爸爸,走吧!」黛絲忙說:「我已經看夠了,待在這裡只會令我毛骨悚然,我可不想晚上做惡夢。想到這世上竟然有那麼多邪惡的人,實在令人感到害怕,我想我們隨時都可能碰到殺人犯卻不自知呢!」
  「你不會的,黛絲小姐。」千德勒微笑著說:「我認為你連一個普通的騙子都不容易碰到,更別說是殺人犯了,這種人在世界上可能還不到百萬分之一。」
  班丁倒是不疾不徐,他正盡情的享受在這裡的一分一秒。這會兒,他又在研究掛在牆上的各種照片,尤其是那些與不久前發生在蘇格蘭,至今還是神秘名案的相關照片,在這案件中,被害男子的僕人是個重要角色,他使得案情更加撲朔迷離。
  「我想有很多兇手逃過了法律的制裁。」他椰揄地說。
  喬·千德勒的朋友點點頭:
  「我想是的,在英國這裡,沒有所謂的公義存在,每次謀殺者都有較大的勝算,被繩之以法的還不到十分之一。」
  「你認為現在正在調查的案子怎麼樣——我是指復仇者謀殺案?」班丁壓低聲音問,此時黛絲和千德勒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不相信他會落網,」千德勒的朋友自信滿滿地說,「要逮住一個瘋子比抓一個普通罪犯費事得多,我看復仇者是個瘋子,心智不健全。你聽說過那封信了嗎?」他的音量更低了。
  「沒有,是什麼樣的信?」班丁睜大眼睛,迫不及待地問。
  「這封信不久就會送到博物館來,在發生雙屍命案之前,曾有一封信,上面簽著『復仇者』的字樣,就和他以往留在犯罪現場那些紙張上的字體一模一樣。這信不見得就是復仇者送來的,但也很可能是,我們上司認為這封信十分重要。」
  「信是從哪裡寄出的?」班丁問,「這也是個重要線索啊!」
  「噢,不!罪犯通常會把東西拿到很遠的地方去寄,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信是投入艾格威街的郵局。」
  「什麼?離我們這樣近?天啊!真是可怕!」班丁說。
  「我們任何人都隨時可能碰到他,我不認為在外表上,他會有什麼特別之處,這點我們都知道。」
  班丁猶豫地問著:
  「曾有女人說見過他,你認為她的確看到了嗎?」
  「我們的描述正是根據她的敘述。」對方小心地答道:「但是,夠不夠真確很難說,偵辦這類案子就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不停地摸索,能否找對方向就全憑運氣了。當然,這件案子搞得我們人仰馬翻,這點你得相信。」
  「當然!」班丁連忙答道,「我跟你保證,上個月我腦子想的全都是這件案子,沒有別的。」
  黛絲不見了,她父親走到外面走道上,看見她正雙眼垂視地聽著喬·千德勒說話。
  千德勒正在談他真正的家,也就是他母親住的地方,那是位於麗奇蒙的一幢溫馨小屋,非常靠近公園。他正邀請黛絲找個下午和他一起回家,他說他的母親會招待他們喝茶,他們將會有個美好的午後時光。
  「我想愛倫沒有理由不讓我去,」黛絲語帶叛逆,「不過,她是個思想守舊又愛吹毛求疵的典型老女僕。千德勒先生,我和他們一塊兒住的時候,父親不會答應我愛倫不准的事。不過,如果由你開口,她可能會答應,因為她挺喜歡你的。」
  她看著他,千德勒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不要擔心,」他胸有成竹地說,「我會說服班丁太太的。但是,黛絲小姐,」他臉漲得通紅,「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不會冒犯你。」
  「什麼問題?」黛絲呼吸有點急促,「我爸爸就要走過來了,千德勒先生,快說吧!」
  「好吧!我想知道,你曾不曾和年輕小伙子出去過?」
  黛絲猶豫了一下,臉頰出現一個非常漂亮的酒渦。
  「沒有,」她黯然答道,「千德勒先生,我不曾有過。」接著,她突然坦誠地加了一句,「你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
  喬·千德勒笑了,很高興的樣子。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7

第10章

  班丁太太認為她的機會來了,現在她丈夫、黛絲與千德勒一起出遊,她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獨處屋內。
  史勞斯先生並不常在大白天出門,但是今天下午,在剛喝過午茶,暮色將至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一套新衣服,而這位女房東也力促他出門買一套。
  他一跨出屋子,班丁太太立刻上樓,利用時機打掃客廳樓層的兩個房間;但在內心深處,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並不在打掃,而是搜索史勞斯先生的起居室——至於找些什麼,她也不知道。
  多年的女僕生涯中,她向來很鄙視同儕喜歡窺探主人隱私的行為,像是看人家的信,或偷窺櫃子裡的東西希望能發現主人的家醜的行徑。
  但現在,由於史勞斯先生的關係,她正準備——噢,不,應該說是渴望要做她以前鄙視別人所做的事呢!
  先從臥室著手吧!史勞斯先生很愛整齊,少少的幾件內衣褲像豆腐乾一樣,一件一件並然有序地擺著。應史勞斯先生的要求,她只幫他洗部分襯衫之類的衣服。過去,班丁太太總會一週一次請一個婦人來幫她清洗自己和班丁的衣服,因為這是非常累人的工作,但現在她已經愈來愈能幹了,除了將班丁的一些襯衫送洗外,其他則親自打點。
  現在她將注意力從衣櫃轉移到梳妝台。
  史勞斯先生出門時並沒把錢隨身帶著,而是放在鏡子下面的一個抽屜裡。現在,拉開了小抽屜,她碰也沒碰裡面的東西,只是看了看這堆錢幣和紙鈔。今天房客問過她買衣服大約要多少錢,之後就帶了那麼多錢出門,顯然就是去買衣服了。房客並無隱瞞,令她頗感欣慰。
  這會兒,她欣開馬桶蓋,甚至還翻了一下地毯,但是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她幾乎要放棄了。但就在這時候,她走到臥室與起居室中間,讓連接兩室的門敞開著,她內心充滿了懷疑,不知道史勞斯先生有著怎麼樣的過去。
  毫無疑問,史勞斯先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很古怪的,但卻是屬於理性的類型,有著和他同階級的人們一樣的道德理想。但對於飲酒,他的態度特別奇怪,幾乎可說是到了失常的地步。不過,也並不只他一人如此,過去愛倫曾與一名女子住在一起,那人就是這樣,極端排斥飲酒,憎惡醉酒。
  她四下看了看這整潔的起居室,心裡有些不滿意。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藏東西——就是這個雖小卻堅固的花梨木櫥櫃。
  一個過去不曾有過的念頭突然閃入她腦中。
  她靜下來聽了聽,惟恐史勞斯先生突然折返,接著,她走向立著櫥櫃的角落,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搖動這笨重的傢具。櫥櫃向前傾斜了。
  這時,她聽見東西滾動的聲音,從第二層的架子傳來,這東西是在史勞斯先生搬入之前所沒有的。她慢慢地、艱辛地前後搖晃櫥櫃,一次、兩次、三次——結果令她滿意,卻也讓她心中產生莫名的煩憂,因為現在她已確定過去意外失蹤的那個袋子正好好地被主人鎖在這櫥櫃裡!
  突然,班丁太太有個不安的念頭。希望史勞斯先生不會注意到東西在櫃裡易了位。過了一會兒,這位女房東意識到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因為這櫃子底部流出了一些深色的液體。她心中感到一陣驚慌。
  她彎下身來摸了摸,手指上沾了鮮紅的顏色。
  她的臉色頓時變白,但很快地就恢復了神色。事實上,此刻她臉色泛紅,渾身發熱。
  她弄翻的不過是瓶紅墨水,剛才怎麼會把它想成是其他東西呢?
  她在心中責備自己明明知道房客用的是紅色墨水,竟還疑神疑鬼的,真傻!在他使用的聖經索引中充滿了紅色直寫的注記,有些地方甚至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史勞斯先生的註解與問題,沒有留下半點空隙。
  史勞斯先生把紅墨水放在這櫃子裡,這位可憐的紳士竟做這樣的傻事。都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而造成這樁小意外。她用抹布擦拭了綠色地毯上的幾點墨汁,一面責怪自己惹了禍,之後她又走回後面的臥室。
  真奇怪!史勞斯先生竟然沒有筆記紙,她以為他會將紙張列為優先採購的項目,更何況紙是非常便宜的東西,尤其是看起來髒髒的,灰色的紙。班丁太太從前的一位僱主只用兩種紙,白色的紙是寫給朋友的,灰色的就給「普通人」。當時仍是愛倫·格林的她,相當痛恨這種行為,至今仍舊如此。奇怪的是,她怎會在此時聯想起這件事來?因為其實那位僱主算不上是一位真正的淑女;而史勞斯先生,不管他行徑多麼特異,他可是位貨直價實的紳士啊!班丁太太很確信,如果他帶有什麼筆記紙,那必定是白色的,說不定上頭還有奶油色條紋,而不是那種廉價的灰色紙張。
  她拉開一個舊式衣櫃的抽屜,翻開史勞斯先生的幾件衣服,卻是什麼也沒看到,裡面沒有藏任何東西。
  她突然覺得奇怪,這人為何把錢放在人家很容易發現的地方,卻把看來不值錢的袋子鎖在裡面,更別說那瓶紅墨水了。
  班丁太太再度一個個打開了鏡子下面的小抽屜。史勞斯先生將錢放在中央的抽屜裡。這鏡子只值七十便士,但在拍賣會後,一名交易商向她出價十五先令想要購買,接著又抬高到二十一先令,但她都沒賣。不久前,她走過一家古董店,一個與它相同類型的鏡子,標籤上竟寫著:「齊本德耳古董,二點一五鎊」。
  史勞斯先生的錢就在這裡,她知道這些錢將來會變成班丁和她的,經由他們努力誠實而換取過來。但是,若非與它的所有者有一層租賃關係,這些錢是怎樣也得不到、賺不到的。
  最後,她下樓等史勞斯先生回來。
  一聽到鑰匙插人門孔的聲音,她立刻趨身走向通廊。
  「史勞斯先生,很抱歉今天出了點意外。」她聲音略為急促,「我趁你出門的空檔上樓打掃房間,但當我想清理櫥櫃後面時,一不小心弄傾了櫃子,我擔心裡面的紅墨水恐怕被我打破了,因為有幾滴墨水滴到外面,我希望沒弄壞什麼。由於櫃子的門是鎖著的,我只能盡量把外面擦乾淨。」
  史勞斯先生以可怕的眼神瞪著她。她站在原地不動,在他回來前,她相當惶恐,幾乎想跑到外找個人陪伴,但現在,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恐懼了。
  「因為,我沒想到你會將墨水放在裡面。」
  她極力保護自己,而房客深鎖的眉頭放鬆了。她又繼續說:
  「我曉得你用紅墨水,曾經看過你在書上注記——就是那本和《聖經》一塊兒讀的書。讓我再出去幫你買瓶紅墨水好嗎?」
  「不用了,謝謝。我上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損毀,有事我會搖鈴叫你。」
  他上了樓,約莫五分鐘後,鈴聲真的響了。
  班丁太太在門口看見櫥櫃大開,裡面除了那瓶翻倒的紅墨水外別無一物。墨水瓶倒在下層架子的一大攤墨水中。
  「恐怕墨水已經弄髒了木頭,班丁太太,我不該將墨水放在這裡的。」
  「噢,不,沒關係,只是滴了一兩滴在地毯上,而且看不出來,因為是在黑暗的角落裡。要不要我把瓶子拿走?」
  史勞斯猶豫了一下說:
  「不用了。」停了一會,他又說:「我想不必了,我只用少許的墨水,瓶子裡剩下的墨水就夠了,如果再加點水或茶就很夠用了,我不過是用來在書上特別有趣的部分加註解而已。」
  不只是班丁,連黛絲也覺得今晚愛倫看起來比往常愉快。她靜靜聽著他們敘述參觀博物館的經過,沒有半句奚落或指責,即使是提到那些以絞刑犯為模型製成的可怕死亡面具時,她也沒有多說話。
  但幾分鐘後,班丁突然問了她幾個問題,班丁太太卻胡亂地回答,顯然並沒有聽進剛才他提的問題。
  「你在發什麼呆啊?」班丁促狹地問。
  她只是搖搖頭。
  黛絲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她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絲質衣服進來。
  「哇!黛絲,真是漂亮,從沒見你穿過這件衣服。」
  「她穿上這件衣服看起來既特別又滑稽。」班丁太太語帶諷刺地說,「你大概在期待某人出現吧!我想你們兩個今天都看夠了千德勒。真懷疑這年輕小伙子什麼時候才工作,他似乎再忙也會到這裡浪費一兩個小時。」
  整個晚上愛倫只講了這段不愉快的話。連黛絲也注意到繼母今晚似乎有點恍惚,不像她原來的樣子。
  後來愛倫去準備晚餐,做瑣瑣碎碎的家事,整個人比以往更為沉默。然而,她表面上一語不發,心裡卻是暗潮起伏,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疑慮,它們折磨著她的靈魂和肉體,令她幾乎無法做完這些日常的家務。
  飯後,班丁出門買了份晚報,但一進門,他卻苦笑地大聲嚷嚷,說過去一兩個星期看了太多報上的小字,眼睛都看壞了。
  黛絲忙說:
  「爸爸,讓我念給你聽。」
  他將報紙遞給她。
  黛絲輕啟朱唇,正要念報紙,突然一個敲門聲響起,迴盪在屋中。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7

第11章

  原來是喬。
  現在班丁改口稱他「喬」,而不如以往叫他「喬德勒」了。
  班丁太太先將大門開了點縫隙,免得陌生人闖了進來。
  在她敏銳而受苦的心靈中,這房子已成為她必須捍衛的一座城堡,即使進攻而來的是千軍萬馬,她也絕不退卻。而她始終在等待第一個前來刺探的間諜;對付他,她僅有的武器是女人的睿智與慧黠。
  但當她看見門口這位笑臉盈盈的年輕人時,臉上的肌肉鬆弛了,原來緊張、焦慮、幾乎是痛苦掙扎的表情也消失了。
  和喬打了聲招呼後,她打開門。這時黛絲應父親的要求,正準備大聲讀報。班丁太太說:
  「進來吧!外面很冷呢!」
  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班丁太太知道今天沒有什麼新聞。
  喬·千德勒進門來,走過她身旁,進入小門廳。冷嗎?他倒不覺得,因為為了盡早趕到這裡,他剛才走得很快。
  距上一件恐怖命案發生至今,已經有九天了,那天正巧是黛絲抵達倫敦的日子,這些日子以來,儘管倫敦警察局的數千名員工皆處於警戒狀態,連隸屬警局的警探也不例外。但大家已開始鬆懈警戒,由於太過於熟悉案情,儘管仍夾雜恐懼,心態上卻也開始麻痺與輕忽。
  但社會大眾的情況則完全不同。每天總有一些事發生,使這謎樣般的犯罪案,增添恐怖刺激的色彩,令它在大庭廣眾的印象中仍保持鮮活、矚目。
  即使是較冷靜、審慎的新聞界,也帶著憤慨不斷攻擊警察局長。兩天前在維多利亞公園還有攻擊內政部的激烈演講呢!
  但現在,喬·千德勒想把這些全忘掉。梅裡本街道的這幢小房子已成為他夢中的樂土。暫時撇開這些煩人的工作吧!
  在他得不到滿足而深感疲備的工作中,一有空檔,他的心思就飛到這幢小屋。他一位朋友在雙屍案發二十四小時內就說過,要找到兇手恐怕比在稻草堆裡找根針還困難。九天過去了,印證了這話一點也不假。
  他很快地脫下大外套、圍巾和帽子,將手指放在唇上,向班丁太太微笑示意,請她稍等一下。
  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見這對父女共處祥和的畫面,千德勒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
  黛絲身著藍白相間的絲質洋裝,坐在火爐左邊的矮凳上,而班丁則坐在舒適的靠椅上,手圈在耳邊,傾聽她的閱讀。班丁這姿態是他太太過去不曾見過的,她心頭不禁一陣劇痛——歲月已開始侵蝕班丁了。
  黛絲陪伴姨婆的職務之一就是大聲讀報,而且她頗以自己的表現為榮。
  就在喬將手指放在唇上的時候,黛絲問父親:
  「是不是要念這個部分?」
  「是的,親愛的。」班丁立刻回答。
  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見喬站在門口,只是點了點頭。這位客人來訪的頻率太高,幾乎已經成了他們家的一員。
  黛絲讀著:
  「復仇者:一種……」停頓了一下,下面的字眼令她相當迷惑。然而,她還是勇敢地念了出來:「『一種理論。』」
  班丁太太輕聲地對客人說:
  「進去呀,幹嘛站在外面受凍?真奇怪。」
  「我不想打斷黛絲小姐,」千德勒低聲地說,聲音相當嘶啞。
  「進去可以聽得更清楚,別認為黛絲會因此而停止,她可是一點都不會害羞的!」
  這年輕人很討厭她這種尖酸刻薄的語氣,他自語道:
  「這就是繼母和親生媽媽不同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照班丁太太的話做了,而且一點也不後悔,因為黛絲剛好抬起頭來看他,美麗的臉龐掠過一絲光彩。
  「喬希望你不要停下來,繼續念吧!」班丁太太命令道。「現在,喬,你就坐到黛絲身邊,這樣就不會漏掉半個字了。」
  她的語氣裡帶著嘲諷,連千德勒都感受到了,但是他也很爽快地遵照她的吩咐,穿過房間,坐在黛絲背後的椅子上。從這個角度,他可以欣賞她那一頭迷人的秀髮,自細長的頸背往上挽起。
  黛絲清了清喉嚨,接著念下去:
  「親愛的先生:我有個冗長的見解。『復仇者』為自己取這個名字很顯然是想要成名。他很可能將路易斯·史蒂文生的小說《吉柯醫生與海德》中,那個具有善惡雙重人格的英雄的特質溶入他自己的人格中。
  就我的觀點,犯罪者應該是個性格安靜,外表頗為體面的紳士,住在倫敦的西區,曾經有過悲劇式的生活。他可能有個酗酒的妻子,由她寡母或姐妹照顧。人們可能注意到他最近變得憂鬱而好沉思,但他每天仍和過去一樣規律地生活,每天沉溺於一些無傷大雅的嗜好。每到濃霧籠罩的夜晚,萬籟俱寂,大約一兩點左右,他就會悄悄地溜出屋外,進行謀殺犯罪。選中了受害人之後,他便以《聖經》中的猶大般虛偽的君子風度靠近受害人,著手犯案後又悄悄潛回屋內。洗完澡,吃了早點後,他會顯得很愉快,再度成為人們眼中的好兒子、好兄弟。或是親友敬愛的紳士。現在,警方正在各個現場搜尋,想找出公認是典型精神異常者犯罪的證據。
  我提出這套理論有其存在價值,但我承認,對於警方將搜尋的範圍只限定在案發現場地區一事,我深感驚訝。我確信根據各種公開的資料顯示——別忘了,新聞界從來沒有獲得充分的資料——復仇者應該是在西區,而非在倫敦東區。誠摯的……」
  黛絲猶疑了一下,很吃力地念了他的署名:
  「『加—伯黎—奧』——」
  「多麼滑稽的名字!」班丁疑惑地說。
  喬這時插嘴說:
  「這是一個法國偵探小說家的名字,他寫過不少好作品。」
  「這麼說,這位偵探小說家是來這裡研究我們的犯罪事件囉?」班丁問。
  「噢,不,寫這封信的人只是為了好玩而簽上這個名字罷了。」喬自信十足地說。
  「真是封愚蠢的信。」班丁太太插嘴進來說:「沒想到這麼知名的報紙會刊登這些垃圾。」
  「真是不可思議!復仇者竟然可能是位紳士!」
  黛絲驚歎,聲音充滿敬畏。
  「這些話可能有些道理,」她父親若有所思地說,「總之,這人一定是躲在什麼地方,此時此刻,正躲在某處。」
  「當然,他是在某處。」班丁太太語帶嘲諷。
  這時她聽見樓上史勞斯先生走動的聲音。
  「我該為房客弄晚餐了。」她又匆忙地說:「我不認為這個人住在西區。有人說,他是個水手,這還比較有可能。反正,這個話題已經令我厭煩了,談點別的吧,不要三句話離不開復仇者。」
  「我想喬今晚要對我們說什麼新消息吧!喬,有什麼新鮮事嗎?」班丁愉快地問。
  「爸爸,你聽,」黛絲打斷他的話,「『警方考慮使用警犬。』」
  「警犬?」班丁太太重複著,聲音中帶著恐懼。「為什麼要用警犬?這個主意真可怕!」
  班丁看著她,微微一驚。
  「這個主意不錯呀!如果在倫敦行得通的話。只是倫敦有這麼多肉店和屠宰場,這行得通嗎?」
  黛絲又繼續念著,聽得她的繼母膽戰心驚,而她年輕的聲音中卻似乎充滿了興奮、雀躍與滿足。
  「聽聽下面這段敘述,」她說:「『有個人在布萊本附近的森林中犯下一起謀殺案,警方找來警犬協助追蹤,多虧這動物特殊的本能,此案已偵破,兇手已處絞刑。』」
  「你看,有誰會想到這種事情?」班丁語帶欣賞地說,「報紙上偶而也可以提供有用的線索。」
  但是年輕的千德勒卻搖搖頭。
  「警犬沒什麼用,一點兒用也沒有!各種建議這幾天來多得數不清,警方要是—一採納這些意見.工作就做不完了。」
  他說完歎了口氣,開始感到疲累。如果能一直待在這舒適的屋內聽黛絲·班丁小姐讀報,而不用在寒冷,多霧的夜晚外出,那該多好啊!
  喬·千德勒很快就對新工作感到厭倦。工作上有太多的不愉快,在他住的地方或每天習慣用餐的小飯館,四周的人都拿警察的懶散無力來嘲笑他。不但如此,一位他平時頗為尊崇的朋友,他相當能言善道,最近參加了在維多利亞公園的示威活動,發表了激烈的演說,不僅攻擊警察總署,同時將矛頭指向內政部。
  然而黛絲小姐似乎念得很有成就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又有另一種想法,爸爸,」她叫道,「你聽這封信:『有個個人的見解,那就是:赦免共犯。親愛的先生,過去這幾天,我一些較聰明的朋友認為,復仇者——不論他是誰,一定有些人認識他。不管他是如何的行蹤不定,如何地漂泊無常——』」
  念到這裡,黛絲停頓了一下。
  「漂泊無常是什麼意思?」說著她看了看四周的聽眾,又接下去念:「『不管他的習性如何地漂泊無常,他必然有固定的居所,總會有人認識他,知道這秘密的人之所以秘而不宣,可能是正期待一筆獎賞,也可能是生怕遭受知情不報、藏匿罪犯的刑罰。所以我建議內政部寬待檢舉的人,也惟有如此才能將這惡徒繩之以法。除非逮住現行犯,否則在英國法律這樣重視犯罪證據的制度下,想查個水落石出恐怕是難上加難!』」
  喬向前湊近了點:
  「這封信頗值一聽。」
  這時候,他幾乎要碰到黛絲了,尤其當她轉過那張漂亮的臉孔以便能將他的話聽清楚時。喬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是嗎?千德勒先生,」她質疑著。
  「你還記得那樁鐵軌謀殺案嗎?罪犯在犯下刑案後,跑到他母親認識的一個女人那兒躺避了一陣子,但是那女人最後還是前棄了他,還得到了一大筆獎金呢!」
  班丁訓誡式地緩緩說道:
  「我不會為了獎金就背棄一個人。」
  「你會這樣做的,班丁先生,」千德勒肯定地說,「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好國民應盡的義務,你只不過是盡了義務,而得到自己該得的東西罷了。」
  「為了獎金而背棄人和告密這種行為沒有兩樣,」班丁還是頑固地說,「沒有人願意被當做告密者。但你不一樣,」他趕忙補充:「你的工作就是逮捕犯錯的人,如果有人會跑到你那兒躲藏,簡直是自投羅網,笨到了極點!」
  說著他自己笑了,黛絲俏皮地插話:
  「如果是我犯了錯,可能就會跑去求助千德勒先生喲!」
  喬也笑了,且大聲地說:
  「噢,你不用擔心我會檢舉你,黛絲小姐。」
  這時候,班丁太太突然生氣、不耐而且似乎痛苦地大歎了一聲,同時低頭屈身坐了下來,把大家嚇了一跳。
  「愛倫,怎麼了?不舒服嗎?」班丁急著問。
  「突然身體半邊覺得刺痛,」這可憐的女人沉重地回答道,「現在已經好了,不用擔心!」
  「但是我不相信有人真的知道復仇者是誰,」千德勒很快地繼續話題:「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檢舉他,就算只為了自己也會這麼做,有誰會庇護這種畜牲?跟這種人共處一室多麼危險!」
  「你不認為他可能無法為自己邪惡的行為負責?」班丁太太抬起頭來看著千德勒,眼神中帶著渴望與焦慮。
  千德勒從容地說:
  「很抱歉,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算處以絞刑也不為過。想想看,他帶給我們多少麻煩。」
  「絞刑還算便宜了他呢!」班丁說。
  他的妻子尖銳地說:
  「如果他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不應該被吊死。我從來沒聽過這樣殘酷的話。如果他是個瘋子,應該住在瘋人院才對呀!」
  「聽聽她在說些什麼啊!」班丁打趣地看著愛倫,「用矛盾也不足以形容她。這幾天來,我注意到她一直在幫這畜牲說話,因為他是一個天生絕對禁酒的人。」
  班丁太太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這是什麼話,」她生氣地說,「話說回來,如果這些謀殺案能把酒店裡的女人清除一些,也是件好事啊!英國人的酗酒已變成國恥——這是我從未放棄的立場。黛絲,現在去做點正經事。不要看報了,我們已經聽夠了,現在我要到廚房去,你可以鋪桌巾了。」
  「是呀!你不會忘記房客的晚餐的,」班丁大聲說著,「史勞斯先生並不是每次都會搖鈴——」他轉向千德勒:「對了,他常常這時候外出。」
  「不是常常,只在他需要買東西的時候偶爾出去,」班丁太太立刻接口道,「但是我不會忘記弄晚餐,他通常在八點後吃飯。」
  「讓我送晚餐上去給史勞斯先生吧!」黛絲忙說著,她已順從班丁太太的吩咐,現在正鋪著桌巾。
  「不用!我說過,史勞斯先生只要我服務,你只需在下面打點就好了,這才是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千德勒也站了起來,他不希望黛絲忙的時候,自己卻在一旁無所事事。他看著班丁太太。問道:
  「忘了問你,房客一切都好嗎?」
  「從來沒見過這樣安靜、舉止端正的紳士,這位史勞斯先生真是我們的幸運之神哪。」班丁說。
  妻子走出了房間,走後,黛絲笑了。
  「千德勒先生,真難令人置信,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好房客呢。愛倫不讓別人靠近他,她這麼做,如果我是爸爸,恐怕都要嫉妒了呢!」
  兩位男士都被黛絲的話逗笑了。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8

第12章

  「我要說的是,黛絲應該去。人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活在這世上,無論如何都不能如此任性。」
  雖然她的丈夫和繼女都在這房間裡,但班丁太太好像並沒有特定的說話目標,她站在桌子旁,眼睛直視前方,說話的時候避開班丁或黛絲的目光。語氣中透露出這是一個蠻橫、令人難過的最終決定,聽話的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而且知道自己一定會向這決定屈服。
  有一會兒,屋內鴉雀無聲。然後黛絲激動地打破沉默:
  「如果我不想去,為什麼要逼我呢?愛倫,我不是幫了你不少忙嗎?即便在你身體狀況很好的時候。」
  「我身體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班丁太太立刻疾聲回應,同時挺著一張蒼白的臉,怒氣沖沖地瞪著黛絲。
  「我並不是常常有機會和你和爸爸在一起。」
  黛絲語帶硬咽,班丁以祈求的眼光看著妻子。
  最近黛絲收到了一封邀請函,是她死去母親的妹妹——瑪格麗特姨媽寄來的,她在貝格拉夫廣場那兒的一幢巨宅做管家,正好主人一家外出度聖誕假期,身兼黛絲教母的這位姨媽希望外甥女能去陪她兩三天。
  瑪格麗特姨媽住在大而幽暗的地下室,是個遵守古老傳統的女僕,她始終是現代的僱主們喜愛的類型。當僱主一家人外出度假的時候,就是她享受生活的時刻,她視此為一大特權——清洗六十七片珍貴的瓷器,這些東西都是客廳櫥櫃裡的珍品;她還輪流睡在不同的房間,為的是要保持每個房間通風良好。這兩件事她有意讓年輕的黛絲來協助她,但是黛絲對這樣的安排感到厭惡。
  但這件事必須馬上決定。信大約是在一小時前收到的,附上一封電報回函。瑪格麗特姨媽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應付的人。
  早餐到現在,三人一直都在談論這件事。從一開始,班丁太太就說黛絲應該去——這是毫無疑問,而且不容討論的。但他們終究還是討論了。班丁一度反對妻子的意見,但結果只讓妻子更加固執己見罷了。他開口說:
  「孩子說得對,你的身體狀況不是那麼好,過去幾天來,你已經兩度感到不適,這點你不能否認,愛倫。乾脆由我搭車去見瑪格麗特,告訴她這裡的狀況,她會諒解的,拜託你!」
  班丁太大叫道:
  「我不許你這樣做!」她激動的程度不亞於剛才黛絲的表現。「難道我沒有生病的權利嗎?難道我不會感到不舒服嗎?難道我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樣復原嗎?」
  黛絲轉身合掌,哭著說:
  「噢!愛倫,饒了我吧!我一點也不想去那個可怕,像暗牢般的地方。」
  班丁太太悶悶不樂地說:
  「隨你高興吧!我已經被你們兩個煩死了。黛絲,總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知道金錢的重要。如果因為你不肯花幾天時間陪陪姨媽過聖誕節,因而得不到她遺留下來的財產時,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傻,到時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可憐的黛絲眼看著手中的勝券被攫走。
  「愛倫是對的,」班丁語調沉重,「金錢的確很重要。親愛的女兒,雖然我不同意愛倫所說的,金錢是惟一重要的東西,但冒犯瑪格麗特姨媽是件很傻的事,何況只不過是兩天的時間而已,並不很長。」
  黛絲幾乎沒聽完父親的話,就已衝出房間,跑進廚房去隱藏她失望的眼淚。她流淚,是因為她已開始成為一個女人,具有女人天生欲為自己築愛巢的本能——瑪格麗特姨媽不喜歡任何陌生的年輕男子來訪,尤其不喜歡警察。
  「沒想到她會這麼在乎。」班丁說,他已開始感到焦慮不安。
  「她會突然變得這麼喜歡我們,道理很簡單,」班丁太太諷刺地說,「就像鼻子長在臉上這麼容易理解。」
  班丁不解地看著她。
  「你在說什麼?」他問:「或許是我反應較慢吧,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你記不記得,去年夏天黛絲還沒來這兒的時候,你曾對我說過,喬對她特別好?起先我以為是你想得太多了,但現在我同意你的看法。」
  班丁緩緩地點頭。是呀!喬最近頻繁來訪,還特別帶他們去參觀那間可怕的博物館。班丁對於復仇者謀殺案太過投入,以至於忽略了其他的事。
  「你想,黛絲喜歡他嗎?」班丁說話的語氣中帶著興奮與溫柔。
  妻子看著他,勉強笑了笑,蒼白的臉顯得開朗了些。
  「我又不是先知。」她回答。「但是有一點我不介意告訴你,在他們倆老去之前,黛絲就會對喬感到厭倦。記住我說的!」
  班丁若有所思地說:
  「或許更糟,喬為人可靠,而且有三十二先令的周薪。不過,不曉得老姨婆對這樁事有沒有意見?我不認為她會捨得讓黛絲離開,除非她自己死了。」
  「我不會讓她干預這件事。」班丁太太說。「給我幾百萬的黃金我也不答應!」
  班丁疑惑地看著她,這會兒她說話的口氣又與剛剛不一樣了,完全不像剛才一心一意要送走黛絲的樣子。突然,她說:
  「如果吃晚飯的時候,她仍然覺得很難過,你就趁我出去拿東西的時候對她說:『離別會讓感情增長』——就說到這裡,她會聽你的話,相信她心裡會好過許多。」
  「事實上,沒有理由叫喬·千德勒不去看她。」班丁猶豫地說。
  「當然有理由。」班丁太太回答,帶著狡黠的微笑。「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黛絲讓姨媽知道她的任何秘密,那就太笨了。雖然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緣,但是我曉得瑪格麗特是哪一種人。她想等到老姨婆不需要黛絲後,自己將她留在身邊;現在,如果知道她身旁有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她會很不高興。」
  她看了時鐘一眼,這座漂亮的小時鐘是她最後一位僱主的朋友送她的結婚禮物,在他們陷於困境的那段日子,曾經神秘失蹤了一陣子,但就在史勞斯先生抵達後三四天,它又神秘地出現了。
  「我該出去拍這封回復的電報了。」她匆忙地說,這與她過去幾天的作風絕然不同,「事情就這麼解決了,多說無益。等這孩子再回到樓上,我們可以談得更多。」
  這會兒她的口氣倒未顯露不善,班丁疑惑地看著她。愛倫很少稱黛絲「這孩子」——其實,他只記得愛倫這樣稱呼過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他們倆正一起談論著未來,她認真地說:「班丁,我答應盡最大的力量好好對待這孩子。」
  然而,愛倫沒什麼機會履行諾言。
  「如果史勞斯先生搖鈴,我該做什麼?」班丁緊張兮兮地問。
  自從房客搬來此地,愛倫還是第一次在上午外出。
  她猶豫了一下。為了要盡快解決黛絲的問題,她把史勞斯先生給忘了,說來奇怪,她內心覺得很坦然。
  「噢,這樣吧!你只要上樓敲門,就說我出去拍個電報馬上回來,就可以了。他是相當講理的。」
  說完,她走回房間,戴上帽子,穿上厚夾克,外頭很冷,而且似乎是愈來愈冷了。
  她站在那兒扣手套——如果不穿戴整齊,她是不肯出門的,突然,班丁湊近她:
  「親一下。」
  她抬起了臉龐。
  她一踏出大門,獨自走在潮濕不平的人行道上,史勞斯先生就因房東太太暫時遺忘了他而進行了報復。
  過去兩天,房客顯得比往常奇怪,不像他自己,卻更像十天前雙屍案發生前的樣子。前天晚上,當黛絲正起勁地敘述千德勒帶他們去博物館的種種時,班丁太太聽見史勞斯先生在樓上不斷來回走動的聲音。稍後,她送上晚餐,從門外她聽見他大聲地朗讀著一篇可怕的文章,內容敘述著復仇帶來的快感。
  班丁太太過於專注自己的思想,想著房客怪異的性格,以至於沒看著路,突然撞上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生氣地停下來,對方向她道個歉,接著,她又陷入沉思中。
  黛絲能離開幾天比較好,如此可減輕史勞斯先生所帶來的困擾。愛倫對於自己對黛絲說話過於嚴苛感到歉疚。不過話說回來,這麼做的結果不是挺好的嗎?昨晚她幾乎沒睡,整夜清醒側耳傾聽,聽了半天,卻是什麼聲音也沒聽到——沒有什麼比這工作更累人的了。
  屋子裡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史勞斯先生早已鑽入暖暖的被窩裡,而且沒有翻身的聲音,因為他的床就在班丁太太床的上方,有什麼動靜,她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但在長達數小時的黑暗中,班丁太太只聽到黛絲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接著,她轉移心思,決心不再去想史勞斯先生的事。
  說也奇怪,復仇者最近停手了。喬昨晚才說過,這下子他又得全力自行摸索調查了。她總覺得復仇者好像是眩目強光中的一團黑影,沒有固定具體的型式,有時看起來像某樣東西,有時又像別的。
  現在她已經走到街角,轉個彎直走就到郵局了。但她並沒有直接左拐,反而停了下來。
  突然,她心頭掠過一陣可怕的自責與對自己的憎惡。身為一個女人,她居然渴望聽到昨晚又發生一件謀殺案的消息,這種期望簡直太可怕了。
  但這卻是一個令人羞愧的事實——整個早餐時間,她都豎著耳朵,希望能聽到外面報童告知另一項恐怖新聞的叫賣聲,即使是在隨後討論瑪格麗特姨媽的電報時,她的期待也還未消失。然而,她是那麼地虛偽,當班丁對昨晚一夜無事表示驚訝——還並不是失望時——她竟然責備了他。
  現在,她又想到了喬·千德勒。說也奇怪,她以前居然很怕他,現在卻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喜歡上碧眼、玫瑰紅頰的小黛絲,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結果呢!
  想起去年夏天,當她發現兩人的愛苗開始滋長的時候,班丁太太簡直無法容忍。一想到黛絲又要來了,她就很不舒服,因為喬有事沒事就會來造訪,頗令人心煩。但現在呢?不管這是關係到喬·千德勒的什麼事,她都變得很能容忍與寬待。
  為何有這種轉變?她滿心不解。
  幾天不見黛絲,應該不會對喬造成太大的傷害吧?這樣,他就會常常想念黛絲。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短暫的分離會增進感情吧!她的感觸頗深,當年和班丁在一起時,也曾因工作的關係而分隔兩地約有三個月之久,這反而促使她做了最後的決定。她已經習慣了班丁,覺得身旁不能少了他,而且也會為他吃醋,但這些她並沒讓班丁知道。
  當然,喬也不能置工作於不顧。不過,他不像小說中的偵探一樣無所不知,能看清一切、預知一切;話說回來,這卻是一件好事。
  為什麼是好事?舉個小例子,喬對於他們的新房客從未表現出半絲好奇心。
  她的思路又回到現實。現在得趕快行動,否則班丁會擔心她怎麼了。
  她走進郵局,將電報遞給年輕的女職員,一句話也沒添。瑪格麗特是個很明快的女人,很善於處理他人的事情,她甚至連「我會趕來與你共享下午茶——黛絲上。」這樣的句子都事先寫好了。
  事情解決了,感覺真舒服。如果在未來兩三天中,發生什麼可怕的事,至少黛絲不在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
  現在,她走上了街道,內心數著復仇者謀殺案的件數——九件吧?或許十件。這人應該報復夠了吧?如果報紙上那個投稿的人沒說錯,他應該是住在西區,而且是個沉默、看不出什麼毛病的紳士。到底要犯多少罪行他才肯罷休?
  她加快了腳步,免得在她回家之前房客就搖鈴叫人;班丁沒辦法應付他的,尤其在史勞斯先生心情不對的時候。班丁太太打開了大門的鎖進了屋子,一顆心因害怕、恐懼而幾乎停止。起居室傳來一些聲音,她聽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打開門後,她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喬、黛絲和班丁在談話。一看見她走進來,大家突然帶著罪惡感地停止了談話,然而,班丁太太已聽到喬所說的最後幾句話:
  「這一點意義都沒有,我要出去發另一封電報,就說黛絲小姐不去了。」班丁太太臉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笑容。此時,她聽到遠方報童的呼叫聲,這樣的叫聲使她相信昨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喬,我想你又為我們帶來新消息了嗎?是不是昨晚又發生了兇殺案?」
  她聲音有些急促,他驚訝地看著她:
  「沒有!班丁太太,據我所知,並沒有兇殺案發生。你是不是因為聽了報童的叫聲才這樣想?他們總要大聲叫賣新聞呀!」喬微笑地說,「剛才他們只不過說有人被逮捕了。我們並不重視這件事,昨晚有個蘇格蘭人向警方自首,他喝了酒,自艾自憐的。為什麼我們不重視呢?因為自兇案發生以來,大概已逮捕了二十個人,結果都與本案無關。」
  「怎麼搞的,愛倫,你看來很傷心,失望的樣子。」班丁開玩笑說:「你是不是認為,復仇者又採取行動了,這下又有精彩故事可聽了。」說完這個惡毒的玩笑,班丁笑出聲來,接著轉身對喬說:「如果這事告一段落,你一定很高興。」
  「那得先將他束手就擒,沒有人願意讓他逍遙法外的。」喬說。
  班丁太太脫下外套和帽子。
  「我得去準備史勞斯先生的早餐。」她聲音顯得疲倦,沒有精神。說著逕自走開了。
  她覺得失望,而且非常沮喪。她進門時那個屋內正在醞釀的計劃,已沒有成功的希望。班丁絕對不敢讓黛絲發出一封否定原先答覆的電報,黛絲的繼母也忖量黛絲本人不至於敢這麼做。黛絲漂亮的小腦袋還蠻清楚的,如果將來要在倫敦結婚、定居,她最好與瑪格麗特姨媽走近一點。
  她走進廚房後,心腸就軟了下來,因為黛絲已經打點好了一切,她只要煮兩個蛋給史勞斯先生就行了。她突然心情好轉,端了餐盤上樓。
  「現在已經很晚了,所以我沒等搖鈴就上來了。」她說。
  他正在讀書,從桌子那端望了這邊一眼:
  「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行在光明中』……班丁太太……」
  「什麼?先生,」她說,一股怪異、冰冷的感覺襲上心頭,「是什麼?先生!」
  「靈魂雖然願意,但肉體卻是軟弱的。」史勞斯先生歎了口氣。
  「你用功過度了,所以才會生病。」房東太太這樣說。
  班丁太太下樓後,發現一切都準備好了。千德勒到時會送黛絲小姐到貝格拉夫廣場,他會幫她提行李。他們可以由貝克街的車站坐車到維多利亞,這裡離貝格拉夫廣場很近。
  但是黛絲似乎很想走路,她說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走路了,說完臉頰泛起玫瑰紅暈。即使是她繼母也必須承認,黛絲實在是個好看的女孩,這樣的女孩不該獨自一人走在倫敦街道上。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8

第13章

  黛絲的父親和繼母站在門口,目送女兒和千德勒的身影沒入朦朧街色中。
  倫敦市突然籠罩在一片濃霧中。喬比預計的時間早半小時來接黛絲,他支吾地解釋說是因為濃霧的緣故,他才提前到達。
  「如果再等晚一點,恐怕連一碼的路都沒辦法走。」喬這樣解釋著。
  班丁夫婦默默地接受。
  「希望這樣把她送走,安全上不會有問題。」
  班丁帶著懊悔的神情看著妻子。
  班丁太太不只一次告訴丈夫,他對黛絲操心過度,就好像一隻老母雞呵護著最後一隻小雞。
  「那還比和我們在一起安全,再也找不到比喬合適的護花使者了。」
  「海德公園轉角處霧最濃,」班丁說:「如果換成是我,就會帶她坐地鐵到維多利亞,在這種天氣下,這是最好的方法。」
  「他們才不在乎什麼天氣呢!只要還有一絲光線在,他們都會繼續走下去。黛絲多渴望和這年輕人一同散步啊!難道你沒注意到當時你決定要和他們一起到那個恐怖的博物館時,他倆失望的表情嗎?」
  「真的是這樣嗎?愛倫。」班丁看起來很沮喪。「我以為喬希望有我做伴。」
  「是嗎?」班丁太太淡淡地說,「我想喬對你的感覺就像當年我們在約會時,對那位想和我們一起出去的老廚子一樣,真想不透那個女人怎會想要做電燈泡呢!」
  「但我是黛絲的父親,也是千德勒的老朋友呀,」班丁抗議,「我和那個廚子完全不同,她和我們毫無關係。」
  「我確信她蠻喜歡你的。」愛倫真是觀察人微,她的丈夫聽了傻笑著。
  這時候,他們走回暖和的起居室。送走黛絲後,班丁太太覺得鬆了口氣,這女孩有時候頭腦很清醒,又愛多管閒事,對房客的好奇心又重。就在今天早上,她還求班丁太太說:
  「可不可以讓我偷看房客一眼?」
  愛倫搖頭拒絕了:
  「不,不行!他是個相當安靜的紳士,可是他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除了我以外,他不要別人服侍,連你爸爸都很少見到他。」
  但是,這樣說更增添黛絲一睹史勞斯先生的好奇心。
  班丁太太希望黛絲離開幾天,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如此千德勒就不會像近日來那樣頻繁地造訪。班丁太太認為,即使會觸怒瑪格麗特姨媽,黛絲也會要求千德勒造訪貝格拉夫廣場,這是出於人性,至少是出於少女自然的情懷。
  黛絲離開期間,班丁夫婦可以暫時擺脫這個年輕小伙子,未嘗不是件好事。
  若非有黛絲佔據了千德勒的全部注意力,班丁太太對他還真是害怕。畢竟,他是個警察,他的工作就是要到處探聽、挖掘某些事情。目前他還未對班丁夫婦的房子下手,但他隨時都可能展開調查,到時候,她怎麼辦?史勞斯先生又怎麼辦?
  一想到那瓶紅墨水,還有那只藏起來的皮袋,她的心跳就幾乎要停止。這些都是屬於班丁愛讀的偵探小說中,那種會讓罪行曝光的東西。
  史勞斯先生要求喝下午茶的鈴響了,比往常提早了許多,可能是外頭的濃霧讓他誤以為時間很晚了。
  她上了樓。
  「我現在想喝杯茶,另外只要一片麵包塗奶油就夠了,」房客疲倦地說,「今天我不想要其他東西。」
  「今天的天氣真惡劣,」班丁太太的聲音似乎比往常愉悅一點,「難怪你不覺得餓,正餐才吃過沒多久,不是嗎?」
  「是沒多久,班丁太太。」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她下樓準備了茶點,再度上樓。一進入房間,她驚慌地叫出聲來。
  史勞斯先生已穿好了衣服準備外出。他穿了一件長披肩外套,桌上還擺著他那奇怪的高頂帽,準備待會兒戴上。
  「先生,你從來都不在下午出門的呀?」她的聲音顫抖著,「外面霧很濃,你連眼前的路都看不清楚。」
  她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幾乎變成尖叫。她向後退,手上還端著盤子,擋在房客和門中間,似乎要攔住他的去路,想在史勞斯先生與外邊黑暗多霧的世界之間築一道活牆。
  「天氣從來不會影響我。」
  他不高興地說,並以狂野、帶著祈求的眼光看著她。她慢慢地、不情願地讓開一邊。她頭一遭注意到史勞斯先生手上握著東西,是咖啡櫥的鑰匙。顯然她進來時,他正往咖啡櫥走去。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他口吃地說,「但是……但是班丁太太,原諒我是個喜愛孤獨的人,我寧願獨居。如果我覺得進出受到注目——監視,就無法待在你們家。」
  她克制住自己。
  「沒有人監視你,先生。」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適度的尊嚴,「我已經盡全力滿足你的需求!」
  「是的,你盡了力!」他有點抱歉地說,「但是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好像是要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其實是我必須做的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備受誤解、困擾……」停頓了一下,他又以一種空洞的聲音補充道:「折磨。班丁太太,你該不會也想成為折磨我的人吧?」
  她無助地瞪著他看:
  「你永遠都不需要擔這種心。我剛才那樣說,只是覺得在這種天氣外出實在不安全;儘管聖誕節快到了,街上卻沒什麼人。」
  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
  「霧似乎稍微退了些,班丁太太,」他的語調未見鬆緩,反倒隱含著失望與恐懼。
  鼓起勇氣,她跟著走到窗前。史勞斯先生說的沒錯,霧漸漸退了。倫敦的霧有時就是這麼突然地神秘退去。
  他突然轉過身來:
  「只顧著說話,差點忘了重要的事,班丁太太。請幫我留一杯牛奶和幾片塗奶油的麵包,我不用晚餐了。待會兒回來後,我會直接上樓,進行一個艱難的實驗。」
  「好的,先生。」班丁太太走開了。
  她並沒有直接去找班丁,而是來到樓下霧氣瀰漫的大廳。剛才送走黛絲時,濃霧已然飄入。此時,她做了一件很古怪、過去想都不曾想過的事,她將炙熱的額頭壓在鑲於衣帽架上一面冰冷的鏡子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自言自語道:「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儘管內心深處的猜疑令她難似承受,但她也不可能接受那惟一能讓她結束這場苦難的想法。
  過去的犯罪偵查記錄中,極少女性會出賣向她們請求庇護的人。膽怯而謹慎的女人會主動搜查從她自家門前逃走的嫌犯,卻不會對前來追捕者透露嫌犯曾經到過她的地方。事實上,若不是賞金的誘惑或復仇的緣故,她不會隨便出賣請求庇護的人。到目前為止,或許是女人附屬的地位,使她們沒有多少所謂公民的社會責任感。
  現在,班丁太太已對史勞斯先生產生依戀。每次看到她端來餐點,史勞斯先生就微微一笑,悲傷的臉龐展現一絲光彩,令班丁太太既高興又感動,在外界不斷發生可怕案件,令她痛苦、疑慮的同時,她從未對史勞斯先生感到害怕,而只有憐憫。
  常常,她在深夜裡輾轉難眠,反反覆覆在心裡思索著這個奇怪的問題。過去的四十年中,這個房客一定住過某個地方,她甚至連史勞斯先生有沒有兄弟姐妹都不知道,至於朋友,據她所知,應該是沒有的。但是,不管他是如何古怪,這個人顯然以往是過著平凡的生活,直到現在生活才起了變化。
  果真如此,是什麼樣的事令他突然改變了呢——班丁太太內心不斷地思索著。此外,又是什麼可怕的事使他無法回到過去,成為一位中規中矩的紳士呢?此外,要是他能夠恢復正常那該多好啊!多好啊!
  她站在大廳裡,讓發熱的額頭冷卻下來。這一連串的思維、希望和恐懼在她腦海裡擠做一堆。
  記得幾天前,千德勒曾經說過,復仇者是史上最最奇怪的謀殺者。
  她、班丁和黛絲,都曾經很專注地聽喬談起其他著名的謀殺案,不只是發生在英格蘭的,還有些是國外的。
  有個人人都以為仁慈可敬的女子,竟然下毒害死了十五個人,只為取得他們的保險金。另一個可怕的故事是,有對住在森林人口附近的夫妻,經營了一家小旅館,竟然殺了所有前來投宿的客人,就為了奪取他們的衣服和攜帶的貴重物品。幾乎每個謀殺案的背後都有個強烈的動機,多半是出於對金錢的貪婪需索。
  最後,她用手帕擦了擦額角,走進客廳,班丁正坐在那兒吸著因煙斗。
  「霧似乎退了點,希望黛絲和喬·千德勒的路途好走些了!」
  但班丁卻搖搖頭:
  「不會這麼幸運!你不瞭解海德公園的情形。我相信外邊的霧很快又會像半小時之前一樣聚攏。」
  她半信半疑地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不管怎麼說,有好多人出來了。」她說。
  「愛德華街有個聖誕節表演,我正想問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看看?」
  「不了!我寧可待在家裡。」
  她興趣缺缺,一面側耳傾聽樓上史勞斯先生準備下樓的聲音。
  最後,她聽見他踩著橡膠鞋,小心翼翼地走過大廳,而班丁對這一切聲響毫無知覺,只有在史勞斯先生關上前門的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史勞斯先生出門了。
  「史勞斯先生從不在這時候出門的吧?」他轉向妻子,一臉的驚訝,「這可憐的紳士會遇到危險的,在這種夜晚外出得格外提高警覺,希望他沒帶錢出門。」
  班丁太太陰鬱地說:
  「他並不是頭一次在這種起大霧的天氣外出。」
  她忍不住說了這言過其實的話,但一說完,她帶著急切及些微的恐懼,轉而注視著丈夫,看他有什麼反應。班丁看起來並無二樣,好像沒聽見她剛才的話,繼續說道:
  「倫敦正是以霧都出名,但是現在好像看不到從前那種美麗的霧色了。希望我們的房客能和克勞裡夫人一樣。記不記得我常向你提到克勞裡夫人?」
  班丁太太點點頭。
  克勞裡夫人是班丁最喜愛的女主人之一,非常開朗、爽快,時常送些小禮物給手下的僕人,雖然大家不見得喜歡她送的禮,但仍十分感激她的好意。
  班丁慢條斯理,一板一眼地說:
  「克勞裡夫人常常說,她從不在意倫敦的天氣有多差,因為這裡是倫敦市,而非鄉村。克勞裡先生喜歡鄉村,但克勞裡夫人總覺得鄉村死氣沉沉。在倫敦市裡,她只要想外出,是從來不會在意天氣的,她好像什麼都不怕。但是,」他轉過頭來看看妻子,「我對史勞斯先生此舉有點驚訝,我覺得他是屬於那種膽小的紳士——」
  他停頓了一下,讓班丁太太感覺好像非回答些什麼不可:
  「不能說他是膽小,只能說他很安靜。所以每當街上人潮洶湧的時候,他並不喜歡外出。我看他不會出去太久。」
  她心裡希望史勞斯先生早點回來,以免被逐漸沉重的暮色困住。
  她覺得自己實在坐不住,又起身走到最遠處的窗邊。
  霧已經退了,她可以看見梅裡本街另一端的街道上燈光閃爍,許多人正往愛德華街走去,準備欣賞聖誕節的裝飾櫥窗。
  終於,班丁也站了起來,他走向咖啡櫥,將放在裡面的一本書取了出來。
  「我想看點書,」他說:「好久沒看書了,報上的新聞有一陣子很精彩,現在卻沒什麼了。」
  妻子依然沉默,她明白他的意思。最後兩件謀殺案發生後,已過了好多天了,能報導的,報紙已重複報導過許多次,近日已少有這方面的消息。
  她跑回房間,搬出了一些刺繡。
  班丁太太對刺繡的興致很高,而班丁先生也樂見她從事這項嗜好。但是,自從史勞斯先生搬到屋裡來後,她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做這女紅。
  少了黛絲和房客,這房子出奇地安靜。
  最後,她停止了針線活,手中的細布滑到膝上,她傾聽著,企盼史勞斯先生早點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開始感到焦慮與擔憂,恐怕再也見不到史勞斯先生了,就她對史勞斯的瞭解,如果他真的在外邊遇上麻煩,他也絕對不會洩露他的住處。
  不!萬一事情真是如此,史勞斯先生會突然消失,一如他突然來臨。那麼班丁就不會懷疑,也永遠不會知道真相,直到或許——天啊!多麼可怕呀!萬一報上刊登了照片,班丁可能就會想到某些可怕的事實。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此時此刻,她下定了決心,到時候絕對隻字不提,只裝出一副很震驚、被這可怕的真相嚇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8

第14章

  「真高興他終於回來了,愛倫。這樣的夜晚,你連狗都不會想讓它出門。」
  班丁如釋重負地說,卻看也不看妻子一眼,繼續讀手中的晚報。
  他仍然靠著爐火,十分舒適地坐在他的安樂椅上。班丁太太瞪著他,心中又嫉妒又憤恨;這是很反常的事,因為她一直是很愛丈夫的。
  「你不必為他操心,史勞斯先生會照顧自己的。」她說。
  班丁將手邊的報紙放在膝上:
  「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出門。」他不耐煩地說。
  「班丁,這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的確不關我的事,不過,如果他真的出了任何差錯,那可就糟了,因為這房客是我們這段艱苦的日子以來,第一個帶給我們好運的人,愛倫!」
  班丁太太坐在她的高背椅上,有點不耐煩地動了動身體,繼續保持緘默。班丁剛才所說的事實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根本不值得回答。她側耳凝聽,想像著房客迅速、神秘地穿過濃霧瀰漫、燈光明亮的大廳,這會兒他正要上樓。剛剛班丁說了什麼?
  「這種天氣下外出安全嗎?不,除非他們真的有重要的事,不能拖到明天。」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妻子蒼白削瘦的面孔。班丁是個頑固的人,就是愛證明自己是對的。「應該要有人告訴他,那是不安全的,像他這樣的人晚上在街上蹓躂是很不安全的。我念給你聽的那些在羅得區附近的意外事故,都是發生在這種起大霧的時候,壞人喜歡在這種天氣下手。」
  「壞人?」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應著。
  她豎著耳朵聽著樓上的腳步聲,很好奇到底他走進了客廳,還是直接走上他自稱為實驗室的頂樓。
  但是班丁卻繼續說話,使她無法專心留意上面的動靜。
  「在這種起霧的時候去參加晚會,似乎滿掃興的,對不對,愛倫?」
  班丁太大開口了,她尖銳地說:
  「不能談點別的嗎?」
  她說著站了起來。丈夫的言語打擾到她,兩人難得有這種清靜的時刻,為什麼不談點高興的話題。
  班丁又低下頭看報紙,班丁太太則靜靜地離開。晚飯的時間快到了,今晚,她準備為丈夫烤一份美味的乳酪吐司。這位幸運的男人—一班丁太太喜歡這樣說他,帶著輕視與妒羨的口吻——什麼東西都能吃,但也正如許多在華宅服侍名流的僕役一樣,他也講究品味。是的,班丁的「消化功能」很不錯——他妻子頗以自己的聰慧自豪,她從不使用未經修飾的語詞,譬如「胃部」這種再平凡不過的字眼,除非是在診所中與醫生交談時才會使用。
  這位房東太太並沒有直接走入廚房,她開門進入臥室,輕輕地關上門,靜靜站在黑暗中聽著。
  一開始,她什麼都沒聽見,但漸漸地,她聽到樓上有人輕聲走動的聲音,那正好就是史勞斯的臥室。但是不管多努力,她還是猜不出史勞斯在做什麼。
  最後,她聽見開門聲,甚至聽見他走上樓梯吱吱作響的聲音。不用說,他整晚都會在這房裡做實驗。他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上樓了,大概有十天了,選擇今晚如此霧濃的天氣做實驗真是奇怪。
  她摸索著找到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真是疲倦極了,簡直像是做了一項體力透支的運動。
  是的,史勞斯先生確實為他們帶來了一筆收入,也帶來了好運,這點她絕不可以忘記。
  她坐在那兒,再度提醒自己史勞斯先生離開的後果——那表示一切都毀滅了。相反地,他留在這裡,會為他們帶來許多好處,至少可讓他們過舒適的日子;而他的存在,就如他所表現的舉止,也意味著體面及安全。
  然後她又思及史勞斯先生的經濟來源。他從來沒接到過一封信,但他的確有某種收入,她猜到史勞斯先生是在需要時從銀行提款。
  她的思緒轉來轉去,突然想到復仇者。復仇者?這名字多奇怪!她告訴自己,不管這人是誰,也總有滿足的一天,也就是說,在他報了仇之後。
  她的思緒又回到史勞斯身上,真幸運,他對房間、房東都還很滿意,這麼理想的環境,他應該沒有離開的理由。
  班丁太太突然站了起來,她努力擺脫那份憂懼與不適感,扭動了門把,以輕巧堅定的腳步走進廚房。
  他們剛搬來這裡的時候,地下室還是她一手整理的,雖談不上舒適,卻十分乾淨。她先將牆壁粉刷了一層,再花四又四分之一先令向瓦斯公司租了個大瓦斯爐,不是投幣式瓦斯那種愚蠢的裝置,在這方面她太精明了,屋裡裝了瓦斯表,她要在消費之後才付費。
  她將蠟燭放在桌子上,點了瓦斯爐,再將蠟燭吹熄。
  放好平底鍋,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史勞斯先生,他是一個君子,沒有人比他更信賴別人了;但他又顯得那麼神秘,那麼奇特。
  她想到了櫥櫃裡的袋子,總覺得今晚房客出門時會帶著它。
  她用力甩掉跟袋子有關的各種念頭,回到那較令人愉快的主題——房客的收入以及他不添麻煩的優點。當然,這房客是個怪人,否則也不會住到這裡來,若不是這樣,他可能會和親戚、朋友住在一起。
  她一面弄著晚餐,腦海裡不時盤旋著這些想法,她切著乳酪,小心翼翼地分好了奶油,乾淨利落地處理著每一個細節,這是她一貫的風格。
  她烤著吐司,準備在上面倒入融化的奶油,突然,她聽見了一些聲音,令她突感驚愕、不適。
  拖曳、猶疑的腳步聲沿著樓梯傳下來。
  她抬起頭來仔細聽著。
  當然,房客不可能像上次一樣,在寒冷而霧濃的夜晚二度出門吧?不!這熟悉的腳步聲並沒有走向通往大門的長廊。
  相反地——怎麼了,這是什麼聲音?由於太專注於這個聲音,以致吐司叉子另一端的麵包差點烤焦了。發現這情形,她皺了皺眉頭,工作太不專心了。
  史勞斯先生顯然走下廚房來了,這可是破天荒的事!
  腳步聲愈來愈近,她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回應著。她關熄了爐火,顧不得融化的乳酪在冷空氣中會凝結起來。
  她轉過身面對著門。
  門把被轉動著,瞬間門開了,正如她所擔憂的,史勞斯先生站在那裡。
  他看來比往常更奇怪,身上穿著方格呢的袍子,是他到這裡不久之後買的,可是她從來沒見他穿過。此時他手上還拿著一根點燃的蠟燭。
  當他看見廚房的燈亮著,女主人在裡面忙著時,他似乎大吃一驚。幾乎是嚇呆了。
  「先生,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希望您剛才沒有搖鈴。」
  班丁太太還是站在火爐前面。史勞斯先生沒道理突然闖進她的廚房,她刻意讓他知道她的想法。
  「沒有!我……我沒有搖鈴。」他支支吾吾地說,「班丁太太,我不曉得你在裡面,請原諒我這身穿著。我的瓦斯爐有點毛病,所以下來看看你的瓦斯爐,想問問你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我要進行一項重要的實驗。」
  班丁太太的心跳加速,心裡困惑得很。是什麼樣的實驗,難道不能等到明天嗎?她滿臉疑惑地看著他,然而他的表情令她既害怕又同情,似乎帶著狂亂、急切和懇求的眼神。
  「當然可以,先生。不過這裡挺冷的。」
  「這裡的溫度剛剛好,」他鬆了口氣,「從我樓上寒冷的房間下來,感覺這裡既溫暖又舒適。」
  溫暖又舒適?班丁太太驚訝地看著他,就算是樓上最陰鬱無趣的房間,也比這地下室的廚房溫暖舒適許多!
  「我會幫你起火,先生。這個壁爐我們從來不用,但是狀況很好,因為剛搬來的時候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煙囪,它原本髒透了,說不定還會引起火災呢!」班丁太太顯露了家庭主婦的本能。「說實話,今晚這麼冷,你應該在臥室升些火。」
  「絕不——我寧願不要,我不喜歡火。班丁太太,我想這點我曾經說過。」
  史勞斯先生皺了皺眉頭,他站在廚房門旁邊,表情很奇怪,手上的蠟燭還點著。
  「我現在還不要用廚房,謝謝你,班丁太太。晚一點我會下來,可能等到你們夫婦就寢以後。不過,還是請你明天幫我找人來修瓦斯爐,可以利用我出門的時候修,那個投幣式的瓦斯爐壞了,很令我頭痛!」
  「說不定班丁可以修,我現在就去找他上樓為你修。」
  「不!不用了!我不想今晚修,況且他也修不好的。班丁太太,我自己也是這方面的專家,已經試過了,道理很簡單,裡面的銅板堵住了機器。我總覺得這種設計很愚蠢。」
  史勞斯說話的口氣不佳,但是班丁太太很能諒解這點,這個投幣機就像人一樣不老實,有時候會吃錢,她也有這樣的經驗,所以相當瞭解。
  史勞斯先生走向前,盯著爐子看。
  「這個爐子不是投幣式的?」他半信半疑地說。「真好,因為我預計實驗要花點時間。當然,我會付使用這爐子的費用,班丁太太。」
  「噢,不用了!先生,我不會向您收半毛錢。我們使用爐子的機會不算太多。」
  這時候,班丁太太覺得好過些,剛才的恐懼感消失了,可能是他的態度轉趨溫和的緣故吧!但是他給人的詭異感依然存在!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廚房。
  房客禮貌地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
  班丁太太回到廚房繼續手邊的工作,她再度點燃爐火,卻無法鎮定下來;她心中有股莫名的恐懼。熱了鍋裡的乳酪,她盡量讓自己集中精神做事,大致而言,她做到了,但在這同時,似乎仍有部分心思在另行運轉,不斷地提出問題。
  她很好奇他做的是什麼實驗,但她始終無法知道他使用那個大瓦斯爐來做什麼,只知道他使用了極高的熱能。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8

第15章

  班丁夫婦當晚很早就上床就寢。班丁太太決定保持清醒,她想知道房客何時下到廚房做實驗,也很想知道他會在那裡待多久。
  但是,經過一天的緊張,她體力不支地進人了夢鄉。
  等教堂的鐘聲用力地敲了兩下,班丁太太才突然醒了過來。她對於自己睡著了感到很自責,史勞斯先生一定早就下去,而且做完實驗又回樓上去了。
  漸漸地,她聞到一股辛辣的味道飄進了房間,摸不著、看不見,卻如煙似霧地包圍著她和在一旁酣睡的丈夫。
  班丁太太從床上坐了起來,嗅了嗅;顧不得寒冷,她爬出了被窩,爬到床尾,身體越過欄杆,將臉貼近通往大廳的門縫。沒錯,味道就是從這裡傳進來的,通道上的氣味一定更重。
  她冷得發抖,趕緊爬回被窩,心中很想搖醒熟睡中的丈夫。她想像著自己對丈夫說:
  「班丁,快起來,樓下發生了怪事,我們快去看看!」
  但是,她仍然躺在那裡,痛苦地傾聽那最細微的聲音。她心裡很清楚,自己不會要求丈夫這麼做。
  如果房客真的把她幹淨的廚房弄得一團糟,要怎麼辦?他不是一個接近完美的房客嗎?如果他們激怒了他,到哪兒去找一個像這樣的房客?
  鐘敲了三下,班丁太太聽見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沿著廚房樓梯走上來。史勞斯先生並不如她預期地直接上樓,反而走向大門口,開了大門,拴上鏈子,之後他經過她的房門,坐在樓梯上……這是她的猜測。
  又過了約十分鐘,她聽見他再度走下通道的聲音,並輕輕地關上門。她想通了他這麼做的緣故:他想把屋子裡的氣味散出去,這味道有點像是羊毛燒焦了。
  班丁太太躺在黑暗中,聽見房客走上樓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永遠也忘不掉那種可怖的氣味了。
  終於,這不快樂的女人睡著了,而且做了一些奇怪恐怖的夢,耳邊似乎不斷響著嘶啞的聲音——
  「復仇者來了!復仇者來了!愛德華街發生了謀殺案,復仇者又在行兇了。」
  即使在夢裡,班丁太太都感到憤怒,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受惡夢侵擾,完全是因為班丁的緣故。班丁整天談論著這些駭人的謀殺案,只有心理變態的人才會對這些事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雖然在夢裡,她還是聽見丈夫在耳邊說著:
  「愛倫,親愛的,我要起床拿報紙了,已經是七點了。」
  耳邊還傳來一陣喧囂聲以及急促的腳步聲,她用雙手將額前頭髮往後撥,坐了起來。
  不是惡夢呢,是現實生活——這反而更糟。
  為什麼班丁不多睡一會兒,好讓她繼續做夢?即使再可怕的惡夢也比這樣醒來好。
  她聽見丈夫走到前門拿報紙,興奮地和報童說了些話,又走了回來。過了一會,她聽見他在起居室點燈的聲音。
  班丁總會在早晨為妻子泡杯茶,這是結婚時他對妻子的承諾,而且至今不曾中斷。對一個體貼的丈夫而言,這是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但今天卻讓班丁太太熱淚盈眶,他比平日費了更久的時間在這件事上。
  他終於端著小盤子進來了,看見妻子面向牆躺著。
  「愛倫,你的茶來了。」他說話時聲音有點興奮。
  她轉過身來,坐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在睡覺,什麼都沒聽見。」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麼吵我怎麼睡!我當然聽見了,你為何不告訴我呢?」
  「我幾乎還沒時間看報紙呢!」他慢慢地說。
  「你剛才不是在看嗎?我聽見沙沙的聲音,你在開燈之前就開始看了。外面在叫嚷著什麼與愛德華街有關的事?」
  「哦,既然你知道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復仇者往西區移動了,上回他在國王角,現在移到了愛德華街,他已經朝我們的方向過來了。」
  「幫我拿報紙過來,我想親自看看。」她吩咐道。
  班丁跑到隔壁間,回來時遞給她薄薄不太體面的一張紙。她問:
  「這是什麼?這不是我們的報紙呀!」「當然不是!」他回答:「這是《太陽晨刊》,專為復仇者所寫的報導。寫在這裡——」
  他指給妻子看,雖然這裡的光線不佳,她還是能一眼看見,因為字印得很大、很清楚:
  自稱為復仇者的謀殺犯再次躲過偵查。當警方、眾多業餘偵探集中全力在東區和國王角的同時,他已經悄悄地快速轉移到西區,而且選擇在愛德華街最忙碌、人期最洶湧的時刻,以閃電般的速度殘殺了一個人。
  他在一座廢棄倉庫誘殺被害人;而在距現場不及五十碼的地方,快樂的人們正熙來攘往,忙著採購聖誕用品。他必定在下毒手之後立即投身歡樂的人群中。屍體是在午夜後被意外發現的。
  道崔大夫被傳到現場,據他判斷,遇害的這名女子至少已死亡三小時。大家原本希望這件兇案與復仇者一連串令文明世界驚駭的謀殺案無關,然而在這名遇害婦女的衣角上別著一張眾所熟悉的三角形灰色紙,上面留著「復仇者」的字樣,真是瘋狂殘暴之舉!
  班丁太太慢慢看著,心裡非常難過,丈夫在一旁看著。
  終於看完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這樣盯著我看嗎?你不能做點別的事?」她口氣頗為凶悍,「不管有沒有謀殺案,我都得起床了!走開!」
  班丁走到另一個房間。
  他離開後,妻子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她試著什麼都不去想,好一會兒,腦海裡一片空白。她感到疲倦而虛弱,身心皆軟弱無力,好像正從大病中逐漸復原的人。
  她腦海裡的思緒飄來飄去,好似晴空中的小雲朵兒。她在想,不知道貝格拉夫廣場是否允許報童叫賣報紙,瑪格麗特會像她姐夫一樣起床去買報紙嗎?應該不會,她不會為了這種傻理由離開溫暖的被窩。
  黛絲不是明天就要回來了?沒錯,是明天,不是今天。黛絲一回到家,一定又要講一堆拜訪瑪格麗特的趣事。這女孩擅於模仿,她會搬出這項天分不厭其煩地轉述幾天來發生的事。
  班丁太太的心思又轉到千德勒身上。愛情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像喬這樣的年輕人,一定也見過不少和黛絲一樣美麗,甚或更美麗的漂亮女孩,但都僅是擦身而過,未曾使他動過什麼念頭;今天,若黛絲不在這裡,千德勒可能仍與他們夫婦保持相當距離。
  班丁太太坐了起來,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時血脈賁張。如果今天喬真的來了,她就得鼓起勇氣忍受喬與班丁之間有關復仇者的話題。
  她拖著沉重的身子慢吞吞地起床,像是久病初癒,仍舊身心俱疲的樣子。
  她站著聆聽外面的聲音,覺得自己在發抖,因為天氣實在寒冷。雖然時間還早,梅裡本街道卻有許多來來往往的人群,即使門窗緊閉,她還聽得見外面的聲音。一定有許多男男女女,不論以徒步或坐車的方式,趕往復仇者犯案的現場觀看……
  她聽到報紙「咚」一聲自信箱掉落地面,接著是班丁快速跑出去拿報紙的聲音。她似乎看見他回到起居室,在新起的爐火旁滿意地坐下。
  她意興闌珊地穿上衣服,耳邊聽見外頭穿梭的交通音量愈來愈大。
  班丁太太進到廚房,發現一切都完好如初,不如預期中有任何殘留的辛辣氣味。倒是整個房間充滿了霧氣,雖然她昨晚離開時關緊了門窗,現在窗子卻大大敞開著,她走上前關了窗子。
  她扭卷報紙做成一個紙捻——這是以前的一位女主人教她的——然後彎腰打開烤爐的門。如同她所預期的,在她最後一次使用之後,這烤爐曾升起高溫,大量的黑色膠狀煤燼掉落在石質的地板上。
  班丁太太拿了前一天買的火腿和蛋,到起居室的輕便煤氣爐上煮早餐。班丁驚訝地看著她,沒說一句話。他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做。她解釋說:
  「我沒辦法留在下面,那兒又冷又有霧氣,我想在這兒做早餐,只有今天。」
  「好啊!愛倫,這麼做挺好的。」他和善地說。
  但是,早餐做好後,她卻一點也吃不下,只喝了杯茶。
  「愛倫,我怕你是不是病了?」班丁關心地問。
  「沒有!」她馬上回答。「我一點也沒病,別傻了!只不過是在這麼近的地方發生了這些可怕的事,令我倒盡胃口,吃不下東西!你聽聽那些聲音。」
  由緊閉的門窗外,傳來嘈雜的叫鬧聲、腳步聲,一堆人群穿梭在出事地點的路上,其實現在那兒也沒什麼好看的了!
  班丁太太要求丈夫鎖上前門。
  「我不希望有些奇奇怪怪的人進來!」她生氣地說,「這世界上真是有不少游手好閒的懶人。」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8

第16章

  班丁心神不定地在屋裡走動,一會兒走到窗邊,站在那裡,看看外邊來去匆匆的人群,一會兒又走口火爐旁,坐了下來。
  但他實在坐不住,看了一會報紙,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
  他妻子終於開口說了:
  「你可不可以定下來一會兒?」
  過了幾分鐘,她又說:
  「你乾脆戴上帽子,出去走走算了!」
  班丁臉上頗難為情,於是他真的戴上帽子穿好外套,走了出去。
  他告訴自己,他也不過是個平凡人,因為家裡附近發生了命案而有坐立難安的反應,也算是正常。愛倫的反應才不近情理!今天早晨她看來多麼奇怪呀!他出去聽聽外邊發生什麼事,她生氣;而回來後因為不想煩她而隻字不提,她也惱怒。
  就在同一個時候,班丁太太正勉強自己地走下廚房。但當她一走進這間白色粉刷、位於地下室的空間時,一股恐懼感突然襲向她。她轉過身,做了一件此生破天荒的事,她也未曾聽過有人這樣做——鎖上廚房的門。
  這麼做之後,她覺得自己已與外界隔絕,但是那種奇異怪誕的恐懼仍然揮之不去。她覺得自己和一種無形卻存在的物體鎖在一起,這東西一會兒嘲笑她,一會兒責備她,一會兒又威脅她。
  為什麼她允許——不,應該說是鼓勵——黛絲離開兩天呢?其實黛絲是個年輕、善良而且可信任的好伴。和黛絲在一起,她可以自在地扮演自己,而不需多做解釋。至於班丁,她也有一點兒歉疚感,她是班丁的法定妻子,而且丈夫也待她不薄,但是她卻私下保留了一些班丁有權知道卻被刻意隱瞞的秘密。
  但是,她還是不能讓班丁知道她內心的猜疑——嗯,幾乎可以說是確定了。
  最後她打開門,走上樓梯,進了臥室,這裡令她舒服些。
  她希望班丁回來,但班丁不在又令她感到輕鬆、解放;她既喜歡丈夫在身旁的感覺,卻也樂見丈夫外出辦事。
  班丁太太開始打掃房間,希望將心思放在工作上,卻始終阻止不了心中的疑問:樓上那人正在做什麼?
  房客睡得多麼熟啊!這也是很正常的,她知道昨晚史勞斯先生徹夜未眠!
  突然,起居室的鈴響了。
  史勞斯先生的房東太太並不如往常立刻上樓,她先下樓匆匆為房客準備了食物,這是早餐和午餐並成一份的簡餐。
  她走上樓梯,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她站在起居室外面,端著餐盤,屏息聽著——她確定史勞斯先生已經起床了,正在等她進來。好一會兒,她沒聽見什麼聲音,接著,門的另一端傳來高抖的熟悉聲音:
  「『她對他說,偷來的水是甜美的,偷吃麵包是愉快的。但他不知道,死人就在那裡,她的客人正處於地獄的深淵。』」
  停頓了一段時間,班丁太太可以聽到《聖經》的翻頁聲,史勞斯先生打破沉寂,這回聲音稍微柔和:
  「『她拋下許多受傷的人,許多壯丁死在她手下。』」他再以更柔和、低沉而近乎平淡的聲調念道: 「『我讓自己的心尋求智慧和世事的道理,瞭解愚昧與瘋狂的罪惡。』」
  班丁太太站在那兒聽著,心底有一股悲傷的壓迫感。在她生命中,頭一次看到人類生命無盡的悲哀與疏離。可憐的史勞斯先生,他的內心多麼不快樂,她對這位房客有一股說不出的同情。
  她敲了門,端起餐盤。
  「進來,班丁太太。」史勞斯先生的語氣比往常低弱而平淡。
  她轉了門把走進去。
  房客並沒有坐在他通常坐的位置,他從臥室搬出他在床上閱讀時放蠟燭的小圓桌,放在起居室的窗戶旁。一看到房東太太進來,他急忙合上《聖經》,目光落在窗外,樓下梅裡本街道上穿梭著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
  「今天人好多呀!」他目不轉睛地說。
  「是的,先生。」
  班丁太太忙著鋪桌巾,擺上餐飲,這時候她對坐在那兒的男人有一種下意識的強烈恐懼。
  史勞斯先生站起來,轉了身,她強迫自己看著他。史勞斯先生看起來多麼疲勞、多麼怪異啊!
  他走近擺了食物的桌子邊,兩手緊張地摩擦著,只有在滿意的時候,他才會做這樣的動作。班丁太太看著他,想起當他首次看見頂樓的房間,知道裡面有個大瓦斯爐和方便的水槽時,也有過這樣的動作。
  史勞斯先生的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齣戲,是她在少女時代,一位年輕男子帶她去看的。劇中飾演女王的那位高大美女,在憤怒的時候也會做這種動作。
  「今天天氣很好,」史勞斯先生坐下來,攤開了餐巾,「霧已經退了,班丁太太,每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比較開朗,不知道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班丁太太,但她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然而,史勞斯先生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悅。他對眼前這位沉默莊重的婦人很有好感,也很尊重,這麼多年來,班丁太太是頭一位給他這種感覺的女人。
  他低頭看了看尚未掀開的盤子,搖搖頭:
  「我今天胃口不是很好。」
  他平淡地說著,接著,由大衣口袋裡掏出一些錢幣。班丁太太注意到,這件大衣不是他前些天穿的那件。
  「班丁太太,能不能請你過來一下。」
  稍作猶豫,班丁太太聽了他的話。
  「昨晚用了你的廚房,希望你能接受這些小錢做為回報。」他說:「我盡量保持廚房整潔,但是,班丁太太——事實上,我在做一項複雜的實驗——」
  班丁太太伸出手,又遲疑了一下,才收下這些錢。他的手指輕輕碰到她的掌心,是那麼的濕冷,史勞斯先生顯然不太舒服。
  她走下了樓梯,冬天的太陽高掛在薄霧般的天空,映著這位房東太太紅通通的面容,似乎也將她手上的錢幣照得閃閃發亮。
  一如往昔,這一天又平靜地過去了。顯然地,屋外的狀況比這小屋子裡生氣蓬勃多了。
  可能是這幾天來第一次出太陽,整個倫敦市看來好像是個假日。
  班丁回來後,告訴她許多外頭熱鬧的情景,妻子沉默地聽了半晌,突然投以奇異的眼光。
  「我猜,你一定也去了那個地方?」她說。
  他半羞慚地承認了:
  「其實,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愛倫,歹徒真大膽!可憐的被害人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真令人不敢相信,竟然沒人聽到呼救聲!有人說,如果歹徒今天下午再用同樣的手法作一次案,一樣不會被逮到。他一定在犯案後十秒鐘就混入了人群當中。」
  整個下午,班丁胡亂地買報紙,事實上,他已經妥善使用了這六便士。儘管報上有許多猜測與假設的線索,但事實上與以往的報導比較起來,也沒有什麼新意,可讀性甚至更低了。
  顯然警方也是抓不著頭緒。班丁太太開始覺得舒服一些,不像一整個早上都感到疲倦、不適與恐懼。
  接著,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打破了一天的寂靜。
  當他們一面喝著茶,班丁一面讀著剛才買來的報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敲門聲。
  班丁太太抬頭吃驚地說:
  「會是誰呢?」
  班丁正要站起來,她卻說:
  「你坐在這兒。我去看看,可能是來看房子的,由我出面解釋吧!」
  她走出了屋子,在她應門前,又傳來兩聲敲門聲。
  班丁太太開了前門,眼前站著一位陌生而高大黝黑的男子,還蓄著黑髭鬚,說不上什麼原因,班太太覺得他是個警察。
  這個人開口說話,證實了班丁太太的猜測:
  「我是來執行搜捕的。」他以莊嚴而具威脅性的口吻說。
  班丁太太嚇了一跳,立刻伸出雙手企圖擋路,臉色轉為蒼白。此時,這個陌生人突然高興地大笑出聲,聲音好耳熟啊!
  「班丁太太,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可以唬住你!」
  原來是喬·千德勒,他穿上了執勤時的服裝。
  班丁太太開始縱聲大笑,笑得有點歇斯底里,就像黛絲抵達那天早上,梅裡本街報童大聲叫賣報紙時她出現的反應。
  「發生了什麼事?」班丁走出來了。
  千德勒懊悔地關上了大門。
  「我不是故意要嚇她的,」他傻傻的樣子,「班丁太太,都怪我太無聊了。」
  他們一起扶她進入起居室。進了室內,可憐的班丁太太更糟了,她把黑色的圍裙翻起罩在臉上,無法控制地啜泣著。
  「我想,一開口說話,她就會認出是我了。」千德勒抱歉地說,「沒想到嚇著她了,真是抱歉。」
  「沒有關係!」她拉下臉上的圍裙,繼而又哭又笑,淚水仍不斷流出。「喬,一點兒也不要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太傻了。附近發生了謀殺案,讓我今天一整天心神不寧的。」
  「的確令人難過,」千德勒懊悔地說,「我只想來看看你們,其實執勤的時候,我不應該來這裡。」
  說話的同時,他眼睛渴望地看著桌上吃剩的食物。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班丁慇勤地說:「順便告訴我們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
  班丁以興奮、期待的口吻提起這可怕的事件,喬點點頭,嘴裡已塞滿了麵包和奶油,他等了一會才說:
  「我是有一則消息,但我想你們不會太感興趣。」
  夫婦倆看著他,班丁太太突然安靜下來,雖然胸口還是不停地起伏著。
  「我們老闆辭職了!」喬·千德勒慢慢地說。
  「天啊!該不會是警察局局長吧?」班丁問道。
  「沒錯,正是他。他受不了輿論的壓力。他已盡了全力,我們大家都盡了力。今天西區的民眾發狂了,至於報紙,他們真是殘酷,而且提出了荒謬的意見。他們要求我們做的事,簡直不可思議,而且態度還挺認真的。」
  「是什麼樣的事?」
  班丁太太問,心裡真的很想知道。
  「像《新聞報》就說,應該全倫敦挨家挨戶的調查。你想想看,要大家開門讓警察進入屋子裡,從閣樓到廚房,——搜尋,看看復仇者是不是躲在裡面。真是可笑!在倫敦市,單做這一件事就得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呢!」
  「我倒想看看他們敢不敢進我屋子!」班丁太太生氣地說。
  「都是因為這些可惡的報紙,這回復仇者採用不同的方式作案。」千德勒慢慢地說。
  班丁將一碟沙丁魚推向客人,一面聽著。
  「什麼意思?」他問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喬。」
  「是這樣子的,你看,報上老是寫著,復仇者總是選擇特別的時間下手,就是說,在四下無人的街道上。難道這人不會看報紙嗎?一旦看了這報導,他會告訴自己,要採取另一種方式下手。你聽聽看這報導。」
  他由口袋內掏出一張剪報,是個方塊文章:
  前倫敦市長對復仇者事件的看法
  謀殺犯會被逮捕嗎?會的,約翰爵士這樣回答:「他一定會束手就擒,可能在下次犯案的時候被逮住。現已出動大批警犬追蹤,只要他再次犯案,就可以立刻找到他。現在整個社會的人都要對付他,他勢必難逃法網,大家要記住,他總是選在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下手。
  倫敦市民現在都處於緊張的狀態——若大家不介意,我會說是種恐慌的狀態——任何人,只要他的工作恰巧必須在半夜一至三點外出,當他走在路上時,鄰居們必投以懷疑的眼光。」
  喬·千德勒憤憤地說:
  「我真想把這位前市長的嘴巴塞住。」
  這時候,房客搖鈴了。班丁說:
  「親愛的,讓我上去。」
  他的妻子依然臉色蒼白,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
  「不!不!」她忙說:「你留在這裡和喬說話,我來照顧史勞斯先生,他可能要提前吃飯。」
  她覺得雙腿發軟,好似棉花做的。她緩慢而痛苦地上了樓,敲了門走進去。
  「先生,您搖鈴嗎?」她恭敬地說。
  史勞斯先生抬起頭。
  她第一次覺得史勞斯先生這麼教人害怕,她告訴自己,這可能只是她的幻想。
  「我聽見樓下有些聲音,」他不悅地說:「我想知道發生什麼事。班丁太太,一開始租房子的時候,我就強調過,安靜對我是很重要的。」
  「先生,是我們的一位朋友,很抱歉使您受到打擾。如果您不喜歡聽到叩門聲,明天我就叫班丁把門環拿掉。」
  「噢,不,我不是要給你們添麻煩。」史勞斯先生好像鬆了一口氣,「班丁太太,只是你們的一位朋友嗎?他剛才真的很吵!」
  「只是個年輕小伙子,」她抱歉地說,「是班丁舊識的兒子,他常來這兒,但是從來沒這麼大聲敲過門,我會告訴他的。」
  「噢,不,班丁太太,不要這麼做,反正事情已經過了。」
  她停了一會。史勞斯先生真奇怪,整天馬路上每隔一兩小時就傳來嘶啞的喊叫聲,他就從未說過一句話,也沒提到這些聲音干擾他閱讀。
  「先生,您今晚是不是要早點用餐?」
  「班丁太太,只要你方便就好,不要太麻煩。」
  班丁太太覺得該離開了,她關上房間,安靜地離開。
  這時候,又聽見大門砰然一聲關上了。她歎了口氣,千德勒這年輕小伙子還真吵!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9

第17章

  接下來的這個晚上,班丁太太睡得很好,由於非常疲憊,她幾乎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或許因為這樣,第二天她起得很早,還沒喝完班丁準備的茶,就起身穿好衣服。她突然覺得大廳和樓梯需要好好整理一番。等不及吃早餐,她就動手忙了起來。這令班丁覺得很不舒服,他正坐在客廳火爐旁讀著早報——這是他最感興趣的精神食糧。
  「愛倫,不用這麼急嘛!黛絲今天就會回來,為什麼不等她回來幫你呢?」
  她一直忙著吸塵、打掃、擦地,她回答他:
  「年輕女孩不會做這些事。不用替我擔心,我今天想多做一點,我不希望有人來,看到我的家裡很髒。」
  「這倒不用擔心。」班丁突然想到什麼:「你不怕吵醒房客嗎?」
  「史勞斯先生昨天睡了很多,也睡夠了。」她很快地回答。「我已經很久沒有清理樓梯了。」
  當她專心地清理大廳時,一直讓起居室的門敞開著。
  她出現這種舉動倒是挺奇怪的,但班丁也沒有將門關上,就任由她開著;但是外面的噪音使他無法專心閱讀,他從不曉得愛倫能製造這樣大的噪音,有一兩次他抬頭皺了皺眉頭。
  突然四周安靜了下來。他抬頭看見愛倫站在門口看著他,什麼事也不做,心中猛然一驚。
  「進來吧,還沒做完嗎?」
  「我只是休息一會兒。」她說:「我想知道報上有什麼新聞。」
  她的聲音悶悶的,好像對自己一反平常的好奇心有點不好意思。她看起來有點累,臉色略顯蒼白,讓班丁感到不安。
  「進來吧!」他重複說:「你已經做得夠多了,還沒吃早餐呢,進來把門關上。」
  他語帶威勢,班丁太太想了一下,聽了他的話。走進來後,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她帶進掃把,把它靠在角落的牆上;然後,她坐了下來。
  「我想就在這兒弄早餐吧!」她說:「我覺得好冷啊!班丁。」
  她丈夫吃驚地看著她,因為她的前額冒出幾滴汗。他站起來說:
  「好的,我會下去帶幾顆蛋上來,不要擔心。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在下面把蛋煮好。」
  「不,」她堅持著,「我寧可親自動手,你只要帶這些東西上來就行了,明天,我們會有黛絲幫忙。」
  「過來坐在我這張椅子比較舒服。」他貼心地建議。「愛倫,你都沒有好好休息,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
  她又順從了他的建議,起身慢慢地走到房間另一端。
  他看著妻子,有些兒擔心。她拿起剛才班丁放下的報紙,班丁走向前兩步。
  「我告訴你最有趣的部分,」他熱心地說。「就是標題寫著:『我們的特務調查專家』這篇。你看,報社自己請了一位專家調查此案,還說他掌握了警方忽略的線索。執筆撰文的人,也就是這位特務調查專家,曾風光一時,本來已經退休了,為了這件案子特地重回江湖。你看看他說的話。如果他得到這筆獎金,我也不會大驚訝,看得出來他多熱愛這份偵探的工作。」
  「熱愛這種工作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她懶洋洋地說。
  「如果他能抓到復仇者,那就有驕傲的本錢!」班丁說,對於妻子不以為然的論調相當反感。「注意看他提及橡膠底的鞋子的事,誰會想到這些呢?我要告訴千德勒,他好像不是很清楚。」
  「他非常清楚,用不著你通風報信——班丁,蛋呢?還不快去拿蛋,我想弄早餐了。」
  班丁太太這時的口氣正如丈夫所形容的——「河東獅吼」,他趕快轉身離開。他不是很介意妻子刻薄的口氣,大概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最近她的情緒常常起伏不定,讓一個男人不知道如何與她應對,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他走下樓梯,心中不安地想著近日來妻子的轉變。
  就拿他那張椅子來說吧!這雖是件小事,但是他也沒料到愛倫真會坐到這椅子上。自從她買這張椅子送他以來,從沒見她坐上去過,一分鐘也不曾。
  史勞斯先生來到這裡以後的第一周,他們是那麼地快樂,可能是突然從焦慮中轉危為安,這種戲劇性的轉變令她承受不起;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復仇者事件,不但震驚了整個倫敦市,也令愛倫驚慌失措。即便像班丁這種觀察力不算敏銳的人,都注意到愛倫對這些可怕的事件懷有病態的好奇心。一開始她還拒絕討論這話題,而且公然表示對這類謀殺案毫無興趣。
  班丁一向對這方面的事很有興趣,尤其愛看偵探小說,他似乎找不出比這更感興趣的讀物了。這也是他與喬·千德勒能夠一見如故的原因之一,喬初到倫敦時,彼此的感情就靠這方面的興趣維繫著。愛倫能夠忍受,卻從不鼓勵這種話題,她不只一次對他們說:「聽你們兩人的談話,人家可能以為世上沒有好人了。」
  但是現在卻改變了,她對於復仇者謀殺案的細節和別人一樣敏感。她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她是個獨立思考的聰明女人,不同於一般庸俗的婦女。
  這些念頭一直在他腦海打轉。班丁打了四個蛋到盆子裡,他想給愛倫一個驚喜——為她烹飪蛋卷,這是多年前一個法國廚師教他的手藝。
  上樓之後,看見妻子坐在那兒看報紙,根本沒留意到他在樓下待了多久,這令他鬆了口氣。她正專注地在看這家報紙為這名噪一時的偵探所開闢的專欄。
  根據那位調查專家的說法,警方和警探漏掉了許多細節,卻被他發現了。例如,他承認自己很幸運,在雙殺案案發三十分鐘內抵達現場,在潮濕的地面上發現了兇嫌的右腳印。
  報上也印出了那半舊橡膠鞋的鞋印,而調查專家也很誠實地說,在倫敦市就有數以千計的人穿這種橡膠鞋。
  班丁太太看到這裡,薄薄緊閉的嘴唇流露著微笑。這倒是真的,穿這種橡膠鞋的人真是數以千計,她很感謝這位專家陳述事實非常地清晰。
  文章的結尾寫著:
  今天警方將對十天前發生的雙殺案死者進行驗屍。我認為,當一件新謀殺案發生時,應立刻舉行一個初步的公開調查,惟有如此,才能對大眾所提供的證據做審查與過濾。雖然警方已在案發過一周,甚至更久的時間後,對目擊者一再進行詢問,但由於時間拖大久仍造成他們記憶模糊。上回案發時,確實曾有一些人——至少有兩女一男目睹兇嫌匆忙離開案發現場。今天正是調查此案的最佳時機。明天我希望針對今天的驗屍結果及當中的任何陳述提出我的看法。
  班丁太太聚精會神地讀報,知道丈夫端著盤子上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直到班丁語氣堅決地說:
  「把報紙放下來,愛倫!我幫你做了蛋卷,再不吃就老了。」
  班丁太太很快就吃完了早餐,然後再拿起報紙看著,讓班丁很懊喪的是,這麼美味的蛋卷她竟然吃不到一半。她翻著報紙,終於在其中一張的下角找到了她要的資訊,她鬆口氣。
  班丁太太找的是偵訊的時間和地點。時間很奇怪,定在下午兩點鐘,不過,對她而言,這可是最方便的時間。兩點以前,大約一點半吧,房客會用完他的午餐,她和班丁可以快點吃完午飯,而黛絲會到下午茶的時間才回來。
  她從丈夫的椅子上站起來:
  「我想你說得對,」她以嘶啞的聲音快速地說:「班丁,我想今天下午我該去看醫生。」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不要!你要是跟著,我就不去了。」
  「好吧!」班丁無奈地說:「只要你高興就好,親愛的。」
  「我想,自己最瞭解自己的健康狀況。」
  班丁對妻子的不領情感到不悅。
  「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去看醫生了,是你自己說不去的。」他不高興地說。
  「我從沒說過你不對呀!反正,我下午就要去了。」
  「你有沒有感到哪裡疼痛?」
  他看著妻子,圓胖的臉上流露出關切的眼神。
  愛倫站在班丁對面,她的臉色不太好,雙肩似乎變窄了,面頰稍稍陷下去,即便是在挨餓、擔心的那段苦日子裡,她看起來也沒這麼糟過。
  「有,」她簡短地說,「我覺得頭痛,在頸背後上方。最近常犯,尤其是受到刺激時,像昨天被千德勒嚇到的時候就是。」
  「他昨天的舉動像個傻孩子。」班丁不以為然地說:「我應該好心提醒他。」
  「那時你根本沒機會。」她慢慢地說。
  班丁沉默了一會兒,她說的沒錯,班丁走出大廳時,千德勒已經唱作俱佳地演出完畢了。
  「那些黑鬍子和假髮真是荒唐!」
  「不認識他的人就不會這麼想。」她語氣尖銳。
  「我總覺得他看起來不像個成年男人,如果他夠聰明的話,就不要讓黛絲看到他這種樣子。」
  說著,班丁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兩天,他常常想到黛絲和千德勒,心裡替他們感到高興。不管怎樣,一個年輕女孩整天和老姨婆住在一起,實在是太沉悶、太違反自然了。而喬的收入很不錯,這對年輕人應該不會蹉跎太久的,不像班丁和黛絲的媽媽,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結婚。既然兩情相悅,為什麼要等那麼久呢?
  但是黛絲要再過兩周才滿十八歲,最好等到她二十歲再打算。那時候老姨婆可能過世了,黛絲可能會繼承一筆錢。
  「你在笑什麼?」妻子的口氣不太好。
  「我在笑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愛倫,不瞞你說,我想到黛絲和千德勒,他好像頗為她神魂顛倒,不是嗎?」
  「神魂顛倒?」班丁太太也笑了,但笑得有點奇怪,似乎不太友善。「神魂顛倒?」她重複著,「可是他現在卻不見人影——完全不見人影!」
  猶豫了一會,她一面扭著黑圍裙,一面說:
  「我以為他下午會去接黛絲?或者——或者,你想他會不會到驗屍現場?」
  「啊?驗什麼屍?」班丁一臉迷惑。
  「就是那具國王角發現的屍體啊!」
  「哦,他並沒有被叫去,我知道,因為他要去接黛絲。昨晚他說過了,就在你上樓和房客說話時。」
  「那就好。」班丁太太相當滿意地說。「否則你就得去接她。我不希望家裡沒人,要是史勞斯先生搖鈴沒人回應,一定會很生氣。」
  「不用擔心,愛倫,我不會在你不在家的時候出門的。」
  「即使我出去很久,你也不能出門,班丁。」
  「不用擔心,如果你要到依苓區看醫生的話,會需要較久的時間吧?」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妻子,班丁太太點點頭。感覺上,點頭總不像說謊那麼罪惡。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9

第18章

  任何第一次的考驗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一旦有了經驗,再可怕的事也容易多了。
  班丁太太在多年前曾以證人的身份參與一次驗屍,這是在她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少數幾件曾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之一。
  愛倫·格林曾與她的女主人到一幢鄉間別墅住了兩個禮拜,在這段期間,發生了一段令人同情的悲劇,使得原本平靜的假期,平添了一陣風浪,擾亂了一個原本寧靜和諧的家族。
  這別墅裡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僕,愛上了另一位男僕,後來因故吃醋而怒火中燒,竟然投湖自盡。這女孩並未把心事告訴她的同僚,反而告訴了陪同主人前來度假的愛倫,在這兩個女人的談話之中,這女孩曾說出要結束自己生命的話。
  班丁太太一面穿上衣服準備出門,腦子裡一面回憶著這段過往,其中有些部分,她是被迫參與的。
  當時是在一間鄉下小旅館為那可憐的小生命執行驗屍偵訊,還有一位僕役長陪著她去,他也是位人證。當他們穿過中庭的時候,一大群男男女女聚在那裡,大家都好奇地想知道這女孩為何自殺,在純樸的鄉村,這可是一樁人們樂於談論的大新聞呢!
  那兒的每個人都對愛倫很有禮貌,態度也很和氣,她坐在舊旅館的樓上等著,這裡不但備有椅子,還有糕點和酒招待證人。
  她還記得被傳去作證時心中多麼地驚慌,她寧可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也不願站起來陳述這些傷心的事。
  但事情並不如她想像中可怕。驗屍官說話的態度非常溫和,還稱讚她能確實無誤地把那女孩告訴她的話重述一次。
  愛倫還回答了一個驗屍陪審員提出的問題,當時還引起群眾一陣笑聲。他問道:「愛倫·格林小姐,你不覺得應該轉告別人這女孩說的話嗎?如果告訴了別人,或許會有人會及時出面阻止這女孩投湖,不是嗎?」愛倫卻毫不留情地回答,她並不認為這女孩說出要自殺的話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從不相信有年輕女孩會傻到為愛情自殺。
  班丁太太猜想她要出席的驗屍偵訊,可能也與當年的情形大同小異。
  她還記得除了驗屍報告之外,談吐溫和的驗屍官如何一點一滴逐漸引出整個事件經過——那位她第一眼看到就感到厭惡的男主角如何搭上另一個女人。他們念出死者親筆留下的信件,內容充滿了由於愛人移情別戀所心生的愛恨情緒,令聽者不禁心生同情。陪審團十分嚴厲地責備這名男子,她還記得男主角離開現場時,兩旁人群讓出通道目送他離去時,他那副無地自容的神情。
  浮現這畫面的同時,她自己也納悶著她竟然不曾向班丁提及這件往事。這是在他們結識之前發生的事,沒什麼相關的事會令她想到它。
  她不知道班丁有沒有參加過這種驗屍偵訊,真想開口問他。但是如果現在發問,班丁必然對她的行跡起疑。
  她在臥室走來走去,一面搖頭,不!不會的,班丁不會猜到這件事,他從來不會懷疑她撒謊。如果時間許可,慢著,她剛才撒了謊嗎?她真的準備在驗屍偵訊結束後去看醫生啊!她又不安地盤算著究竟要花多久時間。由於沒有什麼新發現,驗屍偵訊應該是很正式而簡短吧?
  她此行有個明確的目標,就是聽聽目擊證人的敘述。曾經有幾位目擊者看見案發不久被害人還流著鮮血時,謀殺犯倉皇逃離的形影。她充滿了好奇心,強烈地想知道這些證人對復仇者長相的敘述。畢竟,他已在幾個人面前露過臉,正如班丁前兩天對千德勒講的,復仇者又不是鬼,他一定有個住處,在那裡有人認識他,在那裡,他消磨了犯罪以外的時光。
  她走到了起居室,臉色蒼白得令丈夫心驚。
  「愛倫,你實在該去看醫生了,你看起來好像要去參加葬禮。我會陪你走到車站,你是不是要搭火車?不要搭公車去,到依警區的公車路途十分遙遠。」
  「你又來了,剛才才答應我的事想食言了?」
  她的口氣不是很凶,但顯然有點難過和煩躁。
  「我沒有忘記房客!可是你一個人可以嗎?愛倫,為什麼不等明天,讓黛絲陪你去呢?」班丁說。
  「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處理自己的事,不喜歡用別人的方式!」她說,口氣比剛才溫和,因為班丁看起來真的很關心她,而且她的確身體欠安,「老頭兒,我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她在長外套上罩了一件黑色的披屑,轉身走出大門。
  丈夫對她這樣好,使她對欺瞞丈夫的事深感慚愧。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要班丁一起承受她心頭的重擔嗎?雖然有時候她快受不了了,很想一吐為快,把她藏在心中的疑點說出來,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
  她不曉得外面的空氣這樣新鮮,令她覺得舒服多了。過去幾天來,她一直足不出戶,深怕家裡沒人保護,另一方面也不願讓班丁直接和房客接觸。
  走到地下鐵車站,她稍停了一下。前往聖潘卡拉有兩種方法,搭公車或坐地鐵,她選擇了後者。走到地鐵站之前,她的目光被地攤報紙上的幾個大字吸引住:
  復仇者
  她把黑色的披肩拉得更緊了,四周有許多人過去買報紙,但她並不想買。由於平日很少讀報,今天看了班丁帶回的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到現在眼睛還在痛。
  最後,她慢慢地轉身,走進了地鐵車站。
  班丁太太的運氣很好,她坐的第三節車廂,除了另外還坐了一位巡官之外,整個車廂是空的。車子離站後,她鼓起勇氣問了他一個問題——一個她知道必須在幾分鐘內向人請教的問題。
  「您能不能告訴我,」她壓低了聲音,「驗屍偵訊在什麼地方進行?」她潤了潤雙唇停了一會,「在國王角附近嗎?」
  這人轉頭仔細看著她。她實在不像那種為了好玩而參加驗屍偵訊的倫敦人。這位喪偶的巡官特別注意到她整潔的黑色衣裙和帽子下那張蒼白素淨的面孔。
  他好意地說:
  「我正好要去參加陪審團,你可以與我一道去。今天復仇者案的驗屍偵訊也在那兒進行,所以我想他們對一般的案件另有安排吧!」他又接著說:「前往參加復仇者驗屍偵訊的人多得不得了,已經有許多憑票入場的人得安置,更不要說一般大眾了。」
  「我就是要去那裡。」
  這句話好不容易從她口裡擠出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像她這樣看來端莊的婦人竟然要去看驗屍偵訊。
  經過了這幾天來的擔心和恐懼,她變得更敏銳了,從眼前這位陌生朋友漠然的臉部表情中,她瞭解在他眼中,她就像是個好奇心強、愛湊熱鬧的那種婦人。然而,這的確是她要做的事啊!
  「我是為著某個原因去的。」
  她喃喃地說,即使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說也令她心中的負擔減輕了一些。
  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猜,是被害人丈夫的親屬吧?」
  班丁太太低著頭。
  「是去作證嗎?」
  他隨口問著,轉頭看著班丁太太,似乎比剛才更專注地看著她。
  「噢!不!」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這位巡官覺得很抱歉,表現出同情之意:
  「我想,你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從沒見過她,我是從鄉下來的。」班丁太太突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但又匆忙地更正,「至少,以前是。」
  「他會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對方指的是誰。
  「我是說她丈夫。」巡官補充著。「我為她的丈夫感到遺憾,尤其是第二個被害人,她丈夫幾乎要崩潰了,在她嗜酒之前,她一直是個賢妻良母。」
  班丁太太歎息道:
  「是啊!」
  過了一會,他又問:
  「你認識法庭上其他的人嗎?」
  她搖搖頭。
  「不要擔心,我會帶著你,你一個人進不去的。」他說。
  他們走出車廂。讓一個身著制服的人照顧,感覺真好!整個經過對班丁太太而言好像做夢一樣!
  「如果他曉得我所知道的事,不知道會怎樣?」她跟著這位高大魁梧的巡官向前走,一面在心裡問自己。
  「不會太遠,大約三分鐘吧!」他突然問:「我走路會不會太快?」
  「噢,不,一點也不會。我自己走路也很快。」
  他們走到了轉角,只見到一大群男男女女擠得水洩不通,所有的人目光落在一座高牆中的小門上,看樣子真是門禁森嚴!
  「你最好挽著我的手臂,」巡官建議。「請讓路!讓路!」他帶著權威喊著,並領她走過人牆,人們見到著制服的巡官,讓開了一小條通道。他微笑著說:「你很幸運能遇見我,否則恐怕就不得其門而入叼喔!」
  小門開了點縫,他們沿著一條砌著石頭的小路走進方形的庭院,有幾個人在那裡抽煙。走進庭院盡頭的建築物之前,班丁太太的新朋友看看表,說:
  「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他用大拇指指著法庭右邊一間矮房子,低聲問道:「那裡是太平間,要不要進去看看?」
  「噢,不!」她極害怕地回答。
  他同情地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對她更加尊重。她既善良又可敬,不像其他人,是由於病態的好奇心才來到這裡;她是出於責任心的驅使。他認定了這位婦人就是被害人丈夫的姐妹。
  他們來到房間大廳的時候,許多人都在高聲談話。
  「我想你最好坐這兒,」他好意地說,並領她走向白牆邊的長椅,「除非你想和證人坐一起。」
  「不!」她趕忙回答,然後吃力地問道:「我是不是現在就得進去?否則待會兒就坐滿了。」
  「不用擔心,」他和善地說,「我會幫你找個好位子,現在我得離開一分鐘,待會兒會回來招呼你。」
  她將剛才穿過人群時拉下的面紗掀起,看了看周圍。
  許多衣冠楚楚、戴著高帽子的男士站在周圍,大部分看起來都眼熟。她立刻認出其中一位,是個記者,由於他睿智、充滿生氣的臉經常出現在一種發劑的廣告裡,所以令她印象深刻。這位紳士是人群談話的中心,許多人正和他講話,他一開口,大家都恭順地聽著。班丁太太曉得今天在場的各個人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多麼不可思議啊!一位看不見的神秘人物竟能把倫敦各地的重要人物聚集一堂,在這種大冷天裡撇開他們的重要工作,老遠地跑來這裡。他們的思想、言論就繞著這名自稱為復仇者的可怕人物。而就在不遠的某個地方,這復仇者仍繼續進行著犯罪的勾當,讓這些聰明、機智、訓練有素的頭腦及身體陷於疲於奔命的窘境。
  班丁太太坐在那裡,無人特別注意到她。她心想,自己出現在這些人中間,真是諷刺。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9

第19章

  雖然班丁太太感覺坐了很久,其實也不過才十五分鐘,她的朋友終於回來了。
  「趕快進去吧!就要開始了。」他低聲說。
  她跟著他走過一條通道,上了陡峭的石階,進入法庭。
  這法庭是個寬敞、光線充足的房間,有點兒像禮拜堂,尤其是周圍的弧狀通廊;它今天特別開放給一般大眾,已達到它的最大容量。
  班丁太太怯生生地看著一排排擁擠在一起的面孔,很慶幸自己遇見這位巡官,否則她就是想盡辦法也進不來。這些人在門一開的時候就又推、又擠、拼了命地擁進來,她是不可能這樣做的。
  人群中只有少數幾位女性,她們都來自不同階層,但對聳人聽聞事件的喜愛及向目的地勇往直前的衝勁卻是一樣的。男性居大多數,他們也是倫敦各階層的代表。
  法庭的中央像是個舞台,比四周低幾個台階,除了陪審團的席位外,相較之下顯得小少而冷清。距陪審團不遠,有三女四男七個人,被集中在一個類似大包廂的位置。
  「你看見證人了嗎?」
  巡官輕聲說著,並指給她看。他想她應該認識其中一個,而且還相當熟悉,可是,她沒有任何表示。
  在窗戶中間,面向房間的部位有個小高台,上面擺著一張桌子和有扶手的椅子。班丁太太立刻猜到那是法醫坐的位子。左邊還有個給證人站上去的高台,比陪審團的位子高出許多。
  整個場面看來嚴肅而令人生畏,與她多年前參加的驗屍偵訊非常不同。那是在一間鄉下旅館,一個晴朗的四月天,驗屍官和陪審團坐在相同的高度,證人說話時只需依序向前站出來。
  她害怕地環顧四周,要她站上像證人席那般高的高台說話,準會把她給嚇死,她心生同情地看著坐在長椅上的七名證人。
  但是很快地她就發現剛才的同情是多餘的。其實每位女證人都一副迫不及待、興致勃勃欲一吐為快的樣子,她們很高興能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有如一出驚險戲劇,每個人都樂於扮演自己雖然低微卻也重要的角色,而這齣戲正吸引全倫敦,甚至全世界的注意。
  看著這幾個女人,班丁太太分不清她們的角色。是那個看來邋遢的年輕女人說她在案發十秒內看見復仇者的嗎?是這女人聽見被害人的叫聲後,衝到窗戶,因而看到大霧中迅速跑開的人影嗎?
  還有另一個女人詳盡地描述了復仇者的長相,他在離開的時候曾經與她擦肩而過。
  這兩位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仔細詢問著,不只是警方,還有倫敦報界的代表。然而,她們兩人的說詞有相當大的差異。官方根據她們描述相同的部分,概括整理出復仇者的長相——一名外表好看,年約二十八歲的男子,手上還拿著報紙包著的包裹。
  第三位女子是死者的舊識,也是她的好友。
  班丁太太的目光離開證人,落在另一個令她感到陌生的景象上:有一張濺滿墨水的桌子從驗屍官所坐的高台旁一直延伸到木製欄杆的出入口,貫穿了整個中央區域,顯得相當突出。剛才她坐下來時,只有三個人坐在那張桌子邊畫素描,現在每張椅子上都坐著疲憊、但看起來很聰明的人,手上拿著筆記本或幾張紙忙著振筆疾書。
  「這些人是記者,」她的朋友說,「他們要到最後才會離席,所以不到最後一分鐘不進場。一般的驗屍偵訊只有兩三名記者出席,但是現在全英國的每家報社都申請記者證來這裡搶新聞。」他看著法庭中間的地方,又若有所思地說:「讓我看看能不能幫你——」說著,他和驗屍官的書記打了聲招呼:「你能不能讓這位女士坐在這邊的一角,她是被害人的親戚……」
  他低聲說了兩句話,對方同情地點點頭,還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就讓她坐這裡,今天只有七名證人,這裡不會有人坐,有時候證人還更多呢!」
  他好心地讓她坐在證人對面的空椅子上,這七人或站或坐,一副有備而來,隨時準備上台的樣子。
  有好一會兒,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班丁太太身上,但是很快地,他們就瞭解到她與此案無關,顯然也只是個觀眾,只不過她比別人幸運,有個「在法庭的朋友」,因此可以舒服地坐在位子上,不必與群眾擠著站在一邊。
  然而,她一個人獨坐的時間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地,有幾個看起來很重要的人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這些人就是剛才她在樓下見過的那些紳士,其中有兩三人,包括一位看起來很面熟的作家,被安排至記者席。
  「驗屍官就位!」
  程序開始了。陪審團全體站了起來,接著又坐下,全體一片肅靜。
  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令班丁太太彷彿又回到多年前在那家鄉村小旅館中舉行的非正式驗屍偵訊。
  首先,一個年老的諾耳曼法國人大聲提醒大家肅靜。
  十四位陪審團員再度起立,舉手宣誓,莊嚴肅穆地念著誓詞。
  接著,驗屍官和書記官很快地交換了文件。
  一切就緒了。陪審團此時已看過屍體,偵訊即將開始。
  全場肅靜無聲,驗屍官開口說話了,他是位看起來很聰明的紳士,年紀比班丁太太想像的要年輕,他先對這神秘駭人的復仇者案件做個簡短的背景說明。
  驗屍官言詞清晰,表現出對工作的敬業與熱誠。他說自己曾經出席上一件復仇者謀殺的驗屍偵訊,當時是出於職業上的好奇心,「沒想到也有這麼一天,這些不幸者的驗屍偵訊會在我的法庭舉行。」他繼續說著,儘管事實上他並沒有太多事情好說。而就所說的這麼一點內容也是大家本來就知道的。班丁太太聽見坐在身旁一位稍老的男士對著另一人說:
  「他這人很愛扯,顯然時間太多了。」
  而另一人也低聲回話,因為聲音太小了,她幾乎只聽見他說:
  「……是啊!是啊!不過他人不錯。我認識他父親,我們以前曾經同校。他工作很認真,不管怎麼說,今天他表現得很賣力。」
  她用心聽著,期望能聽到任何能消除她內心恐懼,或者證實她的憂慮的一個字或一句話。但是她想要聽的始終沒人說出來。
  在冗長的陳述之後,驗屍官說了一段話,聽起來似乎有無限的含意,又似乎毫無意義。
  「我們希望今天能夠獲得有力證據,使警方能早日逮住這已經犯下恐怖罪行,而且還在繼續作案的歹徒。」
  班丁太太不安地看著驗屍官堅毅果斷的面孔,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有什麼新證據被忽視了?她正在想這個問題時,心中突然跳了一下,因為這時有位高大的男子站上證人席。他是位警察,剛才並未與其他證人坐在一起。
  她很快地平息了不安的情緒。這位證人只不過是那個第一位發現屍體的警察。他把十天前在那個寒冷、多霧的早晨所看見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報告一遍,語氣相當迅速而職業性。現場為他準備了一張圖表,他邊解說邊用他肥胖的指頭點出案發地點。就是這個地方——不,他弄錯了,這是另一具屍體發現的地點,他趕緊致歉,並表示他弄混了約漢娜·可貝和蘇菲·賀多的遺體。
  驗屍官用他權威的口氣插了一句:
  「為達到這次驗屍偵訊的目的,我們必須暫且將兩件謀殺案並在一起來想。」
  聽了這句話,這位證人變得自在多了,繼續以快速而單調的語調說下去。班丁太太突然感受到復仇者為社會所帶來的極度震撼和不安。
  在這之前,她很少想到受害人,佔滿她思維的是復仇者以及那些要追蹤他的人。而現在呢,她很難過自己來了這裡。她懷疑自己能否將警察所講的話忘掉,從記憶中擦去這一幕。
  法庭又是一陣小小的騷動,這位警察踏下台階,一位女證人接著上了台。
  班丁太太同情地望著她。她當年就像眼前的這位女人一樣緊張地發抖。幾分鐘前,她還一副很興奮的樣子,現在卻臉色發白,簡直就像被活捉的小動物,驚慌地看著四周。
  幸好驗屍官的態度很仁慈溫和,與她上次遇見的那位驗屍官一樣。
  證人念了誓詞後,就開始一句句地陳述她的報告。這個女人說她是由臥室的窗戶看見復仇者的。說著說著,她的自信心增強了,她說,她是在睡夢中被一聲長長的尖叫吵醒,本能地立刻跳下床跑到窗邊。
  驗屍官低頭看了看他桌上的東西:
  「讓我看看這張圖。你所租的房子正好面對發生雙殺案的巷子。」
  現場一陣討論聲,這房子並非面對著巷子,而是證人的臥室窗口朝著巷子。
  「這點出人無關緊要,」驗屍宮接著說,「現在你盡量清楚地告訴我們當時所見的情形。」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這女人打破沉寂,比剛才更堅定篤信地說:
  「我看到他了,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樣子。」她以防衛性的態度環顧四周。
  班丁太太突然想起報上寫過一位住在她樓下鄰居的談話。這人不友善地表示,她認為麗茲·可兒那晚根本沒起床,這故事是捏造的。說話的人表示她那晚在照顧生病的小孩,因此一直沒有真正人睡,如果真有麗茲·可兒描述的尖叫聲,她應該會聽見,也會聽到她跳下床的聲音。
  「我們已充分瞭解,你認為自己見到了剛作完案的兇嫌,」驗屍官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我們希望你能更清楚地描述他的樣子。雖然當時霧很濃,但你說你很清楚地看到他在你的窗下走了幾碼遠。現在請你告訴我們他長得什麼樣子。」
  這女人開始扭轉著手裡的花色手帕。
  「慢慢地從頭說起吧!」驗屍官極有耐心地說,「你看見他慌忙走掉時,頭上戴著什麼樣的帽子?」
  「只是頂黑色的帽子,」證人以不安的語氣說。
  「只是一頂黑帽子。那麼外套呢?你有沒有看到他穿哪一種外套呢?」
  「他沒穿外套。」她堅定地說:「我記得很清楚,他根本沒穿外套!這點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外面那麼冷,這種天氣下,每個人都會穿件外套的。」
  一位剛才在看報紙的陪審團員,顯然沒有完全聽進她講的話,突然舉手站了起來。
  「有問題嗎?」驗屍官轉向這名陪審員。
  「我想說明一點。這位證人,如果她就是麗茲·可兒的話,那麼案發初期她曾說過,復仇者穿著外套,一件大的厚外套。我是從報紙看到的。」
  「我從沒說過這話!」這女子激動地說:「是一位《太陽晚報》的人要我這樣說,以便他登在報上,這根本不是我自己的話。」
  這些話引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驗屍官嚴肅地對這位已經坐下來的陪審員說:
  「以後你要問問題的話,必須先透過陪審團主席,而且請等我詢問證人告一段落之後才發問。」
  剛才的這段插話——這項控告,顯然讓證人感到很不安。她開始自相矛盾起來:她看見匆忙離去的這位男子身材蠻高的——不,他很矮,很瘦——不,挺粗壯的,至於他手中有沒有拿東西,又引起現場一番爭論。
  證人肯定地說她看見這人腋下夾著報紙。包裝著的東西,從背後看來鼓鼓的。但事實證明她曾告訴第一位為她做筆錄的警察,這人手中並沒有攜帶任何東西,而且他還見到他的手臂上下擺動著。
  麗茲·可兒突然又說,當他從窗下走過時還抬頭看到了她——這倒是個新說詞。
  「他抬頭看到你了?」驗屍官重複道,「你在問話中並未提及。」
  「因為我那時嚇得半死,所以沒說。」
  「我們都曉得當時很暗,霧又大,如果你真的看到他的臉,請告訴我他的長相。」
  驗屍官隨口說著,手也隨意地擺在桌上。現在,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話了。
  「很黑,」她戲劇性地回答,「他的皮膚很黑,有點像黑人的膚色。」
  又是一陣笑聲,連陪審員也笑了。驗屍官要麗茲·可兒坐下來。
  現在輪到下一位證人說話了,大家將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
  這位婦人年紀較大,看來很嫻靜,身著黑色衣裙,相當得體。她的丈夫在距離這巷子約一百碼的大倉庫做夜間守衛,通常在凌晨一點鐘左右,她會給丈夫送些食物過去。這人經過她身旁時喘著氣而且腳步很快,因為她很少在這時間碰到人,而且這人的神情、態度很不尋常,所以她特別注意到。
  班丁太太聚精會神地聽著,瞭解到官方公佈的兇手外形大都是根據這位證人所言而來,而這些描述令愛倫覺得比較舒服些。
  她說話時很平靜而且帶著自信,並提到他還攜帶著報紙包裹的東西。
  「包裹很整齊,而且以細繩綁著。」
  她心裡想,像這樣穿著體面的年輕人卻帶著這樣的包裹很奇怪,所以她注意到這點,但是她也表示,雖然這已經是一條很熟的路了,但是當夜霧很濃,她自己也深怕迷路。
  第三位婦人一上台就歎氣連連,眼淚不斷,顯然與死者相識,台下紛紛投以同情的目光,但是她所說的話對調查毫無幫助。她說這位朋友約漢娜·可貝,如果不喝酒,是位善良而且端莊的人。
  驗屍官對她以及下一位證人,也就是約漢娜·可貝的丈夫的問話都盡量簡短。約漢娜的丈夫是個體面好看的男人,在克若登的一家公司當主管,由於工作繁忙,他有兩年沒見到妻子,半年沒聽到她的消息了。在她開始酗酒前,她一直是位好妻子、好母親。
  當被害人的父親站上證人席,全場又經歷了幾分鐘的傷心時刻;任何一個有血有淚的性情中人,聽見被害人父親說的話,都會為之黯然神傷。比起女婿,這位父親顯然知道女兒較多、較新的個人隱私,但同樣的,完全無助於謀殺案的調查。
  下一個證人是那晚為兩位女士提供飲酒服務的酒保,他活潑自信地快步就位,但庭上卻令這段發言草草了結,證人下台時表情沮喪而不自在。
  接著發生了一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非常戲劇化的事情,各家晚報都大肆報導,但驗屍官和陪審團卻不怎麼重視。
  當七位證人都說完,整個程序暫告一段落時,一位坐在班丁太太旁邊的男子低聲說:
  「他們現在要傳甘特醫生上來,過去三十年來,他一向參與重大謀殺案的調查工作,他會有些特別的事可說,我就是為了聽他講話才來的。」
  在甘特醫生剛要從驗屍官旁邊的座位站起來之時,群眾起了一陣騷動,尤其是靠著矮木門站立的群眾。這低矮木門是用來隔離法庭和通道的。
  驗屍官的書記官走向他,遞上了一個信封。現場頓時一片沉默。驗屍官困惑地打開信封看了看裡面的便條紙,然後抬起頭:
  「布能先生,這位是布能先生嗎?」他不太自信地再低頭看了看紙條。「請上前來。」
  觀眾之間一陣竊笑,驗屍官皺了皺眉頭。
  一位穿著毛裡外套、面色紅潤、蓄著白髭胡的老先生從群眾中起立,走上證人台來。他衣著乾淨整齊,而且看來充滿了自信。
  「次序有些顛倒了。布能先生,你應該在程序進行之前將這張紙條傳給我。」驗屍宮接著對陪審員說:「這位先生告訴我,他有一些關係本案的重大消息要透露。」
  「我一直保持沉默,把所知道的事情鎖在心底。」布能先生以顫抖的聲音做開場白,「因為我很怕媒體,我知道一旦我說了什麼,即便是向警方說,結果可能是房屋被大群記者包圍。我太太不能受任何驚嚇,我擔心這些事會把她給嚇壞,所以不希望她讀到這些報導。幸好,她有位訓練有素的護士——」
  驗屍官尖刻地說:
  「現在請你宣誓。」
  他已經開始後悔讓這荒謬的人上台說話。
  布能先生莊嚴而有禮貌的宣誓著,這倒是前幾個人所缺乏的態度。
  「我要對陪審團說話。」
  「你不可以做這種事,」驗屍官打斷他,「現在,請對著我說話,你在信中提到你知道誰是這樁——」
  「復仇者。」布能先生立刻接道。
  「——罪案的主謀。你還提到在他犯案的當晚,你遇見了他?」
  「是的,」布能先生胸有成竹地說,「雖然我自己身體很好,」他環顧四周興味盎然、全神貫注的法庭大眾,「但我命中注定要和生病的人牽扯不清,我就只有生病的朋友。抱歉,得先把這些私事說明一下,才能解釋為什麼我半夜一點鐘還要出門。」
  又是一陣竊笑聲,連陪審團都忍不住咧嘴笑了。證人繼續嚴肅地說:
  「我有個生病的朋友,應該說是在垂死邊緣的朋友,現在他已經過世了。先生,在便條紙上寫有我的住址,但現在我不要講出來。你知道,當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經過麗池公園的一段時——確切說來,大約在泰倫王子區的中間——一個長相蠻奇特的人停下來向我搭訕。」
  班丁太太兩手交叉於胸前,一股致命的悚懼感襲來。她自言自語地說:「千萬別昏倒,千萬別昏倒,這事與我有何相干?」她拿出嗅鹽,深深吸了一下。
  「這個陌生人表情冷酷而憔悴,長相頗奇怪。他看起來受過相當的教育,像是個紳士。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大聲地自言自語著,事實上,他好像在念詩。我當時根本沒有聯想到復仇者,以為眼前這人是個脫逃的瘋子。麗池公園,不用我說,是鄰近最安靜的地方。」
  群眾當中有個人突然大笑一聲。
  「先生,我請求你,」這位老紳士突然大聲地說,「請你不要讓別人也對我做出這種輕浮的舉動。如果不是想到身為公民當盡的義務,我也不會到這裡來。」
  「我必須要求你不要偏離主題,」驗屍官冷淡地說,「時間過得很快,我還得傳喚另一位重要的證人。請你長話短說,為什麼會認為這位陌生人是——」自從程序進行到現在,他第一次吃力地念出這名宇:「復仇者?」
  布能先生忙說:
  「我正要說呢!請再忍耐一下。那晚霧很濃,但還沒有稍晚那麼濃。我和那人正好擦身而過,他本來正大聲地自言自語,此時突然轉身向著我,這令我感到很奇怪而且不舒服,尤其他臉上的表情很狂亂。我盡可能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今晚霧很濃,先生。』他回答:『是呀!是的。今晚霧很濃,很適合從事黑暗而有益的行動。』這個句子非常奇怪——『黑暗而有益的行動。』」他期待地看著驗屍官。
  「哦,布能先生,這就是你要說的?你有沒有看見他走向哪個方向,譬如說國三角的方向?」
  「沒有。」布能先生搖著頭。「我得誠實地說並沒有看見。他和我並列走了一段路後,過了馬路就消失在霧中。」
  「可以了。」驗屍官和善地說:「謝謝你來此告訴我們你認為這麼重要的消息。」
  布能先生行了一個有趣而老式的鞠躬,下面的人又是一陣竊笑。
  在他走下台的時候,還看了驗屍官一眼,張開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其他人則竊竊私語著,但是班丁太太清楚地聽見他說:
  「先生!我忘了說一件事,這點很重要。那人左手提了個袋子,是一個淺色的皮袋,大約這麼大,裡面可能藏著一把長柄刀。」
  班丁太太看了看記者席,她突然想起,她曾告訴班丁關於史勞斯先生的皮袋不見的事。幸虧沒有記者寫下布能先生這最後一句話,他們都沒聽見,這倒令她鬆了一口氣。
  此時,最後這位證人又舉手要求發言,大家又沉默了一會。
  「還有一句話,」他顫抖著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個位子坐,我看證人席上還有空位。」
  未等許可,他已經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
  班丁太太抬頭吃驚地看著他。她的巡官朋友彎腰對她說:
  「或許你該走了,我想你還是不要聽醫生作證,聽了會讓人很難過。而且驗屍報告一結束會很擁擠,現在我可以送你悄悄離開。」
  她起身,放下帽邊的薄紗,遮住她蒼白的臉,順從地隨他走出去。
  走下石階,她來到了寬敞的樓下,這裡現在空無一人。
  「你可以走後門,我想你累了,回家喝杯茶吧!」
  「不知道要怎麼謝你!」她的眼眶含著淚水,真是百感交集,「你真是太好了!」
  「這不算什麼,」他難為情地說,「我想你經歷了一段相當痛苦的時間。」
  「他們會再找那位老先生談話嗎?」她低聲問,以期盼的眼神看著他。
  「天啊!不會了!這人簡直瘋了。我們對這種人感到不勝其煩,而且他們通常都有個滑稽的名字。他們一生忙著工作,到了六十歲便退休,整天閒著沒事做。這樣的人在倫敦可找到上百個,晚上走出去隨便都會撞到一些。」
  「那麼你不認為他說的話有任何價值了?」她問。
  「剛剛那個老先生?天啊!當然不認為。」他好意地笑了。「若不是時間不吻合,我倒認為第二個證人真見到了兇嫌。但是,甘特醫生肯定被害人被發現時已經死亡數小時了,另兩位醫生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們必須這樣說,否則誰相信他們?如果時間許可,我會再告訴你一個因甘特醫生的誤判而使嫌犯脫逃的案例。那事我們都知道是誰幹的,但是根據甘特醫生研判的時間,這傢伙卻能提出不在場證明!」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9

第20章

  由於驗屍偵訊準時開始,班丁太太出來時,時間還不算太晚,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前往依苓區了,她覺得筋疲力竭,腦中一片空白。
  她慢慢踱步走著,彷彿自己已是個很老的老女人,正無精打采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覺得呼吸新鮮空氣比坐火車好多了,雖然這會延遲回家的時間。現在,她有點害怕回家,因為一回到家,她得編一套合理的情節以符合看醫生的過程,還有醫生對她說的話。
  和許多其他同階層的人一樣,班丁很關心別人的病況,尤其他自己是那麼的健康。如果愛倫役告訴他醫生所說的每句話,班丁會覺得受到傷害。
  她沿路走著,似乎每個轉角處都有人在販賣下午的報紙給欲一睹為快的讀者。
  「復仇者驗屍偵訊!」他們叫賣著。「最新的證據!」
  人行道上鋪了一排報紙,她停下腳步看了看。「揭開驗屍偵訊,什麼是復仇者的廬山真面目?」還有其他一些諷刺性的標題:「復仇者驗屍偵訊,你認識他嗎?」
  這些斗大的字和標題令班丁太太極為不悅,這輩子從沒這麼不舒服過,她轉身走進一家酒館,花了兩便士買了杯冷水喝。
  走在亮著街燈的路上,她心思所繫,並不是剛才的驗屍偵訊,也不是復仇者,而是那些被害人。
  她彷彿看見兩具冰冷的屍體躺在太平間,似乎也看見了第三具,雖然它仍是冰冷僵硬,但總比前兩具稍微溫暖些,因為昨天這個時候,那個被害人還好端端地活著,就像報載她友人所說的,她還顯得特別地高興開朗呢!
  在這之前,班丁太太的腦中從來不曾有受害者的影像,如今,這些人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不知道這鮮活的恐怖感,是否會加深那原本已日夜盤據她心靈的恐懼。
  快到家了,遠遠看見這房子,她的精神突然輕鬆了起來,這土褐色、窄小的房子被其他類似的房子所保護,似乎能夠深深隱藏住所有的秘密。
  有好一會兒,復仇者的被害人從她腦海中消失。她不再想這事,只惦記著班丁和史勞斯先生,不知道她外出時發生了什麼事?房客有沒有搖鈴,如果有,班丁是如何應付他的?當他見到班丁時又有什麼反應?
  她慢慢地踱步走著,內心洶湧著回家的喜悅。她猜班丁可能已從窗簾後看到了她,因為在她敲門之前,班丁已將大門打開。
  「我很替你擔心,」他說:「愛倫,快進來,你一定累了一天了,你很少出門的,你看過醫生了嗎?他怎麼說呢?」他關心而焦急地問。
  班丁太太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她不疾不徐地說:
  「沒看到醫生,依文大夫正巧不在,我等了又等,他一直沒有回來。這是我自己不對。」她很快地補充著。她心裡告訴自己,雖然自己有權對丈夫撒謊,但並無權去低毀這位數年來一直很友善的大夫。「我應該在昨天送張卡片給他,不應該這樣貿然前去,以為醫生一直都會在那兒看病。他們有時候也會出診呀!」
  「希望他們招待你喝了茶。」他說。
  她又猶豫了,自忖如果這醫生有位稱職的僕人,一定會招待她喝杯茶,尤其在她表明與醫生是舊識之後。
  「是啊!他們給了茶。」她的聲音微弱而疲倦。「但是,班丁,我當時並不想喝。現在倒想喝,你能否為我準備一杯熱茶?」
  「當然沒問題。」他忙說。「你進來坐下休息,親愛的,先別急著放東西,喝了茶再說。」
  她聽了他的話。
  「黛絲呢?」她突然問:「我以為這女孩會在我回到家之前回來。」
  「她今天不會回來。」
  班丁臉上帶著奇怪又神秘的微笑。
  「她有沒有拍電報回來?」她問。
  「沒有。是千德勒剛剛到這裡告訴我的。他去了那裡,你相信嗎?他竟和瑪格麗特成了朋友。愛情的力量真偉大,不是嗎?他到那裡準備幫黛絲提行李,瑪格麗特卻告訴他,主人給了錢讓她看戲劇,問喬晚上要不要一塊兒去。結果他們一道去看了啞劇,你聽過這種事嗎?」
  「真好。」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說,但她心裡很高興。「那麼,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耐心地問。
  「千德勒明天早上好像也放假,今晚得通宵工作。他明天一早會帶黛絲回來吃早餐,你覺得怎麼樣,愛倫?」
  「好的,沒有問題,」她說,「我不會剝奪她那少許的歡樂,畢竟年輕只有一次。對了,我不在時,房客有沒有搖鈴?」
  班丁本來在燒開水,轉身回答:
  「沒有。說來真有意思,愛倫,我根本沒想到史勞斯先生,千德勒回來告訴我關於瑪格麗特的事,我們又說又笑,談得很高興。你不在的時候,還發生了些事。」
  「還發生了些事?」她吃驚地問,同時站起來走向丈夫,「發生了什麼事?有誰來過嗎?」
  「介紹所的人來了消息,問我今晚能不能在一位年輕女孩的生日宴會中服務,他們一位瑞士籍的侍者突然離職,要我去取代他的工作。」
  他憨厚的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接掌了班丁朋友在貝克街生意的那個人,對班丁極不友善,雖然班丁登記工作有好一段時間了,而且過去頗得好評,但是這人從來不給他工作,連一次機會都不給。
  「希望你索價沒有太低。」他妻子嫉妒地說。
  「不,不會,剛開始我要求較高,這傢伙面有難色,最後,他答應給我十二便士再多一些,我很滿意。」
  這對夫婦開心地笑了,他們有許久不曾如此開心了。
  「你不介意一個人在家?我不信賴房客,他不太好——」
  班丁擔心地看著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愛倫最近很怪,不太像她自己,否則他不會擔心她一個人在家。過去班丁工作忙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在家。
  她懷疑地看著他:
  「你認為我會害怕?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向來都不怕,你問這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班丁?」
  「哦,沒什麼,我只是以為你會覺得一個人待在樓下很奇怪。昨天千德勒打扮成那個樣子前來敲門時,不就把你嚇得半死?」
  「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陌生人,我也不會嚇成那樣,是他說了一些話才把我給嚇到的。現在,我已經好多了。」
  她喝了口茶。外面聽起來很吵,傳來報童的叫賣聲。
  「我現在就出去,」班丁抱歉地說,「去看看今天驗屍偵訊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他們或許對昨晚發生的恐怖案件掌握了一些線索。千德勒除了談到黛絲和瑪格麗特以外,還和我談到這些。他今晚要到十二點鐘才上班,看完戲後還有充裕的時間護送她們兩人回去,如果時間太晚,他也會送她們坐上計程車,並為她們付好車資。」
  「他今晚要上班?為什麼?」班丁太太問。
  「你看,復仇者習慣接二連三地作案,他們認為他今晚會再度動手。反正喬只是值十二點到五點的班,他還是會把黛絲接回來的。年輕真好,不是嗎?愛倫。」
  「真不敢相信他會在這樣的夜晚外出!」
  「什麼意思?」
  班丁問,眼睛瞪著她,愛倫說話很奇怪,好像是說給自己聽,語調又那麼激動。
  「什麼意思……」
  她重複著班丁的話,心裡感到非常驚恐。剛剛她說了什麼話?
  「為什麼奇怪他要出去?當然,他得出門。他還要去看戲呢,如果警察因為天冷就不出勤,那還真是笑話一則呢!」
  「我……我是想到了復仇者。」班丁太太說。
  她看著丈夫,有點忍不住想吐出心中的話。
  「他才不在乎什麼天氣,他只是一心想要復仇。」
  「這就是你對他的看法嗎?」她看著丈夫。這兩人之間危險的對話相當吸引她,讓她很想繼續下去。「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女人看見的那位?就是帶著報紙包裹經過她身旁的年輕人?」
  「讓我想想!」他慢條斯理地說,「你說的是那個從房間窗口看到他的女人?」
  「不,不。我是說另一個為丈夫送早餐到倉庫的女人,她是兩人當中比較端莊的那一個。」班丁太太不耐煩地說。
  她看見丈夫驚訝無言的表情,內心有一股莫名的慌亂,她一定是一時昏頭才說溜了嘴。她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得去準備房客的晚餐了,竟然還在這裡閒扯瞎聊。今天在火車上,有人和我談起看到復仇者的那些目擊者。」
  沒等班丁開口說話,她很快一個人跑回房間,開了燈,關上房門。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班丁出門買報紙,剛才危險的對話讓兩人一時都忘了要買報紙。
  她慢慢地脫下輕暖的外套及披肩,不禁打起哆嗦,這種時候還這麼冷,真是反常。
  她的目光落在壁爐上,它現在被洗手台的架子堵住了,若是移走這架子,升起爐火會多麼舒服啊!尤其是今晚班丁要外出。他這會兒得換衣服了,班丁太太不喜歡他在起居室裡換衣服。等會兒班丁出門後,她打算升起爐火,讓自己心情好些。
  班丁太太曉得今晚自己不會足眠。她看著那張舒適柔軟的床,待會她就會躺在這兒豎起耳朵傾聽……
  她走到廚房,史勞斯先生的晚餐差不多就給了,那是在她出門前就先做準備的,免得回來後太匆忙而措手不及。
  她將餐盤斜靠在樓梯欄干的頂端一會兒,耳朵聆聽著,儘管有溫暖舒適的客廳及火爐,但當房客坐在桌前閱讀時,一定感到非常寒冷吧?然而,不尋常的聲響自門後傳出,史勞斯先生不像往常坐在桌子旁看書,而是不安地在房裡走動著。
  她敲門,等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喀啦」的聲音,是鑰匙在咖啡櫥裡轉動。停頓了一下,她又敲了門。
  「進來!」史勞斯先生大聲說,她開了門,將餐盤帶進來。「班丁太太,你比平常早了點,是不是?」史勞斯先生聲音中似乎有些不悅。
  「我倒不覺得,但是剛剛我才從外面回來,或許忘了計算時間,我想你會想早點用早餐?」
  「早餐?你是說早餐嗎?班丁太太。」
  「對不起,先生,我是說晚餐。」
  他盯著她看,在他深送的眼中,彷彿有種質問的可怕目光。
  「你不舒服嗎?」他慢慢地問,「你看起來不太好,班丁太太。」
  「是的,先生,我不太舒服。下午才去依苓區看了大夫。」
  「班丁太太,希望大夫能對你有所幫助。」房客的聲音轉為和善,語氣也柔和多了。
  班丁太太逃避似地說:
  「每次看完醫生,我都會感覺好一些。」
  史勞斯先生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
  「醫生是披了狼皮的羊,」他說,「很高興你為他們說了好話。他們已盡了力,班丁太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相信他們已盡了全力。」
  「這點我確信,先生。」她真誠地說。
  醫生們對她一向十分友善,甚至是慷慨大方呢!
  接著,她鋪了桌巾,將剛才端來熱騰騰的食物放在上面,然後走向門口。
  「這裡愈來愈冷,要不要我給你多帶點煤炭上來?這樣的夜晚還要出去真是可怕——」她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這時候,史勞斯先生做了一件令她震驚的事,他把椅子往後一推,跳了起來,在她面前站得又直又高。
  「這是什麼意思?」他結結巴巴地說:「班丁太太,你為什麼這樣說?」
  她瞪著史勞斯先生,嚇得愣在那裡。他的臉上仍是一副質詢的表情。
  「我是想到班丁,他今晚有份工作,要在一個女孩的生日宴會上服務,他不得不外出,衣服又那麼單薄,真是可憐。」她反應敏捷地說出這番話。
  史勞斯先生似乎得到了撫慰,又坐了下來,他說:
  「唉,真是遺憾!希望你丈夫不要感冒才好,班丁太太。」
  她關了門,走下樓去。
  沒有告訴班丁,她自己就將沉重的洗手台移到一邊,點燃了爐火。
  然後,她得意洋洋地喚班丁進來。
  「該換衣服了。」她高興地說:「我幫你起了火,這樣就不冷了。」
  他直嚷著妻子不必如此奢侈。
  「我自己也覺得很舒服,而且在你外出時我會感覺有人陪伴;當你回來,房間也是舒適溫暖的。這種天氣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讓人承受不住。」
  在丈夫換衣服的時候,班丁太太就上樓收拾史勞斯先生的晚餐。
  房客一語不發地讓她收拾著。
  他與平常大不相同,一個人遠遠坐著,兩手放在膝上,眼睛看著燃燒的爐火。他看起來非常、非常的落寞,不知怎地,一股悲憐夾雜著憂懼,襲上班丁太太的心頭。他是這麼,這麼地……她遍索枯腸,也只能找到「溫文儒雅」一詞來形容;他是一個如此善良、高雅的紳士。最近他身上的錢愈來愈少了,簡單算一下,她心裡也明白這些錢是由她經手而逐漸遞減的,但是史勞斯先生從來不吝惜食物上的花費,對於房東夫婦,該付的錢他也從不少給。
  班丁太太心裡有些難過,因為房客很少用到樓上的房間,但他卻很慷慨地多付了房租,要是貝克街那討厭的傢伙能多給班丁一份工作——一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那人與班丁的嫌隙已經化解,而班丁又是一個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侍者——果真能如此,班丁太太打算降低史勞斯先生的房租。
  她對於史勞斯先生佝僂的背感到憂心。
  「晚安,先生。」她終於說。史勞斯先生轉過身,臉色看來很沉鬱。「希望你睡得好。」
  「會的,不過我或許會先散個步,這是我的習慣,班丁太太,看了一整天的書,我需要做點運動。」
  「我今晚可不會出去,這樣的冷天不適合外出。」她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不過——」他注視著她,「今晚街上可能會有很多人。」
  「恐怕比往常多呢!」
  「真的?」史勞斯先生很快地接口道,「班丁太太,這不是很奇怪嗎?人們花一整天的時間娛樂自己還不夠,晚上還要出來狂歡。」
  「哦!我指的不是出來狂歡的人,先生,我指的是……」
  她猶豫了半晌,好不容易說出了「警察」二字。
  「警察?」他舉著右手托腮兩三次,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只是,人又算什麼?比起上帝,人的力量簡直微不足道。」
  史勞斯先生看著房東太太,臉上似乎露出得意的笑容。班丁太太覺得鬆了口氣,看來,她沒有冒犯到房客,她暗示性的談話並沒惹他生氣。
  「您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先生。」她恭敬地說,「但是上帝也要我們自己保護自己。」
  說完她帶上房門,走下樓去。她並沒有直接走到廚房,卻來到起居室,將餐盤中剩下的食物放在桌子上,不在乎明天班丁回來會怎麼想。忙完了這些,她關掉走道和起居室的燈,走回臥室,關上門。
  壁爐裡的火把屋子照得通亮,她告訴自己不必再點燈了。
  但一上床,她又覺得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很不安適。可能是火光在牆上飛舞著,讓他覺得四周都是影子而難以入睡。
  她躺在床上,豎起耳朵,邊聽邊想。突然,她靈機一動,拿了一本書來看。她從班丁放在隔壁房間的偵探小說中挑了一本,坐了起來,挑燈夜讀。
  人們總是警告她,坐在床上讀書是不對的,但她現在一點都不想遵從別人的諄諄教誨……
  火焰為什麼那麼詭異地上上下下跳動呢?看了一會兒,她終於打起瞌睡來了。
  突然,她從睡夢中驚醒,發現火焰快燒盡了,這時耳邊響起十一時四十五分的鐘鳴,她也聽見了睡前一直在傾聽的聲音——史勞斯先生的聲音。他穿著橡膠鞋輕手輕腳地走下了樓梯,沿著通道出去,悄悄地關上前門。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39

第21章

  這是個寒冷的夜晚,外面風很大,還下著雪,是人們寧可待在家裡窩著的寒夜。
  班丁高高興興地做完工作,踏上歸途。今晚真是好運,一切都出乎他意料之外,這位年輕的女子這天繼承了一筆財富,因此慷慨地給了每位侍者一塊金幣。
  接到禮物的同時,他還聽到幾句窩心的話,班丁心頭暖洋洋地,更加肯定了他守舊派的原則——持守自己安靜、保守和自律的行為。這些是急進分子不懂,也不會在乎的。
  然而,班丁無法真正地快樂起來,踏上回家的路,他心裡對妻子近日來的改變困惑不已。愛倫變得很容易緊張,常常讓他不知所措,她的脾氣向來不好,但也不曾像現在這個樣子。更糟的是,她非但未見好轉,反而每況愈下,常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就拿喬開玩笑的事來說吧,愛倫很清楚喬經常必須做點偽裝,但她的反應卻像個十足的傻瓜,一點也不像大家認識的愛倫。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更讓班丁感到困擾。過去三周以來,愛倫經常說夢話,她總是大聲叫著:「不!不!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個謊言。」在微弱的聲音中還帶著恐懼。
  這麼冷的天氣他居然還忘了戴手套,真是粗心大意!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保暖,同時加快了腳步。
  他穩健地踏步前進,遠遠瞥見史勞斯先生高瘦的身影出現在對面的街道上。這條街道是圍繞麗池公園主要幹道的一個分支。
  這個時候還出來散步,真是奇怪!
  從對面望去,班丁注意到史勞斯先生高大瘦削的身影,他有些駝背,低頭朝向地面。他左手藏在長長的大斗篷裡,另一邊微微鼓起,看起來像是攜帶了一個包裹之類的東西。
  史勞斯先生走得很快,而且還一邊大聲說話。一個獨居的紳士有這種舉動,班丁倒不覺得奇怪。史勞斯先生顯然並沒有看見房東先生。
  班丁心想,愛倫說的沒錯,這位房客真是個怪人,但是這人卻改變了他們夫婦的生活,帶給他們經濟上的穩定和舒適的生活。
  他又看了對街的史勞斯先生一眼,再次告訴自己,這位理想的房客有個毛病,就是非常討厭肉食;但是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些素食主義者連蛋和乳酪都不吃,他還算合乎常理呢!
  其實,班丁對於這房客的接觸還不及他的妻子,自從史勞斯先生搬來此地後,他只上去過三四次,而且每次班丁親自送餐時,房客都沒有說什麼話,這位房客明顯表示不喜歡他們未經同意就進他的房間。
  現在倒是與他略做交談的大好機會,在這裡看見房客,班丁心裡很高興,有種滿足感。
  他穿過馬路,快步向前,想要趕上史勞斯先生,但是他越加快腳步,對方似乎走得更快,絲毫沒有回過頭來看看後面是誰跟來了。
  後來班丁想到,為什麼他一直沒聽見史勞斯先生的腳步聲?真是奇怪,莫非他穿了橡膠底的鞋子?但是他從來沒有幫他擦過橡膠底的鞋子,他還以為房客只有一雙外出的靴子呢!
  這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最後轉進了梅裡本街道,現在離家只有幾百碼,班丁鼓起勇氣叫他,回聲在凝結的空氣中迴盪。
  「史勞斯先生!史勞斯先生!」
  房客停下腳步回頭一看。他剛才走得很快,而且身體狀況欠佳,因此臉上汗如雨下。
  「啊!班丁先生,原來是你,我聽見後面有腳步聲緊跟著我,所以加快步伐,沒有想到居然是你。晚上的倫敦街道上,常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今晚還好,只有必須外出辦事的老實人才會在今晚出門。今天冷得很呢,先生。」
  說著,班丁突然有個疑問——史勞斯先生在天候這麼惡劣的夜晚出門,到底為了什麼?
  「冷嗎?」房客重複著,他有點喘,薄薄的嘴唇很快地說著:「我不覺得冷,班丁先生,下雪的時候,空氣總是比較溫和。」
  「是啊!先生。但是今晚還刮著東風,真是冷得刺骨,還好加快腳步後比較溫暖一些。」
  班丁注意到史勞斯先生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相當奇怪,他幾乎要走到人行道邊緣了,像是把靠牆的路面空間全讓給了房東。他突然說:
  「我迷了路。剛剛穿過普林洛斯山坡去看一位朋友,這人是我少年時代的同學,在回來時迷了路。」
  現在他們走到前院的小門了,這道門從未上鎖。
  史勞斯先生突然快步向前推開門,沿著院中小徑走進去,班丁趕忙從旁搶到他前面,為他開了大門。
  他走過史勞斯身邊時,班丁的左手臂輕輕擦到房客的大斗篷,令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碰到的部分不僅是濕的,還黏答答的。
  班丁將左手伸入口袋,掏出鑰匙開門。
  兩人一起進入大廳。
  比起亮著燈的外面,這屋子似乎漆黑一片,班丁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史勞斯先生,他突然感到一股死亡的恐懼,直覺地感應到一種恐怖而迫在眉睫的危險。
  前妻空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保重啊!」但她已經過世很久,班丁很少想到她。
  房客開口說話了,聲音雖然不大,聽來卻相當刺耳。
  「班丁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外套上有什麼髒東西?說來話長,剛才我擦到動物的死屍,這動物就被放在普林洛斯山坡的一條長椅子上。」
  「沒有,先生,我沒有注意到什麼,也沒有碰到你。」似乎有股外來的力量要他撤個小謊:「先生,現在我得向您道晚安了。」
  他退了一步,緊緊地靠牆而立,讓對方從旁邊走過。
  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史勞斯先生空洞的聲音回答:
  「晚安!」
  等到房客上樓後,班丁開燈坐在大廳裡,心裡覺得很怪異,很不舒服。
  一直到史勞斯先生關上房門,他才從口袋裡伸出左手,很好奇地看了看,沒想到竟沾了紅色的血跡。
  脫下靴子,他緩緩進入房間,妻子已經熟睡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洗手台旁,輕輕將手放進水罐裡。
  「你在幹什麼?到底在搞什麼?」
  床上傳來一陣聲音,班丁有點罪惡感。
  「我只是在洗手。」
  「洗手?沒聽過人家這樣洗手的,把手放在我明天洗臉要用的清水裡。」
  「對不起,愛倫,我會把水倒掉,不用擔心你會洗到髒水。」
  她沒再搭腔,班丁開始卸下衣服。班丁太太躺在床上瞪著他看,令他覺得更加彆扭。
  他上了床,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打算告訴妻子年輕女孩給了他金幣的事,但此刻,這金幣已彷彿是在路邊撿到的四分之一便士一般,無多大價值了。還沒待他開口,她先說話了:
  「我想你忘了大廳的燈還開著,真是浪費錢!」
  她還真是觀察人微呢!
  他痛苦地起身開門走過通廊。真如妻子所說,燈還亮著,真是浪費錢!浪費史勞斯先生的錢。
  班丁關了燈,摸黑回房,爬上床。兩人沒再說話,睜眼直到破曉才入睡。
  翌日早晨,班丁陡然驚醒,覺得四肢出奇的沉重,眼皮睜不開來。
  他拉出枕頭下的手錶一看,七點了。在沒有吵醒妻子的情況下,他起身將窗簾拉到一側,外頭正下著大雪。這樣的大雪天,連倫敦市都顯得出奇的安靜。
  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報紙正如他預期地丟在門墊上,也許是報紙塞入信箱後再掉落地面的聲音把他從睡夢中吵醒的吧!
  拾起報紙,進入起居室,他小心翼翼地關了門,將報紙攤在桌上閱讀。
  他抬頭坐直了身子,鬆了一口氣,他以為會出現在報上的新聞幸好沒有出現。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40

第22章

  班丁的心情整個輕鬆了起來,他愉快地開了爐火,為妻子準備早茶。
  這時,他突然聽見妻子的叫聲:
  「班丁!班丁!」她聲音有氣無力的。
  他急忙回到臥室:
  「什麼事,親愛的?茶馬上就好了。」
  他咧嘴笑著,看起來有點傻。她坐直了身子,看著丈夫,一臉惶惶然。
  「你在笑什麼?」她不解地問。
  「我交了好運,」他解釋道,「但昨晚你在發脾氣,所以沒敢告訴你。」
  「哦,現在告訴我吧!」她低聲說。
  「昨天的那個年輕女孩給了我一枚金幣,她獲得一筆遺產,因此送給每位侍者一枚金幣。」
  班丁太太什麼都沒說,反而向後一躺,閉上了眼睛。
  「黛絲什麼時候回來?」她懶懶地問著。「昨天你沒告訴我,喬什麼時候要去接她。」
  「沒有嗎?我想他們會回來用餐。」
  「我在想,不知老姨婆希望我們留她多久?」班丁太太若有所思地說。
  班丁臉上的喜悅一下子全消失了,他變得陰沉而憤怒。難道他不能讓自己的女兒留在身邊久一點嗎?他們現在經濟好轉了啊!
  「黛絲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他簡短地說。「愛倫,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種話,她在這裡極盡所能地幫忙你,也給我們增添了不少生活樂趣;而且,她和千德勒正在交往中,你這樣說實在太無情了。」
  班丁太太沒有做聲。
  班丁起身走回起居室。水已經燒開了,他泡了茶。當他端著盤子走進臥室時,心腸便軟了。愛倫看來病得很重,班丁猜想她可能有什麼不願說出來的病痛,她向來不會訴苦、發牢騷。
  「昨晚房客和我一道兒回來的。他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怎麼會在我們都不想出門的夜晚外出?如果真如他所講的,那他一定在外頭待了蠻久的。」
  「像史勞斯先生這樣愛好安靜的人當然會討厭白天擁擠的街道。我得起床了。」她慢條斯理地說。
  班丁回到起居室,在爐火上點了火柴,舒適地坐下來看報紙。
  班丁回想起昨晚的事,心裡感到羞愧而自責。為什麼他腦子裡突然有這樣可怕的想法和猜忌呢?只不過是沾上血這樣小兒科的事?可能是史勞斯先生流了鼻血;再說,史勞斯先生也提到曾擦到動物的死屍。
  或許愛倫說得對,不要老是想著可怕的東西,像是謀殺之類的事,這會令人發瘋呢!
  正當他心裡這樣自忖時,外頭傳來敲門聲,是送電報的人獨特的訊號。他還沒來得及穿越客廳走到大門,愛倫已經跑出房間,穿了小外套和披肩。
  「我去,班丁,我去就好。」她的聲音急促。
  他驚訝地看著妻子,尾隨她至大廳。
  她站在門後,只伸出一隻手取了電報,根本沒看送電報的人一眼,她說:
  「你不用等了,如果需要回話,我們會自己發電報。」接著,她將電報拆開,「哦!」她鬆了口氣,「是喬·千德勒發的,通知我們今早無法去接黛絲回來,那麼你就得去了。」
  她一面走回起居室一面說:
  「哪,班丁,你自己讀吧!」
  「『今天上午有任務在身,不克依約前往迎接黛絲——千德勒』。」
  「他怎麼又有任務了?」班丁不悅地說,「我以為他已經排好班了,不會有什麼改變。既然這樣,我看我十一點出發好了,到時候可能雪也停了。現在我還不想出門,今天早上覺得很累。」
  「你十二點出發就行了,時間還很充裕呢!」他的妻子忙說。
  整個上午平靜地過去了。班丁還收到一封老姨婆寫的信,說黛絲必須在下星期一回去。那大約還有一周吧!史勞斯先生似乎睡得很熟,至少沒有起床的動靜,雖然班丁太太在整理房間時常常停下來聽一聽,樓上卻是什麼聲音都沒有。
  班丁太太進廚房為史勞斯先生做早餐前,坐了一會兒,班丁和妻子很久沒有這樣坐著閒聊了,兩人都很高興。
  「黛絲見到你一定很驚訝——總不會是失望吧!」她小心翼翼地說,還忍不住笑了出來。
  十一點一到,班丁起身要出門,妻子卻要他稍待一會兒。
  「不需要這樣趕,」她溫和地說,「只要在十二點半之前到那兒就行了。我會自己做晚餐,不用黛絲幫忙,我猜瑪格麗特一定派她做了不少事。」
  最後,終於到了班丁該出門的時刻,妻子送他到大門口。
  外面還在下雪,雖然沒有剛才那麼大。路上往來的人很少,只有一些車子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班丁太太還在廚房忙著,這時候傳來敲門聲,這聲音相當熟悉。喬認為黛絲已經回來了!她心裡想著,不自覺地笑了。
  門還沒打開,就聽見千德勒的聲音:
  「班丁太太,這回不要被嚇到!」
  雖說沒被嚇到,她還是吃了一驚,因為眼前的千德勒,打扮得像個游手好閒的人,頭髮垂在前額,穿著邋遢的衣服,頭上還戴了頂墨綠色的帽子。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時間很趕,只是想過來看看黛絲是否平安回到家。你收到電報了嗎?我只能用這方法通知你們。」
  「黛絲還沒回來,她父親才剛剛出門去接她。」喬的眼神令她心頭一震,「喬,怎麼回事?」
  她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疑慮,臉色顯得很蒼白。
  「班丁太太,我不該談論這件事的,但是我還是告訴你吧。」
  他走入起居室,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低聲說:
  「又發生了一件。現在還沒有人知道,警方認為我們掌握了線索,而且是很正確的線索。」
  「在什麼地方,是怎麼回事?」班丁太太顫抖著聲音問。
  「目前能夠封鎖住消息還真是走運。」他的聲音依然嘶啞低沉。
  「屍體是在普林洛斯山坡上的一條長椅上發現的,而且正巧是我們一位同事看到的。他正好路過回家,一發現立刻叫救護車,他處理得相當漂亮而隱秘,我猜他可能因此獲得陞遷。」
  「那線索呢?」班丁太太的嘴唇乾澀,「你剛才說有個線索?」
  「我自己還不是十分瞭解,據我所知是和酒吧有關。距此不遠處有個『漢姆和唐氏』酒店,警方確信,當這酒店打烊的時候,兇手正從裡面——復仇者正在酒吧裡。」
  這時,班丁太太坐了下來,覺得好多了。警方懷疑兇手是在酒吧裡閒蕩的人是很自然的。
  「所以你才不能親自去接黛絲?」
  他點點頭:
  「班丁太太,讓你先保密,晚報上會刊登這件消息,事情遲早會傳開的。」
  她問:
  「你現在就是要到酒館去?」
  「是的,我有個艱苦的任務,要從酒館服務生那兒套消息。」
  「從酒館服務生那兒套消息?」班丁太太緊張地重複著。「套什麼消息?」
  他稍稍靠近了班丁太太,低聲說:
  「他們認為這人是個紳士。」
  「紳士?」
  班丁太太一臉驚嚇,盯著千德勒。
  「怎麼會有這麼傻的想法?」
  「他們快要打烊的時候,有位看來體面的紳士,手提著皮袋進來買杯牛奶。你猜他怎麼樣?他付了一鎊金幣,而且還不必找錢,剩餘的就送給這服務生。所以她不願說出他的樣子。她並不曉得這人正被通緝中,而且我們也還不想讓她知道,這也是我們不願公開此事的原因。對了!我真的該走了,今天得工作到三點鐘,回來時會順道來這裡喝杯茶,班丁太太。」
  「沒問題,」她說:「喬,歡迎你來。」
  但是從她疲憊的聲音裡卻聽不出歡迎之意。
  她讓喬自己走出大門,接著走入廚房,為房客準備早餐。
  房客很快就會搖鈴,然後班丁和黛絲就會回到家,他們也要吃點東西。通常瑪格麗特很早就吃早餐,即便那一家人外出度假,她也行之如儀。
  班丁太太盡量讓自己什麼都不想,但這實在有點困難,尤其在此懸疑不決的時刻。她不敢問千德勒進酒館的那個人長得什麼樣子——幸好房客和這年輕小伙子未曾打過照面。
  史勞斯先生的鈴終於響了,但是她端上早餐時,房客並不在起居室裡。
  班丁太太認為房客還待在臥室,於是著手鋪上桌巾;接著她聽到他走下樓梯的腳步聲,敏銳的耳朵還聽見瓦斯爐燃燒著的聲音。史勞斯先生已點燃了爐火,這表示他今天下午又要進行什麼精密的實驗了。
  「還在下雪嗎?」他懷疑地問。「班丁太太,倫敦一下雪就非常安靜,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寧靜過,裡裡外外都鴉雀無聲。如果梅裡本街道能總是如此該有多好。」
  「是啊!」她淡淡地回答,「今天真是異乎尋常的安靜;對我而言,太安靜了些。」
  外頭大門發出轉動的聲音,打破了這沉默的氣氛。
  「有人進來嗎?」史勞斯先生問,「班丁太太,可不可以幫我到窗邊看看是誰?」
  房東太太順從了他。
  「先生,是班丁和他的女兒。」
  「哦,只是他們嗎?」
  史勞斯急忙跑到窗前,她向後退了一步,從來沒和房客靠得這樣近,除了帶他看房間那天以外。
  兩人並肩站著,望著窗外。大概是意識到有人站在那兒,黛絲抬頭看了窗戶,對著繼母笑笑,又看了看房客,由於光線較暗,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史勞斯先生略有所思地說:
  「這女孩長得真甜。」
  接著他引用了一小段詩,班丁太大驚訝得倒退了好幾步。
  「華茲華斯,」他夢囈似地說:「班丁太太,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讀他的詩了,但他是一個對自然、年輕和天真有著纖細感受的人。」
  「是嗎?」班丁太太又稍稍後退了一步,「如果你不用早餐,馬上就涼了。」
  他走到餐桌旁,乖乖地坐下來吃飯,好像是被斥責的小孩一樣。
  房東太太離開了他的房間。
  到了樓下,班丁喜孜孜地對她說:
  「一切都很好,黛絲真是個幸運兒,瑪格麗特姨媽給了她五先令。」
  但是黛絲並不如父親想像中那麼高興。
  「希望千德勒一切都好,」她有點哀傷地說,「昨晚他說十點鐘左右會到,但到現在他還沒來,真讓我擔心。」
  「他已經來過了。」班丁太太說。
  「來過這裡?」他的丈夫大聲問,「既然有時間來這裡,為什麼不去接黛絲呢?」
  「他是在上班途中順道過來的,」妻子回答,「孩子,你到樓下去幫我做點事吧!」
  黛絲不太甘願地順從了,心想,有什麼事繼母不願讓她聽見呢?
  「班丁,我有事告訴你。」
  「什麼事?愛倫。」他不安地看著她。
  「又發生了一件謀殺案,但警方還不願讓這事情公開,所以喬不能親自去接黛絲,他有任務在身。」
  班丁將手放在壁爐台上,握緊邊緣,他臉色轉為通紅,但是他妻子大專注自己的話題和感覺,以致沒注意到他。
  兩人沉默了許久,班丁先開口說話,他極力表現一副不太在乎的樣子。
  「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他問。
  她猶豫了半晌,說:
  「我不清楚,他沒說。小聲點!」她很快又附上一句:「黛絲來了,不要在她面前談論這種恐怖的事;另外,我答應千德勒不說出去。」
  班丁沒有做聲。
  「孩子,待會兒我上樓去收拾房客餐點時,你可以鋪鋪桌巾。」
  沒待回答,她就逕自上樓去了。
  史勞斯先生留下了大部分的檸檬魚片。
  「我今天不舒服!」他煩躁地說,「班丁太太,能不能將你丈夫手上的報紙借給我看,我很少關心這些事,但是現在想要看看。」
  她飛奔下樓,喘著氣對丈夫說:
  「房客想向你借閱《太陽報》。」
  班丁遞了報紙給她:
  「我已經看過了,可以告訴他看完不用歸還。」
  上樓時她瞄了一眼手中的報紙,上面畫了個大腳印,圖說則以相當大的字體寫著:「很慶幸能呈現給讀者這個橡膠鞋印的翻照,現在已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復仇者在十天前犯下兩件謀殺案時留下的鞋印。」
  她走入起居室,裡面空無一人。
  「請把報紙放在桌上。」史勞斯先生從樓上傳出聲音。她照著做了。
  「是的,先生,班丁說他已經看完,報紙不用歸還了。」說完,她急忙走出房間。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40

第23章

  整個下午都在下雪,班丁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聽著,等著。班丁和妻子不太清楚自己在等什麼;黛絲則是在等喬·千德勒敲門。
  約莫四點鐘左右,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班丁太太匆忙走向通道,一打開大門,她低聲說:
  「我們什麼都沒告訴黛絲,年輕女孩守不住秘密的。」
  千德勒理解地點點頭,他看起來筋疲力竭,臉色因為寒冷而發青。
  黛絲看見他打扮成這副德性,覺得很好笑,發出一陣驚呼,面露歡迎之色。
  「千德勒先生,從沒見過你打扮成這樣子,看起來真可怕呀!」
  父親也被她的話逗笑了,之前整個下午,班丁都很沉默。
  「不消十分鐘,我就可以回復原來的樣子。」年輕人苦笑著說。
  男主人和女主人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兩人可以預測出一個結論:千德勒沒有達成任務,沒有獲取任何有用的線索。他們雖然愉快地喝著茶,但是這個小小的聚會中蘊藏著緊張、不安的氣氛。
  班丁的嘴唇微微動著,要他不開口問問題真是困難,向來喬都會主動告訴他許多內情,現在卻讓他懸著一顆心,真令人無法忍受。好不容易機會來了,正好千德勒起身要離開,班丁跟著他走入大廳。他低聲問道:
  「喬,到底在哪裡發生的?」
  「普林洛斯山坡。」對方簡短地回答。「再過幾分鐘你就會知道,今天的晚報會登這個消息。」
  「我猜還沒逮到人。」
  千德勒搖搖頭說:
  「沒有,我想警方的方向又弄錯了,現在也只能盡力而為了。不曉得班丁太太有沒有告訴你,我向一個酒吧服務生打聽一個人,這人在快打烊時正在店裡。從她的敘述中,這個怪異的紳士只是個不會傷人的瘋子,他給了她一塊金幣,就因為她是個不飲酒的人。」他說完苦笑著。
  班丁覺得有趣。
  「在酒吧做事卻滴酒不沾,真是奇怪!」他說。
  「她是酒館老闆的外甥女。」
  千德勒談著走到門口,說了聲「再見」。
  班丁回到起居室時黛絲不見了,她已拿了餐盤下樓去。
  「她人呢?」班丁緊張地問。
  「剛剛拿餐盤到樓下去了。」
  他走到廚房樓梯口,大叫:
  「黛絲、黛絲,你在下面嗎?」
  「是的,爸爸!」下面傳來她高興的聲音。
  「趕快離開冷冰冰的廚房吧!」他轉身回到妻子身旁,「愛倫,房客在嗎?都沒有聽見他的動靜。現在請仔細聽我說,我不希望黛絲和房客處在一起。」
  「史勞斯先生今天似乎不太舒服,」班丁太太平靜地說,「這時候我不會讓她接觸房客,她甚至沒見過他呢!我不可能在此時讓她服侍房客的。」
  儘管剛才班丁說話的口氣讓她驚訝與生氣,但她已經習慣一個人承擔這可怕的秘密,並不會因為班丁幾句刺耳的話,或是因為班丁看起來不太舒服,就懷疑丈夫也察覺了這件事。一次又一次地,每當她想及警察進入屋子搜查的情景,就會發抖,她總認為警方有超常的偵探能力,到時自然會知道她隱藏內心的秘密。
  班丁坐下望著火爐發呆,一語不發。黛絲察覺了父親的變化。
  「爸爸,怎麼了,你不舒服嗎?」這女孩不只一次地問。
  而他總是抬頭回答:
  「女兒,我很好,只是覺得很冷,從來不覺得像現在這麼冷。」
  八點鐘左右,外面傳來熟悉的叫賣聲。
  「復仇者又來了!」
  「又一件命案!新聞快報!」
  高亢的叫聲穿透冰冷純淨的空氣,像炸彈般落在這平靜的屋子裡。
  班丁和妻子依然沉默,黛絲卻因興奮而雙頰泛紅,眼睛發亮。
  「爸!愛倫!聽見了沒有?」她孩子氣地說,還拍起手來。「要是千德勒在就好了,他一定會很震驚。」
  「黛絲,不要這樣!」班丁皺著眉頭,站起身,舒展筋骨。「這些事接二連三地發生,實在教人膽戰心驚,真希望能立刻離開倫敦,離得愈遠愈好。」
  「跑到最北端嗎?」黛絲笑著問,「爸!為什麼不去買份報紙來看呢?」
  「要啊!我是要去。」
  他慢慢走出房間,在大廳逗留一會兒,然後戴上帽子,穿了外套,打開大門,沿著小道走出庭院,踏上人行道後過街到報童所站的地點。
  最靠近這邊的報童只有《太陽報》,晚版的大部分內容在早版已刊登過,儘管有點不捨,他還是付了一便士買了一份內容大致已看過的報紙,反正,現在也無事可做。
  他站在路燈下翻閱報紙。可能是天氣寒冷吧,當他低頭看標題時,感覺自己在發抖。這是班丁最愛讀的晚報,他發現其中刊登了許多與復仇者相關的新消息。
  首先是一個跨頁的大標題,簡單描述復仇者犯下了第九件謀殺案,此外還提到他選擇了一個新地點,也就是倫敦市民所熟知的一座孤聳高地——普林洛斯山坡。班丁讀著:
  第九名被害人的屍體是如何被發現的,警方有相當的保留,但我們相信警方已掌握一些重要的線索,其中之一就是本報在今早搶先刊登披露的。(見下頁)
  班丁翻閱下頁,看到了復仇者鞋印的複製繪圖,他在早報中已經看過了。
  看到這頁,他心裡陡然一驚。這個鞋印佔據了不少版面,嫌犯在現場留下的痕跡,已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追索出來。
  實際上,現在班丁每天在屋子裡所做的勞務,就只有清潔靴子、鞋子。今天稍早,他已看過排列在那兒的鞋子——首先是妻子堅固的工作靴,接著是他自己經過多次修補的兩雙鞋,然後是史勞斯先生堅固而昂貴的鈕扣靴,稍晚又增加了一雙可愛的高跟鞋,這是黛絲為了倫敦之旅而買的。這女孩不聽愛倫的話,老是穿著這雙細跟的鞋子。另一雙較不時髦的鞋子她只穿過一次,那也是因為細跟鞋在她和千德勒去警察局參觀那天弄濕了。
  他慢慢穿越馬路回家。想到妻子少不了的諷刺和黛絲迫不及待的探問,一時之間竟令他感到無法忍受。所以他放慢了腳步,想將那難過的時刻延後。
  剛才所站的街燈並不是在他家正對面,而是在偏右的地方,所以過了馬路,他沿著人行道走到家門口,這裡有道隔離人行道和小庭院的矮牆,他聽到矮牆另一邊傳來奇怪的腳步聲。
  若是平常,班丁必然衝向前去把裡面的人趕出來。在天氣尚未轉寒時,他們夫婦倆常有些小麻煩,就是有些流浪漢會前來尋找棲身之處。但是今天他只是站在外面,側耳傾聽,心中充滿了疑慮與憂懼。
  難道這地方已被人注意了?他認為這極有可能。班丁和妻子一樣,總認為警方有超自然的能力,尤其是自從他拜訪過警察局之後。
  令班丁詫異的是,那突然出現在昏暗燈光下的竟是他的房客。他鬆了一口氣。
  房客必定是彎著身子走出來的,因為他高大的身軀始終被隱藏得好好的,直到他走出矮牆的屏障,踏上通往前門的小徑。他手提著棕色的紙包裡,新靴子吱吱作響,硬底的鞋子走在石砌小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還站在門外的班丁立刻明白了剛才房客在矮牆的另一邊做什麼。史勞斯先生顯然外出買了雙新靴子回來,並在進入庭院之後換上新鞋,而報紙裡包的正是那雙換下的舊靴子。
  他等著,等著,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走回屋裡,並上樓回了房間。這時,他走上石砌小道,用鑰匙開了門,在大廳慢吞吞地掛外套和帽子,直到聽見了妻子叫他的聲音。他走進起居室,將報紙丟在桌上,悶悶不樂地說:
  「報紙來了!你自己看,沒有太多可看的。」
  說完,他摸索著走到爐火邊。愛倫看著他嚇了一大跳:
  「怎麼回事?你生病了!昨晚著涼了!」
  「告訴過你我著涼了,」他喃喃地說,「昨晚還好好的,早上搭巴士去瑪格麗特家,可能屋子很暖,一出門吹了寒風立刻著涼。這種天氣真是可怕,真懷疑千德勒怎麼能忍受那種在任何天氣中都得出門的生活。」
  班丁隨意說著,一心只想擺脫報上所刊載的一切一切,而報紙此刻正無人理會地躺在桌上。
  「常在外面跑的人就不會覺得冷了。」妻子半試探地說:「班丁,你要是不舒服,為什麼還在外頭待這麼久?我還以為你跑哪兒去了呢!你真的只是在買報紙?」
  「我在路燈下看了一會兒報紙。」他帶著抱歉的口氣說。
  「真傻!」
  「大概吧!」他溫和地承認。
  黛絲拿了報紙看,說:
  「上面描述得不多。」她口氣頗為失望,「幾乎沒寫什麼。不過,待會兒千德勒就要來了,他可以告訴我們多一些消息。」
  「年輕女孩不要知道那麼多謀殺案的事。」繼母嚴厲地說。「喬不會喜歡你對這種事問東問西的。黛絲,如果我是你,就什麼都不說;而且,我希望他今天不會來,今天我已經看他看夠了。」
  「他今天不會來太久的。」黛絲抖著唇說。
  「親愛的,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令你震驚的事——」班丁太太深深地看著她。
  「是嗎?」黛絲不服地問:「是什麼事情,愛倫?」
  「喬今天已經來過了,他早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但是他特別要求別讓你知道。」
  「不!」黛絲屈辱地大叫。
  「沒騙你!」繼母無情地說:「你可以問問你父親這是不是真的。」
  「不要談太多這方面的事。」班丁口氣沉重。
  「換成我是喬,」班丁太太繼續乘勢追擊,「我和朋友閒聊的時候才不提這種可怕的事。但每次他來的時候,你父親老是問他這些事,」她嚴肅地看著丈夫,「黛絲,你也是一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的,有時他都快煩死了,好奇心不要這麼強,知道嗎?」
  可能是因為班丁太太的訓誡,千德勒晚上來時,他們很少提及復仇者的話題。
  班丁連提都沒提,黛絲只說了一個字,就只一個字。喬·千德勒認為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夜晚,因為整晚只有他與黛絲在談話,其他兩人則扮演沉默者的角色。
  黛絲談到與瑪格麗特姨媽相處的事,她描述了那段沉悶無聊的時光,以及姨媽要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作——在襯著法蘭絨的大盆子裡清洗客廳裡所有的瓷器;還有她是多麼小心翼翼地生怕在器皿中碰出個擦痕;接著又提到瑪格麗特姨媽告訴她這個僱主家的趣聞。
  有一則故事千德勒覺得相當有趣,那是瑪格麗特姨媽受騙上當的一次事件。那天她一下車,這人就靠過來,假裝在門階上突然發病,好心的姨媽堅持請他進到大廳裡來,還招待他吃喝一頓補充體力,但等這人走後,她才發現主人最好的手杖被偷走了,上面還鑲著細緻的玳瑁貝殼。瑪格麗特姨媽把這人行騙的事告訴女主人,女主人氣得七竅生煙,差點發病。
  「這種人多得是,」千德勒笑著說,「尤其是一些惡徒和流浪漢!」
  接著他也說了一則親身經歷的故事,這故事中的騙子特別聰明,但終究被他逮捕歸案,他很以自己這次的表現為榮,這案件在他的偵探生涯中留下一個重要的紀錄,連班丁太太也聽得津津有味。
  正當千勒還坐在那兒說話時,史勞斯先生的鈴聲響了,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沒反應,班丁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妻子:
  「你聽見了嗎?」他說:「愛倫,我想是房客的鈴響了。」
  她起身上樓去,並不是很樂意的樣子。
  「我搖了鈴,」史勞斯先生軟弱無力地說,「想告訴你不用準備晚餐了。班丁太太,我只要一杯牛奶,加一塊糖就夠了,其他什麼都不要。我覺得非常、非常地不舒服。」他臉上的表情很難看。「班丁太太,我想你丈夫要拿回報紙吧!」
  班丁太太定定地看著他,絲毫沒察覺到自己正凝視著這人,回答:
  「不用了,先生,班丁不需要這份報紙,他已經看完了。」突然她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先生,他現在又有另一份報紙了,你大概聽見外面傳來了叫賣聲,要不要我再帶份報紙上來?」
  史勞斯先生搖搖頭。
  「不用了。」他抱怨著,「我很後悔要了這份報紙,內容空洞,沒有閱讀價值,早在幾年前我就放棄了閱讀報紙,真後悔今天自己打破了這個原則。」
  這似乎暗示著他不想再談話了,然後房客在這位房東太太面前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他走到火爐邊,刻意轉身背對著她。
  她依照要求下樓帶了牛奶和糖上來。此刻他和往常一樣坐在桌子旁看書。
  班丁太太回到客廳,他們正高興地交談著,但她似乎沒注意到,這歡樂的交談僅限於兩個年輕人之間。黛絲突然問:
  「愛倫,房客還好嗎?」
  「當然,他當然很好。」她生硬地說。
  「他整天一個人坐在樓上一定很悶。」女孩說。
  繼母仍然沉默不語。
  「他整天都在幹些什麼?」黛絲繼續再問。
  「剛才在看《聖經》。」班丁太太簡短地回答。
  「噢,我從來不看那個東西。紳士會看《聖經》,這倒是挺有趣的。」
  喬聽著笑了出來,其他兩人卻繃著臉。
  「沒什麼好笑的!」班丁太太尖刻地說,「拿《聖經》開玩笑,真是丟臉!」
  可憐的喬突然覺得氣氛很嚴肅,這是頭一回班丁太太這麼生氣地對他說話。於是他謙和地說: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笑,但你聽黛絲說話的口氣多有趣,而且從你們的談話判斷,你的房客必定是個怪人。」
  「他不會比我見過的其他人古怪多少。」
  她很快地回答,然後就離開房間,弄得大家一頭霧水。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40

第24章

  此後幾天,班丁覺得時時刻刻充滿了疑懼和憂慮。
  抑鬱寡歡的他內心不斷地交戰著該採取何種行動。依著不同時刻的心情變化,他的行動也隨之有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自己,讓他覺得最可怕的事是,他不確定這件事,如果他能夠確定的話,或許可以決定該怎麼做。
  但其實他是在欺騙自己,這件事他已可以模糊地掌握大概。依照班丁的觀點,任何方法都比直接去報警好,而報警似乎是多數一家之主惟一能做的事。然而,像班丁這種階級的倫敦人,多半對法律有恐懼感,如果他和愛倫捲入這事而且被公諸於世的話,兩人也就毀了。沒有人會為他們的未來著想,他們也不可能再回去過原先的好日子。想到這些,班丁內心深處不停地在煎熬、掙扎。
  不!一定要找出報警以外的方法!班丁絞盡了腦汁。
  最糟糕的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看法變得愈來愈悲觀,情勢也更複雜,班丁在良知上的壓力也愈來愈沉重。
  要是他能真的知道真相,確定一切事情,那事情就好辦了!現在他所掌握的相當有限,只能讓這個秘密懸在那裡,心裡七上八下的。
  班丁從各種角度思考解決之道,竟然萌生這樣的念頭——他內心深處希望房客某個夜晚能再次外出作案,然後當場被逮到。
  但是偏偏事與願違,此段時間房客非但足不出戶,還留在房裡,而且常常躺在床上。他讓班丁太太相信,他身體還是很差。他在遇見班丁的那晚著了涼,到現在尚未痊癒。
  喬·千德勒也成為黛絲父親心中的矛盾,只要他不當班,就幾乎把時間耗在他們家,一向喜歡他的班丁,開始對他心生畏懼。
  這年輕人很少提到復仇者以外的事,有天晚上,他花很長的時間描述了這位送給酒吧服務生一塊金幣的怪客,他描述得如此精確,聽得班丁和妻子儘管不露聲色,卻都心情低落到極點。然而,千德勒對房客卻始終不曾表示過半點興趣。
  終於有個早晨,班丁和千德勒談到了復仇者,對話很是奇怪。這年輕小伙子比平常早到,剛好班丁太太和黛絲正準備上街購物。這女孩停下了腳步,但是繼母不允地看了她一眼,要她繼續走,黛絲漂亮的面頰因生氣而漲紅了。
  千德勒走過客廳時,班丁突然覺得這年輕小伙子和平常不太一樣,千德勒的態度帶著威脅。
  「班丁先生,我有話和你說。」他唐突而支吾地說,「趁著班丁太太和黛絲外出的時候。」
  班丁心理做了準備,這一定是個可怕的消息,要控訴他私藏謀殺犯,全世界在尋找的壞人就躲在他們家屋簷下!沒錯,他的的確確犯了罪!
  「喬,什麼事?」他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再問了一次,「什麼事?」
  喬走近桌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班丁,令班丁備感威脅。
  「喬!快說吧!不要吊我胃口。」
  年輕人臉上浮現一絲微笑:
  「我不認為我要講的話會讓你感到意外。」
  班丁搖著頭,這可能意味著「是」,也可能表示「不是」。
  兩人相視了一段時間,班丁覺得時間特別的漫長,好不容易千德勒開口了:
  「我想,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班丁太太最近對我的態度有點奇怪——是因為你女兒黛絲的關係。」
  班丁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
  「我女兒?」他叫道,「天啊!難道就是你想說的?真是把我給嚇了一跳。」
  他真的大大鬆了口氣,看著眼前這位女兒的情人,對班丁而言,他還代表著可怕的法律象徵呢!班丁對這位訪客傻笑著,千德勒突然感到一陣煩躁與不耐,黛絲的父親真是個老驢子!
  之後,班丁變得嚴肅起來,他說話時尊嚴十足:
  「就我的立場,我祝福你,你是很好的年輕人,而且我也很敬重你的父親。」
  「謝謝!你真好,班丁先生,但是,她,她本人呢?」
  班丁注視著他,想到黛絲尚未如愛倫所暗示的已將自己交給了他,心中十分高興。
  「我無法替黛絲回答,你必須自己問她,這事別人無法為你代勞的。」
  「我一直沒有——我從來沒有機會和她獨處。」千德勒有點激動。「班丁先生,你不瞭解,我從來沒有和她單獨相處過。除了有一次和她一起走路。我聽說她星期一就要離開了。班丁太太管她管得很嚴,有時可以說是吹毛求疵……」
  「那是善意的苛求,畢竟黛絲是個年輕女孩。」班丁若有所思地說。
  千德勒點點頭。他同意,與其他女孩比較起來,班丁太太也不算太嚴格。
  「黛絲已被教養成一位淑女,老姨婆很少讓她離開視線。」班丁語帶驕傲。
  「我想去見老姨婆。」千德勒說。「班丁太太好像認為你女兒將來要和這老姨婆過一輩子。所以我才要問你,班丁先生,真是這樣嗎?」
  「我會和愛倫說的,不要害怕。」班丁心不在焉地說。
  他的心思從黛絲和這年輕人身上轉回他原先的掛慮。他說:
  「你明天來,我會讓你和黛絲一起去散散步,讓你們在沒有長輩陪侍的情況下彼此瞭解,否則黛絲如何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你?事實上,喬,你並不瞭解她。」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位年輕人。千德勒不耐煩地搖著頭:
  「我瞭解她。自從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就做了決定。」
  「真的?」班丁說,「我對她的母親也是一樣,多年後,對愛倫也是如此。但是,千德勒,希望你不會有第二個。」
  「但願不會!」年輕人低聲說道,接著又渴望地問:「班丁先生,你想她們會出去很久嗎?」
  班丁突然想到他疏忽了待客之道。
  「坐下,坐下。」他說,「我看她們不會出去太久,她只是要買一些東西。」接著,他的語氣轉為緊張。「喬,你的工作呢?沒什麼新鮮事吧!我猜你們在等待下次的任務。」
  千德勒的語氣也變了,聲音轉為陰沉:
  「我們已經厭倦不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這畜牲會是什麼樣子?」
  班丁問道,他覺得自己必須問這個問題。
  「有!」喬慢條斯理地說,「我想這人一定有一副野蠻、兇猛的長相。目前公佈的歹徒外形讓我們走錯了方向。我不相信是他們描述的那個人在濃霧中攻擊女性。不過我也不太確定,有時候我猜他是個水手,如另外一些人所說是個外國人,經常一次就出去個十天、八天,到荷蘭或法國那些地方。有時我又想這個人可能是中央市場的屠夫。不管是誰,這人一定已習於屠殺。我真的這麼想。」
  班丁起身走到窗邊。
  「聽起來你似乎不認同報上的說法,報上說這人是個——」他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是個紳士。」
  千德勒很驚訝地看著他。
  「不,我認為那是錯誤的判斷。我知道有些同事認為給那女孩金幣的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對象,但是,班丁先生,你想,如果真是這樣,這人倒像是個脫逃的精神病患;果真如此,一定有人看管他,會在身後喊叫、追趕著他,不是嗎?」
  班丁壓低了聲音:
  「你不認為他可能只是在某處租房子住嗎?」
  「班丁先生,你是說復仇者可能住在西區的某家旅館中?嗯,聽起來頗有意思。」
  他微笑著,彷彿覺得這種想法很滑稽。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班丁小聲地說。
  「班丁先生,如果你的想法是正確的——」
  「我從沒說過這是我的想法。」班丁急忙說道。
  「好吧,如果這想法是對的,那麼我們的工作將會更加困難,這就如同在海底撈針,班丁先生,我不認為事情會是這樣。」他猶豫了一下。「我們有些人——」他壓低了聲音,「希望他自己會逃走,我是說,逃到另一個大都市,像曼徹斯特或愛丁堡,在那裡他會有更多活可干。」說完,他自己還因這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
  然後,他們聽見了班丁太太插鑰匙入孔的聲音,兩個男人私底下都鬆了一口氣,因為此時此刻,班丁很怕再談論復仇者和他的罪行。
  黛絲看見千德勒還在這裡,雙頰因喜悅而泛紅。她一直很擔心回到家時千德勒已經走了,尤其是愛倫好像故意在買每樣小東西時都把時間拖得很長。
  「喬剛才問我可不可以帶黛絲出去走走。」班丁衝口而出。
  「我的母親邀請你到舍下喝茶,黛絲小姐,我是來問問你能不能赴約?」千德勒笨拙地說。
  黛絲以懇求的眼光看著繼母。
  「你是說現在?」班丁太太尖聲問道。
  「不,當然不是。」班丁急忙插嘴。
  「你母親說哪天方便?」班丁太太問,面露譏諷地看著這年輕人。
  千德勒猶豫了一下。他母親沒提哪一天,事實上,她也沒有想見黛絲的意思,但是他現在得應付一下。
  「星期六怎麼樣?剛好是黛絲的生日,她星期一得回到老姨婆那裡去。」班丁建議。
  「星期六不行,我得上班。」千德勒悲傷地說。
  「那就星期天好了。」
  班丁口氣堅決,妻子訝異地看著他,他很少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果斷。
  「黛絲小姐,你覺得怎樣?」千德勒問。
  「星期天可以。」黛絲文靜地說。
  這時候,千德勒拿起帽子準備離去,因為繼母未曾阻止,黛絲鼓起勇氣陪他走向大廳。
  千德勒關上門的時候,還隱約聽見班丁太太在說:
  「我像他們這樣年輕的時候,星期天才不會出去閒逛呢!交往中的男女,星期天都相約上教堂,這樣比較得體……」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40

第25章

  黛絲的十八歲生日終於到了。她父親信守承諾,送她一隻手錶做為生日禮物。這是只漂亮小巧的銀製手錶,是班丁在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時候買的二手貨。那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班丁太太視此表為奢侈品,但是這時候她自己太苦惱了,因此沒有心思去管這檔事,而且她也明白不該去干涉丈夫和他女兒之間的事。
  這天早上,班丁外出為自己買了一些香煙。除了在離職後頭一個禮拜曾猛吞雲吐霧一陣外,班丁已經很久不曾像過去四天那樣抽得這麼凶了。吸吸煙管對他而言真是快活似神仙,好像嘗禁果一樣樂趣無窮。
  抽煙已經成為他惟一的鬆弛之道,和鴉片一樣令他遍體舒暢,不僅緩和其內心的恐懼,並且有助於思考。但是他吸過頭了,使他變得很神經質,外頭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或妻子突然開口跟他說話,都會嚇他一跳。
  剛才愛倫和黛絲在下面的廚房裡,所以史勞斯先生和他之間只有一道樓梯之隔,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悄悄地走出去而沒有告訴妻子。
  過去四天以來,班丁避免到平常走動的地方,甚至避免和鄰居或舊識打招呼,他非常害怕這些人會提及這個復仇者的話題,惟恐自己洩露了這佔滿他內心的疑慮。
  但是今天可憐的班丁先生很渴望有個同伴,而且,是除了妻子和女兒以外的人。
  這種念頭終於驅使他走入狹小擁擠的愛德華街。今天的人潮比往常多,附近的家庭主婦都利用週六購買週日所需的物品。這位卸任的僕役長走進一家小型的老式商店,他通常都在這裡買煙。
  班丁和店員東拉西扯地閒聊著,竟然都沒扯到左鄰右舍仍在談論的熱門話題,班丁感到意外,卻也鬆了口氣。
  他站在櫃台前準備付帳,手裡還拿著一包香煙,突然一眼瞥見他的妻子愛倫,正站在對面的雜貨店門口。
  他道了聲抱歉,匆忙衝出店門跑到對街。
  「愛倫!」他聲音嘶啞地叫,「愛倫,你不應該跑出來,留我女兒和房客單獨在家!」
  班丁太太的臉色因驚嚇而發白:
  「我以為你在家,你不是在家嗎?」她叫道:「你為什麼沒確定我在家,就自己跑出來?」
  班丁無言以對,兩人痛苦地沉默相視,終於瞭解對方已經知道了。
  他們轉身衝出了這擁擠的街道。
  「不要跑,只要走快點就行了;愛倫,別人在看你,不要跑。」
  班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倒不是因為走路太快的關係,而是因為害怕和激動。
  終於走到了家門口,班丁一個箭步搶在妻子前面,推門而入。
  畢竟黛絲是他的孩子,愛倫無法體會他的感覺。他三步並作兩步,用鑰匙開了門。門一打開,他便四處找尋黛絲的蹤跡。
  「黛絲!」他用哭泣的聲音大喊,「親愛的,你在哪裡?」
  「爸爸,我在這裡,什麼事?」
  「她沒事——」班丁一臉灰白地轉向愛倫,「愛倫,她沒事!」他停了一會,身子靠在通道的牆壁上,「讓我緩和一下,」他說,然後警告愛倫,「不要嚇著了孩子。」
  黛絲站在起居室的火爐旁,對著鏡子欣賞自己。
  「爸爸!」她頭也不回地說:「我見到房客了,他是個很溫和的紳士。剛才他搖了鈴,但是我沒上樓去,所以他下樓找愛倫要東西。我們談了一會兒,我告訴他,今天是我的生日,他邀請我和愛倫下午到杜莎德夫人蠟像館去。」她笑了,有點不自然,「當然,我可以看出他挺怪的,剛開始說話時很滑稽。他問我:『你是誰?』口氣帶著威脅。我告訴他:『先生,我是班丁先生的女兒。』他說:『你很幸運有愛倫這樣一位繼母,難怪看起來這麼天真無邪!』接著他又引用了一些《聖經》的話,還說:『保持你的純真。』說時還搖頭晃腦的。天啊!這讓我感覺好像又和姨婆在一起了。」
  「我不會讓你和房客出去,我是說真的!」
  班丁的語氣頗為嚴峻,一手擦著額角,另一手不自覺緊握手中那一小包香煙,這才想起,剛剛還沒付錢呢!
  黛絲嘟嘴不高興地說:
  「噢!爸爸,我還以為看在我生日的分上,你會給我一個寵遇呢!我告訴他週末這個時間不太合適去參觀,他說可以早點去,趁大家還在吃飯的時候。」她轉向愛倫,高興地咯咯笑:「他還特別邀請你呢!愛倫,房客很喜歡你叫喔!如果我是爸爸,一定會吃醋呢!」
  她最後一句話被敲門聲打斷。
  班丁和妻子憂心地互望了一眼,會不會是剛才急急忙忙忘了關上前門,讓哪位無情的警察悄悄地尾隨而入?
  當他們發現原來是史勞斯先生時,竟感覺一股奇特的滿足感。他身著盛裝準備外出;手上還拿著一頂高帽子,是他初次來這裡時戴的那頂,而身上則穿著外套而非大斗篷。
  「我聽見你們回來的聲音,」他以高亢而猶豫的聲音說,「所以下來問你們和黛絲小姐要不要去杜莎德夫人蠟像館,我從來沒參觀過這些著名的蠟像作品,只不過是久聞其名。」
  班丁勉強自己盯著房客,心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同時卻突然產生一股疑慮。
  眼前這位舉止溫文的紳士,在過去四天竟被自己認定是那位殘酷的殺手,真是不可思議啊!他答道:
  「先生,您真好!」
  他尋找妻子的目光,但是班丁太太卻看向別處,眼神空洞。她身上還穿著斗篷,頭戴小圓軟帽,這是剛才外出購物時的衣著,而黛絲已開始戴帽、穿大衣。
  「怎麼樣?」史勞斯說。
  班丁太太轉了身,覺得史勞斯先生好像在威脅她。
  「怎麼樣?」他又問。
  「好的,先生,我們待會兒就出發。」班丁太太木然地說。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40

第26章

  在杜莎德夫人蠟像館,班丁太太有許多愉快的回憶。過去她和班丁在交往時,常利用下午的時間來這裡。
  班丁有位名喚霍普金的朋友在這裡做事,有時候會給他們入場券。但是自從班丁太太搬到附近以後,這還是她首次光臨。
  他們靜靜地走到熟悉的入口處,爬上樓梯,進入第一間參觀室,史勞斯先生突然停下腳步,這些靜止的蠟像呈現生命中死亡的面目,似乎令他感到恐怖、驚愕。
  黛絲趁著房客驚慌不安而停下腳步時說:
  「愛倫,我們進『恐怖屋』去吧!我以前從沒去過。姨婆要爸爸答應不帶我進去,但我已經年滿十八歲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姨婆也不會知道。」
  史勞斯先生看了看她,枯瘦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
  「好啊!」他說:「我們進去恐怖屋吧!這個主意不錯,班丁太太,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呢!」
  他們轉入一個保存有拿破侖時代文物的大房間,裡面有地窖式的囚房,死刑犯的蠟像成群地站在木閘板上。
  班丁太太立刻感到一陣心慌,因此當她看到丈夫昔日的朋友霍普金先生時,彷彿看到了救兵。霍普金現在負責看管恐怖屋的入口。
  「真是稀客喔!」這人表現得很慇勤,「自從你結婚之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來這裡呢!」
  「是啊!霍普金先生,這位是我丈夫的女兒——黛絲,我想你聽說過她,另一位是……」她猶豫了一下,「是我們的房客,史勞斯先生。」
  但是史勞斯先生皺著眉頭走開了,黛絲也離開繼母跟在他後面。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兩人可以為伴,三人就不容易了。
  班丁太太投錢正要進去。
  「請等一下,」霍普金先生,「你還不能進去,大概要等四五分鐘。班丁太太,你看這邊,我們老闆正在裡面,領著一群人參觀。」他壓低聲音:「他就是約翰·鮑尼爵士,我想你知道他是誰吧?」
  「我不知道,」她興趣缺缺,「也沒聽過這個人。」
  她對黛絲離去感到有點不安,喔,只是一點點不安。她希望看得見、聽得到她,但是史勞斯先生卻將她帶到房間另一端。
  「希望你永遠不會因為私人因素而認識他。」霍普金咯咯地笑著說。
  「班丁太太,約翰·鮑尼爵士是警察局長,他才剛上任;另一位是巴黎的警察首長,這法國人還攜帶女兒同行,還有其他幾位女士。女人總是喜歡恐怖的東西,這是我們的經驗之談。她們一進入這棟建築就會說:『我去恐怖屋!』」
  班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霍普金覺得她蒼白而疲倦。過去還在工作、還沒和班丁結婚時,她看起來比現在好多了。
  「是呀!剛才我那女孩才說:『帶我去看恐怖屋』,我們一上樓她就這麼說了。」她說。
  有一群人在裡面談笑著,逐漸走向出口。
  班丁太太緊張地看著他們,心裡在想,誰是霍普金先生所提那個希望她永遠不要有私人接觸的人?她認為自己可以從眾人中分辨出他來。他是個高大、英俊而帶著威嚴的紳士。
  現在他正對著一位年輕女子微笑。他高聲而愉快地說:
  「巴比盧先生說得對,我們英國的法律對待罪犯太仁慈了,尤其是謀殺犯,如果以法國的方式審判,剛才我們走出來的地方將更是人滿為患,現在被宣判無罪的比被判有罪的多,社會大眾都恥笑我們犯了『另一個未被發現的罪行』。」
  「約翰先生,你是說有些謀殺犯還逍遙法外嗎?以上個月那個可惡的兇手來說,我相信他一旦被抓到,就會被處以絞刑。」
  這人的聲音很尖銳,班丁太太字字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人都圍靠過來,專注地聽著。他說:
  「噢!不!我懷疑那個謀殺犯會不會被處絞刑——」
  剛才那女孩以她那清亮的聲音說:
  「你是說你們永遠逮不著他?」
  「我想他遲早會落網的,因為——」他停了一下,接著低聲說:「蘿絲小組,不要走漏風聲給新聞界——因為我認為現在我們已經知道誰是殺手——」
  四周站著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
  「那麼為什麼不逮捕他?」這女孩憤慨地說。
  「我沒說我們知道他在哪裡,只是知道他是誰。這樣說吧!我已經強烈地懷疑到他的身份。」
  約翰爵士的那位法國客人很快地說:
  「萊比錫和利物浦案的那個人?」
  對方點點頭:
  「是的,我想你已經發現了真相。」接著他很快說下去,好像急欲宣洩心底的話,「八年前在萊比錫和利物浦分別有兩件謀殺案發生,有一些特點證實這是出自一人之手。幸好兇手在殺害了最後一個人要離開現場時,當場被逮捕,利物浦的謀殺案是在屋子裡發生的。我親眼看見了這人,這人很不快樂,無疑地是精神不正常——」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他得的是一種宗教狂熱症。現在談到真正的重點,大約在一個月前,我得到通知,說這個瘋子罪犯逃脫了,他以高度的智慧安排逃亡計劃,要不是他在離開時還盜取了一大筆錢,我們可能早就逮到他了,這些錢是監護所要發給員工的薪水……正因為這樣,他逃脫的消息才被掩蓋了起來。」
  他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對自己的多言感到抱歉,這會兒一群人已成一縱隊走出了門口,約翰·鮑尼爵士在前面帶著隊。
  班丁太太直視前方,她覺得——就如同她後來告訴丈夫的一般——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
  她想通知房客他的處境很危險,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黛絲和他正朝警察局長走去。
  再過一會兒,史勞斯先生就會和約翰·鮑尼爵士撞個正著。
  史勞斯先生把臉偏向一側,瘦削、蒼白的面孔出現可怕的轉變,充滿了慌亂、憤怒和恐懼。
  然而,班丁太太終於鬆了一口氣——是的,那種感覺真的是無法形容——因為約翰·鮑尼爵士和朋友們走得很快,經過史勞斯和黛絲身旁時並沒有察覺到他們。
  「班丁太太,快點!」管理員說,「現在這裡都是你和你朋友的了。」他卸下管理員的架子,換成一個普通男子,對著漂亮的黛絲打趣說:「真奇怪,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竟然喜歡看這種恐怖的東西。」
  「班丁太太,麻煩你過來一下。」
  史勞斯先生咻咻地迸出這些話,一反常人說話的方式,房東太太踏著懷疑的腳步走向他。
  「這是我給你最後的警告,」房客的面孔因為驚懼和激動,扭曲得很難看。「別以為你可以躲避幡然變節的下場。班丁太太,我信任你,你卻背叛了我。但是我有更大的力量保護我,因為我還有許多任務要完成。」而後,他又壓低聲音,嘶嘶地吐出:「你的結局會像苦艾一般苦澀,像利箭一樣刺痛,你會走向死亡,大步踏入地獄。」
  即使嘴裡不斷地在說這些奇怪的話,史勞斯先生的眼睛仍四處搜索,尋找逃生之路。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簾子上的一個小牌子上,上面寫著:「緊急出口」。班丁太太以為他會從這裡逃出去,沒想到他的作法出乎她意料。他將班丁太太留在一旁,走到出口附近,手伸進口袋一會兒,之後拉住管理員的臂膀說:
  「我病了,覺得非常地不舒服,是裡面氣氛的關係,希望你以最快的方式讓我離開,如果昏倒在裡面,尤其倒在這些女土面前,會很難堪的。」他說得很快,左手飛快地伸出,在那人手掌上放了東西:「我看見那邊有個緊急出口,能不能讓我從那裡出去?」
  「是的,先生,我想沒問題。」
  這人猶豫了一下,微微感到不安。他看了看黛絲,黛絲紅著臉微笑,一副快樂而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再看了看班丁太太,班丁太太則是臉色蒼白,當然,剛才房客突發的狀況是會讓她憂心忡忡——霍普金手上的金幣很令他興奮,巴黎的警方官員也不過給了他六便士,這些外國人真是小氣!
  「是的,先生,我可以讓你從那邊出去,」他終於說了,「或許你可以到外頭站一會兒,在外面的陽台上,你會覺得舒服些。如果你要再進門就走前門,因為這門只能出,不能進。」
  「好的,好的。」史勞斯先生趕緊說:「我明白,如果我舒服了些,會從前門進來,再付一次入場費,這很合理。」
  「不需要這樣,只要向他們解釋就行了。」
  這人將簾子拉到一邊,用肩膀抵住門,門突然開了,外面的光線讓史勞斯先生一時看不清楚。
  他用手遮住眼睛,喃喃地說了聲:
  「謝謝,我得立刻離開這裡。」
  沿著陽台的鐵梯可以通到一個小院子,門一打開就是街道。
  史勞斯先生看了看四周,覺得渾身不適而且暈眩,如果從這陽台跳過去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脫了。
  但是不行,他立即摒除了這個念頭,這是來自心底的誘惑。他的臉上再度呈現憤怒的表情,他想起了房東太太,他如此善待這女人,沒想到她竟將他出賣給他的頭號敵人——多年前將他監禁在瘋人院的警官,而他——史勞斯先生,可是一個頭腦絕對清楚的人,在這世上有個偉大的復仇工作要執行。
  他踏出屋外,簾子遠遠地被拋在後面,屋內的幾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高瘦的身影消失了。
  連黛絲都開始害怕了。
  「他看起來很不舒服,是不是?」她轉身問霍普金先生。
  「是啊,真是可憐,這是你的房客吧?」他同情地看著班丁太太。
  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喃喃地說:
  「是的,是我的房客。」
作者: 悠悠叻    時間: 2021-9-2 22:40

第27章

  霍普金先生邀班丁太太和漂亮的黛絲繼續參觀恐怖屋,但是班丁太太說:
  「我想我們應該回家了。」
  黛絲也只好順從了她。這女孩對房客突然消失感到迷惑,而且有點害怕。或許這種不尋常的感受是因繼母臉上驚訝、痛苦的表情而引起的。
  兩人慢慢地走出蠟像館回家,一到家,黛絲就將下午史勞斯先生怪異的行為告訴了父親。
  「我想他不會在外頭待太久的。」
  班丁沉重地說,還對妻子投以焦慮的目光。她看起來像是被擊中了要害,從她的表情可看出事態不妙——非常地不妙。
  時間過得真慢。三人都覺得心神不寧、坐立難安,黛絲曉得今天千德勒不會過來了。
  大約六點鐘左右,班丁太太上樓去,點亮了史勞斯先生起居室的燈,害怕地看著四周。每一件景物都讓她想起他,桌上有她的《聖經》和他的《古登氏索引》,放在那兒一如他離開的時候。
  她向前走了幾步,聽聽門後是否傳來喀啦喀啦的開鎖聲,這聲音表示房客回來了;接著她又走到窗邊向外看。
  外頭這樣寒冷,他一個人在外遊蕩,無家可歸,又沒有朋友,而身上帶的錢恐怕也很少吧?
  她突然轉身,走進他的臥室,打開鏡子下的抽屜。
  她看見了那矮了許多的錢堆。
  如果他帶著錢出門就好了,她心裡難過地揣測著,不曉得他有沒有足夠的旅費,繼而,她突然想起房客給了霍普金什麼東西,不知道是一枚金幣或是多少錢。
  史勞斯先生在她耳邊講的那番殘酷而充滿威脅的話,並沒有帶給她太大的困擾。這真是個天大的錯誤,她非但沒有出賣他,還處處庇護他,讓他保有他可怕的秘密,而且,她會偽裝,偽裝她如果早知道甚至猜疑過史勞斯先生並非暫時性的失常,而一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殺人犯,她根本不會為他守密。
  在她耳畔還響著那位法國人隨意提出卻自信十足的問題:
  「犯下萊比錫和利物浦案的那個人?」
  突然,她升起一股衝動,走回起居室,她從自己的胸衣中取出一枚黑頭大頭針,插人《聖經》的內頁,然後打開大頭針指示的那頁: 「『我的聖幕遭毀壞,繩索已破損,無人能修補,再也不能重設簾幕……』」
  最後,她讓《聖經》攤開著,走下樓。當她打開起居室的門時,黛絲正巧迎面而來。
  「我這就下廚幫你準備房客的晚餐,」這女兒天真無邪地說,「他肚子餓了就會回來。但是他看起來真的很不舒服、非常的不適!」
  班丁太太沒有說話,只是站到一邊讓黛絲下去。
  「史勞斯先生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黯然地說。
  但當她看見丈夫臉上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那種喜悅和如釋重負的表情令她感到生氣勝於喜悅,她忍不住加了一句:
  「我是說,我想他大概不會回來。」
  班丁的表情頓時又起了變化,過去幾天蒼老、焦慮而沮喪的神情又回到他臉上。
  「你為什麼認為他大概不會回來?」他喃喃地問道。
  「說來話長,等孩子上床後再告訴你。」她說。
  班丁得克制他的好奇心。
  終於,黛絲進房間了,現在她和繼母睡在後面的一個房間,班丁太太示意丈夫跟著她上樓。
  上樓之前,班丁走到通道,掛上了門鏈,結果引發了一場言詞尖銳但音量壓低的爭執。
  「你不應該將他關在外面的。」班丁太太憤怒地抗議。
  「我不能在這個人隨時可能回來的情況下,將黛絲留在樓下。」
  「史勞斯先生不會傷害黛絲的,你放心,他頂多傷害我而已。」
  說著,她啜泣了起來。班丁瞪著她看:
  「什麼意思?上來再向我解釋解釋。」他粗聲地說。
  他們進到史勞斯先生的起居室,班丁太太一五一十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他一語不發地聽著。
  最後她說:
  「你看,我說的沒錯,房客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從來不認為他要負責。」
  班丁看著她,腦中思索著。
  「那要看你對負責的定義是什麼?」他開始爭辯。
  班丁太太不理會他的話。
  「我聽他們說他是個瘋子,」她反應激烈,接著又壓低了聲音,「是個宗教狂,他們這麼說他。」
  「我倒不以為然,」班丁堅決地說,「我看他只是個怪人,比他瘋的人多的是呢!」他不停地在房間踱步,最後停下來說:「你想,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班丁太太不耐煩地搖頭:
  「我不認為我們該做什麼。」她說:「有什麼必要?」
  接著他又在房間裡漫無目的地踱步,這惹火了她。
  「或者我將晚餐放在他可以拿到的地方,還有他的錢,我不喜歡它擺在這裡。」
  「不要自作聰明了,他會回來拿的。」班丁說。
  但是班丁太太搖搖頭,她心裡很清楚。
  「現在你上床睡覺去,再坐下去也沒有用。」她說。
  班丁聽了她的話。她下樓為他拿了根蠟燭,因為樓上後面的小房間裡沒有瓦斯燈,她看著班丁慢慢上了樓。
  突然他又轉身下來。
  「愛倫,」他急切地說,「換成是我,就將門鏈拿開,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那麼他就可以進來把那些髒錢拿走。」
  班丁太太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她慢慢地走下樓,採納了班丁的一半忠告,那就是拿掉前門的鏈子,但是她並沒有上床睡覺,也沒將房門鎖上,她整夜坐著,等著。
  大約七點半時,她泡了杯茶,進入自己的臥室。
  黛絲張開眼睛。她說:
  「愛倫,我想我太累了,睡得很熟,一點兒也沒聽見你上床或起床的聲音,真可笑,對不對?」
  「年輕人不像老年人睡得淺。」班丁太太簡短地說。
  「房客回來了嗎?我想他現在在樓上吧!」
  班丁太太搖搖頭,說:
  「今天天氣很好,適合到麗奇蒙喝茶。」
  她的聲音很溫和,黛絲甜蜜地笑了。
  這晚,班丁太太強迫自己將房客失蹤的事告訴干德勒,她和班丁已經仔細想過該怎麼說。可能是因為千德勒與黛絲度過充實而愉快的一天,他對這個消息反應很平靜。
  「他走了?希望房租已經付清了。」
  「是的,是的,」班丁太太急忙說,「這方面沒有問題。」
  班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是呀!房客是個誠實的紳士,我真替他擔心。他不像那種能在外頭獨自流浪的人。」
  「你們不是說他很古怪嗎?」喬略有所思地說。
  「是呀!他是這樣。」班丁慢條斯理地說,「腦袋瓜很奇怪!」
  說著,他拍拍自己的頭,把兩位年輕人給逗笑了。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他的樣子?可以發些傳單幫忙尋找。」喬好意地問。
  班丁夫婦對看了一眼。
  「不,我想不必了。這樣做他會不高興的。」
  喬沒再追問,只是說:
  「說來你一定會很驚訝,其實每年都有不少人失蹤,而且永遠失去音訊。」
  他神情愉快地說,接著站了起來,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黛絲跟著他走過通道,關上身後起居室的門。
  回來時,她走向坐在安樂椅上的父親,站在他後面,雙臂環繞著他的脖子。
  「爸爸,我有消息要告訴你。」她彎下身子說。
  「親愛的,什麼事?」
  「爸爸,我要訂婚了。你是不是很驚訝?」
  班丁喜滋滋地說:
  「你說呢?」說著轉身抱住她的頭,給她一個親吻。他低聲說:「不知老姨婆會怎麼說?」
  「別擔心老姨婆。」他妻子突然說:「我來解決,我會去看她,她一向和我處得很好,這點你很清楚,黛絲。」
  「是的,」黛絲有點疑惑地說。「你一向和她處得很好。」
  史勞斯先生一直沒有回來,幾天幾夜過去了,班丁太太終於放棄了傾聽那既希望又害怕聽見的喀啦喀啦開鎖聲。
  如同剛發生時那般神秘與突然,復仇者謀殺案停止了。但在一個春天早上,麗池公園的園丁發現了一捆報紙包,裡面有雙穿過的橡膠底鞋子,以及一把長刀。這件事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但是並沒有發佈消息。大約在同一個時間,報上登了一小段有人匿名捐贈給醫院一小盒金幣的事。
  同時,班丁太太如她所言,和老姨婆相處得很好。超乎黛絲的期待,老姨婆以一種冷靜、開明的態度接受了她的好消息。但是老姨婆說,依往例,將房子交給警察看管,往往馬上就會遭小偷,一想及此事,她心中就覺得忐忑難安。這番話令黛絲極為不悅,而她的喬卻不怎麼在意呢!
  班丁和愛倫後來找到一份服侍一位老太太的差事,老太太對他們相當敬重,他們也將主人服侍得舒適又妥帖,和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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