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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轉貼] 《(鬼滅)童磨大人拯救計劃·地獄篇》作者:碧落嵐羽【完結+番外】 [打印本頁]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2-9-3 18:48     標題: 《(鬼滅)童磨大人拯救計劃·地獄篇》作者:碧落嵐羽【完結+番外】

文案:
  
大正年間,鬼殺隊以近乎全軍覆沒的代價,踏平鬼之老巢無限城,消滅了鬼之始祖——鬼舞辻無慘及他手下最為強悍的上弦月之鬼。
據鬼殺隊留下的記載,上弦一和上弦三皆是心有執念、力戰至死,唯有那位在上弦裡也以不靠譜著稱的上弦二,死於食物中毒。
這種不靠譜的死法,饒是那位鬼王無慘聽了,大概都會青筋暴起,大罵個三百年。
然而上弦之二一向是位個性灑脫的鬼,自認最大的優點,就是心態好。心態好的鬼,在哪都吃得開。於是拍拍衣冠,帶著他一貫無憂無慮的笑容,心無掛礙地瀟灑轉身,投向地獄的懷抱。
故事到此還未結束。
地獄的某處,兩百年前墮入無間的荒川前水神正為生計奔波,萬萬沒想到能在血月之夜撿到一只鬼,還是一只情感缺失的神經病鬼。
更離譜的是,這只鬼說自己是神之子,還說要救贖她??
一神一鬼的地獄大冒險就此開始。
  
作者教主粉一只,對血鬼術有執念,只想寫智商和戰鬥力上線的磨磨頭。三觀不是特別正,做好心理准備再跳坑∼
  
內容標簽: 綜漫 幻想空間 前世今生 成長
搜索關鍵字:主角:童磨,荒川水神染,白姬 ▏ 配角:琴葉,妓夫太郎,梅 ▏ 其它:鬼滅之刃
  
一句話簡介:磨磨頭在地獄裡放飛自我的故事
  
立意:一個關於救贖和尋找自我的故事

原創網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23-4-18 04:18 編輯 ]
作者: 悠于    時間: 2022-9-3 18:50

第1章 染(1)

  人類常以「你會下地獄的」作為對仇人最極端的詛咒,這麼說的時候,往往是對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古往今來,宗教典籍中從不缺少對地獄的描寫,特別是收容生前罪大惡極者的無間地獄,那裡界域分明,業火之界四野皆為焦土,時刻灼燒淨化罪人的靈魂,縱有河川,其中流淌的也是血水,被稱為「焚」的怪物游蕩其中,吞噬墮入其間者;死靈之森則深林遍布,無法被業火超度的惡靈盤踞其中,相互殺伐吞噬。更有冰寒地獄和孤獨地獄,其恐怖不可名狀。墮入此間者,除非贖清罪過,否則百千萬年,求出無期。

  事實上地獄裡的日子也沒那麼難熬,每天不過是打架鬥毆,比人世打的過火一點罷了,畢竟墮入無間者生前多少都有點武力值,又貪嗔痴五毒熾盛,放在一起如同養蠱。人類被砍死會變成鬼,鬼被砍死了就只能變成「聻」——這東西在火之界多的是,狀如黑煙,見人,不,見鬼就死死纏住,吸取你的靈力和記憶。此地沒有白天,每當血月升起,這東西集結成潮,我稱之為「黑潮」,所過之處片甲不留。這倒不必太擔心,躲開便是,可怕的是在漫長的、無窮無盡的黑暗與廝殺裡,你會漸漸丟失自我,再強大的神魔,被消磨個千百年,能挺住的也不多。

  我叫染,墮入無間已有兩百年。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

  對時間還有覺察是不容易的,畢竟這地方沒日沒夜,連血月升起的間隔都長短不一。但我留意到那條干涸的河道中,每過挺長一段時間就會開出紅色的花,花開的時候,「門」就會打開,新的罪人靈魂會掉入這裡,這時四周那些飢不擇食的「聻」就會一擁而上,試圖吞噬來者。吞噬在此處是一種本能,不知道從何時起成了這裡的規則。說起來也是諷刺,罪人投入無間,目的本應是贖罪,但這裡的懲戒制度導致贖罪之地變成了鬥獸場。可能是故意把這些做人時爛到底的渣滓丟在一處自相殘殺,最終充當這片土地的養料吧。

  也因此,那種紅色的花似乎可以富集土地中的靈力。我早早發現了這一點,比起和聻一起爭搶靈魂,或者去狩獵那些巨大的鋼鐵一般的魔物奪取靈核,在河道邊連吃帶拿這些花的風險要低得多。但每年的花只開一次,再趕上「門」開時,河道邊就擠滿了聻,黑潮也會伴隨著血月如期而至。這就需要一點生存智慧了,怎樣把握時間吸取花的靈力,又不被其他狩獵者發現,還能趕在黑潮前全身而退,需要磨練個幾十次才能摸到門道,中間死個幾次也很正常,掉胳膊掉腿也是常見的事,好在只要靈力不絕,總能再長出來。

  今年我的運氣不是特別好,聻的數量格外的多,也就意味著黑潮會提前到來。但我在之前和其他狩獵者的廝殺裡耽誤了太多時間,趕到河邊時血月已經升起來了,遠方隱隱傳來巨大的轟鳴,那是黑潮的潮頭。我甚至沒顧上在敵人的屍體上蹭干刀上的血,就急急忙忙衝向河邊瘋狂采花。河道中心的花最多,但那裡太過危險,我一般只在河邊采摘。紅花脫離土地後會很快消失,我研究出一種辦法,將它們濃縮成紅色的結晶,雖然很小,但足夠補充我在戰鬥中消耗的靈力。

  對這片土地,我適應的很好,不知道的會以為我誕生和成長在此,是地獄裡的本土生物。人類需要朋友和家人,需要龐大的群體來維系自己的存在,但地獄裡的生物不需要,我憑借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在這裡輕車熟路的混了兩百年,中間也遇到過一些像我一樣的幸存者,但他們往往不能安分的呆在業火之界,不是妄想逃出去而被守「門」的羅剎切塊丟到火坑裡,就是發了瘋被聻吞噬,再或者被其他游蕩的狩獵者干掉。我是不同的,我善於躲藏,善於以女子的柔弱外貌迷惑他人,趁其不備再狠狠剁掉他們的腦袋。這歸功於我有一把好刀,最初它只是一把小巧精致的好像玩具一樣的小刀,上面還刻有花紋,連刀刃都沒開,看起來只是個擺設。但當它伴隨我一起墮入無間後,常年吸收獵物的鮮血讓它長度暴漲,變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它被殺氣打磨的極鋒利,且柔韌,對付那些無腦的聻甚至更強大一點的魔獸,也是夠用的。

  黑潮將近,我甚至聞到了焦炭和煙的氣味,手上的動作卻不停,我一邊瘋狂擼花,一邊望向河道,緊張的計算自己還能在這裡呆多久。

  然後我發現,河道裡居然有人。

  這真是大開眼界!我在這地方蹲了這麼久,從沒見過哪個倒霉蛋敢在血月升起時迎著黑潮站在河道裡,怕是不知道被萬千鬼聻吞噬是什麼滋味!我目瞪口呆,不自覺地站起來想一睹究竟。

  仔細看了一眼,我更傻眼了。這是哪裡來的一尊菩薩?看那一身仙風道骨的黑色法袍,那端端正正還帶著飄帶的冠冕,那在血月的黯淡光暈裡居然顯得純白無暇的飄逸長發,這不知道是人是鬼還是神的家伙就那麼淡定的站在三途河的河道裡,悠閑的好像在賞月??

  賞月??在地獄裡???

  我感覺自己的臉都抽搐了,一個沒留神,手裡的刀就掉了。

  糟糕。

  我迅速蹲下身,對方似乎注意到了我這邊的動靜,於是也朝我的方向看過來。啊,那怎麼可能看到呢,畢竟我是地獄裡的老住戶了,我早就知道怎麼把自己隱藏在石頭和焦土形成的土坡後。然而很奇怪,奇怪的很,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歪著頭盯了我這邊好一會兒。那雙眼睛,怎麼說呢,怎麼都看起來不太正常。

  的確不太正常,你見過長著一對七彩眼睛的活物嗎??

  確切的說,是一雙像透明的琉璃一樣、折射著虹色光華的眼睛,即便在血月的籠罩裡,那雙奇特的眼裡卻沒有染上一絲血色,而更接近某種無機質,像是冰晶,或是水晶之類。

  我繃緊了身體,盡量讓自己蟄伏。那樣一雙美到不真實的眼睛,卻讓我感到頭皮發麻。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我,這個東西不正常,絕對不正常,黑潮馬上就要到了,我還是拿好自己的收獲,趕快跑路要緊。

  還好,對方轉過了頭,似乎沒有再注意我的方向。我貓著腰准備溜走,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糟糕,糟糕。

  河道裡的泥土開始湧動,那是「焚」,一種長有觸手的魔物,大概是受到黑潮影響,也可能發現獵物近在咫尺,它開始蠢蠢欲動。而河道裡的那個人似乎毫無察覺,他認真地……在看月亮。

  懂了,我懂了。這要麼是個一無所知的新鬼,要麼是個瘋子。

  若說是新來的鬼,身上卻沒有惡鬼常有的戾氣。這兩百年來,我在無間地獄見的人和鬼可謂數不勝數,哪個不是有一肚子怨氣和滔天的恨意,恨自己死的凄慘,還有未竟的願望,還有未能戰勝的對手。這塊土地就是依靠這些怨懟為養分,越是嗔恨,越是被吸收的一干二淨。又或是,身隕命終,忽然墮入此間,慌亂恐懼也是免不了的,多數糊裡糊塗就成了聻的糧食。我在此處多年,對這些新人,不,新鬼的不幸境遇可謂一清二楚。唉,死都死了,還要受這種折磨,也是可憐。

  但我第一次見到有鬼在這麼惡劣的環境裡,還能氣定神閑,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笑,好像呆在自家後花園一樣怡然自得。

  這是有什麼毛病?如果是個瘋子,也太可憐了。

  來不及吐槽了,我看見「焚「的觸角已經向那只鬼的背後伸去。身體在我的大腦發出阻止的信號前就竄了出去。手起刀落,我砍掉魔物暴起的觸手,左手帶起一大片青色的水幕,勉強擋住了剩下的觸手。

  啊,忘了說,我業余會點法術,能力嘛,是暫時將靈力轉換成水。

  這是我墮入這裡後發現的能力,但並沒有什麼卵用。業火之界是無間地獄裡最干燥的地方,靈力轉化成水格外費力。所以我不愛用這招。但應付「焚」這種沒有固定形體的魔物時,我的水結界多少能以柔克剛,擋個一小會兒。

  趁這一會兒工夫,我一把抓住那只神經病鬼的袍子,拽著他往河道外撲了出去。

  貼近一上手我就知道,又錯了。

  這貨比看起來的沉,而且……怎麼比我高這麼多?!

  結果是落地後我在河岸上摔了個狗吃屎,那只高個子的鬼似乎被我拽了個趔趄,但居然穩穩的站住了。

  我跳起來衝他大吼:「愣著干嘛?跑啊!」

  說完我就竄了出去。

  黑潮滾滾而來,其中充斥著萬鬼齊哭的悲鳴,令人牙酸。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停下來,發現自己已經身處森林的邊緣。說是森林,其實只是一片燒焦的樹干組成的丘陵地帶,這裡魔物眾多,但好在沒有太過強橫的,我還能應付得來。吐了口氣,我開始檢查自己的裝備,刀還掛在腰上,裝紅花晶體的小袋子卻不見了,只留下一節斷掉的繩子。

  啊啊,我一年的口糧!果然做好事沒有好報!

  正在欲哭無淚時,一個頗為柔和動聽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吶,你是在找這個嘛?」

  我身體一縮,抽刀回頭就砍。

  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在這個地方,能悄無聲息貼近你後脖子說話的東西,往往能要你的命。

  雖然我早就已經沒命了,但這裡住起來也還算習慣,暫時不想灰飛煙滅。

  居然沒中,對方擦著我的刀尖後退了幾步,嘴角一勾,露出一臉人畜無害的和善微笑。

  我的口糧袋子掛在他修長的手指上,悠悠打了個旋兒。

  我懶得跟這只可能腦子有病的鬼廢話,橫刀欺身向前,連砍帶刺。誰知道這鬼看起來雖然不太正常,身手卻滑的像條泥鰍,速度也奇快。幾次砍不中,我站定在原地,冷冷的用刀尖指著他那張笑容可鞠的臉。

  「還給我。否則宰了你。」

  「啊,真是的,可愛的女孩子都這麼凶嗎?」 鬼一臉無辜的眨了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我可是發現你丟了東西,特意撿起來想要還給你的好人吶。」

  我咬了咬後槽牙,感覺事情有點棘手。

  這鬼看起來一臉天真純善的笑意,聲音也十分溫和好聽。但這不正常,很不正常。

  這裡可是無間地獄,我還沒見過如此冷靜的、能在地獄裡笑出來的鬼。


第2章 染(2)

  那個問題又浮現在我腦子裡——這是個什麼東西?

  鬼嗎?看起來不太像。難道是神靈或者魔物?

  這不是什麼稀奇事,無間地獄對所有背負沉重罪孽的罪人敞開大門,墮落的神靈雖然罕見,聽說也不是完全沒有。

  我向前踏了一步,准備拼一把。

  對方絲毫沒有生氣,反而笑眯眯的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這位小姐,我沒有任何敵意哦。而且據我所知,我已經死啦。這裡就是地獄吧?剛剛真是凶險萬分呢,多虧你救了我!啊,你的東西我放在這裡了,如此善良的拯救不認識的路人,你真是個好人呢!」

  他把手中的小袋子放在旁邊的樹樁上,又後退了兩步,歪歪頭示意我可以拿走。

  我一邊緊盯著他,一邊伸手迅速將袋子抓在手裡,心裡稍微松了口氣。

  就是個新來的鬼,沒有想的那麼可怕。

  收刀,我轉身就走。

  「誒,請等一下,我有個不錯的提議哦,要不要聽聽看?」

  見鬼了,哪個要聽一只神經病鬼說什麼提議?這人不會傻到以為能靠油嘴滑舌來誑住我吧?

  事實證明我又錯了。

  當我不理不睬的走出十幾步,那只鬼,他,他,他居然哭了!

  雖然長得很好看,但好歹也是個那麼高的大男人,不,男鬼,居然站在原地,拿袖子捂著臉,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一樣,哭的無比凄慘可憐。

  真是活久見!

  我目瞪口呆的望著他,腦子一片空白。這也太離譜了,好像我對他做了什麼過分的事一樣!但是可是,我到底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嗎??

  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忍住心裡那句憋了很久的話:

  「你…是不是腦子不太好?」

  鬼抬起一雙七彩大眼睛,眼裡滿是晶瑩的淚水,順著線條優美的下頜一滴滴往下掉。

  「啊…真是抱歉,一時忍不住就…」

  他抽了抽鼻子,好像哽咽的說不下去了。

  嘖,還真是沒辦法,是個腦子不好的鬼呢。

  我走了過去,但保險起見,還是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站定,手握住刀柄。

  「別哭了,死都已經死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不說還好,話一出口,鬼哭的更傷心了。

  「居然就這麼死了,真是太悲慘了…我喜歡的女孩子也沒跟我一起,一想到她可能遭遇到的危險,就實在是心痛啊…」

  原來是和家人走散了啊。也難怪,下地獄還能想帶誰帶誰?命運織成的紅線,在死亡到來的一刻,就早已斷了。

  這裡的靈魂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我嘆了口氣。

  「抱歉,你剛剛說有什麼提議來著?」

  鬼抬起頭,擦擦眼淚,重新露出溫和友善的笑容。

  「你可真是一位善良的女孩子。如你所見,我初來乍到,對這裡一無所知,你能幫我找到我的家人嗎?」

  雖然有點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我還是搖了搖頭:「這裡是什麼地方?你以為走丟了的人,其實是去了別的界域,地獄有好多層呢,無間已經是最深的地方之一了。和你走散的人,其實是無緣再見的。」

  完蛋,鬼的七彩大眼睛裡又迅速盈滿了淚水。

  要不要這麼誇張啊,一個男人誒!

  「……不過也說不准啦。你先不要哭了,血月的時候外面很不安全。你…先跟我走吧。但說好了,我只留你一夜哦。」

  話一說完,我就後悔了。因為那只鬼的臉上揚起了格外燦爛的笑意,甚至露出了兩顆有點可愛的、尖尖的虎牙。

  「你果然是我見過的最好心的女孩子!我叫童磨,你呢?可愛的小姐?」

  怎麼就到了交換名字這一步啊?我暈頭轉向的想,這一晚的遭遇太離奇了!

  「我是染。」

  「太好了,染小姐,多謝你的收留。」鬼熱情地說,「盛情難卻,我們這就走吧。」

  誒?


第3章 冰之鬼(1)

  我叫染,墮入無間已有兩百年。血月的那天夜裡,我在三途河畔撿到了一只叫童磨的鬼。

  這純屬是個意外。我甚至不太確定他是不是鬼。

  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他撿回家了。

  但我還是保持著起碼的警覺,一路上默默用靈力觀察著他。這家伙身材很高,雖然穿著一身奇奇怪怪的袍子,剛剛過招時卻相當靈活,應該是慣於戰鬥的老手。但並沒感受到靈力的波動,看來確實是新死的鬼,還不懂怎麼吸取和轉化靈力。

  說起來,好像在哪見過他這身打扮……大概是廟裡的菩薩像?

  等等,什麼廟?

  我捶了捶腦袋。血月果然讓人頭腦混亂,一些不知道幾百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也會借機出來鬧一鬧。走到家門口,我把結界打開一點,示意那只鬼進去。

  鬼好奇的看著我手指間流轉的光芒,贊嘆道:「好漂亮哦!小染你…不是人類吧?」

  無間地獄的狩獵者之間最忌諱問名字、族類這些私人信息,畢竟誰都不想讓可能的敵人知曉自己的特長和弱點。

  我皺了皺眉。

  怎麼就是「小染」了?這鬼也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吧!

  沒理他,我揮手點燃了屋裡的燈火。小屋並不大,以枯死的樹枝和樹干造就。沒有床那種東西,往常又不需要睡覺。我在窗前鋪了一張草編的席子,權當做欣賞景色之用。

  如果窗外嶙峋的山巒和詭異的血月也算景色的話。

  我坐在桌子前,從小袋子裡倒出今天的收獲,紅花的晶體,一五一十數起來。

  嘖嘖,才兩百來顆,今年要省著點吃了。拈了一顆到嘴裡,我抬頭看到那只名字有點奇怪的鬼在上下打量我的屋子,露出一臉同情的樣子。

  「好簡樸啊,這種地方也能住嗎?」

  ……這人,呸,這鬼怎麼說話的?

  他很快被我桌子上的紅色結晶吸引了注意力,一點都不客氣的湊了過來。

  「有什麼好看的?」

  我謹慎的把結晶收好。

  鬼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的好玩意一樣,很感興趣地說:

  「是那種花吧?你靠吃這個維持力量嗎?」

  「你怎麼看出來的?!」我震驚的說。

  果然,那種被什麼危險生物盯著的異樣感又來了。

  「我也不知道。」他攤攤手,「但我感覺一向很敏銳哦。還有你手上的那種法術,嗯…是水吧?我對水的力量很熟悉哦。」

  嘖,真是只聰明的鬼!就這麼短短一會兒工夫,就看破了嗎?

  但是,想套我話,也太天真了!

  「跟你沒關系的事最好少問。」我沒好氣的說,「我說了,只留你一晚。」

  「小染好冷淡啊!」鬼的表情又變得無辜起來,「我只是恰好對類似的東西有所了解而已,大概只是可悲的亡者的生前記憶罷了。畢竟,我這個人最大的長處,就是記性很好。」

  記憶…嗎?

  「那有什麼用呢?」我語帶譏諷,「墮入地獄的鬼,哪個還沒點兒不甘?我勸你還是趁早放下的好,今天那種黑煙你看到了沒?那個叫聻,你越是心懷怨恨,越是會被它們發現和糾纏,到時候你就完了。」

  「原來如此!」鬼恍然大悟的說道,「一些血鬼術也是同樣的道理。果然不論在什麼地方,有些規則是相通的呢!」

  什麼術?

  我轉過頭看著他,忍不住問:「什麼規則?」

  「比如你必須吃掉一些東西,才能增強自己的力量,因為這些被你吃掉的東西都是寶貴的營養,也會改變你的體質,甚至改變你的肌肉,骨骼,心髒和血液,越是能很好的融合和轉化外來的東西,越能讓你更適應環境哦。」鬼興致勃勃的說。

  「血鬼術也好,之前我遇到那些孩子的什麼呼吸法也好,其實都是讓身體完成某種轉化,轉化成功的,才可以活下去哦。在這個基礎上,能夠充分掌握轉化後的力量,用來強化自己某一方面的特質,就變得很厲害啦!」

  好像是有點道理的樣子。

  「能把那些花提煉成實體,說明你可以將它們的力量轉換成其他的東西。」鬼看起來相當好奇:「真是太厲害了,小染是怎麼做到的呢?」

  「那其實是……」

  不對,差點上當!

  我微微一笑:「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鬼眨眨眼睛,一臉真誠的笑容。

  「當然,小染想問什麼?我都可以回答你。」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收起笑臉,一字一頓地說。

  在血月門開之時出現在三途河畔,不僅沒有立刻被「聻」吞噬,還站在黑潮到來前的河道裡悠閑賞月的鬼。

  明明已經死去且墮入無間,卻毫無悲傷怨恨,如此平靜甚至冷靜的鬼。

  甚至不似一般鬼物那樣飄渺,會哭會笑,實體完美無缺的鬼。

  究竟是什麼?

  「我當是什麼問題呢。」鬼真摯的笑意一絲未減,「我,是神之子哦。」

  ???

  ???

  我一時語塞,聊得太投入,居然忘了這只鬼腦子不太正常這件事。

  揉揉額角,我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好吧,那你說說看,神是什麼樣子的?」

  「神是不會在人面前顯現的哦,但神創造了極樂淨土,所有的好孩子都可以去。」鬼笑嘻嘻地說:「我曾經送了很多孩子到那裡去,都是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像小染你這樣的女孩子哦。」

  一只鬼怎麼送人去極樂?

  「我明白了,你殺過很多人,特別是女孩子。」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就是你下地獄的原因吧。」

  「誒呀,這話太讓我傷心了。」名為童磨的鬼立刻換上了悲傷的表情,「我真的有在認真工作哦。因為戰爭被殺掉全家的女孩子,因為貧窮被賣到游郭、最後生了病只能等死的女孩子,結了婚卻被丈夫和婆婆虐待,被打到眼睛失明的女孩子……畢竟活著是那麼辛苦的事,早點前往極樂有什麼不好呢?」

  很神奇的一套邏輯。

  人都有自己一套自洽的邏輯,作為自己存在於世上的理由,朋友、家人、愛人往往是普通人選擇的理由,理想是狂人選擇的理由,宗教是信徒選擇的理由。

  救贖,是他所選擇的理由嗎?

  我忍不住出言挖苦:「那麼你呢,做了這麼多善事的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了?」

  名為童磨的鬼,笑容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尷尬,如果那可以稱之為尷尬,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的話。

  「因為太無趣了嘛。」他居然似乎在認真思考,「戰鬥太無趣了,同僚們也都很無趣,連送人去極樂也變得無趣了。活了兩百多年,有點累了呢,想偷個懶。但果然,果然啊!」

  咦,他怎麼又興奮起來了?

  「下地獄果然是很有趣的事!曾經以為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居然真的存在,而且是完全,完全不用遵從常理的地方!」

  那雙如琉璃般華美的眼睛裡竟然閃耀著極其異樣的光芒,那是名為瘋狂的顏色。

  「這難道不是對作為神之子而一直努力工作的我,最好的獎賞嘛?」


第4章 冰之鬼(2)

  我是染,這是我在地獄度過的第200年。

  兩天前,我在三途河畔撿到了一只鬼。

  不,那不是鬼,而是一頭怪物,甚至是比怪物更可怕的東西。

  在生存本能的警鈴大作之後,我決定想辦法擺脫他。

  為了維護我平靜安穩的小日子,我必須這麼做。這麼個危險人物留在身邊,哪天就會被他背刺也說不定。

  這兩天中,這只叫童磨的鬼倒是表現的很正常。按照先前的約定,我向他展現了我的法術,只是小小的露了一手,一則我希望在這個難以捉摸的家伙面前盡量隱藏能力,二則我自信靠手中的刀和高超的隱藏技術就能保護自己,水的力量在這塊焦土之地顯得太過柔弱,他就算學會了也沒用。

  但在看到我將水流凝結成水幕,以及分散成大小不一的水柱這些小把戲後,那只鬼立刻開心的像個見到糖果的小孩。

  「太厲害了,小染真是個有天賦的女孩子呀!」他拍手道:「來到這裡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你,我的運氣真是太棒了!」

  我被誇的多少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我馬上要送他去見巡路羅剎。

  是的,在這塊土地上,還是有類似神靈的東西存在的。

  確切來說,是維護無間地獄秩序的存在,類似於守衛。畢竟墮入這塊險惡之地的都是大奸大惡之徒,死了還不安分的家伙有的是,這就需要一些存在來加以管束。確切來說,是將有罪者的靈體完全打碎。

  因為在這裡住了有些日子,我有幸知道巡路羅剎會在哪些地方出沒,平日裡我都會有意避開那些地方,畢竟那些鋼筋鐵骨、聽說體內流淌的都是鐵水的守衛,是不認人的,所到之處,只會將出現在周圍的鬼怪盡數滅殺。

  但那只新來的鬼不知道。所以當我以「趁著血月沒有結束,去采更多的紅花做糧食」作為借口,邀請他一同出行時,他很是欣然的接受了。

  「啊,我真是太感動了!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被朋友邀請一起出去玩呢!」鬼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有小染這麼好的朋友,是多麼幸福啊!」

  「不是吧,你都沒有朋友嗎?」我啞然,「到了來地獄裡交朋友的地步?」

  鬼擺擺手,笑眯眯地說:「怎麼會,我有很多好朋友哦,大家都很喜歡我。只是平時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一起玩樂呀。雖然偶爾也會有些小矛盾,但大家都是很和善的人,很好相處的。啊,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都怎麼樣了……」

  我默默翻個白眼,繼續往前方荒蕪的曠野走去。

  「說起來,小染沒有發現嗎?在月亮升起來的那個方向,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哦。」

  跟在我身後的鬼突然這樣說道。

  我的注意力都在用來觀察巡路羅剎可能出現的跡像,於是隨口應付道:「什麼東西?」

  「只是感覺啦,那種黑色的潮水一樣的東西來自那個方向,而月亮看起來更像某種東西的投影。小染沒有想過嗎?為什麼紅色的月亮會讓那些聻興奮呢?」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童磨歪歪頭,掛上一個大大的笑容。

  「黑潮是被某種東西控制的喲。我見過類似的血鬼術,曾經的那位大人,啊,現在終於可以直呼他的名字了,」他似乎對此非常開心,「無慘大人,是通過鬼血來制造和控制手下的鬼,連我們這些上弦也無法擺脫,雖然這麼說很是不敬,但那真是令人厭煩的血鬼術呢。」

  「所以我想,在那個方向上,應該有類似的東西存在,如果能掌握那種力量,說不定會發生好玩的事情哦。」

  不愧是你啊,瘋子。

  我心中感嘆道。嘴上卻不得不拒絕這種魔鬼言論:

  「想去的話你自己去,我可不要在這裡鬧事,地獄裡厲害的存在多了,我還不想這麼早死。」

  沒想到那只鬼噗嗤笑出了聲。

  「在說什麼傻話,小染你早就死了吧。在這裡呆了這麼久,難道不會覺得無聊嗎?要不要跟我合作呢?你就一點也不好奇自己的過去嗎?吶,我以前有一位朋友,也是不小心丟失了記憶,只想一味的追求強大,就那樣被無慘大人玩弄了好久,說起來真是好可憐,太可憐了……」

  我不想再理會他那再明顯不過的煽動,這男人,啊不,這個叫童磨的怪物,比稻荷神社的狐狸還要狡猾,還是趕快擺脫他最重要。「好啊,等我存夠了花,再考慮你說的這件事。你快點跟上,別再那麼多話了。」

  「可是小染,」鬼笑嘻嘻的說,「那邊並沒有花哦。」

  「你怎麼知……」

  我感到背後傳來一絲莫名的涼意,停住了腳步,握緊刀柄緩緩轉身。

  「我說過,我的感覺是很敏銳的。」童磨依然保持著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不僅那邊,這片區域整個都沒有花哦,離河道也已經很遠了吧。小染是想帶我去哪裡玩呢?」

  這就有點尷尬了。

  還好這尷尬沒有持續太久。我望著從他身後的虛空中現身的、如同鋼鐵巨人一般的巡路羅剎,強行衝他笑了笑。

  「抱歉,再見了。」

  下一秒那只倒霉的鬼就被打飛了出去。

  我呼出一口氣,開始全力逃跑。


第5章 冰之鬼(3)

  大地震顫著裂開巨大的縫隙,血色的液體從縫隙處汩汩流出,伴隨著仿佛地底深處傳來的低沉咆哮,一頭像小山一樣的犬形巨獸在距離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拱出地表。

  啊,倒霉,真倒霉。

  竟然來了兩只。

  我欲哭無淚。我這樣的小人物,實在不值得無間地獄的守衛這樣大動干戈啊。

  自從遇到那只鬼,好像我的運氣突然變壞了很多。

  連今年的紅花收成都比往年的差。那男人沉穩柔和的聲音也極具蠱惑性,害我腦子都混亂了,還有那種好像被什麼奇怪東西盯著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感覺。啊啊,真是要命了。

  為什麼會有兩只,兩只啊!

  我只是在地獄裡苟且偷生的、默默無聞的一只鬼。

  甚至記不起自己犯下了何等重罪,就墮入了此間,兩百年間也從沒離開過這裡,一直安分守己。

  到底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啊啊啊!

  我一邊借地勢全力奔逃,一邊從袋子裡抓了一把紅花晶體塞進嘴裡。

  靈光乍起,我兩肋和背後各生出一對透明的青綠色薄翼,像是魚類的鰭,振動之下,帶著我的身體輕盈地升上了半空,在犬形羅剎的巨口前疾掠而過。

  這種時候不放大招還等什麼?當然是…快跑啊!!

  但還是慢了一步,鬼知道那玩意兒怎麼那麼快,只聽身後一聲低吼,一陣勁風便朝我壓了下來。

  居然想拍我!我是無辜的啊!

  我憑空扭了半圈,正對上那只撲面而來的巨大獸爪。

  「滄龍,起!」

  我左手劃過虛空,厲聲喝道。

  如同天河倒灌,濁浪翻滾,虛空中一道水牆拔地而起。

  雖然完全阻滯了那巨犬的身形,但它一爪子拍了上來,我就有種想吐血的衝動。

  啊,果然不行。

  水的力量太過柔弱,在這種級別的存在面前就是白給。

  還能怎麼辦,只能奮力頂住,否則大概要像那只倒霉鬼一樣被吞掉了。

  混亂中白光閃過,仿佛什麼東西劈開了大腦,耳畔響起無數人的尖叫聲,奔跑聲,房屋垮塌的聲音,以及連綿不斷的誦經祈禱聲。

  「荒川之主啊…請憐憫我等……」

  「荒川之主啊…請收下我等的供奉…」

  開大就是有這種副作用。我咬牙捂住了腦袋。

  不要,不要再祈禱。

  求你們,不要再說了。

  巨犬羅剎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大概因為沒想到我會如此頑抗,它身上湧出了大量岩漿一般的液體,加著在我水牆上的壓力也增加了一倍。

  啊,好痛苦。

  我產生了窒息的幻覺,仿佛自己正沉入深深的水底。

  腦海深處有個幼小的聲音在無助的哭泣。

  有沒有人啊,誰來救救我……

  頭頂的水波中折射出無數人臉,他們在笑,在敲木魚,在誦經,在祈禱。

  荒川之主,憐憫我等。

  荒川之主,護佑我等。

  但沒有一個人看到我,沒有一個人,看到正緩緩沉入水底的我。

  水面逐漸遠去,四周安靜的只剩下氣泡聲。

  果然,還是…不行呢。

  然而就在我完全陷入昏睡的前一秒,眼前突然刺入了奪目的白光。好像突然有人撥開了我頭頂的水面,緊接著,一雙七彩琉璃般絢爛的眼睛進入了我模糊的視線。

  「哇啊,這是怎麼了呀?不會就這麼輸了吧?」

  一張笑的相當不懷好意的臉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呃,這是什麼情況?

  我腦子變得清醒起來,一瞬間打了個寒顫。

  這家伙沒死?

  從巡路羅剎的嘴裡逃出來了?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他被打飛了啊!

  我過於驚愕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那身頗具宗教色彩的法袍和冠冕已經不知所蹤,這只奇特而美麗的鬼,正挾著我站立於水牆之上,白發上泛起著詭異的雪色光澤,如同覆了一層冰。

  等等,為什麼可以站在這裡?

  我驚悚的發現腳下的水牆居然凍住了,變成了一面冰牆,在我們面前立起了一座更加高大的、滿是尖刺的冰牆,厚到我只能看清犬形羅剎被無數根冰刺洞穿的身體。它顯然沒死,一聲聲咆哮令天地失色。

  更加驚悚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右手被那只鬼握在手裡,手腕處少了一大塊…

  「啊啊啊!」我尖叫起來,「你干嘛!放開我!」

  鬼的力氣比看起來的更為驚人,我竟然一時無法從他的懷中掙脫。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叫啊,我不會傷害小染的。」他貪婪地舔了舔唇角的血,卻笑的極為溫柔:「我是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所以即使你想讓這東西殺了我,我也不會怪你哦。」

  「但是,小染也要付出一點代價嘛,之後我們就扯平了,我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不會跟可愛的女孩子計較的。」

  哢嚓。

  我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

  誒?那是我的手嗎?在他嘴裡?

  我眼睜睜看著那只鬼或者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飽含深情的,認認真真的,啃噬了我的右手,末了,還意猶未盡的舔舐著鮮艷欲滴的嘴唇。

  「本來之前想過,再也不會亂吃東西了,雖然中毒的感覺很有趣,死掉的過程也很有趣……」

  他轉過頭,竟然俯下身湊在我脖頸邊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果然還是不行,小染聞起來太香了呀,比我見過的女孩子都要香,好像是水裡的花,或是別的什麼…呵呵,我最喜歡蓮花了。但不要害怕哦,我不會吃掉你的,畢竟一下吃掉就沒有了呢,啊,想想就好幸福,也好折磨人啊!」

  閻魔大王啊,救救我。

  我欲哭無淚地看著他握住我斷掉的手腕,再次依依不舍地舔了舔。

  「吶,待會兒再來安慰可愛的小染,現在嘛,是工作時間了。」

  男人放開了我的身體,還在我頭上拍了拍。然後像一只身形優美的豹一樣伸了個懶腰,修長的雙手一翻,兩道亮烈的金光閃現在陡然降臨的漫天風雪裡。

  扇子?那是兩把金屬制成的扇子嗎?

  羅剎怒吼一聲,只聽轟然巨響後,困住它的冰牆炸裂成無數碎片。

  名為童磨的惡鬼微微一笑,兩把金光閃耀的扇子揮灑出舞蹈般優雅的弧線。

  於是那些炸開的冰牆碎片仿佛擁有生命一般懸浮在半空,散發出利刃般凜冽的寒光!

  「血鬼術·散蓮華!」

  萬千霜華,如同沉星墜地,向著羅剎龐大的鋼鐵身軀席卷而去。

  羅剎體內湧出熾熱的岩漿,將冰雪化為裊裊的蒸汽,一時天地間煙霧升騰,什麼也看不清。

  沒過片刻,席卷而來的寒風吹散了霧氣,我竟然看到那巨犬的身形殘破不堪,身上滿是缺口的巨獸發出低沉的咆哮,竟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啊,啊啊,到底發生了什麼啊?

  這個叫童磨的,是什麼人形怪物嗎?

  正在腦中瘋狂尖叫的我,看到那只鬼輕盈的一個回旋,落在我面前的冰牆上。

  他張開扇子掩住嘴角的尖牙,眼中流轉著殘暴的喜悅。

  「我知道,我就知道,小染最有營養了!啊,真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從來沒有過如此完美的戰鬥啊!」

  「血鬼術·玄冬冰柱!」

  無數巨大的冰刺從天而降,把羅剎死死釘在了大地上。

  巨犬發出最後一聲哀鳴,身軀潰敗成灰燼,湮滅在晶瑩剔透的冰雪裡。

  我只覺得自己也被凍住了。肺甚至隱隱有些疼。

  如果我有肺的話。

  怎麼辦,怎麼辦。

  這家伙竟然,他竟然把巡路羅剎給殺了!

  整個無間地獄都會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很快,很快就會有更強大的存在來干涉這裡的失序。

  啊啊,會被追殺的!一定會被追殺的!

  腰間突然被一只頎長的手臂牢牢圈住,輕輕一帶,惡鬼便又挾著我落在地上。

  「誒呀誒呀,真是弄的一團糟。」他看著地上幾道深長的裂縫,很傷腦筋似的用扇子敲了敲肩膀,「規模太大的血鬼術果然不好控制,但用起來感覺還是好棒啊!說起來,無慘大人可真是個好人,直到今天我都對他心存感激,如果不是被他變成了鬼,我的生活一定無聊透頂。誒誒,小染覺得怎麼樣?剛剛是不是超華麗?」

  可能因為沒聽到我的回音,他轉過頭,一臉關切地問道:

  「怎麼了,不舒服嗎?啊,忘了告訴你,我的血鬼術是有毒的,不可以吸進去哦。不過那只是對人類和普通的鬼致命,小染又不是人類,應該沒有那麼脆弱吧?」

  啊……

  我努力把自己飄渺天外的靈魂拉回現實。

  面對這種怪物,越是恐懼,就越是危險。

  再說怕什麼,大不了再死一次。

  「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你為什麼突然能變出那麼多冰?這根本不可能啊!」

  童磨好看的臉上再次浮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甚至故作神秘地眨了眨左眼。

  「啊,這是我的秘密喲。不過小染大概也已經猜到了,所以告訴你也無妨哦。」

  我一邊跟隨他往荒原的某處走,一邊聽他興致盎然的講起往事。

  關於某個叫做無慘的惡鬼始祖,以及作為鬼中之鬼的上弦們之間殘酷的換位血戰。

  換位血戰的規則是,只要吞噬了對手,就可以擁有對手的力量乃至記憶。

  上弦之鬼都是活了幾百年的怪物,積累了無數戰鬥經驗,他們之間的廝殺,結果往往是一方吞噬另一方,力量尚在其次,獲得對方的經驗也同樣重要。童磨吞噬了我的右手,也吞噬了我將靈力轉化成水的能力,雖然只有一小塊我的軀體,卻也足夠讓這只絕頂聰明的鬼讀取我的法術訊息。

  墮入地獄的惡鬼,本應被剝奪了所有生前的力量。而他應該是從一開始,就留意到了我的能力,能喚醒他引以為傲的血鬼術。

  我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腕,默默捏了把冷汗。

  他這是把我當成移動儲備糧了?

  哪一天他興致上來,或者需要更強大的力量之時,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吃的渣都不剩吧。

  那只鬼看起來絲毫不在意我的心理活動,只是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啊啊,要是黑死牟大人在這裡就好了,或者無慘大人也好,真想讓他們看看我全新的血鬼術啊!」他的語氣中竟然帶著一絲哀怨,「實在不行,猗窩座閣下也可以啊,大概會大吃一驚吧,想想他那張臉上會出現的表情,呵呵呵。」

  我盯著他的背影,心情復雜。

  現在跑是肯定跑不掉了,跑掉也沒用,大概我也已經進入被地獄通緝的黑名單了吧。

  真是倒霉,倒霉死了…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話說…這鬼為什麼話這麼多啊?是有多少年沒跟人說過話了?

  「誒呀誒呀,是在這邊沒錯了。」

  當我看清眼前的一切時,心裡不由得又是一涼。

  幾根巨大的黑刺在大地上突兀地支起,上面還殘留著羅剎未散的灰燼。

  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羅剎體內的熔岩血液硬生生被凝成固體,然後穿透了它的身體。

  這…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這真的是鬼嗎?我不禁抬起頭,尋找那一抹暗紅的身影,正看到他抱著袍子和冠冕,邊朝我走來,邊拍打上面的灰。

  「真是的,害我弄髒了衣服。」鬼不高興地撇嘴,「啊,果然這種惡心的東西一點也不好吃,只嘗了一口都差點吐出來,完全不能送去極樂淨土呢。女孩子才是最美味的,好想念小忍啊,還有小琴葉…」說著說著,他已經走到了我面前,目光竟然籠罩上濃濃的食欲。

  「吶,小染,再讓我吃一口吧。」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摸向我的臉,「突然好餓啊,小染看起來好好吃,人家真的好想吃……」

  我毛骨悚然地往後跳了兩步,拼命尋找著說辭:「你,你要干嘛?現在不快點走的話,一會兒其他巡路羅剎追上來我們就慘了!」

  「可是,走不動了哦,好餓啊…」

  惡鬼嘴裡嘟囔著,身體晃了晃,突然直直地倒了下來。

  我眼疾手快地衝過去,才沒讓他那張漂亮臉蛋拍到地上。

  是靈力透支了嗎?也難怪,似乎自從來到這裡就什麼能量也沒有攝取,在只吃了我一只手的情況下,開啟了那麼大規模的攻擊型法術,單殺了兩只守衛羅剎。

  所以這家伙……在華麗麗地喜提新戰績後,就這麼被餓暈了?

  還真是一只相當奇特的鬼呢!一般的正常鬼總該關注自己的狀態吧,這貨倒是好,直到餓暈了才趴下嗎?看來是關注力全在戰鬥技巧上?

  該說他是過於敏銳還是過於遲鈍呢?

  說起來,從遇見他開始,好像這家伙的話題就總也離不開吃的。是因為他那個什麼術的攻擊範圍和強度都太過強悍,所以消耗也很大嗎?

  所以現在到底要不要把他丟在路邊算了?

  一番心理掙扎後,我勉強扶起那只軟綿綿的鬼,他白色的長發無聲無息地垂落在我的脖頸邊,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安靜地闔上了,唯有唇角還微微勾起,好像在做著某個屬於吃貨的美夢一樣。

  要趕緊跑路才行。我舉起左手使了個迅速移動的法術。

  啊,這鬼怎麼這麼高!而且好沉!正常鬼不都沒有實體嗎?拜托你,做個正常的鬼啊!


第6章 天賦異稟之鬼(1)

  我叫染,這是我墮入地獄的第二百年。在之前的兩百年,我自認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地獄好公民,然而現在,我成了被通緝的逃犯。

  怪誰?怪我自己!誰讓我手賤,路過三途河時撿了一只名叫童磨的怪物回來。

  不是我不想反抗,這鬼的戰鬥力實在逆天啊,竟然手撕了地獄裡的守衛羅剎!在帶他跑路的這幾天,我只要閑下來,就想起他一邊說著「小染真是太棒了!」,一邊吃掉我一只手的殘忍畫面。

  閻魔大王啊!滿天神佛啊!你們都在哪兒啊?

  我簡直是哭著醒來的。

  沒錯,帶著這只餓暈的鬼跑路到我的又一處安全小屋後,我也累到躺平了。

  睡了一大覺恢復靈力後,我爬起來坐在桌旁,拿出我珍藏的紅花晶體,先塞了幾顆到自己嘴裡,回頭看了看躺在地上依然昏睡不醒的惡鬼,默默嘆了口氣。

  我小氣歸小氣,還不至於讓鬼活活餓死在我家裡。

  抓了一把紅花晶體小心地研磨成粉末,我開始琢磨他能不能吃這個,怎麼給他吃下去。

  就在這時,地上的惡鬼微微動了一下,似乎低聲在說著什麼。

  我湊過去仔細一聽,果然是夢話。

  鬼也會做夢嗎?而且說的夢話還那麼奇葩?

  「啊,小忍真是太可愛了…跟我一起下地獄好不好…」

  「小琴葉,小琴葉…不要逃嘛…留下來,留下來好不好…」

  我無語,看來這位童磨大人在生前真是很討女孩子喜歡呢。

  然而接下來的內容就逐漸詭異起來。

  「黑死牟大人,黑死牟大人…您的劍技真是太美了呢…沒關系,胳膊放在那邊就好,我一會兒就去拿…」

  「 猗窩座閣下真是的,不要打人家的臉啊…不過寬宏大量的我是不會跟你計較的,反正你也打不過我呵呵呵…」

  「啊啊,無慘大人,您穿女裝真的是…秀色可餐啊…」

  ……這家伙夢裡能裝下這麼多人嗎??

  我忍無可忍地拎起他的衣領一陣晃:「笨蛋!別睡了!起來吃點東西!」

  鬼睡眼惺忪地被我晃醒,直到看清我的臉,才扯出個流著口水的笑容:「是小染啊,我還以為你也跑掉了。怎麼,想好要去極樂淨土了嗎……?」

  「極樂個鬼!你再睡咱們就都去極樂了!」我把裝著紅花粉末的碗遞給他,「吃點東西,你是靈力消耗過大了才會這麼餓,吃了這個的話,很快就能恢復了。」

  鬼接過碗,低頭看了看,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看起來不好吃呢,想要可口的女孩子,軟軟的,甜甜的……」

  「不要挑食,再繼續睡下去你就更動不了了,你自己也說過,要吃有營養的食物才能更適應環境呀。」我覺得自己從沒這麼有耐心過,甚至伸出纏著繃帶的手給他看,「喏,我的手快再生完成了,現在還不好吃,等長好了再給你吃。」

  新生的手上泛著一層青藍色的鱗光,童磨滿臉好奇的伸手戳了戳,然後眼睛一亮,眼看他露出了尖牙,我眼疾手快地把手縮了回來。

  「好小氣啊,小染。」那張漂亮的臉看上去委屈的不行,「你到底是什麼呢?好想現在就吃掉你。」

  「這種問題我自己也想知道啊,都說了我沒有記憶了!」

  看他終於淚汪汪地吃光了碗裡的晶體粉末,我竟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殘忍,居然逼著一只這麼饞嘴的鬼吃素。

  「地獄裡的鬼雖然也會互相殘殺吞噬,但從沒有一只鬼會對羅剎動手,他們是這裡的守衛,我們惹上大麻煩了。」

  童磨的眼睛眯了起來:「那不是很有趣嗎,和小染一起逃亡,躲避地獄守衛的追殺,誒呀,光是想想都覺得好激動!」

  「……可能會死,是真的死掉,靈體都不剩那種。」

  「啊,好可憐。」鬼的語氣中絲毫聽不出一絲可憐的意味,他舔了舔手指上殘余的晶體粉末,「但也許不會哦。交手時我就發現了,那兩個東西只是傀儡而已,這種東西來的數量再多也沒有用,只要斬斷控制的線,或是完全破壞掉就可以了,呵呵,說起這個,我可是很拿手呢!」

  「倒是你呀,小染。」他抬起目光,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雖然是可愛的女孩子,我從不生女孩子的氣,但既然我們是好朋友,就要拿出誠意來喲。喜歡撒謊的孩子,是不能去極樂淨土的呢。」

  不知是否是錯覺,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有點冷。

  這反倒讓我覺得自然多了。

  「彼此彼此,童磨大人。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我挺直腰杆,一本正經地跪坐在懶洋洋的鬼面前,「再次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染,兩百年前墮入無間,原因不明,技能你也看到了,我可以操控水,武器是長刀。別的事情就需要找回記憶後才能告訴你了。現在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地獄會派人來抹殺我們,想從這裡逃出去只有合作,我可以定期給你我的血…甚至部分肢體,前提是不能給我造成致命傷。此外,我會向你提供我所知道的關於這裡的全部信息,怎樣,要不要跟我一起玩這個游戲?」

  「誒呀,可愛的小染認真起來了呢!」童磨握著扇子,假惺惺地掩住了笑臉,「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拼盡全力戰鬥,不顧一切想要贏的女孩子,我最喜歡了!那就這麼說定了,如果半路反悔的話,我可是會傷心的,那樣可能會忍不住吃掉你哦!」

  「一言為定。」

  我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紙,在他面前展開:「這是我繪制的地圖。無間地獄有四個界域,分別是業火、死靈、寒冰以及最後的孤獨地獄。我之前一直住在咱們現在所在的業火地獄,這裡的「門」只有在血月升起時才會開啟,在三途河畔有多個這樣的「門」,它們是單向的,只能進,不能出。如果按你之前的推測,也許我們可以往血月升起的地方前進,看看有沒有可能遇到出口,但即使存在這樣的出口,也一定會有相當厲害的守門人,我們要做好大干一場的准備。」

  「這兩天我會趁血月再去補充一些紅花晶體,你抓緊時間恢復體力,兩天後我們就出發。」

  鬼悠然自得地搖著扇子,眼中卻含著些不明的意味:「小染很能干嘛。如果是之前,可能會推薦你成為下弦也說不定哦。來到這裡之前的你是什麼樣的人呢?我真的開始好奇了吶。」

  「我們會彼此了解的,畢竟這裡是地獄,每個人的罪孽都不是秘密。」我回贈他一個微笑,「希望我們看到真實的彼此時,都不會太過失望。」


第7章 天賦異稟之鬼(2)

  童磨這只鬼,實在是讓我有些困惑。

  由於丟失了幾乎全部的記憶,我對「鬼」這種存在屬實沒什麼概念。按照他之前的說法,這些生物由千年前的一位始祖所造,晝伏夜出,懼怕陽光,以人肉為食,人類為了滅殺他們而成立了名為「鬼殺隊」的組織,一代代與那位鬼王及他麾下的惡鬼們廝殺,不死不休。

  惡鬼雖強,但人類有無窮盡的子子孫孫。之後的歲月,有的人會變成鬼,有的人會去殺鬼,就這麼糾纏了千年。

  這便是「因果業力」吧,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個詞。

  但從童磨嘴裡說出來,整個故事就帶上了一層奇特的諷刺感。

  「也不是什麼復雜的事啦。人類本身就是可悲的生物,永遠在苦苦掙扎,不是為錢財,就是為名聲,要麼就是為一家老小。趕上好的年景還能勉強溫飽,趕上不好的年景,人類也一樣吃他們的同類哦,為了掩飾最後一點虛偽的良心,甚至互相換著吃,你家吃我家的女人,我家吃你家的小孩,誒呀,那悲慘的場面啊,真是讓人難過。」他裝模作樣的擦擦眼淚。

  「正因為是這樣,相信那些虛假的道義和規則,才能讓他們有所攀附,就好像洪水裡的螻蟻抱住浮木一樣。可憐,真的好可憐。」

  人類?我想起破碎的記憶裡那一張張模糊的臉,和他們連綿不絕的祈禱聲,皺了皺眉。

  「明明什麼出路也沒有,卻還相信會有神來拯救他們,真的是蠢到家了啊。」

  童磨盤坐在一朵冰做的蓮花上,用他的血鬼術驅動著蓮花漂浮在半空。對這種得瑟又耗費靈力的跑路方式,我表示不可理喻,畢竟我們手裡的紅花晶體數量有限。但這只鬼實在是腦洞清奇,居然莫名其妙地問我:

  「小染有沒有泡過溫泉?」

  「那是什麼?」

  「啊,連溫泉浴都沒有體會過嗎?真是可憐的孩子。」他無比同情的說。

  隨後在路過開滿紅色花朵的河道時,我照舊瘋狂擼花,卻看童磨走到某處,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打開扇子笑嘻嘻的說:「看好了,我可是第一次在非戰鬥場合用這個喲!」

  「血鬼術·蔓蓮華。」

  仿佛有生命的、冰晶形成的蓮蔓從虛空中迅速生長出來,而後鑽入堅硬的地面,過了片刻,突然腳下的大地震顫了一下,土面開始塌陷,最終形成了一個大坑。幾道藤蔓快速抽離土地,末端粘滿了血一般顏色,卻流轉著寶石般光彩的奇異液體。

  緊接著,忽然有一大股紅色的液體從凹陷的土地中噴湧了出來,源源不斷,片刻便積聚成了一個小水潭。

  童磨優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我突然意識到他做了什麼。

  開在干涸河道中的紅色花朵只是表像,這些血紅的液體才是三途河真正的河水,這是一條流淌在地下的靈力之河,像是一條巨大的血管,滋養著整個無間地獄的存在。

  這只腦洞清奇的鬼,居然把這條血管找到了。

  我小心的赤腳踏進那些紅色的水中,它們竟然是溫熱的。

  「溫泉」是嗎?這鬼以前過的什麼生活啊,這麼會享受?

  「童磨你還真是……等等!你脫衣服干嘛?!」

  已經脫掉袍子和上衣的鬼滿臉寫著純真無辜:「在說什麼傻話,當然是和可愛的小染一起享受溫泉浴啦!」

  「……你變態啊不要過來!」

  在三途河水的浸潤下,我再生的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復了正常,靈力流淌在血液中,從未如此充沛而沸騰。

  代價是全程低著頭。沒關系,我一向冷靜鎮定,和一只腦子裡不知道有什麼的半裸鬼一起泡什麼溫泉,並不能讓我尷尬,不能!

  湧出地面的靈力之河吸引了大量的「聻」,甚至有個別游蕩的魔怪開始向這個方向聚集。童磨隨意地用扇子在水面上拍了拍,四周突然騰起濃烈的白霧,外界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我看到一顆顆六角的冰花浮在半空,像那只鬼的眼睛一樣折射著五彩斑斕的光。

  好美。

  「童磨大人,過去應該過著很不錯的生活吧?」

  鬼使神差的,我如此問道。

  「應該說還算過得去,但很少有閑暇呢。畢竟作為神之子,拯救信徒們是我的義務嘛,要隨時傾聽那些可憐人的願望哦。」他柔和好聽的聲音穿過霧氣傳來,聽起來有些飄渺,「怎麼,小染有沒有什麼痛苦的事要對我訴說的?我很樂意聽你說。」

  「我沒有什麼痛苦的事。」我想了想,繼續道:「況且這豈不是很沒道理?因為自己痛苦,就要想辦法讓他人與自己一同分擔,不管這個人自己是不是熟悉,只要一味向他索取就可以了,這樣的話,一直被索取的人豈不是永遠在承擔本不屬於自己的痛苦嗎?這樣不是太辛苦了嗎?」

  白霧那端的鬼停頓了片刻,隨即爆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

  「呵呵呵呵,小染真的太可愛了!居然會這麼想嗎?真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呢!不過不用擔心,作為神之子的我,是不會感到辛苦的,畢竟確保信徒的幸福是我的責任呀!當然,如果太過痛苦,我也會送他們前往極樂淨土的,那裡什麼悲慘的事都沒有,非常的幸福哦。」

  「但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呢。」我抓抓被浸濕的頭發,「當這些人遭遇困境時,誰也沒來救他們,不論是神明還是他們的同類,都未曾伸出援手,只有你願意幫助他們。但最終,他們全都去了極樂淨土,代替他們承擔痛苦的你卻來了這裡,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荒川之主,請憐憫我們…

  荒川之主,請護佑我們…

  荒川之主,請收下我們的供奉…

  腦海中的木魚聲和祈禱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我捧起一抔水捂住臉,透過被染成紅色的視線,一些零星的畫面再度閃現。

  那是無窮無盡的汪洋。

  渾濁的洪流席卷著房屋的碎片和漂浮的屍體,浩浩蕩蕩,似乎永無停歇之時。

  之後是凌厲的火光,有人在誦讀著冗長的咒語。

  好痛啊…好痛。

  為何如此對我,我明明是,明明是……

  一雙手突然捂住了我的耳朵,骨節修長而優美。可能是因為那雙手太過冰冷,腦海中的聲音驟然褪去,四周重新安靜下來。

  我反射性的抬頭,正對上那雙琉璃般美麗的眼睛。

  「不用想那些事哦,小染。」

  童磨的聲線非常溫和,魅惑如同上好的絲綢,那一刻我甚至以為真的有神明降臨在我面前。

  這甚至讓我忽略了他是如何看出我在想什麼這件事。

  「只要追隨我,就一定會救贖你的。」

  紅色的水流滑過男人的下頜,滴落到如雕刻般分明的鎖骨上,再向下滑落至肌肉緊實的胸膛,白橡色的發絲與水流交纏在一起,仿佛鮮血中漂浮的蓮蕊。

  距離太近,空氣仿佛凍結般寂靜,我耳中只剩心跳聲。

  奇怪,我應該已經死去很久了。

  然而多麼奇妙啊,這種安心的感覺。大概正是為了這種感覺,無數螻蟻寧願飲鴆止渴,也甘之如飴。

  洪水中的浮木,寒夜中的火光。

  我深吸了一口氣。

  「你……能把衣服穿上再傳教嗎?」

  「誒呀,好難過,小染竟然無法理解我的善意嗎?」童磨掛上了他標志性的悲傷表情,「好傷心,好傷心。」

  我坦誠的翻了個白眼,正要繼續挖苦他幾句,忽然感到不遠處有什麼在疾速接近。

  是「焚」,那種生活在三途河河道裡的巨型怪物。

  「終於來了嗎?也太慢了哦。」

  惡鬼露出了笑容,和尖利的獠牙,仿佛即將迎接一場盛宴。


第8章 天賦異稟之鬼(3)

  「焚」是一種形態詭異的觸手怪,通常狀態下是隱形的,本體非常龐大,游弋在三途河附近的地下,只有捕食時才會以極快的速度伸出無數根實體化的觸手,吸取獵物的靈力。

  應該是三途河的河水湧出地面,附近的這一只就被引來了。

  目光所及的整個河道的土壤都像波浪一樣起伏不定,似乎有什麼巨獸在地下呼吸般,猛的下陷了一下,隨後是無數黑色的觸手穿破地面,如同箭簇般襲來。

  這一幕實在有點恐怖,如果忽略我身旁那只鬼興奮到快要跳舞的表情的話。

  「哇啊!好厲害的樣子!」

  我無語地看他一眼,這家伙似乎是真的沒有「恐懼」這種情緒,而且那是什麼奇葩審美?為什麼會用冰做出兩尊那麼大的聖女像啊??

  童磨站在聖女像手中所捧的冰蓮上,笑嘻嘻地張開了扇子:「那就先試試這個吧。血鬼術·蓮葉冰!」

  空氣中瞬間凝結出成百上千朵大小不一的冰蓮,帶著攝人的寒氣撲向「焚」的觸手。實體的觸手在接觸到這些透明的冰花後,以最快的速度蒙上了一層霜色,竟然是在迅速結凍。

  「啊,比以前好用多了呢!」童磨滿意地點點頭,竟輕輕一躍,落到了被凍在原地的「焚」的觸手上。

  「等等,危險!」

  我喊出聲時已經晚了,冰凍的觸手迅速破裂,從中又伸出數十條新的觸手,眼看就要將那個暗紅的身影卷進去。

  童磨以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角度極為敏捷地閃過最初的一波攻擊,翻了個身踩上了還沒解凍的另一條觸手,兩把金色的扇子揮舞如流火,將襲來的觸手紛紛斬斷。

  我拔刀衝過去,長刀帶起成片瀲灩的波光,呈扇形斬斷了他背後出現的幾十根觸手。

  可能是終於感覺占不到便宜,「焚」的觸手迅速縮回地下,但土壤的湧動並沒有停止,它只是在尋找更好的攻擊位置。

  「這不行!」我對童磨大喊,「不解決本體的話就沒完沒了!」

  鬼用扇子支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地面,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小染,釣過魚嗎?」

  「什……」

  話音還未落,突然被他拽著急速上升。

  我低頭看到一道寒冰凝成的藤蔓正托舉著我們,將我們帶向空中。

  「釣魚的話,首先需要魚餌。尤其在冬天的冰面上,飢餓的魚甚至會自己跳出來哦!」

  童磨突然松開手,後退了一步,露出個惡作劇般的笑容。

  「接下來就交給小染啦!」

  他開開心心地跳了下去。

  「啊啊啊笨蛋!你瘋了嗎?!」

  我撲過去想抓住他,然而抓了個空。

  幾乎就在一瞬間,下方響起一陣猶如牛吼的怪異聲音,我看到一張布滿黑色利齒的巨口在河道中央張開,漆黑的土地上不知何時覆蓋了一層實質化的粘稠物質,確實極似某種怪異的水生生物。

  但「焚」的大半身體顯然還隱藏在河道的土層中,即使浮上了「水面」,也遠未到跳出來的地步。

  被落向自己的獵物吸引,只有巨口緩緩探出了地面,張開的口腔中布滿一圈圈交錯的牙,漆黑如深淵。

  我看不清童磨的表情,也突然意識到我似乎從未看懂過他的表情。

  在溫和或是歡脫的假面背後的那只鬼,似乎永遠在伴隨著死亡與毀滅翩然起舞。我無法知曉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他好像擁有一切,又好像一無所有。

  一切都不確定,他仿佛漂浮在指尖的雪花一樣華美而虛無。

  不知為何,這種感覺讓我非常的不適。

  這只鬼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有種詭異的違和感。

  什麼是釣魚?怎樣才能讓魚跳出水面??

  水?

  如果是水的話……

  電光石火間,我已經雙手交錯在空中畫出了某個記憶深處的符號。

  「滄龍·走蛟!」

  我可以做到,可以做到的。

  因為那是我隱藏在靈魂深處的本能。

  生物皆有本能。就像鷹隼天生翱翔於蒼空,蛟龍天生是江河之主。

  既然魚不肯跳出來,就讓魚所藏身的河流來到地面吧。

  三途河的整個河道開始了劇烈的震顫。

  仿佛察覺到了危險,「焚」張開的巨口緩緩閉合,它想逃。

  怎麼可能讓你逃掉?

  我強忍住劈開頭顱般的劇痛,張開雙臂大吼一聲:「起!」

  紅色的狂瀾幾乎在一瞬間暴漲而起,巨浪裹挾著其中若隱若現的怪物軀體,不受控制地脫離了地表。

  腦中的誦經聲和木魚聲愈加熾盛,我卻顧不上那些,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我可以做到。

  那大約是千百年來的奇景,三途河的河水在地面上升起,仿佛血紅色的高牆。

  「誒呀呀,這一次就很不錯哦!小染是個總會給我驚喜的孩子呢。」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不知是因為聽到他賤兮兮的聲音,還是因為頭痛的要死。

  不遠處,我原本以為被「焚」吞掉的童磨坐在他的冰蓮座上,在洶湧的波濤上方靈活地飄來蕩去,似乎玩的相當開心。

  「快點凍住它啊笨蛋!」如果我能騰出手,一定要拿刀砍了這個笨蛋的腦袋。

  「好的,好的,不要急嘛!」那只瘋鬼樂呵呵地一手托腮,一手抽出扇子,「血鬼術·寒烈之白姬!」

  兩尊冰雕少女口中吹出的凍霧迅速吞噬了暴漲的河面,極寒中我聽到凝固的冰層所發出的沉悶響聲,片刻過後,眼前出現了一座紅色的小型冰山,其中有一道綿延十幾米的黑色陰影,那是身軀實體化後被凍結在冰層中的「焚」。魔獸顯然沒有死,還在拼命的掙扎,巨大的力量使得冰層不斷開裂,又不斷被新的寒氣凍結。

  「可憐啊,好可憐,這樣一定很痛苦吧。」童磨充滿同情地望著被困住的獵物,「別擔心,我是個善良的人,最看不得這種事了,很快就給你解脫哦。」

  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眼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讓我想想,啊啦,有了!」鬼笑眯眯地展開半面扇子,舔了舔尖牙。

  沒見他有什麼動作,然而冰層中央卻發生了變化。

  似乎是內層凍結的冰塊在迅速轉變成冰霧,然而那些冰霧卻帶有巨大的腐蝕性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分解蠶食著「焚」的軀體,冰層內部的顏色變幻莫測,一會兒是黏膩的血紅,一會兒又轉變為潔白的雪色,仿佛溶解和吸收著魔物的骨和血。

  凄厲的、令人牙酸的慘叫響徹天地,但很快歸於寂靜。

  「好吵啊。」放下捂著耳朵的手,童磨揮了揮扇子,冰霧就此散去,地面上只剩下一顆暗紅色的晶體,那是魔物的靈力核心。

  他像個天真而殘忍的孩子一般笑著,將自己的獵物層層分解,敲骨吸髓。

  童磨跳下蓮花座,悠哉悠哉地走過去撿起了那顆晶體,還舉起來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後喜笑顏開地衝著我揮揮手。

  「小染,要不要吃這個?」

  我望著他美麗的不染塵埃的彩色瞳孔,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第9章 天賦異稟之鬼(4)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不知是什麼年代的人世某處,有一條寬闊而平靜的河流,流經的平原上城鎮眾多,因為豐沛的河水滋養,附近的農田格外豐饒,古時候的大名們於是紛紛在此建起堡壘和城池,將此處作為供養皇室的糧倉。

  然而萬事皆有代價。當地的人們相信,要想求得風調雨順,就必須向主宰河川的水神獻祭,如此才能保證在雨季時這條水量浩大的河流不至於失控。

  祭品之中最為寶貴的,是年齡正當花季的幼女。

  這些女孩由當地的大名推舉,在四五歲剛懂事時,便從父母身邊帶離,養在神社中,飲□□細,並授以經文舞樂等儀禮,稱為「巫女」。五年之後的夏至之日,水神的祭祀儀式上,巫女被抬上以鮮花和供果裝飾一新的竹筏,推往江心。

  無一例外的,她們都會被荒川之主收下。有書中記載,有人曾在祭祀的高潮見過那所謂的水神「荒川之主」露出真容,那是一條青藍色的大蛇,頭生獨角,已有化龍之相。

  水神在江心溫柔地掀起波濤,吞噬了載著巫女和供品的竹筏。岸邊的人群則虔誠跪地,伸手向天,祈求水神的賜福。

  祭祀相當有效,在幾十年間,這條河流從未泛濫,人們也因此更加篤信這位水神的神力,每年的巫女供奉源源不斷。

  直到某位幕府將軍在位的末年。那一年的夏天,大雨連綿數月,各地的河水暴漲,堤壩卻紛紛潰決。這其實早有征兆,為了更好的利用水源,當地的人們在大名的命令下修建了過多的堤壩和圍堰,河道因此受阻,趕上暴雨之時,泛濫是必然的結果。

  倘若提前轉移人畜,倒也未必造成多大的損失。然而那位大名為了保住自家的莊園田產,竟命人炸開堤壩,以致從未泛濫過的荒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沒了附近低窪處大小近十個村落。

  然後,詭異的事發生了。

  在幾個月後的一天夜裡,那位大名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全部莫名橫死在家中,更可怕的是,大名本人屍首不全,僅余下一顆頭顱,幾塊殘肢。其余的人則更是詭異,連屍首都未剩下,只留下滿地濕透的衣物,和什麼巨大生物蜿蜒爬行的痕跡。

  貴族家出了這麼大的事,舉國震動,更是爆出了所謂水神數十年來吞噬少女為祭品的可怖內幕。京城判斷為妖孽作祟,於是請出了由皇室供奉的陰陽師,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夏至之夜,費了一番周折,將那名為「荒川之主」的大蛇以天火擊殺。

  人類供奉了那位水神,最終卻詛咒它的名字。

  我似乎一直在下沉。

  頭頂是如同井口般的一片光,我向著它伸出手去,卻總也夠不到。

  啊,為什麼?我只是個安分守己的鬼啊。

  我一直老老實實地呆在地獄裡,做一只沒有過去和未來的鬼。

  為什麼要讓我受到如此懲罰?

  朦朧中,唇齒間似乎被什麼東西溫柔地頂開,某種冰冷的液體淋漓地注入咽喉,帶著濃重的腥甜,和一絲詭異的蓮花香氣。

  真奇怪,那腥甜的液體卻終止了我無休無止的墜落,胸中和咽喉仿佛被灌進冰水,又好像被烈焰點燃,一陣灼熱的刺痛令我瞬間被拉回現實。

  「咳咳咳,童磨你,你給我喝了什麼啊?」

  擁有虹彩眼眸和白橡發色的美麗魔物伸出舌尖舔著嘴角的一抹艷紅,笑容一如既往的無憂無慮。

  「歡迎回來哦,小染真是讓人擔心死了。」

  我伸手擦了擦嘴,果然是血。

  這個瘋子,好端端的給我喂什麼血?搞得我喉嚨好痛。

  此處位於一座懸崖邊,我看到前方升起的巨大紅月,月影之下,似乎有一片奇異的紅色湖泊。

  冰涼的夜風迎面吹來,我清醒了很多。

  好像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明明記得很清楚,等再見面時,一定要告訴他的話。

  我轉頭盯著那只鬼,他一臉不知所謂:「怎麼了嗎?小染的樣子好奇怪。」

  望著那雙近在咫尺卻又空無一物的美麗眼眸,我心中沒來由升起一陣憤怒。

  啪。

  揚起右手,我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居然打中了。然而大概因為這鬼的臉皮太厚,以致他連基本的反應都沒有,只是眨了眨眼。

  「你為什麼跳下去?!」我咬牙切齒,狠狠瞪著他。

  他似乎因為無法分辨我的情緒而遲疑了片刻,但很快就掛上了一如既往的笑臉。

  「小染是在生我的氣嗎?啊,果然不該那樣粗暴的處理食物,嚇到你了嗎?下次我會用溫柔一些的方式,不會讓你害怕的方式。但我吃的很干淨,一點都沒有浪費哦。」

  我氣的只想抽他那張天真無邪的臉。

  「你戰鬥的方式很危險懂不懂?!」我握緊拳頭,幾乎想再照他臉上來一拳,「你是習慣這樣了嗎?只是為了刺激吧?你根本感覺不到害怕,也感覺不到開心,對不對?」

  那一瞬間,童磨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好像一張精巧的面具突然破裂。

  他整個人都沉入了陰影中,只留下一雙猶如冰晶般夢幻而空曠的眼睛。

  「好傷人啊,小染竟然這樣說話。」

  他的語氣依然波瀾不驚,緩緩靠近,安靜地凝視著我,從內而外散發出巨大而恐怖的威壓感。

  如同某種奇特的、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很難不讓人畏懼。我想即使在當年,那位將此異類轉變為鬼的鬼王,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大概也是厭惡乃至忌憚他的。

  所謂異類,大抵是有著特殊的靈魂,從出生起就無法如人類一般生活的存在,偏偏又披上了一張人類的皮,至此,他們在人類群體中的生活,就注定了充滿艱難 。

  變身成鬼,反倒是更適合他。現在更是連我都不知道這只名為童磨的鬼變成了什麼,也許聰明如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為什麼呢?上一個說這種話的女孩子,可是讓我相當傷心呢。吶,小染,朋友之間不應該好好相處嗎?為什麼要像人類那樣,說一些惡毒又讓人無法理解的話呢?」

  我攥緊的拳頭,最終無力地松開。

  是啊,他根本不懂。這是一只沒有心的鬼啊。

  他只是在盡量的模仿,模仿人類應當擁有的情緒。但這又有什麼錯?天地之大,萬物生靈,為何非要通曉人理,非要擁有人類的愛恨情仇?山川與河流是否擁有人情?樹木花草、飛禽走獸呢?無法擁有人類的感情,就沒有權利存在於世上嗎?

  況且同為非人的我,又有什麼權利,要求他一定要理解我的話語和我想要表達的感情呢?

  人類有人類存在的方式,鬼神有鬼神存在的方式,僅此而已啊。

  我嘆了口氣,對他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對不起,是我沒有表達清楚。我並沒有在責怪你,即使感覺不到喜怒哀樂也沒有任何錯啊,不用勉強自己。神之子可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我相信有一天,你不用模仿任何人,也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但在那之前,作為你的合作者,我希望童磨大人能學會好好保護自己,僅此而已,畢竟如果沒有你,我也很難一個人逃出去。」

  「從今天開始,你不願意笑或者哭的時候,就不用做出那樣的表情。即使沒有任何表情,你也還是你,對於我而言,依然是我的朋友。」

  童磨歪了歪頭,扯出一個有點詭異的笑容。

  真奇怪,這人是如何做到只有嘴巴在笑的。

  「啊,果然被你發現了。」他說。

  「是啊,被我發現了。」我有點想笑,「你這麼在意這件事嗎?童磨大人原來也有會在意的事,我很開心呢。」

  怪物和怪物對視著,仿佛在確認對方是不是自己的同類。

  沉默持續了片刻,黑暗中,我突然被一雙手臂圈在了懷裡。

  「我就知道,小染是不會討厭我的啦!小染最喜歡我對不對?畢竟我是神之子嘛,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呢!啊,竟然還讓我好好保護自己嗎?真是可愛的孩子,太可愛了!」

  鬼的懷抱冰冷,身上永遠帶著淡淡的血腥味和蓮花香,一如混沌之時灌入我咽喉的液體,是甘露,也是劇毒。

  我略有點僵硬的回抱住他。

  活了幾百年,第一次被擁抱,竟然是在地獄裡,被一只鬼。這是什麼奇特的遭遇?

  「既然這樣,小染就永遠留在我身邊吧?和小染在一起很有趣呢!就這麼說定了,如果逃走的話,就吃了你哦!」

  童磨笑著露出了四顆尖牙。

  唉,這鬼什麼都好,就是腦回路真的不正常。

  「好呀。」我笑著回答他,「如果童磨大人需要我,我就會一直在你身邊哦。」

  「誒呀,這話說的。」他略帶驚訝地說,「明明是小染需要我呀,我可是唯一能指引你走向極樂的人呢!」

  呵呵,大家都是非人,比腦回路的話誰怕誰?

  我學著他的樣子裝腔作勢地行了個禮:

  「大人教導的甚是,若能真的追隨您去往極樂,也是我的榮幸。」

  地獄某處。

  「怎麼回事啊,月讀?業火之界簡直雞飛狗跳啊!」

  黑發的美麗少女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不高興地踢掉了腳上的木屐。

  「三途河竟然泛濫啦!那個墮神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一直乖乖的嘛?」

  王座下方,一位書記員打扮的青年無奈地揮手調出一本記錄:「的確如此,過去的兩百年都沒有異常,畢竟神體被封印的很好,但最近開始似乎有醒來的征兆了,大概因為是遇到了…那個吧?」

  「那個?你說另外那個?」少女的臉徹底垮了下來,「都多久了,那個叫童磨的家伙還沒認罪嗎?我以為你們早就處理好了。而且他不該被關起來嗎?是怎麼跑出來的?真是的,那種除了臉好看一點,其他一無是處的人渣,到底為什麼會像逛大街一樣在地獄裡亂跑啊?」

  「是轉運到最底層□□時,路過業火之界,魂靈狩一個疏忽,就被他溜了。」書記員解釋道:「他根本體會不到活著和死亡的區別,別說是愛恨執著,連悲傷或恐懼這種情緒都沒有,所以完全沒有懺悔的意思,業火之鎖也很難困住他。」

  「不能抹殺嗎?」

  「這就是我想要說的第二點。」書記員又調出一份記錄,「就靈魂而言,那個存在確實很奇特。之前已經試驗過無數次,哪怕被切到只剩一個頭或者用業火灼燒,也很快會復原,完全感受不到痛苦的樣子,並且他似乎掌握了某種快速吸收力量的方法……總之很遺憾,我們還沒法確定它的分類。」

  「還真是個惡心的家伙,沒准是跟著那些奇怪的西洋教士一起漂來的。啊啊,異常份子太多,高天原的那些家伙又只會看熱鬧。「少女頭痛地捂住腦袋,「試試使用『鎮物』吧,先讓那個墮神繼續沉睡,搞定一個是一個。」

  「屬於『白『的鎮物僅有一件,用掉就沒有了。不如干脆把神體……」

  「我們沒有那種權限哦。」少女不滿地說,「不論怎麼說也是個半神,不用做到那種地步,讓她睡下去就好了。」

  「遵命。但他們馬上要抵達血池了,要在那裡使用鎮物嗎?」

  「可以,讓魂靈狩准備好。」少女冷笑,「我倒要看看,兩個都很奇怪的存在,發現彼此的真面目時會有什麼反應。」


第10章 水神的罪孽(1)

  業火之界的盡頭有大湖,名為血池。

  之所以起這種惡俗的名字,是因為湖中的不是水,而是鮮血,這些鮮血乃是由千萬年來墮落於此的人神鬼的怨氣凝結而成,別說是踏入其中,就算靠近都令人極其不舒服。

  我先前也只是從其他鬼口中聽說過,但真的站在湖邊時,還是感到怨氣的濃度令人戰栗。

  當然,某只鬼大概是體會不到的。

  「哇啊,還真是美麗的景色呢!」童磨無限暢想的望著湖水,「簡直是像無慘大人的雙眸一樣艷麗的顏色!我都忍不住想要寫一首和歌了!」

  「你不要亂動哦!」我怕他又干出什麼沒譜的事,「這裡面肯定有問題,剛剛在山上我明明看到了紅月在這個湖上方,現在你沒發現月亮不見了嗎?」

  高懸空中的紅月確實不見了,頭頂只剩下一片灰黑的天空,霧靄沉沉,猶如什麼腐爛的東西一般奇形怪狀的雲層表面被紅光染上了一層血色。我聽見四周的大地發出由遠及近的震動,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靠近。

  是「焚」嗎?

  「是那些傀儡哦。」童磨語氣輕快的說,「聽起來大概有幾十只?這種不好吃的東西也送來這麼多,這裡的主人真是個慷慨的人吶。」

  話音未落,一陣勁風就夾雜著沉悶的咆哮聲砸了下來。

  我閃到一邊,右手刀鋒一轉,明亮的靛藍色靈光騰起在刀刃上。

  童磨之前說過,巡路羅剎只要斬斷牽引的線就可以了,也就是說應當有一條靈力的絲線連接著羅剎的身體和什麼地方。

  羅剎龐大的身軀向我轉過來,露出黢黑的、鋼鐵一般的臉。

  嘖,居然是在頭顱中嗎?

  在它下一次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直接踩上了那岩石般的手臂,迅速竄上巨人的肩膀,狂躁的羅剎伸手便拍,我原地轉身,一刀斬向它的手臂。

  靛藍色的光如海浪般升騰,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轟響。

  竟然斬斷了?我看著跌落下去激起一大片塵埃的羅剎手臂發呆。雖然手感上刀差點斷掉,但我居然沒被這玩意兒撞飛,真是命大啊!

  說起來我好像再沒汲取紅花的靈力,為什麼力量增強了這麼多?

  來不及多想,手中長刀挾著一道雷電般的弧光,向羅剎的頭斬去。

  錚——

  呃,居然……

  卡住了!

  我有點無語地看著嵌入羅剎半個頭的刀身,這玩意兒是有多硬啊?到底為什麼還能卡住刀啊?!

  正在猶豫硬□□的話刀會不會斷,忽然耳畔傳來什麼東西破空的鳴響,我略一偏頭,就看一片晃瞎眼的金光高速回旋著從側面撞上我的刀身。

  力道極大的撞擊之後,手上的壓力頓時一松,再看面前的羅剎已經丟失了臉的上半部分。我往下一看,某只偷襲成功的鬼正快樂的衝我揮手:

  「這招怎麼樣?是我新學的哦!之前我的頭就是這樣被那孩子砍掉的,是不是很厲害呵呵呵。」

  這是什麼奇特的戰鬥……不,死亡經驗值??

  正准備怒懟他的扇子差點連我的腦袋也一起削掉,只見童磨站在兩位冰偶少女手中的蓮台上,衝我伸出手,笑眯眯地說:

  「小染要不要到這邊來,那裡要塌了哦。」

  羅剎的鋼鐵身軀開始崩解。我趕忙跳到他身邊,發現地上已經碎了幾堆看不出模樣的殘軀,但不遠處,無數巨大的黑影正在向此處奔襲而來。

  啊,這數量略有些驚人。雖然不是太難打,但太多了也相當費力啊。

  而且,正主顯然還沒出場,在這裡消耗太多力量並不是明智之舉。

  我低聲對身旁的童磨說:「有辦法把湖面凍住嗎?我們不能跟這些東西浪費時間。」

  他聳聳肩:「很難哦,就算湖面暫時可以封凍,下面的東西可不會乖乖聽話。不過不用擔心,我這邊很快就處理好啦。」

  說罷,他不慌不忙地在寒光閃閃的扇面上敲了敲,一陣奇異的冰霧後,我看著眼前五個一模一樣的、由冰構成的小號童磨,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抽搐的嘴角。

  這是自戀狂到一定程度了吧?然而為什麼有種微妙的萌感?

  不過當我看到放大了五倍的血鬼術·散蓮華後還是感到視覺效果相當震撼。

  驟然天降的一場暴風雪,飛花碎玉般的華美背後卻是無堅不摧的利刃,頃刻之間發出了金石交錯般的鳴響,與尖銳的風聲交織成了一首奇異的弦音。天地間籠罩了一層雪霧,連空氣似乎都已經凍結,刺骨的寒冷中,我聽見身後的湖面傳來冰層裂開又碰撞的聲響,好像春天的第一場雷聲。

  事實證明只要夠強悍,冰鋒也能摧毀鋼鐵。當然,可能也是由於那只鬼他天賦異稟罷了。

  一只連戰鬥都好像是在跳舞的美麗的鬼。

  風雪停止後,濃霧中搖搖晃晃走出幾只破破爛爛的羅剎。雖然損壞的嚴重,但可能因為「線」所在的頭部還在,所以依然具有行動能力。

  「誒呀,竟然還能動嗎?這副樣子真是太可憐了。」

  童磨不懷好意地揚起唇角,與此同時,那幾只羅剎殘破的身軀突然齊齊扭了一圈,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朝向它們身後,然後頹然崩塌,竟然像是被生生扭斷。

  我才留意到羅剎的後面竟然有個人,或者說顯然不是人的什麼東西。

  畢竟哪個人會在臉上蓋一張寫著「魂」字的白紙啊?

  「神靈嗎?」我微微皺眉。地獄裡強大的存在有很多,拖到現在才出場,也是很沉得住氣啊。

  身邊那只鬼卻上前一步,開始親熱的跟對方套近乎:

  「是魂靈狩大人啊!竟然追著在下跑了這麼遠,真是辛苦了!一直抓不到在下的話,你們會很頭疼吧?誒呀,不會受到懲罰吧?畢竟『對罪人嚴加看守『不是你們的職責所在嗎?雖然是如此枯燥無聊的工作。」

  他握著扇子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差再擠出兩滴眼淚了,「不如讓在下送您去往極樂淨土如何?那裡不會再有令人煩惱的工作,是非常幸福的地方喲!」

  ……不要在神靈面前拉仇恨啊笨蛋!

  還沒來得及出言提醒,那個白紙遮臉的地獄神靈卻沒有理會他,而是向前走了幾步,一只手抬了起來,慘白如枯枝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我。

  「吾乃無間地獄的魂靈狩,荒之川的水神白姬,你可記得你的罪過?」

  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如天雷炸響。

  好像有一千面銅鑼同時在我腦海中敲響,五光十色的破碎畫面仿佛成群的飛蛾般撲面而來,我捂著頭,完全失去力氣地癱坐在地上。

  我記起來了,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


第11章 水神的罪孽(2)

  荒川之主,白姬。

  那是我的名字,又不是我的名字。

  相比我曾度過的漫長歲月,那僅僅是一個模糊而抽像的符號。

  神靈是不需要名字的,因為名字僅對信徒有意義。人類曾用那條大河的名字稱我為「荒」,但很多年以後,當那裡建起了神社,他們似乎覺得有必要供養一個神位,就給我取了一長串念都念不通的稱號,書寫在烏木鍍金的神主牌上,但更晚的時候,他們尊稱我為「白姬大人」。

  我曾經搞不懂人類的行為,我只喜愛他們定期投喂給我的食物。

  我在荒川中存在了不知道多久,從化形為大蛇開始,才似乎稍微有了一點意識,但仍舊是渾渾噩噩,每天只知道在深水中追著魚嬉戲,或是在天氣晴好時蜷在淺灘曬太陽。偶爾被路過的人類看到,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沒幾日岸邊的村落裡就傳開了「荒川有水神守護」這樣的流言。當地的大名相當重視,沒幾天,水邊就修起了鳥居,供桌香爐一應俱全,一群衣著古怪的人粉墨登場,開始舉行他們口中的「荒之祭」。

  他們丟入水中很多的禽鳥,乃至山羊和豬,我被動物的味道吸引過去,開始了我幸福但不明所以的蹭吃生活。

  直到有一年夏天,大雨傾盆。

  開始我其實不能理解「下雨」和「人類的祭祀」二者之間的關系,我高興地在雨霧籠罩水流湍急的河面上轉圈,卻發現他們丟下來的不再是鮮活家禽,而是一個小的多的東西,裹著純白的和服,漂在雨中的河面上格外顯眼。

  我游了過去,發現那是個人類的小孩。

  小孩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緩緩沉下水面。我好奇的將她吞入口中,幾乎只吃到了一層布,她太小了,雖然比動物的肉細嫩,骨頭也是脆弱的一折就斷,像一塊包裝過於繁瑣的小點心,我還沒嘗出什麼味道,就順著喉嚨滑了下去。

  岸上此時卻響起越來越大的法器敲擊聲、木魚聲、誦經聲,我聽到有人在歡呼,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大聲宣告。

  「荒川之主接受了我們的祭品,一定會守護我們的!」

  「荒川之主,請保佑我們,不要讓洪水淹沒我們的莊稼啊!」

  「太好了,太好了,快點奉上其他的供品吧!」

  山羊和水禽又被大量丟下來,我感到很滿意,這才是一頓像樣的飯,而不是剛剛那個小東西。

  漸漸我明白岸上那些人類想要的,只是河水不超出河道而已,這對我來說很容易,這條河流幾乎就是我本身,我控制它就像控制自己的身體在波浪中遨游一樣簡單,如此就能獲得投食,實在是很合算。

  每年夏天他們都會鬧這麼一次,但那種小點心是否供應,要取決於天氣。越是下雨或干旱,他們就丟進水裡更多的小孩,如果年景平靜,收成良好,就是家畜和家禽。

  對我來說都是食物,我照單全收。

  平日裡我依然在岸邊游走,觀察人類的生活,但始終無法理解。他們的出生、成長和死亡都太過迅速,生命的節奏與我完全不同。我只是樂此不彼地吃下他們的供品,順便處理掉他們不要的小孩子。大部分的孩子在被推下水之前會被灌入烈酒,因此都很聽話,只有少數會哭泣或者□□,每當這時候我就溫柔地盤繞著他們,等他們沉入水底再吃掉。

  漸漸地,我的心中開始生長出一些原先不能理解的東西。夏夜裡,我開始漂在水面上看頭頂的星星,感知風裡花香的變化,我也開始感知到人類的悲喜——他們悲傷或者喜悅時,心跳聲會格外明顯,那就意味著血液流動的更快,味道更甜美。

  是的,伴隨著心智的覺醒,我開始渴望人類甜美的血液和□□。這種欲望在我的體內一年年積聚,我也沒感到有必要去克制,畢竟人類對於我來說只是比牛小一點比羊大一點的動物,盡管能感覺到他們的激動和恐懼,但那和我其他的獵物沒有不同,不同的只有氣味,他們是溫暖的,誘人的,正如他們為我歌頌或向我祈禱時那樣熱情洋溢,我感到回饋這種熱情是我的責任,因此我格外認真地維護著河道的安全。在學會隱去身形後,我更喜歡爬到他們為我修建的神社的房梁上去休息,那裡夏天非常涼爽,空氣中飄散著桐木和紫藤花的香味,是個休憩的好去處。

  記憶的畫面到這裡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更多充斥在我腦海中的,是那一年無法控制的洪水。那個夏天格外悶熱,我變得有些昏沉,甚至感到煩躁不安。一個午後我照例到神社的後面去小憩,但醒來時,荒川的河水已經不可抑制地漫過了堤壩一瀉千裡。急匆匆衝出去的我看到人類在驚慌中被濁浪吞沒,連他們為我修建的鳥居都歪倒在水中。

  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迅速攫取了我的全身,那是人類稱為「憤怒」的情緒。我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在那一刻,我甚至無法分辨那些高亢的尖叫來自陸地上的人類,還是來自我體內的無數聲音。

  為什麼?

  為什麼殺死那些供養我的人?為什麼破壞我悉心維護的河川?

  為什麼如此出爾反爾?自相矛盾?

  真是讓人厭煩,吃掉吧,都吃掉就可以了。

  體內積累已久的那種對血肉的渴望終於爆發。不久之後,我找到了破壞堤壩的那家貴族,在他們驚恐的嚎叫中現出了真身,然後將他們一個個吞噬。除了那位大名,我嫌惡他的嘴臉,又把他的一部分吐了出來。

  岸上那些人會感謝我吧,我如此想。河道不會再被破壞了,我已經解決了問題,以後也會有更多的供奉吧。

  然而我迎來的只有數百名手拿火把的武士,以及陰陽師召喚來的十幾道天雷。

  烈火焚身的劇痛中,我聽到那個神明一般的聲音對我宣告:

  「荒川之主,汝作惡多端,有負凡人供養,更為殺戮所染污。因而吾在此剝奪汝之神名『白』,賜汝新名為』染『,到地獄去好好反省吧!」

  拼命掙扎著抬起頭,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糟糕,中招了。

  正准備用刀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身後某處卻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好冷啊。」

  我悚然回頭,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孩,站在我身後無邊的黑暗中。

  「好冷啊。」

  她說。

  更多的小孩在黑暗中浮現出來,向我圍攏過來。

  「好痛苦。」

  「沒辦法呼吸了,好難受。」

  「媽媽,媽媽在哪?」

  隨著她們的啜泣,我的身體上開始噴湧出火焰。血肉在赤紅中消融,又不明原因的快速再生。我跪倒在地上,痛到意識模糊。

  臉覆白紙的魂靈狩出現在我面前,再一次聲如洪鐘地質問道:

  「荒川之主,你可記得你的罪孽?」

  是啊,是我干的。

  因為做下不可饒恕之事,才來到了地獄啊。

  只要待在這裡好好贖罪就對了,所有的那些事,都忘掉吧。

  都忘掉吧。

  叮。

  寂靜中忽然傳來一聲銀鈴響,以及一個同樣清脆的聲音。

  「你找到了嗎?」

  我回過頭,在一層層密不透風的孩子的怨靈中,有個嬌小而潔白的影子。我看不清她的臉。

  「你找到他了嗎?你答應過我,一定會找到的。」

  隔著業火的灼燒,我努力從記憶深處搜尋著這個影子。

  「你是……白?」

  影子沒有表情,但那個清脆的聲音似乎輕輕笑了起來。

  「不,我是你呀。你就是白,忘記了嗎?」

  「你找到那孩子了嗎?」她重復這句話,「不要放棄哦,因為這是我們的約定啊。」

  找到什麼?什麼約定?

  「不論過多久,不論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會找到他。這是你答應我的,不可以反悔喲!」

  「等等!你到底是誰?」

  我嘶喊出聲,驟然恢復了神智。

  魂靈狩上前一步,握緊了手中的什麼東西。

  「荒川之主,還不肯懺悔嗎?」他厲聲道。

  「我為什麼要懺悔?」我冷笑著,頂著一身烈焰,以刀撐地緩緩站了起來,直視著沒有面目的神靈,「將這些孩子推下水的,是人類。是人類的大名、神官甚至她們的父母親人把她們奉獻給我!我只是吃掉他們不要的東西,我有什麼錯?!」

  大概是被我的無恥言論驚到,魂靈狩竟然一時無話。

  我抓住刀柄,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們這些神靈真是好笑。人類遭遇的飢荒戰亂、洪澇干旱從來沒有停止過,你們的救贖在哪裡?在死後嗎?我就不懂了,是活人的幸福重要,還是死人的報應重要?你們在災難降臨時袖手旁觀,號稱不沾染業力、不干涉人世,人死了以後你們就開始談規則了?到底是誰比較無恥啊?」

  我一刀斬向那張白紙,神靈身形一閃,已不在原地。

  「白姬,你膽敢弒神?!」 他怒喝,一道赤紅的雷轟然落在我身上。

  我的刀上和全身蕩漾起一層靛藍色的波紋,堪堪抵擋住赤色的電流。

  「我不叫白姬,你們忘記了嗎?」我嘲諷地彎起嘴角,「是你們剝奪了我的名字。我現在叫染,我還挺喜歡這個新名字的。再說什麼叫弒神?我曾經也是神吶!啊,你想說你沒見過我這樣的神嗎……」

  我歪歪頭,露出個無辜的笑容,隨後身形再次一閃,水光瀲灩的長刀自下而上一刀劈開神靈的身軀:

  「那你還真挺可憐的。」

  魂靈狩的軀殼如同紙張一樣破裂,露出其中的一具枯骨。同時破裂的還有我所在的黑色空間,連同小孩子的幻像,在業火中化為漫天飛揚的火星。

  這依然是一具傀儡。神靈是意念形成的東西,只破壞實體並不能真正殺死,但當你理解了他們是哪種意念的化身,至少能化解他們對你的傷害。

  幻境褪去後我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我為什麼在空中啊?

  還在往下掉??

  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下面那個湖是什麼鬼啊啊啊?

  原本平靜的血湖如同煮沸的水,中央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更恐怖的是,湖水中伸出了無數條慘白的手臂,那些手臂在漩渦中扭曲如白色的蛆蟲,從空中看起來,似乎在那血色的水面下,有無數怨靈在向我招手。


第12章 水神的罪孽(3)

  差點忘了,這地方是地獄啊,不惡心還叫地獄?是我期望值太高,我錯了。

  實在不想落入那些鬼手的懷抱,我准備運轉靈力,讓自己落到岸邊去。正在這時,異變陡生。

  漩渦中心有凜冽的白光閃現,隨後向四周擴散出一圈漣漪。

  仿佛時間暫停了一瞬,連那些招搖的鬼手都停頓了一秒。

  我感到鼻尖一涼,抬頭看去。

  雪?

  零星的雪花正從空中飄落,然而顏色卻是血紅的。漸漸地,空氣中飛舞的雪片多了起來,仿佛吸收了業火之界的怨念,一片一片被染成了艷麗的血色。

  在無限緩慢的一刻之後,一切突然開始加速。我聽到湖底深處傳來陣陣轟鳴,那黑色的漩渦中掀起了浪花,之後,在翻騰的浪花中,什麼巨大的東西緩緩浮上水面。

  等它的上半部分露出湖面,我才看清那好像是一尊白色的菩提像。

  就是寺廟裡能見到的那種菩提像,寶相莊嚴,衣飾華美,但這尊也太大了……

  說起來,這浮誇的審美倒好像略為眼熟?

  我用靈力使自己暫時漂浮在空中,看著那尊以寒冰凝成的菩薩巨像完全浮出水面。菩提的上半部分潔白無暇,宛若山頂萬年的積雪,然而腰部以下卻像浸泡在血水裡,一個個全身血紅的人形,正從湖水中紛紛爬出,手腳並用地沿著佛像的裙裾向上攀爬。

  「童磨!」

  我一眼就望見菩薩肩上坐著的那只鬼,隨即就看出他十有八九也遇到了什麼倒霉事。一是他居然沒戴那頂裝模作樣的帽子,作為一名積極的傳教愛好者,這很不尋常;二是他原本潔白的長發上盡是血跡,看起來好像被誰兜頭潑了一盆鮮血,又忘了洗干淨,這對目前為止一貫注重體面風雅的教主大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最重要的是,他臉上的表情實在有點令人不寒而栗。

  這鬼一貫掛著一張笑臉,看久了你就會習慣他那副賤兮兮的樣子,因而忽視他作為昔日上弦之二那深不可測的實力,不可不謂一種完美的擬態。但這一刻,他似乎又像那天在懸崖頂上時那樣,變成了什麼我不熟悉的奇怪生物。

  「童磨!」我又叫他,這次他聽到了,轉頭看了我一眼,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立刻彎了起來。

  「誒呀,是小染啊,你居然還活著,很不錯嘛!」

  我皺了皺眉,他脖子和臉上那些紅色的東西是什麼?血嗎?

  「稍微在那邊等一下哦,」鬼依舊輕飄飄地說,「我新研究出一個很棒的血鬼術,馬上就演示給你看。」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低垂的雙眼中寒光乍現。

  我順著他的目光才看到那具冰菩提的手掌上托著一個黑色的東西,那似乎是一座純黑的小廟,大概只有一間小屋的大小,仿佛是古老的木制建築,只是沒有門窗,看起來格外詭譎。

  虛空中傳來一聲咆哮:「邪魔!你敢……」

  啪。

  菩薩的手掌合攏,那個聲音也突兀地中斷了。

  巨像的手掌重新分開時,我只看到一灘發黑的濃血染紅了那冰清玉潔的掌心,其余什麼也沒有剩下。

  「誒呀,神靈這種東西,味道也不怎麼樣嘛。」

  童磨站了起來,舔了舔嘴唇,臉上帶著那種詭異的微笑,握著扇子指向那些快要爬到他面前的血紅人形。

  「真可憐吶,我馬上引領諸位前往極樂。「

  他展開蓮紋金扇,輕柔地如同拈花微笑的佛陀。

  「血鬼術·血池蓮華。」

  只見菩薩像的手掌中突然湧出無數血色的蓮蔓,沿著軀體的表面極速蔓延開,緊接著,冰做的軀體上也生長出一根根纖細的藤蔓,箭一般刺入那些血色人形怪物的軀體,那些東西頓時停在原地,扭動幾下就爆裂成一股血霧,血霧又迅速被蓮蔓吸收,接著蓮蔓的一端就生長出一個花苞,隨著輕輕的炸裂聲,綻放成一朵血色的睡蓮。

  那實在是瑰麗而森然的景像,紅蓮在巨大菩提像的身軀上一朵朵開放,從十幾朵,到幾十朵,上百朵,漸漸覆蓋了半身……遍體血紅的菩提像,看上去確實像是行走在地獄中,超拔眾生的地藏。

  童磨嘴角勾起,尖牙上泛著冷光,竟是無比饜足的表情,連眼中也爬上了一絲血色。

  池中成群的怨靈失控的尖嘯起來,開始蜂擁而上。

  「童磨!」

  我意識到不對,急的大聲衝他喊:「不要吃了!」

  他不理我。

  我只好朝他衝過去,卻被半空中突現的一根蓮蔓攔腰纏住。

  惡鬼側目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滿了冰晶般的空洞漠然。

  「不要打擾我進食哦,小染,就算是你,也不行哦。」

  我氣的又想抽他。

  這個笨蛋吃貨,怎麼什麼都敢往嘴裡塞??

  無間地獄血池裡的怨靈,哪裡是可以吃下去的東西啊!

  我一刀斬斷纏住我的蓮蔓,轉瞬便又有幾十條向我席卷過來,一個沒注意,手腳就又被纏住,以一種不太雅觀的姿勢倒掛在空中。

  「童磨!你清醒一點!那種東西不能吃!」我朝他大吼,「你放開我!我給你我的血!我……」

  話沒說完,突然感到有樣東西從我的袖口滑落,隨即一聲清脆的銀鈴聲在空中響起。

  叮。

  那實在是極為微弱的聲音,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只鬼的臉上居然現出一瞬間的恍惚,緊緊纏住我的冰蓮也隨之停滯。

  這就夠了!

  我抽身而出,幾步就竄到他面前,在他略有些愕然的目光中,狠狠扣了個水球到他頭上。

  嘩——

  身為上弦之二,寒冰之鬼的童磨大人,大概從沒嘗過被人當頭潑熱水的滋味。

  對,考慮到鬼的體溫很低,大概率對冷水沒感覺,我特意用了熱水,挺燙的。

  感覺自己又在死亡的邊緣反復試探。但沒辦法,他要是把整個血池的怨靈都吃下去,十有八九就會變成這血池的一部分,跟無間地獄永遠融為一體了。

  顧不上面前渾身濕透、冒著白色蒸汽的童磨大人那詭異的眼神,我一刀劃開自己的小臂,把滴著血的手腕遞到他臉前:「知道你餓了,喝吧!給我留條命就行。」

  鬼眨了眨他的七彩大眼睛,突然臉頰浮上一抹可疑的紅暈。

  他捏住我的手腕,竟然沒有一口咬下去,而是輕輕的……舔了一下。

  我頓時毛骨悚然。

  「小染真討厭呢∼」

  故意拖長的尾音裡滿是旖旎曖昧。

  「明知道人家舍不得吃,為什麼還是要誘惑人家?這樣會忍耐不住的哦∼」

  咦呃……

  哪裡不太對,這鬼不會腦子出什麼問題了吧?不對,他腦子一向有問題啊!

  說起來倒像是……醉了?

  鬼會喝醉嗎?還是血池裡有什麼特殊物質能讓鬼產生類似喝醉的反應?

  想到他應該是千百年來第一只勇於對無間地獄的血池下嘴的鬼,我知道我可能很難找到答案了。

  等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應該還在戰場上吧?

  我連忙低頭向下看去,隨即暗暗松了口氣。下方的湖面是一片純白的寒冰,已經沒有那些古怪的血色人形的影子了,蜿蜒在冰菩薩表面的蓮蔓和蓮花也褪去了血色,像是浮雕的花紋一樣附著在了神像的衣飾上。

  一切正常。如果忽略那只目光迷離正在啃我手腕的鬼之外。

  哢。

  冰面上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裂響。

  我腦中警鈴大作,本能地一把抓住那只在關鍵時刻永遠不靠譜的鬼,就感到身體向下墜去。

  冰面在頃刻間坍塌,將我們卷入無邊的黑暗中。


第13章 萬世極樂(1)

  昨夜的螢火蟲

  都飛去哪裡啦?

  變成天上的星星

  變成山中的花

  星星沒有眼睛

  花不會說話

  螢火蟲啊螢火蟲

  快點飛走吧

  不知何處傳來若有若無的銀鈴聲,以及女孩輕輕的哼唱。

  是夏日,紫藤開的正盛,陣陣蟬鳴中夾著雨後的濕氣,一個小小的背影坐在緣廊上,手中忙不迭地編著什麼。

  好啦!

  她歡呼著舉起左手,一枚銀鈴用絲絛系在細細的腕子上,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我是被流水聲吵醒的。

  意識到這件事已經足夠讓我震驚,因為業火之界不可能有流水。

  強行睜開眼睛,我先是被視野中的萬千光點嚇了一跳。頭腦裡反應了片刻,才想到這東西好像叫星星。

  漫天星鬥,對我來說已百年未見。這難得的奇景,讓我以為此處即是人間。

  運氣真這麼好嗎?

  我爬了起來,發現又是在一處懸崖邊,崖下幾米就是一條河,湍急的河水打著漩渦流向遠方的森林,一輪彎月掛在樹梢,看來剛入夜不久。

  這不是業火之界。

  想到這裡我一陣興奮,忙抬起頭尋找那只鬼,發現他在林子前站著,月下婆娑的樹影落在他的白發上,有種奇特的靜謐。

  「童磨!我們出來了!」

  我跑到他身邊。他回頭看著我,一臉習慣性的微笑。

  「是啊,是啊,看起來確實如此呢。」

  扇子在手心拍了兩下,他信步往林間走去。

  「是往那邊走嗎?你小心一點,當心林子裡藏著魔物。」

  我緊跟過去提醒他。

  「不會哦,這裡沒有魔物。」

  誒,這麼自信嗎?也難怪,這一路顯示他的感知力確實很強。我自嘆不如地想,可能這就是所謂做鬼的天賦吧。

  林中果然無事。一路都是些針葉樹,只能看出此地位於山中,樹林長得非常茂密,空氣中滿是花草的清香,唯一的問題是光線不夠,大概很容易迷路。但童磨一路向前,似乎相當輕車熟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

  童磨的腳步略略一頓,我差點撞在他身上。

  「有什麼問題嗎?」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一條小徑向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蜿蜒而去,目光可及的山腰處,有一座燈火通明的古樸建築。

  童磨望著那座建築,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呀,是個驚喜呢。」

  「誒!這種山裡也有人住嗎?」

  我著實有點驚訝。

  「有啊。」他的語氣有點漫不經心,「當然有。」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意料之中,那張臉上沒有任何異常。

  跟著他一路走到那座建築門口,我看到門口的烏木牌子上工工整整的寫著「極樂寺」三個字。

  正想說進還是不進,那只鬼已經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門裡有女子驚呼:「教主大人回來啦!」

  童磨的聲音溫和地回應:「是啊,我回來啦。」

  又有幾個身影急匆匆跑來,紛紛對他鞠躬行禮。

  「歡迎您回來!」

  「比預想的要早呢,晚課還沒有結束。」

  庭院中燈火闌珊,不遠的地方似乎傳來誦讀經文的聲音,白石子鋪地,踩上去沙沙作響,空氣中飄來蓮花和白檀熏香的混合味道。

  「什麼情況啊?你住這裡?」我緊跟了幾步,低聲問他。

  童磨並未回答,而是笑眯眯地看著又一個遠處跑來的女孩子。

  那是個黑發的女孩子,大約也就十七八歲年紀,清秀溫婉的面龐上是一雙明亮的綠眼睛。

  「教主大人一路辛苦了!大家都在晚課,我來幫忙吧!」女孩子看到我,明媚笑容中帶上了一絲好奇,「這位是新來的信眾嗎?天色已經晚了,我來為您准備客房吧?」

  人類?

  我腦子一時有點轉不過來。只聽童磨的聲音依舊溫和沉穩,完全不同於平日裡那副懶洋洋賤兮兮的聲線。

  「小琴葉啊,」他說,「好久不見。」

  我跟隨他們一路穿過庭院,走過長廊,進入一間寬敞的廳堂。可以看出這是一處極為古樸典雅的寺廟,由上好的烏木建造,屋脊處以鎏金雕飾著盛放的蓮紋。檐下垂著一排排銅鈴鐺,以及無數寫著「極樂」二字的白錦。

  童磨和那位名叫琴葉的女孩子一路談笑風生,似乎是在講著什麼見聞,女孩時不時發出驚訝的贊嘆聲。

  這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童磨。

  從三途河畔的相遇開始,一路殺伐未斷。從素不相識到習慣他的面具,我一直順理成章地認為,和我相處的是一只極為強大而殘酷的鬼,或者說是人形的妖獸更為貼切。他是一架活的殺戮機器,機體與他所擅長的血鬼術配合的天衣無縫,既強悍又敏銳,心念上則更是完美,由於毫無情緒波動,他比任何人都能看清對手,預判戰局,可能正是這個緣故,才永遠保持著不緊不慢的玩鬧態度——他對事物有著神明般高高在上的視野,對他而言,「有趣」的吸引力要遠遠超過戰鬥本身,盡管這有時甚至令他看起來極盡瘋狂。

  但在這一刻,在這座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寺院中,他似乎,只是一個溫和風趣的普通人。

  和迎面而來的每個人親切地打招呼,也安然接受每個人的回禮。這裡的人看起來也都喜悅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眼前這位溫文俊雅的教主,實為吞噬一切的惡鬼。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或都是,或都不是。

  「這位小姐該如何稱呼呢?」

  我將視線從屋外的蓮池收回來,對上面前女孩美麗的綠眼睛,微微一笑:「叫我染就好。你是叫琴葉吧?不用這麼客氣的。」

  女孩跪坐下來,為我倒了茶,又將托盤中的果子和羊羹放在我跟前,邊做這些邊笑著說道:「那怎麼能行,您是教主大人的貴客,我們這些一直受到他收留和照顧的人,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小事了。」 似乎留意到我掛在腰上的刀鞘,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啊,恕我冒昧,這個可以解下來嗎?極樂教是大家和平的修行之所,刀劍這些凶器是不可以帶進來的。」

  「不用管那個啦,小琴葉。」童磨輕快的聲音傳來,「你當她是來給我做護衛的就好。」

  我咬了口羊羹,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護衛是什麼鬼?你那武力值需要我護衛嗎?

  「現在連女人也可以帶刀當護衛嗎?」琴葉驚訝地說,「好厲害啊!原來聽說只有大名家的女兒能有機會接受武藝上的訓練呢,」她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敬畏,「染小姐……是貴族出身嗎?」

  這問題讓我更尷尬了,總不能告訴她我其實是個前水神,碰巧路過他們這裡?

  「是啊,出身相當高貴呢。」沒想到那只鬼毫無障礙地接了話,「武藝也很不錯,這一路我很滿意哦。」

  聽了這話,面前的少女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那就太好啦,這些天我其實一直在擔心您的安全,畢竟之前從沒外出過這麼久。」又對我溫言道,「剛剛是我太過唐突,希望沒有冒犯到染小姐,畢竟教主大人是個很溫柔的人,以後也要承蒙您的照顧啦。有什麼需要您直接找我就好,我就住在內殿後面的那間小屋。」

  「很溫柔的」教主大人看向我們這邊,琉璃般的雙瞳在燈火中映上了一層暖色,他輕聲說:「小琴葉,伊之助怎麼樣了?」

  「很乖哦。」女孩一臉幸福的笑,「我出來時已經睡著啦。」

  注意到我不解的眼神,她馬上解釋道:「伊之助是我兒子,如果沒有教主大人的收留,我們母子倆就要凍死在山裡啦。今天已經太晚了,明天再抱來跟染小姐玩,小嬰兒很可愛喲!」

  「你早點回去陪伊之助吧。」童磨斜靠在他的軟座上,一只手托著腮,輕輕笑道,「醒來找不見你,他大概會哭起來吧,真的很吵。」

  「啊,抱歉抱歉,總是吵到您休息。」女孩內疚地說道,隨即麻利地收好地上的茶壺托盤,對我說道:「我去給您准備房間和熱水。雖然教主大人通常晚上還會工作,但這次出門這麼多天,你們應該都累了,最好早點休息哦。」

  她微微鞠了一躬,關上門退了出去。


第14章 萬世極樂(2)

  我吐出一口氣,發現童磨也在四處打量屋裡的裝飾,於是忍不住開口: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童磨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端起茶杯:「小染想聽什麼呢?」

  我一時語塞。對於他的過去,我的確沒有權利去打聽,畢竟大家只是極端條件下組成的合作關系,能好聚好散已純屬不易。對於他人的私事,知道的越多越不利於保持關系中的清醒和理智。

  「如你所見,我是以神子和教主的身份,在萬世極樂教長大的。」

  他竟然開口了,只是語氣中失去了方才的溫度,變得平淡而漠然。

  「這是我愚昧的父母因為我特殊的發色和眼睛,而為我安排好的位置,整個教會都是圍繞我而設立。你剛剛也見到他們了,是一群十分愚蠢的人類呢。」

  「每天他們會向我哭訴家裡破產、沒錢買藥、挨打受氣、活著如何絕望這些事,然後請求我指引他們擺脫煩惱,去往極樂淨土。」

  「從記事起,都是這樣的日常。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

  我喝了口杯中的茶,茶裡滿是蓮子的清苦味道。

  「我以為你天生就是鬼呢。」

  聞言他笑了,恢復了往日裡那副不正經的嘴臉:「小染真是傻的可愛呢。哪有天生的鬼,就連無慘大人也是在藥物的作用下變成鬼的,其他鬼是接受了他血液的轉化。我遇到他那年大概是二十歲吧,啊,那時覺得他可真是個美麗又有趣的人吶。」

  「為什麼選擇變成鬼?」

  眼看他又要陷入對前老板的無限敬仰中,我不得不出聲打斷了他。

  童磨似乎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第一次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呢。」他手中的扇子在矮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做鬼有什麼不好?吶,小染,你也承認我做鬼做的很棒對不對?」

  很棒,都做到地獄裡來了,當然很棒。

  這很童磨。你永遠理解不了他跳脫的思維方式。

  「並不是說做鬼不好。」我想了想,補充道:「是我看你和人類相處的明明挺好,要吃他們你不會感覺怪怪的嗎?」

  「鬼都是吃人的呀。」童磨用扇子掩著臉,一幅笑的喘不上氣的模樣,「人類也是要吃肉的呀。說起來,以前小琴葉常說我臉色過於蒼白,要多吃肉才能補充營養,所以經常煮肉湯給我喝。」他好像想起了什麼極為好笑的往事,「誒呀,明明味道像泥水一樣,卻還要裝作好喝的樣子,真是讓人相當頭疼呢……」

  我也忍俊不禁,想起他第一次被我逼著吃紅花晶體的那副要哭的表情。虐待一個不定時需要大功率輸出血鬼術的吃貨,實在過於殘忍。

  「那位姑娘不錯啊,很會照顧人的樣子。」

  「是吧是吧,很可愛對不對?」童磨笑嘻嘻地說,「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被打的臉都看不出模樣,一只眼睛都幾乎失明了,但懷裡的孩子卻包的嚴嚴實實,毫發無傷呢,那可是大冬天,她自己光著腳就跑出來了。」他的語氣中仿佛流露出一絲懷念的意味,「之後發現她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唱歌也很好聽,就留她和孩子一起住在教裡了。她那個孩子也很可愛哦,長得跟她很像呢。」

  「是啊,」我微笑起來,「所以有時我也會想,為什麼我們無法和人類和平共處呢?」

  童磨的樣子看起來像要噴出一口茶水。

  「哈哈…小染你…」

  他拿扇子指著我,笑的花枝亂顫。

  「雖然完全不能理解你怎麼會有如此天真可愛的想法,但人類的小孩在五歲以後都不會再說這樣的話了!」

  「不,這其實無關人類。」

  我望著回廊外的夜色。外面的燈火已經暗下去,也恢復了安靜,夜似乎已經深了。繁星低垂,如同一雙雙無喜無悲的眼睛。

  「童磨,你有沒有想過,為何無論鬼也好,神也好,在幾千年的時間中都未能徹底消滅人類?」

  「嗯?有趣的問題。」鬼收斂了表情,想了想,回答道:「因為他們格外弱小,所以反而非常團結?說實話,纏住你不放的時候確實很麻煩。」

  「對,但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人類是不斷演進的。一代人非常弱小而愚蠢,下一代人也許還是如此,但再下一代呢?以後的世代呢?這一代人可能對鬼無能為力,但過了五十年,他們的後代也許學會了用刀,再過一百年,他們學會了用□□,用毒藥,用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呼吸法……」

  我轉頭注視著他:「而鬼和神靈,是凝固在時間中的存在,我們過分滿足於自己漫長的生命,因而忽略了演進的可能。」

  童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琉璃一般的眼睛裡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說的這話,無慘大人倒是也提起過。」他用扇子支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開口,「他希望有朝一日鬼能行走在陽光下,啊,真是偉大的理想……雖然到他死也沒能實現。他花費了幾百年的時間研究人類的那些小東西,藥物,儀器,甚至剖開他們的身體做研究。但沒有用,青色彼岸花根本不存在。」

  「那位鬼王關注的只是他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同族的死活。畢竟在他看來,你們都是工具罷了。」我直率地指出這一點,「這本來無可厚非,生存乃是所有生命的第一本能,但作為王者而言,未免太過狹隘。如果我猜的沒錯,最終你們都輸在他的短視上?」

  童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啊,說起來的確是……他不允許上弦們彼此合作和共享重要的情報,所有事都只能向他一人彙報,連任務也是分開交代。所以啦…」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會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真可惜呀。」

  「倘若那位鬼王將精力從找那朵花上稍微分出一點,就能發現世上應該還有許多別的辦法能讓鬼之一族存續下去。相比之下,人類有精密的組織,有團隊的合作,有代代相傳的意志,有不斷進化的技藝。停滯在自己的執念中,只固守著絕對的力量能壓制一切的想法,早晚要走向毀滅吧。」

  「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鬼要吃人是本能,我們已經很低調了。」童磨臉上寫滿委屈,「我平時都是到游郭和羅生門河岸那種沒人管的地方去覓食,已經很謹慎了,甚至經常吃不飽呢。」

  啊,以你的食量,吃不飽很正常吧。

  我默默生出了一絲同情。

  「況且人類也好,哪怕是鬼殺隊的柱也罷,都太弱小了。哪個上弦沒吃過十幾二十個柱?雖然我只愛營養豐富又可愛的女孩子,但柱的味道也不錯喲。」惡鬼天真而殘忍地舔了舔尖牙,「所以我為什麼要考慮食物的想法呢?」

  我搖了搖頭:「這無關強弱,而是關乎人類情感中最為致命的一種,那就是仇恨。」

  「對於異類的戒備和仇恨,像他們對家人的愛一樣,深深銘刻在他們的血脈裡,即便會被比自己強大得多的存在消滅,也將不惜一切代價,哪怕燃燒自己的生命,也要與你不死不休。仇恨如同可以累積的毒藥,一旦代代相傳,就會讓你永無寧日。」

  我望著他,認真道:「即使是螞蟻,只要數量足夠多,也能咬死毒蛇。不斬斷仇恨的鏈條,鬼是無法在這個人類占多數的世上存活下去的。好在那位無慘大人已經死了,但願所有的仇恨都能隨他一起煙消雲散吧。」

  「……」

  鬼突然安靜下來。我抬頭看他,發現那雙七彩大眼睛裡流下兩行淚水。

  ???

  「原來是這樣啊……小忍身上的那種感覺,原來是仇恨嗎?小忍是恨我的嗎?」童磨擦了把眼淚,滿臉蕩漾著幸福,「多麼強烈的感情啊,能讓一個小女孩迸發出那樣強大的力量!能被那樣的女孩子殺死,我真的,真的好高興啊……」

  ……沒關系,我習慣了,這很童磨。

  「啊,我想起來了,之前有個女孩子像是也說過『想和鬼和平相處』這樣的話。」

  鬼玩味的挑起嘴角,「是小忍的姐姐呢,使用花之呼吸的女孩子,也很可愛,陪我玩了整整一夜呢,就算被折斷的肋骨扎進肺裡,都沒法正常呼吸了,也堅持要戰鬥下去來著。」

  「啊……那時只覺得很可笑,我甚至沒使用血鬼術就擊碎了她的骨頭,脆弱的好像紙片一樣的人類,卻說著什麼與鬼和平相處,最後也還是死了。」

  他歪頭看向我,「但如果連小染你也這麼說的話,也許我真的會考慮這件事哦?畢竟小染並不弱小,而且也很可愛。」

  這次輪到我差點把茶水噴出去。

  「咳,你還是不要用可愛這個詞來形容我了,聽著是用來形容食物的詞呢。」

  「啊啦?」童磨迷惑地眨眨眼,「我以為你早就有被我吃掉的覺悟了,說到底,神靈什麼的,我並不在意喲,而且明明聞上去比稀血還要香,為什麼不試試呢?」

  「我只是個半神。」我端著茶杯繞過他,走到緣廊上靠著柱子坐下。那裡的池塘中有成片的睡蓮,但因為是夜裡,花瓣都閉合著,只隨著夜風傳來一陣陣甜美的香氣。

  星光都落在水底,在漣漪下浮浮沉沉。

  「而且靈魂並不完整,應該是當時的陰陽師做了什麼手腳。」我嘆息道,「大概是早年吃的小孩子太多了,所以應該沒希望變成真正的神了,可能更接近人類說的『妖怪『吧,抱歉讓你失望。」

  「小染想到哪裡去了,作為神之子,怎麼可能會對自己的追隨者失望?」

  童磨笑呵呵的說,也跟過來坐在我身邊。兩人望著漫天繁星發了一會兒呆,可能這一路真的戰鬥的過於辛苦,眼前的景像又太過令人放松,我竟然有了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那首夢裡的童謠,卻在腦海中回蕩起來。

  「昨夜的螢火蟲,

  都飛去哪裡啦?

  變成天上的星星,

  變成山中的花。」

  我跟著輕聲哼唱起來,

  「星星沒有眼睛,

  花不會說話,

  螢火蟲啊螢火蟲,

  快點飛走吧。」

  「很奇怪的歌呢。」身旁的鬼突然打斷了我,「是小染新學會的嗎?好像之前並沒有聽你唱過。」

  「啊,是這個。」

  我把左手伸給他看。手腕上,有根白色的絲帶系著一枚銀鈴鐺。

  「在魂靈狩消失之後,就突然出現在我手上了。我們掉進血池以後我有段時間沒有意識,就聽到了這首歌。」

  童磨捏起來看了看,很篤定地說:「是驅魔鈴哦。」

  「哈?」我趕忙舉起來細看,鈴鐺表面刻著一些很復雜的紋路,看起來倒像是某種花的花瓣,但似乎因為年代久遠,又被人時時摩挲的緣故,篆刻線條早已模糊不清。

  我晃晃手腕,「怎麼可能?不響嘛!」又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騙人的吧,在你面前都不會響呢。」

  「有些是不響的,裡面會裝上護身符之類的。」童磨耐心地解釋道,「是小孩子才戴的東西呢,我見信徒的孩子佩戴過。」

  「小孩子嗎……」我想起夢裡那個女孩的背影,忽然又感到睡意沉沉地襲來。

  「小孩子的話…可能是小白的東西吧……」

  「小白是誰?」鬼的聲音柔和地回蕩在我腦海中,催眠效果更好了。

  「小白是…啊…是我很重要的人哦……」我靠著柱子閉上了眼睛,「好困,我要睡一下…你先回去啦…」


第15章 萬世極樂(3)

  這次的夢境是一片碧青色的水域。我的視野在水面和水下浮浮沉沉,一會兒在岩石下,一會兒在蘆葦旁,一會兒在蓮葉中間游走。透過晃動的水面,我看見河中的小木橋上坐著個很小的女孩子,梳著武士家女孩的娃娃頭,白色和服上繡著幾朵小花。

  「呀!」

  她似乎看見了我,指著水面小聲叫起來。

  我趕忙縮回水下,一點也不想聽人類小孩的鬼哭狼嚎。

  「看到你了,不要躲啦!」

  我才反應過來,最近我都是隱形狀態,她為什麼能看到我?

  「我一直是可以『看到』的喲,就算是鬼或者幽靈,我也不會怕的。」

  仿佛可以看透我的心思似的,女孩的聲音得意洋洋地說道。

  「你要不要出來,我有糖給你吃哦。」

  哪個要吃人類的東西啊!

  我在水面上露出一點點眼睛,看她竟然真的從懷裡掏出個繡了櫻花瓣的小包,從裡面抖出幾顆白色的東西來。

  「給!」

  她把那幾顆東西從橋上丟下來,我將頭伸出水面,飛快張嘴叼住,又趕快縮回水中。

  嘖,太少了,幾乎沒嘗出味道,但似乎不是之前吃過的東西?

  「哇!你好漂亮呀!鱗片是青藍色呢!」

  被濺了一身水,她大驚小怪地叫起來,然後又咯咯地笑了。

  我變成了什麼奇怪的樣子嗎?她為什麼不怕我?

  「我聽他們說了,你是叫『荒』是嗎?」她坐在橋上,兩條雪白的小腿從和服下伸出來,不安分地踢來踢去,「是荒川的『荒』嗎?聽起來是好難寫的字呀。」

  我盯著她,不理解她說的話。

  「父親大人說,我馬上就要搬來神社這裡住了。以後就能經常見面啦,我們可以一起玩喲。」

  她正說著,不遠處忽然傳來個怒氣衝衝的聲音:

  「你又在一個人嘟嘟囔囔說什麼呢,都說了這樣會讓你父親討厭,你這孩子怎麼就是不聽?」

  她朝我做了個鬼臉,乖乖把腿收了回去。有個穿著紫色織錦和服的女子走過來,粗暴地抓住她的手,把她拖起來就走,一路還在不停地抱怨:

  「我怎麼生下你這樣奇怪的孩子呢,整天就知道做一些瘋瘋癲癲的事!真不知道你父親怎麼想的,現在連看見我都躲著走!我又不是怪物,還不是因為生了你……」

  「誒呀,我的糖……」女孩似乎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是向掉在橋面上的小布包伸著手,全然不顧一路被拽的跌跌撞撞。

  唉,今天也是無法理解人類的一天呢。

  我繞上橋面,咬住那個拳頭大的小包。

  看起來是很重要的東西,先幫她保存起來好了。

  果然沒過幾天,就有兩輛馬車停在了神社門口。聽到有不少人抬著東西進來時,我正盤在神殿後的房梁上睡午覺,快要到冬天了,蟋蟀的叫聲消失了,溫度有點低,讓我一天到晚總想睡覺。

  但他們開始擺上香案,又開始供奉各種東西時,我發現我想的太天真了——沒完沒了的誦經聲真的吵死了!

  我看見前些天的小女孩子被很多人簇擁著走進來,坐在神壇下面,接受所有人的叩拜,旁邊跪坐著她的父母,一對看起來衣著頗為華貴的夫妻,其中的女子卻不是我那天見到的女人。

  他們叫那孩子「巫女大人」。

  人類真奇怪啊,我想。明明眼裡滿是忌諱和厭惡,甚至是畏懼,卻還能在忌諱的對像面前虔誠地跪拜和祈禱,這是一種怎樣矛盾的心情呢?

  我百無聊賴聽著下面的聒噪。他們一直鬧到太陽落山,才登上馬車,如釋重負似的走了。

  有女侍進來點起了燈,拿來了一些點心,對那個還獨自坐在神壇下的女孩子說了幾句話,又退了出去。

  於是空曠的大殿裡就只剩下了我們倆。

  她抱著膝蓋坐在那裡,看起來特別小的一只,甚至不夠我一口吞的。

  我把那個布包丟到地上。她似乎嚇了一跳,馬上抬起頭,看到是我,眉眼立刻彎了起來。

  「是你呀!你一直都在上面嗎?好厲害!他們好像完全看不到你誒!」

  那當然,怎麼可能讓人類看到我?

  我順著柱子爬到她身邊,她撿起了地上的小包,然後開心地摸了摸我的頭。

  啊…人類的手,好小,好柔軟…看起來好好吃…

  「是你幫我保管起來了嗎?之前傷心了好久呢,謝謝你啦!」她從包裡倒出顆糖,塞進嘴裡,「這是小的時候母親大人幫我做的,如果丟了的話很可惜呀。」

  小時候?現在明明看起來也很小啊。人類到底怎麼定義「小時候」?

  「大家都走了呢……」她望著門口呆呆地說,然後看了看我,又笑成了月牙,「不過沒關系,我有小白陪我玩。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叫白,以後我也叫你小白好不好?『荒』太難記啦,我還不太會寫,以後學會了再寫好不好?」

  什麼東西,我不要人類給的名字啊!

  「不喜歡嗎?」她的一雙黑曜石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那叫什麼好呢?小藍?小黃?雪子?小櫻?」

  ……拜托讓這孩子閉上嘴吧!

  感到一道光線刺入眼簾,我揉了揉眼睛,猛的坐了起來。

  竟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和室,棉紙的拉門中透出一縷晨曦,灑在榻榻米上,我的刀放在旁邊,刀身下面壓著疊好的白色小袖。

  啊,琴葉真是貼心,連衣服都幫我疊……

  ?

  我火速低頭,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換成了水藍色的浴衣。

  我伸手一把拉開了紙門。

  外面是庭院,似乎是個天氣晴好的清晨,陽光斑駁地灑在草地上。琴葉拎著一只壺在澆花,大概是被我的動靜吸引,扭頭用那雙清澈的綠眼睛看著我,突然臉上浮上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紅暈。

  「什……怎……我……」我破天荒地開始結巴。

  她很快明朗地笑起來:「這顏色很適合染小姐呢,和您的眼睛特別相稱。」

  我松了口氣:「麻煩你啦,竟然還…還幫我換了衣服。」

  「啊…」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更紅了,「是,是啊。對了,您要不要吃點東西?有信眾送來的萩餅哦。」

  「不用,我不餓。」我走到草地上,「我幫你澆花吧,你不是還要照顧小孩子嗎?」

  女孩笑了,朝後歪歪頭,「伊之助很乖,所以我就把他帶出來了,教主大人也很喜歡他,看到他的話一定很開心的。」

  我才注意到她背後背著一個裹的很好的白布包,裡面露出一張嬰孩的小臉。

  這麼小的嗎?真是好久沒見到這麼小的孩子了。

  我本能的,默默咽了下口水。

  「很可愛吧?染小姐要不要抱抱看?」

  我慌的連忙後退:「不用不用,我抱不好的,怕萬一摔了。」

  「這有什麼不好抱的?」琴葉竟然真的解下了背上的孩子,「女孩子早晚有一天要成為母親,即使是染小姐您這樣厲害的女孩子,也是要結婚生子的呀!總不能一輩子做教主大人的護衛吧!現在就開始學一下抱小孩子,沒壞處的。」

  她把那個軟綿綿的小布包塞到我懷裡,我手足無措地接過來,可能因為感受到變化,嬰孩開始小聲吭嘰,皺著眉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和琴葉一樣明亮的綠色眼睛。

  「誒!他醒了呀!」我驚訝地說,「眼睛真像你!」

  「那當然,伊之助是我兒子嘛!」琴葉驕傲地叉腰,「將來會長成教主大人那樣聰明帥氣又待人親切的男子漢,是不是呀伊之助?」

  「………你還真是很喜歡他。」我不禁苦笑。

  「不是您說的那種喜歡啦!」琴葉的臉又紅了,「教主大人收留了我們,還幫我打發走了我那無賴的丈夫和婆婆,也不知道讓他破費了多少……」她低聲說,「我總想著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才能報答他的好意。雖然大家都說他是神之子,存在於世上的目的就是引領信眾前往極樂淨土,但我還是覺得,即使是神之子,也是需要報答的吧。對了,染小姐打算什麼時候入教呢?」

  「啊?」我被問的一愣,「這個……我還沒想好。」

  「這樣啊。」琴葉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溫柔地笑起來,「沒關系,時間久了您就會喜歡這裡的,雖然生活有些單調,但大家都很親切,困苦的人在這裡都能得到幫助的。而且……」她抿起嘴,「總覺得教主大人身邊多了一個親近的人,是件好事呢。」

  我忍不住笑了,「我看你們都跟他很親近啊,還需要有多親近?」

  「不一樣哦。」琴葉認真地搖搖頭,「雖然教主大人是神之子,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理解的存在,但是……」她輕聲說,「有些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他是個非常寂寞的人呢。」

  我心中微微一動。

  她伸出手指,愛憐地撫摸著嬰兒的小臉,孩子的目光追著她的手指動來動去,小嘴一咧,露出幾顆乳牙。

  「聽說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那麼小的孩子一個人長大,一定很寂寞吧。教眾都將他當作神之子,每天都在向他傾訴痛苦,但他從來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耐煩,反而非常溫柔地對待每個人,教會也經常出錢幫助信眾家裡修繕房子,甚至請醫生治病什麼的。」她戳戳嬰兒的臉蛋,「伊之助將來要成為像教主大人那樣溫柔又強大的人喲,媽媽一定會守護你的。」

  我們認識的真的是同一個人/鬼嗎?

  我默默挪開了目光,卻感到懷裡的孩子開始扭來扭去,哼哼唧唧地要哭。

  「啊,這是怎麼啦?」我笨拙地把他往上抱了抱,小孩卻扭的更厲害了。

  「你的手放的位置不對。」

  男人溫和好聽的聲線傳來。我愣了一下,回過頭去,看到童磨頎長的身影懶洋洋地倚在拉門的陰影處,像貓一樣眯起眼睛注視著我們。

  這家伙連衣服都沒換。

  啊,差點忘了,鬼是不需要睡覺的吧。

  我努力把懷裡的孩子往上托了托,回懟他:「那教主大人倒是過來示範給我看啊。」

  他望著草地上斑駁的光影,只是微笑,一動不動。

  「教主大人不太喜歡曬太陽哦。」琴葉笑著說,「沒關系的,還是我來抱伊之助吧。」

  「過來啊,」我不為所動,「別像幾百年沒見過太陽一樣。」

  又能怎樣啊,你死都已經死了一次。

  男人像個孩子一樣垂下眼睛,委屈地告狀:「小琴葉,你看看她,一直都在欺負我,真的好過分哦。」

  「好啦好啦,」不知為何,琴葉的臉又有點紅,從我懷裡接過嬰兒,「我去拿些茶來,你們慢慢賞花。那邊的山茶開的很茂盛喲。」

  琴葉一走,童磨就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可以看出他還是帶了一絲猶豫的,可能真的是因為數百年未見陽光的緣故,又或者是鬼這種生物對太陽發自靈魂的抗拒,我從未見過這只強悍的鬼表現出如此小心翼翼的樣子。

  但最終,他站在了庭院中。

  什麼也沒有發生。陽光順著他白橡色的長發流淌,他抬起頭的一瞬間,那雙琉璃般透明的眼睛中,仿佛彙集了天地間所有的色彩。

  「啊……」鬼伸出手,略帶驚訝地看著穿過樹枝落在手掌上的光點。

  「我似乎有點可以理解無慘大人了呢。」他感嘆道,「如果世上真有青色彼岸花,也許我也會為此付出一切呢。」

  「青色彼岸花,也可以理解為鬼的演化。演化都是非常緩慢的,但我們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我對他微笑道,「我相信有一天,鬼可以演化到能與人類共存,也可以演化到能在陽光下行走,我們有的是時間去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啊,小染,連這種虛假的陽光都能讓你想到如此詩意的事嗎?」童磨的笑意裡帶了顯而易見的譏諷,「你會喜歡我的極樂教,我是很感動呢,但一直沉浸在夢裡,最後是會死的哦。」

  「既來之則安之。即便是虛假的陽光,能帶來溫暖也是好的。」我將手放在樹影下的光斑中,「即便是真實的太陽,無法照亮黑暗中的世界,又有什麼意義呢?您說呢,童磨大人?」


第16章 萬世極樂(4)

  接下來的這些天我都待在這座莫名其妙的極樂寺。這裡的一切都太過正常,看起來就是一間普通的寺院和一群普通的信徒,每日暮鼓晨鐘,過著平靜而枯燥的修行生活。我幾乎無法想像童磨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這樣清心寡欲的地方度過的,這些人又是為何會將自己的人生交托給一個神壇之上的孩子。但信仰之事,一向超出常理,大抵是世人的煩惱和磨難太多,總要尋到發泄的辦法,就像在我的記憶裡那些在祈禱和歡呼中把小孩丟進荒川的人一樣。人類的心思,著實難以揣度。

  琴葉每天都准時來干活,不是澆花就是除草、端茶水送點心,甚至跪在地上將走廊的地板打理的一塵不染,順便還會在花瓶裡插好鮮花。其他信眾則更為虔敬,教主在他們眼中就是真正的神,當然這除了與他特異的外貌有關,也離不開他過於聰慧的頭腦和對人性之陰暗那種了然的通透。這實在是諷刺,一個僅僅外貌像人,內裡全然非人的怪物,卻幾百年如一日做著安撫人心的宗教事業。然而這種事發生在童磨身上似乎又毫不令人意外,他本來就挺接近精神分裂,因此不論當神還是做鬼,他都游刃有余。

  由此我也明白了童磨骨子裡那種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氣質是怎麼被嬌慣出來的,誰被當成真神供養個兩百年,大概都能鍍上一層金,況且教主大人的藏書一點都不比普通神社少。

  「《古事記》…《源氏物語》…《萬葉集》?」

  「咦… 這是什麼?松尾芭蕉的《俳諧七部集》?藤原氏的《寸鐵錄》?噗,那家伙還看這種書嗎?」

  「啊,染小姐也讀過書嗎?那些我都不認識呢。」

  琴葉端著一盤子櫻餅進來,看我在亂翻架上的書,笑著將盤子放在桌上。

  「聽說教主大人小時候很是勤奮好學呢。不過那些書很久都沒人收拾了,可能會有塵土哦。快把手擦干淨,來嘗嘗看這個。」

  大概是做飯的手藝終於得到了認可,琴葉姑娘非常激動,這段日子每天都拿無數點心和小菜來投喂我,由於她廚藝實在出色,也因為我已經多年沒吃過人類的食物,也樂此不彼的充當料理品鑒員,然後換來更多的投喂。

  「好嘞!」

  我高高興興地放下書准備去吃點心,卻不小心碰掉了架上最邊上的一本,撿起一看,是本相當古老的書了,紙已經完全發黃變脆,稍微一碰就脫開了書脊,因此散落了一地書頁。

  「啊哦,糟糕。等一下,我把這個弄好。」

  聯想那只鬼的年齡,這說不定是什麼限量本古董,萬一被他賴上我賠錢就不好了。

  我一張張撿起散落的書頁,撿了幾頁發現這居然是一本《心經》。一看封面果然寫著《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幾個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拍著地狂笑起來,把琴葉嚇了一跳。

  「染小姐,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沒有。」我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這書出現在這裡實在太違和了,和歌集子也就罷了,那只鬼連佛經也看嗎?

  「這裡居然有本《心經》,你家教主大人還真是涉獵甚廣啊…」我邊笑邊對一臉迷惑的琴葉解釋,誰想她一點都不意外。

  「教主大人是神之子嘛,教裡的早課晚課都是他安排的,他對這些經文很熟悉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琴葉撅起嘴,「染小姐不要看不起教主大人哦,他從小便通曉各類典籍,可是很厲害的。」

  這倒是可以理解,作為鬼而言,擁有最多的便是時間,何況童磨又是個腦子雖然不正常但很好使的鬼。

  只不過……我看了一眼琴葉。這孩子沒救了。我想,還是不告訴這個單純的姑娘她所信賴敬仰的教主大人的另外一面了。不管她為何出現在此時此地,我們還是都不要打破彼此的夢境為好。

  我一頁頁理好那些凌亂的紙張,居然發現一些書頁旁還有模糊的字跡,看起來像是小孩子十分稚拙的筆跡,但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墨水褪色,已經幾乎看不清了。

  但依稀能看到抄寫的是心經的第一句: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我翻了一頁,余光瞥見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從書頁間掉了下來。撿起來一看,似乎是一支連顏色都褪盡的花,因為早已脫水,薄的幾乎透明的花瓣擠壓在一起,已然看不出形狀。

  「染小姐,櫻餅要干啦!」

  「來了來了。」我把書放回書架,回到桌前坐下,把那朵花擺在桌上,邊吃櫻餅邊仔細端詳。

  「琴葉,這是什麼花啊?」

  琴葉湊過來,小心地拈起干花看了看。

  「這就是櫻花呀,雖然寺院這邊不常見,但聽說江戶那邊的有錢人家都有賞櫻的習慣。染小姐喜歡花嗎?我可以在院子裡種一些牽牛子,到春天時開成一片,很漂亮哦。」

  牽牛花,文人們喜歡叫它「朝顏」,因為是清晨綻放,午時便枯萎的花。

  「不用了。」我咬了口櫻餅,「那花太短命了。」

  琴葉卻搖搖頭:「雖然短暫,但是很頑強的花哦,會一直開到入秋呢。」她溫柔地笑道,「像人的生命一樣,就算遇到糟糕的事也不要氣餒,一定要堅持下去,才能等到幸福喲。」

  她實在是個很有活力的人。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啊。」

  「呀,伊之助該吃奶了,我得回去了。染小姐要負責把這盤櫻餅都吃光哦!」

  「什麼!太甜了啦我不要!憑什麼都是我吃啊!」

  「因為染小姐看起來就很喜歡吃點心啊,拜托啦!」琴葉雙手合十,一副感激的模樣,「我走啦,晚上給你做好喝的野菜湯。」

  我憤怒地衝她的背影揮拳頭,但女孩身著綠色和服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裡。


第17章 萬世極樂(5)

  我是真心懷疑那些書都是擺設。之前就聽聞童磨的工作相當忙碌,事實上這鬼的敬業程度簡直令人感動,一點都不像平時那副懶散的樣子。信眾每天來了一撥又一撥,教主大人端坐神壇寶相莊嚴,連眼淚都流的比往日認真了些,讓我不禁想知道在他還是上弦之二的時候,是如何平衡繁忙的教內工作+鬼王交代的任務+填飽自己無底洞的胃這三者間的關系的。

  但這事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天我去幫琴葉做大福餅,完事後裝了一碟子邊走邊吃,琴葉調的紅豆餡格外香甜,我有點感慨在地獄裡蹲了兩百年,人類的吃食都進化的如此美味,真是讓鬼羨慕嫉妒恨。

  所幸我還有味覺,想到這一點就無比欣慰。

  吃著好吃的東西,我心情愉悅的哼著歌拉開了教主大人的房門,然後被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差點嗆個跟頭。

  瞠目結舌地看著坐在一地狼藉前捧著顆還在顫抖的心髒仔細研究的童磨,我手裡的大福滾了一地,兩面都沾上了粘稠發黑的紅色。

  好在我反應迅速,一步踏進門裡,火速拉上門。

  「你瘋啦?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鬼一臉無辜:「小染為什麼這麼說?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送信徒去往極樂淨土也是我重要的工作哦。」

  我捂住腦袋:「你說過,但你沒說是直接吃掉……」

  我果然太天真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習慣了童磨的這套話術。

  所以「送去極樂」=吃掉

  送可愛的女孩子去極樂=吃掉

  送虔誠的信徒去極樂=吃掉

  我知道鬼會吃人,我也知道」送去極樂」可能指的是殺人。

  但我沒想到他吃信徒吃的如此坦然。

  這著實對我造成了不小的衝擊,當然可能也是因為現場畫面過於血腥,而我這些天又過的太安逸,忘記了眼前這只鬼格外能吃這個事實。

  吃人在鬼神們中間不是什麼稀罕事,很多宗教中供奉的神靈也會以活人為祭品。我自己也曾經做過同樣的事,確實沒有立場指責他。

  但是吃掉自己熟悉的人,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

  「你這是殺人,不叫送去極樂。」我干脆地說,「殺人就是殺人,不用以那麼好聽的話來掩飾。況且這些都是你的信徒,是出於對你的愛和信賴,才供奉你的。」

  「我也愛他們呀。」鬼眨眨眼,把那顆心髒丟到一邊,站了起來,「正是因為愛他們,不忍心看他們活著受苦,才要送他們前往極樂呀。況且這幾個根本不是活人哦,活人的心髒是不會在離開身體以後還能跳這麼久的。」

  他漂亮的琉璃色眼睛又掉下幾滴眼淚:「小染要是也不能理解的話,我會很傷心的。」

  我深吸一口氣:「作為鬼,你吃人無可厚非。但你不能以『為人終結痛苦』為理由吃掉信任自己的人,除非對方是自願的,你沒有權利替他人做出這種關乎生死的決定。」

  「區別在哪裡呢,小染?」童磨微笑著朝我走過來,「我很想聽聽看,你說的話,也許我會聽哦。」

  又來了,那種該死的壓迫感。

  果然鬼和鬼之間不應當太過親近。我默默地想,走的太近,就會放松警惕,或者提高對於對方的期待。對於生著獠牙的人形怪物而言,放松警惕就意味著變成對方的一道菜,就如同森林中兩頭狹路相逢的猛獸一樣。雖然不太相信童磨現在就會吃了我,但似乎每次我要放松警惕時,就會看到他美麗的外表下那頭不知為何物的怪物,帶著初入人世般的天真,衝我張開血盆大口。

  你看起來好可愛啊,它說,我想撕碎你。

  「因為如果失去了重要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我低下頭,「抱歉,這裡讓我不舒服,我要出去一下。」

  不等他反對,我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外面是滿臉微笑的琴葉,她端著一只托盤,上面放著一只小鍋子,就那麼不管不顧地往裡走:「染小姐,我做了新的……」

  後半句淹沒在盤碗墜地的凌亂響聲中。

  完了。

  我感到頭頂懸浮多日的那塊巨石終於砸了下來。

  「你!你們…教主大人……你們這是……」

  琴葉坐倒在地上,全身失控地抖成一團,拼命想往門口挪動身體,但綿軟的雙腿似乎不聽使喚,她臉上瞬間全是淚水,讓那雙碧綠的眸子愈加的亮,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兩頭怪物的猙獰身影。

  是兩頭曾被她托付了信任乃至友愛的怪物。

  「琴葉……」

  我手足無措,第一反應竟然是回頭求助性的去看童磨,卻看到那只鬼袖手旁觀地站在那裡,微笑的臉絲毫沒有變化。

  「小琴葉,」他淡淡地開口,「忘了嗎?你早已經死了哦。」

  琴葉已經懵了,只是瘋狂流淚:「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她哭著哀求,卻又像在質問,「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童磨握著扇子,踏著遍地鮮血緩緩走來,如同血池中生出的純白死神,口中吐出殘酷無比的話語。

  「你已經死了,小琴葉。想起來了嗎?那一次也是這樣,我努力的向你解釋了,但你不肯聽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就帶著伊之助逃掉了。」鬼似乎無比惋惜地微微嘆了口氣,「我告訴了你,這就是極樂啊,送痛苦的教徒前往極樂,是我的義務,我還告訴你,只要你當作什麼也沒看到,我可以養你和伊之助一輩子,絕不會吃掉你們。」他走到琴葉面前蹲下,伸出尖長的指甲,溫柔地撫過那張滿是淚水的臉,「甚至我還告訴了你,是因為前些天接到了那位大人的指令,我忙了好幾個晚上,回來時實在有點餓了。我保證下一次,絕不會再被你看到了。可是啊……」

  惡鬼的微笑猶如冰封的、失去生命的蓮花。

  「你不肯聽呢,你說我是騙子,說我騙了大家。你寧可把那孩子丟下懸崖,也不肯再留在我身邊。」

  「所以我只能吃了你,因為就算逃出去,失去孩子的你又該怎樣活下去呢?外面的那些人,又將會如何對待孤身一人的你呢?多麼可憐啊,小琴葉。」鬼撫摸著少女的秀發,「就在那個懸崖邊,我把你的骨頭都吃的干干淨淨,一點也沒有浪費。因為你到死,都是個傻丫頭啊。」

  琴葉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顫抖著抽泣。

  「所以你到地獄裡來見我,是想向我討回公道嗎?你希望我為你做些什麼呢?或是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我會聽哦。」鬼繼續溫和的問。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不管這個琴葉是人是鬼,都不該遭到如此對待。

  於是我走過去撥開了童磨的手,擋在女孩面前,「起來,你嚇到她了!琴葉,你聽我說,事情不是……」

  沒有一點預兆的,我被那只鬼一把抓住衣領丟了出去。

  至此我才第一次親身體會到鬼這種生物的瞬間爆發力有多可怕,導致我直接撞破了大廳的幾層拉門飛到了院子裡,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然而在空中時,我看到琴葉嬌小的身體突然裂開,裡面噴出的卻不是紅色的熱血,而是某種如同火焰一般的幽綠靈光,幾乎在一瞬間吞沒了她面前的童磨。

  我在空中翻了個身穩定住自己,毛骨悚然地發現院子裡站滿了人。


第18章 萬世極樂(6)

  他們都穿著教徒的白衣,頭卻耷拉在一邊,像是被鐵絲強行串在一起的娃娃。

  「教主大人……」

  離我最近的是那天最先在門口問好的女孩,我記得她叫枝子還是什麼,此刻她七竅流出了幽綠的液體,半睜著只剩黑洞的眼睛看向某個虛無的方向。

  「教主大人…請救救我們……」

  「教主大人…請指引我們…」

  「神子啊…您在哪裡…告訴我該怎麼辦…」

  這種聲音漸漸在人群中彌散開去,如同一個詛咒。每個人都僵硬地伸出雙手,想要抓住虛空中那並不存在的神明。

  「教主大人…教主大人…教主大人…教主大人…教主大人……」

  眼前一片向天伸出的手臂,如同屍體的森林。

  是死靈。我幾乎立刻做出了判斷。

  我們正身處的不是什麼極樂寺,而是無間地獄的第二重,死靈之森。

  早就聽聞這裡的幻境能完全模擬靈魂生前的感情、記憶乃至執念,讓進入者無法分辨真偽,只能沉睡在此,一點點被吸干。

  該死的,這麼重要的事,我居然一直沒能想起來。

  但我該怎麼做?殺了這些人嗎?

  他們已經是死靈的寄生體,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極樂教的教徒們會出現在這裡,但他們都曾經是人類,靈體形成的軀殼異常脆弱,在這裡殺了他們就意味著剝奪他們去轉世的機會。

  不管了,先放倒再說。

  「滄龍·禁!」我接連甩出幾個大範圍封印法術,碧色水流彙集成禁制之鎖,如電流般游走在人群裡,擊中的人全都躺倒在地,一時間動彈不得。

  但那種幽綠色的靈光很快從他們僵硬的軀體上湧出,僅僅在空中停頓了一下,就找到別的還能動的軀殼鑽了進去,更多的則是向我的方向撲來。

  要命!

  我連忙使用水之結界格擋,但那種奇怪的綠光好像具有粘性一樣,竟然迅速滲透進結界裡,像某種軟體動物一樣纏上我的手臂,然後瞬間爆燃!

  一陣被銳利的東西穿透的刺疼。我才意識到那綠色的火焰居然在啃噬我。

  大概因為我的靈體並非人類,無法為它們提供寄居之所,所以索性張嘴開咬。

  揮刀斬落手臂上的這一只,我迅速復原了手臂。但放眼望去,面前的空中星星點點,如同森林裡狼群的眼睛,粗略一算至少游動著數千條形如水蛭的生物,見到靈力的湧動就猶如見到鮮血一般猛撲上來,看起來應該餓了很久。

  我翻身躍上了屋頂,拔刀揮出一片水幕。這招還是跟童磨的散蓮華學的,雖然比原版的冰蓮之刃威力小的多,但高速散射的帶有靈力的水珠,能大範圍擊穿靈體,對付這種靈界生物應該會管用。

  果不其然,被擊中的一部分死靈在破碎後消散,但因為數量太多,又有一些逃遁進入地面上教徒們的靈體中,吸收了足夠的力量後卷土重來。

  打成消耗戰就沒意義了。再說誰知道這片廣闊界域的土壤中埋藏著多少被死靈寄生的靈體?但目前這狀況……不太像容易突圍的樣子。

  一陣寒風裹著冰粒降臨。與此同時,我感到身後傳來巨大的壓迫感,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某一頭褪去偽裝的人形妖獸,終於神清氣爽地登場了。

  「晚上好,稍微來遲了一些,真是抱歉。大家都還沒有休息嗎?」

  是童磨一如既往的親切開場白,然而那聲音裡毫無起伏,只有徹骨的寒冷。

  「既然信眾如此虔誠,身為教主的我,就為大家再進行一次最後的布道吧。」

  「血鬼術·凍雲。」

  隨著他口唇輕啟,我驟然產生了迫近的危機感,在無間地獄多年練就的生存本能讓我迅速原地趴下,順便布下了防護結界,幾乎在同一刻,夾著細小冰晶的凍霧席卷而來,四野之內轉瞬一片蒼茫的霧色,一切有實體和沒有實體的生物,都被凝結在這片霧色裡。

  霧中卻爆發出無數怨魂的哀鳴,地面上無數雙蒼白的手臂僵硬的伸向他們心中的神明。

  「教主大人,教主大人!請救救我們!」

  「教主大人!這是哪裡呀?您不是說要引領我們去極樂嗎?」

  「神子啊,請不要拋棄我們啊!我們要永遠追隨您啊!」

  神明悲憫地俯視著追隨他墮入地獄的信徒們,這一次,沒有眼淚,也沒有微笑。

  「抱歉,我只能將諸位帶到這裡啦。不過不用擔心,很快就不會痛苦了哦。」

  「請諸位謹記,我所在之處,便是極樂淨土。」

  神明垂下他美麗的眼睛:「血鬼術·蝕。」

  凍霧瞬間轉為血紅,像是天上降下了一場血雨。我聽到那些浮游在空中的死靈發出嘶嘶的哀鳴,但很快,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只余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霧氣終於緩慢地散去,隨之而散去的,還有那座古樸的寺廟、大殿、蓮池、乃至森林、河流和星空,一切都好似一個在陽光下消散的美麗夢境,無星的混沌世界重新降臨,空曠到只剩無數石化的枯木,以及無邊無際的荒原。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在這片寂靜裡:

  「果然是沒有心的惡鬼,連追隨自己的信徒的靈魂都全部抹殺掉,他們可是為了你才執迷不悟,所以被罰跟你一起墮入地獄,你就這樣對待他們,讓他們在地獄裡灰飛煙滅?」

  我猛的扭頭,發現一邊的石化木上坐著一個身著白和服的影子,臉上覆蓋著一張白紙。

  一名神靈。

  「讓閣下如此大費周章,竟然還原樣建了一座極樂寺送我,真是不知道怎麼感激您才好。」

  童磨悠然的走過來。我才注意到他的教帽和袍子都不見了,半邊臉上有被什麼東西燒過的痕跡,正在緩慢的復原。

  「我聽說過你的事。」似乎是女性的神靈說道:「上弦之二,下了地獄也不肯懺悔的惡鬼,萬世極樂教教主,在你的同類裡也是著名的瘋子。現在你感覺怎樣?依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騙子?」

  「啊,聽聲音閣下好像是女孩子呢?」鬼愉快的說,「真好,我最喜歡和女孩子說話。但您剛才,好像沒有仔細聽我布道哦?」

  下一秒,他的身影鬼魅般出現在那名神靈身後,金色流光一閃,神靈的頭就落了下來。

  童磨將那顆頭捧在手裡,輕輕吹開臉上的白紙。

  白紙下露出的,依然是琴葉的臉,雙眼緊閉,流下兩行血淚。

  「你喜歡這個女孩子吧?」頭顱說,「她也喜歡你,本來她的靈魂足夠純淨,完全可以去彼岸與家人相會,因為被你吞噬,卻依然懷有一線對你的牽掛,因此才墮入地獄。你就沒有什麼想對她說的嗎?」

  童磨捏碎了那顆頭,拍了拍手上的灰燼。

  「閣下希望我說什麼呢?」鬼露出天真的表情,「難道他們沒有告訴您,我對人類的感情毫無感知這件事嗎?」

  「萬世極樂教的歷史超過兩百年,從江戶到大正,我的教徒像流水一樣,一代一代,源源不絕,如果不是無慘大人要求我把道場的常駐信眾控制在250人以內,您甚至無法想像這兩百年間有多少人希望我指引他們去往極樂淨土。」童磨的嘴角勾起一個真正屬於邪魔的微笑,「作為神靈,閣下和您的朋友不該感到羞愧嗎?畢竟,是我在代替你們做著那些最辛苦的工作啊。」

  「荒謬!」女性神靈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旁邊的另一棵枯樹上,冷冷的說,「神靈之事豈容你這樣不通人理的渣滓評論!你根本就是一具苟活於世的行屍走肉。八歲時你父母相殘而死,就死在你面前,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足見你從小就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即便這樣也不肯懺悔,你真的是罪大惡極!」

  「真是無禮吶,您到底打還是不打?」童磨嘆了口氣,「我那位父親大人和女信徒偷情,被母親殺了,母親也自願追隨他前往極樂。這也和我有關?沒見過您這麼不講道理的神哦。」

  「她在拖延時間吧。」我看著那個影子,「這裡應該是有法陣正在啟動。」

  「啊,小染跟我說話了,你沒有生我的氣真是太好了。」鬼立刻露出甜膩的笑容,「我好開心!」

  「你閉嘴。」我沒好氣的說,「咱倆的事待會兒再說。」

  被我戳破的神靈似乎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冷哼了一聲。

  「真是稀罕啊,一個神居然和邪魔同路。」

  「半神。」我糾正她。

  「荒川之主,你也曾是一方水神,為何墮落至此?」她看起來有點困惑,覆著白紙的臉轉向童磨,又轉向我,突然嗤的笑出聲。

  「呵呵,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個吞噬信徒,一個吞噬巫女!一個專吃女子,一個專吃小孩!你們兩個還真是匹配啊,都很……」

  她話音未落,我的手已經按到了她的臉上。

  「給我去死。」

  我感到自己無比冷靜,真的無比冷靜,但就是有碧青的火焰從我手上和身上竄出,像爆炸的煙火一樣盛放,直燒進她的靈體。一瞬間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全身靈力的回路,甚至是與土地相連的那些部分。那些和人類的血管與心髒類似的結構中流淌著甘甜的光流,它們在我的手中蒸騰,彙入我的血脈中,成為我的養料。

  奪取吧,吞噬吧。

  有個溫柔又悅耳的聲音在我耳畔低語。

  神靈的全身一瞬間就被青炎吞噬,開始枯萎破碎,卻還是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呵呵…你體內有那只怪物的鬼血啊…難怪…難怪……」


第19章 萬世極樂(7)

  解決了她,並確認法陣的異動停止後,我一言不發的向方才極樂寺的方向走去。

  找了又找。但一切都不見了,放眼望去只有幾根建築的殘骸,以及灰燼。

  「在這邊啦。」童磨朝我揮手。

  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在他揭開的黑色法袍下,看到了琴葉慘白的臉。

  靈體似乎只剩下了頭部,其余的地方都碎了。

  「琴葉,琴葉啊…」

  幾百年沒有掉過的眼淚,此刻再次從我干涸的眼眶中湧出。

  為什麼心會有感覺啊?上一次心這麼痛,還是在失去小白的時候。

  謝謝你,對不起。

  那個人無法說出的話,無法做到的事,就讓我替他做到吧。

  琴葉睜開那雙綠色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染小姐,這是怎麼啦…我怎麼啦?」

  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琴葉,你不要害怕,聽我說。你不能呆在這個地方,走吧,走的遠遠的,一直往光明的地方去,你的親人都會在那裡等你,知道了嗎?我會幫你祈禱,但你要努力的,努力的向上飛,就像那天你帶著孩子從家裡跑出來那樣拼盡全力,記住了嗎?」

  她皺起眉,靜靜地看著我。

  「不要哭啊。」她說,「我沒有責怪過染小姐哦,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但好像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啦。」

  我點頭:「嗯!我們是好朋友!我最喜歡琴葉做的點心!如果,如果有來世的話…我還想和你坐在一起聊天吃點心!」

  琴葉笑了。

  我跪坐在一地灰燼裡,開始默念那部《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

  拜托了,小白,拜托了,幫幫我。

  我知道我不是個合格的神靈,但是請救救琴葉,請把她帶到光明中去,帶到再也沒有苦難的地方去。

  琴葉的雙眼望向天空,一片安寧的綠色中,光芒逐漸明亮起來,就像一朵死而復生的花。

  「啊,染小姐,我好像看到了,天上有一道光呢。」

  「是的,你就往那裡去,別回頭,什麼也別想。」我堅決的對她說。

  她卻努力將目光轉向一旁。

  「教主大人。」她喃喃道。

  童磨立刻滿面笑容地貼了過來。

  「我在這裡哦,小琴葉。」他的聲音依然溫柔動聽。

  「怎麼辦才好呢,教主大人…總是像個孩子一樣。」琴葉含著的眼淚終於沿著臉頰滑落。

  「我一點也沒辦法原諒您,您吃掉枝子她們,也吃掉了我,這些事,我全都想起來了,一點也沒辦法原諒…」

  「但是…但是…我還是希望…您能得到幸福。」

  「教主大人,請您一定要得到幸福哦…」

  童磨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似乎他一貫伶俐的嘴巴和頭腦全都停止了運轉。

  「幸福啊……」

  他輕聲自語,似乎對這個他曾對信徒說出過千萬次的詞感到無比陌生。

  琴葉的靈魂合上眼睛,一點點化為白色的光點,向天上飄去。

  「啊,對了,小琴葉,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童磨忽然微笑起來,用一種非常柔和的語氣說道:

  「伊之助長成了很厲害的男孩子哦,我親眼看到了,一眼就認出是你的兒子,真的非常出色,也像你一樣堅強勇敢哦。」

  我看到了少女最後的笑容,她說:太好了。

  命運的滾滾洪流,蒼茫百年,能在人海中相遇,真是太好了。

  哪怕最終的結果是離散,我們也依然學到了很多。

  如有緣份,願能再會。

  若無緣再見,也希望你在某處,開始新的生活。

  朋友,家人,所愛之人,皆是如此。

  目送最後一點白光消失在天際,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轉身向荒原的深處走去。

  「小染也要逃走了嗎?」

  童磨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人卻沒有跟上來。

  「對。我們分開走吧,童磨大人。」

  我不想回頭,一丁點也不想,就算我知道那只鬼現在一定用那副天真無辜的表情注視著我,獨自一人站在無邊的空曠與荒蕪當中,就像數百年來他所度過的全部歲月那樣。

  如果我回頭,他一定會馬上露出黏糊糊的笑容,用他使用的無比熟練的甜言蜜語把我留下。

  我不是琴葉,我可以逃離。

  這次他沒有追上來。

  我在荒原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期間又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白應該是六歲,或者七歲。我對人類的年紀總是記不清楚。

  她是個早慧的女孩子,從進入神社開始,就每天泡在藏書室裡,由女侍教她識字讀書,雖然那不是巫女的職責,這些女孩一般只要學習經文和神樂就好。但白很喜歡讀書,也學的很快,因此才進入神社兩年左右的時間,就能捧著各種經書讀給我聽了。

  「小白小白,你知道這段說的是什麼意思嗎?『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我不耐煩地甩了甩尾巴,打掉了她手裡的書。

  「不要急嘛,我來給你講。」她撿回書,煞有甚事的坐好,「這段講的是,人心和佛法的本質都是空無的,所有你感受到的氣味、顏色甚至是觸覺,都不是真實的存在。」

  什麼鬼啊,我不想聽。

  我之前吃過那麼多小女孩,沒見過這麼嘮叨的,簡直比寺廟裡的老僧人還能嘮叨。

  我整日在熏香和經文的伴隨中盤在她身邊睡覺,雖然她很吵,但神社裡很涼快,我不願意挪地方。況且她也是唯一看到我不會尖叫的人類。

  漸漸我也發現,白的眼睛很特別,她似乎可以看到一些旁人看不見的東西,甚至是只有我能看到的東西。有時進入神社的人身上的某種氣息會讓她覺得討厭,我就故意把供品從桌上打落到地上,來人理解不了為什麼東西會莫名掉到地上,就被嚇得落荒而逃。白笑到不行,看她在笑,我也會莫名的跟著愉悅起來。

  有時她也會對著神社某處呆呆的看,我便會注意到那裡有什麼奇形怪狀的靈體,或是悄悄進來的黑影,這種時候我一般會故意顯出形體,露出尖牙,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會瞬間消失。

  白就會更加開心的撲過來抱住我,說些「小白最厲害了!」這樣的廢話。

  我是神啊,小家伙,我當然厲害了。

  我得意的想。

  人類總要有求於我,你再怎麼特別,也只是個小小的人類,所以不會例外的。

  我們沒有遇到過鬼。神社後面種了一棵巨大的紫藤樹,聽人類說鬼懼怕那東西。我也從來不擔心哪只鬼敢進入我的地盤。

  又過了一年,這孩子長高了不少,就是太瘦,全身沒有幾兩肉,看著都塞牙。

  她讀的書更深奧了,人也更野了。

  秋冬的時候還好,我懶得動,外面下著雨雪時,我們就擠成一團在她的房間裡生著碳爐烤火,她有時還會從菜園挖兩個紅薯放在火上烤,最後往往是糊的,吃的她一臉一身黑灰,讓照顧她的女侍格外崩潰。

  最要命的是她還會往我嘴裡塞紅薯,糊的我滿嘴都是又甜又粘的東西,實在惡心。

  夏天時可以玩的東西就尤其多了。神社後面就是山,她喜歡白天偷偷跑到山上,一呆就是一天,山上有小溪有野果,不愁吃喝。女侍一開始會找她,後來大概看她跑的實在很頻繁,又每次都會平安回來,只要她做完功課,干脆也就放任她去了。

  當然平安無事了,每次我都跟著。

  我也喜歡那座山,能遠離人類的氣味的地方,我都喜歡。能在溪水裡泡著納涼的地方,我很喜歡,能捉野豬或是山羊這種小動物當零食的地方,我就更喜歡了。所以我們各取所需。上山以後她一般會找片草地看書或是發呆,要不就是用我當涼席來睡覺。那裡還能看到山下如同藍色玉帶般流過的荒川,看到自己的河流,總能讓我安心。

  夜裡她就在山上抓螢火蟲,用紗籠裝著拎回神社裡,看它們發光,再在天亮前放它們飛走。夜晚的山上偶爾也會有些奇怪的東西路過,但有我跟著,什麼也不敢靠近這個人類小女孩。

  壞處就是即便在山上曬太陽,也逃不過她的經文轟炸。

  「小白小白,我問你——『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盤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呀?」

  我已經習慣了,連眼皮都懶得抬。誰能告訴我普通人類家的八歲女孩這種時候在做什麼啊?這孩子果然很不正常。

  「這是《金剛經》裡的話哦,後面有解釋,『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意思大概就是說,眾生皆是平等的,哪怕是鬼,或者小白,也都是和人類一樣的生命,都值得愛和珍惜,菩薩會度化所有的生命,沒有分別。」

  這次我聽懂了。這孩子怎麼回事,我是神,怎麼能把我和人類還有鬼相提並論!

  於是我不滿意的又一次甩尾巴打飛了她的書。

  她樂顛顛的把書撿回來,活像只會撿球的小狗。

  「佛經裡說了,世上其實有三千大千世界,像河裡的沙子那麼多呢!」

  小女孩躺在我身上,望著天空上的雲彩說道。

  「小白,有一天我們要是能去看看那些世界就好了。聽說沿著荒川,就可以一直走到大海,大海邊有很大的船,坐上船,就能到其他的世界去,我想去看一看,其他世界的人是怎麼生活的,他們有沒有父親和母親……」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住了一下,又接著說,「要是可以,我也要帶著小白一起去,因為小白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呀。」

  笨蛋,我討厭大海,那裡的水又鹹又苦,哪有我的荒川好。

  況且朋友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朋友就是彼此理解和珍惜的人哦。」女孩笑著,把一朵路邊摘的牽牛花放在我頭上,蛇的鱗片很光滑,那花很快就被風吹到不知道哪裡去了,她就契而不舍地又放上一朵。

  「朋友會吵架,但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以放棄彼此。」

  叮。

  銀鈴聲響起。記憶裡的那個孩子,依然梳著娃娃頭,看起來永遠停止在八九歲的模樣。

  ——小白,你找到那些世界了嗎?

  她問。

  ——那些遙遠的,大海那邊的世界,你去過了嗎?

  我苦笑著搖頭。

  沒有,我哪裡也沒有去,因為我在地獄裡啊。感覺失去了重要的人,心好痛啊,好像沒辦法走出去了。

  ——為什麼?和那孩子吵架了嗎?

  女孩的臉上隱約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好像馬上要再給我讀一段經文。

  ——不可以吵架哦。我告訴過你,如果放棄的話,他就會消失啦,是真的會消失哦,像雪花那樣。

  ——你說過會找到他的,就像我找到了小白一樣。所以不可以放棄,要沿著河流的方向找到大海,才可以出去哦。

  我在某片化石森林的樹枝上醒來,這地方和業火之界一樣,沒日沒夜,甚至沒有血月作為參考的標准,也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我試著體會環境中的靈力流動,但它們似乎是雜亂無章的,讓我毫無頭緒。

  我索性跳下樹,憑借直覺朝某個方向走去。

  如果我體內有他的血,應該是可以找到的吧。先前只聽說上位的鬼可以憑借鬼血感知到下位的鬼,但從沒聽說過下位的鬼可以反向感知。也許是我對鬼這種生物的了解還不夠,畢竟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玩意啊。

  等等,這是什麼詭異的想法!什麼上位下位,我連鬼都不是!我可是神來著!雖然是個半吊子,但也是神啊!

  沒事,我只是不小心認識了一只腦子進水的鬼,不小心喝下了他的血,導致我也腦子進水了,這很正常,沒關系。

  一邊自我安慰,我一邊在化石森林裡慢慢前進,不知道走了多久,依稀看到遠處有一片開闊的空地,空地上有幾處黑色的東西,好像是建築的殘骸。

  我興奮起來,幾步跑了過去。

  四處無人,一片寂靜,只有風聲嗚咽。

  啊…走掉了嗎?

  好吧,鬼血什麼的果然不靠譜,也可能是因為不靠譜的鬼,血也不怎麼靠譜。

  我還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吧。

  「童磨!」我開始瘋狂大喊。

  「童磨!你在哪兒?」

  「童磨!給我滾出來!我要砍了你的頭!」

  「誒呀…是小染嗎?」不遠處的樹林裡傳來我熟悉的賤兮兮的聲音,只不過聽起來有點有氣無力。

  我狂奔過去,看到那只鬼靠著一棵枯樹坐著,那叫一個好整以暇。

  我感覺自己的牙齒咬的咯咯響,想馬上砍死這笑容滿面的無賴。

  「你這麼多天就沒挪地方?是不是需要我找個軟轎抬你啊教主大人?」

  鬼眨眨他的琉璃七彩大眼睛,職業化的眼淚馬上掉下來。

  「好感動啊,小染果然沒有逃掉呢……」

  ……

  一腔怒火就這麼消失了。果然聽到他的聲音,誰都沒辦法生氣……吧?

  我沉著臉去拽他,一下居然沒拽起來。

  「你怎麼回事?」我察覺到他不太對勁,脖子上的燒傷痕跡好像還在,沒有恢復。

  「啊,我餓的動不了啦。」童磨一臉寡廉鮮恥的微笑,「我都好久沒吃東西了。再說沒有小染的話,我也不認識路呀。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這是身為神之子的神秘預知能力喲。」

  什麼見鬼的神秘預知力,是血鬼術吧?

  我被氣笑了。

  於是把手伸給他,惡鬼一口咬上我的手腕,連血帶靈力的狂吸,看樣子確實餓壞了。

  唉,早知道不該獨吞那個神靈,忘了這家伙從進入那個極樂寺,應該就沒吃過東西了。

  吸了好一陣子,他停下來,連嘴角的血都一絲絲舔干淨,才呼出一口氣。

  「啊,現在感覺好多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也太挑食了,這樣可不行啊,童磨大人。」

  「為什麼不行?」鬼理直氣壯的說,「我現在只有小染一個信徒了呀,我想要小染的供養。」

  「我不是你的信徒哦,」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的骨骼纖細修長,堅硬而冰冷,一點也不像手的主人平日偽裝出的溫文風雅。

  「忘了嗎,我是你的朋友。」

  童磨居然好像怔了一下。

  真有意思,第一次見到這只鬼表情管理失敗的時刻。

  看來他還需要恢復一陣子,我也索性靠著樹坐了下來,果不其然,他問出了那句非常經典的話。

  「吶,小染……朋友到底是什麼?不可以吃掉嗎?」

  「嗯…最好不要吃。」我想了想,告訴他,「因為朋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你的那個人,如果你遇到困難,就一定會趕來幫你。」

  是擔心你臉色蒼白,而煮你不愛吃的食物,逼著你吃下去的人。

  是在你面前唱歌,歡笑著拋灑花瓣,生怕你會寂寞的人。

  是冬天一起烤火,夏天一起捉螢火蟲的人。

  是一路同行,順著河流的方向,找到大海的人。

  「果然還是不明白啊。」身旁的鬼輕聲感嘆。

  「但聽起來不錯,那我也要做小染的朋友哦。所以接下來小染要帶我去哪裡呢?」

  這話說的,怎麼好像要我對他負責一樣?

  「我們繼續向前走,直到走出去為止。」


第20章 江戶篇·初雪(前情番外)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因無始貪嗔痴;

  往昔所造諸善業,必有得償善果時。

  ——————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特別的。

  三歲時,她問母親:廚下的阿市,這些天為什麼總在井邊哭?

  母親的臉瞬間變得蒼白,跑去不知跟父親說了什麼,臉上被打了一巴掌,哭哭啼啼的跑回來,擰著她的嘴便罵:「叫你胡說!叫你胡說!」

  胡說歸胡說,家裡第二天便來了一群僧人,吵吵嚷嚷鬧到很晚。那天之後,她便再沒見過井邊的阿市了。

  後來她長大了一點,依稀看出了母親在家中那卑微的地位,便懂事的閉上了嘴。

  父親雖是江戶城中那位將軍大人的側用人,世襲貴族,位高權重,家中吃喝不愁,母親卻只是父親的四房妾室中最末等的,出身低微,她又是女孩,連父親的姓氏都無權擁有。母親只能以她出生那天的大雪為由,為她取名為「白」。

  隨著長大,她也漸漸習慣了自己眼中光怪陸離的世界,那些東西就像花草樹木,不過長得特別一點罷了。有些會比較可怕,譬如街上藝館邊那個全身流著血的女人,或是總出現在父親身邊、看不清模樣的小孩或老人。但只要她不理他們,裝作看不見,他們便也不會來打擾她。

  四歲時,祖母病了。她跟隨母親去探病,看到祖母身上裹著一層沉沉的灰霧,終究是沒忍住,說了句:「光沒有了啊。」

  父親正巧路過,叫她到身邊問:「你說的是什麼?」

  「是光啊。」她天真的看著父親,「每個人都有。父親的是紅色的,母親是稍微像土布那樣的黃色。可祖母的光沒有了。」

  父親盯著她,目光深沉。

  沒幾日祖母便去世了。母親被父親叫去,很久沒有回來。夜裡歸來時兩眼通紅,望著她無力的說:

  「白,你父親大人說了,入秋時你便去荒川神社裡住吧,這段日子不要再惹他生氣了。」

  她懵懂的點點頭,問:「母親大人也和我一起去嗎?」

  母親搖了搖頭,轉過臉不再看她。

  她從小見的東西太多,因此那天在神社的庭院邊,看見水中那條青藍色的大蛇時,一點也沒感到害怕。畢竟動物從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對她露出父親和母親的那種眼神。

  那條蛇名叫「荒」,但她更願意叫它小白。她覺得自己和它很像,沒有父親和母親管著,從此無拘無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沒有人會在意。

  時間就這麼過去。一年,兩年,三年…她在神社中長大,在神社中讀書,誦經,學習神樂,但最喜歡的還是去後山捉螢火蟲。大蛇跟著她,一向很安靜,只是偶爾仿佛能聽到它的聲音,那些聲音是破碎的,只有簡單的意圖,但她依然很開心,因為除了女侍,這是唯一肯跟她說話的生物。

  直到四年後的一個初春。那一年的天氣有些特別,早櫻都已開了,卻下了場雪。早上她推開門時,看到門口櫻樹上裹著一層潔白的霜雪,反射著日光,五顏六色甚為好看,她莫名就想到城中那家果子鋪賣的櫻花團子上的砂糖粒,那可是稀罕東西,先前只有她生辰時,母親才會買給她。但現在不會再有人給她買了,於是她做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個決定:自己去買。

  憑著記憶走在江戶城寬闊的街道上時,她看到漫天飛舞的櫻花花瓣,在日光下是一種透明的粉白,那真是美麗的景像,她看的有些入迷,不小心就撞在了什麼人身上。

  那是幾個衣飾華貴的少年,武士家的男孩成人早,已經到了可以佩刀的年紀。為首的一個惡狠狠的瞪著她,推了她一把。

  「哪來的臭丫頭,你不長眼嗎?」

  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正室、藤月夫人的小兒子,平日在家就是極受寵的,父親甚至說要在他成人後,讓他來繼承將軍側用人的位子。但她現在是神社的巫女,也不再是他口中的小丫頭了。

  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給那孩子鞠了個躬:「阿松哥哥,撞到您是我的錯,對不起啦。」

  「我當是誰,是阿紫那賤貨生的那個小怪物啊。」男孩們哄笑起來,為首的男孩伸手捏住她的臉頰,「居然還活著啊,長得還不賴嘛。「

  她奮力撥開男孩的手,「請您放尊重些,我現在是荒川神社的巫女。」

  男孩們笑的聲音更大了。叫阿松的男孩子一巴掌抽在她臉上,「什麼巫女,那就是個喂蛇的餌料,倒是挺適合你這個小怪物的喲。「他嘶嘶的模仿著蛇的聲音,「被扔到水裡,活生生的一點點從頭到腳被吃掉,那些人沒告訴你嗎?」

  她第一次這麼憤怒,跳起來伸手就抓住了比她高出好多的男孩的衣襟。

  「你胡說八道!小白是我的朋友,它才不會吃我!」

  八歲的女孩實在太過矮小,阿松抓住她的手,一把就將她推倒在地,抽出腰間的刀鞘就開始劈頭蓋臉的打她。

  「小怪物,還敢冒犯我?你算個什麼東西?賤貨生的下流東西!明明是邪祟還裝什麼巫女?真是笑死人了!」

  她狠狠咬著牙,嘴裡都是土和血的味道,兩只耳朵裡只剩下嗡嗡的響聲。

  「住手。」

  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傳來個清亮的聲音,聲音不大,卻透著種莫名的威儀。

  她聽見阿松強橫的說:「你誰啊,關你什麼事?」

  那個清亮的聲音不緊不慢的說道:「在街上打女孩子,是很失禮的事情哦,您的父母沒有教過您起碼的言行之道嗎?」

  「哈?哪來的野小子?敢在我面前撒野?」

  那個聲音依然不緊不慢的說:「我是萬世極樂教的神子,應將軍側用人的邀約,來這裡參加神社的法會。您呢?」

  阿松身邊有侍從小聲說道:「是有這麼回事,聽聞老爺從京都那邊的山裡請來個什麼神子,能聽到神明的聲音。這幾天府中都在准備這事。都說那神子天生白橡發色,七彩瞳孔,看著和眼前這位一樣,阿松公子還是不要再跟他糾纏了。」

  阿松惡狠狠的罵了句,帶著人迅速走掉了。

  她吃力的從地上支撐起身體,沙子迷了眼睛,看什麼都是模糊的,仿佛有人朝她走來,一片奇特的光暈代替春日的太陽出現在她視野裡。

  「您沒事吧?好可憐啊,還能站起來嗎?」

  那個清亮的聲音現在近在咫尺,她揉了揉眼,望見了她從未看到過的美麗光色。

  那是如同山頂的冰雪般的純粹光芒,閃耀著彩虹一樣的旖麗顏色。

  是她在父親身上、母親身上、祖母身上,以及所有人身上都沒見到過的光。

  但那看上去明明只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臉孔漂亮的像個女孩,卻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法袍,頭戴毗盧帽,胸前掛著硨磲念珠。日光之下,那孩子的眼睛竟流轉著虹霓一般的色彩,像是古老傳說裡那些從高天原來的使者。

  神明嗎?一定是神明吧。

  她一時竟然忘了該說些什麼,只喃喃的說道:

  「好漂亮啊…你的光。」

  那孩子微笑起來,向她伸出一只手。

  「您臉上都是土呢,快站起來清理一下吧。還有沒有哪裡受傷?小心一點哦。」

  她於是拉住了那只手,那孩子把她扶了起來,還貼心的拍了拍她衣服上的塵土。

  「這樣就好啦,看起來沒有大礙真是太好了。您住在哪裡?需要我幫忙送您回去嗎?」

  她才注意到路邊停著幾頂黑色的轎子,轎門邊裝飾著金色的蓮紋。一名女子從其中一頂轎子裡探出頭來,有些不耐的望向這邊。

  她突然面紅耳赤起來。剛剛為什麼要說自己是巫女呢?眼前這孩子應該沒聽到吧。這幅灰頭土臉的樣子還說自己是神社的巫女,簡直太丟人了!

  於是她搖了搖頭,說:「我就住在附近,謝謝您的幫助,我自己可以走回家。「

  「那麼後會有期,請您好好保重。」那孩子微笑著說。

  她慌亂的揮揮手,跑進了側面的小巷子。

  直到跑回神社裡,她的心還在砰砰直跳。自己偷偷摸摸用淨水洗了臉,換了衣服,但女侍進來時還是看出了端倪。

  「白姬大人,您這是怎麼了?臉上怎麼都腫了?」

  她吞吞吐吐的說:「下山時摔倒了,沒什麼的。「

  女侍皺起了眉:「這可不行,大名請來的貴人馬上要到了,您這樣怎麼見人呢?快用妝粉遮一下,我來幫您。」

  她不得不由著女侍為自己上妝,最後被塗抹的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臉,又套上了全身的巫女白衣,披上了繡著父親的家紋——柳生笠的千早。拖著一身厚重的衣物被女侍帶到神社正殿裡時,她感覺自己全身都是汗。

  神社門口的銅鈴鐺被搖響了,隨著唱經聲,大門外魚貫而入六名白衣的女侍者,捧著點燃了熏香的香爐,將還帶著露水的蓮花花瓣灑在地上。接著是四位白衣的男侍者,抬著一架烏木所造、四面都裝飾著鎏金蓮紋的神輦緩緩步入正殿。

  「好大的陣仗。」她聽到坐在父親身邊的藤月夫人低聲說。

  但她一眼就看到那神輦上端坐的孩子,潔白發色,眉目低垂,臉上掛著一絲神佛似的恬靜微笑。當他在大殿正中的天光下睜開雙眼時,那流光溢彩的虹色雙瞳瞬間便奪走了在場所有細碎的聲音。

  意料之中的片刻寂靜後,她又聽到藤月夫人輕聲嘆道:「……可真是個漂亮孩子啊。」

  神輦落地,那身量比她高不出多少的神子被侍者扶著緩步而下,一名身著青色和服的女性跟在他身後。他們走到她的父親和藤月夫人面前,先是行了全套儀禮,隨後那位神子用清亮的童音說道:

  「萬世極樂教今日前來拜謁柳生家主大人和夫人,能在您治下弘法,實乃三生有幸。神明定會保佑您的安康。」

  她那威嚴的父親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開始說些客套話。那位神子一臉微笑的聽著,回話時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話,竟是對答如流,半分沒有孩童的畏懼或羞澀。

  隨後他們便開始講經論道。她坐在神壇下,雖然能聽明白其中神道和佛經裡的典故,卻不太能聽懂那神子所宣說的極樂之道,只感覺有點無聊。

  但他的光真好看啊。她如此想著。即便在室內也很明亮,像是一團升騰的白虹。父親為什麼看不到呢?這麼美麗的光,在場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真是好可惜呀。

  正在走神,卻沒想到那位神子突然開口道:「久聞荒川神社的巫女白姬大人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不同凡響?她感覺臉上糊的□□都要掉了。

  下一句話更讓她心慌起來。

  「聽說荒之巫女以祭舞著稱,不知今日可否有機會欣賞白姬大人的神樂舞呢?」

  神…神樂舞?雖然她進入神社後一直在學,但從不知道自己這麼出名啊!

  「如此甚好。」父親贊同道,「那就請白姬巫女為極樂教的神子獻舞。」

  神子貼心的補充道:「僅是演繹,不為祭神,巫女大人不必太過掛心。」

  她只能硬著頭皮下去換了衣裝,手拿塗了金銀雙色的紙扇和搖鈴,踩著太鼓和笛子的節奏在殿中舞了起來。四歲進入神社,到今日充其量也只學了四年,平日又只愛讀經和玩耍,她實在覺得自己的動作很是生澀。

  那位極樂教的神子看的倒是極為專注,還為她打拍子。

  什麼人嘛,肯定是認出了她在街上閑逛,故意叫她出醜的。

  第一日,直到腰酸背痛的躺在榻上時,她還如此氣哼哼的想著。

  第二日的上午和下午依然是枯燥的講經。父親有公務先回了藩邸,藤月夫人和她的近侍們留了下來,她似乎對那位神子頗有興趣,可能是孩童的嗓音格外清澈甜美,仿佛有著某種令人信服的魔力,也可能是因為長子早逝,她拉著神子的手,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

  神子握著夫人的手,也跟著掉了眼淚,一直安慰她道:「您的兒子已經被神明接引到了極樂淨土,一切安好。您如此善良,神明說他必定會保佑您的,夫人。」

  夫人哭訴一番後看起來很是舒適,叫人拿了大盤的金銀和綢緞來,說是供養。神子身後那名青衣女子千恩萬謝的接了過去,室內一片相互恭維之聲。

  只有她覺得很不高興。為什麼那孩子的光,在藤月夫人握著他的手哭泣後,就明顯的暗淡了呢?昨天明明還是那麼漂亮的顏色啊。

  晚上她偷偷溜到側殿想再拿些點心回去吃,卻發現那裡有人。她躡手躡腳的走過去,發現竟然是那名神子在神壇前。燭火中他的光恢復了柔和的白色,雖然沒有那一天見面時那樣璀璨奪目,但看起來正常了不少,她才莫名的放下心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打招呼,卻看到那孩子做出一件讓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將手伸向神壇上一盞燃燒的蠟燭,緩緩捏住燭芯,掐滅了蠟燭的火焰。

  被火焰燎到了手,他卻毫無反應,而是歪著頭,神色異常平靜,又將手伸向下一盞。

  他就那樣用手一盞盞掐滅了大殿裡的燭火,似乎玩的全神貫注,都沒有留意到目瞪口呆的女孩子。

  直到他掐滅第六盞蠟燭時,她才反應過來,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孩子似乎吃了一驚,但馬上露出恬靜的微笑,一邊用力將手縮回寬大的衣袖中,一邊用講經時那種非常柔和的語氣說道:

  「巫女大人夜安,您在這裡做什麼呢?這麼晚了還沒有休息嗎?不要吵醒其他人哦。」

  望著那雙在昏暗的燭光中也顯得清澈透明的眼睛,她一時語塞,只得小聲說:「你在干嘛?會燙傷的!給我看看!」

  「您在說什麼?我不太能聽懂呢。」那孩子一臉無辜純善,倒似乎是她在無理取鬧。

  「你的手會被蠟燭燙傷的!」她不由得稍微提高了聲音,「給我看看,快點!」

  「啊,您說那個嗎,不會的哦,我是神明之子,不會感覺到痛的。」神子相當鎮定的說著,一邊往後退了一步,「明天還有講經會,我要先回去准備了,巫女大人也請早點休息哦。」

  她執拗的抓住神子的手不放:「不行,你在荒川神社受傷的話,我、我也會很困擾的!給我看看,要不我就叫女侍來!」

  興許是怕她真的喊人,神子只能緩緩將手伸了出來。

  她這時才意識到,對方也是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孩子,那只手很小,很軟,掌心潔白細嫩的皮膚上,卻不明原因的已經有了一些深深淺淺的疤痕。

  「什麼不會受傷?都已經燙紅了,會起水泡的!」她第一次感受到心都抽緊了的感覺,隨即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開口就威脅他,「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去拿燙傷藥。你要是敢跑掉,我馬上就告訴女侍,還、還要告訴柳生大人,你知道的吧?他是我的父親大人!」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搬出父親的名號是為了嚇唬另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孩。總之父親大人這次倒真的發揮了作用,等她拿著藥膏跑回正殿時,那孩子還真的乖乖站在神壇下等她。

  「您這樣讓我很困擾呢。」神子看到她就低聲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她不理他。只是逼他伸出手,用棉布沾著藥膏往上就抹。

  那孩子毫無反應,只是略帶困惑的望著她的舉動。

  「這樣就好了。」弄好後她呼出一口氣,「明天就不會紅腫了,沒人看得出來的。」

  「您真好心。」神子禮貌的說,「請問我可以回去了嗎?」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失禮的事情,一時有點後悔自己的衝動,只好忙不迭的解釋道:「我、我是為了感謝昨天在街上你幫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不會告訴其他人的!你、你別生氣!」

  「我不會生氣的哦。」那孩子露出了溫柔的笑意,「神明之子是不會生氣的。在街上遇到您真是緣分,如果知道您就是白姬大人,我就會將您送回神社了。您為什麼就那樣跑掉了呢?」

  「啊…」她有點不知所措,低下了頭,嘴裡干脆結巴起來,「我、我昨天是偷偷跑出去買點心的,儀容、儀容不整,所以才……」

  「那並不是您的錯啊。」

  她猛的抬起頭。那孩子的眼中映著燭火,竟是她從未見過的暖色。

  「那不是您的錯,而是有人故意欺辱您。」他又重復了一遍,「所以不必自責哦。您昨天的表現非常勇敢,我都看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淚瞬間沿著臉頰滑落。

  不是你的錯。

  先前從未有人對她如此說過,連母親也沒有。

  盡管她從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會招來父母的冷眼,兄弟的厭惡,僕從的忌諱。

  她幾乎就要哭出來,突然之間想到了那孩子在哭泣的藤月夫人面前暗淡下去的光,馬上硬生生的忍住了。

  隨即她揉了揉眼睛,用盡全力對那孩子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謝謝你!能認識你真的太好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孩子愣了愣,仿佛聽到了一個無比陌生的問題。

  「我沒有名字。」他說,「神明的孩子是不需要名字的。」

  第三天上午藤月夫人又來了,還帶了許多新奇的玩意兒,連西洋的自鳴鐘都有,她之前在母親院中都從未見過。之後藤月夫人又拉著那位神子進了內室,說是要懺悔往昔的罪過。這一下就過了午時,女侍開始輪流送上茶點和時令水果時,才見他們從偏殿出來。藤月夫人很是激動,說是遇到了真神的的眷顧,要為萬世極樂教奉獻一座新的寺廟雲雲。

  一點也不好。她難過的想,那孩子的光又變暗了。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對人解釋這件事,上一次提到這些,自己就被父親直接送來了神社。她再愚鈍,也明白自己和旁人不一樣,除了小白,沒人能聽懂自己的話,就像只有自己能聽懂小白的話一樣。

  聽不懂的人,就會害怕和厭惡她。

  但他會懂吧?她想。他那麼聰明、溫柔,一定能聽懂吧。

  可萬一呢,萬一他聽不懂,也像別人一樣不再理她了,該怎麼辦呢?

  下午如此糾結著路過庭院時,她意外的看到那位神子拿了她的紙扇,在春日的陽光下練習神樂舞。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優美祭舞,即使穿著純黑的法衣,還是個只有七八歲的男孩子,卻跳出了猶如冰雪霜華般的出塵之姿。他潔白無垢的發梢在陽光下像是撒了一層金,眼中卻是一片空明。

  像是初雪。她想。也像冬天的最後一場雪。

  她發現只要是在陽光下待一陣子,似乎他身上的光就能變得明亮一些。這個發現讓她很是欣喜,於是冒出一點小小的鬼主意,她走過去主動說道:

  「你跳的真好,能教教我嗎?」

  那孩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可能是陽光下的運動讓他雪白的臉龐帶上了一點粉色。他笑笑說:「好呀。那麻煩巫女大人先跳一遍給我看看。」

  她便又拿著扇子跳了一遍,還故意將動作放慢了些,以求拖延時間。

  「跳的很好啊。」那孩子稱贊道,「就是錯了兩拍哦,我來演示給您看。」

  來來回回磨蹭了幾遍,直到她實在不好意思再裝傻了,兩個孩子才停了舞蹈,回到檐廊下喝抹茶吃栗子餅。

  那位神子卻仿佛沒見過栗子餅似的,拿著小碟子好奇的反復端詳。

  她拿起來咬了一口,開心的笑起來:「好甜呀,你嘗嘗看,這是父親大人派人送來的,這個時節還能吃到秋天的栗子,很不容易呢。」

  可那孩子淡淡的說:「清子夫人不讓我吃甜食。柳生大人和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誒?」她頭一次聽說這種事,「為什麼?哪有小孩不愛吃甜的?」

  「說是怕吃壞了牙齒,笑起來就不好看了。「那孩子認真的說。

  她怎麼也沒想到是這種原因,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嘛!那你平日在家吃些什麼呀?總不會連點心都不吃吧?」

  「日常只有素食和魚。」那孩子想了想,說道。

  「……這就沒了?」

  「不需要別的了。清子夫人說,神之子要身為表率,不可在飲食上奢侈。」

  她笑瘋了:「難怪你長的那麼矮!你今年幾歲啦?」

  那孩子似乎完全不適應這種日常問題,連表情都變得迷茫起來:「我…到冬天應該是八歲了。「

  「應該?」她震驚了,「你不會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吧?」

  「生辰是有的,是別的日子哦。我是聽清子夫人的女侍說,她是冬天生下的我。」那孩子捧著茶杯,姿態極為典雅的喝了一小口,「但神之子的生辰是由神明來決定的,是教眾們的節日,所以不可按自己的意圖胡來。」

  「啊…」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什麼嘛,那個清子夫人…原來是你的母親啊!為什麼要用這麼奇怪的稱呼呢?母親就是母親啊!」

  「神明之子只是借助人類的身體出生而已,我沒有母親。」那孩子淡定的說,「清子夫人也不許我喊她母親。」

  沒有名字,沒有生辰,沒有母親,連愛吃的東西也沒有?

  她第一次感到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某些自己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事。

  千言萬語都堵在胸口,她感到莫名的難受。

  就算是神明之子,這明明也只是個普通的孩子啊。

  她以為只有自己才是被父母所嫌棄的孩子,沒想到竟然還有母親就在身邊,卻永遠無法喊一聲母親的孩子。

  「你……好可憐。」最終,她輕聲感嘆道。

  那孩子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麼令人驚訝的事,但他馬上微笑起來。

  「沒有哦,是我令您誤解了吧。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幫助世上受苦的人們,引領他們到達極樂淨土,這是我作為神之子的義務,我對此感到非常幸福哦。「

  「極樂淨土是哪裡?大家為什麼要到那裡去呢?」她困惑的問。

  那孩子笑的更加溫柔:「我這兩天都有講經,您一定是沒有好好聽吧。」

  她感到自己的臉上熱了起來,支支吾吾的說:「我,我有在聽啊,但我聽不懂……」

  「沒關系,我來解釋給您聽。」神之子耐心的說道。

  於是他把這幾天講過的內容又以簡單易懂的語言復述了一遍。她聽完才大概明白了點,但還是一頭霧水。

  「這麼說的話,那是個大家死後都可以去的地方?」

  「不是哦,人死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相信神明通過我來施予的救贖,相信萬世極樂教,才可以到極樂淨土去,那裡不再有苦難,非常的幸福哦。」

  「但是你…」

  她差一點就把光的事說出來了,想了想還是咽了回去。

  「你…你不能少聽人做一些懺悔嗎?」她努力選擇著合適的詞句,「他們好像總是在哭,在一個小孩子面前哭,我總覺得…總覺得這對你不太公平。」

  「不會哦,巫女大人為什麼這麼說?」

  那孩子垂下眼簾,露出了極為純淨的、屬於神明之子的微笑:

  「幫助世上受盡苦難折磨的人,就是我的職責哦。信眾們只是因迷惑而受苦,他們雖然會在我面前哭泣,但每一次只要我流下眼淚,或是對他們微笑,說些安慰的話,他們就能重新露出笑顏,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回報,不再需要別的了。」

  「我希望大家都能從我這裡得到幸福,這是我存在於世上的意義。」

  這天夜裡,她躺在榻上,很久都睡不著。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她想。

  那孩子說的道理明明都是對的,但為什麼就是感覺有哪裡不對呢?

  隔天她才知道清子夫人就是跟隨在神子左右的和服女子,日常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只有在面對藤月夫人時才露出笑容。這也在意料之中,她倆連光的顏色都很接近。

  只是完完全全看不出她和神子是一對母子,雖然她講起話也是輕聲細語,但使用的都是敬稱,行事總是中規中矩,也從不直視那孩子的眼睛。

  當天藤月夫人再次來了,還帶上了她所寵愛的小兒子阿松,說是要一同接受神之子的祝禱。當她看到她那位驕縱的兄長大人進門時,便知道今日之事不會善了。

  果然,當雙方剛在廳堂中坐定,稍微寒暄了幾句後,那已滿十二歲的華服少年便斜睨著神子,冷笑了一聲。

  「是你啊,那天我見過你。」

  神子朝他微微欠身,安靜而禮貌的笑道:「的確,那天有幸在城中街上與阿松公子有一面之緣,您英勇的身姿真令我過目不忘吶。」

  藤月夫人很高興的問:「你們先前見過面啊?阿松回來怎麼也沒跟我說?」

  阿松大概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上來就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身上吃了個暗虧,只能咬牙切齒的忍了下去,狠狠把頭扭到一邊。

  祝禱即將開始時,幾位內侍正將儀禮用具擺上桌子,阿松翻了個白眼,又開始發難。

  「喂,」他將雙手一插,「我憑什麼信你啊?」

  藤月夫人尷尬的拉住他:「阿松,你這是干什麼,神子遠道而來為我們祝禱,怎能如此無禮?」

  少年不耐煩的甩開母親的手:「你說是神就是神啊?我看你也不過只是長相異於常人罷了。你會什麼法術嗎?給我表演一個我就信你。」

  清子夫人皺了皺眉,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扭頭看向她身邊的神子。

  「好,不知阿松公子想看什麼樣的表演呢?」極樂教的神子依然保持著安靜的笑容。

  少年想了想,臉上浮起一絲殘忍的笑。

  他解下腰上的太刀,蹭的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刃,將刀丟到席上。

  「你用這個割根手指給我,我就信你。」

  藤月夫人猛的拍了一下桌子:「阿松,我看你真是越發沒有規矩了!這是你父親大人請來的貴客!你怎敢如此放肆?!」

  「母親,也許父親大人也是被人蒙騙了呢。」阿松滿不在乎的往後一靠,「要是他敢割,我馬上就信他,還向他賠罪,否則他就是個騙子,我要告訴父親大人去。」

  「你真是…」

  「好。」

  只聽神子聲音清亮的說,「只是阿松公子說的那種事太過粗暴,恐怕會令藤月夫人不安。但您的要求很合理,您又是柳生大人高貴的公子,我就用我的血來為您祝禱吧。」

  說罷,那漂亮的孩子面不改色的拿起桌上的太刀,將刀刃對准左手的手心,狠狠的劃了下去。

  室內一片噤聲,她只聽到輕微的滴答聲。

  滴答,滴答,滴答……

  腦子空白了一陣後,她才意識到那是神子的血滴在茶席上的聲音。那是殷紅的血,看起來和常人沒有不同,但任憑誰也無法相信,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以利刃割手,見血流成河,竟然毫無痛色與恐懼,那張臉上甚至還帶著甜美的笑容,七彩斑斕的雙瞳中只有一片寂靜。

  「我為您祝禱哦,阿松公子。願您福壽安康。」

  藤月夫人是第一個坐不住的,她站了起來,狠狠抽了小兒子一個耳光。

  「阿松!太過分了!你給我向神子道歉!」

  那少年顯然被滿桌的鮮血,也被母親的暴怒嚇住了,支吾了幾聲也說不出話,末了只結結巴巴的說:「我…我…我怎麼知道…」

  「你給我滾出去!」

  她站了起來,一把掀翻了阿松面前的茶席,精致的茶具碎了一地。

  藤月夫人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大約是從未想到這平日在家連話都不敢多說的庶出幼女竟突然對正室和嫡子發怒。

  她感覺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從未抖的如此厲害,但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堅決和強勢。

  「我以荒川之神的巫女之名,命你們馬上離開我的神社!神明不歡迎你們!你們玷污了它的道場!「

  阿松顯然也被嚇到了,但看到是她,還是梗著脖子頂了句:「你敢……」

  「不怕遭受神明詛咒的話,你盡可以留下來。」她輕蔑的看著他,「看看你會不會全身潰爛而死!」

  這話顯然起到了震懾作用,加上她平日在家就以不祥之人的名聲著稱,更讓藤月夫人母子感到了恐怖。那華貴的女子連聲向神子道歉後,就拉著兒子急急忙忙的走了。

  她這才撲過去,邊從桌上抓起條茶巾捂住那孩子鮮血淋漓的左手,邊帶著哭腔尖聲喊道:「快來人!叫大夫來啊!」

  事情一直鬧到了下午才收場。傷口割的很深,血過了很久才止住,但幸好沒有傷及筋骨,大夫上藥後就離開了。她顧不上女侍們驚愕的目光,哭的泣不成聲。

  反倒還是那孩子微笑著安慰她。

  「白姬大人不要哭哦,一點也不痛呢。」

  「我…我…我沒有哭。」她抽著鼻子,卻怎麼也忍不住眼淚,「我才沒有哭呢。」

  「您為什麼要哭呢?這是很正常的祝禱哦。是嚇到您了嗎?」神子誠摯的說,「真是抱歉啦。」

  她看了一眼他的光,發現沒什麼異常後,才慢慢平靜下來。

  「很痛吧?」她輕聲說,「都是我的錯。如果那天不是在街上頂撞阿松,他就不會這樣為難你。」

  「您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要總是如此苛責自己。」

  她抬起頭,那孩子清澈的目光裡全是令人安心的笑意。

  「另外,」他的聲音突然壓低,甚至調皮的眨了下眼睛,「告訴您一個小秘密。」

  「我其實,是真的不太怕痛的哦。也感覺不到害怕和難過。」

  「怎麼可能?」她吸吸鼻子,「怎麼可能有人感覺不到害怕和難過?」

  「是真的哦,都說了我是神明之子嘛。」

  白橡發色的神子伸出那只沒有纏繃帶的手,擦了擦她臉上的眼淚。

  「但您也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會站出來幫我說話的人,雖然不太明白您為什麼那麼生氣,但我還是很感謝您哦,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孩子呢。「

  她看著他平靜如雪後大地的眼睛,終於破涕為笑。

  「你母親…清子夫人呢?」她看了看四周,「怎麼一直沒看到她?」

  「清子夫人去府上拜會藤月夫人去了,驚嚇到了藤月夫人,她感到很過意不去。」神子說,「我下午要抄經,所以您可以先…」

  「我們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抓住他那只完好的手,全然不顧那孩子驚訝的表情,拽著他從後門溜出了神社。

  她一路拖著他上了神社的後山,初春的氣息已經覆蓋了這座小山,在能看到荒川的山坡上,已經盛開了大片的蒲公英和牽牛花,但最美的是一棵山上的櫻樹,落櫻紛紛揚揚,像雪片一樣撒滿了向陽的草地。

  那孩子微微睜大了眼睛,輕聲贊嘆道:「真漂亮啊……白姬大人帶我來這裡,是為了看這棵樹嗎?」

  她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隨手拍了拍身邊的青草。

  「我們就呆在這裡,馬上日落後就會有星星出來,還有螢火蟲呢,我經常在這裡捉螢火蟲哦。」

  「可是…」那孩子為難的說,「我還要…」

  「偶爾偷懶一下也沒關系啦!入夜後神社山下會有市集哦,我帶你去買醬油團子吃。」

  他們就那樣躺在山坡上,一直到了夕陽沉下,漫天星鬥布滿了夜空。山下的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散發著橘色的溫暖光芒。

  「啊…不知道為什麼,和白姬小姐在一起,心情會變得很平靜呢。」那孩子感慨道。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終於鼓起了勇氣,「我其實…其實能看到你的光。」

  「我其實從小就看得見,所有人身上都有一層光圈,生病和快要死掉的人,光就會消失掉。」

  「父親和母親討厭我這樣的孩子,就把我送到了神社裡。」

  那孩子好奇的問道:「光?是什麼樣的光呢?」

  「你的是白色的,像是、像是冰雪折射出彩虹的樣子,對,就像你的眼睛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光,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沒有。」她誠實的說。

  「你不要覺得我奇怪。我…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發現……」

  「這樣我就放心啦。「

  那孩子突然發出了輕輕的嘆息。

  「白姬小姐的話,恰恰證明了我是真正的神明之子,對嗎?」

  「啊…」她一時語塞,「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這樣就太好啦。」神子輕聲說。

  「畢竟,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神明的聲音啊。」

  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卻看到那孩子的眼裡空無一物。

  「可、可是他們都說你可以…」她再次結巴起來。

  「是一次都沒有過哦。」那孩子枕著手臂,扭頭朝她笑了笑,「我都是騙他們的。」

  「白姬小姐會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吧?」他衝她眨了眨眼,「這是只屬於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哦。」

  直到下山,她還處在震驚中。但到了夜市,看到琳琅滿目的新鮮吃食,她就馬上把剛剛的震驚拋到了腦後。左手拿了兩串醬油團子,右手拿了兩串櫻餅,她擠出人群,把吃的塞進那孩子手裡。

  「可是我…」那孩子很是猶豫的樣子。

  「吃!你的清子夫人不在這裡!」她嚴肅的說。

  神子聽話的咬了一口團子,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好甜啊。」他說。

  夜色已深,人世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只有星月之光照亮了通往荒川神社的路。

  「你看,我們不用去極樂淨土,也可以很開心。」她驕傲的說。

  「可人活著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去往極樂有什麼不好?」那孩子輕聲說。

  「胡說!」她立馬反駁,「你剛剛吃的醬油團子和櫻餅是什麼味道的?」

  「當然是甜的啊。」他一臉茫然。

  「這不是有甜的感覺嗎?人活著不止是痛苦,也有快樂的事。如果還不能理解的話,明年春天你還到這裡來,我帶你去吃羊羹和櫻花團子,還有松子糕。」女孩幾乎把腦子裡記住的美食都倒了出來,「後年我帶你去江戶城的店裡吃蜂蜜蛋糕,大後年…大後年我們就算長大了,我帶你去喝糯米酒,如果是冬天來,我還可以給你烤地瓜!」

  「總之,」她抓住神子微涼的雙手,「不要那麼容易就放棄呀!生命是無比寶貴的東西,一定要好好珍惜!」

  那孩子一副完全被她驚呆的表情,半天才訥訥的答道:「好哦。」

  回到神社,她帶著那孩子偷偷繞路,摸黑前往他暫時的側殿。即使這樣,在經過走廊時,還是聽到了女子尖銳的斥責聲。

  「我都說了多少次讓你們看住那孩子!怎麼都這麼不讓我省心?!」

  那孩子停住了腳步,安靜的站在了門口。

  有個男人的聲音在勸她:「清子,不要急啊,也許只是偷跑出去玩了…」

  「你還好意思說!你就是個廢物!一點用處都沒有!」女人大聲罵道:「什麼都是我在操心,藤月夫人那邊你也說不上話!」

  「還有那孩子也越來越奇怪了!今天還嚇壞了藤月夫人和她的小公子!明明告訴他小心一點,還弄了一桌子都是血!」

  她看到身旁那孩子的光,一點點在黑暗中暗淡下去,臉上卻慢慢浮起了屬於神之子的甜美微笑。

  他推開拉門,昂然的走了進去。

  「清子夫人,我回來了。請您不要動怒,我一切安好。」

  只有她看到,那孩子一路攥在手裡,一口也沒有吃過的櫻餅,被悄悄丟在了走廊的地上。

  第二天一早,清子夫人就遣人來告別,說是應了京都那邊某位貴族的邀約,要趕快帶著神子前去,因此連夜收拾了行裝,一早就要啟程。

  她氣喘吁吁的趕到神社門口時,看到那孩子站在鳥居旁,微笑著在等她。

  她從懷裡掏出幾樣東西,一股腦塞給他。

  那孩子看著她塞進手裡的佛經,臉上浮起了一絲詫異。

  「是心經哦。」她解釋,「你平時沒事就抄幾句,對靜心很管用。還有那把小刀子,沒有開刃,下次他們再讓你表演什麼戲法,就不要傻乎乎的去抓刀刃啦!」

  「還有這個。」

  她小心的拿出一支帶著完整花朵的櫻花,「這個給你。我們約好了,明年櫻花開放的時候,你還要來我這裡哦!」

  神子注視著她。白橡色的頭發被風吹的輕輕飄動,虹色的瞳孔中依然一片平靜。

  他嘆了口氣。

  「怎麼辦,我沒有准備禮物哦…」

  他想了想,解下了念珠上掛著的一枚小小的銀鈴,放在了她手中,而後臉上揚起一個她所見過的最坦然的笑容。

  「這是驅魔鈴,是很久以前,清子夫人給我的。現在送您了,願神明保佑您安康,白姬小姐,我們後會有期。」

  「嗯!我們後會有期!」

  她含著眼淚,握緊手中刻著蓮紋的銀鈴,久久的看著那位沒有名字的神子遠去的背影。

  尾聲

  江戶本地的史書記載,荒川神社的巫女白姬,恪盡職守,在德川吉宗公在位期間,適逢大旱,江戶城瘟疫盛行,巫女白姬為報蒼生之恩,安撫荒川之神,以自身獻祭神明,時年剛滿九歲。

  幾乎是在同一年,江戶城裡的貴族圈子中流傳著一則秘聞。傳聞那萬世極樂教的教主夫人撞破教主與情人偷歡,一怒之下竟持刀弒夫,隨後又服毒自戕。年僅八歲的極樂教神子正式登上了神壇,執掌教主之位。

  櫻花散去,大雪降臨。


第21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1)

  過了也不知道多少天,我們終於走出了那片石化的樹木組成的森林。死靈之森和業火之界不太一樣,這裡的靈力流動似乎沒有什麼規律可循,也沒發現三途河那樣的地下靈脈,所以我不再讓童磨用他那得瑟又浪費的血鬼術冰蓮花,而是逼他跟我一起走路。

  聽到我的決定時,這只鬼又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我已經學會不去關注他的表情,反正也都是他裝出來的。

  其實還好,我倆都是身體素質和法力水平都比較不錯的那種存在,行動起來也很迅速,所以就當在地獄裡觀光。唯一讓我不放心的是,自從殺了兩個魂靈狩之後,一直沒有更厲害的對手出現,我總懷疑對方在憋什麼大招。

  揮刀斬開腳下生物那巨大的身體,我扒出它鮮血淋漓的心髒,從裡面摳出一顆靈力晶核,丟給在一旁一臉看熱鬧表情的童磨。

  「你記住了,只有這個才能吃,別的部分都不要亂吃。」

  鬼像舔糖果一樣舔了舔那顆晶體,非常不情願的將它放進嘴裡。看他那副樣子,就好像一個成天錦衣玉食的貴公子要被迫吃石頭子一樣。

  我搖搖頭,看著手裡那顆心髒,實在沒什麼食欲,但也只能咬一口試試。

  呃,很多年沒吃過生肉,太惡心了。

  什麼也沒干的白吃飯鬼馬上抗議起來:「我不干,下次要跟小染換,我來狩獵,我喜歡吃心髒。」

  「免了吧。你那個吃什麼吸收什麼的體質,總感覺很容易食物中毒。」

  不是我危言聳聽,這只鬼餓了什麼都敢往嘴裡塞,之前吞噬血池的怨靈已經「醉」了一次,要是在死靈之森裡吃到什麼不該吃的,我都不知道怎麼搶救他。

  「我多少也是個半神,而且在業火之界混了兩百年。」我跳下魔獸龐大的屍體,「我很適應這裡,所以童磨大人不用擔心,我吃這個就好。如果我吃完沒什麼事,再給你血也可以。話說你有感知到靈力的流動方向嗎?」

  「暫時還沒有呢。」童磨望了眼我們面前一望無際的荒原,「但有些有趣的東西要給小染看看。」

  他手上出現了幾片懸浮在空中的雪花,但令人驚訝的是,雪花並不往下沉降,而是緩慢上升,直奔雲層而去。

  我驚呆了,第一次見到反著飛的雪。

  「我用上了一點尋物的血鬼術,雖然是沒什麼用處的小法術,但似乎顯示上面和下面的靈力流動是不一樣的。」童磨指了指我們頭頂一片混沌的天空,「這次可能是在上面哦,那種河流。」

  「沿著河流的方向找到大海…」我想起小白在夢中給我的提示,興奮的一把抱住面前比我高出一頭多的鬼,「你太厲害了呀,童磨大人!」

  「那當然,我是鬼嘛,是很厲害的上弦喲。」鬼笑嘻嘻地揉了把我的頭頂,「誒呀,小染突然好熱情啊,不錯不錯,熱情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歡。」

  我忍俊不禁:「所以童磨大人徹底變成鬼了?不再是神之子了?」

  「小染這麼聰明,應該也已經看出來了吧。」童磨一臉無所謂的笑容,「我並不是什麼神之子哦,也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神明的聲音,是那些信眾堅信我能聽到罷了。人類就喜歡這種虛妄的希望,我只是滿足他們的願望而已。」

  果然,並不是我的錯覺。從那個極樂寺的幻境出來後,這鬼的面具上似乎多了點什麼,又似乎少了點什麼。

  是琴葉嗎?我想到了那位有著明亮的綠眼睛的少女。他們在地獄裡重逢,然後他第二次失去了她,我無法知曉他究竟如何看待他與琴葉的過往,但這仿佛多少對這只毫無感情的鬼產生了影響。

  還是那些因為追隨他尋求極樂而墮入地獄,又被他親手抹殺的信徒呢?

  「是神還是鬼,又有什麼關系?」我拽著他繼續往前走,「你是你自己就夠了。我還是半個神呢,不是一樣跑到地獄來了?我以前聽說,世上有三千世界,八百萬神靈,也許在某個世界,童磨大人真的是神呢。」

  「說起來,就連『童磨』這個名字,也是無慘大人賜予的吶。」鬼在我身後以一種非常淡漠的語氣說道,「我作為人類時沒有名字,生下我的女人認為她沒有資格為神明之子取名。所以你看,做鬼的好處之一,就是你至少可以獲得一個名字。」

  而不是一個永遠伴隨著一雙雙流淚的眼和伸向你的手的空洞稱號。

  「我覺得童磨這名字挺好,好聽也好記。」我說,「我原先也沒有名字,誰會給神起名字啊。是白把她的名字給了我,後來墮入地獄時,封印我的陰陽師說我被殺戮染污,就叫做『染』了。但我干嘛在意這個?我喜歡哪個就用哪個。」

  「小染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呢。」鬼又露出了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之前就想問來著,那位叫做白的孩子,是你的朋友嗎?」

  「她是我的巫女,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停頓了幾秒,補充道,「被我吃了。」

  「啊。」童磨發出了同情的感嘆,「真是個悲傷的故事,請原諒,我不該多問。」

  「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啦。我那時…是真的什麼也不是。直到擁有了她的名字,和她的感情,人類管這個叫做『繼承』吧。」

  長風吹過曠野,濃雲沉沉的壓在頭頂,像是一場暴雨前的征兆,但此處的天空似乎一直如此,並沒有奢侈的雨水來潤澤這片屬於死亡的大地。

  深黯記憶裡的那個女孩子卻站在大雨裡。明明還是個孩子的身量,卻穿著跳神樂時的華麗千早,閃電照亮了她蒼白的面龐。她滿臉都是雨水,那雙眼睛卻出奇的亮,如同兩顆墜落的流星。她大聲對我說著什麼,聲音卻淹沒在雨聲中。

  我當時只是茫然,我對人類一無所知,甚至對死亡是什麼也一無所知。我不懂她在說的話,也不懂她為什麼在哭。

  就像我不懂為什麼那些人類跪在地上,一聲聲請求她死去。

  「童磨,你之前有句話是對的,我們吞噬的東西,會和我們同在,但我們吞噬的東西也會改變我們。吞噬和改變,對鬼神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事。」

  我回望著那雙像是折射著虹霓的旖麗瞳孔。

  「你是誰,不是誰,由你自己來決定,不用管旁人說什麼。」

  鬼眨了眨眼,一臉悲色。

  「真叫人為難,小染對人家好嚴厲啊。」他假惺惺地擦擦眼睛,「都已經下了地獄還要被這樣嚴格對待,一點都不能偷懶,真是殘酷的懲罰呀!」

  我默默翻個白眼。

  一個沒留意,那只鬼竟然悄無聲息的貼近我背後,兩只頎長的手臂環過我的脖頸,在我耳畔輕聲低語:

  「但這是不是說明,小染很重視我呢?畢竟,我們是朋友嘛。」

  蓮的甜美,血的腥香,絲絲繞繞,仿佛纏住心髒的紅線。

  紅線收緊,早已死去的心髒就好像跳動了一下。

  這一定是某種血鬼術。我如此篤定的想。

  「是啊,除了童磨大人,我也沒有其他朋友了。」我費了點力氣才把那只鬼的胳膊從我脖子上摘下去。「所以請放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童磨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麼奇異的東西,連那雙總是彎起來、似笑非笑的彩色眼睛都睜大了。

  「我沒有聽錯吧?」他故作驚訝的表情實在令人手癢,「吶,小染,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神經病。

  我無語,扭頭就走。

  「最後那句,再說一遍嘛,人家想聽呢∼」

  「拜托你閉嘴啊!」


第22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2)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欠了童磨什麼,活了幾百年,居然承擔起了給一只鬼打食的重任。難道是因為極樂教的教主大人即使已經下了地獄,還自帶某種神聖光環,讓人不由自主的產生供養的願望?

  可我干嘛要養他啊?!說好大家只是合作關系,憑什麼我要當那個家伙的保鏢+保姆?看他那樣子就是平日裡被人伺候慣了,居然一點也不知道臉紅嗎?

  誰還沒被人伺候過似的,我以前可是……

  確實沒被人伺候過。

  一邊挫敗的碎碎念,我一邊從第五只魔獸的心髒裡拆出靈力晶核。那團模糊的血肉裡鑽出幾只熒綠色的死靈,應該是平時寄生在魔獸體內,我皺了皺眉,把它們摔落在地上,死靈幾乎在一瞬間就鑽進了土地中。

  死靈界的地下應該藏著無數這種東西,真是危險,雖然似乎無法寄生在我們身上,但它們密密麻麻撲面而來、上身就啃的樣子令我回想起來就不寒而栗,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正准備返回時,我突然聞見一陣異香。

  櫻花?

  幾片淡粉色的花瓣飄落在我腳下,我蹲下撿起一片,確實是落櫻。

  這地方哪來的櫻樹?

  我抬頭望去,遠處隱約真的有一棵繁花怒放的櫻樹,四散的落櫻如雪片飄散,在這個灰暗的空間裡像是一道光,散發出一種格外動人的美。

  有什麼模糊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中,我情不自禁的向那棵樹走去。

  叮。

  耳畔響起遙遠的鈴聲。仿佛那是一個初春的清晨,也是無數早櫻開放的時節,淺白淺粉的花瓣鋪滿了江戶城的大街小巷。大道寬闊,車馬隆隆,來來往往的人們對這春日美景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一片花瓣落在女孩烏黑的額發間,她抬手拈下,對著碧藍的晴空舉起,白亮而清澈的日光讓花瓣的邊緣像是燃著了火焰。

  叮。

  又是一聲鈴響。當我意識到那是我左手腕上那個以為早已壞掉的驅魔鈴在響時,本能讓我迅速後退,但還是被什麼東西扯住了腳踝,直接甩到了半空。

  隨著貼近那黑色的樹干,我發現那上面有很多人臉。年老的,年輕的,長著角的,猙獰的,扭曲的,平靜的……

  人的臉和鬼的臉,密密麻麻的布滿了這棵樹的枝干。

  這爛地方的陷阱還真是無處不在!

  我在空中迅速拔刀斬斷纏住腳踝的樹枝,剛落到地上,就又有幾根枝條像蛇一樣卷過來。

  那棵樹整個顫動起來,迷亂人眼的櫻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扭動的、猶如觸手一般的黑色樹枝,樹枝迅速合攏成一個圓形的籠子,將我困在其中。

  我揮刀斬斷襲來的樹枝,斷掉的樹枝中除了噴出黑色的液體,還湧出十幾只死靈,那些熒綠色,狀如巨形蛞蝓的生物在發出一陣嘶嘶聲後,回頭就朝我撲來。

  見狀我只能迅速做出了三層水結界,但依然擋不住這東西的滲透力,更要命的是不知何時又有一根樹枝纏住了我的腰,將我朝著樹干猛扯過去。

  臨到樹干面前,那上面一陣鼓動,翻出了一張新的面孔,然而那張臉怪異之極,眼睛的位置是兩張嘴巴,嘴巴的位置是一只眼睛,額頭又翻出一只昏黃的眼珠子。那兩張嘴巴一張伸出了舌頭,另一張發出了咯咯的聲音。

  「是個女人!哈哈,地獄裡竟然還有這麼漂亮的女人!我好久沒吃過女人了,今天運氣真好,運氣真好!」

  我自認見過無數怪物,但這次是真正被惡心到了,於是一刀捅進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嘴裡。

  那個東西發出了嘶嘶的尖叫,但更多的死靈馬上湧來修補好它的傷口,並順著我的刀向我爬來。

  共生嗎?這樣也行?!

  「過分!好過分!」那不知道是什麼的生物嘶嘶的尖叫道:「還沒有人敢這樣對我,沒有人!我要把你這女人撕成肉片!」

  「你試試看啊,渣滓。」我冷然道。

  今天看來免不了要被咬幾口,咬就咬吧,就是惡心了點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幾條樹枝上來纏住我手中的刀,我死死的抓住刀柄不放手。那張嘴磔磔怪笑起來:「女人力氣還挺大!看我把你的手切下來……」

  「誒呀呀,我沒認錯吧?這不是玉壺閣下嘛?」

  一個熟悉的聲音很適時的在我身後響起,聽起來相當熱情。

  我面前那張怪臉扭動了幾下,兩張嘴巴全張開了。

  「您是…您是童磨閣下?上弦之二的童磨閣下?!」

  不是吧,他倆還認識??

  「是我哦。」童磨笑嘻嘻的說,「真是好久不見啊,玉壺閣下,您看起來還是那麼健康。這棵樹是您的新作品嗎?看起來比以前那些壺的技藝又提升了呢,不錯,不錯,真是漂亮呀!」

  我面前那張臉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您過獎了!誒呀,您怎麼也到這裡來了?連您也輸給那些該死的獵鬼人了麼?這麼說的話,無慘大人可能也……啊!」臉抽搐了一下,「我能說出那位大人的名字了!這就是說明…他已經…」

  「無慘大人早就死啦。」童磨輕快的說,「至於我嘛,說來話長。我要跟您好好敘敘舊,不如您現在先把這個女人放下?雖然這樣講有些失禮,但這是我的東西呢。」

  叫玉壺的生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童磨,兩張嘴都咧開了,做出一個很是了然的表情。

  「咯咯咯,童磨閣下真是像之前一樣奢侈,竟然在地獄裡還沒改變口味嗎?我可是什麼都吃,悲慘極了!好不容易發現了這女人,不如我們平分怎麼樣?您舍不得的話,我只要一條大腿就可以了。」

  「不行哦。」童磨有點遺憾的說,「這個是我的,不能分給別人的呢。」

  「唉唉,童磨閣下您……」

  「我說不行,您聽不懂嗎?」

  童磨的聲音裡像是含著冰。空氣的溫度急劇下降,瞬間就有寒霜沿著四周的樹枝蔓延開來,頃刻間就將它凍成一棵冰樹,然後砰的一聲,所有樹枝都炸成了一地冰渣,只剩下了樹干。

  我跳回他身邊,提醒道:「小心點,樹干裡全是死靈,他們是共生的。」

  鬼用扇子掩住臉:「誒呀,小染,叫我怎麼說你才好?都說了下次我來狩獵嘛,你也太不小心了呀。」

  我老臉一熱,表示懶得理他。

  樹干上那張臉又叫了起來:「童磨閣下,我知道您的實力一向驚人!您不要生氣!我有個主意,一個好主意,看在我們都是上弦的份上,您聽我說完再決定要不要殺我可好?」

  「不是吧?」我難以置信地說:「這個……也是上弦?」

  「小染,不要失禮哦,玉壺閣下可是上弦裡最出色的藝術家,他做的壺無比精美,連無慘大人都會誇獎呢。」

  童磨又恢復了他笑嘻嘻的表情,悠然的走到樹干前,「您真是太客氣了,我怎麼可能會生您的氣呢,玉壺閣下?您有什麼想說的,我很願意聽哦。」

  「既然您和無慘大人在這裡,那黑死牟大人和所有的上弦也一定都在!」玉壺興奮的說,「我們馬上去找他們彙合,然後一起逃出去吧!這種日子我是過夠了,困在樹裡完全不能動!您…您是怎麼可以自由行動的?真不愧是上弦之二啊!」

  「啊,」童磨眨了眨眼,「玉壺閣下,您還真是……」

  他臉上揚起個堪稱惡毒的微笑。

  「……蠢到讓我想哭啊。」

  雖然那張怪臉上表情並不明顯,但我也能看出那個叫玉壺的鬼愣住了。

  大概是因為童磨終於顯露出了他那像是某種奇特怪物的氣息。

  「您還沒明白嗎?無慘大人已經失敗了,現在說不准被關在地獄的哪個地方呢,黑死牟大人也一樣,上弦們全都失敗了。是鬼殺隊贏了呢。」

  「我們遵照無慘大人的命令,花了幾百年的時間去尋找青色彼岸花,還是失敗了呢。」

  「啊,真是讓人心碎的現實啊!」名為童磨的怪物似歌詠一般嘆息道,「無慘大人那偉大的夢想,讓他自己永生不死,乃至行走在陽光下的夢想,也破滅了呢。」

  「這,這……」玉壺結結巴巴的說,「也許我們還有希望…青色彼岸花還沒有找到,我們再努努力的話也許……」

  「真是抱歉吶,玉壺閣下。」

  童磨衝它露出一個甜膩的笑容。

  「我已經不想再為這種蠢事浪費時間了。」

  玉壺的臉看起來有點錯亂。

  它像是終於明白過來:「童磨…你…你是要背棄無慘大人嗎?!你竟然敢背棄無慘大人!要知道沒有無慘大人,你什麼都不是!」

  我看到童磨眼中有什麼寒冷的東西閃了一下。但下一刻他就掩著臉哭起來:

  「這話多讓人傷心吶。你們都是我珍貴的同伴,我一直都愛著大家哦!現在您這樣說,真是讓我很為難啊,但您知道的,我一直是個善良的人,要不要我幫您到極樂淨土去,那裡比地獄裡要幸福多了……」

  「不不,我不要去!」玉壺的反應還是很快的,大概是因為過於了解這位老同事,它兩張嘴的牙齒都在打顫,額頭的眼珠瘋狂轉動,「你不能殺我!我、我知道出去的路!我被帶到這裡來的路上看到了!天上、天上有一道光!你帶我一起走,只有我才知道那個光在哪裡!」

  「誒呀,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您是上弦裡消息最靈通的!」童磨瞬間歡快的笑起來,「我這就把您從這棵樹裡救出來。」

  玉壺看起來快哭了。

  「您太慈悲了,童磨閣下…童磨大人。」 它嗚咽著說。

  「不客氣。」童磨真誠的說,「但我突然想到個更簡單的辦法,不如我們試一試?」

  他右手持扇,一記夾著寒霜的猛烈斬擊,樹的上半截就帶著玉壺的天靈蓋一起飛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玉壺的眼睛或嘴巴還在瘋狂尖叫。童磨干脆利索的又是一扇,我看到鮮血裹著牙齒噴濺的到處都是。

  「誒呀,忘了您的嘴巴。但我馬上就好,請稍微忍耐一下哦。」

  鬼微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的挖出了一點玉壺的大腦。

  「我其實一直有點好奇。」童磨歪著頭,認真的打量著那團發灰的肉。

  「和我同為上弦的大家,味道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將那塊大腦放進了嘴裡,然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您真是太難吃了啊,玉壺閣下。」

  「腥味過重了呢,像是那種不太新鮮的魚。」

  「但您沒有說謊,您真是一位誠實的人吶。」

  「為表感謝,剩下的腦子我就幫您丟掉好了,反正您也用不到它們。」

  一切都結束後,童磨彈了彈指尖,一層冰晶帶走了他滿手滿臉的血跡。恢復了干淨整潔的惡鬼,笑嘻嘻的朝我走過來。

  「小染,我們走吧,我知道路了。」

  我望著樹干上剩下的半截空蕩蕩的人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用去管玉壺閣下啦,它不肯到極樂去,看來還是留在這裡會比較幸福哦∼」

  我跟著他走出了那片樹林,朝某個方向走去。

  「小染害怕了嗎?」

  大概是看我一直沒有說話,童磨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

  「呵呵,不用擔心啦,我們上弦之間經常這樣開玩笑呢,玉壺閣下的頭過段時間應該會自己長出來的,就算長不出來,也不會死的喲,畢竟它已經死了嘛。」

  這笑話真冷。

  我搖了搖頭,注視著他:「剛剛的那種反應,就叫做生氣哦,童磨大人。」

  「誒?可是我沒有任何感覺呀。」鬼驚訝的說,「我只是好像突然覺得玉壺閣下的臉有點礙眼罷了。」

  他像個孩子似的微微睜大眼睛,興奮的指著自己說:

  「所以那是生氣嗎?我剛剛生氣了嗎?」

  我忍不住抬起手,第一次笑著摸了摸他漂亮的白橡色頭發。

  「是呀,那種感覺就是『生氣』了,以後你還會體驗到別的感覺,可以慢慢的記住,不用急。」

  「為什麼呢?」童磨略帶困惑的看著我,「為什麼要記住那些感覺呢?如果是糟糕的感覺,那不是很令人困擾嗎?」

  我望著那雙透明如冰晶的眼睛,想了想,回答道:

  「除了糟糕的感覺,還會有很多美好的感覺,就像人世間除了痛苦的事,也會有快樂和幸福的事,它們就像是不同的顏色,不同口味的食物,都要一一的看到,品嘗到,才能拼湊出完整的自己。」

  「童磨大人那麼聰明,一定可以的。有一天,一定可以看到五彩斑斕的世界。」


第23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3)

  童磨從玉壺那裡以某種過於殘暴的方式得到的情報果然沒有騙人,幾天後,我在荒蕪的死靈之森某處發現了水的痕跡。

  這片區域也不再只有石化的樹木,而是出現了干枯的森林,和窪地中的積水,雖然依然了無生機,但靈力的流動不再雜亂無章,而是遵循了某種規律。

  蹲在水坑前捧起一點水,我身為前水神的本能告訴我這是非常正常的水,清澈透明,與人世河川中的水甚至沒有區別。

  「雨水……嗎?」

  我抬頭看看天空,那裡依然只有混沌的烏雲,但靈力的流動明顯加快了。

  這片區域活動的魔獸也多了起來,我這幾天收獲頗豐。童磨已經基本克服了挑食的壞毛病,雖然吃東西時還是一張哭臉,倒不怎麼需要我的血了。

  環境真心鍛煉人吶。我欣慰的想。事實證明,沒有漂亮姑娘吃,養尊處優的教主大人一樣能活的挺好,這也算是一種進步吧?

  我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拎上一袋子戰利品正准備走,就聽見遠處傳來魔獸低沉的咆哮聲。

  聽起來動靜還不小,像是在打鬥的樣子。想想還是不要多管閑事,再遇到上次那種事就尷尬了。我轉頭就走,卻聽見咆哮中夾雜著女孩子尖銳的喊聲。

  有人?

  我快速接近發出打鬥聲的地方,發現竟然有人赤手空拳拎兩把鐮刀在跟一頭魔獸對打,打法相當熟練,但毫無靈力波動,所以就顯得有點吃力了。純粹依靠物理攻擊很難對地獄裡的生物形成致命傷害,很多新被放逐來的鬼不懂這個道理,但就算知道也沒辦法。人世有人世的生態,地獄有地獄的生態,要適應這裡需要漫長的時間和足夠的運氣,像童磨那種先天對這裡的靈力系統有感知的怪物實在非常罕見。

  但即便這樣,那人的身手也相當不錯,兩把鐮刀幾乎揮出了殘影,在魔獸身上造成了無數道深長的傷口,雖然他自己也已經全身浴血,血液滴到地上發出嘶嘶的聲音,有死靈鑽出地面在舔舐那些血液。

  習慣了童磨那華美又逆天的血鬼術,我很久沒看過這麼靈活的純肉搏式打法了。正當我看的津津有味,一旁的樹叢裡突然衝出來個白色的影子,抱著一堆石頭就衝魔獸跑了過去。

  ……開什麼玩笑,地獄裡哪兒來的小女孩?

  眼看那孩子衝到魔獸背後就開始扔石頭,我只能追過去一把抱起她就跑。

  女孩像只發瘋的貓一樣在我懷裡又踢又咬,幾乎抱不住,我只好找到一處空地把她丟下,用了個束縛的法術讓她不要亂動。

  「你是誰啊?」女孩尖叫起來,「快點放開我!我要去幫我哥哥!」

  「你不拖後腿就是在幫忙了!」我凶她,「給我老實呆著!」

  小孩深藍色的眼睛裡滿是要把我撕碎一樣的恨意,牙齒咬的咯咯響。

  嘖,現在的人類小女孩脾氣都這麼惡劣嗎?

  突然一陣凜冽的殺意挾著疾風卷向我的頭頸之間,我拔刀就擋,只聽錚的一聲,一把鐮刀擦過我的刀身,緊接著是第二把從另一個刁鑽的角度襲來,我閃身退後兩步,看著眼前狀如餓鬼的少年,不禁皺了皺眉。

  那實在是個醜陋不堪的人,身體骨瘦如柴,還有些駝背,臉上黑斑遍布,頭發像是一團海藻,兩只發黃的眼珠斜視著我,全身都是淋漓的鮮血,不知是剛剛魔獸的血還是他自己的。

  「哥哥!她欺負我!」被我綁了個結實的小女孩特別解氣的喊起來。

  「不把你綁起來,等你去喂魔獸嗎?」

  我居然在懟一個小孩,還是個小女孩,我感覺自己也是閑的要命。

  那名臉上有黑斑的少年提起手裡的鐮刀,用極為嘶啞難聽的嗓音威脅我:「喂,放開我妹妹,不然就殺了你。」

  我抬手收回了束縛咒語,女孩子立刻跑過來,雙手搶過一把鐮刀就要砍我。

  算了,就知道我這多管閑事的毛病得改。

  我閃身繞過了他倆,拎著我的東西就走。

  突然身後響起女孩帶著顫音的叫聲:「哥哥你怎麼啦?你,你流了好多血啊!」

  我轉過頭,看到那名少年半跪在地上,似乎是以鐮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微微晃了兩下,鮮血滴滴答答的撒了一地。死靈的數量越聚越多,不再滿足於地上的血,也開始躍躍欲試的爬上他布滿傷口的身體。

  看來死靈之森的鬼的實體化程度要比別處高啊,我想。不光有人類的靈魂混進來,連鬼都能流這麼多血?

  我朝他們走過去,小女孩子立刻跳了起來,兩只手攥緊了鐮刀,惡狠狠的瞪著我。

  我從袋子裡拿出一顆魔獸的晶核丟給她。

  「不想死的話就把這個給你哥哥吃掉。」

  女孩子咬牙切齒的說:「我才不要相信你!」

  「隨你,小姑娘。」我說,「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給他吃下那個東西,或者看他被死靈吃掉。這裡是無間地獄,沒人在意你們的死活,你自己想好了。」

  女孩子攥緊鐮刀的雙手微微發著抖,仿佛猶豫了片刻,最終抓起了那顆晶核。

  我走過去用刀尖把地上聚攏的死靈一一挑開,順便告訴那女孩:「記住離這個東西遠一點,它們會被血和靈力吸引,越聚越多,如果一兩只跳起來咬你,直接砍它就好,但如果數量很多,最好就馬上逃走,聽懂了嗎?」

  她迷茫的表情告訴我她十之八九是沒聽懂。我卻聽到那醜陋的少年嘶聲說了句:「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幫我們?」

  看他身上的傷口在靈力的作用下愈合的七七八八,我放下了心,就隨口說道:「沒有為什麼,只是覺得生命是很寶貴的東西,哪怕是鬼的生命,也該好好珍惜才對。」

  沒想到那少年渾濁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竟然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你…認不認識一個…一個白色頭發、頭頂像被血潑過的…鬼?「

  「哦?」 白色頭發的倒是認識一個,被血潑過?我默默的想了想,好像剛見到那只鬼時頭頂的地方是有點紅色,但現在已經變的很淡了,我一直以為鬼的頭發都會變色呢。

  「他…他的眼睛有點特殊,像是…」那少年似乎在艱難的回憶什麼,「冰或者彩虹之類的。」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說的那個鬼,是不是叫童磨?」

  「嗚哇啊啊啊∼竟然真的是童磨大人啊!」

  我無語的看著剛剛那個呲牙咧嘴的小女孩像只八爪魚一樣掛在童磨身上,嗷嗷大哭成一座小噴泉。

  「我和哥哥在這裡迷路了好久哇啊啊∼你怎麼才死啊啊啊∼」

  呃,這孩子的腦子聽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站在一邊的黑斑少年尷尬的抓了抓自己的臉,訥訥的開口:「梅,不要那樣沒禮貌的跟童磨大人說話,快下來啦。」

  「誒呀誒呀,沒關系啦。」那只鬼笑的一臉慈祥,「小墮姬還是這麼活潑呀,真是很有精神呢。」

  「倒是你呢,妓夫太郎。」他抬起頭,彩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果然,失去了血鬼術嗎?」

  那少年愣了愣,隨即苦笑著說:「不愧是童磨大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既然下了地獄,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吧。」他又撓了撓臉,「大概是對我們這些鬼的懲罰吧。我只是擔心自己太弱的話,沒法保護小梅。雖然目前看來還好,打架嘛,我從小就擅長。」

  「所以小墮姬是變回人類了嘛?」童磨低頭看看抓住他衣服不放的小女孩,「有點可惜哦,還是更喜歡之前的小墮姬。但這個樣子也不錯,很可愛喲。」

  我默默寒了一下。這家伙可是很久沒吃過正經飯了,不會對這麼小的女孩子也有興趣吧?

  叫妓夫太郎的少年醜陋的臉上居然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是啊,這就是我妹妹本來的樣子,在遇到您之前的樣子。還有,她原本的名字叫梅,謝花梅。本來我希望她變回這個樣子就去投胎轉世,不要再跟我扯上關系,但沒辦法,她死活不肯走,就只好讓她跟著來了。」

  「哥哥是大笨蛋!」八爪魚小孩突然回頭喊道:「我才不要跟哥哥分開!哥哥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明明約好了的,要永遠在一起!」

  「啊,每次看到你們兄妹對彼此的愛,都會被感動到呢。」童磨假惺惺的擦擦眼睛,」就知道你肯定會因為小墮姬死掉。當初無慘大人問起來,我還差點挖眼睛謝罪來著。」

  「給您添麻煩了。」妓夫太郎局促不安的說,「這麼說的話…那位大人也已經…」

  「無慘大人死啦,大概被關在更下層的什麼地方吧。所以血鬼術會失靈也是正常的,因為鬼的力量都來自他的血嘛。」他握著扇子呵呵笑起來,「但我發現了更棒的東西哦。小染,來跟這兩個孩子打個招呼,這個是妓夫太郎,這個是他的妹妹小墮姬,他們都是跟我很有緣的孩子呢。」

  三雙眼睛突然一起看向我。我只能擠出個勉強的笑容,「你們好,我是染。」

  無間地獄是被這群鬼包場了嘛?一個童磨就很可怕了,竟然還有其他的鬼?

  叫小梅的銀發女孩子首先做了個鬼臉,「什麼嘛,童磨大人的品味也不怎麼樣啊,這個醜八怪看起來一點也不好吃!」

  ??醜八怪?說我嗎?

  妓夫太郎撓了撓頭發,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這麼說…一開始是誤會了啊,還差點對你動手來著。原來是童磨大人的…」他似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只好試探著說,「呃,朋友?」

  「說對啦!」童磨高興的拍了下手,「小染是我的朋友哦!」他貼心的補充道,「不能吃的那種。」

  我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對,我還是這家伙的侍女,廚娘,護衛,最後才是合作者。」

  那兩個鬼的表情更復雜了。

  從妓夫太郎的話裡我才得知,這兩個鬼還真是童磨從路邊撿的,在花街做游女的小梅被人燒成了一團焦炭,只剩一口氣,同樣身受重傷的妓夫太郎抱著她求救無門,在突降的漫天大雪裡,遇見了拎著晚飯路過的童磨。

  當時已經是上弦鬼的童磨感受到了妓夫太郎身上巨大的做鬼潛力,於是熱心的分享了來自前老板的鬼血給這對兄妹,並且在他們還是懵懂的新鬼時,收留他們暫住在極樂教,教導他們覺醒了自己的血鬼術。

  不知道為什麼,這聽起來的確是童磨能干出來的事,畢竟他那一臉「不客氣,我就是個大好人」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哪知道他的下一句話就讓我噴了出來:「今天真是太棒了!為了慶祝我們在地獄裡有緣相見,不如搞一場小小的慶賀活動?」

  小梅首先跳了起來:「我支持!我和哥哥來的路上的湖裡有好多魚!我們來烤魚怎麼樣?」

  我站起來:「哪裡有湖?帶我去看看。」


第24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4)

  還真的有湖。

  我看著眼前一片不大但清澈的湖水,確定感到有點激動。

  將手緩緩伸進湖水中,我開始試著逆向回溯水的來源。

  果然是雨水。我激動的朝天空望去。這片區域應該就是「河流」經過的地方了。

  「你在干嘛?」

  叫小梅的女孩子蹲在旁邊,斜著眼看我。

  嘖,明明是個挺漂亮的孩子,怎麼總是一副凶巴巴的樣子?

  「我在找水的來源。」我對她說,「我是個水神。」

  「啊?」她難以置信的瞪大了那雙漂亮的深藍色眼睛,然後尖聲大笑起來,「別開玩笑了,世上哪裡來的神啊?」

  「既然都有地獄,怎麼會沒有神呢?」我站起身,往湖的另一側走去。小孩跟在我身後,把地上的石頭一塊塊踢進湖水裡。

  「要是真有神靈的話,那天救我們的就不會是童磨大人了。」

  我聽出了她語氣裡超出年齡的森冷和怨懟。

  「誰告訴你神靈一定會管世上的事了?」我對她解釋,「況且神靈也有做不到的事,保護不了的人。」

  「哈,那神靈還不如我哥哥,哥哥每次都能保護我。」她頗為驕傲的說。

  我笑了笑。

  「你多大了?我是說,變成鬼的時候。」

  她撇嘴:「十三歲吧。因為頭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哥哥送了我一直想買又買不起的簪子,所以記得很清楚。」

  「年紀不小了呢,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死的時候比你小多了。」

  「她也變成鬼了嗎?」小梅邊從地上撿起一些生火用的枯枝邊問我。看來這孩子也不是什麼都不會做,起碼自理能力比童磨強多了。

  「沒有,她變成了我的一部分。」

  沒想到她很是淡定的點點頭:「這個我懂。以前童磨大人常說,他吃掉的人會永遠和他在一起,再也不會死,再也不會痛苦。但無慘大人告誡我們不要信他那套歪理,他腦子有病。」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無慘大人說的很對。」

  「那當然。」小梅顯然也是他們那位前老板的忠實擁躉,「無慘大人還告訴要我多吃人才能變強,像童磨大人那樣就很強,所以無慘大人再不喜歡他也拿他沒辦法。」

  「那就怪了。」我好奇道,「既然他很強,無慘大人為什麼不喜歡他?」

  小梅翻了個白眼,「因為他腦子有病啊,做事情總是異想天開的,說出的話也很奇怪,跟正常鬼不一樣。像黑死牟大人和猗窩座大人就很可靠,後來我和哥哥成了上弦,無慘大人也更願意把任務交給我們,而不是童磨大人。」

  嗯,神憎鬼厭說的就是你了,童磨。

  「但無慘大人說過一句話,我不太懂。」小梅想了想,說道,「他說童磨大人沒有執著的事,也不懂畏懼,甚至分不清生和死的區別。他覺得對於鬼來說,這很糟糕。」

  我點點頭,「的確,這非常糟糕。」

  「啊,到了!」她高興的跑到前方的湖邊,「就是這裡有很多魚…應該是魚吧?」

  嗯,這孩子管這種全身都是都是牙齒,長了四只眼睛的東西叫魚?

  「……我們可以試試看,但這個不一定能吃。」

  這孩子的覓食能力是真的不錯,一會兒工夫就用撿到的細樹枝編出一只小小的網,還得意的向我炫耀,「這個我會做,以前我和哥哥吃不飽,經常到河邊去撈魚。」

  我默默看她一網子下去…網就被魚咬爛了。

  唉。這麼傻的小孩是怎麼當上上弦的?看來他們那個前老板多少有點來者不拒?

  我走到水邊,把她扒拉到一邊,伸手微微一動,一團水球裹著兩條張牙舞爪的魚一起浮出水面,升到了她眼前。

  「哇啊啊∼」

  小孩又叫的跟見了鬼一樣。我捂住耳朵,看她興奮的手舞足蹈:「好厲害啊!這是什麼啊?血鬼術嗎?」

  「都跟你說了我是個水神啊。」我無奈的說。

  但既然這水是雨水,這些怪魚又是從哪裡來的?

  因此在這片區域附近,應該有「門」的存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只進不出的門。

  等回到妓夫太郎他們那邊時,小梅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

  「哥哥!你猜我看到了什麼?這個家伙真的是個水神!能讓魚飛到天上哦!」

  妓夫太郎摸了摸她的頭,也是一臉無奈:「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玉壺以前不是也經常這麼干嗎?」

  「不一樣呀!她還能讓魚周圍的水也一起飛起來!」女孩急道,「我們跟著她,哥哥就不用去狩獵那些怪物了,那些東西的肉一點也不好吃,還會害你受傷!」

  看著他們吵吵鬧鬧,我第一次感覺周圍變得熱鬧了很多。回頭看到童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搞出了他的冰蓮座,一臉悠閑的端坐在上面,托著腮仿佛看戲的樣子,便朝他走了過去。

  「有什麼問題嗎?」我坐上冰蓮的一角。

  「小染也注意到了嗎?不過不算什麼大問題哦。」那只鬼竟然破天荒的往邊上蹭了蹭,給我讓出點地方,「小墮姬已經變回了人類,卻沒有被那些死靈寄生,還能進食這裡的東西,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那個男孩子的靈體實體化程度很高,甚至和在地獄裡呆了一兩百年的狩獵者差不多。」我說,「一般只有神靈或心懷強大信念的靈,才能一直維持完整的實體。這兄妹倆是共生關系吧?哥哥分享了自己靈魂的力量給妹妹,甚至能保護她不受死靈的傷害,真是強大到可怕的信念啊。」

  「但是,」我接著說道,「隨著時間流逝,在人世的記憶會逐漸被這裡的土地吞噬。我認識的一些狩獵者,最終也會退化成沒有自我意識的死靈。尤其他要承受兩個人的負擔,退化速度只能更快。」

  我嘆了口氣,「必須得快點把他倆送出去才行。」

  「果然是小染啊。」童磨握著扇子笑道,「即使對鬼也懷有憐憫之心嗎?真是太善良了。說到底,小墮姬只是妓夫太郎的累贅而已。不過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想救這兩個傻孩子。」

  我看他一眼,「別假惺惺的,你不是已經救過一次了嗎?」

  「誒呀,因為我一直是個善良的人嘛。而且很想看看他們兩個能做到什麼程度,畢竟看起來很有潛力的樣子。可惜呀,」鬼攤攤手,「最後還是小墮姬拖累了她哥哥,兩人一起被殺掉啦。」

  「談不上什麼拖累不拖累,對於彼此而言,他們都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人,誰失去了誰也無法獨自活下去,這個結果只要他們自己能接受就可以了。」

  我望著那對打鬧在一處的兄妹,不禁露出了笑意。童磨卻往後一仰,懶洋洋的倚在一片新長出的蓮葉上,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

  「啊啊,這樣就沒辦法啦。本來打算偷偷吃掉小墮姬,這樣妓夫太郎可能會徹底變成強大的鬼呢,畢竟那孩子很有戰鬥天賦呀,想想就覺得有趣。」他咂咂嘴,頗有些遺憾的說,「但那樣做的話,會被小染討厭吧。算了算了,再幫他們一次好了,我可真是太好心了,連我自己都感動了呢。」

  「那還真是多謝您的慈悲了,童磨大人。」 我朝他露出個揶揄的笑臉,「難道之前的經歷還沒讓您明白,『隨意踐踏別人心中重要的東西是會死的』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

  「小染又開始教訓人家了。」鬼嘆了口氣,目光中卻透出一絲漠然,「可我見過的人和鬼盡是些腦子不好的蠢貨,為了一點虛幻的希望受盡折磨,掙扎到最後也徒勞無用,就連無慘大人也一樣,耗費了上千年的時間,只是為了活下去這麼一件小事而已。真是太可憐了,我吶,實在是理解不了呢∼」

  「因為童磨大人還沒有重要的、哪怕拼上性命也想要守護的東西。」我輕聲說,袖口中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摩挲著左腕上的銀鈴。它那麼小,就像一顆小小的糖果。

  「讓人變強大的,不是恐懼或者怨恨,而是守護重要之人的意志,絕不可小看這種意志,因為這就是人類在千年之後最終能戰勝鬼的原因,就算暫時不明白也沒關系,但請您牢牢的記住這件事。」

  正說著,小梅舉著條黑乎乎的魚跑了過來,得意洋洋的塞到我手裡。

  「神明大人,這是給你的。」

  咦,我的地位就這樣提升了嗎?

  也是應該的,我可剛剛保下你一條命啊小姑娘。

  童磨在一邊又開始抗議:「我的呢?小墮姬真是太偏心了!」

  這下連小梅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難道我還不知道童磨大人愛吃什麼東西嗎?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吧!」

  沒再理那只嚶嚶假哭的鬼,銀發小姑娘頭也不回的跑遠了。

  我伸手戳了戳趴在蓮葉上的鬼,「別哭啦,魚給你,就當是小梅謝你不殺之恩的回禮。「

  鬼抬起淚汪汪的七彩大眼睛,看看那條烤的面目猙獰的魚,低頭哭的更傷心了。

  可能因為還不太適應環境,加上太過疲憊的緣故,那兄妹倆鬧了一陣就找了個角落相擁著睡著了,但妓夫太郎明顯沒有睡死,手還緊緊握在鐮刀柄上。

  我則帶著童磨去了湖邊尋找門的位置。

  童磨繞著那個湖走了一圈,若有所思的望著湖面,最後說:「我認為不是這裡哦,小染。」

  「誒?為什麼?」

  「我之前有用血鬼術記錄我進入業火之界和進入死靈之森時周邊一定範圍內的靈力流動情況,和此處的靈力場並不一致。同樣是門,所處的環境應該有相似之處吧。」

  「也許只是因為門沒有開,所以這片場域的靈力波動和門開啟時不一樣?」

  「還是可以感覺到區別的,」他想了想,說,「這就像那些使用不同呼吸法的劍士,即使在沒有出招時,每個人身上的氣息變化也是不同的。因為之前習慣記錄他們的招式,所以有觀察到這一點哦。」

  這家伙看似不靠譜,做事還是相當仔細的嘛。看來他用了短短兩百年就高居上弦之二的位置,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麼就只有等待門自動開啟的時候了。」我嘆了口氣,「之前業火之界的門是在血月時才會開啟,死靈之森的門什麼時候能開,真的不好說啊。」

  「也未必哦。」童磨臉上浮現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我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將兩位神靈狩送去了極樂,如果我是這裡的掌控者,就會從更高的級別抽調人手來解決這裡的問題,而不是再讓這些能力不足的人來送死。我們只需要等待,加上稍微制造一點小小的混亂,對手就會主動送上門的,那時開啟的,就一定是既可以進入也可以離開這裡的門啦。」

  大概是留意到我驚愕的目光,他笑的更甜美了,「誒呀,小染是不是更崇拜我了?畢竟和鬼殺隊打了幾百年交道,柱都吃膩了,所以多少還是有些小訣竅的。快來誇獎一下人家嘛∼」

  我只好認真的給予這位前上弦一番吹捧,他看起來居然還十分受用。

  呃,是我的錯覺嗎?總感覺這只鬼最近學會了……撒嬌?


第25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5)

  然而地獄就是地獄,麻煩永遠接連不斷。返回途中,還沒接近那兄妹倆所在的地方,我就聞見了空氣中有什麼東西燃燒的味道。

  幾個騰躍跳到附近的樹上,我才發現那是一頭全身燃著火焰的魔物,地獄裡的狩獵者管這東西叫炎魔,在業火之界不算罕見。大概是這個區域聚集的魔獸太多,引來了身為獵食者的高等魔物。

  周圍的草木紛紛起火,這東西身上燃燒的是業火,所以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也很難用普通的物理攻擊解決,必須切開身體及時破壞掉核心才行。我皺皺眉,正准備下去干掉它,卻被一只手拉住了。

  童磨不知何時悠然的坐在了我身旁的樹枝上,似笑非笑的看著下面的火海。

  「急什麼啊,小染,難得有這種好機會,看看再說嘛。」

  我才注意到魔獸前進的方向上有個白色的影子,竟是小梅。

  但和之前的機敏乃至魯莽不同,她這次呆呆的蹲在原地,雙手抱頭,一動不動,似乎是過於恐懼導致完全不能移動了。

  「這孩子…」我突然反應過來。

  她被火嚴重燒傷過,她怕火。

  「這不行,」我站起來,「她會死的!」

  「啊,據我所知,她已經死過兩次了哦。」童磨愉快的說,「如果這次還是死了的話,就不能怪我了,對嗎小染?」

  我神情復雜的看了他一眼,無奈的停住了動作。

  炎魔吐出灼熱的火與煙,小梅前方不遠處的空氣因為高溫開始呈現如同水面似的扭曲。眼看蔓延的火舌即將燎到少女蜷縮的身體,只見一個餓鬼般的身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衝了過去,一把抱起少女就滾到了一旁。

  看得出妓夫太郎身上也受了很重的灼傷,多處皮肉像黑色的嘴一樣翻開,連那頭海藻似的頭發都焦了一片,應該是之前不要命的和炎魔纏鬥過,不知道被甩到了什麼地方,還好在最後一刻,他趕到了妹妹身邊。

  即使曾為上弦,被剝奪血鬼術後,他的速度和攻擊自然也不可能像做鬼時一樣迅捷凌厲,那兩把鐮刀也不知道是從哪具陳年屍體上撿的,雖然寒光四射但依然是普通的鐮刀。然而他佝僂著身子,就那麼擋在妹妹身前,仿佛依舊是當年縱橫吉原暗夜的上弦之六。

  隨後他就像一頭瘋虎般朝著炎魔撲了上去,完全不顧那些升騰的烈焰,以一對鐮刀砍瓜切菜般撕咬著魔獸的身體。

  炎魔大概也沒想到竟然有人敢跳到身上攻擊它,發出一聲沉悶的咆哮後,鞭狀的尾部一個橫掃,就將背上的妓夫太郎掃了出去。

  那餓鬼般的少年一觸地就靈活的彈起,連一秒也沒有停歇,再次跳到了魔獸身上。

  「看到了嗎?童磨。」我輕聲說,「這就是『守護』啊。」

  「美妙,真是美妙∼」童磨拍手笑道,「就是這樣,這種絕望中所迸發的感情,是多麼迷人啊!那天遇見他們兄妹的時候,那孩子身上就彌漫著這樣令人沉醉的感覺!我幾乎要被感動哭了呢!」

  「怎樣,你到底管不管?再不出手他們就死了。」

  「救贖並不是每次都會降臨的哦,小染。就讓人家再欣賞一會兒嘛,難得能有這種放松的時刻呢。」

  「況且,我很期待那孩子的表現哦。」他搖著扇子,眼睛彎了起來,「果然聽小染的話留下小墮姬,也別有一番趣味呢。」

  我的目光回到戰況中,令我驚訝的是,這麼一會兒工夫,那少年手中的鐮刀在交錯一擊之下,竟然將魔獸的頭斬了下來。

  這幾乎是不可能靠普通武器實現的事,但他做到了。

  「可惜哦,光是砍掉頭應該是不行的吧。」童磨嘆了口氣,「算啦算啦,誰叫我是個大好人呢?」

  炎魔失去頭的身體原地屹立不倒,升起一股黑煙,血液伴隨著更多的烈焰從脖頸的斷口噴湧出來,竟是在迅速再生。

  但下一秒,它的脖頸處突然炸出一團血色的冰刺,緊接著又有許多根憑空出現的巨大冰刺洞穿了那烈焰升騰的軀體,並迅速在上面覆滿了一層霜花。

  妖獸般的紅衣男人穩穩的踏上了炎魔仍在抖動的殘軀,走過的每一步都凝結出冰霜。待他走到那布滿尖刺的背部時,金色的流光毫無阻礙的撕開了徹底凍結的軀體,他伸手從其中拽出一顆火紅色的晶體,將它托在手中細細端詳了一番。

  「咦,看起來好燙的樣子,但似乎是沒有吃過的口味哦。」

  說罷他就將那顆晶體放入了口中。流動的熾焰沿著口腔和喉管一路灼燒,短暫的留下了燒傷的疤痕,又在一瞬間愈合。

  等他像個神明般走到半跪在地上喘息的妓夫太郎面前時,已經絲毫看不出吞噬過獵物的痕跡了。

  我想妓夫太郎應該是大受震撼,因為當他再次抬起頭仰視面前的童磨時,目光中帶上了某種濃郁的希望。

  「童磨大人…」他咳了兩聲,嘶聲說,「為什麼您的血鬼術變強了?您是怎麼做到的?請…請教教我!」

  我實在是無語。少年,你眼神有問題嗎?那個怪物現在用的東西,哪裡還是正常的血鬼術?壓根就是變異了好嗎??

  我就不該給他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家伙的吞噬和吸收能力過於詭異,似乎完全不按正常的演進路線來啊!

  「因為這裡是地獄呀,妓夫太郎。」

  名為童磨的怪物微笑著說。

  「是沒有束縛,也不用遵照常理的幸福的地方哦。」

  「啊,不如我們來做個實驗怎樣?」怪物饒有興致的彎下腰,虹彩的瞳孔中閃爍著隱約的興奮,「你要不要接受我的血試試呢?雖然連我自己也不確定會是什麼效果啦,畢竟我不是無慘大人那樣謹慎的人嘛。」

  這太瘋狂了!

  「等等!」我快步走了過去,「你確定要讓他的靈體重新變回鬼嗎?我們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如果他因為這個沒法去轉世怎麼辦?」

  「但小染接受過我的血,並沒有什麼事呀。」童磨無辜的攤攤手,「我有仔細觀察過哦,都沒有發生什麼明顯的反應呢。」

  ……我想砍死他,真的。

  「我願意。」

  那佝僂著身體的少年幾乎不假思索的答道。

  「就算我不能離開,也可以保護小梅她平安的離開這裡。請童磨大人賜我鬼血,讓我成為您的眷屬。」

  「我不要!」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尖脆的聲音。小梅一陣風似的跑過來,攔在童磨面前。

  她應該是有點害怕的,聲音都帶著一點顫抖,「我不要一個人離開這裡,哥哥必須跟我一起!」

  「誒呀,這就難辦了…」

  童磨笑眯眯的看著她,「小墮姬,你打算拖後腿到什麼時候呢?」

  無視女孩驚恐的眼神,他身上散發出了那種無機質的、毫無起伏的冰冷。

  「太弱了呀,小墮姬太弱了。總是這樣的話,會害死你哥哥哦。」

  「童磨大人!」妓夫太郎有點慌了,「請不要責怪小梅…我…我並沒有因為戰敗而怪過她,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強大,沒能保護她…」

  小梅握緊了拳頭,全身都在發顫,眼中漸漸溢滿了淚水。

  「童磨大人是大笨蛋!」

  她大喊了一聲,轉身跑進了後方的森林。

  我找到她的時候,小梅正抱著膝蓋的坐在林間的一節枯木上,兩眼通紅。

  在雙手間凝成一捧清水,我將水湊到她面前:「要不要洗洗臉?你臉上都是灰,看著都不漂亮了。」

  大概是真的在水中看到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女孩邊吸鼻子,邊將手伸進水裡,胡亂往臉上抹。

  「我知道自己不行,」她悶悶的開口,「從前就是這樣,不管誰欺負我,哥哥都會擋在我前面,我從來都不擔心,也不害怕。可我們總是吃不飽,那些小孩還衝哥哥扔石頭,叫他醜八怪。就算有債主把他打的渾身是傷,我也什麼辦法都沒有。」

  「本來想,做游女做個幾年就能攢下錢,能買得起漂亮的衣服,也許還有大一點的店讓我去工作,哥哥就再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她捂住臉,嗚咽出聲:「如果不是我弄瞎了武士的眼睛,如果我能再聰明一點,如果作為鬼的我能變得更強……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啊,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

  「我好恨那些人啊…為什麼連一條活路也不給我們…我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哭了一會兒,她抹了把眼淚,狠狠的說:「我干嘛要跟你說這些,你是神明大人,你不會懂的。」

  我被她逗笑了,索性坐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你願意聽聽神明大人的事嗎?你不好奇神明大人為什麼會在地獄裡嗎?」

  小梅抬起頭,茫然的看著我。

  「我最開始是沒有形體的河川之神,後來變成了一條蛇,我確實不會生病,也不會餓肚子,但我什麼也不懂,人類用小女孩當作給我的供品,我也吃了好多年,雖然沒什麼肉吧。」

  她忍不住嗤笑:「那不是和鬼差不多嘛。」

  「是啊,是差不多。後來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比你年紀小多了,她是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類,第一個讀書給我聽的人類,也是第一個和我做朋友的人類。」

  「但我當時連她說的話也不是很明白。所以當她被人當作祭品供奉給我的時候,我就把她吃掉了。」

  「她臨死前說,讓我以後不要再吃女孩子了。我想這也不是多大的問題,就不再吃那些人給我的供品了。」

  「不知道是沒再吃人的緣故,人類漸漸就不再供奉我了,我的神社變得破破爛爛,我也慢慢失去了對河流的控制能力。於是那些人類在我的河流上修了很多奇怪的堤壩,最後發了洪水,但我的力量已經衰弱到沒辦法去阻止了。「

  「有一天我終於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恨意,吃掉了當地的大名一家。就被陰陽師封印了神體,打到地獄裡來啦。」

  小梅聽的有點發呆,喃喃道:「當神明也好辛苦啊…我就說人類又弱小又惡毒,吉原那些人也一樣壞,我恨不得…」

  「但是啊,來到地獄後我才想起,我並不是為了憎恨人類而存在的。我和那個女孩子有個約定,這對我來說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我必須遵守,因為是她給了我一個完整的靈魂,那個約定是附帶的條件。」

  小梅好像有點著迷,雙手托著腮問,「是什麼樣的約定呢?」

  「幫她找一個孩子,那是一個對她來說無比重要的人,就像你哥哥對於你來說那麼重要。」

  「那你找到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

  「所以,謝花梅,你活著的意義也不是為了憎恨人類或者懊悔過去,而是先努力的長大,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因為你是你哥哥的希望,只有你幸福的活在世上,才能從地獄裡拯救他。「

  小梅扭開頭:「我已經在努力長大了,我還當過了花魁呢。但童磨大人說的對,我還是很弱,太弱了。」

  我嘆了口氣:「承認自己弱小是長大的第一步。我剛到地獄的時候也很弱啊,只有一把小刀子,經常被人砍的七零八落的,頭都掉過好幾次呢。」

  「啊?」她難以置信的看著我,「怎麼可能?我才不信呢。」

  「是真的啊,你看這個。」我給她看我手腕上的銀鈴。

  「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最近才剛剛找回來。兩百年前,有次我被人把手腳都砍掉了,好久都沒能再生,等我醒來才發現我最重要的東西,和我的記憶一起被人拿走了。」

  「但是,丟失的東西,如果有不可破除的牽絆,就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所以你看,這不是回來了嗎。」

  「你好嘮叨哦。」小梅突然撅起嘴,「你怎麼比童磨大人的話還多啊。」

  我頓時有點尷尬:「是,是嗎?可能年紀大了都這樣吧。」

  「我知道你想安慰我,我現在不難過了。」她擦擦臉,站起身來,「我們回去吧。」

  「啊,其實我是想問你一件事。」我說,「我教不了你血鬼術,但我隱身和跑路的本事還不錯,練了幾百年呢,你有興趣跟我學嗎?學會了至少不會死哦。」

  小梅站住了。

  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開啟了傳教模式的某人,這種感覺太無恥了。

  「什麼嘛。」銀發少女緩緩轉過頭,挑釁的看著我,「我當初的擬態可是連無慘大人都贊不絕口的,才不會輸給你呢。」

  「那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我滿意的點點頭,「從明天開始,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第26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6)

  妓夫太郎讓我第一次見識到了變鬼的過程,雖然他之前也是以鬼的身份下了地獄,但剝離血鬼術後靈體的屬性其實更接近人類,我實在不知道在地獄裡轉化靈體屬性這種事如何完成,但對於童磨來說這些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我望著面前的一大片純粹用冰做出的蓮池,以及頗有宗教氣氛的蓮花聖壇,感覺他對這件事的關注點似乎有點不對。

  「你搞的這麼……復雜干嘛?上次不是在路邊就完成了麼?」

  「誒呀,明明是上一次做的太草率了嘛。賜予鬼血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是一種祝福哦。」鬼振振有詞的說,「再說了,當年接受無慘大人血液的鬼裡,很多都會直接發瘋或者失控,在飢餓的驅使下吃掉親人的也大有人在,我這麼仁慈的人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當然要提前准備以防萬一啦。」

  「什麼,還會發瘋的嗎?」我有點後悔說服小梅接受這件事,「等等,所以你之前就在我沒意識的時候直接把血喂給我了,沒考慮過這些風險嗎?」

  「啊,那當然是因為小染很特別啦,感覺完全不用擔心會被弄壞呢!「童磨滿臉無辜,「我也很想看看我的血液進入小染的身體會是什麼反應,但似乎沒有我期待的效果呢,好可惜。「

  「……」

  感謝我強大的生命力!

  於是極樂教教主重拾舊業。站在他華美的冰蓮聖壇前,白發彩瞳的神明微笑著問道:

  「妓夫太郎,你願意接受我的救贖嗎?」

  「我願意。」妓夫太郎半跪在他面前,用沙啞的聲音認真的說,「請童磨大人賜予我救贖。」

  不能不說鬼也是存在職業天賦的,這神聖氛圍感瞬間拉滿!

  我堅信,就算他們那位前老板看到這聖光四射的一幕,大概也會自嘆不如吧。

  童磨用指尖輕輕一劃,細細的暗紅色血流順著手腕流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妓夫太郎手中,慢慢集聚起一小攤,還有一些滴落到冰上,紅的異常艷麗妖嬈,像是一首暗夜中低吟的頌歌。

  我莫名覺得那顏色有些刺目。

  滴答,滴答,滴答…

  似乎是有過那樣的時刻,視野中全是這樣刺目的紅色,染紅了雪亮的刀刃,染紅了青綠的茶席,染紅了孩童潔白的手。

  那似乎也是非常神聖的時刻,然而血流成河,帶來的,卻只有窒息般的心痛。

  把意識從奇怪的地方拽回來,我看見妓夫太郎將手中的鬼血一飲而盡,沒有絲毫猶豫。

  「感覺怎麼樣?」童磨很期待的問。

  少年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突然痛苦的彎下了身體。

  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一道血紅色的寒氣順著他顫抖的身體迅速蔓延開,幾乎一瞬間就有霜花交織著詭異的血線浮現在身體表面,如同一道蝕骨的網,撕裂血肉,扭斷骨骼,吞噬靈魂。

  我是真實的聽到了骨骼寸斷的咯咯聲。舊的軀體節節崩裂,新的軀體像是一只破繭的蛾,從背部血肉模糊的裂口拱出,明顯更加高大而扭曲,幾乎衝破薄薄皮膚的骨骼也更加猙獰,兩道血肉糾結的奇怪物體從他的手臂中鑽出,如同瘋狂生長的藤,在盡頭炸開成凜冽的寒光,一對巨大的鐮刀居然就這麼長了出來。

  鐮刀上黑氣纏繞。發色暗綠的惡鬼站直了身子,微微張開利齒遍布的嘴,呼出一口寒氣。

  意識到身旁的小梅緊張的繃緊了身體,我默默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可不想她現在衝過去,萬一妓夫太郎真的沒有意識,那就是一場慘劇。

  童磨滿臉聖潔微笑的站在那裡,只是一把扇子在手中半開半合。

  妓夫太郎抬起一只手,撓了撓頭發。

  「童磨大人……」他的聲音依然嘶啞難聽,如同鋼鋸劃過木板。

  「您的血裡……」

  「怎麼這麼大的紫藤花味啊?」

  惡鬼苦著臉說。

  ???

  童磨的表情明顯僵了一下,但厚顏無恥如他,很快化解了這一瞬間的莫名尷尬。

  「啊,不用在意那種小事。」他笑嘻嘻的說,「不過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給我留下的紀念而已。」

  「哥哥!「小梅跑了過去,完全無視兄長猙獰的身體,緊緊抱住了他。

  「小梅啊…我的笨妹妹。」妓夫太郎小心的放下了鐮刀,抱起了她。

  「哥哥這次一定會保護好你。」

  這對兄妹仿佛劫後余生般擁抱在一起。我悄悄走到了童磨身邊。

  「小染,怎麼樣?」他頗為自得的說,「我觀察了一下,這孩子基本恢復了上弦時的實力。呵呵呵,連無慘大人也做不到這種程度,真是完美,太完美了!」

  「變鬼原來會那麼痛嗎?」

  他轉頭看著我,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在說什麼傻話啊,小染。誒呀,難道你也跟小墮姬一樣傻掉了?」

  「你變成鬼的時候,也那麼痛嗎?」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輕聲問。

  不出所料,那雙琉璃般絢爛的眼中只有一片寂靜。

  隨即,那張臉上一如既往的蕩開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一點也不痛哦。」他說,「小染不知道嗎?我啊,是感覺不到痛的。」

  白姬大人不要哭哦,一點也不痛呢。

  有個孩子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其實,是真的不太怕痛的哦。也感覺不到害怕和難過。

  「不僅不痛,那感覺還很讓人上癮呢。」鬼陶醉的說,「無慘大人的手指插進我頭骨的感覺,誒呀呀,那真是……」

  「那真是太好了…」 我喃喃道。

  「小染?」鬼疑惑的問,「你為什麼哭了呀?誒?你有什麼難過的事,可以跟我說啊。」

  不,那只不過是…心髒破裂的感覺。

  白,你現在終於知道了嗎?在你小小的神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擦了擦湧出的淚水,勉強按捺住了靈魂深處那個嚎啕大哭的女孩。

  卻沒留神突然被拉進一個冰冷的懷抱。

  「好啦好啦,不管是什麼事,來抱抱就不難過啦!」童磨的聲線依舊非常溫柔,還拍了拍我的背,「我吶,可是最會安慰人的!既然我們是好朋友,小染想說的時候,我隨時願意聽哦!」

  身體完全不由自主。我緊緊的抱住了他,好像如此就能隔著無可挽回的時光,抱住那個在我耳畔低語的孩子。

  四周安靜了片刻,再次抬起頭時,我已經恢復了冷靜。

  「我明天開始訓練梅隱蔽自己氣息的方法,她哥哥就交給你了。」我說,「死靈之森的靈力流動方式以及這裡的生物都和業火之界不太一樣,請童磨大人務必不要輕敵。」

  「誒?這就結束了嗎?」鬼露出哀怨的眼神,「小染的身體好溫暖啊,人家明明還想再抱一會兒呢。」

  「……」

  我拍了拍發熱的臉,扭頭道:「小梅,明天我們……」

  卻看到那兄妹倆直直的瞪著我們,那表情仿佛真的見了鬼。

  終於還是小梅忍不住,「哥哥,他們這算不算……唔!」

  妓夫太郎眼疾手快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咧開嘴笑的無比詭異:「我們先去四周查看下,童磨大人和染小姐請…請隨意!」

  誒?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們跑的那麼快?


第27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7)

  這事的副作用是謝花梅一直到第二天看我的眼神還透著詭異。

  我沒空理會她。帶她進入一片地勢比較平坦的枯樹林後,我先確認了下環境的安全,然後問道:「你之前說的擬態,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啊,說的是鬼隱藏在人群裡的本事。因為鬼的外形和氣息都跟人類不一樣,通過偽裝能讓自己看起來完全是人類。」小梅得意的說,「我和哥哥在吉原潛伏了一百多年,幾乎沒人能認出我是鬼呢,無慘大人就更厲害了,他有三種擬態,常年混跡在人類當中,聽說還有人類的妻子來著。」

  「很好。我要教你的東西其實也跟這個差不多,都是如何讓自己融入環境,使敵人無法發現。」

  小梅看看四周奇形怪狀的枯樹,挑了挑纖美的眉:「你的意思是讓我變成樹?神明大人,這種事怎麼可能做到嘛。」

  「地獄是一個意念的世界,在這裡,學會掌握自己的意念,就和你在人世出生時學會掌握自己的身體一樣重要。」我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裡,「就像這樣。」

  一個呼吸後,我的手指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影,看起來完全和樹枝沒有了區別。

  女孩子露出了驚訝的眼神,「這是幻術嘛?我聽說有的血鬼術能隱形,但從沒見過。」

  「你在地獄裡擁有的身體,我們稱為靈體,只有意念強大的人,在這裡才能維持實體化的靈體。但靈體終歸是靈魂的記憶和意念的顯現,因此,改變你的意念,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你的靈體。」

  小梅跳了起來:「那我是不是也能再變成鬼?我不想當人類,我要當鬼!」

  我無語,感覺這姑娘完全沒有領會到她兄長的苦心:「打破界限的事是很難做到的,尤其人類的靈體很弱。但弱有弱的好處,你沒有靈力波動,隱藏起來反而會更容易一些。見過蛇或者蜥蜴吧?他們在水中或草木間潛伏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能發現,這就是我要教給你的東西。就像你曾經用擬態隱藏在人群裡一樣,現在試試讓自己隱藏在森林裡吧,我等一會兒就去捉你,快去。」

  小梅撇撇嘴,嬌小的身影迅速沒入了林間。

  跑的倒是挺快,這孩子非常輕盈,也許真的能學會潛行呢。

  看她跑遠了,我衝不遠處無奈的笑道:「出來吧,童磨大人,您在偷看什麼啊?」

  白發的鬼像條鯰魚似的貼了過來,「小染在教小墮姬隱身嗎?人家也要學嘛。」

  我把他的胳膊從我肩膀上扒拉下來,「我可教不了上弦之二,這都是保命的小伎倆,您的血鬼術夠強大了,不需要學這種東西。」

  他一臉無賴的笑:「小染會的,人家也要會。況且如果連小墮姬都學會了,我還不會的話豈不是丟臉?」

  「不容易啊,童磨大人學會『丟臉』這個詞了!」我故作驚訝的瞪大眼睛,「要知道臉在您身上可是個稀罕物件呢!」

  說歸說,我還是向他講了基本的靈力運轉和隱藏靈力波動的原理。前上弦竟然聽的非常認真,還很是理解的樣子。

  這就是童磨這只鬼的優點——對一切跟血鬼術沾邊的東西都懷有天然的、孩子一般的好奇心,他頭腦又聰明的可怕,幾乎不用解釋第二遍。

  「總之,這不是太難的事,尤其你吃過我的肢體和我的血,按理說應該能讀取到我的技能信息啊。」我說。

  他搖搖頭,「雖然能理解,但似乎不是很容易做到呢,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小染是水神,更容易隱藏在有水的環境中。但我是鬼,鬼的氣息還是很強烈的,雖然平時可以用擬態掩飾,但一旦使用血鬼術,就很難再藏得住啦。普通人可能無法察覺,但那些受過訓練的獵鬼人很快就會發現。我想在地獄裡也是一樣的道理。」

  「嗯,這倒是個問題。」我想了想,「但既然作為鬼的你已經死了,都來了地獄,不如嘗試下新的認知?比如或許你也可以不是鬼。」

  這句話好像把堂堂上弦之二都驚到了。

  「不是鬼?」童磨笑的停不下來,快把扇子都扔出去了,「不是鬼還能是什麼?」

  我認真道,「我覺得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不用去管你們那個無慘大人設下的條條框框。你聽說過哪只鬼下地獄後還能用血鬼術的?你就可以。你聽說過哪只鬼能吞噬神靈狩的?你就可以。在你之前我沒見過別的鬼,但我想他們應該都不如你厲害。對我來說你就是童磨,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就算有一天你能做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也毫不意外。「

  童磨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只剩嘴角還噙著一絲笑。

  「那麼童磨是什麼呢?小染知道嗎?」他靠近我,輕聲問。

  「我殺過很多的人哦,多到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幾百年間,我吃過不計其數的女孩子,還有不計其數的信徒,你也是知道的吧。」

  「小染覺得,我還能是什麼呢?「

  哦,這該死的身高差造成的壓迫感。

  我嘆了口氣,然後身形一閃,從他的陰影中悄無聲息的溜走,坐在了旁邊的樹杈上。

  嗯,居高臨下的視角就好多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童磨大人。」

  他似笑非笑的歪了歪頭。

  「從前在越後有一家布商,他家的少主偶然得到了一只貓,從小養大,愛不釋手。」

  「因為家中生意困窘,有天少主對貓許願說,貓啊貓啊,我實在是沒法活下去了,看在我養大你的份兒上,給我一些金幣吧。」

  「沒想到第二天少主一覺醒來,枕邊還真出現了兩塊金幣,是實打實的足金。少主高興壞了,也第一次明白他得到的是一只神貓。」

  「於是他用那兩塊金幣去進了貨,家裡的生意恢復了。之後日子也漸漸好起來,他便開始出入酒館和賭坊那種地方,錢很快又不夠用了。他就再次對著神貓說,貓啊貓啊,看在我養大你的份兒上,再給我一些金幣吧。」

  「果然,第二天一早,更多的金幣出現在他床上。」

  「少主終於懂了,這是一只隨時可以滿足他願望的神貓啊!於是只要他錢不夠用的時候,就去對貓許願,求得更多的金幣。」

  「但他沒有注意到,貓一天天的消瘦下去,皮毛也變得不再光澤了。」

  「有天他又輸了錢,回到家裡,照舊對神貓說:貓啊貓啊,看在我養大你的份兒上,再給我一些金幣吧。」

  「少主在這天半夜醒來,發現貓悄悄溜出了門,他忽然想知道貓是從哪裡找到的金幣,自己也知道那個地方的話,是不是就能得到無窮無盡的金幣了呢?於是他跟上了貓,想看看貓會去哪裡。」

  「一直跟到了河邊,他看到貓在月光下開口說了人話。」

  「貓說:神啊,拿走我的皮毛,再拿走我的眼睛,給我金幣吧。」

  「貓又說:神啊,拿走我的血肉,再拿走我的骨頭,給我金幣吧。」

  「少主看到貓的身體在月光下漸漸變得透明起來,才明白那些金幣,並非來自神力,而是貓用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來交換的。」

  「但已經太晚了。當他撲過去的時候,貓回頭看了他一眼,就像個肥皂泡一樣在月光下消失了。」

  我低下頭看著童磨:「我講完了。」

  鬼的臉上扯出了一抹非常不自然的微笑。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他笑著說,「所以你又是誰呢?小染?你在這個故事裡嗎?」

  「我不在故事裡啊。」我說,「但作為故事的旁觀者,我只希望那只貓不要消失掉。」

  「我很想替它找回那些本來屬於它的皮毛和血肉,也許它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但也沒關系。如果我是那只貓的朋友,我只想讓它明白,它的生命一樣很寶貴,世上除了金幣和索要金幣的人,也還有無數風景可看,如果消失的話,就太可惜了。」

  「我先前還真是不知道呢,小染。」童磨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耳畔,不知何時他已經無聲無息的坐在了我身邊,「朋友原來是這麼奇怪的東西嗎?」

  這只鬼的眼睛在笑的時候是桃花花瓣的形狀,透著七分涼薄三分媚氣,加上流光溢彩的瞳色,就很難讓人留意到其中的虛無與死寂。

  「我有過很多朋友,但他們都和你不一樣。」鬼仔細的盯著我的臉,「吶,小染,我們會不會曾經見過面呢?我總覺得應該是在哪裡見過你這張臉。」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我的那些過往以及我和白之間復雜的關系,特別是這鬼的腦回路一直相當離奇,萬一理解不了就糟糕了。於是我笑了笑:「活太久了果然記憶力也是個問題啊,童磨大人。」

  「哪有,人家的記憶力一向很好。」鬼眨了眨眼,不出所料的抗議道:「在上弦裡面也是最好的。「

  但下一秒他就湊的更近了。

  「可這次人家是真的想要知道嘛。小染到底是誰?小染藏著什麼秘密呢?吶,告訴我吧,好不好嘛∼」

  「都說了我是荒川的水神,荒川是一條河,在江戶那邊…你再擠我就要掉下去了啊童磨……」

  「我說,神明大人是把我遺忘了嘛?」

  一個尖脆的聲音氣呼呼的從樹下傳來。我低頭一看,謝花梅正叉著腰,滿臉黑線的看著我。

  啊,糟糕,真的把她忘了!

  「我可是在林子裡跑了好幾圈呢,怎麼等你都不來!」她氣的臉都紅了,「原來你在這裡跟…跟……」

  女孩看了一眼童磨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可能還是多少有點畏懼他,於是改了口:「……原來你在這裡跟別人說話!我不管!」她惡狠狠的說,「你說好了要教我的!」

  「誒呀,」童磨笑嘻嘻的搖了搖扇子,「小墮姬怎麼還是這麼任性吶。小染可是我的朋友,我想什麼時候找她說話都可以。」

  我難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這只鬼總喜歡跟個小女孩較勁。

  「什麼朋友?我還不知道童磨大人你?」小梅臉上浮現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笑,「你又想玩那種戀愛游戲了不是嘛?把人耍的團團轉,最後再殺了吃掉,還要品評下心髒的味道是不是變得更美味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她轉向我,「你別信他,他在鬼裡也是有名的騙子,就喜歡騙女人,實際只是拿你當糧食罷了!我看你人還不錯,趁早離開他完成你的那個什麼約定去,否則當心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呃,這孩子真是心直口快啊。

  眼見童磨的目光冷下去,我心知不妙,只能暗暗嘆口氣,跳下樹不動聲色的走到小梅面前,擋住了她瞪著童磨的視線。

  「抱歉啦,讓小梅等了我這麼久。其實我是在給童磨大人講故事呢。」

  「你不用糊弄我,我可是在吉原花街長大的,這種事見得多了。」小梅嫌棄的說,「一看你就是被他迷了心竅,我都跟你說了他腦子有……」

  「小梅!」

  妓夫太郎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閃身來到女孩面前,捂住她的嘴將她抱起來就走。

  謝天謝地,來的太及時了!還以為又要發生玉壺那樣的血案了!

  我幾乎出了一身冷汗。

  話說妓夫太郎捂嘴捂的還真是熟練啊…

  「誒呀,真是讓人傷心∼」

  我回過頭,看到那只剛剛還殺意驟現的鬼居然站在樹下無限委屈的抹眼淚。

  「小墮姬竟然是這樣看我的嘛?人家明明每次去花街都有帶禮物給她。」童磨哭的梨花帶雨,「人家是認真的在跟小染做朋友嘛,並沒有想吃掉小染的意思,就算以前有過,現在也沒有了嘛!怎麼可以這樣冤枉人家∼」

  嗯,感覺我最近受的驚嚇比在地獄裡的兩百年加起來都要多。

  於是我只好無可奈何的走了過去。

  「好啦好啦,童磨大人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連這點事都計較?」我哭笑不得的看著他。

  「作為朋友,童磨大人一直對我很坦誠,我對你的信任是不會因為別人說什麼而有所改變的。你過去是什麼樣的人,和我又有什麼相干?我認識的是現在的你,這就夠了。」

  「小染說的是實話?」鬼抬起頭,收放自如的眼淚迅速消失,「騙人的孩子要吞千針哦∼」

  「除了最開始那次,我有騙過你嗎?」我狡黠的一笑,「況且就算你真想吃我,沒准根本就抓不住我呢?畢竟我可是很會躲的,而童磨大人嘛,是連隱藏自己氣息都做不到的鬼喲。」

  「小染這是在挑戰我嘛?」童磨眯起了眼睛,「我喜歡哦。不如我們來打個賭,看我能不能學會你這種新的擬態方法?」

  「關鍵是不光隱去身形,要連靈力波動都隱藏起來喲。我賭童磨大人學不會,如果我贏了的話,你就要滿足我一個願望。」

  「如果小染輸了呢?」童磨不懷好意的笑起來,「就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訴我吧。」

  「一言為定。附加條件是,從明天開始,你不准再干擾我對小梅的訓練,不許偷看,也不許逼問她訓練內容,否則就算作弊。」

  鬼笑的無比歡快:「一言為定。」


第28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8)

  謝花梅不愧是在做鬼時在擬態方面小有所成的,幾天時間,她就能完全隱藏起身上那部分因為與妓夫太郎共生而具有的鬼的氣息,走路也變得悄無聲息起來,有幾次竟然悄悄接近我而沒被我察覺。我問她秘訣在哪,她得意的告訴我這是因為她潛伏在吉原時的身份一直是花魁,為此曾專門練習過那種像貓一樣輕盈無聲的步態。

  看來這姑娘只是年紀小加上性格直率,並不是有多笨。我有點惋惜,倘若在活著時沒有遭遇那樣的慘劇,也許她長大後真的能成為一位美艷動人的花魁,和兄長一起過上有飯吃、有衣穿的好日子。看來成了鬼的也不都是像童磨那樣出於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也有謝花兄妹這樣的為生死存亡所迫,別無選擇的悲劇存在。

  但她依然沒能領會到如何在樹木間隱去身形,因此總是被我逮個正著。

  「這不公平!」在這天第五次被我抓住後,小梅抗議道,「我根本沒看清你是怎麼過來的!這樣我根本學不會!」

  「技巧的關鍵在於你需要想像自己是這座森林的一部分。」我解釋道,「要讓心靜下來,不要那麼急躁。即便這裡是無間地獄,說到底也是罪人們的心念所化成的幻像,這裡的法則是,你越是執著於什麼,就越容易碰到什麼樣的考驗,就像你之前會遇見炎魔一樣。墮落者的執念在這裡彙集,無休無止的纏鬥下去,最終歸於虛無,這才是無間裡真正的懲戒所在。」

  「有執念才是鬼啊,沒有執念成不了厲害的鬼。這是無慘大人說的。」小梅又搬出了前老板的教誨,「就連神明大人你也有執念啊,你不是要去找一個小孩嘛?我就搞不懂了,你干嘛要跟我們這些鬼混在一起?」

  「小梅,」我正色道,「我和你們同行自然有我的理由,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傷害你和你哥哥。但我是將小梅看作朋友,才會告訴你關於我自己的事,我希望除了我們兩個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包括童磨。你能做到嗎?「

  妓夫太郎大概是私下跟她說了什麼,小梅不耐煩的說:「行了行了,我才懶得管你們的事呢,反正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的隱身術我學不會,我不玩了。」

  「不如我們換個方法吧。」我想了想,說,「我教你個獨門秘訣。你閉上眼睛。」

  她滿臉不屑,但還是耐著性子照做了。

  「你試試感覺一下,我的方向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任何感覺都可以。」

  「什麼也沒有嘛。」她皺了皺眉,「等等,這是……香味?」

  「太棒了。」我誇她,「小梅果然是厲害的上弦呢。」

  「那是什麼?」女孩睜開眼睛,好奇道,「好像水和什麼花的味道?但你明明應該隱藏了氣息呀。」

  「凡是地獄裡呆久了的生物,靈體都會慢慢滲出某種『本質』的味道,這種味道一般會留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即便隱藏了氣息,用心的話也能感覺得到。如果對方原本是神靈,往往會帶有某種香氣,但如果是一些高等的魔物,味道上就會比較奇怪,比如炎魔,有時就算離的很遠,你也能聞見灰燼的味道。你要學會捕捉空氣中的這些細微的變化,因為有味道的地方代表危險級別高,就要提前繞開走。反而是一些剛來到地獄的靈體,身上沒有什麼特殊的氣味,但那種東西反而不太危險,也不懂如何收斂氣息和利用靈力,你躲起來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小梅終於高興了起來,「因為我以前是鬼,鬼的嗅覺非常靈敏,所以才能聞到神明大人身上的香味!但我現在應該是人了啊,為什麼還有這種能力?」

  「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哥哥重新被轉化成了鬼,而你們是共生關系,所以你多少可以分享他的能力。這件事你也可以告訴妓夫太郎,這樣以後如果遇到了不同的對手,可以提前做好准備。」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漫步到森林中一個較為偏僻的區域,這裡奇特的植物漸漸多了起來,地面上和枯死的樹干上生長著一些閃耀著藍紫色靈光的藤蔓,一群散發著紫色微光的、如同鳳尾蝶一樣的生物在那些植物間起起落落。我在業火之界活了兩百年,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奇景,一時看的有些呆住了。

  小梅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低聲說:「有人。「

  我聞聲抬起頭,先不動聲色的將她拉到我身後,左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在通往林木深處的一條小路上,平地起了一層淡紫色的薄霧,一個女人站在那裡。

  可能因為霧氣的緣故,她的身形影影綽綽,但依稀能看清是一位身著和服的端莊女性,盤著發髻,衣袖上依稀是植物和團花的圖案。

  我皺了皺眉,那層霧氣似乎有保護的作用,讓我無法分辨這女人究竟是何種存在。但她只是靜立不動,仿佛只是一個影子,似乎在往我們的方向望著。

  「閣下是什麼人?」我開口問道,「我們沒有惡意,只是誤入此處。看您一直站在那裡,是否有事需要幫助?不如大家坦誠相見?」

  對方沒有回復,霧氣卻更濃了些,下一刻就像輕輕抹去什麼東西似的,那個身影消失了。

  我感覺不太對勁,馬上帶著小梅原路返回,還好對方看起來沒有攻擊的意圖。一直跑到森林的邊緣,我才放下心來。

  「明天我們換個地方訓練,離那個方向遠一點。」我對小梅說。

  「神明大人這麼膽小嘛?」小梅滿不在乎的說,「只是個女人而已,看那樣子可能是個人類?反正我完全感覺不到鬼的氣息。」

  「未必,如果只是人類的靈,是沒有能力用霧來隱藏自己的。而且對方相當謹慎,在這地方,懂得隱匿自己的,都不會是簡單的存在。總之小心為妙。」

  剛剛走出那片森林,就看到童磨滿面春風的站在不遠處,頗為誇張的朝著我們揮了揮手中的扇子。

  「小染∼小墮姬∼快來看看我們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我們沿著另一側森林中的路走了很久,直至深入到一處山谷中。漸漸我察覺到這裡的環境發生了變化,出現了更多的灌木,樹木也變得高大起來,沒有葉片的枝條上盤繞著不少白色的藤蔓,垂下一片片羽狀的蒼白花葉。地獄裡沒有太陽,生物也基本只依賴於三途河的靈脈生長,可能是因為此處水澤豐富,逐漸生出了特定的植物,但令我極為震驚的是,撥開一片茂密的藤蔓,視野中竟然出現了一座完好的陣屋。

  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應該是某種極其仿真的幻術,就像之前的極樂寺一樣。但一番探查後發現,屋子周邊沒有任何異常的靈力波動,屋子本身看起來空置了很久,院落的地上和建築的牆體上爬滿了枯萎的藤蔓,像是人去樓空了許多年。

  但室內居然收拾的相當整潔,甚至破掉的拉門都被修補好了,連榻榻米都擦的干干淨淨。當看到認真干活的妓夫太郎,我感覺自己的嘴角又開始抽搐。

  童磨慢悠悠的搖著扇子走了進來,我過去一把拽住他就走。

  到了院子裡我才放開他,鬼一臉無辜的看著我。

  「小染不喜歡嗎?我們可是收拾了好久呢,連人家都有努力幫忙來著。」

  「童磨大人,你這是在干什麼呢?打算在地獄裡安家落戶嗎?」我實在不知道這鬼的腦子裡裝了些什麼,「這裡可是地獄啊,這房子是什麼來歷?附近有沒有活動的魔獸或者其他東西?這麼詭異的地方,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也就罷了,你還打算讓那對兄妹也住在這裡嗎?萬一有危險怎麼辦?極樂寺的教訓你還沒吃夠?」

  「那種事情小染就不用擔心啦!我都已經檢查過了,只是一座空房子而已哦。」童磨輕輕松松的坐在了檐廊下,「現在還不知道『門』什麼時候會開,反正等著也是等著,干嘛要一直風餐露宿?況且就算真有問題,我們本來的目的也是引誘對方上鉤嘛,不先下餌怎麼行?」

  唉,還真是思路奇葩的鬼。

  「所以是要故意做出懈怠的樣子嗎?可真有你的。」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面前是一片荒蕪的庭院,中間似乎是個早已干涸的池塘,「這又是你以前對付那個什麼鬼殺隊得到的經驗?」

  「做鬼又不光要對付鬼殺隊,人類是最好應付的了。」童磨懶洋洋的說,「鬼是永遠在彼此爭鬥和吞噬的存在,我最開始也不是上弦,又不像黑死牟大人或者猗窩座閣下那樣從人類時就精於武道,不管覓食還是搶地盤,都是要動腦子的喲∼幸好我名下還有個教會,總有信徒願意去極樂,還不至於餓肚子,呵呵。」

  「聽起來像是狼群,或者什麼集群的動物一樣。」我說,「你們那位無慘大人也真是離奇,除了賜予鬼血,別的什麼都不管嗎?」

  「誒呀,怎麼可以這樣說無慘大人?」童磨用扇子掩著臉,笑了起來,「他可是一位非常嚴格的人呢,基本每次開會時都要清理掉沒用的下級,有好幾次他心情不好,幾乎把下弦們全部淘汰了呢。啊,那段時間真是悲慘到不堪回首,工作量劇增啊∼害我經常飯都吃不完就要去干活∼」

  「童磨大人也是很厲害的人呢。」我看著那只東倒西歪的好像沒骨頭的鬼,實在忍不住笑意,「好像不論多麼悲慘或者恐怖的事情,從你嘴裡說出來,都會變得特別好笑,跟你在一起真的很開心呢。「

  「那當然,人家可是個溫柔又善良的人,所以在上弦裡也是相當受大家歡迎的哦。」鬼洋洋得意的說,「所以小染能遇到我,一定覺得很幸福吧∼」

  「沒錯,是相當幸福呢。」我跳下檐廊,「作為報答,我也為童磨大人的新房子出點力氣好了。」

  我走到庭院中,雙手交握在一起,回旋如風的青藍色靈光浮現在半空中。

  這咒語得有幾百年沒用了,也不知道還靈不靈?

  「滄龍·萬物甦生。」

  仿佛一層水幕的靈光從空中緩緩降落到干枯的大地上,一瞬間蕩開了多重波紋。死去的植物根部開始泛起水汽,池塘中漫溢出清水,大地泛起青綠,新生的嫩芽開始迅速生長,劈啪作響著抽出細長的枝條,又在頃刻間綻出花苞,不多時便長成了各種見所未見的奇花異草,如同在灰色的空間中鋪開了一匹繪著春天的、閃閃發光的錦緞。雖然看起來略有些雜亂,但已然是一座像模像樣的花園了。

  「呼。看樣子還可以,老本行沒有忘。」我拍了拍手,「就是沒有種子,種不了你喜歡的蓮花,你就湊合在池塘裡放點冰蓮花算了。」

  身後一片安靜。我回過頭,竟然看到那只鬼的臉上一片怔忡,連那雙琉璃色的眼睛都睜大了。

  「你沒事吧?」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童磨吸了口氣,臉頰竟然微微有些發紅。

  呃,第一次見他這樣,這是引起了什麼奇怪的反應嗎?

  「哇啊,這是什麼啊…小染?」他的語氣有點奇怪,就好像不知道該選擇哪種情緒一樣。

  「誒?之前沒給你看過?也難怪,在業火之界因為沒有水,所以很多年沒用過了。」我回到檐廊坐下,「我是荒川的水神,但也是山林草木之神,這算是我的附加技能吧,在人世時其實不太能用上,因為江戶的四季很分明,附近的植物不需要我操心。也是因為這片地方水的力量充足,可以供我調用,所以送你個花園還是可以做到的。」

  「這是送我的嗎?小染送給我的?」鬼驚訝的指著自己。

  「是啊,送給童磨大人的。認識了這麼久,我還沒送過你禮物吧,實在也是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我笑道,「再說童磨大人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我這點小把戲做出的東西,哪有你的極樂寺蓮池……」

  「我很喜歡呢。」

  倏忽間,童磨那雙寂靜的、仿佛冰晶一般的眼睛裡,亮起了某種我從未見過的微光。那一刻他沒有笑,也沒有任何表情,那種光卻似乎穿透了什麼厚重的、百年未變的東西。

  「小染的禮物,我很喜歡呢。」他又重復了一遍,似乎努力想要理解什麼似的,「應該是『喜歡』的感覺對吧?心髒好像都跳的更快了呢!」

  一個大大的笑容緩緩出現在他臉上。

  「竟然會在地獄裡收到禮物,下地獄真是太棒了啊!」鬼的語氣裡全是興奮,「吶吶,小染,要不要就跟我住在地獄裡算了?這樣好像也不錯啊!」

  ……不愧是你啊,神一樣的腦回路!

  「不可以就此止步哦,童磨大人。」我一本正經的說,「我說過,世上還有很多可看的風景,所以不可以偷懶喲,要堅持走下去,才能看到比這更美的景色。」

  「如果不偷懶,小染有什麼獎勵給人家嗎?」童磨笑的像只千年狐狸,眼睛都眯成了兩彎月亮,「說說看,如果能讓人家感興趣的話,就滿足你的心願喲∼」

  「誒?」我反應過來,「不對啊,我是作為朋友在幫你,為什麼還要給你獎勵?講點道理好不好啊童磨大人?」

  他一臉純潔無辜:「你什麼時候聽說鬼會講道理?快點想,沒有獎勵的話人家不會跟你走哦∼」

  「……」

  我默默想了想,自己僅剩的財產,大概就一座破破爛爛的神社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貧窮的神靈。

  獎勵什麼的,還真是個問題啊。


第29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9)

  謝花梅見到我隨手搞出來的花園後的反應比我想像的還誇張,讓我不禁懷疑這群鬼生前過的都是什麼糟心日子,連花都沒見過?

  然後就被小梅嘲笑了:「神明大人也有不知道的事嗎?鬼是見不得陽光的,很多花夜裡又是不開的,所以最多看看插花和盆景。而且夜裡那點時間吃飯和工作還來不及,哪有工夫出去賞花?」

  「我要在池塘裡養魚。」她考慮了一會兒,鄭重其事的說,「錦鯉就可以,以前在吉原時有人送過我一大群呢,唉,我想念我的魚了。」

  我不得不提醒她:「這裡是地獄,沒有鯉魚,你烤的那種倒是可以。」

  童磨歪在一邊,似乎終於聽出來不對勁,連忙插話:「小墮姬,那是我的池塘哦,小染送給我的。」

  「童磨大人也太小氣了,哥哥可是幫忙把這麼破的房子都修好了呢。」小梅不高興的噘嘴,「這些花花草草留給你好了,池塘歸我。」

  童磨微笑:「花園也是我的。」

  我感覺有點頭疼,只能對小梅說:「你好好練習我教你的隱藏辦法,以後我送你個更大的池塘。」

  「真的?」少女跳了起來,「神明大人不許說話不算話!我會找你要債的!我哥哥以前可是收債人!」

  「我說話向來算話。」我說,「前提是你把我教的東西練好,然後乖乖從這裡出去,不要像某些人一樣總想偷懶。「

  「你真的能讓我們出去嗎?「小梅疑惑的說,「畢竟我們可是鬼啊,殺過人的鬼。」

  「但你們已經死過一次了吧。」我攤攤手,「我覺得沒有什麼罪孽是死亡不能償還的,況且人類也一樣會殺人啊。關鍵在於找到自己丟失的東西,學會自己曾經沒有學會的,萬物生靈都是如此一點點成長的。再說,既然人類殺人和殺其他動物不用下地獄,鬼為什麼就一定要在地獄裡受苦呢?」

  「對哦,小染說的很對!」

  童磨在一旁適時的添油加醋,「所以小墮姬不要總是用過去的眼光看我,人家是會傷心的哦,明明都已經很久不吃女孩子啦∼」

  小梅翻了個白眼,妓夫太郎全程沉默。

  童磨大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受歡迎呢…

  大概是終於有了努力目標,小梅開始每天拽著我去陪她捉迷藏。通常的玩法是輪流藏好讓對方找,漸漸的她開始能捕捉我的「氣味」,用她的話說,花魁們日常用的上百種香料水粉她都能分出區別,在林子裡尋找我身上那種特殊的香味對她來說不算難事。

  於是我決定提高一點教學難度。

  這天我將她帶進了一片之前沒有進入過的樹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片樹林裡應該潛伏著至少兩只魔獸,但都在我能應付的範圍內。

  妓夫太郎將這孩子保護的太好,這樣做的好處是她驕傲又自信,但壞處也很明顯,就是她對突發的情況往往六神無主,完全不知如何應對,急了就只會喊哥哥。但在地獄裡,突發情況才是正常情況,她必須親身認識到這一點。

  進入林子深處後,我說:「這裡現在除了我以外,至少存在一種以上不同的氣息,試試看能不能分辨出來。」

  小梅皺著眉感覺了一會兒,向著某個方向看去,「在那邊有種奇怪的味道呢,像是什麼東西爛掉了…但還有一種,像是草藥或者什麼的氣息,我不知道。」

  「那我們先找第一種。你邊找邊跟緊我,如果我對你說藏好,就要用我教你的辦法盡量躲到樹上,記住了嗎?」

  「別看不起人了,」女孩撇嘴,「我之前怎麼說也是上弦,不用總是躲躲藏藏的。」

  「你不是上弦,你哥哥才是。」

  我不得不提醒她。她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們向著她所說的方向走去,林子裡的光線漸漸昏暗下去,地面上卻重新出現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發光植物,小梅被那些亮閃閃的葉片和花朵吸引的移不開目光,我不得不好幾次把她拉走。

  「你過去打架時也這麼不專心嗎?」我無奈的說。

  她果然急了,「才沒有呢!我戰鬥時可是很認真的!要說不專心,童磨大人才是真的不專心呢,不管對付誰都像在玩一樣拖好久,無慘大人因為這個把他的頭都打掉過好幾次,最後干脆連罵都懶得罵他了,我和哥哥只能替他多干活,真是氣死我了。」

  「你們…那位無慘大人,沒事就喜歡打掉別人的頭嗎?」我無語,「那你們為什麼還要跟著他啊?」

  小梅像看傻子一樣看我,「童磨沒有告訴過你嗎?鬼是無法反抗無慘大人的,因為鬼的體內都有無慘大人的血液和細胞,只要他動動手指,不管上弦還是下弦都會全身爆裂而死,根本就來不及反抗。」

  我皺眉,「那他還真是挺討厭的。」

  說著說著,小梅突然停住了腳步。

  「那個氣味在快速接近我們。」她眼中流露出厭惡之色,「好難聞,以後不要再讓我聞這種惡心的東西啊!」

  我把她推到一邊,拔刀的瞬間就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從頭頂撲了下來。

  側身躲過一擊,我看著地上那只甩著尾巴衝我嘶吼的怪物,感到了一絲不適。

  這種後半身看起來像蜥蜴,卻長著人的頭顱和脖子的生物到底是什麼啊啊啊!

  魔物睜著渾濁一片的白眼球,衝我張了張嘴,發出一串模糊的音節,然後一個彈跳就竄了上來。

  我揮刀快速進行了四次斬擊,但刀刃切入它身體的一刻我就後悔了。

  從斷口噴湧而出的不是魔物常有的□□,而是一團團熒綠色的死靈。

  「小梅!躲起來!「我厲聲道。

  這是死靈寄生在人類的靈體上所形成的怪物。怪物本身並不強大,但由於死靈相當難處理,必須認真對待。

  還好數量不是很多。

  我側了側刀身,青藍色的靈光沿著狹長的刀刃流淌,瞬間凝結成無數水滴,左手則騰起幽藍色的光炎,在揮刀的瞬間順著刀身輕輕一抹,被附加了淨化之力的水珠就化作一大簇細小的水箭,高速射了出去。

  「滄龍·疾雨!」

  被萬千水箭射中的怪物發出一聲奇怪的□□,倒在地上不動了,空中緩緩飄散下一些幽綠色的死靈碎片,還未到達地面就已經消散。

  很好,果然要向童磨大人學習創新精神,這新的殺招效果很不錯嘛!

  還未來得及開心,背後又傳來同樣的腥臭味道,我敏捷的躍上樹枝,看到又一只同樣的怪物尖叫一聲,朝我撲了上來。

  結伴狩獵嗎?還真是罕見。但對於低等的、沒有自主意識的魔物而言,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這次我在刀身上灌注了一個封印法術,凌空跳下將刀直接插進了魔物的核心。那人面的怪物張大嘴發出無聲的哀嚎,緩緩化為了綠色的塵埃。

  詭異的是,那東西早已混沌的眼中,卻流下了兩行眼淚。

  人類的靈嗎?還有意識?

  我暗暗嘆了口氣。對藏在樹上的小梅說:「下來吧,這次躲的很不錯。」

  小梅卻沒吭聲。

  我感覺不對,忙跳到她跟前,發現女孩潔白的小腿上留下了一片燙傷似的痕跡。小梅痛的死死咬牙,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慘了,我怕是要被妓夫太郎直接砍死。

  死靈這種東西就像是某種含有強酸的生物,活著時會寄生在靈體上,一旦破掉就會四散開來,在靈體上造成仿佛灼傷的傷口,這個傷口一定是我剛剛揮刀時斬碎的死靈造成的,如果是我或者童磨的話,可能瞬間就能恢復,但小梅現在是人類。

  我心裡很是後悔自己的不小心,兩百年來一直都是一個人單打獨鬥,沒有顧及隊友的習慣,遇到童磨後也因為他實在過於強悍,戰鬥時和我配合的也很默契,因此從來都沒考慮過身邊的人也會受傷這件事。

  但我只能冷靜的對她說,「別怕,這個已經死掉了,不會寄生在你身上,我用靈力幫你淨化下,但會有點痛,忍一下哦。」

  我用左手的靈光輕輕撫過傷口,女孩漂亮的眼睛裡一下有了淚花,她扭過頭去,攥著拳頭不肯看我。

  「對不起,讓小梅受傷了。」我內疚的說,「回去我抓魚給你好不好?」

  她從牙縫裡嘶嘶吐氣,那語氣好像要把我給吃了:「誰…誰要你的破魚…?你…你可欠我一個池塘呢!」

  我只能說:「我記著呢……那個,痛的話哭出來也沒關系哦。」

  「哭…哭個屁…」這漂亮女孩居然罵了髒話,「哭有什麼用啊?我以後再也…再也不要哭了!」

  靈力只能淨化掉死靈的污濁,對傷口的恢復效果實在一般,我正想著把她帶回去看看童磨有沒有什麼辦法,樹下突然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

  「請問…有沒有妾身可以幫忙的?」

  我瞬間拔刀轉身,卻看到樹下站著一位女子,看上去非常年輕,有一張美麗而略帶憂郁的面容,好像淡紫色薄霧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望著我們,身上穿的是帶有團花和植物的和服。

  是那天紫霧中的那個女人。

  見我沒有回答,她微微一笑:「妾身正巧是位醫者,路過此處,差一點被怪物所傷,多虧小姐您斬殺了怪物,妾身也因此得救。令妹的腿傷,妾身正好有些藥物可用,能否請你們隨妾身回去治療?放心,妾身是醫者,絕不會傷害你們。」

  當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只好說,「那我妹妹就有勞閣下了。」

  說罷我將後背轉向小梅,她翻個白眼,「你干嘛?」

  「背你啊。」我說,「你現在又走不了路。」

  她嗤了一聲,但還是乖乖用雙手抱住了我的脖子,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你當心一點,這女人很可疑,身上有種奇怪的藥味。「

  我點點頭,帶著她從樹上跳下。


第30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10)

  跟著那名神秘的女子走了一會兒,就見到林中出現了一道紫色的霧障。她揮了揮手,霧氣就向兩側散開,露出了一座樸素的小屋。

  見我打量著那些紫色的霧氣,那女子笑了笑:「這是屏障。妾身自己居住在此處,只有采集藥草時才外出,也沒有小姐您那樣強大的戰力,所以總要有一些保護自己的手段。」

  我表示可以理解。以前我居住在業火之界時,也會用結界來掩飾住處的所在,但既然會使用類似結界的東西,就說明這名女子絕不是普通的人類。

  進入小屋後,她將肩上的藥簍放在門口,邀請我們一同進去。這是一間不足十坪的廳堂,均為木造,裡面收拾的井井有條,牆邊有一張矮桌,靠牆則是一排藥櫃似的東西。

  看來死靈之森在無間的四大地獄裡真是最舒適的了,我想,竟然還真有人在這裡安家落戶的?

  我把小梅放在桌旁的草席上,自己也禮貌的跪坐下來。小梅扯了扯我的衣袖,可憐巴巴的說:「阿姐,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啊?我好害怕。」

  ……看不出啊,少女你居然還是個演技派?這演技是新跟童磨學的嘛?

  「不用怕哦,這裡很安全。」那名女子邊在藥櫃裡翻找,邊溫柔的安慰道,「你腿上的傷需要處理一下,上了藥就可以正常走路了,你總不想讓你阿姐一直背著你吧?她也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呀。」

  她從藥櫃裡找出了幾樣東西,裝在一只托盤裡放在桌上,我注意到裡面有我們之前見過的那種散發著藍紫色光澤的植物葉片。女子將幾樣東西裝在一只精致的玻璃小藥缽裡碾碎,邊做這些邊微笑道:

  「抱歉,沒有茶水之類的招待你們。妾身名叫珠世,請問二位如何稱呼?」

  「我是染。這是我妹妹小白。」我答道。

  「二位看起來就感情很好的樣子。」她輕嘆道,「讓我想起了以前和我一起生活的孩子呢。」

  為什麼一名女子會孤身生活在無間地獄裡,而且生活還如同在人世一般,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這裡的影響?我有太多疑問,但都不好說出口,只能試探著說道:「父母去世的早,家裡只有我和妹妹相依為命。容我冒犯的問一句,閣下既然是醫者,應當是救人無數的,又因為什麼而來到此處呢?」

  她研磨藥物的纖細手指微微停頓了一下,緩緩答道,「妾身雖是醫者,卻也是罪孽深重之人,必須來此贖罪。但二位看起來只是普通的少女,為何也來了這關押罪大惡極之徒的無間地獄?」

  我注意到了她桌上的念珠,看來確實是日常會誦經懺悔的。於是隨口胡編道:「說來慚愧,我家中乃是神官世家,為了對付邪物才學了一些本領,像是符咒和法陣之類,但一次幫人驅邪失誤,不慎打開了通往此處的門,我自己被卷了進來也就罷了,做我助手的妹妹也被牽連,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出去的路,至少要把我妹妹送回人世。」

  小梅,不要那麼震驚的看著我,論演技你還要差上一截!呵呵呵!

  名為珠世的美麗女子將藥草磨成粉狀,又從一只玻璃管中取出一些不明的液體混在裡面,調和成一種深棕色的藥糊,小心的用某種植物葉片粘著覆蓋在小梅受傷的腿上。

  「好啦。等一會兒就可以恢復啦。」

  她的笑容實在溫柔,卻總是帶有一絲淡淡的哀愁。

  之後她轉向我,和善的笑道:「我看您的身手不像神官,倒像是劍士,揮刀的姿勢非常漂亮呢!」

  「唔,的確如此。」我說,「祖上曾是戰國時追隨大名征戰的武士,因此將戰陣用的殺招融合在了祭舞裡,造出了一套獨特的破魔之法,到我這一代因為家中只有女孩子,所以才不得不學了一些皮毛,傳承父業罷了。」

  「這種情況我也有所耳聞。」她點點頭,「身為女孩子,卻肩負斬鬼的使命,我也認識這樣了不起的孩子呢。」

  我默默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只感覺小梅的手在背後狠狠掐了我一下。

  死孩子,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但我想冒個險。

  「斬鬼?」我做疑惑狀,「容我問一句,世上真的存在那種東西嗎?我家中雖也習練驅邪之法,但從未遇到過啊!」

  珠世淡淡的說:「有啊。但現在應該沒有了。有一群這世上最勇敢的人斬盡了惡鬼,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死於那種肮髒的存在手下了。」

  嗯,果然很不對勁。

  她的語氣雖然平淡,卻透出了刻骨的恨意。

  「那真是我等普通人的幸事啊。」我由衷的贊嘆道。

  小梅突然抓住我的衣袖,笑嘻嘻的說:「阿姐,我的腿一點也不痛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誒?藥效這麼好嗎?」我驚訝道,「你要好好謝謝這位珠世小姐!」

  小梅咬了咬嘴唇,「多謝珠世小姐。」

  「不客氣,小白小姐真是一位美麗可愛的女孩子,妾身很喜歡你呢。」珠世微笑道,「妾身在此處也沒有幾個朋友,如果二位不嫌棄我這裡的冷清,可以常來做客。」

  一番客氣的道別後,我拉著小梅踏上了歸途,珠世的藥很有效,她的腿果然迅速恢復了,甚至連一點受傷的痕跡都沒留下。

  直到走出很遠的距離後,小梅才突然說:「我想起來了,那女人是鬼。」

  「誒?」我愕然道,「等等,我一點也沒感覺到她有鬼的氣息啊,再說她既然是鬼,怎麼又會提到斬鬼什麼的?「

  「你不懂啦,她是鬼裡有名的背叛者,無慘大人找了她好多年,但一直沒有抓住她。」小梅咬牙切齒的說,「還什麼斬鬼…死都已經死了還要怎樣!我要告訴哥哥去!」

  「既然對方懷有敵意,那我們小心一點就是了。」我說,「殺來殺去的都是前塵往事,該放下就放下吧,別忘了你和你哥哥最重要的是從這裡出去,我們盡量不要惹麻煩。下次你不要跟我來了,但也沒必要去告訴你哥哥。」

  「什麼?你還要來找她?」小梅瞪大了眼睛,「你,你不要跟敵人跑了啊!我們才是你的朋友啊!」

  我被她逗笑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頂。

  「我當然知道誰是我的朋友啦,是最可愛的小梅啊。放心啦,我不會跑的。」

  「哼,我才不管你呢。」她扭頭不看我,「先說好,你要是被人抓了,我和哥哥可不會去救你。」

  這別扭的小孩!

  回去後我把小梅送回妓夫太郎那裡,悄悄溜回了屋子裡。進屋就看到童磨不知從哪裡翻出個軟墊子,歪歪扭扭的靠在檐廊下看著外面的花園。

  這鬼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居然這麼安靜,甚至透出幾分清冷的意味來。

  我躡手躡腳的走到他身後想嚇他一跳,因為突然很想看到前上弦之二、無所不能的童磨大人被嚇一跳的樣子。

  「小染,不可以哦。」他頭也沒回,笑嘻嘻的開口,「從背後不出聲就突然撲過來的,我會一概當成敵人殺掉哦。」

  我泄了氣,無聊的走到檐廊坐下。

  「小染去了什麼地方呢?」他饒有興致的看著我,「身上有種很奇特的味道哦。」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今天和小梅在林子深處遇到了一個女人。」

  他眨了眨眼。

  「小梅的腿受傷了,那女人是醫生,說是正巧路過,就去她那裡上了藥。其實之前也有見過一次,但她好像會使用一種奇怪的霧,那次沒打招呼就跑掉了。」

  我小心的說道。

  「她說…她叫珠世。」

  童磨那琉璃色的眼眸像貓一樣眯了起來。

  」誒呀……」

  他似乎是在笑,又莫名的好像在嘆息什麼,表情一時間有點復雜,但最終還是露出了一個我熟悉的賤兮兮的笑容。

  「好有趣啊,我們的運氣真好呢……」他說。

  我疑惑道,「我不明白這個人,童磨。小梅說她是鬼,但她卻一副非常憎恨鬼的樣子,為什麼會有這種矛盾的人啊?」

  童磨依然笑眯眯的看著我,「小染怎麼看呢?人家想聽聽小染的看法。」

  「我猜測凡是心懷仇恨之人,應該是被鬼奪去過重要的東西。但她自己就是鬼啊…」

  「小染肯定忘了我說過的話。」面前的鬼淡漠的開口,語氣裡透著某種冰霜似的寒意,「接受無慘大人血液的鬼裡,很大一部分是無法保持理性的,因為飢餓,當場吃掉親人的也大有人在。「

  ——妾身雖是醫者,卻也是罪孽深重之人,必須來此贖罪。

  我毛骨悚然。這種悲慘的事竟然真的發生過嗎?

  難怪那女子總帶著一種似乎無法化解的恨意。原來不僅是憎恨鬼的存在,也是在憎恨自己嗎?

  我只有嘆息,「還真是…悲慘啊。但我總覺得兩次與她遇見有點巧合,不知道她想要得到什麼?對了,我告訴她我是人類,是神官之後,因為某些法術上的失誤才帶著妹妹誤入這裡,現在急著要把妹妹送出去。她看到了我和魔獸打鬥,說我不像神官,而是像劍士。我的回答是家裡有把殺招融入祭舞的習慣,才會顯得揮刀很熟練……」

  童磨握著扇子大笑了起來:「呵呵呵…不愧是小染吶!這套謊話編的簡直太可愛啦!但我猜,那女人已經在懷疑你了哦。」

  「誒?」我當場傻掉,「我編的哪裡有漏洞?請童磨大人指教!」

  「問題不在於你的謊話。」他很有耐心的解釋道,「而是鬼對同類的氣味會很敏感,甚至比對稀血的氣味都要敏感。你的身體裡畢竟有我的血,據我所知,珠世那女人一直在收集鬼血,用於設計專門針對鬼的毒藥。所以她很可能已經在懷疑你的身份,甚至懷疑你和我的關系,但她應該沒有見過神靈這種存在,因此你身上模糊的氣息又讓她無法確認你到底是人類,還是和我有關的下弦鬼。所以,」他攤攤手,「下次被問起的時候,小染就要把這個謊話說的再圓滿一點啦。」

  我神色復雜的看著他:「你果然希望我跟她接觸嗎?但除了離開這裡的必要手段,我不想與任何人為敵,鬼和斬鬼人之間的冤仇,應該結束了啊。「

  「小染,那句話還是你告訴我的哦。」童磨的眼神相當平靜。

  「仇恨如同可以累積的毒藥,一旦代代相傳,就沒有停止的時候。雖然我不太能體會人類的這種情感,但這位珠世小姐,顯然比我們更能理解這件事呢。」

  「再說,人家既然幫了忙,我們就應該給予回禮吶。」鬼勾起了嘴角,露出了尖牙上的冷光,「但小染務必要記住哦,無論什麼時候,她給你的任何東西都不要吃,也不要碰喲。」

  我第一次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了認真的意味。

  「好的,童磨大人。」我微笑道,「那麼我就作為神官之後,也作為你的下弦,來會一會這位珠世小姐。」


第31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11)

  過了幾天,我拿了兩塊之前攢下給童磨當零食的魔物晶核,又隨便在花園裡撿了幾樣長的格外怪異的花草,偷偷溜出了門。

  這次我沒有帶上小梅。這孩子的定力不夠,遇事很容易暴躁,此外我也不想將她卷進未知的危險裡。

  珠世為我打開作為屏障的紫色霧氣時果然客氣的問了一句:「令妹呢?這次怎麼沒一起來玩?」

  我笑笑,將手裡的一束花草遞給她:「我特意來道謝的,就沒帶上她,小孩子坐不住,我可還想和珠世小姐好好聊聊天呢。我沒有別的能拿出手的禮物,也不懂藥理,就隨意帶了些花,不知其中有沒有你能用上的?」

  她接過那束花,柔和的笑道:「染小姐真是貼心,還帶來了禮物啊。快請進來,路上沒有碰到什麼危險吧?「

  她的屋子中這次似乎點了某種香料,聞起來像是某種植物的味道。我若無其事的在矮桌旁坐下,看她把那些花放在了桌上,細細端詳著。

  「珠世小姐真是厲害啊,這裡的植物我一樣也不認識呢。」我說。

  「不過是作為醫生的本能罷了,還在人世時,妾身有幸擁有比他人更多的時間來研習醫術和藥理,即使來到地獄也沒能改變呢。但染小姐帶來的這些花,確實有些特別。」

  她拿起其中的幾株植物,說道:「這些應該是長在靈脈附近的花,需要大量的靈力滋養才能生長,地獄裡這種地方並不常見,染小姐是從哪裡找到的呢?「

  她竟然知曉這裡的靈力系統?真是很不簡單啊。

  「是我先前追著一只魔獸進入了一處山谷後發現的,那裡都是各種不認識的花,我看著好看就采回來一些。但容我問一句,」我盯著她,「珠世小姐是人類醫生,為什麼會知道這裡有靈脈這件事呢?」

  她淡紫色的美麗眼眸與我目光相交,很是坦然:「不瞞染小姐,妾身有幾位熟識之人,在此間已經淪落了數百年,初來時曾仰仗他們的庇護,他們也教給了妾身很多關於此處的知識,但妾身一心只想贖罪,為慘死的夫君和幼子祈福,因此並沒有打算加入他們。「

  「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您的夫君和孩子應該已經前往了彼岸,您也不必太過掛心。您為何不去與他們團聚,反而將自己困在此處呢?「

  我一邊同情的勸慰,一邊默默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真是得了某位教主的真傳,怎麼連說話都變得虛偽起來。

  珠世並未回答,而是從旁邊的一只茶壺中為我倒了一杯水,微笑道:「上次你們來時我連茶都沒有准備,這次不能再那樣失禮了,染小姐請喝茶。」

  茶?我有點迷惑。

  記得童磨說過不要吃她給的東西,茶…算嗎?

  沒辦法,在她殷切的目光下,我只能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好香啊。」我贊嘆,「這是什麼茶?地獄裡還有這麼香的花嗎?「

  她微微一笑,「是一種我稱為「雪蕨」的植物,在藥理上和人世的紫藤花類似,我住處附近恰好有這些植物,采來泡茶後發現味道不錯,染小姐喜歡嗎?」

  「還好,」我品味一番,「就是太香了一點,我更偏愛抹茶。」

  「染小姐真是有趣呢。」珠世的笑容溫和了許多,「像個男孩子一樣爽快。」

  我推測自己身上鬼血的氣息在靈力的掩蓋下應該非常微弱,珠世到底能察覺到多少尚屬未知;其次她看我喝下奇怪的藥茶而沒有異常,懷疑應該多少減輕了點。

  賭一把。

  「父母去世的早,家裡的神社都靠我打理,不堅強一點不行啊。」我極為自然的笑道,「畢竟妹妹還小,等回去了我還要給她找一戶好人家。」

  「我日常也有接觸符咒這類,但從未聽說有人類能打開通往無間地獄的通路。」珠世邊倒茶邊緩緩說道,「這裡只屬於罪大惡極的鬼,染小姐會出現在這裡,實在太過不合常理,所以我之前有所懷疑,您不會生氣吧?」

  「我不怪您,這是因為您有所不知。此類術法傳自平安時代的陰陽師,那時人世和地獄之間的分隔並沒有那麼清晰,有一套方法能使施法者穿梭兩界之間,而我家的神社恰恰承襲了這套法門,這本來也是秘傳之法,如果我回不去,大概就要失傳啦。」我笑道,「但您也是人類啊,說明人類進入這裡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吧。」

  珠世露出一絲苦澀的笑。

  「如果我說我並非人類,染小姐會害怕嗎?」

  我噗嗤笑了出來:「不是人類?難道您是鬼?」

  「我的確是鬼。」她說。

  「我沒有見過鬼,珠世小姐。」我喝了一口杯中的茶,「但我從小在神社長大,因為眼睛有些特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在我看來,即便真的有鬼,也不過是芸芸眾生當中的一類罷了,並不可怕。」

  「染小姐這樣說,是因為沒有遇到過鬼,和那些被鬼奪走一切的人。」珠世垂下眼簾,「一夜之間便失去所有親人的慘狀,您大概無法體會。」

  「啊…那的確可以想像。」我點頭,「如果我失去所愛之人,大概也會痛徹心扉吧。」

  「但我走的地方多,還見過很多別的事。譬如因為大名之間的爭鬥,而被焚燒所有收獲、只能餓死的農民;因為不小心得罪權貴,而被逼夫妻一同自盡的商販;被鄰人下毒在井水裡毒死了全家的少年;還有因為不想受到武士侮辱而反抗,反被活活燒死的女孩子。」我微笑著又喝了口茶,「在我看來,世上的諸多罪惡,鬼並非是源頭,人心才是。」

  珠世輕輕掩口一笑,「不愧是神官世家出身,染小姐竟然有如此超凡的想法。」

  「這就像是在陰陽術中,邪物或許有法退治,人心之惡卻無解。」我直視著面前的女子,「因此我不在乎珠世小姐是不是鬼,我只在乎您的心中有些什麼。」

  「染小姐雖然見多識廣,但到底不了解鬼這種存在。」

  她的眼中像是有兩團霧靄,什麼也看不清。

  「鬼這種生物是很難控制自己的殺欲和食欲的,心中即便有善念,也依然是背負無數人命的怪物,這一點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她輕聲嘆息。

  「那麼,假設鬼能控制殺欲,是否就可以與人類共處了呢?」我好奇道。

  珠世抬起頭看著我,笑道,「您這番話讓我想起我一位故人,她的姐姐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有過類似的希望。染小姐是個溫柔的女孩子呢。」

  她對我的戒備似乎減輕了一些:「作為一名醫者,我在人世時,也曾花了多年研究使鬼變回人類的藥物。」

  「哦?」我驚訝道,「還有這種藥物嗎?效果如何?」

  「從最後的結果來看,是有用的。」珠世露出了一個略帶冷意的微笑,「它成功的消滅了我想要抹殺的那個存在。為了這個結果,即使和他共墮地獄,我也並不後悔。」

  「不說這些陳年舊事啦。」她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歉意,「染小姐既然不知道這些事,還是永遠不要知道比較好。是我不該冒昧的提起來。」

  「沒關系呀,聽起來很好玩。對了,這個送你。」

  我將那兩塊晶石放在桌上,「這是我狩獵的魔獸身上的晶核,送你做藥用。」

  珠世頗有興趣的拿起一塊晶石,「染小姐的戰力如此超群,真是令人驚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人類女孩子可以在無間地獄裡狩獵魔物的。我有幾位朋友,也許你們能聊得來。」

  「是您之前提到的,在這裡呆了幾百年的那幾位朋友嗎?」

  我心中暗暗感到奇怪。地獄裡的狩獵者一貫單打獨鬥,集群的很少,根本原因是這地方沒有友誼,畢竟再堅固的羈絆也禁不住數百年在暗無天日之處求生的考驗,你永遠不知道背後那個人會不會在關鍵時刻給你一刀。

  「是的,因為染小姐帶著妹妹,兩個女孩子終究不安全,在找到離開這裡的方法前,或許可以尋求他們的保護。」

  「謝謝珠世小姐的關心,但事關我妹妹的安全,陌生的人我暫時還無法信賴。」我說,「如果能有幸先見一見您的朋友再決定就好了。」

  「沒問題,我可以幫染小姐引薦。」她溫柔的說。

  於是約定了三天後在珠世家中見面,一同前往她朋友們的所在之處。我對她這些神秘的「朋友」很是好奇,但壞處是看來沒法將小梅排除在外,畢竟我能看出,在我那隨時可能出現漏洞的故事裡,是「帶著妹妹」這部分最能打動她。


第32章 食人之鬼與斬鬼之人(12)

  距離住處還有很大一段距離時,我就感受到了空氣中鋒芒畢露的的殺氣,以及童磨釋放血鬼術時那種極度凜冽的寒意。

  不容易啊,某怠惰成性的前上弦終於開工了?看來對手很有點意思。

  我飛速前進,很快便聽見了兵刃相交的聲音。臨到近前時,我克制住了自己直接衝進戰場的衝動,隱去身形蹲在附近的樹上看了一會兒。

  來犯者是一群很奇怪的人,都穿著白色的羽織,看起來像是武士,手中的刀在揮舞時似乎能帶起巨大而無形的氣流,其中有幾個身手格外矯健,正死死咬住那兩只鬼在打。

  妓夫太郎這次真正展現出了可怕的戰鬥力,無數黑色的、如同血影般的薄刃像一場風暴環繞在他四周,對方的攻勢也異常凌厲,長刀揮舞的寒光和暗影交錯在一起,連四周的靈力場都受到影響而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扭曲。但更吸引我的,是雙方身上所散發出的強烈恨意,那是一種遭遇宿敵、不死不休的纏鬥,更接近野獸間的廝殺,是恨不得一塊塊撕扯下對方血肉,吞吃入腹的自然本能。

  相比之下……

  童磨,你在干嘛?完全在鬧著玩嗎??

  對方的人數沒有五十也有三十,按他現在的血鬼術水平,應該只要一個散蓮華就能解決的事,他卻像陣風似的游走在那些人中,兩把扇子所過之處帶起陣陣冰霧,霧中掀起鮮紅的血色,卻在哪處也不戀戰,裝模作樣的撩騷兩下就跑,導致全場有一多半的刀都在追著他砍。

  這是病吧,得治!

  我衝過去擋開一把距離他漂亮的眼珠子只有一個指尖距離的刀,感覺自己的怒氣值在飆升:「你眼睛在看哪裡呢童磨大人?刀尖都到跟前了還看不見嗎?」

  「誒呀∼是小染回來了呀∼」他聽起來心情極好,「真是太棒了!人家剛剛還在想你哦,發生了很有趣的事情,簡直忍不住想要馬上見到小染,馬上告訴你呢∼」

  如果不是在戰場上,我簡直想一刀柄敲在他那張笑的春光明媚的臉上。

  「算我求你了,」我覺得自己快哭了,「你認真一點好不好!「

  「人家很認真哦∼」他閃過兩把再次同時逼到面前的刀,「已經數出了至少七種不同的呼吸法呢,誒呀,真是雜亂吶……但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鬼殺隊的人會出現在地獄裡呢?」

  啊?

  這下我也有點懵了:「你說什麼呢?是那種專門殺鬼的人嗎?但是那種人死了應該去轉世才對啊!你不會看錯了吧?「

  「沒有錯哦。」童磨臉上的笑意更濃,「我和獵鬼人打了兩百年的交道,他們的招式我都很熟悉呢∼而且從招式上來看,這些人之間是存在關聯的哦。」

  「什麼關聯?」我也加入了戰局,發現這些古怪的人就算被砍到也不會後退,不禁有些驚嘆這些人如同死士般的決絕。

  童磨卻毫無預兆的暴起,金扇裹挾著一陣森寒的殺氣,幾十枚冰柱憑空降下,將場中的多人直接貫穿,死死釘在原地。

  對方終於有人喊了出來:「果然是你!上弦之二!」

  「真是上弦鬼嗎?!」被釘在冰柱上的一個男人咬牙吼道:「不能讓他跑了!」

  他猛的一掙,竟然將自己的身體扯掉一半,從冰柱上脫離,用僅剩的手向著童磨揮刀砍去。

  「啊…」童磨惋惜的說:「果然已經不是人類了呢。」

  下一刻,那個人的殘軀被一道金光斬成碎片,大量熒綠色的死靈噴湧而出,但還未飛散,就被凍結在一團冰裡。

  惡鬼微笑著抖了抖扇子上的冰屑,說:「這一個是炎之呼吸。」

  他的身影以快的幾乎看不見的速度閃到了另一個人身邊,居然伸手抓住了他的刀刃。

  「這一個也是,但似乎又有點變化。」他用扇子點著下巴,若有所思的說:「這是為什麼呢?」

  被抓住刀刃的那人手腕一擰,相當迅猛的將刀抽出,倒退出幾步。童磨抬起被劃出深長刀口的手,滿面笑容的舔了舔上面的鮮血,隨著傷口的愈合,他眼中逐漸亮起了一種亢奮的光。

  「我懂了!」他喜出望外的用扇子拍著手,面向對方笑道,「您和您的同伴,來自不同的時代,對嗎?兩百年間,我吃過…大概三四個炎柱?雖然你們的劍技一脈相承,但每個人都有細微的變化呢!」

  我覺得我的臉都要綠了。

  「童磨,你…你這是什麼人品?」我難以置信的說,「人家死了都恨到要來地獄裡追殺你嗎?!」

  「不會的哦∼」鬼一邊揮扇格擋對方鋪天蓋地的刀鋒,一邊無辜的說道,「我給了他們非常干脆的死法,一點也不痛苦哦∼」

  「……」

  對方陣營裡又有人咬牙切齒的喊道:「上弦之二!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怎樣虐殺我們的同伴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極其尷尬的看著那只鬼,沒想到他臉上丁點愧色也無,還頗為委屈的說,「小染,你不要聽他們胡說,真是冤枉人吶!我的血鬼術吸進去會凍結肺泡這件事他們應該是知道的呀,人家是鬼,自己也沒辦法嘛!」

  我不忍卒睹的捂住腦袋,「……你快一點結束戰鬥,別再拖了!」

  「好的哦!」童磨歡快的笑起來,展開雙扇一個優雅的回旋,「既然大家都已經死了,那我就不客氣啦∼血鬼術·凍雲·散蓮華!」

  二重疊加在一起的血鬼術效果驚人。卷地而起的冰霧伴隨著漫天飛花碎刃,像一陣海嘯般頃刻間便吞沒了視野所見的空間。

  為防止死靈逸出,我緊跟著甩出一個大面積淨化的法術,粼粼波光擴散在空間中,片刻之後,一切都塵埃落定。

  「啊啊∼好有趣!好過癮啊∼隔了這麼久又能領略到鬼殺隊的招式,還是不同時代的,人家真是太開心啦∼」

  某位前上弦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面對一地血肉殘肢的戰場,叉著腰笑的春風蕩漾。

  我嘆了口氣,繞過地上逐漸化為灰燼的屍骸,走到還沒完全消散的半截人體前。

  那男人倒在地上,碎裂的羽織裡,爬出幾只死靈,眼睛卻還在不甘的瞪著我。

  「為什麼?」我問,「你們明明已經死去了,可以去往彼岸與家人團聚,是誰讓你們墮入地獄裡繼續這毫無意義的戰鬥?」

  「我等…鬼殺…意志…雖身死…亦不滅…」

  他含混的說完最後幾個字,就消散在寒意未退的空氣裡。

  我的心情異常沉重。

  這是我在業火之界兩百年從未遇到過的事。

  要何等強大的執念與怨恨,才能將這些本該去往彼岸的靈魂拖進地獄裡?

  這些人又是何時來到了這裡?只是為了徹底滅殺那些已經墮入地獄的鬼,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妓夫太郎也拖著兩把鐮刀走了過來,小梅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出來,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好帥啊!打的太漂亮了!」

  妓夫太郎難為情的撓了撓臉,蹲下把妹妹抱了起來。

  「小梅沒有受傷吧?有乖乖躲好嗎?」

  「嘿嘿,我藏的可好了。你們得感謝我,是我先聞到了他們過來時的氣味喲。」

  聞言我看向她:「是怎樣的氣味呢?「

  小梅想了想,說:「有點像是那天遇到的那種怪物,還有什麼燒焦的味道,因為太難聞了所以就告訴哥哥和童磨大人了。」

  「小梅真棒!」我終於微笑起來,「學有所成啊,算你畢業啦!」

  「但是神明大人,你說過在地獄裡只有呆了很久的生物,身上才會有氣味,這些人類怎麼看也不像呆了很久吧?」

  「我也想知道這件事。」我說,「回去後我們開個會吧。」

  「誒呀∼說起來,上一次上弦會議還是在妓夫太郎和小墮姬死掉以後召開的呢,當時無限城的大家都還很精神呢!」童磨笑嘻嘻的在他的軟墊上來回晃悠,「可惜今天只有我們四個,但也不錯啦∼」

  「謝謝,這裡只有你們三個是上弦。」我不得不糾正他,「我不是。」

  「沒關系呀,我已經決定接受小染加入我們啦∼」鬼興高采烈的說,「大家都是同僚,以後要好好相處喲!」

  「……」我決定不再理這個腦子有病的上弦,「我們先來共享一下情報吧。」

  接著我把在珠世那裡會面的情況簡單講了一下。

  「所以這裡也存在類似紫藤花的植物嗎?那女人竟然拿這個試探你,太可惡了!」小梅咬牙切齒的說。

  「幸好染小姐對紫藤花沒反應,」妓夫太郎嘆氣,「還是要小心一點比較好。」

  「紫藤花對上弦都沒有太大作用哦。」童磨一手撐著頭,微笑道:「但小染要當心,珠世那個女人的手段,可不只是一杯茶這麼簡單吶。譬如她可以做出讓700倍致死量的紫藤花毒素在傳遍全身前都不會被察覺的厲害毒藥喲。還有,聽說她的幻術和催眠術都很強大呢。「

  「這樣嗎?」我默默擦了把汗,看來是無知者無畏啊。「但我更在意的是珠世提到的那些所謂的朋友,和今天來襲的這些獵鬼人有沒有關系。」

  「這些人的刀法和活著時基本沒有差別,」妓夫太郎又開始焦躁的撓臉,「還很不容易殺掉,那種綠色的液體還會爆炸,簡直讓我想起了那個砍死我的忍者,真是讓人不爽到極點!」

  「那是死靈,在這一重地獄的地下全是那種東西,現在看來就像一個炸藥庫一樣。」我說,「它們會寄生在人的靈體上,也會寄生在魔獸身上,即使不寄生也會啃噬靈體,破裂後還帶有腐蝕性,確實非常難辦。目前我是用淨化的手段來處理,我看童磨用血鬼術也能起到同樣的作用,妓夫太郎你需要和小梅找到一個應對這東西的辦法,以後我們在戰鬥中肯定會經常遇到它們。」

  「但是,」我思索道,「這也說明那些墮入此處的獵鬼人,是依靠這些死靈作為靈力來源的,這聞所未聞,應該是某種術法的結果。我記得先前碰到的那個叫玉壺的鬼也能和這種東西共生…童磨,玉壺生前是個怎樣的人…鬼?」

  這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問錯人了。

  「玉壺閣下啊,那可是個好人,在上弦裡他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啦,跟我的關系很好呢!」童磨極為感動的說,「他經常在壺裡插上人的手腳,實在非常有創意,所以我也學著在壺裡插了個女人的……」

  「好了你閉嘴!妓夫太郎,還是你來說吧。」

  綠發的惡鬼撓了撓頭,「因為無慘大人不允許,所以上弦彼此之間交流不多,我知道的也很有限…但玉壺的血鬼術好像是從壺裡變出各種奇怪的魚來…」

  「對啊,惡心死了。」小梅撇嘴,「什麼魚都有,還有巨大的章魚呢。」

  「……好吧。」我嘆了口氣,「看來那只能去見見珠世說的那些人了。我唯一擔心的是,」我看向小梅,「這次可能會把小梅卷進危險裡哦。」

  我看到妓夫太郎又開始撓臉。

  「竟然這麼說,難道神明大人看不起我?我可是上弦!」銀發少女挑眉瞪著我,「我的擬態是所有鬼裡最好的!」

  「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需要你保持冷靜。」我直視著她,「哪怕對方出言不遜,或是故意設置什麼挑戰,再或者做出更過分的事,你都只是小白,我的妹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類小女孩,能做到這一點嗎?」

  她頗為嚴肅的點了點頭。我又轉向妓夫太郎:「我也向你保證,會用我的生命去保護小梅,不會讓她受到傷害,所以…我不在期間,童磨大人就交給你了,你應該了解他有時候其實不太靠譜這一點,該自己做出判斷時,就不要理他。」

  「小染說的這是什麼話嘛,」身旁那只鬼馬上抱怨道,「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沒理他,繼續道,「我知道鬼這種存在可能之前都沒有相互合作的先例,但是要想從這裡出去,大家必須成為彼此的依靠。我想你們對人類在戰鬥中的配合所帶來的巨大力量一定深有體會,所以這次拜托大家,放下過去的一切成見,守護彼此吧。」

  我以額頭碰觸手背,行了個鄭重的禮。

  是夜,我坐在檐廊下,望著花園發呆。

  這裡和業火之界一樣不分晝夜,但有時外界混沌的天色會微微發亮,似乎有靈力在大量流動,我便把這種情況稱為白晝,把暗一些的天色稱為黑夜。

  當然,對於習慣黑暗的鬼來說,這實在沒有區別。童磨一如既往心情很好的倚在他的軟墊上,嘴裡似乎還哼著什麼歌。

  夜風吹過庭院,帶來陣陣植物的清香,靜謐而深邃。我第一次發現,地獄裡的黑夜,竟也不是想像中那麼難熬。

  聽了半天實在聽不出他在唱什麼,我就問:」童磨大人在哪裡學的歌謠啊?怎麼詞都聽不出的?」

  「是小琴葉以前唱的歌哦。」鬼眨了眨眼,「給伊之助唱的。剛剛突然就想起來啦。」

  「歌詞其實也不清楚,畢竟連她自己也經常搞錯嘛。一會兒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一會兒又是狸貓,小兔子什麼的,聽起來傻乎乎的。」他歪著頭看我,「但就是突然想起來了。可能是因為那種感覺很熟悉吧?」

  「童磨大人想念和琴葉在一起的感覺了嗎?」我微笑道,「一定很溫暖吧?」

  「是心情很平靜的感覺哦,和小染在一起,也是這樣的感覺。」

  我感到心中有什麼東西輕輕動了下,好像一根弦彈奏出了第一個悠揚的音符。

  「總覺得好像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呢。」童磨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吶,小染。」

  我抬頭看著他,白橡色頭發的鬼,托著腮朝我微笑著,眼中仿佛墜落了煙花。

  「我喜歡和小染在一起的感覺呢,所以,請一定平安的回來哦。」

  「嗯!」我認真的點點頭,「放心吧,我一定會回來的。「


第33章 江戶篇·幻光(前情番外)

  幼時他聽人說,日落之後的那段時間,稱為逢魔時刻,那時若是走在路上,聽人喚你的名字,萬萬不可回頭,否則就會碰到那些只在黑暗裡活動的東西。

  但那往往是一天之中最靜謐的時刻。鳥雀歸林,日光消泯於山間,連最後一絲光線也被茂密的林子吸去,隨後便是黑暗。往往此時,西邊的天空還會留有一抹余燼般的幻光,在彌漫開來的陰影中緩慢的熄滅,像是經堂供桌上燃盡了的燭火。

  那也是寺內的晚膳時間,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信眾來訪。童年時,那個他在心中稱為「母親」的女人往往會在這時到來。之所以稱為母親,是因為書裡那麼寫,盡管除了經文並沒什麼別的書好讀,但佛經裡「目蓮救母」的故事他還是知道的。忘了從何時開始,「母親」不再讓他稱其為母親。這個稱呼是不應當的。「母親「說。你是神明的孩子,神明才是你的父母,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應當這樣講。

  好的,清子夫人。他說。

  清子夫人是個極重視「應當」的人。經堂地板上的蒲團,應當直直的擺成一條線,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行;香爐裡焚的應當是三勺白檀混一勺乳香,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不行;信眾的白衣紐扣應當扣到領口,多一顆不行,少一顆不行;每日早課、晚課、懺悔、禱告都應當按時進行,多一刻不行,少一刻不行。

  除了庫房裡的金銀綢緞,那是越多越好的。

  因此,整個白晝的日程都是不變的,整個夜晚的日程也是不變的,若說有變化,就只有日落那一刻明滅的幻光,引人遐想。

  誰會不喜歡光呢?在他剛剛懂得人事時,就十分清晰的明白了這一點。不論老少男女,信眾望向他的眼神裡,永遠帶著某種熱切的光,但他們口中說的卻是,神明之子的眼中有彩虹,定能看到極樂淨土,定能聽到神明的聲音,請您指引我們到神明的懷抱中去。

  清子夫人也這樣說。神明之子,請您無論何時,都要指引大家。

  何為指引?他幼時曾真心不知,後來有一天突然了悟。這實在是非常簡單的事,神壇下面跪拜的人,對方哭,他便哭的更哀傷,對方笑,他便笑的更燦爛,他們要的僅僅是一個看起來和他們不同的存在,所給予的肯定和回應。這麼簡單的事,實在一想就通,沒辦法,誰叫他是神明之子,天生就比凡人聰慧。

  這大概也是他和石頭造的神像的最大不同之處,一張純潔無辜的臉,一個活的神明,會微笑,會流淚,會用清澈溫柔的聲音給予勸慰。多麼美好,多麼恰當,多麼令人安心。

  然而你們都在哭什麼,又都在笑什麼呢?

  如果說神明之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事,這便是僅剩的問題了。

  有人來哭家裡的莊稼,有人來哭賠掉的買賣,有人來哭病重的女兒,有人來哭早逝的爹娘,有人來哭惡人的欺凌,有人來哭世道的頹喪。有人來為死者哭,有人來為生者哭。

  那些事到底有什麼值得哭,他也實在不明白,畢竟他的日程在清子夫人的「應當」裡排的滿滿當當,以致每個白晝和每個黑夜都是一樣的,極目望去最遠也只看到院牆,檐廊下的蓮池尚有四季分明,他的視野裡卻只有經堂,白衣,以及一張張哭泣的臉。

  你們好可憐,我能為你們做什麼呢?有一次,他真心的問。

  這個問題超出了清子夫人「應當「的範疇,導致她當場變了臉色。但信眾並沒發現有什麼不妥,而只是哭著說:

  人世太苦,請您指引我們去極樂淨土。

  好的。他說。我會指引你們去極樂淨土。

  但什麼是極樂?他也只在經文裡讀到過,那些描述很顯然根本不屬於這個凄風苦雨的人間,他自己也沒見過。或許是在天上?他想,畢竟那些飛來飛去的鳥,看起來也比這些人更自在。

  後來發生了一件很幸運的事——有個新來的信眾吊死在了寺院附近的樹林裡。

  他記得那個女人,吉原來的游女,疾病纏身,又被男人騙光了積蓄。前一日足足在他面前哭了一個下午,直到清子夫人都感到不耐煩了,便隨便找理由打發了她,沒想到第二天便死在了林子裡。出了這等事,清子夫人也只能叫人把屍首抬回來,一番禱告後好好安葬。

  他目睹著那些人操辦著簡陋的喪儀,有位信眾可能看他畢竟年幼,怕他恐慌,就安撫道:

  神子不必困擾,她這是真正的大福報,能了卻所有痛苦,在您這裡前往極樂淨土,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事了。

  太好了。他微笑著說,我為她感到高興。

  啊,原來如此。

  原來極樂淨土不在天上,而在地下啊。

  死亡才是通往極樂的必經之路。

  仔細想想,這事他是原本就知道的。幾歲時有信眾送給他一只小鳥,大概是從外面樹上捉的,用根棉線拴著腿就給了他玩。那鳥不吃不喝,一心盯著窗外的世界拼命撲騰,直到腿被棉線割斷,星星點點的血濺到了他的經書上。然後很快就不動了。

  女侍也是這樣安慰他的,說,那鳥是去了極樂,不必再受苦。彼時他還相信極樂在天上,便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就看女侍拿走那具小小的屍體,埋在了他窗下的蓮池旁。

  幾天後他難得突發奇想,想看看那鳥怎麼飛到極樂去,就找到地方挖開了那個坑。

  只有一團白花花的蛆蟲,和干癟的鳥屍。

  他有點失望,這看起來一點也不極樂。

  但想起那鳥的拼命掙扎,這樣也確實不再受苦。

  人和鳥,有區別嗎?殊途同歸罷了。

  之後每每信眾在求他指引時,他便不再有絲毫迷惑了。

  極樂淨土嘛,大家有一天都會去的,但我依然會指引你們,畢竟這是我作為神明之子的責任啊。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個白晝都一樣,每一個黑夜都一樣。

  直到那一天。極樂的殿堂被名為「父母」之人的鮮血浸透。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清高嚴厲、不苟言笑的清子夫人,竟然拿了把廚下殺魚的尖刀,捅死了那個男人和他的情婦。

  大概不僅是因為他們的行為公然羞辱了她在教眾面前的威嚴,讓她的「應當」變成一團爛泥,也是因為那男人吃的用的嫖的都是她辛苦攢下的家業。

  鮮血和內髒流成了河,屍首橫陳,像是沼澤上綻開的植物。室內的味道令人窒息,混著白檀和乳香的甜膩,就更加令人作嘔。

  如同混著蛆蟲的極樂。

  人之將死,滿口鮮血的清子夫人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黑色的法衣,說:

  我的神子,我的兒子…請你指引我去往極樂淨土…

  八歲的他乖巧的握住那只血污的手,微笑著說:

  根本沒有什麼極樂淨土,清子夫人。我也不是你的兒子,你說過,神明才是我的父母。

  目蓮的母親因為貪念墮在地獄裡,他不信有地獄,正如他不信有極樂,所以這對男女僅僅是死了。

  死也是離苦得樂,可謂幸事。

  那件事唯一的影響是,經堂裡幾個月都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是那些滲入地板的血一點點散播在空氣中,如同某種毒,連最好的白檀都遮不住。

  回憶裡的人走遠了。窗外,幻光也即將消失。

  他看向這天的最後一位訪客,那是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面帶菜色,絮絮的說著自己如何和一家人從江戶逃出,那邊的水災如何駭人,家裡如何失去了所有財產,長子也在路上病亡。

  江戶城啊?對那邊的印像,似乎還是十幾年前的某個春日,櫻花開的真不錯。

  他溫和的打斷了哭泣的男人,問道:「抱歉,容我問個不相干的問題,聽聞江戶過去從未有過洪災,因為有一座荒川神社,裡面的巫女能通神,很是靈驗。怎麼會突然發生如此不幸之事呢?」

  男人抹了把眼淚,答道:「您說的那是早年間的事了,自從十二年前,最後一任巫女被祭獻給了水神,就怪事不斷,那荒川之神好像也不靈了,柳生大名就令我們多修堤壩來存水,哪知今年雨水這麼大……」

  「祭獻?如何祭獻?」

  男人迷惑的看著他,似乎不明白為什麼神明之子會關注這等細枝末節,支支吾吾的說,「那是當地一直都有的祭祀了,您住在京都這邊,可能不熟悉吧。就是把巫女和供品一起推進河裡,聽說荒川之神會來接引巫女,具體怎麼個接引法,我等小民也……」

  他至此才完全記起了那個孩子。

  實在是個很凶的女孩子,完全不像個巫女。

  在街上跟大名的公子吵架,敢莫名其妙掀翻人家的茶席,連哭帶吼的詛咒人家,之後一路又只會拽著他跑,又爬山又逛夜市,害他當天的功課都沒做完,回去被清子夫人好一通訓斥。

  我們不用去極樂淨土,也可以很開心。她說。

  明年春天你還到這裡來,我帶你去吃羊羹和櫻花團子,還有松子糕。後年我帶你去江戶城的店裡吃蜂蜜蛋糕,大後年我們就算長大了,我帶你去喝糯米酒,如果是冬天來,我還可以給你烤地瓜。

  他當時就覺得奇怪,怎麼會有人每一年都過得不一樣的?難道不是每一個白天都一樣,每一個黑夜都一樣嗎?

  她最後說了什麼來著?

  對了。

  生命是無比寶貴的東西,一定要好好珍惜。

  啪。

  經堂裡的蠟燭爆出了最後一個燭花,隨後緩緩熄滅了。

  女侍走了進來,換上了新的蠟燭,室內明亮了很多。

  他對訪客擺出了一張笑臉:「您旅途勞頓,實在是辛苦了,不如就在寺裡住下,先休憩幾天。放心,神明會看顧一切,必定會給您救贖的。」

  男人千恩萬謝的退下了。

  他望著明滅的燭火,突然對一切感到了厭倦。

  僅僅是那種稱為厭倦的情緒,不是悲傷,也不是寂寞,只是厭倦而已。

  他不是沒有厭倦過。童年時無休無止的面對哭訴的信眾,他也曾經有過本能的排斥感,但清子夫人說,給予大家指引和救贖,這便是神明之子存在的意義,存在一天,就應當這樣做一天。

  這仿佛是一個詛咒,並沒有隨著那對男女的死去而破除。

  也許是時候結束了。他想。去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年,都和過去不同的生活。

  這一年秋日的某個傍晚,久已無人問津的荒川神社迎來了一位陌生的訪客。

  打掃廳堂的女侍看到來者時,不禁愣住了。

  那是個身材高挑的青年,微微垂下的眉讓他看起來溫和俊秀,卻有一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以及奪目的白橡色長發,還披著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羽織。因為近幾個月一直在下雨,他收了傘立在院落的牆邊,仿佛對破敗的門楣和鳥居完全看不見似的,就帶著一臉無憂無慮的微笑走了進來。

  女侍迎上前去,驚愕的發現那人的眼睛竟是如同虹霓一般的奇異色彩,忽然她想起了童年聽過的傳說,關於來自京都某座山中、有著奇異瞳色的神明之子曾造訪荒川神社的傳說。

  還是那青年先開了口,聲音沉穩柔和,莫名的很是令人信賴。

  「打擾了。請問這裡是否有一位名字是白姬的巫女小姐?」

  女侍完全迷惑了。畢竟荒川神社已經有十二年沒有巫女,柳生家也不再派人來打理,近些年更傳出了不吉的傳說。這人是從外地來的吧,怎麼連這事都不知道?

  她終於反應過來:「您說的難道是最後一任荒之巫女,白姬大人?啊…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江戶旱災,又趕上瘟疫,連柳生家的小公子都病死了。那位白姬大人憐憫眾生之苦,就自願獻祭給了荒川之神。您是從別處來的吧?這件事早就……」

  「原來是真的死了啊。」看起來溫文爾雅的青年突然打斷了她。

  「您說什麼?不,白姬大人是自願獻祭給神……」

  「我聽說了。死了就是死了,不存在了。」

  女侍抬起頭,發現那青年臉上一片空白的寂靜,如同一場暴雪之後的大地。

  他盯著高高的神壇,那雙顏色特異的瞳孔中,連一絲波瀾也沒有,語氣也極為平靜。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神明。真可惜呀,到最後也沒能救贖她。」

  一種莫名的寒意襲上了女侍的心頭。

  然而片刻之後,他的臉上就再次浮現出溫和的笑意。

  「真是麻煩您了。我有些以前的東西想要交給您保管,是那孩子的東西,留在這裡的話,我也就放心了。」

  他從腰帶上的印籠裡拿出一樣東西,是一把樣式非常簡單的小刀,看起來只是小孩子的玩具。

  將那把簡陋的小刀放在神壇上,他便連看也不再看,轉身向門口走去,步伐非常冷靜篤定,像是終於擺脫了什麼久遠的束縛,要將整個人世都拋在身後。

  殿堂中突然起了一陣涼風,回旋著嗚咽。

  在那一刻,走到門口的白發青年微微停頓了腳步,仿佛聽到什麼聲音似的回過頭來。

  然而只有風聲。風將一片楓葉帶到他腳下,紅色浸染如鮮血。

  「啊,是啊,已經是秋天了。」他不知在對誰說道。

  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沉入地平線,黑暗最終吞沒了他的背影。

  一輛黑色的馬車行在林間小路上,日落不久,但因為陰雨連綿,又已是深秋,天黑的就早了。

  車輪軋在泥濘的路上,搖搖晃晃,速度怎麼也快不起來。車內的兩名白衣女子於是顯得有些焦躁,其中較活潑的一個抱怨道:「教主大人為什麼要挑這種天氣跑來江戶嘛,馬上天黑了,肯定來不及趕回寺裡了,難道我們要在野外過夜?」

  另一個趕忙勸道:「美津,不許這樣跟教主大人說話。教主大人說今天是個吉日,要賜予我們別人沒有的救贖,這是大好事,不要再抱怨了。」

  「還是小絮子懂事。」年輕的教主輕輕一笑,手指間長長的水煙杆子轉了一圈,在精致的小銅缽上磕了磕,那雙含笑的桃花眼偏偏是驚艷的虹色,看的絮子一陣心跳。

  是啊,神壇上高高在上的教主大人,也是個年輕的男子啊。得是什麼樣的福氣,才能得到如此俊美又有錢有勢的男人垂青?什麼是極樂?她覺得這便是極樂了。

  馬車晃動了一下,突然停了下來。

  「誒呀,找我的朋友來了。我馬上就回來,稍微等我一下哦。」

  教主大人今天似乎頗有興致,連笑容都顯得真摯了許多。只是原來神之子也是會抽水煙的嗎?

  白發的青年悠哉的下了馬車,還不忘帶上車門,然後向著路邊走去。

  一棵老樹猙獰的陰影下,正倚著一個男人。

  男人有著貓一般的血色瞳孔,和濃密的、海藻似的黑發,他袖著手站在那裡,目光像毒蛇一般居高臨下的審視著朝他走來的青年。

  「你來晚了。」他森然道,「你是第一個膽敢讓我等待的人。」

  「誒呀,讓您久等了,真是抱歉。」青年毫無懼色,滿臉都是溫和的微笑,看得男人一陣莫名的煩躁。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個年輕人比他看起來更像鬼。

  一個長得像人類,卻不是人類的怪物。

  「給我一個不殺你,而是滿足你心願的理由。」

  「我有個教會,教會中的信徒把我當做神明之子,我不論說什麼他們都會相信。」白發的年輕人眨了眨那雙漂亮的、彩虹一般的眼睛,「這可以為您提供很多便利。另外我沒有親朋,在世間也沒有任何牽絆,可以全心全意的為您工作。」

  「很好。」男人滿意的點點頭,「我不需要那些全身都是人類弱點的廢物。我是鬼舞辻無慘,我存在已經超過了千年,你要記住我的名字,但永遠不可說出我的名字,因為我就是神明,聽懂了嗎?」

  「啊,那真是我的榮幸,神明大人。」

  年輕人一臉幸福的微笑,虔誠的跪在了鬼王腳下。

  當鬼王的利爪插進他的頭骨時,淋漓的熱血順著曾被萬千信眾視為神跡的白橡色發絲流淌下來。在令人昏聵的劇痛中,他想到的居然是自己一生只接受過他人的跪拜,卻從未下跪過,原來跪拜神明的感覺這麼好。

  鬼舞辻無慘也略有些驚訝。他轉化過的鬼很多,像眼前的年輕人這樣在變鬼前和變鬼後外貌毫無二致,連臉上的笑容都未曾改變的,即使千年來也實屬未見。

  「從今天起,你就叫童磨吧。」

  鬼王如此宣告。

  白發的鬼頂著滿頭鮮血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在月光下笑的絢爛。

  「謝謝您,這真是個好名字。」

  極樂教的神子死去了,誕生在這個月夜的,是百年之後踏著屍山血海起舞的上弦之二。

  鬼王踏著月色離去後,他回到馬車前,優雅的拉開了車門,對著車裡嚇呆的兩名女子露出一個帶著利齒的微笑。

  「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啊。神明的救贖,現在開始。」


第34章 白姬(1)

  三天後我如約帶著小梅前往珠世那裡,進門時竟發現她有其他訪客。

  那是個黃色頭發、梳著奇怪小辮子的挺拔青年,穿著鶴紋的白色羽織和馬乘袴,腰上佩著一柄刀鞘很寬的打刀,見到我們進門就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竟然是兩位如此美麗的小姐!珠世大人的眼光真好!」

  「平八郎,不可無禮。」珠世給了他一個責備的眼神,隨即對我們淺笑道:「染小姐和白小姐一路辛苦了。這位是我的朋友前田早雲,奉主公之命來接我們的。他一向是這副不像話的樣子,染小姐不要掛心。」

  「叫我平八郎就好。」姓前田的青年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主要是地獄裡漂亮的女孩子太少見了,二位小姐不要生氣呀。」

  「阿姐,這個醜八怪是誰,讓他離我們遠點。」小梅抓緊了我的袖子,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厭惡。

  「小白,不可以這樣說話哦。」我提醒她,「要有禮貌。」

  然後向那青年微微欠身:「抱歉,早雲先生,舍妹自幼長在神社裡,沒怎麼見過外人,被我嬌慣的沒樣子,還望海涵。」

  青年擺擺手:「染小姐說的哪裡話,白小姐這麼可愛的小姑娘,我們歡迎還來不及,不會計較的啦!「

  是人類嗎?雖然靈體實體化的程度接近活人,但氣息中卻混雜著除了人類之外的別的東西。而且…

  我留意到青年臉頰的一側,似乎有一塊形狀奇特的胎記,但被垂下的頭發擋著,看不清樣子。

  「那我們就出發吧。」黃發青年從懷裡掏出兩張發黃的紙,遞給我們一人一張。

  「這是…?」

  我看著紙上的符咒,微微皺了皺眉。

  「染小姐不要見怪,他們的所在之處不可被外人知曉。」珠世解釋道,「因為是第一次見面,他們並不像我一樣了解二位的為人。這只是遮蔽視覺的符咒,不會對二位有傷害的。」

  這是什麼奇葩的神秘組織?怎麼比童磨那個極樂教還離譜?!

  我只好入鄉隨俗的把符咒貼到眼睛上,任由一片黑暗遮蔽了視線。另一只手則默默捏了下小梅的手,她也輕輕在我手心捏了下。

  還好他們走的路上並沒有什麼障礙,不知過了多久,沙沙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我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震了一下。一瞬間,四周的靈力場發生了幾乎微不可查的扭曲,一陣花的芬芳撲面而來。

  符咒被人取下,我揉揉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寬敞的庭院中,院中白砂鋪地,非常整潔,面前則是一棟陣屋,屋檐上垂下無數白色的藤蔓。

  我幾乎一眼就認出那種藤蔓曾出現在妓夫太郎他們找到的那座廢棄房子的牆壁上,只不過那些都是已經枯萎風化的,此處這些卻飽滿而充滿生命力,盛開著一串串白花。

  ……我就說來路不明的房子不能住!

  這裡的光線也明顯比死靈之森的其他地方明亮些,我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抬頭看去,在灰色的雲層深處,隱約浮現出一條金色的光帶,靈力在其中翻湧如水,如同星辰構成的河流。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裡便是三途河的靈脈彙聚之處,也是之前琴葉、玉壺提過的那道光。

  是「門」的所在。

  我強按下激動的心情,牽著小梅亦步亦趨的跟隨那二人進入了陣屋的前院。

  遠遠就看到檐廊上端坐著一位身穿白色狩衣的青年,身邊則站著一位高大的僧人打扮的男性。待走近我才發現,那青年長得很是俊雅,只是額角和一側臉頰布滿燒傷似的疤痕,一雙黑眸明亮如星子,目光深邃的注視著我。

  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啊。

  名叫前田早雲的青年走上前去,單膝跪地道:「主公,珠世大人和我已將那對姐妹帶回來了。」

  主公?

  我品味著這陌生的稱號。這是一位大名?是藩主嗎?

  我對武家的禮儀隱約還有些印像,於是也跟著走上前去想行禮,卻見那高大的僧人率先上前一步,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這位小姐請停步,卸下兵刃後才可覲見主公。」

  珠世這時跟了上來,有些歉疚的對我說:「染小姐,抱歉,是否能將佩刀解下?」

  我吸了口氣,不為所動的盯著廊下那青年,平靜的說:「我和妹妹初來乍到,按理說應該守你們的規矩,但我這把刀自幼沒有離過身,我們又是第一次見面,所以請主公大人恕我難以從命。」

  青年溫和的笑起來,對僧人說:「千越,不必擔心,這位小姐談吐很是磊落,看著不是什麼宵小之輩。」又對我點點頭,「染小姐是嗎?讓您受驚了,我們沒有惡意。令妹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是否路上太過疲憊,小孩子吃不消了?」

  我才留意到小梅緊緊攥著我的手,一張俏麗的瓜子臉緊繃著,似乎對這些人極為戒備。

  「小白,」我摸摸她的頭,「是害怕了嗎?忍耐一下哦。他們不收留我們的話,阿姐馬上就帶你回去。反正在哪住都是住,阿姐絕不會離開你的,放心吧。」

  「主公大人,這兩位是珠世大人的朋友,應該可以信賴。」黃發青年說,「她們仿佛是因為某個意外才誤入此間,如果放任兩個女孩子在這一層地獄繼續流浪,難保不會遇到危險的魔物,何況現今還有逃逸的鬼沒有肅清,實在太危險了。」

  我不禁側目。少年,很義氣嘛。

  珠世也上前一步說:「主公大人,染小姐和她的妹妹都是人類,我用雪蕨測試過,沒有問題。」

  「珠世小姐誤會了。」青年溫言道,「我沒有不收留他們姐妹的意思。鬼殺隊歷來不會將求助者拒之門外。平八郎,你先帶這對姐妹去休息吧。」

  說罷他又對我微笑道:「染小姐盡可以放心,我們可以保證你和妹妹的安全,先讓平八郎帶你們去住處休息,其他的容我們日後再想辦法。」

  啊…好親切的人啊……

  但他上一句說的什麼?

  鬼…什麼?

  鬼,殺,隊???

  我終於知道小梅為什麼臉都白了,曾經是鬼的她,一定比我更熟悉這個莫名其妙的組織的人身上的氣息。

  這麼巧的嗎?運氣真好!

  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拼的就是臉皮厚度了。好在我師從鬼界那位著名的不要臉上弦,現在終於到了檢驗修行成果的時刻!

  我露出一個溫柔美好的微笑。

  「多謝主公大……」

  「平八郎!你小子又從哪裡帶回個野女人?連來路都不清楚,就不怕是鬼變的嗎?」

  一個粗糲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人也已經像一陣風暴似的大踏步的走到了我面前。

  那是個留著一頭奇特的灰白長發的男人,一道傷疤從額角延伸至下巴,讓那張臉顯得格外可怖。他目光陰鷙的盯著我,白羽織敞開的領口中露出結實的、滿是傷痕的胸肌,好像一頭盯著獵物的狼。

  他臉上也有胎記,形狀…像是風車或者螺旋?這是某種符號嗎?

  男人身形高大,居高臨下的逼視著我,看樣子好像隨時准備拔刀砍下來。

  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我的目光移到他的腰部,在那男人的腰帶上,竟然掛著兩顆頭。一顆長發遮面,是個不認識的女人,另一顆雖然少了上半部分,但我依然認出來,竟然是之前被童磨削掉天靈蓋的玉壺。

  這下它大概是真的死透了。

  「這位大人真是好興致。」我淡淡的說,「將人頭掛在身上,也不嫌晦氣。」

  「哈?」他干笑一聲,「女人,你看清楚,這不是人,是鬼!你眼睛瞎了?分不清人和鬼嗎?」

  「人也好,鬼也罷,麻煩你往後退退,別嚇到我妹妹。」我冷然道,順便一只手把小梅護到身後。

  她全身僵硬。

  「宗正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珠世走過來,不動聲色的擋在我面前,往常柔和的聲音帶上了幾分嚴厲。

  「染小姐和白小姐是人類,也是來尋求我們庇護的,你不能如此無禮!」

  那灰發男人猙獰的臉上扯出一抹難看的冷笑。

  「這不是珠世小姐嘛,你自己都是鬼,還跟我扯什麼有的沒的?」他粗野的啐了一口,「當初就不該相信繼國家那小子,他自己都是個該切腹的……」

  「宗正。」

  那位年輕主公的聲音溫和的傳來。

  「留下這兩個女孩子暫住是我的決定。」

  「主公,我不同意!」名叫宗正的男人轉過身,單膝跪地,斬釘截鐵的說,「我們剛剛失去了三十八名甲級隊士,還包括四位柱,擔任無間地獄守門人的四百年間,鬼殺隊從未遭受這樣的損失!雖然沒能記錄下戰場的情況,但這一定是遇到了上弦的鬼,而且實力相當可怕!這種時候接受來路不清的陌生人,即便是女人也太危險了,何況鬼能變化外貌,我們如何知道這兩個不是鬼?」

  「我給染小姐用過雪蕨。」珠世強調,「她沒有異常。」

  「誰都知道,即使是紫藤花,對上弦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宗正反駁道,「何況是作為替代品的雪蕨。除非這女人能通過修羅院的試煉,否則無論如何也不能留她。」

  前田早雲驚道:「宇野波宗正!你是瘋了嗎?千越的『時輪』是對付鬼的殺器,你讓一個人類女孩子去接受『時輪』的試煉?萬一靈體碎掉怎麼辦?」

  「阿彌陀佛。」

  高大的僧人在主公身側微微躬身,「在下的法器『時輪』僅僅對鬼致命,倘若這位小姑娘真是人類,最多休息一兩天就能恢復。」

  小梅在瘋狂扯我的袖子,「阿姐,我們回去吧!這些人好可怕!」

  我蹲下身看著她,「小白,你不記得咱們的約定了嗎?阿姐曾經允諾你,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回到人世去,如果他們有辦法能讓咱們回去,試煉又有何不可?」

  「染小姐真是好膽量。」主公的聲音依然溫和,「雖然確實是無禮的請求,但也請理解這是戰時的迫不得已。我現在問你,你真的願意接受法器『時輪』的試煉嗎?」

  真是唱的一路好雙簧。

  我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即便那個叫早雲的青年手下留情,我也不敢保證能戰勝眼前這兩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看來今天如果我不答應,恐怕是無法全身而退。

  我站起來,平靜的注視著他。

  「我不了解你們說的是什麼試煉,但我願意接受。可我要主公大人向我保證,若是我不小心死了,請你們保護我妹妹的安全,並想辦法送她回到人世。」

  「很好。」主公笑道,「那就請二位小姐先隨平八郎去往休憩之所,我們明日會為染小姐安排試煉。」


第35章 白姬(2)

  名叫早雲的青年將我們帶進了居館後的一片林子中,那裡矗立著幾間簡單的草屋,略陳舊的檐廊散發出木頭腐朽的味道,看來這地方也會接受時間的考驗,並不是永恆的居所。

  我站在門口向他鞠躬道:「讓早雲先生為我們費心了。您願意站出來為我和小白說話,我真的很感動。」

  青年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這是應該的,女孩子嘛,必須要好好保護才行。」

  「誰要你假惺惺的?」小梅終於壓不住火氣,「你們這些男人恃強凌弱,故意欺負我阿姐!」

  謔,能讓前上弦之六說出「恃強凌弱」這種詞,看來這幾個人是真的很強啊。

  早雲難為情的抓抓頭發:「小白小姐就算生氣的樣子都這麼可愛啊…我知道你們肯定嚇壞了,但不要太責怪宗正。他以前是浪人出身,不太懂禮儀,家裡人多,八口人全靠他養活,但後來都被鬼殺啦,連他剛過門的妻子都…加入鬼殺隊沒幾年,他所敬仰的一位前輩又變成了鬼…他就成了這副樣子。」他嘆了口氣。

  「所以你們都是自願來到這裡的?」我好奇道,「寧可不去輪回,也要守在無間地獄裡…就為了接著殺鬼?」

  「你們是普通人,不了解這些事,就別再問了。」他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不是嗎?」

  「的確,我可以理解。」我說。

  「那我就回去了,有事你們隨時找我。」青年微笑,「對了,千越的試煉…可能會有點難受,算是一種讓業力反噬的法術,但人類的話一般沒什麼問題,不用太擔心了。」

  「多謝你告訴我,早雲先生。」我點頭道。

  進到屋裡,我剛在一方矮桌前坐下,謝花梅就衝了過來。

  「你干嘛不反抗?」她瞪著我,「干嘛要答應他們什麼條件?我們走掉不就好了!」

  我看了眼窗外似乎沒有人。「這個地方是『門』的所在,我們必須賭一把。「

  「你瘋了?萬一出事怎麼辦?」她不依不饒,「誰都不知道那個試煉是個什麼東西,萬一你死了殘了,我怎麼跟童磨交代?!」

  我輕聲說,「別在這裡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也別提你有哥哥。除非你想咱倆都完蛋。」

  謝花梅終於閉上嘴,氣呼呼的跑到牆角抱著膝蓋坐著。

  「不用太著急。」我安慰她,「我是神靈,人類的法術對我作用不大。你更該擔心你哥哥,你沒聽到嗎,這幾個人在這裡盤踞了至少四百年,執念又深,對鬼的仇恨更是猛烈,即便他們是人類,真要打起來,我們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尤其是…」

  我嘆了口氣,「…那個家伙實在讓人不放心啊。」

  小梅諷刺的瞥我一眼,「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擔心他?放心吧,就我對他的了解,我們都死了他也死不了。」

  「那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忍不住笑了,「最後還是死了嘛。不過他那種個性,我倒是能想像,十之八九是浪死的。」

  「也不一定啊,無…那位大人如果被消滅的話,我們就都會死,這是血液決定的。」小梅有點無奈的說。

  我靠在斑駁的牆壁上,感覺這裡的水汽也很充盈。這是好事,有水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盤。

  「這麼說的話,那位大人死的很好。」我冷靜的評論道,「至少你們都自由了。」

  小梅想反駁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口。末了氣哼哼的說,「放以前你要敢這麼說,我肯定打你。」

  接著她又說,「你就是喜歡他,我早看出來了。」

  話題轉換太快,我差點趴下。

  「謝花梅,你的小腦袋裡想什麼呢?」我感覺臉又在抽搐了,「我說了多少次我們只是朋友?「

  「什麼朋友,童…那家伙以前根本就沒有朋友。」小梅嗤之以鼻的說。

  「誒?」我傻了眼,「不對啊,我聽他說過,他有很多朋友啊,大家都很喜歡他。難道是騙我的?」

  小梅充滿同情的看著我:「我跟你說過他腦子有病吧?事實上根本沒一個人喜歡他,連那位大人都討厭他,下弦們怕他怕的要死,上弦們都煩死他了。他自認為最重要的一個朋友見他就打爆他的頭,除了我和哥哥,就玉壺還能跟他說兩句話。只有他自己不知道為什麼非要說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們這種存在,哪來的朋友?那位大人甚至都不許我們太多見面的。」

  「……」

  不行,今天的打擊太多,我得緩緩。

  「反正他也不是真喜歡我們。」小梅接著說,「我知道的,所以扯平了。」

  我不得不直視她,有時候覺得她那張13歲少女的美麗面龐下,是個成熟的多的大人。

  「所以你可要想好了,」她那成熟的風塵女子氣息又濃了幾分,「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會愛上你。」

  愛?

  我似乎從未考慮過如此人性的一個詞。在我漫長的生命裡,同樣對這個詞一無所知,這是專屬於人類的詞彙,鬼神之愛,往往是難以想像的事。如果硬說的話,我可能愛著大地與河流,也愛著山林和櫻花樹,卻不曾體會過愛上一個人的滋味。

  但所有的刻骨銘心最終都會在時光中沉澱為羈絆,這就夠了。

  「你想多了。」我淡然道,「那只是一個很久以前的約定罷了。」

  「什麼約定啊?」

  門被拉開,珠世腳步輕緩的走了進來,手中端著的盤子裡裝了一些黃色的圓潤果實,看起來很是新鮮。

  小梅這次反應的很快:「是我阿姐…我阿姐在人世尚有婚約。」

  ???

  珠世微微一愣,邊跪坐下來,邊將果子放在桌上,「染小姐已經有了心儀的對像?也難怪,你看著也到這個年紀了。」

  什麼跟什麼啊??

  我只能順著往下說:「的確是有心儀之人,但婚約什麼的…是小時候的事了,對方早已經忘了。」

  「是怎樣的人呢?」珠世似乎對此頗有興趣,「抱歉,我有點好奇,像染小姐這樣堅韌的女孩子,會喜歡上什麼樣的男人呢?」

  怎樣的人…?這就有點難了。

  似乎很難找到合適的詞彙啊。

  「嗯…是個很聰明風趣的人。」

  雖然說出的話經常讓人想暴打他。

  「個性也很天真可愛。」

  永遠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天真又殘忍。

  「但很驕縱,又懶,因為家中比較富裕,從小被人伺候慣了,所以基本生活沒法自理,連吃東西都會弄的滿臉都是的那種程度。」

  實話,這段時間我簡直深有體會。

  「雖然平時不靠譜到可怕的地步,關鍵時刻還是很可靠的……至少我這麼覺得。」

  真的嗎??

  「總之,是個讓你看到他就會很開心,但也經常被他搞到心情崩潰的人。」

  我微笑著總結道。

  「聽起來像是哪家的貴公子。」珠世難得露出一絲真實的笑意,「讓我想起我剛剛認識我夫君的時候,那種幸福和忐忑,也是這樣的心情呢。」

  「誒?並並並不是那樣!」

  我感覺這一天真是十分難熬,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奇怪?

  「所以染小姐如此急迫的想要回到人世去,想必也是很想再見到重要之人吧。」

  我輕聲嘆了口氣。

  「是啊…我必須回去見他。」

  「有這份決心就好。」珠世點點頭,「請放心,我一定會幫助你們的。」

  所謂的「試煉」的確有些奇怪。我看著那漂浮在我面前、如同赤鐵打造的圓環如此想著。

  這是那位名叫「千越」的僧侶的法器「時輪」。足有一臂寬的圓環上以密文刻滿了咒語,圍繞四周的是一種非常沉厚的靈力場,不太像我之前接觸過的鬼殺隊這些人身上的氣息,倒有點當年降下封印的陰陽師的味道。

  珠世私下告訴我,應對「時輪」考驗的關鍵是發自內心的懺悔自己的罪業,如果罪業過於深重,就會引來業火焚燒靈體。由於鬼這種存在往往背負無盡殺業,四百年來葬送在這對「時輪」下的惡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幸好童磨沒遇到這東西,我默默想。否則估計要被烤成炭燒上弦。

  但我好像一直也沒問過他,當初在業火之界,他究竟是怎麼逃脫了業力之鎖的束縛、從魂靈狩的眼皮底下溜掉的。

  果然永遠是個能讓你大吃一驚的人呢。

  僧侶悲憫的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染小姐,你是否已准備好接受試煉?」

  我回過神來,為自己這種時候還滿腦子都是那只鬼感到一絲羞愧。

  「我准備好了。」

  「時輪」中亮起一圈奪目的白光,中央形成了類似水銀鏡面的效果,緩緩旋轉著移動至我頭頂上方。

  在它停下的一瞬間,好像有一道閃電或是一把闊斧劈開了我的頭。

  劇痛中眼前一片白光。我強撐了一會兒,依然抓不住逐漸消失的意識。


第36章 白姬(3)

  暮春。微風拂過窗外的櫻樹,幾片最後的櫻花花瓣飄落在桌上。

  女孩趴在桌上認真的寫著什麼,旁邊積了厚厚一撻紙,紙上一行行尚顯稚嫩的筆跡,一些被劃掉,塗抹,再添上新的字句。

  「小白,你說他會收到我的信嗎?」

  青藍色的大蛇在窗邊的暖陽下緩緩吐出分叉的舌頭,懶洋洋的一動不動。

  「我這樣寫,你聽聽可以嗎?」女孩拿起一張紙,認真的開始讀上面的字。

  「極樂教的小神子,你回到京都了嗎?」

  「京都的櫻花還開著嗎?江戶城昨天下了雨,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吃到了很好吃的艾草羊羹,好想給你也嘗嘗。」

  「我每天都有在練習神樂舞,下次見面時就能跳給你看了。你有抄寫我給你的經書嗎?要好好加油哦。」

  「你後來又去了哪些地方?那些人還會找你哭嗎?」

  她想了想,提筆抹去了這行字,又寫上一行新的:

  「…你後來又去了哪些地方?有看到美麗的景色嗎?荒川兩岸的花都開了,有牽牛花、蒲公英和踊子草,神社裡的紫陽花也開的很好,京都那邊的話,山裡應該更漂亮吧?」

  紙門被拉開,一名女侍垂著頭跪坐在門外。

  「白姬大人,阿椿也被柳生大人召回去了。現在您身邊的女侍只有我一人了,神社這麼多的工作,根本干不完啊。您要不要去向大人和夫人道個歉?不要這麼倔強啊。」

  女孩平靜的把紙筆放下。

  「我不會道歉的,」她堅持道,「那孩子說過,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明明是阿松哥哥先找事的,我寫信跟父親說了,他在街上打我,還讓極樂教的神子割破手為他祝禱,是他不對。」

  「可是……」女侍沒有再說下去。

  那些信聽說早被藤月夫人扣下,直接丟進了柴房的火爐裡。

  自那天藤月夫人那天帶兒子來過神社後,不知出了什麼事,巫女大人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了。不僅月俸被扣掉一半,連送來的糧食蔬菜都少了很多,米也換成了碎米,更不要說之前的水果和點心。

  但巫女大人依然很有精神,即使吃著腌漬蘿蔔配白飯,也照舊每天抄經、練舞、上山瘋玩。

  這可憐的八歲女孩,還不如生在平民家。

  女侍暗自嘆息,微微躬身後關上了門。

  女孩的目光重新回到桌上,拿起面前一枚小小的銀鈴,愛惜的放在掌心裡摸了摸。

  「小白,我好開心能認識那個孩子。」她笑著說。

  「我終於有了朋友啦。當然,小白也是我的朋友,但那孩子不一樣哦。」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他從來不會害怕,又那麼溫柔。他還有那麼漂亮的光,也許真的是神明之子也說不定哦。」

  「他說希望大家都能從他那裡得到幸福。」

  「小白,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呢。」

  女孩托著腮,眼中蕩漾著憧憬的光。

  「他長大後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吧,我也必須加油才行,就這麼決定啦!」

  仲夏。天氣不熱,神社後山的櫻花樹上已經長出了小小的果實。樹下的女孩子伸手去夠最近的樹枝,幾次後泄氣的垂下了手臂,眼巴巴的看著枝頭那些淺紅誘人的小圓球。

  大蛇慢吞吞的爬上樹,長長的、泛著藍色鱗光的尾巴裹住樹枝輕輕一擰,一整支帶著果子的樹枝就掉在了女孩面前。

  「小白好棒!」女孩拍著手眉開眼笑,「就知道小白最厲害了。」

  蛇盤在樹上,微微朝她低下頭,金色的豎瞳中毫無波瀾。女孩把櫻桃塞進嘴裡,臉立刻皺了起來。

  「好酸!」

  然後又舉起手去逗弄蛇:「小白要不要吃?很酸的哦。」

  蛇不屑的把頭扭到一邊。

  女孩捧著櫻桃坐在樹下,看著遠處山下的荒川。這個夏天的的雨水稀少,天氣也並不溫暖,兩岸的田地在干旱下顯得沒精打采,連河中的水位都降低了不少。

  「今年的收成看起來好差啊,蟲子也好多。」女孩自言自語的說,「聽阿靜說,她家裡都已經吃不上米了呢,只有紅薯吃。小白的話,能讓河裡的水多一些嗎?」她仰頭看著樹上的蛇,「小白是神靈,一定做得到吧?「

  蛇不為所動。突然伸展開長度驚人的前半身,猛的一個彈射,在草叢中叼住了一只肥大的野兔,一口便吞了,然後慢慢的退回了樹上。

  「好厲害啊!」女孩看的目瞪口呆。

  蛇得意的甩了甩尾巴。

  女孩突然好像有了個好主意,臉上浮現了一抹壞笑,「下次那孩子再來神社的時候,小白也一起來玩吧,我們一起嚇他一跳怎麼樣?」

  「我不是想欺負他啦。」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鈴鐺,「就是覺得他每天都在對人又哭又笑,好像根本沒有自己的表情呢。好想看看他被嚇一跳,或者吃到酸櫻桃是什麼樣子啊,嘻嘻。」

  「他沒有回我的信,會不會是太忙了呢?過幾天再寫給他吧。」

  入秋。神社庭院中的楓樹已經陸陸續續的紅了。女孩抱著一只木盆,將洗好的肌襦袢晾曬在檐廊下,直起身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

  女侍從遠處跑了過來:「白姬大人,怎麼能讓您做這種粗活?留給我來做就好!」

  「不要緊的呀,阿靜。」女孩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況且洗衣服和捏飯團我從小就做的很好哦!對了,母親托人給我送來了一些麥芽糖,阿靜拿回去一些給孩子吃吧,你的小兒子有三歲了吧?」

  「是、是的!鄉下一直在鬧糧荒,已經餓死很多人了……白姬大人要把這麼寶貴的糖分給犬子嗎?這可真是…」女侍很是不好意思,「說句不合我身份的話,白姬大人自己也只是個小女孩,請務必保重身體呀,您最近吃的太少了!」

  「哪裡的話,我當然留了自己要吃的,還有很多呢。」女孩吐舌頭,「我可最愛吃糖了。」

  可能因為著涼,晚上她就倒下了,臉燒的通紅,懨懨的躺在榻榻米上,望著窗外從傍晚就開始下的淅淅瀝瀝的秋雨發呆。

  「啊…真是討厭啊…」女孩迷迷糊糊的抱怨,「後山的金木犀應該開了呢,本來還想摘一些回來,灑在紅豆羊羹上味道一定棒極啦…這下哪裡也去不了了…」

  大蛇用自己的軀體環繞住她,輕輕把頭搭在她滾燙的額上。

  「小白在擔心我嗎?不用擔心哦,我明天一定會好起來的。」她摸摸蛇冰涼的鱗片,「畢竟還要練神樂舞呢,我可不要輸給那孩子,會被他笑話的。」

  「小白好溫柔,就像母親大人一樣…」女孩喃喃道,「好想念母親啊…母親給的糖我還偷偷留了一些呢,要留給那孩子哦,畢竟他都沒怎麼吃過糖呢。」

  「到櫻花開的時候,他就會來了。我是這麼跟他約定的哦,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努力啊…」

  「努力幫助受苦的人,努力讓身邊的人得到幸福…小白,原來我不是怪物啊,眼睛能看到奇怪的東西也沒關系,大家也會對我微笑,母親大人也是愛我的,真的好開心呀…」

  她摩挲著手腕上的銀鈴,沉入了夢鄉。

  隆冬。大雪。

  女孩在檐廊下像模像樣的練習神樂舞,不過沒跳一會兒,就按捺不住的撲到了雪地裡,不顧凍的通紅的雙手,三兩下就捏了個雪球,准確無誤的扔到了房間的木窗欞上。

  「小白,別睡了,出來玩雪啦!」

  大蛇盤在屋裡的炭爐邊一動不動。

  女孩裹著一身寒氣跑了進來,笑嘻嘻的撲到蛇身上,蛇相當不滿的用力摔了兩下尾巴,也只有作罷。

  「我今天九歲啦!」她衝著蛇大喊,「馬上就是大人了哦!」

  「這麼說的話,記得那孩子說他也是冬天出生的呢!」女孩叉著腰得意的說,「但我比他大一歲哦,下次見面時一定要讓他叫我姐姐!」

  「哼,竟然敢不回姐姐大人的信,看我怎麼收拾他!」

  那個期待已久的春天終於降臨了。因為干旱,櫻花開的稀稀疏疏,似乎春天的到來只是一個幻覺。

  快入夏時,江戶城裡竟然鬧起了疫病,得病者先是高熱,然後上吐下瀉,僅一兩天的時間就宣告不治。城中一時人人自危,拉屍體的竹車的聲音日夜不絕。

  「白姬大人絕對不許出去!」女侍攔在門口,態度堅決的說,「城裡已經死了很多人了,聽說連阿松公子都倒下了,藤月夫人每天都在求神拜佛呢,如果您也病倒的話就麻煩了!」

  「可是總要做些什麼呀。」女孩央求道:「我去後山看看就回來,我在書裡看到了幾種能治病的草藥,總覺得在山上見過,讓我去確認一下吧!」

  「不可以。」

  女侍只是一直如此說著。她無奈的只好回到房裡,拿出一本經文來抄,但沒抄兩行,就心浮氣躁的將書推到了一邊。

  「小白,我好害怕。你說這場瘟疫什麼時候才能過去?死了好多的人啊…」

  「連阿松哥哥都病倒了啊,他那麼健康的一個人…也不知道母親怎麼樣了。」

  一向信心十足的女孩終於流露出了慌亂和擔憂。

  坐在桌前深呼吸了幾次,她逐漸冷靜下來,攤開了桌上的經書。

  「我得加油才行…他說過我是勇敢的孩子,所以就算什麼都做不了…就算什麼都做不了,我也可以為大家祈福,請神明大人保佑父親和母親,還有城裡的大家…」

  「我來跳神樂舞吧,就算跳的不好也沒關系。」她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要向神明大人獻上祈願,以巫女的身份幫助大家!」

  記憶裡白橡色頭發的神子依然在微笑,如同星光,如同信仰,如同遙不可及的夢想。

  那是名為白姬的人類少女,人生中最後的四季。


第37章 白姬(4)

  她和女侍兩個人用了一天就准備好了祭祀用的各種儀具,雖然供品寒酸了些,但她想神明大人大概不會介意的,畢竟剛剛熬過了飢荒,大家都過的很辛苦,供奉簡單一點也沒關系。

  換好巫女服的她走到神壇前,手持串鈴,在女侍的太鼓聲中起舞。

  這支祭舞她認真的練了整整一年,本是為了他准備的。每一次練習時,她的腦海中都是一年前那個春日的下午,身穿黑色法衣的極樂教神子,在庭院中為她演示神樂的樣子,那孩子的發色和瞳色本就特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簡直如同傳說中森林深處的妖精,加上在舞蹈方面似乎又格外有天分,因此每一個動作都十分優美,她全部牢牢的記在心裡。

  這一次,她再也沒有感到緊張和慌亂。

  這個春天他大概不會來了,她想。但沒關系,還有下個春天,下下個春天,只要兩人都活在世上,總有重逢的那一天。

  大蛇靜靜的盤踞在神壇上,自化為有形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異樣的悸動。

  ——那是獻給我的神樂嗎?

  它用意識問道。

  女孩在下一個動作轉過頭看著它,四目相對之時,同樣無聲的笑了。

  ——是呀,是獻給神明大人的。

  ——但也是獻給我的朋友小白的,因為我相信小白一定會幫助大家。

  ——我為什麼要管人類的死活呢?

  大蛇不解的問。

  ——我是河流的化身,是永恆的存在,這些朝生暮死的生命,和我又有什麼關系?

  ——因為幫助大家是神明大人的責任,小白要像我一樣,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來。

  女孩在神樂中一本正經的回答。

  荒川的水神困惑的歪著頭,看著這小小的人類女孩子在自己面前起舞,竟然感到無法拒絕她強大的意志。

  ——好吧。它說。

  ——我可以滿足你的心願,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曲神樂結束,女孩擦了擦汗,衝著神壇扮了個鬼臉。

  「小白的承諾我可聽到了哦,不可以反悔!」

  神社的門前突然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女侍抬頭一看,頓時愣住了。

  「柳生大人…您怎麼…?」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並不合適,阿靜連忙跪下,「柳生大人大駕光臨,我等真是不勝榮幸!白姬大人正在為神明表演祭舞,請您……」

  將軍的側用人,柳生家主大人連看也沒有看她,沉沉的臉色中混著一絲復雜的神情,面無表情的看著從殿內跑出來的小女兒。

  「父親大人!」她開心的叫了一聲,但馬上意識到哪裡不對。

  那個男人注視她的眼神,並不是父親的眼神,而像是在注視著什麼邪惡的東西一樣。

  她默默跪下,向將軍的側用人行禮。

  「白,你的兄長去世了。」

  柳生大人的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

  她抬起頭,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阿,阿松哥哥他…怎麼會…」半天,她才訥訥的說道。

  「你也滿九歲了。」柳生大人說,「去年的旱災和今年的瘟疫都很嚴重,柳生家又失去了重要的繼承人,想必是荒川之神對我們有所不滿,是你該履行作為荒之巫女的職責的時候了。」

  「我有履行我的責任啊。」女孩急急的說,「我剛剛還為荒川之神表演了祭舞,它同意……」

  她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聲音卡在了喉嚨中,眼睛慢慢的睜大。

  「父親大人的意思是…要我…獻祭嗎?」

  柳生大人莊嚴的點了點頭,「這是你作為巫女存在的意義,柳生家供養巫女,正是為了在這樣艱難的時刻供養荒川之神。你准備一下,日子就定在三天後吧。」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只聽得到呼吸聲。

  「什麼啊…騙人的吧…」

  女孩低著頭,全身都在發抖,隨即又用盡力氣似的抬起頭,「小白不是吃人的怪物!它是神明!你們一直都在帶壞它!」

  「你在說些什麼,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柳生大人皺眉,「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你母親當初也同意了的。快些去准備吧。」

  」母親大人也……」

  女孩捂住嘴,無力的跪坐在地上。

  「可我,可我…我和那孩子約好了…

  像是什麼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突然崩塌,她淚如雨下。

  神壇上的巨蛇躁動起來。

  ——你為什麼在哭啊?

  蛇神的意識漸漸變得焦躁起來。

  ——是這些人讓你哭了嗎?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

  ——這些肮髒的人類,膽敢讓你哭泣嗎?

  狂暴的氣場突然在殿內彌漫開來。神壇上的香爐啪的裂成兩半,似乎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即將從虛空中顯現出來。

  就連柳生大人面上也滑過了一絲驚疑,他後退了兩步,身邊立刻有一群武士抽出明晃晃的太刀,將他圍在中間。

  女孩卻默默的站了起來,轉身面向神壇,將雙臂伸向某個他們無法看見的巨大存在。

  「小白,不要擔心,沒事的。」

  她輕柔的說道,仿佛安撫孩子的母親。

  「小白是好孩子,你的力量應該用來守護重要的人,而不是用來破壞,所以要學會控制自己哦。」

  她的聲音仿佛有著催眠般的力量,荒川之神的怒火慢慢平息下來。

  虛空中的巨蛇收斂了自己暴漲的殺意,又變回了那條她熟悉的蛇。

  ——不要哭啦。

  它說。

  ——我們去山上玩好不好?不要哭啦。

  「嗯,我不哭了。」女孩擦了擦眼淚,露出一個微笑。

  她轉過身,直視著那位曾賜予她生命的男人。

  「父親大人,我同意您的決定,我會履行我作為荒之巫女的責任。請給我三天時間,我還有些事情要安排。」

  女孩的聲音平淡且冰冷,像是在一瞬間長大,變成了另一個人。

  回到房內,她開始慢慢收拾自己的書桌,將那些攤開的、帶有字跡的紙張整理在一起,將書本整齊的放好。

  大蛇無聲的爬進房間,有些困惑的盤踞在角落裡。

  「小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

  「在很久以前,佛陀化作一位仙人在山中修行,有位國王帶人來游玩,因為他的一位侍女偷偷跑去聽仙人講法,國王惱羞成怒,拔出寶劍就去找仙人算賬。」

  「國王先後砍掉了仙人的雙手、雙腳、耳朵和鼻子,仙人都忍耐了下來。但國王依然說,我不相信你是仙人,你有本事就展示給我看。」

  「於是仙人說,如果我的能力是真的,就讓我的血變成奶水,讓我的身體復原。話音未落,他的血就真的變成了奶水,身體也真的復原了。國王這下服氣了,仙人並沒有怪罪他,反而對他說:「等我以後修煉成佛,一定要第一個度化你。」

  「這是《金剛經》裡的故事。後來仙人真的成了佛,就教導他的弟子說,在我被那位國王砍碎身體時,我心中並沒有我自己的形像,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形像,正因為我是無形的存在,才沒有心生怨恨。因此,當你們想要救贖他人時,不要在意自己的身體是否會隕滅,只要你的心在無形之處,你就能成為任何有形的存在。」

  女孩輕輕的嘆了口氣,將桌上的銀鈴握在手裡。

  「我就要去無形的地方了,但我會永遠和小白在一起,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願意把我的靈魂獻給你,這樣小白就可以代替我,體會世上所有美好和幸福的事。」

  「只有一件事…我想讓小白原諒我的任性。」

  她緩緩抬起頭,似乎要以靈魂的力量,將一種全新的意志刻印在荒川之神的靈魂中。

  「雖然不甘心,但我沒辦法再履行我和那孩子的約定啦。他和小白那麼的相似,都是好孩子,可我擔心他會消失掉…那些人在吃掉他,我看得到。」

  「所以請小白找到他,不論過了多久,不論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也請你代替我守護在他身邊,不要放棄,不要讓他消失掉。」

  「這是我對小白唯一的祈願,拜托啦。」

  她緊緊的抱住了荒川之神,蛇神也回以一個溫柔的擁抱。他們依偎在一起,度過了女孩生命中的最後三個晝夜。

  第三日的傍晚,荒川神社的巫女白姬登上了荒川畔臨時搭建的祭台。柳生大人帶領家老和武士們來到了祭祀的現場,藤月夫人據說因為失去兒子太過悲痛而病倒,因而罕見的缺席了這一江戶城中的盛事。

  荒之巫女身披華麗的千早,手持紙扇和串鈴,為荒川之神獻上了最後一次神樂舞。人群伴隨著太鼓的聲音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飽受干旱和疫病折磨的人們,在這一刻感到自己真正得到了來自神明的救贖。

  神聖的時刻到了。

  白姬巫女站立在祭台的邊緣,面對著夜幕中荒川的滾滾波浪。河流如同張開了一張血盆大口,等待著自己的祭品。

  天空中驟然炸響了一道驚雷。在閃電的光芒中,離得近的人們開始爆發出尖叫和祈禱聲,那是因為目睹了水中巨蛇顯現的身影。

  青藍色的巨蛇,有著金色的獨角,如同一條蛟龍般從河中探出頭來。

  伴隨著那一刻,傾盆大雨降落在這一片黑暗的人間。

  「下雨了!」人群嘶喊起來。

  「下雨了啊!荒川之神顯靈啦!」

  「神明大人一直在守護我們呢!」

  「真是太好了,莊稼有救了!」

  大雨中,巫女的臉上滿是雨水,露出了得償所願的笑容,口中說出的卻不是事先擬定好的禱文:

  「能認識小白,我覺得好幸福啊!」

  「我會一直看著你的,所以,以後小白不可以再吃人了哦!記住了嗎?」

  「也要記住我們的約定哦!」

  她閉上雙眼,將那枚銀色的、刻著蓮紋的驅魔鈴,緊緊的按在自己胸前,聲音飄渺而清澈,不知向哪位神明發出了最後的祈願。

  「請你,賜予我救贖。」

  巫女如同一只展開翅膀的白鳥,在夜風中翩躚而起,墜落在荒川之神張開的巨口中。

  那場大雨持續了三天,滋潤了荒川兩岸干涸的大地,也許真的是神明護佑的緣故,就連先前肆虐的疫病,在這場大雨之後也消失的無影無蹤。當任的吉宗將軍聽聞神跡,格外欣喜,在雨停之後的第二天,特地在荒川邊安排了盛大的花火大會。在荒年中壓抑已久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在那條號稱有神明護佑的河畔,欣賞煙火在夜空中綻放的絕景。

  在最後的煙火於空中轟然盛放的時刻,沒有人注意到,一只纖細的赤足,踏上了荒川神社附近某處的河岸。

  那是一名披散著青藍色長發的女子,光潔的身體在月下散發出珍珠色的幽光,如同一只古老的幽靈,但那雙茫然而空白的金瞳,又像是剛剛來到人世的嬰孩。她像是第一次學習走路那樣,小心的適應著陌生的雙腿,邁出了一步,又一步。

  身體上最後的鱗光在登岸後隱去,新生的神靈突然聽到身體中響起了某種從未有過的聲音。

  怦怦…怦怦…

  她驚訝的撫上胸口,眼前是被花火點燃的浩瀚夜空,以及即將展開的漫漫長路。

  一枚小巧的銀鈴在她的左腕上輕輕顫動,如同星光,如同信仰,如同遙不可及的夢想。


第38章 白姬(5)

  我站在翻滾升騰的烈焰中,好像回到了我剛剛墮入地獄的那一日,在業火之界的焦土上睜開眼睛之時。

  皮肉消融,血液蒸發,重復了不知多少個輪回。

  一個渾厚的聲音在虛空中響起:

  」荒川之主,懺悔你的罪孽!」

  「我並無罪責。」我說,「人類的確在我混沌之時以巫女的血肉供養我,但這就像初生的嬰兒無法選擇自己的食物一樣,我亦無法選擇。直到我的最後一任巫女用自己的靈魂淨化了我,她對我並無半點怨恨,而是只有祝福,我因此而成為了真正的神靈。我是無罪的。「

  火舌舔舐著我的手臂,「你必定背負著殺戮之罪,否則不會來到地獄!快懺悔!」

  「是啊,我殺了柳生大名一家。」

  我說。

  「但那是在十二年後,他們為保自己的田產炸毀堤壩,淹沒了附近的村莊。此為惡行,身為荒川的水神,我懲治人類的惡行,並無過錯。」

  「他們全家上下六十多口人,其中必定有無辜者。」那個聲音契而不舍的質問,「況且神靈不可干涉人世的因果,你肆意使用神靈之權,才是墮入地獄的原因。」

  「柳生家自成為藩主以來,獻祭了無數無辜的女童,整個家族都建立在巫女的屍骨之上。你一句不可干涉,是想讓那些女孩子自己爬出來伸冤?」我冷冷笑道,「說起來,我在地獄裡這麼久,可沒見到柳生大人一家子吶。還是說,諸位大神因為需要人類的供奉,因此更樂於對人類造的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好一張能言善辯的嘴。」

  那個聲音突然變化成少女嬌俏的嗓音。火焰向兩側分開,一位黑發的少女伸出一只手,嬉笑著撫摸我的臉。

  「不跟你裝啦,白姬,我們都是神靈,所以彼此坦誠一點吧。」

  「你真的以為,你能破壞因果之法,從地獄裡帶走罪人麼?說到底你也只是個小小的水神而已,又已經失去了神體,你不會覺得,地獄這種地方是你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吧?」

  那只雪白的手化為枯骨,尖利的指甲戳著我的脖子,嬌俏的聲音也變得如同老嫗般嘶啞。

  「連掌管這罪孽之地的我都無法逃離的地方……你又憑什麼破壞天神們定下的規則?」

  她的臉半張像是最精致的藝術品,半張則是枯骨,蛆蟲從空蕩蕩的眼眶中湧出,好像一行淚水。

  「閣下也不過是個被憎恨和死之恐懼困住的可憐人罷了。」我輕聲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您殺不了我,我猜的對嗎?」

  「呵呵…有意思…白姬,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對方不怒反笑,身影在業火中逐漸隱去。

  「你在地獄裡徘徊了兩百年,應該很清楚萬事皆有代價的道理。你想帶走那只鬼,就准備付出相應的代價吧。」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甚至產生了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自己是在荒川神社那飄著桐木和藤花香的內殿,還是身處地獄裡。

  腦袋疼到炸裂。聽見謝花梅那高八度的破音後,就更炸裂了。

  「哇啊啊阿姐你醒了!我還以為你死掉了啊∼」

  不要演的這麼投入啊少女…

  「吵死了…」我捂住腦袋,「你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

  「染小姐醒了?真是太好了。不知道為什麼,你妹妹怎麼都不肯讓妾身給你用藥呢,妾身還很擔心來著…看樣子應該沒有大礙了。」

  珠世的聲音也響起來,她遞給我一只碗。

  「把這個喝了吧,頭痛會緩解一些。」

  「不需要你的東西,拿走!」小梅橫眉立目的說。

  「好了,小白,我信任珠世小姐。」

  我暈頭轉向的坐了起來,接過了那只碗,裡面是某種綠色的液體,散發著植物的味道。

  呃,好苦。

  「染小姐很厲害呢,僅僅一天就清醒過來了,當初妾身用了整整三天啊…」珠世感慨,「但看你昏迷時一直在哭,是夢到重要的人了嗎?」

  我摸了摸臉,果然一片濕冷。

  該死的,希望沒說出什麼奇怪的話來。

  「嗯,夢到了以前和小白在神社裡的事。」

  我含糊其辭的答道。

  「別擔心,大家已經認可了你人類的身份,畢竟無慘制造出的鬼是很難在』時輪『的業火中存活的,更不會哭泣懺悔。」

  哦,那是你沒見過。我想。我就見過一只能隨時隨地哭給你看的鬼。

  「珠世小姐也經歷過試煉嗎?我看你和他們早已熟識的樣子,還需要試煉嗎?」

  「鬼是罪孽深重的存在,在這一重地獄裡只有兩條路,要麼經歷『試煉』後洗清殺業,從此一心懺悔自己的過錯,要麼就只有被消滅。妾身是鬼,自然也不能例外。」珠世垂下眼簾,「那個肮髒的男人將妾身變成鬼時,並沒有告訴我鬼化後的一段時間內是會失去作為人類的意識的。妾身…因此而吃掉了自己的夫君和孩子。」

  「而妾身之所以選擇變成鬼,是因為當時身患重病,卻想要看著孩子長大成人啊…」

  她將頭扭到一邊,眼中有淚光隱約閃現。

  果然是這種人間慘劇嗎……

  「你也不用太過執著於此。」我淡淡的說,「真正愛著我們的人,是不會怨恨我們曾經犯下的過錯的,他們一定在某個地方心懷祝福,等待著和我們重逢的那一天。」

  珠世回頭注視著我,片刻後露出一抹微笑。

  「染小姐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呢,身為人類卻能在地獄裡來去自如,原來是抱有這樣的心境嗎?」

  她輕聲嘆息道:「但妾身卻認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的人,必須受到懲罰。妾身自己也曾墮落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陷入殺戮和吞食人肉中,那是會上癮的,但凡是鬼,除非從未殺過人,沒有以人肉為食過,否則這種癮很難戒除。而數百年來,妾身都在改造自己的身體,才能控制這種對血肉上癮的症狀,也只成功的將一位少年轉化為僅靠人血就能存活的鬼。」

  「珠世小姐真是個意志力堅強的人啊。」我笑了笑,「我卻很難這麼嚴格呢。倘若鬼這種存在生來就是以人為食,那麼逼迫其戒除人類的血肉,就如同逼迫虎狼不吃肉一樣,是壓抑本性的做法,戒除過程中應該也有種種不適應吧。珠世小姐應該是懷著對親人巨大的悔恨,才能做到這樣的事吧。」

  珠世的笑容透出些無奈:「雖然這樣說有些不合適,但如果是染小姐的親人變成了鬼,恐怕你也會陷入兩難的境地。我曾經認識的人裡,也有一位少年背著自己變成鬼的妹妹與惡鬼戰鬥,那種勇氣與堅強令人佩服,但更常見的是被變成鬼的親人吃掉,或是自己手刃親人,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沒見過鬼,的確是無法想像。」我嘆了口氣,「但倘若是我,大概會尋找第三條路吧。畢竟即使對方變成了鬼,也依然是你重要的人,在我看來和原先沒有什麼不同。」

  「第三條路?染小姐認為還有第三條路?」珠世略有些驚訝的問。

  「僅僅打個比方而已,珠世小姐不要當真。」我捂住腦袋,「頭還是好疼啊…」

  珠世理解的點點頭,「不用擔心,這是正常的反應,休息一陣子就會好的。妾身畢竟是醫生,有什麼需要的話請不用客氣,一定告知妾身。」

  「好,多謝你。」我真誠的說。

  她一出門我就立刻癱倒在榻榻米上。

  真是個難纏的女人啊。

  話說這試煉的副作用還真大,感覺腦子都被攪成了一團漿糊。

  謝花梅靜悄悄的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你知道你當時眼睛裡都流血了嗎?下次再這麼找死,我可就不管你了!」

  「那是在意念上建立屏障的副作用,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的記憶。」我疲憊的說,「那個叫千越的僧人很危險,你一定小心他。」

  「這下他們總該相信我們了吧?下一步我們要做什麼?」小梅的語氣竟然還有點興奮,「不如我們把那個主公抓回去吧,我看他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應該很容易抓!」

  「他們未必相信我們,首先我的恢復比普通人類要快,其次他們應該是沒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不會善罷甘休的。」

  「啊?那我們還要在這裡呆多久啊?」她失望的說,「我想哥哥了。」

  我看了她一眼,有點絕望的閉上眼睛。

  「求你了,別跟我說話了。」


第39章 白姬(6)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謊稱頭疼,邊躲在屋子裡休息,邊悄悄使用靈力來感知所在區域內的狀況。我身處的地方屬於整片區域中的西側,算是最偏僻的一塊,而靈力波動較為集中的地方則是在那座陣屋的東南方,可能是他們日常居住和訓練的區域。圍繞整片區域存在大量防護性的符咒,幾乎形成了鐵桶似的包圍效果,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哪一種符咒,但與掩蓋珠世的屋子的那種力量異曲同工,算是一種空間系的法術。

  搞清這一點後,我不禁有點受挫。以我的身份很顯然沒法四處走動,也不太可能獲取太多情報。對於「門」而言,何時開啟、如何開啟都是未知數,就算存在知曉相關信息的人,應該也是那位主公大人或是名叫千越的僧人,但這兩個人我顯然都無法靠近。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都說了叫你離我們遠點!」

  外面傳來謝花梅怒氣衝衝的尖脆嗓音,我從窗口向外看去,是那個叫早雲的青年站在門外,手裡還拿了一大把長得像桔梗一樣的紫花。

  小梅叉著腰,一臉厭惡的仰頭瞪著那青年,毫不留情的說:「這種不值錢的垃圾你也好意思拿來?是要替那幾個混蛋賠禮道歉嗎?難看的要死,拿走拿走,我看到就想吐。」

  「小白小姐,話不能這麼說。」早雲正色道,「這是我…這是在下的一片心意。這花叫紫鶴,聽珠世大人說最有安撫情緒的作用,是在下特意從外面帶進來的。你們初來乍到這種地方,一定很害怕吧?多看看花會心情好一點。」

  「看起來的確像是展開翅膀的鶴呢。」

  我斜倚在門口,衝他微微欠身,「多謝早雲先生。」

  「阿姐,你怎麼起來了?」小梅跑過來抱住我,「我好擔心啊,你沒事了嗎?」

  我心中默默邊吐槽她演技真是長進了不少,邊假裝溫柔的說:「讓小白擔心啦,我沒事了哦。早雲先生要不要進來坐坐?讓送禮物的人站在屋外可不是我們的待客之道。」

  「啊呀,那多不好意思。」那青年有些難為情的笑道,「在下不是想來打擾染小姐休息,只是來看看你恢復的怎麼樣,畢竟試煉對靈體還是會造成一些傷害的。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我…在下先回去了。」

  「你已經吵醒我了,不如陪我們聊聊天,作為補償?」我微微一笑,「進來吧,別傻站著了。」

  「抱歉,沒有茶,也沒有茶具。」

  我在矮桌旁坐下,話音未落,就看早雲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拿出一只布包。

  「我知道,所以我帶了啊。」他嘿嘿一笑。

  「早雲先生這是早就想好了要來坐坐嘛?」我故作驚訝,「那何必裝的那麼客氣?」

  「我沒有假裝。」青年臉色竟然有點發紅,「染小姐誤會了。只是有點擔心你們兩個女孩子,但是又怕被討厭…」

  「哈哈哈…早雲先生真是太幽默啦。」我大笑起來,「小白,看在早雲先生為我們帶了寶貴的茶葉和茶具的份兒上,就勉為其難的幫我們泡茶吧。」

  小梅瞪我一眼,感覺她已經在心裡殺了我一百遍。

  「我其實挺好奇的,但不知該問不該問。」我緩緩倒茶,「這裡的建築、用具看起來都和人世沒什麼不同,令人很難想像是在地獄裡,如果不知道,我會以為是把江戶哪位大名家的府邸整個搬來了呢。這應該是某種法術的效果吧?」

  「這是千越的『空鏡』之術,是將人世的物品投影到這裡的法術,具體的我也不太懂。」早雲撓撓頭,「珠世大人可能懂的多一點,染小姐可以問問她。」

  「這麼厲害嗎?」我驚訝的說,「我以為你們都是普通的劍士出身,沒有人懂法術之類的東西呢。」

  「不是啊,鬼殺隊的人先前做什麼的都有,宗正的父親是落魄武士,家父則是木匠。」早雲解釋道,「千越從小長大的寺廟叫淨光院,有修習時輪密法的傳統,但一次被鬼侵入,屠殺了全寺的僧人,只有千越因為外出買糧回去晚了,被趕到的月柱大人救下。從那以後他就改姓為修羅院,誓要殺盡所有惡鬼。」

  「……你們每個人都有親人被鬼殺掉嗎?」

  「也有人只是為了混碗飯吃,但往往堅持不下來,畢竟要面對的是比人類強大的多的鬼,沒有決心的話連呼吸法的修行都很難完成,別說是隨時做好被殺的覺悟了。」早雲笑笑,「染小姐生活的地方沒有鬼嗎?真好。」

  「唔,我的確沒有見過鬼。」我說,「但我的神社後面種了一棵紫藤樹。」

  「那大概是樹的功勞,低級的鬼都害怕紫藤花,那對鬼來說是一種劇毒。雖然之前對上弦的鬼沒太大作用,但珠世大人和一位柱對藤花毒進行了改造,聽說成功的重創了上弦呢。」早雲感慨的說,「也是因為有英勇的隊士願意犧牲自己來踐行使命。比起我們的時代,後輩們也一樣很努力啊。」

  「早雲先生的話,到底是為什麼不肯去轉世呢?」我忍不住問道,「我看你不太像是執念深重之人,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一呆就是四百年?」

  早雲撓了撓頭,「我也有執拗的時候啊,過去家父在的時候,曾說我固執起來連牛都拖不走呢。我們幾個活著時就是好朋友,約定了同生共死,所以真就同生共死了,哈哈。「

  呃,這算個什麼理由?

  「可以理解,」我點頭,「有人能一起戰鬥到最後,也是一種羈絆。但容我問一句,從那個宗正的話來看,你們這裡應該還有其他隊士吧,而且數量並不少,他們每個人都是對鬼懷著血海深仇而不願去往彼岸嗎?就沒有人願意放下仇恨?這樣放棄自己的來世,未免令人惋惜。」

  早雲的眼神有些深邃,「染小姐可知鬼舞辻無慘存活的一千多年間,制造過多少鬼,又有多少人葬身鬼的爪牙下?」

  「屬實不知。」我搖頭。

  「我也不知道,或者可以說不計其數。在日柱大人為鬼殺隊帶來呼吸法之前,我們只能依靠日輪刀和太陽來抵御鬼,鬼只要不被砍頭就能再生,一場仗下來死上一半人算是少的。這裡面自然有人死的不甘不願,無法釋懷。」早雲嘆息,「在日柱大人傳授我們呼吸法之後,開始有人的身上出現斑紋,像傳染一樣增加,帶有斑紋者的戰力也大大增長,鬼殺隊終於能夠克制惡鬼,可是……」

  他像是陷入了什麼遙遠的回憶中:「慢慢開始有開啟斑紋的人死去,我們才知道,有了斑紋是活不過25歲的。那種好不容易可以手刃仇敵、為世間帶來太平,卻只能無奈的等死的心情,染小姐能夠體會嗎?」

  我沉默了一陣,說:「我無法體會,但我大概知道死去時有心願未了的那種心情,想要守護的人沒能守護好,確實是無法釋懷。」

  「即便日柱大人重創了無慘,卻沒能殺死他,世間還是有鬼橫行,我們卻已經無能為力……」早雲再次嘆了口氣,「但千越發現,數百年來,被斬殺後墮入地獄的鬼也不在少數,於是我們發誓,對墮入地獄的那些鬼也不能放過,畢竟這種存在無比狡詐,從變成鬼的那一刻,就連靈魂也變得和人類不同了。萬一被他們發現存在任何重返人世的方式,後果將不堪設想。我們做不了別的,只能在此守住大門,順便清除掉那些不知悔改的惡鬼,好在他們無法再使用血鬼術,比在人世時好對付了很多。」

  「原來如此,我倒真是從未聽聞這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好奇的問,「聽起來你們那位日柱大人非常厲害,竟然可以重創那個鬼王嗎?這樣的話,你們為何不合力繼續追殺?當時就除掉他的話,豈不是免去後人很多不必要的損失?」

  早雲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日柱大人後來…被趕出了鬼殺隊。」

  我愕然:「哦?這倒是奇怪了,這麼強大的戰力,為什麼會被你們趕走?」

  「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提也罷。」早雲苦笑,「你只記得千萬別在宗正面前提起日月兩位柱,他是會殺人的。」

  早雲喝了一陣子茶,又閑扯了些有的沒的,才依依不舍的離開。我估計是關在這地方幾百年,實在找不到傾訴對像,大概把這孩子憋出毛病來了。我邀請他沒事常來找我們玩,他也欣然應允。

  送他離開後,我回到屋子裡坐下,謝花梅又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

  「你是怎麼回事?」她皺著眉看我,「跟鬼殺隊的人也能聊這麼久?當心那小子對你圖謀不軌。」

  我衝她笑:「早雲是個不錯的男人啊,你要不要考慮下?「

  「你別惡心我了。」昔日的吉原花魁滿臉不屑,「那種土包子以前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只是可惜了。」我淡淡的說,「所謂鬼殺隊,不過也只是一群身心支離破碎的執著之人罷了。」

  「對了,先說說這裡面有多少事是你知道的?那個斑紋是怎麼回事?」

  「斑紋啊…」小梅的眼中閃過一線凌厲的殺意,「我還真知道,但那是從哥哥臨死的記憶裡看到的了。在那兩個獵鬼人砍掉哥哥的頭的時候,其中那野小子的額頭上出現了火焰一樣的東西,力量也一下子變強了。你是說這些人都有斑紋?」

  「是的。」我點頭說,「至少目前這三個人都有,我觀察過了,早雲臉上的像是閃電,那個很凶的宗正,左頰靠近脖子的地方有風車或者螺旋的圖案。而那位叫千越的僧人手腕上有奇怪的網狀花紋,倒不知是什麼。」

  「那應該是雷之呼吸和風之呼吸。」小梅看起來有點崩潰,「討厭啊,我討厭被雷劈!怎麼老是躲不開雷之呼吸啊!我說怎麼看到那個男人就討厭!他再敢來我就砍死他!」

  「不要輕舉妄動。」我說,「早雲暫時對我們沒有敵意,不要自己樹敵。我現在擔心的是,聽起來他們的日柱和月柱的戰鬥力非常可怕,希望我們不會在這地方遇到那兩位柱…」

  話未說完,小梅就笑了出來:「那是不可能的啦!那個日柱,繼國緣一幾百年前就老死了,就是因為這樣,無慘大人才能重出世間啊。至於月柱大人…我們可是熟悉的很呢!」

  「誒?你們認識的嗎?」我驚訝道,「聽起來他們的時代應該比你們早了幾百年吧。」

  「笨蛋,月柱就是我們的上弦之一黑死牟大人啦!那可是比童磨大人還厲害的上弦!」小梅得意的笑起來,「這群蠢貨獵鬼人,攔不住自己的柱變成鬼,還把繼國緣一那種保命王牌趕走了,難怪會淪落到那麼慘的地步。」

  聽她大概講了一下,我才明白鬼殺隊也不是鐵板一塊,也有各懷心思的獵鬼人,更有人主動選擇變成鬼。雖然暫時不用擔心會在這裡遭遇他們的最強戰力,但這幾個人在地獄裡斬殺惡鬼數百年,又都擁有斑紋,那個叫千越的僧侶更是會使用法術,絕不可小覷。

  畢竟算上我,我們這邊也只有三個人能打。他們可是除了這三個還有一群候補呢。就算童磨實力再強,我也不想讓他冒這個險。

  「說起來,小梅,你們鬼之間有什麼傳遞信息的辦法嗎?」我問道,「難道平時你們那位大人都是靠寫信聯系你們嘛?」

  小梅先是一副被我驚呆的樣子,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神明大人真的好無知啊哈哈哈!怎…怎麼可能是靠寫信…哈哈哈…那位大人因為賜予了我們血液,所以都是直接用意念來聯絡我們的啊!上弦之間也是可以共享信息的,如果是和下弦,其實是可以讀取對方的思想的,只不過未經無慘大人允許使用這種能力是會被懲罰的。寫信…哈哈哈…」

  「等等,你是說可以直接用意念聯系?」

  「是啊!」小梅看樣子還沒笑夠,「不行我要告訴哥哥…哈哈…」

  「幫我看著門外,馬上。「我說。

  仔細將四周又用靈力布下了兩層防護後,我找了個角落坐下,開始集中意識。

  想想自己真夠傻的,我體內多少也有童磨的鬼血,雖然我不是鬼,但神靈的意念本身就比較強大,之前怎麼沒想到能用這種方法呢?

  那只鬼接到我腦內傳訊的時候似乎也有點驚訝。

  「小染?誒?是小染嗎?」

  聽到他那特有的柔和聲線的一瞬間,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該死的,冷靜!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住情緒,讓自己的聲音盡量清晰且愉悅:「是我啊,童磨大人。剛剛從小梅那裡知道原來是可以用意念溝通的,我就試了試,看來是成功了?」

  「誒呀呀,小染啊∼人家好想你啊∼」那邊的鬼聽起來無比哀怨,「真是非常、非常的擔心你吶∼沒有小染在,突然變得好無聊啊∼今天還在想,小染是不是交到了新的朋友,把人家給忘了吶?那樣的話,人家可要忍不住過去找你了喲∼」

  呃,這鬼以前跟同僚們也是這麼說話的嗎?難怪沒人願意跟他聊天…

  「請等一下再抒發心情,童磨大人。」我說,「咱們長話短說,我要把目前掌握到的情報先彙報給你。「

  於是我將這批鬼殺隊的來歷、目前已知的能力到他們的個人經歷事無巨細的講了一遍。

  「總的來說就是這樣。鑒於他們的總人數目前我還沒弄清,我建議你們先不要輕舉妄動,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想點辦法先削減他們的戰力,這樣我們只需要集中精力對付那三個有斑紋的柱就可以了。」

  「我就知道這次遇到了有趣的事,原來竟然是黑死牟大人的老朋友嗎?」連線那邊的上弦之二似乎也難得認真了幾分,「開啟了斑紋的柱…聽起來會是一場非常過癮的戰鬥呢!」

  「不止是斑紋哦,」我提醒他,「那個僧人有種叫『時輪』的法器,能夠召喚業火,還能將人困在過去的記憶裡。因為業火對我無效,所以一旦發生衝突,我會盡全力拖住他,你和妓夫太郎只要對付剩下那兩個就可以了。只是現在門的事情還沒有線索,但已經能確定是在這片區域了,我這些天會盡量再找找看。」

  「小染好像太過拼命了哦。」

  鬼的聲音突然輕飄飄的傳來,是那種過於溫和、乃至讓人安心的音色,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殘暴的上弦惡鬼,而是萬世極樂教那位充滿魅惑性的神明之子。

  「是遇到了什麼事嗎?可以跟我說哦∼」

  「誒?你…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這家伙不是完全不通人情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敏感了?

  「是作為上弦的直覺哦,」鬼繼續柔和的說,「畢竟理論上可以讀取思想嘛,雖然小染好像用什麼辦法隱藏了思想,但多少還是可以感覺到一點吶。小染既想做我的下弦,又對我隱藏思想,這好像有點不公平哦?」

  我無奈了。這人的腦回路到底在關注什麼啊?

  「那些事以後找機會再告訴你,現在我們……」

  「小染,我說過的吧,我不喜歡撒謊的孩子哦。」

  奇怪了,這鬼到底在跟我較什麼勁啊?

  但他的聲音依然是柔和的,「所以,這次回來以後,無論如何都要告訴我哦?」

  我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好。但也請童磨大人相信我,我絕對、絕對不會對你說謊,我現在不想說是因為有別的原因。我…我只是希望…」

  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都能彌補過去的遺憾。

  即便在地獄中重逢的我們,都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模樣。

  「我只是希望能盡全力幫到你。僅此而已。」

  「好啦好啦,人家沒有責怪小染的意思啦∼」鬼又笑嘻嘻的說,「但如果遇到危險的事,還是不要自己去冒險比較好哦,如果你受傷或者死掉的話,我也是會很困擾的。」

  幾乎能想像他那副天真無辜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放心吧,為了童磨大人,我也會好好保護自己的。」

  結束通話後,我走到門口,看了看周圍沒有異常,把還在認真放哨的謝花梅拉了進來。

  「你怎麼回事啊?臉那麼紅?」小梅盯著我一臉震驚。

  尷尬,真尷尬。

  我只能讓自己盡量擺出一本正經的面孔。

  「從明天開始,你晚上幫我在這裡守著,我要出去看看。」


第40章 白姬(7)

  人類的視線永遠只聚焦於自己所在的族群。他們不知道的是,善於在黑夜中游走的生物並不只有鬼,就像這些獵鬼人不知道,善於潛行在無間的種種惡劣環境裡而不容易被察覺的,也不只有魔物。

  我在黑暗中靜默的割開那長著人臉和蜥蜴似的後半身的怪物的屍體。本來沒想到會在邊界地帶遇到這東西,但這是這個夜裡我碰到的第四只。它們顯然是集群的生物,似乎還會使用某種含糊的語言交流,殺死一只,其他的聞到血味就會包圍過來。但它們似乎無論如何都不會越過某一條界線進入這片區域內,我試了多次,發現它們所抗拒的似乎是那種稱為「雪蕨」的藤蔓植物。沿著這支鬼殺隊的大本營的邊界種滿了這種植物,我猜測是因為其特性近似紫藤花,也能起到隔絕邪物的作用。

  屍體中的死靈在湧出前被我淨化掉了,讓我得以能完整的觀察其內部。在怪物空蕩蕩的體腔裡還殘留著變異了的骨骼,以及一顆被死靈蛀空一半的心髒,那心髒看起來極其類似人類,讓我再次確認這東西是人類的靈體被死靈寄生而形成的。

  這裡的人類…似乎只剩下一個來源。

  我抬頭看了看暗夜中像帷幕般綿延開的「雪蕨「,心中泛起一絲寒意。

  果然,無論在哪個群體中,都存在一些見不得光的秘密。

  等到剩下的屍體完全化成灰燼後,我繼續向密林深處走去。這種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剛墮入地獄時那段獨自流浪的日子,眼前鋪展開無盡的黑暗,腳下是埋葬了無數怨靈的大地,陪伴我的只有右手的長刀和左手的銀鈴。

  以及那名為白姬的少女的記憶。

  那些記憶無比清晰鮮活,一幕幕像是從心的深處蜿蜒生長出的白花,在暗夜中發著星辰般的微光。

  江戶城櫻花盛開的街頭,遭人欺凌的小女孩抬起頭,望見了神明。

  小小的神明向她伸出手,對她露出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笑臉。

  ——您沒事吧?好可憐啊,還能站起來嗎?

  神社門前的鈴鐺被搖響,悠揚的頌歌聲中,白衣的侍者抬著神輦攜光而入,神輦上那黑衣的神之子面帶微笑,在微渺眾生面前睜開了一雙猶如虹霓的眼睛。

  燭火搖曳的神壇前,神子對她微笑:

  ——那不是您的錯,所以不必自責哦。

  春日的陽光中,黑衣的神子手持紙扇,在庭院裡跳起優美的神樂舞,潔白無垢的發絲映著金色的光芒,如同冬天的最後一場雪。

  —— 幫助世上受盡苦難折磨的人,就是我的職責哦。我希望大家都能從我這裡得到幸福,這是我存在於世上的意義。

  那間染滿血跡的茶室裡,小小的神明微笑著擦去她臉上的眼淚。

  —— 您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要總是如此苛責自己。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孩子呢。

  紅色的鳥居前,神之子將那枚銀鈴放在她手中。

  ——白姬小姐,我們後會有期。

  開滿蒲公英和雛菊的山坡上,他們一起看過日落月升,繁星點亮了夜空,世界的廣闊和命運的幽深,第一次展現在兩個一無所知的孩子面前,為這場短暫的邂逅奏響了百年不絕的余音。

  我深知這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記憶,一個人的約定,乃至一個人的執念。但沒有關系,這也是名為「白姬」的神靈的一部分,就像那個活在我靈魂裡的女孩子一樣獨一無二。

  正是這些記憶讓我走到了現在,因為它們,哪怕在地獄裡流浪百年,我手中的刀鋒也從未暗淡。

  遠處的林子裡透出了一片殷紅如血的光,似乎有人影走動,我迅速將身形隱入樹木的陰影中,悄悄向紅光的方向靠近。

  有個高大的身影搖搖晃晃的走來,腳步很重,踩的地上的樹枝石塊一通亂響。來者走近後,我發現竟是那個名叫宗正的灰發男人。他手裡抓著一只陶瓶,邊走邊喝,顯然是醉了。

  我跟上了他,但走了沒幾步,他就回頭厲聲道:「誰?」

  與話音同步的,是瞬間亮出的雙刀,刀身呈漂亮的流線型,流轉著青幽幽的寒光,上面那股濃重的殺氣,一看就知道斬鬼無數。

  他兩眼血紅的環視著四周,刀尖擦著我的頭頂滑過,但最終什麼也沒能發現,酒精多少遲鈍了他的感官。

  在地獄裡竟然還有酒喝,這條件真不錯。我默默生出一絲嫉妒。

  宗正收起刀繼續向前走去,邊走邊嘟囔著什麼話,我只能聽到零星的「該死」,「殺了你」這類詛咒,不知是哪個膽子大的惹他發了火。

  一直走到近前,我才發現那紅光所在之處竟是一座石頭造的巨大監牢,黑色的、如同猙獰龍骨般的牢籠上刻滿血紅色的符咒,上方和下方各覆蓋著一個法陣,整個籠子內外都燃燒著熊熊業火。牢籠之中,依稀坐著一個人。

  宗正完全無視那些符咒似的走過去,提起刀在石頭的獄門上重重的砍了幾下。

  「嚴勝!你這個懦夫!叛徒!給我滾起來!」

  「你出來!跟我打一場!懦夫!你背信棄義!狗都不如的東西!」

  牢籠中靜悄悄的,那人似乎被烈焰所包圍,身形筆直,紋絲不動。

  「你他媽的…裝什麼清高?你跟你那個弟弟一樣都是害人精!害死了我們大家,又害死主公!你這個卑鄙小人,也不看看你現在什麼鬼樣子…哈哈…」

  宗正人在牢籠外,卻像一頭困獸一樣繞著那籠子焦躁的踱步,邊走邊發出不知是哭是笑的怪聲。

  「哈哈…你那引以為傲的月之呼吸呢?還是一樣敗給了後輩吧?上天有眼,終於讓你下了地獄,看看你這凄慘的樣子!繼國嚴勝!你聽見沒有?!你他媽就該死!我早晚要再砍死你一次!讓你死的徹徹底底!你們這群鬼全都該死!」

  「你聽見沒有?!懦夫!小人!」

  他不停的用刀狂敲那座牢籠,邊敲邊重復這幾句謾罵的話。但牢籠中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始終沉默不語。

  我開始有點同情宗正,看來長年累月的殺戮,不僅鬼會瘋,鬼殺隊一樣會瘋。

  過了好一會兒,宗正看上去終於把酒喝完了,罵也罵累了,才搖搖晃晃踉踉蹌蹌的順著原路回去了。

  我蹲在那些符咒跟前研究了一會兒,發現它們對我的反應不是很大,只有業火帶來的輕微刺痛感。於是我小心的踏進了法陣,走到了那座籠子前。

  一眼就看到足有四道黑色的粗長鐵鏈,縱橫交錯在籠中,在升騰的業火中被燒的發紅。鐵鏈的盡頭是鐐銬,扣在一個人的手腳上。

  那是個身著紫色蛇紋和服的男人,即便是跪坐的姿態,也能看出身形高大而挺拔,黑色長發束成高馬尾,濃密的披散在身後,如同一襲沉沉的黑雲。他在業火的燒灼中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鐵做的雕像。

  是個即便淪為階下囚,也依然散發出強大威壓感的鬼。

  「您是……黑死牟大人嗎?「我試探著問。

  沒有回應。

  「是上弦之一,黑死牟大人嗎?」

  我又契而不舍的問了一遍。

  依然沒有回應。

  嘖,上弦鬼這種生物看起來都不是太正常啊。

  正當我認命的准備放棄交流時,牢籠中傳來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

  「你是…何人?」

  我其實是個路過的水神…當然不能這麼說,我又不是童磨那種神棍。

  「我是童磨大人的朋友。」

  我想了想,選了個自認為比較合適的說法,「也是他的下弦。」

  牢籠中那武士般的鬼沉默了片刻,吐出兩個字:

  「胡鬧…」

  「上弦月和下弦月…是那位大人…定下的位階。上弦之二…只能…推薦…但無權…任命下弦。」

  他緩慢而嚴肅的說。

  呃?是這樣的嗎?原來鬼裡的規矩也這麼多?可那只鬼好像從沒提起過啊。

  行吧,我怎麼會以為他是個講規矩的好鬼?

  這下在他同事面前穿幫嘍。

  「那您就當我是那家伙的朋友吧。」我無可奈何的說,「另外,聽說那位無慘大人已經敗給了鬼殺隊,也被關進了地獄。您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一下了。」

  「童磨的…朋友…?」

  對方雖然背對著我,但卻有種犀利的審視感。

  「他…竟然…給你鬼血…?」

  啊,被看出來了,不愧是上弦之一。

  我實在弄不清在鬼之間給血到底是一種什麼含義的操作。但童磨也給了妓夫太郎血啊。

  「您可能誤會了,他給我的是他自己的血,不是那位無慘大人的。」我解釋道,「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吧?抱歉,我以前沒遇到過鬼,不太懂你們的規矩。」

  上弦之一再次沉默。

  都是上弦,怎麼性格差異如此之大?跟這位大人說話好像很費勁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

  「賜血者…可謂再生父母…亦是鬼王之舉…」

  「此等僭越之事…也只有他…不知輕重…膽大妄為…」

  誒?

  「沒有沒有,您又誤會了。」我趕緊替某只不靠譜的鬼申辯道,「他就是隨便試了試,正巧碰上我體質比較特殊,也沒把我變成鬼。您和那位無慘大人都是他敬重的前輩,我經常聽他說起你們,說你們都是他的好朋友……總之他絕對沒有冒犯你們的意思啊!」

  天吶,簡直太危險了!我發誓以後那只鬼干的事說的話,一定不能隨便讓旁人知道,畢竟他腦子脫線,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觸發意外事故!

  正當我開始緊張時,卻聽到那嚴謹的武士鬼說:

  「罷了…我等皆為…他人手下敗將…十二鬼月…皆成泡影。鬼之一族…已然…絕滅於世間…什麼也…未能留下…」

  他似乎在嘆息,透著某種徹骨的悲涼。

  我皺了皺眉。

  「即便如此,您也不必深陷於執念,在這裡受人侮辱啊。」我說,「鬼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即使沒有那位無慘大人,你們也有自己的靈魂,和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意義。黑死牟大人,希望您不要就此自暴自棄。我只是個路人,言盡於此。」

  說罷我決定撤退,算算時間,天也快亮了,我得在天亮前趕回住處。

  正在我准備轉身離開時,又聽牢籠中的那位武士緩緩道:

  「童磨此人…心性涼薄…並無絲毫人情…且以吞食女子為樂…你…好自為之。」

  「我十分了解。多謝您,黑死牟大人。」我對他欠身行禮,隨後再次隱入黑暗。

  回到我和小梅暫居的小屋時,我特意繞著屋子走了一圈,發現靈力屏障沒有被侵入的跡像,才放心的進了門。

  謝花梅看樣子也是守了一夜,見我回來才松了口氣,緊接著就一臉厭惡的皺起眉。

  「你身上是什麼味道啊?又是那種怪物?」

  「是,邊界那邊有很多,我殺完沒顧上收拾自己。」我做出一個淨化水球,把自己從頭到腳連人帶衣服一通衝,邊衝邊說,「我開始想要個溫泉了。」

  「所以你出去就是殺了一夜怪物?」謝花梅嗤笑,「這是免費幫鬼殺隊干活啊。」

  我弄干身上的水,感覺自己終於重新回到了清爽的狀態。「還是有點小發現的。另外我碰到了你們那位上弦之一。」

  「你說什麼?」謝花梅跳了起來,「黑死牟大人?他也在這裡嗎?」

  「被鬼殺隊關著呢,那個風柱宗正好像跟他挺熟。」

  「我們要怎麼做?要救他嗎?」小梅頗為興奮,「如果有黑死牟大人和童磨大人,我們一定能從這裡逃出去。」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謝花梅。」我說,「強者也並非沒有弱點,還是靠自己最踏實。況且我覺得那位上弦大人是自己願意被關著的,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的清淨比較好。」

  那位明顯跟童磨不是一路人,我腦子進水了才會把他放出來。


第41章 白姬(8)

  「有人來了。」謝花梅突然說。

  外面天色已經亮了,我看見早雲拎著個布包從小路上走來。

  這人是每天閑的要命?

  「怎麼又是他啊?」小梅瘋了,「能讓他別來嗎?」

  她話音未落,門就被敲響了。

  「染小姐,小白小姐,我帶了點心來喝茶哦。」這個四百多歲的年輕人站在門外興高采烈的說。

  是我搞錯了晝夜,還是他們這裡習慣一大早就吃點心喝茶?

  我只好拉開門,早雲有點驚訝的看著我濕漉漉的頭發:「染小姐…你這是…?」

  「抱歉,我正在沐浴。」我笑的有點難看,「早雲先生是准備進來看我洗,還是出去等一下再回來?」

  他臉一紅,乖乖的退了出去。

  看他真的走遠了,我把小梅叫了過來。

  「一會兒我會邀請他切磋刀法,你在旁邊看仔細了,把他的招式記下來。」

  小梅瞪大了眼睛:「可你之前說不打算和他為敵啊。」

  「以防萬一。」我說,「你想想看,這裡目前有三個開了斑紋的柱,咱們一人分一個的話,早雲很可能是你跟你哥哥的對手。早做准備,對你們有好處。」

  「可我看他人還不錯誒…」小梅居然有點猶豫,「也許我們可以試試說服他站在我們這邊?」

  「很難,他們能在這裡守四百年的門,就說明執念非同尋常。況且他們都有家人死於鬼的手中,背負血海深仇的人,不會對敵人有絲毫的憐憫。」

  謝花梅竟然罕見的猶豫了。

  「神明大人,我有點想不通,人類和鬼,到底是哪一邊出了問題?」

  她看著門外,漂亮的藍眼睛中第一次閃現出迷茫,「在吉原,弱小的、醜陋的、沒有用的人,都是沒有資格活下去的,我和哥哥為了活著,真的拼上所有力氣了。即使變成鬼,也只是為了活著而已,說到底,我們吃人,就像人活著也要吃雞和魚一樣,吃的也不是他們的親人,為什麼他們這樣恨我們?」

  「大概是因為你們曾經是人類,又變成了他們眼中的異類吧。」

  小梅茫然的看著我。

  「因為你們曾經是人類,他們默認你們應該遵守人類的道德和規則,但你們脫離了這些規則,變成了比他們強大、以他們為食的生物,這首先讓他們感到恐懼,其次是失去掌控的恥辱感,因為你們的存在,他們數千年來建造起的一切規則,都受到了挑戰。」

  我摸了摸她柔軟的銀白色頭發:「但這件事其實不是哪一方的錯,大家都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戰鬥罷了。如果這些人能教會我們什麼,我希望是,不要執著於自己的仇恨,否則就等於主動放棄未來的幸福。」

  「我聽不懂…」小梅嘆了口氣。

  「那我換個說法。」我對她微笑,「不在戰場上,我們可以做朋友,但一旦戰場交鋒,猶豫就會死。這次能聽懂嗎,小墮姬?」

  小梅略帶驚恐的看著我。我猜她大概是懂了。

  早雲帶來的竟然是紅豆羊羹。這東西我得有幾百年沒吃過了,幾乎忘了是什麼味道。不過我依然想不明白,他們是用了什麼方法把點心如此逼真的投影到地獄裡來的,這東西真的能吃嗎?

  呃,不會是盂蘭盆節的供品吧?

  在我表達了如此疑問後,早雲解釋道:「這個其實不是投影啦,就是真的點心,千越有辦法通過這裡的『門』把人世的東西傳送過來。」

  看來守門有特權啊。我默默感慨。

  舀了一勺放進嘴裡,我品嘗到了那久違的甘甜。

  「味道真不錯,要是有金木犀撒在上面就更好了。「

  「染小姐說的是…?」

  「就是桂花啦。」我笑道,「在江戶那邊,紅豆羊羹配上桂花,是秋日的時令點心呢。」

  「染小姐說的吃法好講究。」早雲難為情的撓撓頭,「我其實也沒怎麼吃過這東西,只記得有一年家父多掙了些錢,給我和妹妹買過,妹妹喜歡的很,我沒吃上幾口,就全被她搶走啦。」

  「你有妹妹?」我驚訝道,「還是第一次聽你提起。」

  「是啊,我有個妹妹。」早雲臉上泛起懷念的神色,「她叫鶴子。」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不會也是…被鬼吃了吧?」

  不出所料,早雲的目光暗淡下去。

  「我加入鬼殺隊的第五年,她從家鄉來看我,都已經快到了,遇到鬼的襲擊…我們趕過去時,卻發現她被變成了鬼……最後我只能親手用日輪刀砍了她的頭。「

  「變成鬼為什麼就一定要死?!「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失去了冷靜,早雲顯然也被我嚇了一跳。

  「染小姐…你不知道嗎?鬼是要吃人的…」

  「那又怎樣呢?就算變成了鬼,也還是曾經的那個人吧!難道可以沒有一點留戀的斬殺對方嗎?為什麼不能想想辦法?為什麼就這麼輕易的放棄呢?!」

  早雲好像完全被驚呆了,我在他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臉上數百年來未曾有過的憤怒。

  小梅跑過來拽我的衣袖,甜甜的說:「阿姐,你怎麼啦?這家伙惹你生氣了嗎?我們把他趕出去好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發熱的頭腦冷卻下來。

  「抱歉,我只是不能理解…那些關於鬼的事。」

  「對不起…」

  早雲有點愧疚的說道。

  「讓染小姐難過了嗎?我妹妹的事…真是抱歉啊…」

  他垂下眼簾,「你說的沒錯,即使變成了鬼,那也是我妹妹,是我的親人…但當時我沒有別的選擇。鬼殺隊的規則就是如此,哪怕是生身父母,變成了食人惡鬼,也必須予以斬殺…那之後過了很久,才聽說珠世大人研究出了把鬼變回人的藥,但我妹妹沒有那麼好的運氣……」

  青年的臉上浮起苦澀的笑,「歸根結底,人類是軟弱的啊…自己熟識之人變成吃人的怪物…雖然心痛的想死,但還是會…害怕啊……」

  害怕嗎?

  說一點都不怕,那是謊話。對能夠吞食自己的存在,所有的生物都會恐懼,這是本能。

  但是…有些東西會超越恐懼而存在。

  比如一份珍貴的記憶,裡面銘刻著世界最初的模樣,那個有陽光普照、有櫻花盛放、還存在著思念與希冀的世界。而那山巔冰雪般的美麗靈光,還沒有被塵世百年的血海染污。

  正因為一切都已經來不及,才更加無法松開記憶裡的那只手。

  「能夠理解。」我嘆息道,「是我太過主觀了,大家都有自己的難處,也有自己的選擇,只要不後悔就好。」

  「如果世上沒有鬼,就不會有像我妹妹那樣悲慘的少女。」早雲低聲說,「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要斬殺惡鬼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你錯了,早雲。」我悲哀的看著他,「就算世上沒有鬼,也會有戰亂、有飢荒,有用女孩子獻祭的大名,也有被武士□□、活活燒到只剩一口氣的悲慘少女。而人類只是習慣將自己的罪孽全都推到異類身上而已。」

  小梅抓緊了我的衣袖。

  我明白是我一時失了理智,導致氣氛過於緊張,這的確沒有必要。

  「為了感謝你的點心,不如我們換點輕松的事來做?」我笑道,「你們平時難道就沒有什麼娛樂嗎?」

  「娛樂?」早雲認真的想了想,「我和宗正有時候會玩雙六,這個算嗎?」

  「你們幾歲了?」我忍不住嘲笑他,「那是小孩子才玩的東西吧?我們來比刀法怎麼樣?」

  「我不跟女孩子打。」他居然頗為認真的說,「況且是染小姐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如果受傷的話豈不是暴殄天物?」

  「看不出你還挺有武士精神,不會是怕輸了面子吧?」我拿出慣用的激將法,「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你贏了,等我回到人世了,在神社裡給你立個神主牌,爭取早日把你超拔出地獄?「

  「我要那東西干什麼!」早雲哈哈大笑,「比就比,但先說好了,只比刀法,我的呼吸法只用來斬鬼,不拿來砍人。」

  選了林中一塊空曠的地方,我緩緩將長刀抽出,早雲看著我的刀,微微怔了下。

  「怎麼了?」我問,「有什麼問題嗎?」

  「染小姐的刀好奇怪…不知為什麼,看起來並不是一把能殺人的刀呢。」他笑笑,「神官的刀都是這樣嗎?不對,染小姐的話,應該叫巫女才對吧?」

  「……你話真多,比還是不比?」

  早雲握住刀柄的時候,突然像換了一個人,先前那溫潤散漫的感覺蕩然無存。

  至此我才第一次看清他腰上的那柄刀,黑色的刀鞘足有手掌寬,橢圓的刀鍔上刻著雲紋,隨著一聲清越的錚鳴,一把奇特的、泛著電藍色弧光的反曲刀出現在我眼前。

  真是把好刀。從刀身的寬度和厚度來看,揮動時的力量應該非常強。

  「你這是斬鬼的刀還是殺牛的刀啊?看著不是普通的鋼鐵呢。」我驚訝的說。

  「日輪刀是用猩猩緋鐵砂打造的,能吸收陽光,只有用這個才能砍斷鬼的脖子啦。」早雲嘿嘿一笑,「染小姐要小心,我的刀可是很鋒利的。」

  說罷他身體微微向前一傾,下一刻竟然已到我眼前。

  好快!

  我橫刀格擋,雖然他沒有使用呼吸法,但刀刃彼此撞擊時的力道依然震到我手臂發麻。於是我微微側過刀身,靈巧的卸掉了他刀上的力量,順便手腕一轉,直刺向他的脖子。

  早雲眼中掠過一絲錯愕,馬上閃開了我的刀鋒,退出了幾步。

  「染小姐的身法好奇怪,而且說好了是比試,怎麼上來就是殺招啊?」

  「抱歉抱歉,」我很不好意思,「這段時間殺的魔物太多,有點控制不住。」

  我當然沒學過什麼刀法,我所謂的刀法,是在地獄的兩百年裡憑著生存本能練成的殺人技。

  又是鏗鏘幾聲金鐵交鳴,早雲忽然贊嘆道:「染小姐的刀法一點也不像女孩子,倒有點像是曾經的日柱大人,是那種好像神樂舞一樣靈動又矯健的姿態呢!如果你生在我們那時候,我肯定向主公舉薦你!」

  「哈哈,我怕鬼怕的要命,對加入你們鬼殺隊可沒興趣!」我笑道,「我確實有習練過祭舞,所以大概是有些影響。但你揮刀的力量感我也很喜歡呢!」

  我卻暗暗擔心。早雲的速度和揮刀的力量都不可小覷,而妓夫太郎雖然也擅長近戰,在靈活性上更勝一籌,對抗這種勢大力沉又快速的斬擊時,卻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況且對方還沒用上呼吸法。

  談笑間又是幾十次交鋒,我從各個刁鑽的角度展開攻擊,早雲的反應速度也並不慢,兩把刀死死糾纏在一起,終於在一次相撞後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姿態。

  兩個人誰也不想先撤手。早雲看起來有點興奮:「染小姐的刀是用什麼打的?平常這麼薄的刃,大多砍個幾次就會被我的刀撞斷,你這刀竟連缺口都沒有!」

  「這你就不懂了,」我神神秘秘的說,「 這是有秘術加持,不可外傳。」

  「是用特殊的法術加強了刀身嗎?」早雲驚訝的問,「所以刀刃上才刻有蓮華紋?」

  我的視線跟著他落到刀刃的外側,發現上面竟真的刻有淺淺的紋路,因為平日刀上總流轉著靈光,也不需要保養,所以連我自己竟然都沒注意到那是蓮華紋。

  看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花紋,我頭腦中轟然炸響。

  —— 還有那把小刀子,沒有開刃,下次他們再讓你表演什麼戲法,就不要傻乎乎的去抓刀刃啦……

  —— 我有些以前的東西想要交給您保管,是那孩子的東西……

  記憶裡破碎的聲音,最終凝固成一個畫面:

  暮色浸染了神社破敗的鳥居。那個孑然一身的背影,踏著遍地血一般的晚楓走出門去,始終沒有回頭,仿佛早已看透人世,天地之間再無留戀。

  他來過荒川神社,盡管遲到了十二年。

  他來過。

  而當時幾乎失去了神力,僅存靈體的我,連呼喚他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 停下,不要再往前走。

  —— 停下,前方就是永夜,是地獄啊。

  那大概是我漫長的生命中,第一次體會到何為無力,無力到只能化為蛇形,將那把被孤零零留在神壇上的小刀吞入腹中。

  我甚至還記起了它的氣味,是白檀和乳香,以及混在其中的,一線淡薄的蓮花香。

  極樂教的神子,終其一生,都沒能聽到來自神靈的聲音。

  「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耳邊傳來早雲略帶驚慌的聲音,「不要抓刀刃啊,手都流血啦!」

  我終於回過神來,看著染了一片血色的刀刃,只覺得心痛不已。

  對不起啊,即使是神靈,也有沒能做到的事。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一些舊事。這刀原本是我贈與友人的禮物,因為某些原因被他退回,那人心性淡漠,我一直以為他並未放在心上,但是……我送他的時候,上面是沒有刻蓮華紋的。」

  「那必定是在退回之前刻上的了。」早雲思索道,「這花紋看著有些年頭了。看來染小姐的這位友人,心中也很看重染小姐呢。」

  「不會的,那不可能!」

  我如此說著,卻再也沒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誒?別哭啊!我最怕女孩子哭了!」早雲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麼點事,有什麼大不了的?再見面時問清對方心意不就好了?你們女孩子真是麻煩!」

  「可他死了啊!」我哭著抱緊了刀,「他死了啊!我沒能救他!我什麼也沒能做到啊!」

  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居然能在地獄裡,當著一名鬼殺隊的柱,把憋了許久的眼淚哭了個痛快。

  感覺這幾個月流的眼淚比我過去兩百年裡加起來都多,如果不是謝花梅帶著一副要殺人的表情衝過來,拿起根樹枝子狂毆早雲,大概我還會繼續哭下去。

  丟人,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我剛擦干眼淚,就聽到不遠處傳來珠世的聲音:

  「染小姐?出了什麼事嗎?怎麼周圍的樹都倒了?」

  「好久不見,珠世小姐。」我迅速收斂了情緒,朝她微微一笑:「是我和早雲在切磋刀法而已。」

  「對,真的沒有打架!小白小姐不要再打我了!」早雲邊挨揍邊解釋。

  珠世依然是那副溫柔但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染小姐請隨我來一下吧,」她說,「主公要見你。」


第42章 白姬(9)

  我第一次踏入這位姓「產屋敷」的主公的宅邸,先前覲見時是在院子裡,因此沒有感受到屋子本身的玄妙。跟著珠世沿著長長的走廊進去後,我才發現這座宅邸基本上是被各種符咒包起來的,這些符咒與其說起到保護的作用,不如說更像是在鎮壓什麼東西,越是靠近屋子中心的位置,那種宛若實質的壓迫感就越讓人不舒服。

  但珠世和路上遇到的幾個身披白羽織的隊士皆是泰然自若,不知是已經習慣了這種怪異的、真空一樣的環境,還是只有我對靈力場格外敏感。

  「是這裡了,染小姐請進。」珠世低頭拉開了一扇繪著紫藤花的紙門。

  紙門背後是一座寬敞明亮的廳堂,卻讓我遍體生寒。

  如果我的感知沒有出錯,這座廳堂的地下聚集著成千上萬只死靈,或者說,它們已經不再以個體的方式存在,而是形成了某種類似「湖泊」的東西,像是三途河那樣,向四面八方蔓延出自己的脈絡。可能是因為符咒的緣故,這座「湖泊「並不活躍,但這種相當於在自己家的客廳底下裝了個炸藥庫的行為,還是讓我對這位看似溫和柔弱的產屋敷主公產生了深切的寒意。

  我曾經以為只有童磨那種人性缺失的鬼才對生死毫無計較。但這位主公應該是純粹的人類,看起來年紀也不大,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顆心,才能如此看淡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主公大人吉祥安康。」我跪在地上,雙手指尖對齊,行了個女子專用的拜禮。

  「染小姐不用客氣。」那位年輕的主公笑道,「您是客人,不必像那些孩子們一樣對我行禮。況且今日將您請來,也只是因為您和令妹來此多日,我還未盡地主之誼,實是慚愧。雖然這話有些唐突,但還請您將這裡當作自己家中,隨意便可。「

  他指了指一旁的矮桌,上面已經擺好了茶和果子。我便知趣的走到矮桌前坐下。

  「我聽珠世小姐說過您的事。」主公大人微笑道,「染小姐是神官家族的後裔?碰巧產屋敷一族也一直與京中的神官家族聯姻,也許我們祖上還是熟識的呢。」

  「啊,我家的神社早已沒落,沒有什麼名氣。」我斟酌著詞句,「家中祖輩是江戶城柳生家的旁支,因為厭倦了戰亂才隱退,受將軍大人的恩惠建立了荒川神社,用於祭祀荒川的水神。」

  「染小姐竟是著名的劍豪柳生三嚴的後裔麼?」主公大人面露驚喜之色,「難怪我看您用的是武家的禮儀!聽珠世小姐說,您的劍術也非常了得?是家中有傳承嗎?」

  大概算是有傳承吧?如果把柳生大人一家子吃了也算的話。

  「只是旁支,沒得到什麼真傳。但家父在世時確實會教導我習練劍術,世道不太平,我這一代又只有我和妹妹兩個女孩子,僅為自保罷了。」

  「染小姐實在過謙了。」主公溫和的說,「我通過符咒看到了您和早雲的切磋,能用如此純熟的劍術比拼雷柱,應該是受過嚴格的訓練吧!真是令人敬佩!」

  竟然在監視我嗎?

  「那是早雲讓著我。」我微笑道,「他是個很好的人。」

  「早雲的確是個優秀的孩子。看樣子你們相處的很融洽,我非常欣慰。」主公說,「不知他是否向你講過鬼殺隊的來歷?」

  「略微講過一些。」我點點頭,「你們都是和鬼有血海深仇的人。」

  「染小姐可能誤會了,鬼殺隊斬殺惡鬼,並非為私仇,而是為大義。」主公解釋道,「正因為大家都被鬼奪走過重要的家人,才發誓要守護弱者,不讓他人經歷我們所經歷的痛苦。」

  「我能理解失去家人的痛苦。」我說,「但我聽說那位鬼王無慘已經戰敗,被囚於地獄的某處了。如此一來,世上就已經恢復太平了,您應該讓早雲他們放下執念去轉世才對。」

  「染小姐有所不知,雖然鬼舞辻無慘已然伏誅,但他造下的罪孽卻遠未結束。一千多年來,他所創造的惡鬼被斬殺後靈魂都會墮入地獄,而我等在此鎮守的意義,就是徹底誅滅其中那些罪孽深重、又不肯懺悔的無可救藥之輩。這數百年本來一直沒出什麼亂子,但自從上次損失了三十八名隊士後,我們擔心,在和無慘一起墮入地獄的上弦中,很可能出現了實力超越無慘的鬼,而我們至今未能發現其蹤跡。」

  主公嘆了口氣,「上弦鬼皆是殺人無數的怪物,又擺脫了無慘的控制,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會出現一位比無慘還要強大可怖的鬼王,一旦衝破了地獄的界限回到人世,勢必將再次掀起腥風血雨。」

  「主公大人未免也太過悲觀了。」我不動聲色的說,「我雖然對鬼這種存在不甚了解,但我想眾生淪入鬼道,必然是有其原因,不嘗試了解原因,而急於解決由因所產生的果,那麼人和鬼的爭鬥只能永無止境。」

  主公臉上露出了略微疑惑的神情。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染小姐認為,鬼因何而成鬼?」

  「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和人走上歧途差不多。或是因為懷有執念,或是遇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刻,亦或只是命運使然。在我看來,鬼和人沒有什麼不同。」

  「真是奇妙的高見啊。」主公大人笑道,「染小姐的見識和氣量,令我等自愧不如,不愧是武家出身的女子。」

  「不敢當。主公大人對我們姐妹有救濟收留之恩,作為報答,我也應當對您直抒己見。」

  「其實這次請染小姐前來,是想問問您,是否能在離開這裡之前,協助我們一道捉拿那只逃逸的上弦惡鬼?您的劍術和人品我們是信得過的,但這也要看您自己的選擇,我們絕不強求。」

  啊……還真是任人唯賢啊,這位主公大人。

  「非常感謝主公的信任,」我再次深深的伏在地上,「但在我看來,斬鬼與殺人並無不同,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願出手傷人。況且我妹妹還小,我也實在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所以還是希望盡快找到回人世的辦法,不在此處多打擾你們。」

  「我明白了,完全可以理解您的心情。」主公溫和的說,「我會盡快讓千越想辦法送你們回去。」

  我跟著珠世原路走出了那座宅邸,才暗暗松了口氣。

  「珠世小姐,可否容我一問,這位產屋敷家主是什麼來歷?為什麼你們都願聽命於他?」

  在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問道。

  「產屋敷一族本是鬼舞辻無慘的族親,因為無慘變成了禍亂人世的鬼王,這一族便由此遭受了神明的詛咒,家中的男性都短命早夭,後來與神官家族通婚,才留下後代,但也很難活過三十歲。」珠世輕聲說,「我們的這位主公更是可惜,明明年輕有為,卻趕上了當時的月柱背叛鬼殺隊,被其斬下頭顱獻給了無慘,當時擔任護衛的宗正大人也一起殉職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是什麼見鬼的神明?一人變鬼,整族遭受詛咒?看來這神明要麼是怕鬼怕的厲害,要麼就壓根不講道理。」

  珠世看了我一眼,無奈道:「染小姐不可口出狂妄之言,你既是神社中長大的巫女,就該明白天道並非凡人可以揣測。」

  「天道嘛,就像町奉行,你真等它的時候,它永遠也不來,你徹底不理它,過自己的日子,它反而叫著嚷著要來罰你。」我笑道,「這種不稱職的東西,遇見了就得狠狠抽它的臉才對。」

  珠世也被我逗的忍俊不禁,「難怪染小姐和早雲合得來,看不出你這麼會講笑話。」

  「過獎過獎,我講笑話的本事,其實是跟個腦子有病的家伙學的。」

  說著說著已經走到了住處門口。珠世說道:「差點忘了,方才早雲告訴我你被刀割傷了手,我特意帶了藥來。傷的嚴重嗎?給我看看。」

  我伸出左手,手上完好無損。

  又伸出右手,依然完好無損。

  「誒?我都忘了傷的是哪只手了。」我尷尬的笑了笑,「傷的不嚴重,已經長好啦。」

  珠世露出了一抹驚訝的微笑,「染小姐的恢復能力真是厲害。沒事就好,那我就先回去啦。」


第43章 白姬(10)

  直到第二天,早雲才悻悻地來找我,見面就抱怨:

  「被主公教訓了好半天,說染小姐是客人,我不該無禮的跟客人比試劍術…」黃發青年苦著臉說,「還說你好像不喜歡我們這裡,急著離開呢。」

  「沒有那種事。」我感覺他理解錯了,「是你們主公讓我幫忙一起對付鬼,我不想做罷了。我又不是你們的人,沒必要聽他的吧。」

  「主公大人是很偉大的人,」早雲認真的看著我,「染小姐多了解他就會明白了,鬼殺隊就像一個大家庭,你慢慢就會喜歡上這裡的。」

  「是嘛,我可聽珠世說,先前你們的月柱就叛變了,連主公都被砍了腦袋。」

  「那是個意外。」早雲看起來也有點不自然,「月柱…嚴勝大人他品性高潔,卻實在有些心胸狹隘,我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無慘誘惑…可能是接受不了開了斑紋會早死這件事吧。」

  「很顯然,你們沒一個人能接受啊,否則怎麼死了還跑到地獄裡追著鬼砍?」我咬了一口他帶來的果子,「早雲,你都在這裡呆了四百多年了吧,就沒想過離開這裡去轉世嗎?」

  他臉上掠過一絲猶豫,「我不想離開主公他們,還有宗正,雖然說話難聽,但以前他就像兄長一樣保護我。我第一次出任務遇到鬼就受了重傷,如果不是宗正一路背著我,我肯定沒法活著回去的。我…很喜歡大家。」

  「早雲真是個溫柔的人啊。」我看著他微笑,「如果人類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哈哈,這是什麼話啊,說的好像染小姐你不是人類一樣。」

  「所以這裡只有你們三個有斑紋?我好像沒怎麼見到其他的…你們叫『柱』的那種人?」我問道。

  「對,只有我們三個開了斑紋。其他的隊士住在東面的別苑,柱級隊士有自己單獨的住處。「

  「看不出啊,你們有這麼多人嘛?」我驚訝的說,「我怎麼覺得這地方不太像有幾百人的樣子?」

  「其實沒有那麼多人啦,常駐的只有不到兩百人,」早雲見我愛吃,又遞給我一個果子,「我也住在那邊,染小姐如果悶得慌,我可以帶你去跟大家認識一下。還是那句話,也許相處久了你會喜歡上大家呢?」

  「好啊!但你別想騙我留下,」我嘻嘻一笑,「我可要帶妹妹回到人世去的。」

  「我知道啊,珠世大人說過,染小姐已經有心儀的對像了。我一個已死之人,也只有祝願你往後的人生都能幸福順遂吧。」

  我愕然的回過頭,那青年卻移開了目光。

  「但至少這段時間,請安心的待在這裡吧。我會跟千越說,讓他……」

  「謝謝你,平八郎。」

  早雲的臉又紅了,「嘿嘿,染小姐這麼說,是把我當朋友了?」

  「是的,你是我的朋友。」

  我真誠的對他說。

  於是隔了一天,早雲還真帶著我跑去了這支鬼殺隊的駐地。這個區域用木材和干草搭建了大量小屋,看起來如同以前圍繞在江戶城附近的那些城下町,屋子的檐廊下種著植物,甚至在門口建有爐灶,很有些人間煙火氣。

  我吃著早雲塞給我的烤紅薯,一時以為自己回到了兩百年前的江戶。

  「染小姐真可愛啊,竟然像普通女孩子一樣喜歡吃甜食嗎?」早雲抱著一堆別人送的零食,看起來像個貨郎,「早知道我就多給你送些點心了。」

  「怎麼,我看著哪裡不像普通女孩子了?」我翻了個白眼,「我只是從小生活在神社,又不是不出門。」

  「不是那個意思啦,只是最初見你時感覺你像個女武士一樣,特別厲害的樣子,說話又很干脆。再說普通女孩子哪有用長刀的?」說著他又遞給我一個小包,「喏,這個給你,是我的珍藏哦。」

  我打開小布包,發現裡面是幾十顆白色的糖。

  「是金平糖啊!好懷念!」

  「哈哈哈,你這是多久沒吃過糖了?」

  「確實很久沒吃過了…」

  我拈起一顆糖放進嘴裡,感受它在舌尖緩緩融化,只剩下純粹的甜。那一刻,似乎過往兩百年所有的苦澀,都隨著這一縷甜味而得到了寬恕。

  ……要留給那孩子哦,畢竟他都沒怎麼吃過糖呢……

  我不禁微笑起來,小心的包好剩下的糖,揣進了懷裡。

  只要兩人都活在世上,就總有重逢的那一天。

  我曾經如此相信著,現在也依然如此相信。

  所以,不需要軟弱,也不需要茫然。

  沒有通往未來的路,就用自己的雙手打開一條路。

  「誒?宗正,你今天怎麼沒去當職?」

  早雲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看到面前高大的灰發男人,我本能的生出一絲警覺。

  但這次他似乎沒有喝醉,也不像初次見面時那樣囂張,只是冷漠而犀利的瞥了我一眼。

  「平八郎,你這小子可以啊,帶著女人逛街?」

  早雲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染小姐是主公的客人,主公說了要好好招待她,你不要每次都這麼凶,人家是女孩子啊…」

  「我看你是幾百年沒見過漂亮女人憋壞了。」宗正諷刺道,「我家就在前面,要不要帶著你的女人去喝酒?」

  「哈哈,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下,染小姐,宗正自己釀的酒可是相當棒的,一起去嘗嘗吧?」

  對方難得沒有表露出敵意,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點了點頭。

  宗正的屋子位於町的邊緣地帶,四周光禿禿的,連樹木都沒有,檐廊下碼著一排酒瓶子。

  死了還在酗酒的,我也是第一次見。

  但酒的香味聞起來很不錯。我看著面前的黑陶碗,怎麼看都是很清澈的、普通的米酒。

  「喝吧,沒下毒。」那男人冷冷的說。

  「抱歉,我不喝酒。」我笑笑。

  宗正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臉上那道疤顯得更可怕了。

  「隨便你。」他自己拿起碗一飲而盡,順便也把我面前那碗喝了。

  我皺眉,正想找個什麼理由拉著早雲溜掉,卻聽早雲勸道:

  「你也少喝點吧,萬一有緊急任務,喝多了會影響感知的。」

  「我死都已經死了,還會怕鬼嗎?「宗正答非所問的說,「況且最近風平浪靜的很,什麼上弦鬼,十有八九是被嚇得藏起來了,我還以為有多厲害,徒有虛名罷了。」

  「上次那三十八人可不是別的東西殺的,」早雲提醒他,「他們連消息都沒來得及傳回來,特別是其中還有四位柱,普通的鬼根本做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光這個數量的隊士。宗正,千萬不要輕敵。」

  宗正沉默不語,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

  「這次解決那個上弦鬼之後,我們就隱退吧。」早雲忽然說,「已經四百年了,聽說人世也已經……」

  啪!

  酒碗碎了一地,宗正站了起來,指著早雲的鼻子罵道:

  「平八郎,我看你是被女人迷昏了頭!我們看的這麼緊,這些鬼裡還有漏網之魚,要是我們撤了,它們卷土重來怎麼辦?撤也可以,我要先把那個繼國嚴勝砍成一千塊再說!」

  「那是日柱大人的哥哥,主公說過不能碰他!」早雲也有點急了,「宗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戾氣這麼大,和鬼有什麼區別?」

  「我沒你那麼多雜七雜八的心思!你們全都忘了嗎?鬼對我們做了什麼?!不到殺光最後一只鬼,我絕不隱退!」

  門口有說話的聲音打斷了這兩個劍拔弩張的男人。

  「宗正大人,主公有傳話給您。」

  宗正氣哼哼的走出去門去,過了片刻又沉著臉走了回來。

  「主公要見這女人。」他指了指我,「說是找到了送她們回去的辦法。」

  「啊,這麼快嗎?」早雲站起身,「我也一起去。」

  再次來到產屋敷主公的宅邸時,那裡依然非常冷清,只有珠世和那個叫千越的僧人在,此外還有一名披著白羽織的不認識的隊士。

  主公微笑著跪坐在矮桌後,讓珠世為我倒了一杯茶。

  「十分抱歉,隔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又打擾染小姐了。其實我和千越這些天一直在尋找能將您和妹妹送回人世的辦法,現在終於有了頭緒。千越,」他示意那位僧侶,「展開時輪的投影吧。」

  一幅熟悉的畫面在半空中浮現,盡管鳥居已然褪色、注連繩早已不知所蹤,但通往山上的那條石階小路和路兩側的櫻花樹,依然是兩百年前的樣子。

  我仿佛看到白衣的女孩子拉著黑衣的男孩子一路跑過,嬉笑聲如銀鈴散落在春風裡。

  恍若隔世,也確實隔了一世那麼遙遠。

  「通過『時輪』的定位,我們找到了染小姐所說的『荒川神社』,還請您確認一下,是否是這座神社?「

  我垂下眼簾,壓制住心中的情緒,「的確是我家的神社…多謝主公大人。」

  「那就沒錯了。」主公笑著說,「我馬上讓千越准備一下,為你們開啟『時輪』的通道。在那之前,還請染小姐稍等片刻,在上次和您的談話後,我有幾個問題不得其解,想向染小姐請教。」

  我滿腦子都是怎樣把關於這通道的信息傳給謝花梅,於是深深低下頭,心不在焉的答道:

  「請教不敢當,我必知無不言。」

  「那麼染小姐請先向我解釋下,您究竟為何物?」

  我全身驟然冷了下來,當意識到那冰冷的源頭是頂在我背後的刀尖時,我輕輕閉上了眼睛。

  大意了。

  主公溫柔的聲音接著說道:「根據我們的調查,荒川神社兩百年前就已經沒有巫女,現在山上的神居基本是一片廢墟。請問染小姐,您和令妹是在廢墟中長大的麼?」

  「主公!這一定是誤會!可能是千越搞錯了地方!」我聽見早雲在急切的申辯,聲音幾乎是顫抖的。

  對不起啊…平八郎。

  「您能夠服下雪蕨,也能夠通過時輪的試煉,的確很像是人類。但您受傷以後的恢復速度,又是鬼才能擁有的。」主公淡淡的說,「直到這一刻,我依然相信您是人類,盡管您身上從一開始就帶有鬼的氣息,我們還是決定相信您。但請您誠實的告訴我,您究竟,是人還是鬼?」

  我平靜的直起身體,注視著那張清雋溫和的面容。

  「荒川神社是供奉水神的神社,這沒有錯。」我說,「但我不是巫女,我就是那個水神,神名為白姬。」

  主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寒涼的笑意。

  「您以為我會相信您這種無稽之談嗎?」他搖了搖頭,「太遺憾了,染小姐,您現在仍在撒謊。」

  背後的那股冰涼一瞬間透體而入。我低下頭,看到穿出我胸口的刀尖,和迅速暈染開的血跡。

  啊,我懷裡的糖要髒了。

  劇痛和奇特的麻痹感在下一秒才排山倒海而來,我低下頭,吐出一口血。耳中在嗡嗡的響,過了片刻才聽清是早雲的咆哮聲:

  「宗正!你他媽在干嘛?她是人類啊!你不許碰她!不許碰她!」

  這傻小子,居然脾氣這麼差。

  宗正在我身後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抓住我的頭發拉起我的上半身,「平八郎,你看清楚,人會這樣嗎?「

  他噌的拔出了刀,一溜血紅噴濺在地上。我胸前的傷口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很快就沒有了痕跡。

  但身體中的麻痹感依然滲透著四肢,導致我一時無法活動。緊接著背後又是一涼,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又把刀戳了進來,還順手在傷口裡擰了擰。

  「你小子看清楚,人類能這樣嗎?能嗎?」

  刀在我胸口留下個血洞,衣服基本全浸透了。看到足足四個人按住了早雲,他目眥盡裂的看著我,我感覺有點胸悶。

  「你…玩夠了沒?」我冷冷的說,「這件事和早雲沒關系,你們不要扯上他。先讓他離開,我什麼都說。」


第44章 白姬(11)

  看著早雲被那四個人七手八腳連拖帶拽的弄了出去,我才放下心來。胸口湧出的鮮血已經止住了,但麻痹的感覺還在,應該是某種毒素,我不是鬼,雪蕨對我不起作用,那只能是……

  「珠世,你還是下手了。」我望著主公身邊那沉默的紫眸女子,「非常不錯啊,我還沒遇到過能對神靈生效的毒素呢。不,讓我猜猜,應該也不是針對神靈的毒,因為墮神在地獄裡是珍稀物種,你們沒見過。這應該只是麻痹靈力循環的毒素吧,從這裡的植物中提取的?」

  「染小姐,是你先騙了妾身。」珠世悲哀的搖搖頭,「妾身懷疑過你的身份,但最終還是選擇相信你,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我再來推測一下。你們不知道我是什麼,所以不確定用哪種方法能殺死我。砍頭?那顯然是不管用的。燒死我?我之前在業火之界生活了兩百年,業火對我無效。」我露出了笑容,「所以你們只能把我放在這間屋子裡,這裡的地下全是死靈,一旦我反抗,你們就驅使這些死靈吞噬我,對嗎?」

  「女人,你不要太囂張了!」

  宗正扯住我的頭發,刀在我嘴角劃出一道口子,「你再廢話,我就先把你這條舌頭割下來。你以為我干不出來?」

  「你當然干的出來,你還能每天晚上喝醉了跑到上弦之一那裡去罵街呢,反正你也沒別的辦法發泄怨恨,宗正大人。」我扯出一個微笑,「我發自內心的同情你。」

  「宗正,先不要碰她。」那位名叫千越的僧侶出聲道,「她現在跑不了。主公還有很多話要問她。」

  宗正不情願的松開了我的頭發。又從我腰上將佩刀一把扯下,丟到了一邊。

  我漠然的擦了擦臉上的血,發現也擦不干淨,索性作罷。

  「染小姐,既然你不肯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我們就來談談第二個。我們的『隱』在對那三十八名隊士失蹤的地方進行殘留的靈力場分析後,發現疑似你的靈力和血鬼術造成的波動混在一起。」主公讓那名披著白羽織的陌生隊士拿來一張紙,「我們已經知道你能夠操縱水,但我們掌握的關於十二鬼月的情報中卻沒有你的信息。所以,你追隨的是哪一位上弦?是他指使你來套取我們的情報嗎?說出來的話,我們也可以考慮放你離開,畢竟抓你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

  唉,原地翻車,這下大概要被那只鬼笑死了。

  「我都說了我不是鬼,你們就是不信,我也很無奈啊。」

  我確實很無奈,說了實話竟然沒人相信,真是個失敗的神靈啊。

  宗正在我背上狠狠踹了一腳。

  「請不要再使用暴力了,宗正大人。」珠世皺眉道,「妾身不能接受你如此粗暴的對待一位女性。主公,」她向主公大人行禮道,「妾身可以和染小姐聊聊嗎?從妾身這些天的觀察來看,她本性並不邪惡,只是可能被什麼東西迷惑了。同為女性,也許妾身能勸說她打開心結。」

  「那就拜托珠世小姐了。」主公溫和的說,「就讓染小姐在此處先休息一下吧。」

  他們離開後,珠世端來一盆水,坐到我面前,用一塊白布蘸了水擦我臉上的血跡。

  我笑了笑,接過她手中的布:「我沒殘廢,只是靈力被你的毒封住了而已。說說吧,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你說你沒有見過鬼,但你知道妾身是鬼,卻毫無畏懼,還處處替鬼說話。」珠世輕輕嘆息一聲,「即便是神官後裔,你也太過冷靜,冷靜的不像人類。再加上你的恢復能力,就很好理解了。」

  「你沒理解,我真的是神。」我誠懇的說。

  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會像童磨那樣一臉神棍表情信誓旦旦的說自己是神。

  然後別人還不信。

  傳教可真難。

  「你說你之前就在地獄裡生活了兩百年?那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但她是人類,這個我可以保證。」我說,「你們最好別碰她,放她離開吧,她什麼都不知道。」

  這種廢話連我自己都知道沒用,但我只能期待這群人還有作為人類的道德,順便祈禱謝花梅的運氣足夠好。

  珠世卻點了點頭,「如果她是人類,我們不會傷害她,這你可以放心。」

  「你不會傷害她,別人可不好說。」我淡淡道,「你們這片地方的邊界出現的那種人臉的怪物,就是被死靈寄生的鬼殺隊隊士變成的吧?連自己的隊士都犧牲掉,我很懷疑你們這位主公是否真的在意他人的死活。」

  「那種事情我沒有聽說過。」珠世皺起眉,「你如何確定?」

  「你自己是醫生,有空你去剖一只來看看,裡面殘留的內髒都是人類的。」我有點懶得再解釋,「說吧,你想從我身上知道什麼?」

  「染小姐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地獄裡生活了兩百年呢?」珠世輕聲問道,「如果妾身是為了贖罪才來到地獄,染小姐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殺過人。」我淡然道,「來這裡的大概都是因為殺人吧。人類這種尊貴的生物,真是碰都碰不得呢。就算是用女孩子做祭品的混蛋,你殺了他一樣要下地獄,所以天道這東西,呵呵。」

  「但兩百年的時間,也足夠贖罪了。」珠世說,「你說的這個原因,我不信。」

  「那好吧。我在等人。」

  「染小姐在地獄裡等什麼人?」珠世笑了。

  「友人,重要之人,曾救贖我之人,所愛之人。」我也笑了。

  珠世的臉色慢慢沉寂下去。

  「是你先前說的…那個心儀之人嗎?你喜歡的人原來是在地獄裡,而不是在人世?」

  「是啊。」我靠在牆上,無所謂的說,「但你別以為能用我做誘餌威脅他什麼。這麼說吧,他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的故事,更不知道我和他有什麼過往。另外他腦子有病,你即使跟他說了我被你們抓了,哪怕把我剝了皮掛在外面,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珠世悲哀的看著我,「你說的不是人類,而是一只鬼,對嗎?染小姐,鬼是沒有感情的生物,你被騙了。」

  「我從未期待過什麼,自然談不上被騙。我所做的一切只為報答他曾經的救贖,愛不愛的,人類都尚且不懂,指望鬼干什麼?」

  珠世輕聲說,「但你之後要怎麼辦呢?主公他們不會放你走的。」

  「我是擁有神體的神靈,人類殺不了我。」我微笑道,「他們最多一直關著我,或者把我丟進這下面的死靈巢穴裡。但我奉勸你們不要那樣做,死靈無法寄生在神的身上,萬一我跟這東西融合了,還說不准誰要倒霉。」

  「我不明白,染小姐,你既然是神靈,又和鬼殺隊並無冤仇,為什麼要幫助惡鬼?」珠世的語氣有些激動,「你應該是知道的吧?鬼在世上造了多少罪孽?每一只鬼都是一樣罪孽深重!」

  我平靜的看著她。

  「因為我記得他還是人的時候的樣子,那是個很溫柔的孩子,想要幫助他人,想要給他人帶來幸福,雖然連他自己都從未體會過究竟什麼是幸福。」

  「珠世,人變成鬼的原因,是希望得到自己作為人類時從未得到過、以後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有時甚至是很微小的東西,比如一個名字,你相信嗎?會有人僅僅為了想得到一個名字就變成鬼。」

  我笑著說道:「這麼簡單的願望,憑什麼不能實現?鬼又憑什麼不能得到救贖?我啊,就是為了給這樣的鬼帶來救贖而生的神靈。」

  珠世無言的看向另一個方向。

  」你真是…無可救藥啊,染小姐。」

  「我知道。」我點點頭,「所以不必再談了。」

  珠世在我身上貼了三道符咒,封住我的行動能力後,才沉默的走了。

  我斜倚在牆邊,一點點分解著自己身體裡的毒素,這事對我來說有點生疏,業火之界有毒的東西不多,我的抗毒能力沒有得到過多少鍛煉。但因為我本體是蛇,這點毒素無法對我造成多少損害,只是需要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右側的天花板上開了一條黑漆漆的小縫,某種透明的東西從裡面探了出來,好像一團空氣。

  那東西動了幾下,然後神奇的事發生了,我看到謝花梅的臉出現在木板後的黑暗中。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輕巧的落在地上,終於小聲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身上的香味啊。」小梅理所當然的說。

  「厲害,你可以出師了,真的。」

  小梅一臉鄙視的壓低聲音道:「神明大人,你也不怎麼樣嘛,這就被人給抓住啦?怎麼弄的都是血啊?」她的語氣冷下來,「他們打你了?」

  「這不重要。接下來的幾件事你要記好,」我快速對她說:「第一,你馬上找機會跑掉,去找你哥哥。第二,告訴他們鬼殺隊的主力在東面,總人數不超過兩百人,先解決那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絕對不要告訴童磨我在這裡。這個房間底下都是死靈,搞不好會炸掉。」

  小梅點點頭:「我知道了。那你怎麼辦?」

  「這麼點小事,我自己能解決。」我衝她眨眨眼,「但你得幫我個忙,他們把我的刀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它的氣味應該和我身上的一樣,刀刃上有蓮華紋,你試著找找看。」

  上弦之六不愧是上弦之六,沒一會兒工夫,我看到身旁的拉門開了一條縫,我的刀被順著門縫一點點塞了進來。我用還能動的手抓住刀身,將它縮成那把小刀最初的樣子,藏進袖口裡。

  我待在屋子裡看著紙門那邊的天光慢慢亮起,死靈地獄又迎來了一個晦暗的黎明。

  一側的紙門忽然被拉開,進來的是名為修羅院千越的僧侶。

  這三位柱中,只有這位的能力一直讓我捉摸不透,我的動物本能告訴我這是個非常危險的人,那種無法探知其能力的空白感,讓我唯獨對他感到十分不安。

  他朝我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染小姐可有懺悔之意?在下是來聽您懺悔的。」

  我解毒解的有點累,於是半閉著眼睛說:「連僧人都深陷於執念嗎?你怕是沒讀過《金剛經》?」

  「當然讀過,染小姐想說的是『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還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都不是,是』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

  「染小姐怕是誤會了,在下來到此間,並非因為貪生怕死,也並非因為嗔恨之心。僅僅是為了天道。」

  「何為天道?」

  「懲惡揚善即是天道。」

  千越跪坐在我對面,「染小姐始終不肯懺悔,在下只能再使用一次時輪,看看染小姐究竟背負著怎樣的罪孽。」

  話音未落,那道刻滿符文的圓環就已經罩上了我的頭頂。

  腦子中又像敲響了一千面銅鑼,我的意識瞬間破碎。

  洪水。

  旋轉的、渾濁的洪水。

  奔走哭號的人群。

  無人供奉的神社。

  飢餓的神靈。

  我是誰?

  是人類,還是神靈?

  是白,還是荒?

  融合了人類巫女的靈魂,水神的意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昏亂,心中僅剩下一個念頭:

  不可食人。

  往後的十二年,水神遵守了和巫女的約定,不僅再未吃人,也拒絕了柳生大人供奉的其他供品。

  因為它吞噬了她,所以它成為了她。

  但代價是供奉的停止,以及神力的大幅衰退。

  那一天是怎樣到來的?

  仿佛是洪水退去後,她沿著泥濘的河岸茫然的前行。

  四處都是災後散亂的物件,有房梁,有桌椅,有竹席,有盤碗,有斷壁殘垣,也有人畜發脹的屍體。

  人類無法看到她,她卻旁觀著人類的悲苦,並因為有了一顆人心,為這些悲苦而感到錐心刺骨。

  她仿佛在萬物中游走,在這濃縮又碎裂了的人世間游走,不知何處是歸路。

  直到看到一處水窪邊,有僕從模樣的人在傾倒什麼東西。

  那似乎是一些孩子的衣物。她看到了白色的小和服,以及繡著櫻花的小布包,它們浸在肮髒的泥水裡,被染成了黃色。

  —— 你要不要出來,我有糖給你吃哦。

  好像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話,她茫然四顧,卻找不到對方在哪裡。

  —— 這是小的時候母親大人幫我做的,如果丟了的話很可惜呀。

  為什麼丟掉了呢?這麼重要的東西,要好好保管才行啊。

  在那些人走後,她拼命凝聚出實體,將那只濕透了的小布包捧在手裡。入夜後,她順著上面殘留的氣息,找到了那一處大宅。

  院內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哭泣。

  她坐在圍牆上看去,一個穿著紫色和服的女子坐在地上嚎啕。檐廊下站著另一個女人,厚厚的濃妝也遮不住面上的憔悴。

  「你這賤人!」她口中的言語完全和華麗的衣著不匹配,「要不是你生下的肮髒東西,阿松也不會死!我看見你就惡心,還愣著干什麼,把她給我趕出去!」

  地上的女人也歇斯底裡的哭喊:「你兒子死了那是他的報應,是他得罪了神明之子!我女兒當年只有九歲,她做錯了什麼!你就攛掇大人逼她跳河!藤月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你也要遭報應!」

  「柳生大人!您看看阿紫,她這是完全瘋了!竟敢詛咒我的阿松!」檐廊下的女人也不依不饒的尖叫起來,「我可憐的兒子!十二年了!他沒法安息啊!」

  柳生大人也兩鬢斑白了,站在檐廊下的他顯得不勝其煩。

  「阿紫,不要再胡言亂語了!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想怎樣?!當初也是你親口同意把那孩子送給荒川之神的!」

  「我是同意了,但大人您說過等我生了兒子就把她接回來啊!可藤月她害我小產,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也被你們逼死了…」

  她聽的頭嗡嗡作響,不知為什麼,心中湧起莫名的煩躁。

  「住口,你女兒是自願獻祭給荒川之神,連將軍大人都親口稱贊過的!你想要敗壞她的名聲嗎?」柳生大人不耐煩的說。

  阿紫夫人大笑起來:「什麼荒川之神!你們裝神弄鬼了這麼多年,不過是拿人喂蛇而已!難怪柳生家連一個繼承人都保不住,都是因果報應啊!」

  「大人,快殺了這女人!她一直在詛咒我們的兒子啊!」藤月夫人哭了起來,「我受不了了,我要去見將軍,我倒要看看我的兄長大人能不能為我做主!我兒子就是被她生的小怪物詛咒而死的!還有那個萬世極樂教,明明就是邪祟,我要向將軍大人告發他們!」

  「藤月,都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柳生大人的語氣軟了下來,「這樣會被整個江戶城當成笑柄的!」

  「我倒要看看誰敢笑我!柳生家失去了唯一的繼承人,這些年災禍接連不斷,明明就是遭到了詛咒!」女人一直在尖叫,「詛咒不破除,柳生家一定會就此敗落的!」

  「好好,我答應你,你不要再嚷了!」柳生大人說,「我會找人處理掉那個邪門的教會,總可以了吧?但聽說那個什麼神子很是不好對付,你記得吧,小時候就是個神童,現在也已經成人了吧,聽說極樂教在京都那邊很是盛行…」

  「我不管!我要請將軍大人為我做主!」藤月夫人哭了起來,「我要讓他們給我的阿松陪葬!」

  「行行行,我全都答應你,你不要鬧了…」

  她坐在圍牆上,把每句話都聽的清清楚楚,混沌一片的意念裡,卻只剩下一個詞反復回蕩:

  陪葬…陪葬…陪葬…陪葬…

  ——請你代替我,守護在他身邊。

  守護…守護…守護…守護…

  水神在黑暗中睜開了一雙絢爛的金瞳。

  瞳孔化為豎瞳,瞬間籠上了一層血色。

  巨蛇的身姿顯現,世界也淪入血色當中。

  神明的墮落,只需要一個黑夜而已。

  而人世長夜漫漫,永無止境。


第45章 白姬(12)

  哢。

  咯咯咯。

  仿佛絞盤被卡住的聲響傳來。頭頂的時輪停止了轉動。

  我雙手持刀,反向插進了它的中心,硬生生逼得它停了下來。

  千越只愣了一秒,隨即迅速後退。我面無表情的單手握住了那只時輪的邊緣,它邊緣的利齒刺進了我的掌心,鮮血沿著青銅的符文迅速蔓延。

  那僧人下一刻就奔襲至我面前,另一只時輪朝我兜頭揮舞過來。

  我拎起手裡那只就擋了上去。

  轟然一聲巨響,爆炸的衝擊掀翻了屋頂和牆壁,整個大地跟著震顫了一下。

  我在衝天的煙塵中站起身來,換左手持刀,右手在空中畫出一字。

  「滄龍·蛇牙絞。」

  水的力量的確柔弱,這也是我一直以來不擅長攻擊型法術,而必須依靠長刀的原因。

  但我的本體是蛇神,蛇是有獠牙的。

  三道布滿鋸齒狀利刃的雪白光帶撕裂空氣,兩道和青銅的時輪撞在一起,一道直奔僧人的身體而去,並在一片血霧過後,扯下他一條手臂來。

  「你…果真是神靈?」千越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我看到他身上又多出兩條手臂,手臂上蔓延開岩縫般的紋路,每只手中各持一只時輪,加上正在迅速再生的那條,好像一尊寺廟中的四臂觀音像。

  「你現在才發現嗎?」我搖搖頭,「有點晚了呢。疾雨!」

  空氣中無數水珠化作寒芒,鋪天蓋地席卷而去。

  青銅般沉重的時輪在他的手中舞動如車輪,擋掉了大半攻擊的前提下,還有余力又朝我扔出兩只,旋轉的法器在空中騰起烈焰,轉變為業火之輪。

  「阿彌陀佛,神靈墮落,亦是應受天道懲罰!」

  「天道?虧你說的出口。你自己依靠的也不是天道,只是將這些死靈作為燃料使用罷了!」

  我左手的長刀指向天空,刀刃上升起青藍色的光焰。

  既然三途河這次在天上,那就將河流拖到地上吧。

  「滄龍·走蛟!」

  浩大的水流從天而降,如同巨蛇在虛空中張開血盆大口,一瞬間便吞沒了燃著熊熊業火的青銅輪,以及僧人的身體。

  我踩著水流落在地面,看著洪流湧動,蓋過了地上的建築,但那座宅邸四周似乎有符咒保護,在浪潮退去後竟完好無損。

  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麻痹感,我反應過來,迅速揮刀擋住,一陣雷電交鳴後,隔著兩道凜冽的刀光,我看到了早雲熟悉的臉。

  我一直覺得他是溫潤敦厚的青年,所以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能看到他露出這般殺氣騰騰的眼神。

  「這下認真起來了?平八郎?」我笑道。

  他目光閃爍了一下,眼中發紅。

  「停手吧。」他低聲說,「染小姐,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個嘛,」我想了想,「想要戰亂結束,大家過上和平幸福沒有爭端的生活。這麼說是不是有點虛偽?」

  「的確虛偽。」早雲苦笑一聲,那把寬闊的反曲刀上亮起了雷電之光。

  「雷之呼吸·貳之型·稻魂!」

  落雷瞬間吞沒了我,如同兩百年前,陰陽師降下的天罰。

  電光散去,我抬起手,無奈的看看自己從血肉模糊中恢復的手臂,估計臉上也好不到哪去。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這是我欠你的,平八郎。」我將刀尖指向地面,緩步走向他,「你再砍我幾下解解氣,我再跟你打。」

  他的回答干脆利索,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雷之呼吸·肆之型·遠雷!」

  突襲至眼前的高速斬擊令人眼花繚亂,即便我揮刀的速度夠快,但早雲的刀更沉,斬擊的力道比我們那場鬧著玩的比試至少大了三倍。

  這就是呼吸法嗎?能以凡人之身,比肩神靈的力量,真是令人驚嘆!

  我退開十幾步和他拉開距離,反手又扔出三道蛇牙刃,但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些鋒利的牙刃在手上臉上割出的傷口,一門心思的朝我猛攻。

  「雷之呼吸·伍之型·熱界雷!」

  「雷之呼吸·陸之型·電閃雷鳴!」

  他想殺我。

  當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反而松了口氣。

  是我騙了他,他憎恨我是應該的。

  作為敵人,兩不相欠,最好。

  我抬手,一道高速流轉的水龍環繞著我升起,暫時擋住了那些接連不斷的、夾著雷電的刀光,正准備思考下怎麼應付這瘋了似的年輕人,卻沒留神兩道車輪般的陰影穿透水流向我襲來。

  我敏捷的躲過罩上頭頂的那只,卻沒躲過另一只,整個右肩瞬間被撕下,巨大的慣性將我撞飛了出去。

  那個修羅院是什麼做的啊?這樣都死不了?

  飛在半空中,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放慢了似的,我看到早雲的刀上又聚起了電光,修羅院千越的身影也破開水霧,向我的方向疾衝而來。

  我腦子裡迅速計算了一下,一對一的情況下我有取勝的把握,但現在是二對一,要先干掉哪個呢?實在不行只能……

  忽然之間,視野被無盡的白色籠罩。

  那是空中驟降的大片飛旋的雪花,仿佛凜冬在一瞬間降臨,目光所及的地面迅速籠罩上白色的冰霜,空氣的溫度降至冰點,無數細小通透的冰晶折射出七彩的光色。

  我落入凍霧中,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裡。

  「誒呀呀,這是怎麼了呀?」

  熟悉又久違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好像一場隔世的幻夢。

  幻夢散去,一雙冰晶琉璃似的眼睛笑吟吟的貼近了我。

  「好可憐啊,被人欺負了嗎?果然小染自己一個人就是不行呢。」

  「童…童磨?」

  我艱難的開口,終於叫出了這個在心中百轉千回無數次的名字。

  惡鬼眨了眨眼,掉下兩滴虛偽的眼淚來。

  「好可憐,小染腦子被打壞了吧,連人家都認不出來了?」他充滿同情的伸手摸摸我的頭,「稍微等下再幫你治療哦。」

  「你才腦子壞了!我不是告訴小梅不讓你過來嗎?!」

  我原地跳起來,感覺自己氣炸了肺,所有計劃都被打亂了。看看周圍才反應過來,竟然身處少女冰偶手捧的冰蓮座上。

  童磨大人用扇子擋住半個臉,一雙七彩大眼睛無辜的看著我:「可是小墮姬說,小染被鬼殺隊打的好慘,全身都是血呢。所以人家處理好那邊的事情就馬上趕過來啦,雖然遲到了一點,但看到小染沒有死掉,還是好開心哦!」

  我捂住臉,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最終掙扎不過內心的情感。

  「謝謝你,我也好開心…能再見到你啊。」

  話音未落,兩道飛旋的時輪帶著破空的鳴響再次襲至眼前。

  只見燦金色的雙扇在空氣中舞出無數道流光,快到我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

  「血鬼術·枯園垂雪。」

  童磨臉上掛著一成不變的笑容,扇舞的軌跡上蔓延開冰霜,卻凝成了縱橫交錯的、猶如冬日枯木的冰柱,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網,兩道青銅輪瞬間就被彈開,在空中繞了個大圈,回到了修羅院千越的手上。

  「啊啦,這兩個柱看起來好有趣哦∼那一個長了四條胳膊誒∼」

  童磨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玩具的小孩子,滿臉驚訝的看著地上的二人。千越抬起頭,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來。

  「你就是那個上弦鬼?」他沉聲道。

  白橡色頭發的惡鬼站在他的蓮花座上,在漫天飛雪中,像個真正的神明那樣頗為優雅的傾了傾身:

  「上弦之貳,童磨。」他微笑著說,「閣下是岩柱吧?但使用的並不是岩之呼吸吶,是修習了其他的東西嗎?這副樣子看起來和鬼差不多哦?」

  「你小心他那個時輪,罩到頭上的話會引發不好的記憶。」我提醒他。

  「我看到了哦,但那是因為小染你太笨啦∼」鬼笑嘻嘻的說,「那種東西的話,讓它轉不動不就好啦?」

  正說著,就聽修羅院千越爆發出一聲怒吼:

  「惡鬼!受死!」

  三道時輪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同時襲來,高速旋轉的輪面上燃起了熊熊業火。

  童磨展開修長的雙臂,冰風呼嘯而起。

  「血鬼術·蓮葉冰·散蓮華。」

  又是二重疊加的血鬼術,這個家伙能不能不要這麼華麗!

  空中懸浮的無數冰晶突然像是有了靈魂,一部分裹挾著冰風纏上了時輪上的業火,一部分化作萬千朵寒芒閃爍的冰蓮之刃卷向了撲來的兩人。

  攀附的冰晶越來越多,轉瞬就在時輪上結凍成厚厚的一層,上面燃燒的業火竟然緩緩熄滅了,那沉重的青銅輪似是不堪重負一般,竟然在我眼前墜落了下去。

  「你這是什麼神技能?」我愕然,「業火也能給凍上?」

  「小染忘了嗎?之前對付業火之界的羅剎時就是這麼做的哦。人家是很厲害的上弦嘛∼」

  下一刻雪霧突然破開,一把刀攜著雷霆之勢從後方劈向鬼的脖頸。

  「雷之呼吸·壹之型·霹靂一閃!」

  我幾乎是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速度一個閃身,橫刀架住了早雲的刀。

  「前田早雲!不想死的話就給我退後!」我衝那面色陰沉的年輕人怒吼起來。

  電藍的雷光輝映在冰雪上,在我們四周降下。我看到早雲在大口喘息,身上和嘴角都是血。

  啊,拜托,不要這樣。

  「為什麼?」

  他緊緊盯著我,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誒呀,這個是雷之呼吸啊,不太常見哦∼」

  我背後,惡鬼沒有溫度的聲音帶著輕松愉悅的語氣響起:

  「這麼高,你是怎麼上來的呀?好厲害!」

  早雲咳了兩聲,那把厚重的反曲刀死死的卡在我的刀上。

  童磨臉上浮現了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啊,吸進去了嗎?有沒有感覺恢復速度變慢了?那是『蝕』哦。因為大家都死掉了,凍結肺泡什麼的也就沒有意義了,但總要想點別的辦法嘛。這個血鬼術可是我新研究的,之前對付你們這種人就很管用呢!怎麼樣,已經不是人類的話,應該感覺不到痛苦吧?我是很仁慈的哦∼」

  「童磨!這人是個笨蛋,我來對付他!你先搞定另外那個!」我急切的說。

  「誒?小染認識他嗎?」

  「我…我認識他!我們是朋友,他幫過我很多次!」我努力格擋住早雲的刀,感覺自己的手都在顫抖,「早雲!你快給我滾開!你打不過的!快……」

  「我不喜歡小染有別的朋友哦。」

  後背猛然躥起一股寒意。

  我緩緩回過頭,看到了童磨面無表情的臉,眼中閃爍著無機質的光。

  「我不喜歡哦。」他重復了一遍。

  一陣寒芒伴隨著血霧在我眼角的余光裡炸開。

  我轉過頭,就看到幾根尖銳的冰柱交錯穿過了早雲的身體,他眼中的不解最終化作了一個釋然的笑。

  「我明白了…」他說。

  然後緩緩向後倒去,墜入了白茫茫的冰霧裡。

  —— 我知道啊,珠世大人說過,染小姐已經有心儀的對像了。我一個已死之人,也只有祝願你往後的人生都能幸福順遂吧。


第46章 白姬(13)

  我的手突然抖的握不住刀,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那是人類稱為悲哀的情緒,像海潮一樣洶湧的淹沒了我。

  「誒呀,那個終於來了嗎?」

  身旁的惡鬼突然輕聲笑道,「不錯哦,已經把三個御子全都破壞了呢。」

  下一刻,一股颶風攜著巨大的殺意直接撞在了冰蓮座上,四周的蓮花紛紛碎裂,蓮座底部哢的裂出一道縫隙,我本能的去抓身邊的童磨,卻抓了個空。

  我順著殺氣的方向望向空中,震驚的發現是那個名叫宇野波宗正的灰發男子,他臉上和手臂上爬滿了像是青筋似的脈絡,其中湧動著死靈的綠光,這讓他看起來狀若真正的惡鬼。而他右手的流線型刀刃從童磨的左肩直劈到胸口,左手的刀則緊跟著砍向他的脖子。

  我的頭腦突然無比清醒。右手在空中一指,三道蛇牙刃如利箭一般射出,人也跟著疾衝過去。

  宗正的反應極快,在蛇牙刃切割他的左手之前就揮刀擋開了前兩條刀刃,但第三條依然纏上了他的手臂,割開了螺旋狀的傷口,我順勢一刀斬向他的右手,他抽出刀來格擋,我於是原地轉身狠狠一腳踹到他持刀的手臂上,將他蹬出幾步,然後拉著童磨一路後退到安全的距離上。

  「你要不要緊?」我驚魂未定的看那只鬼,卻見他臉上浮現了一個近乎亢奮的笑容,七彩瞳中寒光乍起,四顆獠牙白森森的露了出來。

  「好危險啊,但真是太棒了!閣下是怎麼做到的吶?」

  他左肩那道可怖的傷口轉瞬就已愈合,手腕稍稍轉了轉,啪的展開了燦金的蓮華扇面。

  「這個毒也做的很棒呢!能麻痹血液的流動對嗎?誒呀呀,我知道了!」童磨誇張的用扇子拍著手,「是那個珠世對吧?我對她配的毒藥可是記憶猶新吶!小染,你看到沒有?那一刀砍的真漂亮啊!我第一次遇到這麼強的風柱呢!」

  他舔了舔嘴角,「簡直強到…讓人家忍不住想要吃掉呢!」

  「你他媽在那邊自顧自說些什麼啊?垃圾!」

  怒罵聲攜著勁風再一次殺到眼前。宗正的兩把刀快如閃電,邊狂砍過來邊罵道:「你他媽對早雲做了什麼?!老子要把你切成一萬片!壹之型·塵旋風·削斬!」

  童磨一五一十的揮扇擋下那些狂風暴雨般的攻擊,嘴巴卻一刻不停:「啊啦,閣下這是在用什麼力量呀?這樣完全是在破壞自己的靈魂吶,而且被寄生的話就不能吃了呀,真是太可惜了……話說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放棄人類的靈魂呢?人類是多麼飄渺又多麼偉大的存在,我最喜歡人類了∼」

  「你先閉上嘴,好好戰鬥啊!」我忍無可忍的衝他喊道。

  這一人一鬼的的攻擊速度都太快,轉瞬就過了幾百招,我完全插不進去,只能在旁邊用蛇牙刃時不時糾纏一下宗正,但他好像也變成了鬼,身上的傷口愈合的很快,造成的傷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在突然感到時輪那陰魂不散的氣息再次襲來時,我衝童磨大喊道:「跟他拉開距離!那個千越還活著!」

  「沒辦法了,」鬼惋惜的說,「人家明明還想再玩一會兒呢,只能先認真一下啦。」

  巨大的冰菩提從大地上升起,伴隨而起的,是四溢的冰霧和遍地蔓延開的冰蓮,那些蓮蔓如同有生命的東西般卷向宗正的身影,後者發出一聲咆哮:

  「捌之型·初裂風斬!」

  蓮蔓在高速的風刃中紛紛斷裂,卻依然有幾條纏上了他的腿,讓他滯後了一步,冰菩提的掌風轉瞬將他拍飛了出去。

  我幾步躍上了睡蓮菩薩的肩膀,站在上弦之貳身邊,看到修羅院千越也踩著一面時輪升上了半空,手臂從四只變為了六只,同時增加的還有時輪的數量。

  「啊啊,現在才要開始真正的游戲呢!」惡鬼兩眼放光,「小染准備好了嗎?不要死了哦∼」

  「不會死的。」我冷靜的抬起左手,腕上的銀鈴像一顆閃耀在暗夜裡的引路星辰。

  「作為你的下弦,我來為童磨大人助威吧!」

  「滄龍·雨瀑!」

  大雨傾盆而下,在半空轉化為密集的冰晶和雪花,在冰封的大地上,那些通透無暇的蓮花搖曳著向天生長,如同在地獄裡鋪展開極樂淨土的蓮池。

  這兩個柱執念強大,借助了死靈之森的力量,肢體的再生能力幾乎和鬼沒有差別,但我想,在童磨的血鬼術『蝕』發揮作用之前,拖住他們也是取勝的方法之一。

  貌似童磨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大量的冰霧摻著絲絲縷縷的血色散播在空氣中,這些霧似乎能夠減慢死靈力量的流動速度,我記得在極樂寺一戰中,他就是用凍雲封住了四散的死靈。

  我心思一動,在雨水中加入了淨化之力,效果立竿見影,那兩人的攻擊速度明顯沒有先前那樣猛烈,宗正的眼中和口鼻中更是開始慢慢滲出血來。

  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應付這鋪天蓋地而來的五只青銅輪和風刃,於是我借助大雨,用密集的水滴制造出水幕,這些水幕又在童磨的凍氣之下凝成冰牆,堪堪抵擋住了從四面八方襲來的攻擊。

  「誒呀,這可真是活著時沒有過的體驗吶。」 惡鬼邊揮扇甩出一記玄冬冰柱,邊笑嘻嘻的說,「我終於理解那些獵鬼人為什麼喜歡互相配合作戰啦,有小染幫忙的感覺好棒∼」

  「妓夫太郎呢?他一個人沒問題嗎?」我有點擔心的問。

  「才不到兩百個獵鬼人而已,過來之前我處理掉一些,又留了三個御子幫他,如果再贏不了的話,就是浪費我給他的鬼血了哦∼」

  「……我們不要拖太久了,我怕你會餓。」

  那雙琉璃瞳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小染在擔心人家嘛?好開心!不過沒關系哦,這一個,」他用扇子指了指上方,「已經快不行了哦。」

  「伍之型·寒秋落山風!」

  如同龍卷風一樣的斬擊從上空直直的襲來,和童磨的散蓮華撞擊在一起,在半空炸開一片凌亂的白光。

  宗正的臉近在咫尺,我發現他連眼睛裡都是那種綠色的光。

  「閣下∼」

  童磨突然揚起聲音說:「光是這麼打真是太無聊了!不如我們來玩個游戲?我來猜猜閣下是怎麼死的吧?」

  誒?這鬼抽什麼風?

  「垃圾,你跟我…廢什麼話?!柒之型·天狗風!」

  我揮刀斬開從身旁襲來的時輪。童磨再次用出一記枯園垂雪,嘻嘻笑道:「人家不是垃圾,是上弦之貳哦∼閣下這麼憎恨鬼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不止是被殺死親人這麼簡單吧?誒呀,不會是…閣下自己也是被鬼斬殺的吧?」

  宗正的瞳孔劇烈的震顫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他臉上浮起一層清晰可見的黑氣。

  「我曾經聽說,你們有位柱曾經背叛了鬼殺隊吶。」童磨作出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黑死牟大人作為人類時是叫什麼名字來著……對啦,是叫嚴勝,繼國嚴勝,對吧?」

  「童磨…你不要刺激他行不行…這攻擊更密集了…」我拼命用水幕抵擋那些風刃,一個疏忽,幾道風刃就落在腳邊,削掉了睡蓮菩薩的肩膀,還好馬上有更多的冰晶填補了空缺。

  童磨像完全聽不見似的,越說越開心:

  「我對黑死牟大人可是熟悉的很,畢竟我們的排位很靠近嘛,雖然人家從來沒有想過挑戰他的地位,但對他個人的過往還是很感興趣的哦∼聽說他當年可是提著你們主公的頭來投奔無慘大人的吶,還順手幫忙把鬼殺隊清理了一遍…啊,您不會就是那個時候被他斬殺的吧?」

  「你給我…閉上嘴啊!」

  「玖之型·韋馱天台風!」

  睡蓮菩薩揚起雙手,手腕在狂暴的斬擊下應聲而斷。

  「童磨!」我尖叫一聲,卻見那鬼的眼中閃過一線狡黠的光。

  宗正的身影穿破風雪,雙手持刀,像一只展開翅膀的巨鷹般撲了下來。

  我完全沒看清童磨的動作,只看到兩道金光在空中劃出狠厲的曲線。

  噗。

  輕輕一聲響後,是噴濺到臉上的溫熱液體。

  真奇怪,明明是已經死去的人,為什麼血還是熱的?

  我扭頭,看到童磨的一只手穿透了那灰發男人的胸膛,另一只手持扇插進了他的脖子。

  惡鬼面無表情的看了眼卡在自己肩頭的刀,那刀刃上還跳動著幽幽的青芒,好像難以瞑目的眼睛。

  隨即他臉上浮起了一個恬靜的微笑,恰如兩百年前,那位在神輦之上睜開虹彩雙瞳的神明之子。

  「就讓我來救贖閣下,去往極樂吧。」

  他溫和的說道。

  持扇的手輕輕一動,穩穩的托住了宗正的頭,鮮血沿著扇面傾瀉而下,勾勒出蓮華的紋路。

  深入對方胸腔的手則掏出了一顆綠色的晶體,隨著那顆晶體的離開,宗正的身體開始崩解成塵埃。

  灰發男人的頭顱大睜著眼,看向了蒼穹的方向。

  「竟然…有一道光麼?「

  最後一句喃喃的話語後,名為宇野波宗正的男人,消散成寒夜中的幾點白光。

  「阿彌陀佛。」

  我聽到一聲沉渾的佛號在不遠處響起。

  本能讓我迅速做出反應,三道蛇牙刃橫亙在睡蓮菩薩和那名叫千越的僧侶之間,我厲聲道:「該結束了!修羅院千越!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了!這種戰鬥根本沒有意義!」

  千越和他的時輪浮於風雪之中,僧侶靜肅的面孔上第一次有了迷惑的表情。

  「惡鬼…竟然有了以殺戮為救度之法的信念麼?這不可能…」

  「閣下說起這個的話,我可是很有經驗呢∼」

  童磨微笑著,一副相當自我陶醉的表情。

  「我曾是萬世極樂教的教主,在人世時的使命就是幫助那些受苦的人前往極樂淨土哦,即使在變成鬼以後的兩百年,我也有在努力工作吶,無數的人經過我的救贖到達了永恆的極樂,再也沒有痛苦了呢。」

  「住口!」千越憤怒的吼道,「不准玷污救贖這個詞!你只是殺戮成性的惡鬼,竟然編造出此等謊言來欺瞞世人,真是不可原諒,給我懺悔!」

  三只時輪攜著殺氣凌空降下,童磨揮扇撐開了一道冰壁,卡住了其中的兩只,竟然伸手抓住了最後一只旋轉著的青銅輪。

  「小染說,這個會引發不好的記憶,對嗎?」他好奇的端詳著輪面上的符文。

  預感不妙,我馬上制止:「不行!你別…」

  話音未落,就看他像拿起教主的毗盧帽那樣,將那只輪子輕輕放在自己頭頂。

  時輪的符文間蔓延開一層雪色的光華,惡鬼那雙奇特的七彩琉璃的瞳中閃現了某種激動的神情。

  「誒誒,真的可以清楚的看到呢!兩百年來所有的記憶…我就說我是上弦當中記性最好的嘛!」

  鬼眨了眨眼,「可是,沒有不好的記憶吶,也沒有好的記憶。話說,究竟什麼是好或不好呢?」他略帶失望的嘆息道:「唉,果然還是什麼都感覺不到呢。」

  修羅院千越的臉色卻變得蒼白,兩頰的肌肉抽搐起來。

  「你這是…什麼…東西…」他咬牙道。

  童磨恍然道:「啊,抱歉,忘了閣下也是可以看到的吧?真是沒辦法啊,閣下要我懺悔,我正好擅長傾聽信眾的懺悔,所以腦子裡全是這些東西吶。忘記告訴您了,我不僅接納信眾們的身體,也接納他們的記憶、思想和願望,所有的這些,我都記得很清楚哦,稍微翻一翻腦子就能看到呢。」

  「您現在看到的應該是枝子小姐,她和母親一起來投奔我的教會,因為家裡的財產被她叔父搶走啦,所以沒有地方住了。半年後我在她的請求下送她去了極樂,她非常幸福呢!」

  「現在這個應該是小桃香,她是吉原的游女,但生病瞎了眼睛,就被媽媽趕出來啦,真是好可憐吶,以後都沒可能治好了,只有到極樂去才是對她最好的啦!」

  「還有真奈夫人,她的丈夫是淺草那邊有名的商人,但一直喜歡虐待她,所以她全身都是傷呢。即使這樣,她也覺得是自己有罪才招致了這樣的不幸,所以時常來找我懺悔吶,真是個誠實的女人,讓人實在看不下去啊。」

  「啊,這個是竹下先生,我一般不太喜歡送男人去極樂,但他實在太可憐啦,家裡人都死在瘟疫裡了,他自己活著也很痛苦,就來求我送他去極樂,我可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對於這種請求……」

  「惡鬼…你住口……給我住口!」千越幾乎露出了絕望的神情,迅速收回了時輪,退出了幾十步遠。

  「誒呀,您這就受不了了嗎?」童磨歪歪頭,微笑起來,「我懂了,對於人類來說,果然還是很難接受吧,活著就是痛苦的這件事…但作為神明之子的我,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哦,從小就沒有任何感覺呢。所以您看,這就是我兩百年來的工作,雖然有點無聊,但也是重要的工作哦。」

  他展開了金扇,「現在我問您,要不要我幫您前往極樂呀?我非常樂意效勞∼」

  修羅院千越全身升騰起熒綠色的靈光,額上蔓延開和宗正一樣的脈絡。

  「惡鬼,你已成邪魔……我絕不可能放你離開這裡!」

  六只青銅時輪同時升上了天空,卻在發出一陣金屬摩擦的鳴響後,斷裂為許多節碎片,那些碎片迅速組合成一個更為巨大的圓環,圓環中光華湧動,僅僅片刻之後,突然出現了一片碧藍的晴空。

  晴空當中,是一輪光耀的太陽,浩蕩的日光通過時輪的投影,灑向這深不見底的無間地獄。

  目光所及的一切黑暗都被光芒照亮。那本來應該是夢中才有的美好景像,我卻如墜深淵。

  已經什麼也來不及想,我左手在刀刃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色,將染滿鮮血的長刀指向天空中的三途河。

  「滄龍·積雲!」

  四周的烏雲開始迅速向時輪的方向聚攏,那道日光漸漸變得暗淡下去,最終只剩下一抹慘白的光影。

  但要維持雲層的不動需要耗費巨大的靈力。我扭頭對童磨說,「我去毀掉那只輪子,你殺掉那個僧人。」

  「好哦∼」鬼歡快的說。

  我轉身踩著一道激流衝向時輪的方向,三道蛇牙刃飛舞在我身旁,在我的心念下分作了六條,死死纏住了那青銅的圓環。

  一刀刺進圓環的中心,巨大的衝擊幾乎把我吹飛,拼命穩住身體後,迎著雲層之後刺目的日光,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現出了青藍色的鱗片。

  「給我……絞殺!」

  隨著一聲刺耳的錚鳴,青銅輪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

  「白姬,你是認真的嗎?」

  縫隙之上,突然出現了一雙踩著木屐的赤足,一名黑發的少女坐在時輪上,衝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在強行調用神體的力量,知道那是什麼後果嗎?」

  我懶得理她,只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手中的刀上。

  「即使失去一切,即使對方根本不記得你,也要為此拼上性命嗎?「她問,「況且那只鬼惡貫滿盈、罪孽深重,你打算如何面對因果的失衡?」

  「閣下多慮了。若說他有罪,試問定罪者何人?神明從未直視人世的苦難,從戰國到江戶再到大正,數百年的戰亂、飢荒、洪澇、瘟疫,但凡真有神佛行走世間給予足夠的救濟,也不至於讓一只鬼來充當救世主。」

  我冷笑,「人類受苦時你們說要講三世因果,痛苦皆是前因所造就,今生要贖清罪過,來世就能享福;人類作惡時你們說也要講三世因果,此生有權有勢為非作歹的人,是前世積累了足夠的福報。試問,何為因果?何為天道?笑話罷了!」

  「是你們自己對人類的互相傾軋和反復無常無計可施,干脆甩手不管吧?這樣只享受供奉,說幾句漂亮話的神靈,還不如那只鬼願意用他的方式救人出三界火宅!」

  「白姬,你瘋了。」黑發少女說,「那個人類巫女的心干擾了你作為神靈的清醒。」

  「沒有她,就沒有名為白姬的神靈,閣下是不會懂的。」我微笑道,「如果硬說因果,作為水神,我自問數百年間盡職盡責,澤被荒川兩岸,作為巫女,我自問為眾生犧牲生命,為干旱之地降下大雨,為瘟疫之地驅逐污穢。如是諸般善行,只為那只鬼求一個新生,他若真有什麼罪孽,我和他一起扛著就是!」

  青銅轉輪上遍布了白色的裂紋,終於在一聲巨響後炸成漫天碎片。


第47章 白姬(14)

  我落回地面時,正看到童磨從地上的一堆灰燼裡取出一顆熒綠色的晶體。

  「好奇怪呀,小染。」他略有點困惑的說,「這個人自己就變成這樣了呢。」

  「應該是靈體耗盡了吧,人類是無法長久承受死靈的力量的,最終結果要麼是變異成怪物,要麼是燃盡自己。」我輕聲說,「但願他能放下執著。我們走吧。」

  「神明大人!」

  身後傳來謝花梅尖脆的嗓音,我回過頭,看到她被妓夫太郎抱著,興高采烈的朝我揮手。

  上弦之六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恐怖,全身好像被血洗了一遍一樣。但謝花梅在他懷裡毫不介意,印著小花的和服上連一個血印子都沒有沾上。

  惡鬼懷抱著他的妹妹,像是懷抱著全世界唯一的珍寶。

  「我就說我是厲害的上弦吧!」小梅得意洋洋的說,「是我救了神明大人喲,你還不感謝我?」

  「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你是最勇敢的小梅呀!」我誇她。

  「哈哈,我就知道我們一定能贏!我和哥哥在一起就是無敵的!」小梅攥緊拳頭,「你們這邊怎麼樣?那幾個人……咦?沒有其他人了嗎?」

  「啊,沒有了呢。」我笑笑,「我們也贏了哦。」

  小梅臉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

  「那個討厭的家伙呢?」她呆呆的問。

  我無言的低下了頭。

  「誒?搞什麼啊,我、我還想打他來著…那種連給我提鞋都不配的家伙…」

  面前依然是那片整潔的、鋪著白色石子的宅邸。我明明記得在我和千越第一次交手時,產生的爆炸掀翻了宅邸的屋頂,但這座房子就好像有生命一樣,這麼一會兒工夫,就恢復了原樣,似乎外面的大戰對它沒有任何影響。

  我感覺不太對勁,於是對謝花梅說道,「你和你哥哥在外面等我們,有問題馬上跑。」

  「這裡的味道有點奇怪,」小梅皺皺眉,「你小心一點。」

  我站在那扇繪有紫藤花的紙門前,緩緩拉開了門。

  年輕的主公端坐在屋內的屏風前,清雋的臉上一片平靜。

  「染小姐,」他衝我點點頭,「你果然回來了。」

  「現在只剩你了,主公大人。」我淡淡的說,「說出打開『門』的方法,我就放了你。」

  「這才是染小姐混進這裡,迷惑早雲那孩子的真正原因吧。」主公微笑道,「很遺憾,你應該知道我的答案。」

  「我料想到你不會說,你這樣的人,為了達成所謂的大義,對自己和他人的性命都不會在意。但我依然想告訴你,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喂養仇恨罷了,你們以仇恨作為自己存在下去的動力,為了復仇不惜將自己變得與憎恨的對像一樣,這很可悲,產屋敷。」

  「染小姐不了解人類,」主公溫和的說,「人類的友誼、親情、喜怒哀樂,你大概都不曾體會。因此你也不懂,對於人類而言,仇恨是和愛一樣重要的情感。被鬼奪去過重要之物的人,永遠也不會原諒鬼的行為,他們必須看到鬼之一族的覆滅。這不是一個人的意志,而是一千多年來所有鬼殺隊士的意志,即便軀體消散也會傳遞下去,而我們每個人都做好了為此付出一切的准備。」

  「我的確不了解人類,也無法理解他們的紛爭、他們的愛與恨。」我垂下眼簾,「我也曾被人類奪走重要的東西,但也曾有幸得到過人類的友誼和救贖,我決定將這些寶貴的東西傳遞下去,而不是其他。產屋敷,你已經成了深陷此地的這些可憐的靈魂的一面旗幟,成了執念本身,我必須淨化你,他們才能得到解脫前往來世。」

  「那就請吧,染小姐。」主公正襟危坐,像一位聖徒,「我不是第一次經歷死亡了,能夠和這些孩子並肩作戰是我的驕傲,能夠不負使命,作為人類而死,也是我的榮幸。」

  「啊啊,多麼感人啊∼」

  白橡色頭發的惡鬼從屏風後悠然的走出來,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將手中拖著的女人丟到了地上。

  「無慘大人如果在的話,大概會給我雙倍嘉獎吧,畢竟人家既見到了傳說中的產屋敷,又捉到了著名的珠世小姐吶。」他用合起的扇子輕輕拍拍女子的臉,「真是美好的一天,驚喜一件接著一件呢。「

  「珠世小姐是無辜的,她來到此處只是為了替自己曾經殺死人類的行為贖罪,並未參與我們的行動。」主公沉聲道,「不要把她牽扯進來。另外無慘也不在這裡,你想向他邀功的話,可能要去地獄的最底層找他了。」

  「謝謝閣下的提醒,那還真是有點遠呢,人家懶得繞路了。」童磨懶洋洋的說,「就在這裡解決這件事吧。」

  幾根冰蓮蔓瞬間纏上了主公的身體,將他緊緊壓制在牆上。

  可能被這動靜所驚醒,珠世輕輕顫抖了一下,睜開了那雙如同含著薄霧的紫色眼睛。

  在片刻的茫然後,她臉上居然緩緩綻放出一個笑容。

  「上弦之貳。」女人輕聲說,「竟然能在地獄裡見到你,真是意外…不對,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啊,畢竟那個計劃,我可是和忍准備了好久呢。」

  她的笑容更加絢麗,如同一朵盛開的曼荼羅花。

  「700倍致死量的紫藤花毒,足以重創上弦,從內髒到骨頭都被腐蝕融解的感覺怎樣?看來你確實就這麼凄慘的死掉了,呵呵呵…」

  我的身體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就先一步動了起來,等我恢復理智的時候,已經抓著她的脖子將她狠狠的撞在了牆上,尖銳的指甲深深插進了她的頸側,血液噴湧而出。

  「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全身都在發抖,咬著牙問道。

  她剛剛的那句話,每一個字都讓我痛到難以忍受,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

  「你…再說一遍,你對他…做了什麼?」

  珠世注視著我,眼神從最初的驚愕漸漸恢復了平靜,乃至冰冷。

  「原來如此,染小姐,你真是個可憐的人呢。」她說。

  「你大概不知道,上弦之貳是一只多麼可怕的鬼,若說吃人的數量和惡劣程度,比起無慘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他的血鬼術太過強大,單憑兩三位柱甚至更多,我們都沒有把握能殺死他。」

  她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但這只鬼有個嗜好,就是貪吃,尤其喜愛吞噬年輕漂亮的女人。正巧有這麼一位對他充滿憎恨的女孩子,我們就一起設計了這個計劃,提前一年就開始准備了呢,那孩子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紫藤花毒的容器,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特意將毒改造成傳遍全身後才會發作的類型,結果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地獄真是無比適合他這種肮髒的家伙的地方呢!」

  她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撫上了我的臉。

  「真是可悲啊,染小姐,這就是你在等的人嗎?你在地獄裡等了兩百年的時間,就是為了等上弦之貳這個毫無人性的渣滓?我可真為你感到悲哀,要知道地獄就是為他這種人准備的呢。」

  不,並非像你所說的那樣,那是……

  是救贖。

  江戶城櫻花盛放的大街上,微笑著的小小神明,山巔冰雪般美麗的光芒。

  —— 您臉上都是土呢,快站起來清理一下吧。還有沒有哪裡受傷?小心一點哦。

  是憧憬。

  —— 他從來不會害怕,又那麼溫柔。他還有那麼漂亮的光,也許真的是神明之子也說不定哦。

  —— 他長大後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吧。

  是未能完成的約定。

  —— 明年櫻花開放的時候,你還要來我這裡哦!

  —— 白姬小姐,我們後會有期。

  是無法阻止的背影。

  —— 畢竟,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神明的聲音啊。

  是無可挽回的結局。

  嘀嗒,嘀嗒。

  殷紅的鮮血滴落在青綠色的茶席上,逐漸流淌成細細的河流。

  我全身爆燃起藍色的烈焰,手臂上乍現出蛇的鱗片。

  「我要殺了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篤定的說。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突然之間,一雙冰冷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像冬雪一樣寒冷的、骨節修長的手,卻非常有力量。

  「真是讓人看不下去了吶。」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竟然偷偷在用血鬼術迷惑這孩子嗎,珠世小姐?我猜的沒錯,果然擺脫了無慘大人控制的鬼,是可以使用血鬼術的。但迷惑神靈,可是有罪的喲。「

  我掙扎了一下,居然完全擺脫不了那雙手的鉗制,「童磨,你別管,我要殺了她!我要……」

  「誒呀,小染也是個傻孩子吶,她說什麼你都相信嗎?」鬼輕輕笑起來,「我可是相當喜歡那個毒呢,啊,那種感覺真是太棒了,人家簡直想再來一次呢!況且嚴格來講,也不是不能解開的啦,只是不小心被砍掉頭而已。」

  「咦,小染在哭嗎?」他有點驚訝的說,「不要哭嘛,真的一點也不痛呢。」

  —— 白姬大人不要哭哦,一點也不痛呢。

  「我才沒有哭呢!你…你腦子有病!誰叫你不小心的!你活該!我就說你早晚食物中毒!「

  我抓著他的手,咬牙切齒的喊道。

  「誒呀誒呀,腦子沒有壞掉真是太好了,這才乖嘛∼」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現在小染就這樣乖乖的轉過去,一直走到走廊上,去外面等我吧,我這邊馬上就好喲。」

  「啊?你要做什麼?」我緊張起來,「我不出去!」

  「聽話,小染是乖孩子。」

  他溫和沉穩的聲音像帶有某種魔力,我的頭腦開始昏沉起來。

  「要一直走到外面去,不可以回頭偷看哦。」

  直到眼前出現了妓夫太郎和小梅的身影,我才恢復了清醒。

  「童磨…你個該死的…竟然敢用血鬼術控制我…」

  我氣的想馬上砍死他,卻在回過頭的一瞬間,看到那座大宅裡閃過一道鬼火般的綠光。

  轟——

  巨大的衝擊力將我掀飛了出去。

  我全身發冷。

  是屋子地板下的那個死靈「湖泊」。

  為什麼會炸掉?是產屋敷,還是珠世?

  在半空中我看到升騰而起的熒綠色光焰,在停頓了一秒後,光焰的中心驟然蕩開了一圈白光。

  第二輪爆炸嗎?

  眼看又一波衝擊近在咫尺,我張開了兩道水幕,但已經來不及罩住地面上的謝花兄妹,只看到妓夫太郎緊緊抱住了小梅。

  那一剎那我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因為小梅的身後突然湧現出無數玫紅色的緞帶,就是那種華麗的、繡著花的腰帶,是花魁游街時的綺麗夢幻,是吉原夜色中的妖媚柔軟,但在這一刻,那些緞帶就像化作了銅牆鐵壁一般,將兄妹二人的身影重重包圍了起來。

  地面震動了一下,正當我以為即將迎來第三輪爆炸時,那座宅邸在驟然之間分崩離析,一尊巨大的冰菩提像在無數蓮花的簇擁下,升起在大地之上。

  銀色的霜華在頃刻間覆蓋了燃燒的熒火,睡蓮菩薩迤邐的裙裾下,是不斷延展的冰面,將死靈的怨念和四百年的執著埋葬在一望無際的純白之下。

  菩提垂目,拈花微笑。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雖然深知那不過是強大的血鬼術,我還是產生了面對神佛的幻覺。

  不過這幻覺沒持續多久就被熟悉的賤兮兮的聲音打破了。

  「誒呀呀,好危險,真是好危險吶∼」

  紅衣的惡鬼從冰菩提的肩上跳了下來,掛著一臉無憂無慮的微笑,悠哉悠哉的走了過來。

  我朝他狂奔過去,在他面前一步停住,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來。

  這樣下去,神靈也要被他嚇成神經病。

  「……童磨,我到底欠了你多少錢啊?」

  鬼滿臉驚訝:「小染欠我錢嗎?我怎麼不記得?等一下我翻翻腦子哦…」

  我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他戳向自己腦袋的手,忍氣吞聲地說:「沒事了,是我記錯了……所以到底是誰引爆了下面的死靈巢穴?產屋敷還是珠世?」

  「產屋敷一死,那個就會自動炸掉,真是沒辦法的事啊。」鬼攤攤手,「至於珠世小姐嘛……」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菩提像攤開手掌,將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放在了地上。

  「她實在是罪孽深重,還怎麼也不肯接受我的救贖,真是太悲哀了。」鬼抹了把眼淚,「而且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好吃,人家只好封住她的血鬼術,把她留在這裡啦∼」

  「嗚哇啊啊啊啊∼∼」

  不遠處傳來破了音的嚎啕聲,我嚇了一大跳,發現是謝花梅抱著妓夫太郎在嗷嗷大哭,後者一臉無奈的捧著她哭花了的臉,笨手笨腳的幫她擦眼淚,四周的地面上散落了無數玫紅色的緞帶。

  「哇啊啊∼我以為哥哥又要死了∼」小梅的眼淚比噴泉還誇張,「嚇死我了哇啊啊∼」

  「小梅,你那是血鬼術嗎?」我好奇的朝她喊道,「真是超漂亮的啊!」

  她邊哭邊惡狠狠的喊回來:「我都說了我是上弦之六!真的是上弦之六啊!我超厲害的啊啊啊!」

  守護彼此的信念,就算跨越百年,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這不僅是人類的信念,也是鬼和神靈的信念。


第48章 白姬(15)

  「啊,差不多要開始了哦。」童磨忽然望著睡蓮菩薩的方向說道。

  冰菩提的腳下漸漸亮起了淡金色的光,下一刻,一道金色的光柱衝向蒼穹,三途河的光脈在天空中顯現出來,與那道光柱相連在一起,昏蒙的天地之間仿佛打開了一道耀眼的縫隙。

  「是門……」 我不禁愣住了,「童磨,是門啊!」

  「果然被人家猜到了,呵呵呵∼」童磨用扇子掩著臉,笑的無比歡快,「這個產屋敷,把這麼大的秘密藏在自己的房子底下,還真是狡猾的很吶∼」

  「你可真是個天才啊!童磨大人!」我震驚的看著他,「你是怎麼猜到的?」

  「真是的,人家明明說過有用血鬼術記錄進入這層時的靈力場吧,所以一來到這裡就發現了哦。」天才的上弦之貳頗為委屈的說,「看來小染都沒有認真的記住人家的話啊,人家可是神明之子,以前講的話都要被信眾記下來的哦∼」

  「等從這裡出去了,我給你寫本書!」我信誓旦旦的說,「現在我要盡一點作為神明的職責,給你看看真正的神是怎麼工作的。」

  我張開雙手,聽見左手的銀鈴「叮」的響了一聲,像是女孩子細碎的笑聲。

  青藍色的靈光像一只蒼鷺盤旋著上升,與三途河的靈脈交相輝映。

  「滄龍·淨化之雨!」

  無數的水滴自蒼穹飄落,將死靈之森籠罩在清澈澄明的雨霧當中。

  在荒涼的大地之上,漸漸浮現出一點一滴的白光。它們像是春季山坡上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向著那道光柱飛去,迎接全新的旅程。

  它們從閃耀著寒光的日輪刀旁飛起。

  它們從破碎的白色羽織旁飛起。

  它們從深深插入土地的青銅轉輪旁飛起。

  它們從寬闊厚重的反曲刀旁飛起。

  它們從歷史的塵埃裡,從被遺忘的黑暗中飛起。

  記錄著相遇時所有美好的瞬間,也記錄著訣別時所有心碎的時刻,向著來世飛去。

  我看到那一個個年輕的身影踏出黑暗。他們為了自己的信念戰鬥到死,作為敵人,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作為朋友,我銘記他們帶給我的溫暖。

  最後一個身影是黃色頭發、梳著奇怪小辮子的挺拔青年,披著鶴紋的白色羽織。

  他戀戀不舍的朝我揮了揮手,轉身沒入光芒當中。

  再見,平八郎。我對他說。

  願來世相見的時候,我們重逢在和平的時代。

  「哥哥,我們…也可以走了嗎?」

  謝花梅站在那道光柱前,好奇的伸出手碰了碰,臉上浮現出興奮的笑容,「好像真的可以誒!哥哥!」

  我走過去伸手感覺了一下靈力的流動,對她點頭道:「可以了,順著這個光出去,你們就可以轉世了。」

  小梅難以置信的看著我。

  「神明大人…我們…要分開了嗎?」她喃喃道,「討厭啊,明明感覺才剛剛見面啊…」

  「但是小梅已經是堅強的女孩子了哦。」我蹲在她面前,揉了揉她柔軟的銀白色頭發,「記住我說的話了嗎?不要執著於往昔的仇恨,要努力的去爭取幸福。唉,你不要哭啊!」

  小梅抹了把眼淚,惡狠狠的說,「誰哭了?我可還記得,你欠我一座池塘呢!我要帶鯉魚的那種!你敢欠債不還的話,我和哥哥是會上門要債的!」

  她轉身向妓夫太郎伸出手,「哥哥,我們走吧。」

  綠發的惡鬼遲疑的向前走了一步,小心的將手伸向那道光柱。

  呲——

  他猛地往後一縮,呆呆的看著被燒的發黑的手,咧嘴露出一個苦笑。

  「小梅…往光明的地方去吧。」他說,「看來只有人類的靈魂才能通過這裡呢。」

  謝花梅的眼睛裡立刻泛起了淚光,她不管不顧的撲過去死死抱住了他。

  「我不要!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她痛哭出聲,「哥哥忘記了嗎?那個下雪天你對我說的話?你忘了嗎?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就是無敵的!無論轉世多少次,我永遠、永遠都要做妓夫哥哥的妹妹!」

  「笨蛋!」妓夫太郎突然翻了臉,面容扭曲的厲聲吼道:「你怎麼還不明白啊?!我是鬼!我只能呆在地獄裡!沒有我你會過上比這好的多的生活!下輩子生在幸福的人家,嫁個好人……」

  「我不!沒有哥哥我哪裡也不去!」小梅哇哇大叫起來,「我哪裡也不去!我不走!」

  「誒呀,容我插句話∼」旁邊忽然有個聲音不緊不慢的開口。

  「你們到底為什麼在哭吶?「

  妓夫太郎抱著死不撒手的妹妹,無奈的撓了撓臉,看得出他對這位喜怒無常的上弦之貳極為敬畏。

  「童磨大人,這道門…鬼是不能通過的。再說我現在是大人您的眷屬,我的一切都聽憑您的安排。我想讓小梅先走,可她……」

  「誒?」童磨頗為困惑的歪了歪頭。

  「人家有說過不允許你離開這種話嘛?」

  我們三個全都愣在了原地。

  妓夫太郎看起來完全呆住了,連話都說的結結巴巴:

  「但…但是,您賜予了我鬼血,我現在的靈魂是鬼,我…如果是無慘大人的話…」

  「這話真是太讓我傷心了,人家又不是無慘大人嘛∼」

  鬼的彩虹瞳孔裡掉下兩滴眼淚。

  「人家一直是溫柔又善良的人,怎麼會做出拆散你們兄妹的事嘛!這樣也太可憐了!」

  他哭的極其傷心。妓夫太郎看起來更說不出話了。

  「可、可是我身上的鬼血是您的,我的命就是屬於您的啊……」

  「鬼血當然是重要的恩賜,是神明的救贖哦∼」童磨擦擦眼淚,「但如果你腦子笨到不想接受救贖,我也沒辦法啦。人家可不想像無慘大人那麼蠢,把自己寶貴的鬼血丟的到處都是,最後被珠世小姐這種人抓到把柄,真是太危險了,那種事可不能發生第二次呢。」

  妓夫太郎的臉抽搐了幾下,最終擠出了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難看表情。

  他退後了一步,鄭重的單膝跪下。

  「童磨大人…您對我和妹妹的救命之恩,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補充了一句,「兩次都不會忘記。「

  童磨大人笑的很是自得:「誒呀誒呀,還是第一次收到這麼正式的感謝呢!讓人家說什麼才好呢?真是太感動了呀。」

  他低下頭,稍微收斂了笑意,「妓夫太郎,現在我問你,你確定不需要我的救贖了嘛?」

  「我…想要和妹妹一起去轉世,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妓夫太郎的聲音雖然顫抖但堅定,「如果…如果可以的話,請童磨大人…收回您的救贖。」

  童磨大人嘆了口氣,「好吧,滿足信徒的願望是神明之子的義務哦。」

  金扇鋒利的邊緣輕輕劃過妓夫太郎的手臂,割開一道傷口。童磨勾了勾手指,那道傷口中開始不斷湧出暗紅色的血,在傷口上方的空氣中凝結成一團,散發著冰霜般寒凜的白光。

  隨著血液的湧出,離奇的一幕發生了。妓夫太郎的身形漸漸變回了那瘦弱的少年模樣,頭發變回了黑色,只有臉上的黑斑和佝僂的身體,依然攜帶著上弦之六的印記。

  但有一點始終不變。謝花梅站在他身旁,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吉原羅生門河岸的兄妹,相依相伴著走過了百年的血與火,走過了苦難與殺戮,走過了人世與地獄,最終走向了二人共同的未來。

  小梅在光芒中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那口型在說:

  我的池塘!

  我衝她點點頭:帶鯉魚的!

  目送所有的白色光點消失在『門』當中,我轉過身朝童磨走去。

  白橡發色的鬼站在那裡,略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

  「小染…不走嘛?「

  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我為什麼要走?」

  「誒?但小染不是一直說要離開這裡嘛?你是神靈吧,神靈的話,是可以通過那裡的呀。你剛剛不是也試過了嘛?」

  那只鬼露出了孩子一樣天真的神情,破天荒的思考了一會兒,最終恍然道:「原來如此!我懂了,小染跟我一樣喜歡地獄,否則也不會在這裡呆這麼久嘛!呵呵呵,我就說嘛,跟人家一起呆在地獄裡就是最幸福的啦∼」

  我感覺自己的臉在抽搐。

  誰能告訴我,天才的鬼…腦子都是這麼不正常嗎?

  「童磨大人,你是真的腦子有病,還是裝的腦子有病?」我終於問出了這個困擾我已久的問題。

  「誒?人家的腦子沒有病!」他立刻抗議道,「連無慘大人都說過,人家做鬼的天賦比別人多一倍呢!」

  「……算了,當我沒問。你餓不餓?「

  聽到這話,鬼的神情立刻萎靡下來。

  「小染這麼說的話…好像確實是有點餓了呢,用了好多血鬼術啊,那個產屋敷也一點都不好吃,人家都沒有吃完…吶吶,小染,人家餓的走不動啦∼」

  「快點走啦,再不走你餓暈了我可拖不動你啊!」我一把抓住他冰冷的手,「我今天血足,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誒?真的嗎?」他笑的露出了雪白的尖牙。

  「那人家能要一條腿嗎?」

  「……不行!」

  「一條胳膊,一條胳膊總可以吧?小染聞起來好香呀∼」

  「啊啊,不要現在就咬啊!」

  這場屬於我們的地獄之行,看來還遠未結束呢。


第49章 江戶篇·極樂往事(番外)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從天墜落?你這攻敗列國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你心裡曾說: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的眾星以上;我要坐在聚會的山上,在北方的極處。

  我要升到高雲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

  然而,你必墜落陰間,到坑中極深之處。

  ——以賽亞書14:12-14:15

  1.

  今年又是個災年。春聽老人們說。

  剛過新年,父親就催著動身了。原因無他,家裡的糧食不夠吃了。春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作為家裡唯一的女孩,在紅薯和野菜都少的可憐的年景,賣去吉原的勾欄裡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叔父也確實出了這個主意,但母親抵死不干,拿把剪刀橫在脖子上,春才有了另一條活路。

  動身前兩天,母親找出她最好的一件舊和服,改成了一件不那麼合身的女孩衣服,邊縫袖口邊絮絮的囑咐她:

  「到了那邊要懂事,眼裡要有活,千萬別懶。我聽隔壁阿玉說了,那極樂教的教祖大人心腸很好,教裡也有地方收留無家可歸的人,是個好去處。等過幾年年景好了,就讓你父親在村裡給你尋個好男人,把你接回來。小春要聽話,一定要努力呀。」

  春雖然只有九歲,除了因為總吃不飽,個子太小以外,家裡的農活都干的很利索,因此她對自己很有信心。

  「沒問題的,母親,小春一定會加油的!「

  元旦的第二天,天還沒亮,父親就帶著她出發了,兩人拎著一些簡陋的土產,沿著山路走了很久,直到午後才找到那處寺院。春看到門口的木牌上寫著三個字,但她不識字,也不知道寫的是什麼,山裡天氣很冷,積雪還沒化掉,寺院門前也有厚厚的雪,雪地上留著她和父親的腳印。

  為他們開門的男性身穿奇怪的白色衣服,扣子一直扣到領口。寺院看起來很寬敞,繞著主殿建有一圈池塘,因為是冬天,池中結了冰,枯黃發黑的蓮葉和蓮蓬凍在冰裡。

  父親見她東張西望,趕忙按住她的頭,狠狠瞪了她一樣。他們跟著一名穿著同樣白色衣服的少女來到了側殿的廊下,那名少女看了看春腳上露出通紅腳趾的草鞋,搖了搖頭。

  「這樣可不行。請稍等片刻。」

  沒過多久,她就拿來了潔白的足袋和新的草鞋。春長到這麼大,不管冬夏都是打赤腳,這下幾乎像是收到了新年禮物般開心。

  父親跪在地上一個勁的道謝。白衣少女溫柔的笑道:

  「萬世極樂教一向救濟貧苦之人,並不是只針對你們,不用介意。」

  少女還為他們端來了熱茶和幾塊菜餅子。春從早上就沒吃飯,那餅雖然是粗面做的,卻香甜無比,不顧父親那警告的目光,她狼吞虎咽的吃了個干淨。

  「好有精神的孩子,教祖大人一定會喜歡的。」少女笑著說。

  這一等就是一整天,春在這裡吃了兩餐,雖然都是些粗糧,但有豆腐,還有海帶湯,這在鄉下是不可想像的事。父親看起來也很是心滿意足。

  「小春真是命好啊。」他私下偷偷說,「要努力留下,這樣就不用餓肚子了。」

  到了傍晚掌燈的時分,白衣少女才姍姍來遲,告知他們可以拜見教祖大人了。父親緊張的理好衣服,又拽了拽她那件略顯寬大的和服,叮囑她不要說話,該哭時就使勁哭,父女二人就隨著那名白衣少女亦步亦趨的進入了主殿的回廊。

  烏木的地板踩上去無比光滑,春幾乎怕自己會滑倒,那就徹底丟臉了,於是連步子都不敢邁的太開。走了不知道多久,引領他們的少女停在了一扇紙門前,跪在了地上說道:

  「教祖大人,我將那對從琵琶湖趕來的父女帶到了。」

  門裡傳來個清亮的聲音。

  「請進,讓他們進來吧。」

  春正想著這裡怎麼會有小孩子,就被父親拉著走了進去,室內燃著炭爐,非常溫暖,檀香的氣味撲面而來。春不敢抬頭,余光只看到是一間寬闊的廳堂,陳設的器具都是她沒見過的,只敢亦步亦趨的跟著父親,跪在地上。

  「你們是從琵琶湖來的?好遠啊,一定走了很久的路吧?真是辛苦了。」

  清亮的童音從前方傳來,春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的抬起了頭,看到一扇繪著蓮花的金色屏風前,坐著一名身披黑色法衣、頭戴毗盧帽的男童。那孩子最多不超過十歲,漂亮的像她在町人家裡見過的生絹娃娃,垂落到肩膀的頭發是白橡木般的顏色,雙眼中竟蕩漾著一層彩虹光,即便在室內的燭火中也顯得晶瑩剔透,流光溢彩。

  就連在夢裡,她都沒見過如此奇異而美麗的眼睛。

  大概是發現她傻呆呆的一直看,男童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呀?」

  父親驚慌的按住她的頭,替她回答道:「回教祖大人的話,小女叫阿春,今年滿九歲了。因為鄉下鬧災,我們家實在過不了了,再這麼下去這孩子就只能餓死,還請您垂憐,在教裡給她找個活做,她做飯洗衣都是一把好手,絕對能干!」

  這個小男孩,居然就是傳說中極樂教的教祖大人?!春驚訝極了,但絲毫不敢表露出來,只能低頭伏在地上,假裝抹著眼淚。

  「真是太可憐了,連京都府周圍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那位小教祖沉吟了片刻,開口問道:

  「夕月,我們現在哪裡還缺人手?有沒有適合這麼小的孩子的?」

  那名白衣少女低頭道:「這孩子年紀太小,又是剛從鄉下來,怕是不懂教裡的規矩,我先給她在廚下安排個位置,做點打掃的工作吧。」

  「太好了。」小教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高興,「小春,是叫小春吧?」

  春這才回過神來,忙低頭貼地,「是,是的!您叫我小春就好!」

  「小春就跟著夕月一起,去廚下幫忙吧。不用擔心哦,神明已經聽到了你們的願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神明……嗎?

  春第一次知道,原來神明是真的會給飯吃的。

  2.

  於是春就在這個稱為「萬世極樂教」的地方住了下來。這裡的常駐信眾差不多有一百人左右,都是奉獻了自己全部的財產、虔誠的跟著教祖大人修行、期望死後前往極樂淨土之人,每天早課晚課和禱告都進行的十分規律。另外也有些住在外面的信眾,他們還過著世俗的生活,但也會定期來到教內向教祖大人禱告。

  春聽夕月說,教祖大人不是普通的孩子,而是神明之子,那無垢的發色和虹彩的瞳孔就是證明。教祖大人還異常聰慧,從小就能聽到神明的聲音,能為教眾指點迷津,因此,來到極樂教尋求他幫助的人總是絡繹不絕,上至京都府年俸千石的旗本老爺,下至普通的町人乃至鄉民,極樂教向所有需要神明指引的可憐人敞開大門。

  也因此,那位小教祖每天都很是忙碌,不是在傾聽信眾的懺悔和禱告,就是在主持早課和晚課。春記得在鄉下,十歲左右的男孩還是在田裡撒歡或是玩彈珠的年紀,但在這裡,人人都對教祖大人畢恭畢敬,因為據說只要全心全意的相信教祖大人的救贖,在死後就可以去往極樂淨土,那是神明的世界,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幸福生活的地方。

  夕月長了一張白淨的瓜子臉,很是清秀。她從小就跟著母親來到了極樂教,母親去世後,就接任了教祖的貼身女侍的工作,這一年已經滿十五歲了。

  將春帶到女侍們居住的小屋時,夕月第一件事就是燒了一盆熱水,水裡還泡了艾葉和菖蒲,叫她洗干淨。

  「教祖大人是神明之子,不能接觸污穢,你身上絕對不能有味道,還有,你在廚下干活時,要注意手上身上不能沾到血腥或魚腥,那都是不潔的氣味,如果要去見教祖大人,一定得馬上洗干淨。」

  夕月想了想,又仔細叮囑道,「教內不可以亂跑,只有參加過入教儀式的信眾才能去參加早課和晚課,但如果你需要,可以去找教祖大人禱告,記得去之前要換干淨的衣服。」

  春聽的連連點頭,心想這極樂教的教祖大人雖然看著是個小孩,活的簡直像神社裡的那些神官大人一樣,也忒講究了。

  如此講究的教祖大人,飲食上倒是簡單的很,不,與其說是簡單,不如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挑食。春跟著夕月准備膳食時,發現總是那一兩種魚和菜蔬。來到這裡一個月之後,有次春忍不住問起來,夕月就嘆氣了:

  「清子夫人在的時候太過限制教祖大人的飲食…導致他從小就只吃那幾樣東西,偏食的厲害。但現在已經在改了。」

  看到春不解的眼神,她補充道:

  「清子夫人是教祖大人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你記住,不要跟教祖大人提起這個名字,在教裡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說著她就往盤裡多夾了兩塊魚。

  但春跟著夕月去送午膳時,卻見識了那位小教祖難纏的一面。

  「我不要嘛!」長的粉裝玉琢的小男孩撅起嘴巴,「最討厭鰹魚了!」

  夕月只得跪下來哄他:「教祖大人不可以再挑食了,要吃的有營養一些才能長高哦。」

  那孩子眨著一雙七彩琉璃般的大眼睛,看起來無辜極了。

  「夕月只會欺負我,逼我吃我不愛吃的東西,」說著說著,他竟然真的掉下來幾滴晶瑩的眼淚,「我好難過呀。「

  夕月明顯禁不住這個,只好無奈的夾走那兩塊魚,「那教祖大人請等一下,我去給您做點別的。小春,你幫教祖大人把炭爐裡的炭重新換一下。「

  「好呢!」教祖大人變臉倒是快,轉瞬間破涕為笑。

  夕月出去後,春留在屋子裡清理炭爐。就聽小教祖叫她:

  「小春?」

  春趕快伏在地上,「是,教祖,您還記得小女的名字呢?」

  「當然了,我的記性很好,你們的名字我都能記住哦。」小教祖笑吟吟地說,「你起來吧,不用行拜禮了。小春在這裡還習慣嗎?過的開心嗎?」

  「回教祖大人的話,小女在這裡比在家鄉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呢,至少能吃到豆腐和麥飯。在家時每次交完年貢,就只有橡子面吃了,如果年貢交不夠,村吏找上門來問罪,父親和母親還要挨板子呢。」

  「好可憐啊,這樣活著一定很辛苦吧?」

  春看到教祖大人的眼中湧出了淚水,神色很是悲傷的樣子,不由得有點感動。

  「是,是的。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總是吃不飽…小女底下原本還有一個妹妹來著,但生下來就死了…」春自己也哽咽了,「到實在沒東西吃的時候,大人們就會把剛出生的女孩溺死…如果留在家裡的話,叔父本來要將小女賣到…賣到那種地方去,幸好母親聽人說極樂教能收留無家可歸的女孩子,小女才能…才能…」她擦了擦眼淚,「對不起,不該跟您講這些殘忍的事的。」

  「不是那樣的哦,小春。」

  一只小小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聆聽信徒的禱告是神明之子的義務,我就是為了讓信徒們得到幸福而誕生的。所以不用擔心,有什麼難過的事就請說給我聽吧,這裡的每個人都是這樣哦。」

  春抬起頭來,看到那披著黑袍的男孩站在她面前,臉上帶著如同神佛一樣悲憫的微笑。

  好漂亮啊,那雙眼睛。

  只要追隨這位神明之子,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吧?

  門口傳來了夕月的聲音:「教祖大人,我可以進來了嗎?」

  「可以哦,請進來吧。「

  夕月端著一只精致的黑漆托盤,快步走了進來。

  「教祖大人還是要先好好吃飯,再傾聽信眾的禱告呀。「

  托盤上放著一只精致的白瓷碟子,裡面是一大塊黃澄澄、顫巍巍的玉子燒。

  「哇啊!」小教祖驚訝的叫起來,「這個看起來好美味呀!」

  「教祖大人嘗嘗看,我用了秘密武器哦。」

  「唔,夕月做的好好吃,是放了什麼呢?」

  夕月神秘的一笑:「是砂糖哦。」

  那孩子嘴裡塞的滿滿的,瞪大了眼睛。

  「可是…不是不能吃…」

  「又不是和果子,只吃一點點沒關系啦,不會吃壞牙齒的。」夕月認真的說,「教祖大人不愛吃魚肉,又正是在長身體的時候,那就多吃一點雞蛋吧,雞蛋裡有母雞孕育生命所使用的養料,很有營養哦。」

  「那就拜托夕月啦。」小教祖笑眯眯的說。

  冬天就這樣在一日一日重復的工作中過去了。在近乎枯燥的日常中,春逐漸記住了極樂教的各種規矩。比如教祖大人很愛干淨,經堂和大殿必須時刻保持整潔,法衣必須用上好的白檀熏過;比如教祖大人在接待來訪的信眾時是絕對不能打擾的,雖然他從來不會生氣,但會露出傷心的表情;再比如前任教祖和夫人在教內是個不能提起的秘密,人人都說萬世極樂教是教祖大人在神明的指引下一手創立的,雖然他看上去只有十歲,但神明之子的智慧是不能以凡人之心去揣度的。

  不過在孩子們中間,似乎不存在那麼多禁忌的話題。春很快認識了也在廚下幫忙的阿太和彩香,他們都是信眾家的孩子,一個十一歲,一個八歲。

  「我聽門房的阿嬤跟母親聊天時提起過,」阿太有次神秘兮兮的說,「好像是情殺。」

  春天來了,菜園的土地裡也長出了絨絨的草芽,陽光好的時候,春就和這兩個孩子一起躲在這裡玩彈珠,只要不被廚娘歐巴桑抓到,就能一直玩到太陽快落山。

  「什麼叫情殺?」春好奇的問。

  「就是…」

  「阿太,我母親說過絕對不能提起這個。」彩香警告他,「被山田他們知道的話,會被趕出去的。」

  「知道了啦。」阿太翻個白眼,「可這裡只有我們仨,你不說我不說,難道這傻丫頭會自己說出去?」他粗魯的拍了拍春的腦袋,「喂,新來的,你不會亂說的吧?」

  春趕緊說:「不會,我嘴巴很嚴的。」

  「那就行。」阿太壓低了聲音,繪聲繪色的說,「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聽說是前任教祖和女信徒在經堂裡搞那種事,被清子夫人逮了個正著,直接拿刀捅死了那兩人,然後自己也吃毒藥自殺啦。據說當時慘的很,滿屋子都是血,連腸子都出來了,現在經堂的榻榻米和牆面都是重新換過的啦。」

  「啊?」春捂住嘴巴,「那教祖大人知道嗎?」

  」教祖大人本人目睹了全過程呢。」阿太的語氣裡竟然有些敬意,「但不愧是教祖大人,聽說完全臨危不亂,指揮著山田他們幾個男信眾收斂好屍體,很體面的處理了後事,對外只說前任教祖和夫人是受到了神明的召喚,前往極樂淨土去了。」

  「這……大家會相信嗎?」

  「這有什麼,就算前任教祖和夫人有問題,教祖大人本人可是神明之子,這是毋庸置疑的呀。」阿太信誓旦旦的說,「你見過哪個八歲小孩見到那種場面還能保持冷靜的?就是因為教祖大人根本不是凡人的孩子,才能在關鍵時刻展現出神明才有的果斷和勇氣呀。」

  「有道理哦。」春傻乎乎的點點頭,「教祖大人真是好厲害呀。「

  「阿太!你們幾個又在偷懶!」

  廚娘歐巴桑聲如洪鐘的喊道,「快給我滾去洗菜!阿春,夕月小姐在找你呢!下午教祖大人有貴客要來,你還不趕快去准備?」

  「是,是的!」

  春吐了吐舌頭,一溜煙的跑走了。

  來的確實是貴客。那是京都府來的小姐,光是身上那件絲綢做的振袖都讓春看的眼花繚亂。那位小姐年齡不大,氣勢倒是十足,只是一次隨便出行,僕役就跟來了十幾個。春一下午都在忙著端茶送水,准備各種點心和熏香,忙到天都黑了,才看到那華麗的小姐喜笑顏開的從教祖大人的茶室裡出來,前呼後擁的離開了。

  看他們走了,夕月才眼見著松了口氣。春好奇的打聽道:「這是哪家的小姐,好大派頭呀。」

  「是京都府的御茶奉行、鈴木大人家的小姐。」夕月笑著說,「脾氣大的很,但唯獨喜歡看我們教祖大人跳扇舞,隔三差五就要借著禱告之名跑來一次,這不是剛開春就來了嗎,也多虧教祖大人機智,每次都能把她哄的高高興興。這些和果子都是他們帶來的,你們拿去分了吧。」

  兩只鑲嵌著鮑魚貝的雕花食盒被抬了上來,春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種叫「和果子」的點心,做成花瓣或是綠葉、半透明的小小團子,一層層錯落有致的擺滿了食盒,散發著糯米和紅豆那誘人的甜香。

  她的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看看其他人,也是一臉興奮。大家一哄而上,那兩盒和果子很快就被搶光了。

  春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這麼好看又好吃的東西,聽說就連普通的町人家裡,糖都是珍貴的東西,在鄉下,豐年時也只有春秋兩季的大祭能吃上年糕,更不用說這兩年連年貢都交不起的日子了。她不禁想,早知道應該讓弟弟阿健跟自己一起來,這樣兩個人就都能吃到這美味的點心了。

  但還沒到春末時,她就接到了弟弟的死訊。

  消息還是她家隔壁的阿玉帶來的,聽說是吃了地裡不干淨的東西,村裡的大夫治了兩天就宣告沒救了,才六歲的阿健就這麼死了。

  但春知道阿健是個機靈的小孩,從不會亂吃地裡的東西。

  他應該只是太餓了。

  接到消息後,春在廚下躲著哭了很久,一直到夕月來叫她去清掃經堂,才看到她哭腫的雙眼。

  夕月輕輕嘆了口氣,說:「這裡幾乎每個人都經過這種事…去找教祖大人禱告吧,相信神明一定能解答你的疑惑。」

  春進到經堂時,早課剛剛結束,小教祖坐在那扇金色的蓮花屏風前,看到她時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小春,你的眼睛怎麼啦?」他問,「你為什麼哭呀?是遇到什麼難過的事了嗎?」

  春搓著衣角,悶悶的說:「教祖大人,我…我想找您…說一件事。」

  「沒問題,無論什麼事,我都很樂意聽哦。」

  她終於哇的哭了出來:「我弟弟死了…」

  聽完她的哭訴,小教祖也落下了悲傷的淚水。

  「真是太可憐了,沒能接受我救贖的孩子,是不能到極樂淨土去的……」

  春更傷心了,伏在地上哭著說,「老人們都說,這麼小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沒法成佛,因為欠了父母的債,只能到地獄裡去堆石頭贖罪,贖夠了才能去投胎轉世…」

  「那是假的哦。」

  小教祖篤定的說道。

  「所謂天國和地獄都是假的,是那些人編造出來的謊言。人死了以後思想就會停止,什麼感覺也沒有,身體腐爛化成泥土,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只要是活著的生物就都會經歷哦。「

  春不太能聽懂,但聽著這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小男孩以清澈的嗓音如此冷靜的講述這樣的話,她的心中竟然也漸漸安靜下來。

  「所以…阿健他…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再也不會餓肚子了,是嗎?」她喃喃道。

  「對呀,人們活著就是很痛苦的事。」小教祖似乎很惋惜的搖了搖頭,「雖然去不了極樂淨土,但死掉也就不再受苦啦。」

  「這麼想的話…好像也沒那麼難過了…」春吸吸鼻子,「我也會這樣死掉嗎?死了以後就…見不到爸爸媽媽,也見不到夕月和阿太他們了?」

  「不會的,只要加入萬世極樂教,以後就能在極樂淨土相見,只有我的信徒才可以得到這樣的救贖哦。」小教祖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無邪的微笑,「小春要不要加入呢?我可以為你安排入教儀式。」

  「真的可以嗎?」小春睜大了眼睛,「可我家裡拿不出給教祖大人的供奉,怎麼辦…」

  「沒關系啦,畢竟拯救像小春這樣的孩子就是我的使命嘛。」

  「我…我要!我要入教!」春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於是在九歲這年,春成為了萬世極樂教的信徒。

  3.

  六年的時間轉瞬既逝,春在這座名為「極樂寺」的寺院中慢慢長大,期間她的母親也過世了,然而,除了惋惜再也不能在極樂淨土見到母親,春並沒感到太多悲傷,畢竟母親活著時就日夜操勞,家中稍有一點食物就要讓給在外干活的父親和哥哥,這樣的生活實在談不上幸福可言,因此,就像教祖大人說的,死掉也是一種解脫吧。

  飢荒持續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極樂教在期間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之人,隨後的幾年裡,町人中也時有破產的商人甚至武士慕名而來。沒錯,據說現在連武士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將軍大人降低了他們的俸祿,又發了新錢,但這些人可能過慣了大手大腳的生活,反而欠債越來越多。於是教祖大人指點迷津的內容裡又加上了財產乃至□□這方面的內容。春常常看到夕月滿臉尷尬乃至面紅耳赤的從經堂裡出來,但教祖大人似乎不以為意,不論信徒問什麼問題,他都能報以理解的微笑。

  春端著茶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那位姓草間的男人正在口沫橫飛的抱怨。

  「……真是沒道理啊,明明就是將軍大人自己也沒錢了,卻還要克扣我們這些代官的錢,這一來一去,今年我就少賺了幾百兩。都說吉宗將軍這個兒子是個『小便公方』,連人話都說不清楚,看來真是名不虛傳……」

  「您的年俸少說也有三百石吧,也不算少了,怎麼還是為錢而苦惱?如此實在是不太值得呀。」

  教祖大人搖著一柄紙扇,臉上是和藹可親的微笑。這個先前有點圓圓臉的男孩長成了俊秀的少年,身量也像一棵春天的樹那樣迅猛的竄高,十六歲的他坐在那些成人面前,已經有了種官家公子的雍容氣度。春莫名的覺得他變了一些,又似乎一點沒變,那襲黑色法衣下的少年,永遠面相溫和,說話不緊不慢,映著彩虹的眼睛卻更加剔透璀璨,也更加波瀾不驚了。

  「教祖大人一看就是世外高人,心胸寬廣,可錢這東西哪有夠用的時候?」來禱告的男人嘆氣,「光是祇園的茶屋那邊,我一年就得花個幾百兩,要不姑娘們根本不正眼看你。唉,人活著真是難啊…」

  「不如您試著做點買賣?聽說最近煙葉和棉花的行情還不錯。」

  「做買賣哪有當官來錢快,單是幫人安排個修橋的活 ,我少說就能入賬十兩銀子。」 男人得意洋洋的說,「您沒聽神尾大人說嘛,百姓就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哎呀,在教祖大人面前講這些真是罪過,我可要好好懺悔,死了到極樂淨土去…」

  等人走了,春氣呼呼的把他的茶杯重重的扔在托盤上。

  「這什麼人嘛,也太惡心了。」

  她這兩年膽子也大了起來,可能是待在教祖大人身邊的時間太多,又見他總是一副笑臉待人,心裡也沒有那麼多畏懼之情了。

  「鄉下根本還是吃不起米,哥哥來信說年貢一點都沒減,主家還逼著把已經發芽了的稻子換成煙葉,我家那邊根本不適合種煙葉嘛!這位大爺倒好,還說出什麼芝麻油這種話,不怕遭報應嗎!」

  「小春啊,你不會真的傻到相信世上有報應這種事吧?」教祖大人用扇子掩著臉輕笑,「你見哪個飛揚跋扈的壞人有過報應?恰恰相反,壞人都是整日不勞而獲,過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善良的好人卻總是遭到蠻不講理的對待。世上之事一向如此,有什麼好稀奇的。」

  「沒有報應嗎?」春難以置信的說,「神佛都不管這些人的嗎?」

  教祖大人笑而不語,只是從桌上拿起了那男人留下的一只木盒,在手上掂了掂,遞給了春。

  「這是草間大人的供奉,你交給夕月,叫她給新來的信徒置辦東西用。」

  「最近新來的人也太多了點,聽說江戶那邊又鬧了水災,死了很多人。我聽夕月說,昨天又有好幾個人吵著要入教呢。」春遲疑了下,「教祖大人要聽他們的禱告嗎?」

  「沒問題,請夕月為他們安排吧。」教祖大人微笑著說,「另外叫她拿我的印信,去找一下鈴木小姐,就問她什麼時候有空再來喝茶。」

  「又要叫鈴木小姐來嗎?」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後,夕月皺起了眉。

  「這個月已經第三次了啊。每次她還要帶女伴一起,在教祖大人的茶室裡又喝酒又抽水煙,弄的烏煙瘴氣的!」

  「教祖大人…不會是喜歡她吧?可她都已經十八了啊!我就知道那個老女人沒安好心。」春忿忿的說。

  夕月抄起手裡的賬本在她頭上狠狠打了一下,「我都二十一了,你的意思是我也是老女人嘍?」

  說罷她嘆了口氣,「也沒辦法,聽說御茶奉行大人最近在京裡很是得寵,咱們教會還有很多事要仰仗他的關照……我去請鈴木小姐來吧。」

  收到信隔了兩天,鈴木小姐就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來了,這次不僅自帶了點心和時令水果,還從祇園請了彈三味線的樂師來助興,鈴木小姐和女伴乘著精致的駕籠,由僕役抬上了山。春看見跟著的僕役還抬著藤箱和鏡子,默默走過去扯了扯夕月的衣袖。

  「這不會是打算住下吧?」

  果不其然,鈴木小姐一行還真就以靜修禱告的名義在極樂寺暫住了下來。除了早課和晚課以外,教祖大人暫停了所有接待信眾的活動,專心為鈴木小姐祝禱。

  茶室裡徹夜燈火通明,傳出的卻是三味線的弦音,春看到夕月滿臉通紅的從裡面出來,狠狠的說道:「太不像話了!」

  春有點不解,於是借著送紅豆湯的名義拉開了茶室的門,就見屋裡浮著一團團白色的煙霧,混著隱約的酒氣,鈴木小姐歪在一方矮桌旁,一手夾著煙杆,目光迷醉的望著那屋子正中手持紙扇翩然起舞的少年。

  教祖大人罕見的沒有穿法袍,而是披了一件月白色的羽織,那舞踊的動作如行雲流水,白橡色的長發散在肩上,虹色雙瞳裡似有旖旎的流光,讓春想起了傳說中出雲的阿國,縱使完全不懂,也覺得那舞跳的甚是好看。

  所以夕月到底在生什麼氣呢?難道是鈴木小姐不該在茶室裡抽煙?

  春已經十五歲,少女的直覺讓她隱隱察覺到了什麼。鈴木小姐也確是位美麗的少女,除了臉上的妝厚了一點,為人趾高氣揚了一點,御茶奉行的家世也很好……

  但春從未想過,什麼樣的女人能配得上神明之子。

  教祖大人是山巔之雪,是濁世之光,是信徒們的引路者,是極樂淨土的使者,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及。

  褻瀆神明這種事,連想都不敢想。

  「教祖大人,您這個小女侍是不是腦子不太好?怎麼一直傻乎乎的愣在那邊?」鈴木小姐嬌俏的聲音飄了過來,充滿了厭惡的意味,「真是好礙眼啊。」

  「小綾音在生什麼氣吶?你盡盯著別人看,是嫌我這舞跳的不夠好?」教祖大人笑吟吟的走了過來,坐在了鈴木小姐身邊,從她手裡輕輕一扯便拿走了煙杆,含在口中吸了一口。

  「越後產的,」他眯起眼睛,吐了口煙,白皙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黑亮的煙杆,「但沒有小綾音上次帶來的香。」

  鈴木小姐臉上立刻浮起了兩團紅暈,目光也更加迷離。只有春傻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教祖大人,還是那稻荷的狐狸神。

  「小春這個笨丫頭,你再不出去,是要留下來陪我們一起喝酒嗎?」

  教祖大人嘴角噙著笑看向了她。春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夾著托盤一溜煙跑了。

  一路跑回廚房,她才狠狠的跺腳道:「太不像話了!」

  「噗——」

  夕月在一旁笑了出來。

  春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只感覺耳朵裡全是心髒砰砰的跳動聲。

  第二天日上三竿,那位鈴木小姐才懶洋洋的爬起來。春幫著那些僕役們准備好洗漱用的熱水,忙完後沒過一會兒,又看那群人呼啦啦的湧了出來,手裡捧著各種器皿用具,連竹席都有,說是鈴木小姐說了,要和教祖大人放紙鳶。

  鈴木小姐自己挑了只繪著孔雀、上面還塗著金粉的華麗紙鳶,卻給教祖大人留了個畫著鬼的。那碩大的鬼頭上生著雙角,看起來栩栩如生又猙獰無比,不知為什麼,春看到了隱隱覺得不祥,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教祖大人自己倒是不以為意,照舊樂呵呵的跟著鈴木小姐玩了起來。極樂寺這塊地方雖然處在林中,但正好寺廟院子大,這會兒已經入秋,澄澈碧藍的天空中飄蕩著兩只紙鳶,襯著四周火紅盡染的楓林,似乎世上所有的悲慘和黑暗,都被擋在了這方天地之外。

  春忽然覺得,這美的好像是一場夢。

  夕月也走了過來,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春看著她的白衣,想起這年紀的女子,在鄉下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夕月似乎鐵了心要留在教祖大人身邊當這個女侍長,大概也是因為她在世上已沒有親人,極樂教就是她的家。

  「教祖大人原來這麼愛玩啊。」春驚訝的說,「真是完全看不出來呢。」

  夕月臉上泛起一絲懷念的微笑,「是啊,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才七歲,那時清子夫人還在,整□□著他不是讀經就是聽人禱告,即使這樣,他也會偷偷溜到院子裡摘蓮蓬吃,大概因為蓮子有甜味吧。」她輕輕嘆了口氣,「清子夫人不讓他吃甜食,說怕壞了牙齒笑起來不好看,信眾們不喜歡,他就真的一直沒吃過糖。有時候我想,再怎樣,他也還是個孩子啊。」

  再怎樣,他也還是個孩子啊。

  春從未聽夕月說過這樣的話。她震驚的望著女侍長,那女子卻不看她,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

  「他父母過世的時候,我擔心他會害怕,晚上特意想去陪他睡,但他說自己是神明之子,完全不會害怕,讓我不用為他擔心。他是個溫柔又善良的孩子,但太過聰明通透,活在這個世界上未必是好事。」

  「那時你和你父親來,我其實是想給他找個年齡差不多的玩伴陪他,但他好像真的完全不需要呢……」她又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極樂教就像一朵蓮花,是從這孩子的身體上長出來的,吸收的都是他命裡的養分,把什麼都吸干了。我有時覺得他還是我十二歲就認識的那個孩子,但有時又覺得他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你說奇怪不奇怪?」

  春感到了一陣冷意。

  入秋的風應該沒有這麼寒涼啊,她想。

  「會好起來的。」春用教祖大人最常說的話安慰身邊的女侍長,「我看教祖大人最近好像活潑多了,話也變多了,這不是和鈴木小姐玩的很好嘛,以後…以後會更好的。」

  「是啊,以後會更好的。」夕月淡淡的微笑道,「畢竟,他長大了嘛。」

  說著說著話,春就看教祖大人衝她們揮手。她和夕月走過去時,一人懷裡被塞了一個線軸。

  「小綾音嫌太冷,先回去了,你們兩個站在一邊只會發呆是怎麼回事,一起來玩嘛!」

  秋日的陽光灑在他白橡木般無垢的頭發上,將發梢染成了金色。春忽然想起,她似乎極少見到教祖大人站在陽光下的樣子,不知何時,那絹人娃娃般漂亮的男孩,已經長的比她倆高出很多,但笑起來卻還是幼時的樣子,眼睛眯起來,天真,無憂無慮。

  為信徒帶來幸福的教祖大人,有一天也會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吧。她想。

  4.

  又一個冬天來臨了。極樂寺的冬天總是十分冷清,大殿四周的蓮池結上了一層冰,白雪積在花園裡的枯樹上,屋檐上流下的雪水凍成一掛掛透明的冰棱。春每次路過時都害怕那些冰棱會突然掉下來扎到頭,因此她總是貼著走廊一路小跑,然後快速鑽進經堂裡,那裡燃著香爐,炭火也足,暖和的讓人昏昏欲睡。

  因為下了雪,寺裡最近的訪客不多,因此春在廊下看到那兩名穿著破舊的男子時還嚇了一跳。其中一人打扮的像個町人,正坐在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他死去的老婆孩子,說他和兄弟二人實在無處可去,又好幾天沒有吃飯了,怕是要凍死在山裡,求極樂教暫時收留他們過了這個冬天,到春天山下有活干了他們自然會離開。

  教祖大人站在走廊上,撥弄著一串念珠,微笑著聽他哭訴完,開口說道:

  「二位的遭遇我大概也知道了,真是十分令人同情。但寺裡收留的多是些老弱婦孺,不便男子留宿,不如我手書一封,你們拿著去京都府找我的一位朋友,讓他給你們找個活干?」

  打扮的像町人的男子哭的更厲害了,說他兄弟的腿上受了傷,能撐到這裡已經算是奇跡,怕是走不了路了。另外的那人臉色也確實不怎麼好,抖著手將薄薄的綁腿解開,果然腿上血糊糊的一層,看著慘不忍睹。

  夕月皺了皺眉,說道:「教祖大人,不行今晚先讓他們留下來,把傷口處理一下,吃點東西,明天一早就讓他們離開?」

  教祖大人並沒理會她,而是笑眯眯的說:「山田,幫這兩位可憐人拿點吃的,送他們出去吧。」

  五大三粗的山田帶著幾個男信徒走了過來。腿受傷的那個人立刻跪在地上,哭著給教祖大人磕頭,說他不想死,只求留宿一晚。另外那個則高聲喊了起來:

  「不是都說這萬世極樂教的教祖大人樂善好施,專門救濟走投無路之人嗎?你們怎麼能見死不救呢?這算哪門子的神明啊?」

  「這正是神明的意旨,」教祖大人捻著念珠,垂下眼簾,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山田,送他們二人出去。」

  那兩人就這麼嗷嗷叫著被山田趕了出去。

  春從沒見過如此冷酷的教祖大人,甚至連笑容都好像戴了一層面具一樣。

  她剛回到廚房燒熱水,就看夕月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拿了鬥笠,像是要出去的樣子。

  「你去哪裡啊?這都快天黑了。」春喊住她,「晚課以後教祖大人要沐浴的。」

  「剛剛那個人腿上受了傷,這麼冷的天,山田就把人家趕出去了,怕是會死在山裡。」夕月舉起手上的風呂敷,「我給他們拿了些治療外傷的藥和一點吃的,追上他們送了就回來。你別跟教祖大人說,他問起的話,就說我頭痛,先休息啦。」

  春後來想,教祖大人說過的話,真是一句錯的也沒有。

  他說世上沒有報應,壞人過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善良的好人卻總是遭到蠻不講理的對待。

  春後來想,如果當時攔住夕月,如果陪她一起去,如果及時稟告教祖大人……

  沒有如果。世道冷酷,但不及人心。

  夕月的屍體在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她倒在離極樂寺不遠的地方,看起來非常平靜,只是衣服被扯爛了,頭上破了個洞。

  雪落在她半睜的眼睛裡,結了一層冰。

  「那兩人應該是流浪的武士,」山田蹲在地上抹眼淚,「是想□□她,看她反抗,就把她推到了路邊的石頭上……」

  春抖著手去摸夕月的臉,那麼的冷,像一塊冰。

  「騙人的吧…」她喃喃道,「這肯定是假的…」

  她跳起來一把抓住教祖大人黑色的法衣。

  「這是假的!這是假的!教祖大人!您是神明之子,求您讓神明把夕月還回來!求您了!」

  教祖大人掉下了兩滴眼淚。

  「好可憐呀,夕月竟然就這麼死了。」

  隨後他吩咐道:「山田,先將屍體安葬了吧。夕月是極樂教的信徒,死後是可以進入極樂淨土的,從此遠離世上所有的痛苦,得到永恆的幸福。你們不用太過傷心了。」

  然後那雙剔透璀璨的眼睛看向了春,「小春,現在夕月不在了,你來接替她女侍長的工作吧。你替我送一封信給町奉行大人,就說是極樂教出了事,讓他……」

  「您在說什麼啊?!怎麼可以就這麼把夕月埋了?!我不信!我不要啊!」

  春像個孩子似的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明白了,完全理解小春的心情呢。」教祖大人悲憫的看著她,「你先跟我來。山田,按我說的辦。」

  春懵懂的站了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教祖大人那清亮的嗓音變得沉穩而溫柔,當他用那種聲音講話的時候,周圍似乎沒有人能拒絕他的要求。

  春跟著教祖大人進了茶室,她像每個禱告的信眾一樣跪坐在教祖大人對面,呆呆的望著那張她所熟悉的面孔。

  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夕月說的那樣。

  「我理解小春的痛苦哦。」教祖大人誠懇的說,「但是我給你講過這件事,你是不記得了嗎?沒有必要懼怕死亡,因為人死去後就什麼感受都沒有了,夕月她是去了極樂淨土,很幸福哦。」

  「神明在哪裡啊?教祖大人?」春呆呆地問,「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神明為什麼要召喚夕月到極樂淨土去?她明明活的好好的啊?」

  「不是的,人類活著都是很痛苦的,小春。」教祖大人耐心的解釋道,「夕月沒有親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多可憐啊。」

  但在她眼裡,您就是她的親人啊。

  春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教祖大人…也沒有親人了。」她說。

  「神明之子是沒有人類的親情的,小春。」教祖大人平靜的說,「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信徒帶來幸福,引領他們前往極樂淨土,遠離世上的痛苦,獲得永恆的救贖……」

  「您一點也不覺得悲傷嗎?」春忽然問道,「您雖然流淚了,但臉色和往常一樣,連哽咽都沒有……您…您到底……」

  「誰說的,我很難過的。」教祖大人迅速的流下了兩行淚水,「真的很難過呢。」

  「您騙了我們,對嗎?教祖大人?」

  春忽然懂了那種奇特的違和感來自何處,教祖大人的眼淚和微笑,似乎都不是真的。

  但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明明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孩子,是有著溫柔的笑容的。

  是教祖大人騙了她,還是記憶本身騙了她?

  她忽然想起了夕月的話: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極樂教就像一朵蓮花,是從這孩子的身體上長出來的,吸收的都是他命裡的養分,把什麼都吸干了。

  教祖大人笑了笑,然後,他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那是一張平靜如死水的臉,無悲無喜。

  「是啊,小春。」他說,「你是個敏銳的孩子呢。」

  「我從小就對人類的喜怒哀樂沒有任何感受,一直都是如此,就連父母過世時,我也沒有感覺。」

  他看向窗外,眼中映著寒凜的雪光。

  春看著他白橡木色的長發,和他輪廓清秀的側顏。那是一張美好的臉,屬於一名十六歲的少年,但春忽然覺得,他像是已經活過了數百年,又像是才剛剛出生,靈魂裡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底色。

  冰雪滲透在他的靈魂裡,恰如這極樂寺的冬天。

  「但是,」教祖大人轉過頭看著她,露出一抹孩子般天真的微笑,「我是個善良的人,是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讓信徒們得到幸福,是我作為教祖的義務。」

  他頓了頓,說道:

  「畢竟,世上根本沒有神明,也不存在什麼極樂淨土。在拯救你們的,一直以來都只有我啊。」

  5.

  夕月過世後,春接任了她作為女侍長的職位。她並沒有將教祖大人的秘密說出去,因為即使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此外,極樂教不光是屬於教祖大人的,也是屬於山田、屬於阿太、屬於彩香、屬於廚房的歐巴桑的,它屬於這個亂世中流離失所的所有人。

  它也屬於死去的夕月,屬於名為小春的少女。

  這是一場關於極樂淨土的夢,沒人有權打碎它。

  教中的一切照常進行,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在經堂內等待著那位有著白橡木色的頭發和虹彩雙瞳的、溫柔的神明之子。

  等待著向他說出自己所有的痛苦,等待著來自神明的救贖。

  又是一年春天,春接到了父親的來信。他在隔壁村為他找到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青年,雖然貧窮,卻足以托付終身。

  春在經堂門口拜別了來送行的教祖大人。他已經滿了十八歲,已然是成人的身姿,京都府的小姐們常約他一起喝酒,作和歌,他也樂此不疲的周旋在少女們中間,常常在夜裡帶著一身酒味歸來,白天再披上那黑色的、熏過白檀的法衣。

  但他的表情依然如孩子般天真。

  臨別時,他微笑著說:「小春,要得到幸福哦。」

  春已經活過了很多年。

  回到家鄉後她就嫁了人,之後接連生了五個孩子,活下來三個。孩子們長大後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他們正如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樣,在艱難中出生、成長、繁衍、死亡。

  她上了年紀,皺紋爬上了額頭,頭發也白了。

  但她依然時常想起夕月,想起極樂教中度過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位有著白橡發色和虹色雙瞳的教祖大人。

  他應該也已經兒孫滿堂了吧,她想。

  一天夜裡,她竟然真的夢到了他。

  夢裡,教祖大人依然坐在那扇金色的、繪著蓮花的屏風前,披著黑色的法衣,但法衣之下,是如血一般的暗紅色衣衫。

  他俊美如神明,頭頂卻像被潑了鮮血,那顏色染紅了他潔白無垢的長發。

  春有些困惑的望著他。

  教祖大人,您過得好嗎?她問。

  是小春吶。教祖大人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呢。我過得很好哦,找到了通往極樂淨土的路喲。

  極樂淨土?她疑惑的問,您說過那根本不存在啊。

  極樂淨土是存在的,只有像小春、像夕月這樣純潔的女孩子,才有到那裡去的資格。你們都會在那裡得到幸福,我會在永恆的時光中指引大家哦。

  那您呢?您得到幸福了嗎?她問。

  我一直都很幸福啊。教祖大人微笑著說,能作為神明之子,一直在極樂教幫助那些受苦的人,就是我的幸福。

  春含著眼淚笑起來。

  您又在騙人了,教祖大人。

  您不記得了嗎?在經堂裡最後告別時,您問我的話?

  您問我,

  小春,琵琶湖,是什麼樣子的呀?

  本文相關背景(摘自《江戶時代》)

  1. 1726年(享保十一年),幕府的方針已從保障農民自立轉向徹底剝削農民,翌年,幕府提高了所有領地的地租。這也驗證了當時的勘定奉行神尾春央的名言:「百姓,芝麻油,越榨越出油」。

  2. 享保大飢饉(1732年):享保十七年夏,近畿以西各地陰雨不斷、蝗災四起,稻米減產實際高達四百萬石,受災貧民約有265萬人,餓死者1.2萬人,牛馬損失1.5萬頭。

  3. 明和七至八年(1770-1771年):各藩遭遇旱魃。翌年,江戶發生火災,各藩遭遇洪澇災害,官方將年號改為「安永」,但此後天災依舊不斷,因此當時有歌謠諷刺道:年號安永不安永,物價高漲令人厭。

  4. 卯歲飢饉(1783年):在淺間山大噴發的預兆下,天明大飢饉拉開序幕,史稱「卯歲飢饉」,這場大飢饉持續數年,波及全國各地,日本東北部尤其受災嚴重。餓死者、患傳染病致死者多達數十萬。百姓飢餓難耐,吃光死屍後互相殘殺而食,世間儼然一副地獄般的景像。據說當時「餓死者均為百姓、町人,官吏無一人餓死」 (清水文彌《鄉土史話》)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鱷魚基本沒寫過童磨變鬼之前的人生,我個人很想知道他從失去父母到變成鬼,到底經歷了什麼,是什麼讓他把殺戮當做了救贖。所以去查了江戶的歷史,結合上三和上六的人生,基本可以還原出他們所在的時代。上弦前三都是時代和環境的產物,只是批判他們變成了鬼,而不去問其原因,個人認為是不公平的。

  教祖的人生是一個巨大的悲劇,是時代的黑暗和人性的黑暗一起吞噬了一個原本聰明而有靈性的孩子。這是我所理解的童磨。


第50章 神之子(1)

  鬼這種生物的牙齒,是非常神奇的。

  前面是四顆堪比鋼刀的獠牙,有著足以切斷腿骨的咬合力,後面的裂齒用來撕下獵物的血肉,強健的臼齒則負責切割。仔細看的話,和狼的牙齒非常相似,但更加堅固和鋒利。最奇特的一點在於,這些牙齒似乎是可以變化的,在鬼選擇擬態的時候,它們看起來和人類的牙齒沒有什麼不同,或者只是像稍微尖一點的犬齒,但當這種生物撕掉面具後,那屬於食物鏈頂端的獵食者的森然和血腥,足以令任何生物膽寒。

  哪怕平日擬態再優雅的鬼,在進食時也是貪婪而殘暴的,每一口下去都是血肉和骨骼,即便是肱骨也可以輕易的咬碎,那種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像是人類咀嚼雞鴨的脆骨。鬼的舌頭又尖又靈巧,能夠迅速吸干血管中的血液,但當那條舌頭舔舐你的皮膚時,又格外的溫柔,像是能釋放出某種麻藥,令人忘記下一刻被尖牙刺穿的疼痛。

  童磨終於啃完了我的右臂,一口咬上了我的頸側,撕開血管後,開始大口大口的飲血。

  我全身的靈力和血液都在向著頸部集中,身體本能的開始修復,這使得靈光更加熾盛,那種屬於神靈的特殊香味彌散在空氣中,愈加的濃郁,像是盛夏午後的蓮池。

  「好香啊…小染真是個好孩子…」

  他含著一口血呢喃道。鮮血順著嘴角淌落,滴到他垂落的白橡色長發上,頃刻就被吸收的一干二淨。

  他的進食方式很粗暴,但確實不愛浪費。

  上弦之貳是一只身材高大的鬼,對食物的挑剔和兩百年來數不清的戰鬥使他有著近乎完美的肌肉線條,那是柔韌和力量的結合。此刻與其說伏在我身上的是個男人,從感覺上更像是一頭獵豹那類的動物,華美而矯健。

  他壓制著我的身體,獠牙破開肌膚,又深入了一層。

  我側過頭,忍下了疼痛引起的顫抖。他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用尖銳的、暗藍色的指甲輕輕劃過我的臉。

  「弄疼小染了嗎?」鬼的聲音輕柔滑膩如絲綢,「人家不是故意的哦。如果痛的話,可以哭出來哦。」

  「還好,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嘶,你…你輕點…」

  嗯…這對話聽起來好像哪裡有點奇怪?

  我望著紙門外的檐廊,默默腹誹。

  童磨適時的停止了啃噬,邊仔細舔舐著我臉頰上的血,邊輕聲說:

  「小染為什麼不哭呢?之前的那些女孩子,都是會哭的呀…哪怕是自己請求我救贖她的女孩子,也會哭著拼命哀求,人家不明白,」他輕輕嘆了口氣,「到底是為什麼吶?去往極樂不好嘛?」

  「他們理解的極樂和你理解的極樂恐怕不太一樣啊,童磨大人。」我笑道,「下次這種事你最好問清楚對方的想法。」

  他嗤笑一聲,慵懶的側臥在我身旁,用手撐著頭,露出純真無辜的眼神。

  「那小染是怎麼想的呢?神靈的世界,存在極樂嗎?」

  外面竟然在下雨,大概是那場淨化之雨還未停歇,雨水落在院子裡的池塘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你聽。」

  鬼困惑的歪了歪頭,「聽什麼呀?」

  「雨的聲音啊。」我說,「在我還是水神的時候,最喜歡在下雨的時候漂在河面上了,雨打在水裡的聲音,每個季節都不一樣,春天是這樣的沙沙聲,到夏天時,就是像用鞭子抽打屋頂的聲音。你活了這麼久,從來沒有注意過嗎?」

  那雙琉璃般的眼眸輕輕眯起,在昏暗的室內,泛起某種妖嬈的暗光。

  「每個季節…都是一樣的呀。」他握住我再生中的手臂,像磨牙的幼貓似的,用牙尖試探性的蹭著,「下雨的時候來找我的信徒反而會多一點,大概因為沒什麼別的事可做,他們講起來就會沒完沒了,有時連我都聽的想打瞌睡呢。」

  「不會吧?」我忍不住問,「你都不做別的事嗎?干嘛要整天待在你的教會裡?兩百年誒,你是怎麼熬下來的?」

  這只強大的上弦鬼第一次露出了有點茫然的表情。

  「誒?可那是人家的工作啦,神之子的責任就是傾聽信徒的痛苦,給予他們指引和救贖嘛,人家可是一直很認真的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哦。」

  「別的事情嘛,也就是幫無慘大人找找那根本不存在的青色彼岸花,以及出去找吃的啦。」他意興闌珊的說,「吉原的女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味道也沒太大區別,除了小墮姬有時會留幾個稀血給我,就是那些獵鬼人的柱比較值得期待了。小染的話,會做什麼有趣的事嗎?」

  「我能做的事那可就多了。」我來了興致,「就拿春天來說吧,賞櫻是必須的。到了櫻花開放的時候,江戶城裡到處都是櫻吹雪,漂亮極了!連荒川裡都會漂滿櫻花瓣呢,那是將軍大人的命令,讓在河邊栽滿櫻樹。每年這個時候,城裡的大街小巷都會開始賣各種和櫻花有關的時令點心,像是櫻花羊羹,櫻花洋糖團子,還有放了鹹櫻花的水信玄餅,那是用糯米做的,要粘了黃豆粉才好吃。但櫻樹的果實可不能吃,我試過,酸的要死。」

  「夏天的時候能玩的就更多啦。神社後山上有兔子,有花羽毛的雉雞,晚上還有螢火蟲呢。山上的野花成片成片的開,有桔梗花、蒲公英和踊子草,可以在草地上一直躺到星星出來,然後去神社門口的夜市上買艾草羊羹和醬油團子吃。夏天才有那種綠色的羊羹哦,艾的味道微苦,但習慣了的話就會覺得很好吃。醬油團子的話,也是糯米做的,煮好後放在冰水裡,店家會用竹簽子穿好,沾上甜醬油……你干嘛那樣看著我?」

  童磨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迷離,甚至忘記掛上那習慣性的笑容。

  「誒?剛剛好像把小染看成別人了呢。」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好奇怪哦,珠世的血鬼術應該沒有這種作用吧…」

  「你是打架打累了吧?」我說,「下雨天最適合睡懶覺了,要不要試一下?」

  「鬼是不用睡覺的哦。」他托著腮微笑,「繼續說給我聽聽吧,小染說的這些事,人家很喜歡聽呢∼」

  「哦哦,說到哪裡來著?對了,夏天。聽說京都那邊的富貴人家,夏天流行吃流水素面,還有川床料理,江戶也就有人學了去,他們在荒川邊的淺灘上架好台子,鋪上竹席,說是借著河水的涼氣來避暑,配上水裡鎮的瓜果和清酒,這時熟人圍在一起作和歌,最是風雅……」

  「呵呵…」鬼笑了出來,「怎麼全是吃的東西呀?真是看不出,小染還是個嘴饞的孩子呢∼」

  「你還好意思說我?」我翻了個白眼,「你不也整天都在吃吃吃嗎?」

  「到了秋天的時候,山上的楓葉紅的像火一樣,這時栗子就熟了,栗子蒸熟了搗成泥,配上糯米粉就能做成栗子餅。但我最喜歡的還是紅豆羊羹,撒上金木犀…」

  我忽然怔住了,緩緩將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

  布上的血跡已經被淨化之雨差不多洗干淨了,打開看看,裡面的金平糖早就化沒了,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咦,這個布的氣味…是那個雷柱吧?」

  一旁的童磨湊了過來,好奇的問。

  鬼的敏銳嗅覺真是要命啊…

  「你為什麼要殺他啊…」 我嘆了口氣,「從到了鬼殺隊那邊,早雲就一直在幫我,我和小梅受了他好多照顧呢。」

  童磨擺出一副全然無辜的表情:「人家還要問小染呢,竟然隨隨便便就交了新朋友嗎?真是的,小染明明說過,除了我就沒有其他的朋友啦,人家好傷心∼」

  我無語的看著他:「朋友的意思不是說只能有一個啊,一個人也可以有很多朋友的。童磨大人不是也有很多別的朋友嘛?」

  「那是不一樣的啦。總之小染除了我以外不許有其他的朋友。」鬼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否則就是騙了人家,人家是不會原諒你的∼」

  「可是這很不公平誒,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有點生氣的說,「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也會認識其他的人啊。朋友並不是這樣定義的……」

  「那小染就和我一起留在地獄好了。」

  他嘴角忽然勾起一線殘忍的笑,翻身就將我死死按在地上。

  「對啦,怎麼之前沒想到呢?只要把小染變成鬼,就能永遠留在我身邊了呀∼」

  我震驚了。這是怎樣離奇的腦回路?

  意識到他可能是認真的,我開始拼命掙扎。

  「童磨!神靈是變不成鬼的!你別發瘋!放開我!」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不行吶?」

  惡鬼的絕對力量壓制讓人絕望。他笑眯眯的亮出獠牙,舌尖在牙上輕輕一舔,劃出一道淋漓的血口,隨後就俯下身子,堵住了我的唇。

  冰冷腥甜的血液源源不斷的湧進我的口腔,給身體帶來燒灼般的刺痛感,像是某種劇毒。

  我放棄了掙扎,只是睜大眼睛看著他。

  那雙虹色的桃花眼半睜半闔,極美極媚,卻只有無邊的空洞。

  過了好半天,童磨才抬起頭,衝我咧出一個血淋淋的笑容。

  他的聲音依舊輕柔,有種幻夢般的飄忽。

  「吶…小染和之前那些女孩子是不一樣的吧?」

  鬼慢悠悠地握住我剛剛長好的右手,又在手腕的位置咬下去,溢著靈光的鮮血流了出來,他像小孩子吮吸一塊糖一樣輕輕吮著。

  「一個個嘴裡都說著愛人家,但只要稍微咬破一點皮,就哭的吵死人,不是哀求就是斥罵,不管怎麼解釋都沒用。」他頗為委屈地抱怨,「真是無聊又可憐啊。不過只要死掉就安靜啦,呵呵,我把她們都吃的很干淨,只把頭珍藏起來了,畢竟人家是真心的愛著每一個信徒哦∼」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卻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說起來,愛到底是什麼吶,小染?」

  「信徒們都說他們愛我,卻不願意接受我的救贖。」

  「我愛小琴葉,可她寧願死掉也不肯留在我身邊。」

  「母親說她愛父親,卻用刀捅死了他又服毒自殺。」

  我回過頭,悚然的看著他,他卻只盯著那個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眼中一片死寂。

  「 對哦,那年我應該是七歲還是八歲來著?當時的樣子還記得很清楚哦。他們把房間弄的好髒,到處都是血和掉出來的內髒,我當時只覺得好臭……」

  「但除此之外,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吶……」

  鬼仿佛嘆息般的說道。

  我依然沒能變成鬼,但可能是被迫攝入太多鬼血的副作用,我睡著了。

  竟然做了一個夢。

  夢裡,披著黑色法衣的男孩子在陽光底下跳著扇舞,純白的發色閃耀如初雪,臉上的微笑純淨而空明。

  帶著那樣的笑容,他握住一雙又一雙伸向他的、成年人的手,困惑但努力的咀嚼他們說出的每個字,吞下他們的悲傷、幽怨、憤怒、欲求以及絕望。

  人類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那是來自人世的染污,源源不斷,無窮無盡。然而懵懂的神明之子卻無法看見。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握住那些手,將這當成自己的責任和存在的意義。

  最終伸向他的,是一地血污中的母親的手。

  他像往常握住信徒的手一樣握住了那只手,微笑著說:

  神明和極樂都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只有我。

  醒來時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抹白光刺入眼簾,我睜開眼睛,發現外面的雨不知何時轉成了雪,天地間一片純白,萬籟俱寂。

  童磨坐在廊下那張軟墊子上看雪,臉上無悲無喜,一片空白。

  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表情。

  嘆了口氣,我從榻榻米上爬了起來,只感覺全身像散了架又重新拼起來一樣。

  「誒呀,小染醒啦∼」

  那鬼扭頭看到我,馬上露出了純潔無辜的笑容。

  「人家還以為不小心把你弄死了呢,沒事真是太好啦。但果然小染還是沒能變成鬼呢,」他有點遺憾的說,「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微微側過頭看著他。

  「因為我是荒川的神靈,我心中對此確信不疑。而地獄是信念和意志所決定的世界。」

  「童磨大人,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能做到和做不到的事,即使對於神靈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他眨了眨那雙漂亮的眼睛,意外的沒有說話。

  「至於你問我的那個關於愛的問題,」我繼續說道,「愛是世上最難用語言來描述的東西,不光是鬼神,連人類自己都經常弄不清楚,所以不明白這件事,並不是你的錯哦。」

  「我也沒有體會過多少人類的愛,但多少還是知道一點點。我沒辦法解釋給你聽,只能演示給你看。」

  「所以我們來玩個游戲吧。」

  我微笑著拉住他的手。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如果我做完一件事後告訴你,這就是愛,你就得記住這件事。你可以不用理解愛是什麼,也不用理解事情為什麼是這樣,只需要記住事情本身就可以了,當然,如果你想學著我的樣子去模仿,是可以給游戲加分的喲!「

  「聽起來一點也不難嘛。」鬼高興的說道,「人家的記性最好了。但要是我贏了,小染有什麼獎勵給人家嗎?」

  「游戲並不一定要分出輸贏,游戲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我認真的說,「但如果童磨大人能真的記住這些事的話,我一定准備個很大的禮物給你。」

  「那就一言為定。」

  他笑嘻嘻的一把將我扯進懷裡,在我耳邊輕聲說:

  「小染可是欠了我很多獎勵哦,人家都記得很清楚呢,要一樣一樣向你討回來的∼」

  「誒呀,要怎樣才能讓小染也記住這件事吶?」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左臂就被他牢牢抓在手裡。

  「童磨大人,你又要干嘛?」我是真有點怕了,「再吸我就沒血了,到時我看誰給你找吃的去!」

  童磨撥弄了一下我手腕上的銀鈴,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噓,乖孩子,不要動哦。」

  他將那惡鬼獨有的暗藍色指甲在口中輕輕含了一下,尖長的指甲掛上了一滴濃艷的血珠。

  隨後那指甲就刺進了銀鈴之下的皮膚,一路小心翼翼,卻毫不留情的破開血肉,鮮血混合成一條溪流。

  新的血與舊的血,神靈的血與惡鬼的血。

  以血為墨,繪出像是文字,又像是圖畫的印記。

  並沒有隨著傷口的迅速愈合而消退,血色蜿蜒在我的腕上,鮮明的像是雪地上落下的死亡,歌謠裡刻下的咒詛。

  直到這莫名的舉動結束,我才看出……

  那似乎是一朵蓮花。

  「無慘大人那在眼珠上刻字的本事,我是怎麼也學不會呢。」

  眾所周知,上弦之貳有著一把非常誘人的嗓音,慵懶又溫柔,哪怕說出的話極其殘酷。

  「但即使變不成鬼,小染也依然是我的眷屬,擁有一位神靈做我的眷屬,實在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吶。」

  「所以,」他天真無邪的一笑,「神靈大人,你是逃不掉的哦∼那些關於神靈,關於極樂的事,請繼續講給我聽吧。」


第51章 神之子(2)

  我直起腰,把廢墟裡搜刮出的最後一點東西塞進幾根木條和一捆稻草的縫隙裡,看著面前那些或是坍塌、或是搖搖欲墜的破房子,輕輕呼了口氣。

  在地獄裡混了兩百年,我養成的習慣是自力更生,且絕不浪費資源。鬼殺隊駐地這麼好的地方,當然要盡量利用。事實證明跑這一趟很值得,以前早雲說過,那個叫修羅院千越的僧人有能力將人世的物品傳送到這裡。這些人類居住過的地方確實留下了不少東西,從灶台到暖爐到到紅薯鹹魚干一應俱全,盡管大多數沒什麼用。我懷疑它們的主人其實也拿它們沒什麼用,畢竟死人不需要鹹魚干,這應該純粹只是某種念想。

  但扒開宗正家的地窖時我發現了某樣東西,那好像是…一大壇子酒。

  我當神的時候就沒喝過酒,對這玩意實在陌生的很,但聽早雲他們之前的說法,酒在此處似乎是很珍貴的東西,於是我決定也一起打包帶走,管它有用沒用呢。

  用撿來的木條和繩子組裝了個架子,我把那一大堆東西重新碼放了一遍,用繩子捆結實,然後召喚出一股水流在下面托著,輕輕松松拖著往回走。

  撿破爛怎麼了?撿破爛讓我快樂!誰規定神明大人不能撿破爛?

  唯一的問題是,這片區域似乎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東西。

  倒不是之前那些變異的人面怪物,它們隨著淨化之雨一起消失了,而是其他一些影影綽綽看不清樣子的東西,有高有矮,躲在廢墟的暗影裡竊竊私語。

  我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裡來的,但警惕性還是讓我暗暗提高了自己的聽力,試圖聽清它們在說些什麼。

  「看見了嗎…」

  「是鬼血嗎…?」

  「不太像鬼啊,但也不是人類…」

  「放棄吧,沒有血鬼術什麼也干不成啊…」

  「吃了她就可以了吧?看起來得到了很多血啊…」

  「是啊是啊,你們都看到了吧?那位大人用血鬼術把這些可惡的獵鬼人全都消滅啦!這下咱們總算是自由了!」

  「上弦真是可怕的存在啊…」

  「那可不是普通的上弦,你們沒看見那尊大佛嗎?那是上弦之貳啊!」

  「啊啊,不會吧,竟然是貳嗎…」

  竊竊私語的聲音戛然而止,好像說話的人集體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新的說話聲傳了過來。

  「還以為是壹或三…」

  「這可真是…唉…我想念無慘大人…」

  「鬼王的話,誰做都一樣吧。畢竟無慘大人已經…」

  「說得對啊,聽說有人看到上弦之六也效忠了那位大人呢…」

  「喂,姐姐。」

  一個嬌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偷聽。面前不遠處站著一個小女孩,看起來也就五六歲的年紀,白淨的小臉上掛著甜甜的笑,身邊還跟著一位身材極其矮小、看起來畏畏縮縮的老者。

  看起來像是祖孫兩個,如果那老者腦袋上沒長角,就更像了。

  「姐姐是上弦嗎?」女孩衝我揚起小臉。

  ?

  「什麼上弦?」

  「那就是下弦嘍?」她背著手,往前邁了一步。

  「你想問什麼?「我說。

  小女孩嘻嘻一笑,「沒有什麼事,我祖父生了病,想請您幫個小忙。」

  她的臉突然從中間裂開,變成一張布滿利齒的巨口,身形也跟著暴漲。

  「姐姐看起來很好吃啊,請讓我吃……」

  話沒說完,她的頭和身體被平均分成了三塊,三道蛇牙刃在一瞬間完成了切割,黑色的液體潑了一地。

  「咦咦咦咦咦,好可怕好可怕——」那位老者拔腿就跑,瞬間鑽進廢墟不見了。

  暗處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瞬間消失。

  魔物嗎?

  我皺了皺眉,收回了法術。

  死靈之森的魔物數量很多,因為鎮守這裡的鬼殺隊消失,所以開始活躍了嗎?

  還真是麻煩。

  我拖著一堆東西繼續往前走,那些聲音在身後又悄悄的出現。

  「看到了嗎?好強的鬼…」

  「你瞎了?那女人哪裡像鬼?「

  「明明就是鬼啊,那是血鬼術吧!」

  「是上弦嗎?」

  「沒聽說上弦裡有這麼一位啊。」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路過先前產屋敷宅邸所在的地方,大雪已經完全覆蓋了戰場的痕跡,那座睡蓮菩薩依然還在原地,上面落滿了白雪,竟然有種奇特的靜謐之美,像是已經在此矗立了千萬年的古老遺跡。

  雪地上站著一個身著團花和服的背影,竟是珠世。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我的存在,轉過了身,我們在一片潔白中默然相望。

  最終還是我先開了口。

  「早雲的事,我很抱歉。」

  珠世看著我,眼中依然覆著薄霧。

  「他們也算是解脫了。」她最終嘆了口氣,「染小姐,你恨妾身嗎?」

  「恨。」我坦然道,「我知道你也恨無慘,恨童磨,甚至恨你自己。但憎恨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事,只能讓更多的人陷入沒有盡頭的痛苦中。」

  她轉過頭,沒有言語。

  我走到拉著的一堆東西前,從裡面翻出一把短刀丟給她。

  「你血鬼術被封住了吧,這邊現在好像不太安寧,這個給你防身用。」我說,「你熟識草藥和毒藥,這種技藝應該能讓你在這裡安全的生活一段時間,但我還是勸你盡快放下執念,回到人世去,無間地獄不是什麼好地方,除非信念非常堅定,否則很容易迷失自我。還有,」

  我冷然道,「別讓我看到你再出現在童磨附近。」

  「妾身來此只是想要贖罪,別無他念。」她淡淡道。

  「心陷入迷惑時的舉動,不能算作罪孽,況且你吃人也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你痛恨的其實是自己沒能守護重要之人的無力吧,但那又怎樣呢,以後總有重逢的一天,到那時再好好去守護不就行了。」

  她抬起眼睛,紫色的薄霧中閃爍著淚光。

  「希望我們永不再會,珠世小姐。」我說。

  沒花多久就回到了那棟小屋,我先繞著屋子檢查了下結界,才回到門前一點點搬東西。

  這邊倒是安靜的很,什麼奇怪的聲音都沒有。

  「小染回來啦∼」

  某只笑眯眯的鬼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沒骨頭似的倚在門柱上。

  「誒?你這是去哪裡啦?」他一副很吃驚的樣子,「這都是些什麼呀?」

  「你那雪下的快把這破房子的屋頂壓壞了,我去鬼殺隊駐地那邊找到些材料,先修一修。另外還發現了點好玩的東西。」

  我邊把一堆東西分門別類放好,邊向這只絲毫看不出丁點想要幫忙的意願的鬼解釋道。

  「誒呀,那是酒嗎?」

  他眼睛倒是挺尖,語氣也明顯興奮了起來。

  「看不出啊,童磨大人竟然喜歡喝酒?」我忍不住笑起來,「聽說是那個宗正自己釀的酒,沒毒,我就給帶回來了。還有這個是給你的。」

  我翻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和一盒子棋子,舉起來給他看。

  「誒呀呀,這好像是雙六?」童磨露出了那種小孩子一樣好奇的表情,「小染也會玩這個嗎?「

  「不太會,」我實在的說,「小時候見人玩過而已。你會嗎?」

  「呵呵,京都那邊的貴夫人們中間很流行玩這個啦,人家去參加茶會的時候偶爾也會玩一下∼」

  「那童磨大人教我吧。」我微笑道,「我對人類的游戲一竅不通呢。「

  那鬼用扇子支著下巴,笑的極為心機。

  「可以倒是可以,但小染拿什麼作為交換吶?」

  「你這人原來是這麼斤斤計較的嗎?」我難以置信的說。

  「人家可是神之子,做的事情都帶有神明的祝福哦∼」童磨無辜的說,「要供奉也是應該的吧?」

  天吶,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鬼啊!

  忍住吐血的衝動,我指指院子裡已經凍上的池塘:

  「這樣吧,我給你做個溫泉池子,怎麼樣?」

  那張永遠二十歲的臉頓時喜笑顏開,讓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活了兩百歲。

  「我就知道,小染是最棒的神明啦∼」

  「好啦。」

  我拍拍手,從熱氣氤氳的池子邊站了起來,「我可真是個萬能的神啊,在地獄裡都能變出熱水來。浴衣我放在旁邊了,雖然肯定沒有你平時穿的奢侈,但條件所限,還是請童磨大人將就一下吧。」

  鬼滿臉驚訝的抖開那件深藍色的棉質浴衣:

  「哇啊,小染居然還能變出衣服來嗎?」

  「我又不是建葉槌命大神,當然不能,是我撿的。」我得意的說,「不過是新的哦,你愛穿不……啊啊啊你倒是等我進屋再脫啊啊啊!」

  這家伙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只在地獄裡泡溫泉的鬼。

  我大概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由於捂著眼睛亂竄而撞壞了紙拉門的水神。

  我一直覺得鬼是一種奇特的存在,而童磨大人是奇特存在裡的奇特存在。

  他有時特別像鬼,比如那些亮出獠牙,撕扯血肉,以及在戰場上頂著一張微笑的臉瘋狂殺戮的時候。

  他有時又特別不像鬼,比如那些面無表情、露出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無機質眼神的時候,或是像真正的神佛那樣垂下眼簾,換上一副悲憫表情的時候。

  但有時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像什麼東西,比如……像現在這樣面泛春色滿臉陶醉的泡在熱水裡的時候。

  我猜他是冰之鬼,可能遇熱會產生奇怪的反應,腦子大概又是脫線狀態,於是覺得還是躡手躡腳溜走比較好。

  「誒呀,好像忘了重要的事呢∼小染∼人家的酒吶∼∼?」

  嗯…聲音變得更賤了,簡直好像發春的貓一樣,咦呃……

  我裝了一小瓶酒,戰戰兢兢的給他拿過去,全程兩眼盯著地面。

  「這點怎麼夠嘛∼都拿來嘛∼小染不要那麼小氣呀∼」

  「看不出你還挺能喝的。」我只能回去搬那一壇子酒,「你別喝醉了啊,我可不管把你拖回去。」

  伴著水聲,一只修長蒼白的手臂伸了過來,拎起那壇酒就往水裡倒,空氣中剎那間彌散開濃烈的酒香。

  「誒誒誒?」我傻了眼,頓時抬起頭來,忘了眼觀鼻鼻觀心,「你不是用來喝的嗎?這是什麼玩法?」

  名為童磨的男人站在面前咫尺之處,至少比我高出一頭,濕漉漉的白橡色長發順著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肌一直垂落到沒有一絲多余的腰線,如果忽略他那雙過於絢麗的虹彩瞳孔和純真無辜的表情,倒真像是傳教士們送給將軍大人的那些西洋雕像。

  見鬼,這才是真的見鬼。

  我感覺臉都要燒起來了,趕忙把頭扭到一邊。

  他這兩百多年到底是吃了什麼?怎麼也沒法和記憶裡那個長的好像雪團子一樣的小神子聯系在一起啊!

  「啊啦,忘了告訴小染,鬼是不能喝酒的呀∼不過因為人家實在太喜歡酒了,就只能用這個辦法解饞啦∼誒?小染在看哪裡吶?「

  我被那股子酒氣熏的有點頭暈,嘴巴也變得不利索起來:「沒沒沒看哪裡,你你你繼續泡吧……」

  鬼發出一聲惑人的低笑。

  「誒呀…小染這個樣子真是太可愛啦…」

  那只手臂就那麼伸了過來,滴著水的冰冷指尖輕輕刮著我的臉頰。

  「呵呵…簡直就像是吉原那些還沒經初夜的新造…我可愛的神靈大人吶……」

  他整個人都貼了過來,在我耳畔吹著滿含酒氣的絲絲涼風。

  「您該不會是…還沒見過男人的身體吧?」

  啊,啊啊。

  天照大御神啊!這是什麼…什麼虎狼之詞啊?!

  「我什麼…我怎麼可能…我…唔?!」

  完全形不成句子的言語被兩片薄薄的嘴唇堵回了嘴裡。

  冰冷的,帶著蓮花的甜膩和血的腥香。

  大概是尖牙劃破了我的舌頭,但一點也感覺不到痛,溢出的血味卻讓他更加用力的深入到我的口腔中,一通又咬又舔。

  明明沒喝一滴酒,我卻感覺自己腦子裡灌滿了酒。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是什麼意思…鬼都很擅長這種事嗎…?

  「誒呀…」

  童磨終於放開了我可憐的舌頭,意猶未盡的舔舔唇邊的一絲血跡。

  「小染真是太可愛了呀,人家實在是忍不住呢…」

  他一只手勾住我的腰帶,輕輕往下扯了扯。

  「自己站在那裡多無趣啊…不如小染也來試試酒浴的滋味吧?」

  不不不不這肯定哪裡不對勁!

  「等…等等!」

  我的腦子在最後一刻恢復了正常。

  「童磨大人,到目前為止,你跟多少人一起泡過酒浴?」

  「誒?」

  那只鬼怔了怔,「沒有呀,之前都是人家自己嘛。」

  「那剛剛…剛剛這種事呢?」我鼓起勇氣,指指自己的嘴唇。

  童磨恍然大悟的說:「這個呀…那就太多啦,讓我想想,」他認真的數起來,「和女信徒們,女侍們,嵯峨野的那幾位夫人,御茶家和藤原家的小姐,吉原的那些太夫和格子就不說了,小墮姬有時也會找些可愛的新造和禿來,呵呵呵,女孩子們不都喜歡這個嘛?」

  小梅啊……你們這都是什麼鬼日常啊…?

  「童磨大人,這就是你的無知了。」我一本正經的說,「首先,我們是朋友對吧?朋友之間是不會共浴的。」

  「誒?是這樣嗎?」他微微睜大了眼睛,疑惑的看著我。

  「是這樣啊,你想想看,你和黑死牟大人是朋友吧?你們肯定不會一起泡溫泉,對吧?」

  我確信這個問題能卡住童磨大人那脫線的腦子,事實證明他看起來確實卡住了。

  「誒?但是黑死牟大人他…」

  「還有,」我馬上打斷他,「在我們江戶,男女七歲不同席,剛剛…剛剛的那種事,是愛人之間才會做的。我不管你之前都跟誰做過,但我…我畢竟是神靈,是沒法隨隨便便做這件事的!」

  「但是我愛小染呀。」鬼委屈的說。

  「你也愛你的女信徒們,你的女侍們,還有京都的那些夫人們,吉原的游女們,你也愛小琴葉。」我說,「但這都不是我所說的愛。我所說的那種愛,是無法輕易說出口的,是需要以具體的行動來表達的。恕我直言,童磨大人對此一無所知。」

  「是什麼具體的行動呢?小染告訴我吧∼人家想要知道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具體行動就是泡你的酒浴!水要涼了!」

  跑回屋子裡,我找了個角落坐了好久,才冷靜下來。

  我成功的卡住了在鬼裡也是天才的上弦之貳的腦子,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戰績!

  我真是個偉大的神靈!

  該死的,舌頭好痛……

  「小染∼人家洗完啦∼」

  我轉過頭,看到那只鬼披著浴衣站在門口,衣服倒是好好穿上了,就是不知道怎麼搞的,頭發上都是冰渣,就那麼若無其事的走了進來。

  那麼大一只鬼…怎麼總跟個八歲小孩一樣?

  「……大人,你泡完澡都不知道把頭發弄干的嗎?」

  他臉上的紅暈還沒退去,「那個哦?之前都是女侍幫我的,但是沒關系啦,鬼又不怕冷呵呵呵…」

  我捂住腦袋,「你要是人類大概早就死於各種莫名其妙的病了…而且都凍住了真的沒問題嗎?給我過來這邊坐好。」

  從撿的「破爛」裡找出一塊干淨的布,稍微施加了一個吸水的法術,我一點點把他那頭漂亮但不怎麼服帖的白橡色長發弄干,順便用手指當梳子慢慢理順。不得不說這鬼的頭發真的順滑,手感好到不行,大概是因為常年有人侍奉,打理的很仔細。

  唉,總有人放著好好的神之子不做,非要去做鬼,還一路做到地獄裡來。

  「咦,童磨大人頭頂的這塊紅色…好像快要消失了呢。」我忽然發現了這一點,「我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還是像潑了鮮血一樣呢。」

  「那是鬼紋啦。」他輕輕一笑,「無慘大人制造的鬼都有鬼紋,每個鬼都是獨一無二的哦。比如猗窩座閣下是像罪人刺青那樣的花紋,而黑死牟大人做人時曾經是開了斑紋的鬼殺隊劍士,變成鬼以後斑紋也就成了鬼紋。」

  「那你這是什麼?」我仔細端詳著那塊淡淡的紅色,「代表你腦子有病嗎?」

  「說了多少次,人家的腦子沒病嘛!」

  他如預料中那樣抗議起來,我頓時笑到停不下來。

  「哈哈哈,開玩笑啦!我知道童磨大人的腦子最好用啦,在上弦裡也是最聰明的!」

  「那當然,人家可從小就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孩子哦。」童磨大人滿意地說道。

  「如果非說這個是什麼的話…」他語氣毫無波瀾的說:「是變成鬼的時候,無慘大人的手指插進去的地方哦。」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突然不忍心再碰那塊地方。

  「…真的不痛嗎?」

  「不痛啊。」 鬼滿不在乎的說,「說起這個,猗窩座閣下才真是可憐吶,聽說連腦子都被無慘大人給打爛啦,所以他腦子一直不怎麼靈光,就算比我早變成鬼,卻一直都是上弦之三,怎麼努力也打不過我,呵呵呵∼」

  「因為童磨大人是天才啊。」我微笑著梳好他的最後一縷長發。

  也是笨蛋啊。


第52章 神之子(3)

  晴光照宮路,笑語往來頻。

  宮路人雖眾,吾心在一人。

  —— 《萬葉集》

  錚——

  一聲沉沉的弦音,像是撥片在琵琶上勾起震顫不絕的殘響。

  之後是巨大的摩擦聲,爆炸聲,很多人跑過的聲音,他們的腳步散向四方,在空氣中激起雷鳴般的震蕩。有人大聲喊著什麼,一連串的爆破聲,鳥類羽翅的拍打聲,木頭碎裂、刀劍破風的銳響。

  燈火搖曳如鬼火,重重門扉,層層顛倒,鋪展開一望無際的錯亂空間。

  我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前,茫然的望著四周。從什麼地方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尖叫。

  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我的心跳驟然加速,那些明滅的燈火變得扭曲起來。

  要快,必須要快。

  我朝著走廊盡頭衝去。

  叮。

  銀鈴在響,我卻只想狂奔。

  終於看到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門。

  空氣冷的好像割破喉嚨的尖刀,我聞見蓮花的香氣,水的氣味,夾雜著濃重的血腥。

  叮。叮。叮。

  沒關系,沒關系,就要到了。

  有孩子的聲音在輕柔的耳語:

  ——白姬小姐,我們……

  我嘩的拽開了那道門,凜冽的風雪迎面撲來,白橡色頭發的男人站在門口,面露驚訝,發上結著冰霜。

  心裡松了口氣,我笑著伸手想拂去那些霜花。

  ——大人,你怎麼都不知道把頭發……

  啪。

  什麼東西掉在我手中。

  我低下頭,看到那是一顆七彩琉璃似的眼珠,上面沾滿濃郁的血,瞳孔上依稀寫著兩個墨色的字:

  上弦。

  「啊!」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黑暗中。

  「呵呵…」

  一道飄渺的笑聲在側後方響起。

  「看到了啊…是噩夢呢…痛苦嗎?悔恨嗎?」

  「想要一切重來嗎…?」

  我一言不發,抽刀就砍。

  對方只是個靈體,依稀看出是個身穿奇特洋服的纖細少年,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刀光閃過處,他像一張白紙似的分成了兩半,消散在空中。

  這是什麼東西?我為什麼會在樹上睡著?

  我應該是來…做什麼的來著?

  「小染,你好慢哦∼」

  樹下不遠處傳來熟悉的尾音拖長的聲音,下一刻,那只鬼的身影突然瞬移到我面前,嚇了我一跳。

  「有什麼人來過嗎?「他盯著我身後。

  「沒有啊。」我說。

  「可小染拔刀了呢。」

  我看了看手裡的刀,默默收了回去,「最近是有點奇怪,大概是你給我灌多了血的副作用吧。話說…你眼睛沒問題吧?」

  「誒?」

  我湊過去盯著他的左眼看了看。

  「明明沒有字嘛。」

  「哦,小染說這個嗎?」童磨笑眯眯的指著眼睛,「以前是有的哦∼只有上弦才是兩只眼睛都有刻字,但下地獄之後字就消失啦,可能是因為無慘大人的血失效了吧∼」

  「……對了,我是來貼符咒的。」

  最近的怪事太多,我從那支鬼殺隊的駐地附近找到幾張防御用的符咒,照著畫了一些,居然還能用,就干脆拿來在屋子附近的林子裡貼了一圈。但不知道為什麼,貼著貼著就睡著了。

  「你等我一下,」我揚了揚手中剩下的幾張符咒,「馬上就好了。最近總感覺這片有奇怪的東西出沒,我們小心一點比較好。」

  「是鬼哦。」

  「啊?什麼鬼?「

  「就是人家的那些同類嘛。「童磨漫不經心的說道,「大概是之前被獵鬼人關起來了吧。但都很弱哦,太靠近的話,殺掉就可以啦。」

  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但剛剛這一個,好像有些熟悉的氣息呢∼算啦,下次捉到的時候再好好問問吧。」

  「會有那樣的鬼嗎?」我問,「看起來完全是靈體,很弱的樣子…但是好像讓我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是什麼樣的夢呢?說來聽聽嘛∼「

  我猶豫了一下:「我夢見…你眼珠掉下來了,左邊那只。」

  那只鬼靜靜的盯了我幾秒,忽然爆發出一陣相當誇張的大笑。

  「哈哈哈哈,小染真是太可愛啦∼居然會做這麼好笑的夢嗎?哈哈哈∼」

  「什麼嘛!哪裡好笑了!我嚇的要死好嗎?!」我氣的想敲他的頭,「童磨大人太過分了!不許取笑我啊!」

  「吶吶,眼珠的話,人家是可以挖出來的哦∼小染想要的話完全沒問題哦∼」

  「那也太惡心了吧!啊你不要真的去挖!住手啊!」

  被他這麼一通鬧,什麼可怕的感覺都煙消雲散了,不得不說這只鬼在調節氣氛上確實擁有獨特的才能。

  貼完了符咒,我們一起往回走。天上厚重的雲層裡透出了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三途河的水脈在虛空中逐漸浮現。

  「天亮了啊。」我輕聲說。

  「誒?小染把這個叫做天亮嗎?「

  「是啊,以前在業火之界,我是靠血月升起的次數來計算時間的,在這裡就方便多啦,」我說,「我在鬼殺隊的駐地那裡發現這條河在天上浮現的時間間隔差不多是一樣的,我想這也許能和『門』的開啟聯系在一起,至少以前在業火之界是這樣的。」

  那只鬼略帶驚訝的看著我:「小染還沒有放棄尋找出去的路嘛?可是之前明明都已經看到了,鬼是不能通過那道門的呀,人家又變不成人類,不如就呆在這裡好啦,反正在哪裡都一樣。」

  「我說過,我是不會放棄童磨大人的。「我停住腳步,認真的看著他,「這道門不行,就找別的辦法。關鍵是你自己不可以動搖,要記住地獄是意念的世界,心念越堅定,就越有實現的可能。所以不可以偷懶,要努力一點呀!「

  「可是所有事情的結果都是注定的呀。」鬼笑嘻嘻的說,「明明沒有希望的事,為什麼要去努力呢?老老實實的接受結果不就好了嘛。就像人類會死,鬼會下地獄,這麼簡單的事,到底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不是那樣的哦。」我反駁他,「就像你之前以為沒有地獄,但現在你就在這裡了。你說世上沒有神靈,但我也在這裡了。在很久以前,我也沒想到有一天能在這裡遇到童磨大人。世界是很大很大的,即便是神,也沒辦法了解一切,預知一切。所以我是絕對不會放棄希望的,說了要帶你出去,就一定會帶你出去。」

  童磨困惑的眨了眨那雙冰晶般的眼睛。

  「為什麼呢?因為小染和我是朋友嗎?」

  「對,我跟你說過的吧,真正的朋友是不會放棄彼此的。」

  我鄭重其事地向他伸出手,「所以我們來拉鉤吧。」

  「誒?小孩子才會那樣啦∼」

  「童磨大人和小孩子也沒區別嘛,連頭發都不會自己擦干。」我毫不留情的嘲笑他,「還裝什麼大人。快一點啦!」

  他頗有幾分糾結的勾住了我的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嚴肅的說,「只要我還在向前走,童磨大人就要跟上我的步伐,不許找任何理由中途放棄。」

  「真是沒辦法∼」鬼頗為無奈的嘆了口氣,「那人家就滿足小染的願望好啦,畢竟我是神之子嘛,又溫柔…」

  「又善良。」我接上他的話,「我們快點回去吧,昨天那局雙六我完全沒搞懂,你是怎麼贏的?」

  「呵呵呵還不是因為小染太笨了…」

  穿過那片布滿白色藤蔓的樹林後,我忽然感到空氣中多了某種異樣的壓迫感,回頭看看童磨,他也略略停了一步。

  「誒呀,」鬼的嘴角勾起一線玩味的笑意,「來客人啦。」

  看到屋子門前那道高大的背影時,我暗暗握住了刀柄。

  身披紫色蛇紋羽織的劍士,長發高高束起,如同一席幕天卷地的黑雲,光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全身就散發出令人戰栗的、沉渾厚重的氣息。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我輕輕抽了口冷氣。

  這人竟然有六只赤金的鬼瞳。腰上鏽跡斑斑的打刀也格外長,上面似乎布滿了一只只眼睛。

  然而依稀可以看出,那可怖鬼瞳覆蓋下的容顏,輪廓清秀而分明,只是可能是因為眼睛太多,所以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正想著應當如何應對這位不速之客,身邊就傳來了那只鬼歡欣雀躍的聲音:

  「誒呀呀∼這不是黑死牟大人嘛∼真是好久、好久不見吶!人家自從下了地獄,可一直在惦念您呢!啊啊,您看起來還是那麼英武帥氣,真不愧是我們上弦的驕傲啊∼」

  天照大御神啊,他這張嘴就不能先閉上嗎?!

  我膽戰心驚的看向對方,沒料到那位威嚴的上弦之壹並沒有多少反應,而是神色不明的盯著他。

  被六只眼睛一起盯著,虧這鬼還能笑的一臉陽光燦爛!

  「是你…斬殺了那三位柱嗎?」黑死牟的聲音非常低沉而渾厚。

  完蛋,這是要為昔日同僚報仇?

  我感覺自己冷汗都快冒出來了。

  「瞧您這話說的,」童磨滿臉寫著委屈,「我好歹也是上弦之貳啊,殺幾個柱還不是很正常的事嘛?順手也把那個產屋敷處理了哦。」

  對方不置可否的靜默了片刻,六只赤金的鬼瞳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目光灼灼。

  過了半天,才聽到那個沉厚的聲音緩緩道:

  「你…長進了不少。」

  「謝謝黑死牟大人誇獎。」童磨依然笑的沒一點正經樣子,「人家即使下了地獄也一直在很努力的變強哦∼」

  他猝不及防的一把攬住我的肩膀,「不過也離不開小染的幫忙喲。小染,這是黑死牟大人,是我的同僚和前輩哦∼」

  我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扒拉下去,向那高大的鬼劍士微微傾身。

  「黑死牟大人,我們又見面了。既然您已經到了我家門口,要不要進來喝杯茶呢?否則也顯得我們太過失禮了。」

  上弦之壹的目光轉向了我,那是如同古劍一般沉默而鋒利的逼視。

  片刻,他輕輕頷首。

  「那就請黑死牟大人進來吧。屋子過於簡陋,還請您海涵。」我微笑道。

  我怎麼也沒想到,從鬼殺隊駐地搜羅來的珍貴茶具,第一個招待的對像竟然是上弦之壹。

  看他跪坐在那裡,身板挺的筆直,一看就是遵循嚴格的武士禮儀的人,端起茶杯的姿態也非常講究,應該是自幼就受過大名那個級別的貴族教育。

  這樣矜貴優雅的人,也會選擇成為鬼嗎?

  我不禁瞥了一眼旁邊那只好像已經很努力坐的端端正正但依然還是一副沒骨頭樣子的鬼……

  唉,鬼比鬼得死。

  正在走神,就聽那位鬼劍士緩緩開口:

  「你……熟稔武家禮儀?」

  我雙手置於身前,輕輕躬身道:「是,黑死牟大人,請容我重新介紹下自己。我叫染,也曾在人世生活過,與江戶城的柳生家有些關聯,聽聞祖上出過一位名為柳生三嚴的劍士。但我並未有幸修習劍術,只是武家的女子,自幼要遵從起碼的禮儀和義理罷了。」

  「江戶的柳生家…也是名門望族,難怪如此。」黑死牟大人不動聲色的審視著我,「但你…既有鬼血,又非人類…我雖化鬼多年,卻還未見過如此存在…」

  「實不相瞞,我原本是江戶城外荒川神社所供奉的水神,因為得到了人類巫女的靈魂,才有幸擁有了這具靈體。而賦予我靈魂的巫女,是柳生家的小女兒。」我笑了笑,「這可能有些難懂,您只需要知道我是個神靈,也是童磨大人的眷屬,這就夠了。」

  我想黑死牟大人大概是墮入地獄後三觀也得到了不少鍛煉,因此並未顯得多吃驚,只是目光深沉的看向我身邊那只笑嘻嘻的鬼。

  「童磨…你…竟連神靈也敢褻瀆嗎?」

  「誒呀,黑死牟大人,人家本來也是神之子嘛∼」童磨笑的毫無廉恥,「況且小染是真的很能干啊,對鬼血也沒有排斥呢。啊,」他用扇子支著下巴,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咱們也沒有說過,神靈不能當眷屬這種事吧?「

  我想黑死牟應該是習慣了這神棍上弦的日常不靠譜,依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沉聲道:

  「此地的獵鬼人覆滅後…群鬼已經開始騷動…你,到底如何打算?」

  「還需要什麼打算嘛?」童磨無辜的攤攤手,「人家都已經下地獄了,可沒空管這些事。就像先前那樣讓他們去互相殺一殺,自然就分出地盤了。再說啦,用不了血鬼術的鬼,和人類有什麼區別?」

  黑死牟搖頭道:「此地應該只有你我兩位上弦…不能放任不管。你…最好仔細考慮一下這件事,再來給我答復。」


第53章 神之子(4)

  「我覺得這事不太對啊。」

  送走黑死牟大人後,我走到檐廊下,對那只歪在軟墊上的鬼說道。

  他看起來正專心致志的…隔空種蓮花?

  院子裡那個注滿水的溫泉池子,正這邊冒出一簇蓮葉,那邊冒出兩朵花,當然都是冰做的,但那只在某些方面心理年齡停留在八歲的鬼依然玩的樂此不彼。

  於是我順手把茶盤和雙六也端了過來。

  「童磨大人,你們那個血鬼術,是鬼都能用嗎?」

  「那是無慘大人的血所賦予的能力啦。」他動動手指,面前的空氣中生長出剔透的蓮蔓,向著四周蔓延開來,「無慘大人自己雖然很少用血鬼術,但他的血有著改變體質的功效哦,只要是轉化成功的鬼,都能掌握自己獨有的血鬼術,得到的血越多,能力就越強。不過也和自身的努力有關啦,人家可是一直都非常努力,最後才能成為上弦呀∼」

  「那就奇怪了,為什麼在無慘大人的血失效後,你依然能用血鬼術?」

  「誒?」 童磨驚訝的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問了個傻問題,「那當然是因為我是神之子嘛!再說小染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做鬼格外有天賦,哎呀,真是沒辦法∼」

  「……我記得剛來地獄時,你第一次和巡路羅剎戰鬥時,通過吃掉我的肢體獲得了我控水的能力。但在那之前,你依然單殺了一只羅剎。」我問,「那時你就能使用血鬼術了?」

  那些冰做的蓮蔓已經快要長成樹了,還有一些往地下鑽去,我不得不扒拉開一些。

  「那個啊…」鬼若有所思的說,「不是血鬼術哦,人家的血鬼術是在遇到小染後才恢復的。如果硬說的話,那個只是這些年養成的戰鬥本能罷了,因為即使是地獄裡的東西,和我見過的鬼也有相似之處哦,比如也有流動的血或者靈力,那樣的話,只要凍住不就好了嘛?只是那麼想著就做到了,所以還是人家有天賦嘛∼」

  「可能還真的是天賦。」我認真的看著他,「我聽說過,有些存在就是特別能適應地獄的環境,原因說不清楚,可能和靈魂的本質有關吧,比如我是神靈,即便在這裡,我也有控制雨水與河流的能力。而童磨大人恰恰心念通透至極,毫無恐懼或執著,所以能迅速駕馭這裡的力量。」

  「這樣嗎?人家還以為是小染作為神靈格外有營養的原因吶。」鬼舔舔嘴唇,露出個無辜的笑容,「畢竟人家之前也沒吃過神靈嘛∼」

  「那麼現在問題就來了。妓夫太郎通過你的血重新恢復了血鬼術,先前黑死牟大人就提醒過,賜予血液乃是鬼王之舉。」我皺眉道,「如果這件事被你那些失去了血鬼術,又從禁錮中剛剛擺脫出來的同類所知曉,你猜他們會怎樣?「

  「小染想的太多啦。」童磨用扇子掩著臉,輕笑道,「鬼和鬼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鬼都要大。就算是十二鬼月的下弦,在上弦們眼裡也是和人類沒什麼差別的弱小的鬼,數百年來從未有下弦能夠挑戰上弦,更別說是這些連血鬼術都用不了的普通鬼啦。」

  「我說的並不只是戰力的差距問題。」

  我將雙六棋子在棋盤上慢慢擺開,「童磨大人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你想過……成為第二個無慘大人嗎?」

  肆虐生長的冰蓮突然停住了,我抬起頭,看到童磨正盯著我,像冰一樣剔透而華美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

  「小染吶……」他嘴角微微彎起,「你可真是個壞孩子呀,竟然說出這麼僭越的話嘛?」

  「我又不是鬼,才不在乎什麼僭越不僭越。」我攤攤手,「而且既然是你的眷屬,就必須為你考慮,童磨大人你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呀。和鬼殺隊這一戰的事很快就會在你那些同類中間傳開,黑死牟大人很可能也已經有所耳聞,他讓你仔細考慮一下,你確定他不是意有所指?」

  童磨依然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那麼小染怎麼看這件事呢?人家想聽你說說看。」

  我低下頭,擺弄著棋盤上的棋子,「我在江戶存在了百年,雖然作為神靈一直不太能理解人類的事,但將軍和大名們之間的明爭暗鬥恐怕不亞於鬼,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但凡是權力之爭,都免不了全力以赴、絞盡腦汁,也躲不開血雨腥風、萬事成空,人類的生命只有短短幾十年,這樣度過也未免太過痛苦,但權力又像美酒,讓人瘋狂而不自知,最終淪陷其中,屍骨無存……不過說到底這只是人類的事,我不清楚鬼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系,我只想提醒童磨大人,地獄這個地方,是靠墮入其中的存在的執念、欲望和恐懼為食的,請您務必不要忘記這一點。」

  「說起來,也不是沒有好奇過呢。」 童磨悠閑的拿起雙六的骰子,「畢竟那些達官貴人也是我的常客嘛,今天這個抱怨那個搶了他在京裡的風頭,明天那個詛咒這個不得好死,我聽的都膩了,也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什麼為了這麼點利益做盡蠢事,最後搞的身敗名裂,實在是可憐吶。」他裝模作樣的掉下兩滴眼淚,「連無慘大人也一樣,一千多年來除了造出一群沒什麼用的鬼,就是找那根本不存在的花,最後還被獵鬼人端了老巢。唉,真是想想就令人傷感∼」

  「據我所知,大名們的統御之道是非常復雜的事,也是需要看天命的。」我嘆息道,「童磨大人聰慧通透,不執迷這些是再好不過了,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站在你身後支持你,但黑死牟大人那邊,你要想好怎麼應對。」

  「呵呵,黑死牟大人自己曾是繼國家的家主,最看重上下尊卑、長幼有序那套了,所以才會考慮這麼多吧。」童磨大人漫不經心的將一枚骰子丟到我身上,「這種事人家可懶得去想,既然小染有興趣,就交給你好啦∼」

  事實證明這鬼還真當慣了被人侍奉的活神像,說不管就不管。我簡直不知道他那個萬世極樂教這麼些年在這個不靠譜教主的帶領下是怎麼運作下來的。

  「啊,教會的事嘛,要簡單的多啦。」

  我忍不住這麼問他的時候,已經是幾天後了。這個家伙正趴在地上,一手托著腮,一手拿著筆在一張不知道哪找的棉紙上畫什麼東西。

  「無慘大人不許我的教會發展的太大,只讓把常駐的信眾限制在兩百五十人以內,但那些信眾們可都是我精挑細選過的,教裡的事情,人家只要隨便說幾句,自然就有人主動去辦好,一直都是這樣嘛。」

  嗯…果然是腦子太好用的結果。

  「那我有個疑問。你在京都認識那麼多人,即便結識貴族也是很容易的,無慘大人為什麼不通過你教會的人來找那個什麼花?」我問,「那麼多人,總不會幾百年都找不到吧?」

  「小染好笨哦∼」

  鬼咬著筆尖,笑嘻嘻的說,「如果是鬼找到的青色彼岸花,無慘大人通過鬼血馬上就能知道,更別說鬼之間都在互相監視,哪怕是上弦的舉動,也會有人偷偷報告給他。」

  「但是,」他眨了下眼,「如果是人類發現的,就另當別論了。人類有各種炮制藥材的辦法,萬一哪個上弦找人把那花做成什麼認不出的樣子自己私吞掉,比無慘大人先一步成為完美的存在,誒呀呀,那可是……」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所以你們一群上弦就這麼陪他玩了幾百年?這麼消極怠工真的可以嗎?」

  「怎麼能說是消極怠工?」童磨大人一本正經的說,「像猗窩座閣下就在很認真的找花,人家只是不擅長探知和搜尋而已。」

  「是啊是啊,」我的注意力終於被他在畫的一堆格子吸引過去,「你這是在干嘛?」

  「是『繪雙六』的棋盤哦∼小染你看,」他興致勃勃的說,「從這裡『遇到無慘大人變成鬼』開始,格子裡可以有吃掉三個人五個人十個人,吃掉一個柱兩個柱三個柱,還有獲得一種兩種三種血鬼術…這樣的游戲規則,只要輪流擲骰子的話就可以玩了,啊,這個做好後肯定比江戶名所或者和歌那種有意思多啦∼人家可真是個天才呀∼」

  「……我看童磨大人是閑出毛病來了!」我咬牙切齒的說,「明天跟我去趟鬼殺隊駐地那邊,幫我找東西!」


第54章 神之子(5)

  地獄這地方的好處就是沒有太陽,這大概大大增加了鬼這種生物的活動時間和活動範圍。在前往先前那片戰場的路上我就察覺到四周有些若隱若現的氣息,但可能是過於忌憚我身後跟著的那只鬼,這些氣息一直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

  然而望著雪地上攤開的一堆青銅似的碎塊,我陷入了沉思。

  某位養尊處優的前上弦大人一臉委屈走過來,嫌棄的把幾塊碎片丟在我面前。

  「這算什麼事嘛?」他抱怨,「完全不想碰這些東西呢。再說都已經炸成這樣了,還要撿回去嗎?讓人家這麼遠跑來就為了這種事,小染好過分吶∼」

  我翻個白眼,「我又沒有童磨大人有錢,東西當然是能撿就撿。況且是鬼殺隊的柱用過的武器,還不是日輪刀,你就不好奇這東西的運作原理嘛?」

  這話果然吸引了那只鬼的注意力,於是也站在我身邊對著一地碎片仔細端詳起來。

  這些碎片正屬於那三名戰國柱中的岩柱·修羅院千越所使用的法器——時輪。

  在之前在鬼殺隊駐地的「試煉」和最終的那一戰中,我對這武器上騰起的熊熊業火以及對靈體的威力記憶猶新。這武器應該也是由打造日輪刀使用的礦石制作,但卻呈現出青銅般的外觀和質感,是如何做到的呢?

  「應該是附有某種法術吧,聽說鬼殺隊的武器本身也有特定的人來鍛造啦。」童磨用扇子指著一塊碎片給我看,「這裡有接縫,上面的紋路也是相連的,小染也許可以試著拼一下呢?「

  一時半會我也沒有頭緒,只能嘆口氣,拿出一張白布鋪在地上,把找到的碎片一一放好,用布兜著拎起來。

  還真是…沉啊…

  但總不能逼著一只鬼幫我拎這東西。我只好再次召喚出一道水流托著,幾步追上了那只已經准備往回走的鬼。

  「明天我還要再來一趟,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其他的日輪刀,萬一能派上用場呢?」

  童磨抖著扇子笑起來:「不愧是小染吶,這是打算用鬼殺隊的武器來對付鬼?但人家可不想在屋子裡堆滿獵鬼人的東西呢。」

  「切,我放到別處去,不用你管。「

  再次穿過那片都是廢墟的城下町,四周那種窺視的氣息更明顯了些,好像殘垣斷壁裡藏著無數雙發光的眼睛。

  像是狼群一樣的鬼。

  我皺了皺眉,剛把手按在刀柄上,就聽一旁的半截柱子後傳來一個顫巍巍的細小聲音:

  「童…童磨閣下?」

  我拔刀指向那個角落:「什麼人?給我出來!」

  「小染,稍安勿躁嘛∼」童磨不緊不慢的說,「這位又是人家的老朋友呢∼」

  從柱子後面哆哆嗦嗦爬出來的,是那天我看到的矮小老者,臉長的好像般若鬼似的東西。

  「這不是半天狗閣下嘛,您怎麼也淪落到這種地步啦?」童磨笑眯眯的說,「看樣子您是只能以這副樣子見人了?真是太可憐了,一定很痛苦吧?」

  那老者涕淚交流的哭起來:「童磨閣下…總算是見到您了…咱們上弦這是全都墮入這黃泉之國了…真是慘劇啊…慘劇啊…」

  …行吧,我已經習慣上弦裡長什麼樣的都有這件事了。

  「是啊,是啊,」童磨哭的比那老者還傷心,「半天狗閣下比我先走一步,真是讓人家難過了很久呢∼誒呀,當初上弦集會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您和玉壺閣下都是那麼健朗∼」

  名為半天狗的鬼伏在地上,又往前爬了兩步,抽泣的好像我倆在當街虐待老人。

  「真是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我們這些鬼在此處受盡屈辱…那些該死的獵鬼人…竟如此欺凌我們…可怕,真是可怕啊…」

  我留意到在他哭泣的時候,一些悄無聲息的黑影在慢慢接近,於是不動聲色的退到了童磨身後。

  這兩只鬼敘舊敘的還挺上癮,童磨很好脾氣的任由那老者哭訴個沒完,聽的我直想犯困。

  「童、童磨閣下…」半天狗抽噎著說,「聽…聽其他鬼說…您的血可以讓大家恢復血鬼術…看、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請您…把血分給我們一點?「

  我握緊了刀柄。四周這些黑影多數只是影子,但可能因為執念的緣故,有一部分擁有了較為實體化的靈體。不過目前看應該不是大問題。

  正計算著該從哪幾個開始砍,就聽童磨為難的嘆了口氣。

  「誒呀,半天狗閣下,血這種小事不算什麼,但您是真的考慮好了嘛?」

  「嗚嗚嗚…只要能恢復血鬼術…」

  「不得不提醒閣下,這就是您考慮不周的地方了呢,「上弦之貳很是貼心的說,「從其他鬼那裡接受鬼血,可是對那位大人的背叛哦,您知道我一向對那位大人最忠心不二了,我怎麼能眼看著身為上弦的您做出如此的墮落之事吶?」

  半天狗的抽泣聲變成了一串驚恐的哀鳴:「咿咿咿…不…我不會…我怎敢背叛那位大人…」

  「說的正是啊,」童磨擦了擦同情的眼淚,真誠的說,「那位大人雖然已經墮入地獄,但依然是那位大人呢,萬一他知道您剛下地獄就背叛了他,誒呀呀…那可真是…」

  叫做半天狗的鬼往後瑟縮起身體,抖成一團,好像聽到了什麼無比恐怖的事。

  我開始有點好奇那位鬼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然手下的鬼連死了下到地獄,提起他都還會怕成這樣?

  「雖然不知道諸位從哪裡聽來的這種流言,但這真是對人家不折不扣的污蔑呢。」童磨掛上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微微提高了聲音說,「如果還有誰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大可以自己來試一試,我的血是不是真的能恢復血鬼術嘛。但要事先聲明,是你們協迫我做出這種僭越之事的,那位大人如果知道了,怪罪下來,可不是人家的責任哦∼」

  「但,但是上弦大人,」不遠處還是有個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的說,「您身邊那個女人…身上也有鬼血啊,我們看到她好像能使用血鬼術…」

  有兩個鬼從陰影處走了出來,一個打扮的像個和尚,一個是拿手鞠的女孩子。說話的是那個和尚。

  我實在有點忍無可忍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用的是血…」

  「能用血鬼術,自然因為她是厲害的鬼嘛。」

  童磨打斷了我的話,搖著扇子不緊不慢的說,「還是說你們這些下級鬼現在連人類和鬼都分不清了?是需要我這個上弦之貳親自來教導你們嗎?」

  空氣在驟然間降至了冰點,無數晶瑩剔透的冰晶在眼前乍現,閃耀著鋒利無比的寒光。

  寒光映在那雙毫無波瀾的七彩瞳裡,散發出某種未知生物般的可怖氣息。

  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上弦鬼的威壓感。先前這只鬼成天頂著一張好脾氣的臉,連戰鬥時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無憂無慮的樣子,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種高高在上、如同藐視螻蟻一般的氣息。

  仿佛有實質化的寒冰蔓延開來,四下突然鴉雀無聲,先前說話的鬼連同其他的鬼全都低頭伏在了地上,變成了石頭似的一動不動。

  童磨走到那個和尚打扮的鬼面前,用金扇掩著臉,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俯下身。

  「你叫什麼呀?變成鬼多久啦?」他聲音柔和的問。

  「回大人的話,小的、小的叫矢琶羽…變鬼已經…五十…六十,六十年了…」

  「誒呀,六十年才只有這個水平嗎?真是太可憐了。」童磨有點遺憾的說,「那麼我就破例給你我的血吧,只此一次哦∼」

  和尚鬼一驚,聲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激動:「真…真的?能得到上弦大人的血…」

  「是真的哦∼」

  童磨臉上浮起天真又殘忍的笑意,下一秒,他的右手就插進了面前男子的頭頂。

  但我並未看到一滴血,只有無數血紅色的脈絡沿著他的手指插入的地方彌漫開來,和尚鬼瞪大了眼睛,眼中很快也彌漫開血絲似的東西,他喉嚨中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瀕死前的呼吸。

  下一刻,他的形體突然碎裂開來,炸成了一地血色的冰塵。

  「誒呀,人家就說不行嘛∼」童磨笑眯眯的看向旁邊那個抱著手鞠的女孩,伸出塗滿血紅的手,「你呢?要試試嗎?」

  「啊啊啊啊啊啊!!」

  那女鬼爆發出一陣高亢的尖叫,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手腳並用的拼命後退。後面地上趴著的鬼卻一把扯住她,語無倫次的說,「大、大人!是他們,就是他們污蔑上弦大人!我們都聽到的,他們說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什麼了呢?」 童磨故作驚訝的問。

  「什麼也…什麼也沒看到!」趴著的鬼明顯抖了一下,隨即死死按住了那完全癱軟的女鬼,「都是她的錯!都是他們的錯!小的…小的會幫上弦大人處理好的!」他抬起頭,向周圍的鬼呲牙咧嘴的吼道,「還愣著干什麼?!這種污蔑上弦大人、背叛那位大人的叛徒,你們還不趕快動手?!」

  四周的群鬼突然動了起來,像是一群勉強維持著人形的怪物,此時終於扯下來了偽裝,他們撲上去,用嘴撕咬那只女鬼的靈體,像是活著時撕咬人類的□□。很快,那女鬼的身影竟真的變得稀薄起來,最後消失在不知道哪只鬼的口中。

  我第一次真實的看到鬼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事帶來的震撼太過巨大,導致我在回去的路上長久的失語。

  獵鬼人錯了嗎?

  四百年來鎮守著這群惡鬼的早雲他們,錯了嗎?

  童磨錯了嗎?

  我……錯了嗎?


第55章 神之子(6)

  我在住處附近的樹林裡找了個樹洞,把那些『時輪』的碎片丟了進去,順便加了個簡單的封印。回到屋子裡時,看到童磨坐在檐廊下,地上鋪開了他那張畫了一半的繪雙六棋盤。遇到了這種驚心動魄的事,他竟也完全沒有任何焦躁或擔憂,甚至可以說毫無反應,依然滿臉輕松的執筆在那張棋盤上勾勾畫畫,還時不時丟個骰子,好像在試玩一樣。

  「你之前說的對,」我靠著柱子坐下,「鬼比人難應付多了。」

  童磨一臉莫名的抬起頭看我:「小染說的是今天那種雜魚嗎?有什麼難應付的?」

  ……萬事不過心,也是一種才能!

  我嘆了口氣,「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一時情急,差點說出我用的不是血鬼術這件事。」

  「小染明白就好,」他勾起嘴角,「被一群下級鬼知道你是個神靈…誒呀,那大概會比一桶稀血還能讓它們瘋狂吧。」

  我有點沮喪:「除了童磨大人和小梅他們,我之前沒見過別的鬼嘛。我覺得你們都很正常啊,就連黑死牟大人看上去也是相當優雅嚴肅的人,我心裡從來沒覺得你們和人類有什麼不同。但今天那些鬼和你們完全不一樣,說句實話,他們更像是動物,只遵從本能而行動……」

  我話還沒說完,那只鬼就拍著地板笑起來。

  「哈哈哈哈…小染真是笨到讓我想哭啊…你笨成這樣,是怎麼在地獄裡活了這麼久的呀?」

  我不服氣的說:「為什麼啊,我怎麼笨了?」

  「會說出鬼和人類沒有不同這種話,還不是笨嘛?」童磨笑嘻嘻的說,「誒呀,我忘了,小染見過的都是上弦吧。但即使是上弦,無慘大人當初在挑選時,看中的也都是他眼中最不像人類的特質。正因為我是神之子,無慘大人才格外對我的才能抱有期待哦。」

  「可是經過這麼久的相處,我沒覺得童磨大人有什麼不像人的地方呀?」我想了想,「你除了腦子奇怪一點,人品差了一點,話多了一點……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嗯……吃得多算嗎?」

  那只鬼忽然安靜下來,他盯著我,表情有點詭異。

  「小染是真的覺得,我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嘛?」

  「誒?」 我有點弄不清他的意思,「 要說特別之處,大概就是你特別聰明,很有血鬼術的天賦,而且個性活躍積極,還很率真,這些都是很珍貴的品質呀……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說你感受不到人類的情感這件事嗎?」

  望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我忍不住笑了:

  「在山川河流裡誕生的神靈身上,這樣的情況也不算罕見,畢竟誰生來就能懂得人類的心思?我一開始也僅僅依靠他們的心跳和血液流動聲來分辨他們的情緒變化,但他們為什麼哭,為什麼笑,我也搞不清啊。後來是因為有人把自己的靈魂給了我,我才能理解人類的情感變化,但也花了很長時間呢。童磨大人雖然不懂人類的情感,卻還是一直在極樂教努力幫人們解決各種煩惱,真是很不容易呢。要知道我有陣子可一點都不喜歡人類,看到他們就煩,要不是為了他們供奉給我的食物,我才懶得理他們呢,哈哈哈……咦,你那是什麼表情啊?」

  那只鬼一手托著腮,臉上干脆沒了表情。

  或者與其說沒表情,不如說是一種茫然。

  「但我和小染不一樣,我最初是人類哦。」

  他輕聲說道,似乎想起了什麼久遠的事。

  「是我那愚昧的父母說,我的頭發是無垢的白色,我的眼睛裡有彩虹,所以我一定能聽到神明的聲音。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神的聲音,只是順著他們說話而已。」

  「每天來的全是些哭哭啼啼的大人,不是死了父母,就是死了兒女,要不就是莊稼被水淹了,房子被火燒了,病到活不下去了,啰啰嗦嗦的說一大堆這種事後,就要我指引他們去極樂世界。我真的被他們蠢哭了,世上哪有極樂世界嘛?人死了就是死了,連這種道理都不懂,腦子那麼笨一定很難受吧,真是太可憐了……我覺得我一定是為了拯救這些可憐的人而誕生的,讓他們獲得幸福就是我的使命……」

  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某個遙遠的午後,神社的檐廊下,披著黑色法衣的男孩子垂下眼簾,微笑著說:

  ——我希望大家都能從我這裡得到幸福,這是我存在於世上的意義。

  那時,陽光還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清澈而溫柔。

  那只鬼依然在絮絮叨叨的說著:

  「……什麼事都要問我該怎麼辦,為了弄清他們說的事情,我讀了很多書哦,不過就算不懂信徒們在說什麼,只要說是神明的意思,他們也都會相信啦…每次看到他們那麼笨,我都覺得好可憐…但我是很善良的人,沒辦法不管他們嘛,所以他們傷心難過的時候,我也會陪他們一起哭,看他們變得開心了,我也會陪他們笑,反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但人類太脆弱啦,趕上飢荒、生病、水災,甚至是遇到強盜……隨便就死掉了。一邊說著不想死,一邊很容易就死掉了,誒呀,我真是搞不懂,他們活的明明那麼痛苦,還是死掉比較幸福吧?」

  「後來我父母也死了,那些信徒們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我對他們說,父親和母親是受到了神的召喚,到極樂世界去啦。他們還真的相信了,呵呵,小染,你說他們是不是特別傻,這種話也會信?」

  「每天都是沒完沒了的禱告,但我是真心的想讓他們獲得幸福,畢竟這是我作為教主的義務啊。結果我發現,只要變成鬼把他們吃掉不就好了嘛,他們就再也不會痛苦難受,還能和我一起得到永生,多麼幸福啊。這麼好的辦法,我怎麼之前沒想到呢?真是多虧了無慘大人,要不人家還真不知道該拿這群信徒怎麼辦才好……」

  我想起了久遠記憶裡的那個孩子。神明的孩子,沒有名字,沒有生辰,沒有愛吃的東西,沒有父母,除了一座神壇,什麼也沒有。

  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那裡殘留著幾縷血色,就像那個孩子榨干了自己的心,所擠出的最後一點血。

  那個擁有著山巔冰雪般美麗靈光的神之子,永遠停留在了我的記憶裡。

  不知是神明吞噬了信徒,還是信徒吞噬了神明。

  「一定很辛苦吧,童磨大人。「

  「誒?」他驚訝的看著我,「小染為什麼這麼說?人家可是……」

  「即便是作為神之子,這些工作聽起來也太辛苦了……就算是作為神靈的我,也是做不到的呢。」我對他微笑道,「努力的安慰他人,想要帶給他人幸福,這樣的心是無比寶貴的,童磨大人小時候真是個溫柔的孩子呢。」

  「當然了,人家一直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嘛。」鬼滿意的笑出了兩顆尖牙,像個受到了誇獎的孩子一樣。

  「可是,他的目光又變得茫然起來,「我明明做了這麼多好事,拯救了這麼多可憐的人,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女孩子卻說她討厭我,說我像傻瓜一樣,說我什麼也感受不到,活在世上沒任何意義?」

  那只鬼垂下頭看著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人家想不明白,那孩子到底為什麼要用這麼惡毒的話來說人家嘛?小染,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一時愣住了。

  到底應該怎麼跟他說呢?說這一切本來不是他的錯?該怪他那貪婪又自私的父母?怪那個囚禁了他一生的萬世極樂教?怪那些在絕望中將一個孩子當作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的信徒?還是怪這連神明都能逼瘋的世道?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有錯哦。」我認真的盯著那雙七彩斑斕的眼睛。

  「連小染也這麼說嗎?可人家明明…」

  「童磨大人錯在忘了自己當時也只是個小孩子而已,你比任何人都需要得到幸福。」

  鬼眨了眨眼睛,好像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不論是神明還是人類,在給予他人東西之前,一定要自己先擁有那樣東西才行,這是世間一條最基本的規則。如果童磨大人之前沒有聽說過,我現在就講給你聽。」

  「譬如說我手裡有一杯水,才能把這杯水給你,我有一座房子,才能把這座房子給你,我有一個池塘,才能把這個池塘給你。我沒辦法給你我沒有的東西。」

  「幸福也是一樣的,自己要先擁有幸福,才能帶給別人幸福。」我說,「童磨大人自己知道幸福是什麼樣的嗎?」

  「我當然知道了。」他不服氣的反駁我。

  「那你跟我說說看,你自認為經歷過哪些幸福的事?不許說信徒告訴你的或者你從書上看來的。」

  「我嘛……」

  聰明的童磨大人想了一會兒,最終有點不確定的說:「餓了的時候…抓到一個稀血的女孩子?我也不確定那是什麼感覺啦,反正也感覺不到…」

  「你看,這不就很明顯了嘛,童磨大人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幸福,你就那麼確定,你給的幸福就是那些信徒們想要的?要知道人類的要求可是五花八門的,每個人對幸福的看法都不一樣呢。」我一本正經的說。

  「你說的有道理…但人類的腦子那麼笨,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呢?」鬼又在試著反駁我,「也許他們需要我帶給他們幸福呢?「

  「所以我告訴過你,以後這種事要問清楚嘛。」我嘆了口氣,「不問清楚,你怎麼知道對方是想讓你送他們去極樂,還是只想聽點安慰的話?「

  「人家不要,人家為什麼要問食物的看法?」他開始耍賴。

  「不問就下嘴的結果就很明顯嘍,」我翻個白眼,「有可能會食物中毒呢。」

  那只鬼又開始假惺惺的抹眼淚。

  「我明白啦!小染太壞了,其實根本就不存在幸福這種東西吧?雖然人類都想獲得幸福,但他們最後全都會死,根本還是什麼也得不到吧。這樣的一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我送他們去極樂……」

  「他們的一生沒意義,你的一生有意義啊,童磨大人又不是人類,有的是時間去學習,去理解幸福到底是什麼,何必非要管人類的事?」我毫不客氣地說,「到底是哪個腦子有病的告訴你,你必須把拯救信徒當作自己存在的意義的?還是說根本就是你自己嘴饞,想找個理由多吃幾頓而已?」

  「……真是的,好像又被小染看穿了呢。」

  短暫的沉默後,他扯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作為鬼,這也算是合理的理由呀,無慘大人說多吃人才能變強,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於是就把你們全都吃到地獄裡來嘍。」我撿起地上的雙六骰子拋著玩,「無慘大人可真是太英明了……啊你干什麼?」

  鬼從身後一攬,就把我圈進了懷裡,尖下巴擱在我肩上,在我耳邊吐著涼氣。

  「真叫人傷心呀…小染是個聰明的神靈呢,完全騙不過你嘛…」他的語氣好像在抱怨,又像在祈求,「吶,神靈大人,你有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嗎?可以給人家嘛?」

  我明白了,這鬼的腦子不是有病,而是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兩百歲,一半八歲。

  「我的幸福啊……」

  我望著死靈地獄混沌一片的天空,努力描繪起來。

  「是春天去賞櫻,吃好吃的艾草羊羹和櫻花團子,是夏天神社門口夜市的醬油團子,在後山看星星升起來,還有酸櫻桃和草叢裡的螢火蟲;秋天的話,是麥芽糖和撒了金木樨的紅豆羊羹;冬天嘛,那就是烤紅薯了…」

  「小染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人家是鬼,吃不了人類的食物。」我身後的那只鬼哀怨的說。

  「所以你看,幸福本來也是因人而異的東西嘛,我給你的,你不一定需要啊。」

  我轉過身,鄭重其事的看著他。

  「我現在能給童磨大人的,只有這個。」

  不顧他驚訝的眼神,我用力的抱住了他。

  真冷,但鬼的心跳聲好像和人類也沒有區別啊。

  「這是一個安慰。」我說,「因為童磨大人剛剛很寂寞的樣子。」

  「誒?那是叫做寂寞嗎?」

  「對,你回憶起過去時的那種感覺,就叫寂寞。」我拍了拍他的背,「下次誰再敢說你像個傻瓜、活著沒意義什麼的那種話,看我替你揍他!」


第56章 神之子(7)

  隔了一天,我去見了黑死牟大人。

  在地獄裡活了兩百年,我自認為在氣息的感知和隱藏方面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但尋找這位上弦之壹大人還是費了一番周折,他就像融入了黑暗一樣杳無蹤跡,如果不是體內童磨的鬼血讓我能捕捉到那極為隱蔽的鬼氣,要找到這位老人家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禁有點驚嘆,看來這些上弦們果然各有千秋,就連下了地獄,都不像尋常的鬼那樣陷於幻境或是直接被魔物吞噬,而是還有余力保全自身,甚至自由行動。看來當初早雲他們那支鬼殺隊的亡靈四百年來執意駐守在此處,也是有這樣的顧慮。

  進入一片樹木稀疏的林地後,鬼的氣息變得濃烈起來,宛如實質一般形成了一個罩子,那強大的威壓感幾乎讓人寸步難行,但通過之後,那種壓力就瞬間消失了,空間中的氣息變得極為干淨,仿佛置身於月夜的曠野。

  我也確實見到了那位猶如孤月一般的上弦端坐在一棵枯樹下,似在閉目冥思,但依然腰杆筆直,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武士之姿。

  我就地跪下,行了個拜禮。

  「黑死牟大人,您別來無恙?」

  上弦之壹睜開了六只赤金鬼瞳,凝視著我。

  他的凝視極有壓迫感,我恭敬的垂下眼簾,「抱歉,拖了這麼久才來見您。」

  「怎麼…是你?」他緩慢的開口,「童磨人呢?」

  「童磨大人一向心性散漫,為人怠惰,特別是最近沉迷雙六不能自拔。」我露出一縷笑意,抬起頭來,「所以我就來了。您別介意,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家伙,對您絕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

  「呵。」黑死牟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他…倒是自在。」

  我繼續說道:「我來此是為了上次您提到的那件事。因為之前曾潛入駐守在這裡的那支鬼殺隊,也對他們在這四百年來鎮守於此的緣由有所了解。現在群鬼脫離禁錮,這裡的上弦只有您和童磨大人兩位,他又是個辦事不牢靠的,所以請恕我僭越,雖然身為女子,卻不得不前來與您商討此事。」

  「無妨,」黑死牟淡然道,「武家女子…戰亂之時…上陣殺敵…也是有的。我不會因你是女子,而等閑視之。況且…你亦是神靈之身。」

  看他並無不快之意,我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來這裡只想向您表明心意,童磨大人雖然賜了鬼血給我,但純屬心血來潮的舉動,之前給予妓夫太郎的鬼血也被他收回,妓夫太郎和小梅已經作為人類轉世重生。所以您完全不必擔心賜血的行為亂了上下秩序,他也沒有想當鬼王的念頭。而我只想帶他離開地獄回到人世去,這裡的群鬼之後如何安置、是否需要一位新的鬼王,都與我們無關,也不在我們考慮的範圍內。」

  「賜血後…還能…收回?」黑死牟大人略沉下目光,似乎在思考。

  「他一向隨心所欲,您應該是知道的。妓夫太郎說想跟妹妹一起去轉世,但作為鬼卻無法通過前往人世的門,童磨大人一時興起,就把血收回了。」我笑著解釋道,「這也可能是因為,地獄是信念的世界,所遇到的考驗實際都是墮落者生前的執著和業力所顯化,靈體的能力,多半也都取決於心,妓夫太郎一心保護妹妹,為此不惜飲下鬼血變回惡鬼,因此在他強烈希望變回人類時,童磨大人也就回應了他的願望。我雖然在這裡呆了兩百年,對這套法則也不是十分能理解,但時常感到驚嘆呢。」

  黑死牟大人抬起六只鬼瞳。不知為何,我漸漸適應了與他對視,並且感受到對方其實是個沉靜內斂的人,那種厚重的氣息,和我記憶裡那些暴躁又貪婪的大名們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你與鬼同行…且不怕鬼。」他說,「為何?「

  我微微一笑:「黑死牟大人不會以為我是什麼善神吧?身為荒川之神,我最初的形體是一條大蛇,以當地供奉給我的巫女為食,如此數百年之後,才獲得了人類的靈魂,戒除了人肉。在我眼裡,鬼和人沒有太大的不同。難道黑死牟大人身為鬼,卻覺得鬼是不好的存在嗎?」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鬼…是可悲的存在。」

  我困惑的看著他。惜字如金的鬼劍士坐在樹木的陰影中,明顯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真是個奇怪的人呢,我還以為鬼裡面都是童磨那種以當鬼為驕傲的。聯想起第一次在那支鬼殺隊的駐地見面時,他對鬼之一族戰敗和覆滅的悲嘆,我一時弄不清這位上弦之壹大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麼黑死牟大人,容我問一句,外面那些逃離束縛後四處流竄的群鬼該如何處置?」我小心的問道。

  「自…那位大人時,便是任由眾鬼廝殺,如此…才能決出強者。「

  他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

  「那時…尚有鬼血約束,也有十二鬼月壓制……如今則是不同。你說的門…為何物?」

  「門是通往人世、或地獄其他界域的通道。」我向他解釋道,「有的門是只進不出,有的則是只出不進,我之前就是帶著童磨大人從業火之界穿過門來到這一層界域的。這裡的產屋敷宅邸下藏著的那道,是只允許人類的靈魂離開的門,且開啟時間不定,可見是對囚禁眾鬼早有准備。我還在尋找其他的門,因為三途河的靈脈在這附近彙聚,所以如果有,存在於這片地方的可能性最大。但鬼是否能通過,目前尚屬未知。」

  六只鬼瞳齊齊的看向了我。

  「既已墮入地獄…為何不贖罪…便急於離開?」

  「我認為死亡已經是贖罪,即便是鬼,倘若活著時受到的傷害無人償還,化鬼的緣由無人傾聽,就沒有死去之後再受折磨的道理。」 我干脆的說,「況且地獄這地方很容易吞噬靈魂,這一層界域地下全是名為死靈的怪物,太過危險。對了,也請黑死牟大人小心那些熒綠色、長得像蛞蝓的存在,它們成群活動,受到血或者靈力的吸引就會啃噬靈體,還有這裡亂七八糟的魔物也很多,如果您見到那種巨大的怪物……」

  「那種東西…我已斬殺過數只,尚能應對。」

  ……這位大人也這麼彪悍的嗎??

  我感覺自己大開眼界,目光不禁落到他那柄布滿眼睛的刀上,「您是劍士,只要信念堅定,它們應該傷害不到您…這刀看起來比普通的太刀要長出兩尺有余吧?而且樣子好奇特,是用什麼做的?」

  「此刀名為…虛哭神去,乃是…以我的血肉鑄成。」

  「難怪!」我驚訝道,「這刀已經是您靈魂的一部分,才能在地獄裡也殺氣不減啊!真是把好刀!如果能有機會和您切磋就好了!」

  黑死牟看了我一眼,確切來講是看我腰間的佩刀。

  「你說過…未曾修習劍技…那,為何佩刀?」

  我摸了摸刀柄,笑道,「我這刀最初不是這樣的,只是一把沒開過刃的小刀,是我幼時贈與友人的禮物,後來陰差陽錯又回到了我手裡,陪我一起下了地獄,正是因為想要再見到那孩子的信念,它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所以也算是我的一部分吧,雖然我沒修習過劍技,但在地獄裡多年,還是有些保命的技巧的,所以要是您哪天閑著無聊,可以跟我過幾招玩玩,反正我是神靈,沒那麼容易砍死的。」

  看他沉默不語,我猜這位劍豪大概是懶得理我,就沒話找話的笑了笑:

  「您別介意,我雖然劍技不如人,但喜歡看別人的。說起來之前還是跟早雲比試過一次,他那把刀也是相當漂亮呢。「

  「前田…早雲?」

  黑死牟緩緩說出了那個名字。

  「是的,早雲是我在鬼殺隊結交的朋友,給過我很多關照。」我苦笑,「敵我兩分,實屬無奈,最後還是那種結果。但您放心,那幾位柱和鬼殺隊的隊士,我有好好淨化和超度他們,已經送他們去轉世了。」

  「皆是前塵,不必再提。」他簡短的說。

  「時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擾您靜修了。對了,如果是魔物的話,其實心髒裡的晶體是可以吃的,但其他部分還請您丟棄,怕有死靈寄生。」

  「口腹之欲,不值一提。」

  看看人家!某只連下地獄都不忘亂吃一氣的吃貨鬼應該感到慚愧!

  說起來他又沒零食了,我還得跑去多獵幾只魔物,唉。

  「7,8,9…12…」

  我數了數袋子裡一堆五光十色的晶核,呼了口氣。

  這幾天的收獲不錯,就是剛剛和那頭炎魔的戰況過於激烈,小半個山頭都燒了。我灰頭土臉的站在一地焦土裡,拿水給自己衝了個澡。

  幸好死靈地獄的魔物多,否則還真喂不起某只鬼。

  話說,為什麼有種是我在賺錢養家的感覺?我大概是史上第一個在地獄裡辛勤工作養著一只鬼的神靈?

  我欠他錢嗎?

  手上的銀鈴在水霧中閃了閃,好像在笑我一樣。我抬起手,看到血色的蓮花刻痕蜿蜒在腕上,怎麼看怎麼像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欠三千貫。

  ……欠三千兩我都信!

  「呵呵…」

  一個飄忽不定的笑聲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原地轉身就是一刀,看見一張雪白的、長得很是秀麗的臉,屬於一名身著洋服的少年。

  是之前遇到過的那個古怪靈體,但這次看起來實體化了。

  他背著手退出了幾步遠,歪頭衝我微笑,藍綠色的發尾在風中飄搖。

  「你真美呀,是噩夢中藏著的美夢呢。」

  「但為什麼看不清你的『核』呢?」

  那少年有點困惑的看著我,眼睛是好看的淺青綠,瞳孔卻像山羊那樣是橫過來的。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你想要…什麼樣的夢呢?……咦?」

  我拿著他的斷手晃了晃,丟到了一邊。然後反手一刀就把他釘在了一棵樹上。

  「什麼髒東西,也敢讀我的心?」我面無表情的走近他,「上次的帳我還沒跟你算,你還敢來?」

  這古怪的少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反而露出一臉夢幻般的笑容。

  「好強,果然像那位大人說的一樣,你好強呢……」

  ……這又是個腦子有病的?不要吧,我為什麼總是吸引不正常的家伙?

  「說說吧,先說你是什麼人,再說你上次讓我看到的幻境是怎麼回事。」我好整以暇的在他面前站定,「我這次可有的是時間,咱們慢慢來。「

  「那不是幻境,是夢境呢,是過去發生過的,無法挽回的噩夢呢…會讓你痛苦嗎?」少年被我刀上升起的藍炎灼燒的尖叫起來,「啊啊啊……果然…會讓你…痛苦呢…」

  我按捺住想殺人的心情,「你不是地獄裡的生物,所以…你是鬼?「

  「…血鬼術…?不…不可能…」

  這是個什麼玩意?被燒的就剩一口氣還在自言自語?

  「鬼裡也有你這麼弱的啊?」我嘆了口氣,「還真是第一次見。「

  這句話好像終於把他拉回了現實,一堆散亂的發絲後,一只眼睛幽怨的盯著我。

  「我不弱…那位大人已經給過我血了,我可以的…重來一次的話…」

  「你都已經下地獄了,重來個鬼啊。所以你上次讓我看到的夢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吧?那是什麼地方?」

  我拍了拍他的臉,「你最好快點說,我估計燒不了一會兒你這靈體就化沒了,挺漂亮一張臉,多可惜。」

  「我不能說…不能…說…」

  誒?暈了?

  我只好收起靈力,將刀插回腰間。那少年軟綿綿的順著樹干滑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這荒郊野嶺的,我是把他拖回去,還是丟在這裡喂魔物?

  要不還是拖回去?

  我抓住他一只胳膊,剛想將他扶起來,突然感受到一陣刺骨的惡寒。

  一瞬間我就甩開了他的手,或者說,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而是變成了像是帶刺的鞭子一樣的東西,以接近閃電般的速度抽向我的臉。

  已經來不及拔刀,我本能的揮手升起一道水牆,外加三道回旋的蛇牙刃,堪堪攔住了那根鞭子。

  一擊不中,那根鞭子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折返,又是一擊。

  我終於抽出了刀,跳起來就砍。

  叮的一聲脆響。

  在接觸到那奇怪的鞭子的一剎那,只感覺長刀上傳來萬千凄厲的悲鳴,一股像是有生命般的黑氣順著刀身急速向上攀爬。

  什麼東西?!

  「滄龍·水淨!」

  我反手握住刀刃狠狠一抹,附加了淨化術的激流逆著撞上那股黑氣,將其逼了回去。那根帶刺的鞭子也迅速回縮,變成了一只扭曲的手臂。

  穿著洋服的少年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垂下的發絲擋住了一側臉頰,另一側臉蒼白無比,爬上了許多青筋似的黑線,露出的一只眼睛,變成了妖嬈至極的梅紅色。

  他盯著我,極為陰戾的笑了笑,隨後竟然原地消失了。

  跑了?

  我只感到心髒在砰砰亂跳,全身的靈力在瘋狂流轉。

  那是遭遇強敵的生物本能。

  墮入地獄兩百年,還沒碰上過這種對手,帶來的感覺竟然像是怨靈,好像要將人拖進深淵一樣。入骨的戰栗沿著全身蔓延開來,第一次使我體會到了久違的恐懼。

  這又是個什麼啊?這死靈地獄果然不對勁,什麼奇怪東西都有。

  還好這幾天的戰利品沒丟。冷靜了片刻,我開始迅速往回趕。

  路過產屋敷宅邸的那片廢墟時,我的心情已經恢復了正常,畢竟嘛,地獄裡什麼可怕的東西沒有,我連上弦鬼都認識好幾個了,也沒什麼可怕的嘛,既來之則安之,還是早點找到離開的辦法最重要。

  就憑那種會一點讀心術的鬼,還想嚇唬我一個神?真是笑話!這種蠢貨不知道神靈在意念上格外強大嗎?我沒反向去讀他的心已經不錯了!

  正這麼想著,忽然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嘈雜,有個少年的聲音氣勢洶洶的喊道:

  「就在這邊,好好找找,別叫他們跑了!」

  我默默躲在一根廊柱後,看見一群鬼手拿著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刀,一窩蜂似的進了廢墟,沒過一會兒就從裡面連拉帶拽的拖出來幾個人。

  確切來說,是幾個鬼。但看起來除了頭上有短短的角,以及頭發顏色有點奇怪以外,和人類沒什麼差別,因為鬼氣弱的幾乎可以忽略,其中一個好像還是個女孩子,竟然已經被嚇的哭了起來。

  「你們要干什麼?大家都是鬼,何必趕盡殺絕?」另一個被扭住胳膊拖出來的少年怒吼起來,「死都已經死了,還這麼欺負人,你有什麼了不起啊?」

  為首的少年長得濃眉大眼,扛著一把太刀,呲牙露出了一個惡毒的笑。

  「我跟你們這群廢物可不一樣,我可是上弦之六。你們這種沒用的東西,只配給別人當糧食,哈哈!」

  「別胡說了,上弦裡才沒有你這麼一號呢!」另一個人嚷嚷起來,「你以為我們是傻瓜,認不出上弦嗎?你化鬼都沒多久吧?吹什麼牛啊?「

  濃眉大眼的少年好像被人揭了什麼痛處,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老子現在就讓你知道,什麼叫上弦的實力。」

  他刷的拔出刀來,一刀向說話的鬼脖子上斬去。

  錚——

  刀刃相撞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場上突然安靜了下來,握刀的少年呆呆的看著我,似乎沒想到會被人攔下來。

  「他說的沒錯啊。」我挑開他那把崩了口的破刀,「我沒記錯的話,上弦之六是妓夫太郎兄妹,小孩,你是從哪冒出來的上弦?」

  那少年的濃眉擰了起來,一副連牙齒都要咬碎的表情。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來說我?」

  旁邊的鬼怯生生說:「老大,這好像是那個……」

  「閉嘴!這裡沒你們這些廢物說話的份兒!」那少年暴躁的喊了一句,回身對我擺出一個起式,「我今天就讓你這多管閑事的女人死在這裡!」

  嘿,才多大的小孩,這麼大口氣!

  不過話說這起式看起來有點熟悉?

  他揮刀衝了過來。

  十幾招後,我終於知道哪裡熟悉了。

  「……貳之型,稻魂…」

  「……肆之型,遠雷…」

  「……伍之型,熱界雷…」

  記憶中梳著小辮子的黃發青年的身影,不知為何與眼前怒氣衝衝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我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早雲,你的劍技一點也沒有失傳呢。

  雖然好像…傳人變成了鬼?

  「你的攻速還是太慢了。」我邊抵擋邊說,「揮刀的角度也有點問題,比如貳之型,我記得…」

  「閉嘴!你懂什麼!」他進攻的速度更快,劍技是真的不賴,非常熟練,但過於心浮氣躁,所以每一招其實都落不到實處,在實戰中就很容易吃虧。

  「你用的是雷之呼吸吧?」我笑道,「相當不錯呢!劍式都非常熟練,應該練的很刻苦吧?但你的心性太浮躁了,每一招都有微小的偏差,揮刀的力氣也不太夠。小孩,繼續努力吧!」

  說罷,我一刀挑飛了他手裡那把破刀,下一刀直刺他頸間。

  在他一臉震驚的表情裡,我衝他晃了晃手裡的青色勾玉。

  「勾玉是祈求神明保佑平安的護身符,你連下地獄都戴著,是你重要的人給的?」

  那少年惱羞成怒的朝我衝來,「還我!」

  我一刀鞘狠狠抽在他頭上,將他打的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

  「輸的人沒資格提條件。你先向被你欺負的人道歉,我再把這個還你。」

  他呲牙咧著的捂著腦袋,兩眼發紅,「我才不向廢物道歉!你等著!老子早晚宰了你!」

  這是什麼孩子啊…還是小梅比較可愛。

  「男孩子恃強凌弱,當街欺負女孩子,是最令人不齒之事。」我收起了笑容,「我打敗了你,你現在也是廢物了,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四肢都切下來?」

  他好像終於有點怕了,咬著牙說:「隨你,反正我也已經死了,被那種廢物砍斷了脖子…我寧可死的干淨點。」

  「這裡可是地獄,小孩,切掉四肢你還是會活著。」我冷冷的說,「我可以讓你在斷手斷腳甚至被腰斬的情況下活很久,要不要試試?」

  他終於沒聲了。

  「算了。」我把那塊勾玉丟在他面前,「道歉不道歉都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你們也一樣。」我轉身對不遠處那些鬼大聲說道,「你們盡可以繼續像之前那樣互相殘殺,吞食彼此,但這裡是地獄,我必須告知諸位,你們相互爭鬥所產生的怨恨、憤怒、恐懼…所有這些負面的情感,都是這塊土地最愛的糧食。我見過無數靈魂在這裡因為陷入廝殺而被地獄吞噬,不論是鬼、神還是人,都是一樣的。這裡沒有你們的無慘大人,也沒有神明來拯救你們,上弦們更不會管你們的死活,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諸位,請好自為之。」


第57章 神之子(8)

  「我回來啦。「

  咦,那只鬼竟然不在家?

  繪雙六的棋盤和骰子還攤在檐廊下,茶杯擺的東一個西一個,看來是臨時出門去了。

  真是一切都透著怪異的一天啊。就連天空的顏色也不太對勁,那些厚厚的雲層居然發著紅光,天空中靈力的湧動也變得強烈起來,好像在醞釀一場暴風雨。

  這幾天的狩獵活動過於密集,在和那個會讀心的鬼戰鬥後,又總覺得沾到了什麼詭異的氣場,我的目光落在了院子裡那個空著的池塘上。

  啊,總算輪到我來享受一下了。

  把池子放滿熱水,我鑽了進去,那感覺就好像冬天鑽進了一床被湯婆子暖熱的被褥,不禁讓人徹底放松下來。

  已經有太久的時間未曾體會過如此平靜的生活了。人世的一切早已離我遠去,連陽光的溫暖和花草的芬芳都已經快要記不起來了,而地獄的兩百年只有無休無止的躲藏、逃亡和戰鬥,以及憑著一股靈魂深處的執念,一次次在焦土和殘骸之上拼湊起自己七零八落的肢體。

  我看著水面上倒映的女子容顏。以人類的標准來看,這應該是一張美麗的臉。畢竟白是個可愛的女孩子,這原本應該是她長大成人的樣子,現在屬於身為神靈的我。

  胸中這顆悸動的心,以及所有深藏其中的眷戀與希冀,卻全都屬於那個死在兩百年前的九歲女孩。

  無數次想要把一切都告訴那只鬼,然而,即使是作為人類時的極樂教小神子,對一個僅僅一起度過了幾天的女孩子又能有多少記憶?更不用說化鬼等同於死了一次,很明顯,不論是巫女白姬還是荒川神社,都早已不存在於他的世界。

  我所眷戀的一切,終究只存在於我一個人的記憶中。我所希冀的一切,終究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非常的寂寞吧?

  是有些寂寞,但作為神靈,寂寞本來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還是不甘心的吧?

  會失落,但沒有不甘。我僅僅是在履行荒川之神和她的巫女白姬之間的一個約定而已。

  ——你在說謊,只要是人類的心,就會有憤怒、不甘、怨恨、焦躁…以及占有的欲望,你一定有想要的東西,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水波的倒影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面貌極為俊美的男子,他的黑發如同海藻般華麗而陰郁,雙眼是冬日紅梅般的妖嬈。

  ——說出你想要的東西,我可以滿足你所有的願望。

  他向我伸出蒼白而纖長的手,做了一個優雅的邀請姿勢。

  ——我曾度過千年的歲月,也曾見過無數的女人,但能遇見像你這樣美麗的小姐,真令我感到驚喜。說吧,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滿足你。

  我迷惑的看著他,有些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你看,我們都是神明,這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你和那些螻蟻不同,與我站在一起吧,我們可以為所欲為,要知道這世界本就是神明的游樂場。

  男人的全身散發著極度危險但懾人心魄的美,像是暗夜中湧出岩漿的火山。

  明亮的,妖媚的,毀滅的,張揚的,像烈火,像死亡,吞噬一切的顏色。

  萬鬼之王的顏色。

  他蒼白的指尖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挑逗般的捉起幾縷長發,一縷縷的青藍色發絲繞在他的指間,像是溪水流進了風化多年的骸骨中。

  「您就是無慘大人吧?」我輕聲說。

  那雙梅紅的眼睛微微眯起。

  ——真是個大膽的女人,你可知道,在過去的千年中,敢於直呼我名字的,都是什麼樣的下場?

  「我乃神明,並非螻蟻,您剛剛說的。」

  男人不動聲色的看著我,那暴虐的氣場宛如實質般的彌漫在空氣中。

  像是貓和蛇的對峙。

  我是蛇,但也是一條毒蛇。他下嘴前也要三思而行。

  末了,他嘴角勾起一個冷笑。

  ——我寬恕你這一次,但你不准再頂撞我,讓我不快的下場,你應該知道。

  「您放心,我是個懂禮數的人。您也一樣吧?」我直視著那雙眼睛,「看您的舉止氣度,應該是貴族出身吧?但在女人沐浴時突然出現在浴池裡這種事,似乎不太符合貴族的禮數?」

  水面砰的炸起一團黑霧,身著玄色和服的男人現身在黑氣中,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撫弄我頭發的蒼白手指,猛地扼住了我的咽喉。

  「你太放肆了,誰允許你這樣跟我說話?」

  「您殺不了我。」我垂目盯著他的手,「您現在成了怨靈吧?實體化的狀況並不穩定,我知道您或許想奪取我的靈體,但我是水神,這具靈體對您到底有用與否也很難說,況且靈體之間的融合本來就存在風險,您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吧,但神靈的意念可是非常強大的,如果您試圖吞噬我,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我可說不准。」

  那只手在片刻之後松開了。鬼王怒極反笑。

  「呵呵…原來如此。不愧是童磨養的女人,竟敢跟我討價還價?」

  無慘大人交叉起細長的手指,擺出一副商人姿態,「他給了你什麼好處,嗯?不,不對,以我對童磨的了解,他其實什麼也給不了你吧?畢竟他那顆不正常的腦子,連我看了都覺得惡心。」

  「您怎麼能說這種話,大人他是愛我的。」

  無慘大人冷笑,「我還以為神靈會有例外,沒想到你也是個蠢材。放棄你那些愚蠢的幻想吧,童磨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所有你以為的情愛都是裝出來的,他吃過的女人甚至比我都多。讓我猜猜,他連神佛和地獄都不相信,也是第一次見到神靈這種東西吧,你對他來說和一只羽毛奇特的鳥沒什麼區別,因為地獄裡太無聊了,他需要找點樂子,就像他養著他教裡的那些女信徒一樣,每天用花言巧語哄騙著,哪天膩煩了就直接吃掉。這就是你想要的?」

  他抬起線條精致的下頜,用一種充滿魅惑的聲音說,「但我不一樣。如果你肯為我所用,等我回到人世,鏟除了那些該死的獵鬼人,我可以讓人類都跪在你的腳下,成為你的信徒,讓你變成像惠比壽神或是大國主命那樣受無數人敬仰的神祇。我活了上千年,這種事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只看你能不能討得我的歡心。」

  「不愧是無慘大人,您開出的條件確實很誘人。」我慢吞吞的說,「但那種事對我來說太遙遠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我的御神體被封印在地獄的某處,但我無法確切的知道是在哪裡,如果您能找到任何相關線索,對我而言,您就是我的恩人和主君,我自然會效忠於您。」

  「御神體麼…這不難。但你用什麼來交換?」

  「您想要什麼?「

  無慘大人露出一個玩味的笑。

  「如果我說我要童磨的命,你會給我嗎?」

  我盯著他,也笑了,「您沒有那麼蠢,無慘大人。您只剩下兩位能用的上弦了吧,童磨大人更是現在唯一能使用血鬼術的上弦,一旦此地的神靈們發現您脫出了牢籠,您確定要在最需要人手的時候自斷臂膀?」

  「童磨作為上弦之貳竟然會戰敗,不過證明上弦們也都是些沒用的東西罷了,我需要更強的屬下。血鬼術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可以只要他的血。「

  「恕我直言,您現在的靈體狀態,連鬼都算不上吧。」不顧他瞬間縮小的瞳孔,我直白的說,「雖然不知道那些獵鬼人對您做了什麼,但鬼血現在對您能起到的作用,可能跟我的血也差不多。況且聽說童磨大人之前可是死於中毒,好像是一位叫珠世的小姐特別調配過的毒藥,先前我看過一只非要向他討血的鬼,靈體直接化成了灰呢,真是太可怕了。」

  「我當然知道,珠世那女人…我早晚會抓到她,讓她好好體會一下什麼才是真正的地獄!」

  不知為什麼,一聽到珠世這個名字,鬼王那張俊美的面容瞬間變得猙獰無比。

  「既然是合作,為表誠意,我會分享所有我知道的、和地獄有關的情報給您,包括關於『門』的事。」我補充道,「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要離開地獄,所以無慘大人,還請您稍安勿躁,從長計議。」

  鬼王在黑霧中隱去了身形,只剩下一對血艷的眼睛。

  「你是個有趣的女人,你叫什麼?「

  「染,荒川的水神。對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您。」

  「講。」

  「您是否知道有那樣一個地方,裡面的空間似乎是錯亂的,有很多的房間和走廊?我之前夢到過那個地方。」

  那雙眼睛裡閃過一絲疑惑。

  「那是無限城。你問這個干什麼?」

  原來是叫做無限城啊,最後埋葬了他的地方。

  無慘大人,謝謝你賜他一條生路,也謝謝你賜他一條死路。

  「沒什麼。」我向鬼王展露出一個溫柔馴順的微笑,「那大概是預示著,我和您有著特別的緣分吧。」

  無慘離開後,我馬上檢查了自己的意念,確認他沒有留下任何侵入的痕跡後,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花園裡的植物全都枯萎了,一池清水早變得冰冷,幸好是在水裡,我能完全建立自己的靈力場,隔絕他對我的意念侵入和我身上鬼血的氣息。

  好好一個鬼王,到底是有什麼深重的執念,能變成怨靈這種東西?

  我剛回到屋子裡,就見童磨搖著扇子,帶著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走了進來。

  「小染∼人家回來啦∼」

  懶得理會他甜膩膩的聲音,我跪坐在桌前泡茶,「別裝了。先說你都看全了嗎?我第一次用視野共享這種東西,也不知道效果怎麼樣?」

  賜血者可以在一定範圍內和被賜血者共享視野,這是鬼王對眷屬享有的特權。無慘大人大約是忽略了這一點,或者在他的心目中,世上永遠只有他一個人能擁有眷屬,也只有他一個人能享有對他人生殺予奪的權力。

  貴族,大多如此。

  「應該是都看到了吧,從無慘大人說我腦子不正常那裡開始。」童磨擦了擦眼淚,坐在了我身邊,「無慘大人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講話還是這麼傷人,虧人家一直都惦記著他。」

  「所以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給那只鬼倒了一杯茶,注意到他的扇子上夾著幾片細小的冰晶,皺了皺眉。

  「你跟人打架了?」

  「啊,我去見了黑死牟大人一面。」童磨放下手中的扇子,姿態典雅的端起茶杯。

  「那看來是沒談成。誰贏了?」

  「小染猜猜?「

  「我猜你們都留了余地。」

  「小染真聰明。「童磨微笑道,「大家畢竟是同僚,哪怕下了地獄,我們也都是無慘大人的上弦嘛。」

  「黑死牟大人…依然打算效忠於他?」

  「我跟你說過吧,黑死牟大人最重視上下尊卑、秩序倫常這些。想改變他,可沒有那麼容易吶。」童磨修長的手指轉著茶杯,眼中一片冷冽,「小染覺得呢?我們的那位大人,有什麼弱點嗎?「

  「他現在不是鬼,而是怨靈,是靈體演化後的產物,必須是生前有著巨大執念的存在才能在地獄裡變成這種東西,我猜測是他吞食了某個有著特殊精神體的鬼作為媒介,之前我狩獵時有見到一只能操控夢境的鬼,應該與此事有關。」我猜測道,「他現在依然很虛弱,應該很快就會開始吞噬其他的靈體來補充力量,實體化的程度也會隨之加強。但問題在於,怨靈很難殺死,執念不滅,就會想方設法的重生,加上他已經活了千年,憑我現在的力量,沒有抹殺他的把握。」

  「誒呀,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不想死嘛,無慘大人真是太可憐了∼「童磨流下了兩行同情的眼淚,「這樣的話,我們就先幫幫他的忙吧,畢竟是他把我變成了鬼,人家做鬼又做的實在很開心,還是要感念他的恩情嘛∼」

  「但他遲早要殺你。」我提醒他。

  「小染,這就是你不了解無慘大人的地方啦。」童磨笑眯眯的說,「他就是那樣的人嘛,說要殺我已經說了兩百年了呢。但人家從沒讓他失望過,所以呀,」他打開一面扇子,掩住了唇角的尖牙,「這其實是無慘大人的愛與鞭策呢∼」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好,那我就聽童磨大人的。我只擔心一件事,雖然我有盡力遮蓋氣息,他今天似乎也沒有察覺,但我成為你眷屬的事,黑死牟大人會不會告訴他?」

  「那我們來賭一次吧,」鬼輕笑道,「就賭黑死牟大人,還是不是過去的黑死牟大人。」

  我望著他冰晶般冷靜的眼睛,心中莫名的安定了很多。

  「好,不論結果如何,我都陪童磨大人賭這一次。」

  「不說這個啦,人家可是辛苦了一天,小染有准備點心嗎?」

  「我給你帶了點零食,」我將那只裝著魔物晶核的袋子丟到桌上,順便把左手伸給他,「還有我的血,你自己選。」

  「有神靈大人的血,人家才不要啃那些硬邦邦的東西呢∼」

  童磨握住我的手腕,在那朵蓮花刻印的下方小心的咬開一個傷口,吸吮著湧出的血液。

  我則拈了一塊晶核含在嘴裡。

  唉,確實不好吃,還不如糖塊。

  「羽毛奇特的鳥…」

  那只鬼突然輕聲說道。

  「無慘大人是那樣說的嗎?「

  「誒?」我幾乎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不是那樣的哦。」

  他戳了戳那朵染滿鮮血的蓮花,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

  「小染對我而言,不是什麼鳥哦。」

  風從庭院中吹過,那些枯萎的植物又生出了新芽。

  「我…我知道啊,」我訥訥的說,「我是童磨大人的朋友嘛。」

  「不一樣的,小染,就是小染哦。」

  沒有星星的夜晚,我卻聽見星星在唱歌。

  盡管一切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但此時此刻,我卻存在於你的世界裡。

  這就夠了。

  「童磨大人對於我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

  所以,請放心,我必定會忠於你,陪伴你,守護你。

  這也是這一場旅程開始時,我與你的約定。


第58章 神之子(9)

  我不知道鬼之始祖的復蘇對人世而言意味著什麼,但對我所在的這一重地獄來說,變成暗紅色的天空和接連不斷炸響的驚雷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預兆。雖然他現在只是怨靈,但能用多快的速度恢復,會成為怎樣的存在,我都無法預料,畢竟這裡是死靈地獄,變異成什麼樣的怪物都有。但如何對付這位懷著千年執念的鬼之始祖,我毫無頭緒。

  果然在這個地方,一件事可以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這也是人類所說的因果現前,只不過地獄是意念的世界,因果的顯化格外迅速。群鬼脫離了壓制,則必然會感召鬼王的歸來,但此時已經沒有在此鎮守的人。我只擔心,一旦事情發展到出現不可控的變數,更強的力量將出手干預這裡的一切,那就會大大增加逃離的難度。

  這是一場與天道的博弈。我雖生為神靈,獲得完整靈魂的時間卻不長,很多事也僅能窺其一二。說到底,先前的兩百年都是在極端環境中憑借本能而活,在無數次吃虧後總結出規律,反正皮夠硬,血夠厚,腦袋掉了還能拼回去,打不過還能逃。

  但這一次不同,我身後有想要保護的人,退無可退。

  頃刻間,大雨降了下來,雨水落到手上,竟是一片血色。

  血雨…嗎?還真是不祥之兆。

  我坐在檐廊下,回頭看了看屋裡,童磨終於畫完了他的雙六棋盤,居然自己擲骰子跟自己玩了起來,絲毫沒有受這詭異天像的影響。鬼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像是什麼夜行的動物,神情竟是少有的專注。

  無憂亦無懼,有著神佛一般通透且靜定的心境,卻毫無悔意的走在惡鬼道上,這本身就是個奇跡。

  我開始意識到,即使是作為人類時的白,也不是真正了解那位極樂教的小神子,只是憑著能看到靈光的獨特體質,認定這是她命裡遇見的天人,結果那明明有著天人之姿、聰慧絕頂的小神子就那麼簡簡單單的棄絕了人世,頭也不回的一路直奔地獄,不能不說命運是何等可笑,又是何等殘忍。

  又是一個驚雷後,院子外的樹林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我皺了皺眉。之前為了安全起見,四周的林中都被我布下了防御用的符咒,如果有鬼或者魔物闖入,必然會自動升起結界。加上有童磨這個上弦之貳的鬼氣在此,屋子附近早已經干干淨淨,連個鬼影都沒有,這種時候來的又會是誰?

  腳步聲由遠及近,凌亂中透出驚慌。接著,院子緊閉的木門被敲響了,敲門聲中夾著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

  「請問…請問有人嗎?有人在這裡嗎?」

  女孩子?

  我一手抓起刀,慢慢朝院門走了過去。在死靈地獄裡,聽起來是女孩子的,可不一定真的是女孩子。

  敲門聲還在繼續,「請問…」

  我猛的拉開了門。

  門外竟然真的站著個女孩。

  確切來講,是位個子相當嬌小的少女,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幾乎還是個孩子。不知是因為驚嚇還是被雨淋的,她的臉白的要命,一雙櫻粉色的大眼睛濕漉漉的看著我,身上穿的也是同樣櫻粉色的、帶有雪花圖案的和服。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只小小的櫻花團子。

  「人類?「我細細打量著她,但那微弱的靈體氣息,確實是人類無疑。

  但人類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這句話嚇到,下一刻,女孩子身體一軟,倒在了地上。

  竟然暈了。

  這…這讓我如何是好?

  看了看四周沒有異常,我蹲下拍了拍她的臉。

  「喂,醒醒,你別暈啊。」

  沒反應。

  她全身都濕透了,這血雨也不知對人類這麼脆弱的靈體有沒有影響。我想起先前看過的那些被死靈寄生的鬼殺隊隊士,那還是強壯的、執念深重的男性,這小女孩就這麼無知無覺的一個人穿行在死靈之森裡,也不知道哪來的膽量?

  沒辦法,我只能將她扶了起來,她輕盈的好像一只小鳥,完全不像是會出現在地獄裡的靈魂。

  幸好還有先前小梅他們住過的房間在。我半扶半抱著女孩進了房間,先小心的用法術將她身上和頭發上的雨水弄干,又仔細用靈力看了一下,還好,靈體上沒有傷口,也暫時沒有被死靈寄生,只是過於虛弱了。

  我上一個見過的、完全不受死靈之森影響的人類靈體還是小梅,因為她和哥哥之間的共生關系而得到了強大的保護,才得以毫發無傷的走出這裡。這孩子…這樣也太危險了。

  身後突然傳來某只鬼懶洋洋的聲音。

  「小染怎麼一聲不吭的跑到這裡來啦?人家剛剛還……」

  下一刻他直接出現在了我旁邊。

  「哇啊,這是什麼呀?」童磨兩眼放光,四顆雪白的獠牙都亮了出來,「是可愛的女孩子呢∼「

  惡鬼滿臉蕩漾著幸福:「小染在哪裡找到了這麼美味的點心?人家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女孩子了!啊,真是太感動了!人家好愛你啊…」

  我拼盡全力的將流著口水的鬼推到一邊:「這個不能吃啊!去幫我倒杯熱茶來,這孩子太虛弱了。」

  「為什麼不能吃?是人類呢!」略顯迷惑後,鬼耍起小孩脾氣來,「難道不是給人家吃的嗎?小染好殘忍,竟然讓人家看著美味的點心不能吃嗎?「

  我錯了,我為什麼要這樣為難一只鬼生的唯一樂趣就是吃女孩子然而在地獄裡只能被迫啃石頭的鬼?

  啊,真是巨大的負罪感!

  「童磨大人,請忍耐一下,拜托啦!」我只能哄他,「這孩子跑到門口求救,我才把她帶回來的,我知道這樣讓你很難受,等她醒了我馬上找地方安置她,不讓你看到。況且這孩子來路不明,萬一有什麼問題呢?」

  童磨大人極不情願的被我推了出去,過了半天,門被拉開一條縫,丟進來一只空茶杯。

  這家伙,難不成還真生氣了……

  我苦笑著嘆了口氣,捧著杯子注入了一點點靈力,杯中很快就裝滿了熱水。手頭實在沒有人類能吃的東西,只能將這杯帶有靈力的水喂進了她嘴裡。

  萬幸,過了一會兒,少女就睜開了眼睛。

  「你感覺怎麼樣?好一點了嗎?「

  女孩坐了起來,看起來非常羞澀。

  「對不起,我是昏倒了嗎?」她的聲音細細的,手也不安的揪著衣服,「真是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我得有兩百年沒見過這麼干淨純粹的人類靈魂了,一時之間也有點不知所措。

  「地獄最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啊,人類女孩子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什麼地方搞錯了吧?」

  「不是的,」她臉色微微發紅,「我是陪我夫君一起來的。「

  ………我沒聽錯吧?這也行??

  「這位小姐,你是瘋了嗎?你以為這是夏日祭嗎?你是人類吧?人類的靈魂是基本沒可能在無間的四大地獄裡存在下去的,聽說過什麼叫『百千萬年,求出無期』嗎?這裡是為那些罪大惡極之人准備的葬身之地!除非趕上門開,否則你連轉世的機會都不會有!「

  她呆呆的看著我,明顯是被我的一大通嚴厲說辭給嚇到了。

  「何況這裡現在全是鬼……」我只覺得腦袋疼,「看你這嬌弱的樣子,嚇也能把你嚇死。「

  「那個…我不怕鬼。「

  她聲音特別小,我好不容易才聽清,忍不住笑了:

  「你不怕鬼?你見過鬼嗎?」

  「見過的,」她點頭,「我夫君以前就是,我跟了他兩百多年,鬼是什麼樣子,怎麼吃人,我是知道的。」

  「你明明是人類,怎麼可能活……」

  我突然感到了一絲震撼,「你…是說你死後一直沒有去轉世,只為跟著你變成鬼的夫君?」

  「是,是的。」

  經過一番詢問,我才得知,女孩名叫戀雪,很早以前就已經死了,因為她的死,與她約定了成婚的男人不堪忍受,大開殺戒,自那之後便墮落成鬼。這女孩的靈魂一直跟在那男人身邊,他卻無法看見她,也無法聽見她的聲音,甚至不再記得她。她只能看著他在無休無止的殺戮中度過了兩百余年,直到他敗在獵鬼人刀下,生死一線之際,才終於聽到了她的呼喚。

  「我們本來不是在這裡的,之前的地方比這裡明亮的多,也有住的地方,狛治哥哥每天去幫助其他的人,我就在家裡抄寫經文等著他。」她有點無措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發生了地震,我醒來之後就發現有東西在追我們,狛治哥哥抱著我跑了好久,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

  我嘆了口氣,又給了她一杯水。

  「應該是那位大人在強行召喚所有的鬼,竟然能穿透不同的界域,怨靈的意念真是可怕…」

  「狛治哥哥不是鬼。「女孩確定的說,「他已經變回人類了。」

  我想了想,說:「不管怎麼樣,我先帶你離開再說,這裡太危險了,外面那個…算了,不提也罷。」

  我拉著女孩出門時,看見童磨坐在檐廊下,露出一臉人畜無害的天真微笑。

  「小染,這邊最近可很不安全吶,你要把這位可愛的女孩子藏好哦∼「

  我趕緊擋住他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你給我在家好好呆著!要是被我發現你敢跟過來,我保證童磨大人往後連石頭都沒得啃!」

  我能想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珠世那裡。然而好不容易憑著記憶找到了地方才發現,珠世的家早已人去屋空。也難怪,這裡已經沒有和她相識的人,她那種警覺的個性,也不會在我所知道的地方停留了。

  還好,屋子裡的陳設基本都在,她什麼也沒帶走,不知去了哪裡。

  將那名叫戀雪的少女留在屋中後,我檢查了一遍屋子附近,發現可能是因為那些林子裡不知名的植物,也可能是先前珠世使用的血鬼術的作用,這裡暫時沒有鬼活動的痕跡。更幸運的是,我在屋子後找到了一棵結著金黃色果實的樹,我依然記得在那支鬼殺隊駐地,珠世和早雲都曾經給我吃過那種圓圓的、金黃色的果子,於是我摘了幾個一並拿進了屋子。

  「這個我以前見過,人類可以吃。雖然嚴格來講靈體並不需要進食,但在無間地獄,不吃這裡的東西,會讓靈體變得虛弱,更容易失去自我。記住,這個地方其他的東西你都不要吃。」

  我在屋子角落裡找到一只陶罐,可能是珠世之前用來裝藥材的,散發著淡淡的藥香。我將它放在藥櫃旁的矮桌上,在裡面注滿清水。

  「這水是帶有淨化之力的,你要每天喝,人類的靈體不比鬼,非常脆弱,況且我看你這樣子,做人的時候也沒有多結實吧?」

  叫戀雪的少女臉又紅了,不安的揪著衣服,「是、是的,真是抱歉,路上還讓您背我…」

  「我不背你,估計走一天也到不了這裡。」我笑了,「別怕,我會為這個地方布下防護的結界,鬼進不來。等找到能離開的辦法,我就送你出去。」

  「給您添麻煩了…」少女看上去相當局促,「可我得快點找到狛治哥哥才行,找不到我,他肯定急壞了。」

  「我幫你留意,是什麼樣的人?「

  「他穿白色的道服,眼睛很漂亮…對了,他手臂上、手臂上有三道刺青。「

  我皺眉,「手臂上有刺青?你是指入墨刑嗎?「

  「是、是的!但狛治哥哥不是壞人!」少女的語氣頭一次急切起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被江戶的衙門…」

  「江戶城的入墨刑,我知道的。」許久未曾聽說江戶城的事,我突然來了興致,「你們在人世的時候,是哪位將軍大人主政江戶?」

  「啊,那…那個…我聽爸爸說過,好像是…好像是家繼將軍…」

  「我知道!那是先代將軍!」我有點興奮,「記得我還在神社的時候,在位的是吉宗將軍!」

  「神、神社?是江戶那邊的神社嗎?」

  「是的,是江戶城外的荒川神社。」

  女孩溫柔的笑起來,「我家的道場不在江戶,聽說那邊的焰火大會比我家那裡的還漂亮呢。」

  「是啊,焰火大會…」

  白被獻祭給荒川的那天,我來到人世的那天,印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正是漫天花火。

  「所以…您是神社的巫女大人嗎?」名叫戀雪的女孩臉上流露出一絲憧憬,「我從小身體不好,沒怎麼出過門,但爸爸和媽媽有去神社裡幫我祈福,說是有美麗的巫女大人幫大家把願望念給神明聽呢。」

  「……算是吧,巫女。」我微笑道,「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的記性可真好,都過了這麼久了,人世的事居然都還記得。「

  「那個,是因為狛治哥哥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才想一定要幫他記住所有作為人類時的事,以後再慢慢的告訴他……」

  「原來是這樣嗎……」

  和少女約定隔一天再去看她,我心情頗為愉悅的踏上歸途。

  果然,盡管在無間地獄也不是不能活,我還是更想念人世。

  想念人世的風,人世的陽光,春天的櫻花樹,夏天的大雨,河邊的蒲公英,甚至想念我那破破爛爛的神社。

  想念江戶城的大街小巷,和一年四季的各色點心。

  在地獄裡蹲的太久,我都忘了櫻花團子是什麼味了,這令我很是感傷,不知道是否說明我要失憶了?

  如果見到那個叫狛治的人,一定要問問他有沒有去過城裡賣櫻花團子的那家店……

  說起來,也不知道他家以前住在江戶哪裡?我還記得城下町的町人們住的長屋,看起來一排排的還挺擠的,據說很容易著火……

  說到屋子的話……

  誒?我的屋子到哪去了??

  我目瞪口呆的望著眼前的一片廢墟,依稀辨認出了一個大致的房子骨架,然後看到了飛出去的拉門和碎了一地的屋頂。

  我的院牆呢?

  我的門柱呢?

  我那可以賞雨賞雪的檐廊呢?

  這是發生了什麼?我才離開不到半天,那只鬼就把房子炸了?這看起來也不像遭了火災啊?

  等等,那是…什麼氣息?

  好強烈的鬥氣!

  我毫不遲疑的抽出長刀,向著氣息的方向疾衝過去。

  離的還有段距離,就聽到童磨那獨具特色的興高采烈的聲音:

  「剛剛那一拳慢了哦,都沒有碰到我的衣服呢∼果然人類的話,就算再怎麼強也沒用,猗窩座閣下,您還是變回鬼吧∼誒呀,這拳就好多了……」

  我眼睜睜看著一位穿著白色衣服的短發少年,以一種我從沒在人類身上見過的凌厲攻勢,一拳砸到了童磨臉上。

  那是幾乎能看到氣流的精純鬥氣,揮拳的力道居然大到能讓那只鬼退後了十幾步,緊接著那道白色的影子就飛身而至,又是仿佛能夠開山裂地般的一拳。

  童磨展開扇子擋住了那一拳,緊接著像是跳舞般靈活的一個側身,金扇就朝著那白影斬了下去。那少年的反應也是相當之快,竟然閃了過去,然後是一連串幾乎看不清動作的踢擊。

  真是好漂亮的近戰打法!

  我忘了房子的事,就站在原地看著這兩人你來我往又過了幾百招,童磨並沒用血鬼術,只是嘴巴一直沒閑著。

  「猗窩座閣下,人類有什麼好,您就這麼拋下我變回人類了,人家好傷心啊∼好在還能在地獄裡再見到您,這是多麼奇妙的緣分吶∼」

  「您看看您,之前幾百年都打不過我,現在嘛,就更沒希望了∼我早就勸您要多吃女人,女人不僅肉質好,營養也更好,可您就是不聽我的勸告∼要我說啊,無慘大人是真的偏愛您,竟然也允許您不殺女人,而您竟然背叛了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吶?猗窩座閣下明明快要突破至高領域了吧?就這樣放棄了,不覺得太可惜了嘛∼」

  「不如這樣好了,反正我現在還是鬼,您如果想變回來的話,我是可以幫忙的哦∼您知道的,我一向是個樂善好施的人嘛,尤其對閣下您,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會吝嗇那一點血的∼誒呀呀,您知道我得知您死掉時有多傷心嗎……」

  那白衣少年似乎充耳不聞,一言不發,只是揮拳的速度更快更瘋狂,渾然不顧身上被扇子鋒利的邊緣擦出的道道血痕。他的身法極快極穩,但童磨的靈活和速度我也是在第一次交手時就體會過的,所以竟然就這麼僵持住了。

  看得出那只鬼玩的極開心,但對面的少年卻緊皺著秀氣的眉,臉色陰沉到嚇人。勁風帶起血跡斑斑的衣袖,露出了上面的三條青黑色的刺青。

  入墨刑?

  就在我腦子裡出現這三個字的時候,前方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煙塵散去時,我看到童磨將那少年按倒在地上,抓住了少年的一只手臂,少年的另一只手臂則穿過了鬼的胸膛。

  我立刻緊張起來。但只見惡鬼舔了舔嘴唇,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果然,我還是更想念我的猗窩座閣下啊,您這樣是不行的呀,別急,我馬上就把您變回鬼,這樣的話就可以…」

  「還我!」那少年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吼聲。

  「還您什麼呀?我又不欠您錢。」鬼笑的天真無邪。

  「把戀雪還我!「少年兩眼發紅,「否則我殺你一千次一萬次!「

  「按現在的情況來看,似乎不太行呢。」童磨惋惜的說,「我是鬼,而您是人類,孰強孰弱,您應該知道的吧?誒呀,您說的是那個穿粉衣服的小姑娘?她是閣下的什麼人呀?看起來就很好吃……」

  少年抽回手臂,又是一拳砸在他臉上。

  「你敢…!你竟然敢…!」

  他聽上去心都要碎了。

  於是我忍不住了,扔出了一個水球,砰的砸在了他倆身上。

  「童磨大人,雖然我不太懂你們這種交流的方式,但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吧?「

  童磨甩了甩頭發上的冰晶,朝我露出厚顏無恥的笑容:

  「小染回來了呀,居然去了這麼久,人家好擔心吶∼」

  「擔心到房子都沒了呢,童磨大人真是太厲害了。」我語氣不善的說,隨後看向地上那少年,「你是不是叫狛治?別聽這鬼胡說八道,那女孩子沒事,我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什麼呀,小染,這明明是猗窩座閣下,我跟你提起過的,是人家最好的朋友哦∼」

  白衣服少年一腳踢開那只鬼,跳起來走到我面前,以一種冰冷無比的視線注視著我。

  「雖然我不殺女人,但如果你騙我,就讓你死。「他一字一頓的說。

  「如果我沒騙你,我家的房子你得賠給我。」我也認真的看著他說。

  大好的心情轉瞬跌落谷底,人果然不能得到了什麼再失去。

  就算看著那名叫狛治的少年抱著少女又哭又笑,我也提不起精神來。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好不容易有地方住了,還沒住多久,就又回到過去風餐露宿的日子了,好心疼我的那套茶具啊…

  算了,反正沒地方住,最受罪的肯定不是我,而是某位養尊處優的上弦大人吧。

  好在那場詭異的血雨已經停了,我默默回到了剩下個架子的「家」裡,正巧看見某只鬼悠哉悠哉的指揮著三個小冰人,從一堆碎木片中抬出來一張被封在冰裡的雙六棋盤來。

  「小染∼」他看見我,笑眯眯的揮揮手,「看,多虧人家這次反應快,東西都沒有壞掉哦∼」

  我呆呆的盯著那張方方正正晶瑩剔透的棋盤,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

  「童磨大人,因果報應怎麼就對你不起作用呢?」

  然後我就抱著我的茶具喜極而泣了。

  感謝聰明絕頂的童磨大人,感謝他那超實用的血鬼術,屋子裡的東西沒什麼事,塌的只有屋頂、檐廊和幾面牆,但因為牆體都是木制結構,完全被打散了,要拼起來大概需要花點時間。

  「所以這就是上弦之三的實力嗎?」我驚嘆道,「敢赤手空拳跟你打,這拳腳也太厲害了。」

  「不是哦,」童磨特別自然的坐在一根倒掉的柱子上,好像眼前塌的不是他的房子,「猗窩座閣下的實力,比這要厲害多啦。」

  於是我聽他講起了他口中叫做「猗窩座」的鬼,那是個執著於踏入武學的至高領域、為此屠戮了無數強者的鬥之鬼。想到剛剛那個抱著戀雪哭的像個孩子似的少年,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二者想像成同一個人。

  「好可惜呀,猗窩座閣下竟然變回人類了,還是為了一個小姑娘。」童磨看上去相當惋惜,「那種小姑娘,吃起來都沒有多少肉呀。」

  「那你干嘛要騙他?你明明沒吃那女孩子,非要讓他以為你吃了,本來可以不打這一架。」我嘆了口氣,「這下好了,房子修好前,童磨大人就住樹上吧。「

  「因為猗窩座閣下生氣的樣子很有趣嘛,我也沒說吃了那個小姑娘,是他在門口撿到了那姑娘的發簪,就認定是被人家吃啦。」鬼無辜的說,「再說啦,先前大家是同僚的時候,他就仗著無慘大人和黑死牟大人的偏愛老是欺負人家,雖然我的級別比他高,但為了搞好同僚間的關系,一向都是讓著他的呢。」

  你能被人欺負?鬼才信呢。

  「算了,房子我慢慢修吧。你也不要再叫人家什麼猗窩座了,看不出人家根本不想做鬼了嗎?」

  「做鬼怎麼了?做鬼有什麼不好?」那只鬼不服氣的反駁我,「人類那麼愚蠢,又那麼脆弱,說死掉就死掉,真是想不通啊,猗窩座閣下雖然一直腦子不太好,竟然笨到這種程度,連這裡面的利弊都分不清嘛?」

  「你喜歡做鬼是你的事,別人喜歡做人,關你什麼事呢?再說妓夫太郎不是也選擇變回人類了嗎?」我說,「我問過那個叫戀雪的姑娘了,他們還是人類時就有婚約,那女孩一直沒去轉世,只為了等他,這叫□□,童磨大人能理解嗎?「

  沒想到那只鬼突然沒聲了。

  我轉頭看向他,就看他一手托腮,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這就是之前小染說的『愛』嗎?」

  我想起了之前約定的那個游戲,於是認真的朝他點了點頭。

  「對,連死亡也無法阻礙的等待,這就是愛。」

  「好吧,雖然沒辦法理解,但按照游戲規則,人家記下了。」鬼一臉無所謂的說,「可是之前小染說過,必須是你做的事才行。」

  「沒關系,這次就假裝是我做的。」我微笑道,「難道童磨大人覺得,我看起來不像是這樣的人嗎?「

  「不像啊,小染應該做不出這麼笨的事吧?都已經死掉了,還要去等什麼人,這不是腦子有問題嘛?「

  ……

  「是啊,愛就是這樣的東西,會讓人腦子出問題。」我笑道,「但那也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有一天,童磨大人能親身感受到愛的時候,就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啦。」


第59章 神之子(10)

  房子一時半會修不好,我就近找了棵樹,樹杈生長成分開的爪形,很適合倚靠,剛想上去,就看某只鬼已經泰然自若的占據了那個位置,兩條長腿搭在伸出的樹杈上晃來晃去,很是愜意。

  欺負誰啊!

  然而跟鬼是沒道理可講的,我氣哼哼的上了旁邊的另一棵樹。

  「誒呀,真有趣,這感覺簡直讓人家又想起了剛剛變成鬼的時候呢∼」

  鬼樂呵呵地說道,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要住樹上這事。

  我略有些驚訝:「童磨大人難道不是每天在教會裡好吃好喝,還有女侍侍奉嘛?還有這種在樹林子裡過夜的經歷嗎?」

  「總是要狩獵的嘛。」童磨枕著一只手臂,眼中的彩虹在黑暗中竟然也隱約可見,「無慘大人的血是很強大的,最開始的那些天,你只會覺得餓,不管吃多少人肉都沒用,信徒再多,數量也是有限的啊,總不能一下都吃掉,就只好出去狩獵啦。」

  我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後悔過嗎?」

  他干脆地說:「沒有後悔過哦,為什麼要後悔?反正我做人做鬼都一個樣嘛。」

  「不一樣吧?你不像別人,你不缺錢,不缺地位,不缺女人,作為人類也可以安穩的度過一生,但做鬼…只能永遠活在黑暗中,只能吃一種食物,還要永遠受制於他人。這樣…值得嗎?」

  「小染好笨吶,人類不是也只能在白天活動、吃的東西也就那麼幾樣,還要受制於更多的人吧?從奉行所到稅吏,哪個肯放過你?」童磨不緊不慢地說,「做鬼的好處可就太多了,鬼不會累,不會生病,眼睛和耳朵都會變的敏銳,就算受傷了也能很快恢復。人類就很可憐了,有很多事都做不到,永遠在痛苦中掙扎,而且或早或晚總會死掉的,這樣的生活談不上任何幸福吧?也毫無意義不是嗎?就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他們這麼受苦,我才要給予他們救贖,畢竟給信徒帶來幸福是我的義務嘛……」

  「我不是問你的信徒,我是問童磨大人自己。」我輕聲說,「你變成鬼以後的這些年…過的快樂嗎?」

  連戀雪那樣的人類小姑娘,都曾目睹過狛治變成鬼後的百年殺戮,然而我竟然不知道,曾經被我那樣憧憬著的你,這兩百年間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快樂什麼的…人家倒也沒感覺啦。但是,至少多出了很多時間喲∼」童磨來了興致,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每天夜裡都可以做不同的事呢,啊,我只記得有段日子真的很閑,閑到不知道做什麼,就把教裡的藏書全背了一遍,呵呵∼就算要和那些獵鬼人或是別的鬼戰鬥,也是很有趣的呀,每次的戰場都不一樣,對手也都不一樣,要根據對手來選擇不同的血鬼術組合,如果玩的久一些,還能看到對方各種有趣的表情和身體反應…不過人家是個善良的人,多數時候還是會干淨利索的解決掉他們啦∼大概五六十年以前吧,我碰到了當時的風柱和炎柱,那一戰,誒呀,真是非常過癮……」

  「什麼啊,所以你變成鬼只是因為好玩嗎?」我哭笑不得的打斷了他,「僅僅為了這樣的原因,就徹底放棄了人類的身份和生活嗎?「

  「沒有放棄哦,畢竟我白天還是有好好工作的,在傾聽信徒們的禱告這方面,人家可是一直很認真的哦∼至於其他的嘛……」

  他停頓了下,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聲音說道,「小染難道覺得,我曾經有過人類的生活嗎?「

  「誒?」

  「不論父母還是信徒,都把我當作神明之子,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被人當作是神明的意思。母親不讓我叫她母親,也不肯給我取名,直到遇見小琴葉,我才知道別人的母親是什麼樣子。人類的喜怒哀樂,我全都沒辦法理解,就算每天都在聽他們訴說種種痛苦的事,也只覺得可笑又可憐罷了。記得小的時候對他們還有過厭煩的感覺,後來連厭煩也沒有了。」那只鬼淡淡的說,「小染,我啊,和猗窩座閣下不一樣,人類的生活,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虛幻呢,沒有所謂的痛苦和快樂,也沒有一點值得留戀的東西。」

  我隔著黑暗,看到他似乎笑了笑,「如果沒有變成鬼,就連我給予信徒們的救贖都是虛幻的呢,極樂淨土,呵呵……反正活著也那麼痛苦,還不如直接吃了他們,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也就相當於永生了,那樣一定會幸福吧,畢竟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給大家帶來幸福啊。」

  原來如此,那個關於極樂的童話,是你講給信徒,也講給自己聽的啊。

  —— 我希望大家都能從我這裡得到幸福,這是我存在於世上的意義。

  為什麼,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呢?兩百年前荒川神社的那個午後,當那孩子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是何等的孤單啊!

  世界的色彩映在他眼中,他卻什麼也看不見。

  就像一個純粹的盲人,自己看不見,卻還要為他人指路。然而即使哭或者笑,他人所看到的,也只是神明的慈悲而已。

  那個神壇上的孩子,一直以來活的就像一個透明的幽靈,他是如何一個人熬過這樣的孤單的呢?

  我無法想像,也不敢去想像,只感到那顆屬於白的心,痛的好像刀割一樣。

  「如果可以早點遇到童磨大人就好了。」我喃喃道。

  「小染在說什麼傻話,都說了人家不後悔變成鬼嘛∼況且現在遇到小染也不錯哦,至少小染是第一個願意聽人家講話的人呢∼」鬼頗有點感慨地說,「先前不管是黑死牟大人還是猗窩座閣下,都對人家好冷淡啊,就連無慘大人和小鳴女也是,誒呀,真是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明明人家有好好跟大家相處嘛。」

  「那必定是因為他們太笨了,聽不懂童磨大人講的笑話。「我笑道,「你以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都願意聽。「

  「誒?真的嗎?那小染知道女孩子身上哪個部位的肉最好吃嗎?對於這個我可是很有心得…「

  「……那種事就不用講給我聽了啊!咦,有人來了。「

  對面的樹林裡走出來一個人,身穿白色的道服,竟是那位名叫狛治的少年。只見他走近屋子前面剩下一半的門柱,皺著眉看了看,扭頭又走進林子裡,過了不多時,竟然扛著一根差不多粗的圓木走了出來。

  直到他以極快的速度壘起了一堆木頭,我才意識到他在干什麼。

  童磨比我先一步反應過來,極其熱情的衝對方揮著手喊道:

  「猗窩座閣下!您是來幫我修房子的嗎?誒呀,這太讓人感動了!您可真是個大好人吶!」

  說罷他就跳下樹向那少年走去。

  對方的回應是一根迎面飛來的圓木,童磨眼疾手快的一扇子將木頭削成了兩半,接著笑嘻嘻的說:

  「您太熱情了,不用急嘛,人家這就來幫忙∼」

  「滾,我看到你就惡心。」名為狛治的少年沉著臉說。

  我趕快跑過去拽住那只故意討人嫌的鬼,低聲對他說:「你不行,看我的。」

  還好,我走過去時沒有被木頭扔。

  我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發現那少年雖然不愛說話,但干活極麻利,幾下就把碎掉的木柱子換成了新的,於是笑著說:「狛治閣下好厲害,這修房子的技藝可不是誰都會的。」

  他抬頭掃了我一眼,冷冷的說:「以前在師父的道場干過。」

  「那就辛苦狛治閣下啦。」

  「戀雪讓我來的,要謝你去謝她。」

  「會的,戀雪是個好姑娘,我很喜歡她。」我真誠的說,「對了,我們聊天時她跟我提起過,狛治閣下是江戶出身?」

  少年邊徒手削掉木頭上不平整的地方,邊隨口答道:「是。」

  「巧了!」我高興的說,「我在人世時也曾在江戶城附近住過,對城裡很是熟悉呢!我問過戀雪,你們那時主政的是先代的家繼將軍,我那時已經是吉宗將軍啦。雖然我在神社長大,但和將軍的側用人、柳生大人一家熟識,柳生大人和夫人還來過我的神社喝茶呢。」

  他莫名的看了我一眼,搖頭道:「我對那些武士沒興趣,不認識什麼柳生大人。」

  咦,記得之前黑死牟大人知道我懂武家禮儀,立刻就親切起來了,為什麼對他不管用?

  「這樣啊…還有還有,我以前住在那邊的時候,喜歡去二條城一家店買櫻花團子吃,你知道那家店嗎?就在街角,我記得叫松本還是什麼來著。「

  他發出一聲冷笑,「呵,這種陳年舊事你居然也還記著。」

  「當然了,江戶城裡的點心店我都熟的很!」我得意的說,「松本店裡的紅豆羊羹也很不錯,秋天要撒上金木犀才好吃哦!街對面還有一家賣蜂蜜蛋糕的,我那時偶爾也去買來吃,之前就想說,也許我們去過同一家店也說不定?「

  他涼涼的瞥了我一眼:「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碰上武士家的小姐。」

  「誒?」我聽出他話裡帶刺,不禁有點尷尬,「我不是什麼武士家的小姐啦,其實…我是個神靈來著。」

  叫狛治的少年直起腰,定定的看著我,突然問道:

  「你跟童磨是什麼關系?「

  「誒?「我愣了一下,「我跟童磨大人…是朋友啊。」

  「看出來了。」他點點頭,「麻煩小姐你讓開,別在這裡礙眼了。」

  我悻悻地回到樹林邊,和那只鬼坐在同一根破柱子上。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呢?」我郁悶的說,「他怎麼好像很不喜歡我的樣子?」

  「誰知道呢?」鬼無辜的說,「他也不喜歡我,真讓人傷心吶。「

  「這沒道理啊,我可是個神靈,連珠世一開始都挺喜歡我的,還有黑死牟大人也對我不錯。」我想了想,恍然道:「我懂了,這一定是童磨大人給我的鬼血的副作用!讓我帶上鬼氣了!」

  「不用在意,猗窩座閣下就是那樣的人啦。小染要不要來玩一局雙六?」鬼笑嘻嘻的拿出他的冰凍棋盤。

  我嘆了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如此之強的挫敗感。

  「玩就玩,誰怕誰啊。」

  於是一個吃閑飯的變成了兩個,我和童磨玩著雙六,狛治閣下勤勤懇懇的幫我們修著房子。

  在輸了第五局以後,我沒了耐心,把骰子扔到了棋盤上。

  「你這終點設的有問題啊,童磨大人,不是被鬼殺隊殺,就是被別的鬼吃掉,要不就是被無慘大人殺掉,只有一條路線能安安全全一直做鬼,這樣還玩個什麼意思啊?」

  「做鬼就是這樣的結局嘛。」童磨大人委屈地說。

  「那可不一定,」我說,「假設有只鬼能買通幕府的老中那個級別的官員呢?由幕府以豢養私軍的罪名清剿產屋敷一族,沒收其名下產業和私藏武器,鬼殺隊就可以不存在了吧?還有…」

  「小染…你該不會不知道,已經沒有幕府了吧?」

  「誒?什麼?」

  「早在五十多年前,最後一任將軍就已經將大政奉還給御所啦。」鬼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不論武士還是將軍,都已經不存在啦。」

  啊,我在地獄兩百年,人世竟然已經發生了如此劇變嗎?

  「怎麼會這樣…沒有將軍了…也沒有側用人了…」我喃喃道,「難怪狛治說這些都是陳年舊事,那江戶城呢?江戶城還在嗎?「

  「在倒是在的,之前無慘大人還在淺草那邊做過生意呢。」童磨慢條斯理的說道,好像在欣賞我驚訝的表情,「但那邊已經是商店街了,西洋人帶來了很多新鮮東西,熱鬧的很,還通了電車哦。」

  「電…什麼是電車?」

  鬼盯著我看了幾秒鐘,突然大笑起來。

  「誒呀呀,終於被我發現了啊∼無所不能的神靈大人,原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嘛!啊,好可憐∼但小染傻乎乎的樣子也太可愛了呵呵呵∼」

  經過他一番解釋,我才大致了解到,當今的人世,早已不是我所生活過的那個世界。

  西洋人逼迫幕府打開了國門,江戶城中的將軍大人的統治也走到了盡頭,甚至連御所的那位陛下都已經岌岌可危,出現了像是「總理大臣」,「內閣」這樣我完全不能理解的詞彙。

  一個沒有神靈,也沒有鬼的時代。

  「等等,那我的神社豈不是…」我失聲道。

  不,不對,先前在修羅院千越的時輪中看到過,神社的鳥居還在,雖然已經褪色的不成樣子,但鳥居在,就說明那裡依然供奉著神靈。

  「神靈是必須住在神社裡嘛?「鬼好奇的問,「誒呀,之前沒有想過,小染如果回到那邊的話,不會無家可歸吧?」

  我嘆了口氣,「其實也不是必須住在神社裡,只要荒川在,附近的山林在,就有我住的地方,可是…」

  可是荒川神社,是我和人世,也是我和人類之間唯一的連接。

  那裡承載著我所有珍貴的記憶,所有的相遇和別離。

  「吶,如果小染沒地方住,我那裡倒是可以收留你哦∼」

  不知為什麼,那只鬼搖著扇子,笑的好像奸計得逞一樣。

  「可憐的神靈大人,我這麼善良的人,怎麼忍心看你流落街頭吶∼」

  我扶額:「我才不要呢,你那群成天哭訴的信徒,光是想想都覺得頭疼…」

  正說著,就見狛治皺著眉走了過來,將一本破破爛爛的冊子丟在我面前:

  「地板底下發現的,給你。」

  「咦?是寫什麼的?」我拿起那冊子,隨口問道。

  「不知道。」

  童磨在一旁假惺惺地說:「小染不要為難猗窩座閣下呀,他不怎麼認字的。」

  眼看狛治又要給他一拳,我連忙插嘴:「這好像是一個登記簿啊,上面有名字、進出的數量,還有…」

  「看起來是日輪刀的修復記錄呢。」童磨湊了過來,指著一頁紙上的草圖說,「有刀刃受損的情況記錄,後面是需要的材料。哇啊,是相當不錯的情報哦∼」

  我往後翻了翻,竟然發現有一頁上畫著早雲他們幾個柱的刀,以及修羅院千越的「時輪」的草圖。可能是因為時輪上有特別的紋路,草圖上描的也很清楚。

  「獵鬼人這是留了一份禮物給我們啊。」我喃喃道,「這樣也許能把那些碎片拼起來了。我記得早雲說過,時輪能把人世的東西傳送到這裡來,跟千越最後一戰時那個太陽的投影也很逼真,用途這麼多的東西,可不能隨意浪費掉。「

  「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據我所知,鍛造武器是需要很多工具的,小染這是打算自己造個鍛爐?好厲害∼」

  那只鬼顯然在譏笑我。我衝他翻了個白眼,「我想別的辦法,童磨大人還是去玩你那結局必死的雙六吧。」


第60章 江戶篇·夜獵(短番外)

  暗夜的氣味是什麼?

  是植物。

  在夜間,山風會更加凜冽一些,滿山的松樹、楓樹和其他灌木,都會散發出與白天不同的氣味,那是被月光灌溉的氣味,靜謐而神秘,仿佛它們變成了和白晝不同的東西,就像他。

  但順著植物的氣味,就能捕捉到其他,譬如山間鳥獸經過的地方,會留有動物的氣味,像是一兩只叼著獵物、悄無聲息的行走在暗夜裡的山貓,那些小動物身姿輕盈而柔韌,牙齒是匕首的形狀,最適合切入獵物頸椎的縫隙中,直接切斷脊髓,殺戮來的迅猛而慈悲。

  除去動物的氣息,還有人類。這片山中有路,但除了慕名而來向他求取指引的那些人,其他的就只剩下幾戶散居在半山的獵戶或砍柴人,他之所以熟悉他們,是因為教裡曾在冬天接濟他們糧食,其中一戶人家的小女兒剛滿十四,他還記得她來教裡領取糧食時,一張長著雀斑的圓臉上那羞澀的笑。

  少女的臉頰是粉紅的,細弱的脖頸下埋著粉紅的血管,裡面流淌著瓊漿玉液,散發出令人迷醉的香味。

  像極了他最愛的松尾燒,松尾大社每年僅出那麼幾十壇,多是上貢到了御所。但他認識的那些官家小姐往往能弄到一兩壇,在月下品酒賞夜櫻,也就成了難得的風雅之事。

  做了鬼他才知道,人身上也是有酒的,那種酒,叫稀血。

  之前獵戶家的姑娘正是一個稀血。

  他們都是好人,他想,人類常說的那種好人,老實,卑微,不聲不響,如同草芥,即便融入山野,奉行所連知道都不會知道。

  獵戶家的姑娘幫他開門時,屋裡連油燈都沒點,一是因為夜色已深,這一家人顯然已經歇下了,二是為了省點油,畢竟對這種人家來說,燈油也不便宜。

  「您是…教祖大人?「

  姑娘圓臉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此刻。他微笑著捂住她的嘴,干脆利索的扭斷了她的脖子。

  「節子?是誰來了?「

  裡屋傳來女孩母親的聲音。

  他潛入黑暗裡,悄無聲息,就像林間的山貓。

  一個,兩個,三個。

  獵物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沉重的倒地了。

  一點也不難嘛,他想。

  不論力量還是速度,人類在鬼面前,就像兔子在山貓面前一樣柔弱無力。

  這一家人現在整整齊齊的躺成一排,再也沒有痛苦了。教祖大人慈悲的流下了眼淚,為他們開啟了極樂的門扉。

  他最先享用的自然是那個稀血。女孩的頸骨已斷,柔軟的咽喉暴露在他面前,一口下去,就噴出了溫熱而甜美的血液。

  松尾大社的酒之所以醇美,皆是因為寺廟後面有一口泉,那泉的水極甘洌,釀的出千年難見的佳釀。

  千年,他想,那位大人活了千年,不知品過多少美酒,又嘗過多少稀血。但大人的私事都是禁忌,一句也不能問。

  稀血易醉,他聽其他的鬼如是說。但他做人時的酒量就一向很好,所以即使喝干了獵戶家的女孩,也僅是微醺的狀態。

  多少有點無趣,飲酒若僅是微醺,是無趣的事。

  女孩的肉質很是鮮美,雖然皮膚沒有京裡的小姐們細嫩,但陽光雨露養出來的野氣,也是別有一番美味。但男人、女人和少年就差得遠了。

  沒理由挑剔。離那位大人賜血已過了七日,他依然還是很餓,餓到看教裡的每個人都是一堆行走的肉和髒器。

  這就是經書裡講的白骨觀,他用餓的奄奄一息的腦子想。做鬼果然是好事,連先前沒有的體悟都自動冒了出來。做鬼也果然很有意思,比如他先前就從沒體會過這種飢餓,血和屍體看上去也沒有那麼髒了。

  死人在這年月一點也不稀奇。幼時他隨父母去京裡,路過賀茂川,河灘上拋的死人東一具西一具,聽聞這是賀茂這塊地方的特有風貌,原因是醇和天皇曾下「散骨詔」,說人死了精魂歸天,死體容易滋生邪祟,因此最好碎骨為粉,拋之荒野。於是賀茂川的河原就成了拋屍地,不僅拋過平頭百姓,也拋過那位著名的「殺生關白」一家。他那時年歲尚小,只記住了那些紅紅綠綠的腐屍,除了刺鼻的惡臭,好像也沒什麼特別。

  之後見過的死人也不少,但就算父母的屍體橫陳眼前,父親的腸子流了一地,他依然只覺得血味腥臭,弄髒了好好的經堂。這是他從小到大的記憶中最鮮明的一次,大概只是因為氣味的緣故。

  但現在不同了,新鮮的、散發出血腥味的人體,比冬日的牡丹鍋還要誘人。

  男人,女人,少女,孩童,老人…這段時間他嘗試過各式各樣的口味,但還是最愛少女的血肉。

  年輕的女子,擁有孕育生命的胴體,像羔羊一樣純潔無辜,每每看到她們於塵世當中沉浮,被踐踏、被賤賣、被□□、被棄如敝履,看到她們的傷痕和眼淚,他都只想到四個字:

  苦海無邊。

  而他正是行走在這惡鬼道的,救苦的菩薩。

  飢餓終於有所緩解,地上只余下幾塊干干淨淨的骨骼。

  對獵物最大的尊重,就是一點也不浪費。

  這個夜晚即將過去,他身上的羽織不小心染了幾滴鮮血,但衣服的底色暗紅,不細看很難發現。

  倘若女侍問起,就找理由搪塞過去好了。反正他的女侍總會得到去往極樂淨土的優先權,這是他能賜予羔羊的最大的慈悲。

  他坐在這家人打掃的干干淨淨的檐廊上,就好像一位被慷慨的主人款待了的客人,夜色實在優美,上弦月西沉,銀光遍灑在山林和草地上,如同下了一場大雪。

  誰說萬物只能在太陽底下活著?那只不過是因為人類脆弱而渺小,自古以來,他們的天敵都潛藏在暗夜裡。對那些行走於黑暗的生命來說,暗夜所賜予的,其實和白晝一樣公平。

  山中的楓林開始紅了,霜楓灑上月光,想必也是不錯的顏色。風聲漸起,風裡有幽靈唱響了那首古時的歌謠:

  興宴嵯峨野,鵜舟、筏師、紅葉流。

  山陰風箏響,無異淨土游。


第61章 神之子(11)

  狛治閣下不愧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僅僅用了兩日,屋子的整體就恢復了原狀,期間我又跑了一趟鬼殺隊駐地,撿了些材料來修補紙門和屋頂。但這次不知為什麼,先前那些徘徊在廢墟裡的鬼影一個也看不見了。

  那少年也真是個愛憎分明的人,房子修好後,他只丟給我一句:「欠你的人情我已經還了,今晚我就帶戀雪走,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我笑了笑,決定還是打破他的幻想比較好:「走?你們能走到哪裡去?那位無慘大人已經以怨靈的姿態復活了,既然他能打破地獄不同界域間的屏障,硬把你拖進這個界域,就說明他依然能找到你們這些曾是他直系下屬的上弦。如果我是你,絕不會帶著一個人類女孩的靈在無慘大人的眼皮底下跑路。」

  狛治沉默了片刻,說:「我已經不是他的屬下了,也不會再聽任他擺布。「

  「我們也是這麼想的,但黑死牟大人目前依然效忠於他,我個人對黑死牟大人很是尊敬,並不打算與他為敵。」我說,「你們就不能先在那座小屋裡躲一段時間嗎?等我們找到了送你們回去原先地方的辦法,再走也不遲啊。「

  「你們?」他冷笑,「是指你和那個專吃女人的家伙?你膽子還真是夠大,和那種人也能呆在同一個屋檐下嗎?」

  「那就是我的本事了。」我笑道,「聽說狛治閣下變成鬼期間,戀雪姑娘也一直以靈魂的形態跟在你身邊,並沒有放棄你。」

  「別把我跟那種人混為一談,」狛治皺起了那對秀氣的眉,「我不吃女人,也從不殺女人。」

  「吃誰不是吃啊?男人和女人又能差多遠?」我驚訝的說,「你們這群鬼難道也要按仁慈程度來分個三六九等嗎?再說,童磨大人已經很久沒吃過女孩子了,這是個重大的進步啊,為什麼你們都只在意他以前是什麼樣的人?」

  狛治搖搖頭:「我比誰都了解鬼是什麼東西,只要他是鬼,對血肉的渴望就不會變,一時的克制只不過是因為地獄裡沒女人給他吃罷了。而且那家伙嘴裡從來沒一句真話,你才認識他多久,就這麼相信他?」

  「我認識他很久了,至少比狛治閣下想像的要久。」我微笑道,「我信任他,是因為他從未騙過我。況且即便有一天我發現他真的騙了我,我也不會後悔。」

  狛治冷冷地看著我:「你不是人類吧?戀雪說你是神社裡的巫女,我不信。」

  「都說了我是神靈來著,」我一本正經的說,「狛治閣下不信就算了。童磨大人對我說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要按對待朋友的方式對待你和戀雪。」

  「最好的朋友?」狛治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種厭惡和驚愕混合在一起的復雜表情:「他連這種話也說的出口?你也真信?」

  「他說了,我就信。朋友之間就是應該這樣相處啊,有什麼不對嗎?」

  名叫狛治的少年相當詭異的看了我一眼。

  「你會死的很慘的。」他篤定地說。

  好說歹說,狛治才同意帶著戀雪暫居在那座小屋,我則在布下隱蔽用的結界之外,又將之前描的鬼殺隊防御符咒繞著那裡的林子貼了一遍。

  這符咒對上弦級別的鬼沒什麼防御力,但它們被我稍稍的改造了下,一旦觸發,在爆燃之後就會釋放出大量死靈,如此一來,死靈瘋狂的啃噬和破裂時的腐蝕性也足夠來犯者吃個不大不小的虧。

  隨後隔了幾天,一切平安無事。我於是決定再去先前的戰場找找看還有沒有漏掉的時輪碎片。

  還真被我又找到了幾塊,我將它們藏在一堆稻草底下,照例用水流拖著往回走。

  毫無征兆的,在路過產屋敷宅邸的廢墟時,我看到了那個男人。

  這次他的靈體看起來完全是實質化的了,穿的也不再是先前的玄色和服,而是一身在我看來有點奇怪、但又十分考究的洋服,外面披著像是黑色羽織那樣的長衣,幾乎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或者說,他就是黑暗本身。

  男人站在那裡,靜默地望著產屋敷宅邸的殘垣斷壁以及那座冰菩薩,他並未回頭看我,但他開口的瞬間,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驟然降臨。

  「是童磨干的?「

  我沒法再裝作對他視而不見,只能走上前行禮道:「是的,大人。「

  他回過頭,梅紅色的妖冶眼眸中,首次出現了某種愉悅般的情緒。

  「很好,說明他還沒有那麼無能。本來在無限城一戰時,他已經讓我失望透頂了,竟然會沒發現那個鬼殺隊的小姑娘體內藏了毒,簡直愚蠢到了極點。」

  我微微皺了皺眉,只聽那男人冷笑道:

  「產屋敷一家,連帶那些獵鬼人,都是些不可理喻的瘋子,在一千多年裡沒完沒了的騷擾我,我已經對他們不勝其煩了。能在地獄裡看到他們覆滅,真是令人心情舒暢。」

  「此處的產屋敷家主不過是懷著執念的亡靈罷了,連同那些駐扎在此處的鬼殺隊隊士一樣,這種勝利不能說明什麼。」我淡淡的說。

  「不,這說明鬼殺隊並非無懈可擊,只要回到人世,我就能將那些卑鄙的、只會暗算的人類碾成血沫。」鬼王那張俊美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我要讓他們全都跪在我腳下,讓他們也嘗嘗烈焰焚身的滋味,如此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仇恨是沒有盡頭的,無慘大人。」

  他猛地回過頭,瞳孔是貓一樣的細線。

  「我說過不准直呼我的名字,你已經犯第二次了。」

  「名字這東西不讓人叫,起了有什麼意思呢?」我平靜的注視著他,「您是懼怕言靈或是咒術嗎?我不會給人下咒的,請放心。」

  「不要這麼不識抬舉,女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即便是神靈也一樣,我從未懼怕過神佛,神佛也未曾給過我報應。」

  「您都已經在地獄裡了,還說沒有報應?」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真看不出您是如此風趣的人呢。」

  幾根長鞭似的殘影猛地向我抽了過來。我拉起一道水牆,揮刀以水流急速彈開了那些殘影。然而下一波鞭子在我落地前截斷了我的去路,躲閃不及時,臉上和手臂上已經被擦出了血痕。

  非常驚人的攻擊範圍和速度,精確度也准到可怕。還有些黑煙似的東西試圖鑽進體內,但碰到我的血後就嘶鳴著化作了白色的蒸汽。

  我站在升騰至半空的水流上,衝鬼王笑道:「大人您怕不是忘了,我只是您的合作者,不是您的下屬。您的脾氣要是總這麼差勁,我是要中止合作的。」

  這話似乎起了點作用,無慘大人冰冷地盯著我,收回了那些奇怪的鞭子。

  這種專橫的、自以為是的人,我真是半點也不想靠近。

  「看來您恢復的不錯,就是心情不怎麼好,不如我們改日再談?」

  我盡量禮貌地微笑,克制住了內心想砍他的衝動。因為看到黑死牟大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身旁,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

  六目的鬼劍士雖然只是沉默,但那種威壓感是真實的。

  「誒呀呀,這是怎麼了呀?小染,你在天上干什麼呢?快下來嘛∼」

  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我暗暗松了口氣,於是撤了法術落到地上,童磨一把攬住了我的腰,不動聲色地將我扯到他身後,隨即掛上了他招牌式的甜膩笑容。

  「真是好久不見吶,大人,人家對您可是日思夜想,總算把您盼來啦∼」

  —— 不要輕舉妄動哦。

  他竟然給我發了條難得嚴肅的腦內訊息。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回之:

  —— 你們這位大人有病,你好自為之。

  無慘大人沉著一張臉,冷漠地看著他的兩位上弦,聲音中也毫無感情可言。

  「之所以召集你們,是因為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他眯起了那雙梅紅的眼睛。

  「獲得我最多血液的你們兩個,到底是沒用到什麼地步,才會被獵鬼人砍掉了腦袋?」

  黑死牟大人以標准的武士姿態單膝跪地道:「屬下無能。敵方…四人皆為勇士…使用了赫灼之刃…屬下辜負了…您的期望。」

  「您不是都知道了嘛,屬下中毒了呀∼」童磨笑嘻嘻地說,「那個蝴蝶忍小姑娘非常努力呢,用上了珠世配的毒藥,讓人家完全沒發現呢,誒呀,真是非常過癮的死法∼大人您不用難過,我本人完全不在意的…」

  死了以後還能被前老板抓到、在地獄裡等著挨罵的,我也是頭一回見。

  果然無慘大人臉上青筋暴起。下一秒,重重的一鞭就落在了童磨臉上,打的他頭都偏了過去。

  「蠢貨!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失誤打亂了計劃,我們完全可以剿滅那些獵鬼人!」無慘大人臉色發黑,仿佛咬碎了一口鬼牙,「我是不是叫你速戰速決,解決掉那幾個雜魚後馬上去支援黑死牟?你呢?你都做了什麼?」

  「這怎麼能怪我嘛?」童磨頂著半張血肉模糊的臉,哀怨地抗議道:「是您說要我控制血鬼術的範圍,不要鬧得太大把無限城玩壞了,人家就只能慢慢來了呀∼再說啦,明明是猗窩座閣下那邊先輸了,怎麼看都是他的位置離黑死牟大人更近吧?」

  話音未落,他臉上就又多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雖然快速愈合了,但我握住刀柄的手依然開始微微發抖。

  「童磨,我剛剛發現了一件事。」無慘大人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膽敢站著回我的話了?給我跪下!」

  「誒呀,好不容易才見到大人您,心情實在太激動啦,竟然做出了這種失禮的事嘛?抱歉抱歉∼」

  那只鬼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特別乖巧地跪了。

  於是只剩下我和無慘兩個人面面相覷。

  可以看得出來,眼前這男人沉迷於別人臣服於他、供他任意踐踏的感覺,這可能來自鬼之始祖一千年來凌駕眾生之上的地位,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做人時就飛揚跋扈慣了。

  在心裡認真計算了一下在黑死牟大人出手之前斬了這個脾氣暴躁的鬼王的可能性之後,我後退了半步,單膝跪了下去。

  沒料到鬼王竟然生硬的衝我扯出一個笑容。

  「那位神靈小姐,既然我們是合作關系,你就不必如此客氣了。」他語氣比剛才稍稍溫和了一點,「你和他們不一樣,我格外看中你的能力,只要你肯為我效力,我可以特許你不用遵守鬼的那些規矩。」

  我也微笑著回答道:「您誤會了,大人。作為神靈,我向來是接受跪拜的一方,自誕生以來,還沒有向任何存在下跪過。我並非是在跪拜您,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童磨大人是個懂禮儀、講義理的人,他又是我的主人,世上哪有主人下跪,僕從站著的道理?同樣,我不需要什麼特許,您如何對待我的主人,就是如何對待我了。」

  無慘森然一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女人,你真的不考慮換個主人?」

  「請您先兌現之前的承諾再說,」我淡然道,「除非您找到了我的御神體,否則我暫時不考慮換主人這種事。」

  「好,很好。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還有,一直以來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那您最好降低點期望,畢竟這裡可是地獄。我默默的想。

  何況御神體那東西…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裡。

  「盡管我對你們十分失望,但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鬼王突然話風一轉,聲音中帶上了蠱惑的意味,「黑死牟,只要那些擊敗你的獵鬼人還活著,你就仍然有一雪前恥的機會,不要像當年面對那個怪物時那樣心慈手軟,錯失了贏的機會,留下永遠的恥辱。」

  「而你,童磨,我早就說過,你做鬼的天賦是別人的一倍,血鬼術也已經登峰造極,就這樣被那些卑鄙的獵鬼人暗算,我不相信你會沒有一點怨恨……」

  「人家是真的沒有怨恨哦,大人,」童磨眨眨那對漂亮的七彩瞳,滿臉蕩漾著幸福,「地獄很好的,您多住一段時間就會喜歡上這裡了。其實我一開始也有些不適應,但習慣了之後……」

  「……閉嘴!」無慘大人終於失去了耐心,「你回去給我好好反省,在把你那畸形的腦子裡的水倒干淨之前,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說罷,鬼王看向了廢墟前的空地,眯起了那雙紅瞳:

  「你們最好時刻記住,我討厭變化,因為變化代表著劣化。而劣化了的東西,就沒必要再存在下去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面前的空地上出現了許許多多鬼影,他們大多擁有完整的靈體,只是形態看上去頗為復雜,有的像是人形,有的則根本看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有幾個膽子大的跪在了前面,其中包括先前我見過的那個頭上長角的老者,以及上次使用雷之呼吸的那個掛著勾玉的少年。

  無慘大人對此似乎並不滿意,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皺眉道:

  「猗窩座呢?他竟敢不回應我的召喚嗎?」

  「咿咿咿咿…大,大人…到處都沒有猗窩座閣下的氣息…但我…我願意為您效力…」

  「哦,半天狗。」無慘大人認出了他,「你能為我做什麼呢?」

  那老者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只要您…只要您再賜我一次鬼血,我恢復了血鬼術之後…」

  這話一出,我就知道他戳中了鬼王的逆鱗。

  畢竟連無慘大人自己都變成了怨靈,哪來的鬼血?

  「誒呀,半天狗閣下真是可憐吶∼」童磨在一旁充滿同情地說,「先前就追著我要血,人家明明已經告訴他了,這是對大人的背叛哦,但他說只要能恢復血鬼術,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咿咿咿…我怎敢,怎敢說那種話…」

  話音未落,那個老者就被一團不可名狀的東西吞沒了。

  細看之下,貌似是無慘大人的手臂變成了什麼活的東西,一口將那只名叫半天狗的鬼生吞了下去。

  這一幕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只見旁邊那個脖子上掛著勾玉的少年趴在地上,全身只剩下陣陣顫抖。

  「沒用的東西,即便是上弦,也沒有存在的必要。」無慘大人冷酷地說,「我對廢物沒有興趣,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哪怕互相吞噬也好,在我下次出現在這裡時,還能站在我面前的,才有資格跟我談什麼賜血的事。」

  我不禁被無慘大人這簡單粗暴的做法驚呆了。

  鬼王不愧是鬼王,這下再也不用擔心這群下級鬼的管束問題了。

  正這麼想著,只聽那個戴勾玉的少年孤注一擲般的大聲說道:

  「大人,我叫獪岳!我和他們不一樣!之前我是黑死牟大人推薦的上弦之六!我是使用呼吸法的劍士!現在我的劍技也還可以使用!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我還有仇要報!請您允許我繼續為您效力!」

  還真是個拼了命也要往上鑽營的小孩啊。

  「哦?」

  無慘大人瞥了他一眼,在我懷疑這孩子馬上就要腦袋搬家的時候,鬼王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很好,那就去把你的競爭者都殺光吧,只要你下次還能站在這裡,我就恢復你上弦的地位。」

  無慘大人的出現完全打亂了我們平靜的地獄生活,我能確信的是,他不僅對人類而言是場天災,對鬼來說也算天災了。

  「你是怎麼忍了這種人兩百年的?」

  回家後我第一次產生了想砸點什麼東西的衝動,想到房子是剛修好的,只好作罷。

  「誒?早就告訴過小染,無慘大人是個嚴格的人嘛∼」童磨很是悠然自得的坐在檐廊下,擺好了雙六棋盤,「不要生氣啦,大人他一點也沒有變,這是好事哦∼」

  「他下次再敢打你,我就砍他。」我認真道,「我說到做到。「

  鬼用扇子掩著臉,笑眯眯地說:「那位大人都說了,要人家好好反省,不要再出現了嘛,所以我最近應該不會再去礙他的眼啦。倒是小染你,這麼容易衝動可不像你哦∼」

  被院子裡的夜風一吹,我慢慢冷靜下來,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他這種做法太過危險,竟然鼓勵那些下級鬼自相殘殺嗎?這樣會引來成群的死靈的,一旦那些東西形成了產屋敷家房子下面那種巢穴……」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童磨假惺惺地嘆了口氣,「鬼是沒有同族愛的殘酷生物,每個上弦都是踩在無數人和鬼的屍體上爬到這個位置的,小染最好不要對鬼的天性抱有幻想哦∼另外你還沒看出來嗎,無慘大人除了很怕死之外,還很怕鬼之間建立聯系或是同盟,這樣的話,當然要趁著大家還不知道他的血已經失效的時候,以這種辦法清理掉大多數的鬼,剩下的才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嘛∼」

  我皺眉:「威脅?他很強的好不好?攻擊速度和範圍都很可怕,而且那些帶刺的鞭子上似乎有奇怪的東西,因為我的血裡有淨化之力,才沒有被那種黑霧侵蝕。」

  「那些都是小事。無慘大人之所以是鬼之始祖,就是因為他的血擁有將人類轉化成鬼、又能隨時控制和殺死被轉化的鬼的力量。失去了這種力量,即使是無慘大人,也只是厲害一點的鬼而已。」童磨輕笑道,「今天你和他交手的時候,我有偷偷觀察過,珠世那女人不知道到底對他做了什麼,他人類的氣息竟然比鬼的氣息來的更強烈呢∼呵呵,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這和珠世做了什麼恐怕關系不大,」我思忖片刻,說,「而是他殘留的人性產生的影響。他雖然是鬼之始祖,卻依然沒能擺脫人類的情感,乃至受困於人類的恐懼和怨恨,才會變成怨靈這種東西。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一種劣化,但這種劣化恰恰發生在了他自己身上,真是……」

  「可憐的無慘大人,看來死的比我還要慘呢∼」童磨懶洋洋地歪在他的軟墊上,一手托著下巴,「也不知道他是靠什麼恢復了正常的樣子,記得上次他來找你時,還很難維持實體吧?」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是吞噬了大量下級鬼的靈體。那些失去了血鬼術的鬼,在他看來和人類應該沒有什麼差別。」我嘆了口氣,「但那些鬼身上不僅沒什麼靈力,還有各自的不甘、恐懼和憤怒,這並不能幫助他適應無間地獄的環境,只能讓他進一步失去自我。」

  「地獄的懲罰可真是殘酷啊∼像無慘大人這種生活在人類中間,已經不太需要狩獵的鬼,大概早就忘了飢餓是什麼滋味吧?早知道這樣,就該勸勸他不要太過謹慎,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嘛∼」

  我白了他一眼:「童磨大人以為誰都像你一樣什麼都敢往嘴裡放嗎?不小心被毒死的鬼,沒資格說別人太過謹慎。」

  「那還不是怪無慘大人?說開戰就開戰,人家的晚飯都沒吃完。」那只鬼委屈地說,「本來血鬼術用起來就很容易餓嘛,小鳴女送來的又是那麼可愛的女孩子,是人家喜歡的類型哦∼」

  我終於明白無慘大人為什麼不想跟他說話了…這鬼的腦子確實是有些與眾不同。

  「事到如今,能阻止他的大概只有黑死牟大人了。」我無奈地說,「黑死牟大人追隨他的時間最長,應該也最能獲得他的信任…」

  「小染還真是笨吶,在那位大人眼裡,我們這些上弦也只是隨時可以替換的棋子罷了,你不會真的以為他會相信誰吧?」

  童磨握著扇子,眼中只有寒冰,臉上卻露出了天真又無辜的微笑。

  「那位大人總覺得自己永遠是擲骰子的人呢,不論獵鬼人還是鬼,他都從未放在眼裡過。但如果有一天,骰子不在他手裡了,他究竟會怎樣呢?真是讓人家好奇的很吶∼」


第62章 神之子(12)

  再次來到珠世的那間小屋時,我吃了一驚。那間屋子本身陳設極簡單,珠世在的時候,也只是收拾的干淨整齊的程度,但現在被裝飾了無數顏色各異的花花草草,連拉門上都插了一把不知名的小紫花,開成星星似的一片,甚是好看。

  「是狛治哥哥怕我無聊,給我做的。」名叫戀雪的少女紅著臉說。

  我看著矮桌上那只草編的花籃,竟然編成了一條小船的形狀,裡面還有草編的小鳥蚱蜢小兔子,不禁暗暗為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抹了一把汗。

  「狛治閣下手這麼巧嗎?完全看不出來呀…」

  「嗯,雖然看上去不愛說話,但其實意外的細心呢。」少女搓著衣角,「以前我生病的時候只能呆在家裡,他就會幫我摘花、做各種小東西給我玩,街上賣什麼好吃的,也都會帶給我一份。」

  「真是值得羨慕呢…狛治閣下原來是這麼溫柔的人嗎…」

  看他打架時那凶狠霸道的拳腳,完全判若兩人呢…

  「所以…變成鬼以後,是都會失去記憶嗎?」我問,「哪怕是狛治閣下這麼溫柔的人,也會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嗎?」

  」你想問什麼?那種事戀雪不知道,她又不是鬼。」

  狛治皺著眉,把一只草筐重重的放在我面前,裡面是我帶來的魚,已經烤好了。

  這手藝,比謝花梅烤的那黑乎乎的玩意強多了。

  「只是隨便問問啦,沒有別的意思。」我邊啃魚邊說,「為什麼狛治閣下變成鬼會失憶?」

  「變鬼相當於死了一次,你知道的吧。」那少年頗有幾分不耐煩地說,「被那位…無慘選中的人,身上都有他喜歡的非人特質,但同時,他也會在賜血的時候,故意破壞掉你腦子裡作為人類時的記憶,用他的話說,就是讓你變完美,我就是這種情況。」

  「我想起來了!」我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那個『腦子被無慘大人打爛了所以一直不怎麼靈光』的猗窩座閣下!」

  少年的臉顯而易見地黑了下來:「這是童磨那家伙告訴你的?「

  「呃,不不,」我尷尬的擺擺手,「他原話肯定比這委婉,呵呵。」

  「他說的也沒錯。我當時一心求死,連無慘的手插進了腦袋都沒感覺……」

  聽了狛治的故事,我沉默了很久。

  我原本以為謝花兄妹的經歷是我聽過的世間最悲慘的一個故事,結果人世的事果然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被鬼傷害的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向鬼復仇,那麼被人傷害的人,又該向誰復仇呢?

  「你不恨人類嗎?」我輕聲問。

  「恨啊,怎麼不恨?但我當初明明最痛恨的是沒能保護好戀雪和師父的自己,還有那些只會用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的宵小之輩,變成鬼以後,卻只記得自己痛恨弱者。」狛治平靜地說,「鬼的心是被扭曲過的,或者說,鬼身上根本不存在『心』這種東西。」

  「請不要這麼說,狛治哥哥,」戀雪的眼裡泛起了淚光,『你能想起我們,就說明即使是作為鬼的狛治哥哥,也是有心的,不要再這樣責怪自己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啊!」

  狛治給了少女一個安撫的笑容,隨後對我說:「這才是我要來地獄贖罪的原因,我想找回自己作為人類的心。」

  作為人類的…心嗎?

  可是作為人類……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啊。

  久到讓我懷疑,我們,真的曾經作為人類,活在這個世上嗎?

  因為眼睛能看到「不干淨的東西」,而被家族早早地奉獻為祭品,在空蕩蕩的荒川神社中,伴著蛇神長大的「巫女」。

  因為特異的發色和瞳色,而被愚昧貪婪的父母供奉在神壇之上,日復一日地傾聽著無數信徒的苦難,卻對人類的感情一無所知的「神之子」。

  區別只是一個在九歲死去,一個在二十歲死去。

  對於我們這樣的存在來說,人類的心,到底是什麼呢?

  「我明白了,謝謝狛治閣下。」我向他微微躬身,以示感謝。

  名為狛治的少年看著我,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極為冷靜。

  「如果你說的是那個家伙的話,我勸你最好不要抱有幻想。連無慘都說過,那家伙天生就是做鬼的材料,變鬼前後都沒差別的。」

  我笑了笑:「我知道啊。他喜歡做鬼,那就做,我不覺得做鬼有什麼不好。」

  「即便他吃人,你也能接受?」

  「我也吃過人,狛治閣下。但神靈這種東西,因為擁有無限的生命,在我們身上發生的變化,往往也比人類需要更多的時間。」我淡淡地說,「我自己已經兩百多年沒有進食過人肉了,但我知道那種感覺…哪怕是神靈,突然改變自己的食譜,也會引起力量的衰退和一系列不適應的情況。在我看來,童磨大人已經做的很好了。倘若有一天回到人世,他還是戒不掉人類的血肉,我也會想別的辦法滿足他。在我眼裡,人類並不是什麼珍貴的、不能觸碰的存在,不傷害人類,僅僅是為了讓作為『非人』的我們,更適應人世的生活,不招致太多怨恨罷了。」

  狛治表情復雜的笑了笑:「我說是什麼樣的女人敢跟那個家伙住在一間屋子裡,原來你根本不是人啊。」

  「早就說我是個神靈嘛,狛治閣下不信,我也沒辦法。」我攤攤手,「但請你們放心,我不吃女孩子。另外,我這次來除了送吃的給你們,還想問問狛治閣下關於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事,這樣我才能想辦法把你們送回原先的界域去。」

  「我憑什麼相信你?」狛治冷冷的說,「你既然和那個家伙在一起,一定也是站在無慘那邊的吧。」

  我擺出一副現實的樣子:「我要是站在無慘大人那邊,你們幾天前就被我交給他了,還省的我去撈這幾條魚給你們吃。再說現在除了信我,你們也沒別的出路不是麼?」

  狛治說他們來到這一重界域時,曾看到過金色的光,在他們出現的地方,大地有一條巨大的裂隙。

  結合血雨那天不正常的雷聲,我基本可以確認這是『門』發生了開啟,但開啟的條件則不甚清楚。這道門顯然是通往地獄的其他界域的,條件…應該依然是只允許人類的靈魂通過。

  唉,這地方可真是不給鬼活路啊。

  說起來,今天這條路似乎有點長啊,穿過前面的樹林應該就快到了吧,回去晚了的話那只鬼又要嚶嚶嚶假哭了,咦呃…

  突然之間,好像地面發生了翻轉一樣,我向著一個未知的空間墜落下去。

  身體本能的做出了防御姿態,翻身,拔刀,落地,一氣呵成。但當看清了眼前的景像,我心底一涼。

  這是一間我從未見過的房間,有著彩色琉璃做成的燈盞,深色的、光滑的書架上是碼放的整整齊齊的書籍,上面燙金的文字卻是我不認識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毯子上的花紋織成了細密繁復的圖案,毯子的盡頭是一張寬大的書桌,四個腳做成了獸爪的形狀,也同樣描著金漆。

  一種陌生的奢華。

  我看著桌上精巧的小物件,終於從我遙遠的、人類時期的記憶裡,想起了那仿佛是叫做西洋鐘的東西。

  這種陌生遠不至於令我不適,更讓我全身發緊的,是那站在桌邊,身著洋服的男人。

  海藻般卷曲而柔軟的黑發,梅紅色的眼睛。

  暖色的燈光中,他蒼白的側顏沒有一處不精致,卻透著令人戰栗的氣息。

  男人纖長白皙的手指勾著一只畫滿花鳥彩繪的瓷壺,長長的、天鵝頸般的壺嘴中倒出了某種深色的液體,落在另一只畫滿彩繪的小杯子裡,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真的聞見空氣中彌漫開奇特的香氣。

  「你來了,坐。」

  他並未抬頭,只是將那只精巧的瓷杯放在桌上,聲音裡透著上位者慣有的優雅和疏離。

  我握著刀站了起來,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

  「無慘大人,您這幻術使的相當精湛啊。」

  死靈之森的幻境能完全模擬靈體生前的記憶和執念,是我疏忽了。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身為怨靈的無慘大人,為什麼如此迅速的學會了構建自己的幻境。

  極樂寺的那一次是神靈狩的傑作,但眼前的這位大人…難道已經能吞噬神靈狩了?

  「這是我在淺草的書房,喜歡嗎?」

  他答非所問的說,順手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把刀收起來吧,我們應該是同類不是麼,神靈小姐?或者我該叫你…白姬小姐?」

  我清晰的感到自己的手抖了一下,似乎心髒被擊穿了。

  既然如此,便沒必要再握刀了。

  收起了刀,我索性大大方方的走到那張椅子邊坐下,好奇地摩挲著那光滑的好像嬰兒皮膚似的扶手。

  「喝過咖啡麼?」他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用一只金色的小勺子攪拌著杯子裡的液體,嘴角掛著弧度剛好的微笑,「我猜你沒喝過,嘗嘗看?這是西洋人的發明,我一向很喜歡。「

  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皺眉:「這也太苦了!是草藥嗎?」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加點糖吧。」

  他拿出一只和杯子同樣花色的小瓷罐,用一只小夾子從裡面夾出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糖塊,丟在我的杯子裡。

  糖塊碰到杯子底,發出叮的一聲輕響。我忍不住笑了。

  「現在洋糖都做的如此精致了嗎?我記得在我那個時候,點心上撒的那一點糖粉就是奢侈了。」

  「白姬小姐是什麼時候墮入地獄的?」

  「兩百年前。「我說。

  「那你應該錯過了很多。「他低頭抿了一口杯子裡的液體,「人類的世界發生了很多變化,和江戶那時候不一樣了。」

  「我最討厭變化,但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有時候我想,這算不算是上天的懲罰?」

  我決定不再跟他兜圈子。

  「您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記得有告訴過您。」

  無慘大人交叉起手指,饒有興致的看著我。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是否能先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像我一樣隱藏自己的名字?」

  「也沒有刻意隱藏。」我淡然道,「白姬是我作為人類和作為神靈時的名字,但我墮入地獄後,這個名字就被剝奪了,換成了『染』。嚴格來說,失去了神名和御神體的我,已經不能算作神靈,讓您失望了。」

  「真是太不幸了,這個世界對待我們這些更完美的存在,總是如此不公。」

  無慘大人竟然嘆息了一聲。

  我有點摸不准這男人的脾氣。明明之前兩次見面時,都是個暴戾而瘋狂的人,這時候卻裝的過於溫和文雅。

  鬼都是會擬態的,這個我懂。

  「該輪到您回答我的問題了。」

  「急什麼?我已經很久沒和人這樣面對面的聊天了,人類也好,鬼也好,都是一樣無聊。但你不一樣。」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是我的同類,你也為了一個執念而生,我看得出來。」

  「您到底想說什麼?」

  「你是兩百年前墮入地獄的,為什麼?」

  「這和您有關嗎?」

  「無關,也有關。」他竟然沒有生氣,「你不說,我自然沒法知道你的過去。但是,我記憶裡有件事,大概和你有關。」

  「兩百年前,在京那邊的一座寺廟裡,我遇見了一個孩子。」

  「那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不僅是因為他長的和別人不一樣,而是他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都不像是人類。」

  我的心在一瞬間抽緊,似乎許久以來最害怕的一樣東西,終於在我面前緩緩揭開。

  無慘大人只是聲音平穩的講了下去。

  「我本來是打算去狩獵的,山裡的寺廟嘛,人跡罕至,又是深更半夜,就算都死光了,也不會有人發現。但那個孩子,雖然很年輕,卻絲毫不怕我,還好奇的盯著我看。」

  「你猜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艱難的開口。

  「他問我:你是神明大人嗎?」無慘笑了笑,「千年以來我轉化過這麼多的鬼,他是第一個把我當作神明的。你猜那是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

  「我當時也不知道,但後來我才發現,那孩子的腦子大概有點問題,雖然裝的像個正常的人類,卻沒辦法理解人類的一切,好像什麼都記得住,心裡卻只有一片空白。那座寺廟裡的人就再可笑不過了,竟然以為他是神明之子,心甘情願的聽他胡扯什麼極樂世界。那就是一群瘋子,人類裡最愚蠢的那種,而他們所謂的那個神明之子,其實早就瘋了。」

  我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您不該這麼說他…他腦子沒有問題,他沒瘋。」

  「如果這麼想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我沒有意見。」無慘大人流露出一絲同情,「別急,馬上就要講到和你有關的部分了。」

  「他主動對我說,要我把他變成鬼。我本來想直接殺了他,因為我從他身上感知不到任何執念,鬼是為了執念而存在的生物,沒有執念,就意味著不會有什麼長進。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為什麼想要變成鬼。」

  「你猜他怎麼說?」

  無慘大人很有興趣的看著我,梅紅色的眼中,瞳孔是貓一樣的細線。

  蛇的眼睛其實也是那樣,也許是因為這個,他會將我當作同類。

  「我不知道。」我說。

  「他說的是,他——想要讓那些可憐的人得到幸福。」

  無慘大人略往前傾了傾身體,輕聲說,「你覺得,這不是瘋了是什麼?」

  我勉強笑了笑:「這種理由也能說服您?變鬼還真容易。」

  「我一開始只是好奇而已。我想知道一個根本沒法理解人類的瘋子,變成鬼以後要怎樣讓人類得到幸福。你難道不好奇嗎?白姬小姐。」

  無慘的唇邊浮現出譏諷的笑意,他充滿諷刺的看著我。

  「後來不到百年的時間,他從普通的鬼一路晉升到了上弦之貳,比十二鬼月裡的任何一個鬼都更努力的吃人,我才知道,他的確是有做鬼的天賦,他天生就該成為鬼,成為鬼就是他最好的結局,否則,像他那樣的瘋子,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很可憐他啊,白姬小姐。如果沒有我,他可能早就死了,是我救了他,我才是他的神明,對了,連他的名字也是我給的,」無慘大人微笑道,「童磨,多好聽的一個名字。你喜歡嗎?」

  「您對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緩緩道,「我又不是人類,並不在意他是不是鬼。」

  「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故事而已。」無慘大人指了指我的杯子,「你的咖啡涼了。」

  「謝謝,太苦了,喝不下。」

  「那我長話短說。那一晚我本來打算轉化他,但他竟然要我等一等,說他要去江戶那邊見一個朋友。在這麼多鬼裡,敢對我提出這種要求的他還是頭一個,所以我再次答應了他,我是不是很仁慈?」

  「之後我就在離江戶不遠的地方轉化了他,不得不說,那個孩子真是天賦異稟,除去多了鬼紋,連樣子都沒有改變,而且馬上就開始吃人了,我很滿意。」

  」您剝奪了他作為人類時的部分記憶,對嗎?」我突然開口道。

  「你錯了,白姬小姐。」無慘大人用他鮮血一樣的目光看著我,「那些記憶是他主動丟棄的。是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我的手指當時就插在他的腦子裡,我看到了那些他不需要的記憶,這也是我今天來告訴你這個故事的原因。」

  他從手邊的一本書中拿出一樣東西,「你,認識這個嗎?」

  那是…一朵連顏色都已經褪盡的花,薄的幾乎透明的花瓣擠壓在一起,變成了小小的一團,幾乎看不出形狀。

  那是一朵櫻花。

  ——我們約好了…

  「……明年櫻花開放的時候,你還要來我這裡哦。」

  無慘大人模仿著一種柔和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這對於你來說,是珍貴的記憶嗎?白姬小姐。我很想知道,一個神靈為什麼會在地獄裡,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是為了這個。但你為什麼不事先問清楚呢?也許對方根本沒把這東西當回事,也許——」

  「這都是你一廂情願的執念罷了。」

  「你是怎麼變成神靈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但只要童磨是鬼,他就不可能擺脫我,對,我看出來了,你想讓他擺脫我,但你怎麼可能做到呢?我是所有鬼的始祖,我的血液和細胞曾經在他們的身體裡,我了解我的十二鬼月,了解他們所有作為人和作為鬼時的記憶,了解他們的想法和做事情的方式,雖然童磨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一個,但你們不要妄想可以反抗我,永遠,不要,妄想。」

  「況且,」無慘大人的聲音逐漸變得狂熱,「你真的希望童磨記起你嗎?白姬小姐?雖然不想承認,但他是目前為止我見過的最完美的鬼了,雖然腦子有點問題,但沒有人類的感情,就意味著永遠的冷酷和強大。他是即便墮入地獄,也能使用血鬼術的鬼,他注定繼承我的意志,沒錯,雖然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我也要對你說,他注定繼承我的意志,讓那些螻蟻,獵鬼人也好,柱也好的那些卑鄙的東西,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你的這份記憶,對童磨來說什麼都不是,只能阻礙他變成完美的存在。所以,請你跟它說再見吧。」

  他收緊手指,將那朵枯萎已久的櫻花碾碎成粉,以一種炫耀般的姿態拋灑在我面前。

  我看著撒在咖啡裡的點點白色,輕輕嘆了口氣。

  「無慘大人…您到底想要什麼呢?」

  男人梅紅色的瞳孔微微一縮,面無表情的說:「你什麼意思?」

  「聽您說了這麼多有的沒的,我只聽明白一件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您是個害怕被人背叛、想把一切都抓在自己手裡的可憐的人。」

  「你又在考驗我的耐心,白姬小姐。」鬼王聲音嘶啞,透出了幾分威脅的意味。

  「您叫我染就可以,白姬這個名字,我已經很久不用了,猛一聽還以為您在叫別人呢。」我衝他露出一個嫵媚的笑,「況且,曾經叫我這個名字的孩子,已經被您殺死了。」

  「但我並不恨您,我不是珠世小姐,您從我這裡得不到憎恨。相反,我感謝您給了童磨大人一條生路,在他想要為自己的命運做出唯一一次選擇的時候,您出現在了他面前,說您是拯救他的神明,這一點也不為過。」

  我平靜地看著鬼王有些扭曲的臉,「您的幻境再完美,也無法掩蓋您吞噬的那些鬼沒有任何營養的事實。您的靈力波動中有死靈的氣息,我能感覺到,大人,人類有句話叫飲鴆止渴,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請您不要再吸收那些死靈,我明白您想要存在下去,但那樣只能讓您越來越失去理智,越來越痛苦。」

  「呵,不愧是神靈。既然你連這個也能看穿,就該知道,為了成為永恆的存在,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是不會輸給既定的命數的!」

  「您輸了啊,無慘大人。」我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悲哀,「雖然您將責任推給了上弦們,但正是您自己輸給了獵鬼人,輸掉了那場最終的戰鬥,請承認這一點,放下執念吧,我能給您的忠告也只有這麼多了。」

  那間燈光溫馨的書房在頃刻間崩碎,我跌回到了林子裡。

  無慘大人估計是徹底被我搞煩了,不知道下次見面時會不會直接抽我?

  我爬起來,拍了拍衣服上沾的樹葉子,繼續往回走去。

  那個叫咖啡的東西真難喝。

  「我回來了。」

  推開院子的門,看到那只鬼坐在檐廊下,笑眯眯地看著我。

  「小染回來啦∼誒,你怎麼啦?是哭過嗎?」

  「是啊,聽了狛治閣下和戀雪的故事,感覺好慘。」我走到他面前,「這個給你。」

  童磨不明所以地看著那只草編的小鳥,「這是什麼呀?「

  「小鳥啊,我跟狛治閣下學的,送你玩。」

  「誒?這也太醜了吧?」他誇張的笑了起來,「完全看不出是只鳥呢,說是狸貓還差不多…」

  「狸貓就狸貓吧。」我笑了笑,「童磨大人你……」

  你真的需要我嗎?

  從一開始,就是我拼命的想要抓住你的手。

  但是,我卻沒有問過你,你真的需要我嗎?

  「誒?怎麼了?」那雙漂亮的七彩瞳略有些疑惑的看著我,「小染怎麼怪怪的?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

  真的對不起,小神子,我就那樣失去了你。

  「我…希望有一天,童磨大人能得到自由。」

  無論我在不在你身邊,都願你能得到自由。


第63章 神之子(13)

  我在住處附近的林子裡蹲了幾天,終於把那炸成一堆碎塊的時輪拼了個大概。要想完整怕是不可能了,對照著那本記錄上手繪的花紋,我發現缺失的部分大多是一些文字,應該是某種咒術,但由於我並沒修習過人類的密法,無法還原出那些咒文原本的樣子。

  拼的煩了,我就坐在樹上發呆,總之就是不想回去。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在作怪。但只要一想到那名為白姬的女孩最後的希冀,以及她的一切都被如此輕易的遺忘,就不由自主的難過。

  她的記憶正如她的生命,像一片白色羽毛那樣輕飄飄的落入時間的長河,不知所終。

  我是神靈,不該被人類的情感禁錮,但恰恰使我成為完整的神靈的,是我的巫女那強烈的心願。我的心,我的靈魂,我的珍視之物,都和那個遙遠的約定有關。也許是我自己早已無法分清「我」和「她」,於是很自然的將她的人生當作了我的人生,將我自己看作她生命和信念的延續。

  你要代替我,守護在他身旁。她說。

  請你找到他,不論過了多久,不論他變成了什麼樣子。她說。

  可是,白,我是真的找不回當年在江戶城街頭遇到的那個孩子了。

  那個有著白虹般美麗靈光的孩子,那個明明說過「我們後會有期」卻一去不返的孩子。

  他記得被他「救贖」的每個信徒,卻唯獨忘了你,也難怪,你並不是他的信徒,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你們結識和相伴的時光,就算再怎麼難忘,也只有短短的六天而已。

  兩百年,和六天。

  聽起來都知道是個可笑的對比。

  他對那段記憶的丟棄,來的合情合理。

  然而那顆屬於人類女孩的心中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有朝一日,還能聽到他喚一聲「白姬小姐」。

  鬥轉星移,時代變遷,連荒川神社也化作了廢墟,但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記得那個名字,記得小巫女白姬曾經存在過,我多麼希望是他。

  然而就像這時輪一樣,破碎了的,無法再重現,失去了的,無法再回來。

  世上早就沒有了極樂教的小神子,只有地獄裡的上弦之貳。

  世上也早就沒有了荒川神社的巫女白姬,只有一個狼狽不堪的墮神。

  然而命運卻讓我們再次相遇,這到底是為什麼?

  如果不是因為白姬的眷戀,我又為何在業火之界忍受了兩百年的烈焰灼身乃至兵刃解體之痛?

  如果不是因為白姬的心願,我又為何身在此時此地,助他破除鬼殺隊,幫他和無慘周旋,一心一意想要帶他離開這無間地獄?

  我,究竟是以誰的身份和意志,一路追隨著、守護著那只叫童磨的鬼?

  我千方百計地逃避這個問題,只不過是因為我自認一向清醒,自始至終都知道無法從一只本來就缺失情感的鬼身上得到什麼,所以才一直堅持以「朋友」自居。

  在這件事之後,我更加確信,既然連前因都已經不復存在,那麼有朝一日,我也會像白姬一樣,被他輕而易舉地丟棄,不會在他心上留下半點痕跡。

  但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心髒會痛?

  為什麼雙手會發抖?

  為什麼眼淚會停不下來?

  明知道地獄是讓人絕望的地方,為什麼會允許微小的希望在心底生根發芽?

  這就是傳說中的因果現前嗎?沉淪在無間兩百年,我終於要得到我的報應了?

  事實證明,人果然不能心煩意亂,心煩意亂就容易…有路人遭殃。

  感覺自己蹲的都快頭上長草了,我於是打算去鬼殺隊駐地那邊搜羅一下其他的日輪刀,看看上面的金屬能不能用於修補時輪,結果還沒到地方,就被空氣裡濃烈的血腥氣吸引了注意力。

  在地獄裡這麼多年,目睹過無數慘狀,我還沒見過眼前這種景像,用屍山血海來形容也不為過。

  一群群,一片片,形態各異的鬼,彼此糾纏著,用爪,用牙,用變異到看不出樣子的肢體,撕開對方的喉嚨,啃噬對方的身體,攪碎對方的靈魂。它們交織成一張厚重而腐爛的毯子,像是某種奇異的沼澤植物,在眼前的林間、在血紅的蒼穹下蔓延開來。

  成百上千只熒綠色的死靈在它們的身下像粘稠的沼澤水一樣湧動,吞噬它們的靈體,吸食它們滿溢而出的憤怒和怨憎,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充斥了能感知到的範圍,這些沒有什麼智能的魔物進食的正歡。

  死靈之森終於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和這真實而慘烈的景像相比,一切宗教典籍中描述的地獄,都美好的像是童話。

  生存本能讓我以最輕的腳步後退,順便隱藏起自己全部的氣息,然而下一刻,卻聽到不遠處的林中,傳來金屬撞擊的鳴響。

  還有人活著。必須告訴他們,停下這毫無意義的廝殺,否則只能引來更多的死靈,大家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我咬咬牙,悄無聲息地從這片「沼澤」的邊緣走過,潛入了林中。

  隔著老遠就聽到狂笑和叫罵聲,是個少年嘶啞而暴躁的聲音:

  「就憑你們這群廢物,也想要老子的命?都給我去死吧!」

  「獪岳!你小子也太狂妄了!這裡又不是鬼殺隊,你在我們面前裝什麼劍士?」有個尖利的聲音譏笑道,「呀,倒是忘了,你這種叛徒,早就被鬼殺隊除名了吧?你的培育師呢?怕是已經切腹了吧?」

  「真可憐啊,看你這是剛變成鬼就死了吧?你到底是人還是鬼啊?這副樣子真是像個笑話…啊嗚嗚嗚!」

  那位名叫獪岳的少年手持不知道哪撿的一把缺了口的太刀,精准無比地一刀戳進了說話的鬼的嘴裡,橫向狠狠一拉,鬼的半個腦袋掉了下來。緊接著他又是一刀捅進鬼仍在手舞足蹈的殘體,縱向破開了那具靈體,靈體終於飛散成碎片,死靈們從地上湧出,飛舞在空中追逐著那些噴濺而出的、看不出顏色的液體。

  「給我去死!」

  他又是一刀砍掉了另一個攻來的鬼的頭,臉上滿是瘋狂之色。

  對手終於有點怕了,邊叫嚷著「這小子瘋了!」,「你等著,我們不會放過你的!」邊四散潰逃進林子裡。

  「哈哈哈,別跑啊!老子還沒殺夠呢!」

  那少年全身沾滿了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的黏膩液體,抹了把臉,狠狠地啐了一口。回身看到那只沒了腦袋的鬼還在原地晃悠,立刻撲上去補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全然不顧大量死靈開始向他的方向集聚,他嘴裡邊罵邊玩命戳著地上那灘已經看不出形狀的東西。

  「你個廢物,廢物,廢物…我和你不一樣!不一樣!」

  我用刀鞘在他背上碰了一下。

  「小孩,已經夠了,快走吧。」

  不得不說這孩子的反應真快,刀鞘還沒碰到第二下,他就一個回身砍了過來。我跳出幾步,看他低著頭,像條瘋了的野狗似的衝我撲來。

  貳之型,稻魂。

  速度很快,然而,步態不穩。

  我原地躍起,格擋住他最初的幾刀後,揮刀斬向他的腿部。他反應過來,閃的倒很快,但呼吸已經亂了。

  「你要失去心智了,小孩。」碰巧我心情也不怎麼好,舉刀指向他,「再鬧,我就真要揍你了。」

  「你他媽算什麼東西?!死女人!給我去死!」

  他將那把破刀一橫,劍氣竟然帶起了爆炸似的火花,幾步就衝到了我眼前。

  我揮刀跟上了他的速度,最終一刀劈過他腰間。

  「這招遠雷不錯,但你也太慢了。早雲的刀比你沉,揮刀的速度可比你快多了。」

  他在原地晃了一下,用那把破刀撐住了身體。

  「疼嗎?靈體在這裡也會感到疼,因為地獄本來就是為了懲罰罪人、讓他們痛苦才存在的。」我冷冷的說,「但這種程度不至於死,只能吸引來死靈啃噬你。現在鬧夠了沒有?」

  「我…不會放過你的。」他死死的瞪著我。我被瞪煩了,上前一刀鞘捅在他傷口上,他馬上彎成了個蝦米。

  「疼嗎?」我面無表情的說。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我又一刀鞘抽在他腿上,他呲牙咧嘴的跪了下去。

  「疼嗎?」

  「你等著…老子…」

  骨頭還挺硬。我又開始懷念起可愛的謝花兄妹了,比起現在這群鬼,他們是多麼的溫柔懂事。

  正當我准備把這小子揍成個半殘的時候,一陣久違的、什麼東西燒焦的氣味隨風飄了過來。

  我立刻感到頭皮發麻。

  許久不遇到,我竟然都忘了這裡還有這東西。

  全身燃著業火的、叫做「炎魔」的魔物。

  應該是被這裡的血腥和怨氣吸引來的,如此濃烈的氣息,說明這頭已經距離很近了。

  我一把揪住那名叫獪岳的少年的衣服領子,他邊玩命掙扎,邊破口大罵:

  「你他媽再敢打我試試?信不信老子…」

  他聲音不小,話音未落,我就感到那頭炎魔正在全速逼近。

  完蛋,果然什麼時候都不該腦子發熱。

  我深吸了口氣,奮力將那混不吝的小子推到一旁。雙手握刀,浩蕩的水流迎面撞上了那頭巨大的業火之獸。

  炎魔發出低沉的咆哮,轉身朝我撲來。

  「滄龍·蛇牙斬!」

  青藍色的刀光和雪亮的蛇牙刃交織在一起,瞬間撕裂了魔獸的前半身,但這一只的再生速度很快,火焰席卷著四周,魔獸扭過殘缺的頭,一爪揮向我。

  我揮手以一道水牆隔擋開火焰,卻被巨大的撞擊力彈開了。身邊的林地全都開始起火,因為有水的力量護身,這些火焰無法傷害到我,但拖得久了的話…

  我看了看那個傻在原地的少年,忍不住冷笑了下。

  活該,終於知道怕了。

  必須到它的上方,直接破壞掉核心才行。但這一頭比尋常的要大,核心的位置能一次確定嗎?

  如果不能,那就意味著巨大的風險。

  啊,上次童磨是怎麼做的來著?好像是用冰柱子直接釘住了它?

  只猶豫了一刻,耳畔就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來不及多想,我再次揮刀。

  這次是一條後腿,但立刻又再生了,魔獸更加憤怒,張嘴吐出灼熱的炎流。

  不行的話就只能…

  正當我還在糾結要不要召喚「走蛟」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低沉的嗓音在某處響起。

  「…壹之型·暗月·宵之宮。」

  驟然之間,有奪目的銀光照徹了黑暗。

  我只看到無數新月形狀的劍氣在眼前的火焰中破開一條道路,以不可思議的強悍將炎魔的軀體斬碎成幾十塊。業火像四散的煙花一般飛旋在黑暗中,隔著業火,是紫衣武士那高大傲岸的身姿。

  他已經收刀入鞘,而我甚至沒看清他拔刀的動作。

  那是絕美的一斬,只一斬,就有著如此驚人的威力。

  永夜的孤月,不負上弦之壹的威名。

  親眼目睹這樣登峰造極的劍技,我瞬間忘記了一切猶疑和糾結。

  「黑死牟大人!」我心悅誠服的單膝跪地,「多謝您出手相救!」

  六只赤金鬼瞳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鬼劍士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步伐穩健的向前方的林中走去。

  「黑死牟大人!請您不要去那邊的林子!裡面有大量的死靈!」

  我站起來追了過去,只見他在林子的邊緣停下了腳步,應該是看到了那真正的地獄景像。

  似乎察覺到了危險,像沼澤般湧動的死靈們發出了嘶嘶的聲響,開始向空中升起,做出攻擊的姿態。鬼劍士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下一刻,我看到他握住了刀柄。

  這次我看清了那柄長度驚人的鬼刀出鞘的一刻,布滿眼睛的猙獰刀刃卻能揮灑出月光般冰冷而肅然的劍氣,他揮刀的姿勢精湛而完美,是一位千錘百煉的劍士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無數銀亮的半圓形月刃如同一道風暴卷向那些死靈,頃刻之間,無論是死靈還是被死靈啃噬的鬼,全都在遍灑的月華中化為烏有。

  見他依然不語,我慚愧的低下頭,深深鞠了一躬。

  「真是抱歉,讓您看到這種污穢的景像。」

  黑死牟大人轉過身注視著我,他的個子甚至比童磨還要高一點,那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讓我每次都有點緊張。

  「戰場…皆如此。」他沉聲道,聲音中聽不出情緒。

  啊,我竟然忘記了他是戰國時的武士,對這種屍橫遍野的場面,應該並不陌生。

  「因為那位大人的命令,鬼們都在自相殘殺。明明已經死去,卻還要受這等修羅道之苦,實在太過殘忍。「我輕聲說,「如果有可能,還請黑死牟大人勸諫那位大人,不要再造此殺孽為好。」

  黑死牟大人並未回答,只是淡淡道:「你…為何在此?「

  「回黑死牟大人的話,我也是找東西路過此處,感覺到血腥,就過來看看。」我說,「這邊有個會用雷之呼吸的小孩…誒?獪岳?」

  抬眼一看,那少年竟然在地上跪的端端正正五體投地,連大氣也不敢喘的樣子。

  「黑死牟大人…」

  完全不是剛剛罵我的猖狂樣子,他聲音都在發抖,「我是獪岳,您…您還記得我嗎?「

  我驚呆了,我的威懾力原來這麼差嗎?明明我都把他揍的爬不起來了啊!

  難道就因為我是女人?太沒天理了!

  黑死牟大人冷漠的看著那少年,緩緩道:

  「鬼殺隊的劍士…浪費了…我賜你的血。」

  「十分抱歉!是我…我輕敵了!」獪岳的頭壓的更低了,聲音抖的更厲害了,「我不甘心…大人!我真的不甘心!我想要變得更強!求您…求您…能不能讓我跟在您身邊修行?」

  誒?這樣也行?

  黑死牟大人看也不看他的走了過去。

  「求您…我不甘心…」那少年猶自趴在地上喃喃道。

  我有點看不下去,於是鼓起勇氣走到上弦之壹面前跪下。

  「黑死牟大人,我知道這個請求很不合理。但我也想學習您剛剛破除炎魔的那一劍,雖然我學不會呼吸法,也沒有修習過正統的劍道,但我只想再仔細看一下您揮劍的姿勢,因為那是我見過最美的劍技了。我只學那一劍的劍型,不給您添別的麻煩,可以嗎?「

  啊,拜某只鬼所賜,我的臉也是夠厚了。

  就我那稀爛的劍技,也好意思開口求這位劍豪教我,我到底怎麼想的…

  只聽我頭頂傳來黑死牟大人低沉緩慢的聲音:

  「我等皆為敗者。月之呼吸…已經失傳,我…沒有什麼…可教你的。」

  「怎麼能說是敗者呢?您的劍技明明那麼完美啊!」我不解的說,「這麼漂亮的斬擊,光是看一眼都令人終生難忘,如果沒人能記得,該多麼可惜啊!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因為…我是女子?「

  也是合理,武士家的劍技幾乎不可能傳給女孩,之前只聽聞信長公的正室濃姬夫人那樣的奇女子,懷揣短刀出嫁,武藝亦是不俗,據說最後在本能寺中與信長公並肩而戰,同生共死。

  「與那無關。」

  黑死牟大人的聲音充滿肅穆與威嚴。

  「你若執意要學…就來找我吧…如果你能找到我的話。」

  我猛的抬起頭,與六目劍士那肅殺的目光相對。他依舊只是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發地向前方走去。

  「多謝黑死牟大人!那我擇日就去找您!」

  我深深伏在地上,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

  在地獄裡滾了兩百年,練的都是殺人技,從沒想過還能得到真正的劍士的指引,果然下地獄也不都是壞事!

  我爬了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轉頭看到那個叫獪岳的少年還僵直的趴在地上。

  「小孩,跟我走吧,沒聽黑死牟大人同意了嗎?」

  「哈?「

  獪岳擰著眉毛看我:「大人他明明沒理我好吧?你這女人…」

  「你是不是傻啊?他也沒說不讓你去啊!」我攤攤手,「這麼好的機會,你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

  「我當然去了!哎喲!」

  我看他捂著腰呲牙咧嘴,頓時笑岔了氣,從隨身的袋子裡摸出一顆金色的果子給他。

  「給你吃這個吧,人類的靈都能吃的話你應該也可以,那種擦傷很快就能恢復了。我打你是因為你再殺下去的話就會召來剛剛那種死靈,到時有幾個你都不夠它們啃,你別介意。「

  他皺著眉頭接過那顆果子,哼道:「我怎麼知道你沒下毒?」

  我不得不表示嘆服:「你腦子是怎麼長的?我要殺你還用下毒嗎?」

  他可能也有點尷尬,哼了一聲不理我了。

  「你在哪撿的破刀,竟然也能拿來砍人?」我看著他那把缺了口的刀撇嘴,「這刀連刀刃都快沒了,虧你還能用。」

  他啃完了果子,斜著眼睛看我:「怎麼了?你管的著嗎?「

  「你這小孩怎麼說話總是帶刺呢?」我納悶地說,「你父母沒教過你起碼的禮貌嗎?」

  「我是孤兒,沒父母。」他干脆地說。

  「難怪你老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笑了笑,「算了,我先給你找把能用的刀去。」

  憑著記憶在面目全非的舊戰場找了半天,我才找到了那把半埋在塵埃裡的反曲刀。撫摸著黑色的刀鞘和刀鍔上的雲紋,我用一捧清水小心地洗去了上面的塵埃。

  名叫獪岳的少年站在我身邊,那對粗眉毛擰的更緊了。

  「怎麼回事?這是…日輪刀?「

  「對,是我一位朋友的刀。」我緩緩將那柄刀抽了出來,寬闊的刀身上已經沒有了電藍色的光輝,但依舊寒光四射。

  「它的主人不在了,就這麼埋在這裡也太可憐了。」我說,「不如你就拿去用吧,反正早雲用的是雷之呼吸,我看你也是用的雷之呼吸吧。」

  「啊?你有沒有常識啊?」獪岳一臉譏諷,「我是鬼,你讓我拿日輪刀?」

  「有什麼問題?你都已經死了。」我愕然道,「難道會燙手嗎?」

  「我服了你這女人了!日輪刀是斬鬼用的啊!」少年滿臉憤恨地喊道,「我他媽就是被那個小廢物的日輪刀砍了腦袋,你讓我拿日輪刀?!「

  「你們這群鬼哪個不是被日輪刀砍掉腦袋的?死都死了,哪那麼多事?」我有點不耐煩,「你愛用不用,先說好了,就你撿的那把破刀,肯定用不了兩次就要斷,到時候你打算請黑死牟大人把他的刀給你用嗎?「

  這話果然嚇住他了。那少年像看著一條毒蛇一樣,伸手快速摸了一下早雲的刀。

  並沒有反應,他震驚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刀,嘴裡反復念叨著:「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地獄是意念的世界,這把刀的主人是個溫柔的人,他離開的時候沒有殺意和怨恨,刀本身是主人意念的載體,沒了主人,刀也不會帶有對鬼的殺意,就算是日輪刀也一樣。「我耐心地解釋道,「人類也好,鬼也好,在地獄裡是一樣的,心懷怨恨的靈魂,在這裡只能成為死靈們的糧食,相反,放下怨恨,就能重新作為人類去轉世。」

  「我他媽才不要當人,那種廢物一樣的東西…我早晚會變得更強,回去收拾那個該死的小廢物…」

  他嘴裡這麼說,手上卻死死攥住了那把刀。

  平八郎,你應該不會怪我吧,我把你的刀送給了一個變成鬼的少年。

  不過你怪我也沒關系,來世如果見了面,你再來狠狠罵我一頓好了。

  「這刀本身很沉,我估計你得適應一陣子才能用,所以你那把破刀也先別丟掉,萬一黑死牟大人要看你揮刀,你做不好就丟人了。」

  我帶著獪岳往回走,他不屑的抱著刀反諷:「老子學刀學了多少年,還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你一直在鬼殺隊?為什麼變成鬼了?」

  「那當然是因為黑死牟大人賞識我的才華!」

  「你們早就認識?「

  「我出任務的時候遇到他的…等等,這關你什麼事?」

  也沒看出他老人家賞識你的才華啊…我默默地想。


第64章 神之子(14)

  到了住處附近,我先去了存放「時輪」碎片的林子裡,記下順序後,把所有的碎片收好,這些肯定不能帶走,要回來以後才能考慮怎麼處理了。

  我的劍斬擊力量太弱,破壞性也不夠強,即使加上了蛇牙刃,雖然速度尚可,但遇到強勁的對手依然欠缺殺傷性,這是因為我擅長使用防御性的法術,遇到敵人也多是以逃跑為首要策略。但看了黑死牟大人的劍技後,我想,也許需要做出些改變了。

  那數百年的時間磨練出的強悍劍氣,實在令我心馳神往,無法視而不見。

  神靈怎麼了?誰說神靈就不能拜師學藝了?

  我把時輪的碎片和那本筆記一股腦丟進之前的樹洞裡,剛一轉過身,就撞進了一個散發著涼氣的懷抱。

  「抓到你啦∼」

  那充滿魅惑的聲音貼著我的耳邊輕輕響起。

  我僵了一下。

  鬼仿佛沉醉似地在我頸邊嗅聞著,白橡色的發絲掃過我的眼前。

  「小染去了哪裡呀?為什麼好幾天不回來?」他有點委屈似的抱怨道,「人家好想你哦∼」

  明顯感覺他的獠牙露了出來,輕輕蹭著我的脖子,我努力扭開頭,推了他一把。

  當然推不動,這鬼本來就高,抓住你時又格外有力氣。

  「童磨大人,我要出去一段時間。」我盡量平靜地告訴他。

  「誒?為什麼?」他睜大了那雙漂亮的彩色眼睛,「小染要去哪裡呀?」

  啊,拜托你,不要露出那種天真純良好像孩子一樣的表情啊。

  我們都知道那孩子已經死了,不是嗎?

  「去找黑死牟大人學劍技,他同意教我,機會難得。」我淡淡地說,「反正最近也沒有什麼事,我也…」

  「可是小染是我的眷屬呀,你想學什麼,我也可以教你啊∼」鬼繼續無辜地說,「再說劍術那種東西有什麼意思嘛,小染的話,跟著我就可以啦,人家會保護你哦∼」

  「不對,我並沒有指望你庇護我,童磨大人,」我直截了當的說道,「這一路我們都是互相幫忙,因為我們是合作的關系,你忘了嗎?「

  「合作的關系?我們不是朋友嗎?」

  童磨收起了那副天真無辜的表情,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目光。

  「是無慘大人對你說了什麼嗎?」他的語氣變得平板,且波瀾不驚。

  「沒有,你為什麼這麼想?」我回避著他那種冰晶般無機質的眼神,像是想要躲避某一頭從深淵中浮起的怪物。

  「比起相信我,小染更相信無慘大人,對嗎?」

  那頭怪物睜開了眼睛。

  我莫名地想起了琴葉,想起她在那個月夜,絕望地將懷中的幼子扔下懸崖之時,身後步步走來的,是否就是這頭怪物呢?

  我不是琴葉,童磨是什麼樣的鬼,我一直以來都是知道的,但為什麼,直到此時此刻,我才體會到琴葉的心碎?

  ——母親給的糖我還偷偷留了一些呢,要留給那孩子哦,畢竟他都沒怎麼吃過糖呢。

  ——到櫻花開的時候,他就會來了,我是這麼跟他約定的哦。

  ——請你,代替我,守護在他身邊。

  ——不要放棄,不要讓他消失掉。

  ——那些記憶是他主動丟棄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夠了!」

  我抬起頭,直直地逼視著那雙華美但毫無溫度的眼睛。

  「我陪你走這一路,不是來陪你玩游戲的!童磨,我知道你沒有感情,我也從來沒有責怪過你,但我們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把假的當成真的?」

  神啊,這是什麼鬼話啊,這種話難道不該對我自己說嗎?

  但是憑什麼…憑什麼一直以來都只有我自己忍耐著這一切?

  「誒?」

  鬼歪過頭,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小染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感知不到感情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嘛?」

  他伸出手,用長長的、暗藍色的指甲勾起我的一縷頭發。

  「但那又怎樣呢?我對小染不溫柔嗎?小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明明也是在笑的呀。」

  「小染到底在生什麼氣呢?只要乖乖待在我身邊不就好了嘛∼你這樣的話,人家是會傷心的呀。」

  他眨眨眼睛,掉下來兩滴眼淚。

  然後是更多眼淚。

  ……這家伙頗為認真的哭起來了。

  「嗚嗚嗚…就算是假的,就算什麼也感覺不到,人家也已經很努力了嘛…小染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人家…真是太過分了…」

  他哭的實在是太逼真了,我有點不知所措,剛想安慰他幾句,突然感覺哪裡不對勁。

  為什麼這麼冷?

  視野可及的樹木枝干上全部結出了一層冰凌,空氣中彌漫開白色的凍霧,成簇的尖利冰柱像奇特的植物般破土而出。

  這…這又是什麼新的血鬼術嗎?

  直到我發現那種冷的感覺來自我的體內,才注意到一層霜花沿著我腕上的那朵血色蓮花迅速在我的手臂上蔓延開來,然後伴隨著突然爆出的血花,微小的冰晶蓮花穿破了皮膚,竟然從我的體內生長了出來。

  ……我就知道,被灌了那麼多鬼血,怎麼可能一點副作用都沒有?

  被給予刻印的、鬼的眷屬,生命即是掌握在刻印者手中,而我總是忘記,他和無慘本是一樣的存在。

  一邊拼命用靈力頂住體內蔓延開的冰寒,我一邊狠狠甩了面前的鬼一記耳光。

  「童磨…你是想殺死我嗎?「

  我咬牙切齒的說。

  他似乎愣了愣,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

  該怎麼做?誰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要拔刀嗎?雖然在力量上無法與之抗衡,但這麼近的距離,或許我可以……

  叮。

  腕上的銀鈴在響。

  好像女孩子的哭泣聲。

  ——您臉上都是土呢,快站起來清理一下吧。還有沒有哪裡受傷?小心一點哦。

  —— 那不是您的錯,而是有人故意欺辱您。所以不必自責哦。您昨天的表現非常勇敢,我都看到了。

  —— 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會站出來幫我說話的人,雖然不太明白您為什麼那麼生氣,但我還是很感謝您哦,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孩子呢。

  那個孩子清澈無比的聲音,曾經是照亮我世界的光。

  我真的好想他。

  在失去那段記憶之前,不論在人世還是地獄,只要我神志清醒,沒有一刻不在想他。

  想他長高了沒有,想他變成了什麼樣子。

  想他人在何處,過著怎樣的生活。

  想他會不會比我過的更幸福。

  至於他有沒有履行約定,有沒有來見我,似乎並沒有那麼重要。

  因為,只要兩個人都活在世上,就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但是,到底是什麼奪走了他?到底是什麼讓我永遠失去了他?

  眼淚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傾瀉而下。

  對不起啊,我曾經那麼努力的,不讓自己在你面前哭啊。

  因為你看過那麼多流淚的臉,我連一丁點悲傷都不想再讓你看到。

  可是我,還是太軟弱了啊。

  如果我再強大一點,如果我能早一點到你身邊去……

  ……如果我沒有在那個夏天死去,那該多好啊……

  「你怎麼放個東西這麼慢啊?嘶,這裡他媽的怎麼這麼冷?」

  一個少年的聲音突兀的穿破了死寂,也讓我的頭腦恢復了運轉。

  「獪岳!跑啊!」我厲聲吼道。

  面前那雙剔透而多彩的眼睛眯了眯,轟然炸開的雪霧中,飛散出無數閃耀著寒芒的冰晶蓮花。

  鬼的獵物是種什麼感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體會。

  在黑暗的林間拼命奔逃,耳邊全是風聲、植物破碎的聲音、喘息聲、心跳聲,所有的一切聲音,都化作了那種罩在頭頂的,巨大的恐懼。

  我盡最大可能隱藏了氣息,畢竟我善於逃跑,但身邊那個少年就不行了,看得出他被嚇壞了,他的喘息和心跳、他的腳步踩的干枯的植物哢嚓作響,無一不吸引著狩獵者的注意。

  他的胳膊被冰晶擦破了,為了擋住那暴走的血鬼術,我更是半邊身子都是血,雖然用靈力止住了血,但飄散的味道肯定還在,尤其對於那只無比熟悉我血液氣味的鬼來說。

  逃不掉的。

  這很正常,上弦之貳如果真想狩獵你,你根本逃不過,他原本就是僅次於黑死牟大人的鬼,現在的力量更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一旦他認真起來,就是極其可怕的。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或許會選擇找個地方藏好,想辦法將自己的氣息完全隱蔽起來,那樣的話還有一線可能蒙混過關。但現在帶著個獪岳,我幾乎能聽見他因為恐懼和寒冷而牙齒打架的聲音,更別說叫他藏起來了。

  我猛的停下了腳步,獪岳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樹上。

  「你干什麼?快跑啊!」他壓低聲音怒氣衝衝地說。

  我拽著他拐進旁邊更加陰暗的一片樹林,小聲說,「你沿著這個方向先走,我隨後再去找你。」

  那少年愣了愣,氣急敗壞的呲牙道:「你傻嗎?那個是上弦之貳!我剛變鬼都知道那是個吃女人狂魔,你他媽不跑等著被吃?」

  「我們兩個一起跑,誰也跑不掉。」我說,「你先走,我應該能攔住他一會兒。」

  獪岳轉了轉眼睛,突然目光冷了下來:「你是不是想拿我當誘餌?」

  我無語了,這小孩到底經歷過什麼,內心怎麼這麼陰暗?

  「你都知道上弦之貳喜歡吃女人,你猜他是會去追你,還是先吃我?」我無奈的說,「你再不跑,就沒時間了,我都聽見他過來了。」

  「我能跑去哪裡啊?這地方我又不熟!」

  「去找黑死牟大人,他賜過你血,鬼血的聯系是最強的,你就憑著氣息去找,一定可以找到他。刀我也給你了,遇到奇怪東西就直接砍。」我推了他一把,「快走!」

  看著少年踉踉蹌蹌的沒入林間,我將自己的身體緊貼在一棵大樹背後,努力平復著心情和靈力。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心中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能逃。

  如果我逃了,一切就都完了。

  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不可以放棄。

  哪怕迷惘和悲傷一時充斥了內心。

  哪怕是死,也不可以放棄。

  頭腦迅速冷靜下來,大概也是因為空氣在急劇變冷的緣故,我開始聽見四周的植物凍結而發出的哢嚓聲,但依然聽不到腳步聲,甚至無法感知他具體的位置。

  記得曾和他打賭,賭他學不會我隱藏氣息的本事,現在看來是我輸了。

  賭注是什麼來著?

  ——如果小染輸了,就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訴我吧。

  我真的做好准備了嗎?

  面對他,以及面對自己。

  即便也許迎接我的,是和琴葉一樣的結局。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出了那片林子,在被嚴霜覆蓋的空地上站定。

  紅衣惡鬼的身形幾乎一瞬間就在我面前顯現出來,他握著扇子,冰晶似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誒呀呀,小染很聰明嘛,既然逃不掉,就不要再逃啦∼」他的聲音輕松又愉悅,「啊,你流了好多血呢,一定很痛吧?」

  「是很痛,但還沒到拜托童磨大人送我去極樂的地步。」我平靜地說。

  「誒?我沒有說要送小染去極樂呀。」童磨困惑的眨眨眼,隨後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小染為什麼要逃?是怕我殺掉你嘛?可人家是不會做那種事的,人家只是…只是…」

  他仿佛努力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有點猶豫地說:

  「…只是不喜歡而已。」

  「不喜歡小染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不認識人家一樣,真是的,明明都已經在一起這麼久了,怎麼能說不是朋友了嘛?」

  「還說什麼假的真的,真是完全聽不懂呢!吶,小染不要這樣嘛,我們還是朋友吧?一直都是朋友對不對?」

  ……這家伙,原來這麼在意這件事嗎?

  我不禁嘆了口氣。

  「對不起,剛剛是我太衝動了,我不該隨便對你發脾氣。」我認真地對他說,「我們當然還是朋友,但我們得談談,童磨大人。」

  「是朋友的話,就沒問題哦∼」鬼歡快的說,「小染想說什麼,人家都願意聽∼」

  我微微一笑:「你之前不是說想知道我的秘密嗎?我現在就講給你聽。這個故事有點長,但我記得你很擅長聽取信徒的訴說,就請你耐心地聽我講完吧。」

  「你現在見到的我,並不是我曾經的樣子……」

  我找了棵倒掉的樹坐下,把白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以及兩百年前荒川神社的小巫女和極樂教的小神子那短暫的邂逅,全都告訴了他。

  確實花了很長時間,但這只總在吵吵鬧鬧的鬼,還真的很擅長耐心傾聽。

  和我預料的一樣,他聽完後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顯得有些困惑。

  「啊…我說怎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小染,所以,我們之前果然是見過面的?」

  「對,那時你七歲。」

  我回憶著那孩子的臉,忍不住微笑道:「可愛極了,像個雪團子一樣。」

  「這叫什麼話,人家現在不可愛嗎?「

  我看了他一眼,誠實地說:「現在…叫做好看,俊俏,不叫可愛…等等,我到底解釋清楚沒有?是作為荒川之神的我吃掉了白姬,才有了現在的這個我,所以,曾經和你認識的那個女孩子被我吃掉了,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她,或者我只是…」

  「誒?有什麼問題嗎?小染吃掉了小白姬,是接受了小白姬的血肉和思想,小白姬就和小染一起得到了永生嘛。」童磨很自然地說,「這種事有什麼難理解的?」

  這……

  我倒是忘了,這只鬼對於吃人這事有自己的一套相當獨特的看法。

  「話說,雖然不記得那時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鬼一只手托著腮,忽然眯起眼睛,露出了一個相當溫柔的微笑。

  「聽到小白姬沒有死掉,就覺得心情很好呢。」

  他伸手在我頭頂揉了揉,再次重復了一遍,「原來你沒有死掉哦?真是太好了呢。」

  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看到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裡仿佛多了一點我從未見過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心中莫名被觸動,泛起一股酸澀又溫暖的感覺。

  太過溫暖,導致眼睛瞬間模糊了。

  我毫無准備地哭出了聲,就好像忍了幾百年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似的。

  「誒誒誒,小染怎麼又哭了呀?剛剛不是還在笑的嘛?」

  「你為什麼沒有來啊……?」

  我泣不成聲地說:「我…我等了你好久啊…明明約好了來年櫻花開的時候就見面的…我一直在等你啊…可你居然把我忘掉了,你真的…真的太過分了啊……」

  我知道他聽不懂,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因為剛剛那一瞬間,就好像……

  就好像那個有著溫柔笑容的孩子,又回來了一樣。

  童磨大人拿出了他作為極樂教教主的職業精神,帶著一臉無比感動的表情看我哭完了全程。

  「我太感動了,」他擦擦眼淚,「小染竟然一直在等人家嗎?即使看不到希望,也堅持下來了嗎?啊,真是太堅強了!雖然是個令人傷感的故事,可我還是覺得和小染做朋友是件很棒的事呢∼」

  看他那副誇張的樣子,我反倒怎麼也哭不出來了。

  「還是算了,童磨大人,你不用陪我哭啦,我知道你沒感覺的。你願意聽我傾訴,作為朋友,我已經很滿足了。」

  「不是的哦∼」鬼認真地說,「人家是真的覺得和小染做朋友是件大好事呢,而且竟然很早以前就認識,誒呀呀,感覺我們的關系又親近了一層呢,這是很難得的緣分哦∼」

  「至於你說為什麼沒去找你,」他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似的用扇子在手上拍了一下,「我想起來啦,如果是那一年的話,大概是因為…」

  「我那對蠢到讓人絕望的父母,在年初死掉啦。」

  童磨笑眯眯地看向我:「真是很麻煩啊,教裡留下一大堆的事情,還要處理後事,連後面幾年都沒有了空閑的時間呢,應該是沒法再去江戶那邊的吧。所以抱歉啦,讓小染等了這麼久呢∼」

  原來如此,竟然遇到了這麼大的事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時才剛滿八歲而已…

  我們誰也無法預料命運的河流往何處去,到頭來,所有的悲劇,都只是陰差陽錯罷了。

  「沒關系,我原諒你了。」

  我望著他那雙在黑暗中也映著彩虹的眼睛,如釋重負地微笑道。

  向前走吧,別再回頭看了。

  想想也是可笑,我們兩個都早就不是人類了,居然還在為做人時的事在地獄裡花時間互相解釋,怎麼看都有點傻。

  嗯…總的來說,還是我傻,這麼容易就被無慘大人抓住了弱點。

  「那個男人真是擅長鼓動人心啊,」我感嘆道,「不愧是活了一千年的鬼王,竟然掌握了你們所有人的思想,真是一點也不能小看他啊。」

  「小染錯了哦,無慘大人並非無所不知,即使在他可以用鬼血控制我們這些上弦的時候,只要離開他的視線有一段距離,他也僅僅能感知到你的位置而已,沒法時刻監視你的腦子。只不過如果他願意,可以隨時將你召喚到無限城中進行拷問。」童磨邊撥弄著扇子上的穗子,邊若有所思地說,「但他現在失去了對上弦的控制能力,小染又不是他的眷屬,為什麼他總能找到你?」

  「誒?你說的對啊!」我突然意識到那種不對勁的感覺來自何處了,「從一開始,那個控制夢境的鬼就找到了我,然後無慘大人就跟來了,而且他一開始就知道我是神靈,這次也是,根本一點准備都沒有,就掉進他制造的空間裡了。」

  「這可太有趣啦!」童磨興高采烈地說,「咱們接下來就弄清這件事吧!人家簡直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無慘大人的下一步棋呢∼」

  「他這次挑撥之後,一定想看到效果。」我說,「所以我到黑死牟大人那邊去,是當前最合適不過的做法了。「

  「誒?還是要去嗎?」鬼立刻換上了一副期盼的表情,「那人家也要一起去嘛∼」

  我被他氣笑了:「開什麼玩笑啊,我是去學劍技誒!你在場的話,黑死牟大人還肯教我才怪!」

  「為什麼一定要學他的劍技嘛?聽說月之呼吸根本沒人學得會,再說我看小染戰鬥時打的也不錯啊!」那只鬼嘟著嘴,哀怨地說,「啊啊,又要留人家一個人嗎?會很無聊的啊∼」

  「我只學劍型而已。我的劍技攻擊性不夠,而且童磨大人在近戰時的防御是存在漏洞的,我必須變得更強,才能確保你在使用血鬼術時萬無一失。」

  童磨愣了片刻,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小染真是太可愛了呢∼竟然這麼認真的想要保護我嗎?放心好啦,鬼的再生能力是很強的,就算受傷也馬上會恢復,要我說,你也太緊張了,放松一點啦,好不容易下了地獄,玩的開心才最重要嘛∼」

  這是什麼魔鬼言論啊…

  我認真起來:「不對,之前我有仔細看過你和狛治閣下打架,你很容易被人家打中嘛!加上之前我們對戰鬼殺隊的那個風柱時,你被他砍中過。不要什麼都指望再生能力,萬一對方還有什麼後續的招數,你就會吃虧,所以絕對不可以輕敵。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替我暗中關照下狛治閣下和戀雪,不要讓無慘大人抓到他們…還有不可以吃他們哦!」

  「放心好啦,畢竟猗窩座閣下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嘛∼」童磨露出了人畜無害的微笑,「我會非常、非常溫柔的關照他們哦∼」

  嘖,怎麼都感覺不是很可靠的樣子。

  「但想讓人家幫忙的話,小染需要付出點代價哦∼」

  「什麼代價?你那個眷屬刻印差點害我失血過多,你還好意思要代價?」我翻了個白眼,「如果不是神靈,我都不知道被你弄死幾次了,還沒有跟你要賠償呢!」

  「誒呀,小染說得好像很有道理∼」那只鬼難得認真地點點頭,「那就當作是賠償好啦∼」

  「什麼嘛,我不需要…唔!」

  嘴唇毫無預兆的被攫取,那種冰冷又柔軟的觸感讓我完全僵在原地,好在這次他竟然收起了尖牙,只是輕輕一碰,就放開了我。

  為什麼又是這個?這家伙…這種事為什麼會如此熟練啊??到底是去了多少次吉原啊…?

  顯然利用賜血者的優勢探聽到了我亂七八糟的心聲,鬼故作神秘地用指尖按住了我的嘴唇。

  「到大正時,這個已經很流行了哦,不止在游郭,普通女孩子們也都喜歡呢∼小染雖然是神靈,完全不懂這些事的話,以後回到那邊搞不好會被人嘲笑哦∼」

  誒?是這樣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節快樂∼所以連更了三章哈哈∼


第65章 神之子(15)

  找到獪岳沒費多少力氣,看來在死靈森林裡,即使是鬼,也容易被林子混亂的氣場迷惑住,他甚至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跑出多遠,就跟當初剛到地獄的妓夫太郎和小梅那樣迷路了。

  這小子站在個岔路口發呆,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我走過去四處望了下,卻沒發現異常。

  「發什麼愣?這裡有什麼不對嗎?「

  直到我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如夢初醒般的彈了起來。

  「死女人!你怎麼跟鬼一樣不聲不響?!等等,你不會是已經死了,現在是幽靈吧?」

  「……嚴格來講我們現在都是幽靈,這下你放心了嗎?你是聽到什麼聲音了吧?」

  「你…你怎麼知道的?」那少年狐疑的看著我。

  「死靈地獄就是這樣,你會看到或者聽到活著時和你有關的一些東西,如果陷入幻像出不來,靈魂就會被吃掉。我看你在這裡愣了很久,是聽到什麼了?」

  獪岳冷笑了下:「聽見有人罵我而已,反正他們嘴裡吐不出什麼好話。你怎麼沒死?是用了什麼保命的手段讓上弦之貳放過你了?」

  「是我比較會躲而已,你以為我在地獄兩百年是白混的?」我心情甚好,也就不太在意他的難聽話了,「走吧,我算明白了,我是欠你們這群鬼的。」

  「哈哈,兩百年?在這鬼地方?你吹牛也要有個限度吧?」

  「這是無間地獄,你沒聽說過嗎?『百千萬年,求出無期』,兩百年算什麼,罪孽沒贖清,關你一千年也正常啊,誰讓你是鬼。別愣著了,你走不走?「

  「……鬼怎麼了?!我他媽只為自己能活著!我有什麼錯?!」

  獪岳突然毫無預兆的發起飆來,幾乎是撕心裂肺的吼道。

  「死老頭子只會偏心那個廢物!老子自打入了他的門,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練刀,我他媽有一天偷懶嗎?!老子出任務哪次叫過苦喊過累?!他是眼瞎了嗎?!憑什麼老向著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垃圾?!不就是會哭嗎?哭他媽有個屁用?!到我這裡就只會拉著個老臉,我他媽再怎麼努力他都看不到!看不到!還有那些只會在背後說閑話的廢物東西,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看不起我,咒我早晚被鬼吃了?!老子就偏不死,偏要出人頭地給他們看!」

  他目眥欲裂,一連串極難聽的粗話直讓我耳朵嗡嗡響。為了防止再招來附近的魔物,我只能默默布下道結界。

  果真時代不同了,大正的年輕人連罵的粗話都是我沒聽過的。

  小梅,還是你最可愛了!我想你!

  他一直罵到氣喘吁吁才停下。我抬手變出個水球遞給他:「喝點水吧,你聽起來喉嚨都要冒煙了。」

  少年紅著眼睛瞪我:「這是什麼?你為什麼能用血鬼術?」

  「你先喝了我再告訴你,沒下毒。」

  「我跟你又不熟,憑什麼喝你的水?」

  啊,這小孩的個性真是相當惡劣了。

  「我跟你也不熟,憑什麼給你帶路?憑什麼幫你找刀?憑什麼帶你去見黑死牟大人?憑什麼在這裡花時間聽你罵人?「我直截了當地說,「你要麼喝,要麼不喝,哪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他牙咬的咯咯響,似乎想要打我一頓,最終大概還是想起了被我痛毆的經歷,沒再說什麼,黑著臉把水喝了。

  感覺自從認識了童磨,我的耐心程度都跟著提高了不少,放在以前,這種脾氣暴躁滿肚子怨念的男孩子簡直是我最討厭的對像了。

  「這水還挺甜。」 他莫名的冒出一句。

  「這是帶有淨化之力的水,我其實是個水神。」我淡淡的說,「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喝完了我們就走吧。」

  果然,他愣了一下就冷笑起來。

  「水神?我還是座敷童子呢!你明明就是鬼吧?」

  「都差不多,在這地方,神靈和鬼沒什麼區別。」

  我懶得跟他解釋,只是向前一直走去。哪知道這孩子看我不理他,反而開始沒話找話了。

  「你是什麼時候變的鬼?是那位大人給你的血嗎?」他抱著刀,饒有興致的問,「我看你挺厲害啊,女鬼很少有厲害的,聽說之前的上弦之六就是女鬼,弱的很。「

  我不得不糾正他,「之前的上弦之六是一對兄妹,而且小梅一點也不弱,是個漂亮又堅強的女孩子,你沒見過她,就別亂說。」

  「哦,我變鬼時間不長,也是聽別的鬼說的。」他這次倒是實在,「但那位大人讓我接替了上弦之六的位置,這是真的,我沒騙人,是黑死牟大人推薦的我。「

  「這我倒是相信。我雖然不懂雷之呼吸,但你的刀法看著很扎實,」我說,「要是磨練的時間再長一點,應該能成為柱什麼的吧?」

  他不屑的說:「我才不稀罕當柱,當上弦也很好,在哪干不是干?喂,你還沒說呢,你也是黑死牟大人推薦的嗎?「

  「不是啊,是童磨大人。」

  看到他瞠目結舌的樣子,我忍不住被逗笑了,「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對,就是剛剛追殺我們的那個家伙。「

  「果然啊,跟他們說的一樣。」

  「什麼一樣?「

  他壓低了聲音,「都說上弦之貳腦子有毛病,比那位大人還可怕。連自己推薦的屬下都追殺,不是腦子有毛病是什麼?」

  ……鬼之間原來也有這麼多閑言碎語的嗎?而且當著我的面說我上級的壞話,這孩子確實不太會做人的樣子?

  不過…某只鬼的名聲怎麼好像比無慘大人還要差??

  「敢在背後議論那位大人,你不怕被他知道啊?」我涼涼的甩給他一句,果然他臉色就白了。

  哈哈,膽子倒是不怎麼大嘛。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別的鬼說的,」他連忙申辯道,「是個叫零余子的女鬼,那位大人要是問起來,你可不許栽贓我。」

  嘖,賣同伴賣的也很快。

  「我栽贓你干什麼,你又沒有礙到我的事。你多大了?」

  那少年一臉警覺,「你問這個干什麼?「

  「不干什麼,就隨便問問而已。」我愕然,「你是經常被人坑害嗎?怎麼警惕心這麼強?」

  獪岳的臉又黑下來,「你懂什麼,老子懶得跟你說。」

  我默默決定不搭理他。又聽他心不在焉的開口:

  「我十七…快十八了。」

  「果然還是個小孩啊,」我笑道,「你這麼小,怎麼就進鬼殺隊了?」

  「我都說了,我是上弦之六,跟那種垃圾組織已經沒關系了。」他滿臉厭煩地說,「誰賞識我,我就給誰賣命,別的都他媽是假的。你也別老叫我小孩,我十三歲就跟老頭子學刀了,入隊選拔的時候我都十四了,現任的柱裡跟我差不多大的多的是。」

  「那你也只學了四年不到五年?很厲害嘛,我還以為你是從小就學的。」

  「開什麼玩笑?我小時候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還學刀?」他狂笑起來,「要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誰會加入鬼殺隊那種組織?哈哈哈!」

  「所以你出人頭地了嗎?「我好奇的問。

  「當然了,論我的實力,當上鳴柱都沒問題,要不是那個臭老頭偏心,非要我跟那個小廢物一起繼承雷之呼吸,我早就是柱了!他們全都看不起我,黑死牟大人可看的起我!」他恨恨地說,「我早晚殺回去,宰了那個小廢物!」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小廢物,本來想提醒他一句他已經死了,但看他那副怨念深厚的樣子,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雷之呼吸啊…似乎是非常講究速度的呼吸法呢。」我回憶道,「你的刀法很熟練,但速度和爆發力還是差一點。」

  「你懂什麼雷之呼吸?」他不屑的嗤笑道,「你又沒學過。」

  「我給你那把刀的主人,是戰國時的雷柱…」

  「那叫鳴柱!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說懂雷之呼吸?」他輕蔑的看著我,「不吹牛會死嗎?」

  「那時候確實是叫雷柱的,駐扎在這裡的那支鬼殺隊你知道吧?」我耐心地解釋道,「早雲是那裡的三位戰國時代的柱之一,我有幸和他切磋過,所以能記住幾種招式,比如稻魂,是速度非常快的五連擊,遠雷是一種長距離的突擊,而霹靂一閃是速度和爆發力都很驚人的斬擊,有點像黑死牟大人那天用來對付魔物的刀法,我記得第一次見到早雲用那個的時候,連我都差點沒看清他的攻擊,接住那一刀的時候,我全身都被震麻了…」

  「怎麼可能?!你能接住柱的壹之型?」獪岳滿臉不信,「你真的是鬼嗎?這種實力…怎麼不是上弦?」

  「我跟你說了我是個神靈,而且我在這裡跟人打了兩百年了,只不過比起攻擊,我更擅長防御和逃跑。」我笑了笑,「有機會你和我正式打一場就知道了。現在,准備跟我一起丟掉恐懼和臉面,面對黑死牟大人吧。」

  那寒月般肅殺的鬼氣,昭示著上弦之壹的存在。

  與先前一樣,鬼劍士端坐在一棵高大的古樹下。可能是過於漫長的時間,也可能是其他什麼東西的緣故,我並未從他身上感覺到尋常鬼的戾氣。他實在是個非常安靜的人,安靜到總給我一種他在等待著什麼的感覺。

  在我跪下行禮後,他只是睜開眼看著我,似在審視。

  「為何…有血的味道?」

  我低下頭,盯著地面道:「您真敏銳,出門前和童磨大人吵了幾句嘴而已,是小傷,已經恢復了。」

  「童磨讓你來…究竟是何目的?」

  他的聲音平淡,卻一針見血,我不禁暗自感嘆,這位上弦大人看來心思極縝密,要小心應對才行。

  「我不想在您面前隱瞞什麼,黑死牟大人。學習劍技是我自己的意志,那天對付魔物時您也看到了,我的斬擊速度尚可,但力量和殺傷性不夠,我想要變得更強,想要施展出像您那樣一擊必殺的劍技。」我再次行禮,「請您教導我。您不必擔心,我在無間地獄兩百年了,什麼苦都能吃。」

  「你為何…想要變強?」

  黑死牟大人以低沉而悅耳的嗓音,問出了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問題。

  「誒?」我抬起頭,依然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任何表情,「變強…不是武者的正常追求嗎?誰不想變強呢?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但大人您應該也是懷著變強的心願,才將劍技磨練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吧?」

  「武學之道…沒有盡頭。」他緩緩道,「永遠會有…比你更強的人…出生在世上,任憑你如何追逐…皆不可得。你…可有此覺悟?」

  他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呢?好奇怪。

  這種帶著淡淡遺憾的感覺,真不適合強大的上弦之壹啊。

  「原來您是指這件事啊。大人,我本為神靈,並非武者,即便曾經有過作為人類的記憶,也只是神社裡的小小巫女罷了。」我垂下眼簾,「但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吧,當朋友需要我的時候,我卻沒能在他身邊幫助他、守護他,為此留下百年的悔恨。所以我想要變強,皆是因為有朝一日,希望能以手中的刀守護重要之人,哪怕能和他並肩而立也是好的。別的追逐什麼的,我…其實沒那種奢求。」

  六目的鬼武士良久地注視著我,最終微微頷首。

  「雖為女子…你的氣量…卻是不凡。既然如此,我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他端坐的身形不動如山,沉聲道:「就以你最大的力量…來攻擊我吧。」

  「誒??您是讓我拔刀砍您嗎?」我嚇了一跳,「這也太過失禮了!」

  「劍術…本就是殺人技。讓我看看…你的實力。」

  真是位嚴格的老師啊…黑死牟大人。

  「那我就不客氣了,請您恕我無禮!」

  我虛晃了一下,選了我最擅長的迂回打法,以最快的速度閃躍到他左側,一刀揮去。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我刀上襲來,還沒等我調整角度卸去那力道,就像被狂風卷了進去,身體以一個很是不雅的姿勢撞向樹干。

  我在半空轉身,在樹上蹬了一下,再次撲了過去。

  沒料到結果一樣,又被甩了出去。

  真沒天理,他甚至沒有出刀,只是用刀鞘而已,就有這麼大力氣嗎!

  簡直好像能預測我的攻擊軌跡一樣,上弦之壹果真恐怖如斯!

  如此反復十幾次,我終於翻了個身,退出了幾步站定。

  「為何會這樣?大人?您的防守完全沒有死角,是如何做到的?「

  他並未解釋,只是淡然道:「再來。」

  再來也是一樣,不論從哪個刁鑽的角度,甚至中途改變多次攻擊角度,他也能准確無誤地擋下我的攻擊。

  這難道是…長了六只眼睛的好處?

  我忽然想起某些動物具有那樣的能力,能從對手氣味的改變預測其下一步的行動,難道是類似的原理?

  再一次被甩出去後,我決定賭一把。

  在接近他的一瞬間,我驟然收斂了全部的氣息,隨後以最快的速度切換了攻擊角度。

  鐺——

  刀上傳來的力量終於不再像是疾風,而是帶上了凌厲的殺意。感受到一抹月華般的劍氣,我低頭看去,那柄布滿眼睛的妖刀,竟然出鞘了一尺。

  我向後急退,被那殺意逼的心髒狂跳。

  黑死牟大人推刀入鞘,沉默而銳利地凝視著我。

  末了,他輕輕吐出兩個字:

  「不錯。」

  「您的眼睛具有某種能力吧?黑死牟大人?您能預測到我的攻擊?」我疑惑的問,「這是血鬼術嗎?」

  他的語氣中竟然透出一絲肯定的意味:「你很敏銳…不愧是神靈。這便是…通透的視野。」

  我驚訝道:「通透的視野?是說您可以看穿我的攻擊軌跡嗎?」

  「在活著時,是看穿肌肉的運動…和血液的流動…但在此地,也能感受到…氣息的變化。「

  「原來如此!我也只是推測,因為在自然當中,一些動物會擁有類似的能力,我說到底是荒川的蛇神,剛剛的判斷只是基於本能罷了。」

  「不…你的應對很好。這種…隱藏自身的方法…是你自創的?」

  竟然被上弦之壹誇獎了,我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是的,大人,說句不怕您取笑的話,我之前在無間地獄被關了很多年,因為失去了御神體和記憶而力量大減,遇到敵人只能盡量逃跑,所以倒是練出了一身逃命和躲藏的本事。」我笑道。

  「難怪…」鬼劍士點了點頭,「你的劍技…更像忍者的刺殺…而並非…劍士的攻擊。如此…若遭遇強敵…便難以…發揮力量。」

  不愧是在數百年的廝殺中磨練出絕頂技藝的劍士,僅僅是試探,就看出了我的弱點。

  「我…我揮刀的力量不夠。」我郁悶地說,「沒辦法像您那樣,一刀就斬開魔獸的身體。」

  黑死牟大人沉靜地看著我,緩緩道:

  「並非是力量的緣故…而是…你缺乏殺意。」

  他的一句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點醒了我。

  是啊,我本不是愛好殺戮之人。就連我的刀,最初也只是一把無刃的小刀而已,是無間地獄中的兩百年廝殺,將它養成了一把能弒殺靈體的刀。但即便身為狩獵者多年,多數情況下我也是只求自保而已。

  作為神靈,我很少允許自己生起憤怒或怨恨之心,因為擔心那樣會讓我真的沉淪於地獄。哪怕是之前與鬼殺隊的戰鬥中,比起憤怒,我感到的更多是悲哀。

  如果說什麼事會讓我憤怒…大概是那些會傷害到童磨的事吧。

  像是曾經的柳生大人,或是不久前的珠世小姐…

  「我…不喜歡殺人的感覺,黑死牟大人。我的力量只是為了守護重要的人,我並不享受戰場廝殺的過程,而只是…只是希望一切能快點結束罷了。」我輕聲說,「人類和鬼彼此爭鬥,在我看來是不可理解的事,我更希望大家能放下爭執,有一天……」

  「愚蠢!」

  我不解的看向那位大人,不知為什麼,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類似厭惡的眼神。

  誒?我做錯了什麼了嗎?

  「掌握著強者的力量…卻逃避現實…不僅愚蠢…更是虛偽。怯戰者…必被斬殺於刀下。」

  黑死牟大人一貫聽不出情緒的口吻中帶上了罕見的嚴酷。

  在那一刻我被他身上隱隱散發出的某種東西所震懾,似乎是那個我從未見過的戰國亂世,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顏色深暗的影子,時間或死亡,都無法抹去那道影子。

  被那莫名的力量所折服,我深深的拜倒在地。

  「謝謝您的教誨,大人,我必定銘記於心。只是…心中總有猶豫,的確是我的弱點。」

  只聽他淡淡地說:

  「若有猶豫,揮刀斬斷即可。」

  人要如何才能揮刀斬斷心中的猶豫?

  我掛在一棵樹上,百思不得其解。

  黑死牟大人說的沒錯,我的正面進攻在他面前可以說是一塌糊塗,原因是我沒辦法迸發出強烈的殺意,加上我習慣使用法術來配合戰鬥,只用劍技的話,總覺得哪裡別扭。

  於是在我第二百六十三次被那把不出鞘的妖刀甩飛後,我厚著臉皮表示想先休息,自己領悟下什麼是殺意再說。

  黑死牟大人沒說什麼,獪岳倒是幸災樂禍地跑到我旁邊的樹杈上坐著,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我就說女人不行吧,別浪費黑死牟大人的時間了,你根本不會用刀啊。」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滾,我現在心情不好,別逼我揍你。」

  他冷哼了一聲:「以為我怕你?要不是看黑死牟大人對你還不錯,我才懶得理你。」

  「到底什麼叫殺意?」我問那少年。

  他一臉「你是不是有毛病」的表情,皺著眉頭看我:「你是沒被人打過嗎?被打了難道不想宰了對方?比如我想宰了砍我脖子的那個小廢物,這就叫殺意。」

  我認真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自己挨揍的經歷,「以前本事不行,確實也經常挨打,但挨打以後難道不該先跑路嗎?難道要留下繼續等對方接著打你?」

  「所以我說女人就是女人,沒半點自尊和毅力,挨了打當然要讓對方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哪有跑了的道理?再說很多時候你根本跑不掉,難道就地等死?」他一副鄙夷的神情,「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也沒比我強到哪去嘛。」

  「算了,先不想這個了。你要不要跟我打一架試試?」

  「打就打!老子正想試試這把刀好用不好用呢!」

  「啊,果然打一架就舒服多了∼」

  我站在一節被雷電劈得只剩下一半的樹樁上,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懶腰。

  獪岳抱著刀往地上一坐,惡狠狠地說:「這刀太沉了,打起來一點也不好使!」

  「別嘴硬了,我看你的呼吸法發揮的超棒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黑色的閃電呢!」

  「啊?我沒聽錯吧?」他一臉譏諷,「你剛剛不是一直在說我太慢嗎?聽你啰嗦個沒完真是煩死了!「

  「慢是的確慢了點,」我說,「所以說你還需要磨練嘛,而且你怎麼不用霹靂一閃?我明明記得那個是攻擊性最強的?」

  「你管的著嗎?」那少年怒氣衝衝地說,「我他媽學不會壹之型!」

  「誒?劍型你總會吧?要不要砍我幾下試試?也許能發現問題呢?」

  「我才不在乎呢!我現在是鬼,就算不會雷之呼吸又怎樣?!只要能宰了那個小垃圾就夠了!」

  「你整天說小垃圾小廢物的,到底是誰啊?」我忍不住問。

  「我師弟。想起他那張臉我就惡心!」

  獪岳躺平在地上,揪了根枯草杆子在嘴裡叼著,「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的,什麼也學不會,老頭子還偏心他,什麼都偷著教他,嘖,活該切腹死那麼慘。」

  」不是吧,你師弟切腹了?」我大驚道,「但我記得在江戶的時候,將軍大人就頒布過命令,不允許武士切腹殉死,除非是犯了重罪…」

  「是我師父…不是我師弟。」獪岳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鬼殺隊的隊士變鬼,推薦人和培育師是要切腹謝罪的,那老頭子就是蠢,就算是柱又怎麼樣,都已經退休了,還他媽真傻乎乎的去死了。」

  「這是什麼沒道理的規矩啊?你變成鬼,你師父就要切腹自殺?」我依然沉浸在震驚中無法自拔,「不是說已經沒有將軍也沒有武士了嗎?為什麼鬼殺隊還要遵循這種殘忍的做法?」

  「我他媽怎麼知道?!那就是個瘋子組織!」獪岳破口大罵起來,「我都沒想到他真的會去死!還是那個小垃圾告訴我的,說連介錯都沒有,就那麼流血流死了!我他媽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啊?!」

  他的聲音竟然在發抖,我回頭看去,發現他死死咬著牙,好像在拼命忍耐著什麼。

  「變鬼怎麼了?!變鬼比做人…容易多了!不用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用因為偷了幾個錢就被趕出去,還他媽遇上鬼差點死了…也不用看人臉色過活…我他媽真的受夠了啊…」

  「那個…你要哭就哭吧,我不笑話你。」我認真的說。

  他猛地坐起,抓起那把刀就衝我扔過來:

  「你他媽給我滾!滾遠點!」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高考順利∼

  周末會發小染的人設圖,但jj好像發不了圖片,哭泣…


第66章 神之子(16)

  每個人/神/鬼都有自己不被人知曉的黑暗時刻,我如此堅信。

  聽說就連天照大御神也曾經被素盞嗚尊氣的躲進天岩戶裡不肯見人,導致天地陷入一片黑暗;就連伊奘冉尊,也曾經因為被丈夫看到自己在黃泉國中蛆蟲滿身的醜態,而羞憤難當。連天神們都遇到過倒霉事,就別說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神啊人啊鬼啊的了。

  譬如我剛到無間地獄時,有段時間被打的找不到頭,是真的找不到頭,因為頭被別的鬼拿走裝飾在自己窩裡了,後來聽說因為我的發色和眼睛很漂亮,聞起來又很香,還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鬥來著。

  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無奈。那時我的神靈之力還沒丟光,只能發了一場大水,把對方的老巢衝了個干淨,搶回了自己的腦袋。

  但即使那樣,我也沒有特別生氣,打架嘛,打完就完了,何必非要置彼此於死地?大家淪落到這種地步,本身已經很悲慘了,為什麼非要自相殘殺不可?

  但後來我發現,那些人類的靈魂並不這麼看,他們就算死後也要沒完沒了的戰鬥,活著時的執念,滋養了這片暗無天日的土地,又被土地本身成倍的放大,他們沉溺其中,無一例外的被執念吞噬。

  人類不懂,地獄並不是神佛的懲罰,而是他們自己的創造。人心中的種種執念為世間帶來無休無止的爭端,爭端帶來業力,業力再滋生出新的爭端,如此循環往復,地獄的業火因此千年不熄。

  無論是殺人者,還是被殺者,都是這循環中的一環罷了。那些獵鬼人相信只要把鬼趕到地獄,就能讓人世變得美好,這只是拿來騙小孩的童話而已,鬼來自人心,人心不變,鬼就不會從世間消失,重新換個面貌出現只是時間問題。

  放下執念和怨恨,才是斬斷業力的唯一途徑。

  但這道理說了也沒用,我在鬼殺隊那群人的身上已經發現,人類聽不懂這個,就算有少數人聽懂了也對此無能為力,因為人類是一個群體,其中的個體必須服從整體,少數個體的願望,對群體而言毫無意義。

  至於鬼,大概就更難說服了。

  我望著四周突然出現的書架,以及坐在書桌前的黑發男人,如此想到。

  對,我只是被獪岳罵跑了,在附近的林子裡找到條小河,正打算摸個魚,就又被無慘大人莫名其妙的召喚了。

  我特別想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竟然可以在別人的生活中無孔不入?

  那一刻我真切的體會到了上弦們的痛苦…童磨那種感覺失靈的家伙除外。

  男人穿著頗為講究的洋服,白皙纖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梅紅色的妖嬈眼眸中,細長的瞳孔不帶一絲感情。

  「竟然讓黑死牟教你劍術,你想要做什麼,白姬小姐?「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堅持要用這個名字稱呼我,是嘲弄還是有什麼目的,只好嘆了口氣,拉開他面前的椅子坐下。

  「您一定要監視身邊的人嗎?沒有人告訴過您,這種習慣真的很讓人反感嗎?」

  「這次你別想激怒我。」他帶著某種玩味的眼神看著我,「我已經熟悉了你的那些小把戲。是童磨讓你來的?我來猜猜你們的目的,是想拉攏黑死牟加入你們的陣營,對嗎?我的這兩位上弦,還真是讓人不省心啊。」

  「黑死牟大人效忠於您,而他現在是我的老師,我絕不會讓他為難,所以您大可放心。」我平靜地說道,「我只是偶爾見識了大人他的劍技,受到了震撼,而想要學習罷了。您呢?這次您又給我帶來了什麼驚喜?」

  無慘大人輕輕勾起嘴角,「你真有趣,白姬小姐,如果活著時就認識你,大概能為我們雙方帶來很多好處。可惜,只差那麼一點,但現在還不晚。」

  聽他話中有話,我索性說道:「您是得到了什麼新的情報嗎?不如分享出來?」

  鬼王笑了笑,「你的直覺很敏銳嘛。我又從記憶裡找到了一點陳年舊事,你要不要聽聽?」

  隨即他慢條斯理地說:

  「大約兩百年前,江戶城的貴族柳生氏全家被殺的事,白姬小姐想必十分清楚吧?」

  我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這種小事您也知道?您還真是神通廣大。」

  「我活了一千年呢,白姬小姐,況且這在當時可不是小事,雖然幕府以瘟疫為借口來掩人耳目,還是驚動了公家的陰陽師,至於後面發生的事,你應該比誰都了解吧?」

  「您到底是怎麼知道的?您去過江戶?」我收斂了笑意。

  「不急,喝茶嗎?還是咖啡?」他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只罐子,朝我晃了晃。

  「還是茶吧,那種叫咖啡的,我喝不慣。」

  「你應該感到榮幸,還沒人喝過我親手泡的茶呢。」他面上雖笑著,紅瞳中卻散發出淡淡的寒意。

  「您是主人,我是客人,如果是我來泡茶,我們的位置就顛倒了,這不合禮儀。」我學童磨的樣子,露出個厚顏無恥的笑容,「如果以後有機會,您來我家裡做客,我自然會為您泡一壺好茶。」

  「你的這張嘴真是讓我厭惡,白姬小姐。」

  「謝謝您的誇獎。」

  「別說那些廢話了。」無慘大人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茶壺蓋子,「當時我正在組建十二鬼月,但那時常駐在江戶附近的眷屬中,除了猗窩座,並沒有鬼能一次殺死六十多人,甚至吞噬到只剩一點殘肢的程度,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誰干的,但現場被幕府派來的人迅速清理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說到這裡我很想知道,是什麼讓你,一位神靈,做出這種不亞於鬼的殘酷之事呢?白姬小姐?」他緩緩將淡青色的茶水注入杯子,空氣裡彌漫開宇治茶的清香。

  「這是我的私事,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我冷冷地注視著他,「能讓您都覺得殘酷,我簡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

  「你當然該高興,因為我最喜歡殘酷的事。」無慘大人微笑,「如果不是這件事足夠殘酷,也不會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像,以至於前段時間,我派半天狗去追查和鬼殺隊有關的情報時,意外發現了和這件事有關的線索。」

  「我本來覺得那只是一份無聊的報告,但裡面提到,享保年間,有個來自京城的陰陽師,在江戶城外的荒川邊,曾和『神靈』交戰,並封印了一條被稱為『荒川之主』的大蛇。這聽起來簡直是那些百物語之類的無稽之談,不是麼?畢竟我活了這麼久,也從沒見過任何神佛顯靈。」

  他往前湊了湊,似乎想要觀察我的表情:「但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白姬小姐,你當時的感受是怎樣的?身為神靈卻被人類擊敗,屈辱?恐懼?痛苦?哪一種感受最讓你刻骨銘心呢?」

  「您又來了。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我早記不清了,話說您總不會想讓我去報復那位陰陽師吧?」我喝了一口茶,忍不住笑起來,「人類的話,應該連骨頭渣子都找不到了吧。」

  「那可不一定。」無慘大人端著茶杯,臉上浮現了森然的笑意,「當時的陰陽師的確沒多久就死了,但從他留下的信件來看,他所出自的本家,正是產屋敷一族。」

  我皺了皺眉。

  產屋敷?怎麼又是產屋敷?

  注意到我的神情,無慘大人滿意地點點頭,「對,正是那該死的產屋敷。白姬小姐,你可能不知道,陰陽師這一行,從平安朝的時候開始,就在固定的幾個家族中傳承,產屋敷一族為了給子嗣續命,和京裡的神官家族通婚,其後代也有些去修習了陰陽術,他們做的那些符咒,也給我造成過不小的麻煩。」

  「所以,我們其實有著共同的敵人,白姬小姐。」

  我嘆了口氣。

  「無慘大人,如果您了解我就會知道,我對幾百年前誰封印了我這種事毫無興趣,也壓根不想去報復哪個人,因為報復沒有意義,只能產生更多的因果罷了。您不信因果報應,但作為神靈,我還是要提醒您一句,因果報應是存在的,只不過和人類了解的不太一樣而已,您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張人類和鬼都看不見的大網。正因身為神靈,我的本能會告訴我哪些行為會觸碰這張網,沾染上面的髒東西,而我並不想做這種蠢事,別的神靈也一樣,他們寧可在適當的時候,選擇一些特殊的人類來充當棋子,也不願沾染人世的污穢,這就是您在一千年間沒在世間見過神佛顯靈的原因。」

  「原來如此!不得不說,你們這些神靈真是比鬼要狡猾多了。」鬼王眯起那對血色的眸子,「但你確定你對產屋敷一族毫無憎恨?對鬼殺隊所做的事,也全都可以原諒?」

  我坦言道:「即便有恨意,也不值得我為此去觸碰因果之網,要是落到和您一樣的下場,實在是得不償失。」

  「不急,白姬小姐,你最好看過我的記憶後再下這個結論。」無慘大人那張精致完美的臉上忽然展露出近乎惡毒的笑容,「我不會給別人看這些,但你應該想要知道,無限城的那一戰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我睜大了眼睛,還沒來的及說出一個「不」字,就被卷進了那個名為「無限城」的噩夢裡。

  那道漫長走廊上的門,再次開啟了。

  我看到蓮池成了血池。

  蝴蝶羽織的少女與她噴薄而出的仇恨。

  毒刺般的刀刃穿過他眼中的彩虹。

  冰的蓮蔓抓住了獵物,賜予吞噬與救贖。

  而後是新的激戰,冰霜漫天,蓮華閃耀,白發的上弦鬼在飛花中揮舞金扇,施展出絕美的血鬼術,身姿依然優雅的仿佛跳起祭舞。

  恰似兩百年前那個春日的午後,在荒川神社的庭院中,手持紙扇起舞的黑衣小神子。

  他變成了鬼,但在我眼中又似乎從未變過,人類和鬼都只記得無情又殘忍的上弦之貳,只有我記得那個沒有名字的孩子,記得他在陽光下向我伸出手,記得他坐在高高的神輦上,記得他捧著點心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和他臉上天真又甜美的微笑。

  曾救贖我的小神子隕落在無限城的蓮池畔,記憶裡潔白無暇的初雪,化作獵鬼人腳下的塵埃。

  他變成了鬼,因此沒人肯給他救贖,他最後聽到的話只有一句:

  ——孤零零的下地獄去吧,你這下三濫。

  珠世說,那是七百倍致死量的紫藤花毒,從內髒到骨頭都會被腐蝕溶解。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孩子從小就不太能感覺到痛,也感覺不到害怕難過,連手被太刀割了那麼深的一道傷口,血流了一茶席,都還能笑眯眯的安慰我不要哭。

  所以對這個奪去他所有光明的世界,他到死,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這只是一場戰鬥,我告訴自己。

  戰場之上,你死我活,雙方無論做出什麼舉動,都輪不到旁人去評判,只要戰鬥是公平的,結束之時就因果兩清,兩不相欠。

  但仇恨不是,仇恨終結不了因果,只能制造出更多的因果。

  我看到又一位手拿日輪刀、眼中滿是恨意的少女對他說:

  ——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全部都是胡編亂造的謊言。

  ——你是個很可憐的家伙,你想必什麼也感覺不到吧?

  ——降生在這個世上的人們,會理所當然地因為高興而露出笑容,以及因為悲傷和憤怒而渾身發抖,而你卻完全無法理解這些感情,對不對?

  ——但你很聰明,所以一直都在用謊言掩飾,為了不讓他人發現自己什麼都感覺不到,適時地裝出喜悅或者悲傷的樣子,對於你而言,這世上的一切喜怒哀樂都毫無意義,而你卻不得不演戲給所有人看。

  ——這太滑稽了,簡直就像傻瓜一樣。

  ——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個世上的呢?

  ——這樣實在太丟人了,所以還是趁早死掉為好,畢竟你活在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啊!

  你錯了。我在心中默默的說。

  降生在這個世上的人,生在什麼樣的家中,在什麼樣的地方長大,擁有怎樣的人生,體會到愛還是恨,是幸福還是悲傷,全都不是理所當然的,而是命運的安排。

  在你最絕望的時刻,有沒有一只手肯伸向你,也是命運的安排。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幸運地得到同樣的東西。有人天生失明,有人天生耳聾,有人出身花街,有人流落街頭,有人是大名家的女兒,卻早早成了祭品,有人是神明之子,卻連糖都沒怎麼吃過。

  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風光,各有各的掙扎。你沒有經歷過他人的人生,就沒有權利妄言他人存在的意義。

  何況也只有我還記得,那孩子將這意義視為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甚至為此獻出了自己本來擁有的、潔白而耀眼的靈光。

  ——我希望大家都能從我這裡得到幸福,這是我存在的意義。

  那孩子曾經是真的想要救人,但當他活生生的被人類的苦難吞噬殆盡後,人類卻反過來嘲笑他是個傻瓜。

  他的確曾經吃人無數,但人類也是依靠無數生物的血肉而活,不僅如此,活在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都離不開其他生命的供養,在這場靈魂的審判中,誰又有資格指責誰?

  我不恨人類,不恨他們用堤壩切斷我的河流,不恨他們奪去我的生命,奪去我巫女的生命。

  但我也不再愛人類,因為他們如此冷漠的,踐踏了那個孩子的靈魂。

  既然如此,就揮刀斬斷吧。

  將心中的猶豫,以及所有的軟弱,全部斬斷。

  因為我原本就是神靈,神名為,白姬。

  這一次,我要將命運牢牢握在自己手裡。

  呼嘯漫卷的藍炎從我的全身湧出,在頃刻之後轉變為火焰般明亮的金色靈光。我驀然抽刀,聽到了劍氣撕裂空間的爆鳴。

  第一刀斬碎了無限城的幻境。

  第二刀斬碎了無慘大人的半邊身體。

  直到第三刀,虛哭神去掀起了銀色的月華之潮,布滿眼睛的狹長妖刀和我的刀刃撞在一起,金鐵交鳴間,隔著兩道寒光,六目的鬼劍士對我輕輕點了點頭。

  「很好…這…便是殺意。」

  「和您說的不太一樣,黑死牟大人。」我冷靜地說,「這只是神靈的力量而已。但還是感謝您,教會了我真正的劍之道。」

  巨大的衝擊力蕩開一道余波,大大小小的月刃和金色的流光交織在一起,周遭的一切轉瞬間被夷為平地。

  鬼王在一團黑氣中迅速修復了身體,我看到他臉上轉瞬即逝的惱火,但很快,那雙紅梅般鮮艷欲滴的眼中就流露出瘋狂的喜悅。

  「哈哈,那女人果然沒騙我,你真的是神靈!」

  「您也真的是個大好人呢,無慘大人。」我笑著將手中的東西舉起來,「您什麼時候找到了我的御神體?雖然只有一小塊,但也幫了我大忙呢!」

  那是一塊半透明的白色物體,在昏暗中散發著淡淡的金光。數百年以前,它曾是荒川之神頭頂的獨角,雖然現在只剩下骸骨,但依然意味著,我那不知被封印在地獄何處的御神體,終於露出了端倪。

  無慘大人美麗的臉上青筋暴起,看起來有點惱羞成怒:「什麼時候…你竟敢…」

  「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不喜歡別人替我保存。」我從容地收起了刀,「您已經死過一次,也該明白不要以控制他人的性命作為合作的基礎,對嗎?」

  鬼王咬牙切齒地瞪了我一會兒,終於嘶聲問道:「你的條件是什麼?」

  「說到這個,那可就多了。」我禮貌地微笑道,「請您再召集一次上弦集會吧。啊,其實也不用麻煩了,童磨大人馬上就到。」

  話音剛落,不遠處就響起了那只鬼賤兮兮的聲音:

  「誒呀呀,這是怎麼啦?小染怎麼又跟人打架了呀?」

  童磨搖著扇子,慢悠悠地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無比誠摯的微笑。

  「抱歉,我遲到了哦∼但這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吶∼」


第67章 神之子(17)

  第不知道多少次上弦會議,終於在無慘大人和顏悅色的主持下,在地獄裡就地召開了。

  說和顏悅色有點誇張,他看起來要把滿口獠牙都咬碎了。

  我能理解,大名們都擔心下克上這種事,更何況無慘大人可是平安朝的貴族,我們這些後輩跟他談什麼合作,大概是他千年鬼生裡的頭一次。

  呃,也未必是頭一次,畢竟聽說他也算是個事業有成的商人嘛。

  「還請黑死牟大人做個見證。」我向那威嚴的鬼武士微微傾身行禮,「在戰國的時候,像是信長公和家康公那樣訂立長期盟約的情況,應該很常見吧?」

  黑死牟大人點了點頭,但又沉聲道:「那種盟約…並不可靠。背叛者…比比皆是。「

  「的確,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同盟,但那取決於大家是否有著同樣的目的,以及是否能獲得平等的利益。」

  說到一半,我發現獪岳在一旁的樹後露出半張臉,小心翼翼地看著這邊。

  「你過來啊,你不是上弦嘛?」我叫他。

  大概是這群鬼都太有壓迫感,還是個孩子的小獪岳滿臉緊張地往後縮了縮。

  「他是上弦吧?」我問黑死牟大人,「聽說是您推薦的。」

  「是。」上弦之壹干脆地說,「這孩子…有潛力。」

  「無慘大人有意見嗎?「我又問道。

  「不要用這些無聊的事浪費我的時間。」鬼王厭煩地說,「你的廢話也太多了點。」

  「開會嘛,每個人的想法都很重要哦,我聽說人類的那個什麼內閣,比這復雜多了呢。」童磨邊興高采烈地幫腔,邊招招手,「小獪岳,快過來吧∼」

  獪岳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但還是走過來找了個角落坐下。

  年輕人,還是拘謹,習慣就好。

  「那麼我繼續。」我說。

  「產屋敷一族現在還有幾個孩子在世,無慘大人?「

  「產屋敷將後代一直隱藏的很好,上次我去見那個醜陋的男人時,只見到兩個女孩,應該都死了。」無慘大人冷冷地說,「主持無限城決戰的是下任家主,不知是男是女,大概也是個小孩子。」

  「不簡單啊,能指揮整場作戰的小孩子嗎?」我想了想,「那麼回去後的第一步就是要追查清楚這家剩下的血脈,以及和陰陽師的家族還有哪些聯系。」

  「不必那麼麻煩,我早有計劃。」鬼王露出個森然的笑,從懷中摸出一塊黑氣繚繞的暗紅色石頭,「我把我最後的血放在了這裡面,你要做的只是將它帶到產屋敷家主的所在,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此事不妥。我要對您提的條件之一就是,即便回到人世,您也要保持蟄伏,不可急於復仇,不可殺人吃人,不可制造眷屬,需要大約五十年的時間,您能接受的話,我們再來談其他條件。「

  無慘大人的臉陰沉了下來。

  「女人,你是在耍我嗎?「

  「我如此要求是有我的理由的,別忘了,神靈能看到的那張因果之網,您看不見。」我淡淡道,「您也可以將這當作一種預知能力。大約再過五十年,產屋敷一族就會完全忘記您這位鬼王的存在,您將成為書裡的故事和童話,到時如果您還想復仇,也可以有很多其他的手段…」

  「荒謬!」無慘大人拍碎了一旁的樹樁,「我要的就是碾碎產屋敷和那群獵鬼人的腦袋!越快越好!我只要他們死!「

  「但您也想要成為永生的存在,並且您在人類的世界一直過的很好,對嗎?」我注視著他,「這就需要您來選擇了,是急於復仇之後再次掀起仇恨、最終再招致人類的追殺,還是暫時蟄伏五十年,當敵人完全失去警惕心的時候,再圖大計?據我所知,家康公之所以獲得天下,正是因為懂得蟄伏的道理,您的忍耐力難道還不如人類的大名?「

  「況且,」我繼續解釋道,「這五十年您除了我說的那些禁忌外,想做什麼都可以,不論做生意還是吃喝玩樂,哪怕換個擬態進入幕府…不對,那叫什麼來著?內閣?總之就是主政者的圈子,全都可以,如果您足夠聰明,甚至能夠培植自己的勢力。這一切都需要您暫時收起您的獠牙和利爪,不懂得收斂爪牙的野獸,只能落得被獵人剝皮的下場,您是知道的吧?「

  「我才是獵人,那些螻蟻不配站在我的頭上羞辱我。」鬼王危險地眯起了那對紅眸,「我活了一千年,從未有過如此屈辱的……」

  「說起這個,也不是完全沒有過吧?大人?「童磨用扇子點著下巴,做出認真思考的表情,「我們這些鬼可都記得清清楚楚呢,對吧,黑死牟大人?」

  「童磨!你竟敢提起那個怪物!」無慘大人身上轟然炸起了暴戾的黑氣,「我看你是活膩了!「

  童磨張開一面扇子,掩住了嘴角的尖牙,只露出一對笑眯眯的彩虹瞳,「人家可什麼都沒有說哦,您稍安勿躁嘛∼我看小染說的有道理,您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您的計劃?畢竟大家是同盟嘛,我們可一直都在擔心大人您的安危呢∼」

  無慘大人惡狠狠地怒視著我倆,轉頭看向了上弦之壹:「黑死牟!你也和他們一樣嗎?」

  黑死牟大人優雅的欠了欠身:「屬下…出身武士之家,對德川氏的隱忍…以及…氣量…確是有所耳聞。」

  「好,你們一個一個…都要反抗我是嗎?」無慘大人的面孔有些扭曲。

  「真要造反,您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我平靜地望著他,「您不是小孩子了,無慘大人,不是每個人都有空陪您在地獄裡聊天。請試著以平等的姿態,來對待身邊的人吧。或者您還需要冷靜一下,我們過段時間再談?「

  「不要再拖了,我今天就要看到結果!」鬼王咬了咬牙,終於斬釘截鐵地說,「白姬小姐,你最好不要讓我失望!「

  「好,那我們繼續。如果您同意了我關於五十年蟄伏的提議,那麼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需要您給予我絕對的信任,無論發生什麼事,哪怕是生死關頭。您可以做到嗎?」

  我緊緊盯著他,「如果信任失敗,我們之間的盟約也會失效。我知道對您來說這一定很難,畢竟您對我不熟悉,我對您也一樣,但童磨大人知道,我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如果您按我說的維系了這個盟約,我也會盡己所能的將你們一個不落的救出地獄,但這裡面必然存在風險,我們將一起面對來自天道的挑戰。無慘大人,您願意以鬼王之名,與我這個神靈立約嗎?」

  無慘大人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個邪肆且瘋狂的笑。

  「你是要和我賭命嗎?白姬小姐?」

  「是的,這是一場豪賭。但這不僅關乎您一個人的命運,也關乎我們所有人的。」我說,「您考慮清楚再回答。」

  鬼王眯了眯沉黯的梅紅色眼睛,豎瞳閃著凶獸才有的寒光。

  「那麼我鬼舞辻無慘就和你賭這一場,荒川之神。」

  他輕聲細語的說,「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麼?」

  「從明天開始,我會在尋找開門的方法的同時,用水神的靈力為您淨化掉您身上的怨氣,即是傳說中的『祓禊『之法。這個過程可能會很痛苦,但我會陪您一起,不會放棄您。」

  無慘大人的眼中滑過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愕然,但很快恢復了陰沉。

  「你的確是個有趣的女人,白姬小姐。」他冷然道,「願我們合作愉快。」

  散會後,獪岳追了上來。

  「那個…你還沒說我該干什麼呢?」少年擰著眉頭問,「你這算是跟我們一伙了吧?水神…大人?」

  「你現在信我是個神了?」我有意揶揄他。

  「神怎麼了?「他不服氣的說,「誰還沒去過神社呢?我這勾玉就是神社裡的。」

  「看不出你這麼虔誠呢,小獪岳。」我笑嘻嘻的說,「買這麼多挺貴的吧?」

  他眼神暗了暗。

  「你要聽實話嗎?」他冷笑,「是我從攤子上偷的。大概就因為是偷來的,神靈從沒保佑過我,這樣才會下地獄吧。」

  「偷來的也沒關系,神靈會保佑你的。」

  我微笑著說,「好好練你的刀。另外你也要和無慘大人一樣想清楚,是你師弟的腦袋重要,還是你自己得到幸福更重要。」

  「切,你管的還真多!」少年不屑一顧地說。

  「我也覺得,畢竟你都快十八歲了,小獪岳。」我真誠的說,「這只是一個比你大幾百歲的前輩的建議而已。」

  「小染∼你好慢哦∼」

  前方傳來某只鬼懶洋洋拖長了的聲音,我跑了過去,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

  童磨笑眯眯地看著我:「小染好厲害哦,竟然能說服無慘大人?你就那麼相信他嘛?人家可要提醒你一句,我們的這位鬼王一直是個反復無常的人呢,聽說就連當年幫他治病的醫生,不小心都被他給砍死了吶∼」

  「我發現了,你們這些鬼之間流傳的八卦,一點也不比將軍大人的大奧裡少呢!」我嘆了口氣,「你想聽聽別的鬼是怎麼說你的嗎?童磨大人?」

  「誒?據我所知,我一直都很受歡迎呀!」他露出了天真無辜的表情,「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無語的盯了他一會兒,看他確實毫無自知之明,只好點點頭:「沒錯,特別受歡迎!大家都愛你!」

  「就是嘛∼」鬼高興地說,「無慘大人的態度也改變了很多呢,但小染也不可以對他放松警惕哦∼」

  「童磨大人是在關心我嗎?」

  鬼睜大了那雙剔透的虹色眼睛:「這是什麼話嘛,小染是人家的眷屬,人家關心你也是應該的呀∼」

  我望著他的眼睛,忽然覺得,命運有時也沒有那麼殘酷。

  至少,在經歷了這麼多的黑暗之後,我們還能重逢。

  「對了,說到眷屬,這個給你。」

  我從懷中摸出那只骨角遞給他。

  童磨接了過去,好奇地對著眼睛舉起來。

  「哇啊∼這是什麼呀?好漂亮哦∼」

  」是我的御神體。」我輕聲說,「雖然只有一小塊,但這是神靈在人世的軀體。我既然是童磨大人的眷屬,這個自然應該歸你保管。」

  鬼收斂了笑意,目光中居然帶上了幾分認真的意味。

  「小染,你確定嗎?」他聲音溫和地問,「這麼重要的東西,要托付給人家保管嘛?」

  「正因為是性命攸關的東西,才要托付給童磨大人保管。」我認真地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

  童磨默不作聲地看了我片刻,隨即彎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既然是性命相托,那我就收下了哦。這樣的話,人家也把自己的命托付給小染好啦。雖然之前沒能遵守約定,但這一次,我們誰都不可以耍賴哦∼」

  我鄭重地點點頭:「嗯,那我們拉勾。」

  白橡色頭發的惡鬼笑嘻嘻地伸出手,我勾住了他的手指。

  「這一次,我們誰都不可以耍賴!」


第68章 無限(1)

  找到御神體的好處顯而易見,就是那種神靈特有的感知力增強了不少。我不禁想到,如果兩百年前我的神力沒有衰退,也許真的能改變命運也說不定,至少我會找到那位極樂教的小神子,讓他不必變成鬼,也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

  但那樣的話,他也早就壽終正寢,不知轉世多少次了。所以命運這東西,總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都給你。

  回到住處,我又將那堆「時輪」的碎片從林子裡翻了出來,按照記憶中的順序擺好,又對照著那本筆記上的圖仔細看了一遍,依然毫無頭緒。上面的文字更像是某種咒文,一列列的非常整齊,如果能夠補全,大概就能找到使用的方法。

  「誒?小染還沒放棄這個嗎?」童磨湊了過來,「獵鬼人的武器,就算復原也不能用了吧?」

  「不止是武器。」我思忖道,「我在修羅院千越那裡接受這東西的『試煉『時,發現它能顯示人世的景像,比如我看到的就是荒川神社。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和這次開門的條件有關,這是作為神靈的直覺。」

  我拿起一塊時輪的碎片,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咒文,「童磨大人,你還記得上一次這裡通往人世的門打開時,除了產屋敷引發的爆炸,還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嗎?」

  「這個嘛,我有記錄當時的情景哦∼」

  那只鬼歡快地…將手指插進腦袋翻弄起來。

  「啊啊啊算我求你了,不要再用這一招了!」這著實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導致我幾乎慘叫起來,「都流血了!真的很可怕啊!腦子會壞掉的啊!」

  「怎麼會呢,人家的腦子可是超級好用的。」 童磨相當自信地說,「找到啦∼是產屋敷屋子下面的符咒哦,雖然爆炸時只有很短的一瞬間,但當時看的很清楚呢∼」

  我毛骨悚然地看他用手指沾著血,直接在地板上寫下了那行咒文。

  「你看,這樣就簡單多啦。」

  那只鬼好像突然對此產生了興趣,索性抓過他那張畫著雙六棋盤的紙,對著時輪上的咒文,開始在紙的背面寫起了什麼。

  「你也太厲害了吧,連符咒也懂嗎?」看他寫的很流暢,我驚訝地插嘴道。

  「當然是…不懂啦∼」童磨邊抄寫那些符文,邊笑嘻嘻地說,「但我從小看過很多經文那類的書,信徒們也常常送我書畫什麼的,人家的記性又很好,所以對這些很熟悉哦。」

  的確…記性很好。時輪上那些復雜的紋樣,這鬼只要掃一眼就能大段地抄寫下來,幾乎是過目不忘的程度。

  細致的觀察力,加上遠超常人的記憶力……這種做人和做鬼都如此天賦異稟的家伙,到底是什麼怪物啊!

  「找到啦,小染來看看。」

  他指著時輪給我看,「產屋敷家的這段符咒,在上面總共出現了六次哦,而且每段符咒之間的字都是一樣的,說明這只是一種經文而已,只要互相對照著就可以復原啦。」

  我愣了片刻,激動到忘形,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童磨大人真是太聰明啦!依我看,上弦之貳這個位置都委屈你了!」

  「啊哈哈哈,明明很簡單嘛∼不過小染這是在誇獎人家嗎?光是嘴上說說可不夠哦∼」

  這個斤斤計較的小氣鬼!

  我會意地把胳膊伸給他,沒想他立刻做出一副無辜又可憐的表情:

  「小染這麼久不在家,人家可什麼東西都沒吃呢,都快餓死啦∼」

  我只好痛快地撥開頸邊的長發,把脖子露出來:「來吧,輕點咬就行。」

  童磨大人笑的亮出了四顆獠牙,「那我就不客氣啦∼」

  他一口咬了上來。

  我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被惡鬼啃噬時又麻又痛的感覺,於是一邊由著他飲血,一邊想著接下來的計劃,卻沒留神被那只鬼一把按在了地上。

  「奇怪,小染的味道變了吶,」鬼舔了舔嘴角的殘血,眼中亮起了某種興奮的光,「啊啊,這是什麼味道呢?讓我想想,就好像是…稀血的柱?不對不對,小染吃起來比那個還要香呢!」

  我被他這番略顯殘暴的言論搞的有點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麼比喻啊?稀血的柱是什麼東西?這只是因為找到了御神體的關鍵部分,會讓我的靈體越來越接近神靈的身體,所以香氣會更濃郁…等一下,我脖子要斷了…」

  「誒?咬的太重了嗎?」他後知後覺地放開了我被咬斷一半的脖子,頗有些戀戀不舍,「好想吃掉小染呀,吃掉了的話,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吧?」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發,「不吃掉也可以在一起呀,我又不會逃掉。如果吃掉了的話,我就不能像這樣陪童磨大人聊天了,也不能陪你玩雙六了,你不覺得寂寞嗎?「

  「說到這個,我好像有點明白寂寞是怎麼回事了,是很奇怪的感覺哦。變成鬼之前,遇到過那樣的事呢,一直陪著我的女侍死掉了,屋子裡突然變得很安靜,那時我就想,如果真的能聽到神靈的聲音就好了,至少一個人的時候可以不那麼安靜嘛。」

  「但神靈到底是什麼呢?」他好奇地打量著我,「別的神也像小染一樣嗎?」

  他眼中那莫名渴望的寒光讓我打了個冷戰,「你…你不要抱有這種危險的想法啊!不是所有的神都可以吃的!」

  「只是好奇而已,畢竟我之前根本不相信還有神這種東西存在嘛。」童磨翻了個身,無辜地滾到一邊,「小染也從來沒有講過呢。」

  「神靈啊…就和童磨大人小時候的感覺差不多,」我輕輕嘆了口氣,「神靈是寂寞的存在。」

  「正常的人類是看不見神的,除非是神靈主動現身,或者是有著特殊眼睛的孩子才行。童磨大人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嗎?」

  「我明白了,是因為神靈厭煩人類吧?」鬼做出一副「非常了解」的表情,「畢竟就算是善良又溫柔的我,看到那些信徒沒完沒了的向我訴苦,也有厭煩的時候呢。」

  「不完全是因為這種緣故。這片土地上雖說有八百萬神靈,但多數神靈都是自然中本來就存在的,遠在人類來到這片地方、建立村子、開墾土地之前,它們就已經存在了,可以說人類打擾了它們的生活。」

  「但慢慢的,人類為了求得庇佑,開始用供奉來吸引那些懵懂無知的神靈,一旦享用了人類的供奉,就會被扯進人類的因果之網,接受的供奉越多,與這張網的糾纏就越緊密,如果人類給予了神靈一個名字,或者更改了神靈的名字,甚至就連神靈自己,也會逐漸變成從形態到力量都更符合人類期待的樣子。」

  「許多自然中的神靈意識到了這一點,就躲到了無形的世界中,不再現身了。然而那些獲得大量供奉的,就會受到人類思想和信仰的影響,變成人類喜歡的樣子,甚至能干涉人世的事,但即使這樣,他們也懂得讓自己盡量不去牽涉人類的因果,而是只通過一些特定的人來實現他們的意志,這樣的人就像棋子一樣,連自己都很可能都不知道,他們來到世上只是為了完成神賦予的使命而已。很多有神官血脈的人或是有天賦的巫女之類,都是這樣的『棋子』,他們擁有某種直覺,能將神的意志傳達給更多的人,由他們來執行具體的行動。」

  「這就是人類看不見神,也聽不見神的聲音,卻依然相信神會降下天罰,拯救好人、懲治惡人的原因。」我笑道,「但就算是天罰,可能來的會很快,也可能是像無慘大人那樣,過了一千多年才被打入地獄,全看背後的神靈怎樣選擇適合的棋子,說到底,就是擲骰子的人既想玩這場游戲,又不想過深的卷進游戲當中啦。」

  「原來如此!」童磨做恍然大悟狀,「可那就奇怪了,如果神並不想管人類的事,為什麼又會有天國和地獄這種東西存在呢?」

  「天國和地獄…其實是人類『執念』的產物。人類這種生物天生擁有強大的意志,所以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都有很強的執念。」我說,「舉個例子,童磨大人,你何時見過野兔和山羊或者其他動物出現在地獄裡嗎?鰹魚、鯨魚和蝸牛也沒有吧?「

  「誒?太有趣了!所以說,人類是真的用自己的腦子挖了個地獄出來嗎?「鬼哈哈大笑起來,「人家確實曾經聽鬼殺隊的孩子說過類似的話呢,『就算沒有地獄,也要挖一個給你』,誒呀呀,真是太了不起了!證明人類並不是虛無飄渺的存在嘛!」

  「你有什麼可得意的?被他人如此憎恨著,難怪連毫無執念的你都會下地獄。」我無奈的嘆了口氣,「以後盡量不要招惹那種人…算了,我忘記童磨大人不懂人類的愛和恨了。」

  「那是因為我是鬼呀,也是沒辦法的事啦∼」童磨笑的毫無廉恥,「這麼說的話,地獄還真是人類編造出來安慰自己的童話嘛,人家並沒有說錯哦∼」

  「可以這樣認為,但又不全對。」我認真道,「最初只有我們神靈稱為『天道』的東西,它不偏不倚,你可以將它理解成一種自然的平衡,就像蛇以蛙為食,山貓以野兔為食,它們誰也不會執著於生死,所以在『天道』之下,並沒有天國地獄之分。它非常公平,蛇無法吃光所有的蛙,蛙也繁衍不息,雙方都了解自己的位置,獵食者不貪婪,被獵食者不執著,因此即使身體死掉,也可以迅速轉世成其他的形態。」

  「但人類的執念逐漸打破了這種平衡,或者說,他們以自己的執念,將天道的一部分扭曲成了天國和地獄的樣子。你記得我說過,地獄是信念的世界嗎?活人的執念和死者的執念共同組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地獄,但對墮入這裡的靈魂而言,因為無法從執念中解脫,導致靈體受到的懲罰都是真實的,如果是虔誠的信奉者,甚至還會遇到經文裡所描述的那些可怕刑罰。所幸童磨大人雖然看的經文多,但從沒真正信過,否則我怕是還要費點力氣才能把你從業火地獄裡救出來,哈哈!」

  「因為人家從小就很聰明,知道那些經文都是我父母東拼西湊拿來騙信徒的,就是迷信而已∼」童磨以一只手支著頭,笑嘻嘻地說:「也就是說,並不存在所謂的救贖哦?「

  「真正的救贖來自人類的心。但人類從來都無法克制欲望,也不能停息對彼此的戕害和憎恨,更沒辦法將自己從執念中解脫,所以他們活在人世時被因果之網纏裹,無法獲得幸福,只能寄希望於死後在天國和地獄得到應有的報償。而無慘大人和他造出的這些鬼,更是執念的化身,又被太多人憎恨,所以格外難得到救贖。」我嘆息道,「神佛也並不想沾染人類的因果,據我所知,敢發大願、到地獄中救度靈魂的,只有地藏菩薩一人。」

  「那小染的執念又是什麼呢?你是神靈,也會被人類的執念拖進地獄裡嗎?「

  鬼的眼神天真又好奇,仿佛八歲小孩。

  啊…這個笨蛋,果然是…毫無感知啊。

  我忍住了想要揍他的衝動,惡狠狠地說:「我的執念就是快點把童磨大人從這裡救出去,免得你腦子的問題越發嚴重了!」

  「多麼感人的願望∼」他又開始假惺惺地擦眼睛,「但小染真的不怕嗎?鬼吃人是一種本能,就像你說的蛇會吃青蛙一樣,也許人家就算回到人世,也還是愛吃美味的女孩子哦,到時候你該怎麼辦吶?」

  「我還是那句話,童磨大人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要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認真的說,「我自己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以人肉為食,但最終擺脫了那種習慣。不論是鬼神還是人類,都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演進,否則就要被時代所淘汰。當然,如果你實在一時戒除不了,我們也可以想點別的辦法,我知道這會很難,但我有耐心等你慢慢來,反正大不了再來地獄裡撈你一次嘛。「

  「誒呀呀,這話說的,人家的心跳都加速了呢!」那只鬼忽然詭異的面泛春色,一把抓住我的手貼到胸口,「你看看,是真的心跳加速了吧?這就是愛的表白吧?一定是一定是!小染為了我還願意再下一次地獄,好幸福呀∼」

  我默默把手抽了回來,「我回到人世還有其他的事要做,沒空天天盯著你吃不吃人,所以童磨大人好自為之。」

  「不要嘛∼人家不要一個人!」童磨那收放自如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我要把小染帶回極樂教,你肯定會喜歡那裡的,秋天山裡的楓葉很漂亮哦∼」

  我不留情面地嘲諷道:「童磨大人還真是樂觀,你以為你那個極樂教在你死了以後還能存在多久?人類的信仰是不可靠的。況且我更喜歡呆在江戶…」

  「江戶現在已經叫東京了,」鬼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搖了搖,「跟不上時代的是神靈大人自己哦∼」

  「什麼嘛,怎麼連名字都改了?!好討厭人類啊!」我沮喪地趴在了地上,這地方實在年頭有些久遠,連榻榻米都泛著陳舊的味道,「算了,不糾結這種小事了。我接下來要把時輪修好,還要幫無慘大人做祓禊,還要再跟黑死牟大人學幾個劍型,接下來這段時間會非常忙,所以狛治閣下和戀雪就拜托給你了。另外,有可能出現』門『的區域的調查也要由童磨大人來做,畢竟你之前記下了相關的信息,應該比較熟悉。」

  童磨不知何時坐了起來,眯起那雙漂亮的彩虹瞳看著我。

  「對了,果然還有一件事想問小染呢,」他語氣輕松溫柔,目光卻透出上弦鬼才有的銳利,「就算明知他是什麼樣的人,你也要救無慘大人嗎?」

  我也微笑著直視他:「這是游戲的一部分哦,童磨大人。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徹底抹除產屋敷一族的威脅。」


第69章 無限(2)

  在找到黑死牟大人前,我先見到了獪岳。他站在一片空地上,兩手握著早雲那把又厚又重的反曲刀,上衣扎在腰上,竟然在練習最基本的素振。

  少年的身體瘦且結實,一看就是長年在室外鍛煉過,手臂和背部的肌肉顯得尤其有力,只是背上縱橫著好幾處傷疤,有一處明顯是什麼東西的爪子造成的貫穿傷,看的人驚心動魄。

  「小獪岳,你干什麼呢?」我好奇的站在一邊圍觀,「你都練了多久的刀了,怎麼還在練這個?我以前看那些武士家的小孩子才練這個呢。」

  他根本不理我,只是繃著臉一遍遍揮刀,手勁沉穩,刀風凜冽,竟然比我第一次看他用這把刀時像樣了不少。

  大概重復了好幾百次,他才停下來,呼了口氣,把刀插回刀鞘。我早泡好了一壺茶,找了處樹樁坐下,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他皺眉看著我:「你哪來的茶具?」

  「我撿的。」我舉起杯子炫耀給他看,「以前這裡的鬼殺隊留下的。你嘗嘗嗎?味道還不錯呢!」

  「鬼殺隊的東西你也敢碰?也不怕下毒。」他嘴上這麼說著,身體卻誠實的走過來,「女人還真是麻煩,都在地獄裡了,還要泡茶。」

  「這有什麼,無慘大人還喝咖啡呢。你知道什麼叫咖啡嗎?」

  他端起茶杯小心的喝了一口:「還真是茶?咖啡是什麼東西,沒聽過。」

  「什麼嘛,你不是大正時候的鬼嗎,聽說咖啡是西洋人帶來的,在淺草那邊開了很多店。」我把從童磨那裡打聽來的東西現學現賣,「店裡還賣點心呢。」

  「誰有空去那種地方?」獪岳不屑的嗤了一聲,「我做人的時候整天出任務,天黑了鬼才出來,經常連覺都沒得睡,白天有點時間還要練刀,忙的要死。」

  「看來鬼殺隊和鬼都很辛苦啊,連作息時間都差不多。」我嘆氣,「大家放過彼此,就都可以過上幸福安穩的生活了。」

  獪岳噴出了一口茶。

  「鬼要吃人的,水神大人!鬼殺隊裡也大多是被鬼吃了家人的小孩,報仇還來不及,誰他媽肯放過誰啊!」他咧著嘴狂笑,「看不出來你活了幾百年,竟然還這麼天真啊。」

  「我知道啊,給你的這把刀的主人,曾經親手殺了他變成鬼的妹妹。」

  獪岳的臉抽搐了一下,看向刀的目光頓時有點復雜。

  「他妹妹叫鶴子,所以他就算死了好幾百年,都來了地獄,身上還穿著鶴紋的羽織。」 我輕聲說,「希望他現在已經轉世了,還能再見到那個女孩子,跟她說句對不起。」

  「你說的是那個鳴柱?這人也太沒用了吧。我可聽說過,我師弟他們那屆有個新人的妹妹變了鬼,他一路都用箱子背著她,從來都沒丟下過。那女孩也不吃人,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

  「還有這種奇事?」我隱約想起好像聽誰說過類似的事,「鬼也可以不吃人?」

  「不吃人的鬼和人類有什麼區別,別說上弦,連下弦都當不上。」獪岳冷冷地說,「鬼吃的人越多才能變得越強,否則隨便哪個下級鬼都能干掉你,還不如直接去死。」

  「這個我知道,聽說最好多吃女孩子。」我點頭,「不過你說的這個不吃人的女鬼的事我記下了,回去調查一下。」

  「你就這麼有信心能把我們這些鬼弄回去?」獪岳狐疑地問,「我可沒聽說下了地獄還能出去的。」

  「上一個這麼問我的是小梅,就是你的前任。她和哥哥已經去轉世了。」我捧著茶杯,胸有成竹地微笑,「關鍵是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麼。加油啊,小獪岳。」

  「別拿這種無聊的問題煩我。」獪岳不耐煩地抓起刀,「我忙得很。」

  「你這說話的口氣怎麼那麼像無慘大人?」我驚訝地說,「你可不要學他啊,對你沒好處。」

  他的目光明顯躲閃了一下,還是嘴硬的頂了一句「關你什麼事?」,就扭頭走了。

  唉…我要是他師父,怕是也會切腹,氣的。

  「您都看見了吧,這孩子還真是倔強呢,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教的了他。」

  我望向林子裡面,在昏暗的光線下,身披紫色羽織的高大武士立在那裡,沉默地注視著獪岳的背影。

  聽到我的話,他並不看我,只是緩緩開口道:「為何還來?」

  「我還沒有出師啊,黑死牟大人。只是大約知道了什麼是殺意而已,但您的那一劍,我還是沒能完全掌握。」我微微躬身行禮,「而且我還想學其他的劍型,能不能請您繼續教導我呢?「

  鬼劍士轉過了頭,六只眼睛散發著瘆人的幽光。

  「我…始終未能找到…月之呼吸的繼承人。你…真的…想學嗎?」

  「大人,呼吸法我是學不會的。」我誠實地說,「按照我的理解,鬼殺隊的劍士都是人類,呼吸法應該為了增強人類的身體強度和劍的速度,讓人類能夠擁有與鬼抗衡的力量,才誕生的吧?但我天生是神靈,從體質上自然和人類不一樣,就算學不會呼吸法,只學劍型的話,應該也沒什麼大問題吧?您就當試試看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過我資質愚鈍,劍技也純屬亂來,您不要氣到揍我就行,嘿嘿。」

  我的臉皮啊…真是越來越厚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乃真理。

  黑死牟大人不置可否地盯了我片刻,最終微微點了點頭。

  「你既要試…便試吧。」

  暗月·宵之宮實為居合斬。從黑死牟大人沉緩的講述中我才得知,這種劍技原是戰國時的武士所創,因為進入室內覲見主君或會見其他武士時,按禮儀要保持單膝下跪的姿勢,刀是要解下來放在身邊的,但這種時候也是最易被人偷襲的時刻,因此就有了這種講究以極快的速度拔刀、一擊必殺的招式。做到這一點的關鍵在於,不論是身體的哪個部分,不論是頭腦,還是雙腿雙手,都一刻也不能放松,必須提起精神做好拔刀迎敵的准備。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哪怕是太刀在戰場上折斷這種突發狀況下,也能迅速拔出短刀或其他武器做殊死搏鬥的招式。

  與其說是招式,不如說是一種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時刻保持警惕的覺悟。上弦之壹在講述這些時帶著一種近乎沉悶的平靜,然而我卻仿佛又看到了那段動蕩血腥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子,深黯如人心,凌厲如惡鬼。

  月之呼吸無人能學會並不意外,畢竟不是誰都有這樣隨時需要和人拼命的經歷。

  但我有,在地獄的兩百年,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先練的是拔刀的速度,其次是揮刀的力量和精准性。

  以十次為一組,只要我拔刀時被他擋住,就再加十次。

  我開始慶幸自己不是人類,因為試了幾次後就發現,黑死牟大人所謂的「擋住」,意思是砍掉你的手。在一次又一次看著自己的手連著刀一起飛出去又再生時,我不禁感嘆這位大人的徒弟裡到底有幾個人受得住每天沒完沒了被他砍手的。

  看來這學劍技,不僅臉皮要厚,命也得大啊。

  於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開始東一句西一句的閑扯。

  「黑死牟大人,您以前帶兵打過仗吧?您這揮刀的動作著實狠辣啊…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沒怎麼見過大名們打仗了,他們都住在城外,每天坐著馬車或者小船,順著荒川到江戶城裡見將軍大人…」

  並沒用,手還是飛了。

  我撿回刀,長出手,契而不舍:「我還見過大奧裡的女中們來河邊賞櫻呢,她們的衣服真的好漂亮,都是我沒見過的布料和花色…」

  刷的一下,這次飛出去的不止是手,他的劍刃離我的脖子不足一根手指的距離。

  「劍士…最忌分神。」鬼劍士沉聲道,「再多言,你的頭…將和身體分離…」

  「……是!」

  被砍了大概幾百次手,我終於覺得哪裡不對。黑死牟大人比我高出那麼多,又是個用劍的老手,我的拔刀速度必然跟不上他,更不用說揮刀的軌跡一定已經被他看穿了。

  得想點別的辦法。

  於是下一次,在感受到虛哭神去那凜冽的刀風前,我猛的讓身體伏的更低,隨後向前疾衝了一步,同時拔刀。

  這一次竟然成功了。然而黑死牟大人的動作更快,微微後退就躲開了我的橫斬。

  但那只是個假動作,刀出鞘後的軌跡注定是橫向,隨後應當是站起身縱劈,但我再次低下身疾衝,同時刀刃一轉,自下向上來了一記斜劈。

  錚——

  黑死牟大人側身架住了我的刀,不知為什麼,感覺他像是微微嘆了口氣。

  「劍道…不可胡來。」他聲音冷冽地說,「亦不可…投機取巧。」

  「我倒覺得未必啊,大人,世間沒有一成不變之事。我在業火之界時,就是用這招劈開了神靈狩的身體。我覺得還挺好用的…」我辯解道,「在戰場上,管他什麼胡來不胡來,能砍到對方最重要不是嗎?」

  「此種伎倆…你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會被敵人看穿。」他淡淡道。

  「所以是一擊必殺啊,和居合斬沒什麼區別嘛,只是刀刃朝向不同而已。「

  感覺黑死牟大人已經不想跟我說話了。

  慢著,我好像是要學他的暗月·宵之宮來著。

  「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低下頭小聲說,「我總愛按自己的想法亂來,您別介意。」

  一時興起,忘了他最重視規矩和禮儀,我這種任意妄為的,基本可以肯定被討厭了吧。

  唉唉,真是丟人。

  「你…果然不是…習練劍道之材。」

  黑死牟大人直率地得出了結論。

  啊…這下完了…我的拜師之旅就這樣結束了嗎?

  這麼回去的話大概會被那只鬼笑死。我幾乎能想像童磨用扇子掩著臉,笑的像只白毛狐狸的樣子了。

  「然而…戰法靈活多變…也很好。」

  忽然聽到他這麼說,我有點震驚地抬起頭,發現鬼劍士並未看我,而是凝望著某個不為人知的方向。

  「我…正是被那樣的後輩…所擊敗。」

  莫名感受到那語氣中帶著一絲失落,我不禁有點不適應。

  上弦之壹和童磨完全相反,除了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之外,他是個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令人感到穩重踏實的男人,好像只要這位大人在,不論什麼事你都可以指望他,而只要他站在那裡,就相當於立起了一座城池。

  但這座城池是一座孤城,矗立於寒夜之中,永佇於時光之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早已爬滿了裂痕。

  「您不要這麼想。我記得您上次對無慘大人說起過這件事,對方一共有四個人吧?四個人打您一個,這根本不公平嘛!」我有點忿忿地說道,「是他們不講規矩,輸了也不怪您。再說了,戰鬥這事,誰還沒輸過?」

  「輸,即是死。」

  黑死牟大人收起了刀,看樣子是暫時不打算教我這笨蛋了,我也索性坐在了半截樹樁上,稍微轉了轉新生的手腕。

  「不僅會死…還無法留下…任何東西。失敗者…只能淪為…他人口中的笑話。」

  「贏了輸了,都管不住別人的嘴。如果是我,知道自己已經盡了全力,就沒有遺憾了。」

  我找出茶壺,把冷掉的茶水倒了,又加上新水。

  「再說贏了又怎樣?就算強如家康公,後代看著也還是一個不如一個,更不必說那些連刀都不會握的大名了。我聽說柳生家祖上出過十兵衛那樣的劍豪,也阻止不了柳生大人墮落成一個傲慢又殘忍的人。世上之人,世上之事,本就無法長久,但求無愧於心就是了。」

  看他照舊坐在一棵枯樹下,我抱著茶壺茶杯恬不知恥的湊了過去。

  「讓您費心教導我這種笨蛋,真是過意不去,我請您喝茶。」

  黑死牟大人以一種非常古典而優雅的姿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開口問道:

  「神靈…果真也關注人世之事?」

  「當然,但他們不願沾染因果,所以從不插手,只是選擇特定之人賦予某種才能,充當棋子罷了。」我答道。

  「這是何意?」

  「比如按照我的推測,產屋敷家族正是這樣的棋子。神明們厭惡鬼這種超越常理的生物,又不願自己動手,就以詛咒的形式來逼迫產屋敷一族清理門戶,因為無慘大人本是出自這一族,血脈上的聯系,讓他們之間產生了無法斷絕的因果。而產屋敷家就真的以此作為使命傳承千年,神明們當然也很慷慨,給了他們殺鬼所需的金錢、地位、頭腦以及號召力,讓他們能夠召集起鬼殺隊這樣的組織。但所有這些天賦都不是白給的,產屋敷存在的意義就是殺鬼,除了殺鬼這個執念,別的什麼也沒能剩下。人類自以為傳承的是自己不屈的意志和偉大的信念,其實只是神靈碰也不想碰的怨恨和業力罷了。」

  一貫穩重的黑死牟大人竟罕見地有些恍惚。

  「竟是…如此嗎?但即便…是這樣,擁有天賦之人…終究是…高不可攀。」

  「不論什麼天賦,一定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才能得到。」我喝著茶,緩緩道,「就像早雲他們那些開了斑紋的劍士都活不過25歲一樣,人的力量,本來不足以與強大的鬼匹敵,想要獲得更強的力量,神明自然會從你身上剝奪其他的東西,比如壽命。這是為了因果的平衡,但人類往往只在乎眼前的事,不會考慮那麼多。」

  「倘若有人…能活過25歲呢?」黑死牟大人沉沉地說,「既擁有…高不可攀的天賦,也擁有…壽命,連劍技…也能傳承下來…」

  「這聽起來倒是受到了神明的偏愛。」我笑了笑,「但必定有其他不為人知的代價。就拿我作為人類時的記憶說吧,因為眼睛比較特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也算是種天賦,但代價是從小就被柳生家視為不祥之人,受到父母的厭惡,早早就被送到神社裡當祭品…那樣的人生,真不知道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是怎樣的…感受?」

  「誒?」我驀然發現黑死牟大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即使習慣了他的注視,六只眼睛造成的壓迫感還是油然而生。

  「您…指的是什麼?」

  「擁有天賦…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這個嘛…倒是沒感覺到多少好處,誰願意天天看見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啊,和常人不一樣的世界,是非常孤獨的。」我苦笑,「如果問我的感受,我寧可不要那種天賦。江戶的女孩子本來就地位低,母親又只是妾室而已,整天被人叫做小怪物、邪祟什麼的…就連上街買個點心,都能被正室的嫡子打個半死,按理說該叫他一聲兄長的,可那種兄長…大概只想殺了我罷了。」

  「無依無靠的感覺是很糟糕的,黑死牟大人。」我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憶中,「那種感覺我記得很清楚,所以當那孩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攔住了打我的人,還向我伸出手,問我要不要緊……真的讓人以為是神明降臨,因為從來沒有人那樣溫柔的對待過我。」

  「他告訴我一切都不是我的錯,我是個勇敢的女孩子。對當時的我來說,僅僅是這麼兩句簡單的話,就讓我覺得,我的生命並不是毫無意義的,我…有資格活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也必須活下去。」

  「真是的,我干嘛要跟您說這些無聊的事。」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大概是因為黑死牟大人總給人很放心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就說了這麼多話…」

  「無妨。」黑死牟大人淡淡地說,「我一生…只追逐劍術,生前確也不曾…聽人說起…這樣的事。」

  「那是否能容我問一句,您口中這個有天賦、受到神明偏愛的人到底是誰呀?」我有點好奇地問,「是您的朋友嗎?」

  他拿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是…我的胞弟,與我是雙生子,卻有著…超出常理的才能。」

  「黑死牟大人的劍技如此完美,為什麼總要誇贊他人的才能?您自己也是無人能及的劍豪啊!」我不解地說,「您若是總記得他人的天賦和自己的失敗,豈不是太過痛苦了嗎?」

  「生之意義…和…死之悲哀…執著於此,本就令人苦痛。現在想來…我終究也…只是凡人罷了。「

  黑死牟大人放下了茶杯。

  「繼續吧。我只能…將月之呼吸的劍型…教給你,至於…能領會多少…就看你的才能了。」


第70章 無限(3)

  「黑死牟大人的弟弟?」

  童磨在腦內傳訊的另一頭笑的諱莫如深,「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吶,不,在無慘大人的記憶裡,那根本不是人類,而是怪物才對。」

  我坐在樹上啃著一顆金色的果子,「就是因為聽說這個人有著超乎常理的才能,好像劍術相當厲害,連黑死牟大人都用高不可攀來形容,我想像不出來,那是能厲害到什麼程度啊?」

  「厲害到讓無慘大人幾百年後想起來還害怕到發抖呢。那天開會時我不是差點說出來了嘛,你看看無慘大人那個樣子,都已經下地獄了,還是連提都不讓提,誒呀呀,也太可憐了,當年應該是被砍的不輕吧∼」

  「能把無慘大人砍成重傷的人類?你確定那是人類嗎?」我愕然道。

  「我也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哦∼那位緣一閣下,到底是不是人類呢?能讓無慘大人都怕成這樣的,不論從哪個角度講,都不算人類吧,但聽說那人做過鬼殺隊的柱,在幾百年前就老死了,會老死的,不是人類還能是什麼?」童磨在那一頭誇張地感慨起來,「啊,我懂了!黑死牟大人這是在思念親人呀!多麼感人的兄弟情!看來他一直深愛著弟弟哦∼」

  被他浮誇的語氣惡心到,我差點把嘴裡的果子噴出去。

  「鬼殺隊的柱…黑死牟大人的弟弟…我想起來了,我聽早雲他們說起過!這個人傳授給了他們呼吸法,是第一個會用呼吸法的人,被稱為日柱,那麼他用的就是日之呼吸了?他的確重創過無慘大人,就是沒能殺死他。但這人好像因為某種原因被趕出了鬼殺隊,最後看來是作為人類壽終正寢了?」

  「被趕出鬼殺隊倒是可以理解,畢竟黑死牟大人變成鬼了嘛。但如果是呼吸法的創始人,實力應該很強吧。可惜呀可惜,是人類的話就怎麼都難逃一死,這位緣一閣下的英姿,我們是無緣得見啦∼不過小染為什麼要問起這件事呢?」

  「純粹好奇而已,黑死牟大人的弟弟,還能讓無慘大人怕到不行,童磨大人不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嗎?」我咬了口果子,「你那邊在做什麼?怎麼感覺有殺氣?「

  「我在做好事呢,是吧,猗窩座閣下?」那只鬼語氣歡快地說,「小染離開前不是說要我把水送給猗窩座閣下嘛,人家有在認真完成小染交代的工作哦,值不值得一個獎勵?」

  「送個水而已,哪來的殺氣?」我疑惑地說,「你不會是又在欺負狛治他們吧?」

  「怎麼會呢,人家最大的優點就是樂於助人,不信你自己看嘛∼」

  不知道這家伙是怎麼做到的,竟然真的能將畫面也腦內傳訊給我。

  倒是確實看到了珠世留下的那間小屋,然而…狛治閣下被氣到扭曲的臉和迎面飛來的桌子是怎麼回事???

  「猗窩座閣下,我真的只是來送水的呀∼」我聽見那邊的鬼頗為無辜地說,「您這樣可不行,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人類是打不過鬼的,一直指望特殊優待的話,是沒辦法變強的,弱者會死在地獄裡沒法轉世的哦,就算您腦子不靈光,不會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吧?依我看,您還是變回鬼好了,我很樂意幫您哦。還有您身邊的小姑娘,看起來臉色可不怎麼好呢,要是沒有給她喝淨化過的水的話,可是會徹·徹·底·底的死掉呀∼」

  「童磨,你不要再惹狛治閣下生氣了!是戀雪出什麼問題了嗎?」我有點著急,「我馬上回去一趟!」

  「小染,你的腦子也出問題了?」童磨在傳訊裡不緊不慢地說,「你剛剛才答應過無慘大人要去幫他做什麼淨化吧?現在大老遠跑來這裡,要是被那位大人發現,就會認定你跟他眼裡的叛徒是一伙的,他倒是不一定舍得和你翻臉,但這兩個人是死定了哦。」

  「你還好意思說我?你鬧的這麼大動靜,就不怕被發現嗎?」

  我覺得自己早晚被這只鬼活活氣死。我臨出門前讓他悄悄把水罐放在狛治他們門口就好,他偏要招惹對方跟他打一架,不知到底是出於什麼詭異的心態?

  「人家早就想到這一點啦,所以用凍霧把整個區域都圍起來了,現在這裡是我的狩獵區,沒人看得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啊哈哈,這辦法很聰明吧?況且無慘大人就算發現也不會說什麼,畢竟他知道我和猗窩座閣下可是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通過玩鬧來增進感情的嘛∼」

  「好了好了,算我求你了,把水留下就走吧。」我只覺得頭疼,「我會盡快找到開門的方法把他們送回去,普通人類的靈魂無法適應這裡,這樣下去戀雪怕是堅持不了多久。」

  好在傳訊那頭終於安靜了,只見狛治攥緊了拳頭,皺著眉滿臉厭惡的看著放在地上的水罐。童磨顯然是後退了幾步,笑嘻嘻地衝對方揮了揮手:

  「那我就回去了,猗窩座閣下,下次再見啦∼」

  我松了口氣,忽然感覺剛剛視野裡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一閃而過。

  「童磨大人,你手裡拿的那是什麼?」

  「誒?我在和猗窩座閣下道別呀∼」

  「不對,你揮手時拿的是什麼?」

  「哦,是說這個嗎?」

  視野裡出現了一節蒼白的手臂,長著尖利指甲的白嫩手指像一株奇異的水草,軟綿綿的朝我搖了搖。

  之所以軟綿綿,是因為沒連在主人的身體上。

  那是一段女人的殘肢,雖然是靈體,但竟然還保持著完整的狀態,原主人應該實力不俗。

  「是我在劃出狩獵區時遇到的女孩子,至少有下弦的水平,味道還不錯呢,剩下一點沒吃完,就一起帶過來啦,人家會好好吃干淨的∼」

  「童—磨—大—人!」我只感覺一腔怒火即將噴薄而出,「我是不是說過這些鬼的靈體沒什麼營養,也很容易沾染上死靈?無慘大人變成什麼樣子你是沒看見嗎?我才離開幾天而已,你就又管不住嘴了?」

  「是無慘大人命令這些下級鬼互相吞噬的呀,這位可愛的小姐已經吃掉了好幾十只鬼,所以營養還算說得過去,死靈的話,我有用血鬼術處理過哦。」鬼在那一頭無比委屈地說,「小染竟然因為這點小事教訓人家,我好傷心呀∼」

  ……真是本性難移!想要上弦之貳不吃姑娘,簡直比讓老虎不吃肉還難!

  然而比起那些石頭一樣的魔物晶核,肯定還是女性的靈體更能勾起他的食欲,況且鬼之一族一向遵從這樣殘酷的生存法則,我為什麼非要為難上弦之貳這位鬼中之鬼?

  「……我錯了,你就當我沒說好了。」我捂著腦袋,聽天由命地說:「所以你就是拿著這東西去跟人家打招呼的?」

  「對呀,我們之前都是鬼,猗窩座閣下不會介意這種小事啦∼」

  ……黑死牟大人,請您砍死我吧!

  比起某位不著調的吃貨上弦,無慘大人的思路顯然要清晰且現實的多。他和童磨都是冷酷無情的鬼,卻是鬼裡的兩個極端。童磨缺乏對自我的執念,因此心性像孩子一樣變化不定,心血來潮時會放過妓夫太郎兄妹,餓了也會坦然自若地吃姑娘。無慘大人的所思所想則是完全圍繞著自己的生存問題,這一點在下地獄後顯然也沒有多少改觀。

  「白姬小姐,請坐。」

  鬼王坐在他那張西洋風格的書桌後,優雅地抬了抬手,好像我才是那個求他幫忙的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必客氣。」

  「朋友」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真顯得無比詭異。我確實也沒客氣,拽過一把椅子就坐下了。

  這只活了一千年的鬼收斂了身上的暴戾之氣,裝得像個溫文爾雅的商人,卻依然像是湧動著岩漿的深淵,你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突然爆發,抑或只是靜靜等待著你自己跳進他張開的巨口裡。

  「既然我們是朋友,我就不跟大人您繞彎子了。」我說,「我先解釋一下,祓禊這種法術本是源自伊邪那岐命從黃泉逃出後,在日向國的河中洗去污穢的淨化儀軌,是水神的法術中最為精妙的一種。但我之前也僅僅為人類的靈魂做過而已,所以無法預計到可能遇到的所有情況。再者,您作為怨靈的怨念過於強烈,我首先需要找出令您產生怨恨和執念的源頭,這個過程可能不那麼令人舒服,因為會將您內心的恐懼暴露在我面前。您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心,才能做出明智的判斷。」

  無慘大人笑了笑,血色的眼睛裡一絲溫度也沒有,語氣卻依然溫和得體。

  「我對你說的這種儀式並不陌生,白姬小姐,神泉苑的大祓祭是平安京的盛事,當時的人以為只要把替身人偶放在水中就能去除厄運和疾病,但那不過是謊言而已。另外,你是如何那麼自信的肯定,我心中有恐懼之事呢?是誰告訴你什麼了嗎?」

  跟他說話永遠像在打仗一樣,好累。

  「是童磨說的吧?」鬼王繼續循循善誘地說道:「白姬小姐,有時候我真覺得奇怪,童磨是個公認滿口謊言的騙子,你為什麼就能蠢到把他說的每個字都當真?嗯?神靈是都像你一樣蠢,還是只有你是特例?」

  「所有活人的心中都有恐懼之事,甚至只要曾經是人類,就都會有,童磨大人那種腦子不正常的除外。」我無視他的挑釁,淡然道,「您是鬼王,但曾經也是人類,是藥物讓您變成了鬼,對吧?」

  「我不喜歡你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就算是神靈也一樣。」無慘那虛假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他微微揚起下頜,目光冷冽,「我作為人類時的事,你也是從童磨那裡知道的?」

  「無慘大人,您要是永遠在這種『到底是誰要害我』的思路裡轉圈,是沒人能幫得了您的。」我嘆了口氣,「而且您也沒猜對。我之前在駐扎在這裡的那支鬼殺隊中潛伏過一陣子,您的老熟人珠世小姐也在那裡,她告訴了我一些關於您的事,況且我是神靈,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難道很奇怪嗎?」

  我並不介意把這些黑鍋都推給珠世,對於她,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況且我不太相信憑無慘大人這灌滿了怨念的腦子,還能抓得住那個女人。

  「你和珠世也認識?」鬼王俊美的臉顯而易見地抽搐了一下,「她在哪裡?」

  「剿滅鬼殺隊時,她趁亂跑了。您以為我不想找她?是她研制的毒藥害了童磨大人,如果哪天您抓到她了,請記得告訴我一聲。所以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無慘大人看起來終於勉強相信了事情的合理性,他交叉起雙手,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您本來也是出自產屋敷家族,因為自幼體弱多病,被斷言活不過20歲。一位醫師帶給了您一劑藥,您卻因為沒耐心等待藥效發揮作用而殺了他,導致您錯過了那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青色彼岸花。這使您成為了不老不死、力量強大的鬼,但同時又懼怕陽光,無法克制食人的欲望。可惜的是,沒人知道那東西長什麼樣,您的上弦們尋找多年也一直無果,對嗎?」

  「那麼你對此有什麼看法,白姬小姐?」無慘大人忽然饒有興致地問,「你是神靈,能不能告訴我,我追尋了千年的青色彼岸花,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確實是山林草木之神,我的能力是讓草木生長,也能讓枯萎的草木發芽開花。但我不是藥師,人類如何稱呼那些野外的植物,我沒有興趣。」我從他桌上拿起一本書隨便翻了翻,發現都是看不懂的洋文,「但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

  「您找的這種花,如果真的是花的話,應該是只在白天才開放的,而且開放時間不會太長。」

  「你以為我沒想過?」鬼王冷笑道,「但我一千年來查閱過無數人類的書籍,並沒有發現對這種花的記載。」

  「所以可能是開在人跡罕至的山裡,甚至可能像曇花或是朝顏那樣只開放很短的時間,平時則難以辨認。而鬼只能在夜間出沒,人類又有能力上的局限。」我說,「倘若您願意信任我,等回到人世,我可以幫您去找。您或許不了解,我的法術能讓所到之處所有的花都暫時開放一段時間,不分晝夜和季節。」

  「呵呵,白姬小姐,我得承認,你是個聰明的女人,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無慘大人的眼中亮起了灼然的光,像是見了血的野獸,「你開個價碼吧,我知道你願意幫我,一定是有想要的東西。」

  「我要的東西上次已經和您說的很清楚了,是消除產屋敷一族乃至與其相關的陰陽師的威脅。大人,我們有著一致的利益和目標,現在需要的只是相互信任,一起努力去維系這個盟約就好。」

  他眯起了眼睛:「所以你現在打算做什麼?祓禊的方法到底是什麼?」

  我微微一笑。

  「請把您的手給我,我會將水神的靈力注入您的意識,讓我們一起來找出這段千年因果的源頭吧。」


第71章 無限(4)

  大正年間。

  黎明將至,然而淪為一片廢墟的戰場上,

  吶喊聲此起彼伏。

  「別讓無慘跑了!」

  「一定要堅持到日出呀!」

  「用咱們的身體作為柱的盾吧!如果沒有他們,咱們早就死在鬼的爪牙下了!不要怕,跟他拼了!」

  鬼王在眾人的追討下倉皇逃竄,卻被團團圍困,一波接一波的鬼殺隊士像不要命的飛蛾撲向火焰。鬼舞辻無慘失去了儒雅的樣貌,化身為遍身利齒的惡鬼始祖,一身奇異的管鞭下血花飛濺,所過之處碾碎無數生命。

  然而他注定逃不出生天。

  外有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年,手中的日輪刀揮舞如烈焰,縱使面目全非,中毒已深,也要死死封住他所有的退路;內有女鬼珠世以四百多年刻骨銘心的恨意釀造的四種藥物,以最大限度消耗著鬼王的體力和壽命。

  強如鬼舞辻無慘,也終究敗給了人類與鬼的團結、毅力、以及憎恨。

  巨大而醜陋的嬰兒在初升的太陽下寸寸化作灰燼,鬼王殘余的靈魂和軀體依然瘋狂地尋求生路,在最後一刻,他終於領會了人類的意念是何等強大之物,於是試圖抓住那位瀕死的少年,將自己的意志和鬼血強行灌注給他,以另一種形式尋求不滅。

  「你的家人們早死光了,你的同伴們全都恨你,我不許你樂觀,不許你相信他人,不許你心懷希望…過不了幾個年頭,你必死無疑!」

  「難道你聽不見那些死者們的怨恨之聲嗎?他們都在高喊,憑什麼只有你能活下去?憑什麼自己失去了一切,只有你能全身而退?」

  「你可是被神選中的人啊!只有你能成為完美的究極生物!」

  可惜,人類不買他的帳。那個少年只想回家,回到妹妹和朋友們身邊。

  像是回應這願望,許多雙手托起了少年的意識,那是他死在這條血路上的前輩們,那些靈魂們即便在肉身氣絕後,也抱持著生前的信念,要為同類鋪就通往幸福的未來之路。

  鬼是凝固在時光中的生物,沒有過去和未來可言。鬼王無法理解人類的信念,更不知道人類的愛和希望為何物,他殘破不堪、扭曲變形的靈魂被打落到地獄的最底層,不僅一身力量全被這漫長的戰鬥消耗殆盡,強烈的憤恨和不甘更讓他化作了怨靈,在燃燒不息的業火中發出凄厲的悲鳴: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從鬼王這段死前的記憶中抽身而出,搖了搖頭。

  「這是果,而不是因。您在千年的歲月中無視他人的痛苦,以惡念造就了無數惡因,承受這些人的怨恨,是您早就注定了的報應。」

  「人類…不過是…一群忘恩負義的螻蟻罷了…」

  無慘大人臉色慘白,一條條青筋蔓延在扭曲的臉上。

  「他們憑什麼向我復仇?這些瘋子…只當我是天災不就好了?地震、火山、海嘯…他們從不向天災復仇,卻非要找我的麻煩,妨礙我的事業…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令人作嘔…」

  「那個灶門炭治郎…竟然如此不識抬舉…我看中他們兄妹能克服陽光的體質,是他的福氣…一個祖祖輩輩在山裡燒炭的小鬼…有什麼資格蔑視我…」

  「那個珠世…我也待她不薄…她身患重病,求我把她變成鬼…我只是滿足她的願望,她卻反過來對我恩將仇報…那個女人該死…她早該死了…」

  他是真的恨他們。

  我感覺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捏碎了,趕快使勁抽出來。那幻境中的種種凌遲般的痛苦、像鐵水般沸騰的憤怒和恨意,讓我頭疼到想吐。

  這活兒明明應該讓童磨來干。我暈頭轉向的想。他至少干了兩百年類似的工作,比我這個神靈要輕車熟路多了。

  作為神靈,我果然還是太年輕了,還不如一只鬼。

  緩了緩,我倒了杯水給無慘大人,卻被他揮手打翻在地。

  「你讓我看這種東西是什麼意思?!」

  鬼王似乎想要把一腔怒火全發泄在我身上。他全身黑氣繚繞,面目猙獰,雙眼紅的像要滴出血來。

  「嘲弄我?!讓我難堪?!摧毀我的意志?!你這招想的妙啊!白姬小姐!」

  「我告訴過您祓禊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我退後了幾步,因為他看起來想殺了我,「找不出症結所在,就化解不了您的怨念,您也沒法回到人世去。」

  「給我閉嘴!你這蠢女人!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他把桌子上的東西一股腦推到地上,朝我嘶聲咆哮。

  這位大人的精神狀態是一直這麼不穩定嗎?

  虧他還好意思說童磨是瘋子?跟他比起來,童磨的脾氣好的像個菩薩!

  我警惕地退到一排書架後,默默握著刀柄站定。

  不僅那位姓灶門的少年想回家,我也想回家了。

  回到我那座有檐廊有池塘還有笑眯眯的童磨大人的小房子裡,而不是鬼王這恐怖壓抑的幻境。

  唉,真沒出息,遇到點困難就想那只鬼。

  誰叫他總是那麼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

  這不行,我在地獄混了兩百年,從來沒這麼軟弱過!我可是個勇敢的神靈!

  這事做完後無慘大人十有八九要殺我滅口,如果他做得到的話。但既然下了賭注,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在這場賭局裡,擲骰子的人不是他!

  「您不想繼續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我轉身欲走。只見一條肉色的刺鞭朝我揮舞過來,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允許你走了嗎?!你敢違抗我的命令?!」

  「您不打人,我就不走。」

  我轉過身平靜的說。鬼王黑發散亂,狀若瘋癲,看得出憤怒至極。

  「住口!我說的話才是絕對!你這…」

  「我是在救您。」我提高了嗓音,干脆的說,「您活了一千年,敢問有幾個人救過您?」

  他被憤恨扭曲的面孔上終於露出了一線遲疑。

  「救我…?」名為無慘的男人磔磔地怪笑起來,「呵呵…呵呵呵…你在說謊…你想殺我…你們都想殺我…以為我不知道嗎?在這一千年裡,你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都在計劃怎麼才能殺了我…」

  「您說的那是鬼殺隊吧,而我是個好心的神靈。」我說,「我會救您的,請您相信我。」

  說完這話,我靠著牆坐下,不再理他。

  鬼王不愧是鬼王,大概這一千年中也沒少吃虧,已經習慣了打落牙齒和血吞,過了片刻,那種極端的憤怒和焦躁像潮水般緩慢地從彌漫整個空間的氣場中退去。他從一時的失態中冷靜下來,很快找回了自信。

  「你那所謂的法術可真不怎麼樣,白姬小姐。」他恢復了刻薄的語氣,譏笑道:「和神泉苑的那群騙子神官沒什麼區別,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您之前那位醫生給您治病用了多久?」

  無慘大人皺眉:「你在說什麼?」

  「被您殺掉的醫生,知道青色彼岸花下落的那個。」

  「這種問題毫無意義,你在消耗我的耐心。」

  「我的意思正是您要有點耐心,大人。」我冷靜的提醒他,「上一次缺乏耐心給您帶來了什麼後果,想必您比我要清楚吧?」

  「沒有那個醫師,我一樣能找到青色彼岸花,只不過需要點時間。是這群獵鬼人一直在妨礙我,只要沒有他們…」

  「那麼容我問一句,一千年了,您和您的手下殺盡他們了嗎?」我不客氣地說道,「相反,人類越來越強大,您不會沒發現這件簡單的事吧?」

  無慘不屑地嗤笑道:「人類強大的僅僅是技術,論及他們的軟弱、自私和愚蠢,和一千年前沒什麼區別。如果沒有獵鬼人,那些普通的人類只是我的玩物罷了。」

  「好吧,那麼獵鬼人為什麼殺您?那個叫灶門什麼的少年,我從他眼中看到了巨大的仇恨,您對他做了什麼?」

  「那家的兄妹二人很特別,我早就聽聞他家的祖輩和那個怪物有聯系,才做了個小小的實驗,把血給了那一家人。沒想到全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只活下來一個。」男人用冰冷如蛇的語氣說道,「這兄妹倆先後被我變成了鬼,居然都能克服陽光,如果不是產屋敷礙事,我早就吃了那女孩,實現了我的夢想。」

  「真是引火燒身的行為啊,無慘大人。」我嘆息道,「事到如今,您還沒有吸取教訓,真是太遺憾了。人類雖然軟弱、自私、愚昧,但對同類和家人的愛,以及對異類的仇恨,能讓他們做出遠超您想像的事。而和人類相比,鬼永遠是少數,在掌握絕對的勝算前,學會與人類共存才是鬼之一族的出路。」

  黑發男人邪佞地一笑:「共存?怎麼共存?你的意思是要我向這些螻蟻低頭認罪不成?」

  「在經歷了這麼多,又死了一次之後,如果您還認為這些追殺您一千年並且成功了的敵人是螻蟻,那我無話可說。您明明感受到人類意念的強大了吧?連神靈都懼怕這種意念以及它帶來的因果,您只是鬼而已。就算真的成為了所謂的完美生物,您也必須學會忍耐和謙虛,否則只是重蹈覆轍罷了。」

  我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您的平安朝已經不在了,無慘大人,甚至現在也不是幕府的天下了,您生活在人類中間,應該比我們都明白這一點。如果能回到人世,到底該如何生存,您需要好好想一想。」

  鬼王抬起那對梅紅色的眼睛,嘴角掛著生意人的笑:「你的建議很有說服力,白姬小姐。我可以予以考慮。接下來你還打算做什麼?」

  「我們來看看您說的那個怪物,他叫繼國緣一,對吧?」

  果然,他的臉色再次變得難看起來:「誰准許你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況且他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死了。就算那個灶門炭治郎用了他的日之呼吸,威力也遠不能和他相比。」

  「那少年還活著吧?說明這種劍技有人傳承,您是打算現在把它的道理弄明白,還是下一次被追著砍的時候再後悔沒早點了解您的敵人?」

  鬼王面無表情的說:「不可能,在那個怪物死後,我和黑死牟已經把所有懂日之呼吸的劍士全部殺光了。這個灶門炭治郎也已經開了斑紋,活不了幾年了。」

  我睜大眼睛,驚訝道:「那就更該弄清楚了,說明這種呼吸法可能不是通過我們目前了解的方式進行傳承的。」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微眯起眼睛:「這想法很有意思。我一直以為我是個足夠謹慎的人,白姬小姐,但我不得不說,你也是個精明的女人,比我那群手下要能干的多,我很欣賞你的能力,你真的不打算為我效力嗎?」

  可悲的無慘大人,如果他沒把自己的上弦們當成打手和肉盾,而是仔細去了解他們每一個人,就會知道童磨的腦子比我好使,妓夫太郎的行動能力也很強,然而自私和恐懼讓他錯過了一切。

  我微笑:「那是回去以後的事,現在要完成的工作還有很多呢。咱們繼續吧,大人。」

  這一次的回憶倒是很短,因為那個名叫繼國緣一的男人,他的劍太快了。

  快到鬼王甚至沒反應過來,頭就已經掉了,身體更是四分五裂,沒法復原。於是他干脆舍棄了身體,炸碎成漫天肉片逃命,其中大部分卻還是在一陣燦若驕陽的劍氣裡化作灰燼。

  不僅是無慘大人,連我都看的膽戰心驚。

  我從未見過速度這麼快的、如同行雲流水般流暢且完美的斬擊,那動作似乎並不是在殺人,也絲毫感受不到殺氣,而更像是一場優美的舞蹈。

  像是烈日流火般的舞蹈。

  「這個人…真是黑死牟大人的弟弟?」

  我皺眉問道。

  無慘大人的聲音依然有點僵硬:「那張臉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是雙生子。」

  黑死牟大人的六只眼睛容易令人忽略他的長相,但似乎好像確實…有那麼一點相像。

  「太奇怪了,完全不像是人類呢。」我喃喃道,隨即又問:「他是天生就這樣嗎?」

  「從黑死牟的記憶來看,這怪物小時候好像有點毛病,從不開口說話,但有一天突然就能說話了,之後就在劍術上突飛猛進,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成了鬼殺隊的柱。」鬼王難得的克制住了自己的恐懼和恥辱感,開始冷靜地談論這件事,「對了,黑死牟提起過,這怪物眼中的世界是透明的。」

  「通透的視野。」我脫口而出,「這個人能看穿他人的身體。」

  對於任何擁有身體的活物而言,這都是相當可怕的能力了,意味著你所有的動作乃至意圖,都將在對方眼中一覽無余。

  無慘恨恨道:「他砍過的地方無法復原,那種刀我在最後那場戰鬥中也見到過,赫灼之刃…能阻止鬼的身體修復,帶來灼燒般的劇痛。該死的…我竟然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

  我深吸了一口氣。

  「就知道早晚會這樣。你們鬼一直為自己強悍的恢復能力而驕傲,因此在防御上永遠松懈,現在出現了這種奇怪的刀,你們最大的籌碼已經沒用了。」

  「你認為那是什麼技術,白姬小姐?能讓日輪刀變成仿佛剛從鍛爐中拿出來的狀態,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不容易啊,無慘大人竟然屈尊在問我的看法了。

  「我也不知道。但就像斑紋一樣,這些獵鬼人中間一定存在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使他們具有了常人所不能企及的能力,呼吸法只是一方面。」我思索道,「他們全都受雇於產屋敷家族,是嗎?」

  「產屋敷似乎會有意去尋找這些被鬼殺死過家人的人,給予他們好處。」無慘冷笑,「我聽那個叫獪岳的小子說過,他們賺的可不少呢。」

  「而您甚至都沒給上弦們發過工錢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無慘大人,過於吝嗇是無法籠絡人心的。」

  「我給了他們我的血,這還不夠嗎?」鬼王不滿地說,「我將他們轉化成永生的存在,他們該對我心懷感恩。」

  「按您這麼說的話,產屋敷也從失去親人的痛苦中解救了這些人,然而後面依然通過一系列的舉動來吸引他們。有對鬼的仇恨作為動力,有豐厚的報償維持生活,還能有同伴組成新的家庭,這些都是人類最需要的東西,難怪這些獵鬼人對產屋敷死心塌地。」我嘆了口氣,「而您一樣也沒做到,輸掉又怪誰呢?」

  無慘譏誚地看了我一眼。

  「鬼不是人類,他們雖然怕我,但只要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背叛我。那一次就是如此,在我的力量衰弱後,珠世那女人馬上就脫離了我的掌控,投向了鬼殺隊。如果不是躲在無人能找到的地方,恐怕我的那些屬下會最先吃了我。」

  「如此只能說明,您和屬下之間通過血脈來形成的這種壓制關系並不可靠。您得想點別的辦法,或者不要再如此輕率地制造眷屬。」我輕輕敲了敲桌上那本洋文書,「您該多讀點藥學之外的書,無慘大人,沒有嘲諷您的意思,但我在江戶城住了多年,人類的大名在這一點上,做的可比您熟練多了。」

  無慘大人笑了笑:「呵,這可是黑死牟的專長,如果不是執著於他那個不合常理的弟弟,他比誰都適合當個好城主。」

  「您看人的眼光很准確,黑死牟大人確實擁有那樣的才能,只要在他身邊我就會感覺很踏實。」我給他倒了杯茶,「我想再看看那最後一戰的記憶,可以嗎?」

  這次他倒沒有暴怒,只是帶了點自嘲的意思:「你想看什麼?看我是怎麼死的?」

  「看那個叫灶門炭治郎的少年。他使用的劍技和繼國緣一雖然相同,但動作要比那個男人慢的多,也許我們能找到其中的秘密。」

  我不懂呼吸法,但日之呼吸的劍技單從表面來看,和黑死牟大人的月之呼吸完全不同。月之呼吸的劍氣凜冽浩瀚,攻勢凌厲無比,是劍道所能達到的至高境界。然而繼國緣一和這少年所使用的劍技,則充滿了優美的回旋和流暢的曲線,那些動作怎麼看都有些眼熟,就好像……

  就好像一場祭舞。

  「神樂舞!」我拍案而起。

  就算死去無數次我也仍然記得,荒川神社的那個午後,黑衣的小神子拿著紙扇,在院子裡翩然起舞的情景。

  當時我還湊了過去,恬不知恥地讓他教我,其實只是想跟他說話罷了,但那孩子還真的仔仔細細教了我一通。

  後來為了再跟他見面時不丟臉,我整整練了一年的神樂舞,把每個動作都牢記在心。

  「這是什麼意思,白姬小姐?」

  無慘大人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拖了回來。

  「他們用的不是劍技,而是神樂舞的動作,大人。」

  我坐了下來,盡量清楚地解釋道:

  「這是神社在大祭祀時才使用的舞蹈,一般是由巫女來跳,但又不光是簡簡單單的舞蹈。神樂舞是與神靈溝通的語言,如果身心都能投入其中,姿勢又正確,便能通曉神靈的意志,甚至引導神靈的力量附身。」

  「這怎麼可能…」鬼王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他們只不過是人類而已…」

  「他們也是棋子。」我說,「您是在和他們背後的神靈對抗啊,無慘大人,輸了不丟臉。」


第72章 無限(5)

  這就很容易解釋斑紋的事了。我想。

  一千年來,神靈以詛咒驅使帶有神官血脈的產屋敷一族來貫徹自己的意志,領導人類對抗鬼的侵擾,但無論如何,普通人類的力量都難以與鬼抗衡,於是在戰國時代,神靈再次選中了那個名叫繼國緣一的男人作為另一枚棋子,讓他生來便擁有通透的視野和遠超常人的劍術天賦,領悟了「日之呼吸」這種表面上看似劍技、實際為一種神樂舞的「神降」方式,以此引導神靈的力量進入人類的世界,隨後,神靈創造了某個時機,促使這位既是劍士、也是神官的男人加入了鬼殺隊,將「日之呼吸」改造成其他呼吸法,帶給普通的人類。然而,盡管繼國緣一的體質看來可以毫無負擔地承受來自神靈的力量,普通的人類卻做不到這一點。呼吸法修習到一定層次後,神靈之力會使其中的強者轉變為類似繼國緣一那樣的「載體」,這些人的身上就會產生「標記」,即斑紋。擁有了斑紋的人,力量、速度和覺知都將大幅提升,如同被神靈附身一般強大,這種「神降「的現像,以繼國緣一為中心傳播開來,鬼殺隊的戰力由此達到了巔峰,但開了斑紋的人紛紛在25歲之前死去,說明「神降」的代價是身體的耗竭。從神靈的角度,這樣既能保證人類擁有足夠的力量遏制鬼的擴張,又能確保人類中不會出現其他像繼國緣一這樣的強者,影響因果的平衡或是產生其他不必要的麻煩。

  與其說呼吸法是一種提升體質的修行,不如說是將身體轉變為合格的「載體」的過程;與其說斑紋是開啟超越常人的力量的像征,不如說是神靈給人打的欠條,借來的一切都要用壽命償還。然而這些被家人的血仇衝昏頭腦的人類,對此心甘情願。我相信即便他們知道自己只是神靈的武器,依然願意前赴後繼地犧牲自己。

  童磨說過,明知毫無意義,卻還是一條路走到黑,這正是人類最虛無縹緲,也最美妙的地方。

  被神靈玩弄於股掌之上的產屋敷一族和鬼殺隊,何嘗不是這樣的存在?復仇,然後死去,這便是他們的命運,在苦海中浮沉的命運。只是我看不到其中有任何美妙可言。

  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如果有人傷害到童磨,十有八九我也會做出可怕的事來,但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悲哀而無奈的選擇,復仇除了令復仇者本身得到安慰,並沒有任何意義,所謂的榮耀和正義,都是人類為了粉飾仇恨而往上塗的金罷了。

  恰恰無慘大人和他麾下的鬼都是些不信神的奇葩,壓根不懂這裡面的門道,就這麼輸的一敗塗地。

  但因果之網並非沒有空子可鑽。正如雙六游戲那樣,如果擲骰子的人可以控制骰子的點數,就能讓事情向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

  鬼王並不糊塗,聽完這一切後,他在書房裡踱了幾個來回,最後問了一句:

  「白姬小姐,我們的勝算有多大?」

  不愧是成功的商人,很會衡量利弊。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道:「我不想欺騙您,這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我們的對手會冒多大的風險介入因果。如果我們這邊有足夠的籌碼,或許可以以此要挾對方,但目前我還看不到這樣的籌碼。可是無慘大人,我們沒有退路,進了無間地獄的鬼,就像進了牢籠的野獸一樣,都要懺悔認罪,放下執念,重新蛻變成人類的靈魂去轉世,否則就只有一直被囚禁在這裡,直到失去自我,淪為這片土地的糧食。而您和您的上弦們,尤其是您,身為鬼之始祖,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神靈們想要徹底抹殺的對像吧。」

  無慘大人沉默了片刻,揮揮手道:「你先退下吧,容我想想。」

  我鞠躬行禮,然後離開了他的幻境。

  無慘大人必定是怕的。他生在平安朝,當時的人們篤信神佛,即便他不信,都已經身在地獄,也由不得他繼續傲慢地無視那個看不見的、凌駕於眾生之上的世界。

  可憐的無慘大人,我想。曾經的他只是想活下去,但神靈為人類安排了死亡,安排了宿命,想要擺脫死亡束縛、打破既定宿命的人,都是世上的「異類「,注定要遭到天罰。

  我決定回家一趟,有太多信息需要和童磨共享,以便我們商量出下一步的對策。但在那之前,我還是去見了黑死牟大人,跟他學完了月之呼吸的最後兩個劍型:凶變·天滿纖月和月虹·孤留月。

  雖然我知道這兩個劍型我根本用不出來,當他展示出虛哭神去的異形之刃後,我就明白這是專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劍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學會了,就像空中只有一輪太陽賜福於萬物,也只有一輪明月能照亮黑暗。

  這位名叫繼國嚴勝的男人並不知道,他已經憑借卓絕的才華和驚人的堅忍,走到了人類和鬼所能抵達的最高處。

  「黑死牟大人,能容我問個僭越的問題嗎?「

  我跪坐在鬼劍士面前,恭敬地說。

  「問。」

  他大概也看出我其實學不會幾個劍型,但不知為什麼,這位嚴厲的「老師」並沒有說什麼難聽的話。

  「會呼吸法的劍士,尤其是柱的話,是不是很難轉變成鬼?」

  呼吸法是為了讓身體成為神靈之力的載體而進行的修行,會呼吸法的劍士,能轉變為鬼的幾率應該非常低,更別說昔日的月柱已經開了斑紋,這等於是在神靈的載體中強行注入鬼血,我完全無法想像那是怎樣非人的折磨。

  「實力越是強悍的劍士…化身為鬼的時間也就越長…我當初…用了整整三天。」

  三天…嗎?黑死牟大人,您一定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吧。

  「…甚至必須由那位大人…親自賦予大量血液才行。」

  「有極少數人…直到最後…也無法化身為鬼。」

  上弦之壹用沉緩的聲音說道,仿佛在講述一件遙遠的、屬於他人的往事。

  與我想的一樣,會呼吸法的劍士只要扛過了轉化,就能比其他人提升的更快,因為他們的身體早已做好了承載更強力量的准備。但一些人的身心,注定會在這極度痛苦的過程中崩潰。

  「然而…」

  他停頓了一下,終究多說了一句:

  「即便轉變為鬼,我也依然無法…看見他眼中的世界。」

  踏過了荊棘血路,卻永不見黎明破曉。

  我知道黑死牟大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但那個男人,幾乎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類。

  天生的神明載體,真正的神明之子。

  可那也是他一奶同胞的兄弟,我對他們之間的事一無所知,此時脫口而出的任何評判,都是失禮的。

  「我想講個簡單的故事給您聽,黑死牟大人。」

  我斟酌了一下詞句,說道。

  「昔日伊邪那岐命在逃離黃泉後,在日向國的河中沐浴,行祓禊之法。他洗左眼時,眼中生出了天照大御神,洗右眼時則生出了月夜見尊。」

  「您看,太陽和月亮本是同一位神明所生,他們的地位同樣高貴,月亮並非太陽的附屬,明月之光對生於暗夜、行於暗夜的存在而言,是比陽光更重要的東西。」

  「我們每個人生在世上,人也好,鬼也罷,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但這種意義不是他人賦予我們的,而是由我們自己創造的。我生在江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見過那些所謂的武士如何墮落成欺壓平民的惡人,黑死牟大人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武士,您這四百年中所經歷、所成就的一切,都是值得驕傲的,也正是意義本身。」

  「所以,」我深深的伏下身去,「請您聽我一言,放下執念,繼續前行吧。「

  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天是不是應該清楚明白的告訴他,他追逐了一生的弟弟,其實並不能算作人類,而只是神靈的工具罷了。但那樣的話太過傷人,我說不出口。

  當兩人真正了解了對方的本質,了解了對方所經歷的一切,才能正視彼此的存在。我和童磨之間的相處正是遵循了這一點,不管他戴了幾層面具,說出的是真話還是謊言,我都選擇以最真實的自己來面對他。而他似乎也體會到在我面前沒有偽裝的必要,基本都是有話直說。

  在這場險惡萬分的逃獄游戲中,我們是朋友,是眷屬,更是同謀,只有配合完美,共同進退,才有一線希望。

  滿腦子都是繼國緣一和那少年揮刀的姿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離家很近的地方。

  說來也怪,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就自動把這間破舊的陣屋當作是「家」了。事實上我和童磨在人世時都沒住過這麼破的房子,我在神社裡長大,他更是被信徒們當成神明侍奉,結果下了地獄,就連住個破房子都住的心曠神怡。

  嘖,人果然要學會知足。

  離著挺遠,就看見有個渾身發著綠光的東西在院牆內外跳來跳去。仔細一看我才毛骨悚然地發現,那是一頭被死靈寄生了的、看不出原本是魔物還是什麼靈體的怪物,拉長的身軀上長了六條腿,馬一樣的細長脖頸上沒有頭,頭的位置是一張長著利齒的大嘴。

  那東西個頭不小,全身散發著瑩綠的光,不知道是多少只死靈聚集而成,但不知為什麼在那裡跳牆玩,看起來極為詭異,我只感到恐怖又惡心,手按住刀柄,收斂了氣息,悄悄靠了過去。

  走到近處我才看清,院牆上坐著個晶瑩剔透的小號童磨,一邊悠哉悠哉地晃著兩條小腿,一邊拿著把冰做的小扇子,前前後後的揮來揮去,那死靈聚成的怪物,竟然真的跟著它扇子的節奏跳來跳去,還時不時轉個圈,活像過去江戶街頭耍猴戲的。

  「童—磨—大—人!」

  話音未落,小冰人「咻」的一下就不見了。跳牆的怪物炸碎成一地綠光,迅速潛入了土地中。

  在那一刻我仿佛被狛治閣下附體,差點抬腳踹飛院門,最終理智戰勝了衝動,想想踢壞了還要修,只能強忍著火氣拉開門。

  童磨站在檐廊上,笑眯眯地衝我揮揮扇子:「小染回來啦∼」

  真討厭,這人怎麼老是笑的一臉無辜,瞬間就能讓人頭腦降溫?

  「那個!」我指著院牆,「那個是怎麼回事?「

  鬼眨眨眼:「誒?小染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呢∼」

  「死靈!不要讓你的御子在那裡玩死靈!」我幾乎快被氣哭了,「很危險的啊!我不在家的時候童磨大人就不能稍微小心一點嗎?「

  「就是因為小染不在家,人家才會無聊嘛∼」童磨大人抱著雙臂,一副死不悔改的嘴臉,「你傳回來的記錄我都看完啦,誰叫你走的這麼慢嘛∼」

  這家伙明明毫無情感波動,撒嬌耍賴狡辯卻比誰都在行,肯定是從小被慣壞了!

  我,一個神靈,不能跟一只厚顏無恥的鬼計較!不能!

  「算我敗給你了!」我咬牙切齒地說,「整個死靈地獄的地下全是那種東西,萬一招來其他的就惹上大麻煩了!死靈沒有意識,受到刺激就只知道進攻,要是群集出動,就算天照大御神降臨恐怕都要吃虧。我知道童磨大人在血鬼術方面格外有天賦,但你不能什麼都拿來玩啊…」

  「好啦好啦,小染好啰嗦啊∼」鬼懶洋洋地打斷了我,「要不要一起看日之呼吸的記錄?這可是對鬼來說相當珍貴的情報哦∼」

  我,一個神靈,居然被一只鬼說啰嗦!天理何在?!

  眾所周知,我是個心平氣和與世無爭的神。於是閉上嘴,乖乖走到屋子裡坐下。就看童磨抖抖扇子召喚出一個小冰人,小冰人有樣學樣地原地坐下,眼睛裡射出兩道光來,打在白色的紙門上,上面竟然出現了我用意念傳給童磨的記錄畫面!

  「這…這是什麼血鬼術?」我目瞪口呆地說。

  「是跟人類叫做『電影院『的地方學的,誒呀,小染肯定不知道,在淺草那邊開了一家,很有名哦∼」童磨用扇子掩著一臉壞笑,「人家雖然工作很努力,但對有趣的東西也是不會錯過的∼」

  「這也太實用了!」我驚嘆道,「無慘大人知道你還有這種能力嗎?」

  「那位大人整天沉迷藥呀細胞呀什麼的,才不關心人家的血鬼術呢。」鬼用略帶哀怨的口氣說,「以前遇到的獵鬼人使用的戰技,我都有這樣仔細看過哦,畢竟情報就是金錢嘛∼」

  我顧不上誇他,就被這神奇的技術吸引了,看起來真的很好玩啊!

  「好厲害…我也好想去看看啊…那個叫電什麼的地方…」

  那只鬼誇張的笑了出來:「啊哈哈哈,就知道小染什麼都沒見過∼放心好啦,下次就帶你一起去哦∼」

  胸中有什麼東西怦然而動,好像照進了一道叫做「期待」的光。

  真奇怪,這個家伙明明自己深陷黑暗的泥沼,卻總能在我的心上敲開一道明亮的縫隙。小時候是這樣,變成鬼了居然還有這能力。

  因為他不經意的一句話,我就會無比期待那個想像中的「未來」。

  我認真地看著他,「真的嗎?」

  「誒?」鬼被我盯的有點莫名其妙,「當然是真的啦,看電影而已嘛,又不是什麼難辦的事。你看看你,那是什麼眼神啊,怎麼好像要哭了一樣呀?」

  「鬼才哭了呢!」我迅速調整好心情,「工作第一!」


第73章 無限(6)

  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御子的記錄,我把裡面的關鍵逐個講給童磨聽。

  「繼國緣一的可怕之處在於三點:天生的通透視野,能讓無慘大人都無法恢復的刀,以及高速的斬擊。日之呼吸本身是一種神樂舞,他和那個姓灶門的少年一定是從中獲得了神靈的力量,才能做到如此超出常理的事。」

  「小染說的前兩點,都只是輔助而已。」

  童磨握著扇子,罕見地收起了那副不正經的態度,展露出屬於上弦之貳的分析能力。

  「這位緣一閣下的速度才是最驚人的地方呢,就算是無慘大人,在這麼高速的攻擊面前也毫無招架之力。同樣是日之呼吸,那個男孩子和他比起來,無論是速度、力量還是准確性,就都差得遠了。對了,我想起來了,這不是殺了妓夫太郎的那個男孩子嘛,太厲害了,竟然還活著呀?」

  「看來是這樣的,雖然無慘大人說他開了斑紋活不了幾年了,但這並不能排除他在死之前把日之呼吸傳給其他獵鬼人的可能性。」我說,「這也是我希望童磨大人好好記住他們的招式的原因,如果我們能回到人世,可能還會遇到掌握了日之呼吸的人,而且不知道會不會再出現像繼國緣一這樣的天才獵鬼人,我不希望你毫無准備的面對敵人。」

  「單是這個男孩子的話,上弦的水平應該都能應付,妓夫太郎會戰敗是因為對方人太多啦。但我想這一戰之後,鬼殺隊應該也剩不下幾個人了,呵呵∼」童磨笑嘻嘻地說,「我看那幾個柱都有了斑紋,只要等上幾年,他們自己就會死光啦。其他的人就算不死,應該也傷的不輕,這個男孩子看起來是剛剛掌握日之呼吸,中毒又這麼嚴重,可能來不及尋找合適的繼承人哦。」

  「但那個緣一閣下,真是太可惜了呀。」鬼竟然嘆了口氣,「他是我見過的最不像人類的人類了,可按小染的話說,更像是被賦予了神靈力量的人偶,我還以為是個多有趣的人呢。」

  「能被童磨大人說不像人類,那大概真的不是人類吧。」我起身去泡茶,「你覺得如果對上他的話,你多久會被砍頭?」

  「啊啊,誰要去想那麼可怕的事呀∼」

  「不會吧?」我笑了出來,「童磨大人原來也有害怕的事嗎?不錯不錯,學會畏懼是了不起的進步,獎勵你一杯茶!」

  「那種速度的斬擊,只要是鬼遇上,都會被砍頭吧?」童磨捧著茶杯,笑的無比坦然,「況且是鬼都怕太陽,那位緣一閣下的呼吸法,看起來就和太陽的光差不多,這樣的話,我的血鬼術也是很難贏的哦∼」

  「我倒覺得未必。他的攻擊雖然快,但好像遵循了某種節拍,很多神社的神樂舞都有自己的節拍,這種節拍不能輕易被打亂,否則神靈之力的流動就會受到阻礙。說起來,你…還記得怎麼跳嗎?「

  「那種無聊的東西誰要記啊,」童磨靠在牆上,虹彩的眼睛雖然在笑,卻透出顯而易見的冷漠,「小時候是因為母親喜歡才學的,她死了以後就再沒跳過了。不過扇舞的話,我跳的很好哦。」

  「沒關系,我還記得。」我站起身來,「我來跳一遍,你幫我看看,這和繼國緣一用的劍技相比,在動作和節拍上有沒有什麼共通之處。」

  鬼頓時喜笑顏開地拍拍手:「哇啊,小染要跳舞給我看嘛?真是太棒了,人家最喜歡看可愛的女孩子跳舞啦∼」

  我無奈地搖搖頭,走到院子中間,以刀代替鉾先鈴,閉上眼睛回憶了下動作,緩緩踏出了第一步。

  舞出第一個節拍後,我就發現,不一樣。

  「荒之祭」上由巫女跳的祭舞,是水神的祭舞,動作明顯要更柔和,和日之呼吸那種勢如破竹、充滿力量感的姿態相比,可謂遵循了兩套完全不同的節拍。

  當然,對方的祭舞早就與劍技相融合,這也是原因之一。

  慢著,劍技的話,我不是剛剛才學過…

  如此想著,我加快了舞蹈的速度。

  荒川是一條大河,荒川之神是掌管洪水和降雨的神明。倘若誰以為水的力量是柔弱的,那是因為沒見過荒川發怒時的樣子。

  繼國緣一再怎樣也是人類,我可是如假包換的神靈。雖不能與高高在上的天照大御神相比,但也是江戶城曾供奉百年的水神,我的神樂舞,沒道理輸給任何人。

  而天下水脈的力量是相通的,就連天照大御神,最初也是在水之力量的祓禊中誕生的。

  一種特別的感覺充斥著全身,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在波濤間縱橫嬉戲的時光,那時的我,能在河流中掀起巨浪,也能在高空中呼雲喚雨。

  是的,那就是我的節拍,荒之祭舞的節拍。

  「哇啊,小染在發光耶!跳舞真是太有趣了!人家也要試試嘛∼」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道冰冷的氣息就瞬間貼近,我睜開眼睛,正對上童磨笑的有點亢奮的臉。

  「吶,小染再快一點吧,否則會被我砍到哦∼」

  燦金的鐵扇夾著刺骨的寒意迎面襲來,我拔刀揮出波浪般的劍氣,刃風在扇面上擦出一串破碎的金光。

  「不錯不錯,學有所成呀!」惡鬼的聲音更加興奮,「那我也不客氣啦∼血鬼術·蔓蓮華!」

  啊啊啊這個瘋子他來真的!

  我以一連串快速的斬擊揮灑出大片金色的刃風,只慌亂了一瞬間,就又被他抓住破綻貼到了身後。我反身一記橫斬逼退他,踩著水流重新找回了神樂的節拍。

  「誒呀呀,小染可以跟上我的速度嗎?好開心!咱們再來試試別的吧∼血鬼術·散蓮華·玄冬冰柱!」

  這鬼也太可怕了!我邊躲閃鋪天蓋地的蓮華之刃和寒冰亂刺,邊努力維持著自己揮刀的速度。

  黑死牟大人的攻勢凌厲,但嚴格遵循了劍道的規則;繼國緣一的日之呼吸可謂神速,但依然有節拍可循。

  而童磨大人高興起來就用血鬼術一通狂轟濫炸,加上瞬間爆發力驚人,身形像鬼魅一樣飄忽不定,永遠不按套路出牌,簡直讓人心情崩潰到只想抽他那張笑嘻嘻的臉。

  臉頰被冰風擦出血花,我沉下心來,踏著他的冰蓮一路疾奔向前,在接近時猛的收斂了全部氣息,用出了那道不像居合斬的居合斬,自下而上的一字縱劈。

  絢麗的金光幾乎要劃過上弦之貳那張俊俏的臉,他一個柔韌的後仰,竟然堪堪躲開了,嘴裡竟然還在喋喋不休:「好亂來的招式啊!哪有反向的居合斬嘛!不過很漂亮哦,人家喜歡∼」

  我驚魂未定地收回刀:「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你那是突然隱藏了氣息嗎?真是太棒了呀!」那鬼完全沒在意方才的險境,兩把扇子啪的張開,興高采烈地說,「和小染一起跳舞很有趣哦!咱們再來一次吧?」

  要被他氣死了,真的要被他氣死了。

  我微笑,充滿善意地提醒他:

  「童磨大人,再玩,房子就沒了。」

  「誒?」

  他低頭看了一眼,滿臉驚訝。

  「屋頂哪裡去啦?」

  「誰叫你用血鬼術的?!」我咆哮,「屋頂被吹飛了啦!今天你給我住樹上!住樹上!」

  說歸說,怎麼也不可能真讓他住樹上。我倆意興闌珊地回到沒了屋頂的房子裡,我從一堆掉落的茅草裡扒出茶具,吹吹上面的冰渣,換了壺熱水。

  「你的近身防御真的有問題,連我都能差點砍到你的話,鬼殺隊的柱肯定也能。」

  「小染就不要說我了嘛,你只要一害怕,跳舞就會錯哦,剛剛就錯了兩拍呢。」

  ——跳的很好啊,就是錯了兩拍哦,我來演示給您看。

  男孩子清亮的聲音仿佛響在耳畔,我猛的回過頭看著那只鬼。

  他悠哉地靠著檐廊的柱子,眼睛像是透明的、映著彩虹的冰。

  「你…不是說你不記得神樂舞的跳法了嗎?」

  「騙你的啦。」鬼露出無辜的笑臉,「人家的記性那麼好,怎麼會忘呢?只是不想跳而已嘛。」

  「童磨大人竟然也有不想做的事情啊。」

  我端著茶具坐在他身邊,剛倒了杯茶,卻聽他笑嘻嘻地說:「母親死之前,我告訴她了哦。」

  「告訴她…什麼?」

  「根本就沒有極樂淨土,我也聽不到神明的聲音。」童磨的笑容天真又殘忍,「所以跳什麼舞都是沒用的哦。誒呀呀,她看起來相當吃驚,就那麼死掉啦。」

  「……誰說是沒用的,我不是神嗎?」

  我嚴肅地盯著那只鬼。

  「我記得你在我的神社裡跳神樂舞的樣子,漂亮極了,後來我整整練了一年,就為了能跳的和你一樣好。也許就是那次,你成功地召喚了我這個神明呢?」

  童磨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起來。

  「啊哈哈哈!世上怎麼會有小染這麼笨的神明嘛!」

  「世上還有童磨大人這種腦子有病的鬼呢,多我一個笨蛋神明又有什麼不行?」我站起身,驕傲地宣布,「神明大人現在要去幫你修屋頂了,下次再把屋子弄壞了,你就自己修。」


第74章 無限(7)

  渾身升騰著火焰的魔物咆哮了一聲,攜著熾烈的焚風向我撲來。

  我雙手持刀,揮出干脆利落的一字斬,金色的光華形成無數道半圓的劍氣,瞬間,魔物分崩離析,像一只從高處摔落的木偶般碎了一地。

  在灼燙的屍體中,我看到了那顆流轉著火焰的紅色晶核,於是小心地將其取了出來。然後朝著遠處喊了一句:

  「我第四個了,你找到幾個了?」

  一陣黑色落雷般的刃風後,濃眉大眼的少年扛著刀,冷著臉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我不禁感慨死靈地獄這莫名其妙的規則,鬼都用不出血鬼術,但鬼劍士能用呼吸法…果然靈魂不同,能使用的力量在下地獄後也不太一樣?之前那群鬼殺隊的人也都能用呼吸法,這規則也太偏心了…

  但這小孩為什麼永遠擺著一張臭臉?是對誰不滿意啊?

  他走到我面前,扔給我兩顆暗紅色的晶體。

  「麻煩別人幫忙,都不知道說句謝謝嗎?」他嘟囔。

  「謝謝小獪岳,辛苦你啦!」我自認為笑的無比和藹,「也是給你找個練刀的機會嘛,要不你總在那裡對著樹樁子練,有什麼意思啊。」

  「黑死牟大人不理我,我有什麼辦法?」獪岳扛著刀,目光暗淡,「大人倒是什麼都教給你。」

  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沒安全感。

  「那位大人本來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你也沒主動去求他教你,他當然不理你了。」我看出他在生氣,「我還記得劍型,要不我教你?」

  「不用了,他教你時我看過,我也學不會月之呼吸。」少年冷冷地說,「我算明白了,我在哪都是這副樣子,沒人喜歡我。」

  「我覺得你的雷之呼吸用的挺好的啊,速度也變快了。」

  「有什麼用,還不是學不會最基礎的壹之型。」

  「獪岳,」我認真地看著他,「我們沒必要事事要求自己做到,人活著,總有做不到的事。」

  「你不懂,你是個神。」獪岳冷笑,「你要是在街上跟野狗搶過飯,就會發現人沒有做不到的事,餓急了什麼都干得出來。」

  「生死關頭,的確如此。」

  我拿出時輪的碎片依次擺好,他抱著刀站在旁邊,皺著眉看我干活。

  「你知道你為什麼學不會霹靂一閃嗎?」

  「難道你知道?」他嗤笑,「神明大人還真是無所不知。」

  這孩子怎麼回事,最近說話總這樣酸溜溜的。

  「我接過早雲的那一刀,所以大約有些體會。」我邊調整碎片的位置邊說,「那一刀需要強烈的『信念』,無論是守護什麼,或是一擊必殺地擊敗什麼,要有那種哪怕必死,也要做到的決心,才能用出那一刀。但用出之後,你的身體必定會因為承載了過強的力量而受傷。」

  「獪岳,你不是個合格的鬼殺隊士的原因,是你沒有那種必死的信念,不論是強烈的仇恨,還是以身為盾、寧死也要守護他人的心,你都沒有。」

  「我就是不想死!有錯嗎?」他的語氣暴躁起來,「可憑什麼那種整天哭哭啼啼的小廢物能學會?!我哪點比他差?」

  「那大概是因為你師弟找到了自己想要走的路吧。有一天你也會找到的,不要急。」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我要修東西了,你離遠些,我怕萬一炸了傷到你。」

  「你…也覺得我這麼沒用嗎?」

  他莫名其妙地甩下這麼一句,走遠了。

  當務之急,是盡快修好「時輪」,雖然我不知道它在「門」的開啟中到底能發揮多大作用,但既然上面的咒文和產屋敷宅邸下面發現的一樣,也許我能試著以自己的靈力直接驅動咒語,看看能有什麼效果。

  殘破的時輪在黑暗中散發著金屬特有的幽光,我將第一顆炎魔的晶體擺在了上面,晶體觸碰到金屬的一刻,紅蓮般的烈焰轟的燃燒起來。

  果然沒猜錯,這東西能吸收業火的力量。

  六顆晶體依次擺放在時輪的六段破損的銘文上,我最後取出一道寫著完整咒文的符咒,在空氣中輕輕一抖,符咒表面流轉開金色的靈光。

  ——以神靈之力為始,以神靈之力為終。降服於我的意志,賜予你新的重生。

  符咒在時輪中央漂浮著,像片風中的落葉一樣旋轉起來,脆弱的紙燃燒殆盡,卻有金色的咒文浮現在空中。在熊熊業火中,那些文字分作了六段,像一層金色的輕紗,與時輪上的咒文貼合在一起。

  在貼合的一瞬間,金屬發出了奇異的鳴響,金色光華如水流般在其表面散布開來,青銅的顏色像是被高溫吞噬一般緩緩退去,由黃金的光彩取而代之,碎片的邊緣開始消融成液體,仿佛有生命的藤蔓一樣攀爬著彼此連接。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萬千縱橫的金色絲線,在無形中交織成名為「因果」的巨網,無數畫面湧入我的意識,人類的,鬼的,神靈的……如此巨量的訊息讓我頭痛欲裂,但我明白,能熟練掌握這張網、乃至在其中編織出屬於自己的篇章,才是名為「神明」的存在。

  從看到命運到創造命運,作為年輕的神明,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時輪在水神之力中獲得了新的形態,變得更薄,更輕盈,溫度降下來後,它的表面變成了一種奇特的蒼藍,像是我刀刃的顏色。

  它在空中緩慢的轉動著,像一個誘惑,我心念不禁一動,下一刻,那圓環的中心就出現了熟悉的畫面…

  褪色的、搖搖欲墜的鳥居,被荒草吞沒的石階向山上綿延,開滿各色野花的草叢中倒著幾只燈柱,被曬成白色的木頭早已朽爛,長出了一簇簇的蘑菇。

  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的神社,我的荒川神社…這就是我在人世唯一的眷戀了。

  與白姬、與極樂教的小神子一起煙消雲散的荒川神社,在我的心中,明明還像兩百年前那樣鮮活。

  鳥居後的參道兩側本來有兩列朱紅色的獻燈,在傍晚時就會亮起,和星月一起照亮通往山上神居的路;神社門前的手水舍中總是用山泉浸著大朵的紫陽花,在陽光下像一場綺麗的夢;山下原本有夜市,人群熙熙攘攘,女孩們捧著用竹葉或柿葉包裹的各色點心,滿滿的人間煙火氣……

  作為神靈,人世之物的成住壞滅應該司空見慣,可我畢竟有著一顆人類的心,看到這樣的畫面依然會難過。

  我其實…是個無家可歸的神,不僅早就失去了人類的供奉,我的神社也已經化作了廢墟。

  明知那只是時輪的投影,我依然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幻影中的地方,但不出所料,指尖一陣空虛,手穿過了那層水中花般的景像。

  ……罷了,人世的一切都太短暫,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

  我是荒川的神靈,只要荒川還在,大不了我回水裡住著去!

  想到這裡我就重新打起了精神,然後發現了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時輪修是修好了,但好像除了投影,也沒什麼別的作用啊?

  「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了,我研究了半天,也沒弄懂這東西和『門』有什麼關聯,難道是我的直覺出問題了?」

  我趴在桌上,有點泄氣地說。

  童磨倒是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來來回回撥弄著那只浮在空中、散發著金色靈光的圓環。

  「不要急嘛,也許還有其他的線索哦。」他不緊不慢地說,「應該是漏掉了什麼關鍵步驟。」

  「還能有什麼關鍵步驟?」我坐起來,拼命回憶著當時發生的每一件事,「我們先是解決了那支鬼殺隊,之後解決了三名柱,打碎了時輪,進入了產屋敷的宅邸,沒說幾句話,你就把我騙出去了,然後你殺了產屋敷,還沒吃完那屋子就炸了,之後沒過多久門就開了…我實在是想不出哪一步才是關鍵…」

  忽然聽那只鬼恍然道:「我明白啦!產屋敷一死,屋子下面的符咒才開始起作用,如此說來,恐怕那個產屋敷才是開門的關鍵呀!」

  「你倒是早說啊!」我頓時有點挫敗,「那個產屋敷已經渣都不剩了,連那些鬼殺隊士的靈魂都已經去轉世了。我們上哪裡找第二個產屋…」

  頭腦中轟然作響,我猛的抬起頭來,發現童磨正好也在看著我,冰晶般的眼睛裡映射出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般駭人的冷光。

  「誒呀呀,小染啊…」

  惡鬼微笑起來,露出了雪白的尖牙。

  「這可真是太有趣了,咱們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呀∼」

  我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茶杯。

  「是啊,童磨大人,游戲…現在才正式開始。」


第75章 無限(8)

  因果像一只天平,你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放下同樣多的籌碼。

  用簡單的話說就是,了結來到此處的因,才能獲得離開此處的果。那支鬼殺隊本不屬於地獄,是由產屋敷主公的執念召喚而來,一旦他消失,鬼殺隊的靈魂就獲得了去轉世的機會。

  於是我由此推測,死靈地獄最近的異常,是多出了狛治和戀雪這兩個本來不屬於這裡的靈魂。他們被鬼王的強烈執念召喚而來,只有這種執念消失,他們才能得到返回原來界域的機會。

  但他們的靈體是人類,不是鬼。

  如果由此開啟的「門」依然不允許鬼通過,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毫無意義。

  這實在是一場瘋狂的賭局,大概只有童磨這種完全不懂畏懼為何物的瘋子,才敢跟我一起賭上性命挑戰天道。

  「白姬小姐,你剛剛說你這次見我的目的是什麼?」

  面前男人柔和的嗓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抬起頭,對上一雙紅梅般妖嬈的眼眸。

  「我想了解一件事,可能還需要對您做一次袚禊。」

  「什麼事?」

  「您為什麼會變成鬼?」

  鬼王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輕輕敲著桌面,「這個問題有什麼回溯的必要?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那件事充滿了可疑之處,您不覺得嗎?」我思索道,「為什麼一位人類醫師的藥,只是少了關鍵的一味,就能完全改變您的體質,使您變成和人類不同的另一種存在?即便在平安朝那種時候,這也太古怪了吧?您自己研究藥學多年,不是也沒有找到此事的原因嗎?」

  「我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找到青色彼岸花,一切問題就都能迎刃而解。」無慘大人深黯的豎瞳凝視著我,「而你上次答應我,會幫我尋找。」

  「我的確會幫您,但青色彼岸花這東西本身也有蹊蹺之處。」我說,「您為什麼那麼相信,恰恰就是少的這一味藥阻止您成為行走在陽光下的完美生物?如果那位醫生想要治好您的病,他的目的必然在於讓您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成為鬼吧?就算我們真的找到了那種花,您願意冒著變回人類的風險吃下去嗎?」

  鬼王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就算沒有青色彼岸花,只要將那對姓灶門的兄妹變成鬼吃掉,我就也能…」

  「他們為什麼能克服陽光,您也不知道吧?」我皺眉道,「人變成鬼後能克服陽光,在我看來有很多種可能性,原因太過復雜,您為什麼如此執著的相信,吃了那樣的人就能讓您也獲得同樣的能力?」

  無慘大人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壓抑怒火。

  「白姬小姐,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快要對你毫無道理的繞圈子感到厭煩了。」

  我耐心地向他解釋:「我說的很清楚,我要通過袚禊之法,來弄清您變成鬼的原因,也許如此我們就能找到使鬼之一族能行走在陽光下的辦法。之前我對您說過,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希望您能信任我,您還記得嗎?相信您也感受到那種黑色的東西減少了吧?」

  「的確,但你的法術讓我變得虛弱,我討厭這種感覺。」

  「因為地獄是信念的世界,您的怨念減少了,力量就會暫時變弱,但同樣,只要離開地獄,您就能變回正常的鬼,而不是怨靈那種悲慘的存在。」我盡力安撫他的情緒,「哪一種更好,相信您很清楚。」

  「向我保證這是你最後一次考驗我的耐心,白姬小姐。」

  「我保證。」我輕聲說,「這是最後一次,大人。」

  平安朝,天慶年間。

  「聽說了嗎?正殿的那位夫人要生了。」

  「怎麼挑了這麼個時候?真是不吉利啊。」

  幾名女侍打扮的女子聚在一處燈光幽暗的角落,竊竊私語著。

  「可不是嘛,正趕上東國的叛賊被誅殺,聽說死了還要作祟,連陛下都受了驚嚇呢。」

  「神社裡都在禳災祈福,那位反而要生了,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煩別人啊。」

  「別亂說話,再怎樣那也是家主的正室夫人。」有個女子斥責道,「身為女侍,如此也太失禮了。」

  「正室怎麼了?看她平日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不就是橘氏的姬君,仗著檀林皇後的蔭蔽麼,可那都是什麼年月的事了,現今橘氏在朝裡早就沒人了,否則就她那個脾氣,還肯下嫁給產屋敷家?還不是她母家看咱們家主受內大臣的賞識?結果這麼久都懷不上孩子,現在竟然還得了瘋病,就該休了她。」

  「這就是你不懂了,那位當初可是京裡出名的美人,咱們家主一見傾心呢。」

  「還不是因為嫁妝?畢竟橘氏別的沒有,錢還是有的。「

  「你們說,都這時辰了要生孩子,怕是衝撞了不祥之物吧?聽說是從御靈會上回來就變得瘋瘋癲癲的,這生下來的,能是個什麼東西?」

  「天都黑了,別說這種話啊,嚇死人了!」

  與這邊的熱鬧相比,寢殿後搭起的產房裡,女子凄慘的□□伴隨著殿外僧眾的木魚聲,形成了某種異常詭異的氣氛。爐中熏著濃郁的寒梅香,卻遮不住滿室的血腥氣。

  幾名女侍滿臉是汗的忙碌著,塌上的貴族女子卻明顯已經脫了力,臉色白的如同死人,連垂下來的絲繩都抓不住了。

  「阿…阿系…大人他…還沒回來嗎?」她氣若游絲地說。

  名喚阿系的侍女跪在地上恭敬地說:「北之方,宮中今夜有祈福法會,公卿們都去了,家主他一時趕不回來,但托人帶了口信,說讓夫人安心誕下小公子,不要多想別的。」

  「我都要死了…他也不回來見我…我就如此令他…厭惡嗎?「女子如波浪般華麗的黑發全被汗水粘在臉上,一雙秋水似的美眸中已然失了神,「他真以為我瘋了…我心裡明白的很…是澱姬他們害我…找人詛咒我…」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請您不要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了。小公子已經快要降生了,請您再用點力氣啊!」

  女子的眼中漸漸有了一線生機,「只要我生下繼承人…對,只要我給大人生下繼承人…他就一定能回心轉意…一定…」

  話音終結在慘烈的尖叫裡。

  「小公子降生了!」有個女子叫道,「快派人去稟告大人!」

  有人端來水盆,有人出去通知其他人。一陣混亂後,室內突然沉寂下來。

  「為什麼沒有哭聲…」

  助產的女侍們圍上去,一個個露出了驚恐又惋惜的表情,只有那榻上的女子顫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

  「給我看看…孩子…」

  「夫人…請夫人務必保重身體,小公子他…他沒有呼吸了。」

  「不可能!」女子瞪圓了眼睛,「你是說我生的是個死胎嗎?」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了想要攙扶她的女侍,撲到那團小小的白布前,看到了嬰兒發青的臉。

  「怎麼可能…這是大人的嫡子…也是橘氏一族的希望…不可能是死胎…不可能…」

  「這是詛咒!一定是詛咒!」那女子抬起一張慘白的臉,狀若瘋癲,「快把這死胎扔出去!請陰陽師來!快呀!」

  幾名女侍顯然嚇壞了,跪伏在地上紛紛叩首,為首的一個鼓起勇氣說:「北之方,請您振作一點!家主馬上就回來了!即便…即便如此,這也是產屋敷家的小公子,要請寺院安排荼毗才是…」

  然而那女子只是一味喃喃道:「我沒有生下死胎…這不是我的孩子…是被詛咒的…扔出去…扔到河裡去…」

  為首的女侍向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快去把夫人的藥拿來,她需要休息。」

  一名小侍很快送來一碗墨色的藥汁,女侍們哄著那女子服了藥,又見她失去了意識,才小聲議論起來。

  「真是不吉利啊…竟然是個水靈子…」

  「都說是在御靈會上撞邪了,又生在這個時辰…這下要好好超度才行…」

  「都病成這樣了,還想生什麼繼承人,夫人她真是可憐…」

  產屋敷家主第二天清晨才返回家中,帶來了寺廟的僧人。一群人在後院准備荼毗的柴堆,男人在猶豫片刻後,還是進了產房。

  女子躺在塌上,無神的雙眼在看到男人後,發出希望的光來。

  「大人,大人…」她泣不成聲地說,「我還能為您再生一個繼承人,請相信德子,德子可以做到的…」

  男人安撫地說:「夫人,請一定保重身體。繼承人的事急也急不來,況且已經有了阿茂…」

  「那是阿澱生的!她畢竟是妾,生的不是您的嫡子啊!」女子急切地說,「請您不要把我休回娘家,我一定能…」

  「大人,大人!」門外突然跑來一名女侍,「您快去看看吧!小公子他…他…」

  那分明是死產的嬰兒,似乎是真的不甘心就這樣被人世拋棄,在荼毗的柴堆上,發出了貓兒一般細弱的哭聲。

  人世的事往往就是這麼喜憂參半。

  這勉強從柴堆上保下一條命的小公子,身系產屋敷和橘氏兩族的尊貴血脈,卻是個先天不足的病秧子,雖然總是用藥吊著口氣,卻被醫師斷言活不到元服之年,因此被遷往了別苑,連名字也沒取。相比之下,妾室生下的幾個孩子卻都身體康健,活潑地長大了。

  在小公子出生的第二年,曾是平安京第一美人、婚後卻惡病纏身的德姬,終於撒手人寰。

  貴族家的流言蜚語一向足以淹死人,平安京的大人小姐們又篤信靈異之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德姬夫人在御靈會上衝撞了邪祟,生的嫡子是不祥之人」的說法,開始在京裡的大小茶會和狩獵會上流傳開來。家中的僕役之間也開始有了種種傳說,說那位住在別苑的小公子是和他母親一樣受了詛咒,雖然身體孱弱,脾氣卻乖戾暴躁,很是不好伺候,除了送藥送飯,人人都避之不及。

  平安朝的貴族盛行吃齋念佛,那小公子又身體虛弱,基本是被米湯喂大的,長到十幾歲都還纖細蒼白的像個姬君,大多數時間都在服藥,只是隨著年紀增長,展露出了那副繼承自母親的驚人美貌。

  來來去去的人們也就開始議論,當真可惜了那張臉,要是有個健康的身子,加上源自橘氏的高貴血脈,說不准已是名動平安京的風流少年。可惜這位只能整天呆在屋裡,騎射就不必談了,連稍微著點風寒都咳到喘不上氣,怕是真的命不久矣。

  然而就像出生時一樣,那位小公子的求生意志格外頑強,好幾次病的就剩一口氣,血都吐了一地,竟然硬撐著緩了過來,只是脾氣越發的難以捉摸,發起瘋來對人非打即罵。僕役們對他又厭又怕,面子上自然不敢表露,但那拐彎抹角越發露骨的譏諷嘲笑,卻無時無刻不在宅邸裡流傳。

  「正室生的有什麼用,看那樣子就活不久啊。」

  「家主早就立阿茂公子做繼承人了,那位不會還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物吧?短命鬼一個。」

  「聽說德姬夫人最初懷的就是個死胎,不知道被什麼邪祟附體才又活了,真是太不吉利了,這樣的怪物還是早點死掉比較好。」

  這種流言自然也傳到了家主耳中,可能是真的懼怕有什麼東西作祟,產屋敷家主開始在京裡遍尋通曉醫術和陰陽術的大夫來為小公子診治,但一次次都以失敗告終。那脾氣古怪的少年活是活到了元服的年紀,卻連走到院子裡都費勁,只能在天氣好的時候坐在門口,看僕役家的小孩在庭院裡唱著歌玩蹴鞠。

  「大門外,掛松枝,掛呀掛,掛松枝;你拍二,我拍二,雙葉松,綠瑩瑩,綠瑩瑩;三蓋松,上總山,上總山…」

  自降生人世以來,死亡如同刻印在骨髓裡一般如影隨形,唯一令他印像深刻的,就是從希望到絕望的一次次輪回,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憤怒,屈辱和悲哀。

  他不傻,心裡清楚地知道因為經年累月的纏綿病榻,自己這個嫡子早就被家族視為棄子,乃至被下人們蔑視厭憎,這個家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等他咽氣。但他偏偏就不甘心去死,那強大到不顧一切的求生欲,讓他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連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東西。

  那一年秋天,有位醫師應召而來。在見到這位小公子的一刻,這位實際隸屬陰陽寮的「醫師」就診斷出這不是單純的先天不足,而是似乎真的有什麼東西作祟。但剛按陰陽寮驅邪的藥方給那小公子服用沒多久,病勢反而加重了,被疾病折磨的失去理智的小公子發瘋般地砍死了醫師,卻發現自己非但沒有死去,還一天天恢復了健康的體魄,然而,代價是懼怕陽光,以及無法克制的、吞噬人類血肉的渴望。

  在強烈的求生欲和未完成的陰陽術的雙重作用下,他變成了一種被後世之人稱為「鬼」的存在。當時沒人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生物,以致在他血洗了整個別苑、隱匿於世間後,產屋敷家還以為是遭遇了什麼野獸的襲擊。直到族裡新生的孩子皆早早夭折,繼任的家主在不得已求助於神官後,才被告知那位自幼住在別苑的陰沉公子並沒有死於「野獸」的襲擊,而是真的變成了人神共憤的存在,神明因此而詛咒整個產屋敷家族,令其必須集全族之力,剿滅那不該存在於世的怪物,才能避免滅族的宿命。

  注:

  *東國的叛賊:即平將門之亂。

  *北之方:平安時代對貴族正妻的尊稱。

  *水靈子:死產的胎兒。

  *御靈會:平安時代流行怨靈之說,因此天皇會讓神社組織御靈會,安撫平安京的一大堆怨靈。


第76章 無限(9)

  命運確實是這樣的東西,你越是渴望得到什麼,它就越不給你,你越是心懷希望的時候,它就越喜歡看你絕望。

  我不由得有點慶幸,同樣被家族視為不祥之人,白姬卻從未迷失自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也還在祈願著神明的救贖。

  但這個後來徹底拋棄了產屋敷的姓氏、將自己命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即便活了千年,也沒有等到什麼救贖。

  我在「祓禊」之法所呈現的幻境中輕輕拿起了那張無慘大人執著了千年的藥方,盯著最後那行字看了很久。

  青色彼岸花。

  隔了千年,那墨跡卻還像新的一般,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這幾個字寫的比前面幾行稍稍大了些,也略顯潦草,應該是那位醫師後添上的。可能正是這個緣故,無慘大人才能從一堆密密麻麻的藥名中留意到這個詞。

  那位千年之前的醫師,或者說陰陽師,為何在藥方中加上了這味藥,又為何是這樣一個如同謎語般的花草名字。

  我翻遍了頭腦中所記得的青色的花,也沒有這樣一種。

  一只潔白的手無聲無息地從我手中抽走了那張紙,我心中一驚,立刻拔出刀來,指向那不知以什麼手段侵入了我的法術的黑發少女。

  上次見到她,還是我在與修羅院千越的對戰中破壞了時輪時,所以時輪果然是某種法器,與這位潛藏在其背後、不知究竟懷有什麼目的的神靈有關。

  「白姬啊白姬,你為什麼總在給我搗亂呀?」

  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嬌艷少女浮在半空中,身著華麗的十二單,輕輕晃動腳上的厚底木屐。

  「我沒殺你,是看在我們同為神靈的份上,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礙事,我可真要生氣了。」

  「好久不見啊,閣下。」深知對方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我扯出個不要臉的笑容,「我還真是不知道,原以為您是鬼殺隊那邊的,結果怎麼跟鬼王也有瓜葛?這倒是嚇了我一跳。」

  「關你什麼事呢?」少女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漆黑的眼睛像兩個黑洞,「你身為神靈,明明隨時可以離開地獄,到底為什麼死賴著不走?」

  「因為我執念深重啊,和您一樣。」我笑了笑,「閣下又是為什麼,要介入產屋敷家和鬼王之間的這場千年恩怨呢?」

  「你在說什麼呢,我聽不懂。」

  「無慘大人變成了鬼之始祖,這和您有關吧?」

  「不要用這種沒有根據的事來污蔑一位神靈,白姬,我在地獄很久了,比你想像的要久的多,人類的事我沒有興趣。」

  「如果真的沒有興趣,您就不會把我的御神體交給無慘大人,還向他泄露了我神靈的身份。」

  我衝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我還沒感謝您呢,伊奘冉尊…或許我該叫您…伊邪那美命?」

  眼前的少女臉色一沉,四周驟然陷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只見那張姣好的面容變得如同死屍一般,上面爬滿了蛆蟲。

  「不准再用那個名字叫我。」她的靈力浩大而可怖,壓的我幾乎無法呼吸,「你只是個小小的水神,憑什麼在我面前如此猖狂?」

  「我的確只是個水神,不敢對您不敬!」我掙扎著說,「我只是好奇您為什麼要幫無慘大人?把他從地獄最底層放出來的也是您吧?您既然讓他找上我,就一定有您的用意,不說清楚,我們怎麼合作呢?「

  「誰要跟你合作了?」她狂笑起來,黑發像無數長蛇在虛空中飛舞,「不要那麼自以為是,荒川之神,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離開地獄,或者灰飛煙滅,你沒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

  「我明白了。」我點點頭,「但荒川是一條大河,主宰著江戶城的命脈,對了,那裡現在叫東京。如果我在這裡灰飛煙滅,荒川要麼斷流,要麼徹底失控,您確定天神們不會注意到您的所作所為?我知道神靈之間的規則,有些涉及世間因果的事,您不便直接插手,所以您選了無慘大人做您的棋子,正如對方選了產屋敷一樣,我說的對嗎?「

  「白姬,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

  頃刻之間,周遭的一切又恢復了平靜,黑發少女臉上掛著微笑,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坐在幻境中的一架秋千上,手裡拿著那張藥方。

  「我只是幫了這孩子,給了他救贖而已。神明的救贖,不是這些鬼最需要的麼?」

  「您就是德姬夫人遇到的邪祟,是嗎?」我輕聲問。

  她嬌聲笑起來:「別開玩笑了,讓人發瘋這種無聊的事我可沒興趣做,那女人只是中了曼陀羅花的毒罷了。但她生下的兒子倒確實是我最喜歡的那種體質,你知道的,有些人天生就適合用來做神明手中的刀,浪費了多可惜。」

  「但您並沒有贏,是對方贏了。」我嘆了口氣,「倘若我求您放過無慘大人,您想必不會答應吧。」

  「白姬,你還年輕,神明們不在意一時的輸贏,他們在意的是其他東西。」少女抿起嘴角,「我還沒有玩夠,你不要妨礙我。」

  「我當然不會妨礙您,但無慘大人已經不能再繼續這場游戲了。」我說,「您已經毀了他的一生,讓他變成了您這一局對弈的犧牲品,請不要再毀掉他重生的機會。」

  「毀掉他的難道不是產屋敷一族麼?用毒藥,用流言,還有人類的其他小伎倆。如果沒有我幫忙,他那天生就中毒到內髒的身體,根本撐不到二十歲。」

  古老的神明微笑著,像說起了什麼有趣的事。

  「我最喜歡平安京了,真是懷念啊…那裡有足夠多的怨恨和痛苦,足夠多的陰謀和仇殺,人、神和鬼混在一起,連神明都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我直視著她:「您真會挑地方。所以青色彼岸花只是個謊言,對嗎?」

  「誰知道那個陰陽師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寫上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少女撇嘴,「不過效果不錯,確確實實帶來了一場千年的好戲。白姬,我要的只是開心罷了,我們神靈不都是如此麼?你把鬼王帶回人世去,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如何?「

  「您這是想讓我當您的擋箭牌啊,伊奘冉尊。」

  「別說的那麼難聽嘛,你不是想救鬼嗎?救哪個不是救?」

  「不一樣的。」我搖頭道,「我更看好童磨大人。」

  黃泉津女神笑了起來:「那種來路不明、活著和死了都沒區別的家伙,你到底是看中他哪點?白姬,別怪我沒提醒你,如果不按我指的這條路走,就等於正面對抗天道,而你,只是個小小的水神。」

  「地獄裡的天道,不過是被人類的怨恨所扭曲的低劣贗品罷了。」我朝她鞠躬道,「不過還是感謝您的提醒,我會向您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所以那人不是普通的醫師,而是個陰陽師?」

  「是的,大人。」由於不確定在其他神靈的干涉下他到底看到了多少過去的事,我謹慎地開口,「您變成鬼,並非完全是藥物的作用,而是陰陽術和您自身的緣故。所以您一直以來在藥學領域裡探尋不懼陽光的辦法,可能…有些找錯了方向。」

  無慘大人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寒梅般的眼睛中閃現了一線狂熱的光。

  「白姬小姐,我之前說的沒錯,認識你能為我們雙方都帶來不少好處。」他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繼續與我合作吧,看來以後少不了要和陰陽師這種老古董打交道了。」

  他的眼神真的很像他母親。我想。

  哪怕是虛無縹緲的希望,也要緊緊抓住的、如同飛蛾撲火般的執著。

  不過作為一只活了千年的鬼,竟然把陰陽師稱為「老古董」,無慘大人還真是能迅速融入新的時代呢…

  我點了點頭:「我會繼續與您合作的,但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我們有些小問題要先處理一下。」

  無慘大人用戲謔的口吻說道。

  「你打算把背叛我的人藏到什麼時候呢,白姬小姐?」


第77章 無限(10)

  果然,沒人逃得過命運。

  我盯著眼前臉色蒼白的人類少女,不由得暗暗嘆息。

  戀雪被她背後的少年毫不費力地禁錮住,像捉住了一只小鳥,睜大的櫻粉色眼睛裡滿是眼淚。

  「請你們放過狛治哥哥吧!他只是想作為人類活下去而已,你們想把我怎樣都…」

  「戀雪!不准胡說!他們敢傷害你的話,我就算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名為狛治的少年手腳被冰蓮蔓捆了個結結實實,但依然在拼命掙扎。

  「誒呀呀,猗窩座閣下永遠這麼有精神∼」

  童磨在一旁笑嘻嘻地說,順手用扇子在狛治的後頸輕輕拍了一下。

  「閣下不要亂動哦,我的扇子可是很鋒利的。您現在是人類,沒有特殊關照的話,一不小心就會死呢。」

  「你這個騙子!我們竟然還相信過你!」狛治罵道,「童磨,你永遠是個沒心的惡鬼!吃女人的怪物!」

  「這話太讓人傷心了,」鬼假惺惺地抹起眼淚,「都認識幾百年了,您不會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吧,作為朋友,本是應該彼此了解的呀。」

  我無暇顧及他倆,轉向了抓住戀雪的獪岳。

  「獪岳,這姑娘是無辜的,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你不懂嗎?」

  少年冷眼看著我,緊緊抿著嘴巴。

  「是你把他倆的事告訴了無慘大人,對嗎?」我輕聲問。

  「是我發現的,怎麼了?「他冷冷地說,「作為上弦,我只忠於大人。」

  「小獪岳說的對呀!」童磨興高采烈地接話,「咱們也不是第一天當鬼了,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要我說,不如就讓小獪岳接任猗窩座閣下的位置怎樣?我個人是沒有意見的哦∼」

  「白姬小姐,我對背叛者一向深惡痛絕,你是知道的。」

  無慘大人無視了這群吵吵嚷嚷的人和鬼,看著面前橫亙在大地上的裂縫,語氣冷漠地說道。

  「我了解我所有的上弦,雖然其中總會有個別人克服不了身上那些屬於人類的弱點,但大多數人無法反抗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我給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不止是永生,還有別的。」

  「他們是一群無法被世界認可的存在,哪怕不變成鬼,也是沒有其他出路的。」

  「猗窩座,」他看向那個少年,「你當初全身是血的在街上游蕩時,是誰救了你,你忘了嗎?我滿足了你成為強者的願望,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你太讓我失望了。」

  「那根本不是拯救!」狛治怒吼道,「我本來已經報了仇,可以去見戀雪和師父了!是你讓我失去記憶,淪為你的殺人工具!無慘,難道下了地獄還沒有讓你清醒一點嗎?鬼是可悲的存在,是沒有未來的!」

  「不需要你來告訴我鬼是怎樣的存在,因為我比你清楚的多。」鬼王冷酷地宣告,「你這麼想死,就去死好了。童磨,殺了他。」

  「等等!」我大聲說,「無慘大人,打開『門』離不開他們兩個,您現在殺了他們,我們就誰也出不去了!」

  「哦?」鬼王微微眯起那雙血眸,「這是什麼意思,白姬小姐?」

  「因為這次的門,應該是為他們而開的。」

  我垂下目光,「狛治閣下得到了所愛之人的救贖,靈魂已經變回了人類。他們本不屬於地獄的這一層,是被您的執念召喚而來,只有那種執念消失,門才有開啟的可能。」

  「這很容易,只要處置了猗窩座,我就自然不會再去計較他對我的背叛。」無慘大人難得慷慨地說,「這個人類小姑娘可以留給你,滿足你作為神明那點虛偽的慈悲,如何,白姬小姐?」

  「請您再相信我一次,不能殺掉狛治閣下。」我堅持道,「況且他已經死過一次,來世不論選擇做鬼還是做人,都是他的自由。」

  「我相信你的次數已經夠多了,多到連你和背叛者私下來往,我都給予了寬容;多到我已經快要弄不清,這裡到底誰的話才是絕對。」

  鬼王一步步逼近了我,眼中似乎湧動著岩漿。

  「我不會再容忍任何背叛者,一個珠世已經夠了。而你,白姬小姐,我將你視為合作對像,這已經是我能給你的最高賞識了,如果你不想再合作,我也有很多種方法來實現我的願望。一千年了,我不想再等了。」

  「這裡只有我知道開門的方法,大人。」我低聲說,「請您不要這樣。」

  「吃了你,我就也能知道。」

  毫無預兆的,他的一條手臂突然暴長,徑直穿過了我的胸膛。

  無慘臉上終於浮起了猙獰的神色:「只要吃了你,我就成了神明。你能完成的所有事,我也都能完成。你以為我真的需要合作者或者同類嗎?我誰也不需要!」

  「您以為我是鬼嗎?」感到他真的開始瘋狂吸收我的血,我惋惜地說,「您錯了,我是神明,沒有我的允許,他人是無法使用我的力量的。您現在停手還來得及。」

  「放心吧,我會連同你的意志一起吸收,只要我…」

  「不可,大人。」

  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在我身旁響起。紫衣的六目劍士不知何時半跪在那裡,長發垂落下來,像一襲黑雲。

  「黑死牟,」無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上弦之壹,「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黑死牟大人紋絲不動,像是一座鐵鑄的雕像。

  「身為武士…自當冒死勸諫主上。此事…實有內情,請您…停手吧。」

  鬼王略略一怔,「內情?你指的是…」

  「黑死牟大人說的對呀。」

  不知什麼時候,童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鬼王身後,似笑非笑地、好似耳語般的說道:

  「您怎麼沒有發現呢,大人?這孩子…」

  「是我的眷屬哦。」

  「你在說什…」

  無慘愕然地低下頭,臉上驟然籠罩了極度的震驚。

  一層白色的霜花,不知何時悄悄覆蓋了他插進我胸口的手臂,正沿著他的身體迅速蔓延開來。那些混在我血液裡的鬼血,已然侵入了他的靈體。

  鬼王的反應也是極快的,下一刻,那只結凍了的手臂就自動炸成了一地碎片,他放棄了自己的肢體,但無數冰晶形成的蓮花,像春天破土而出的青草那樣破開了他的身體表面,招搖地冒了出來。

  那些小小的冰蓮看起來晶瑩剔透,在黑暗中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但正因如此,這詭異的景像反而使人感受到極致的毛骨悚然。

  盛怒之下,無慘一個轉身,背後瞬間便伸展開八根奇特的、海葵觸須似的管鞭,以幾乎無法看清的速度一齊揮向他面前的童磨。

  但他撲空了。

  紅衣的上弦惡鬼輕飄飄地再次晃到了他的身後,像一個幽靈。

  「誒呀呀,您的脾氣還是這麼急躁,但好像慢了一點哦?是太久沒有進食,還是太冷了呀?」

  兩道金色的流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貼著鬼王的身軀斬落,切斷了全部管鞭。無慘疾速拉開了距離,與此同時,另一條手臂再次揮向了童磨。

  這次童磨沒有躲,那條手臂形成的刺鞭斜劈進他的左肩,大量的鬼血噴湧而出。然而惡鬼只是舔了舔濺到嘴角的血,露出了四顆獠牙。

  「啊,大人您好像沒法再生了呢,一定很痛苦吧?」他嘴角上挑,眼睛裡卻流下來兩行淚,「好可憐,我這就干脆利落地結束您的痛苦哦。」

  無慘眼中的狂怒逐漸被難以置信所取代,大概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不僅無法拔出手臂,手臂還在不斷被童磨吸收。

  他喃喃道:「這不可能…你所有的血鬼術我都知道…」

  童磨頓時哭得更委屈了:「真是的,我就說嘛,您從來都不關心人家,已經這麼久了,都沒有機會向您展示我最新的血鬼術呢,這個我之前也只用過一次,真的很好用哦∼」

  下一刻,他丟掉了所有的表情,虹霓般的眼睛裡凝結著冰雪,像是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奇特生物:

  「血鬼術·血池蓮華。」

  那些噴濺在鬼王手臂上的血液活了過來,從中生出了數十條暗紅色的蓮蔓,深深地刺進了無慘的靈體中,鋪展開血脈般的根系,轉瞬便在他的全身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紅蓮。

  鬼王無法再切斷自己肢體,那些蓮花的根系像是以他為泥土,控制、吸取著他的全部。

  完全沒理會無慘驚懼交加的表情,童磨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來:

  「這個結合了蔓蓮華、凍雲還有蓮葉冰三種血鬼術的特性哦,之前在業火地獄那邊的血池,我借助睡蓮菩薩施展過一次,當時用起來還不太靈活,所以後來又進行了改進呢∼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很漂亮?您覺得這個如果用來對付獵鬼人,咱們贏的可能性是不是會大一些?還有什麼不足的地方嗎?大人您的建議,我一定會聽哦!」

  無慘大人只是木然地望著這位由他親手轉化為鬼的上弦之貳,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童磨,你…才是真正的怪物。你二十歲變成鬼,我本來沒有多期待你能有什麼成就…可到底為什麼,為什麼唯獨你…唯獨你可以全身而退?」

  鬼眨了眨眼,表情無比天真:「您又在說這種讓人傷感的話了。這當然是因為我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嘛,所以運氣一向很好哦。二十歲時遇到了您,實在讓我感動至極呢,之後變成鬼的兩百年都過得非常幸福哦,所以真的很感謝您,而我也從來沒有讓您失望過,對吧大人?」

  聽了這番話,無慘大人的眼神變得極為復雜,夾雜了震驚、惱怒、不甘,以及一絲最終的釋然,他嘆息了一聲。

  「從知道你能在這裡使用血鬼術,我就想到或許會有這麼一天…這就是所謂的天命吧。童磨,我真是發自內心地厭惡你…但也不能不承認你作為鬼的天賦,繼承我的意志,成為鬼之王吧!」

  沒想到那只鬼搖了搖頭,微笑著說:

  「雖然這話有些失禮,但我對那種事沒興趣哦,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萬世極樂教的教主,我存在的使命正是幫助像您這樣的可憐人嘛。無慘大人,死亡一點都不可怕,戰敗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咱們下次再見啦。」

  無慘大人看起來整個人都茫然了,我只好走了過去。

  「大人,請原諒我們的這點小手段。但要開啟這邊的『門』,需要擁有產屋敷血脈的您的獻身才行,我知道無論我怎麼說,您都一定沒法理解這件事,才和童磨大人一起想出了這個辦法。雖然通過袚禊之法淨化了您身上的怨氣,但袚禊的最後一步,是丟棄作為『替身』的人偶。請您將這具靈體當作『替身』丟棄吧,我以神明之名向您保證,會帶您一起回到人世,絕不會丟下您不管的。」

  無慘大人,我聽到了您心中一直在說的那句話。

  從那個在荼毗的柴堆上掙扎著發出細弱哭聲的嬰兒,到產屋敷別苑中那個時刻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少年,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向著灶門炭治郎伸出手的絕望鬼王,到墮入地獄後憤怒又不甘的、化為怨靈的您。

  一直在說的,不過只有那一句話而已:

  ——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無慘大人,我們會滿足您的心願,也將代替您站上神明的祭壇,將這場游戲玩到終點。

  我用靈力在虛空中畫出金色的咒文:

  「滄龍·淨!」

  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就這樣在血色蓮華和金色靈光中化作了虛無。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從此理解,生與死只是一道門相隔的兩個世界,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跨過那道門,才能迎來自己的新生。

  就像人類變成鬼一樣,忍耐過極致的痛苦,方能蛻變為全新的生命。

  看著無慘大人的最後一片靈體消失在面前,我才放心的松了口氣,轉身向童磨伸出手。

  「給我。」

  鬼擺出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歪了歪頭。

  我仰頭認真地盯著他:「給我,那個不能吃。」

  「真是的,都已經吃下去啦!」他抱怨起來,「哪有這樣的道理嘛…」

  「撒謊的孩子吞千針哦,童磨大人。」

  拗不過我,他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把一顆暗紅色的晶體放在我攤開的手掌上。

  「我就知道童磨大人最棒了!」我趕緊誇他,「這個可是很重要的東西,以後我會補償你的。」

  捧著那顆晶體,我走到那位始終靜默佇立在一旁樹下的紫衣武士面前,鄭重地半跪在地上。

  「黑死牟大人,這是無慘大人最後的鬼血,已經經過了我的淨化。而我會帶著它一起返回人世,絕不食言。謝謝您托付給我和童磨的信任,也十分抱歉,讓您違背了作為武士的義理,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幫助。」

  黑死牟大人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之前在告知上弦之壹我們的計劃時,本來沒有指望他真能理解我的那套因果之論,也深知他必定不喜我們的這種悖逆之舉,因此我甚至做好了他會出手干涉的准備。

  然而他沒有。

  童磨說的也許是對的,黑死牟大人,也不再是過去的黑死牟大人了。

  「小染,那邊的那幾位,你准備怎麼處理呀?再不管的話,小獪岳大概要被打死啦∼」

  「啊啊啊我忘了!」

  我衝過去,扔出一個水球砸在了狛治閣下頭上,他本能地松開了手,被卡著脖子按在地上的獪岳才緩過一口氣,臉色發黑地爬了起來。

  我站在他面前,發現這男孩子其實比我還高出一點,已經是個大人了,沒想到做事還是如此簡單粗暴沒心機。

  「你騙我。」獪岳咬牙看著我,「這都是你們計劃好的吧?」

  「我沒騙你啊,」我插著腰,也學童磨的樣子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誰叫你自己不小心,別人故意賣個破綻給你,你就自己撲上去抓住不放啦?小獪岳,做鬼也沒有那麼簡單的,前輩們做事的方法,你要學著點喲。」

  「你選擇忠於無慘大人,我一點意見也沒有。但下次在出賣熟悉的人之前,最好別那麼著急,先等一等,看清形勢再做決定。你還小,有的是時間磨練自己,好好努力吧。」

  他瞪了我片刻,最終不解地問:「那個背叛者已經變成了人類,怎麼還是那麼強?」

  「那是因為你沒有被猗窩座閣下打過,不知道他的厲害,對吧猗窩座閣下?」童磨笑眯眯地走了過來,伸手想攬住那白衣服少年的肩膀,沒料到對方一個敏捷的閃身,退到了戀雪身邊,沉著臉抱起了她。

  鬼睜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淚汪汪地看著他:「吶吶,猗窩座閣下,咱們都快永別了,您還要這麼冷酷地對待我嗎?我可是剛剛才冒著生命危險幫了您呀,承認我是您最好的朋友就這麼難嗎?」

  獪岳看著他倆,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表情,我忍不住想笑,但感覺此時此刻還是嚴肅一點比較好。

  「獪岳,一個人想守護重要之人的時候,會爆發出比往常強幾倍的力量,何況狛治閣下曾經是上弦之三,甚至比童磨大人還要早成為鬼,期間一直勤於修行,你輸給他並不丟人,而只要你像他一樣磨練個幾百年,相信你也能得到他的成就,畢竟你曾經是能使用呼吸法的劍士,不要糟蹋了自己的天賦。」

  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人的賞識是靠不住的,自己認可自己才最重要,明白了嗎?」

  「我輸了。」獪岳心如死灰地垂下頭,「我向無慘大人出賣了你們,殺了我吧。」

  「唉,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別扭啊?」我嘆了口氣,「你的求生欲到哪裡去了?我可告訴你,現在你要跑還能跑得掉,等下童磨大人心血來潮想給你救贖,你就真的跑不掉了,到那時可別怪我不管你。」

  獪岳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呆呆地憋出一句:「為什麼給我救贖我反而跑不掉?這是什麼道理?「

  我笑出了聲:「因為童磨大人的救贖就是殺人啊,笨蛋!」

  獪岳好像終於聽懂了,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刀,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猶豫著問: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水神大人?」

  「能,一定會再見的。」我微笑道,「如果能出去,我就回來接你。再見面的時候,你一定已經變得很強了,我相信你,獪岳。」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卻硬生生忍住了,轉身以極快的速度跑進了死靈森林。

  我走到那道大地上的裂隙前,大致感受了下靈力的流動,輕輕吸了口氣:

  「童磨,你來試試看,果然這次的『門』和上次不太一樣。」

  「誒?真的嗎?」

  童磨收起了玩鬧的表情,走過來看了看。

  「好像的確不太一樣哦?不用管啦,先按之前的計劃做吧。」

  我從刀上拿下了偽裝成刀鍔的時輪,將它拋到了空中。時輪上閃現出一圈明亮的金色光暈,變成了原先的大小。它像一只平放的碟子那樣漂浮在半空,上面的咒文依次在空氣中浮現。緊接著,大地震動了一下,以時輪為中心升起了一道巨大的淺金色光柱,和天空中的三途河連接在了一起。

  「這就對啦!」童磨高興地拍了拍手,「和上次明明一樣嘛!」

  我卻高興不起來,如果一樣的話,只能說明這可能又是一道只允許人類靈魂通過的門。

  那道金色的縫隙在我們面前徐徐敞開,如同一個新生的希望。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期盼著離開地獄,但也只能鼓起勇氣走上前面對現實。

  用手試了試靈力的流動後,我暗暗嘆了口氣。

  果然不出所料,門的那一邊不是人世。

  我朝狛治閣下和戀雪點了點頭。

  曾經名為猗窩座、現在叫做狛治的少年,抱緊了他懷中的女孩,堅決地、毫不猶豫地走向了那道門,女孩則緊緊抓住了他白色的道服。

  不論面對的是生還是死,是天國還是地獄,我想誰都無法再將他們分開。

  路過我跟前時,戀雪輕輕朝我點了點頭:

  「神明大人,給您添麻煩啦,我們來世再見。」

  「來世再見,戀雪,這次一定要幸福哦。」我微笑道,「我的神社就在江戶城外的荒川邊,如果你們回去後還能記得我,歡迎你們隨時來做客。」

  在踏進『門』的前一刻,狛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冷冽:

  「我欠你一個人情,童磨,如果還能見面,我會記得還你。」

  「誒呀呀,狛治閣下是在感謝我嗎?人家好開心∼」鬼笑眯眯地說,「我就說我們可以慢慢搞好關系嘛。不過閣下不再做鬼了,我還是覺得相當惋惜呀,您真的不考慮…」

  我聽到狛治低聲罵了句什麼,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道光的門扉。

  「誒?他說什麼?」

  童磨困惑地問。

  「…是句江戶城裡流行的髒話啦,說你腦子有病。」我無奈地說。

  「啊啊,狛治閣下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吶!」鬼委屈地叫起來,「做鬼怎麼了,做鬼明明很好,是他自己的腦子不靈光,沒我晉升的快,才總是內心不平衡。算了算了,人家是個善良的人,就原諒他啦。」

  我走過去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好啦,我們走吧。」

  「小染,果然還是不行吧。」

  我轉過頭注視著童磨,他臉上只有一片平靜。

  我莫名地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憤怒和難過,難過到馬上就要哭出來。

  是啊,不行呢。

  為什麼就是不行?為什麼他想要以自己喜歡的樣子活著,就硬是沒有一條出路呢?

  為什麼鬼必須變回人類才能在世上活下去?為什麼不論在人世經歷了多少苦痛掙扎,都無法得到任何補償?

  為什麼沒人問一句為什麼,就將他們打下地獄永不超生?

  成為鬼是那個孩子唯一一次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他並不為此感到後悔。憑什麼?憑什麼這樣對待他?他從小連人類的感情都無法體會,憑什麼要逼著他做回人類?難道就非要他低頭認罪,承認他兩百年來所做的、所經歷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嗎?!

  沒人有權利這樣傷害他,只要我活著,就不許任何人再傷害他!

  我咬了咬牙,拼盡全力對他扯出一個安慰的微笑。

  「沒事的,我再想想其他的…」

  話音未落,大地忽然又抖動了一下。

  在遠方的荒原上,一道新的光柱拔地而起,與天空相接。

  又一道門?!

  「童磨,好像開了一道新的門哦!」我驚訝地說,「我們要不要去…」

  「等等。」

  身旁傳來了一個低沉的嗓音。黑死牟大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前方,直直地凝視著那道門。

  我眼中的上弦之壹,一向是個肅穆而沉寂的男人,因此我從未見過他流露出如此…混雜著期待、懷念和悲哀的氣息。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那道門裡走出來一個人影,依稀能看清是位身材高大的劍士,身披火紅色的羽織,梳著與黑死牟大人相同的高馬尾,只是臉上覆蓋著一張白紙。

  一位…神靈?

  但為什麼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誒呀呀…」

  我聽到童磨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看來發生了了不得的事吶,小染。」

  惡鬼微笑起來。

  「那位緣一閣下,還真的光臨地獄了呀。」


第78章 無限(11)

  動物對天敵是存在直覺的。

  譬如在山林裡,山貓和猞猁出現的時候,聰明的鹿就會四散而逃;而天上有獵隼徘徊的時候,就連速度最快的兔子也會盡量把自己隱藏在蓑草間。

  那個身影一出現,我就知道他是鬼這種生物的天敵,是天神們為了對付惡鬼而鍛造的利刃。

  雖然在幻境中見過他,但真人的感覺還是不同。這個靈魂的全身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殺氣,硬說起來可能更接近一棵樹,甚至是我所熟悉的山林的氣息,一種寧靜純然的存在。

  然而為什麼這樣的一個人,會跟鬼過不去?按道理神明不會直接對人類說出他此生有什麼使命,產屋敷那種直接和神官家族有來往的除外。難道這位也是個產屋敷?不對啊,我明明記得他姓繼國。

  總不會又是那種最常見的倒霉原因吧——鬼殺了他全家?

  不不,最關鍵的問題是…

  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一個死了至少四百年的人,怎麼也應該去轉世了吧,為什麼會以神靈之姿降臨地獄?!

  腦子裡全都是亂七八糟的想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不知所措。

  是為了鬼王來的嗎?但無慘大人已經消失了啊。

  難道是…為了見他哥哥?

  我看了一眼黑死牟大人,震驚地發現他按住虛哭神去的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抖。

  他望著他,像是隔著生和死,隔著無數個前世。

  那個男人遠遠地停住了腳步,白紙遮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很明顯,他也在望著他。

  也難怪,他們是同胞兄弟,隔了四百年,雖然一個似乎成了神靈,一個作為惡鬼墮入地獄,但應該也有很多話想跟對方說吧。

  我感到了一絲尷尬,我倆這就顯得有點多余了。

  「童磨大人,不如我們先回去?我覺得他們應該是想敘敘舊?「

  我回頭問那只鬼,發現他雖然嘴角依然噙著微笑,但眼睛裡一絲笑意也無,剔透冷冽如萬年寒冰。

  「小染,你不會傻到以為這位緣一閣下,是特意跑來地獄找他兄長敘舊的吧?」

  他用一種輕柔而冷靜的語氣說道。

  「我們大概是跑不掉了哦。」

  「誒?為什麼?我們和他並沒有私仇啊。」

  這句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發覺了自己的天真。早雲他們和童磨也沒有私仇,依然是上來拔刀就砍,一點沒有猶豫。不論哪個時代的獵鬼人,似乎都將斬殺惡鬼當作自己義不容辭的使命,這份使命就這樣隨著鬼舞辻無慘的存在而傳承了千年,但現在……

  現在,童磨吞噬了無慘,盡管他自己沒當回事,但在神明眼中已成為了新的鬼王,地獄中的「天道」終於為此而啟動,降下了天罰。

  「怎麼能這樣…開玩笑的吧。」我喃喃道。

  神明想要的是封死鬼這種生物的一切出路,現在甚至到了連靈魂都要抹殺的程度嗎?

  早就知道,我想從地獄裡帶走惡鬼,就必定會迎來天道的挑戰,但直接不知道從哪請來一個死了四百年的、帶有「神降」之力的獵鬼人,天神們還真是很給我們面子啊。

  但這也證明了,除此之外,他們不想沾染更多的因果,所以派來的並非其他不相干的人或神。

  「黑死牟大人,您確定要這樣做嘛?「

  突然聽到童磨笑嘻嘻地開口,一如既往地不正經。

  「那可是緣一閣下哦。如果我們三個聯手,大概還有那麼一丁點砍到他的可能,而您真的打算拋下我們,自己獨自赴死嘛?」

  我這才忽然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幾乎沒有猶豫地,我快步走到上弦之壹面前,跪在了地上。

  鬼劍士並不看我,只是言簡意賅地說:

  「讓開。「

  「黑死牟大人,請您冷靜一點。」我深深地伏下身體,「您一個人是不可能取勝的,我們可以合作。在地獄裡灰飛煙滅的話,是沒法再轉世的,請您…」

  「讓開。」

  「黑死牟大人!」

  我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我知道這很失禮,但請您不要這樣!我…很感謝您教導我的一切,雖然不明白您為何如此執著,但請您務必愛惜自己的生命!」

  那高大的男人終於微微低下頭,赤金的鬼瞳中看不出情緒,只有歷盡滄桑後的平靜。

  「你…也曾是武家之女,」他緩緩說道,「可知身為武士…何為最高的榮譽?」

  「是…是戰死。」我咬牙道,「但武士的時代早已結束了,大人,連幕府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上弦之壹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曾拋棄世家,妻兒,變成這副醜陋的姿態…乃至被後輩斬殺…墮入地獄…只為…追逐那獨一無二之人…」

  「然而我幼時…只想成為…最強的武士罷了…」

  「這便是…我的願望。」

  啊,為什麼,為什麼呢?

  我不明白,不明白這對兄弟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不明白為什麼世上還有如此深重的執念,不明白人類的愛與恨,為什麼如此熾烈又令人痛楚。

  但我明白什麼是「願望」,願望能讓一個弱小的女孩獻出靈魂成為神靈,願望能讓她行走在暗無天日的地獄,兩百年來不曾迷失,願望能讓她拿起刀,拼上性命守護重要之人。

  這是我們每個人對自己為何而生、又為何而死的抉擇,外人無權干涉。

  「是這樣嗎…我明白了。」

  我鄭重地對他行了一個武家的拜禮。

  「臨別我只有一句話相贈,黑死牟大人…請容我叫您一聲老師,請您無論何時都不要忘記,極樂地獄之端…必有光明。」

  他眼中有幾不可見的微光閃爍了下,輕輕頷首。

  「雲霧皆散,心中唯有明月。此乃…長尾景虎之言。」

  「是。」我點頭,「您在我心中就是最強的武士,老師,願您武運長久。」

  我站起身垂首退到了一邊,卻聽他說:

  「我教你的劍型,可都記住了?」

  心中顫了一下,我忍住眼淚,任性地大聲說:「學生天資愚鈍,一時記不住那麼多,還指望日後繼續受老師教導!」

  「那就趁此時…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我引以為傲的…月之呼吸。」

  說罷,他大步走遠,再未回頭,只有一物從松開的手中滑落,掉在萋萋荒草間。

  我上前撿起,發現那是一支制作的極為粗糙的竹笛,不知來自何處,年代看起來相當久遠,被摩挲地沒了棱角,在黑暗中泛著骨化石般的幽光。

  這是和我的銀鈴一樣的羈絆之物,乃至能穿越生死,與他一同墮入地獄,然而此刻,他卻丟下了它。

  他丟下了它,拔出了虛哭神去,巨大分叉的妖刀像一個血肉鑄就的怪物,上面卻縈繞著清冷傲岸的月光。

  對方在片刻的安靜後,也拔出刀來,如同旭日初升般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死靈地獄。

  於是光明鼎盛,日月同輝。

  柒之型·厄鏡·月映

  捌之型·月龍輪尾

  玖之型·墮月·連面

  拾之型·穿面斬·葉縫殘月

  ……

  我默念著每一個劍型,無窮無盡的月刃撞碎在飛舞的陽炎之龍上,竟然似乎困住了那條火龍。

  「誒呀誒呀,這可真是精彩的一戰啊。」童磨在一旁好像看戲似的嘖嘖贊嘆道,「黑死牟大人和緣一閣下都是難得一見的用劍天才,值得永遠記住呢。」

  「也許能贏呢…」我喃喃道。

  「贏不了的。」鬼搖著扇子笑道,「到目前為止,那位緣一閣下的招式我最多能分辨出一半,他速度太快,劍技隨時在變換,普通的反應很難跟上哦。」

  「不要試圖分辨他的劍技了,在戰鬥中臨時創造新的劍技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但目前看來,日之呼吸的所有劍技都是連貫的,他是在跳一場神樂舞。」我說,「是神樂就有節拍,找到他的節拍,童磨大人。」

  「小染這麼說的話,我好像也有干勁了,呵呵。」鬼微笑道,「這會是一場非常有趣的戰鬥哦,肯定是我打過的最有趣的。」

  拾肆之型·凶變·天滿纖月

  …

  拾陸之型·月虹·孤留月

  那位蒙著臉的日之劍士揮劍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仿佛陷入了遲疑,然而我聽見風裡傳來了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竟然是那位一貫沉默寡言的上弦之壹。

  他像在怒吼,又像在大笑:

  「我繼國嚴勝…不後悔變成鬼!我…不需要你的憐憫!若說唯一的憾事,就是…未能像武士那樣死去!」

  「緣一!若真有來世,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看著那把火紅的陽炎之刃攜雷霆萬鈞之勢朝那個紫色的身影斬落下去。

  上弦之壹的靈魂化作了無數銀白色的碎片,看起來好像漫天飄散了破碎的月光。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跪坐在燃著業火的牢籠裡,身形筆直,紋絲不動,卻顯得那麼孤獨。

  現在他終於真正走出了那座困住他數百年的牢籠。

  神明救不了他,只有這個人,這把刀,這樣結束,才能救他出無間地獄。

  「我們上吧,童磨大人。」我對身邊的惡鬼說。

  童磨握著扇子笑起來,好像要迎接什麼大喜事:「啊,這下真的要死了吧。吶吶,小染還有什麼遺言嗎,趁現在說出來吧,我會聽哦。」

  「不會死的。」我也衝他笑了笑:「我說過,一定會帶你出去。我是神明,神明信守承諾。」

  下一刻,那只鬼忽然貼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輕吐出冰涼的氣息。

  「小染雖然是神明,但也是個女孩子呀。不要太勉強自己,偶爾接受一下別人的保護也不是不可以哦。你是我唯一的眷屬,要好好愛惜自己呀。」

  「你干嘛,搞得好像告白一樣,好奇怪啊。」我驚訝道,「放心吧,我是女孩子沒錯,但就算那樣,也是江戶武家的女孩子,沒那麼軟弱的。」

  黑死牟大人曾說過,武家的女子,戰亂之時上陣殺敵也並不罕見。他不會因為我是女子,而等閑視之。

  他說過,若有猶豫,揮刀斬斷即可。

  我的老師,是個敢以凡人之力,挑戰神明的人。

  想到這裡我昂起了頭,直視著那名為「繼國緣一」的天罰。

  「來吧,就讓你見識一下神明的力量。」


第79章 無限(12)

  有點出乎意料的是,那名宛如神明的劍士在黑死牟大人消散後,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才好。直到我走到了離他很近的地方,才好像抬頭看了我一眼。

  隔著白紙,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於是衝他笑了笑:「你是緣一閣下吧?你應該已經死了四百多年了,為什麼來地獄?」

  白紙下傳來一個極為平常的、男人的聲音:

  「我為斬殺無慘而來。」

  「抱歉,要讓你失望了,無慘大人已經消失了,跟你兄長一樣。」明知道沒可能,我還是忍不住勸他,「我是荒川的水神,知道緣一閣下天賦異稟,我們都不是你的對手,但你的力量也不過是神明所賜,你只是神明手中的刀而已。我們之間無冤無仇,你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執著的人,就不要…」

  話音未落,一道灼浪就已襲到眼前,卻繞過了我,直奔我身後的童磨。

  快到看不清他的動作,乃至看不清他這個人。

  「躲開!別讓那刀碰到你!」我大喊一聲,衝那道陽炎般的身影撲了過去。

  出乎意料地,童磨的反應比我想像的快。空氣的溫度急劇下降,平地一連升起三道厚實的冰壁,憑空生出了大片閃耀著寒芒的蓮華之刃和尖銳的冰刺,如同暴風驟雨般從四面八方攢射而來。

  然而這也只是稍稍阻滯了那道身影一下,只見金色的炎流原地一個回旋,三道冰壁幾乎一瞬間就被砍開巨大的缺口,冰蓮也在灼熱的劍氣前消融殆盡。

  屬性克制啊…真不愧是天敵。

  「滄龍·走蛟!」

  我邊召喚出三途河的洪流,邊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高速衝了過去,在那把赫灼之刃揮向童磨脖子的一瞬間,用盡全部的力氣舉刀擋在了他面前。

  強烈的撞擊讓我全身被震到好像要碎了一樣,這男人揮刀的力量大到不可思議,簡直如同凌空劈來的雷。這種情況下通常不是刀斷就是人飛出去,於是我拿出了先前對付早雲的那招,側了下刀身想卸掉他刀上的力道,然而發現不行,那樣做得話,力量不夠的我根本擋不住他的刀。

  於是我被那道炎流直撞了出去,好在沒飛出去多遠,就落在一個巨大的手掌上,回頭一看,童磨坐在睡蓮菩薩的肩膀上,嬉皮笑臉地說:

  「緣一閣下上來就是如此漂亮的斬擊呀,那我也不客氣啦。」

  說罷他兩把金扇同時展開,輕輕一抬,大片冰蓮蔓從大地上和虛空中生長出來,彌散開夾雜著血色的冰霧,頃刻天地間一片蒼茫。

  是「凍雲」和「蝕」。我心領神會地跳起來,趁著浩蕩的洪流奔襲而至,衝擊到那道身影的一刻,長刀向天空高高舉起。

  「雨瀑!」

  大雨傾盆而下,在高空化作無數冰晶和雪花。冰的蓮蔓開始瘋狂蔓延,半空落下密如急雨的冰刺,如同冬日倒掛冰凌的屋檐突然斷裂。

  白霧彌漫,我賭對方可能一時看不清,便抓准時機對童磨腦內通訊。

  「他是通透視野,盡可能隱藏氣息!」

  童磨回我一連串抱怨:「真是的,完全看不清他的動作呢!這麼快的劍技真的是人類嘛?」

  「當然不是人類,他可能已經成了神靈,畢竟活著時就是天生的神降載體啊!」我快速說道,「我能看清,我們來共享視覺。我纏住他,你輔助我就好,記住不論用什麼血鬼術都一定和他拉開距離,我一個人能擋住他。」

  「好的哦!」鬼歡快地答道。

  這種情況下也能保持輕松愉悅的語氣,不愧是你,童磨。

  話音未落,彌漫的雪霧突然被熾烈的金炎衝散,蜿蜒如游龍的劍氣破開一切阻礙,直奔那尊睡蓮菩薩而去。

  我已經無暇分辨這是哪一個劍型,腦子裡只剩下罵人話。

  該死的,這人是有什麼毛病嗎?到底為什麼一聲不響就是咬死了童磨不放?

  鬼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那巨大的冰菩提,轉身隱入漫天風雪。轉眼冰菩提就碎成了幾大塊,如同冰山般轟然坍塌。但很快,血鬼術的氣息從四面八方襲來,仿佛有很多個童磨在同時發動攻擊。

  是御子,居然一次就用上了八個,看來那只鬼是真的認真起來了。

  我踩著半空飛散的蓮華刃疾奔向前,從側面撞上了繼國緣一,堵住了他的去路。

  刀上和全身騰起亮烈的金光,水神的神力光華流轉,源源不斷地流進我的靈體。

  這男人的速度和力量都是神靈才有的,揮刀的技巧和熟練程度我卻比不上,能做的只有用神靈之力硬扛。

  好在我那不知道被封在哪裡的御神體,目前似乎能為我提供足夠的力量。

  隔著覆面的白紙和劍芒,他再次開口,聲音卻顯得挺溫和。

  「請你讓開,不要阻攔我。」

  我咬牙道:「繼國緣一,你眼睛是不是瞎了?那個不是無慘!」

  「對呀對呀,我是十二鬼月的上弦之貳,童磨。」鬼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聽起來無辜極了,「雖然不小心吃掉了無慘大人,但人家真的不是他哦!」

  這個腦子有病的鬼,誰也沒讓他自報身份啊!

  果然我面前這個看起來如同人偶般安靜的男人只是遲疑了一下,就淡淡地說:

  「吞噬鬼王者,即是新的鬼王。我不會允許鬼踐踏人類的生命。」

  「他跟無慘不一樣!」我大聲說,「繼國緣一,你到底為何而斬鬼?是鬼你就要殺嗎?!」

  他的身影卻突然消失了,一道灼熱的劍氣自頭頂襲來,以極為刁鑽的角度橫斬向我的脖頸。

  那光芒實在是非常美麗,仿佛火之精靈般的劍技,讓人感覺看到了一輪幻日。

  一塊巨大的冰在我頭頂突然出現,碎裂的同時堪堪減緩了那刀的速度,我得以向後退出幾步,就聽童磨在我腦袋裡說:

  「誒呀,好險好險,還以為小染要被砍到了。」

  「不錯啊童磨大人,這不是能跟上速度了嗎?」

  下一刻我就知道糟糕了,螺旋形的烈焰突然閃現在遠處,這天神一樣的劍士竟然順著血鬼術的氣息捕捉到了童磨的本體所在,直接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殺了過去。

  「蛇牙絞!」我揮刀大喝一聲。

  六道光帶似的蛇牙刃瞬間升起在童磨四周,四溢的金光帶起高速回旋的水流,正面撞上了那道從天而降的烈焰風暴。

  「哇啊,這是怎麼做到的呀?」那只鬼居然有空在我腦子裡驚嘆,「小染越來越厲害了哦!」

  「笨蛋!你身上帶著我的御神體,我當然能調用神靈之力啦!」我氣的大罵,「都跟你說了要隱藏氣息,怎麼還這麼不小心!」

  「用血鬼術的話,就沒法完全隱藏住嘛。」鬼頗為委屈地說,「算了算了,人家想點別的辦法好啦。」

  這句話肯定是跟我學的,真不害臊!

  說罷他揮扇使出一記枯園垂雪擋開了余下的劍氣,再次靈活地閃身,消失在風雪裡。

  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揮刀擋在那把灼熱的紅刀前。

  「你不是鬼。」那名叫繼國緣一的男人悶悶地說,「請不要這樣,會受傷的。」

  「都說了我是個神啊!」我覺得這人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聽覺有問題,「我有話要問你!黑死牟大人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寧可灰飛煙滅也不願意去轉世,你倒是告訴我啊!」

  他平靜的氣息竟然混亂了一瞬。

  「兄長他,被無慘…變成了鬼。」白紙後傳出有點落寞的聲音:「世上不該有鬼這種存在。」

  「你兄長為什麼變成鬼,你問過他嗎?!」灼骨的炎陽中,我感覺自己的血和眼淚一起從眼睛裡流了出來,「再說變鬼又怎樣?就算變成了鬼,那也是你的兄長啊!他說他一生都在追逐你,哪怕下了地獄也沒有忘記你!你呢?你到底有沒有問過他的感受啊!」

  「…請讓開。」

  「不要!我是鬼的眷屬,也是鬼的學生!今天就算天照大御神親臨,也別想讓我後退半步!」

  我揮刀格擋住了他的數次斬擊,代價是全身像被燒化了一樣的痛,仿佛連血液中也灌滿了火焰。可能正是因為極致的痛苦,我的頭腦格外清醒,開始能夠分辨出他揮刀的節拍。

  是神樂舞的節拍。

  「童磨!跟上我的拍子!」我在腦內朝那只鬼大喊道。

  三途河的狂瀾夾雜著金色的靈光,像泄洪般傾瀉而下,隨著我揮刀的節奏,化為張開大口的水之巨蛇,和那條陽炎之龍纏鬥在一起。

  我曾經以蛇神的形態存在於荒川中百年,蛇類對溫度和環境的變化本身就非常敏感,我不需要去看敵人的動作,那灼熱的劍氣就能自動將我的攻擊引向他的方向。

  對方顯然沒想到我能如此死纏爛打,聲音溫和中帶上了一絲茫然:

  「你為何要保護鬼?」

  「鬼怎麼了?鬼之前也是人啊!」我大聲說,「鬼怎麼就不能存在於世上?!他們只是天地間的又一種生命罷了!」

  名為繼國緣一的男人好像確實不太擅長交流,最終只說出一句:

  「鬼是可悲的生命,這個世界是因為有他們存在,才變得不幸。「

  「您確定嗎?緣一閣下。」

  一個冰冷而戲謔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您的想法聽起來有些問題呢,」童磨輕柔地說,「我是萬世極樂教的教主,對此很有體會,可以跟您說說哦。」

  我本能的感到哪裡不對勁,正要回頭,卻聽到那只鬼在我頭腦裡輕聲說:

  「小染,不要分心,跳舞的拍子會錯哦。」

  一種巨大的壓迫感突然從四周襲來,我驚恐地發現,空中飛舞的不再是雪花,而是一團團幽綠色的…死靈。

  在死靈地獄的泥土中沉睡了千年的,那些能吞噬靈體的、沒有意識的存在,正在大批地湧出地面,如同綠色的洪流,一起奔向我面前揮舞著炎陽之刃的男人!

  我聽見童磨的聲音漠然地開口:

  「血鬼術·散蓮華。」

  被侵染成幽綠色的蓮華之刃,閃耀著詭異的寒芒,隨著死靈的浪潮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我猜繼國緣一肯定沒見過這東西出現在戰鬥中,因為連我也沒見過。

  這些來自地獄的特殊存在,是黑暗最深處的染污,連伊邪那岐神在沾染了這等污穢後,都不得不以袚禊之法淨化自身。

  繼國緣一不愧是身經百戰的獵鬼人,天生的神降之身,太陽神的神樂節拍並未因此而亂,雖然破除攻擊的速度明顯變慢了,但一旦碰到他刀上的陽炎,那些死靈就在刺耳的尖嘯中化為烏有。

  然而死靈這種存在恰恰沒有意識,不知畏懼,那凄厲的尖嘯聲只能引來更多他們的同類,更多被寄生了的、奇形怪狀的靈體從大地深處湧出,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像是一場毀天滅地的海嘯。

  我忽然想起那天回家看到御子坐在牆頭逗弄一只被死靈寄生的怪物,原來童磨在那時已經有了這種鋌而走險的打算。

  當時我還罵他跟小孩一樣什麼都敢玩,卻是忘記了他像這些存在一樣,不懂恐懼為何物。

  惡鬼的聲音依舊十分冷靜,語氣不緊不慢,像是為教徒講經般耐心。

  「緣一閣下,來找我求助的人裡,十之八九是家裡死了人的。我從小記性就很好,人類時的事記得很清楚哦。還記得享保年的時候鬧飢荒,飢荒之後就是瘟疫,很多人從江戶逃難到京都,路上就死了。我的信徒們告訴我,就算那樣,武士們也還是有白米吃,連一個紅薯也不肯施舍給他們呢。啊,我想起來了,我當時的女侍有幾個就是這麼來的,因為沒有吃的,家裡人就把那些女孩子丟在路邊不管啦,強盜也好,什麼人也好,不用花錢就可以領回去,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呢。」

  「在京都府那邊的鄉下,農民種一年的田,到頭來交過年貢就只有橡子面吃,所以很多女孩子剛出生就會被溺死。這也是我的女侍告訴我的,我還記得她哦,是個圓臉的小姑娘,叫小春還是什麼來著,如果不是極樂教收留她,就要被賣去做游女了,最後她的弟弟和媽媽也都餓死啦。」

  「還有個叫夕月的女孩子,她家好不容易在京都府立住腳,做點小生意,結果被一個旗本看上了家裡的店面,逼她爸爸上吊自殺。她就和媽媽一起來接受極樂教的庇護,後來她做了我的女侍長,可那個孩子的腦子簡直笨到讓人想哭,有一次寺裡來了兩個流浪武士,都已經被我趕出去了,她竟然傻乎乎地追出去給他們送吃的,最後就那麼被殺啦。」

  繼國緣一的刀在一片綠色的海洋中撕開了一條金色的路,耀陽般的高速斬擊下,死靈一波波湮滅,但更多的綠光依然在湧出地表。

  童磨似乎完全不在意戰場上發生的事情,只是以一種冷靜至極的語氣,自顧自地說著話:

  「對了對了,還有天明年間,誒呀,那可是一場大災哦。我當時剛成為上弦之六沒多久,出門去幫無慘大人找花,在路上就看到人在吃人,您見過那樣的場面嗎?除了會煮熟之外,和鬼吃人也沒什麼不同哦,病死的人、餓死的人、女人和小孩都會被吃掉。但幕府的官吏反而抬高了糧食的價錢,才不管那些可憐人的死活呢。本來嘛,在這個世界上,壞人都是整日不勞而獲,過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善良的好人卻總是遭到蠻不講理的對待,這麼簡單的事,明明很好理解吧?說起這個,我真是好奇的很吶,難道在戰國那個時候,世上不存在戰亂和災荒嗎?好奇怪啊,緣一閣下真的是黑死牟大人的弟弟嗎?要知道那位大人好像完全不是這樣看的呢。」

  「就連我認識的鬼裡,猗窩座閣下是全家被人毒死,小墮姬還是人類時就被武士活活燒到只剩一口氣,她哥哥也受了重傷,要不是我這個大好人碰巧路過,他們兄妹就算死在路邊也沒人管呢,畢竟吉原花街那種地方死個人實在太容易了呀。緣一閣下,即便如此,您還認為只是因為有我們這些鬼的存在,世界才變得不幸嗎?」

  繼國緣一邊揮刀,邊沉聲道:「即便如此,也不是你們濫殺無辜的借口,你把人的生命當成什麼了?」

  童磨在死靈們的呼嘯中放聲大笑了起來:

  「啊哈哈哈,閣下真是比我想像的還要愚蠢呀!人的生命毫無意義,因為人類實在是虛無又可笑的存在啊,他們活的那麼痛苦,又懼怕死亡,所以我才會吃掉他們,幫他們遠離世上所有的痛苦,讓他們和我一起得到永生,只有這樣,那些可憐的人才會獲得救贖呀!」

  他的聲音中泛起了刺骨的寒意:「您看起來也經歷過很多痛苦的事哦,就讓我來救贖您吧,緣一閣下。」


第80章 無限(13)

  天啊,這鬼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童磨!快停下!不可以這樣!你會失去自我的!」

  我在腦子裡拼命喊道,然而一向會馬上回應我的他,卻沒了聲音。

  已經顧不上繼國緣一了,我在密密麻麻的死靈中衝開一條路,憑著對鬼血的感知,才終於發現那只鬼坐在一朵生長至半空的冰蓮花上,如同俯瞰萬物的神佛。

  但那雙七彩琉璃般的眼睛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綠光。

  我無計可施,只能衝到他面前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

  「童磨!你瘋了嗎?給我停下來!」

  打的仿佛是一尊冰雕,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不可以哦。」鬼以一種毫無波瀾的聲音機械地說:「我是為了幫助那些可憐的人,才降生到世上的。」

  「讓信徒們得到幸福,是我身為教主的義務。」

  「我是個善良的人,不會丟下大家不管的。」

  我毛骨悚然地發現,那冰蓮的神座下,伸出了無數只黑色的手,那些手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般拼命向上伸展,死死抓住了蓮座。

  童磨流著眼淚,情真意切地握住了其中的一雙手。

  「你看起來好可憐,不用擔心哦,我會救你的。」

  啊,拜托你,不要在這種時候犯神經病啊!

  我揮刀斬斷了那些手,但更多的手伸了出來。四下那些細如蚊蚋的聲音漸漸變大。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這是幻覺,還是因果,我一時難以分辨。情急之下,只能用神靈之力張開了多層結界,暫時把失控的死靈和那個叫繼國緣一的人隔絕在外,然後我丟下刀坐在鬼的面前,緊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這個腦子有病的家伙在關鍵時刻出岔子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能處理,我能!

  在戰場上給鬼做祓禊,我真是個無所不能的神啊!

  和無慘大人不同,童磨的意念裡一片純然的白色,像是落雪的、空無一物的曠野。

  那片曠野上站著一個小孩子,有著白橡木般無垢的頭發和冰一樣剔透的、映著虹彩的眼睛。他披著黑色的法衣,胸前掛著念珠,恰如八歲那年我見到他時的樣子。

  我竟然不知道該叫他什麼,因為這個小孩沒有名字。

  還沒等我開口,小孩反而自己喃喃地說了起來:

  「我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孩子,我做了很多好事,拯救了無數的人哦。」

  「爸爸和媽媽都愛我,他們說我是神明之子,一定能聽到神明的聲音,所以就算聽不到,我也會順著他們說話,沒辦法,就算他們再笨,也是我的爸爸和媽媽啊。」

  「信徒們也愛我,雖然一開始很反感他們圍著我禱告,但他們真的很可憐哦,不是死了家人,就是沒了財產,要不就是被人欺負和虐待。他們說痛苦到活不下去了,要神明指引他們去極樂世界,可我好想告訴他們,世上根本沒有神明,也沒有極樂世界呀,人活著就是痛苦的,而且所有人都會死掉,世上的萬物都是這樣的,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們為什麼不明白呢?」

  「但我只能對他們說,我一定會帶他們去極樂世界的,畢竟我存在的意義,就是幫助這些可憐的人,讓他們得到幸福哦。」

  「我一直,一直都很努力哦,從來沒有放棄過救贖大家。」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在哭呢?他們沒完沒了地在哭,說我沒能拯救他們,而是殺了他們。他們說討厭我,問我為什麼要活在世上,說我什麼也感受不到,像個傻瓜一樣。」

  他茫然無措地看著我:「我其實…誰也沒能拯救,對嗎?所以我到底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呢?」

  「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小女孩。

  「你救了我!你還記得嗎?兩百年前,在江戶的街邊,我快要被人打死了,是你從轎子上下來,對他們說住手,他們才停下的。你走到我面前,對我伸出手,你當時說,『您臉上都是土呢,快站起來清理一下吧,還有沒有哪裡受傷,小心一點哦』。」

  那孩子依舊茫然地看著我:「你是誰呀,我不記得你哦。」

  「我是白姬啊!荒川神社的巫女白姬!極樂教的小神子,你忘了我嗎?」名為白姬的女孩大聲說,「你在我的神社裡住了六天,說的每句話我都還記得很清楚哦!」

  「你說在街上被打不是我的錯,是有人故意欺辱我,所以不用為此而自責,你還說我非常勇敢,你都看到了。」

  「你還教我跳神樂舞,就算我那麼笨,你也沒有煩我。我後來整整練了一年的神樂舞,刮風下雪都沒有停過,只想以後見面時再跳給你看,我做到了呀!」

  「我兄長故意找你的麻煩,害你用刀割傷了手,我就把他們趕了出去,可你這個笨蛋都不知道痛也不知道害怕的,明明流了那麼多的血啊!你真是個笨蛋!笨蛋啊!為什麼不知道珍惜自己?為什麼不懂保護自己?為什麼就讓他們那樣欺負你啊!?」

  「我後來帶你去了神社的後山看櫻花樹和螢火蟲,還帶你去了神社門口的夜市,你也都不記得了嗎?!你說你母親不准你吃點心,怕吃壞牙齒笑起來不好看,可我還是逼著你吃了醬油團子,你說好甜,你還笑了,我記得很清楚,你當時真的笑了啊!」

  「我們明明約好了,來年你再來江戶的時候,我帶你去看櫻花,吃櫻花團子和羊羹,還有蜂蜜蛋糕,等我們長大了,我就…我就帶你去喝米酒…可你再也沒有回來,我給你寫了好多的信,也一封都沒能送出去,可我真的寫了,我寫了啊!」

  那孩子伸出小小的手,迷惑地摸了摸女孩的臉:「你為什麼在哭啊?不要哭了好不好?」

  「還有這個!這個鈴鐺!」女孩舉起手腕上的銀鈴拼命晃給他看,「也是你送我的!我送了你一把沒開刃的小刀子,我以為只要這樣你就不用再割傷手了,我真傻!我不知道那些人傷害你的方式,根本不是用刀子啊!」

  「極樂教的小神子,我沒有忘掉哦!關於你的一切,我全都牢牢地記住了!就算他們把我推到河裡,我也沒有忘掉!我知道我們有一天一定會再見面的,等到見面時,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全都說給你聽的!」

  那孩子露出了一個微小的笑容。

  「你真的好笨哦,被人推到河裡,你就死了呀。」

  「我沒有死!我就站在你面前呀!」名為白姬的女孩哭喊道,「我還想再見到你,所以我把靈魂獻給了神靈。可我明明告訴過你,生命是無比寶貴的東西,一定要好好珍惜,不可以放棄呀!你為什麼要放棄?!你怎麼可以放棄?!」

  「對哦,生命是…很寶貴的東西,要好好珍惜。」那孩子輕聲說,「在吉原遇見那兩個孩子時,我是這麼對他們說的。」

  「對啊!你說你沒能拯救任何人,但你明明有救下那對兄妹!你還收留過很多的人!你也救了我!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和你一起做!你要是敢這麼放棄,我絕對、絕對不原諒你!就算下輩子還在地獄裡,我也還要纏著你!絕對不會放手的!」

  「你真的…好凶啊,沒見過像你這麼厲害的女孩子哦。」男孩溫柔地笑起來,「雖然不記得你說的那些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你哦,白姬…小姐。」

  女孩愣了下,隨即緊緊地抱住了他,嚎啕大哭起來。

  「對,那是我的名字!拜托了,不要忘記這個名字!要像我一樣,拼命地…活下去啊!」

  灼熱的炎流重重的撞上了我的結界,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那個叫繼國緣一的男人竟然幾乎將死靈燃燒殆盡,一連串快如閃電的斬擊落在了結界的表面。

  我不得不從意念的世界抽身出來,抓起刀迎了上去,水之巨蛇再次升起,狠狠地撞向他的日輪刀。

  身體痛到難以忍受,血和靈力開始不斷從靈體中溢出,摻雜進透明的水中,在空中飛散成大片的粉紅。

  唉,果然,在沒有御神體的情況下強行使用太多的神靈之力,靈體是會壞掉的。

  但這個顏色好像櫻花啊…江戶城春天的那種,飛散在碧藍天空下的、像是大雪一樣的櫻花。

  「你受傷了嗎?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揮刀的男人有些愕然地說。

  「因為身後是我所愛的人啊,緣一閣下。」我微笑道,「守護自己所愛的人,難道還需要什麼理由嗎?就算他變成了鬼,在我眼裡也依然是當初的那個孩子啊,曾經沒能保護他的我,怎麼能允許自己再次失去他呢?這種心情…像您這樣受到神明寵愛的人…是根本…不會懂的吧?!」

  向前…向前…只要還活著,就要一直走下去。

  我絕對,絕對不會認輸!

  不知為何,腦海中出現了那位高大的紫衣劍士的身影。

  就像他教導我時那樣,沉默而肅然地,以六只鬼瞳凝視著我。

  ——我揮刀的力量不夠,沒辦法像您那樣,一刀就斬開魔獸的身體。

  ——並非是力量的緣故,而是你缺乏殺意。

  黑死牟大人,抱歉,我始終也沒辦法產生強烈的殺意,因為我原本是神社的巫女,巫女是為人們祈禱、幫助人們的人,永遠都不會拿起武器。

  但我依然…依然會試著像您那樣,像一名武士那樣戰鬥到底。

  我伏低身體,猛的向前衝去。

  這招該叫什麼才好呢?這麼難看的、不像居合斬的居合斬,每次用出來都很丟人。

  但您說過,戰法靈活多變,也是好的。

  「滄龍·荒月斬!」

  我永遠學不會月之呼吸,但請容許我借您一個月字,因為是您教會了我,懷著堅定的心,去走自己想走的路,若有猶豫,斬斷即可。

  銀亮的刀尖破空而出,穿透了層層陽炎的阻隔,向上劃出一字斬的弧形軌跡,如同新月在黑暗中升起。

  紅衣神明臉上的白紙驟然破碎,露出了一張年輕清秀的臉,除了額角火焰般的斑紋和安靜的眼神,眉眼和輪廓酷似他的兄長。

  啊,黑死牟大人還是人類時,也是如此清俊明朗的人嗎?

  他退後幾步,摸了摸臉上細細的血痕,忽然間停止了攻擊。

  「我明白了,請不要再繼續了。」

  名為繼國緣一的男人注視著我,他的眼中也泛著火焰般的光澤,目光卻是令人驚訝的溫和。

  「我並非愛好殺戮之人。」他輕聲說,「也並不喜歡戰鬥,我只是為了斬殺無慘,才來到這個世間的。」

  對方的氣息平靜而溫柔,確實不像一位劍士,而更像是神官。

  我正要開口,卻聽到身後有個懶洋洋的聲音說:

  「誒呀,您能這麼想真是太好啦,畢竟我們再打下去的話,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哦?」

  鬼笑嘻嘻地搖著扇子走到我身邊,趁他沒注意,我迅速弄干淨身上的血,卻沒法阻止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哽咽:

  「童磨大人,歡迎回來。」

  「真是沒辦法啊,小染每次都要這樣教訓人家,想偷懶也不行呢。」鬼頗為誇張地嘆了口氣,「算啦算啦,人家是個善良的人,最看不得女孩子哭,就滿足你的願望吧∼」

  接著他眯起那雙彩虹瞳,看向我們對面的劍士,露出一絲玩味的表情。

  「緣一閣下,咱們差不多也該玩夠了吧?您剛剛燒掉的那些是死靈,燒掉也就燒掉了,但在地獄裡還有很多人類的靈魂,我是不介意用到他們的哦。不過如果也被您燒掉的話,就沒法去轉世了呢,好可憐,真是好可憐啊∼」鬼假惺惺地掉了幾滴眼淚,「您就真的忍心看著別人的靈魂消散嗎?您的兄長大人可是剛剛才…嗚嗚,我太難過了,黑死牟大人幾百年來可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呀…」

  這鬼變臉變得也有點太快,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然而,對面那個男人卻輕聲問道:

  「我兄長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愕然地回頭看著他,卻見那如神明般的日之劍士,臉上露出了孩子般迷惘而寂寞的神情。

  「你說他是你的好朋友,那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黑死牟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不知道,因為我始終也沒能走進他的內心。

  他就像天空中的明月,照亮了黑夜,卻又始終身處於冷寂的黑暗中。

  「黑死牟大人愛著緣一閣下哦。」

  我身邊的童磨突然說道。

  「雖然上弦們之間很少交際,但我知道他四百多年來一直都以緣一閣下作為目標,拼命磨練自己的劍技吶,哪怕和無慘大人一起斬殺了所有會日之呼吸的劍士,但他對我們說過,那些都是劣等的贗品,是根本無法和緣一閣下那趨於化境的劍技相比的。」

  「雖然我沒法體會這到底是什麼感情啦,但應該算是愛吧?對了對了,我見過哦,他一直保存著的那個東西,也是屬於緣一閣下的吧,好像是個笛子之類的?呵呵,真是難以想像,威嚴穩重的黑死牟大人,居然一直揣著那種小孩子才玩的東西呢。」

  面前的劍士微微睜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不可能的…兄長他…怎麼會…」

  我從懷裡取出了那根制作粗糙的笛子,伸手遞給他。

  「是這個東西吧?剛剛我看黑死牟大人丟在地上的,就撿起來了。這種叫做羈絆之物,往往是人們活著時最執著的東西,上面寄托了思念和難以忘懷的記憶,所以即便在死後也會以靈體的方式存在於我們身邊。繼國緣一,你的兄長大人在這個世界上最掛念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名為緣一的劍士接過了那支笛子,用握劍的手小心地捧著它,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做出了一個我無法理解的舉動。

  他將笛子放在嘴邊,用盡全力地吹了起來。

  意念形成的笛子,當然不會再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就好像真的能在這地獄的最底層聽見笛音一樣,那麼努力而認真地想要吹響它。

  我驚訝地看見,眼淚順著那名為繼國緣一的神明之子的面龐滑下。

  無論如何努力,他都無法吹響那只笛子,只能停了下來,看著這一望無際的死靈地獄,喃喃說道:

  「為什麼…四百年了,我從來不知道…兄長您…到底為何總是如此決絕地…拋下緣一呢…」

  「『想找哥哥幫忙時就吹響它』…您明明這麼說過…明明答應過緣一…為什麼說話不算話?您不是說過…武士…最重信義嗎?」

  神明之子蹲在了地上,哭的像個孩子。

  我突然明白,所謂的神之子,只是被神明剝奪了一切的人而已。

  親人,友誼,家庭…為了那份特殊的「寵愛」,他們什麼都無法擁有。

  華美莊嚴的神壇之上,被眾人翹首以望的神聖之人,手中只有無限的寒冷和空寂。

  此為擔負他人命運、賜予「拯救」之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然而或許他們終其一生,都無法知曉自己為了這份耀眼的榮光,到底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我輕輕嘆了口氣。

  「緣一閣下,請節哀。抱歉,我不該那樣說您。」

  劍士站起身來,卻沒有回頭看我們。

  「不必道歉,我的確…不曾體會兄長的心情。」他的聲音溫柔而寂寞。

  「我的兄長變成了鬼,我的妻兒被鬼所殺,我最終沒能保護他們任何一個人…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罷了。」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我愣了愣:「什麼事,您說吧。」

  「請不要…讓鬼奪去他人的所愛之人。你既然懂得失去所愛之人是怎樣的感受,就請不要讓同樣的事發生在他人身上。」

  「我…很想答應您,緣一閣下。」

  我輕聲說道。

  「然而,這應該不是我說做到就能做到的事,讓鬼不吃人,確實太難了…但我自己也曾戒除了人類的血肉,我相信他也能做到這件事,只是需要時間。」

  「誒?誒誒?是在說我嗎?「

  旁邊那只鬼突然指著自己插嘴道。

  我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是啊童磨大人,這裡好像沒有第二只鬼哦。」

  「小染真笨,這種事有什麼難的?就答應他吧。」童磨抱著胳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不就是不吃人類嘛,緣一閣下,我可是個大好人,就答應您啦。」

  哈?我沒聽錯吧?堂堂上弦之貳,各種意義上的女孩子愛好者,腦子是進了什麼水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啊?

  繼國緣一點了點頭。

  「你們走吧,我來的那扇門應該通往外面,一直走就能出去。」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和黑死牟大人同樣高大的背影,長發梳成高高的馬尾,只是有點微卷,身上的羽織也是火紅色。

  他們兄弟二人的身影在眼前重合在一起,我只感到眼眶一酸,對著那個背影深深地彎下腰去。

  「謝謝您…托付給我的信任。」

  「走啦走啦,小染快一點哦∼」那只鬼已經興高采烈地走遠了。

  我走出幾步,回頭看去,發現他還站在原地,望著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概我們每個人,都有思念的人,和盼望的重逢吧。

  「緣一閣下。」我喊他,「還有一件事。這裡有一名叫珠世的女鬼,不知您是否認識她?」

  劍士回頭,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珠世?我認識她,她也來了地獄嗎?可她很早以前就脫離無慘的控制了。」

  「她堅持要在這裡為死去的丈夫和孩子贖罪,之前我們見過面,但童磨沒有殺她,只是封住了她的血鬼術。」我說,「請您帶她離開這裡吧,鬼們將她視為背叛者,我擔心其他的鬼遲早會找到她。」

  「我知道了。」劍士點了點頭,「請多保重。」

  「您也一樣,如果有機會,我們人世再見。」

  「小染,快一點啦∼」

  童磨站在那扇金色的門前,笑眯眯地叫我。

  我跑過去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跨過了那扇門。

  門的另一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荒原。那潔白無暇的顏色和刺骨的嚴寒讓我愣住了一刻,但很快反應了過來。

  「這是寒冰地獄,童磨大人。」

  「誒?還不能出去嗎?」鬼抱怨起來,「本來還想稍微騙一下那個腦子有點笨的緣一閣下,才答應他不再吃人的,結果還是走錯地方了嗎?不過這地方人家很喜歡哦∼誒誒,這個好像在發光哦,小染?」

  他舉起那塊御神體碎片給我看,蛇神的骨角散發出淡淡的金光,在冰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

  我微笑起來:「沒走錯,我的御神體,應該就被封印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了。」

  「誒!那真是太好啦!我想看看小染變成神明的樣子呢!」童磨興高采烈地拍手道,「我們這就走吧∼」

  我踏出了一步,耳邊傳來一聲「哢」的輕響。

  並非腳下的冰層,而是我的左臂和一部分肩膀,在童磨驚愕的目光中,驟然崩碎成金色的塵埃。


第81章 無限(14)

  「靈力回路斷了?是什麼意思呀?」

  「神靈的靈體有一部分會在被封印時保留在御神體裡,早跟你說過,現在你看到的我的靈體是不完整的,所以在承載了過多神明之力後,靈力回路就燒斷了。」

  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我平靜地對童磨說,「這樣的話我就沒法使用法術了,後面如果再遇到敵人,可能…要靠童磨大人自己了。」

  「誒呀呀,那小染也太可憐了。」鬼驚訝地說,「會痛嗎?你會死嗎?」

  他的表情還是天真的像個小孩,一臉好奇。

  我被他盯的忍不住笑了。

  「不痛,神明是不會死的。我們走吧。」

  「那就放心啦,剛剛人家真的很擔心呢。「童磨擺出一副認真的臉,「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血分給你哦。」

  「鬼血對我應該是沒有作用的,別浪費了,你剛剛也用了那麼多血鬼術,保存點力量吧。」

  「沒關系,在這裡好像一點也不會覺得餓呢。」鬼笑眯眯地揮揮扇子,腳下浮現出一尊冰形成的蓮花座,他朝我伸出一只手,「小染上來吧,小心一點哦。」

  一瞬間仿佛時間倒流,回到了江戶城的街道上,白色頭發的小神子像神明降臨一樣,向我伸出了手。

  我笑著抓住他的手,跳上他的冰蓮座,因為少了快一半身體,有點失去平衡,最後還是撞在了他懷裡。

  「呃,抱歉。」頓時感覺臉有點熱,我用剩下的手推開了他,「這樣很丟人吧,但其實以前比這嚴重的也不是沒有過,我連頭都丟過呢,所以還算正常啦。」

  「不丟人哦,小染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孩子了。」鬼一本正經地說,「能遇到小染,我真的相當感動呢。以後也一直陪在我身邊吧,沒有你的話,人家會很寂寞哦。」

  我望著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好,我絕對不會讓童磨大人感到寂寞的。就算…就算不小心分開了,我也會拼命回到你身邊的。」

  「好啦,那我們就出發吧,去找你的御神體。」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廣闊冰原。人類將這個界域稱為寒冰地獄,是因為他們相信,那些生前待人冷漠無情的人,死後會在這裡遭受折磨,承受冰寒入骨乃至全身凍爛之苦,百千萬年,求出無期。

  但人類的信仰和實際情況往往存在一些出入。寒冰地獄最主要的作用並非是懲罰靈魂,而是用來封印墮入地獄的神靈,在此處永凍的冰層下,沉睡著許許多多的神,他們因為沾染了人類的因果而成為了墮神,被神靈一族驅逐,御神體被封存在此處,靈魂往往也處在休眠狀態。

  這裡的靈力異常充沛,因為我們腳下的冰原,其實是三途河的河水結凍而成。

  那些金色的因果之線,也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作為神靈的視野裡。

  「走這邊,一直走就可以了。」我坐在童磨的冰蓮花上,心想這東西還真是方便,但也就是在地獄這種靈力富集的地方用,人世大概是用不了的。人類的心太過復雜,意念中充滿貪嗔痴慢種種情緒,除了那些維護完好的神社或寺廟,或是人煙稀少的山林荒野,其余地方堪比靈力的荒漠,難怪神靈們敬而遠之。

  「小染可以看到路嗎?」鬼興致勃勃地跟我看向前方,「這裡真是太有趣了,好像有很多條河道都在向同一個地方彙集呢。」

  「對,這就是我們在死靈地獄所看到的三途河在這個界域中的顯現。從業火之界開始,無間地獄的這三大界域其實是從下往上分布的。」我解釋道,「罪孽最深重的靈魂會墮入業火,心有執念的會墮入死靈,而神靈們則會被禁錮在這裡。」

  童磨好奇的問:「可小染也是神靈,我第一次遇見你時是在業火那邊,你為什麼會在那裡呢?」

  「因為我殺了柳生大名一家嘛。」

  」撒謊,」鬼輕輕一笑,「你殺的那幾個人,可連我的零頭都算不上吶。」

  「那大概是因為,一般的墮神背負的是人類的因果,而我背負的是鬼的因果吧。」我開玩笑地學著他的語氣說,「差不多算是替你提前把罪贖完了,不用感謝我,因為我是個善良的神嘛。」

  那只鬼居然怔住了,「誒?還可以這樣的嗎?」

  「可以啊,神靈有預知的本能,現在想來,應該是之前就預感到會和童磨大人在這裡見面吧。」我頗為自豪地說,「幸虧我工作盡職盡責,荒川兩岸的人都靠我的河水和降雨為生,也算抵消了一部分人類的憎恨吧。童磨大人以後要記住,人類的憎恨是比什麼都可怕的東西,不要積累憎恨,否則哪怕你是出於好心想幫助他們,只要方法不對,這些恨意一樣會把你拖進地獄,而他們以自己的執念扭曲天道、創造了地獄卻不自知,還以為你是受到了神明的懲罰,但大多數神明才不想去管人類的事呢。」

  「人類可真是愚蠢的存在呀…」童磨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可是,小染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呢?雖然不願意承認,可我並不是什麼好人吧?做鬼也確實吃了很多人呀。」

  「因為我見過你最初的樣子,明明擁有非常美麗的靈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相信你是真的神明之子。」

  想起當年那個擁有白虹般光芒的孩子,我不禁微笑起來,「在我最孤獨的時候,你救贖過我,給過我安慰,就值得我的報答。因果不是人類想的那麼簡單,有惡因惡果,也有善因善果,童磨大人七歲時無意中種下的善因,就結出了今日的善果。」我頓了頓,說,「不過也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願意待在你身邊啦。」

  面前的鬼興奮地用扇子拍了下手:「我就說小染喜歡我嘛!誒?這算是告白嗎?」

  我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終於坦率地說出了那句話:

  「對,我喜歡你。我曾經以為是我心裡那個女孩子喜歡她的小神子,後來慢慢的我才明白,那個女孩子就是我,我們的靈魂天生就是一體。同樣,就算童磨大人變成了鬼,你的靈魂也依然有一部分屬於那位極樂教的小神子。我們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只不過是因為我們長大了,和過去不同了而已。」

  「我以我自己的意志,喜歡著童磨大人,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不會改變這件事。但你不用給予我任何回應,就算對此毫無感覺也沒關系,因為喜歡你是我的事,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從來沒有後悔過,所以哪怕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來地獄等你。」

  童磨眨了眨他那對漂亮的眼睛,神情有點迷惑,「小染,你的腦子沒出什麼毛病吧?怎麼盡說些奇怪的話呀?」

  我一時噎住了,無語地看著他。

  「我腦子確實有毛病才會跟你說這些…啊你看著點方向不要跑偏了!」

  鬼卻一把將我攬進懷裡,在我耳畔輕聲呢喃:

  「但這樣的小染真可愛呢,我也喜歡小染哦,能和你一起下地獄,真的很開心呀。」

  聽聽這是什麼鬼話,能和我一起下地獄很開心?

  不過我習慣了,這很童磨。

  男人很高,他擁抱著我,完全不在意我少了小半邊身體這件事。大概這就是鬼的好處吧,畢竟他們什麼恐怖的事都見過。

  這只鬼不會害怕,不會悲傷,為所欲為,然後帶著赤子般的天真,坦然面對結局。

  同樣殘缺不全的我們,在地獄裡長大,在地獄裡重逢。他是惡鬼,也是救贖我的神明。

  這份救贖,於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說起來,我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聽完之後,你再來幫我想想,故事裡的女人,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是什麼樣的故事呢?」鬼饒有興致地問,「又是關於神明的嗎?「

  「還真是個關於神明的故事。」

  我坐在冰蓮的邊緣,看著遠處說道。

  「從前有個神明,她和丈夫一起創造了一個島嶼,照料著島上的孩子們。孩子們都很愛她,給她修建了神社,把她供奉在裡面,她也收下了那些供奉,並且全心全意地守護著他們。」

  「但慢慢的,那些孩子長大了,有了各種各樣的欲望和心思,他們之間開始自相殘殺,神明不懂這是為什麼,只是覺得很難過。孩子們開始在她面前許下各種願望,她也依然努力幫他們實現,雖然那些願望,她也並不是非常理解。」

  「在爭鬥中,很多孩子死去了,也有很多孩子因為生病或者其他原因壽終正寢,但這些孩子害怕極了,他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他們跑到女神面前許願,請她保佑他們的靈魂在死後也能得到照料。女神懷著慈悲的心,為他們創造了一個極樂世界,自己也進入了這個世界,想要永遠守護她的孩子們。」

  「但這並沒能阻止孩子們對死亡的恐懼,也沒能阻止他們對彼此的仇恨,這些恐懼和仇恨通過他們的供奉反噬了美麗的女神,將她變成了一副可怕又醜陋的樣子,也將她創造的極樂世界變成了暗無天日的死之國度。孩子們忘記了她本來是生育萬物的女神,而開始相信她是掌管黃泉之國的神,更可怕的是,他們給她編造了全新的故事,在故事裡改變了她的名字,說她為了生下火神而死,讓她真的變成了掌管死之國度的神明。」

  「失去原本名字的女神從此被困在了她所創造的『極樂世界』,被迫承受著她的孩子們對死亡的恐懼和怨恨,以及在無盡的爭鬥中對彼此所產生的惡念。更不幸的是,其他的神也因此而厭惡她,害怕她身上的污穢沾染到自己,所以誰也不肯來幫她。就連她的丈夫、那位最初和她一起創造這座島嶼的神也是如此,只是跑來看了她一眼,因為目睹了她醜陋的樣子,就慌不擇路的逃掉了。」

  「女神陷入了羞憤和絕望,因此而咒罵她的丈夫,說每天會在他的國家殺死一千個人,他的丈夫於是回答她說,那我就每天讓一千五百個人誕生好了。就這樣,他們之間的怨恨持續了千年,期間隨著外來的信仰讓人們開始相信『地獄』的存在,女神更被囚禁在人類的因果所編織的牢籠裡,成為了墮神,她哪裡也去不了,只能每天不停地詛咒她的丈夫和她曾經的孩子們。」

  「童磨大人,你說,這個神明最想要的是什麼呢?」

  童磨用扇子遮住了半張臉,眼睛彎了起來。

  「小染,這不是《古事記》裡講的那個故事嘛,不過有些是書裡沒寫的哦。」

  「我們不講人類寫的故事,只說這位神明。」

  「聽起來真是個可憐的女人呢。」鬼誇張地哀嘆道,「我猜她想要的一定是離開那個地方吧,如果能離開的話,她一定會找到那個拋棄她的男人,狠狠地報復對方吧。」

  他嘴角浮現出一絲戲謔的笑:「就像我母親對我父親做的那樣。「

  我點點頭:「我原先想的是,她只想找人幫她報復那些忘恩負義的孩子們,因為是他們把她關在了黑暗的世界裡。但你說的也有道理,或許作為母親,有再多的怨恨,也會對孩子手下留情吧。」

  「結果都是一樣的嘛,失去父母守護的小孩子,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很快就會死的。」童磨漠然地說,「這種事我見的多了,別提多可憐了。」

  我微笑道:「那麼,我們就再和天道賭一場,這次由你來擲骰子吧,童磨大人。」


第82章 無限(15)

  三途川的多條水脈最終彙集在了一片如同鏡子般光滑平整的冰之荒原上,如同荒川最終流入了大海。

  ——要順著河流的方向找到大海,才可以出去哦。

  剛剛到達死靈地獄時,名為白姬的女孩子如此對我說過。

  左手的銀鈴隨著靈體的消失,也跟著消失不見,但那個女孩子,卻真正融入了我的靈魂。

  在空無一物的冰之荒原上,矗立著一座巨大的、漆黑的鳥居,鳥居後方的天空被黑色的、蛛網般向著四面八方擴散的東西占據,「蛛網」的中心是一座由無數人類白骨組成的神壇。

  神壇上坐著一名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像上次見面時一樣,她穿著華貴的十二單,腳上踩著厚底木屐,揚起尖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長長的黑發像水流般從神壇上流淌而下。

  少女身邊站著一位身披銀白狩衣的斯文青年,鼻梁上架著一副西洋琉璃鏡,看起來就像個書記官,卻是我完全不認識的神明。

  「白姬,你還真的來了。」她笑靨如花,「居然能說服天照的使者放你通行,我不得不對你這水神刮目相看啊。」

  「幸會,伊奘冉尊。」我朝她鞠躬行禮,「那是我們運氣好,緣一閣下又心懷慈悲的緣故。」

  「不過你怎麼變成了這副破破爛爛的樣子呀?」少女故作驚訝地說,「這樣的話,可能沒法順利和御神體融合喲。」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我笑了笑,「您到底有什麼條件,我們談談?」

  「我說過,你沒資格跟我談。」黃泉津女神倨傲地說,隨即目光轉向了我身邊那只鬼,「倒是你,很讓我意外啊,居然能吞噬鬼舞辻無慘,還學會了驅使死靈,雖然一開始真的很討厭你這種莫名其妙來路不明的家伙,但現在看來你的靈魂確實很適合地獄呢。」

  「閣下能這麼說,實在是讓我感動呀。」童磨擦了擦眼睛,聲情並茂地說,「畢竟無慘大人都說過,我做鬼的天賦是別人的一倍呢。」

  「不用在我面前裝的這麼惡心,」少女冷笑道,「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以為我不知道麼,童磨,你天生沒有感情,只是模仿別人做出各種表情罷了。」

  「您這麼說就傷我的心啦。」鬼悲傷地搖了搖扇子,「其實人家小時候是可以感覺到一點情緒的哦,只不過後來慢慢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並不是天生的吶。但這種小問題是不會影響我對信徒的救贖的。」

  「信徒?」女神大笑起來,「是你的食物才對吧?不過你這個人挺有意思,干脆留在我身邊吧,畢竟地獄太無聊了,我正巧缺個會講笑話的人呢。」

  「誒呀誒呀,這可真是榮幸之至。」童磨優雅地欠了欠身,「既然您這麼說的話,我也只能照做了,雖然之前根本不相信神明和地獄的存在,但自從下了地獄,人家就喜歡上這裡了呢。而且,」他微微眯起彩色的眼睛,「我的血鬼術是無法傷害到您的,對吧?」

  「你的觀察力還不錯嘛。沒錯,人類也好,鬼也罷,任何法術在我這裡都不起作用。」黃泉津女神嬌俏地笑起來,「因為我早就和這無間地獄融為了一體,就算天神到了這裡,也得乖乖聽話才行,你可別想在我的地盤耍任何花招哦。」

  「怎麼會呢,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以誠待人。」鬼笑眯眯地說,「就連做鬼時工作也很努力哦,肯定不會讓閣下失望的。」

  「那就這麼決定啦。」少女扭頭衝我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白姬,雖然你不怎麼聽話,但大家既然都是神明,你又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作為補償,我是不會阻攔你帶走御神體的,不過其他的事我就幫不了你啦。」

  我嘆了口氣:「您要留下這只鬼為自己工作嗎,伊奘冉尊?我真的不能帶他走嗎?」

  「荒川之神,你是不是在地獄裡關傻了?「黃泉津女神尖聲大笑,「會下地獄就代表他已經死了啊,你以為鬼也像神靈一樣,擁有跨越生死界限的能力嗎?除非像無慘那樣變成怨靈,否則就只有贖罪後作為人類去轉世這一條路,此為天道,並不是你我能決定的。但這個家伙一看就是天生的鬼,完全做不了人啊。」

  「是這樣啊,還真是忽略了這一點呢,多謝您指教。」我有點遺憾地說,「如此說來,我的確沒有別的選擇。」

  「鬼是逃不出地獄的,從一開始你就該明白這一點。所以我說,白姬啊白姬,你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但你的靈魂竟然沒有沉睡,也算墮神中罕見的奇怪家伙了。」少女居然打了個哈欠,「好了,帶上你的御神體快走吧。」

  我望了一眼那只紅衣惡鬼,朝他笑了笑。

  「童磨大人,你看,這就是我能做的所有事了,地獄的這場旅行到此為止,我們的合作也是如此。畢竟,我只是個小小的水神啊。」

  —— 但你,是無限的存在。

  「……這是《金剛經》裡的故事。後來仙人真的成了佛,就教導他的弟子說,在我被那位國王砍碎身體時,我心中並沒有我自己的形像,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形像,正因為我是無形的存在,才沒有心生怨恨。因此,當你們想要救贖他人時,不要在意自己的身體是否會隕滅,只要你的心在無形之處,你就能成為任何有形的存在。」

  「所以,」我繼續腦內傳訊給他,「也許你也可以試試,成為超越鬼的存在。要知道越是空無,就越能成為一切,佛經裡是這麼說的。」

  「連經文裡寫的故事你也相信?小染,有時候我真懷疑你的腦子是不是也有什麼問題。」那只鬼頗有幾分嘲弄地回我,「再說了,你就這麼相信我的能力嘛?」

  「經文裡寫的東西也是真假難辨,但唯獨這段我相信,因為當年,我就是這樣變成神靈的。」

  「童磨大人,神明的蛻變是不遵循常理的。你是神明之子,我早就說過,要是有一天你能做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我也一點都不奇怪。」

  一向話多的鬼罕見地沉默了片刻,「小染真的相信…我是神明之子嘛?」

  「我相信啊,從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相信。」我認真地說,「雖然你聽不到神明的聲音,但神明本身也不會直接跟人說話嘛,他們所做的僅僅是把命運扔到你頭上,然後看你怎麼辦罷了。」

  「不要向命運低頭,童磨,要向前走,自由的、驕傲的,作為獨一無二的『你』而活下去,就像你二十歲時自己選擇成為鬼那樣。」

  我半跪在白色的冰面上,用剩下的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凝凍了千年的三途川之水,露出了一個沒人能看見的微笑。

  神明的墮落,只需要一瞬間而已。

  在那一瞬間,寒氣和霜花沿著我的手臂迅速蔓延開來,順著血液和靈力的回路游走在身體中,斷裂的靈脈像春天破土的植物那樣重新生長,失去的靈體緊跟著復原,與其一同長出的,是嘴角的尖牙和一朵蜿蜒纏繞在左臂上、迎風搖曳的血色蓮花。

  雙手同時按在冰面上,藍色的烈炎就如同曠野的星火,頃刻便點燃了這片冰原。

  「白姬,你這是在干什麼?」

  黃泉津女神疑惑地說道,「你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能恢復靈力回路?」

  「啊,請容我為您解釋一下,」一旁的惡鬼插嘴道,「這個,叫做鬼化哦。」

  「開什麼玩笑?她可是個神靈!」少女驚愕地說,「怎麼能做出這種…這種墮落之事?」

  「雖然是神靈,但這孩子也是我的眷屬呢。」鬼微微一笑,「看來原先是用神靈的力量壓制住了鬼血,小染真是堅強的女孩子呢,人家為你感到驕傲哦。」

  被藍炎燃燒的地方,冰面由白色轉為透明,在琉璃般清澈的寒冰之下,逐漸顯現出一副巨大而盤曲的蛇骨,數百根支離的肋骨指向蒼穹,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那是屬於荒川之神的御神體,蛇神的骨骸。

  我的靈體上飛散出無數青藍色的靈光,那些靈光並未向上飛去,而是沉入了冰面,一層層附著在巨蛇的白骨上。

  靈體也隨之開始消散。

  那些光好像夏夜裡山間的螢火蟲啊。我想。

  耳畔仿佛響起了女孩子輕聲的哼唱:

  昨夜的螢火蟲

  都飛去哪裡啦?

  變成天上的星星,

  變成山中的花,

  星星沒有眼睛,

  花不會說話,

  螢火蟲啊螢火蟲,

  快點飛走吧…

  大名的庶女,荒川的巫女,祭品,神靈,鬼的眷屬,以及…只屬於你的我。

  這就是我的人生。然而兩百年來,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的平靜和滿足。

  一張張面孔在眼前浮現,有琴葉,有小梅兄妹,有早雲,有黑死牟大人,甚至有無慘大人和小獪岳。

  還有那個血月之夜,在三途川的河道裡,向我回望的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

  這一路我遇到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那些人和事讓我的心重新變得完整。

  是你讓曾經孤身一人的我,擁有了朋友、老師、喜歡的人,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

  現在,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該走的路我也走完了,所有能做的事,我全都完成了。

  能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就是自由。

  這是神明的祝福,只屬於你的祝福。

  童磨,我願你,獲得自由。

  「你記住,一定要把我一點不剩的吃干淨。」

  我用最後的意念對他說。

  「但那樣的話,你會死的吧?」鬼的語氣依然波瀾不驚,「小染是想從我身邊逃掉嗎?不可以的哦。」

  「喂,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只要被你吃掉,就能永遠和你在一起。」

  「小染不是我的信徒吧,你自己也說過,你是我的朋友和眷屬。」童磨的聲音溫和而沉穩,仿佛變回了那位神壇上的極樂教神子,「但如果這是小染的願望,我也很樂意幫你實現。你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我會聽哦。」

  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呢?

  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你說,但不是現在。

  「童磨,如果我們…還能見面的話,你帶我去看那個什麼電影,好不好?」

  「可以哦,」鬼在我的意念中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這就算作我們的約定吧,來拉勾∼」

  「還有,我們的那個游戲,你還記得嗎?你問我愛是什麼,我曾經告訴你,愛是無法以語言來解釋的東西,只能用所做的事來表達。」

  我鄭重地說:「我現在所做的事,就叫做『愛』。童磨大人是我所愛的人,你要記住,不要忘了哦。「

  是的,我愛著你。

  從白姬到染,都愛著你。

  從人類到神靈,從人世到地獄。

  明知沒有結果,還是愛著你。

  童磨,你是被神愛著的孩子,請一定要得到幸福。

  冰層在劇烈的震動中分崩離析,一條青藍色的、全身閃耀著金色鱗光的巨蛇從中騰空而起,張開遍布獠牙的血盆大口,攜著三途川的洪流,向那空中的白骨神壇撲去。

  黃泉津女神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愕然。

  「蛇神…不,竟然已經蛻變成龍神了麼?白姬…我還真是小看你了啊…」

  「月讀,給我殺了這無禮的水神。」她冷然下令。

  「是。」

  女神身邊的狩衣青年微微躬身道,隨後雙手輕輕打開,三道銀色的屏障驟然出現在巨蛇面前。

  接連不斷的轟然巨響中,青藍色的鱗片伴著雨水般的鮮血從天灑落,但屏障也像琉璃鏡般破碎,散落成一道道閃亮的流星。

  狩衣青年面上浮起微笑,輕聲說:

  「不愧是荒川的龍神啊,白姬,你的信念,我看到了。」

  黃泉津女神裂開了嘴角,化作腐爛枯骨的臉上流淌著蛆蟲。

  「呵呵,你還真是不聽…」

  剩下的話還未出口,巨蛇就已經躥至她眼前,將那半是美麗半是可怖的女神,一口吞進了嘴裡,然後向著天空衝去。

  神明用自己的軀體一次次地撞擊著無間地獄那黑暗混沌的蒼穹,像是不顧一切的硬要撞出一條路來,殷紅的神之血將冰原染成了血池。

  在最後一次撞擊後,巨蛇的身軀驟然碎裂,化作了漫天青藍色的靈光,隨後,天邊竟然滾過陣陣雷聲,暴雨傾盆而下。

  白骨堆砌的神壇之上,身著十二單的少女再次出現,望著雨幕不屑地笑了笑。

  「白姬,你也不過如此,不會以為吞掉我的靈體就能殺掉我吧?真是太天真了,我可不止這一個靈體哦。」

  但她忽然皺起了眉,一種屬於神明的,不詳的預感突然出現。

  與此同時,眼前的世界突然化作一片純白,那場從天而降的大雨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飛舞的雪花。

  女神的目光轉向那個有著白橡木般無垢發色的惡鬼,惡鬼依然站在那裡,帶著滿臉無憂無慮的、如同孩童般天真的微笑,修長的、沾滿鮮血的手指間拈著一顆青藍色的晶體。

  他將它放到眼前看了看。

  「哇啊,小染好漂亮呀∼」鬼那雙剔透的、映著虹彩的眼睛裡毫無悲色,而是泛著冰晶般無機質的光。

  「果然變成這樣也很可愛呢∼」

  下一刻,他輕輕舔了一下那顆晶體,隨後毫不猶豫地將它放進了嘴裡。

  「啊啊,是小染的味道呢,真是太棒了!我就說嘛,小染的味道是最棒的!」

  」誒?誒誒?這感覺是什麼?是什麼呢?」

  那自言自語的鬼忽然愣住了,好像一時之間陷入了某種遙遠的記憶中。

  「是你啊…」

  他輕聲說道。

  「原來…是你啊…」

  黃泉津女神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厭惡。

  眼前的這個東西,不像是人,也不太像是鬼,他站在那裡,仿佛一種奇特的異類生物般刺眼。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的別扭。

  她揮了揮手,一道漆黑的落雷就向那個血紅色的身影砸了下去。

  這種奇怪的東西果然還是清理掉比較好。

  落雷在冰面上炸開了一個深坑,然而坑中什麼也沒有。

  女神有些困惑地看著那個地方,卻聽到一個毫無起伏的冰冷聲音在另一個方向上響起。

  「您是在找我嗎?」

  紅衣男人的全身像是被血潑過一樣,俊俏的臉上掛著面具般的微笑,聲音卻像是某種機械一樣生硬。

  「雖然是可愛的女孩子,但閣下的脾氣真是像無慘大人一樣糟糕呢。」

  「你…為什麼還活著?」黃泉津女神感覺今天的怪事簡直層出不窮,「你到底是…」

  「我吃到了哦。」

  名為童磨的怪物站在一朵冰做的蓮花上,歪了歪頭,手中多了兩把金色的扇子。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閣下的味道…怎麼說呢,就像腐爛了很久的肉。真可憐,太可憐了。」

  他用七彩琉璃般的眼睛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您一定很痛苦吧?」

  女神臉色一沉,周圍變得黑如極夜,十幾道漆黑的風暴向著蓮花上的男人席卷而去。

  「好奇怪的攻擊呀,像是以前鬼殺隊的那些風柱喜歡用的招式一樣…不對不對,又不太一樣,還是更接近血鬼術。」那妖魔般的紅衣男人居然興奮地咧開了嘴,露出了四顆尖銳的獠牙,「神明都是這樣戰鬥的嗎?一定要記下來才行呢。」

  緊接著,只聽妖魔輕柔地念了一句:

  「血鬼術·蔓蓮華。」

  有什麼撕裂了冰層,從三途川的深處生長出來,如同糾纏在一起的根系般的東西在浮冰間若隱若現,隨著那兩把金色扇子的揮舞,它們像死去的蛇一般竄出了水面。

  看起來好像是…蓮蔓?

  風暴撕扯著那些詭異的蓮蔓,碎冰紛飛,但隨著更多的破裂聲,無窮無盡的青色蓮蔓開始瘋狂湧出冰面,它們抽出枝條,甚至長出了足有圓桌大小的碧色蓮葉,視野所見的河面轉瞬之間竟化作了一望無際的蓮池,寒冰崩塌,一朵朵活生生的白色蓮花綻放在這死之國度的水面之上。

  「怎麼可能…吸收了我的靈力嗎…」

  黃泉津女神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直到身旁的狩衣青年朝她微微躬身。

  「大人,差不多已經夠了。」

  「誰說夠了?!」少女尖叫起來,「這種…這種什麼都不是,什麼也感覺不到的東西…怎麼可能…?!」

  「您為什麼要說這種惡毒的話呀?」

  紅衣的惡鬼腳踏蓮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靜如一潭死水。

  金色的折扇在他手中展開,在黑暗中散發著冰雪般的寒光。

  「我是個善良的人,對待女孩子尤其溫柔哦。」鬼嘆了口氣,「但唯獨這樣的話,我很不喜歡呢。「

  「明明是可以感覺到的哦,那孩子的心髒,」他輕輕指了指胸口,「就在這裡噗通噗通的跳吶。」

  燦金色的鐵扇對准了少女的頭,猛地斬下。

  一聲清脆的鳴響後,一面青玉做的鏡子堪堪擋住了那鋒利的扇刃。

  「請等一下,我想我們可以談談。」狩衣青年溫和地說。

  惡鬼眨了眨眼睛,然後一瞬間換上了和藹可親的表情。

  「真是的,閣下早說嘛,我最擅長聽人說話了。」他笑嘻嘻地說,「但現在,輪到我來提條件了哦∼」

  一片黑暗中,坐著一個孩子。

  他看上去很小,大約只有七八歲。他呆呆的坐在黑暗和寂靜裡,白橡色的頭發散發出初雪般的微光。

  我走到他面前,輕聲喚他:「小神子。」

  他仿佛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抬起了一雙美麗的、猶如虹霓的眼睛。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我蹲在他面前,朝他微笑。

  孩子眨了眨眼。

  「我好像在等人,但記不起在等誰了。」

  「不用再等了,跟我走吧。」我說。

  「我不能走。」那孩子搖了搖頭,「很多人都需要我,我是為了讓大家得到救贖才存在的。」

  「可是…大家都去哪裡了呢?」他茫然的看著黑暗,「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

  「你已經做到了。」我摸摸他的臉,「你救了一個女孩子,她因為你的救贖,而努力的存在了下去,甚至連死亡也沒能擊敗她,她一直想見你,你不想見見她嗎?」

  「真的嗎?」那孩子臉上浮現出驚訝,「我真的救了一個人嗎?一個女孩子?」

  「是真的哦。」

  「太好了。」孩子微笑起來,「所以我是個好孩子,對嗎?」

  「你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孩子,是神明之子。」我認真的對他說,「但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使命,現在,可以去玩了喲。」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他的眼睛亮起來,「你願意帶我走嗎?」

  我向他伸出手,說:「走吧,江戶城的櫻花開了,我們去看櫻花。」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黑暗消泯,天光漸亮,直到山間的小路盡頭,出現了紅色的鳥居。

  鳥居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朝我們揮了揮手。

  女孩依舊是八歲時的模樣,梳著娃娃頭,白色的和服上繡著幾朵小花。

  「你終於來啦,你遲到了哦。」她說。

  白發的男孩放開了我的手,朝她跑了過去。

  「白姬小姐!」他歡快的叫出了她的名字,「抱歉,我來晚啦!謝謝你,你遵守了約定哦。」

  女孩子笑著拉住了他的手,「你也遵守了約定哦,極樂教的小神子,一路辛苦啦。」

  她看向我,眼睛彎了起來,如同新月。

  「小白,謝謝你。」

  我目送他們手拉著手消失在路的盡頭,山間的早櫻像一場春雪般灑滿了那條路。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大章完結∼不過依然好像…沒什麼評論。大概是我申榜總是不成功的原因…就這樣吧。


第83章 江戶篇·禮物(短番外)

  小倉山附近的極樂寺裡,出了位神明之子,這事從享保十二年左右就開始在京都府的鄉下流傳了,但夕月第一次跟著母親去拜謁時,已經是五年以後了。

  去之前她只聽說那是個三歲就能把經文倒背如流的神童,雖然父母只是一對普通的町人夫婦,那個孩子卻有著牛乳一樣潔白無垢的發色,眼睛裡還有彩虹。夕月弄不清這是怎樣一副古怪長相,只知道母親去見了一次後,回來就變得虔誠無比,說那是個能聽到神明聲音的孩子,從他那裡能得到指引。夕月覺得有點可笑,但最近母親因為父親的病已經很愁苦了,每每去禱告回來,心情就能平靜很多,女孩就覺得,也許去一下那個什麼教會,也確實有點用吧。

  結果這一年還沒到七夕祭,母親就非要上山去祈願,還要帶上夕月一起去接受神明之子的祝福。夕月擔心她一個人走山路不安全,於是就只好陪著一起去了。

  那時的極樂寺只是一間小寺院,除了講經用的經堂以外,就是接待貴賓的茶室和信眾們在拜謁時等待的客堂了,地板用的也不是後來的烏木,而是柏木。但布置的一點也不寒酸,聽說是因為神子的母親是個極通人情世故的女人,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硬是討得了京裡御茶奉行家夫人的青睞,加上信眾們的供奉,這座蓮池環繞的寺院被打理的竟也像嵯峨野的那些正經公家寺廟一樣精致典雅。

  夕月陪著母親在客堂中等待。夏日的午後,陣陣單調的蟬鳴聲令人昏昏欲睡。母親和其他幾位來拜謁的信眾談論著最近高漲的米價、破產的店鋪和家人的病,夕月只覺得無聊,於是趁母親沒注意,偷偷順著檐廊溜了出去。

  雖然在山裡,天氣也依然悶熱,但這裡的蓮花開的極好,不知是哪裡移來的品種,除了粉白紫紅,還有罕見的雪青色。蓮池上架著之字形的木橋,夕月踩上去,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覺得挺有意思,就沿著木橋一路走下去。蓮花散發出甜美的香氣,蝴蝶和蜜蜂在碩大的花朵間徘徊不去,女孩追著池子裡的鯉魚,漸漸走到了經堂後面。

  「你是信徒家的孩子嗎?」

  一個清亮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抬頭一看,是個披著黑色僧袍一樣衣服的小男孩,坐在檐廊下,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孩子長的很是漂亮,有著潔白的發色,以及像冰一樣剔透、閃爍著虹彩的眼睛,但除此以外,夕月似乎也沒看出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這就是能聽到神明聲音的…神之子嗎?

  見她沒答話,那孩子忽然收斂了笑意,露出有點悲傷的神色。

  「我懂了,你家裡一定發生了什麼悲傷難過的事吧?跟我說說吧,我會聽哦。」

  夕月愣了愣,終於回答道:「我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因為爸爸一直生病,可能治不好了,家裡的店也不行了…但媽媽說,只要到這裡來的人,都會受到神明大人的庇佑,是這樣的嗎?」

  「真可憐啊,你一定很辛苦吧?」那漂亮的男孩子蹙著眉,難過地說。

  「我…其實還好,只是媽媽很可憐,總是在哭。」夕月有點奇怪地看著他,「你為什麼長的和別人不一樣呢?你的爸爸媽媽是哪裡人呀?」

  「因為我是神明的孩子,只是借助了人類的身體出生而已,嚴格來講,他們並不算是我的父母哦。」男孩子耐心地說,「我想起來了,你是淺山家的孩子吧?是叫做夕月的,對吧?」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夕月驚訝地說,「是我媽媽告訴你的嗎?」

  那孩子神秘地微笑起來:「是神明大人告訴我的哦,我還知道你家是從江戶那邊搬來的,對吧?」

  「這個你也知道?也是神明大人告訴你的嗎?」夕月震驚的望著那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男孩子,「不,不對,肯定是我媽媽告訴你的!」

  「那我說一點你媽媽不知道的吧。」那孩子笑眯眯地說,「明年的米價可能還會更高哦,但後年就會慢慢好起來了,就是可能會有很多人死掉。不過不用難過,神明大人會指引所有死去的人到極樂淨土去的。」

  「那我爸爸的病…還能好嗎?」

  這孩子溫柔的聲音和篤定的語氣,讓夕月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奇怪的信任感,她忍不住問道。

  「會的哦,神明說,只要你母親誠心禱告,你父親的病一定會痊愈的,到入秋的時候,就會有起色哦。」

  那孩子認真地說。

  「你好厲害!」夕月開心的笑起來,「謝謝神子大人的祝願!」

  「不客氣,為信徒們帶來幸福是我的義務哦。」那小小的男孩露出了甜美而安撫人心的微笑。

  「你在吃什麼呀?」夕月注意到那孩子手裡拿著什麼圓圓的東西,「是糖嗎?」

  「是蓮蓬子,你要試試嗎?很甜的哦。」男孩笑眯眯地把手裡的蓮子遞給她。夕月接過來塞進嘴裡,立刻皺起了臉。

  「裡面是苦的啦!」

  那孩子歡快的笑起來:「你好笨,只要把芯去掉就是甜的啦,是我發現的哦。」

  「不要吃蓮子啦,給你這個。」夕月從隨身的小袋子裡掏出幾顆糖,「是我家那條街上的鋪子做的,這個紅色的是梅子味,黃色的是生姜的,還有白色的是麥芽糖,都給你,作為你祝福我爸爸的回禮哦。」

  男孩微笑道:「神明之子不需要回報,不過還是謝謝你,願神明保佑你安康,夕月小姐。」

  看女孩踩著木橋吱吱嘎嘎地走遠,神之子那白皙秀氣的面龐上,熟練的微笑逐漸淡去,變得平靜而淡漠。

  他轉身拉開繪著蓮花的紙門,走進經堂旁邊的側室,那裡跪坐著一位青衣女子,正帶著淺淡而恭敬的笑容注視著他。

  「您回答的太好了,說明神子大人把信徒的事放在心上。」女子說,「這位淺山小姐家是在衹園附近開布店的,不過她家的店應該是要關門了,等一下她母親禱告時問起的話,還請您將神明大人的意思傳達給她。」

  「是的,母親。」男孩輕聲說。

  「說了多少次,請您不要叫我母親。」女子的語氣嚴肅起來,「我只是生下您的女人而已,您要叫我清子夫人。」

  「是的,清子夫人。」

  「但是,關於淺山先生的病,為什麼您那麼確定會在入秋時好起來呢?」女子忽然問道。

  男孩眨了眨那對流光溢彩的眼睛。

  「是神明大人告訴我的哦。」他微笑道。

  「我想也是。」清子夫人臉上洋溢起熱切的笑,「您果然是神明的孩子,大家的幸福就指望您了。」

  女人伸出手掌,男孩乖巧地將幾顆糖果放在她的手裡,這讓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為了您好,吃壞了牙齒可不行,信徒們是不會喜歡的。」

  她從旁邊拿起一頂黑色的毗盧帽,鄭重地戴在男孩的頭上。

  「現在請您去經堂,以神明之子的身份指引大家吧。」

  夕月跟著母親禱告完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因為神子大人的慈悲,信徒們在寺裡用了簡單的晚膳才陸續離開。

  在離開前,女孩又跑去了經堂後面,意外的看到那個披著黑衣的孩子依然坐在檐廊下,望著盛開的蓮花一動不動,似乎在發呆。

  「我要回去了哦。」她衝男孩揮揮手,「母親的心情好了很多,因為馬上要到七夕節了,還說要帶我去參加祭典呢!我都已經好幾年沒有去過啦!神子大人真的好厲害,母親一下就打起精神來了呢!」

  男孩露出了天真又溫柔的微笑。

  「真好,夕月小姐也開心起來了呢,不用感謝我,這都是神明的祝福哦。」

  「當然要感謝神子大人啦!」夕月笑著說,「聽說在七夕祭典上可以許願,只要把寫著願望的紙系在竹子上就可以實現。你有什麼願望嗎?我可以幫你一起寫上哦。」

  「願望?「

  神子大人第一次露出了略帶茫然的神情。

  「對呀,什麼都可以,我今年要許願爸爸的病快點好起來,如果爸爸真的病好了,入秋時我就還來找你玩。」夕月認真的說,「我還想讓家裡的生意變好,還要一個新的風箏,你呢?」

  「我沒有什麼願望。」那孩子淡淡的說,「能讓信徒們得到幸福,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不會呀,每個孩子都有喜歡的東西,即使是神子大人,也一樣吧?」夕月迷惑的說,「神子大人沒有想要的禮物,或者想去的地方嗎?」

  「想去的地方…有的哦。」男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明年春天,還想再去江戶城一次,那裡的櫻花很漂亮哦。」

  「我記下了,會幫神子大人一起許願的!」夕月笑道,「我們的願望,都一定會實現的。」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重重蓮葉後。夜幕降臨,星星一顆顆在黑色的夜空中浮現出來,有女侍點燃了經堂的燈盞,金黃色的燈火裡,無數寫著「極樂」的垂幔,在夜風中如同無依的蘆花般飄搖。

  蓮花的香氣夾著白檀濃郁的香味彌散在空氣裡,晚課的時間到了。

  有著潔白發色的神明之子低下了頭,從寬大的袖子裡摸出了最後一顆幸存的糖果,悄悄地放進了嘴裡。

  白色的,麥芽糖。

  「好甜。」他對著夜風,輕聲說道。


第84章 終章:花(1)

  水聲?

  淙淙的流水聲漸漸占據了聽覺,聽起來似乎是溪流。

  黑暗中的視野緩慢地從灰色轉為白色,一道不知哪來的光刺入眼簾,我本能地用手擋了一下。

  布料落在臉上的觸感無比真實,濕漉漉的。

  我腦子停頓了一刻,意識到那好像是被水打濕的衣袖。

  好奇怪啊,我怎麼可能濕了衣服。

  水滴順著臉頰流淌下去,我於是挪開了那奇怪的觸感,那莫名的光更加肆虐,仿佛有什麼在強行讓我醒來。

  拜托,我已經死了,讓我安息不好嗎?

  等等,我都已經死了兩百年了,好像也沒安息?

  最後發生了什麼來著?

  啊,對,我把伊邪那美命給吃了。

  不對,我已經很久不吃人了,這一定不是真的,何況她好可怕啊,這下會被整個地獄通緝吧?要趕快跑路才行!

  那道光徹底充滿了意識,我猛地睜開雙眼。

  視野中是一片藍黑色的天空,無數細碎的光點遍布其上,光點簇擁著一輪銀白色的滿月。

  啊,這又是哪裡啊?我的刀呢?

  我伸手摸了摸,也沒摸到。於是只好坐了起來。

  嗯,果然是坐在小溪裡。底下都是鵝卵石,淺及腳踝的水流在一刻不停地衝擊著水底。水的味道很好聞,就像是…就像是…

  荒川的味道。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四周的森林和岩石,沒錯,這個地方是……

  秩父…荒川的源頭。

  在這裡,山間的無數溪流彙聚成大河,向南,向南,一路奔流入海。

  夜風吹過樹梢,帶來樹葉和花的味道。頭頂的…那些叫做星辰的東西,已經百年未見。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又是幻覺吧?

  我站了起來,發現衣服全在水裡浸的透濕,頭發也全是水,於是本能地用靈力去弄干,折騰了半天才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順著溪岸走上了草地,我看見了月光下一望無際的森林,聽覺裡出現了其他聲音。各種夜鳥的叫聲,動物的腳步踩過枯葉的聲音,蟲子爬行在泥土裡的聲音…

  這幻覺好逼真,比死靈地獄的還強。

  不對,我記得我已經離開死靈地獄了啊。

  我感覺頭腦有點迷糊,於是向前走去,沒走幾步忽然被什麼絆了一下,臉朝下摔倒在地上。

  「哎呦!」

  一個脆生的嗓音,但不是我發出的。

  「誰?!」

  我緊張地跳出幾步,才發現面前的地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穿著格子和服,頭上包著頭巾,一雙漆黑的圓眼睛像亮閃閃的黑曜石,一眨不眨的瞪著我。

  之後我倆同時爆發出一陣尖叫。

  「啊啊啊哪來的人類?!」

  「啊啊啊你是妖怪嗎?!」

  「妖怪?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我哪裡像妖怪了?我是個水神好嗎?倒是你,人類女孩子在這種地方坐著干嘛?很危險的知道不知道?」

  對方也跳了起來,不客氣地叉著腰,個子不高,氣勢挺足。

  「明明就是你踩到我了好不好?這是我的墳哎!」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地上有個長滿雜草的小土包,幾乎肯定完全看不出是座…墳?

  「抱歉抱歉,我沒看到…等等,靈體在地獄裡不需要墳啊,哪來的墳…」我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出毛病了。

  「什麼地獄,你在胡說什麼呀,這裡是雲取山啊!」

  」雲,雲取山?」我艱難地從記憶中搜索著這個名字,「你是說…這裡不是地獄?」

  女孩子的表情變得有點同情。

  「你是不是從山上掉下來撞到頭了?」她說,「這是雲取山呀,你是從哪來的?怎麼頭發的顏色是這樣的?是狐狸嗎?哎,我在這裡呆了四百年了,第一次見到狐狸變成人呢!」

  我呆呆地看著她:「你是說,這裡是人世?」

  「狐狸小姐,你真的不要緊嗎?這裡當然是人世啊!」

  「怎麼會,我是怎麼…」

  我晃了晃,坐在了草地上。

  我應該已經徹底消失了才對。

  最後明明應該被誰吃掉了…

  是誰來著?該死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狐狸小姐,狐狸小姐?」

  女孩子伸手在我眼前一個勁的晃,「你沒事吧?這附近沒什麼人住哦,也沒有狐狸的神社,啊,我記得那邊有一戶燒炭的人家來著,你是不是餓了?那家的孩子很好心,要不你去找點吃的?」

  「都說了我是個神,不是狐狸啊。」我欲哭無淚地說,「你是個幽靈吧?怎麼沒去轉世啊?不轉世的幽靈不是好幽靈你不知道嗎?」

  「我在等我夫君。」女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個笨蛋在我死了以後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雖然知道他是個笨蛋但我還是決定等他一起去轉世,不過等了四百年了還是沒見他影子,唉。」

  「四、四百年?」我大驚,「那你豈不是戰國時就在這裡了?」

  「對啊,我家以前就住這裡嘛。」 她理直氣壯地說。

  「沒別的親人了嗎?」

  「沒有,家人全在瘟疫裡死光啦,我夫君是從家裡跑出來的,我倆從小一起長大。」女孩得意地說,「我種地和摘野菜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從來沒讓那個笨蛋餓過肚子。」

  」啊…聽起來好棒。」我有點羨慕,「請問一下,這裡離江戶多遠?」

  「江戶?」

  「不對,現在好像叫…東京?」

  」江戶我知道的,是個大城哦!不過從來沒去過,離這裡聽說要走一天呢。」

  「知道了,多謝!我先走啦!」

  「哎?這就走了?好不容易才遇到個能說話的人啊…」

  我爬上一處山頂。月光下,荒川像一條蜿蜒的玉帶向遠處延伸。

  荒川,我的荒川。終於又見面了。

  眼淚幾乎瞬間流了下來。

  我毫不猶豫的衝到河邊,一頭扎進了水裡,化作蛇的形態,化作水的形態。

  終於…回家了。

  河水的流速不慢,因此感覺沒過一會兒,岸邊就出現了村落,此時仍是深夜,村子裡除了幾聲狗叫再無其他聲音,只有木船上的風燈在黑夜中一晃一晃。

  我在水草和波浪間漂浮,月光灑在身上。

  這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太奇怪了,就好像去了個很遠的地方,過了很多年才回到故鄉,一切都很熟悉,一切也都很陌生。

  我好像原本就屬於這條河,但又有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的牽絆。

  是什麼樣的牽絆來著?

  完全憑著本能,我走到了一處破破爛爛的鳥居前。

  身體在發抖,但依然努力順著那些被荒草覆蓋的階梯,一步步走上山去。

  路邊的獻燈像沉睡了百年的骸骨,在雜草間若隱若現。兩百年前,燈火和星月之光曾照亮這條石頭小路,然而現在只余荒蕪。

  踏上最後一個台階,眼前是齊腰深的荒草,隱約能看見…一些朽爛的不成樣子的木頭碎片。

  什麼也沒有,這片已經完全融入大地的地方,就是昔日荒川神社的所在。

  我站著愣了一會兒,撥開荒草向前走去。神居前的銅鈴鐺半埋在土裡,石頭做的手水舍倒是在原處,但沒有一滴水,一窩雛鳥在裡面嗷嗷待哺。

  沒有柱廊,沒有門,沒有屋檐…這裡什麼也沒有。

  人類的一切都不長久,最終都將在時間的衝刷下化為烏有。

  我坐在了一方白色石頭上,那是以前神壇下方的地基,號稱是從出雲那邊運來的石頭,堅固無比。在這片荒草的森林裡,它像一座小小的孤島,我坐在上面,望著我心心念念的神社…的殘骸。

  月光灑下來,四下寂靜,只有蟲鳴。

  倒也不錯。我本來也是山林草木之神,與草木為伴也相當自在,況且這是生命的味道,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機勃勃。

  我回來了。

  我默默地說。

  我回來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邊漸漸變成了粉色,然後是白色,金色,一輪旭日升了起來。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霧靄中緩緩上升的日輪,那是兩百年未見的景像。

  日出。如同世界的初創,雛鳥破開蛋殼,鯉魚在早春的湖裡吐出第一個水泡,蚯蚓鑽出泥土,嬰兒誕生在世上。

  真好啊…又能見到太陽。

  一直盯到眼睛快被晃瞎,我才躺在了那塊石頭上。也才意識到可能現在是冬天,草都枯黃了,陽光也不怎麼溫暖,但並不妨礙我曬太陽。

  冬日的天空是藍色的,藍色的天空。

  遠處山下開始傳來人聲,有叫賣聲,吵架聲,某種奇怪的笛聲,孩子的哭聲…是人間煙火。

  我什麼也不想做,哪裡也不想去,只感到心中一片安寧。

  安寧到空虛。

  不用戰鬥了嗎?不用逃跑了嗎?不用躲起來了嗎?不用…惦念誰了嗎?

  什麼也…不用做了嗎?

  這感覺真奇怪,明明是活了過來,卻又像剛剛才死去。

  我躺在那裡,看著太陽一點點爬上天空的正中,又一點點向西而去。陽光灑在臉上,全身慢慢地熱了起來,好像有光在血管中流淌。

  不知道從哪跑來一只野兔子,毛茸茸的鼻子在我臉上拱來拱去。我癢的笑了起來,伸手去摸它,它卻一溜煙跑開了。

  我卻看著自己的手,愣住了。

  那是白皙細長的、少女的手,不再是靈體,而是有著牛乳般顏色的肌膚,指尖泛著珠光色澤,甚至能看到皮膚下方的血管。那是實實在在的血肉,是我曾經夢寐以求的身體。

  手心騰起青藍色的靈光,我試著運轉了一下自己的靈力,果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但勉強還夠施個小法術什麼的。

  連神社都塌成這樣了,我也不能指望更多,對吧?

  只是在左手的手腕下方,有一個血紅的符號,像是字,也像是畫。

  那是一朵蓮花。

  心中突然升起了某種特別的感覺,這是什麼來著?為什麼我會有這個?

  好像忘掉了什麼非常重要的事。

  但我只想躺著曬太陽,什麼也不想干。

  一直到了太陽落山,我才站了起來,向著山下走去。

  碰到的第一個人是個穿著奇怪洋裝的女人,她看到我時愣了愣,然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

  「啊啊啊啊鬼啊!」

  我看了看那條山路,前後都沒人,難不成說的是我?

  啊,好像忘了擬態!

  於是我把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改成黑色,想了想,又整理了下身上的白色和服,然後誠心誠意地問她:

  「抱歉打擾您,但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比較像人類了?」

  她干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果然不論哪個年代,人類都是一樣精神脆弱。

  我把她拖到路邊。然後順著路繼續走下山。

  路的樣子完全變了。路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有人騎著兩個輪子的車,有人穿著奇怪的衣服,路邊出現了奇怪的杆子,屋子的樣子好像也變了…

  我只是一路向前走。還好沒人再尖叫見鬼。

  因為有點搞不清方向,我攔住一個抱孩子的女性,禮貌地問:「抱歉,請問東京怎麼走?」

  「誒?您說什麼?「

  「我想去東京。」我解釋道,「應該是一座城,有城門和城牆,還有護城河。」

  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抱著孩子匆匆跑開了。

  ……這個時代的人都怎麼回事啊!兩百年不見,一點禮貌都沒有!

  問到的第三個人是個男人,他色眯眯地看著我,不住點頭:

  「小姐是剛從鄉下來東京府嗎?要不要我介紹個工作給你?」

  「什麼工作?」我好奇的問,「等等,您是說這裡已經是東京了嗎?「

  男人哈哈一笑:「當然,東京府可大了,你以前沒來過吧?」

  「誰說的,我可是在江戶城裡長大的,江戶不是改名叫東京了嗎?」

  「江戶?哦哦,你說的是江戶城啊!你是要去那裡嗎?你今年多大?有十八歲了嗎?」

  「啊?」我愣了愣,「我…差不多吧。」

  「成年了就好,沒成年也沒關系。跟我走吧,那可是難得的好工作。」

  「可我又不是要找工作,干嘛要跟你走?」

  「你不是要去江戶城嗎?我現在就帶你過去。」

  於是他攔住輛有人拉著的車,半拖半拽的把我拉了上去。

  拉車的人跑起來,我看到街道兩側都是店鋪,行人很多,有的騎著兩輪車,路上還有鐵盒子一樣的車在跑,路面漸漸變得明亮,那些奇怪的杆子上亮著燈,卻沒有火。

  「那個…是叫做電車吧?」我驚訝地指著那種好幾個輪子的車說。

  男人噗的笑了,「沒錯沒錯,是電車,小姐你是從哪裡來的?聽口音有點奇怪,鹿兒島?」

  「沒有啊,我就是江戶本地人。」我奇怪地說,「對了,請問現在是什麼年號了?」

  那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大正,大正六年。」他說。


第85章 終章:花(2)

  好像突然闖進了一個異世界,如同白晝的光亮夾雜著鼎沸的人聲撲面而來,面前出現了無數的人和無數四個輪子的車,一輛輛電車沿著地上的金屬軌道,邊行駛邊發出「鐺鐺」的聲音,建築變成了我從未見過的高大樣式,透明的門窗裡燈火通明,人們穿著我沒見過的洋服進進出出,街道兩側都是彩色的綢布,上面寫滿了大字。

  「宗谷大作…富士館…」

  這都是什麼啊?

  一片喧囂中,我終於看到了某個熟悉的地方。

  「那是淺草寺吧?我明白了,這就是淺草的商店街,對吧?」

  誒?淺草的商店街…是誰告訴過我這件事來著?

  身後的人類應聲:「沒錯,鄉下沒見過這種大世面吧?一會兒帶你去個好地方…喂,你干什麼?!」

  我站在車子的座椅上,回頭笑了笑。

  「多謝帶路。你是想把我賣到吉原去吧?『極品貨色』是嗎?我都聽到了哦。另外你大概半年後會在街頭被人用刀子捅死,剩下的日子還是好好陪伴家人比較好。」

  說罷我從車子上輕巧地跳下,朝著淺草寺走去。

  記憶裡高大的雷門不見了,或者說現在的淺草寺擠在一堆西洋建築之間,一點也不顯得高大了。

  我茫然地在街上走了一會兒,就被摩肩接踵的人潮和各種嘈雜的聲音弄的頭昏腦脹。

  兩百年,人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嗎?

  找不到江戶城的城下町了,更不用說記憶中的街道和點心店。

  找了一處最高的西洋高塔頂端,我俯視著這片完全陌生的、叫做「東京」的城市。目光所及之處,是流動的燈火和聲音的海洋,空氣中飄散著人類的各種情緒和欲望的味道,對於神靈而言,這裡實在過於混亂了,混亂到讓我不知所措。

  夜風呼嘯而來,我感覺自己被塞滿了過量訊息的頭腦久久冷靜不下來。

  接下來該去哪裡,該做什麼,完全沒有頭緒。我已經沒有了神社,也找不到昔日熟悉的任何地方,徹底陷入了迷茫中。

  然而在光和聲音的海洋中,我忽然捕捉到了一線熟悉的氣息。

  如同蛛絲般極其淡薄的氣息,將我的目光引向了某個方向。那是遠處一片沒有亮燈的、黑漆漆的區域,在繁華的城市勝景中顯得格外突兀,但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我。

  我從高塔上一躍而下,隱去身形後順著起伏的屋頂奔向那裡。

  到了近處的屋頂上我才發現,這裡應該曾經有過一場十分激烈的大戰,建築物很多只剩下一半,到處都是刀劍和不知名的武器砍過的痕跡。路中間全被石塊和碎片塞滿,居然還橫著幾輛電車,車身上破破爛爛,仿佛是被什麼東西的爪子撕爛了一樣。

  附近一片黑暗,那些燈火似乎沒有延伸到這裡。我跳下屋頂,朝著那片區域走了過去。

  幾個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影攔住了我的去路,他們臉上都戴著半截面罩,衝我急急忙忙地擺手。

  「小姐,前面地基下沉,很危險,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停住了腳步,皺了皺眉:「地基下沉?那是什麼意思?」

  「誒?」

  「這裡不是發生過戰鬥嗎?」我說,「有日輪刀的痕跡。還有你們身上的氣息…是獵鬼人吧?」

  幾個人似乎完全愣住了,其中一個連忙說:「您在說什麼,我們是受警官之托來調查地基下沉的調查隊…」

  「戰鬥是多久以前發生的?」

  「你…你在說什麼?」

  「兩天前是嗎?對無慘?」

  我聽到了對方心中不由自主的回答。

  看到眼前的幾個人明顯緊張起來,試圖聯絡什麼人的樣子,我微微一笑。

  「 你們是『隱』?不用害怕,我不傷害人,只是進去看看。裡面應該有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

  「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鬼的事?」

  「這就說來話長了。但你們沒有見過我,也不會想起任何關於我的事。」

  我輕輕拍了下手,切斷了這幾個人身後金色的因果之線。

  他們像沒看見我一樣,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踏進那片區域後,被吸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我走過那些倒塌的建築和破碎的路面,聞見了空氣裡濃烈的人血味道,廢墟上影影綽綽地站著一個個黑影,那是死者的亡魂還在原地徘徊不去。

  這是死了多少人啊…?

  我在一條道路的中間發現了一座木頭碎片堆成的小山,破破爛爛的紙門和榻榻米在冬天的風裡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一座奇特的墳墓。

  這就是…無限城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點痕跡了?

  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心中有種撕裂般的疼痛,但身體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那座墳墓,用雙手扒開那些木頭,只覺得我要找的東西似乎埋在最下面,但那些木頭碎片和各種東西堆疊交織在一起,像是地震後坍塌的屋子,於是我用上了靈力,好容易才將那廢墟分作兩半。

  在一塊血跡斑斑的木地板下,我看見了它們。

  那是一對金色的、刻著蓮華紋的扇子。

  我撲上去,顫抖著手輕輕摸了摸它們。

  冰冷堅硬的金屬觸感,像是那個人的手,一點也不是看上去的華美和溫柔。

  扇子保存的很完好,只是沾了些塵土,在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金光。

  我輕輕拿起了其中的一把,被那壓手的重量驚呆了。

  之前看他用過那麼多次,像跳舞一樣輕靈優雅,但從來不知道這東西實物竟然這麼沉。

  那孩子的手明明那麼小,那麼柔軟,跳神樂舞時拿普通的紙扇都還嫌大,後來他居然拿的起這麼沉重的、鐵的扇子,這殺人用的東西。

  我將它們緊緊地抱在懷裡,再也不想松開。

  全部的記憶呼嘯而至,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兩天,時間的洪流將我送回了那場戰鬥結束後的兩天,讓我和他擦肩而過。

  然而就算早上兩天,這世上也只有冷酷無情的上弦之貳,他不會記得我是誰。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回到了人世?現在該去哪裡找他呢?該做點什麼呢?他依然在地獄,還是去往了其他的時間點?

  他會不會又忘了我呢?

  「童磨——!」

  我不顧一切地喊起來,嗓子在風裡破了音。

  「混蛋!你死到哪裡去了?!」

  「太過分了!給我出來啊!」

  本以為放下了所有的思念,終於可以安然閉上雙眼。

  沒想到思念才剛剛開始。

  我抱著扇子跪在無限城的廢墟上,大概是情緒過於激動的緣故,開始有雨水飄落,像是要洗去這片土地上所有的血腥和創傷。

  誰也無法改寫命運,但爭鬥和廝殺,是比什麼都令人悲哀的事。

  人類也好,鬼也罷,誰都不是贏家,這件事根本不存在贏家。

  身為獵食者,鬼要狩獵才能生存,人類要守衛家族和同類,雙方都說不上有錯,就像森林裡的狼群和鹿群。但動物不會彼此憎恨,不會讓自己的仇恨在後代中傳承。

  這綿延千年的仇恨,我希望到此為止。

  然而這也僅僅是我的希望而已。現在能做的,只有祈願,安撫和祝福。

  努力凝聚起身上僅剩的靈力,我輕聲念出那道咒語:

  「滄龍·淨化之雨。」

  我真心的祈願,讓一切人類和鬼的爭鬥就此消泯。

  我也真心的祈願,未來的某一天,能與你在時空中再次重逢。

  細密的雨絲自天空降落,漸漸下得大了起來。無限城的殘骸和鬼的痕跡,在雨中化作了飄渺的塵埃。

  回去吧,回到荒川的源頭去,那裡才是我的家。


第86章 終章:花(3)

  「咦,你怎麼又回來啦?」

  女孩子的幽靈瞪著大眼睛看著我。我把懷中的扇子往旁邊草地上一丟,在她那座寒酸的小墳邊上坐了下來。

  「城裡人太多,完全不是之前的樣子了。」我抱著膝蓋,呆呆地說,「喜歡的人也不在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就回來了。」

  「啊,就知道會這樣,畢竟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嘛。」女孩子倒是一副很看得開的樣子,「不要難過啦,不行你就住我這裡,我收留你。」

  我笑了笑:「你人真好。我叫染,你呢?」

  「我叫詩。」 女孩笑呵呵地說,「可惜沒什麼能拿來招待你的,狐狸小姐愛吃什麼東西呢?」

  「愛吃的東西…江戶城裡以前有家賣團子的店,到了櫻花開的時候,會做有糖霜的櫻花團子賣。」我木然地說,「現在也找不到了,大概早就沒有了吧。」

  「哇!」 叫「詩」的女孩子驚訝地說,「竟然可以吃到糖嗎?好幸福!我從小都沒吃過那種東西,只是聽說過而已,但是有種草的杆子咬開的話也是甜甜的呢。」

  「戰國那麼慘嗎?」我頓時有點同情她,「我的老師也是那時候的人,倒是沒說起過這些,不過他本來也不太愛說話。」

  「哈哈,你果然是狐狸變的小姐!要不怎麼會拜我們那時候的人當師父嘛!要說不愛說話,我家那個笨蛋才是真的不愛說話,連打雷都不見他有反應,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地藏什麼的變的呢,後來過了好久才知道他只是性子比較沉悶而已,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呢,連林子裡的狸貓和小鳥都很喜歡他。」

  名叫「詩」的姑娘托著腮,眼睛亮晶晶的,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已經死了四百年的幽靈。可能是實在寂寞,我莫名對這姑娘產生了一絲好感,於是笑道:

  「聽起來好可愛啊,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哎,你不會嫌我煩吧!我都四百年沒跟人說過話了,簡直要悶死了!以前我可是個很愛說話的人呢,現在都快變成木頭樁子啦!」

  我被她逗的前仰後合,「哈哈哈,不會不會,其實我也很愛跟人說話的,不過沒有我認識的某個家伙那麼能說。你說吧,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陪你聊聊天也不錯。」

  「小時候家裡人全死在瘟疫裡了,我實在寂寞的不行,就去田裡撈蝌蚪,撈來撈去,總覺得讓它們和家人分開很可憐。正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有個男孩子問我在干什麼,和他說了以後,那孩子就說『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好了』,然後就真的跟我一起回家啦。」

  這姑娘實在活潑的很,竟然就這麼熱情洋溢地跟我聊了起來。

  「一開始他什麼都不會干,連插秧苗和找野果子這種小事都要我教,不過他力氣倒是挺大,所以砍柴就從來不用我費力啦,過了十年,我們就成親了。」

  「那個笨蛋看起來不愛笑也不愛說話,其實是個很悠然自得的人呢,但有時也很讓人火大,一次鍋都燒干了,房子差點著火,那個笨蛋居然在院子裡吹笛子!關鍵時候完全指望不上他呢。」

  「這樣的男人最讓人頭疼了。」我忍不住插嘴,「什麼都要你操心,關鍵時刻永遠會出岔子,能把你氣到想揍他,但只要看見他的臉就沒辦法再生氣。唉,你怎麼也這麼倒霉啊。」

  「是啊是啊,」女孩抱怨道,「那天我都要生孩子了,叫他去請個接生婆,就這麼點小事,那個笨蛋早上出了門,竟然到天黑都沒回來,我死了以後他可抱著我的屍體坐在地上愣了十天,我在旁邊怎麼喊他都沒用,拜托,我差點以為他要餓死自己啊!好容易來了個武士一樣的人,勸他把我埋了,我才入土為安的。哎,我都不知道我死了以後那種笨蛋一個人是怎麼活下去的!」

  「什麼人啊,好過分!」我目瞪口呆地說,「哪有把要生的妻子一個人丟在家裡這麼久的?結果你這是…難產?」

  「那倒不是。我是被一種叫『鬼』的怪物給殺了的…」

  「……鬼?」我皺眉,「你確定嗎?」

  「也是後來聽那個武士說的啦,」女孩子郁悶地說,「當時天太黑,我什麼也沒看清就已經死了,只記得那個怪物身上全是血腥味,像是野獸什麼的,但肯定不是熊。」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森林裡的動物一般都會努力隱藏自己的氣息,哪怕沾了血也會盡量弄干淨。但鬼身上的血腥氣…我比誰都熟悉。

  那是亡者的怨念所積累的味道。這也是鬼容易被人類發現的原因。

  「對不起。」我認真地對她說,「鬼是一種…不吃人就沒法活下去的生物,就像狼群一樣,鬼之間時刻都在競爭,如果不吃人就會變弱,就會被其他鬼吃掉。我個人很同情你的遭遇,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你的?」

  「沒關系啦,我都死了四百年了,早就沒有怨恨了。」女孩子大大咧咧地笑道,「等那個笨蛋回來我就和他一起去轉世就好了,下輩子再給他多生幾個孩子,叫他忙的團團轉,哈哈!狐狸小姐你呢?我小時候聽過狐狸娶親的故事哦。」

  「我不是狐狸啦,其實是個神靈。」

  「神靈?」女孩子恍然大悟道,「我說你怎麼能看得見我,哎,我是不是該跪拜一下什麼的…」

  「那種事完全沒必要啦,我離開了兩百年,連神社都塌了,我也不想再被人類供奉,所以這樣就很好。」

  「所以神靈小姐也有喜歡的人嗎?剛剛好像聽你說起來著。」

  「有,而且也是個…完全指望不上的笨蛋呢。」

  我摸了摸身邊的扇子,微笑道。

  「這麼慘?」女孩子一臉同情,「你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嗎?」

  「是小時候就認識,但沒能一起長大…如果一起長大的話,大概他就不會變成後來的樣子吧。」

  「我是八歲時遇見他的,是個特別聰明又善良的孩子。我在路邊被人打,是他站出來救了我,後來我們就在一起玩了幾天,那孩子長得特別好看,書也讀的多,無論做什麼都很出色,所以我那時就喜歡他了…不過後來他要回自己家去,我們就約定來年在江戶城再見。」我嘆了口氣,「結果第二年我死了,成了神靈,他家裡也出了事,就把我們的約定忘掉了。」

  「哎?怎麼這樣?」詩義憤填膺地說,「居然會忘掉,說明他沒有在意你嘛!」

  「怎麼說呢,他腦子有點問題,不太容易體會別人的心情,自己也感覺不到寂寞或者害怕。但其實是個溫柔的孩子,懂得安慰人,也會努力去幫助別人。」我輕聲說,「後來過了很長時間我們才又見面,他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根本想不起來我是誰了,但我一點也不怪他,因為知道他只是看過太多痛苦的事,封閉了自己的心靈。」

  「他…沒有爸爸媽媽嗎?」女孩問道,「還是也死掉了?」

  「他的爸爸媽媽不愛他,或者說,他們愛的是他們眼中的『神』,而不是那個孩子本身。他們弄了個奇怪的宗教,把他當作搖錢樹,當作攀附權貴的工具。」我嘆息道,「就算這樣,他剛滿八歲,媽媽就當著他的面殺了爸爸,然後自殺了。」

  「啊…這也太可憐了…」

  詩的大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這樣不是很寂寞嗎?那麼小的孩子沒了家人該怎麼活下去呢?」

  「是啊…我也想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他沒有朋友,每天還要安慰很多人。小時候他媽媽甚至不許他吃糖,說怕吃壞了牙齒,笑起來就不好看了。」我微笑,「不過他笑起來的樣子是真的很可愛,特別天真。」

  「不過你這麼喜歡他,為什麼和他分開了呀?」女孩有點嚴肅地說,「喜歡一個人,一定要努力陪在他身邊哦。」

  「啊,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尷尬地說,「我不小心又死掉了一次。」

  「哎哎?你也太沒用了吧!你又不是人類,為什麼還會死掉啊!」

  「沒辦法啊,不那樣做的話,就救不了他。」

  我低下頭,抱緊了膝蓋,「本來覺得自己消失了也沒關系,因為他不會在意的,只要他能幸福地活下去就好了,我只是這麼想的而已。」

  「這是什麼傻話!」女孩子跳了起來,生氣地大聲說,「我告訴你,那種笨蛋自己就是不行,就像風箏一樣,沒人牽著線,就不知道要飄到哪裡去了!你就不擔心嗎?那種人連餓死自己都有可能呢!」

  「餓死倒不會啦,他還挺能吃的,但確實食物中毒過…」

  「你看看,我就說嘛!」她嘆了口氣,「男人真是靠不住啊!」

  「是啊,男人真是靠不住啊…」我也嘆了口氣。

  我就這麼在這名叫「詩」的少女的墳墓旁住了下來,每天太陽落了山,我們就一起躺在她墳前的草地上,邊看星星邊聊天。就這麼過了十多天。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很奇怪的。」女孩有天說,「我家那個笨蛋就是,跟他在一起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他看什麼東西都是透明的,你說奇怪不?」

  「透明的?」我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什麼叫透明的?」

  「就是能看見骨頭和內髒,還有血管什麼的。是不是很神奇?」

  我嚇的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能問問…你家那個笨蛋…叫什麼名字嗎?」

  女孩驚訝地看著我,「怎麼啦?他叫緣一,你認識他嗎?」

  我捂住了臉。

  這是什麼要命的因果報應啊。

  「……不認識,只是聽說他是很有名氣的斬鬼劍士。」

  「不會吧,那個笨蛋還真跑去殺鬼了…」詩喃喃道,「真是個笨蛋啊…」

  「應該是對你的死無法釋懷吧。」我低聲說,「他在殺鬼的人中間很有名的,教會了很多人殺鬼的辦法。不過聽說後來他哥哥也變成了鬼,所以…」

  「……我沒想讓他變成這樣。」

  女孩用衣袖遮住了眼睛,但我看到有透明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那個笨蛋一定很痛苦吧… 明明是個心軟的人,不喜歡打架,連刀都不願意拿,叫他殺條魚都費勁呢…他哥哥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是他最珍重的人…他該怎麼辦啊…」

  —— 我的兄長變成了鬼,我的妻兒被鬼所殺,我最終沒能保護他們任何一個人…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罷了。

  想起黑死牟大人,和那名劍士寂寞的背影,我不由得一陣心酸。

  每個人活著都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和難處,人和人倘若站在對立的地方,就誰也沒辦法看到對方的痛苦。

  「抱歉,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我不怪你,我也不知道這事該怪誰。」詩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抽了抽鼻子,「鬼也很可憐,我知道冬天的時候熊會傷人,因為找不到吃的,但人也只能殺死熊。大家都只是為了活著而已。」

  她哽咽道:「但是,死去的人,其實更希望活著的人能好好活下去啊…」

  我望著夜空中的繁星,它們像是神明的眼睛,俯視著人間,無悲無喜。

  只要是有感情的生命,都會有幸福和心碎的時刻,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畢竟,即便是神明之子,也會向往人世的溫暖啊。

  「不說我的事了,你以後就打算住在山裡了嗎?」

  「我想再回神社看看,」我說,「因為在那裡留下了很多難忘的記憶,有點舍不得就這麼放棄。」

  「不要氣餒嘛,也許你喜歡的人也在等你呢。」女孩的幽靈一本正經地說,「我之前可是等了四百年呢,神靈小姐不會還不如我這個人類有耐心吧?」

  「什麼話嘛,我之前也等了兩百年好不好?不過…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也不確定他是不是還記得我。」我嘆了口氣,揪了根草棍叼在嘴裡,「但我會努力的。明天我就出發回神社去了,但還會回來看你的,話說你真的不需要供奉嗎?」

  「喂,你這是故意的對不對?我是幽靈,又不是神靈,就算供奉我也吃不到,看著干著急。」

  「也是…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東京看看?我應該有辦法把你帶去。」

  「你替我去吧,如果有好吃的糖什麼的,就替我多吃一點。」女孩子的幽靈笑道,「我還要在這裡等那個笨蛋回來呢。」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可能因為冬天要過去了,連山裡的積雪看著都融化了一些。我去跟那名叫詩的女孩子道別。

  能和一個幽靈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很為自己的交往能力驕傲,不過也是因為這姑娘實在相當開朗,聊起天來就收不住,讓我覺得人類也許也沒我想的那麼糟糕。

  「你這墳也太難看了點,被雪蓋的這麼嚴實,都看不出樣子了,」我看著她那座墳,怎麼看怎麼別扭,「要不我幫你弄的漂亮點?」

  「沒辦法,現在是冬天,等春天就好啦。春天你還會來嗎?」

  「不知道誒,如果有空的話肯定會回來看你的,但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的,我都這麼待了四百年了。」女孩站在她的墳前,笑眯眯地說,「之前不是說過嗎?我家的老房子裡後來住了一戶燒炭的人家,他們家的孩子都很好,會來幫我拔草什麼的,不過已經好久沒看到他們了,可能搬走了,也許過幾年還會回來吧。」

  「不行,你這墳看著實在太寒酸了,等我一下。雖然不剩什麼神靈之力了,不過這點事還是能做的。」

  我跑到結冰的小溪邊捧起一捧水,迅速跑了回來。

  輕輕劃破指尖,我把自己的血摻了一點進水裡,邊做邊向她解釋道:「以前我靠純粹的靈力就能使用這個法術,不過現在靈力還沒恢復,只能先這樣了。幸好這邊是荒川的源頭,水的力量很充沛。」

  接著我捧起那些水,念了一句:

  「滄龍·萬物甦生。」

  清澈的水在我手中化作細密的水霧,撒向詩那小小的墳墓。

  「等等看,我很少玩這個,很漂亮哦。」我炫耀道。

  頭頂飛過一只烏鴉。

  「會發生什麼?」詩期待地問。

  「你等等看嘛。」

  頭頂飛過兩只烏鴉。

  「到底會發生什麼呀?」詩興奮地說,「快點告訴我嘛。」

  「…等等看嘛!」

  頭頂飛過三只烏鴉。

  「好像沒什麼反應啊,神靈小姐,你這法術不靈嘛。」

  「不可能!我可是山林草木之神,之前在地獄裡……」

  墳上被冰雪覆蓋的地方忽然動了一下,一簇綠色的幼苗從土壤中生長出來,看起來細細弱弱,就像普通的草。

  「來了來了,」我高興地說,「我就說不要急嘛。」

  更多細小的綠草鑽出了地面,它們在冬日的寒冷裡迎風生長,抽出枝條,翠綠的如同一棵棵微型的竹子。

  「哇,真的長出來了,這是筆頭草嗎?炒蛋很好吃哦。」女孩驚訝地說。

  「…什麼筆頭草?我怎麼會種那種沒品味的東西!」我皺眉道,「按理說應該是附近開花的植物,難道是法術出了什麼問題?」

  那些細細的、竹子似的草遇到陽光,忽然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從中間裂開,抽出細高的花莖,在花莖的盡頭,長出了手指大小的長形花苞。

  我得意地宣告:「看好,馬上要開花了哦!」

  第一朵花在陽光裡啪的綻放。

  緊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

  很快,幾十朵擁有纖長花瓣的花,在雲取山冬末的冰雪上,在陽光下盛放。

  」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花呢。」詩愣愣地說,「好像石蒜的花,可為什麼是青藍色的?」

  「是啊…為什麼…是青藍色的?」

  我也愣在了原地,耳畔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命運之輪開始轉動的轟然巨響。

  那似乎是個遙遠的傳說。

  一種從未有人見過的花,被一位不知名的醫師寫在了藥方裡,獻給一位平安時代的、體弱多病的貴公子。

  貴公子沒有耐心等待藥效發揮作用,就殺了那位醫師,但在那之後,他的身體一天天恢復,獲得了超出常人的力量,但同時也變的畏懼陽光,且渴望人的血肉。

  於是終其千年的生命,他都在尋找那種能讓他變的完美、能行走在陽光下的花。

  那是他的希望。

  也是那千年來行於暗夜的一族,所有人期待的、不可觸碰的黎明。

  青色…彼岸花。

  那些花在我面前綻放,在陽光中搖曳,像是神明賜予的救贖。

  我跪在了地上,在這驟然降臨的光明裡放聲大哭。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

  人類的血無法承載鬼血的力量,人才會變成鬼。

  但神靈之血不同,神靈本身是純粹的、信念強大的的存在,無法被轉化成鬼,但並非對鬼血沒有任何反應,完美融合了鬼血的神靈之血,加上水神的淨化之力,化生了這種可以作為鬼之解藥的、青色的彼岸花。

  它千年未現,只是因為,沒有哪個神靈會甘於接受鬼血對自身的染污,更沒有哪個神靈會成為鬼的眷屬。

  但我願意,我喜歡他,想讓他得到他從未得到過的幸福。

  好像回到了那天,在死靈地獄那間小房子的院子裡,為了逗他開心,我第一次用這個法術開出一院子花的那一天。

  那只鬼坐在檐廊下,像孩子一樣睜大了眼睛。

  ——這是送我的嗎?小染送給我的?

  那一刻,他漂亮的、冰晶似的眼睛裡,亮起了我從未見過的微光。

  ——我很喜歡呢。

  ——小染的禮物,我很喜歡呢。

  在我們都還是人類時,就注定了這樣的羈絆。即便命運將我們分離,這種羈絆依然深入靈魂,從來不曾褪色。

  就像那朵鮮血刻印的紅蓮,依然在我的左腕上盛放一樣。

  那位偽裝成醫師的陰陽師,在藥方中寫下的,只是一個關於「未來」的預言而已。

  我們誰也無法改變過去,但我們能夠創造未來。

  「我決定了,」我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要拼盡全力的活著。只要兩人都活在世上,就一定有重逢的那天。」

  我一定會看到,你重新站在陽光下的笑顏。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叫做《我幫鱷魚圓設定》


第87章 終章:花(4)

  一個月後,東京,銀座。

  「四號桌的熏火腿三明治和咖喱飯好了沒?」

  「來啦來啦!」

  「荒川小姐,老板叫你!」

  「請他稍等一下,我幫客人點完餐馬上過去!」

  我拿起菜單,面帶熟練的微笑,朝那穿著洋服的一家人走去。

  對,我現在是這所名叫「羅斯林咖啡·洋食屋」的咖啡館的女招待——荒川染。

  這要說到一個月前,我剛回到人類世界時鬧出的一件尷尬事。

  那天晚上我依然沿著城裡的商店街閑逛,忽然發現路邊有家店的櫥窗裡出現了一樣久違的東西。

  「櫻花團子!」

  我立刻認出了那魂牽夢縈的點心,於是激動不已地衝進了店裡。

  「請,請給我一個這個。」

  「您真是太有眼光了,這是本店的招牌,有百年歷史的江戶名品哦。」

  店裡的小哥用花紋精致的油紙包好團子,微笑著說。

  「謝謝惠顧,一共十錢。」

  「誒?」

  我才想起那件最重要的事——

  買東西,是要花錢的。

  我也不知道其他神靈是怎麼做的,也許他們不會像我一樣眼饞人類的點心?總之,在店員小哥懷疑的目光裡,我紅著臉落荒而逃。

  我,一個神靈,沒錢。

  但這難不倒在地獄裡撿過破爛的我,況且連無慘大人那種個性奇葩的鬼都能混跡於人類世界這麼久,我為什麼不能?

  於是憑直覺在路邊的店裡選了一家,我推門走了進去。

  空氣中彌漫著那種叫做「咖啡」的東西的香味,鋪著帶花邊的桌布的長桌上,放著我從來沒見過的西洋果子。

  謔,店主竟然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

  我鼓起勇氣說道:

  「請問,你們招…女侍嗎?」

  過了一個月,我當時那神奇的用詞依然是全店的笑料之一,尤其我的洋人老板,提起來這事就笑的極為誇張。

  「上帝保佑,荒川小姐,我當時還以為你是從將軍的房子裡來的。」

  「那個不叫『將軍的房子』,叫『大奧』。」我一本正經地糾正他。

  「是,是。」他用半生不熟的日語說,「你一定來自大奧,哦,我的店裡來了一位高貴的女士。」

  我對西洋人的玩笑話已經慢慢適應了,於是理直氣壯地說:「謝謝誇獎,至少我的字寫的還算漂亮,對吧?」

  店裡的菜單和外面的招牌是我手寫的,拿老板的話說,這樣既有西洋風格,又有和風的招牌,附近「大學」裡的先生小姐們很喜歡。

  「羅斯林是什麼?你母親的名字嗎?」

  寫好招牌的那天,我問老板。

  「那是我家鄉一座小教堂的名字。」老板說,「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小教堂,像荒川小姐你一樣美麗。」

  洋人老板的名字叫保羅,來自遙遠的英吉利國,一個叫愛丁堡的地方。

  我第一次知道,大海的那一邊,還有其他的國家,其他的神明。

  我也第一次知道,西洋的一切正在迅速湧入這個國家,城裡的人們流行穿洋裝,吃洋食,坐著鐺鐺響的電車上工和下工。

  哦不對,那叫上班和下班。

  我需要一個地方,幫我快速了解當下的世界和時代,咖啡館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每天來往的客人裡,有老板的洋人朋友,他們或是在使館工作,或是遠道而來,希望在這個陌生但開放的東方國家發一筆財;有附近大學的教師和學生,他們往往因為內閣選舉和出兵西伯利亞的事吵成一團;也有全家來這裡吃東西的普通職員,還有城裡打扮入時的小姐太太們,她們一般是剛從「帝劇」看完戲出來,拎著從三越百貨買的大包小包的東西,跑來吃個英式下午茶。

  我邊點餐送餐做三明治烤司康,邊傾聽他們的「心音」——就像人類的身體在繼國緣一面前是透明的一樣,人類的思想在神靈面前也是透明的,稍微集中注意力就能讀取到很多訊息。這樣時間長了,很多東西就可以無師自通了,比如這個時代的語言用詞、衣食住行、吃喝玩樂,社會上最熱門的話題。帶來的附加好處是我能貼心的記住很多常客偏好的食物口味和評價,導致客人們都格外喜歡我。

  喜歡我是應該的,我可是個神靈啊。結果我老板說他撿了只招財貓,非要讓我學著記賬和做咖啡。

  我不喜歡咖啡的味道,那苦澀的香味讓我想起在地獄裡和無慘大人鬥智鬥勇的每一天,讓我想起某個我思念的人。

  「荒川小姐,你看起來和這個國家的大多數女性不一樣。」有次保羅老板說。

  「是嗎?怎麼個不一樣?」我好奇地問。

  「你更像我們國家的女性,我是說,個性方面。你談吐優雅大方,從不畏懼男人,也不會擔心結婚的問題…就像伊麗莎白女王,你知道她是誰嗎?

  西洋人可真會誇人。

  「你直接說我嫁不出去不就得了嘛…」

  「哈哈,這難道不是你們大和女性最害怕的事嗎?」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

  「誰說女人一定要結婚的?世界這麼大,做點什麼不行?」

  在地獄裡蹲了兩百年、見了太多生生死死的我,只想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每一天,用心體會「活著」這件事。

  雖然世道依舊混亂,普通人依舊活的艱難,但畢竟,這已經不是那個武士橫行霸道、女孩子會被作為祭品丟進河裡的時代了。

  第一個月的工錢,我拿來買了一輛兩輪車,對,就是人類稱為「自行車」的東西。

  因為懶得再沿著屋頂跑來跑去,更重要的是春天來了,從荒川神社的山上騎車子到店裡,一路就像乘風飛翔,能看到無數好風景。

  冬天過去,櫻花開了,雖然不是江戶城的櫻花,而是東京的櫻花,但荒川之畔,吉宗將軍時種下的那些櫻樹的後代們依然欣欣向榮。城裡的街上開始飄起櫻吹雪的時候,路邊的店裡依然會售賣櫻餅、櫻花團子和花見團子,人們會攜家帶口地前往河邊和上野公園賞櫻。周末店裡休息,我就帶上三明治和司康,騎車去河邊曬太陽。

  活著真幸福啊。

  雖然不吃東西也不會餓,但人類的食物在這兩百年裡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用了大量牛乳制作的洋果子味道比和果子更好,作為舶來品的伯爵紅茶也別有一番風味,我不介意一一品嘗。

  和服不好騎車,我又一時接受不了那些緊貼在身上的洋裝,於是學著女學生的樣子換上了袴和皮鞋,很快發現了這麼穿的好處和壞處。

  好處是方便行動,不論出入什麼地方都不用再規規矩矩,壞處是總能引來無數閑人搭茬。

  保羅老板說話做事帶著洋人特有的爽朗,也不要求我一定要像其他咖啡館的女招待那樣穿著奇怪的圍裙——叫做「女僕裝」的衣服。所以我就穿得像個女學生似的在店裡進進出出,常被不熟的客人當作是附近女子學校來打工的學生。

  「太不像話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孩子這麼瘋,竟然還在上學就出來工作。」

  「這年紀不是該去相親嗎?長得這麼漂亮,可惜了。」

  有時也會聽到有客人如此竊竊私語,不過我並不在意,因為我的老師說過,即使是女子,也不該被等閑視之。

  況且我還是個神靈。

  保羅老板熱衷收集大和的藝術品,收到什麼好東西就叫上幾個朋友來店裡鑒賞。有次我看到他們幾個人圍著幾張浮世繪嘖嘖贊嘆,就湊過去掃了一眼。

  「裡面只有一張是真的,老板你被人騙了哦。」

  「荒川小姐也懂骨董的事嗎?」西洋人饒有興致地說,「為什麼說是假的?」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以前江戶城的攤子上常見這東西,又不值什麼錢…而且古代的東西自帶著一種時間累積的氣息,是仿品模仿不來的。

  「這是鈴木春信的畫吧?錦繪的顏色有點不對,紙也不是當時的和紙,下面那張倒是真的,那些亮閃閃的是雲母粉,江戶畫這個的都喜歡用。」

  「上帝,你真是個神奇的姑娘,荒川小姐,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只好說:「我祖上是武家的貴族,後來敗落了,不過小時候家裡還有這種東西,所以見的不少,純粹是感覺啦。」

  人類到底為什麼喜歡收集過去的舊物件,對於活了幾百年的我來說,依然是個謎。

  不過洋人老板去典當行找人鑒別了一番,結果確實跟我說的一樣。這下他開了竅,要收什麼之前都拖著我去看,非要我這個「將軍家來的小姐」給品評上幾句。

  我特別想告訴他將軍家不是那麼容易進出的,即便現在,老的江戶城也是皇居所在。我等平民百姓,可不敢裝成華族招搖撞騙。

  不過西洋人顯然熱衷於此。有次在賣了一只延享年的盤子後,我老板賺了一大筆錢,就說要請我去吃steakhouse。

  「那是什麼?」我好奇的問。

  「牛排,呃,就是牛的肋骨肉。」洋人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沒有吃過嗎?」

  「耕牛是不能吃的,因為要種田用…」我愣住了,「現在的人真是什麼都敢吃啊…」

  「哈哈哈,荒川小姐,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到底是從將軍家來的,還是來自哪座偏遠的山裡,吃牛肉可是你們的天皇陛下親自示範了的。」

  我才知道明治以後,牛肉就不再是禁忌了,只不過普通人家吃不起而已。

  不過第一次用刀叉吃東西,還是差點把盤子裡好好的肉戳飛。

  洋人老板笑的連紅酒都噴了。我卻著迷於動物肉類加上黑椒醬汁的神奇味道。

  「說實話,荒川小姐,你今年多大?」

  「啊?十,十八歲…」我厚著臉皮說。

  「十八歲…這麼年輕,不該在咖啡店裡浪費你的人生。」

  洋人老板忽然嚴肅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大和的女性被家裡管束很嚴格,早早就會嫁人生孩子,但在我的國家,女人也可以拋頭露面,去經商、去從政,成為藝術家和作家…我有位女性朋友為此做了一本雜志,那是一位和你一樣聰慧勇敢的大和女性,也許下次你們可以聊聊。」

  於是在保羅的引薦下,我在店裡見到了那位叫平塚明子的夫人。

  是一位長相端莊的夫人,三十歲左右,看起來溫和而沉靜。

  「荒川小姐,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鳥夫人,我以前是她的英文老師。」保羅老板介紹道,「雷鳥夫人,這位荒川小姐對骨董很有些見地,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了,也許有能幫上你的地方。「

  「幸會,雷鳥只是我的法號,叫我明子就好。」那位夫人微笑著伸過手,和我行了一個西洋式的握手禮。

  明子夫人送給我一本她創刊的雜志,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泛黃的封面上寫著《青鞜》二字。

  「青鞜?這是什麼意思?」

  「是『藍襪子』的意思哦。在西歷的1750年,也就是咱們的江戶時代,在英吉利的一個沙龍裡,一群女人定下以這個作為自我覺醒的標志。」那位夫人笑著說,「你可能聽不懂,不過沒關系,只要記住,女性不需要依靠別人才能生存,我們也是獨立的人,有資格驕傲的活在世上。」

  「那個時候…國外已經有這種說法了嗎?」

  世界真的好大啊。

  我翻開雜志的第一頁,上面寫著一行字:

  —— 元初,女性是太陽,是真正的人。

  「說的真好啊…」我喃喃道。

  「不過已經被迫停刊了,因為那些男人們不想讓我們懂這些。」那位夫人平靜地說,「我在籌備另一本刊物,聽保羅說你的字寫的很好,人也很聰明,你願意幫我謄抄一些稿子嗎?」

  「當然可以呀!」我笑道,「能與您這樣的夫人結識是我的榮幸。老板,我可以晚上下工後在店裡做這件事嗎?電費從我的工錢裡扣就可以。」

  「不,不,荒川小姐,你需要做的是多幫我看幾張畫。」我的西洋老板笑的特別大度。

  反正我不用睡覺,晚上閑著也是閑著。

  春天過去,很快到了夏天。

  窗外的大雨下個不停,這天明子夫人正巧來店裡跟人談事情,一直待到晚上,看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我便拿了兩把洋傘,主動提出送她回家。

  「其實我母親的娘家是紀州藩主家的御醫,所以我多少也算沾點武家血統,小時候父親說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

  路上她笑著說道。

  「母親一生被禁錮於家庭。父親雖然是明治政府的官員,卻禁止我學英文,說什麼『女人不需要學那種東西』,我偏不信,就偷偷自學,後來考了女子大學。結果出了那件事後,學校把我開除了,父親也就不再認我這個女兒了。」

  「能冒昧的問一句,是什麼樣的事嗎?」我驚訝道,「您看起來非常了不起啊,學校為什麼要開除您?」

  她撲哧一下笑了。

  「保羅說你像是從大奧裡來的,我還不信…那件事之前鬧的滿城風雨,你居然不知道嗎?」

  「抱歉,我也是從別的地方來這裡不久,所以不曾聽聞…」

  「當然是我跟男人殉情未遂的事啦。」

  「殉…殉情?」我啞口無言地看著她,「您怎麼會做出這種傻事呢?「

  「那時年輕嘛。」她倒是毫無愧色,「被男人兩句話就哄的暈頭轉向,一開始聽他扯些文學什麼的,還以為是同伴,結果也不過是想騙你上床罷了。荒川小姐,你還年輕,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肯定都想談戀愛,但作為過來人,我勸你不要在戀愛上浪費太多時間,一定要多讀書,多去看看這個世界,要知道世界遠不是我們眼前這一小塊天地。」

  「我其實…不太可能會戀愛啦。」

  「怎麼,父母不逼你相親嗎?」明子驚訝地問。

  「我很久以前就沒有父母了。」我看著遠處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力車和行人說道,「也不會有親人和孩子。但我有個喜歡的人,他在很遠的地方,我願意等著他。」

  「有多遠?西伯利亞?「

  「哈哈哈哈哈!比那個可能還要遠吧。」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您還是結婚了吧?聽說已經有兩個可愛的孩子了?」

  「嗯,因為遇到了對的人嘛,雖然他當時只是個畫畫的窮學生,也沒有正式結婚,但我不後悔。」明子夫人說,「雖然養孩子真的讓人很苦惱呢……但我始終相信,時代變了,是我們女人選擇男人,而不是讓男人來選擇我們。」

  「說的有道理啊。」我輕輕呼了口氣,「時代真的變了呢。」

  說話間有幾個人影擋在了我們面前,那是幾名穿著和服的男人,為首的叼著洋煙,斜著眼睛說:

  「你就是平塚雷鳥那□□?整天在報紙上發些莫名其妙的話,真是笑死人了。身為女人不乖乖待在家裡伺候丈夫,散布這些危險的言論,你他媽給我當心一點。」

  「你們是什麼人?我要叫警察了!」明子夫人厲聲道。

  「哈哈,你以為我會怕嗎?喲,這裡還有個漂亮的女學生?」男人朝我伸出手來,「長的真不賴嘛…」

  一分鐘後,我重新撐開手裡的洋傘,對明子夫人笑道:「我要糾正剛才的話,時代變了,人可沒怎麼變,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對女孩子動手動腳的蠢貨。」

  她臉色有點白,勉強點了點頭。

  「荒川小姐…你這是…學過劍道?我第一次見到用洋傘也能把人打成這樣的…」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人,基本都失去了意識,間或哼哼兩聲。

  「跟您說了,我家以前是武家出身,加上我的老師是個劍道高手。」我微笑,「我們走吧,以後只要需要,我就送您回家。」

  快走到她家門口時,明子夫人忽然說道:

  「其實你可以去大學裡旁聽試試看。」

  「誒?大學?那種地方……」

  「去聽聽吧,文學或者哲學,感覺都適合你,我當時就是總去文學系旁聽。」她笑道,「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荒川小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呢,對了,可以讓保羅教你英文,我會跟他講的。」

  我久久地凝視著這普通的人類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對人類的欽佩之情。

  「明子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要請教您。」

  「請說。」

  「世間萬物…究竟有什麼區別?比如人類和動物,或是男人和女人,大和的人和洋人…或是,其他的存在和人類,我們的生命,存在區別嗎?」

  她搖了搖頭,「這麼深奧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你,荒川小姐。」

  「但是,這讓我想起我有一次在寺院參加禪修時,師父提的一個問題。」

  「那個問題是,父母未生你前,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嗎?」

  是啊,在我們作為人類,或是作為其他的生命來到這個世上之前,我們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在我們被世間的種種愛恨情仇所染污、被冠以種種與血統、與種族、與身份有關的名稱之前,我們又是作為誰而存在呢?

  「是…空無的存在,對嗎?」我小心地說。

  「我當時也是如此回答的,但這個問題,我想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思想者,都有不同的答案,需要自己去體會。」

  明子夫人微笑道,「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吧,荒川小姐,只有不斷地向前走,人才能明白『自我』究竟是什麼。」

  就這樣,在咖啡館工作之余,我開始了在女子大學做旁聽生的日子。

  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屬於一群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陌生,但非常有趣,我聽著老師和學生們談論一個叫「莎士比亞」的洋人和他寫的故事,聽他們講起大洋彼岸的世界,那種感覺令我震撼不已。

  我開始能夠體會到無慘大人的心情,想起他桌上那一本本厚重的洋文書,也許時刻都在蔑視著人類的無慘大人,也曾經好奇過大海那邊的世界吧。

  沒能履行對他的承諾,真是有點愧疚。

  很快我也學會了半生不熟的英文,和保羅老板的日語一樣糟糕。因為不能經常在店裡工作,我不好意思再要他給的工錢,而是改成每次幫他鑒別過一樣骨董,在他賣出後抽成的方式。

  錢不多,但足夠我買洋果子和新衣服。

  就這樣秋天也過去了,天氣漸漸變冷了,終於有一天下起連綿的秋雨來,之後楓葉紅了,再之後楓葉落了,天上開始飄雪。

  又一個冬天來了。

  鬼殺隊的氣息似乎從世間徹底消失了。我將青色彼岸花種在了神社的廢墟裡,但馬上發現這種花需要大量荒川的水澆灌才能綻放,否則看起來就跟路邊的野草沒任何區別,甚至很快就會枯萎。我又沒那麼多靈力一天到晚給它們澆水,只能暫時留下了種子,不再管那些花。

  轉眼過了新年,已經是大正七年。

  一天我發現神社門口被人插了塊木牌,大意是無主荒地,請勿入內,政府即將收回雲雲。

  急急忙忙地找到了町奉行…不,現在是叫市政府的地方,被客氣地索要地契。

  我哪來的地契那種東西?

  「明治之後,原先屬於幕府的土地都被收歸國有,建成了公園之類的,像上野公園就是。」宗務課的接待人禮貌地解釋道,「荒川附近即將興建一座游樂園,可能將您說的神社也圈定了進去,但如果土地是私人財產,我們這裡會有登記。」

  「可,可是…」

  我第一次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還是巫女時,荒川神社是由柳生氏修繕和供養的,兩百年過去,連幕府都垮台了,根本不會存在什麼神社的所有人。

  原來神靈也會有這麼窘迫的時候。

  「當然,因為是無主的荒地,如果您在政府收回前買下,就算是您的私有土地。」

  「這個…大概多少錢呢?「

  「我看看…大約是五千元。」

  ……我一個月的收入能有五十就不錯了…

  嗯,這下真要無家可歸了。

  *平塚雷鳥, 1886年(明治19年)2月10日-1971年(昭和46年)5月24日),日本的思想家,評論家,作家,女權主義者。戰前和戰後女性解放運動,婦女運動的領導人,後期也關心和平運動,本名平塚明子。

  作者有話要說:

  大正是個神奇的時代,不止有鬼殺隊。


第88章 終章:花(5)

  這個冬天在不安中結束了,咖啡館附近的大學放了假,店裡客人不多,我就也和老板請了假,想多花些時間待在神社裡。

  雖然它已經稱不上是什麼神社。

  不論作為人類還是作為神靈,我都在荒川神社中留下了太多無法割舍的記憶,但接下來的日子,它卻不能陪伴我了。

  能夠陪伴我的東西,已經全都不在這個世上了。

  作為神靈,這是很正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拼命這樣告訴自己,但還是彷徨無措。

  以後該去哪裡?該做些什麼?雖然已經開始適應這浩大的人類世界,但難道我真的要裝成人類獨自活過無盡的歲月嗎?

  我登上了神社的後山,這裡雖然也雜草叢生,成了野兔子的樂園,但依然能從山坡上看到荒川。兩百年前的記憶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那時荒川的蛇神和白姬像一對形影不離的幽靈,她們見過這裡的每個清晨和黃昏,彼此的記憶和願望最終融為了一體。

  我想起了明子夫人提出的那個問題:

  父母未生之前,我是誰?

  那天她告訴我另一種說法,傳說有些靈魂在來到世間時會分成兩半,各自體驗不同的生命形式,最終在某個時刻合為一體,如此一來,這個完整的靈魂就能得到蛻變和成長。

  我不知道她從哪聽來這些稀奇古怪的說法,也許是坐禪時的頓悟?但聽上去還挺有道理。

  時值三月的黃昏,荒川在夕陽下像一條金色的帶子一樣閃閃發光,我想起兩百年前那個傍晚,也有兩個孩子坐在這片山坡上,看日落月升,星星一顆顆出現在天空上,有星光映在極樂教小神子那美的動人心魄的眼睛裡。

  那樣璀璨的一雙眼睛,卻一生被囚禁在牢籠中,從未見過世間光明。

  也許這就是所謂「神明之子」的宿命?

  一片花瓣飄落在我面前,我抬起頭來,發現山坡上的那棵櫻花樹竟然開花了。垂下的枝條上壓滿了一層層花朵,早春剛返青的土地上鋪開了一層淺白淺粉的花瓣,甚是好看。

  真稀奇,這樹怎麼也有兩百多年了,竟然還能開出一樹絢爛的重瓣櫻,而且也開的太早了吧。

  我笑著嘆了口氣,幸虧這是人世,要是在地獄裡,大概又是幻覺。

  回到神社裡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我來到原先正殿的地方,將附近的荒草清理了一下,然後依然坐在了那塊神壇下的石頭上。那裡正對著從山下上來的參道和鳥居,曾經是來神社拜謁的人的必經之路。

  當年的那個孩子,正是從那裡被神輦一路抬進了荒川神社。

  當時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重現。白衣的女侍者們邊唱經,邊拋灑蓮花的花瓣,然後是同樣身著白衣的男侍者們抬著一架烏木造的、四面裝飾著金色蓮華紋的神輦緩緩走上台階,走過鳥居,步入正殿。神輦上端坐的孩子身披黑色的法衣,有著潔白無垢的發色,眉目低垂,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一路搖鈴聲不絕於耳,那孩子在正殿的天光下睜開眼睛,虹彩流轉在剔透的瞳仁裡,像是蓮花中生出的摩尼寶珠。

  夜風漸冷,此處只有荒草萋萋。

  手臂上感到一陣冰涼,我低頭看去,發現那是一片晶瑩剔透的六角雪花。

  下雪了?在這櫻花已經開了的早春?

  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天而降,我伸出雙手,難以置信地望著那些落在手心的雪花。

  心髒砰砰地跳動起來。

  抬起頭,我發現參道前破破爛爛的鳥居下不知何時多了個影子,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是幻覺,一定是。

  白發紅衣的鬼,帶著一臉無憂無慮的微笑。

  是幻覺是幻覺…

  「誒呀誒呀,看來沒有找錯地方呀!」

  不不不這賤兮兮的語氣也是幻覺…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身影離我越來越近,還朝我笑眯眯地揮了揮手。

  「小染∼好久不見啦∼」

  假的假的假的…

  「誒?怎麼不理人家嘛∼」

  瞬間那個紅色的影子已經到了眼前,彎下腰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好可憐,不會是腦子壞掉了吧?」

  我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誒?誒?」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語地說,「奇怪,當時應該修好了呀。啊,你的頭發和眼睛是用了擬態嗎?很不錯哦,衣服也很可愛呢∼不過小染怎麼每次都住在這種寒酸的地方呢?真是太可憐了,這地方連鬼都不會住嘛∼」

  「你,你是假的吧?」

  我只感覺全身在發抖,血液在瘋狂奔流。

  鬼歪了歪頭,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這是什麼話?怎麼才見面說話就這麼傷人吶?」他居然顯得有點委屈,「不是約好了春天見面嘛,這次人家可沒有忘掉,一回來就直接趕來見你啦,小染好冷淡呀,難道就一點都不想念…」

  話音未落,我已經撲過去抱住了他,不可抑制地大哭出聲:

  「你這混蛋!混蛋童磨!你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啊?!不原諒你,絕對不原諒你,你太過分了啊…」

  「當然是從地獄裡啦。美子醬和小月讀他們非要人家幫忙把弄壞的地方修好,我又是個大好人,不忍心丟下他們不管嘛。誒呀,小染連哭起來的樣子都好可愛呢,好啦好啦,沒事了哦,要是知道小染這麼可憐,人家就早一點回來了,誒呀,好啦好啦∼」

  好像兩百年來所有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湧了出來,哭聲甚至驚起了一群夜鳥,它們拍打翅膀的聲音在落雪的寂靜中傳出了很遠。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童磨像哄孩子似的抱住我搖來搖去,還時不時拍拍我的背。

  「小染的身體還是這麼溫暖啊,」他在我頸邊輕輕吸了口氣,「味道也還是這麼香,一點也沒有變呢。真是太好啦,果然還是想見到你呢,下次再那樣不事先商量就一個人逃掉,我會生氣的哦?」

  「我沒有逃…我也舍不得童磨大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都已經一年了…我遇到了好多事啊…」我趴在鬼的肩膀上語無倫次地哽咽道,「對不起,我不想這麼哭的…明明發過誓…絕對不要在你面前哭的…可我控制不住所以這次不算…」

  「誒?為什麼不能在我面前哭呀?」

  「因為那些人都在你面前哭,我不想跟他們一樣!」我抹著眼淚大聲說,「我不要做那麼沒用的人,我…我想看到你真正的笑啊!」

  拍著我後背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

  「原來如此,真是個傻孩子呢…」

  鬼輕聲嘆息道。

  「我不會覺得小染是沒用的人,所以不要這樣苛責自己。你已經做的很好啦,是勇敢的女孩子哦。」

  他溫和地摸了摸我的頭。

  「聽到了嗎,白姬小姐?已經可以了哦。「

  像一個久遠的封印突然被破除,又像一個悲傷的靈魂終於得到了解脫,我周身升騰起金色的靈光,雨水夾在紛飛的雪花中傾盆而下。

  「聽到了…我聽到了…」

  心中有個小小的、女孩子的聲音和我一起哭著說。

  「謝謝你記起我的名字…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那個兩百年前跳進荒川的女孩子,到這一刻,才真正獲得了救贖。

  為了防止情緒過於激動導致荒川泛濫之類的天災,我哭了一通後終於止住了眼淚。

  「所以是伊奘冉尊是怎麼同意放你走的?我還以為他們會把你丟到其他的地方去呢。」

  我一邊扒拉那只鬼頭發上的碎冰渣一邊說。

  以後要注意控制情緒,或者記得隨身帶把傘。

  「當然是因為人家工作認真,很受大家歡迎嘛。」童磨笑嘻嘻地說,「除了把弄壞的地方修好,還幫了很多別的忙哦。不過也有點奇怪,本來小月讀說了,如果他們幫忙把小染恢復原樣,我就要為他們工作一百年吶,可不知道為什麼,剛過了這麼點時間,美子醬就說不需要我幫忙了,讓我快點離開,一點也沒有挽留人家的意思呢,真是好可惜…」

  「等等,」我終於聽出了哪裡不對。

  「美子醬?你管伊奘冉尊叫美子醬?當著她的面也這麼叫?「

  「這樣顯得多親密呀,因為我們是朋友才這樣叫她哦。」鬼相當真誠地說,「美子醬很喜歡這個稱呼哦,感動的臉都會爛掉呢,呵呵呵別提多可愛了∼」

  「……童磨大人,你都在地獄裡轉了一圈,這腦子怎麼也沒見好啊?」我掩面哀嘆道,「她最討厭那個名字了,居然沒有殺了你,我該說你運氣好還是命大呢?」

  鬼滿臉驚訝,「怎麼會呢,美子醬不會殺我的,因為我幫了她一個大忙哦。」

  「誒?什麼大忙?」

  童磨大人伸出一根手指,做了個「噓」的動作。

  「這個嘛,現在保密∼」

  哼,看他笑的像只狐狸,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好啦,那我們現在就走吧,這樣天亮前就可以回到寺裡啦,啊啊,一年沒見,不知道我親愛的信徒們有沒有想念我這個教主吶?想想就覺得好期待呀∼」

  鬼拍拍衣服,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好像剛從什麼地方旅行回來一樣。

  「咦,你不是住在京都嗎?」我愕然道,「什麼時候搬到東京的?「

  「之前是在京都,但早就搬到這邊啦,我想想,對了,應該是我晉升到上弦之六的那一年。」他眨眨眼睛,「京都那邊好吃的女孩子太少,而且總不能在御所的眼皮底下吃人嘛。這邊的山裡就不一樣了,人家特意找了個人少的地方,不過到了秋天,楓葉和京都那邊一樣漂亮哦。走吧走吧,小染一定會喜歡我那裡的∼」

  呃,這個我還真…有點猶豫,死靈地獄的幻境裡,那個極樂教給我留下了極大的陰影。

  「我…我這邊還有工作呢!最近只是大學放假了,店裡沒什麼事所以暫時請假而已,還有老板經常會找我幫忙看骨董。」我為難地說,「而且你那堆信徒實在是…」

  不,你確定你還有信徒在嗎?

  鬼有點好奇地看著我。

  「大學?店裡?小染到底在做些什麼事呢?聽起來很有趣哦。」

  「我在一家咖啡館給洋人工作,還去大學裡旁聽,還幫人、幫人鑒別骨董…」

  眼見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詭異,我連忙爭辯道:

  「因為沒錢嘛!我一個神靈,又不能去偷錢,不工作還能干嘛?連神社都要被收回了…」

  鬼立刻掉下幾滴同情的眼淚。

  「好可憐,小染真是太可憐了…身為神靈竟然要做這麼多工作嗎?聽起來好辛苦呢。不過你這個神社都破成這樣了,留著也沒什麼用吧?」

  「不一樣的。再破也是我的荒川神社,是和你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很珍惜這裡的記憶哦。」

  我輕輕嘆了口氣,「不過童磨大人說的也有道理,我不該過分執著於這裡。大學開學後我還要回去工作,所以…這個月就先去你那裡借住一下好了,是借住哦。」

  「沒問題,早就說過嘛,我的教會專門給無家可歸的人提供庇護。」鬼笑的極其純良,「無家可歸的神靈也算哦。」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我從草叢裡翻出一只布包,在他面前打開,金色的對扇上折射出凜凜的雪光。

  「哇啊!小染是在哪裡找到的呀?」

  鬼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之前用的不知道為什麼從地獄出來後就不見了,人家還在想要不要找人打一對新的吶。」

  「笨蛋,因為地獄裡的是靈體,你還不懂怎麼把靈體轉化成實物吧?」我得意地說,「這是我從無限城的廢墟裡翻出來的,厲害不厲害?就跟你說我撿破爛的技術是一流的!」

  童磨拿起他的扇子,金屬的扇葉發出刀劍般錚然的摩擦聲,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嘩的展開。

  他嘴角勾起一抹專屬於上弦鬼的笑意。

  「這下就完美啦,啊,這可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呀!」


第89章 終章:花(6)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真的能和他一起走在人世的路上。

  山間的早櫻含苞欲放,天光未亮,空氣還很涼,微風送來各種植物和花的味道,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穿過陡峭的懸崖和岩石間像水晶般清澈湍急的溪流,一直延伸到山腰處,在那裡依稀能看見一座沉浸在夜色中的古樸建築。

  「這山也太高了,幸虧沒把我的自行車帶來,否則輪子大概會壞掉。」

  「不愧是小染,這麼快就適應了人類的生活嗎?不過那種東西聽起來就沒什麼用哦?」

  「很好玩的呀,周末可以騎車去隅田川邊曬太陽,城裡的人都這麼干。我還會做點心呢,從奶油蛋糕到司康全都會烤,到了賞櫻季,河邊的櫻花樹下就全是野餐的人,每家吃的東西都不一樣呢。誒,你知道最近城裡最流行吃什麼嗎?是炸豬排和咖喱飯哦,還有拉面也不錯,蕎麥面我嘗了一次,感覺不是太好吃。」

  這次變成了我說,他聽。這一年來的種種新奇經歷,我恨不得一次全都告訴他。

  「我去了淺草,看到了電車哦,不過因為上班的人太多了所以沒擠上去。對了,帝國劇場排了西洋歌劇,是個叫寶塚的新劇團哦,據說超級受歡迎呢!」

  「誒?聽起來好有趣呀!」鬼微微睜大了眼睛,「下次人家也要去。」

  「好呀,我帶童磨大人去喝咖啡。不過我還是不太習慣那個的味道,英式紅茶倒還不錯哦。還有還有,我老板最近買了一台留聲機…」

  說話間就已經走到了那座寺廟的大門口,從外面看上去這只是一座普通的寺廟,烏木牌子上寫著頗具古風的「極樂寺「三個字。

  這地方…真的不是鬼屋嗎?

  不過大門裡面竟然傳出有人說話的聲音,聲音還不小。

  童磨不聲不響地將門推開一道縫,向裡面看去。

  院子裡竟然站著好幾個人,都穿著白衣服,把一個男人圍在中間。為首的是個長相嚴肅的光頭,正厲聲在斥責對方。

  「高橋,你跟大家老實說,這是第幾次偷寺裡的東西了?被我抓住都是第三次了吧?而且這是教主大人房裡的東西吧?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偷教主大人的東西?」

  挨罵的男人穿著普通的和服,懷裡好像抱著個盒子,嘴上卻不服氣地說:「教主大人都失蹤一年多了吧?之前來的那幫人不是說了嗎,教主大人根本不是人,是吃人的鬼!山田你們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和子她們人都去哪了你心裡沒數嗎?」

  「住口!那種身份不明的人的無稽之談你也相信,還拿來污蔑教主大人,真是不可原諒!當初明明是你說自己家裡人都不在了,又病的很嚴重,實在活不下去才來這裡求教主大人收留,你就是這樣報答神明的恩情的?「

  男人冷笑道:「山田,你不用在我面前裝什麼好人,你們家的人代代侍奉那個怪物,聽說有百年了吧?中間拿了多少好處你自己明白!我只不過是拿我應得的那份,你們這一年也快把帳上的錢花光了吧?你的教主大人不會回來了,依我看大家把教裡剩下的東西分一分,各自找出路得了。」

  光頭的神色瞬間變得陰沉:「帳上的錢是給大家買米和看病買藥了,你不信可以去查。但你用如此惡毒的話褻瀆神明,今天哪裡也別想去!「

  「誒?你們在吵什麼吶?」

  童磨帶著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若無其事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院子人頓時全都愣在原地,那個叫山田的光頭居然眼圈一紅,跪在了地上。

  「教主大人,您回來了…」

  「教主大人。」

  「教主大人。」

  ……

  ……不用這麼誇張吧,這種像拜神一樣的跪法。

  「辛苦大家了,都起來吧。」

  教主大人以一種溫和又沉穩的聲音說。

  「信徒之間要彼此友愛,不要爭執哦。山田,高橋,你們兩個跟我到經堂來。其他的人准備早課吧。」

  他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了一眼:「小染也跟我來吧。」

  誒?不是吧?進門就要工作嗎?

  我有點忐忑地跪坐在燃著檀香的經堂裡,看著屋檐下的一排排銅鈴鐺和無數寫著「極樂」二字的白幡,以及紙門上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蓮花,才意識到這座極樂寺是真的存在。

  門外是寬敞的外殿,垂著排排流蘇和錦緞鑲邊的竹簾,一根根方形的桐木柱子支撐起用金漆描著蓮紋的屋頂,走廊的地板則是由昂貴的烏木鋪就,擦的一塵不染,看來這些信徒在童磨離開的這一年中,竟然還真的在盡力維護這座寺院的運轉。

  人類的信仰,到底是愚昧的舉動,還是世上最有力量的東西,我始終無法理解。

  唯一可以理解的是……

  這鬼是真有錢啊!

  在咖啡店工作的這一年,我也逐漸了解了人類的收入和市面上的物價。這種規模的寺廟,雖然沒法和那些公家的官廟相比,維持其日常運轉的費用也相當可觀了。

  尚且不提教團的日常開銷和常駐信眾生活的花費,光是這種上百年的建築,修繕和日常維護就是一筆巨資,倘若沒有寺產,那就是有信徒的大量供奉,否則看看荒川神社就知道了。

  我的思緒被那跪在地上痛哭失聲的男人給拽了回來。

  名叫高橋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自己在這一年如何拼命照顧教中的老弱,如何跟官府周旋,自己如何不容易,如何因為得罪了山田而被其帶人排擠,就是只字不提偷東西的事。

  童磨換上了黑色的法袍,頭戴毗盧帽,一臉微笑地傾聽著,時不時還安慰兩句:

  「真是太不容易了,高橋君,您的奉獻神明是看得見的哦。」

  這就叫「職業化」——我最近新學了這麼個詞,感覺用在這只鬼身上特別合適。

  意思就是做什麼工作像什麼工作的樣子。做上弦有上弦的樣子,做教主有教主的樣子,從不拖泥帶水,童磨大人堪稱職人的楷模!

  話說好久不見他穿這身,差點忘了他的神棍身份…突然這麼溫柔可親真讓人有點不適應…

  於是我忍不住試著用腦內通訊提醒他:

  —— 「這人至少偷了你七八次東西,外面還有專門銷贓的地方。」

  —— 「啊,是嗎?我還以為最多只有五六次吶。」

  —— 「絕對有七八次。而且之前鬼殺隊的人是他招來的,他去當鋪賣被你吃掉的女信徒的首飾,上面的血腥味引起了負責這片的獵鬼人的注意,就帶人來了。」

  ——「這樣啊,人類果然很麻煩呢。不如小染來問問他?」

  ——「啊?我才不要呢!這種無賴我躲都來不及,誰知道你這教裡情況這麼復雜啊!」

  —— 「所以才無聊嘛。」鬼無辜地回我,「又不是人家要當這個教主的,誰叫我是個善良的人嘛。」

  我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

  ——「那我只能做那個不善良的人嘍。」

  「抱歉,教主大人,能否容我問句話?」

  我輕輕向他躬身道。

  「可以哦。」教主大人笑眯眯地說。

  我站起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坐下,微笑著說:

  「高橋先生,你這次是打算把東西賣到日本橋的當鋪去,是嗎?當鋪的名字叫『千野典當行』?」

  男人的臉色刷的白了。

  「你,你這莫名其妙的女人在胡說些什麼?教主大人,她污蔑我!」

  「高橋君,這位小姐是我新來的女侍,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女人』。」

  童磨不緊不慢地說:「況且我們萬世極樂教的教義之一是待人要平和有禮,您忘記了嗎?」

  男人顯然不敢頂撞他,只能惡狠狠地瞪著我。

  於是我朝他笑了笑,繼續說:

  「上一次也是這家當鋪,你賣的是什麼?」

  「沒,沒有那種事!你…」

  「是一尊玉雕佛像,大概這麼高?」我比劃了一下,「賣了一千元,你還很高興,原先沒想到這麼值錢,是嗎?天吶,這種褻瀆神明的事你也做的出來?」

  」太可憐了,高橋君,這種行為是無法獲得神明救贖的。」教主大人在後面適時地流下了眼淚,「我真為您感到難過。」

  男人全身都發起抖來,結結巴巴地說,「你是怎麼…你…我…我沒有…」

  我湊的離他近了一點:「這些都沒關系,但你為什麼要偷女信徒的首飾去賣?你在當鋪裡遇到個穿羽織的人,他問你東西從哪裡來的,你想騙他說是你家傳的,但那人不信,還逼問你,你看他腰上有刀就害怕了,改口把極樂寺的位置告訴了他們,對嗎?」

  「原來是你啊!高橋!」山田氣的大叫起來,「那群人是你引來的啊!教主大人,要不是我們十幾個人拼命攔住他們,那些人就闖進來了!把大家都嚇壞了!我嚇唬他們說會報告給我們認識的議員,那些奇怪的人才走了,就算這樣還是嚇跑了很多信徒啊!」

  「做得好,山田先生。」我由衷地說,「下次再遇到這種無禮之徒,不僅要上報給議員,還要告訴報社呢,這種光天化日擅闖寺院、打擾信徒清淨修行的暴力行為,報紙一定很樂意登的。」

  「至於你,高橋先生。」我又湊近了一點,「你先前在院子裡時,還在想著這次暫時算了,過些日子趁著進城叫那些人再來一次,你好趁亂多拿點東西徹底遠走高飛,對嗎?你留下了對方的通信方式,在你房間的榻榻米下面?」

  叫高橋的男人完全癱軟在地上,臉色煞白。

  「你到底…到底是什麼人?」他連牙齒都在打顫,「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嘆了口氣。

  「高橋先生,教主大人可是神明之子啊,這些事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教主大人一向慈悲寬容,不會跟信徒計較這些小事。但你難道以為,你的所作所為,能逃過神明的眼睛嗎?」

  「教主大人!是小人錯了!」那人看起來徹底崩潰了,開始趴在地上磕頭,「我不該褻瀆神明,我不該污蔑教主大人!請神明饒恕我的罪過吧!」

  「唉…」童磨裝模作樣地擦了擦眼淚,「您必須要在信眾們面前好好懺悔才行啊。因為您的一己之私,讓很多信徒失去信心而遠離了神明的救贖,將來無法前往極樂世界,這可是耽誤大家修行的天大罪過呀。」

  「教主大人真是慈悲。」我笑道,「那就請高橋先生去院子裡當眾懺悔自己所有的罪過吧。」

  ……這都叫什麼事啊!

  我邊聽著那人在院子裡痛哭流涕地懺悔,邊百無聊賴地看著山田拿來一大摞厚厚的賬本——

  開始給教主大人報帳。

  我怎麼不知道這萬世極樂教日常還有這麼多瑣碎的事啊!

  這幫人難道不是童磨的儲備糧嗎?怎麼連每個月寺裡用了多少米多少鰹魚干都要記賬的?

  我就說這是個斤斤計較的鬼吧!

  無慘大人您知道嗎?您的上弦之貳其實根本沒心思給您找什麼花啊!事實上在您那邊的工作才算閑暇之余的兼職啊!

  叫山田的男人還在那裡絮絮叨叨:

  「是因為今年咱們寺產的那部分錢都沒有收回來,米價其實一直在漲,但那幾家米店的獲利都沒有上繳,所以…」

  我估計童磨聽的也有點無聊,他一邊翻賬本,一邊問道:

  「這些事以前不都是和子小姐負責嗎?」

  「教主大人…和子一年前就被您送去極樂了。」

  山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我差點把嘴裡的茶水噴出去。

  哈哈哈!誰說沒有報應?!這就叫報應啊童磨大人!

  然而童磨大人並不懂尷尬為何物,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

  「這樣的話,以後教中的賬目就都交給小染好了。山田,你把所有的情況跟她講一下。我還有事,先回房裡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只鬼朝我眨了下眼睛,然後理直氣壯地溜之大吉。

  哦,天亮了。

  於是我只好忍住自己想砸桌子的衝動,規規矩矩地朝那位光頭男子行了個禮。

  「敝姓荒川,山田先生,請您多關照啦。」

  多虧在咖啡館工作了一年,期間管過半年的帳,我跟山田折騰到了傍晚,才把那一摞賬本上的東西理出個頭緒來。

  「所以目前還有幾家店鋪沒有交帳的?」我問道。

  山田拿出一張東京府的地圖,給我指了指上面的某條街道。

  「荒川小姐,是神樂阪的店鋪。」

  「具體是哪幾家呢?」

  「啊,其實…這條街的店鋪都是。」

  我嚇的筆都掉了。

  「那個…麻煩您再說一遍?」

  「您可能不了解,我家先祖的日記裡曾經寫到過,早在幕末時有一位經營紙和棉布生意的商人將當時在神樂阪的幾家店鋪捐贈給了極樂教,希望教主大人保佑他死後前往極樂淨土,當時那裡還是花街。後來依靠神明的庇佑,教團慢慢買下了街上其他店鋪的所有權,現在整條街都是極樂教的產業。」

  山田依然恭敬地說,「這些就拜托您了,荒川小姐。」

  」……等等,所以你知道教主大人…活了多少年是嗎?」

  這下山田露出了極為虔誠的表情。

  「我的家族世代擔任萬世極樂教的護教,教主大人是真正的神明之子,這件事我們都很清楚。請您不要相信那些褻瀆神明的言論,恕我直言,能有幸見到人間的神明並侍奉左右,是您的福氣。」

  「………」

  我承認自己被驚呆了。

  我低估了人類信仰的力量。

  然而值得反思的是,作為一個真正的神靈,為什麼我混的還不如一只鬼???


第90章 終章:花(7)

  「山田先生,您快去看看吧,院子裡要出事了!」

  忽然有個信徒急匆匆跑來說道。

  我跟著山田到寺廟的前殿一看,只見院子裡圍了不少人,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但依然能清楚地看到高橋跪在中間,精神恍惚地還在嘟囔什麼,一群信徒圍著他在罵。

  「太過分了…」

  「竟然做出這種褻瀆神明的事…」

  「和外面不明身份的人勾結在一起倒賣教裡的財產,真是不可饒恕啊!」

  「還敢口口聲聲污蔑教主大人是吃人鬼,這種人真是罪孽深重!應該受到神明的懲罰!」

  我抬頭看見童磨悄無聲息地站在走廊上,仿佛真正的神明般無悲無喜地看著他的信徒們。

  忽然明白,兩百年來,這種事他已經見過太多。

  「各位!」山田高聲說,「請各位安靜,這件事應該交給教主大人定奪!」

  四下立刻鴉雀無聲,看得出這些在鬼殺隊來過後依然選擇留下來的幾十名信徒,多數還是真正的虔信者,然而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們實在無處可去罷了。

  童磨溫和沉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知道教團在這一年中經歷了很多事,也完全理解諸位不安的心情,但大家都經受住了神明的考驗,非常的了不起哦。」

  「諸位一定想知道這一年我去了哪裡,為什麼會丟下你們不管,對嗎?」

  「很遺憾,關於這件事,有太多不可說的秘密,這是因為諸位的修行尚且不夠,無法參悟其中的境界。能夠告訴大家的是——」

  「我親身去過極樂淨土了,那裡非常的幸福哦。」

  緊接著,極樂教的教主大人用一種極具蠱惑性的語氣說道:

  「神明讓我傳達給大家的意志是,只有在世間完成所有修行、放下所有私欲和執念的人,才能獲得前往極樂淨土的資格。像高橋君這樣的人,或是那些信心不足的人,是無法達到極樂的境界的。因此在日常的修行中,大家需要時刻留意自己是否對神明具有足夠的信心,並及時做出懺悔,只有這麼做的人,才能獲得神明的救贖。」

  「請諸位放心,作為神明之子,我會在永恆的時光中指引大家。所以在接下來的這些天,我會逐個傾聽大家的禱告和懺悔哦。」

  這地方的人果然都不是太正常。

  我看著那群跪在地上感動的涕淚交流的信徒,心想幸好無慘大人要求這只鬼把信徒數量控制在兩百五十人以內,否則照童磨大人這張傳起教來滔滔不絕的嘴,大概要鬧出大事。

  畢竟聽山田君的意思,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相當一部分信徒是明白「送去極樂」的真實含義的,然而並沒有人對此提出任何異議,以致於無限城決戰前,教主大人一次送了十幾個女孩子去極樂,他這些忠實的信眾到現在還堅信那些姑娘是真的去往了極樂世界,獲得了幸福。

  好在童磨大人從地獄回來後大發慈悲,「委婉地」抬高了去極樂的門檻,否則這些人一聽極樂世界真的存在,怕是要前赴後繼地去死。

  在教主大人慈悲的寬赦下,我將丟了魂似的高橋先生送出了極樂寺的大門,順便抹去了他在此處的所有記憶,包括他和鬼殺隊產生過的聯系。

  我遞給他一盞紙燈籠,但願他下山時不會掉下那些懸崖峭壁,或者遭遇什麼毒蛇猛獸。

  要知道這地方真的挺偏僻的,當年琴葉連出去的路都沒能找到。

  山田安排了一間寬敞的、正對庭院的和室給我,拉開紙門就能看到院子裡的蓮池。早春的蓮葉還沒長出來,夜風帶來陣陣清幽的嫩草氣息。

  點了支蠟燭,我就著月光和燭光接著整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賬目,沒留意身後不知何時伸過來一雙冰冷的手,輕輕攬住了我的腰。

  鬼走路果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加上這家伙學會了隱藏氣息,連我都嚇了一跳。

  「已經這麼晚了,小染還在工作嘛?」

  鬼的眼睛在明滅的燭火中被染上了一線暖色,他湊近我耳畔輕聲說:

  「往常這個時候,可是人家的晚飯時間吶。」

  被他撩的實在寫不下去,我嘆了口氣,撥開頭發露出半邊的脖子。

  沒想到他只是懶洋洋地趴在了桌上。

  「開玩笑而已啦,忽然不舍得吃小染了呢,畢竟之前吃掉了你大部分的靈體,人家可是心疼的很呢。」

  「天吶,童磨大人進步了,開始懂得什麼叫心疼了。」我故作驚訝道,「可喜可賀啊。」

  「說起來還是地獄裡更有趣呢,回來就盡是這些無聊的事。」鬼抱怨道,「小染就不要走了嘛,陪我住在這裡不好嗎?你看看今天這群蠢貨,人家簡直完全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呢。」

  我忍俊不禁,「我看你處理的相當圓滑啊,天下沒有無條件的救贖,這樣的話,以後他們再遇到類似的事,就會先想想是不是自己對神明缺乏信心了,在他們為此而懺悔的時候,你也更容易了解信徒的心思。但能把地獄硬說成極樂淨土,我也是佩服你。」

  「有什麼區別呢?」童磨滿臉天真無辜,「反正都是人類編造出來的童話。不過你是怎麼做到的呀,一下子就知道那個人在想什麼?」

  「是神明的意念壓制啦,人類的思想對神來說是透明的。說到這個,」我將一張紙條放在桌上,「那個高橋之前和獵鬼人有過接觸,我想按這個地址去確認一下,把隱患消除掉。」

  「啊,對了對了,美子醬讓我把這個帶給你,她說你知道該怎麼辦。」

  童磨將一塊暗紅色的石頭放在了桌上,在燭火裡,能看到半透明的石頭內部,是仍然像活物般湧動著的鮮血。

  「伊奘冉尊還真是偏愛無慘大人啊。」我嘆息道。

  「呵呵,也只是為了讓游戲更有趣罷了。」

  「如此說來,我倒是有樣東西,能讓游戲真的變有趣哦。」

  「是什麼是什麼?「鬼興奮地問。

  我微笑著伸出手,手心裡躺著一顆黑色的、小小的種子。

  「誒?這是什麼?」童磨好奇地端詳著那顆種子,「上面有血的味道,是小染的血嗎?「

  「的確是我的血,但也是融合了童磨大人的鬼血後,從虛無中誕生的東西。」

  我輕聲念道:「滄龍·萬物甦生。」

  一株青綠的嫩芽破開種子的外皮,迅速地生長,抽出細細的莖葉,結出花苞。

  最後,開出了一朵青藍色的花。

  鬼的眼睛瞬間睜大。

  「誒誒,這該不會就是那個吧?」

  從容冷靜如童磨,竟然也有語氣中帶上三分激動的時刻。

  「就是那個——」我故意拖長了聲音說,「我之前在雲取山…」

  話還沒說完,那朵青色的花已經不見了,童磨用舌尖舔舔獠牙,露出略失望的表情。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味道嘛,就是花而已。」

  「本來就是花啊!」我氣的直想拍桌子,「可你怎麼說吃就吃啊,也不怕食物中毒!?」

  天色還暗著,我倆坐在檐廊下,像之前在地獄裡的無數個日夜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先說好了,我可不知道這東西吃多少、怎麼吃才管用,要是感覺不對你馬上跑。」

  童磨卻沒有答話,他倚著一根柱子,表情竟然顯得有些茫然。

  「小染,這是什麼感覺呢?好奇怪…好像心髒跳的很快,但又有點想要馬上回到屋子裡去,明明應該開心才對吧?」

  「這個叫做『緊張』啦,笨蛋。「我靠過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好像是真的誒,為什麼呢?」

  「因為人在緊張害怕的時候,是需要有親近的人在身邊的。童磨大人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第一次的確會不太適應吧。「

  「這種感覺啊…其實有過的哦。」鬼輕聲說,「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一次被信徒圍在中間,看到他們在哭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想找父親和母親,他們都不理我…」

  「現在忽然覺得,那些人的臉,真是讓人討厭啊…」

  我微微一笑,說道:

  「很簡單,覺得討厭的時候,就不看他們好了。去看花,看星星,看漂亮的東西,心情就會變好的。」

  「看到小染心情也會變好哦。」

  「因為我是神明嘛,誰叫你之前不相信神明存在的。」

  「與其說是神明的力量,不如說是那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吧?我倒是在那些獵鬼人身上見過那種東西哦,真是無法理解呢,人類明明是那麼虛無縹緲的存在。」

  「那是因為人類的希望從來不只寄托於自身的生死,也寄托在他人身上,在後代身上。懷有希望,人才能活下去,至於結果如何,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

  我認真地看著他:「就像此時此刻,我也一樣懷著希望。」

  東方的天空不知何時染上了一抹粉紫色,之後是越來越明亮的橙色,終於,一輪紅色的旭日,在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等待著這鬼之一族千年未見的時刻。

  日輪從紅色變成金色,浩蕩的光芒遍灑在遠遠近近的山峰上,遠處山頂的積雪上跳動著無數光點,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黃金。

  同樣的光映在那雙剔透的彩虹瞳裡,點燃了令人驚嘆的華美色彩,像是世上最名貴的寶石。

  「是太陽啊…」鬼盯著那輪旭日,以一種半是驚奇、半是嘆息的語氣說道,「真是好久不見了呀…」

  「你有什麼感覺嗎?」我緊張地看著他。

  「好像沒有哦?」童磨眨眨眼睛,伸出手看了看,「鬼血也沒有什麼變化呢。」

  我暗暗松了口氣,眼淚差點掉下來。

  在我們漫長的生命中,這將永遠是值得銘記的一天。

  「所以,這次我們賭贏了對嗎,小染?」

  「對,我們贏了…」

  鬼的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看向了屋子裡桌上那顆閃著暗光的血石。

  「誒呀呀,大人,屬於我們的游戲,好像才剛剛開始吶∼」


第91章 終章:花(8)

  一個月後。東京府某處。

  眼前是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的和式住宅,只有房門的邊上掛著一束已經干枯褪色的紫藤花。我伸出手敲響了房門。

  「來了來了。」

  開門的是個梳著分頭的年輕人,看到我微微愣了愣。

  「您是…」

  「您是村田先生嗎?」

  我露出甜美的微笑,「我是日本橋那家千野典當行新來的職員,之前您和您的朋友惠顧過我們這裡,但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老板因此委托我來上門拜訪,想看看我們是否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年輕人撓了撓頭,不知道為什麼有點臉紅,「沒,沒問題,進來吧。啊,您還帶了點心嗎?真是太客氣了。」

  「一點心意而已,是最近在銀座那邊很流行的洋果子哦。」

  我跟著他走進了那座房子,在客廳的茶桌旁坐下,年輕人端來了抹茶。

  「千野典當行…奇怪,之前應該告訴過你們終止合作了呀。」年輕人邊倒茶邊說,「難道是我們內部人員沒有說清?我得問一下有關的同事…」

  「啊,不必客氣。」我拿起茶杯,「其實我只是想知道,負責那片區域的『柱』是哪一位呀?」

  年輕人的手抖了一下,動作突然僵住,不可思議地盯著我:

  「你,你在說什麼?」

  「我明白了,是水柱嗎?他的名字是什麼?」

  「等等!你到底是…」

  「富岡先生嗎?」我點了點頭,緊緊盯住了他的雙眼,「那我再問一個問題,產屋敷家的家主,住在哪裡?」

  村田的眼神變得呆滯,口中不由自主地說道:「大戰之後就…搬離原先的地方了…只有…柱可以去…鬼殺隊在一年前…解散了…」

  「好的,我沒有其他疑問了,您不必擔心。現在睡一會兒吧,等您醒來,是不會記得我來訪過的。」

  他一頭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哇啊,這也太簡單了,小染的這個技能好方便呀∼」

  門口大搖大擺走進來一只笑嘻嘻的鬼,有點好奇地打量著屋裡的陳設。

  「好久沒來人類家裡做客了哦,誒誒,這好像是電燈?」

  我無語地看著一只活了兩百年的鬼開始跟小孩子一樣開開關關的玩燈,感覺自己的臉又開始抽搐了。

  「童磨大人你有沒有在聽啊,鬼殺隊在一年前就已經解散了。」

  「解散了?也不奇怪,畢竟他們死的沒多少人了嘛。」

  那只鬼開始在書架上翻來翻去。

  「你在干嘛?不要亂翻別人東西啦!」

  「找到啦∼」

  鬼從一本像日志一樣的書裡翻出一張泛黃的符紙,依稀能看到上面用血畫的符咒。

  「是鬼血的味道哦。曾經在無限城決戰時聞見過,讓我想想,啊,這和珠世那個女人的血味道一樣哦。」

  我皺起眉,「珠世已經下地獄了,這是她的血鬼術?」

  「不是哦,鬼死掉的話血鬼術也會消失,這個孩子應該是珠世的眷屬,而且還活著呢。」

  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去找一下那位富岡先生,童磨大人去見見珠世小姐的這位眷屬,咱們分頭行動,等我拿到產屋敷家的位置就傳給你,在那裡彙合。你當心點,不要大意。」

  「誒?又要工作嘛?之前都說好了要去那個什麼三越來著…」

  「下班再去啦!人類都是下了班才去商店街的!」

  我在赤阪的一間小料亭裡見到了那位村田口中的鬼殺隊「水柱」。

  看起來是位相當俊朗的青年,周身的氣息也非常沉靜穩重,他披著淺色的羽織,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面前放著一碗…

  一碗鮭魚燉蘿蔔?

  不過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位子,料亭老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

  「這位小姐一個人嗎?小店的炸物和鍋物都很受歡迎,需要我給您推薦幾樣嗎?」

  「謝謝,請給我一份和這位先生一樣的就可以。」

  「好嘞,一人份的鮭魚蘿蔔!」

  我順便對那青年笑了笑:「打擾了,您是富岡先生嗎?」

  水柱轉過臉,雙眼像是寧靜的深湖。

  「是,你是哪位?」

  「我是村田的朋友,他本來說約了您見面,要帶我一起來的,結果這個家伙吃壞了肚子,只能我自己來啦。」我邊擺好碗筷邊說,「我家住在銀座那邊,在東大文學部讀書,馬上就要畢業了,村田說您是個好男人,正好家裡催我相親,我就想,不如來見見您?恕我冒昧,您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富岡先生臉上沒有表情,拿筷子的手卻明顯頓了一下,低聲說:「村田這家伙…」

  「啊,冒犯到您了嗎?抱歉抱歉,家母總說我個性太冒失,不像個女孩子。」

  「沒有…」青年終於開口了,「請…不要那樣想。」

  哎呀,沒想到鬼殺隊的水柱,意外的是個羞澀溫柔的人呢。

  「富岡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呢?」我好奇地問,「村田之前說的神神秘秘的,說是個類似武士那樣的組織,呵呵,這個時代還有那樣的地方嗎?」

  我那份鮭魚燉蘿蔔也端上來了,我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嘴裡,發現了新天地。

  「哇,這個好好吃!沒想到富岡先生還是個美食家呢!」

  男人臉上依然沒什麼反應,只是點了點頭:「你喜歡就好。「

  「剛剛說到哪了?對了,您的工作…」

  「的確是…類似那樣的組織,但已經退役了。」

  「您是軍人嗎?」我興奮地說,「家父也在軍隊任職,請問您……產屋敷家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呢?」

  水柱毫無防備,湖水般明澈的眼神忽然變得迷茫。

  他說出了東京郊外的一個地名。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謝謝您啦,您真是個好人。不過您不會記得我來找過您,富岡先生。」

  我朝料亭老板招招手:「老板,麻煩幫我打包這份蘿蔔鮭魚。」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古樸的院落裡亮起了幾盞瓦斯燈,燈光搖曳中,我看到房間中有個男孩子的身影正在伏案寫著什麼。

  已經是四月,院子裡種著大片的紫藤花,在夜色中散發出陣陣香氣。因為童磨的緣故,我對這花多少有點厭惡,片刻也不想多呆,於是悄無聲息地順著檐廊走了進去。

  「彼方,你看我寫的…」

  男孩子轉過身來,見到我,馬上露出了警覺的神色。

  「你是什麼人?」

  他冷靜的語氣一點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

  「你是產屋敷輝利哉?」我驚訝道,「比我想像的要年紀小呢,你多大啦?」

  「你到底是誰?打算做什麼?」

  「是嗎,剛剛九歲啊…」我微笑起來,「父母和姐姐們都死了,只剩下你了嗎?真是不容易啊,但也就是說,你八歲就指揮了無限城決戰?」

  我在他面前蹲下,凝視著男孩的眼睛:

  「輝利哉,告訴我,復仇的感覺是怎樣的?」

  「你…你在說什麼?」男孩的臉色蒼白,額上全是冷汗,但依然死死的盯著我,「我妹妹在哪…」

  「不愧是神官家族的血脈啊,竟然能多少抵御我的意念壓制嗎?」我微笑道,「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你會擁有相當長的壽命,能活到八十歲呢,也會兒孫滿堂,度過幸福的一生。」

  「我認識一個孩子,他失去父母時和你一樣大,也是一個人擔負起了家業,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孩子。可惜…他被你們獵鬼人殺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所以我想問你,復仇的感覺是怎樣的?啊,我明白了,你覺得那只是履行正義,完成父輩的托付,是嗎?輝利哉,殺戮就是殺戮,並沒有所謂正義的殺戮,人對人,人對鬼,鬼對人… 所有殺戮都是一樣的。」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是鬼先殺人,人才要討伐鬼…」

  「真是個頑強的孩子啊。你說的沒錯,但鬼吃人僅僅是為了活下去,人殺人又是為了什麼呢?人將人逼迫成鬼,又是為什麼呢?」

  「輝利哉,這只是因果循環罷了,你們只能看到鬼吃人,卻看不見鬼為何變成鬼。人類曾經欠下的因果,要由人類來償還。」

  我輕輕拍了下手,斬斷了他脖子後方的金色絲線。

  「天生的預知力啊…也是神明的棋子。但你和你的後代不會再做這樣的棋子,你會做個平凡的人,度過美滿的一生。這是神明給你的祝福。」

  男孩的身體晃了晃,無聲地軟倒在地上。

  「小染這邊已經結束了嗎?好快。」

  門口傳來童磨的聲音,我回過頭去,見他一手抱著一個女孩子走了進來,嘴角沾著新鮮的血。

  「味道很不錯哦,這家的孩子。」他舔了舔嘴角,滿意地說。

  「……童磨大人,我要說多少遍…」

  「誒呀誒呀,沒有殺死她們啦,只是一點血而已嘛,人家剛剛吃過晚飯了。」

  他把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放在地上,笑眯眯地看著她們。

  「不過肉質真的很棒呢,當作點心也不錯。啊,好像有點玩過頭,這一個快沒有呼吸了哦,好可憐呀。」

  惡鬼亮出四顆尖銳的獠牙,朝我露出一個血淋淋的天真笑臉。

  「小染,我可以吃掉她嘛?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別浪費了呀。」

  「……不能吃,我還有用。」

  我走到那奄奄一息的少女面前,拿出那顆血紅色的石頭,將它放在少女斷了半邊的脖子上。

  石頭上啪的裂開一道縫隙,裡面的鬼王之血頃刻便沿著動脈鑽進了少女的體內。女孩的臉和身體上忽然冒出了無數肉塊,肉塊翻騰湧動的,吞噬和重組著這具軀體。

  片刻之後,一個黑發的男人出現在女孩剛剛躺過的位置,在滿月之光下,睜開了一雙血色的眸子。

  「歡迎回來,無慘大人。」我微笑道。

  男人坐起身來,環視了一下房間裡的情況,在看到童磨時,瞳孔驟然收縮。

  「你…給我滾遠一點。」

  「大人,您這是什麼話,人家一直惦念著您呢。」童磨掛上一副傷心的表情,「我們可是信守了承諾,將您從地獄裡帶回來了呀。」

  「誰知道你們這是又打的什麼算盤?」鬼王眯起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白姬小姐,你想借我的手鏟除產屋敷全家嗎?」

  「恰恰相反,大人,您忘記了我們那個關於蟄伏五十年的約定嗎?我希望您代替這個小姑娘,叫彼方還是什麼的,暫時生活在這裡一段時間。」

  「你在開玩笑嗎?你讓我生活在獵鬼人的眼皮底下?」

  我輕輕對他鞠躬道:「您的擬態一向出色,應該可以隱藏起自己的身份吧,況且鬼殺隊已經在一年前解散了,要是您連這點事都無法忍耐,我們以後也就沒有合作的必要了。」

  「在產屋敷家族生活,充分了解您的對手,在適當的時候奪回屬於您的一切。到了那時,鬼的時代就會來臨。」

  「白姬小姐,你當我是傻子?」鬼王冷笑道,「我沒法在白天外出,你以為這些人看不出來?」

  「關於這個,我有樣小禮物要送給您,作為我們日後合作的定金。」

  我猛的從身後拿出一束花塞進他手裡,「鐺鐺鐺!驚喜不驚喜?」

  鬼王梅紅色的瞳孔瞬間收縮。

  「這是……」

  「我已經吃過啦,是真的哦∼」童磨在旁邊興高采烈地說。

  無慘大人望著手中那束在月光下散發出青藍色光芒的花,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震驚、喜悅,還是痛苦和糾結。

  大概是千年來累積的感情太過復雜,他的臉扭曲了幾下,攥緊了花束,咬牙切齒地冒出幾個字:

  「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誒呀呀,大人,我們完全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呢,但您不要哭嘛∼」

  「滾!!!」


第92章 終章:花(9)

  工作太認真的結果是,回到城裡一看,三越百貨早就打烊了。

  按人類的時間已是半夜,正是百鬼夜行之時,於是我拽著一只鬼,蹲在淺草的路邊吃關東煮。

  我吃,他看。

  童磨大人從江戶時代起就被信徒們當成「人間的神明」伺候了兩百年,大概根本沒來過這種路邊攤,所以看我吃什麼他都挺新鮮。

  「試試嗎?這個蘿蔔鮭魚可好吃了!」我打開早已冷掉的外帶盒子,「我看那個水柱點了這個,就試著也點了一份,沒想到味道特別好。」

  「人家才不要吃那種東西呢,做人類時就最討厭魚了。」那只鬼一邊托著腮看我吃,一邊還不忘抱怨,「就像玉壺閣下的腦子一樣難吃。」

  「你也太挑食了…還有別人吃東西的時候不要提起玉壺閣下的腦子,謝謝。」我看了看四周的攤子,「有了,你等等。」

  片刻之後,我拿回來兩串甜醬油團子,遞給他一串。

  「嘗嘗這個。」

  鬼無動於衷地看著我:「小染是故意的吧,鬼是沒法吃人類的食物的。」

  「童磨大人,這就是你的膽量問題了。」我一本正經地說,「你連七百倍的紫藤花毒都說吃就吃,吃個醬油團子又不會死。」

  童磨眯起眼睛,握著扇子輕輕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挑唆的話在我這裡是沒用的哦。」

  「本來就是嘛,你在地獄裡都吃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青色彼岸花…」

  說著就看那只鬼真的咬了一口團子。

  我連忙說:「沒關系的,就算嘗不出味道也…」

  「是甜的哦。」

  他突然說。

  「是…甜的呢。」

  他驚訝地看著我,重復了一遍。

  不知道是正趕上滿月,還是什麼原因,那雙冰面般波瀾不驚的眼睛裡,多了某種極為生動的色彩。

  那一刻,仿佛沒頂的黑暗終於退去,時光倒流回兩百年前,在荒川神社門口的夜市上,七歲的小男孩拿著一串醬油團子,人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甜。

  「對,這就是甜的味道。」

  我望著他,微笑道。

  「世上還有很多種味道,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品嘗。」

  鬼的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努力的想要給予我一個真實的微笑。

  和當年的那個孩子一樣,他說:

  「好哦。」

  月光映在神明之子潔白無垢的長發上,頭頂的最後一抹血色,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

  「誒呀!既然這樣的話…」

  下一秒這個家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天大的好事,朝著攤主笑嘻嘻地招手喊道:

  「老板,有酒嗎?」

  就算我活了幾百年,也沒見過這麼能喝的鬼。

  一邊說著「這酒也太差勁了嘛」一邊硬拉著我喝到了快天亮,導致我徹底不省人事,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極樂寺的。

  這不怪我,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神,我都沒喝過酒這種東西,但禁不住那只鬼的誘惑,被灌了一杯又一杯,最後差點一頭栽進沒吃完的關東煮裡。

  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室內熏了伽羅香。好在神靈不會宿醉,只是感覺全身上下連頭發絲都散發著酒味。

  我是個水神啊…如果現在下場雨,會不會是酒雨?

  想到這裡我打了個激靈,立刻清醒了不少。

  還好還好,是在自己的房間,衣服也…

  這浴衣又是哪來的啊?!

  正當我拼命回憶昨天到底是怎麼換的衣服時,門外傳來了山田的聲音。

  「荒川小姐,您醒了嗎?」

  「啊…醒了醒了,請稍等片刻!」

  我迅速把自己收拾出個像樣的樣子,套上了二尺振袖和行燈袴,才站起來拉開了門。

  山田先生跪坐在檐廊上,捧著個很大的彩繪漆盤,上面蓋著淡黃的和紙。他身旁竟然還有個看上去稚氣未脫的小姑娘,面前的地上放著一只冒著熱氣的木盆。

  「請、請二位進來吧。」

  山田帶著那女孩子進了我的房間,女孩在我面前坐好,有點羞澀地雙手遞給我一塊熱毛巾。

  「這是…」

  「抱歉,忘了向您介紹,這是芥子,是在寺裡長大的孩子,父母早就過世了,是教主大人收留了她。教主大人說荒川小姐缺個女侍,我就帶她來了。」

  我皺眉:「我不需要什麼女侍,我自己也是來給教主大人當女侍的呀,哪有麻煩你們的道理?」

  山田恭恭敬敬地說:「教主大人說了,芥子從小失去父母,是純潔又可憐的女孩子,就請荒川小姐大發善心收下她吧,要不就只能送她前往極樂淨土了。」

  ……這什麼人啊?!

  「還有這個,」他將那只繪著花鳥的精致漆盤拿了過來,揭開了上面的和紙,「教主大人說,荒川小姐既然要出面為教團工作,就應該有個工作的樣子,總穿女學生的衣服是不合適的,所以還請您收下這個。」

  漆盤裡是一件暗紅的色無地振袖,腰帶用的是極為華美的西陣織,以金線和銀線繡滿了飛散的千本櫻。

  「這…這衣服太貴重了,我不能要。」我結結巴巴地說,「而且我也沒打算在這裡住太久,大學已經開學了,神樂阪的工作結束後我就要回去…」

  山田沒說話,而是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只信封。

  這又是什麼?

  我疑惑地從信封裡抽出一張折成幾疊的紙,打開一看,抬頭寫著「地券」二字,第二行寫的是「荒川神社」。

  是一張東京府的地契,末尾蓋著萬世極樂教的朱印。

  「教主大人說,這是您欠教裡的錢,所以請務必努力工作,爭取早日還清。」

  「……」

  我實在忍不住,拿著那張地契不顧形像的捶地大笑起來,像個傻瓜一樣笑出了眼淚。

  笑完了我才想起來問:「教主大人他人呢?「

  「教主大人主持完早課就去聽信徒的禱告了,現在還沒結束,他說請您醒了就打起精神去工作吧,還命我陪您一起去,以便督促您不要偷懶。」

  ……這個斤斤計較的鬼!

  我深深感到自己被那位聰明又善良的神明之子給算計了,只能仰天長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我,一個神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淪落到拿著算盤跟米店老板你來我往唇槍舌戰的地步。

  簡直就像個花街收債的,妓夫太郎做的那種!

  「一…二…還有五家啊…」

  我回到路邊,看見山田先生開著那輛頗為亮眼的紅色洋車緩緩跟了過來,不禁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

  沒錯,正當我感嘆這鬼一看就是脫離人類生活太久,這麼一身衣服根本沒法走山路的時候,山田先生帶著我從小路繞了幾個彎,穿過一片茂密的楓林,竟然找到了一條下山的石頭路,路邊停著的就是這玩意,亮閃閃的車頭上還有四個金屬字母。

  F.O.R.D。

  我在城裡見洋人開過車,但是看了看身邊這位不苟言笑的山田先生,還是默默捏了把汗。

  「山田先生…您連這個…也學過?」

  山田先生嚴肅地點了點頭:「教主大人說,為了救治有傷病的信徒,這門技能也是身為護教的職責中所必需的。這樣萬一需要請個醫生什麼的,也比較方便,如此也可向信徒體現神明的慈悲。」

  ……山田君,這種鬼話您也信啊?誰家請醫生需要這種連頭燈都是黃銅打的華麗敞篷車啊?!

  話說這鬼是有多喜歡紅色啊?!

  好在收帳的結果還不錯,大概是因為有洋車撐腰,加上神樂阪開的都是些老店,講究誠信為本,也不至於賴賬。剩下幾家周轉不開的店都跟我書面約定了交賬的日期,這一整天總算沒白跑。

  我讓山田先生送我去一趟羅斯林咖啡館,跟我的洋人老板辭工。

  咖啡館的生意依然火爆,保羅在櫃台後面和新來的女招待一起擦杯子,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荒川小姐,我差點沒能認出你來,這身衣服真是太美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衝他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我其實是來辭職的……」

  「新工作?」保羅挑眉,「恕我直言,荒川小姐,你看起來不像是找到了新工作,而更像是戀愛了。「

  「誒?怎、怎麼可能有那種事…」我局促不安地說,「是,是一家寺院啦,在很遠的山裡,所以不方便每天跑來跑去的…」

  「荒川小姐,我其實很想勸你不要放棄大學的旁聽,以及不要淪為男人豢養的金絲雀。」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我回頭一看,驚喜地叫起來:

  「明子夫人,您今天也在呀?」

  明子夫人今天穿了件很是洋氣的米色蕾絲羽織,坐在那裡朝我微笑頷首。

  「家裡孩子太吵,我來咖啡館給報社寫稿子。」她笑道,「你看,連我這種新女性都逃不過家庭生活。」

  「我沒打算放棄旁聽,等忙過這陣子我還會去大學的。」我認真道,「不過因為現在住的地方太偏僻了,連通信都很困難,所以只能以後有機會再進城來拜訪您啦。」

  「荒川小姐,我是否可以冒昧地問一句…對方是什麼樣的男人呢?」保羅說,「畢竟你看起來是個聰明的姑娘,不太像容易被幾句花言巧語哄騙。」

  我看著洋人老板,認真地說:

  「是個有錢人。」

  保羅怔住片刻,隨即大笑起來:

  「你太有趣了,荒川小姐,沒想到你是個拜金主義者!」

  「真的很有錢…」我努力解釋道,「而且願意出錢雇我…」

  「保羅,不要逗這姑娘了,」明子小姐用英文插嘴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身散發著戀愛的味道。」

  「誒?您在說什麼啊!」

  天色漸晚,保羅從店裡送我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那輛停在路邊等我的車。

  「哦,上帝,福特的T型車,這個顏色還沒量產呢。」

  他促狹地朝我一笑:

  「看來的確是位有錢人。去吧,荒川小姐,去品嘗戀愛的滋味吧。」

  我臉上發熱,逃一樣的上了車。

  路邊的店鋪一家家亮起了暖色的光,咖啡館半開的門裡傳出留聲機中纏綿悱惻的女聲:

  人生苦短

  少女戀愛吧

  趁紅唇還未褪去

  趁熱血尚未冷卻

  時光一去不復返

  大正七年的春天,就這麼來臨了。


第93章 終章:花(10)

  剛回到寺裡沒多久,山田先生就又來了。

  彼時我正在房中整理白天神樂阪店鋪的賬目,見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門口,就預感到沒什麼好事。

  果然,又是來傳話的。

  「教主大人說,他晚課後要沐浴,請荒川小姐前去侍奉。」

  我手裡的筆又掉了,只能咳了兩聲掩飾尷尬。

  他泡澡到底關我什麼事?之前不是說好了只管賬目嗎?

  「那個…容我…問一句,」我小心翼翼地說,「教主大人以前的女侍…也都負責…這件事嗎?」

  山田先生認真嚴肅地點了點頭。

  「這是身為神明之子的女侍最重要的職責,荒川小姐,請您盡快准備吧。「

  ……我到底為什麼要找這份工作啊?

  要不是山田先生帶路,我都不知道這極樂寺裡還藏著一處溫泉。

  我想起還在業火地獄時,這鬼莫名其妙地問我泡沒泡過溫泉,原來是早就奢侈慣了。

  外表看上去只是一處普通的院落,但裡面簡直像個迷宮,在拐了無數個彎後,山田先生將我帶到一扇門前,端給我一只漆盤,就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盤子裡的東西。

  浴衣,木梳,熏香的小香爐…等等,為什麼還有酒啊?

  這鬼過的到底是有多講究?

  我硬著頭皮問了一句:

  「那個,我能進去了嗎?」

  「小染來了嗎?「門裡傳出某只鬼特有的輕快語氣,「快進來吧,人家在等你呢∼」

  我拉開門,迎面就被水汽和酒氣撲了一臉。

  屋裡的溫泉池子倒是不大,但正對著一處封閉的庭院,院內以白沙鋪地,只點綴了松樹和一些灌木,竟是一處布置精巧的枯山水。

  ……下地獄真是委屈您了啊,童磨大人。

  鬼倚在池子邊,一手拿了只酒杯,見我就歡快地招手。

  「正好喝完了,就等小染的酒啦∼」

  「童磨大人,你一天到底能喝多少酒啊?」我只好走過去放下盤子,把陶瓶裡的酒加滿,「都不會醉的嗎?」

  「不會哦,我還是人類時酒量就很好呢∼」童磨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啊,果然還是寺裡珍藏的酒好喝呀,已經有百年沒嘗到這個味道了,真是令人懷念吶∼」

  我無奈地搖搖頭,在香爐裡點燃了伽羅香,放在屋子的一角,然後拿了條絲帶走過去。

  「頭發都掉進水裡了,幫你扎起來啦。」

  鬼一邊任由我擺弄他的長發,一邊笑嘻嘻地說,「那輛洋車怎麼樣?漂亮吧?」

  「你還好意思說,我聽咖啡館的老板說了,那車的價錢可不低,童磨大人真是不知柴米貴。」我忍不住抱怨,「你知道現在市面上大米都漲到多少錢了嗎?一石已經快要到20元了哦,我聽神樂阪那邊的人都在議論這樣下去要吃不起飯了。」

  「那就是又要開始了哦。」

  「什麼又要開始了?」

  「搶米嘛,每隔幾十年人類總要鬧一次。上次差不多還是明治年的事了。」大概是泡澡泡的舒服,鬼的語氣相當愜意,「讓山田告訴跟我們比較熟的店吧,就說是我說的,在夏天之前找個合適的價格把米全都處理掉,不然到時候很可能會被搶的哦。」

  「沒想到你還挺會做買賣!「我驚訝地說,「你從哪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啊?」

  「賺錢的事信徒們都喜歡問嘛,以前有幾個幕府的旗本也經常提起這些,他們和賣米的聯合起來抬高價格,總想著多賺一點,最後把人逼急了反倒得不償失。」童磨喝著酒,淡然道,「所以說,人類的欲望真是愚蠢的很吶。」

  「說到這個,我那位洋人老板因為收購骨董,認識不少使館的人和政府的高官,甚至還有華族,我想去結識下這些人,萬一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呢。」我說,「聽說最近內閣已經決定了要和英吉利國合作出兵西伯利亞,往後幾年大家的日子應該都不會太好過。」

  「小染願意去就去吧,人類的日子越不好過,就越是需要神明的救贖嘛。」鬼微笑道,「但人家並不打算在這邊待太久呢,現在想想還是更喜歡京都,可能過段時間會回去哦。」

  「啊,我還沒有去過京都呢!」我興奮起來,「你在那邊還有房子嗎?」

  「當然啦,小時候是在那邊長大的嘛,家裡的寺院一直有派人維護呢,就是要比這座小一點啦。」

  「……你這有錢人。對了,還沒感謝童磨大人幫我買下了神社的地呢,謝謝你啦。」

  「要感謝人家,光嘴上說說可不行呀。」

  鬼忽然抓住我的手腕,輕輕貼近嗅了一下,「神明大人要有實際一點的獎勵哦∼」

  我的臉騰的燙了起來,比喝了酒還誇張。

  「隨、隨便你。」

  「那我就不客氣啦∼」

  鬼的獠牙瞬間撕開了我腕上的血管,開始大口吸吮我的血液,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沒吸幾口,他竟抓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扯,直接將我扯到了懷裡。

  溫熱的、帶著酒香的水瞬間淹沒了我,等到回過神來,童磨的尖牙已經劃開了我的頸側,狠狠的咬了下去。

  死亡般的失血感伴隨著迅速的再生,加上濃郁的酒氣,使我渾身發熱,一陣陣眩暈。但那種感覺又好像沉浸在夢幻中,身體緊貼著男人結實的胸膛,他的手托著我的後腦,手指插進我的長發,將我的臉按在他的肩膀上。

  血的味道,酒的味道,伽羅香的味道,蓮花的味道,在燭火搖曳的室內混合成無法形容的妖冶風光。不知是誰的心髒跳的如同擂鼓,血液在全身沸騰,仿佛夏季泛濫的河川,那首莫名的小調在我腦海中回旋了一遍又一遍:

  人生苦短

  少女戀愛吧

  趁紅唇還未褪去

  趁熱血尚未冷卻

  時光一去不復返

  於是不知哪來的勇氣,在他暫時停下飲血、扭頭看我的一瞬,我捧住他的臉,用盡全力地吻上了他沾滿鮮血的雙唇。

  那雙虹色的桃花眼微微睜大,似乎有一瞬間的驚訝,但很快像只狐狸似的眯了起來。

  「誒呀呀,一年沒見,小染的膽子變大了不少嘛,這是從哪裡學的呀?洋人那裡嗎?」

  「什麼洋人,當然是跟你學的啊!」我大聲說,「是你先對我做這種事的,這是回禮!」

  天吶,我在說什麼呀?

  「哈哈哈哈,很不錯哦!」鬼大笑起來,「我的白姬小姐終於長大啦!」

  「但僅僅這一點膽量,是不夠的哦∼」

  「誒?還不夠嗎?我、我可不是吉原的游女…」

  「錯啦,」鬼輕輕用食指點了點我的嘴唇,「小染怎麼也得是個太夫啊,人家可是最喜歡吃太夫了∼」

  我聽的一頭霧水,「可是聽說花魁的身價是很高的,就那麼被你拖走吃了,沒人懷疑嗎?」

  「小染的腦子還真是不靈光呀,在吉原,沒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花魁說到底也只是高級的游女罷了。況且有小墮姬在,狩獵是很方便的哦,所以人家才會搬到江戶嘛…」

  這話越聽越別扭,於是我認真地盯著他說:

  「那我不要做太夫了,童磨,我要跟你戀愛!」

  童磨的表情停滯了一瞬,隨即又笑了起來。

  「好呀∼」他溫柔地說,「那咱們就試試看吧。」

  戀愛都應該做些什麼事,我完全不知道。

  但應該不包括…我眼前這種。

  望著桐木櫃子裡一排排女人的頭骨,我感覺後背泛起了一股涼意。

  ……這怨氣也太強烈了點。

  「小染,是找不到嘛?我記得就放在…誒呀,被你發現啦?」

  童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披著浴衣,懶洋洋的倚在門邊。

  「煙杆在桌上。」我說,「拿走抽你的煙去,這裡我要做個淨化。」

  「誒誒?不要弄壞人家的收藏哦∼」鬼立刻抗議道,「你看,這位是枝子小姐,你在地獄裡見過她哦,這位是小絮子,這位是小美津,這位是…惠子小姐還是小玲奈來著…她們都是我以前的女侍哦,很可愛對不對?對了對了,這個壺還是玉壺閣下送我的呢,很漂亮吧?」

  我忍無可忍地說:「童磨大人,你看不見這屋裡的怨氣都已經快要溢出來了嗎?要不要我共享視覺給你看?」

  「小染這麼說的話…好像也有道理哦?畢竟她們就算去了極樂,也無法理解人家的善舉嘛。」鬼無辜地說,「不過就算有怨氣又怎樣呢?她們都已經死啦∼」

  我搖搖頭:「亡者的靈魂雖然不在這裡了,但怨氣還在,就會給你制造麻煩,吸引人發現你做的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在這裡被琴葉抓到在吃人的吧?」

  鬼仿佛輕輕嘆了口氣。

  「又被小染猜中啦。本來以為這地方不容易被發現,誰知道小琴葉的感覺很敏銳呢,無論人家怎麼解釋也不聽…」

  「……算了,抽你的煙去吧。」

  「那就拜托小染啦∼」鬼歡快地說,「我等你過來喝酒哦∼」

  完事後我拉好門,又在門上加了個隱蔽用的法術,才沿著走廊回到剛才的庭院裡去。

  童磨坐在檐廊下,白皙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杆烏木鑲銀的煙杆,那煙杆泛著墨玉似的光澤,一看就是江戶時的物件。

  我走過去靠著柱子坐下。山裡的夜異常安靜,只有漫天星鬥璀璨,庭院中的松枝隨風輕搖,傳來陣陣松塔和苔蘚特有的清香。

  「枯園垂雪說的就是這裡哦。」他開口說道,「到了冬天的時候,那棵樹上會落滿白雪,很漂亮呢。「

  「看不出童磨大人還是個富有詩意的人呢。」我笑道,「但你屋子裡那些女孩子,有機會的話還是讓她們安息了吧。」

  「小染,我錯了嗎?」

  我轉過頭,發現他並沒看我,只是目光有些空洞地望著那在月光下仿佛落了大雪的庭院。

  「我一直覺得給予那些女孩子救贖是件好事呢,畢竟她們一點也不幸福呀,像小琴葉那樣的女孩子簡直太多啦,她們就算活著也是挨打受罪,為什麼不願意去極樂呢?」

  「因為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幸福啊,只是童磨大人不知道而已。」我輕聲說,「琴葉那樣愛她的孩子,為了孩子,她能一個人雪夜跑進深山來向你求助,為了孩子,她更敢拼上性命逃離你,作為女人,作為母親,這本身就是一種守護幸福的勇氣呀。童磨大人也是一樣的,要找到自己覺得幸福的事,才能感受到活著的意義哦。」

  「可幸福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我活了百年,還是說不清哦。」

  「幸福就像是…那串醬油團子,是溫暖和甜蜜的味道。」我望著星空說道,「我們可以慢慢來,總有一天…」

  腿上忽然一沉,我低下頭,發現那只鬼枕在了我的膝上,像個孩子似的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長發像白雪散落在月色下。

  「那我明白啦,幸福是小染的味道哦。」

  萬籟俱寂,只余心跳聲,這是我們走過暗夜,活在世上的證明。

  我不由得微笑起來。

  「那就請童磨大人好好享受幸福的滋味吧。」

  *大正米騷動:1918年,日本全國爆發了一場規模達200萬人的超級民間運動。目標直指當時不斷飛騰的大米價格,以及眾多被指囤積庫存的奸商。米騷動的名稱便來源於此。


第94章 終章:花(11)

  於是在打理極樂教的日常事務之余,我開始拜托保羅幫我約見他所認識的官員和議員,由我拿著拜貼挨個拜訪,當然,對方見到來訪者是個女人,多少都會吃一驚,甚至露出輕視的神色,一份令人印像深刻的見面禮這時就起到關鍵作用了,畢竟無論什麼時候,人類都喜歡錢。

  童磨大人在這方面顯得相當慷慨,不,與其說是慷慨,不如說他活了兩百年,對錢的具體數目已經沒什麼概念。為此我衷心感謝山田先生家的每一代護教和曾經的女侍們流傳下來的記賬好習慣,要不是他們,沒人知道聰明善良的教主大人都能把錢花到什麼地方去。

  「禮物嗎?小事而已,就讓山田帶你去寺裡的庫房挑吧。說起來,之前無慘大人不准我的教會太過引人注目,所以很久沒和那些人打交道啦。」

  童磨剛結束寺裡的早課,披著法袍拿著經書從經堂裡出來,看起來像個特別稱職的神明之子,不過下一句話就暴露了本性。

  「吶吶,小染下午要去做什麼呀?人家也想一起去∼」

  我想了想,「我要和保羅一起陪田中議員吃午餐,下午的話,要不讓山田先生回來接你,我們去荒川邊賞櫻?聽說今年的八重櫻開的特別好呢。」

  「好呀!那就這麼決定啦∼」

  只要是湊熱鬧的事,這鬼一概來者不拒。

  於是我在山田先生的引領下走進了極樂寺後面的一間不起眼的偏殿,打開那扇古樸的木門之後,我就愣在了原地。

  「這全都是…江戶時的東西?」

  山田先生低頭恭敬地說:「是的,教主大人慈悲為懷,掛念他的每個信徒,因此百年來信徒們供奉的禮物都好好的保存在這裡,接受神明之子的祝禱,請荒川小姐將教主大人的慈悲之心傳遞給那位議員吧。」

  ……明明就是他玩膩了丟在這裡連自己都忘了吧。

  越過一排排放滿經書和字畫的木架子,我走向立在牆角的那半人高的青銅烏木簞笥,隨便拉開一層,發現裡面全是些漆盒之類的小玩意,但每件都極為精美,我從中拿起一件唐草紋蒔繪鏡笥,上面的漆色依然金光閃耀,一看就是用了真正的金粉,又發現幾只以金銀絲編織而成、鑲嵌著翠玉和珍珠的印籠,只覺得被晃瞎了眼,一時不知道該選哪個才好。

  拉開下一層,裡面都是念珠,黑檀或水晶的珠子間夾著一顆顆雪白的硨磲、朱紅的珊瑚以及五光十色的琉璃,即使在昏暗的室內也像那只鬼的眼睛一樣熠熠生光。

  又拉開一層,這次是茶具和香爐,皆是做工精巧,不知出自京都哪位名家之手,裡面竟然混著一只秦藏六家的鎏金純銀香爐,頂蓋是鏤空菊花紋,是在幕府大名家也難得一見的珍品。

  我默默合上抽屜,深深地吸了口氣。

  金錢的味道,真香。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鬼的財運似乎和他的血鬼術天賦一樣比別人多上一倍…

  這事在接下來的拜訪中再次得到了印證。

  那位田中議員在洋人面前雖然客客氣氣,但明顯不願跟我多說話,直到我打開帶來的錦盒,裡面露出了一只七寶燒香罐。

  「這,這是…」

  我以為他是嫌東西太貴重不敢收,於是微笑道:

  「您不必客氣,只是我們極樂寺的一點小小心意而已。」

  他伸手小心地將那只香罐捧了起來,左右端詳一番後,語氣突然變得凝重起來:

  「沒錯,這正是我祖母陪嫁的那件。」

  ???

  這就很尷尬了。送別人東西,怎麼送到物主本人頭上了,這是什麼倒霉的巧合?

  正想著拿什麼理由搪塞一下,卻聽他說:「那位神明…至今還在世嗎?」

  我頓時意識到其中的關鍵,於是反應神速地說,「當然,教主大人會在永恆的時光中指引他的每一位信徒。」

  「真是奇妙的緣分,是神明保佑啊…」田中議員擦了擦眼睛,「當年在下的祖母從京都嫁到江戶,因為和武家出身的祖父家難以相處而苦悶不已,在一次進山散心時遇到了真正的神明,神明不僅安慰了祖母,給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後來還指點了家中的生意,所說的話竟然都一一應驗了,祖母從此也在家裡有了地位,連一向倔強的祖父都不得不承認神明的力量。祖母為了感謝神明的恩賜,就將陪嫁的兩只香罐的其中一只供奉給了神明所在的寺廟。但那座寺廟極其難找,祖母去世後,我們就再也沒能有幸前往了。」

  「在下近期要參加黨內選舉,正處在舉棋不定之時,這次巧遇一定是祖先的意志,請荒川小姐務必幫在下安排去寺廟拜見神明的機會,拜托您了!」

  我和一頭霧水的保羅被議員千恩萬謝地送了出來,對方不僅沒收禮物,還叫人送了點心給我們,堅持派車送我們回咖啡館。

  坐在車上,洋人終於忍不住問道:

  「荒川小姐,雖然我已經來到日本幾年,但對這裡的宗教還是感到十分困惑…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位田中閣下說的神明,是怎麼一回事?」

  我只能大概將萬世極樂教的神子故事給他講了一遍,沒想到他聽完直接皺起了眉頭。

  「荒川小姐,可能有些冒犯,但在我的國家,這種信仰被稱為異端,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位神之子,即是上帝的兒子耶穌,他為了救贖人類的原罪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其他自稱是神之子的,不是瀆神者就是騙子。」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洋人解釋這個問題,於是笑道:

  「這就是國家文化的不同了,在大和,人們信奉世間有八百萬神明呢。至於田中議員所說的那位神明之子,您也可以將他看成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深知人性和欲望,也了解世上某些事情的規律,所以能為需要幫助的人提供咨詢,但無論如何,能幫到他人就是好事,對吧?」

  說著說著,車就開到了咖啡館門口,我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邊的那輛浮誇的紅車,但裡面沒人。再一轉頭,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見童磨正笑眯眯地朝我揮手。

  這家伙什麼時候來的?!

  我火速衝了進去,先是環視室內一周,沒發現什麼可疑的血跡或血腥味,每桌的客人看起來都很正常地在用餐和交談,唯一不同的是幾個女招待和女顧客的目光好像是粘在了某只鬼身上一樣。

  ……姑娘們,女士們,請愛惜你們的生命啊!

  不得不說大約是混跡吉原多年的緣故,這鬼還真會打扮自己。這次出來竟然沒穿他一貫喜歡的的血紅色,而是身著深色和服,外面披了件相當驚艷的銀白細條紋羽織,那質地一看就是東京這邊最上等的絲綢料子「桐生織」,配上他白橡色的長發和剔透璀璨的瞳色,簡直耀眼的像個神。

  賞櫻花而已啊教主大人…

  別的先不說…您出門一般都不用擬態的嗎??!

  不用擬態也就罷了,裝模作樣的占了窗邊的桌子看報紙是什麼鬼?!

  我快步走向他,一把按住桌上的報紙,壓低聲音說:

  「你跑到這裡干什麼?不是說好去墨堤等我嗎?」

  「誒?山田說小染之前在這裡工作,我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地方嘛∼」鬼無辜地眨了眨他的虹彩大眼睛,「再說這裡的人聊的東西好像都很有趣哦,人家也想了解下現在的人類呀。」

  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出生就被囚禁的神明,從重見陽光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走出極樂寺的大門,面對外面的世界。

  「那好,」我坐了下來,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我們來做個約定吧,童磨大人。夜晚才是我們的工作時間,所以只有晚上可以狩獵和進食,白天是休息時間,哪怕是遇到稀血,也要克制住自己,你能做到嗎?」

  「小染就這麼不相信人家嘛?」鬼立刻掛上了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就差淚流成河了,「自從吃了那個花,明明已經沒再像之前那樣容易餓啦,嗚嗚…人家還帶了酒想跟你一起喝呢,竟然冤枉人家…」

  感覺周圍的女性已經開始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渣一樣。

  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不要被這種人騙了!

  「荒川小姐,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我僵硬地轉過身去,正巧對上洋人老板關切又好奇的眼神。

  還沒等我開口,就見某只鬼臉上露出了從容的微笑,姿態頗為優雅地伸出了手。

  「誒呀,初次見面,我叫童磨。您的店真棒呀。」

  這場混亂至極的社交游戲的結果是,我一邊抱著一袋子店裡送的紅豆面包和三明治,一邊硬拖著毫無半點尷尬神色、還在跟洋人侃侃而談最近的內閣選舉的童磨大人出了咖啡館的大門。

  「荒川小姐,你是個非常有眼光的姑娘。」幫我裝面包時,保羅特別欣慰地說,「說實話,我和明子夫人原本擔心你上當受騙,特別對方還是個有錢人…但現在我要承認,我從未見過這麼聰明又沉穩的年輕人,我唯一好奇的是,這位童磨先生家中是做什麼的?能培養出如此得體的舉止和敏銳的洞察力,難道是華族?」

  雖然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臉面和良心,我還是忍不住垂死掙扎了一下。

  「不…您誤會了…他其實是…」

  「我理解,你們國家的貴族都很低調。恭喜你找到了合適的戀愛對像,荒川小姐,訂婚時記得邀請我們。哦,順便說一句,我第一次見到這種顏色的眼睛,真是太美了。」

  「……您就一點也不覺得他奇怪嗎?」

  洋人老板寬容的笑了:「荒川小姐,完全沒必要擔心,這是有科學解釋的,我猜是一種罕見的虹膜異色症?」

  這一連串的打擊過於強烈,我有點麻木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滿腦子都是下次再也不要大白天帶著一只在社交方面異常積極的鬼出現在人多的地方。等到車子上了馬路,才發現坐在駕駛位置的並不是山田先生。

  「你、你什麼時候學的開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只鬼打了一把方向盤,然後只覺得好端端的洋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斜著竄了出去。

  「沒學過呀,這麼簡單的事還需要學嘛?比血鬼術容易多啦∼」

  我,一個神靈,終於在惡鬼的恐怖面前發出了絕望的哀嚎:

  「救…命…啊——!」


第95章 終章:花(12)

  已是四月,荒川兩岸的櫻花開的雲蒸霞蔚,連河面上都鋪了一層花瓣,我拎著一堆點心面包和茶具,好不容易在岸邊找到一塊沒什麼人的地方,剛鋪好了茶席,就看那只鬼一手撐著傘,一手抱著一大瓶酒,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對,這家伙依然不太適應陽光,所以不知道從哪翻出一把紅白相間的油紙傘用來遮陽,普普通通一把傘,拿在他手裡硬是有種歌舞伎般的搖曳生姿,絲毫不顯得突兀。

  不愧是京都出身的…鬼啊。

  現今被稱為「荒川放水道」的河流,在幕府時只是荒川下游的一條支流,吉宗將軍曾命人在兩岸遍植千棵櫻花,那時江戶人賞櫻還僅限於墨堤上,現在河上也修起了幾座木橋,遠遠望去上面擠滿了人,更有人租了小船在河中和友人暢游,昔日只供大名們乘船來往覲見的水道,也成了庶民的樂園。

  那來自秩父山的河水清澈而平靜,已經多年不曾泛濫。舊日江戶的繁華與墮落,早已隨著兩百年來晝夜不息的流水一路入海,投入下一個輪回。

  時代變了,人類變了,我們也在漫長的時光裡緩慢地改變著。

  櫻花團子變成了紅豆面包,轎子變成了洋車,但江戶城春天的櫻花,卻從未改變。

  「我記得當年這兩邊還是開滿野花的荒地呢,」我感慨道,「現在居然這麼熱鬧了。」

  童磨懶洋洋地歪在一旁,拿著酒杯笑道:「幾十年前就成這樣啦,不過還真是第一次見到白天的樣子呢,人家都快要忘記櫻花是什麼顏色了。」

  我翻了個白眼:「童磨大人的腦子裡裝的都是信徒和血鬼術,哪裡還記得住櫻花這種小事。」

  沒想到他語氣平靜地說:

  「我記得哦,雖然之前忘記了,但現在記得很清楚吶。」

  「那個小姑娘,站在大街上和武士家的男孩吵架,還用手抓住人家的衣服不放,我當時真擔心她的腦子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管她的話,肯定是會死的吧。」

  「沒想到後來更過分哦,她竟然掀了別人的茶席,還詛咒人家全身爛掉,誒呀呀,真是從沒見過那麼凶的女孩子呢。」

  「我就想,真可憐呀,這就不只是腦子笨了。她大概和我一樣,不懂什麼叫害怕。」

  不,她知道害怕。我想。

  在掀翻茶席時,她就是怕的。

  在跳進荒川時,她怕到全身發抖。

  在面對繼國緣一時,她怕的幾乎握不住刀。

  但比起這些,她更怕失去你。

  我在杯子裡倒滿酒,閉上眼睛一口灌了下去,立刻被辣出了眼淚,趕緊抓起個面包往嘴裡塞。

  「這是什麼酒啊,好好好辣!」

  「誒,這可是今年松尾神社的貢酒,這麼多年味道都沒有變過,很難得哦∼啊,小染的臉紅了呢,真可愛呀∼」

  「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燒酒嗎?我、我可是個神明!你等著,這就給你看看什麼叫神明之力!」

  我跳了起來,原地伸開雙臂轉了個圈,紅色振袖在風中展開如飛鳥的羽翼。

  「滄龍·雨瀑!」

  只見荒川上空轉瞬烏雲密布,一場盛夏才有的暴雨傾盆而下。

  垂枝櫻被豆大的雨點打落了無數,橋上和樹下賞櫻的人群驚叫連連,連東西都顧不上拿就抱頭逃竄,即便這樣,多數人也瞬間被澆成了落湯雞,遠處隱約傳來氣急敗壞的叫罵聲:

  「什麼鬼天氣,才四月就下這麼大雨?!」

  「新買的衣服全濕透啦!這也太倒霉了!」

  被澆了個清醒,我默默低頭弄干衣服和頭發上的水,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抱歉,沒掌握好雨量。」

  鬼舉著油紙傘把自己遮的嚴嚴實實,還沒忘興高采烈地拍手:

  「哇啊∼這可太有趣啦!咱們多玩幾次怎麼樣?對了對了,差點忘記小染是水神,就試試在地獄裡用過的那個招式吧!能發洪水的那個!」

  「…童磨大人,你就算不為人命著想,也要為點心著想啊,我的面包啊…」

  經此一劫我明白了什麼叫自作自受,紅豆面包和三明治全數陣亡,只有田中議員送的和果子因為裝在精致的漆盒裡,得以幸免於難。

  「好可惜…本來想讓你嘗嘗這個面包來著,是店裡的新品呢…算了,和果子配茶的話也還不錯…」

  我郁悶地收拾起濕乎乎的面包,忽然聽見遠處又有人驚叫了起來,我抬起頭,發現一道巨大的彩虹出現在灰藍的雲層之下,橫跨荒川兩岸,在被落櫻裝點地過於絢爛的河面上形成了一道幻夢般旖麗的橋。

  「啊!出現了!就是想給你看這個呢!」我興奮地指著彩虹喊道,「我果然是個厲害的水神!很漂亮吧?像不像你的眼睛?」

  身後卻沒有回音。我回過頭,看到那只鬼有點困惑地盯著那道在雨雲的映襯下閃閃發光的彩虹,就好像不認識那是什麼東西一樣。

  毫無預兆地,一滴透明的水從他的左眼中滑落下來。

  「誒?這是…?「

  更多透明的水從那只眼睛中湧現出來,那只和彩虹一樣顏色的眼睛。

  是曾經刻著「上弦」二字,被獵鬼人的刀捅穿的眼睛。

  是沾滿鮮血,在無限城的噩夢中掉落在我面前的眼睛。

  是八歲時目睹父母慘死,依舊波瀾不驚的眼睛。

  是被人世的黑暗吞噬了靈魂的,神明之子的眼睛。

  「誒?好奇怪呀,這個…是什麼呢?」鬼喃喃自語道,「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呢…」

  我走上前去,輕輕擁抱住他。

  「我不知道,童磨大人,可能是喜悅,也可能是悲傷,因為人無論在喜悅還是悲傷時都是會哭的。」

  「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呀,」鬼委屈地說,「都怪小染,人家不喜歡這種感覺呢。」

  「不喜歡的感覺也是感覺,不能因為不喜歡,而拒絕去感受。」我輕聲說,「但不喜歡的話,是可以說出來的。童磨大人這次就做的很好哦。」

  「說出來又能怎樣嘛,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說出來的話,我會聽哦。」

  我仰著頭,認真地看著他。

  「那樣的話,我就會對你說,一切本來不是你的錯,是那些人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他們不值得你的救贖。」

  「你已經做了很多的好事,幫助過很多的人了,從現在開始,試著去尋找屬於你自己的幸福吧。」

  我伸出手,擦去了那些眼淚,就像兩百年前那個春日的午後,極樂教的小神子微笑著擦去荒川神社的小巫女臉上的淚水一樣。

  童磨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片刻之後他突然眯起眼睛,笑的像只奸計得逞的狐狸。

  「小染上當啦,人家是開玩笑的哦∼誒呀誒呀,不會是當真了吧?腦子這麼笨的神明,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我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童磨大人只是喝多了呢。」

  「怎麼會呢,人家的酒量一向很好哦∼」

  「哦,那剛剛不知道是哪只鬼在哭了。」

  「都說了是開玩笑的嘛,明明一點感覺都沒有!」

  「好的好的,是大人你贏了,要不要吃點心?」

  「田中嗎…」

  鬼捏著一只半透明的櫻花麻薯左右端詳。

  「我想起來了,那是差不多五十年前的事啦。他家是做鹽業出身的,在當時很有錢哦。但那位夫人過的很痛苦,所以跑到山裡想自殺,正巧被我碰到啦。」

  我邊倒茶邊笑:「那你還真是善心大發啊,竟然沒吃掉她?」

  「人家也不是見女人就吃的嘛,再說那天剛好吃飽啦。後來聽她說了家裡的事,就隨便指點了幾句,沒想到呀,居然還能碰到那家的後代?」

  「那位田中議員看著不像是很有才能的人,但運氣還算不錯的樣子,加上好像是負責東京都治安方面的工作,我覺得也許可以幫他一下。」

  「小染這麼說的話,咱們就這麼辦吧。」童磨握著扇子笑眯眯地說,「但依我看,現在的形勢可不是很妙,可能幾個月內城裡就會發生大事哦,如果這位議員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借著混亂獲得他想要的位子呢。啊,這個也太甜了,人家不要吃啦∼」

  「給我給我,別浪費了。」我搶過那塊麻薯,「剛看那邊的料亭有鯛魚燒賣,我去買個嘗嘗,你別亂跑哦。」

  「小染,你都吃了一盒子點心啦∼」

  「……要你管!」

  「老板,我要鯛魚燒!」

  店主從櫃台後面直起身來,為難地搓了搓手,「真抱歉,剛剛下大雨把炭爐澆滅了,現在做不了新的,最後幾個已經被那邊的小姐買走了。」

  「誒?這樣啊…」

  「那個…我們買了很多,你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分給你。」

  我循著聲音回過頭,看到是一位梳著利落的馬尾、眼角有淚痣的漂亮姑娘。

  「啊…那多不好意思。」

  「沒關系的。這家的鯛魚燒很有名,我們也是來賞櫻時剛聽人說的,剛才的雨太大,來躲雨的人就把剩下的一搶而空了。」那姑娘笑道。

  「那我就不客氣啦,真是太感謝了。」我從她手裡接過裝點心的紙袋,順便掏出零錢給她,正在此時,外面又傳來兩個女孩的聲音:

  「雛鶴,怎麼這麼慢啊?」

  「雛鶴姐姐,我們都等急啦!」

  被稱作「雛鶴」的少女回頭應道:「須磨,槙於,我馬上就來。」

  「請問…」

  我的手劃過那女孩的指尖,感受到奇特的觸感。

  「你…是武者吧?」

  「抱歉,你說什麼?」少女疑惑地看著我。

  「沒什麼,謝謝你的鯛魚燒。」

  我朝她柔和地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站著兩個姑娘,一個染了黃頭發,神色顯得有點急躁,另一個年紀看起來要小一些,長相很是甜美。

  現在的女孩子啊…真是不能小看。

  才十幾歲的樣子,手上就有了短刀之類的東西磨出的老繭,身體也非常柔韌結實,一看就是習慣戰鬥的體格。

  我並不想生事,於是低頭走過了她們,卻不小心撞上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喔,真是位華麗的女性啊!」對方發出了在我聽來略顯輕佻的聲音。

  那是個相當強壯帥氣的男人,只是一只眼睛上戴著黑色的眼罩,眼罩上鑲嵌了幾塊明晃晃的寶石。

  我靜靜看了他一眼,頷首道:「多謝誇獎。」

  血的氣息。這人手上沾過人的血,以及鬼的血。

  是我非常熟悉的…鬼的血。

  回到櫻花樹下,我默默咬著鯛魚燒,覺得紅豆餡的味道甜的有些發苦。

  「這是怎麼啦?小染怎麼不說話了呀?」

  童磨滿臉好奇地湊了過來,「誒?是不開心嗎?有什麼事情嘛?」

  「我…好像遇到殺掉小梅的人了。」


第96章 終章:花(13)

  也是湊巧,那男人帶著三個姑娘有說有笑地走到了不遠處的樹下,可能察覺到了我的目光,還舉起酒杯對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哦哦,是那個柱啊。」

  童磨用手指輕敲著細長的雕花煙杆,百無聊賴地說。

  「可惜已經殘廢了。他身邊那三個女孩子的肉質倒是很不錯哦。」

  我不得不提醒他:「喂,現在可是白天。」

  「我知道哦,人家難得出來放松一下,才不想浪費這麼美好的景色呢∼」

  「不過,」鬼吐出個煙圈,笑得無辜又純良,「也不妨礙大家交個朋友嘛。」

  童磨大人的社交能力是個謎。

  迄今為止,根據無慘大人和各位上弦對他的評價來看,其人品堪稱慘不忍睹,尤其狛治閣下見他必往死裡打,拿他的話說,就是明明有努力跟大家搞好關系,但大家都對他很冷淡。然而相對的,人類似乎很容易被他吸引乃至信服於他,大約是因為這家伙裝成人樣時不僅看起來溫和又沉穩,還有種莫名的慈悲氣質,讓人在他面前會不由自主地卸下心防,吐露內心最不堪的過往。

  「……忍者就是拿人錢要人命的工作,一點也不華麗,所以我就帶著老婆們退隱了。」

  「還真是不容易呢,宇髓先生。」職業本能上身的教主大人充滿同情地接話,「您看起來是如此開朗的人,很難想像小時候經歷過那麼痛苦的事呢,和同胞兄弟自相殘殺一定很難受吧?」

  「哈哈,所以我這種人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戴眼罩的男人仰頭灌下一大口酒,「啊,你這家伙帶的酒真是華麗,作為祭典之神的我很滿意!忘了問,你叫什麼?是做什麼的?」

  ……喝到現在才想起問對方名字,這位自稱是祭典之神、「以華麗馳名整個忍界」的宇髓先生還真是個爽快人呢。

  「我叫童磨,家裡開辦了一間寺院,專門為可憐的人們提供幫助哦。」

  「童磨…?你這家伙名字倒不怎麼華麗啊,連姓都沒有?」

  「沒有哦,就連這個名字也是別人給的呢。小時候我的父母相信我是神明之子,所以不敢給我取名。」

  「噗——哈哈哈哈!」

  名叫宇髓天元的男人噴出一口酒,相當誇張的大笑起來。

  「神明之子?是腦袋被驢踢了才會有這種想法吧?雖然你的確長得挺華麗,但你的父母真是一對絲毫不華麗的蠢貨啊!」

  「對呀,我也認為沒有比他們更愚蠢的父母了。」

  鬼笑眯眯地為對方又倒上了一杯。我看到名叫雛鶴的女孩皺了皺眉,還沒說話,旁邊那個黃頭發的姑娘率先開口道:

  「天元大人,您已經喝的太多了,我們該回去了。」

  「槙於姐姐說的對,」年紀小的女孩子在一邊附和,「天快黑了,再待下去我們就要賞夜櫻啦。」

  女人的直覺總是比男人要敏銳,況且這是三名女忍者。

  於是我微笑著說:

  「話說有件事我有些好奇,但不知說出來的話是否冒犯各位?」

  名為雛鶴的女孩態度倒是不錯:「荒川小姐不必客氣,我大概明白您想要問什麼。我們三人不是姐妹,但和姐妹也沒有區別,都是心甘情願嫁給天元大人的。」

  「啊…我倒是初次聽聞這種事。」我驚訝道,「據我所知,忍者這個行當在幕府時就已經消失了呀。而且現今已是大正…竟然還可以一次娶三位妻子嗎?」

  「就是因為忍者的工作很危險,才需要多幾位妻子來延續血脈。」雛鶴笑道,「通常女忍只被當作生育工具和犧牲品,但天元大人卻珍惜我們勝過珍惜自己的生命,能嫁給他當妻子,我們都感到非常幸福和自豪。」

  「天元大人最討厭了,整天說自己殺的人太多,要下地獄贖罪什麼的,好過分!」叫須磨的女孩子快言快語地說,「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哦,連我這種在戰場上只會拖後腿的笨蛋都不會被嫌棄呢!」

  「須磨,不要再說那種喪氣話!好不容易才過上退休生活,我再也不想聽到地獄啊鬼啊什麼的了!」

  看得出在三人中雛鶴是最冷靜的,她馬上打斷了那黃頭發少女:「好了,槙於,別在別人面前說那些可怕的事了。荒川小姐,我們家離城裡還有點距離,所以不得不失禮地說一句,時候不早了,今後如果有機會,歡迎你去我們那裡玩。」

  「誒呀,不要著急嘛。」童磨熱情地說,「難得我和宇髓先生這麼談得來,這緣分可以說是奇跡了哦。其實我有輛洋車,大家擠擠應該坐得下,不如我送你們回去吧?」

  宇髓先生瞪大了眼睛,「你這家伙還真是華麗,居然買得起洋車?難怪娶的老婆也這麼華麗啊!」

  「咳咳…」我被茶水嗆了一大口,「抱歉,您誤會了,我只是他的女侍而已。」

  「哎哎?你們不是夫妻嗎?」須磨大叫起來,「怎麼看都是一對啊!」

  我擦了把汗,「怎…怎麼看都不是吧…」

  「作為女人的話,你個子有點太高了。」戴眼罩的男人煞有介事地品評道,「體型倒是相當華麗,應該很容易生養。」

  「什麼…不!謝謝!並沒有那種打算!」

  大正時代的柱到底都是些什麼奇怪的人啊?喜歡吃鮭魚蘿蔔的面癱男人也就罷了,現在又加上娶了三個妻子的前忍者…相比之下,早雲他們是多麼可靠又正常的人類啊!

  小梅啊,你到底是被哥哥給嬌慣成什麼樣子,才會被這種流裡流氣的家伙給打敗的啊?

  要是能再見面,我一定得好好教訓你一頓才行,否則休想讓我送你鯉魚和池塘!

  滿腦子都是對小梅的怨念,我跟著童磨拐進了一條沒人的街巷,那位宇髓先生和他的三個漂亮妻子跟在我身後。我留意到雛鶴的心跳聲有些快,人明顯變得警覺起來,但另外兩個女孩有說有笑,還沉浸在對洋車的好奇心裡。

  我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等著那幾個女孩子跟上來。雛鶴走到我身邊時禮貌地問道:

  「荒川小姐,我們還有多遠?」

  「就在前面不遠了。」我笑道,「雛鶴小姐累了嗎?馬上就到了。」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的兩側還有零星的店鋪,但大多已經打烊了。

  「等等。」

  那位一直沒出聲的宇髓先生忽然停下了腳步。

  「雛鶴,槙於,須磨,你們過來。」

  「哎?天元大人,怎麼了嗎?」須磨回過頭,不明所以地問。

  「過來!馬上!」那男人突然厲聲喝道。

  不愧是女忍者,三位少女像是受訓過的戰士一樣,僅僅一瞬間就迅速閃身到了宇髓天元的身後,列成了品字陣。

  「誒呀呀…」

  童磨轉過身來,滿面笑容,嘴角露出的尖牙在月下泛起了雪白的冷光。

  「真可惜呀,本來還覺得大家可以好好相處的吶…不過好奇怪,我明明已經沒有鬼的氣息了吧,你是怎麼發現的呀?忍者都這麼厲害嘛?」

  「是啊,真夠丟臉的,就連華麗的我也差點被你騙了。」宇髓天元剩下的一只眼睛裡流露出凌厲的寒意,「但恰好我的聽覺比一般人要敏銳,你為什麼…走路沒有聲音?」

  「誒?什麼嘛,只是這種小事而已?」童磨無辜地攤開手,「下次我會注意哦∼」

  殺氣從前忍者的身上爆發出來,雖然只剩一條手臂,但動作依然快到讓人幾乎看不清,他一邊飛身躍起,一邊丟出了幾顆黑色的圓形物體。

  空氣中彌漫開一絲硝磺的味道。

  炸藥?

  我揮手,一道水龍卷拔地而起,將那幾顆□□裹了進去。與此同時,凜冽的冰風呼嘯而至,從地面到路邊的石牆頃刻便掛上了一層白霜。

  叮叮幾聲脆響,幾枚黑色的、短匕首似的暗器掉落在地上,名叫雛鶴的少女發出一聲悲鳴,被虛空中伸出的幾道冰蓮蔓纏住身體,死死壓制在石牆上。

  白發的鬼手中展開了一道金色流光,飲血無數的蓮華鐵扇在黑暗中輕輕翕動,仿佛死神的羽翼。

  他手指間拈著一枚黑色的暗器,饒有興致地看了看。

  「就是這個嘛?是叫什麼來著?苦無?很不錯哦,居然能想到用這種東西來對付鬼…誒誒,還塗了紫藤花毒嗎?但這種程度的毒,妓夫太郎應該是可以解開的呀?」

  「怎麼可能?你是…上弦之貳?」

  名為宇髓天元的男人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短刀握在手裡,渾身上下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

  童磨眨了眨眼。

  「這次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呀?我眼睛裡可沒刻字哦?」

  「無限城一戰中,蝴蝶被上弦之貳吞噬…幸存的隊員說過,那個上弦除了擅長冰的血鬼術,還使用一對鋒利的金扇作為武器。」

  柱不愧是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沉著。

  「但是…你應該已經被華麗地砍頭了才對,不對,連無慘都已經下地獄了,你只是上弦,到底是為什麼…」

  「啊,我確實死了,小忍是很堅強的女孩子,用的毒也很棒哦,讓人家相當感動呢!」鬼笑嘻嘻地說,「但你們這些獵鬼人的三觀全都有很大的問題哦。地獄不是你們想像的樣子,那種會有神佛懲治壞人什麼的說法,都是人類編造出來安慰自己的童話哦。相反,地獄是個非常有趣的地方,簡直讓人家玩到快要上癮啦∼要不是小染不許我偷懶,我都開心到不想回來啦∼」

  嗯…是童磨大人的招牌式魔鬼言論呢…

  果然,那位名叫宇髓天元的柱愣在了原地。

  「怎麼可能…我們…鬼殺隊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才滅盡惡鬼,現在你告訴我,你是從地獄裡回來的?你這家伙腦子有問題嗎?是開玩笑的吧?」

  「宇髓先生,人是滅不盡鬼的。」

  我走到那茫然無措的男人面前,感到了一絲憐憫。

  「我們來找你的目的並不是復仇。我只想問一個問題,順便給你講一個故事。你能把刀收起來,容我把話說完嗎?」

  「荒川小姐,你…你是鬼嗎?」

  那名叫須磨的少女顯然嚇壞了,慘白著一張臉問道。

  「須磨,跟她廢什麼話?!」

  黃頭發的少女不知何時閃身到我身後,又是一把黑色的苦無向我的脖頸揮來。

  回旋的水流將她撞出老遠,冰之蓮蔓從地面湧現出來,少女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

  「我說你們這些獵鬼人,真是愚蠢到讓人絕望呀。」

  童磨搖了搖扇子,竟然顯得有點無奈。

  「這裡可不是無限城,是銀座附近呀,真要打起來的話,周圍的人類一個都活不了哦。所以,你們最好想清楚了,再跟我動手喲∼」

  「另外,宇髓先生你已經殘疾了吧,少了一只眼睛和一條手臂,准頭明顯差了很多呢。而且你也沒有帶日輪刀…誒呀,就算有日輪刀的話,現在砍我的脖子也不一定管用哦?畢竟人家已經能在太陽底下活動了嘛∼鬼殺隊的絕招就這麼白費啦,想到這個就覺得你們好可憐,太可憐了∼」

  名為宇髓天元的柱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惡鬼。

  「你…找到了青色彼岸花?」

  童磨並未回答他,而是笑眯眯地對我說:

  「小染,封鎖這條街道吧,我們不要玩的太過火哦?」

  我輕輕躬身:「是,童磨大人,已經布下隔絕用的結界了,外面的人也聽不到這裡的聲音。」

  「那就好啦∼宇髓先生想打的話,就隨他的便吧∼」

  我其實很佩服獵鬼人奮不顧身的勇氣,畢竟面對童磨的壓迫感,連我都有些難以承受。

  何況這個家伙現在的「術」實在有點詭異,導致我也不知道那還算不算是傳統意義上的血鬼術。

  我望著整條街面上憑空冒出來的無數活生生的蓮蔓和綻放在其中的雪色蓮花,默默感到後背發涼。

  這不怪我,誰家的蓮花長到這種鋪天蓋地的程度,都會讓人毛骨悚然,怎麼看都不是人世的東西。

  那是扎根在地獄深處,以人鬼的怨念為養料,從業火與寒冰中長出的蓮華。

  童磨站在一朵足有桌面大的白蓮上,加上穿了一襲銀白的羽織,猶如神明降臨在人世。

  「誒呀呀,這個的範圍果然不好控制呀,下次還是用冰好啦∼」

  鬼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輕輕一躍,跳到了被蓮蔓纏成個繭子的前任柱面前。

  「宇髓先生,你看看你,為什麼要躲來躲去的嘛?人家可是很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才沒有吃掉你哦?」

  「不過,」他舔了舔牙齒,「你那三位可愛的妻子,看起來都是難得的美味呢∼」

  宇髓天元的眼中都是血絲,終於失去了冷靜。

  「別碰她們!你敢碰她們的話,我就算化為厲鬼也…」

  「那種東西也不怎麼好吃哦,還是女孩子的肉最棒了∼」

  我嘆了口氣,開口道:「那個…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小染說吧∼」童磨合上扇子,懶洋洋地在蓮花上坐了下來,「現在的柱真是一個不如一個了,連我都開始覺得無聊了哦。」

  「哈哈哈…」

  宇髓天元忽然大笑了起來。

  「我的水平在鬼殺隊只是中下而已,如果是不死川或者悲鳴嶼,一定不會輸給你這種垃圾!就算我們這代柱都死了,也會有後世的隊員來滅除你們這些惡鬼!可不要小看人類!我們鬼殺隊一定會贏!」

  「誒?我哪裡像垃圾了?宇髓先生明明白天還說過人家長得很華麗嘛。」童磨委屈地擦了擦眼睛,「作為朋友還說這種惡毒的話,人家要生氣了哦?」

  「請容我打斷一下!」

  我大聲說,「宇髓先生,你到底為什麼要殺鬼?鬼吃過你的哪位親人嗎?」

  那位柱的目光終於轉向了我。

  「你問我為什麼要殺鬼?這位鬼小姐,你的腦袋看來也被驢踢了啊!你為什麼不問問你眼前這個上弦他為什麼要吃人?殺一個上弦就能救下成百上千的人!我這種雙手沾滿他人鮮血的人,只有這樣才能贖罪啊!」

  「你…殺鬼只是為了贖罪?」

  我輕聲說,「所以你殺了小梅,並不是因為她和你有私仇,而只是因為她是鬼,吃過人,對嗎?」

  「我不認識你說的什麼小梅!你也是鬼吧?你吃過多少人?別在那裡假惺惺地說話了!你到底想干什麼?不會以為我會不華麗地認輸吧?」

  「我不是鬼,吃人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於小梅,你可能確實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在吉原花街和哥哥一起被你們斬首的鬼。」

  宇髓天元愣了愣,「你說的不會是上弦之六吧,那對兄妹鬼?那個女鬼弱的簡直不像上弦,居然掉了腦袋還嚎啕大哭,一點也不華麗,真是笑死人了!」

  我笑了笑:「是啊,小梅很愛哭,因為她變成鬼時,只有十三歲啊。」

  「哈,那和我有什麼關系?不管她變成鬼時多大,也已經活了百年,吃了無數的人類,這種鬼不下地獄,難道要娶回家當老婆嗎?」

  「小梅沒有那種好命,能被您這樣華麗的人娶回家當妻子。」

  我走到他面前,冷然道。

  「她生在吉原的羅生門河畔,母親是游女,得了梅毒,早早就死了。她是被哥哥養大的。」

  「她因為天生銀發,被母親當作不祥之物,如果不是哥哥拼上性命保護,她根本活不下來。」

  「她哥哥生來就得了梅毒,根本吃不到什麼東西,但為了養活她,哪怕自己受盡打罵也心甘情願。因為她是哥哥生命裡唯一的希望,哥哥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剛滿十三歲就成了游女,向一個武士賣春時,因為對方侮辱她哥哥,她用簪子扎傷了那人的眼睛,就被活活綁起來用火燒…當哥哥滿心歡喜地帶著省錢給她買的好吃的回來時,只看到變成了一塊焦炭的小梅。」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麼?!」宇髓天元的臉色變得不太自然,「我說了我不關心那些鬼有什麼悲慘的過往,只要變成鬼,吃了無辜之人,就該下地獄!」

  「……那個武士連她哥哥也想殺掉,卻被悲憤至極的妓夫太郎反殺了。哥哥抱著只剩一口氣的她,沿街一路求救,卻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肯救他們…」

  「直到你面前這個吃了無數人的上弦路過,把他們兄妹變成了鬼,小梅和她哥哥才活了下來。」

  「宇髓先生,」我直直地盯著那男人充血的眼睛,「小梅吃的那些人,大多都不無辜,他們默許了吉原的存在,他們明知道那裡的游女是什麼命運,明知道羅生門河畔有多少小梅那樣的女孩子,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去那裡尋歡作樂。連你們獵鬼人也一樣,你們同樣知道吉原是什麼樣的地方,對嗎?但你們只會為被鬼殺死的人復仇,卻無視那些被人類踐踏、被人類殘害的人。」

  「這世上沒有神佛幫助困苦之人,宇髓先生,也沒有真正的無辜之人,每個人都帶著罪業而生,每個對人世的黑暗視而不見的人,都是制造出『鬼』這種生物的元凶。」

  我微笑道:「 你以為用地獄這種東西就能嚇唬住鬼嗎?小梅和她哥哥還是人類時,就已經活在地獄裡了。你以為地獄在什麼地方?地獄就在人間啊!」

  宇髓天元沉默了片刻,聲音嘶啞地說道:「我不是沒見過你說的那些事,但人是可以選擇的,因為自己的不幸,而選擇墮落成惡鬼,去坑害他人,這種不華麗的事情…恕我不能苟同。」

  「啊,我知道該怎麼辦啦∼」

  我身後的鬼忽然睜大了那雙虹色的眼睛,露出了如孩童般天真又殘忍的表情。

  「不如咱們來試試吧?看看身為鬼殺隊的柱的宇髓先生,面對同樣的事情的話,又會怎麼選擇吶?」

  「你要做什…不!雛鶴!你不准碰她!惡鬼!不要碰她!」

  名為宇髓天元的柱瘋狂地掙扎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條蓮蔓像蛇一樣彎了起來,徑直扎進了昏迷中的少女的脖頸。

  女孩的鮮血沿著那詭異的蓮蔓流淌,又一滴不剩地被吸收的干干淨淨,不一會兒工夫,雛鶴的臉色就變得蒼白無比。

  「女孩子的血果然味道是最棒的啦∼」童磨舔了舔嘴角,眼中閃爍著饜足的愜意,「雖然人家現在不再需要進食人肉了,但在工作之余吃個點心也不錯哦∼」

  宇髓天元目眥欲裂地看著他。

  「惡鬼!就算今天我們都死在這裡也沒關系!鬼殺隊不會放過你!你一定會遭到天譴的!」

  「宇髓先生,你又錯了哦∼」童磨笑眯眯地說,「神佛是不會降下天譴的,所以這個世界上,一向是善良的好人遭到蠻不講理的對待,而壞人則一個個飛揚跋扈,過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還沒有理解嘛?腦子這麼笨一定很難受吧?」

  「童磨大人說的對。」我笑道,「只是請容我補充一句。能從地獄裡走出來的鬼,其實已經不能算作是鬼,而是跨越生死界限、不受人類怨念染污的存在,自然也不再受到人類眼中那扭曲的『天道』的遏制,如果硬說的話,這種生物叫做『鬼神』才比較合適。宇髓先生,你盡可以將今天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報告給產屋敷,或是告知你們鬼殺隊任何一個活下來的人,但是你這麼做的話,除了為這些人帶來無休無止且毫無意義的痛苦、仇恨和殺戮,並沒有其他任何的好處。你最好想清楚再做決定。」

  「誒?小染說的這是什麼話?人家不要當神,做鬼就很好呀∼」鬼抱怨起來,「做鬼最開心啦!啊,這個女孩子就快要死了哦,宇髓先生,你是想讓她就這麼死掉,還是接受我的血變成鬼呀?」

  他輕輕揮了揮扇子,幾條蓮蔓就將那奄奄一息的少女送到了懷裡。童磨抱著那名為雛鶴的少女,伸出舌尖舔舐她脖子上流出的殘血。

  「只剩一口氣了哦,快點做個決定吧∼」

  那男人的眼中只有絕望。

  「雛鶴…雛鶴她說過,想退居二線,以普通人的身份度過余生…她只有這麼簡單的願望而已啊…」

  聽到這話,我含著眼淚笑了起來。

  「宇髓先生,小梅對我說過,她也只是想在大一點的店裡工作,多賺點錢,和哥哥過上能吃飽飯的日子…而已啊…」

  「是我錯了…無論怎麼選都是錯的…我可以去死,但我沒有權利…沒有權利替雛鶴決定她的生死…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從家族裡退出啊…」

  宇髓天元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目光一片空洞。

  「請…救救她,救救雛鶴吧!哪怕是…哪怕是…」

  我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於是扭開了頭,卻聽見童磨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真是無趣啊…宇髓先生。」

  鬼松開手,將癱軟的少女丟在了地上。

  「當年妓夫太郎可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吶。你會想這麼多,只是因為沒有經歷足夠多的痛苦而已。小染說的對,你們這樣的人,不配得到我的救贖哦。」

  「啊,第一次有玩膩了的感覺呢。小染,今天的工作就算結束啦,我們走吧∼」

  「是,童磨大人。」

  肆虐在整條街道的蓮蔓突然一起消失的無影無蹤。我沉默地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那位以殺鬼來贖罪的柱。

  他這輩子都注定得不到想要的救贖了。

  「三條街之外有家醫院。」

  我輕聲說道,「你現在送她過去還來得及。」

  那男人猛的抬起頭來,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

  「宇髓先生,你該慶幸這裡是銀座,而不是羅生門河畔。」

  說罷,我再也沒有回頭,跟著童磨踏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一直到車子開上山路,我才慢慢止住了眼淚。

  「誒呀呀,小染又是因為什麼在哭呀?」鬼笑嘻嘻地遞給我一方手帕,「我看鬼殺隊算是完蛋啦,剩下的獵鬼人不是開了斑紋快要死掉的,就是今天這種腦子不好的蠢貨,而且只要是在人多的地方,他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哦?」

  「跟他們有什麼關系?我只是想小梅了。」

  我擦干眼淚,感覺迎面而來的山風讓自己清醒了很多。

  「我曾經告訴那孩子,要放下仇恨,努力去爭取幸福。」

  「現在想想,我也是虛偽的人呢,我有什麼資格要她原諒人類?這些…自始至終,都沒有將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的人類。」

  「小染又在苛責自己了哦。」

  童磨開著車,平靜而篤定地說。

  「不要想那麼多啦,小墮姬他們一定已經轉世了,下次見面時大家再做朋友吧。」

  不知道為什麼,這鬼的安慰對我來說永遠管用。

  「嗯。以後…一定還會見面的。」

  我看著他微笑起來,忽然發現那件銀白色羽織的前襟染上了一抹暗紅。

  「誒?你把衣服弄髒了?」

  鬼低頭看了一眼,「哦哦,可能是抱那個女孩子時沾上的吧,小事而已∼」

  他隨手一扯,就將那件羽織順著路邊的山崖丟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衣服消失的方向。

  「童磨大人…那是桐生織啊…今年三越吳服店賣至少三四百元一件,差不多是普通人大半年的薪水呢,你、你就這麼給扔啦?」

  「誒?人家的衣服弄髒了都是這麼辦的嘛,被信徒看到上面有血的話會感到不安哦,到時候又要送人去極樂,很麻煩的呀∼」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喜歡穿紅色?」

  「對呀,那樣不容易被發現哦∼」鬼洋洋得意地說,「人家是不是很聰明?」

  「……你今年都不准買新羽織了!穿你那沒品味的紅衣服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小心迫害了一下無辜的殘疾人…


第97章 終章:花(14)

  果然不出教主大人所料,米價從七月開始暴漲,到了八月,更是在一周內翻了一倍,到了一個真正意義上讓人吃不起飯的價格。於是民間□□四起,從關西到關東,一夜之間人類好像全都瘋了。東京都內到處都是警察把守,但連銀座和日本橋的部分店鋪都被憤怒的人群砸毀。滿大街都是解散內閣的口號,就這麼一直鬧到了秋天,華族的內閣還真的倒台了,眾議院的一群人粉墨登場,組建了新的政黨內閣。

  這場人禍的受益人之一就是那位田中先生。五月他在我的安排下拜見了教主大人,不知得到了些什麼提點。沒過幾個月,竟然在咖啡館的報紙上看到他在黨內選舉中大獲全勝的消息,還成了警視廳的高官。田中先生為人謹慎低調,又隔了段時間後的一天深夜,他由山田帶著親自登門來寺裡道謝。不知道教主大人用了什麼手段,田中先生從茶室出來時感激涕零,一直說自己見到了真神,以後若有機會,一定以性命報答神恩雲雲。

  於是我大概領會到了萬世極樂教這麼個異端小教團能在這個天災人禍不斷的國家存在兩百年的原因。畢竟我們的教主大人一貫提倡的教義是「不用做辛苦的事,要安穩快樂地生活」,不論江戶還是大正,不論高官還是平民,這都是人類這種生物內心最根本的渴望。

  由於東京都的混亂,整個夏天我幾乎都呆在御岳山裡,畢竟這地方山勢險峻人跡罕至,加上我順手給極樂寺所在的山設了個隱藏結界,外人就算能從別的山看見寺廟的建築,也走不到這裡來。結果意外的增加了神秘感,以至於很多年後都有人傳說御岳山裡有座能「神隱」的寺廟,沒緣分是見不到的。

  山裡的夏天平靜美好的如同另一個世界。夜晚有漫天星鬥,寂靜的山間只聞蟬鳴和遠處瀑布的陣陣水聲。白天我就帶著名叫芥子的小姑娘進山去采野草莓,加蜜糖煮了做成果醬,味道堪稱絕妙,得到了以山田先生為首的一干教眾的一致好評。

  萬世極樂教和它的教主大人一樣停留在時間和塵世之外,竟然真的像一座動蕩中的庇護之所。信徒們倒確實過的安穩快樂,反正教主大人有的是錢,把剩下這幾十人養到壽終正寢也沒什麼問題。我不禁在想,兩百年中,一定有絕望的信徒真的在這座寺廟中得到了動蕩人世中難得的清淨,也了無遺憾地走向了極樂。那個最終失去了自己潔白靈光的神明之子,以他獨有的方式讓信徒們獲得了幸福。

  只有我知道,童磨偶爾還是會在深夜外出狩獵,在黎明前歸來,但身上不再帶有任何血腥味,干淨到能直接去主持早課。人類總以為全世界都要圍著他們轉,哪怕是野獸也該被拔掉獠牙,但他們只見過野獸,沒見過連靈魂都能吞噬的人形魔物。面對那些真正超出認知範圍的東西,他們其實連覺察都很難。

  而「鬼神」就是那樣的存在。

  極樂寺的蓮池中常有幾十上百朵蓮花盛放,童磨大人半夜吃飽喝足回來,一時興起就會在蓮池畔跳扇舞,還逼著我唱歌打拍子,導致我成了個兼職歌伎,就差一把三味線了。

  因為之前去淺草看過幾次西洋歌劇,我學會了那裡面的唱段,比如那首在城裡的咖啡館盛行一時的歌:

  人生匆匆,

  去愛吧,少女,

  趁朱唇未褪,

  趁熱血青春,

  恰如明日不會來。

  人生匆匆,

  去愛吧,少女,

  趁青絲正好,

  趁春心萌動,

  今日時光不再有。*

  只不過都兩百多歲的神了,下棋或者雙六玩輸了就被逼唱這種甜膩膩的情歌,我也是無奈。

  夏末的某天夜裡,院子裡來了兩位不速之客,竟是伊奘冉尊和月讀命。

  我被嚇了一跳,黃泉津女神親臨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事,況且之前從未聽說她能以實體離開地獄。然而那嬌媚的黑發少女顯然恢復了自由行動的能力,這次不僅順應潮流的穿了一身白色洋裝,還打了把蕾絲洋傘,像個洋娃娃一樣好看,只是擺著一張臭臉東看看西瞧瞧。

  「那惡心的家伙不在吧?」

  我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只見月讀命在一邊頗為無奈地說:

  「大人,請不要說這種粗魯的話。」

  「怎麼不能說了,我想起他就惡心,惡心的家伙,瘋子,變態!」

  聽到這一連串難聽的罵人話,我大概理解了她的心情,畢竟狛治閣下和無慘大人之前也有過類似的心情。

  「那個…你們是找童磨嗎?」

  「不找他,找你。」

  伊奘冉尊不客氣地往檐廊下一坐,把一樣東西丟到了我眼前,那東西挺沉的樣子,落在木地板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居然是縮小了的「時輪」。

  「你們那群鬼不會是想賴在地獄不去轉世吧?雖然之前談好把死靈和寒冰兩個界域劃給那個變態當地盤,可誰想到那家伙居然丟下他們不管了!早知道他是這麼個靠不住的家伙,我才不會同意跟他合作呢!」

  我小心翼翼地說:「不對啊,童磨之前說是您…不需要他幫忙了,所以提前打發他回來的啊?」

  「天天看著那種人在你眼前晃,誰會受得了啊?!」

  伊奘冉尊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提起這事臉都黑了。

  「不指望那個神經病了,白姬,看在我們都是神靈的份上,這事就交給你了。那群鬼雖然沒剩下幾個,但轉世也是件大事,你們多少負點責任好不好?」

  我,一個神靈,居然在被前輩教訓要對一群鬼負責任…

  於是我擺出個誠懇的笑容,給女神倒了杯茶。

  「您看能不能寬限一段時間?人世這邊最近越來越亂了,大家上輩子那麼苦,我打算等情況好轉了再安排他們轉世。伊奘冉尊,雖然我不知道您如何獲得了自由,但您獲得自由這件事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吧。」

  伊奘冉尊瞥了我一眼,面上流露出一絲冷笑。

  「荒川之神,你已經看出來了嗎?」

  「不敢,我只是個水神,您想對人類、對天神們做的事,說到底和我們無關,我和童磨也不打算牽扯其中。」

  「我只是厭倦了繼續當高天原那幫廢物的垃圾場,他們自己坐在一邊看戲,把髒東西全丟到我這裡來,真是惡心透了。」黃泉津女神一臉厭煩地說,「就讓人類自己吃自己的業果去吧,正好我之前有些帳還要跟那該死的狗男人算,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嗯,大神們之間的家庭矛盾,外人還是不要插嘴的好。但願伊奘冉尊不要學童磨他媽媽那樣,釀成人間慘劇。

  「時輪是門,你應該已經知道怎麼用了。其他的事你看著辦吧。告訴那個神經病,叫他沒事少來煩我,我還從沒見過像他那麼話多的鬼呢,簡直是…」

  她明顯想罵句髒話,又礙於女神的尊嚴給咽了回去。

  「算了,月讀,我們走吧,我可一點不想在這裡碰到那個神經病。」

  月讀命微微躬身道:「我還有些話想跟荒川之神說,請您容我耽誤片刻。」

  伊奘冉尊哼了一聲,隱去了身形。

  「月夜見尊,我要向您道謝。」

  我搶先一步向那位身著狩衣的神明深深跪拜下去。

  「是您修復了我的靈體吧?雖然不知道身為天神的您為何這樣幫助我們,但還是很感謝您。」

  「白姬,你不必客氣,我這樣做自然有我的原因。」月讀命微笑道,「你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那我就問了…青色彼岸花的預言,是您借那位醫師之手寫下的吧?您早就看到無慘大人的命運了,對嗎?您為什麼要…幫助鬼的這一方?」

  這位真正深藏不露的天神輕輕嘆息了一聲。

  「白姬,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神明到底應該如何對待人類?」

  我想了想,答道:

  「人類是很復雜的生物,他們身上永遠有美好也有醜惡,有荒謬也有真理,所以我不喜歡他們,卻又被他們吸引。盡管我以人類之心愛著童磨大人,但在人類面前,我依然是個神明。」

  「雖然這樣說有些冷酷無情,但經歷了這一切,現在的我贊同天神們的做法。神明對人類並沒有救贖的義務,因為這救贖是沒有盡頭的。正是因為人類對彼此的冷漠和怨恨,才讓神明擔負了本來不屬於他們的因果,我…已經不想再看到第二個極樂教的小神子了,他曾經抓住了那些伸向他的手,卻被拖進了地獄裡。而人類明明吞噬了他的靈光,最終卻將他當作鬼來唾棄,這種事情…實在太不公平了。」

  月讀命點了點頭:「所以你應該已經知道童磨是什麼了吧?」

  「我不知道,月夜見尊,或者說,我依然不能完全確定…」

  「神明在作為神明誕生之前,其實只是一顆種子。」

  月讀命緩緩說道。

  「這顆種子不通人理,無色,無心,恰如冰雪,成為什麼樣的存在,只看投入到什麼地方。譬如你這顆種子就降臨到江戶,一部分成為了荒川的水神,但還有一部分,轉世成了名為白姬的巫女。」

  「誒?所以我和小白的靈魂才那麼契合?」我驚訝道,「果真像明子夫人說的那樣嗎?這也太神奇了…」

  「神明的蛻變和人類不同,人類是活在一次次轉世輪回中的生物,但神明不一樣,神明可以分散自己的靈魂,同時擁有很多段生命經歷,最終合為一體,完成自身的演進。」月讀命解釋道,「也因此,你才能成為今天的你,擁有完整神格的荒川之神。」

  「等等,所以那個孩子他…」

  「神明的種子直接轉世成人類的情況非常罕見,因為是不通人理、完全空無的存在,又擁有幫助人類的本能,所以極其容易被人類的因果所染污,墮落成失去自我的狀態,乃至…淪為非人。」

  我想起兩百年前,在江戶街頭第一次見到的、那像是冰雪折射著彩虹的耀眼靈光,眼淚不禁一下子掉了下來。

  「果然還是…這樣嗎?」

  那個向我伸出手的、溫柔的孩子,死在了人世的黑暗裡。

  活下來的,只有名為童磨的鬼。

  「也不是什麼壞事。」我擦了擦眼淚,微笑道,「至少他後來過的還算開心,哪怕在地獄裡也適應的很好。以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

  月讀命無語地看著我:「白姬,你清醒一點,他那樣的存在,不傷害別人就不錯了。」

  「呃,抱歉…所以您到底為什麼要幫我們呢?」

  「我不是幫你們,而是幫剛剛那位大人。」

  我驚訝地看著目光深邃的月神,他朝我微微一笑。

  「重要之人失去自由、墮入地獄的,不止你一個,白姬,你曾經為了拯救童磨不惜一切代價,應該能理解這種心情吧。」

  啊嘞,我好像不小心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對了,我在地獄裡遇到了天照的使者,他將這個交給了我,拜托我幫忙修復裡面殘破的靈魂。我已經完成了,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安排他去轉世。」

  月神從懷中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節做工粗糙的竹笛,在黑暗中泛著淡淡的銀色幽光。

  如同那清冷傲岸、所向披靡的銀白月刃,屬於那位曾教導我揮刀斬斷一切軟弱的上弦。

  極樂地獄之端,必有光明。

  我捂住嘴,忍不住激動到哽咽。

  「真是太好了…那就拜托您了,月夜見尊,來世請一定…讓黑死牟大人得到幸福。」

  「那對兄弟的因果,也是令人惋惜。」月讀命搖了搖頭,「也許轉世後真的不會再相見了吧。」

  「誰知道呢,緣分這東西一向很難說啊。我只希望無論做人還是做鬼,大家都能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驕傲地活下去。」

  「小月讀,你怎麼來啦?誒呀呀,難道美子醬也來了嘛?」

  月讀命明顯臉色一僵,轉身就要走,卻被某只突然出現的鬼親熱地搭上了肩膀。

  「你們都沒有想念我嘛?我可一直在惦念大家呢,畢竟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小月讀是第一次來我這裡玩吧?我今天帶了稀血回來哦,要不要試試看?」

  「不必了,謝謝。」神明嫌棄地扒拉開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還有事,先走了。你也盡量收斂一點吧。」

  「這叫什麼話,人家做鬼一直很低調的,都會吃的很干淨哦∼誒呀,別走嘛∼」

  月神早就跑沒影了。童磨有點委屈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看上去又受到了一次社交打擊。

  「小月讀好冷淡呀,人家明明想跟他們搞好關系的嘛∼」

  我忍不住笑了。

  「我准備了酒哦,童磨大人。」

  「太棒啦∼就知道小染最理解我啦∼」

  鬼頓時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咱們把稀血放在酒裡試試吧,感覺會很不錯哦∼」

  「好啊,我陪你喝,不過我酒量不行,你不許灌我!」

  「啊哈哈,小染喝多了的話唱歌就會跑調哦,別提多可愛了∼」

  「…閉嘴啊你!」

  「不要嘛∼」

  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等到秋天再次進城時,我卻得到了保羅老板想轉讓咖啡館回國的消息。

  正巧教團賣掉了位於神樂阪的幾家米店,收回了一大筆錢,我就自作主張地將這座名為「羅斯林咖啡·洋食屋」的小店買了下來。

  都什麼年代了,也該換個買賣做做了。

  「荒川小姐,請恕我直言,我並不看好這個國家的未來。」

  洋人看著窗外恢復了繁華的銀座,對我說道。

  「今年夏天的騷亂讓我看到了東京的另一面,窮苦的平民和高高在上的官僚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牆,上位者漠視他人的痛苦,受到壓迫的人則忍耐著憤怒…這樣遲早是要出事的。」

  我用叉子戳了戳盤子裡的蛋糕,淡淡的說:「這個地方從江戶時代開始就是這樣的,或者說,這是人類的本性才對吧。」

  「或許的確如此,但正因為這樣,耶穌才會以自己的血救贖人類的原罪。」

  我笑了:「我知道您說的那個故事,最後人類以瀆神的罪名釘死了那位神之子,不是嗎?「

  洋人老板聳了聳肩,「你太悲觀了,荒川小姐,你還年輕,這樣不好,應該學學你的那位童磨先生,他看起來是個非常樂觀積極的人。」

  「啊,您還真是…相當了解他呢…」

  「你們什麼時候來英國的話,記得聯系我。」保羅遞給我一張卡片,「你對骨董的直覺非常好,也許日後我們還會有合作的機會。」

  我微笑著接過了那張卡片。

  「好啊,我也很想看看,您故鄉那座真正的羅斯林教堂是什麼樣子的。」

  咖啡館在經歷了夏天的騷亂後人手不夠,加上荒川神社的重建工作也開始了,有段時間我每天往返在山裡和銀座之間,簡直忙的不可開交。

  「荒川小姐,其實…我們也很樂意幫忙的。」

  有天山田先生開著車,忽然對我說。

  「誒?」我看著這位長相嚴肅的光頭大叔,「您…是指什麼?」

  「雖然這話有些僭越…但荒川小姐來了之後,總感覺教主大人變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我們這些人之前一直依靠教主大人的庇護而活,即使他不在的那段時間,也多虧了極樂寺的存在才能有飯吃,有地方住…我知道這是來自神明的慈悲,但也許…我們也該做點什麼來報答神明。」

  山田先生扯出了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

  「看到荒川小姐每天都這麼努力工作,一直吃閑飯的我們,實在覺得有點丟臉呢…」

  「您完全不必這樣想。」我認真地說,「如果沒有你們的守護,萬世極樂教也就不復存在了。雖然這話可能有些褻瀆,但我想說的是,神明也是需要一個家的,你們為教主大人守住了他的家,這就足夠了。」

  「啊,荒川小姐的想法果然很新奇呢…是因為在洋人那邊工作過的緣故嗎?這樣的話…請至少讓芥子那孩子出來見見世面吧,她都快十四歲了,雖然認識字,但從沒出過山,這樣怎麼說好像也有點可惜。」

  「沒問題,如果芥子願意的話,我可以送她去上東京的學校。」我笑道,「就算在店裡工作,我的朋友明子夫人應該也很樂意教導她。」

  「那真是太好了!我替那孩子死去的父母謝謝荒川小姐!」

  我虔誠地雙手合十道:「要謝就謝教主大人吧,這都是神明的賜福。」

  這是必須的啊,說到底,我們吃穿用度都花的是那只鬼兩百年來「努力」工作賺的錢嘛。

  自從買下了咖啡館,童磨大人更加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店裡。後來我們索性約定每周抽出兩天去店裡工作。當然,工作的只有我,某只鬼更喜歡坐在落地窗邊那張固定的桌子旁,假惺惺的邊看報紙,邊用鬼專有的敏銳聽覺來偷聽別人聊天。

  「情報就是金錢嘛。」

  有次我問他為什麼對人類的事這麼感興趣,他振振有詞地說。

  「小染你是知道的吧,人家一向很注意收集情報哦。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很快晉升到上弦之貳嘛∼」

  不,還因為你吃得多,以及身為神明之子而比別人多出一倍的血鬼術天賦。

  我默默的想。

  深秋的一天傍晚,我正打算下班,咖啡館的玻璃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名身著黑色風衣,頭戴白色禮帽的時髦男性攜著一股寒氣和古龍水的香味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小店已經打…烊…了…」

  男人抬起頭,露出了梅紅色的雙眼,眼中的瞳孔是像貓一樣的細線。

  「白姬小姐,」他俊美的臉上帶著譏諷的笑,「你還真是厲害啊,竟然在銀座做起生意來了?」

  「怎麼了?我開的又不是風俗店。」我攤攤手,「好久不見,大人您可還安好?」

  「誒呀呀,是無慘大人呀,我可一直惦念著您吶∼」

  無慘大人的臉色就像所有聽到這一標志性開場白的人一樣黑了下去。

  他回過身,以鬼王獨有的傲然,冷冷注視著那只坐在桌旁笑嘻嘻的鬼。

  「童磨,你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整天呆在咖啡店裡聽人類扯閑話?嗯?這是什麼?《朝日新聞》?你就把時間都浪費在這種東西上?我之前說你不思進取,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唉,成了鬼神也逃不過前老板的罵,也是命啊…

  童磨委屈地辯解道:「您這叫什麼話嘛,人家可是仔細讀完了最近幾年的報紙,對人類的事有很多自己的看法哦∼」

  無慘大人眯起了眼睛,忽然冒出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話:

  「你在警視廳和眾議院有人?」

  「誒呀,大人您是怎麼知道的呀?人家確實有信徒在那邊工作哦∼」

  「呵,你以為能瞞得過我?」

  無慘大人熟練的衝我打了個手勢:「給我杯咖啡。」

  「您…加糖嗎?」

  「白姬小姐,問這種可笑的問題,你這店要關門了。」

  「哦。」我頓時有點緊張,主要這客人太難伺候,一不小心整條街大概就沒了。

  兩只碩果僅存的鬼,一個威壓十足,一個嬉皮笑臉,對話內容卻極為默契。

  「你處理掉那個音柱了?「

  「沒有哦,但他應該不會礙事了。您那邊進行的如何啦?」

  「和你無關…暫時不構成威脅。剩下的那些獵鬼人你怎麼打算?」

  「反正他們也活不了多久啦,人家才懶得多事呢∼」童磨用扇子掩住臉,笑的像只狐狸,「倒是大人您,如果一直用那個擬態的話,過不了幾年就要結婚生孩子哦?」

  「…這個用不著你提醒,我自然有辦法應對。你那邊還有什麼發現?」

  「有什麼來著…對了對了,人家之前吃掉了珠世的那個小鬼,在他家裡找到了很多有趣的藥哦∼」

  「做得好。」無慘大人贊許地說,「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童磨頓時流下了兩行眼淚。

  「這是您第一次誇獎我哦,大人。」他嚶嚶嗚嗚地說,「兩百年來的第一次吶,人家真是太感動了,啊啊,心髒都跳的快了呢∼果然人家最崇拜的就是無慘大人了∼」

  鬼王的表情看起來就好像要把去年的咖啡都吐出來一樣。

  我適時地端了只盤子過去。

  「這是什麼?」無慘大人陰森森地看著我。

  「紅豆面包,店裡賣剩下的。」我誠實地說,「我覺得您可能需要吃點甜的。」

  「……滾開。」

  「……哦。」

  一開始還是正常的對話內容,後面開始漸漸跑偏。

  「你對最近的生絲出口怎麼看?」

  「還有漲價的余地哦。但藥品的話會漲更多,人類的戰爭一時半會結束不了吶。」

  「股票呢?」

  「那個不太看好哦,兩年內必定會出大事。這屆內閣也很難穩定下來,這樣的話,類似今年夏天的事還會發生哦。」

  ……

  大正七年的秋天,兩只世上僅存的鬼,在努力地融入時代的洪流。

  *《鳳尾船之歌》


第98章 尾聲:七夕篇(上)

  大正八年,夏。

  「握刀的要領在於你的手臂、腰和腿都要用上力氣,以及時刻保持高度的警覺性,只要揮刀,就要有將對方一擊斃命的覺悟,所以關鍵是斬斷你心中的軟弱和猶豫,記住了嗎?」

  「是!」

  少女臉頰通紅,汗水將烏黑的頭發粘在了面頰上,手中的木刀卻拿的挺穩,大喝一聲向我劈來。

  我邊揮刀格擋,邊笑道:

  「很好,比之前熟練多啦。下次要是再有男生欺負你,明白怎麼做了嗎?」

  「明白!打到他爬不起來!」

  「沒錯!」我放下手中的木刀,「雖說現在有禁刀令,沒法帶著真刀上學,但如果真遇到壞人,洋傘或者掃帚也是可以拿來用的。你上的是女校,可也難免會在外面碰到沒禮貌的男人,女孩子必須要學會好好保護自己才行。記住了,女人一點也不比男人差。」

  女孩點點頭,「這個我懂,明子夫人也是這麼說的。」

  芥子快滿十五歲了,有幸在明子夫人推薦下進入了她少女時代的母校就讀。入學前我讓她選個姓氏,她直接嚇了我一跳。

  「我要跟荒川小姐一個姓!」

  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被我影響的有點過於直率…

  「咱們又沒有血緣關系…你父親姓什麼?」

  「聽說是姓淺山,好像和很久以前教中一位女侍長的姓氏一樣。但常駐的信徒都是自願放棄了自己俗世的身份,追隨教主大人修行,所以我也…」

  「不可以哦,芥子。」我看著少女懵懂的好像初生小鹿的眼睛,認真地說。

  「父母所給予的名字,代表了你最初的'自己',所以絕對不可以忽視。以後等你成年了,想改名字也不是不行,但現在要用自己原來的姓哦。」

  不過這個問題沒過多久就解決了。

  「明子夫人給我起了英文名字,叫愛麗絲!」

  有次女孩放假回來,興衝衝地說。

  「誒?這個…好像聽起來有點耳熟?」

  「聽說是洋人寫的童話,講的是一個叫愛麗絲的女孩子掉進了兔子洞的冒險故事。以後我就叫愛麗絲啦!」

  山田先生搖著頭路過:「現在的孩子,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唉…」

  我有點無奈:「你就這麼不喜歡芥子這個名字嘛?」

  「那個…同學們都說好土…」女孩鼓起嘴巴,悶悶的說。

  說的也是,即使在女校裡,芥子這名字也過於具有宗教氣息了…

  「那叫『螢』怎麼樣?」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字,「螢火蟲的『螢』。」

  「愛麗絲」小姐的眼睛亮了起來,使勁點了點頭。

  「那從今天開始,我就叫『淺山螢』啦!」

  話說明子夫人還真是擅長教育女孩子,才認識多久,這姑娘就敢給自己改名了…

  「荒川小姐,教主大人找您。」

  我看了眼天色,驚道:「糟了糟了,忘記要出門了!」

  把木刀丟給芥子,不,她現在的名字是阿螢。我火速跑回房裡洗澡換衣服,順便抓起桌上的小町紅畫了個淡妝——今天是七夕,吃過晚餐要去淺草看歌劇,所以多少還得打扮的正式點。

  一路小跑到約定的地點,那只鬼早就笑嘻嘻地倚在紅色洋車邊等我了。

  「你…你居然穿洋服了!」

  我感覺自己下巴都要掉了。

  「洋服怎麼啦?無慘大人也穿嘛∼」鬼無辜地說。

  我不禁暗自感謝永遠走在時尚尖端的無慘大人終於起到了一點積極作用。這鬼穿洋服的效果簡直好到不可思議,他本來身材就高大挺拔,加上白橡色的長發和剔透的七彩瞳,和黑色的西洋長風衣搭配起來一點沒有違和感。

  我默默想到一個新學的詞——斯文敗類。

  啊,早知道我就買下三越那身早就看上的連衣裙了。

  「小染今天也很可愛呢∼」

  冷不丁的,那鬼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伸出手指在我唇上輕輕蹭了一下,又舔了舔指尖。

  「小町紅果然很適合你哦∼」

  我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

  斯文敗類斯文敗類!

  「廢…廢話,我可是為了去看寶塚特意穿了正式的振袖啊!但都穿成這樣還怎麼逛夜市啊,今天可是七夕!」

  鬼笑的像只狐狸:「對哦,今天是七夕呢,小染准備了什麼禮物給人家嘛?」

  「用我開店掙的錢請你吃steak?house還不夠嗎?」我拉開車門,「今天我開,免得你跟上次一樣!」

  為了再也不經歷一只喝到唱江戶淨琉璃的鬼大半夜開車帶你走山路的恐怖,我特意跟山田先生學了駕駛。

  不得不說這只鬼的觀察和學習能力都很強,第一次看他優雅地用刀叉切牛排的樣子,我簡直又吃了一驚。

  比我第一次那差點讓肉飛出去的表現強太多了。

  餐廳完全是西洋風,燈光昏暗,椅子和窗簾都是暗紅色的天鵝絨布,襯托著窗外銀座火樹銀花的夜景,有種異樣的奢靡和妖嬈。留聲機裡放著《仲夏夜之夢》裡的曲子,杯中的紅酒在銀燭台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這氣氛過於羅曼蒂克,如果忽略盤子裡近乎全生的牛排上澆的是不知道哪來的稀血的話。

  「這樣就好多啦∼」童磨大人開心地舉著血淋淋的叉子,「雖然沒法和女孩子的肉質相提並論,不過這樣是不是說明人家已經很像人類啦?」

  「很像,很像。」我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能少吃點就更像了。」

  見過吃女孩子的,見過吃牛排的,沒見過按女孩子的體重吃牛排的…

  這太可怕了,幾乎吃光人家餐廳當天的存貨也就算了,更要命的是這一頓花光了我的咖啡館一個月的收入。

  心痛啊…我怎麼會天真到幻想我能養得起一只這麼能吃的鬼…

  感覺自己做了一筆血虧的買賣,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虧到底了。

  「這個送你。」我拿出一只精致的錦緞小盒子,「是我准備的七夕禮物哦。」

  「哇啊∼這是什麼呀?」鬼興高采烈地接了過去,「誒誒,是…洋表嘛?」

  「是懷表。」我糾正他,「百達翡麗的,外殼是純金的哦,別弄丟了。」

  童磨大人一臉天真:「可是小染為什麼要送這種東西呀?人家是鬼,又不需要看時間哦?」

  我抿了口紅酒,笑道:「就是為了讓大人你有點時間觀念啊。你看,人類都是有上下班時間和周末的,但教主大人每次聽人禱告都是一整天,你也需要擁有自己的時間呀。」

  「自己的時間?」他看起來有點迷惑,「但信徒們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應該聽他們傾訴,這是作為教主的義務哦。」

  「事實證明你不在的時候,你的信徒們一樣活的很好。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要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嗎?就先從擁有自己的時間開始吧。」

  鬼托著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麼應該在自己的時間做點什麼呢?」

  「看書,吃東西,發呆…什麼都可以呀。」我切了塊牛排,「你要不要嘗嘗熟肉的味道?」

  「要∼」

  這貨笑得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不是吧?」意識到他不懷好意,我愕然道,「你多大了啊童磨大人?」

  「是小染先問人家要∼不∼要的嘛∼」

  這句話說的巨大聲,語氣還百轉千回曖昧至極,導致附近桌子上紳士小姐們外加侍應生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我們身上。

  我錯了,我一個神靈,為什麼要跟一只鬼比臉皮的厚度?他不要臉,我要啊!

  於是我咬著牙根插了塊盤子裡的牛肉,只想一叉子戳進他喉嚨裡,卻被他輕巧的握住手腕,叼走了叉子尖上的肉,舌尖還在我的叉子上舔了一圈剩余的醬汁。

  「味道還不錯哦∼」

  四周傳來洋人零星的口哨聲和姑娘們小聲而羞澀的笑,我覺得自己快炸了。

  這都是在哪學的調情的手段啊!吉原的花魁那裡嗎??

  這家餐廳一百年內我都不要來了!

  一直到寶塚的歌舞劇開場,我還沉浸在方才那令人難以啟齒的經歷裡。

  太不像話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下流!簡直是下流!

  好在寶塚永遠不會讓人失望。今天演的是法蘭西人奧芬巴赫的名劇《天國與地獄》,艷麗的舞娘們頭上插著羽毛,在像征地獄的鬼怪布景前載歌載舞。氣氛被烘托的相當熱烈,我正看得高興,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個幽幽的聲音:

  「白姬,這演的都是什麼鬼啊?」

  我猛的回頭,驚悚地發現伊奘冉尊和月讀命坐在後排,黑發少女的臉色像是要把劇場給吃了。

  「誒呀呀,是美子醬呀∼這個人家特意事先了解過哦∼」旁邊某只鬼在鬧哄哄的音樂聲裡興奮地說,「其實講的是夫妻雙方各自找了情人,最後一個把另一個送下了地獄的故事吶∼」

  不知道為什麼,伊奘冉尊的臉色更黑了…

  「白姬,是講的這種事嗎?」

  看到月讀命尷尬地拼命使眼色,我乖巧的搖了搖頭。

  「不是,確切來說,講的是男主角為了和牧羊女私會,所以讓毒蛇咬死了妻子又故意設計陷害把她留在了地獄裡的故事,是古希腊神話哦,您知道古希腊吧?」

  伊奘冉尊深深吸了一口氣。

  「月—讀—!!!」

  大正八年的七夕,寶塚的舞台上因為發生火災而停演三天,所幸沒有造成劇團人員傷亡。

  戲看不成,只能出來逛街了。淺草寺的門前熙熙攘攘,竹枝子上掛滿了許願用的紙片,我怕弄髒了衣服,懶得再擠過去,再說一個神明許的哪門子願,於是拉著那只鬼直奔夜市。

  夜市最好了,夜市最棒了。夜市有各種團子鯛魚燒鰻魚蓋飯關東煮燒鳥還有拉面,夜市就是我的天國!

  不過一沒留神,童磨大人就失蹤了。

  我舉著鯛魚燒找到那只鬼的時候,他正湊在一處全是小孩的攤子上。

  「是撈金魚呀。」我笑道,「你小時候沒玩過吧?」

  「沒有哦∼」鬼躍躍欲試地說,「人家可以試試嗎?」

  「當然了。不過那個網子是糯米紙做的喲,拼的就是速度,一開始撈不上來也沒關系的。」

  五分鐘後,我發現我錯了。

  我,怎麼會,低估了一只鬼的手速?

  還是上弦裡最敏捷的一只?

  在攤主要殺人一樣的怒視中,童磨大人優雅又大方地端起了一盆金魚,順手就塞到了我懷裡。

  「小染,給錢∼」

  我特別想知道我抱著個木盆手裡還有塊鯛魚燒怎麼給錢,然而這種事向來不在這狗男人的考慮範圍內。

  狗男人——伊奘冉尊這詞用的真是太好了。

  誰下次再和這狗男人在七夕出來約會,誰就是狗!

  然而自己罵自己是沒用的,我現在只想哭。

  好好的七夕祭,我沒事穿什麼友禪染的中振袖?

  穿了也就穿了,為什麼我會踩著木屐抱著一盆金魚左手鯛魚燒右手洋傘,腰帶上還插著個風車,緊跟著一只滿眼好奇什麼地方都要衝進去看一眼的鬼生怕他走丟了?

  這是約會?這是陪誰家的小少爺去逛游樂園的女僕才對吧?

  真想發個洪水把這一街的人都衝走算了…

  腦子裡這麼想,天上真就開始下雨了。

  我剛感慨完自己隨身帶洋傘是多麼明智,就看那只鬼不知道從前面的攤子上買了什麼,笑嘻嘻地朝我走了過來。

  竟然是汽水!你總算像個男人了啊童磨大人!

  我欣慰的想著,然而童磨大人無視了我像個移動貨架的裝扮,直接一臉天真的把瓶子送到了我眼前。

  「是新出的飲料哦,叫什麼可爾必思的,小染要不要試試?」

  我只能吸了一口氣,顫巍巍地說,「咱們去前面那個店裡吧,反正下雨了,時候也不早了,喝完這個就回去吧?」

  「不要嘛∼」好像回到八歲的鬼撒起嬌來,「七夕好有趣呀∼人家還沒玩夠呢∼」

  我腦內自動出現了一句江戶髒話,狛治閣下罵的那句。

  雨下的更大了。

  我倆鑽進了一家路邊的蕎麥面店,我總算把身上的一干零碎全放了下來,癱坐在木椅子上讓自己冷靜了一會兒。

  話說回來,這個叫可爾必思的飲料還不錯,竟然是牛乳做的。

  穿著一身洋服的鬼看起來跟這和風老店很不搭,然而洋服也擋不住他在店老板面前蹦跶。

  「小染吃不吃蕎麥面?有炸蝦哦∼」

  「不吃!你也不許吃了!」

  再吃我就要成為史上第一個被吃破產的神了啊…

  正說著,木門忽然被人拉開了,有個奇奇怪怪的人從外面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豬突猛進豬突猛進!果然還是我伊之助大爺跑第一哇哈哈!」

  野豬皮頭套?這什麼玩意?

  等等,為什麼好像有點眼熟來著?

  「誒?誒誒?」正站在門口看菜牌的鬼只愣了一刻,就特別開心地叫了出來:

  「誒呀呀,我沒看錯吧?是伊之助呀!小染∼是伊之助那孩子哦∼」

  伊之助是誰來著?

  我打量著那個□□著精壯的上半身,背後好像插著兩把刀,腰間只有條皮草圍裙的人。

  這打扮也太奇怪了。這年頭還有浪人嗎?

  可能看我沒有反應,鬼哈哈大笑起來:

  「小染,你腦子真的不太好哦∼仔細看看這是誰吧∼」

  說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一把扯下了對方頭上那個野豬皮的頭套,頭套下是一張極其漂亮的少年的臉,有著一雙我在地獄裡見過的碧綠色眼睛。

  一時之間,激動的情緒讓我忽略了少年臉上震驚至極的表情,脫口而出:

  「是你啊!我想起來了!你是琴葉的兒子!」


第99章 尾聲:七夕篇(下)

  門外一下又擠進來幾個年輕人,一個黃頭發的少年邊嗷嗷亂叫著「怎麼這麼大的雨啊禰豆子快點進來」一邊拽著一位長相非常可愛的少女衝了進來。

  名叫伊之助的少年突然大吼一聲:

  「出去!別進來!」

  黃頭發的少年嚇了一跳,「伊之助,你抽什麼風啊,外面雨下的可大了,禰豆子妹妹的衣服都濕啦!」

  話音未落一位身穿市松紋羽織的少年牽著另一位少女也進了店,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

  「伊之助這是怎麼啦?雨這麼大,我們在這裡吃碗蕎麥面再走吧。」

  看到他身後那女孩清秀的臉,我腦子裡只聽到一聲兵刃交鳴般的轟響。

  已經過了兩年,從地獄回到人間,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然而我還是忘不了那張臉。

  強行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我抓起桌上的洋傘,走過去緊緊拽住童磨的手就往外拖。

  某只鬼一臉無辜:「誒?小染,咱們的東西忘拿啦!金魚金魚∼」

  「金魚個鬼!」我索性用上了腦內通訊,「你看清楚這群人是誰了沒?想跟他們打一架還是怎樣?」

  「怎麼會呢?」鬼高高興興的說,「被砍頭那種事人家從來沒有生過氣呀,再說鬼殺隊不是都已經解散了嘛,竟然有緣分還能碰見這幾個孩子,正好可以敘敘舊哦∼」

  「我不想敘舊!咱們回去!」

  說著話就已經到了外面的街上,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撐起洋傘,把那只鬼遮在傘下,一邊警惕地打開了防御。

  這條街雖然位於淺草的鬧市區,但街上因為下雨已經安靜了不少,只有零星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路過。

  「小染生氣了嘛?為什麼呢?」那只腦子有病的鬼還在絮絮叨叨,「我個人完全不在意的,不要生氣啦∼對了,咱們去買點心怎麼樣,我知道小染吃點甜的就不會生氣啦∼」

  生氣還是緊張,我已經無暇顧及了,只想快點帶他離開這個地方。

  「給我站住!」

  身後驟然傳來一聲怒吼,一股狂暴的殺氣席卷而來。

  我上前一步擋在童磨身前,單手握住洋傘,另一只手以二指在空中畫出金色的一線,大喝一聲:

  「退!」

  雨水戛然而止。少年那張臉剎那籠上一層恍惚的神色,已經近在咫尺的雙刀速度也慢了下來。

  頃刻的意念壓制就已經足夠了。

  我抄起洋傘,狠狠擊打在對方的腰部,將那少年結實的身體橫掃了出去。

  「伊之助!」

  店門口傳來幾聲驚叫。剩下的幾名年輕人也跑了出來。我看見那頭上有蝴蝶頭飾的女孩蒼白著一張臉,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這邊。

  戴日輪耳飾的男孩愕然地注視著我們,黃頭發的少年則大聲嚷嚷:「你們搞什麼啊?是不是認錯人了?真是的,好不容易進城過七夕啊!」

  「俺才不可能認錯…那張臉…就算燒成灰俺也認得!」那漂亮的男孩子朝同伴大吼道,「上弦之貳!那是上弦之貳!」

  「你在說什麼啊!」黃頭發少年站在那裡翻白眼,「什麼上弦之貳,我看你是吃多了天婦羅在做夢吧?無慘都已經下地獄了,哪來的上弦之貳?再說那個上弦之貳不是早就被你和香奈乎砍頭了嗎?對吧香奈乎?香奈乎?」

  那名少女身穿七夕祭的浴衣,浴衣上畫滿細碎的花朵,已經比我在無限城幻境裡看到的樣子長大了一些,但依然顯得嬌小可愛。她只是翕動了下嘴唇,目光有些空洞,手中似乎緊緊攥著什麼東西。

  「誒呀呀,抱歉抱歉,還沒有向大家問好吶∼」

  童磨走到我身邊,語氣頗為歡快地說,「多美好的一個夜晚呀,不如我請各位吃蕎麥面怎麼樣?有什麼話可以坐下來慢慢聊哦∼」

  我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終於明白他之前是怎麼死的了。

  這鬼雖然觀察力超強,但沒法體會他人的憤怒、悲傷和仇恨,對發自這些情緒的一系列舉動也很難理解,因此完全在自己的腦回路裡思考和行動。

  神明之子那顆原本充滿神性的心早被侵蝕的所剩無幾,這讓他變成了不上不下的異類,不僅融入不了人類的世界,也融入不了鬼的世界。

  「但他身上並沒有鬼的氣味啊。」戴日輪耳飾的少年輕聲說,「伊之助,你是不是認錯了?」

  「本大爺不會認錯的!就是上弦之貳那個渣滓!」少年那張漂亮的臉幾乎扭曲起來,「就是那個吃了俺的媽媽也吃了忍的混賬東西!可惡,我們明明已經,明明已經把他送下地獄了啊!」

  「小伊之助說的沒錯∼」

  童磨笑嘻嘻地舉起手中的野豬皮頭套,「我還記得你和你媽媽哦∼不過隔了這麼久,你怎麼還是這麼弱呀?這樣是砍不到我的哦?誒呀,對了對了!」

  他忽然興奮地拍了下手,「不如你們就來猜猜看,我現在到底是人還是鬼吧?要不要試試來砍我的脖子呢?不過先說好了,如果猜錯了的話,後果可是相當嚴重哦∼」

  「砍死你個渣滓還需要什麼後果嗎?!」

  那暴風般的少年居然不知何時又奔襲至眼前,兩把鋸齒形的長刀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砍向鬼的脖子。

  我閃身過去,洋傘上浮動起一層熾烈的金光,自下而上的挑開了少年攻勢凌厲的雙刀,順道一腳踢向他胸口。沒想到那少年的身體異常靈活,竟然一個後空翻躲了過去,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茲拉——

  我那友禪染的振袖下擺發出了一聲悲鳴,終於…撕了。

  我就知道…這一定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個七夕了。

  「啊,忘了說∼小染,這孩子的身體非常柔韌哦,關節都是可以隨便脫臼的,所以招式都是亂來的啦∼」某只鬼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嘰嘰喳喳,「但你剛剛那一招也很不錯哦,是黑死牟大人教的吧?原來小染不用刀也可以戰鬥嗎?好厲害呀好厲害…」

  「你給我閉嘴!」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喊道。

  用洋傘,是因為我在地獄裡用的刀法和「術」都是殺人技,不論是哪一種,我都沒法控制好不取人性命。

  就像童磨的血鬼術,一旦開啟,就是用來收割人命的。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可就算已經用結界封鎖了街道,我也不想當街殺人。況且在這場人和鬼的千年爭鬥中,失去的生命已經太多了。

  「你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護著那個渣滓?」少年高舉起雙刀衝我咆哮,「給俺滾開,否則別怪本大爺連你一起砍!」

  「伊之助,你長大了啊…」

  望著那雙眼睛,我想起了在地獄的極樂寺幻境裡那個教我做大福餅的、笑容溫婉的少女。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人類靈魂的善意。

  在琴葉的記憶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他被媽媽抱在懷裡,連乳牙都還沒長齊。

  琴葉曾經對我說,期待他長大以後成為像教主大人那樣溫柔又親切的人。

  彼時童磨倚在檐廊下,眯起眼睛懶洋洋地注視著我們,只是笑而不語。

  現在想來,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很清楚那只是一場幻覺。

  「對啊,我差點忘了,最後你成功的為母親報仇了吧。」我輕聲說,「這就夠了,不是嗎?畢竟一命抵一命啊。」

  「這位小姐,你不是鬼,為什麼要保護上弦呢?」那位戴日輪耳飾的少年有點困惑地說,「你的氣息很溫柔,不像是壞人呢。」

  「灶門炭治郎,」我朝他點了點頭,「你妹妹看來已經變回人類了,在她還是鬼的時候,你並沒有放棄她,我聽過你的故事,也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和你妹妹的運氣。你們一路走來,遇到了很多關心和愛護你們的人吧?雖然失去了家人,但你從小到大,都是在家人的愛中長大的,對吧?」

  「你認識我?」少年似乎有些驚訝,「抱歉,但是我對你…」

  「你沒有見過我,你身邊也沒人認識我。」我微笑道,「我是荒川的水神白姬,自江戶時代起,我就掌管這座城市的洪水和降雨。除此之外,我還是童磨大人的眷屬。以這種立場,我們是不是可以談談?」

  「你是…神明?」那姓灶門的少年睜大了眼睛,「但你為什麼…」

  「氣死俺了!炭治郎你聽她胡扯什麼呢!這可是上弦之貳那個渣滓啊!這蛆蟲自己都承認了的!這個女的肯定也是鬼!俺就不…」

  啪!

  那少年看著我揚起的手,過會才反應過來,一蹦三尺高:

  「竟敢打俺伊之助大爺?!你這女人活膩了吧!既然你跟那蛆蟲是一起的,就…」

  啪!

  我反手又是一記耳光。

  「這是替你母親教訓你!」

  看他舉刀就要砍,我閃身過去扭住他的手腕,直接抓住他的日輪刀用力一掰,薄薄的刀身便應聲而斷。

  黑死牟大人說過,太刀其實是很容易折斷的,只要角度找的對,看起來強韌的日輪刀,也不過是普通的刀罷了。

  我抓著斷刀,任由鮮血順指尖滴落,指著那少年厲聲道:「?渣滓?蛆蟲?你再敢罵他一遍試試看?當初是你母親主動到他的寺院去找他求救的!沒有他收留,你和你母親早就凍死在山裡,或者被你那親生父親拖回去打死了!你的命最開始就是他救下的!你這麼恨他,為什麼不干脆去死算了?!」

  「不講道理是吧?好!」我抬起頭,大聲說道,「如我所見,各位都沒有帶刀吧?不奇怪,畢竟現在有禁刀令,你們鬼殺隊也早就解散了。但是在這裡參加過無限城之戰的,全都知道上弦之貳的血鬼術是什麼樣的吧?!這條街上沒人,是因為我臨時用結界封鎖了街道,但外面就是淺草的商店街,真要打的話,你們有沒有拉幾百上千個普通人一起陪葬的覺悟?!」

  這話讓那名叫炭治郎的少年眼中掠過了明顯的遲疑,他皺緊了眉頭,似乎一時難以抉擇。

  「打什麼呀,這裡又不是無限城∼」童磨輕笑起來,金扇在手中半開半合,「再說這代獵鬼人已經完了吧?柱死的沒剩幾個了,也活不了幾年啦∼而且你們幾個孩子連刀都沒帶,是砍不了鬼的哦?」?他微微眯起那雙冰冷而璀璨的七彩瞳,看向那少年,「雖然你繼承了日之呼吸,但現在看來你的手臂殘疾了一條,眼睛也瞎了一只,你身邊那個小姑娘,誒呀,叫什麼來著?香奈惠還是香奈乎?算了算了,人家總是弄不清女孩子的名字,她看起來眼睛也有些問題呢,好可惜,我記得這孩子的眼睛很特別,能看清我的動作吶,現在變成這樣,真是好可憐…我不是無慘大人,對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我一向是很善良的,所以今天不會和你們打哦∼」

  「小伊之助,」他轉向那綠眼睛的少年,語氣罕見地帶上了幾分認真,「害你失去媽媽,真的很抱歉哦。上次見面時我說過了吧?我一開始並沒有要吃掉你媽媽的打算,琴葉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她在我身邊時,真的讓我心情很好哦,還有她給你唱的歌,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呢。我在地獄裡見過她啦,雖然她依然沒法理解我的善行,但我們還是好朋友…」

  「住口!不准用你那張肮髒的嘴提起俺的媽媽!你不配!什麼地獄,你別胡說八道了!俺的媽媽怎麼會在地獄裡?你這混賬!俺能送你下一次地獄,就還能再送你下去一次!哪怕殺你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能抵你殺了俺的媽媽和同伴的罪!」

  「胡說八道?我說過,以誠待人可是我唯一的優點喲∼」鬼無辜地說,「地獄一點也不可怕,相反非常的有趣呢,我們在那裡玩的超開心的,對吧小染?「

  「算了,童磨大人。」我搖了搖頭,「你說什麼他們都不會相信的。我們走吧。」

  「等等!」那名叫炭治郎的少年忽然開口,「是你殺了忍和香奈惠嗎?」

  「是我呀∼」童磨笑眯眯地說,「小忍是很堅強的女孩子哦,為了給姐姐報仇,就算沒有什麼天賦,又受了那麼重的傷,也堅持和我戰鬥到了最後呢,人家可是相當感動,所以才賜予了她救贖哦∼」

  「什麼啊…你…就一點懺悔的意思都沒有嗎?」那少年怔怔地說,「你殺了忍,奪走了那麼多的生命,為什麼你還可以…笑的出來?」

  「關於這一點,上次我也跟這兩個孩子解釋過啦∼」鬼不緊不慢地說,「我是萬世極樂教的教主,凡是被我吃掉的生命,都會和我一起得到永生哦∼不過現在我也知道啦,靈魂本來也是永生的,所以死亡一點也不可怕,死掉的話去轉世就好了嘛∼所謂的天國和地獄,都是人類自己的執念創造出來的,因為人類是虛無飄渺的存在,他們自己活著時沒法擺脫痛苦,又改變不了那些讓自己痛苦的事,為了自我安慰才編造出這種童話,所以人類實在是太可憐啦。但救贖也是看緣分的,只有我特別看中的人,我才會給他們救贖哦,小忍應該已經去轉世了,像她那麼可愛的女孩子,來世一定會得到幸福吧,這是一件好事呀∼」

  「炭治郎…不要再聽他胡說八道了…已經…夠了…」

  那位戴著蝴蝶頭飾的少女抬起頭來,眼神一片空洞的晦暗。

  「什麼救贖,都是騙人的謊話。你根本什麼也不懂,因為你什麼也感覺不到…人們的喜怒哀樂,你全都理解不了,所以才會說出這種可笑的話…都是因為你,我才失去了兩位姐姐,你這樣的…你這樣的怪物…才應該死掉,連渣滓都不剩的死掉!你到底為什麼還活著啊?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那女孩竟然笑了起來:「呵呵…真是太好笑了,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還活著,但就算死了一次也還是像個傻瓜,還是趁早再多死幾次吧,畢竟你活著除了害人,根本沒有一點意…」

  女孩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我抓住她的脖子將她死死地按在了牆上。

  「香奈乎!」

  幾個少年一起叫了出來,不愧是受過訓練的獵鬼人,即便在慌亂中也還是配合默契,他們從多個方向以極快的速度朝我攻來。

  如果手裡拿的不是木棍或者斷刀還像那麼回事。

  「都不准動——!」

  隨著我的聲音,一道金色的漣漪在空氣中擴散出去,已經撲來的幾個身影頓時僵在了半空,隨即就被無形的壓力按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不管你是什麼,不要傷害香奈乎!」

  戴日輪耳飾的少年用僅剩的一只胳膊撐起身體,失控地衝我大喊:

  「你敢傷害她的話,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這是神明才有的『言靈』。」我淡淡地說,「你們再亂動亂說話,我就扭斷這姑娘的脖子,我一向說到做到。」

  「就是嘛,不要褻瀆神明哦∼」某只鬼在一旁笑嘻嘻地說,「你們這些孩子老是這麼急躁,總得讓人把話說完嘛∼」

  「香奈乎小姐,我早就知道你。」我轉向因為被我扼住脖子而面色蒼白的少女,「雖然我是個神明,但畢竟我們都是女人,我就暫時放下神明的身份,來跟你講講道理。」

  「你口中的這個怪物,曾經在我還是人類時救過我的命,不僅如此,在兩百年中,他還安慰過許多人,救濟過許多人,收留過許多人,那些你的祖輩可能都沒見過的天災人禍,他全都見過、聽人說過,甚至和親歷者交談過,你說他什麼也感受不到,所以活著沒有意義?他為什麼必須感受你們這些人類的喜怒哀樂?別犯傻了,你們是什麼尊貴的存在,值得神明之子理解你們的一切?」

  「他說人類是痛苦的,是因為他親眼見到過千千萬萬人的痛苦。而你呢?你經歷的只有你自己的痛苦而已,說他是傻瓜,你不覺得你才是那個可笑的人嗎?」

  我稍微松了松手,讓女孩能夠喘息。

  「我很遺憾你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和你一樣,也失去了我重要的人。這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他吃過的人太多,背負的因果太深重。但唯獨對你,我不會道歉,他也不會道歉,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因為在戰場之上,雙方代表的是對立的兩個陣營,大家都是為自己的陣營而戰,彼此之間本來並無私仇可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兩個姐姐都是獵鬼人,你到底為什麼會認為,身為上弦的他,理所應當對她們手下留情?你憑什麼會這麼認為呢?難道就因為你們是女孩子?不,你們首先是獵鬼人,其次才是女孩子。既然選擇加入鬼殺隊這個復仇組織為產屋敷賣命,就自動卷進了這場殘酷的游戲,犧牲是早晚的事。事實上你的姐姐們確實也這麼做了,用七百倍藤花毒重創他的時候,用刀砍他、捅他眼睛的時候,你們有過一絲一毫的仁慈嗎?你們沒有。所以你到底為什麼心懷如此強烈的怨恨呢?他並不欠你們任何東西啊。」

  少女的臉漲的通紅,全身因為巨大的憤怒而顫抖的厲害,我笑了笑,繼續說道:

  「你一定想說,因為鬼吃人,所以活該被殺、被人砍,不論怎樣對待他們都可以,對嗎?香奈乎小姐,你吃不吃肉啊?我猜你沒吃過牛肉,但燒鳥和牡丹鍋總該吃過吧?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人類可以獵殺天上地下所有的動物,鬼卻不能獵殺人類?人類不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嗎?既然是世界的一部分,就不要那麼自以為是,要知道世上總有一天會出現比你們更強大的存在,只不過你們因為怯懦和愚蠢不願去承認罷了。況且鬼狩獵只是為了填飽肚子,你們人類自己出於各種原因殺的人可就多了,幾百年,幾千年,你們用彼此之間的怨恨和爭端弄髒了整個世界,卻反過來指責區區幾只鬼吃的人多?以為只要消滅了所有的鬼你們就能獲得幸福?也太天真了吧?」

  「所以哦,小姑娘,」我貼近她,撫摸著她年輕的臉,「我們是不會向你道歉的,也並沒有任何懺悔的意願,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已經死過一次,贖清了所謂的罪孽,也是因為,神明是不會向人類道歉的。畢竟你們這種在戰鬥中只會靠下毒來取勝的人,得不到我一星半點的尊重啊。」

  「香奈乎小姐,你可以繼續向童磨復仇。你可以將今天的一切告訴給產屋敷,甚至傳給你們的子孫後代,如果你希望你的後代像你一樣活在仇恨當中。但是那樣的話…」

  我微笑起來,一字一句地說:

  「你想要你的後代受到神明的詛咒嗎?像產屋敷家那樣的詛咒,幾十年,幾百年,沒有一個人能活過三十歲,全身潰爛而死…你想要那樣的詛咒嗎?我是個神明,那種事,我是可以做到的哦。」

  「那個叫炭治郎的男孩子開了斑紋,活不了多久了吧?大概明年或者後年,你就會懷上他的孩子。到底要怎麼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松開了手,看著她呆呆地滑坐在地上。

  「我的話說完了,童磨大人,我們走吧。」

  「誒?已經說完了嗎?那我們就先走啦,下次再見哦∼」

  童磨愉快的朝那幾個人揮了揮扇子,跟我一起走出了那條陰暗的街道。

  直到眼前一亮,出現了燈火輝煌的商店街,我才暗暗松了口氣。

  本來還擔心我或者他會因為控制不住而殺人,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

  結果剛解開結界,就看見那脾氣暴躁的野豬少年哇哇大叫著追了出來。

  「不准跑!竟敢把俺按在地上!俺要咬死你們這兩個渣滓!」

  琴葉啊,我對你兒子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但這全都怪這只腦子有病的鬼,如果他不殺你,這孩子就會在母親的愛中長大,無論如何不會變成這副滿懷恨意的樣子。

  但沒能在愛中長大的,又何止你的孩子?

  「伊之助,對不起啦。」

  我轉身朝那少年笑了笑,然後一把挽住童磨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了自己有史以來最高水平的尖叫——

  「哇啊啊啊!搶劫啦!!!」

  淺草的商店街上向來扒手眾多,所以也不缺巡查,我的尖叫聲很快有了回應,人群開始自動向這個方向聚集,巡查們吹著尖利的口哨跑了過來。

  「夫人,發生什麼事了?搶劫犯在哪裡?」

  我裝出一副要昏倒的樣子,舉起還在流血的手,顫抖著指向對面不知所措的少年。

  「警官先生救命啊…這孩子突然衝出來攻擊我們,您看看我的手,還有我的衣服,全被他弄破啦!巷子裡還有他們的同伙,剛剛在蕎麥面店他們就找茬要打我們,好不容易跑出來還是被追上了…嗚嗚嗚太可怕了,這可是淺草,怎麼會有這種人呢…還有沒有法律可言啊…」

  「這不是羅斯林咖啡的老板娘嗎?怎麼弄成這樣了?」有認識我的巡查馬上說,「您先別急,我們馬上就抓住那伙人,給您和這位先生一個交代。」

  「那就麻煩您了,啊,那孩子跑了!」

  「追!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我看著一群巡查湧入了剛剛的巷子,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走吧,童磨大人。我們去買點心和汽水,多買點,回去給山田先生他們也嘗嘗。」

  鬼眨了眨眼,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讓這位昔日的上弦之貳也有點驚訝。

  然後,他,臉紅了。

  他!竟然!臉紅了!

  我嘴角抽搐著被這只面泛春色的鬼當街一把抱在了懷裡。

  「小染太厲害了!剛剛做的真是太漂亮啦!好喜歡這樣的小染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染一定會站出來幫我說話的∼啊啊,人家真是太感動啦∼」

  我被抱的快要窒息,想推開他,卻穿過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輝煌的燈火,穿過兩百年來顛沛流離的歲月,看見了那個披著黑衣的孩子在朝我微笑。

  ——?白姬小姐,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會站出來幫我說話的人,雖然不太明白您為什麼那麼生氣,但我還是很感謝您哦,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孩子呢。

  於是我伸出雙手,也同樣回抱住了他。

  「放心吧,我會永遠站在童磨大人這邊的。之前在地獄裡我說過的吧,下次要是再有人說你活著沒意義什麼的那種話,看我替你揍她。我可是個神明,神明要信守承諾呀。」

  「誒,但是小染真的還會詛咒嗎?」鬼好奇地問,「之前好像從來沒聽你提過呢?」

  這下我感到了一絲尷尬。

  「那個…我當然不會了,誰學過那種惡心的東西嘛,淨化詛咒還差不多。但是之前柳生家那個讓你用刀割傷手的男孩子,回去後不久真的就死了哦,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詛咒應驗了…畢竟我當時也是咒他全身爛掉什麼的…」

  「啊哈哈哈,聽起來好可怕呀,不過白姬小姐一點也沒有變哦,尤其是生氣的樣子。」

  「誰生氣了,我才沒生氣呢!我是心疼我的新衣服…啊對了,你的金魚還在那家店裡,快去拿回來吧!」

  因為下擺撕了,我索性脫下了那件華麗的中振袖,臨時買了件浴衣換上,這下才感覺清爽多了。

  從商店出來,才發現人群都往荒川邊湧去,聽說是要放煙花。

  人太多,於是我倆找了一處屋頂,邊喝酒邊看著遠處升起的一團團絢爛無比的花火。

  「吶,童磨大人,之前你好像是說過,想回京都去吧?」

  花火映在那只鬼剔透的眼睛裡,他輕輕一笑。

  「小染是想躲開鬼殺隊的人嗎?其實沒有必要哦,光憑這幾個孩子什麼也做不了,況且產屋敷那邊還有無慘大人,完全不用擔心啦。」

  「我確實不想再遇到這幾個孩子,但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我…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鬼好像愣了片刻,隨即微笑道:

  「好呀,那我們過些天就走吧,正好在那邊待到秋天的話,能看到很漂亮的楓葉哦∼」

  「那就這麼說定啦。啊,忘了說那句話了,七夕快樂呀。」

  「七夕快樂哦,小染。」


第100章 尾聲:鬼月篇(上)

  盂蘭盆節,八月中最重大的節日。相傳人類在這一天不僅要供養僧眾,為祖先贖罪,還要打掃屋子,在靈位前燃香供奉,迎接祖先的靈魂歸家。

  不過無間地獄裡的鬼,顯然全都無家可歸,自然也沒什麼供奉可言。

  但神明是干什麼的?神明就是給大家提供幫助的嘛!

  用「時輪」再次打開地獄的「門」,我事先做了不少准備工作,畢竟距離離開那裡已經過了快兩年,雖然童磨跟我說地獄裡的日子現在幸福到令人感動,但鑒於童磨嘴裡的「幸福」和正常的「幸福「往往存在一定差距,怎麼說呢,我感覺還是需要些更具體的准備才行。

  這種事完全指望不上某只鬼。聽聞我要回地獄去處理鬼們轉世的事,法袍加身的教主大人端坐在他鮮花環繞的神壇上,滿臉慈悲地做出了開示:

  「交給你啦,小染,神明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完成如此重要的工作。」

  我:「……據我所知,我不是鬼王。」

  教主大人用金扇掩著臉,無辜地說:「人家也不是呀,要不小染去問問無慘大人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我義憤填膺地瞪著他,然而並沒有什麼用。

  這群鬼幾百年來到底是如何進行自我管理的?這是一個永遠的謎。

  開咖啡館都不是這麼開的。

  想到無慘大人每次見到他的下屬都必然會釀成血案,而且殺傷力比鬼殺隊還可怕,我決定還是不去麻煩潛伏在產屋敷宅邸裡還要忙著做藥品出口生意的他老人家了。

  結果就是,我,一個神靈,站在過去產屋敷宅邸廢墟的那座睡蓮菩薩像下,獨自面對一群竊竊私語的鬼。

  我不禁感嘆,幾次大戰,這血鬼術生成的巨大冰菩提竟然還屹立不倒,晶瑩潔白的裙裾下現在變成了一方淺湖,湖中盛開著無數鮮活的白蓮。

  看起來極像神跡,頗有幾分地藏菩薩的風範。

  而死靈之森終於沒有了死靈,而是徹底變成了一片寧靜的森林。三途河的金色靈脈在空中交織成如同極光的華美天河,一輪明月照耀在這片永夜籠罩的大地上。

  看來在我離開後,童磨和月讀命他們竟然完成了對地獄的淨化,這是我始料不及的結果。

  也不是什麼活都沒干嘛,那只鬼。

  我望著面前的幾百只鬼,有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們穿著不同時代的衣服,像一群時間中的流浪者,只是群聚在此地,除了長相姿態有點詭異之外,好像和人類也沒什麼不同。

  鬼本來就曾經是人類,因此他們的靈魂還是人類的特點更多一些。比如我現在就能聽到他們中間嘰嘰喳喳的議論。

  ——怎麼是這個女人啊?那位大人呢?

  ——聽說那位大人被上弦之貳吃啦。

  ——假的吧?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你在山裡蹲傻了吧?這都不知道?後來那個繼國緣一還來這裡打了一架你沒看見嗎?

  ——誒呦,那場戰鬥可是嚇死人了。

  ——所以這女人是來干什麼的?上弦選拔嗎?

  ——不要吧,好不容易過幾天安靜日子。

  「那個——」我有點不好意思的打斷了一群鬼的私聊,「抱歉,請大家安靜一下,容我講幾句話。」

  大概是我的聲音以神明的意念擴散開來,嚇了他們一跳,下面頓時鴉雀無聲。

  「我是江戶城外荒川的水神,也是上弦之貳、童磨大人的眷屬,大家之前可能見過我,也可能沒見過,很抱歉讓你們在地獄裡等了這麼久,我來這裡也是受了掌管地獄的神明的委托,幫助大家去往人世轉世重生。」

  「真的嗎?」鬼群裡有驚喜的聲音說,「我們不用受罰了?可以去轉世了?」

  我注視著面前的群鬼:「你們活著時就已經墮落為鬼,雖然各有各的緣由,但大抵要麼是意外,要麼是天生沒法做一個正常的人,再或者就是被天災人禍逼的活不下去,已經受盡了苦吧。況且各位來到地獄也經歷了很多,相信你們經過一番試煉後都有了新的覺悟,這就夠了,其他的懲罰已經不需要了。」

  「出生和成長在新的時代、新的家庭、新的環境裡,你們會成為完全不同的人。當然,也許上一世做鬼的記憶依然會影響你們,我們稱之為業力,但人類皆有自己的業力,無論行善還是作惡,和你曾經是人還是鬼沒有關系,取決於你在新的人生面前如何選擇,是否學會了珍惜自己,珍惜生命。」

  「人類常說需要你們受罰,需要你們贖罪,但單純的懲罰是無法讓人成長和有所覺悟的。況且每個人都有走投無路的時刻,你們都曾經是人類,也該明白從來沒有人為他們將你們逼迫成鬼而負責。所以,只能請諸位自己承擔自己的因果,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無論怎樣選擇,請記住都是為了你們自己的靈魂,而不是為了旁人為你們制定的標准。」

  「願意成為人類的,可以選擇保留自己這一世做鬼的記憶,我也會為大家安排和平的時代去轉世。但新的人生中你們會和誰相遇,成為什麼樣的人,依然是未知,畢竟即便是神明,也無法完全預知所有人的命運,但靈魂正是在一次次的輪回中完成蛻變和成長的,請各位務必記住這一點。」

  「還有,請大家記住,這個世界上本來沒有天國和地獄,是人的心創造了天國,也創造了地獄,連神明對此也無能為力。但同樣,人的心也可以創造極樂淨土,雖然在現實中那很難很難,但每個人在心中,都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極樂淨土。因為神明其實不在神壇之上,而是在你們心中。」

  「我的話說完了,接下來我會開啟前往人世的『門』,請大家做好去轉世的准備吧。」

  金色的光柱再次升起在大地之上,我降下淨化之雨,幫助這些曾經在人世作為「異類」而存在的靈魂,踏上重生的道路。

  他們彼此告別,臉上有欣喜,有悲傷,有迷惘,有釋然,但終於沒有了怨恨。

  「再見啦,各位,來世有緣再見。」

  去轉世的鬼都走的差不多了,我回頭看了看,驚訝地發現竟然還剩下零零星星的十幾個鬼站在原地沒動。

  「呃,諸位是…怎麼打算的?」

  那群鬼裡站出來一個抱著琵琶的女人,不,女鬼,黑色的長發遮住了半張臉,顯得有些陰郁。

  她微微欠了欠身,權當作行禮。

  「這位…神明大人,如果我們不想離開這裡的話,請問又該怎麼辦呢?」

  「誒?」

  我有點困惑,「你們不想去轉世?只想待在這地方?可是無論怎麼說這裡也是地獄啊,這樣真的好嗎?」

  「如果神明大人認為我們會因此而感到寂寞的話,就多慮了。」

  那女人的嗓音有點淡淡的沙啞,但並不難聽,「我生前以彈奏琵琶賣藝為生,早就看膩了那些人類的嘴臉。我那夫君沉迷賭博,不僅揮霍我辛苦賺來的錢,還時常打罵我,最後更是賣掉了我演出用的和服,我一怒之下用榔頭殺了他,卻發現以殺人後戰栗的心情和顫抖的手來演奏,能得到出乎預料的好評。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殺人,直到遇見了那位大人,被變成了鬼。」

  「在那之後,因為我的血鬼術是改變空間,所以就被那位大人委派建造和掌管他的城堡——無限城。」

  「啊!無限城是你造的啊!」我驚訝地說,「我在無慘大人的記憶裡看到過,那個異空間做的非常精妙呢!你也太厲害了!」

  那女人頓了頓,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微妙的驕傲。

  「正是如此,無限城就是我的血鬼術所造,百年來我每日都獨自待在那裡,所做的不過也就是幫那位大人召集會議,刺探情報這類小事,但不用再討好客人,不用再考慮自己的樂曲是否動聽,我反而感到非常平靜。」

  「然而即便那樣,最後我還是被那位大人殺了,因為最後一戰時有個小鬼用血鬼術從我這裡奪取了無限城的掌控權,盡管我一直兢兢業業地服務於那位大人,在危急關頭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舍棄了我。」

  我嘆了口氣,「這也的確是無慘大人的作風,不怪你。」

  「來到地獄後我想了很久,」那女人繼續冷靜地說道,「其實無論做人還是做鬼,我全都沒有興趣,只想待在安靜的地方好好修行,如果可以的話,還請神明大人滿足我的這個心願。」

  「小生也一樣。」

  女人身邊走出來一名高大的男鬼,面目凶悍,身上長著幾面鼓,說起話來卻略有點靦腆。

  「小生曾是一名文筆作家,畢生的追求就是想要寫出好文章,業余也就是喜歡敲鼓罷了。但卻被前輩以天賦不足為由踐踏我寫字的稿紙,鄙視我敲鼓的技巧,實在令人忍無可忍。小生變成鬼只是為了獲得寫作的靈感,但哪怕變成鬼,也依然寫不出好文章,甚至連做鬼也沒什麼天賦可言,就算拼命吃人也沒用,於是被那位大人從下弦中除名…但小生沒有想到的是,在被獵鬼人殺死來到地獄後,反而文思如泉湧,怎麼寫也寫不夠。於是小生想明白了,我喜歡的只是寫作和敲鼓而已,至於有沒有天賦,會不會得到他人的認可,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在這裡的話,至少不用再為生計發愁,可以投入全身心來寫作,也許有朝一日,小生真的能寫出震撼世人的好文章也說不定。」

  「響凱先生是個穩重的人,我可以為他擔保。」那名女子說道,「還有這裡的諸位都是差不多的情況。我們留在這裡反而能獲得平靜,還請神明大人理解我們的心情。」

  這倒是始料未及的情況。

  見我沉默不語,那名女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之前從來沒替自己或別人爭取過什麼,是不是這要求太過無理了?」

  「並沒有那種事。」我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人類時的名字記不清了,那位大人叫我鳴女。」

  「鳴女小姐,你的血鬼術是改造空間?」

  「是,正是如此。」

  那男鬼在一旁低聲說:「其實小生的血鬼術也和鳴女小姐類似,但因為沒什麼天賦,所以只能改造一座房子的範圍。」

  「那真是太好了!」

  我拿出了「時輪」。

  「這是能夠連通地獄和人世的『門』,我拜托月夜見尊做了些改進,讓這裡的人和物品可以通過這道門前往人世,人世的人和物品也可以傳送到這裡來。既然鳴女小姐在改造空間方面有所專長,我是否可以將它托付給你呢?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借助上面的神明之力,幫助我管理這個空間了。」

  「據我所知,與空間有關的『術』非常稀有,希望二位都不要浪費了自己的天賦,如果你們願意,就借助這個機會好好修行,繼續努力吧。」

  那名男鬼震驚地抬起頭來:「您是說,小生的血鬼術,其實是一種天賦?」

  「當然,」我認真的點點頭,「在我看來血鬼術也並非一定要用來殺人或戰鬥,像這位鳴女小姐的血鬼術就很實用,畢竟就連無慘大人也需要個住處嘛。能改造空間的』術『非常難得一見,還請您好好珍惜。」

  「這…這實在是…」

  那名男鬼忽然就熱淚盈眶了。

  「原來小生也是有天賦的嗎?並不是一無所長的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只不過有時沒有遇到合適的環境和時代,無法得到認可而已,這也是命運使然。但如果各位在地獄裡能發現自己的專長,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嘛。」

  「那我也算有專長啦!」後面冒出一名個子嬌小的女鬼,樣子還挺可愛,「我以前是下弦,因為每次面對獵鬼人的柱都很害怕,所以總是臨陣脫逃,結果就被那位大人處死了。不過來地獄以後,我發現我對這裡的植物都很喜歡,畢竟家裡是開藥鋪的嘛,所以比起去轉世,我覺得在這裡好像更有意思。」

  「我也是我也是…」

  一群鬼嘻嘻哈哈地吵成一團,鳴女小姐顯然是這裡面資歷最深的,她問道:

  「那麼神明大人想要個什麼樣的空間呢?像是無限城那樣的嗎?」

  我看了看月下一望無際的森林,說道:

  「這取決於你們自己,因為選擇在這裡生活、把這裡當作家園的是你們,就算無慘大人來了,他也是客人,而我和童磨大人對這種事都沒什麼想法。哦,要不就拜托你圍著這睡蓮菩薩給他修座寺院吧,萬一他以後高興了想來住住呢。」

  「童磨閣下…也是個相當有趣的人呢。」鳴女小姐竟然發出了無奈的笑聲,「以前在無限城最怕遇見的就是他,因為總是會沒完沒了的跟你說話,吵的人頭痛。而且只要碰到猗窩座閣下就一定會打起來,每次開會時我都只盼著盡快結束讓他們各回各家。」

  「是啊,」我也忍不住笑了,「他就是那樣的人嘛,現在說起話來也還是滔滔不絕。」

  「對了,還有個問題。」鳴女小姐說道。

  「我身上的鬼血似乎已經失效了,所以無法使用血鬼術,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這還真是個問題啊…」我想了想,說,「那個…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也許可以試試我的血?雖然我不是鬼,但好像我的血能對恢復血鬼術有一定的幫助。不過因為我是童磨大人的眷屬,血液中必然混有他的鬼血,所以如果鳴女小姐接受我的血,其實也就相當於成為他的下屬了,這也需要你自己考慮清楚才行。」

  「……」

  鳴女小姐猶豫了片刻。

  「其實…不論是對那位大人,還是對上弦之貳,我都沒有什麼信任可言,但如果是神明大人你的話…我願意追隨。」

  「誒?」

  「之前因為擔心被鬼殺隊找到而一直東躲西藏,但我偶然看到過你是如何幫助墮姬他們的。我們這些鬼,在活著時受盡鄙視,死了也還要為自己的罪行受罰,也只有你能平等看待被這世界拋棄的我們,這就是所謂的救贖吧…我以前從來不相信有神佛存在,但如果是你的話,我想叫你一聲神明大人也不為過。」

  說罷她伏在地上,深深向我叩首。

  「請允許我追隨您吧,神明大人。」

  「我們也願意追隨您。」其他的鬼竟然也紛紛拜倒在地。

  我很多年沒有受過別人的禮拜,這麼一來反而有點尷尬。

  「請…請不要這樣。我之所以平等地看待大家,是因為在我看來,鬼的生命也很重要,鬼就像是森林裡的猛獸,雖然會威脅人命,但那也不過是為了求生存罷了,況且你們大多是被世間的種種不平逼迫成今天這個樣子的,並不全是你們的錯…」

  說到這裡,我不由得停了停,因為想起了往事。

  「我會幫助你們,皆是因為我自己在作為人類時,也曾受到過人類的孤立和踐踏,但我幸運地遇到了一位神明之子,那個孩子告訴我,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是他人故意欺辱我,所以沒有必要感到自責,他還說我反抗那些人的舉動非常勇敢。自那之後,我就決定將他給我的救贖盡可能地帶給更多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迷惑的人…作為神明,我還遠遠不夠格,但為了我記憶裡的那位神明之子,我願意努力的走下去。」

  「各位選擇相信我,真的讓我非常感激。但我這人隨意慣了,實在不擅長處理下屬或是信徒那種復雜的事,所以就算是將血分給你們,還請各位將我當作朋友看待,我也會將大家視為關系平等的友人的。所以請無需再叫我神明大人,敝姓荒川,希望以後能和大家好好相處。」

  忽然察覺到少了一個人,我環視著現場的鬼:「請問…有誰看到獪岳了嗎?」

  「您說的是那個替補的上弦之六嗎?他一般在樹林裡練刀,很少和我們說話。」

  唉,這孩子的個性…都兩年了也還是這麼孤僻啊。

  我果然在林子裡找到了那個桀驁的少年,他坐在半截樹樁上,手裡拿著顆果子,看到我還無動於衷地咬了一口。

  「我還以為神明大人你死了呢。」獪岳冷冷地說。

  「才剛不到兩年而已,你就耐不住寂寞啦?」我笑著走到他跟前坐下,「要不要考慮去轉世?」

  「不去,我的刀還沒練好。」

  「差不多就行了,小獪岳,世上永遠會出現比你強的人,關鍵是你變強是為了什麼?」我看著他,「強如黑死牟大人,一生卻活的那麼痛苦,你難道想變成他那樣?「

  「你在開玩笑吧?我那廢物師弟比起繼國緣一連渣滓都算不上,但他砍了我的頭,這才是讓我覺得惡心的地方。」

  我嘆了口氣,「你那廢物師弟我上個月還在蕎麥面店遇見了,胖了一圈,在忙著和灶門炭治郎那個妹妹談戀愛呢,再過個一年大概就要結婚生孩子了。」

  「什麼?!」他火冒三丈地站了起來,「我就知道那個小垃圾沒一點出息!老頭子好不容易傳下來的呼吸法,他難道就這麼放棄了嗎?!」

  「獪岳,鬼殺隊解散了。「

  「哈?「

  獪岳的表情僵住了。

  「解散了?怎麼可能?」

  「你是不是傻了?你們這群鬼從無慘大人開始都下地獄了,鬼殺隊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無限城之戰後的那個春天就解散了。」

  少年的眼神忽然變得茫然起來。

  「就這麼解散了…嗎?」他喃喃道,「可我還想…還想…」

  「還想什麼?報仇?」我笑了笑,「柱都死的只剩兩三個了,要麼殘疾要麼開了斑紋。你師弟他們我看也都有殘疾,連那個灶門炭治郎都開了斑紋,活不了幾年了。」

  以雪恥和復仇為驅動力的少年,忽然好像被抽掉了骨頭。

  「我這一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獪岳垂下了頭,手指深深摳進了木頭縫裡,低聲笑了起來。

  「以前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只想出人頭地,遇到老頭子時我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好極了,加入鬼殺隊掙得也多,再有兩年大概就能成為柱了,到那時就能讓那些小看我的人統統沒話說。後來…後來變成了鬼,在黑死牟大人面前低頭,我覺得沒什麼可丟人的,我就是想活著,況且黑死牟大人說,會呼吸法的劍士成為鬼,以後必定大有作為。好不容易扛過了化鬼的痛苦,再之後,哈哈,我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哈哈哈…真是無聊透頂的一生啊…」

  他笑著笑著,聲音裡帶出了嗚咽。

  「神明大人…我到底錯在哪裡?為什麼我活的如此…如此可笑啊?」

  我輕輕將手放在他不斷抽搐的肩膀上。

  「獪岳,你沒做錯任何事,不要再逼迫自己了。」

  「你長大了,已經是個男人,不會再流落街頭了。所以,試著向前看吧。」

  「可我不甘心!」他抬起頭來,兩眼發紅地瞪著我,「我還什麼都沒有得到!連雷之呼吸也沒有完全掌握!就這麼去轉世,一切再從頭開始?開什麼玩笑啊?!」

  「獪岳…」

  我凝視著少年。

  「既然如此,就以鬼的身份活下去吧。」

  他愣住了,「你在耍我嗎,神明大人?我都已經死了,除了去轉世成人類還有第二條路嗎?」

  「你剛剛肯定沒有聽我說話。我托別的神明將『門』進行了改造,實際上從現在開始,這裡的鬼,可以去往人世並獲得實體了。」

  獪岳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騙我的吧?哪有你這樣的神明,誘惑人做鬼啊?」

  「沒辦法,總要有人干活嘛。」我攤攤手,「童磨大人那邊倒無所謂,但無慘大人早晚需要人為他工作,我聽說他最近的藥品生意做的很不錯呢。」

  「那位大人…沒有死?」

  「當然了,在產屋敷家以別人的身份潛伏著而已。但只要再忍耐幾十年,你們就能光明正大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收起了笑容,「但你要想好,一旦以鬼的身份踏出這裡,就沒有回頭路,往後的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可能都要承受人類無法想像的孤獨。你是個有野心的孩子,但野心終有一天會被時間磨平,也許有一天,你所有的感情都會在無盡的歲月中變得淡漠,你能不能像無慘大人或童磨大人那樣,在永恆不變中與變化的世界共存,甚至目睹熟悉的一切在時間之河中湮滅?這是比成為上弦更重要的、作為鬼之一族的覺悟。你,擁有這樣的覺悟嗎?」

  獪岳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道:

  「…回不去了。」

  「什麼回不去?」

  「一旦體會過鬼的強大,我就已經…回不去了。」

  他攥緊了腰上的刀柄。

  「鬼殺隊也好,呼吸法也好,人類無論怎麼努力,在實力上都比不過鬼。正是因為了解這一點,我才會小看了那個小廢物。但就算是將呼吸法磨練到極致的柱,也不過是短命的人類罷了,鬼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人類要付出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才能做到。親身體會了鬼的強大之後,我就再也沒辦法…接受『作為人類度過平庸的一生『這種事了。」

  「我想…成為像黑死牟大人那樣的強者,再也不想被人隨隨便便踩在腳下,再也不想為了和一群廢物好好相處而忍氣吞聲,就算知道別人在背後議論什麼難聽話也只能忍耐,那種日子…我已經受夠了。」

  獪岳鴉青色的眼中如同燃燒著不息的火焰。

  「請…讓我作為鬼活下去吧,拜托了。」

  「不行哦。」

  「誒?」

  極樂教的茶室,童磨懶洋洋地歪在他的軟座上,白皙的手指間夾著一杆細長的烏木煙管,滿室都是煙草混了白檀的香氣。

  教主大人正好是「下班時間」,因此沒披法袍,而是穿了一襲深藍的亞麻浴衣,領口敞開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那樣子活像個吉原的媽媽桑。

  就連那老狐狸一樣妖裡妖氣的眼神都像。

  我默默擦了把汗。

  要命,真要命。

  「人家只對可愛的女孩子有興趣,小獪岳這種男孩子,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吶。」

  「只是暫住而已,他現在沒地方去。」我坐在下方,總感覺缺了點底氣,「再說以前小梅他們不是也在你這裡住過嗎?」

  「不一樣哦,小墮姬和妓夫太郎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小獪岳可不是哦。」童磨含著煙嘴,似笑非笑地說,「那孩子只為自己而活,為了自己可以背叛任何人呢。小染,鬼的世界不存在同情和憐憫,一向是強者說了算,他在我這裡玩玩可以,要是做出任何多余的事,我可是不會客氣的喲。」

  「這是自然,可以讓你的人盯著他,如果他不規矩,你就直接殺了,不用跟我商量。」

  「你給過他花了?」

  「嗯,還有我的血。這樣的話,應該可以壓制住他吃人的欲望,你也可以隨時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我輕輕嘆了口氣,「讓你費心了,童磨大人。」

  「完全可以理解啦,小染是神明嘛∼」

  鬼忽然換上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剛剛的壓迫感一掃而空。

  「但人家幫了小染這麼大一個忙,你要怎麼感謝人家吶?」

  這斤斤計較的狗男人!

  「我可是幫你收服了鳴女小姐和幾個下弦,以後死靈地獄就是你的無限城。」我不甘示弱地瞪著他,「你還想要什麼感謝?」

  「這叫什麼話,那可是人家自己打下來的地盤吶∼」鬼笑的毫無廉恥,「琵琶小姐的血鬼術雖然實用,但她實在太弱啦,太弱的下屬,人家是不需要的哦∼」

  「不能這麼說,如果利用得當,就沒有無用的『術』。」我認真道,「也許某一天我們依然會和無慘大人,或是和其他敵人發生爭戰,在那之前你的幫手越多越好。作為你的眷屬,一定要為你考慮周全,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誒呀呀,小染又開始教訓人家啦,我不要聽∼想要表示感謝的話,必須滿足人家兩個願望哦∼」

  「什麼願望?你,你不要太貪心了!」

  身體忽然被什麼東西用力一拽,我毫無准備地撞進了那個滿是煙草味道的懷抱裡。

  冰的蓮蔓緊纏著我的腰,童磨冰冷的指尖緩緩滑過我的脖頸,滑進我輕薄的和服,在心髒的位置劃開了一道傷口。

  鮮血從傷口中湧出,在夏日的室內,擴散開神明特有的香味。

  鬼舔了舔嘴角,眯起眼睛。

  「以後不准再隨便分血給其他人,神明大人美味的血,只屬於我一個人哦。」

  我完全動彈不得,只好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以後如果遇到合適的人,會跟你商量。」

  「還有…」

  他俯身在我耳邊,輕聲說,「等回了京都,人家需要一個獎勵。」

  「隨便你,這次是胳膊還是腿?」

  「都不是喲,到時候再告訴你∼」

  不過就是被咬幾口而已,誰怕誰啊!

  我直視著他,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

  「既然做你的女侍,侍奉教主大人就是我的義務,哪怕為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啊哈哈,不愧是我的小染呀∼」鬼大笑起來,「人家可記住你的話啦!」

  「山田——」

  茶室的紙門外傳來山田先生恭敬的聲音:

  「是,教主大人。」

  「派人盯著今天新來的那個孩子吧。還有,」教主大人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教裡那些辛苦的工作,都可以交給他哦∼」

  「是,這就按您說的辦。」

  ……拜托你做個人啊,童磨大人!


第101章 尾聲:鬼月篇(中)

  不知道是畏懼教主大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還是格外珍惜這次重生的機會,獪岳在極樂寺裡顯得格外勤快,讓干什麼就干什麼,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結果十幾天下來,反而得到了教眾們的一致稱贊。

  「是個好孩子啊,很能吃苦。」

  連不苟言笑的山田先生有次都這樣誇他。我對此深表懷疑,去問了一圈,又收獲了一堆贊揚之詞。

  「這孩子來了以後,我這裡就沒缺過木柴,真是幫了大忙了。」廚房的歐巴桑說。

  「是呢,連檐廊的地板都被他擦的亮晶晶的。」負責打掃經堂的阿玉說。

  「特別細心,雖然不愛說話,但一早就會把水全都打好。」

  「讓他買東西也回來的很快,腳程很驚人啊。」

  「上次跟我去山裡,多虧這孩子反應快,我才沒被蛇咬到。」

  「劍道也很厲害的樣子,這下再也不用擔心會有奇怪的人闖進來啦。」

  「……這有點不正常啊。」

  我躲在樹後看著少年在偏殿旁的林子裡一次次揮刀,邊用腦內通訊跟童磨閑聊。和他們這些幾百年沒見太陽的鬼不同,獪岳變成鬼還沒多久,用了彼岸花後很快就適應了白晝,每天天沒亮就會在這裡練他的刀,一直練到清晨,就像他還是人類一樣。

  教主大人回我:

  「這就是被神明感化的結果嘛,誰叫我是個善良的人吶∼」

  「…說實話,你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哦,人家只不過溫柔地提醒小獪岳,不聽話的孩子,會被鬼吃掉哦∼」

  教主大人在我腦子裡的笑聲讓我打了個寒戰。

  我搖搖頭正打算走,忽然看見一個身著學生服的身影朝獪岳走了過去。

  竟然是阿螢,她學校裡剛好放了暑期假。

  這姑娘長高了,穿起行燈袴來像模像樣,充滿了少女特有的蓬勃朝氣,手裡還拎著個小布袋。

  「稻玉先生,請休息一下吧。」女孩大方地說,「我帶了水和梅干飯團哦,你還沒吃早飯吧?」

  ……不愧是明子夫人的半個學生,這姑娘的膽量是越來越大了。

  獪岳皺著眉瞟了她一眼,出乎我意料的,竟然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謝謝。」

  ???

  我沒聽錯吧?這小子在說謝謝?

  今天太陽是從東邊出來的吧?

  「稻玉先生好刻苦呀,看來我也要努力才行呢。到東京上學以後,都已經很久沒練習了,揮刀的動作都生疏了呢。」

  「你一個女人,學什麼刀?」

  大概是嘴裡塞著別人做的飯團,獪岳沒好意思像往常一樣毒舌。

  「女人怎麼了?荒川小姐告訴我,學好了劍道,以後遇到那些欺負女孩子的男人,就打到他們爬不起來!」

  「咳咳咳…」獪岳嗆了口米飯。

  「啊,您沒事吧?」

  「沒,沒事…」

  「沒事就好。請一定保重身體,畢竟大家都很喜歡稻玉先生呢。」

  「喜歡我?」少年愣住了,「為什麼喜歡我?」

  「別人我不知道啦,我的話,總感覺稻玉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呢,雖然不太說話,但總在細心又努力地幫助大家,而且體力真的很厲害哦。」

  獪岳似乎想冷笑,但沒笑出來,只是繃著臉冷冷地說:

  「才和我認識多久就說這種蠢話?真是個蠢女人。」

  「什麼嘛,原來你是會罵人的呀。」阿螢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和阿玉他們打賭,你肯定是在忍耐著什麼,果然被我猜中啦!」

  「…你們在耍我嗎?」

  少年的臉不出所料地陰沉下來,鴉青色的眼睛閃爍著像狼一樣危險的光。

  阿螢卻習以為常地說:「極樂教的很多人,最開始都和稻玉先生一樣哦。從小是孤兒、家裡房子被火燒掉、得了病被家人拋棄、或者因為別的原因失去了一切,才會到這裡來接受神明的庇護。」

  她抿起嘴:「但慢慢的,大家都會好起來。不論是去找教主大人禱告,還是和其他的信徒一起分享,我希望稻玉先生能找到自己的辦法,將心中的重擔放下來。畢竟如果一直忍耐著痛苦的話,人是會受不了的,那樣也太可憐了。極樂教是和平的修行之地,不用讓自己那麼辛苦哦。」

  聽過這番話,獪岳的表情與其說是愕然,不如說有點不知所措。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低聲說:

  「我…其實小時候也在寺廟裡住過。」

  「誒?」阿螢好奇地問,「是怎樣的寺廟呢?」

  「說是寺廟,其實只是個破破爛爛的地方,有個又瞎又窮的和尚,帶著一群孤兒靠他人施舍活著。」

  獪岳唇邊泛起譏誚的笑:「那和尚是個爛好人,平時只會念佛,小孩子之間的事又一概不管…他眼瞎心也瞎,不知道小孩和大人一樣,強的會欺負弱的,一群人會排擠一個人,這種事常見的很。被排擠就吃不上飯,手裡的東西也要被迫『分享』給他們,但那些小孩偏偏在大人面前裝出一副老實又可憐的樣子,那和尚就以為大家其樂融融,像一家人一樣和睦。」

  「他們要我的勾玉,我不肯給他們,那些小孩就在我的飯裡摻石子、吐口水,在街上撿到什麼值錢東西也都要交給他們,有天我餓的受不了,偷了寺裡的錢去買吃的,結果被他們發現,趁那和尚不在就把我趕了出去…」

  「那片地方都傳說天黑以後會有鬼出來,他們明明知道,還故意那麼干,結果我就真的遇到了鬼…呵呵,只能說太倒霉了吧…」

  「鬼?真有那種東西嗎?我才不相信呢!」阿螢疑惑地說,「那都是瞎說的吧。」

  獪岳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只是點了點頭:「有啊,我就親眼見過鬼,還把鬼引到了那間寺廟裡,把那些小孩都殺了。現在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

  少女皺起了秀氣的眉,仿佛這個事實還是讓她有點難受。

  最終她緩緩地說:

  「抱歉…我沒經歷過你說的那種事。但我聽山田先生說過,人們之所以活在痛苦中,是因為每個人其實生來就背負著罪孽,只有好好禱告和修行,才能得到神明的救贖,死後到極樂世界去。所以…既然每個人都有罪,就說明每個人都會犯錯,不論大人小孩都一樣。況且是那些孩子欺負你在先,稻玉先生自己那時也是小孩子吧,所以不用為了這件事而自責哦。」

  …不愧是極樂教裡長大的,這姑娘很有傳教的天賦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自責?我沒什麼可自責的,他們活該。」獪岳冷笑,「還有你別總在我眼前晃,我看見你就煩。」

  「哎哎,你這人怎麼這樣?真是不識好人心。」阿螢撅著嘴收拾起飯盒和水瓶,「我走啦,不惹你心煩了。還有山田先生在找你,好像是教主大人的事,你別忘了去。」

  「你怎麼不早說!」獪岳跳了起來,「啰啰嗦嗦說了這麼多廢話,我要是挨罰就全是你害的!」

  「教主大人才不會懲罰人呢!你可真討厭,我再也不理你了!哼!」

  女孩氣呼呼地走遠,卻半道轉過身揮了下拳頭:

  「要加油哦,稻玉先生!」

  「蠢女人,你吵死了!」

  …唉,年輕人的心思,真是讓人看不懂啊。

  教主大人要回歸京都的極樂寺本堂的消息很快在教內傳播開來。廣大信眾們很是依依不舍,當場痛哭的大有人在,更有人想追隨他老人家一起回去。但這次教主大人學聰明了,在主持臨行前最後一次晚課時,他和顏悅色地說:

  「大家完全沒有必要感到悲傷,無論身在何處,我的心都與信徒們同在,神明的庇佑也是一樣的。我會為大家留下『本尊』,在『本尊』面前進行的所有禱告,神明都能聽得見哦。請放心,如果實在有需要當面向我禱告的事,護教也會為大家安排覲見的。」

  山田先生恭敬而小心地揭開了正殿新修的神龕上覆蓋的絲綢,一尊晶瑩剔透的冰雕呈現在眾人眼前。

  …沒錯,這家伙留下了一只御子來糊弄人。

  看著一群信徒對著這夏天也不會融化的冰雕連連叩首痛哭流涕,口中贊美著神明顯靈,我默默感到某只鬼這神明之子的頭銜果真名不虛傳,只要在人類面前稍稍顯露出一丁點手段,就足以控制整個教團。沒有了鬼殺隊和無慘大人的壓制,萬世極樂教的未來大有可期啊。

  不過馬上就輪到我哭了。

  「開車去京都??」

  第二天一早,我看著被山田先生擦的閃閃發光還被加裝了遮陽篷的洋車,差點把手裡的箱子扔出去。

  不敢喊的太大聲,我只能咬牙切齒地說:「世界上還有個東西叫蒸汽火車,教主大人您不會不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啦,鐵道的話一樣也是走東海道嘛。」教主大人無辜地攤攤手,「但人家可不想和人類擠在一起,光是想想就受不了呢∼」

  「不如我雇個轎子把你抬過去算了!」

  「小染,那是江戶時代的做法啦,不要那麼落伍哦∼」

  「你!」我拼命告訴自己不要跟一只被信徒慣壞的鬼計較,「開車去關西的話起碼要一整天吧?半路沒汽油了怎麼辦?車子壞了怎麼辦?」

  「那種事到時候再說嘛∼開車多有趣呀,路上說不定有好吃的哦?」

  說著話,山田先生走了過來,垂首肅立在一邊說道:

  「教主大人,都安排好了,京都那邊已經派人過去打理好一切了,但還是請您允許我來送您和荒川小姐過去吧。」

  「不用麻煩你啦,荒川小姐的駕車技術很好呢,再說這也是身為女侍的職責所在嘛∼」教主大人笑眯眯地說,「把工作交給她,我很放心。」

  「那我隨後馬上趕過去,還請您一路小心。」

  …所以最後居然是我來開嗎?!!

  沒關系!雖然我是個神靈,但誰叫我欠這鬼的錢呢?!

  終於在山田先生殷切的目光中開上了出山的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我們就走東海道?」

  「好哦∼就先去橫濱吧,聽說那邊的西洋料理很不錯哦∼」

  「誒??」

  「然後嘛…」那只鬼居然掏出一張地圖仔細研究起來,「第二站去鐮倉怎麼樣?人家還沒去過八幡宮哦?」

  「……你這是准備長途旅行啊童磨大人?」

  「當然啦,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嘛∼」

  …這是什麼非人的工作啊???


第102章 尾聲:鬼月篇(下)

  於是我倆開車一路沿著東海道前行,沒多久就到了橫濱港。

  在橫濱的海邊,我第一次見到了遠洋輪船,它們像巨大的鋼鐵鯨魚,停泊在海面上冒著黑煙。

  海風迎面撲來,攜著我從未聞見過的、陌生的氣息,點點金色的日光灑在一望無際的蔚藍間,延伸向如同命運般深邃的遠方。

  「童磨大人,你小時候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裡?」

  洋傘下,那雙剔透如冰、映著彩虹的眼睛同樣凝視著浩瀚的海洋。

  「就是江戶哦,小染知道的吧,那時沒有大名的允許是不能隨便亂跑的嘛。而且小時候每天都很忙,根本沒空出去玩,說起來真的好可憐,人家連琵琶湖都還是做鬼以後才去的呢。」

  「比我還強一點。」我微笑道,「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神社的後山,那時候我就聽人說,順著荒川能一直走到大海邊,大海邊有很大的船,坐上船,就能到其他的世界去。我很想去那些世界看看,看看那裡的人是怎麼生活的,有沒有父親和母親,但聽說海水是鹹的,那些世界裡沒有荒川,又讓我害怕。」

  「但現在,我覺得一點也不害怕了,畢竟我連地獄都去過了嘛,只要和童磨大人在一起,好像世上就再也沒有能讓我害怕的事了。」

  「那是因為小染是我的眷屬,多少會受我影響吧?」鬼笑嘻嘻地說,「畢竟人家從來不知道害怕是什麼感覺嘛,是不是很厲害∼」

  「對,真是多虧了你呢!」我翻個白眼,「走啦走啦,帶你吃西洋菜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剛過賀茂川,顛簸了一路的福特T就拋錨了,這時距離出發已經過了三天。

  本來一天的路,硬是被拖成了三天的東海道觀光游,這漂亮洋車沒壞在半路上,我已經相當知足了。

  幸好正是深夜,我還在想怎麼用法術把車拖到附近的車站,某只鬼就已經瀟灑地下了車,竟然直接走了。

  「童磨大人,你的車不要了嗎?」我震驚地說。

  「就放在那邊好啦,山田會來處理的。」鬼看著靜悄悄的街道,舔了舔尖牙,「這裡倒是沒怎麼變呢,誒呀呀,不愧是上方,美味的食物真多呀∼」

  說完他就沒影了。

  我看著夜半京都「空曠」的街道,很快意識到了他現在的狩獵對像是什麼。

  適逢盂蘭盆節,幽靈現身之時,何況是擁有千年歷史的平安京…

  怎麼就忘記這家伙現在是個鬼神了,所以是不管活的死的都往嘴裡塞嗎…

  伊邪那美神啊,原來他想搬回京都竟然是這個原因嗎!我算知道為什麼在路過稻荷大社時,狐狸神差點就追著他咬了,原來不是因為他說人家長得像狗啊!

  十分鐘後,我在衹園附近的巷子裡找到了正在吃夜宵的鬼。那裡一片漆黑,卻從四面八方的虛空中湧現出無數蓮蔓,童磨大人坐在一朵潔白的蓮花上,親吻著懷裡被吸收的只剩一半的女性地縛靈,眼淚流的情真意切:

  「可憐呀,好可憐∼既然不想去轉世的話,就讓我來救贖您,和我一起永生吧∼」

  我捂住臉,心想還是讓他盡快適應人類食物才是正經,否則萬一他哪天想嘗嘗其他神靈的味道,這是要惹出大事…

  還是吃人好,吃人最起碼只得罪人類,我可不想直接和八百萬神靈開戰啊!

  進食完畢,童磨大人悠哉悠哉地從巷子裡走了出來,我默默掃了一眼,這條街清理的比做過祓禊還干淨,果然吃干抹淨是他的一貫作風。

  「小染,我們走吧∼」他笑得天真無邪,虹色瞳孔在暗夜中閃亮如華彩的寶石。

  穿過層層茂密的楓林和竹林,沿著蜿蜒的山路一直走進小倉山深處僻靜的一隅,當看到那間寺院的山門時,東方剛剛露出第一縷晨曦。

  「你家還真厲害啊…」我驚嘆,「這一路可都是御賜的寺院,你父母是怎麼找到這麼一塊地方修廟的?」

  「這個嘛,聽說母親的家族多少和公家沾點關系,但母親那時格外迷戀出家人,看中了在大寺院裡侍奉的父親,寧可和家裡斷絕關系也要嫁他,哪知道結婚以後,父親除了精通玩女人,別的一概不行,所以就只能靠母親一個人養家啦。她是個特別能干的女人,靠著辦茶會跟這邊的很多夫人小姐成了朋友,弄到了這塊地,又正好生下了我,她就相信一定是神明看她可憐,才恩賜了一個特別的孩子給她。」

  童磨邊說著,邊笑眯眯地推開了那扇看上去頗有年頭的木門:「那麼,歡迎來到我家哦,白姬小姐。」

  這間寺廟的規模確實比不得御岳山裡的那座極樂寺,但在普通寺院裡也不算小了,而且布置的相當典雅,圍繞著主殿建有一圈蓮池,正值夏末,各色睡蓮在池中盛放,一道「之」字型的木橋穿過波光粼粼的水面,延伸向樹木繁茂的庭院深處。其他的經堂之類,倒和御岳山那座沒什麼區別。

  山田先生是前一天趕到的,聽到車子還在賀茂川那裡扔著,並沒表現出任何驚訝,只是毫無怨言地出門想辦法去了。看來是教主大人常做些驚為天人的事,護教先生從祖上就習以為常了。

  「都是小事,完全不用擔心山田他們啦∼畢竟人家以前是上弦之貳的時候,在他們面前都不用擬態的∼」

  教主大人頗有幾分自得地說。

  「……你頭上跟潑了血一樣,就算那樣也沒關系?」

  「沒關系哦,見普通信徒時戴上帽子就可以啦∼」

  無慘大人,一貫謹小慎微的你羨慕嗎?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山田先生不在,我就幫著教團的人整理從東京帶來的東西。教主大人基本是把家搬過來了,從衣服到書到熏香煙管那類零七八碎的小物件多到數不勝數,他又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導致我一整天什麼也沒干,光是在寺院的庫房和居所之間就跑了幾十個來回。

  活了兩百年也沒見過能這麼坦然自若地麻煩別人的人,啊不,鬼!

  所以當我抱著一堆雜書走過偏殿後面的檐廊、看見那道白色的身影時,還以為是來打掃的信徒。

  那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子,身穿白色的教服,一張白皙清秀的瓜子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她朝我微微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身旁的房間。

  房門是用木板封住的,於是我馬上意識到,那不是人類,而是一只幽靈。

  四下無人,我小心地拆掉封門的木板,輕輕拉開了那道門。

  裡面是個簡單的小房間,僅有一張矮桌和一個書架。幽靈站在書架前,似乎在看著什麼東西。我走過去,發現那是幾本看上去相當古老的書,紙張都已經發黃變脆,有的地方甚至起了霉,感覺輕輕一碰就會散架。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打開,裡面便掉出來一樣東西。

  雖然已經褪成了黃白色,皺縮成小小的一團,我依然認了出來——那是一朵櫻花。

  這該不會是…?

  打開經書,能看到模糊的墨色小字,是以孩童稚氣未脫的字跡抄寫的《心經》。

  果然是那本《心經》嗎?竟然在這裡!那孩子居然真的保留著我送他的東西嗎?

  我驚訝地翻了翻那本書,卻發現書頁間夾著一張稍微厚一點的和紙,上面以細細的筆跡寫著:

  「今日在庫房發現了這本經書,教祖大人笑著說是江戶那邊的巫女小姐送的,能找到真是太好了。看樣子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決定幫忙收好。元文初年,二月十八日。」

  誒?元文初年…那豈不是近兩百年前了?

  下面是一冊用線釘好的本子,第一頁上寫著:

  「今日和母親正式入教了,雖然感覺有點奇怪,但母親說為了自殺而死的父親能進入極樂世界,我們要努力禱告,讓神明保佑父親。以後大概要在這裡住下去了吧。開心的是又見到了那孩子,不,現在要叫神子大人了。享保十七年,九月二十日。淺山夕月信女作。」

  看來是這位淺山小姐的日志手記。後面幾頁全是些細碎的小事,看得出這姑娘在努力適應寺院裡的生活。

  「今日母親帶我去廚房幫忙。神子大人好可憐,清子夫人什麼都不讓他吃,連點心都不可以。我想去找他放風箏,被母親罵了。享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

  「今日聽說鄉下餓死了人,連上方都這樣的話,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了。神子大人說,人活著就是會遇到各種痛苦的事,只有死後前往極樂世界才能遠離世上的一切痛苦。但我覺得在這裡心情很平靜,一點也不痛苦,連父親大人的死也漸漸可以理解了。只是家裡的店鋪就這麼被人搶走,還是有點不甘心。享保十七年,十一月三日。」

  「另,今天那孩子走路沒留神撞在了柱子上,只有我看見了,好好笑,原來神子大人也有打瞌睡的時候嗎?」

  噗。想像了一下那個場面,我感覺臉都要笑掉了。

  「新年,寺裡打了年糕,在炭爐上烤著吃實在太美味了,想給神子大人嘗嘗,但母親又罵了我。享保十八年,一月一日。」

  我往後翻了幾頁,視線停留在享保十八年春天的一篇日志上。

  「教祖和清子夫人死了…聽母親說現場很可怕,來報信的阿月都嚇昏了。他們過去的時候只有神子大人一個人在,但他不僅沒有哭,相反很冷靜的指揮大家處理了後事。那孩子…不,現在要叫他教祖大人了,我好擔心他,但母親說不用擔心,教祖大人是神明的孩子,神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教祖大人好像真的一點也不難過。今早他見到我還問我要不要幫他做點抄經之類的小事,說以後可以讓我做他的女侍。我告訴他如果晚上他一個人害怕,我可以睡在外面陪他,但他說他是神明的孩子,神明的孩子不會害怕。他真的好厲害呀。」

  「午後教祖大人有點發熱,果然最近還是太辛苦了吧,但他不讓我告訴別人,說神明的孩子是不會生病的。我只能偷偷拿了點藥給他,希望神明保佑他快點好起來。」

  「母親去世了,教團的人幫我安葬了她,教祖大人說母親已經前往了極樂世界,以後會和我團聚的,所以完全不用傷心。我也正式當上了教祖大人的女侍,教祖大人真的好溫柔,總能給人安心的感覺,我總是沒法相信他只有九歲。神明的孩子,果然還是和普通小孩不一樣吧。」

  「昨天和阿春他們做了蕨餅,可教祖大人不愛吃,有信徒送來了珍貴的初鰹,他也不喜歡,男孩子這麼挑食可不行呀。所以今天我試著做了玉子燒給他,放了砂糖,他居然很喜歡,真是太不容易了!總算發現一件可以為他做的事,我好開心。」

  「教祖大人長高了好多,衣服都要重新做了。江戶那邊聽說鬧了水災,又是個不太平的年份啊。御茶奉行家的小姐昨天來過了,帶來了很多點心,在她走後還是照例分給信徒們了。她總在茶室裡抽煙管,還教會了教祖大人,好過分,但教團還要仰仗人家的關照,所以還是希望教祖大人能和公家的人好好相處。」

  「今天御茶奉行家的小姐又來了,還和教祖大人一起放了風箏。阿春問我什麼時候去嫁人,可我真的沒有這個打算。我這樣的人,不論嫁給什麼人,都沒法獲得幸福吧,不,與其說是我一個人的事,不如說在這種世道,大家都活的很辛苦。我只想好好守護那孩子,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很滿足了。」

  「我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明,到現在也無法確定這一點,但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請您一定保佑那孩子,他從小就是個溫柔又善良的孩子,幫助過很多的人,只是實在太寂寞了。神啊,請不要讓教祖大人這麼寂寞地度過一生,請讓他也能得到幸福吧。」

  日志到這裡就結束了。我合上本子,望著面前無法說話的幽靈。

  「原來是這樣嗎?你的心願,我已經聽到了。」

  「淺山小姐,請放心吧,我會連同你的份一起,好好守護教主大人,一定會讓他得到幸福的。」

  那名少女眼中含著淚水,深深地鞠了一躬。

  「請等一下。」我叫住了正准備離去的幽靈,「不打算再見他一面嗎?」

  「小染,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呀?人家找了你好久…誒?」

  童磨站在門口,微微睜大了眼睛。

  「你現在應該能看得見吧?這位淺山小姐想見你,她已經完成了心願,馬上要去轉世了。」我嚴肅地說,「好好跟她道別吧,她應該是守護了這裡快兩百年的時間呢。」

  我第一次見到那只厚顏無恥的鬼露出了孩子般無措的表情。

  「夕月?真的是夕月嗎?你不是早就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呀?」他恍然道,「我明白啦!你變成幽靈了呀!你這個笨蛋,那天到底是…」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那少女的幽靈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無聲地笑著,無聲地哭著,然後就那樣化作了點點白光,消失在空氣中。

  「夕月是…小時候陪伴我的女侍。說是女侍,其實她也那時只有十四歲左右啦。」鬼放下那本日志,用抱怨的語氣說,「啊啊,哪知道她的腦子怎麼會這麼笨,原來一直都呆在這裡嗎?真是太可憐了。」

  「因為她愛著你啊…童磨大人,這份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確嗎?」

  「誒?這是愛嗎?」童磨驚訝地說,「別開玩笑啦,我可是在這間屋子裡吃過人的,這麼說的話她豈不是全都看見了?誒呀呀,夕月她一定…一定…」

  他卡住了,最終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定…很失望吧。」

  「我不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哦。小琴葉說的對,我…騙了大家。」

  「我明明什麼也感覺不到,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就算是信徒們在我面前哭訴那些悲慘的事,我也只覺得他們的腦子有毛病而已…那些事到底有什麼可難過的呢?人類本來就是那麼脆弱,說死掉就死掉了,根本沒有辦法嘛,而且神明才不會來救他們呢。夕月就是被流浪武士殺掉了,我明明已經告訴過她不要管那些人,她就是不聽我的勸告,非要追出去給那兩個人送藥。可就算她死了,我也沒有感覺到悲傷,她如果知道真相的話,一定會失望吧…」

  「她知道哦。」

  「誒?」

  我往前傾了傾身體,認真地看著那只鬼。

  「你感覺不到的事,你變成鬼的事,那個女孩子全都知道哦。」

  「但她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因為真正愛著你的人,是不會在意那些事的,不論你是神明之子還是上弦之貳,愛你的人,愛的只是『你』而已。」

  「就算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也沒關系嘛?」

  童磨沒有笑,那雙剔透如冰的眼睛只是看著我。

  「小染也覺得沒關系嘛?你就不擔心我的感情全是裝出來的嗎?」

  「你感覺不到,那又怎樣呢?被你安慰過的人,會記住他們從你這裡得到的幫助,會記住你的溫柔,對他們來說,這比什麼救贖都來的重要。我自己是這樣,那位淺山小姐是這樣,你庇護過的那些信徒也是這樣,這就夠了呀。」

  「至於感情嘛…」我笑著歪歪頭,「我早就說過了吧,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你如何回應我是你的事,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哦。我相信童磨大人是能體會到『感情』這種東西的,只不過可能需要一點時間而已,在那之前,請你隨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吧,這是淺山小姐和我,還有所有愛著你的人的願望,請神明之子一定要聽取我們的願望哦。」

  鬼眨了眨眼睛,罕見地沒有出聲。

  「啊,院子裡都點燈了,已經這麼晚了嗎?我們回去吧,雖然你不用睡覺,我可是要學人類的樣子按時休息的,否則山田先生他們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剛剛拉開門,身體卻被一雙修長的手臂緊緊圈在了懷裡。

  「我…沒有騙過小染哦。」

  鬼在我耳畔輕柔地低語。

  「沒有騙你哦,雖然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特別的感覺,但小染真的好溫暖,讓人家一點也舍不得放手呢。所以…就永遠留在我身邊吧,畢竟人家是真的…」

  「真的很討厭…一個人啊。」

  夜風帶來睡蓮甜美的香氣,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兩百年來,這極樂寺中的蓮池,到底見證過多少寂靜的夜晚,多少無聲的離別。

  「…童磨大人真是笨蛋啊。」

  我嘆了口氣,轉過身望著他。

  「這種事我不是早就答應過你嗎?我可是個神明,神明最重要的就是信守承諾。」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信的話你讀我的腦子試試看?」

  鬼眯起眼睛,重新綻放出無憂無慮的笑顏。

  「太好啦,為了慶祝一起在京都度過的第一夜,小染就陪我喝個痛快吧∼」

  「什…不不不要啊!」

  接下來的幾天,我決定干一件大事。

  「鰹節…昆布…甜料酒…好嘞!」

  「首先是…誒誒誒?」

  眼看著火苗從灶台底下竄出來,我手忙腳亂地扔了個水球上去,廚房裡呼的騰起一股白煙。

  「荒川小姐!您不要緊吧?」

  山田先生大驚失色地衝進來,確認沒失火後看起來才松了口氣。

  「您這是…?」

  「看就知道了啊,我、我在學做料理!」

  這實在不是我的錯,身為羅斯林咖啡的老板娘,就算讓我烤面包也不在話下,但銀座的店裡都是用的瓦斯爐,我怎麼能想到京都的寺廟裡,會出現柴灶這種江戶時代的東西?

  山田先生看了眼我准備的材料,嘴角抽搐了一下。

  「請恕我直言…荒川小姐以前,是否從沒做過菜?」

  「嘿嘿,怎麼可能!您吃過我烤的司康嘛!」

  「那個…我說的不是洋食。您如果做過和食的話,至少該知道…清湯裡用的鰹節要刨成薄片,而不是切碎吧?但容我問一句,您到底是怎麼把這麼硬的鰹節切碎的啊?」

  「當然是用刀切的啊!」

  「一般的刀可切不動本枯節啊…」山田先生嘀咕,「又要買新菜刀了…」

  「啊哈哈,是,是這樣的嗎?」

  我,一個神靈,當然…不會做飯。

  做人時我最多只會捏個飯團,做神時又不需要吃人類的食物,在地獄裡我握的是太刀而不是菜刀…砍人我會,但確確實實對廚房的事一無所知。

  真失敗啊…傳出去的話大概要被笑死。

  「還請您替我保密。」我可憐巴巴地哀求山田先生,「就當為了我身為女侍的尊嚴。」

  「那個,荒川小姐…請容我說句不敬的話,如果是為了教主大人…您做的這些事其實…毫無意義。」

  「誒?」

  山田先生停了停,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措辭。

  「您應該知道吧,教主大人是神明之子。」

  「我知道啊。」

  「神明之子是不需要人類的食物的。」

  我默默放下了菜刀,想聽他接下來說什麼,他卻嘆了口氣,說道:

  「我看得出來,荒川小姐雖然深受教主大人重視,但您對萬世極樂教的教義並不了解。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有女侍因為接受不了神明的救贖而逃走…別的我不能多言,但荒川小姐還是請盡快…離開這裡吧。」

  山田先生說罷就要走,我叫住了他。

  「您其實全都知道吧?」

  山田驚愕地轉過頭看著我。

  「接受救贖的信徒,都是由歷任的護教來負責…善後的吧?「

  「您是怎麼…我明白了,教主大人已經告訴您救贖的真義了,對嗎?」

  我笑了笑,「首先得感謝您善意的提醒,請放心,身為教主大人的女侍,我對您說的救贖有充分的了解,所以才能得到這份工作嘛。」

  「看來是我多慮了。」山田先生看起來釋然了很多,「不愧是荒川小姐,和普通女人一點也不一樣。」

  「比起這個,我其實更想知道,山田先生是怎麼看待這一切的呢?」我問,「您是自願擔任護教的嗎?」

  山田沉默了一會兒,反問我:

  「荒川小姐認為,什麼是神明?」

  」還望您賜教。」

  「神明是超越了人類的存在,既然如此,便不能以人類眼中的善惡來判斷。神明非善非惡,所做的一切只為救贖人類,但人類是可悲的生物,往往理解不了這種救贖的方式。」

  「我的家族是從江戶時代開始,就侍奉在教主大人左右的。荒川小姐,在那個年代,普通人能有尊嚴的活著和死去,其實都是奢侈的事。」

  「我的祖輩曾目睹過飢荒、火災、瘟疫,也見證過武士的強取豪奪和庶民的悲慘遭遇,他們在教內的記錄中寫下過當時那些可怕的景像。」

  山田長嘆了一聲:「荒川小姐,不論您信不信,人類是生而有罪的,所以才會彼此殘害,才會在世間制造出那麼多的痛苦。正是因為如此,神明之子才會回應信徒們的請求,以一己之身承擔了我們的罪孽,拯救我們遠離世上的一切痛苦,前往極樂世界,這正是教主大人的慈悲所在。」

  「教主大人的確是慈悲的,他一向把『讓信徒們獲得幸福』作為自己的義務。」我淡淡的說,「但你們…只是將自己無法承受的痛苦和無法改變的事實全都推給他來承擔罷了。這不是對神明的供奉,而是褻瀆。」

  山田似乎對我的話極為震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在我看來,信徒供奉神明,最應該用的,是每日的善行和精進的工作,是自己親身去幫助受苦的人,不漠視弱者的苦難,不放任作惡者的霸凌,只有每個人都站出來,才能拯救更多的人,因為能給人帶來幸福的,只有人自己。」

  我微微一笑:「請您帶領教眾們好好活下去吧,畢竟只有活下去,才能改變自己和他人的未來。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們提供我所能提供的一切幫助,這也是我身為教主大人女侍的職責所在。」

  「給你,嘗嘗這個!」

  我將那碟看起來形狀不怎麼好看的菜擺在了檐廊上,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說:

  「這可是我實驗了好幾天的成果,絕對好吃!」

  童磨端著酒杯,有點驚訝地看著碟子裡的東西:「誒呀呀,這是…玉子燒嗎?」

  「是啊,是叫玉子燒吧…」我有點心虛地說,「雖然不太好看,但味道是沒問題的,我嘗過了…」

  「很好吃哦∼」鬼眯起眼睛,「和小時候夕月做的味道很像呢。」

  「真的嗎真的嗎?」我興奮起來,「我就知道!作為神明,我是無所不能的!區區料理而已,怎麼可能難住我哈哈哈哈!」

  「誒…不過小染為什麼忽然要學料理吶?人家又不需要吃這種東西…」

  「因為挑食是不對的,童磨大人。」我理直氣壯地說,「就算是神明,也不該挑食。人類的食物裡藏著千萬種味道,本來就是世界的縮影,所以要勇於嘗試。還有…」

  我聲音小了一點,「還有人類的女孩子都會給喜歡的人做料理啊,我看你坐在這裡喝了快一夜了,就想給你弄個下酒菜來著…」

  「原來如此。但小染也不算人類的女孩子嘛∼」

  「你這話的意思是說我沒有女人味嗎?」我瞪著他,「沒關系!我可以學!」

  「啊,這方面你可不太像有天賦的樣子哦。」

  「…閉嘴啊你!」

  童磨一只手托著腮,看著蓮池對面樹木掩映下的屋檐。

  「現在看起來,這個院子是真的很小呢。」他輕聲說,「那邊就是經堂,小時候每天早課前,都是從這裡到那邊去,所以一睜眼就能看到。」

  「每天啊,天不亮的時候就要起床了,簡直困到不行…母親就讓女侍給我一盆冷水,說那樣就能很快清醒。說起來,做鬼以後就沒有冷的感覺了,但那時如果趕上冬天,那盆水的感覺,誒呀呀…」

  「你母親是個瘋子。「我冷然道,「沒有那樣對待自己孩子的母親。」

  「她的確是瘋了,但也很可憐哦。光是父親睡女信徒的事,我都撞見過很多次了,她也一點辦法都沒有,畢竟那時女人又不能提出離婚嘛。所以私下裡她經常會跪在我面前,求神明給她一點指引,告訴她該怎麼辦,說她簡直要受不了了…我沒辦法,就只能順著她的話說,告訴她神明說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親會回到她身邊的。畢竟我也不想讓她失望呀。」

  「不過最後嘛…還是沒能好起來。她在經堂裡逮到父親和女人私會,就用刀捅死了他,又服了毒,血弄到滿地都是,連神壇上都是,那個味道…光是通風就用了好幾天呢。對了,就是在那件事之後,我就真的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之前在江戶見到白姬小姐時,明明還是有一點感覺來著。」

  「他們死倒是死的干脆,我還要處理留下來的一大堆後事,還要跟信徒解釋,就說這是神明的意志。但世上哪來的神明呢?就連母親自己,也未必真的相信神明能幫她吧。」

  童磨的嘴角彎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現在想想就覺得好可笑呀。我在他們眼裡到底算什麼呢?如果他們真的相信我是神明的孩子,就不會各自做出那樣的事吧?如果他們不相信的話,又為什麼要建立萬世極樂教這麼無聊的宗教,把我擺在這個位置上呢?」

  「他們…只是自私罷了。」

  我望著水中閉合的睡蓮,它們在夏末秋初的風裡微微搖擺,有青蛙跳進水中,蕩起小小的漣漪。

  「人類的本性就是自私的,父母對子女,也未必都充滿了無私的愛。就像我曾經是人類時,母親為了她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而舍棄了我,明知道被送進神社只是充當祭品,她也只是哭鬧了一通而已。而我那位父親大人…呵呵,我只是他眼裡的不祥之物罷了。」

  「但我一直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擺脫生來既定的命運,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童磨大人也一樣,在我眼裡,什麼信徒什麼救贖,人類也好,鬼也好,都沒有你來的重要,你在我心裡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只對你的幸福負責,別人怎麼想,和我沒一點關系。」

  「誒?真的嗎?我在小染心裡是最重要的?」鬼忽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重復了一遍我的話,「是最∼重∼要的嗎?」

  「當然啦!」我奇怪地看著他,「這話有什麼問題嗎?」

  「那只要是能讓人家覺得幸福的事,小染都會做,對嗎?」

  「對啊…等等,你…你要干嘛?」

  我盯著笑眯眯地湊過來的鬼,有種不祥的預感。

  「當然是做幸福的事啦∼小染答應我的獎勵,可還沒有兌現哦?」

  我松了口氣,把衣領往旁邊扯了扯,「我以為是什麼事呢…咬吧。」

  鬼眨了眨眼睛。

  「誒呀呀…我的神明大人,你該不會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吧?」

  「什麼不懂?你讓我懂什麼?」我莫名其妙地說,「不是要我的血嗎?哦,胳膊也可以,你願意吃就吃吧,反正我能再生。」

  「算了算了,不懂也沒關系,人家可以教你啦∼」

  鬼的語氣在輕快中透著一絲詭異,「首先,把眼睛閉上。」

  「誒?什麼嘛,不就是咬一口嗎,我又不會怕!」

  「閉上眼睛啦,今天是很特別的吃法哦∼」

  「…哦哦,好的。然後呢?」

  耳邊突然安靜下來,一只冰冷的手扯開了我的領口,從耳後和脖子的一側輕輕滑進了浴衣的內側。

  柔軟的絲綢發出簌簌的聲音,皮膚忽然暴露在空氣中,甚至可以感受到蓮池那裡飄來的濕潤氣息。鬼像是拆開了什麼期待已久的禮物,聲音中帶著慵懶而靡艷的歡愉。

  「小染啊,有人告訴過你,你真的很漂亮嘛?」

  「我…」

  冰涼的指尖在我的皮膚上游走,像是羽毛落在無波的水面上,我的呼吸莫名急促起來。

  「我…」

  身體在發熱,奇怪,明明他的手是那麼冷,經過的地方卻發起燙來,好像烈火經過了荒原。

  「多麼漂亮的身體呀,看起來就很好吃哦∼」

  「你要咬就咬,這樣是做什麼…啊!」

  他真的一口咬了上來,脖頸以下,鎖骨以上,尖銳的獠牙貫穿了血肉,鬼用舌尖舔舐著湧出的熱血,發出了滿足的嘆息。

  但疼痛只持續了一刻,隨著傷口的愈合,換成了另一種奇特的感覺。當我意識到是那只鬼在親吻我時,心髒開始慌亂的跳動。

  連綿而輕柔的吻順著我的頸側蔓延開來,直到胸前,直到…

  我忍不住扭動了一下,卻發現自己好像中了毒,完全動彈不得。

  「你到底…要干什麼啊?」感覺連呼吸都帶了一絲顫抖,我只覺得心髒要跳出來了,「真的好奇怪啊…」

  「不要動哦,小染。」他的聲音柔滑如絲綢,魅惑如妖魔,「會有一點痛,是正常的啦∼」

  「我知道啊,可你解我腰帶干什麼?」

  「噓…都說了今天要換種吃法嘛。聽話啦,把腿分開點。」

  「為什麼要把腿…唔!」

  口舌之間被深深地攫取,與此同時,另一種從未體會過的疼痛貫穿了整個身體。

  我發不出聲音,眼睛被捂住,黑暗中卻好像炸出了無數花火。

  蓮花的香氣愈加濃郁,似乎是在蓮池之上,又像在深深的水下,耳畔像是有白色的水鳥在撲打翅膀,水面和夜色一同破碎成千萬片,仿佛祭典上響起的、震撼萬物的鼓聲。

  身體被啃噬,被撕碎,而後重生。是一萬次日出和一萬次日落,是高空的星辰和破土的新芽,在風中,在雪中,在天國和地獄的交彙中,高唱起一首亙古不變的頌歌。

  恍惚間看到了神社後山上的那一樹垂枝櫻,粉白的花瓣上沾染了點點血紅,然而那花開的傲然而絢爛,恰如生命本身。

  獨屬於神明,也獨屬於惡鬼的生命。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小染很溫暖呢…」鬼在我耳邊呢喃,「原來神明的味道這麼好呀,真是個驚喜呢∼」

  「下次…下次你還是吃我的胳膊吧…」我咬著牙說,「這個是真的很痛啊!」

  「誒?真的很痛嗎?「

  「廢話,當然痛啊!」

  「奇怪了…之前吉原的那些女孩子都沒說過會很痛哦?」鬼若有所思地說,「所以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吶?」

  「我怎麼知道啊,我又沒去過吉原!」我終於崩潰的哭了出來,「我再也不要跟你談戀愛了!」

  大正八年的夏末,我在懵懂和疼痛中,成為了另一位神明的祭品。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有人說前戲太少,於是加了點,純粹是為了過審保命…


第103章 尾聲:未來(上)

  大正十二年,初秋。

  炭爐上鐵壺中的水將開未開,我用長柄木勺舀到碗裡,衝開了碧青的茶粉,隨著茶筅的攪打,宇治茶的清香在空氣中擴散開來,茶碗中浮起了一層綿密的泡沫。

  我將茶碗放到那只鬼面前,微笑道:「大人,請。」

  雨後初晴的天空中飄蕩著一只風箏,微風襲來,送來林間最後的蟬鳴,屋檐下的銅鈴鐺回應般的發出幾聲清越的鳴響。京都的寺院裡,一年四季都是品茶的良時,秋日在檐廊下喝茶,即可賞楓,又可賞花,更是不可多得的美事。

  童磨放下手裡的報紙,姿態優雅地捧起茶碗,邊心不在焉的說道:

  「總理大臣死了。」

  「什麼嘛,我還以為你要誇我這茶有千利休的禪風呢。」我瞪了他一眼,「品茶時不要分心。」

  「抱歉抱歉∼忘了小染最近迷上了茶道。」鬼笑眯眯地說,「誒呀,還准備了栗子餅嗎?也是你自己做的?」

  「是應季的栗子做的哦,嘗嘗看。」

  「好甜!下次少放點糖啦!」

  「茶點怎麼能不甜啊,不甜的話,就全是茶的苦味了。甜和苦像是世間的悲喜一樣交相輝映,這也是茶中的禪意所在。」我咬了口點心,「好吃!剛說什麼來著?所以內閣又要換人了?」

  「那是必然的嘛,經濟弄成這樣,下台是遲早的事哦。」

  「你的錢都從市面撤出來了吧?」

  「早撤出來啦,這種時候買金子才對吧。」

  我嘆了口氣,「神樂阪的店鋪還不知道怎麼辦,又不好意思趕租戶走。」

  鬼無所謂的笑笑:「那幾家店還沒有地皮值錢呢,不用管啦。」

  「山田先生昨天還在電話裡說,那個田中議員最近給寺裡送來拜帖,說他還有幾位同僚想來京都拜見你,我暫時沒答應,看你的意思辦。」

  「他們想來就來吧,但沒什麼意義。」童磨捧著茶碗,抬頭看了看那只風箏,「要變天了哦∼」

  他話音剛落,我忽然感到一陣輕微的晃動。

  「地震?」

  「啊,終於來了嗎?」

  「什麼來了?」

  那只鬼做了個「噓」的手勢,虹彩的眼睛裡閃爍著冰晶似的冷光。

  「是天譴哦∼」

  他微笑道。

  「是東京那邊嗎?這地震可真不小,不行,我要回去一趟。」我站起來,「車鑰匙在哪?」

  鬼從容地喝了口茶。

  「小染,你腦子出毛病了?路都已經斷啦。」他不緊不慢地說,「況且還是你告訴我的,人類不值得救贖吧?」

  「我…」

  我一時語塞,最終低下了頭。

  「可我畢竟…是個神明啊。」

  「神明也救不了他們哦,」鬼攤攤手,「人家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呢。」

  是啊,神明也救不了他們,何況我也不受人類的供奉。

  神社是神明和人世的紐帶,類似於「錨」的作用。如果是得到正式的供奉、定期舉行祭禮的神社,神明還可以直接進行神降或者通過顯靈做點事情,然而我的荒川神社雖然修好了,卻是個沒有御神體的空殼,我本來也不打算再讓人類祭祀我,自然沒法以神降的方式到東京去。

  或者…

  「有辦法了!」我在空中畫了一道符咒,大聲說,「鳴女小姐!請幫忙把我傳送到荒川神社去,謝謝啦!」

  「誒誒?這也太犯規了吧?琵琶小姐可不是小染的眷屬呀!」鬼立刻抗議起來,「那人家也要一起…」

  「不算眷屬,我們只是朋友而已。」我在驟然開啟的空間通道前得意地笑道,「 你給我老實的呆在京都,哪裡也不許去!」

  我趕到的時候,幾乎沒認出那是我記憶裡的東京。

  從江戶時代開始,這就是個多災多難的城市,水災、火災、瘟疫輪流上演,但從沒見到過如此凄慘的景像。

  整個城市化作了一片火海。後來聽說是因為地震發生時正趕上做午飯的時間,很多人家裡的炭爐翻倒了,引燃了家中的木頭和紙張,而這座城市的大多數房子,裡面充滿了木頭和紙。

  這火災的理由很有江戶時代的風格,畢竟那時候城下町的長屋也是三天兩頭的起火,有時候連將軍的大奧也難逃一劫。但這次加上地震,造成的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荒川神社在山上,有我的力量籠罩,倒是完好無損,但從神社向四周看去,場面極其之可怕,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業火地獄降臨了人間。

  我本能地感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麼,畢竟我是個掌管降雨的神明,但剛剛准備用法術,抬起的手就被一只纖細而潔白的小手按住了。

  嬌媚的黑發少女出現在我面前,笑的甜美無比。

  「啊啦,白姬,你怎麼又來了?這次是真的不可以礙我的事哦。畢竟這可是當初和你家那個討厭的家伙約定好的,是我們合作的條件之一喲。」

  「伊奘冉尊…」我無奈的低下了頭,「您的怨恨必須用這種方式來發泄嗎?會死很多人的。」

  「我的怨恨?白姬,你錯了。」

  黃泉津女神目光幽深地望著那片一望無際的火海,「這是這座城市、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所有的怨恨所化成的『業果』。人類用它們污染了我,造就了地獄,現在我只是將它們如數奉還,還給我這些可愛的、可憐的、朝生暮死的孩子們。」

  她伸開雙臂,嬉笑著在空中轉了個圈:「當然,如果能讓那個狗男人和高天原那些看我笑話的混蛋感到痛苦,我就更開心了。但他們顯然沒有,不相信的話,你就站在這裡看著吧,看看哪位神明會來救這些卑微的人類?」

  「您明知道他們不會來,何必說這樣的話?」

  伊奘冉尊微笑:「這次就當是教給你作為神明的第一課,白姬,神明都是無情的存在,人類在他們眼中和螻蟻無異,而人類往往以為只有他們的敵人會遭到天譴,這麼想的人簡直愚不可及,要知道真正的天譴降臨的時候,才不會在意誰是誰呢。」

  「那這邊看來沒我什麼事了。」 我深深的嘆了口氣,「祝您玩的開心。」

  到達極樂寺的時候我松了口氣,除了山路上的石頭塌了一片,路上裂開了幾道縫隙,寺院裡什麼損失也沒有,信徒們全都跪在正殿中祈禱,看到我來了,山田先生直接熱淚盈眶。

  「荒川小姐,您是怎麼進來的啊?」

  「啊,那當然是…依靠神明庇佑啦。」我厚顏無恥地笑道,「教主大人派我來看看大家,你們都沒事吧?」

  「全靠教主大人庇佑,大家都平安無事!只是阿螢還在學校,不知道怎麼樣了…」

  想到東京那地獄般的景像,我心裡涼了半截:「阿螢在城裡?我去找她!「

  「他們回來了!」外面忽然有人喊道,「是獪岳那孩子!他把阿螢帶回來了!」

  我衝了出去,看到獪岳冷著臉站在院子裡,懷裡橫抱著那看起來驚魂未定的少女。

  「好樣的!獪岳!」山田先生大聲說,「不愧是我們極樂教的孩子!」

  獪岳哼了一聲,扭開了頭:

  「我樂意救這蠢女人,和你們有什麼關系?別自作多情了。」

  這小子,明明臉都紅了,還在嘴硬,也真是倔強的要命啊。

  「大家沒事就好。阿螢,你和山田先生他們待在這裡,不許亂跑。」我衝少年點了點頭,「獪岳,你跟我來。」

  「哈?你叫我來就是干這個?」

  獪岳站在山路上塌落的巨石旁,不屑地抱著胳膊,「老子憑什麼幫你搬石頭啊?」

  「怎麼啦?這條路大家出來進去都要走的呀。」我也學他抱著胳膊,「你總不會讓女人做這種事吧?」

  「你是女人嗎?別開玩笑了,水神大人,沒見過你這麼能揍人的女人。」

  「小獪岳,樂於助人可是我們萬世極樂教的信條之一,」我換上了一副真誠的笑容,「要不讓教主大人來親自給你講講?」

  這招果然管用,就看他咬牙切齒地說,

  「滾到一邊去,小心石頭砸死你。」

  雷之呼吸·貳之型·稻魂!

  堵住山路的巨石在夾著黑色閃電的高速斬擊下碎裂成無數碎塊,我在一邊揮手召喚出一道洪流,將石頭碎塊一股腦衝下了山谷,然後拍了拍手,山壁上的藤蔓和樹枝開始快速生長,很快填補了路上的裂縫。

  「這下就安全啦,我們走吧。」

  「你以後不打算用刀了嗎?」

  獪岳扛著刀走在我後面,問道。

  「開什麼玩笑,城裡有禁刀令啊。」我說,「再說我的公開身份可是咖啡館的老板娘,拿把刀像什麼樣子?你也一樣,人類早就開始用洋槍了,不管什麼刀都已經落伍啦。」

  「我知道,可我還是喜歡當劍士。」那少年多少有點垂頭喪氣,「沒想到好不容易回來了,刀法卻沒用了。」

  「誰說的,遇到敵人一樣有用。我是覺得你還年輕,應該學點新東西。」我向他解釋道,「在這點上我倒覺得你追隨無慘大人比較好,他接觸的西洋技術最多,為人又嚴格,你跟著他可以成長的很快。」

  「…你不怕嗎?萬一我以後站在他那邊對付你呢?」

  「我為什麼要怕?我隨時歡迎你來打我呀,小獪岳,要不要申請個換位血戰?」

  「真是夠了啊,你又不是鬼,怎麼學的都是鬼那一套?「

  「沒辦法,誰叫我是鬼的眷屬嘛…」

  回到東京已經是三天後了。但眼前的場面依然慘不忍睹。

  整個東京基本夷為了平地,銀座的高樓大廈全都不見了,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大火燒過的焦土之上到處都是屍體,廢墟中傳出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求救聲。然而活下來的人也自顧不暇,市區的自來水管道被震裂了,沒有一滴水,河水則渾濁到無法飲用。幸存的人們大多茫然地聚成一群群,似乎完全接受不了眼前的災難。

  煙塵滾滾,城市中彌漫著血肉燒焦的味道,無數黑色的亡魂徘徊在廢墟上,它們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還在像活人一樣四處游走。

  看上去是一副活生生的地獄景像。

  入夜,我在坍塌的只剩一半的淺草凌雲閣上,看到了那個鬼魅般的男人。

  梅紅色的雙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座殘破不堪的城市,洋服的風衣在夜風中展開如漆黑的翅膀,鬼之始祖發出了不能自已般的狂笑聲,甚至連我的到來,也沒能阻止他興奮至極的大笑。

  「白姬小姐,看到了嗎?這才是天災啊!」名為鬼舞辻無慘的男人指著腳下的城市衝我喊道,「那些卑鄙的螻蟻,我說過讓他們把我當成天災,他們偏偏要打著那些虛偽至極的名頭和我過不去,這下他們該怎麼辦呢?嗯?他們該去責怪誰,憎恨誰,向誰復仇呢?我倒是相當期待,他們會不會去憎恨你們這些神明呢?哈哈哈哈…」

  我微笑:「您在想什麼呢,無慘大人,越在這個時候,他們越會向神明祈禱。不過市區的神社和寺廟也受損嚴重,神明們才不會來呢。」

  「我早說我活了千年,從沒見過任何神佛,他們就是不信。哈哈哈哈,果然被我說中了吧!真想看看啊,如果產屋敷那個男人還活著,看到這一切會是什麼表情呢?『人類的意志是永恆不滅的『…哈哈哈,真想讓他用他那張爛到發臭的臉,好好看看人類是怎麼個永生不滅,看他還說得出說不出這種無稽之談!」

  「產屋敷,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鬼舞辻無慘仰頭對著無盡的夜空狂喊,「你們戰勝不了我!死亡和地獄也戰勝不了我!我注定會永遠的活下去!而你們這些可悲的獵鬼者,會被所有人遺忘!」

  我實在忍不住潑他點冷水:「大人,您在淺草的公司大概也都燒光了吧…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嗎?」

  「白姬小姐,你在說什麼蠢話?」他回過頭,貓一樣的瞳孔在黑暗中發著幽光,「我活了一千年,難道還會在意這點微不足道的損失?說到底,生意只是掩人耳目的東西罷了,而我總有一天會奪回我要的一切,絕不會再給這些螻蟻任何羞辱我的機會!」

  「啊,那祝您早日達成夢想。」我笑道,「還有,我要提醒您克制住自己的食欲,這次地震是人類的業果所化,所有的亡魂都會沾染巨大的怨念,勢必還會引發其他的災禍。如果您現在吃了人,我就還要再給您做一輪祓禊,那樣就太麻煩了。」

  無慘大人目光深邃地看著我。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白姬小姐。那就是你到底為什麼要救我?你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東西?「

  我攤手:「只是因為沒人救您,不行嗎?我可是個神明,神明是慈悲為懷的。」

  「呵呵,你以為用這種謊話能騙住我?神明這種東西,說到底除了不吃人,和鬼沒有區別,讓你們出手救人,必定是有其他原因吧。」

  我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無論說什麼您都不會輕易相信。那麼這個理由怎麼樣?我救您,是因為您曾經救過童磨。」

  無慘大人明顯愣了愣,隨即,那張俊美的面龐上浮現出譏諷的笑意。

  「真讓我意外啊,竟然是這種原因嗎?白姬小姐,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把化鬼當作是拯救的人,我不得不承認,哪怕是我的十二鬼月,其中有些人也無法理解我的做法。能說說你為什麼這麼想嗎?「

  「神明的種子本身缺乏強烈的自我意識,無法理解人類的感情,又在無意中被人世的黑暗吞噬了靈光,以我的推測,在遇見您以前,他的內心應該已經快要崩潰了吧。就算沒有變成鬼,極樂教的神之子,也注定迎來其他悲哀的結局。」我淡淡地說,「是您給了童磨作為『自我』最重要的『名字』,也是您給了他作為『鬼』的認知,讓他還能保留自己最後的意志。成為鬼,是他當時唯一的生路。可以說,在童磨還是人類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救他,只有您做到了,您就是他的神明,所以我必須報答您的恩情。」

  鬼王盯著我的眼睛,冷冷地說:「雖然你的話讓我很感動,但白姬小姐,我從來沒有過要救什麼人的想法。所謂同伴只是人類那種軟弱的生物才需要的東西,我制造十二鬼月,乃至所有的鬼,僅僅是為了幫我尋找青色彼岸花,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吧。」

  「我知道啊,但那又如何呢?」我說,「不論您的目的是什麼,我要的結果已經達到了。就像童磨的萬世極樂教一樣,雖然兩百年中他吃了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真的得到了安慰和救助。世上之事並無絕對的完美,無慘大人,黑暗與光明很多時候只是同一件事的兩面,但人們往往只想要光明,不接受黑暗,這是不合理的。」

  無慘大人神色復雜地審視了我片刻,「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很欣賞你的才智,也無法忽視你的實力。白姬小姐,我希望我們的合作關系能保持下去,你以後有何打算?」

  「我還沒有想好,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您呢?」

  「我定了三個月後的船票。」

  「啊?去哪裡?」

  「英國。倫敦有生意伙伴邀請我過去洽談藥品的貿易。」

  這一刻鬼王似乎變回了那個精明的貿易公司老板,他拉了拉風衣,冷靜地說:「我已經不想再在產屋敷家浪費任何時間了,或者說,千年來被陽光這種無法抗拒的原因困在這個地方,與獵鬼者無休無止的糾纏,已經讓我厭煩了這裡的一切。無論從技術、藥學還是其他方面而言,我認為在西洋能有更好的發展,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同行。」

  我驚訝地看著他,感覺這位大人好像自打從地獄回來後,多多少少也還是發生了一些變化。

  「真是萬分感謝您的邀請。」我朝他露出了一個真摯的微笑,「我會回去和童磨大人商量這件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呵,你別搞錯了,白姬小姐,我不需要你們的感謝,我們之間的關系只是生意伙伴而已。」

  「當然,我們只是生意上的伙伴。」我笑著伸出右手,「希望我們今後的合作愉快,無慘大人。」

  鬼王眯了眯眼睛,最終握住了我的手。

  「願我們在今後無盡的歲月中合作愉快,神明小姐。」


第104章 尾聲:未來(中)

  回到荒川神社,我查看了下四處的情況,所幸正殿和拜殿都沒有損壞,不得不說山田先生找的匠人真心可靠,神社幾乎完全復原了我記憶中的樣子,不僅如此,連庭院中的草木都搭配的相當完美,此時正值大片的紫陽花盛放,因為先前以水渠引進了後山的山泉,手水舍中的竹筒向外冒著汩汩的泉水,完全沒有受到地震的破壞。

  我彎腰捧起一捧泉水,內心猶豫了很久。

  那水色清澈而明亮,倒映著七色虹光,恰似…

  恰似那個孩子的眼睛。

  那個被黑暗的時代永遠吞噬的神明之子,他是我的信仰,也是我心中不滅的光芒。

  如果是他的話…

  如果是那個年僅七歲,卻說出了「希望大家都能從我這裡得到幸福」的溫柔的孩子的話。

  他會怎麼做呢?

  他一定會勇敢地敞開大門,幫助那些可憐的人吧。

  既然如此的話…

  既然如此,就讓我代替你,把你曾經擁有的善良,傳遞下去吧。

  「大家!麻煩聽我說句話!」

  我站在山下的鳥居旁,對著面前廢墟中彷徨的人群喊道。

  「我是荒川神社的巫女,我們神社這邊有干淨的水,如果需要的話,請來這裡避難吧!」

  麻木的人群中漸漸出現了竊竊私語聲。

  「真的有水嗎?是騙人的吧?」

  「自來水管道都斷了,哪來的水?」

  「是山上的泉水,可以喝!您不相信的話可以來看看!」

  「拜托!拜托給我們水!」有個抱小孩的女人哭著說,「我的孩子受傷了,已經好幾天沒喝到水了!請救救他吧!」

  「請您跟我來吧!」

  我從來不知道,人類有一天會這麼需要水。

  僅僅是水而已,就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

  受傷的人需要水來清洗傷口,發熱的人需要水來降低體溫,往後的幾天,政府發下了救濟災民的米,也需要水來煮成米飯。

  獪岳幫我跑了好幾趟極樂寺,拿來了藥品和干淨的紗布,甚至還有一大堆廚房存的鰹魚干,最後一次回來的時候格外慢,我等到了晚上,才看到阿螢和山田先生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信徒,扛著幾袋大米氣喘吁吁地跟在他後面。

  看到我驚訝的眼神,少年氣的罵了起來:「我他媽都說了不讓他們來!非要跟著我!真是啰嗦死了!」

  山田先生難為情地搔了搔光溜溜的腦袋:「讓荒川小姐一個人在這裡忙來忙去,就算我們不擔心,教主大人也會擔心的吧?畢竟是些不熟悉的人,這種時候做出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的。而且…」他頓了頓,認真的說,「荒川小姐之前說的話,我覺得很有道理,對神明最好的供奉,是親身去幫助受苦的人,我們極樂教的信徒也該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來報答神明的恩惠。」

  「我也想幫上稻玉先生的忙呀!」阿螢撅著嘴說,「你老是那麼凶干嘛?早知道不給你做飯團了!」

  於是冷清了兩百年的荒川神社終於熱鬧了起來,正殿前的空地變成了營地,人們就地用鐵鍋煮飯,到了傍晚就滿院子升起裊裊的炊煙,阿螢在學校裡學過急救,就跑來跑去的幫我一起給受傷的人處理傷口。

  有天早上,我被一陣鈴鐺聲吸引,發現是先前抱孩子的女人在拜殿外虔誠的跪拜,見我過來,她面露喜色:

  「巫女大人,我的孩子已經不發燒了,多虧神明保佑!那個…請問這裡面供奉的是哪個神明啊?」

  我遲疑了片刻,說道:

  「是荒川之神,名為白姬的荒川之神。」

  「荒川之神?是掌管荒川的神明嗎?以前聽家裡的老人提起過,幾百年前荒川這邊有供奉水神的傳統,原來說的就是這裡呀!您是這家神社的繼承人嗎?」

  「是的。」我點點頭,「我是侍奉荒川之神的巫女,只是之前不住在這邊。」

  「您會有好報的,巫女大人。神明一定會保佑您的。」女人真誠地說。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街上謠言四起,說是有「外國人」搶劫、還往井水裡投毒。憲兵開始大肆抓捕所謂的「外國人」,最後連說方言的鄉下人都一起抓了去,災民也瘋了,處處組成民團,圍追堵截「外國人」,一時間鬧的沸沸揚揚。

  一天傍晚,天都已經黑了下來,我坐在正殿後面的屋子裡和山田先生喝茶聊天,忽然門外起了一陣騷動,隱隱傳來罵聲。

  「真晦氣,別把外國人帶到我們這裡來!外面都說了,他們都是壞人,要是往我們的水裡下毒可怎麼辦?!」

  「拜托大家了!這個人是無辜的!」有個年輕人的聲音焦急地說,「他流了好多血,馬上就要死了!求你們幫幫忙吧!」

  「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你可以進來,外國人不能進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你們是什麼來歷?看你們面生的很,不會是和壞人一頭的吧?」

  「你們講不講道理啊?」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大聲說,「我們也是碰巧路過這裡,看到這個人受傷了才幫忙的,你們見死不救也就算了,怎麼能說這種難聽的話?」

  「吵死了!我們神社的水是神水,只救本國人,不救外國人!你要救他就自己去救,別來煩我們!」

  「什麼本國人外國人?出什麼事了?」

  我推開門走了出去,看到幾個男人氣勢洶洶地攔在神社門口,他們對面似乎是兩個年輕人,半扶半拖著一個全身是血的人。

  見我出來,幾個人恭敬地鞠躬道:「巫女大人,這兩個孩子非要把外國人帶進神社裡來,被我們攔住了。是打擾到您了嗎?真是不好意思。」

  「拜托您了!這個人快不行了!外面找不到醫生!」那個年輕人奮力喊道,「請救救他吧!」

  我微微皺了皺眉,發現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額角帶有火焰般的紋路。

  「灶門…炭治郎?」

  少年雖然長高了一些,看上去卻有些消瘦,臉色也不太好看。他顯然認出了我,神色變得警惕起來,另外那個黃頭發的男孩子則大聲嚷嚷起來:

  「怎,怎麼是你?!你想干什麼?那個上弦…」

  「善逸,別再說了。」

  姓灶門的少年忽然出聲制止了他,有點悲傷的看了我一眼,「我們走吧。」

  「讓他們進來吧。山田先生,麻煩您看一下那個人的傷勢。」

  「巫女大人!那是個外國人,大家都說…」

  「不論外國人還是本國人,大家都是人類。」我淡淡地說,「如果一場天災還沒有教會你們人類應該幫助彼此這件事的話,神明還會降下更多的天災,這就是因果報應,大家能理解嗎?」

  「是…您說的對。」說話的男人終於退到了一邊,順便惡狠狠地衝那兩個少年說,「這位巫女大人是慈悲的人,小子,你們要記得感恩。」

  山田先生摸了摸傷者的脖子,衝我搖搖頭。

  「失血太多,人已經死了。」

  「真不幸啊。」我嘆了口氣,「麻煩您找人安葬了他吧。」

  我轉頭看著那兩個跪坐在一旁的少年,不,他們現在已經不是少年,而是青年了,但眼神依然清澈,只是神色顯得有些迷茫。

  「怎麼會…」灶門炭治郎低下了頭,握緊了拳頭,雙肩微微顫抖,「那個人什麼也沒做錯,只是站在路邊而已,就被人打死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看著他有點發白的嘴唇和一側萎縮的手臂,輕聲說:

  」你今年…有二十一歲了吧?」

  「你問這個干什麼?」那個叫善逸的青年冷冷地說,「炭治郎很健康,醫生說…」

  「善逸,這位小姐是好人。」

  名為炭治郎的青年緩過神來,朝我溫和地笑了笑,「真想不到,有一天會和您坐在這裡聊天。對,我已經二十一歲了。」

  「真好。生的是男孩子?」

  「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

  「好厲害!」我笑起來,「這個我可做不到!真羨慕你們啊!」

  「喂…你到底想干什麼?」黃頭發青年滿臉狐疑地說道,「把這些人聚集在這裡,不會是想給鬼吃吧?」

  我笑了笑:「抱歉,讓你失望了。如果我告訴你,這些人吃的米,用的藥品,都是我們萬世極樂教提供的,你會不會很吃驚?」

  「我聽伊之助說過,那個上弦鬼就是會假裝是個大善人,把人類養起來慢慢吃掉…」

  「哦,是啊,他現在一天還要吃十個八個女孩子呢,」我懶洋洋地說,「這麼說的話你滿意了嗎?」

  「你…」

  「善逸!拜托了,別再…」

  灶門炭治郎忽然咳嗽起來,我皺了皺眉,遞給他一杯茶。

  「你來城裡干什麼?其他人呢?」

  他喝了茶,緩了口氣說:「香奈乎和禰豆子在家,伊之助守著他們,但我和善逸都覺得應該幫大家做點什麼,所以就來了。」

  「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微笑道,「你的父母完全有資格為你感到驕傲,他們一定很愛你和你妹妹。」

  青年的眼睛裡蕩漾著溫柔的光。

  「是啊,爸爸和媽媽都很愛我們,雖然家裡的孩子多,爸爸身體也不好,但大家都能得到一樣的愛。說起來,上次見面時您也提到過同樣的事,我和妹妹確實得到過很多人的幫助,所以禰豆子哪怕在變成鬼的時候,也保留了自己的人性,沒有去吃人。」

  「所以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只有得到過愛的孩子,才懂得如何去愛,只有得到過救贖的人,才懂得怎樣去救贖他人。」我也溫和地說,「每個孩子都想要得到幸福。而所謂的鬼,只是從未得到過幸福的人而已。」

  「我知道,但我始終無法原諒…無法原諒鬼奪走人類的生命…」

  他看著我,略顯期待的說:「如果是您的話…可以改變鬼嗎?我以前聽忍說過,她的姐姐夢想有一天,人類和鬼可以和平相處,如果您真是神明的話…是不是可以做的到呢?」

  「灶門炭治郎,你能改變人類嗎?」

  「啊…」那青年微微一愣,「您的意思是…」

  「你看看外面的那些人類,他們之間能夠和平相處嗎?」

  他眼中閃過一絲暗淡,無言地低下了頭。

  「鬼曾經也是人類。既然人類之間都無法和平相處,你又憑什麼指望鬼能和人類和平相處呢?」我緩緩倒了一杯茶,「好好珍惜你的身體,好好愛你的孩子們,讓他們和你一樣,在父母的愛中長大,這就是你能為人類所做的最重要的事了。」

  話音未落,房間的拉門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了下來,獪岳站在門口,把扯爛的紙門丟到一邊,臉色陰沉的像要吃人。

  「哈,我說怎麼遠在門口就聞見裡面有股垃圾的味道!原來是我那廢物師弟啊!」

  哦,糟糕。忘了這小子出去買東西,也該回來了。

  黃頭發的青年瞳孔劇震,第一反應是將手伸向腰間,沒摸到刀,居然順手抄起了我的茶壺。

  「你…你你…」

  獪岳一步步走了進來,臉上滿是猙獰的笑,連鬼紋都露了出來。

  「我沒去找你,你倒是找上門來了,怎麼樣,小廢物?准備好接受師兄的教導了嗎?老子可是在地獄裡練了很久的刀,就等著把你切碎呢!」

  叫善逸的青年也終於回過神來,咬牙切齒瞪著他。

  「我早就該知道,你們這些鬼都沒死透!獪岳,你才是個垃圾,你變鬼吃人,害的爺爺切腹,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信不信我…」

  「都住手!」

  一道金色的漣漪在空氣中蕩漾開來,兩個劍拔弩張的年輕人全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獪岳呲牙咧嘴地怒視我:「女人,你他媽別多事,這是我跟這小廢物之間的事!」

  「我當然知道這是你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我從善逸手裡拿走了我的茶壺,「你們實在要打的話,麻煩出去打,要是砸壞了神社的任何東西,別怪我不客氣。」

  「可我必須提醒你,獪岳,山田先生和阿螢他們都在外面,你要是想讓他們看見你鬼化的樣子,就這麼出去見他們吧。」

  「還有你,是叫善逸吧?你已經結婚了吧?今天你要是死在這裡,炭治郎那個漂亮的妹妹就要做寡婦了哦。真可惜。」我拿起茶杯,「所以你們要不要重新考慮下溝通方式?」

  灶門炭治郎猶豫了一下,也勸道:「善逸,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好好跟你師兄說說話吧,他身上沒有血腥的味道,應該很久沒吃過人了…」

  兩個年輕人彼此的眼中都噴發出怒火,但被我的「言靈」壓制的一動也不能動,只能僵持在原地對罵。

  「你為什麼要變成鬼?你明明是爺爺的繼承人!都怪你變成鬼,爺爺才會死的那麼慘!」

  「哎呦,真會講大道理,你他媽不是也結婚了嗎?老頭子的雷之呼吸也失傳了吧?我是變鬼了,可也沒見你這小廢物有什麼出息啊!」獪岳扯著嗓子哈哈大笑,「再說明明是鬼殺隊那破爛規矩逼的老頭子自殺,他自己願意死,我有什麼辦法?」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說話?!」善逸突然紅著臉大吼道:「我和爺爺沒有對不起你,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我們一直當你是一家人啊!」

  「狗屁的一家人!」獪岳冷笑,「老頭子就是偏心眼,我不論怎麼努力都得不到他的認可!我辛辛苦苦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練刀的時候你他媽還在睡大覺!我殺鬼殺到一身傷他也更喜歡你這個哭哭啼啼的廢物!竟然讓我和你一起繼承雷之呼吸,我妻善逸,你憑什麼?啊?你憑什麼跟我相提並論?!」

  「憑我能砍了你的腦袋!夠了嗎?!」

  獪岳頓時愣住了,隨即臉上青筋暴起,牙咬的咯咯響。

  「終於說出來了啊!你恨我對吧?你們全都恨我!鬼殺隊的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你和老頭子也都討厭我,你們沒一個好東西!我一點也不後悔變成鬼,至少以後再也沒人會看不起我了!」

  「才不是那樣呢!」善逸嘶喊:「爺爺總在我面前誇你勤奮,讓我虛心向你學習,好好和你相處!我打心底裡尊敬你,因為你那麼努力!但為什麼你總也不滿足?!你明明對我們來說是那麼重要的人啊!」

  「滿足?我他媽為什麼要滿足?我在路邊水坑裡喝泥水的時候你還在爹媽懷裡撒嬌吧?我因為餓肚子偷了錢被人指著鼻子唾罵的時候,你至少有飯吃吧?我他媽被趕出寺廟,被鬼追的滿山跑的時候,你還有房子住吧?我差點死在入隊選拔裡的時候,你還躺在女人懷裡花家裡的錢吧?我不拼命往上爬,就只有死路一條!你呢?你有朋友,有師父,有女人,我他媽有什麼?啊?!」

  我被吵的頭疼,不禁暗自慶幸自己先一步設下了結界,否則被外面聽見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話說我的言靈壓制真管用,時間也變長了,不錯不錯。

  「那個…獪岳先生,」灶門炭治郎溫柔的說,「雖然不是很清楚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善逸是真的為你難過來著,埋葬師父的遺骨時他還哭著說,最後也沒能和你好好相處,寫給你的信你從來沒有回過,沒想到連你的屍體都找不回來了呢。」

  「還有,善逸你聽不出來嗎?你師兄他也很後悔師父的死,他只是…羨慕你而已啊。」

  我在一邊點點頭,「對啊,小獪岳,你在地獄裡時明明因為師父後悔的嚎啕大哭來著吧?怎麼一見到你師弟就死活不承認了呢?「

  「我他媽什麼時候哭了?你別胡說八道!」

  「我也沒哭!我討厭他都來不及!炭治郎你別胡說!「

  「唉…」 我倆一起嘆了口氣。

  屋子裡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過了半天,忽然聽到那名為善逸的青年說:

  「獪岳…覺得後悔的話,就去看看爺爺吧,他一定很想你。」

  「輪不到你這個小廢物教訓我!我才不去呢!」

  善逸呆呆的看著他,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師兄…我不小了…比你變成鬼的時候年紀還大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啊…」

  「爺爺他…讓我們一起繼承雷之呼吸,是因為我只會壹之型,而你唯獨不會壹之型,我們兩個合起來,才是完整的雷之呼吸啊…」

  「…你別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就煩。」獪岳厭惡地說,「我妻善逸,你什麼時候能像個男人一樣?你砍我腦袋的氣勢到哪去了?再說完整的雷之呼吸又怎麼樣?鬼殺隊都已經解散了,呼吸法早晚也沒人再記得,老頭子…師父他為鬼殺隊賣了一輩子命,最後是這種結局,當上柱又如何?我算看透了,獵鬼人對我來說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以後我只想為自己而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快滾吧。」

  「我明白了。」那黃頭發青年露出了失落的表情,「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但是雷之呼吸是不會失傳的…師兄的話,是可以一直記住雷之呼吸的吧?等我老了,死了,師兄也會一直記得雷之呼吸,那樣就…夠了啊。「

  「我他媽為什麼要記得那種東西?!」獪岳又暴躁起來,「刀這玩意早就過時了,你到底懂不懂?「

  「小獪岳,你這就是撒謊了啊。」我不得不插嘴道,「誰前幾天還跟我說,自己還是喜歡當劍士呢?」

  「死女人!你怎麼那麼多話?!趕緊放開我!腿都麻了!」

  「哦,那你要先保證不跟師弟動手,我就放開你。」

  「憑什麼要我先保證?!你干嘛不說他剛才還要拿茶壺砸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忍無可忍的咆哮起來:

  「獪岳!你多大了?!這嘴上爭強好勝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能改過來?!是不是又想挨揍啊?!」

  獪岳「切」了一聲,不說話了。

  「你在極樂教明明能和大家好好相處,山田先生他們都很喜歡你。我說過吧,你長大了,不是那個街頭的流浪兒了,人是會長大的,不能永遠抱著過去受到的傷害不放,那樣最痛苦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你想往後都沉浸在這種痛苦裡活著嗎?你要活很久呢!」

  「變成鬼的人,沒有哪個不是背負著巨大的痛苦和孤獨,就連那位大人也一樣,但你必須努力讓自己好起來才行,否則沒人救得了你!」

  「善逸。」我扭頭看著獪岳那個滿臉淚痕的師弟,「你師兄和你不一樣。他是那種必須拼命抓住點什麼,才能活下去的人,你說的對,他永遠不會滿足,但你不是他,能讓你滿足的東西,親情也好,愛情也罷,對他來說是不夠的。他努力、刻苦,只是因為他永遠感受不到安全,但這不是他的錯,只是小時候那些可怕的記憶留給他的傷口罷了,你現在能理解了嗎?」

  「不論承認與否,你們都曾經是親人,我勸你們好好跟對方道個別,畢竟現在天災人禍這麼多,萬一以後再也見不了面呢?你們之前在無限城,也沒來得及道別就…分開了吧?」

  我拍拍手,解除了言靈的束縛,兩個人同時跌坐在地上。

  結果反倒是那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善逸先爬了起來,一言不發、一瘸一拐的向門外走去。

  「哎呦,看看我這倒霉師弟,腿怎麼都瘸了?不會是被人給揍了吧?」獪岳坐在地上陰陽怪氣地說,「這麼一看更是一副窮酸樣,那個炭治郎,我就不明白,你妹妹到底看上他哪點啊?」

  炭治郎看著他:「獪岳先生,善逸不是你說的那樣,他雖然膽小,卻很溫柔又可靠,也努力扛過了鬼殺隊的所有訓練,你總這麼說他,他會很難過的。」

  「哈,他整天都一副哭唧唧的樣子,沒有不難過的時候…」

  「腿…是在砍完你以後斷的。」

  黃頭發青年站在門口,忽然出聲說道。

  「你是知道的吧,雷之呼吸的全部力量都落在腿上,我當時把所有力氣都用上了,只想…殺了你。」

  「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還活著,我還是…還是…很開心…」

  「獪岳…師兄,我們,就此永別吧。「

  說罷,他推開門,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混蛋!老子還沒說話,你他媽倒先跑了!」獪岳蹦了起來,氣急敗壞地罵道,「滾吧!滾的越遠越好!」

  他怒氣衝衝地踢了一腳那破破爛爛的紙門,也大步走了出去。

  「唉…」我和灶門炭治郎又同時嘆了口氣。

  「看來是真的沒辦法和好了呢,他們兩個。」

  炭治郎有點悲傷的說。

  「都還是小孩子,也許過幾十年會改變想法也說不定。」我淡淡地說,「倒是你,現在他們都不在這裡,我問你,如果我有辦法讓你多活些年,你能接受嗎?」

  那青年驚訝地轉頭看著我:「您為什麼要幫我?畢竟我是…」

  「我知道,你曾經是獵鬼人,現在也是那女孩子的丈夫。」

  我拿起茶壺,重新放在炭爐上。

  「但你是個溫柔的孩子,和我喜歡的人一樣。既然他到最後也沒有憎恨過任何人,作為神明,我也不想懷著恨意活下去。」

  他眼中亮起了些微的光:「您有辦法…治好我的身體?」

  「從神明的角度來看,斑紋其實是一種神降的現像,作為人類,要通過呼吸法掌握神明的力量,就必然帶來身體的耗損,理論上這種耗損是來自內部的,無藥可醫。但是…我的血裡,恰好含有一部分鬼血。」

  「鬼血對於身體再生有奇效,而神明之血能克制鬼化,加上你本來也是人類,接受我的血並不會讓你變成鬼,但或許能夠修復你的身體。怎樣,要不要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們試試這個辦法?」

  灶門炭治郎低下頭想了片刻,重新抬起頭時,眼中只余下堅決。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

  「我的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們,全都死在鬼的手中,我重要的前輩、朋友,也有很多死在了和鬼的戰鬥中。我能理解鬼的悲哀,但我永遠無法原諒鬼的罪行。」

  「所以…即使是死去,我也希望能像煉獄前輩那樣,作為一個純粹的人類而死。」

  「在我意料之中。」我點點頭,「那麼,祝你余生幸福,灶門炭治郎。」

  「承蒙您的款待,神明小姐。」

  青年認真的對我行了個拜禮,隨後站起身走出了大門。

  回到京都已經是一個月後,寺院周圍的楓林都有些紅了。我心虛的要命,於是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屋裡,卻看見那只鬼坐在檐廊下,靠著柱子一動不動。

  我跑過去一看,發現他居然睡著了。

  什麼情況?!

  「童磨大人!你怎麼了?!沒事吧!」我抓住他一通晃,「是又吃什麼奇怪東西了嗎?!」

  鬼睡眼惺忪地睜開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到是我,立刻流下來兩行淚。

  「小染,人家要餓死了啦…嗚嗚,你怎麼才回來嘛…」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感覺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不太像是會被餓死的那種人,啊不,鬼,於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臉。

  「停下,別裝了。你是牙被拔了還是失去狩獵能力了?京都那麼大,街上不管是人吃的還是鬼吃的總有一樣你能吃吧?」

  「小染不在家,人家什麼也不想吃嘛!但還是好餓嗚嗚嗚…餓到人家都只能靠睡覺打發時間啦…」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不會是真的一個月什麼也沒吃吧?」

  「是真的哦,」鬼無辜地說,「人家都餓瘦了,你沒看出來嘛?」

  「這個還真沒看出來…」

  「我不管,小染丟下我這麼久,人家要補償!」

  我捂臉:「我錯了,我也沒想到會耽誤這麼久嘛。那個…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卻沒留神直接被一把按在了地上。

  鬼笑眯眯地露出了上下四顆獠牙。

  「想吃小染,這次要全部吃干淨,連骨頭都不留∼「

  眼見夜幕降臨,寺院裡的燈籠都亮起來了,我才拖著被折騰的差點散架的身體爬起來,一邊在心裡罵街,一邊給那只鬼准備酒和泡澡水。

  童磨懶洋洋地歪在檐廊下,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忙裡忙外。

  「東京怎麼樣啦?一定很慘吧?」

  「別提多慘了。」我搖了搖頭,「這片土地上的怨氣越來越重了,伊奘冉尊關閉了地獄,很多亡靈又執念深重,不肯去轉世,全都困在人世,這是要出大事的。」

  「好可憐啊…人家真是不懂這些人類,死亡到底有什麼可怕的吶?」

  我笑道:「也有例外。我碰上了灶門炭治郎,那孩子看著不太好,但他寧可作為人類死去,也不願意接受一滴鬼血,還跑到城裡救人,是不是很厲害?」

  「鬼殺隊都是那樣的人嘛,完全可以理解。」鬼笑嘻嘻地說,「但他們和鬼一樣,也是少數哦。大多數的人類,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會覺得自己可憐,一定會把罪責全都推到比自己更弱的人身上,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應該已經開始自相殘殺了吧?」

  「你是猜的不錯,有人已經開始把矛頭指向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了,說他們搶劫和投毒,街上打死了很多人。」

  我嘆了口氣,在檐廊邊坐了下來。那只鬼順勢蹭過來,心安理得的枕在了我腿上。

  「我還碰到無慘大人了,他定了兩個月後的船票到英國去…問我們要不要一起。這件事必須跟童磨大人商量才行,畢竟你的信徒都在這裡。但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也不是什麼壞事。」

  「信徒就不用小染擔心啦,以前又不是沒有離開過他們,而且我用御子看過,他們這幾年都活的不錯嘛。」童磨一手夾著煙杆,吐出個細細的煙圈,「我啊,只要跟著小染,去哪裡都可以哦∼」

  我微笑起來,忍不住摸了摸他美麗的白橡色長發。

  「那就一起走吧,去看看真正的大海。」


第105章 尾聲:未來(下)

  一切准備妥當後,教主大人在教內公布了他將再次前往極樂淨土的消息。

  極樂教的信徒們都已經見識過神明之子的種種「神跡」,自然深信不疑,雖然都表現出不舍,但也遵從教主大人的教誨,以「過安穩快樂的生活、幫助他人、放下不必要的執念」等等一系列信條作為自己今後的修行指引,以期待此生圓滿後進入極樂。

  其實靈魂並不需要所謂的「極樂世界」,能做到以上這些的,自然就能直接轉世了。

  唯一讓我感到了為難的,居然是阿螢。

  這姑娘在某個下著秋雨的夜裡跪在經堂外,哭著要追隨教主大人一起去往極樂。

  而教主大人只微笑著說了句「不可以哦,小芥子,你此生的工作還沒有完成呢,實在不明白的話,就讓荒川小姐來解答你的疑惑吧」,就把她丟給我了。

  我看著坐在我面前泣不成聲的少女,知道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阿螢,你了解『極樂』的真實含義嗎?」

  「我當然…當然了解了。」阿螢抽噎著說,「我從小沒有父母,是在教裡長大的,山田先生對我說過,教主大人會選擇純潔的女孩子去極樂淨土,我一直期盼著這一天,為此一直在努力修行,可為什麼,為什麼教主大人不許我去?是我哪裡做的不好嗎?」

  …信仰這東西太虔誠了也是個問題。

  「你真的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嗎?就算或許會後悔?」

  「我想知道!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我明白了。」我嘆息道,「你跟我來。」

  我帶她來到了那間被我用結界封起來的、保存著童磨的「收藏品」的屋子。

  當看清眼前是何物時,少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直接坐倒在地上,拼命向後瑟縮著身體。

  和當年的琴葉一樣,她嚇壞了。

  「這,這是什麼啊?荒川小姐…怎麼會有這麼多…這麼多死人頭骨?」

  我淡定的說:「這都是去往了極樂淨土的女孩子們,你現在懂了嗎?」

  她臉色煞白,「您的意思是,她們都…死了?」

  「否則你以為人類要怎麼去極樂淨土呢?阿螢?」我笑笑,「長出翅膀飛去嗎?還是像西洋童話裡那樣,掉進兔子洞就能去?」

  我輕輕撫摸著其中一個頭骨,決定將這個故事講的稍微委婉一點:

  「她們和你一樣,都是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女孩子,活在世上非常艱難,才來投奔萬世極樂教。教主大人憐憫她們,於是賜予了她們『救贖』,讓她們得以遠離世上的一切痛苦,獲得新生。」

  女孩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看得出來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她實在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就抹去她的這段記憶,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是教主大人…殺了她們嗎?」阿螢捂住了嘴,「教主大人他…不是神明嗎?」

  「教主大人是神明,但他是既會救人,也會殺人的神明。」

  我平靜地說,「他庇護著信徒,把讓他們得到幸福視為自己最重要的義務,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會幫信徒們了結痛苦。阿螢,神明的愛,和人類是不同的。」

  我蹲在驚慌失措的女孩面前,對她說道。

  「這就是萬世極樂教最大的秘密,山田先生知道這個秘密,他可能沒有詳細的告訴過你,但我決定讓你知道,因為你已經長大了,也在東京讀了這麼久的書,你有權知道把你從小養大的教主大人,是什麼樣的存在,也有權知道,神明是什麼樣的存在。」

  阿螢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呆呆地說:「怎麼會這樣?教主大人他…是那麼溫柔的人啊…」

  「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他,是被山田先生帶著,那時媽媽剛剛病死,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是教主大人對我說,不用擔心哦,放心地住在這裡就好…教主大人他還摸了我的頭,說我很可愛,一定是個好孩子…」

  「我當時覺得他的眼睛好漂亮,像彩虹一樣,馬上就一點都不害怕了…」

  「山田先生也知道這件事嗎?他,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因為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今後的信徒,將不再需要這樣的『救贖』了。」

  我看著面前的少女,微笑道:

  「時代已經不同了,現在的教主大人更希望大家過平靜的生活,安穩的在寺院中生活下去,像你這樣的孩子,應該出去讀書、工作,去看看廣闊的世界,而不是只想著去極樂淨土。阿螢,你必須認真的活過一生,體會過身為人類的酸甜苦辣,才能去往極樂哦。」

  「你可以選擇你的未來,如果你覺得這樣的萬世極樂教讓你覺得討厭,完全可以離開這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只要記住,女孩子並不比男孩子差,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所成就。但就算遇到痛苦的事,也不要氣餒,要永遠懷著希望哦。」

  「我會托明子夫人關照你,也會給你留下足夠的錢,供你以後讀書用,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你去念大學。」我伸手摸了摸女孩柔軟的黑發,「你值得更美好的人生,阿螢。」

  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惶:「荒川小姐,你,你是也要…走了嗎?你要去哪裡啊?」

  「我是教主大人的女侍,當然是要追隨他了。怎麼了?不舍得我?」

  「我不要!」女孩突然緊緊抱住了我,「我不要你去死!不要死啊!荒川小姐那麼厲害,怎麼可以死掉?!我不要!」

  啊,我已經很多很多年,不曾被人類擁抱過了。

  真是溫暖啊…

  「傻姑娘,我不是要去死。」我拍了拍她的後背,「其實我…不是人類哦。」

  「哎?」她睜大了眼睛,「開玩笑的吧?荒川小姐明明就是人類啊!」

  我伸出手臂,在手腕上用指甲劃出一道傷口,傷口湧出了鮮血,又在少女震驚的目光中迅速愈合。

  「我呢,是類似於『式神』的存在。」 我笑道,「你聽說過吧?神明身邊都會有的哦,是專門侍奉神明的一種靈。」

  「我我…我在書裡看過,原來是真的存在的嗎?」阿螢結結巴巴地說,「難怪荒川小姐好像從來不會累,劍道也那麼厲害…」

  「對,我正是教主大人的『式神』,所以無論他去哪裡,我都要追隨他。不過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除了山田先生,其他人如果問起,請阿螢不要告訴他們哦。」

  「還有,荒川神社是真的屬於我,所以如果你沒事時能幫我照料下那裡的花,那就太好啦。」

  女孩看著我,忽然格外堅決地點了點頭:「請荒川小姐放心,我會用性命來守護那裡的。不光如此,我…我也不會丟下極樂教的大家不管的。」

  「這裡是我的家,如果沒有教主大人,沒有山田先生和大家的關心,我是沒法活到今天的,而且我也想…也想像荒川小姐那樣幫助有需要的人。」

  「那樣的話就更好啦。但你一定記住,要量力而行,在幫助別人的時候,也不要忘了自己的幸福。」我認真地說,「山田先生有一天也會老,而你可以用自己學到的知識、用你在外面所看到、所經歷的一切,將萬世極樂教變成你所期望的樣子,讓更多的人得到幫助,那樣才是對神明最大的奉獻。」

  「不論遇到怎樣的艱難困苦,我都希望你努力的生活下去,度過幸福的一生。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面也說不定呢。」

  我握住她的手,擦去了她臉上的眼淚。

  兩個月後,橫濱港。

  我站在頭等艙的私人甲板上,望著岸邊黑壓壓的人群。

  穿著和服的、穿著洋服的人們彼此擁抱,揮手,哭泣和歡笑交織在一起,正如人生中一次次的相聚和離別。

  海風差點吹飛了我的禮帽,旁邊伸過一只手及時地抓住了帽檐,我轉頭一看,童磨笑嘻嘻的遞給我一只水晶玻璃杯。

  「小染,這個酒很不錯哦∼」

  我嘗了一口杯中金色的酒,差點被嗆哭:「你怎麼喝起威士忌來了?!」

  「我看那些洋人都在要這個,所以也想試試看嘛∼」鬼眨了眨眼睛,「誒,那是產屋敷家那孩子嗎?」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產屋敷輝利哉那張熟悉的臉,他已經長成了少年的模樣,帶著一個白色頭發的少女,在跟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少女說話。

  「那是…」我不禁失笑,「無慘大人這擬態越發出神入化了,連氣息都變得很像少女啊!」

  那名叫做「彼方」的少女身邊還站著個穿洋服的年輕男人。和兄長姐妹「依依不舍」地告別後,他們在僕從的護送下上了船,過了片刻,二人就出現在頭等艙的甲板上。

  「俊彥君,這位是我的朋友荒川小姐,也是在學校時認識的。」 「彼方」小姐身著精致的碎花和服,笑容婉約,「荒川小姐,這位是我的未婚夫俊彥,是三井財團的繼承人,這次是受我兄長的委托,陪我一起去留洋讀書的。」

  謔,連財閥都能勾搭到手,很能干嘛,無慘大人!

  叫俊彥的年輕人朝我們矜持地點點頭,隨即很是關切地轉向了「彼方」:「親愛的,我們先回房休息一下,再出來和你的朋友敘舊吧,你臉色看著有點蒼白,路上又需要那麼久,如果在船上病倒就麻煩了。」

  「彼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她扭頭看了他一眼:「我看起來臉色蒼白嗎?像是生病了嗎?」

  「是,是啊,這麼看的話的確…」

  「啊,那真是太遺憾了。」 「彼方」輕柔的一笑,「我要失陪一下了,抱歉。」

  她挽著那年輕人回了房間。

  汽笛鳴響,龐大的遠洋輪船終於緩緩駛離了港口,駛入十二月的日本海,冰冷的海風迎面而來,灰藍色的海面上掠過成群的海鷗,它們狹長而有力的翅膀像太刀一樣劈開波浪,乘風而起。

  我端著杯熱紅酒倚靠在船舷上,看向另一側那個有些彷徨的少年,想都不用想,他也是第一次坐輪船,第一次出門遠行。

  「你和阿螢怎麼說的?」

  聽到我的話,獪岳有點沒底氣地看我一眼。

  「還能怎麼說?就說我要參軍去了,叫她不用等我。」

  「我說她那天怎麼哭的那麼傷心。」我嘆了口氣,「不過我理解你的選擇。」

  「我哪來的選擇?」少年的神色冷酷而決絕,「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就不會後悔。阿螢只是個普通女孩子,以後會嫁人,生很多孩子,過普通人的一生。我永遠給不了她那些東西。」

  「體會到鬼的孤獨了嗎?小獪岳。」我微笑道,「鬼和人類的戀情,幾乎注定是悲劇收場,除非你把對方也變成鬼,但那樣的話,就是將對方拉進同樣的孤獨裡,如果有一天連愛情也消失了,美好的故事就會變得不幸起來。」

  「所以我有點羨慕你和童磨大人。」獪岳低聲說,「這麼多鬼裡,大概也只有童磨大人有這樣的好運氣,能得到神明眷顧。」

  「那是因為人家本來也是神明之子嘛。」童磨不知何時笑嘻嘻地湊了過來,「小獪岳,無慘大人要見你,快點過去吧。」

  「是!「獪岳緊張地拽了拽身上新買的洋服,快步離開了。

  「真看不出,這小子穿洋服還挺精神。」

  「小染穿洋裝也很漂亮哦∼不過人家更喜歡小染什麼也不穿…唔!」

  我眼疾手快地從旁邊酒桌上抓起半塊硬奶酪,把他的後半句話堵回了嘴裡,然後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只鬼的表情變得詭異起來。

  「小染…這個…味道好奇怪哦…」

  「下次要是再在公共場合說這種奇怪的話,就請童磨大人吃這個。」我惡狠狠地嚇唬他,「怎麼樣,比紫藤花可怕多了吧!」

  鬼眼淚汪汪的把奶酪咽了下去,搶過我手裡的紅酒杯猛灌一氣。

  「小染好過分,人家要回家!」

  「呵呵呵,回家啊?晚啦!「我露出邪惡的笑容,「現在是在海上,你游回去吧。」

  不對,怎麼說的好像我是個綁架了良家少女的人渣?

  「沒辦法啦,那這個人家也一起扔到海裡了哦?」

  童磨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從身後拿出一只相當精美的、鑲嵌著螺鈿的漆盒。

  「這不是…那個什麼高橋君那次從你房裡偷的東西嗎?怎麼也給帶出來了?」

  我接過那只不大不小的盒子,意外的發現重量驚人,兩只手居然差點沒拿穩。

  「這漆是江戶那時的工藝吧…到底是什麼啊?怎麼這麼沉?」

  童磨拿出一把樣式極其古樸的小鑰匙,在我眼前晃了晃。

  「是給小染的禮物哦,要不要打開看看?」

  「什麼呀,不會是首飾吧,我可不戴那種…」

  我邊笑邊掀開盒蓋,只覺得眼前一花,嚇得我「啪」的合上了蓋子。

  「…不是真的吧?」我戰戰兢兢地看向童磨。

  「當然是真的啦。」鬼難得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旁人在,才緩緩地再次打開了那只盒子。

  「這是…大判金?還是10兩的?你在哪裡弄到的?我記得這個是勘定奉行所發的御金,只有上層旗本之間才能當作禮物互贈啊。」

  「是人家攢的私房錢哦。」童磨無辜地說。

  「…別胡扯了,你以為我信?」

  「開玩笑嘛∼」鬼從盒子裡拿起一塊金餅,很隨意地拋向空中,「是有次幫一位大旗本出主意解決了困擾他很久的人,事後他送上門的供奉而已啦。」

  「什麼供奉!這麼滿滿一盒子,明明是給你的封口費吧?」

  「誰知道呢,人家那麼忙,哪有空關心人類怎麼想,看盒子還挺漂亮,就暫時收下了。」童磨笑眯眯地說,「現在是小染的啦,隨便你怎麼處理都可以哦∼」

  「童磨大人…」這次換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是我的神,我以後再也不罵你了!」

  「那小染晚上要陪人家喝酒,然後唱歌給我聽∼」

  「沒問題!」我抱緊盒子瘋狂點頭,「別說一首,一百首都行!」

  入夜,客輪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航行。頭等艙的餐廳裡燈火輝煌,衣香鬢影,鋼琴旁有人在演奏舒伯特的小夜曲。我還在教獪岳用刀叉切牛排,就看無慘大人穿著一身白西裝,衣領上還別著一朵鮮紅欲滴的玫瑰花,風度翩翩地走了過來。

  唉,這年頭,鬼都一副衣冠禽獸的樣子。

  獪岳連忙站起來,殷勤地拉開椅子,鬼王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交叉起蒼白細長的手指,眯著眼睛打量他那正往嘴裡塞牛肉的前上弦。

  「你徹底墮落了,童磨。」他譏諷地說,「我記得在進食方面,你在上弦裡是最挑剔的一個,怎麼現在連這種東西都吃?」

  童磨舔了舔叉子上的肉汁,委屈地說:「這不怪人家啊,大人,都是小染不許我挑食,什麼奇怪東西都逼著人家吃過,才會變成這樣的嘛∼」

  「這也不能怪我啊,大人。」我攤手,「在地獄裡都是有什麼吃什麼,我們就差吃草了,對吧童磨大人?」

  「對呀對呀,別提多可憐了∼」

  無慘大人抽搐的眉尖顯示他又要爆發了,不過鬼之始祖不愧是鬼之始祖,忍耐力一流,他用食指敲了敲桌沿,冷冷地說:

  「快點吃,吃完了到甲板來。」

  產屋敷家背後有財閥的勢力支持,這個消息讓我吃驚,但並不意外。

  用腦子想想就知道,一個一千年來每代家主都活不過三十歲的家族,就算有所謂的預知力,如果其勢力沒有滲透到整個國家的經濟命脈中,也不可能積聚起如此巨量的財富,能給哪怕最低級別的隊員提供高於市面三倍到五倍的月薪,還能支付得起鬼殺隊包括柱在內所有的人力、研發和武器費用。

  而這個家族與財閥結合的方式,就是聯姻。

  產屋敷家的男孩雖然短命,女孩卻能在改姓出嫁後獲得正常人的壽命,且神官家族的預知力在女性身上也常有體現,財閥所看中的正是這種天命賦予的直覺。

  產屋敷輝利哉的預知力已經被我截斷,剩下的那個叫杭奈的女孩似乎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能力,三井家族就將希望寄托在了這個被無慘大人頂替了身份的產屋敷彼方身上。

  「預知麼…這個倒不是什麼難事。」我想了想,說道,「但神明不能干涉太多人世的事,否則容易沾染因果,事關命運的大事上我可以幫忙,但如果是商業這種事的話…」

  「沒關系,白姬小姐,我需要你為我提供的,就是與天命相關的指引,商業這種具體的事,我早有人選。」

  無慘大人和我一起看向了某只在一旁用威士忌兌稀血喝的不亦樂乎的鬼。

  「誒?你們看我干嘛?人家好不容易出來玩,終於不用再跟信徒打交道了,才不要工作呢∼」

  童磨大人像被抽了骨頭似的歪在甲板的天鵝絨沙發上,手裡晃著一杯猩紅的威士忌,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音說。

  「童磨,我說話在你這裡已經沒用了是嗎?」無慘大人沉下了臉。

  「童磨大人,你不工作,是打算讓我一個女人養家,是嗎?」我也微笑道,「英國不是日本,男女之間可是很開放的,萬一我工作中結識了什麼有錢的貴族,跟人家結婚也說不定哦?」

  「小染∼」鬼立刻哭了起來,「你不可以這樣欺負人家∼無慘大人,你看看她嘛∼」

  無慘大人理都沒理他,繼續對我說道:

  「我會將所有情報分析的工作交給童磨來做,自己繼續從事藥品方面的生意,白姬小姐的話,到英國後有什麼打算嗎?」

  「還沒想好,但我在愛丁堡有位老熟人,是英國人,以前在日本做骨董方面的生意,聽說他在英國和日本都認識不少社會名流。」我倒了杯紅酒,啜了一小口,「我同意大人您的看法,不論是為了確保自己的生存空間,還是為了日後鬼之一族的發展,都必須融入人類的社會,不光融入,還要掌握足夠的權力,通過財閥的渠道來進入上層,是最為便捷的方式了。」

  「那就這麼決定了。願我們合作愉快,白姬小姐。」鬼王優雅地向我舉起了酒杯。

  「願我們合作愉快。」我輕輕與他碰了下杯子。

  「誒?那人家也要一起!」

  童磨不知何時閃身過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拿著那杯威士忌,興高采烈地撞了一下無慘大人的酒杯。

  啪!

  薄薄的紅酒杯禁不住鬼的力氣,碎了一桌子,無慘大人的白西裝瞬間掛彩。

  「童磨——!!!」

  「哇啊∼大人,不要扔東西嘛!衣服這樣明明更漂亮了呀!」

  遠洋輪船上的第一次策略性會談就在鬼之始祖對上弦之貳的追殺中倉促結束了。

  無慘大人氣急敗壞地回去換衣服,我坐在船舷邊的沙發上,望著月下的日本海。

  兩百年,這一路的艱難跋涉,有太多的喜怒哀樂,有太多的得到和失去。

  但我們終究在命運的洪流中,緊緊拉住了彼此的手。

  從此,荒川神社的小巫女和極樂教的小神子,都再也不會孤單寂寞,再也不會一個人面對數不清的黑夜與白晝。

  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融入人類,但我們將融入這個浩瀚的世界。

  我將拉著你的手,一路向前,永不停步。

  「誒呀呀,小染在寫什麼呀?人家也要看∼」

  童磨換了浴衣,頭發濕漉漉地湊了過來。

  這麼大一只鬼,洗完澡依然不知道擦干頭發…

  我嘆了口氣,只好順手拿了條毛巾,擦他那一頭亂糟糟的白橡色長發。

  「是日記哦。我以前在地獄時說過吧,等從那裡出來了,給你寫本書。」

  「我的那點事多無聊呀,有什麼好寫的?」

  「不無聊啊,神明之子的故事,怎麼能說無聊呢?」我微笑著說,「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棒的一個故事了。「

  「小染喜歡的話,就慢慢寫吧。」鬼枕在我的膝蓋上,笑眯眯地說,「現在給人家唱首歌好不好?最喜歡聽小染唱歌啦∼」

  「好啊,童磨大人。」

  我想了想,唱起了大正七年時那首在民間流行一時的歌謠:

  忘記了如何唱歌的金絲雀啊,要把它丟棄在後山林中嗎。

  不行,不行,那樣不行。

  忘記了如何唱歌的金絲雀啊,把它埋在後門旁的灌木叢中吧。

  不行,不行,那樣不行。

  忘記了如何唱歌的金絲雀啊,用柳枝抽打它吧。

  不行,不行,那樣太可憐了。

  忘記了唱歌的金絲雀啊,停在像牙船的銀槳上,

  漂浮在月夜的大海上,想起了忘記的曲子。

  作者有話要說:

  正篇完結,後面會更幾個小番外。

  現在不太懂晉江的推薦機制,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手動設置成完結?

  總之求評論…


第106章 現代番外篇:上弦集結

  時間之河滾滾向前,百年的時間也就這麼過去了。

  一百年中發生了很多事,人類的世界發生了過去數百年都未曾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但這種變化再次帶來了矛盾和戰爭,這一次,日本和英國這兩個島國都未能幸免。

  人類對彼此的怨恨終於釀成了大禍,多年之前我就已經看到了那樣的結果,但神明對此表示無奈,且無能為力。

  靠著神明的直覺,我帶著某只鬼躲到了蘇格蘭最北邊一處偏遠的小鎮上,度過了戰爭爆發的那些年,此舉的副作用是讓他認識了一群他在歐洲的同類,順便學了一堆法語北歐語和蘇格蘭本地方言,導致他的英文口音總是奇奇怪怪的。

  戰爭結束後我們走遍了整個歐洲,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以及人類所建立的文明如何被他們自己破壞,又如何從廢墟中復蘇。最終在選擇定居地的時候,我倆在英國和法國之間舉棋不定,於是就變成了一年中三分之一時間在愛丁堡,三分之一時間在布列塔尼,剩下的三分之一滿世界亂跑的日常。

  無慘大人不愧是躲了一千年的老鬼,比我們還會躲,戰事最吃緊的那幾年完全不知道他鬼在哪裡,卻能隔三差五派獪岳送來個巨大的郵包,裡面塞滿了各種文件和報紙,每當這時童磨大人就只能哭著回家開工干活,導致他的血族朋友們很是不滿,都攛掇他去工會告這個壓榨鬼的不良老板。

  我報以冷笑。這也叫壓榨?你們是沒見過當年的老板。

  20xx年,英國,愛丁堡郊外某莊園。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臥室裡一片昏暗,外面的立式古董鐘卻傳出了上午十一點的報時聲。

  哦,神啊,又是不堪回首的一夜。

  我伸手推了推某只壓在我身上的鬼,沒推動。

  「…別裝睡了,都十一點了。」

  沒反應。

  我又推了推他:「你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還沒睡醒?」

  依然沒反應。

  「童磨大人…飛機的預定起飛時間是兩個小時後,就算是私人飛機沒關系,也不能讓淺山他們等太久吧?」

  我用力把他推到一邊,爬起來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哇!快看,昨天那只鹿又來了!」

  我回頭叫他,鬼才翻了個身,很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

  「就讓他們等等嘛,急什麼呀…」他懶洋洋地說,「人家好不容易才度個假,回去又要忙了…」

  「據我所知你一年四季都在度假。快把衣服穿上啦!真是的,到底什麼時候養成了裸睡的毛病啊!」

  我看著扔了一地的衣服,嘆了口氣,只好跑到衣帽間拿了套新的給他。

  就不該讓他整天往法國跑,好的沒學會,專學些奇怪的事!

  我換好衣服走到餐廳中,巨大的落地窗前,已經有一名穿白色教服、戴黑框眼鏡的女子安靜地站在那裡了。

  「瞳,你什麼時候到的?」我坐在長餐桌的一側,「一起吃早飯吧,我讓人准備了日式的哦。」

  女子向我鞠躬道:「荒川小姐,我昨天就已經到了,聽說教主大人要回去,東京總部已經在准備覲見會了,外務省那邊也派人來過了。」

  「為什麼還有覲見會啊,不是都說了這次是不公開的行程嗎?」我皺眉,「把人數限制在十人以內,不要鬧太大了。」

  「明白您的意思,本身也是小範圍的活動,是內閣那邊的幾位有緊急事項,聽說『神明』要回去,無論如何都想拜見一下,我會嚴格控制的,請放心。」

  「辛苦了,讓你這個總司祭親自跑一趟。」

  「這是我作為司祭的份內之事,荒川小姐不必客氣。」

  淺山瞳,阿螢的曾孫女,是位嚴肅認真的姑娘,這一點有些像當年的山田先生。

  後來阿螢確實嫁給了山田先生的親戚。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那孩子從中學畢業後居然考進了神學院,之後她花了一生的時間,對極樂教進行了一番「現代化」的改造,將它變成了一個合法注冊的宗教組織。因為她的貢獻,山田家繼承教職的女孩,都以「淺山」作為姓氏。

  現在的萬世極樂教,分為上層的「萬世會」和下層的「極樂教」兩個部分。開放在公眾視野中的「極樂教」,是以「過平和安穩的生活,建立現世和心中的極樂淨土」作為核心信條的新型宗教,以東京作為總部,下設的三個教區基本覆蓋了日本的主要城市,信徒約數萬人,由各教區的司祭實施管理和定期布道,此外教團還在各地資助建立了大量學校、孤兒院和醫院,成為了享譽日本的慈善組織。以自己和後代的努力,阿螢終於實現了當年她對我說的「想要幫助更多人」的願望。

  而「萬世會」則是不公開的幕後組織,成員皆是財閥或政府高層,他們由身為總司祭的瞳親自負責聯絡,每當「神明」回歸御岳山的極樂寺「聖地」時,這些人總是趨之若鶩地前來拜見,當然,這也是當初我們和無慘大人所商定的計劃的一部分。

  這事最大的好處是,童磨終於不用再面對一群哭哭啼啼的人類了,高層的棋局更加復雜和刺激,但以他那活了快三百年的腦子完全可以當作日常娛樂。這家伙現在的時間更多用來在歐洲各地閑逛,順便和他的血族朋友們交流美食心得。

  我正在切盤子裡的煎蛋卷,就看教主大人帶著一臉無憂無慮的微笑走進了餐廳。

  「小瞳,早呀∼」

  「教主大人早。」淺山瞳微笑道,「您看起來還是那麼有精神。」

  「這叫什麼話,人家一直很精神嘛∼」

  童磨從酒櫃的一排水晶瓶子裡選了一只,在鑲銀的高腳杯中倒了滿滿一杯鮮血,回到餐桌前開始吃他的早餐。

  「你哥哥那邊怎麼樣啦?」

  「謝謝您的關照,用了『藥』之後已經能正常走路了。」

  「是嗎?那就太好了。」童磨喝了一口杯子裡的血,「啊,今天這位小姐的味道也很不錯哦,小染要不要嘗嘗?」

  「要我嘗的話,你就先把煎蛋卷吃了再喝那東西。」

  「不要嘛∼人類的食物淺嘗輒止就好,人家還是更喜歡新鮮的女孩子的血呀∼」

  和他在吃飯的問題上鬥智鬥勇了一百年,我依然在努力糾正他挑食的毛病,但已經基本放棄了。

  「又是那個什麼凱瑟琳小姐給你弄來的吧?跟人家簽協議了沒?當心供血者工會那邊找你的麻煩。」

  「放心啦,是通過教會找來的女孩子,背景很干淨哦∼」

  我不禁搖了搖頭,歐洲的血族在這方面玩的遠比當年的無慘大人要老練多了,地下社團無數,早就形成自願供血者甚至自願捐贈者的穩定群體了。

  說白了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只要花錢,什麼都能弄到。教廷因為也能從中分一杯羹,所以通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覲見會,就沒有其他活動了吧?」我說,「我要回一趟東京的公司,月底有兩件克裡特的陶器要在蘇富比上拍,還要做相關的准備。」

  「不會吧,小染又要去希腊了嘛?」鬼不高興地抗議道,「人家可不想去,那邊好熱呀∼」

  「又沒讓你去,是我自己的工作。」

  「可說好了要去伊豆泡溫泉的,小染忙起來就不理人家了,好傷心∼」

  「…你好好說話,淺山小姐還在這裡呢。」

  「小瞳最聽話了,才不會介意呢,對吧對吧?」

  教主大人眨了下眼睛,淺山小姐馬上心領神會地說:「我去看下去機場的車准備的怎麼樣了,先行告退一下,請教主大人和荒川小姐慢慢享用早餐吧。」

  「你還是同意給瞳的哥哥用了『藥』嗎?」我嘆息道,「還在實驗階段的東西,這也太危險了。」

  「已經不算實驗階段啦,畢竟那些財團和政界的人可是搶著要呀。」童磨微笑道,「無慘大人這次叫咱們回去,大概也是為了商量這件事吧。」

  「無慘大人的野心也變大了啊…話說他什麼時候正式競選議員?」

  「已經開始准備了吧,那天還讓我幫他拉票來著,從萬世會那邊的反應來看,這次問題不大哦∼」童磨喝干了杯子裡的最後一滴血,「啊啊∼又要回到東京啦,好開心∼」

  大約五十年前,鬼之始祖以產屋敷彼方和三井俊彥之子的身份,進入了三井財團內部,隨後步步為營,數次偷天換日,終於架空了產屋敷家族,成立了自己的醫藥公司「無限制藥」,現在已經是市值百億美元的上市公司,主要研發各種治療絕症的藥物。當干細胞療法在日本的富人圈中開始流行時,他終於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這就是「藥」的出現。

  無限制藥的內部實驗人員,發現將鬼血細胞和青色彼岸花的成分融合後注入人體,能讓細胞迅速再生,修復人體損壞的機能,又不會讓人發生鬼化的現像,幾乎是一種完美的抗絕症藥物。唯一的副作用是使用者需要終生用藥,一旦停用,身體就會迅速衰退回服藥前的狀態。

  這種「藥」能讓絕症患者獲得和正常人一樣的生命周期,也能將普通人的壽命和精力延長十五到二十年,於是那些活到了一把年紀依然不想放開手中權力的政商精英們認為自己找到了通往幸福的鑰匙,無限制藥也因此成為了日本的藥業新貴,身為總裁的「產屋敷月彥」,自然獲得了進入政界的入場券。

  我還沉浸在回憶中時,飛機已經落地在東京近郊的私人機場。

  教主大人披上了黑色的法衣,跟著他剛一出廊橋,我就看見修建成寺廟樣式的接機大廳裡站了八名白衣信徒,還有那架停放在走廊中央、四面裝飾著鎏金蓮紋的烏木神輦。

  不是吧?!他又不是不能自己走路,要不要這麼誇張啊?!

  教主大人心安理得毫無愧色的登上了神輦,被信徒們一路抬了出去,我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衹園祭的現場,尤其在發現抬神輦的其中幾位好像是報紙上的老面孔後,我不禁感嘆信仰的力量果然能讓人延年益壽,六七十歲的人體力還都這麼好。

  當然這也可能是「藥」的作用,誰知道呢?

  極樂寺幾乎沒有變樣,在精心的維護下,百年的時間並未對這座古樸的寺院產生絲毫影響,池塘中的睡蓮開的依然曼妙多姿。在供奉「本尊」的正殿一角,我看到了阿螢小小的牌位。

  「這是曾祖母臨終時唯一的願望。」瞳站在我身後,輕聲說道,「她說她只想留在極樂寺,這樣如果以後教主大人和荒川小姐再回來,就能見到她了。」

  阿螢享壽八十五年,在人類裡也算高壽了。但在我的記憶裡,她還是那個臉色紅潤、穿著二尺振袖的十五歲少女。

  她過世的時候,我本來想趕回東京,但童磨阻止了我,他說小染,你必須學著習慣這種事,人類的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現像,對於神明來說,就像櫻花會飄落一樣自然,極樂教的每一代信徒都是如此,你見了小芥子,反而會讓她執著於你們之間的牽絆,影響她轉世重生。

  「她還說什麼了?」

  「曾祖母留下了這個,說是等荒川小姐再回來時,要我們親手交給您。」

  瞳雙手捧出了一只小小的漆盒,我首先看到了一張發黃的紙條,打開一看,竟是一封簡短的信。

  荒川小姐:

  很抱歉,不能和您見面了。

  一直想告訴您,教主大人和您走後,我經歷了很多事,這個國家也經歷了很多事,但因為荒川小姐當年對我說過「要永遠懷著希望」這樣的話,我努力地堅持了下來。這一生,我成為了自己想成為的人,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荒川小姐,我做到了嗎?今天的萬世極樂教,還讓教主大人和您滿意嗎?

  教主大人收留我時的樣子,對我微笑的樣子;第一次見到您時的樣子,您教我用木刀時的樣子,至今還歷歷在目,怎麼也沒法忘掉呢。

  我竟然見過真正的神明,這多像一個童話呀。如果有來世,我還想回到極樂教,到時候一定還能再見到教主大人和荒川小姐吧。

  盒子裡的那樣東西,屬於我的初戀,因為是偷偷藏起來的,一直很珍惜,所以怎麼也不忍心就這麼跟我一起火化。就請荒川小姐替我保留吧。

  淺山螢  拜別

  盒子裡的東西,是一枚青色的勾玉。

  我默默折好了信放回盒子裡,在阿螢的靈前點燃了一支線香。

  童磨要應付那群來覲見的人,我便先回了公司的東京分部——設在銀座的骨董拍賣行「蓮」,先跟負責人確定了月底前要發往倫敦參加秋拍預展的幾件江戶時期的漆器,又連線希腊的賣家看貨,折騰了一通已經快天黑了,於是我先行前往了約定好的會議地點——位於東京郊外的「無限制藥」總部。

  「無限制藥」的大樓從外面看去是一棟七層的、相當低調的建築,但進去後嚴密的安保和復雜的內部結構簡直讓人想起當年的無限城。如果不是獪岳出來接我,估計我會在裡面直接迷路。

  我看著穿的好像個特戰隊員的獪岳,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你是不是長高了?」

  這孩子還是那副冷冰冰的臭臉,聞言瞥了我一眼。

  「神明大人你不知道嗎?鬼是能改變外貌的。」

  「我知道,但你為什麼穿成這樣?我聽說老板把你送到軍隊裡去了?」

  「是國際雇佣兵。」獪岳糾正我,「我最近幫他們訓練新人,直接從訓練場趕過來的,沒來得及換衣服。」

  「黑水的那個項目?」

  「這你都知道?真不愧是神明大人。」

  「老板真是神通廣大啊,」我感嘆,「小獪岳,每天揍人的感覺一定很不錯吧?」

  「沒意思,都是些廢物,還不如當年的諾曼底好玩。」

  「和平年代哪來的那種刺激,你老實一點吧,別像上次那樣被學員投訴到老板那裡,還不是被他罵了一頓?」

  「切,每次見面你都這麼啰嗦,煩死了。」

  電梯到了七層,門開後竟然是一片露天的日式庭院,設計的相當精致,池塘裡養著色彩如寶石般絢麗的錦鯉,一座古樸的和室立在庭院中央,裡面燈火通明。

  「老板還沒來?」

  「沒有呢,還在實驗室。你是第一個。」獪岳忽然露出一絲諱莫如深的表情,「你多少年沒回來了?」

  「有三十多年了吧,東京變化還真大。怎麼了?」

  「那你肯定不知道。總之今天有個特殊的人,你見到了可別嚇一跳。」

  「誰啊?」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獪岳縮回電梯,「我去大人那裡,要喝什麼你自己去酒櫃裡拿。」

  這小子倒是好像活潑了點,看來時間果然會讓人成長。

  我站在露台邊上吹了一會夜風,剛一回頭,發現魚池邊多了個人,頓時嚇了一跳。

  是個梳了一頭相當…亮眼的藍紫漸變色辮子的年輕人,蹲在魚池邊上,抱著個速寫本在塗塗抹抹,邊畫還邊發出詭異的自言自語。

  「嘻嘻嘻…這邊再加上一點水草花紋…還是魚鱗紋?不過這樣也好…再接下來…」

  「你在畫什麼?是陶罐嗎?」我湊過去看了看,覺得上面的花紋好像哪裡有點眼熟,「畫的不錯,還挺漂亮的。」

  「啊,多謝誇獎,但這是壺,小姐,這是藝術。」年輕人臉色蒼白,長相很普通,但眼中閃著極其熱切的光,「看來你也是個難得擁有審美能力的人,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我想讓你欣賞下我的作品!」

  「誒?好,好啊。」

  「請看,這座庭院有兩個池塘,以中間的屋子為軸線,形成了完美的幾何對稱,那邊種植了矮紫杉、冬青和山茶,那棵松樹是我從山裡移栽過來的,居然能夠成活,不得不說我的園藝技術無人能比。」年輕人興奮的指給我看,「這邊則搭配了一株梅花,以及楓樹和木槿花,這樣在每個季節都會有不同的主色調。你再看這些鯉魚,」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池子裡五光十色的錦鯉。

  「這尾鳴海淺黃秋翠是很難得才能培育出的品種,頭部是清澈的淺藍色,身體是銀藍相間,搭配以橘色的鰭,像游動的月光對不對!為了培育出如此出色的魚,我可是非常奢侈的使用了十幾尾獲獎的錦鯉,你再看看這尾山吹黃金,流線型的體魄多麼完美…」

  年輕人興致勃勃的講了半天,最後很期待的看著我:「如何?我的藝術理念是不是令你感到震撼?」

  「這整個花園都是你設計的?太厲害了!」我由衷的說,「所以你是無…你是產屋敷總裁請來的園藝設計師嗎?」

  「嘻嘻嘻…怎麼說呢,其實園藝和繪畫只是我的業余愛好而已。很遺憾,這世上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的藝術理念…」

  「我能再看看你的畫嗎?」

  「當然!」

  我一頁頁翻著那個本子,每一頁上畫的都是不同花紋的壺,還用彩鉛筆把顏色都描繪了出來,讓我怎麼看都覺得有些熟悉。

  直到翻到其中一張時,我忽然想了起來。

  「是那個,那個壺…?」

  我索性翻出手機裡的照片給他看。

  「這壺和你畫的是不是很像?」

  年輕人睜大眼睛端詳著我手機裡的圖片,有點困惑的撓了撓頭。

  「太令人驚訝了,這的確是我畫過的壺之一,但我只是把夢到的壺畫下來而已,還沒有真正實踐過制作的步驟。敢問這是哪位名家的作品嗎?」

  「的確算是名家之作,這件東西我在拍賣會上拍出了一千萬日元哦。」

  「什麼,你是說,有人欣賞這些壺嗎?」年輕人明顯興奮起來,「我就說這些果然是上天賦予我的靈感!」

  「你要不要試試把你畫中的壺做出來?」我認真的說,「雖然不比我之前拍賣的那件歷史悠久,但我想應該能上蘇富比今年的現代陶器預展,這樣能比你做園藝掙得多…」

  「啊,這個提議真是太棒了!但其實我是…」

  「益魚儀,你還在這裡磨蹭什麼呢?大人馬上就過來了,會議室的電腦還沒調試好嗎?」

  我回頭一看,獪岳帶著個最多也就十五六歲的黑發少年走了過來。

  那少年神色漠然,竟然穿了一身實驗室的白大褂,兩手插在兜裡,耳朵上還掛著藍牙耳機。

  嗯…這地方哪來的小孩?難道是無慘大人的私生子?看著也不像啊?

  見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獪岳不太高興的扯了扯那小孩:「這位是荒川小姐,綾木,快打招呼。」

  「哦,沒聽說過。」小孩面無表情的說,「沒什麼事的話我去准備發言了。」

  獪岳的臉一下黑了:「綾木累,你別仗著大人的偏愛擺出這副狂妄的樣子,老子當年…」

  「好了好了,怎麼上來就吵架啊?」我感覺今天來的人都有點奇怪,趕緊轉移話題,「這孩子是哪來的呀?」

  「聽說以前才是個下弦,但大人就是偏心他,有什麼辦法?」獪岳咬牙切齒地看著那小孩的背影,「不就是什麼麻省理工的天才少年嗎?不過是個人類的小鬼而已,有什麼可得意的?」

  「那孩子是麻省的?」我驚訝道,「看著還是初中生啊!」

  「什麼初中生,已經是博士了,專攻細胞免疫學,要不是這個原因,大人也不至於專門跑到美國把他請過來。」獪岳也學會了翻白眼,「性格惡劣的臭小鬼,我簡直受夠他了!」

  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獪岳,原來你也有被『性格惡劣的臭小鬼』氣到崩潰的時候,現在體會到我當年的心情了嗎?」

  「哈?我比他強多了好嗎?!」獪岳不服氣的嚷嚷,「真想讓大人趕緊把那個臭小鬼變成鬼,我就能好好教訓他一頓了!現在這樣連打都不敢打,生怕碰一下他就死了!」

  「所以那個益魚儀又是干什麼的?」我覺得有點暈頭轉向,「童磨有個壺跟他畫的很像…」

  「那是以前的上弦之五,玉壺。」

  「誒誒誒?真是那個…那個玉壺閣下?」

  我腦子裡出現了在地獄裡見過的那張沒人形的怪臉,「但我記得他被鬼殺隊的人給砍了啊。」

  不對,好像是先被童磨給掏空了腦子…

  「誰知道大人怎麼找回來的。他現在是人類,還是個頂級黑客,據說技術不錯。」

  「黑客?!」我捂住腦袋,「我還以為他是園藝設計師呢…」

  「大人他們馬上就上來了,」獪岳皺著眉看了看表,「童磨大人還沒到嗎?」

  「呃…大概是又跟信徒聊起來沒完了吧…咱們直接去會議室裡等吧。」

  我坐在會議室裡左看看正一臉專注的擺弄全息投影的玉壺…啊不,是益魚儀閣下,右看看一邊旁若無人聽音樂的綾木累,以及邊保養一把索林根戰術短刀邊狠狠瞪著綾木累的獪岳,默默擦了把汗。

  我,一個神明,到底為什麼要來參加這個人鬼混雜的奇怪會議啊?

  救命啊,要尷尬死了…

  「獪岳,」我小聲說,「無慘大人是不是還缺個秘書啊?」

  說歸說,無慘大人雖然脾氣比以前大有改觀,但絲毫不減當年的苛刻和毒舌我可是深有體會,誰敢給他當秘書啊…

  沒想到獪岳點點頭說:「你馬上就能見到了,別急。」

  話音未落,就看身穿西服馬甲、系著繡花領帶的無慘大人從門口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而當看清那人的樣子時,我感到呼吸都停滯了。

  盡管穿的是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臉也是一張俊朗的人類男性面孔,但那一襲黑雲般的高馬尾,那清冷傲岸的氣質,和當年那位手持虛哭神去、所向披靡的上弦之壹如出一轍…

  」黑死牟大人!」我激動地站了起來。

  對方沒有反應。無慘大人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露出我所熟悉的諷刺表情:「荒川小姐,請收起你那無聊的感動,我們馬上要開始了。童磨還沒到嗎?」

  「啊,抱歉抱歉。」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於感性了,於是乖乖坐下,「童磨大人可能還在…」

  無慘大人打斷了我的話:「我們不等他了。累,你先說吧。」

  叫「綾木累」的小孩站到全息投影前剛要開口,外面突然由遠及近傳來一陣發動機引擎聲。

  我拉開窗子一看,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跑車駛進了園區,一個漂亮的漂移後急剎在大樓前,童磨從車裡鑽出來,左手抱著一大束花,右手拎著兩瓶酒,悠哉悠哉的往樓裡走。

  「你快點啊!」我忍不住在窗前喊他,「都已經開始了!「

  「來啦來啦∼」

  下一秒,這鬼居然已經蹲在了會議室的窗台上,也不知道是怎麼上來的,長腿一邁就跨了進來。

  無慘大人臉都黑了。

  這不怪他。試想一下,一百年後首次召開的「鬼月」集會,還是如此嚴肅的戰略研討會,你的合伙人不僅遲到,還穿著一身巴寶莉的黃色長風衣,戴著淺色墨鏡,左手抱著香檳玫瑰右手拎著酒,像個來求婚的吸血鬼一樣在夜色中華麗降臨在公司的窗台上…

  「誒呀呀∼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啊∼大家有沒有想我呀?」

  我暗暗松了口氣,是熟悉的開場白就好,還以為他要說法語…

  然後就看他捧著那束玫瑰徑直走到無慘大人面前,眼含熱淚的把花往鬼王懷裡一塞。

  「無慘大人,好久不見啦∼人家可是相當想念您呢∼誒誒?這位是黑死牟大人嗎?怎麼變成人類了呀?」

  鬼摘了墨鏡,睜大了那雙虹彩大眼睛,湊過去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無慘大人身邊那名沉默不語的男子看。

  「童磨,這位是嚴勝先生,從美國退役回來的特種兵,現在擔任我的秘書和保鏢。」無慘大人壓著脾氣說,「你能不能先…」

  「這孩子又是誰呀?」

  童磨扭頭看了眼那個站在投影前滿臉僵硬的少年,恍然道:「這不是蜘蛛山的那個下弦嗎?大人您真是太厲害啦,轉世了都能被您找到嘛?咦,那邊的那位…」

  他身形一閃就來到了益魚儀面前。

  「玉壺閣下!這不是玉壺閣下嘛?!人家可是一直在惦念您呀!您送我的那個壺賣了個不錯的價錢呢!什麼時候有空再去我那裡玩…」

  「啊啊啊啊啊——」益魚儀爆發出一串慘烈的尖叫,「你不要過來啊啊啊——」

  「不要這樣嘛,在地獄裡吃了您的腦子也不是人家故意的呀,只是開玩笑而已嘛!」鬼無辜的說,「要不我現在就把腦子挖出來向您賠罪?反正我再長幾個都可以∼」

  「童磨——!」無慘大人終於忍無可忍的暴發了,「給我滾到位子上坐好!!」

  第…不知道多少次上弦集會,終於在人鬼神和平共處的和諧氛圍中正式召開了。

  名叫綾木累的小孩居然就是發現了鬼血細胞能修復人體的研究人員,他在全息投影前相當熟練的講解道:

  「…第一代針劑因為考慮到安全性的問題,只使用了相當微量的鬼血細胞,目前實驗反饋很好,沒有發現毒副作用…」

  「但最近的實驗成果顯示,如果稍微加大一點鬼血的用量,同時也加入對等的彼岸花成分來作為免疫抑制劑的話,就能對人類的肌肉、骨骼、力量和速度產生強化的作用。以此藥理生產出的第二代『藥』,已經投入了黑水公司的合作項目中。稻玉,你那邊的反饋如何?「

  獪岳接過了話:「從各方面來看還不錯,注射後個體的單兵作戰能力至少提高了三倍,服從性也有明顯的增強,但戰鬥結束後會出現短暫的狂躁期,有點接近鬼化初期的狀態,因為這個訓練場特意修建了隔離區,但如果用在實戰中就要考慮到風險問題。「

  「你們這是在制造…半鬼化的生物嗎?」我皺眉道,「這豈不是相當危險?獲得審批手續了嗎?」

  「你說呢?荒川小姐。」綾木累冷淡的說,「我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生產量趕不上來自各國的訂單。因為你的青色彼岸花一年只能短暫開放一季,而且很容易枯萎,至今仍未分析出其中到底哪一種成分起到了抑制鬼化的作用,可以說是因為彼岸花的產量過低,導致第一代的『藥』僅能提供給極小範圍的人群。但第二代如果想要提高產量,就需要…」

  「這個我恐怕無能為力。」我攤攤手,「青色彼岸花要想迅速生長開花,要借助我的靈力才行,但我沒法長期留在國內,所以我能給出的建議是,你們可以在荒川的水源地附近修建種植場,這樣可以借助水中的靈力實現大面積的種植,也就是一年可以生產一批『藥』,但具體的需求量和產量就要你們自己進行計算了。或者你要不要試試克隆?」

  「彼岸花中無法提取出活性細胞,況且起作用的也不是…」

  我正在聽他們的技術分析,忽然收到一條童磨的腦內通訊:

  ——咱們晚上去吃什麼呀?

  我想了想,回他:

  ——和牛燒肉怎麼樣?我知道銀座那邊有家老店,松阪牛肉做的很不錯。

  ——可以哦∼對啦,我還帶了酒呢∼

  大概是察覺到我倆在閑聊,無慘大人突然開口:

  「童磨,你的信徒那邊對『藥』的反響如何?」

  「很受大家歡迎哦,畢竟人類都怕死嘛∼」童磨用扇子掩著臉,笑眯眯地說,「另一個好處是,用過『藥』的那些人,在我面前可以很容易的說出真心話喲,所以人家現在可是知道不少內閣的小秘密哦∼」

  「很好。」無慘大人滿意的點了點頭,「我競選的事就交給你了。」

  「放心好啦,人家可從來沒有辜負過您的期望呀∼」

  童磨忽然用他的金扇子在桌上敲了敲,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過來。

  「結束後大家一起來喝一杯怎麼樣?我帶了自己家酒莊的酒,波爾多今年的葡萄很不錯哦,還是有機的呢∼」

  解決了彼岸花的產量和第二代「藥」的研發問題,會議差不多也進入了尾聲。

  我端著一杯酒,望著無慘大人身邊那始終未發一言、只在專心收拾文件的高大男人,猶豫半刻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嚴勝先生,我可以敬您一杯酒嗎?」

  對方靜靜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對您說,但看樣子您應該不記得我了。」我笑了笑,「謝謝您曾經對我的教導,我一直都銘記在心,和月之呼吸的劍式一起,不曾有一刻忘記。」

  「不知您此生的經歷是怎樣的,是否得到了幸福,但我依然想送您那句話:極樂地獄之端,必有光明。謝謝您,黑死牟大人。」

  我仰頭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卻聽見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淡淡的說:

  「雲霧皆散,心中唯有明月。」

  我震驚地看著那名為嚴勝的男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他清冷傲然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線笑意。

  「你的劍技,不知荒廢了沒有?」

  眼淚奪眶而出,我大聲說:「沒有!有空我還要去找您切磋!」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

  車子停在神奈川縣藤野町一處低矮的樓房前。

  負責接待我們的是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師,大概看到來的是輛如此扎眼的紅色跑車,臉上流露出一絲困惑。

  畢竟從東京跑來這麼偏僻的孤兒院領養孩子的人應該不多。

  剛走進操場,就看一群孩子圍成個圈,不時發出叫好和尖叫聲,那位老師皺了皺眉,快步走過去厲聲喊道:

  「你怎麼又在打架?!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幾次了?!」

  衣服被扯的亂七八糟的男孩抹了把臉上的血,眼神像頭惡狼一樣盯著地上比自己高出一頭但正在嗷嗷大哭的對手。

  「不過是打你幾下而已,嚎什麼呀?」那最多不過八九歲的男孩面龐蒼白瘦削,長了一頭亂糟糟的、海藻似的黑發,說話的語氣卻相當陰森,「再敢碰我妹妹一根指頭,我就剁了你的手。」

  「你這孩子!」老師走上去抓住他的胳膊,「給我去禁閉室反省一下!」

  男孩滿不在乎的擦了擦滴下來的鼻血,低下頭正要跟著走,不知道從哪衝出個白色頭發的小女孩,拼命攔在他面前。

  「老師,不是哥哥的錯!是俊介他先掐我的!」

  「不要找借口,打架就是打架!」老師轉過身對我們歉意的解釋道,「抱歉,讓你們見笑了,這兄妹倆的父親因為殺人蹲了監獄,母親也酗酒而死,所以一直存在行為問題,如果二位有興趣領養孩子的話,可以看看其他聽話的孩子…先生,請您別靠近那孩子,他有時會發瘋咬人的!」

  「誒呀呀,這是怎麼啦?好可憐呀∼」

  童磨走到那男孩面前蹲下,語氣如絲綢般輕柔:

  「不論轉世多少次都要做兄妹,但看起來你們的運氣總是不太好吶,對吧,妓夫太郎?」

  似乎被喚醒了什麼遙遠的記憶,男孩暗淡無光的眼睛突然睜大了。

  「你是…童磨大人?」

  「哇啊啊啊,是童磨大人!」

  白頭發的小女孩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一把抓住某只鬼的風衣大哭起來。

  「你怎麼才來呀?我和哥哥等了你好久啊啊啊——」

  「小梅,你光記得童磨大人,是把我忘了嗎?」我雙手叉腰,「你的鯉魚池塘還要不要了?我可剛認識個很會養鯉魚的哥哥哦?」

  「水神大人!哥哥!是我夢裡那個水神大人!我就說是真的吧!」小梅邊抹眼淚邊說,「嗚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呀?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啊?」

  我微笑著將她抱了起來。

  「後來啊,可發生了好多的事哦,我們回家吧,我慢慢講給小梅聽。」

  回家,我們回家,回到大洋彼岸的家,回到心中的家。

  這一次,一定會守護你們好好長大。

  end.


第107章 現代番外篇:命運之河,墨染之櫻

  十八歲少女我妻燈子最近遇到了一件煩心事。

  其實是全日本的女高中生幾乎都會遇到的問題,那就是,到底要不要和喜歡的男生考同一間學校?

  距離心儀大學的入學考試還有三個月,燈子一向是個有主見的姑娘,早早就確定了自己的志向是學法律,將來當檢察官,為此也一直非常努力,但她從初中就暗戀的那個家伙、在學校有「初戀怪盜」外號的灶門彼方,比她的成績還要強,據說是一定要考東大的。燈子自己雖然也向往東大,但算了算日常的分數大概只夠京都大學,那就要和彼方遠隔千山萬水,只有假期才能見面了。

  關鍵在於,兩人雖然算是青梅竹馬,日常關系也很好,但灶門彼方這個人…怎麼說呢,與其叫做「初戀怪盜」,不如說叫「初戀殺手」比較合適。彼方是那種一看就嚴肅認真內斂的人,因為長得帥,在學校被無數女生表白過,但從來也沒表露過自己真實的心意,哪怕對一直暗戀他的燈子也一樣。

  燈子自己不僅成績好,又是學校劍道部的部長,如果告白被拒,豈不是太丟臉了?但如果兩人去了不同的大學,以後的人生很可能就沒有交點了,況且大學才是戀愛的樂園,想到彼方在新的大學裡可能會交女朋友,燈子就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吃午餐時,她把這些煩心事跟好友小春一說,小春轉了轉眼珠,冒出來一句:

  「你…要不去神社許個願試試?」

  燈子差點把便當盒摔了:「什麼啊,這話聽著簡直像我奶奶才會說的,而且離過年還早著呢,也不是拜神的時候啊!」

  「看來你還不知道啊…那間神社最近很出名的。」小春神秘兮兮地說,「年初我有學姐去試過,真的很靈驗哦。不光是戀愛,據說學業什麼的許願也很管用,還可以抽水簽哦。」

  燈子聽的糊裡糊塗,「什麼簽?」

  「因為供奉的是一位水神,那家神社裡有泉水環繞,如果把空白的簽紙放進水裡,上面就會顯示出簽文來…」

  「我說小春啊…」燈子無奈的說,「這麼簡單的科學原理你都不懂嗎?只要隔著干的紙在半濕的紙上寫字,再把濕紙晾干,都能做成你說的那種效果好嗎?」

  「…總之是真的很靈啦!爺爺奶奶在的時候,我家每年都要去的,因為大地震時…」

  「啊,你說的是那個地方啊?」燈子忽然想了起來,「就是關東大地震時救過你爺爺命的那間神社嗎?」

  「對呀對呀,我跟你說過吧?當時我爺爺發高燒快死了,曾祖母抱著他到處找水喝,是那間神社的巫女大人救了他們。不過那裡一直沒什麼名氣啦,是這幾年突然火起來的,過年時連政界的人都會去呢,聽說那裡的泉水喝了能祛除病氣。對了,這個月底正趕上夏越大祓祭,能看到難得一見的水神神樂舞,還有三天的夜市。」小春越說越興奮,「要不我們一起去吧?」

  「下個月要模擬考了,我回去跟我弟商量下,他那個學習成績,沒准真該去求神明保佑一下。」燈子嘆了口氣,「明天我給你答復吧。」

  「我知道,奏,奏素辣家方川神社嘛!」

  我妻善照塞了滿滿一嘴棉花糖,含糊不清的說。

  燈子頭冒青筋的看著這個比她小一歲的弟弟,明明也已經是高中生了,日常行為總讓人懷疑他才上小學,成績一塌糊塗不說,整天就喜歡抱著曾祖父寫的扯淡小說看,那小說光聽名字都土的掉渣——《善逸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戰國時代的什麼玩意。

  於是做姐姐的終於忍不住行使了家法——燈子抄起一本練習冊,朝著弟弟的腦袋拍了下去。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吃東西時說話!」

  善照捂著腦袋把棉花糖咽了下去,噎的直翻白眼,滿臉怨念地說:

  「姐你講不講理?是你先問我的啊,我好心告訴你你還打我,不是說咱家的女孩子都是溫柔體貼的類型嗎?怎麼到你這裡就成了變異體…」

  「我打你還不是為了你好?你看看你上學期有多少門不及格?這樣你能考什麼好大學?整天就知道看小說…」

  「這跟吃東西有什麼關系啊…」善照嘟囔,不過下一秒就被嗆了回去。

  「你老是這副樣子,才找不到女朋友吧!連吃個飯都要盯著快餐店老板娘的胸部看,還被人家老公扔菜刀,丟不丟人啊你!」

  「都說了是誤會啊,那家的老板就是超凶的,不過老板娘是真漂亮嘿嘿嘿…」

  燈子努力克制住想把弟弟從窗戶扔出去的衝動,沒好氣的說:「停,先把剛剛問你的事給我說清楚。」

  「一看姐你就是不上網…那家荒川神社在網上很有名啊,一年中只開放兩次,每次三天,就是年中的夏越大祓和年末的新年祈福,都要提前預約才進得去,但聽說許願超靈,連名演員和參議院的人都在門口被拍到過,據說裡面供奉的是掌管荒川的神,所以泉水在大地震時都沒斷過。」善照說起這種神秘八卦就眉飛色舞起來,「但這幾年出名的原因是傳說有不少人在那裡求姻緣也都靈驗了,說是只要對著裡面的御神木許願,戀愛就一定會有好結果…」

  「那個神社的夏越大祓是什麼時間?」

  「就是六月底的土曜日啊。」善照撓撓頭,「姐你不會…是為了灶門彼方那小子吧?」

  「我願意!你管得著嗎?」燈子氣呼呼地說,「你要敢告訴他,看我怎麼收拾你!」

  夏越大祓祭是各大神社的傳統項目,通常都是在六月的最後一天舉行,目的是幫人們以祓禊的方法祓除病氣和厄運,淨化身心,保佑平安度夏。到了周末這天,燈子吃過早飯就急急忙忙拽上善照出了門,在路口遇到了同樣住在附近的小春,然後幾個人就開始等一貫愛遲到的灶門炭彥。本來燈子不想帶炭彥,因為這孩子因為喜歡睡懶覺,永遠會在上課鈴響的最後一分鐘衝進學校。而且他是彼方的弟弟,感覺怎麼都會說漏嘴的樣子。不過禁不住善照一再哀求,加上炭彥也很想去那邊的自然公園看動物,燈子只能耐著性子等了半天,終於等來了一路狂奔而來的炭彥。

  「抱歉抱歉,」這個少年的笑容永遠朝氣滿滿,「讓大家久等了!」

  炭彥是個天生的運動健將,跑酷達人,翻牆跳窗都是小意思,甚至從幾層高的地方都能靈巧的閃轉騰挪平安落地,為了這個灶門家沒少接到警局的告狀電話,說他家的小兒子過於不重視個人安全,經常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一些危險舉動,為此被鄰居整整舉報過七次,給社區造成了相當惡劣的影響。

  燈子家有四個孩子,身為長姐的她早就習慣了照顧這群調皮搗蛋的弟弟妹妹,對於炭彥,她倒覺得比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多少靠譜一點。不過不成器的弟弟這次意外的靠譜,在一邊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一下就在網上搶到了四張入場券,我厲害吧?」

  「還要靠搶的嗎?」炭彥驚訝地說,「什麼神社這麼火?」

  「你不懂,今年的夏越大祓據說是按江戶時代的傳統舉行,由巫女來跳神樂舞,也叫荒之祭舞,聽說會有神跡顯現哦。」

  「…善照,你整天能不這麼神神叨叨的嗎?不是輪回轉世就是神跡,你真是現代日本的高中生嗎?」

  「燈子姐,我奶奶也說過,輪回轉世一定是存在的,那些和惡鬼戰鬥過的人,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和喜歡的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炭彥認真的說,「我哥也信,他就是嘴上不承認。」

  「神跡這東西我也相信哦,」小春在一邊幫腔,「關東大地震的時候…」

  「啊啊啊我知道了啦!我為什麼有你們這麼一群反科學的朋友啊!」

  在燈子絕望的仰天長嘆中,幾人登上了去往荒川線的地下鐵。

  荒川神社位於自然公園內的半山上,要走一段長長的、上山的參道才能到達。燈子驚訝的發現來參加大祓祭的人裡果然出現了一些報紙上才見過的名流,大概是這幾年經濟不好,大家都開始求神拜佛了?

  不過當神官們開始念誦表文請神的時候,那種肅穆而莊嚴的氣氛還是令一貫以「講求科學的現代高中生」自居的燈子感到了某種震撼。祓禊的步驟和以前她在電視上見過的差不多,都是請神、供奉、抬著裝有替身紙偶的箱子穿過茅輪這些,但有所不同的是,別家供神都是用夏季的新鮮瓜果,這家神社的神官捧出來的則是「神無月」——一種類似紅豆羊羹的和果子,以及鯛魚燒和花見團子,當看到又有一位神官捧著一盤蜂蜜蛋糕出場時,燈子終於忍不住拽了拽身邊的善照,小聲說:

  「為什麼都是點心啊?」

  「我哪知道?」善照看起來也挺納悶,「大概是這位水神大人格外喜歡吃甜的?」

  兩人正在閑聊的工夫,神官們完成了請神的儀式,鼓聲和笛聲響了起來,一名身材高挑的巫女款款走進了神樂殿。

  善照的眼睛直了。

  「姐你快看,是…是個大美女啊!」

  一句話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燈子覺得臉都熱了,趕緊狠狠拽了下流口水的弟弟。

  「善照!哪有你這麼沒禮貌的!」

  不過她自己也好奇的往台上看去,身為女性,倒是不會像弟弟那樣露出色眯眯的眼神,但也真心覺得那位跳舞的巫女長得十分漂亮,不,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帶有奇特的古典氣質,就連神樂的舞步中都透出某種高貴而凜然的氣勢。

  「真是…第一次看到揮舞神樂鈴好像揮刀一樣的女孩子啊…」燈子痴痴地說,「好帥…」

  「因為燈子姐你是劍道部的吧…不過這麼說的話,確實很像哎…」一旁的炭彥也呆呆的插嘴,「而且看著年紀比我們大不了多少,跳的可真好啊。」

  「姐,姐,完事我能去要個聯系方式嗎?」

  「拜托你了善照,別做那種丟人現眼的事啊!」燈子又想踹弟弟一腳了,「再說人家看樣子已經是大學生了吧,你確定她沒有男朋友?」

  「善照,這種神社的巫女好像是只能招贅,不能嫁人的。」炭彥插嘴,「你確定你媽媽願意你入贅別人家?」

  「入贅就入贅,我又不在乎…哎?還真下雨啦?」

  燈子感到鼻尖一涼,伴隨著神樂舞的鼓點,下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身邊的人在雨中紛紛雙手合十祈禱起來,她忍不住小聲嘀咕:

  「這也太神奇了吧…」

  「跟你說了,很靈的嘛。」小春小聲說,「我奶奶說過,因為供奉的是水神,也是掌管降雨的龍神,所以這裡在夏越大祓期間經常下雨,據說這是帶有神力的雨水,淋雨本身就是淨化身心了。」

  「這是六月底,下雨是正常的。」燈子不服氣地說,「不過沒看到傳說中的御神木啊。」

  「那個在神社的後山啦,」小春說,「是一棵據說活了百年以上的櫻花樹哦。」

  「開玩笑吧?櫻樹活不了上百年的!」

  神樂殿前的人群突然發出一陣不約而同的驚嘆聲,伴隨著神樂殿內的最後三下鼓聲,雨水戛然而止,一道彩虹出現在神社上方的天空中。

  「好兆頭哎!」小春高興的說,「咱們快去抽簽吧。」

  不過等真的抽完簽,燈子卻高興不起來了。學業運倒是大吉,戀愛那欄卻寫了個「末吉」,怎麼看怎麼刺眼。

  「不好的簽留在神社裡就好,不用太介意啦。」

  小春反過來安慰她,「去試試找御神木許願吧,祈求神明保佑彼方君在畢業前向你表白?」

  「誰稀罕他表白啊!」燈子嚷嚷,「那種笨蛋…我也是笨蛋才會跟你們來這種地方許願!」

  事實證明今天燈子的運氣確實不怎麼好,當幾人被神社的工作人員告知「後山今天不開放,請明天再來」時,善照忍不住開始吐槽。

  「肯定是我姐在心裡說了神明的壞話,才這麼倒霉的。」

  「我妻善照!你找揍嗎?!」

  燈子自己也委屈的不行,大老遠跑來一趟,抽了個難看的「末吉」不說,還許不了願,這下還不如不來。

  「善照,不要那樣說燈子姐啊,她都要哭啦。」炭彥出了個主意,「我看了地圖,這個後山…其實可以從荒川自然公園的另一個入口過去,只要翻個牆,再爬一段山就可以了。」

  「什麼?翻牆?被人抓到就慘了!」善照把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你以為誰都有你的運動細胞啊?我肯定會摔斷腿的!」

  小春表示支持:「後山那邊沒人會去啦,就算被抓到,跟人家好好解釋就可以了,這家神社的人都很好哦。」

  於是幾人原路下山,又找到了炭彥說的入口,沿著小路重新爬上山後,善照就癱在地上怎麼也不肯動了。

  「我腳斷了!真的斷啦!」他抱著腿大聲哼唧,「炭彥,你小子要害死我了!我不管,我一步也走不動了!」

  炭彥依然是一副超有元氣的樣子:「善照,你不是特別羨慕你曾祖父寫的書裡那些殺鬼的英雄嗎?現在這點苦肯定比不上他們當年經受過的考驗,前面馬上就到了,現在放棄不是太可惜了嗎?」

  「炭彥…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家那位大表哥…小時候他每次早上拖我出去跑步都要這麼說一遍…你大概才是我媽親生的…」

  「你說早雲表哥?好久沒見他了啊,我超想念他煮的拉面。」

  燈子滿臉黑線:「拜托了炭彥,你忘了那年他放暑假來我家住,給我們煮了整整一個月拉面的事了?我和善照都快吃吐了…」

  炭彥滿臉都是「我同情你們」的表情。

  「他現在在警視廳工作?算你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了吧?善照,你媽媽是不是還老是嘮叨『看看人家早雲『?」

  「求你別提他了,」善照哭唧唧地說,「他比我姐可怕多了,簡直是我的童年陰影…」

  「喂,你還走不走了?」燈子踢了他一腳,「我們可要走了。」

  「別啊,姐你們等等我啊嗚嗚嗚…」

  他們爬上了一處向陽的山坡,山坡頂上,真的生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櫻花樹。燈子從沒見過那麼大的垂枝櫻,長滿油綠葉片的樹枝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陰影。善照第一個跑過去,撲倒在了那片蔭涼中。

  「啊,這是天堂嗎?好涼快!」

  「這裡能看到荒川哦!」小春指著遠處喊道。

  燈子隨之望去,果然能看到荒川寬闊的藍色河面,在陽光下反射著點點金光。

  「好漂亮…」她由衷地感嘆道。「從來沒從高處看過荒川呢,果然比隅田川要寬多了呀。」

  「因為隅田川只是荒川的一條支流呀。」

  忽然從頭頂某個地方悠悠傳來個女性的聲音。善照嚇得蹦了起來。

  「誰啊?!」

  燈子也緊張起來,如果是工作人員的話,被抓住怎麼都有些難堪吧?她拉住了弟弟,四處尋找說話的人。

  「哎?」小春驚訝的說,「好像是…剛剛那個跳神樂舞的巫女?「

  幾人順著小春的目光看去,竟看到那棵櫻花樹高處的樹枝上,坐著一名穿巫女服的少女,正低頭注視著他們,臉上露出了饒有興致的微笑。

  燈子在一瞬間被說不清的感覺籠罩住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名最多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女,明明看起來非常溫柔,身上卻帶有隱隱的壓迫感,讓人覺得美麗,又莫名的畏懼。

  難道就是所謂的「氣場」?她默默的想。

  「抱歉,」還是炭彥不好意思的開了口,「我們知道後山這邊今天不開放,是我帶他們從小路爬上來的。因為聽說對著這棵御神木許願很靈,所以就想來試試。打擾您了,我們馬上就走。」

  「沒關系呀,你們是從東京市內來的吧?」

  巫女伏在櫻樹的樹枝上,長長的黑發像水流一樣垂落下來,臉上浮現出柔和的微笑,「好不容易來了,失望而歸的話豈不是太可惜了。你們就當我不存在好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吧。」

  她的聲音似乎有著令人安心的作用,燈子緊繃的神經也跟著這句話放松下來。幾個人開始輪流走到樹前默默許願,輪到最後的善照時,他扭扭捏捏地走了過去。

  「那個…小姐,能給我留個你的聯系方式嗎?你在哪所大學念書呀?我叫我妻善照,住在…」

  「善照!」燈子衝過去捂住他的嘴巴,「太過分了啊你!」

  「沒關系哦,」巫女又笑了,「但我平時不住在國內,只有祭祀時才回來。所以可能沒法留給你聯系方式啦。」

  「這,這樣啊…」善照有點失望的說,「那請問…」

  燈子趕緊搶過弟弟的話:「請問您的神樂舞是家裡教的嗎?跳的真好啊!」

  「啊,謝謝誇獎。」巫女眨了眨眼睛,「第一次聽到有外人誇我跳的好呢。沒錯,是家傳的,不過練習了很久哦。」

  「超有氣勢呀!感覺動作就好像在揮刀一樣!」燈子興奮的說,「您是不是也學過劍道?」

  「對,我有位很棒的劍道老師。」巫女微笑起來,「為表感謝,請你們吃點心吧。就在那邊,不嫌棄的話請嘗嘗吧,我們神社的和果子和蛋糕都做的很好吃哦!」

  燈子發現樹下一角還真放著一只精美的高腳漆盤,裡面是碼放的整整齊齊的一盤點心,就是那漆盤看起來怎麼都有些眼熟…

  「這,這好像是剛剛裝供品的盤子…」

  「怎麼啦?供品嘛,就是給大家吃的,浪費了多可惜啊。」巫女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塊蜂蜜蛋糕,自己先咬了一口,「好吃!你們別客氣,每樣都嘗嘗吧。」

  幾人都沒有吃午飯,也確實有些餓了,於是就真的圍坐在樹下開始吃點心。

  「所以巫女小姐,這棵樹是真的許願很靈嗎?」燈子邊吃邊說。

  只聽巫女小姐嘆了口氣。

  「其實我也搞不懂…現在的高中生都這麼迷信嗎?」

  「哎?」

  「這裡明明是水神的神社吧,為什麼你們都來這裡求戀愛運啊?」

  「哎哎?」燈子瞪大了眼睛,「那為什麼…善照!你又是從哪裡看到的小道消息?!」

  「網上都這麼說啊!」善照郁悶的說,「說是對著御神木許願,戀愛就能有好的結果…」

  巫女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這也太不負責了。戀愛這種事,怎麼能說的如此隨隨便便?」

  「唉?不…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了。」巫女抱著胳膊,一副「為什麼你們如此無知」的樣子。

  「戀愛是需要付出的,光是許願可不行呀!」

  「尤其是女孩子,要勇敢一點,不能光等著男人表白。那樣的話,如果對方是個腦子有病的笨蛋,豈不是一輩子都等不來想要的戀愛?」

  燈子愣愣的點了點頭,「說的有道理呢…」

  「還有,」巫女的語氣稍微柔和了一點,「很多事自己也要考慮清楚才行。你真的了解對方的一切嗎?哪怕對方有很可怕的缺點,你也能接受嗎?要知道,愛是理解,是包容,也是尊重,如果根本不了解、也無法接受對方的本來面貌,只是嘴上說說的話,是沒法稱為『愛情』的哦。」

  「可是…怎麼才能知道對方真實的想法呢?」燈子為難的說,「尤其如果是暗戀對像的話…感覺好難問出口啊。」

  「那就不要問。如果真的喜歡對方,就去為他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好了。這樣的話,過段時間自然就能看出對方的真實心意了。當然,也不能排除遇到人渣的可能性,所以戀愛就是一場賭博而已。」

  「什…什麼?賭博?」燈子感覺自己受到了暴擊,「那如果賭輸了,不會傷透心嗎?」

  「不會哦。」巫女干脆的說。

  「愛一個人本來就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事吧,如果付出了多少,就想著從對方身上得到多少回報,那樣斤斤計較豈不是太累了?就算得不到你想要的回應,只要自己痛快的愛過了,就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再說你生於世上的意義本來也不是為了一場戀愛呀,總還有別的事可做吧?男人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不行,就換一個好了。但女孩子要有自己的事業,不能做籠子裡的金絲雀哦。」

  「我也是這麼想的!」燈子瘋狂點頭,「我想學法律,以後去做檢查官!」

  「很不錯的志向,加油!」巫女相當認真的鼓勵道。

  「等,等等…」小春在一邊怯怯地開口,「所以說這裡能保佑學業進步,是真的嗎?」

  巫女小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就更離譜了!好成績明明是要拼命努力才能獲得的吧!自己不用功,哪個神明也保佑不了你啊!」

  「明…明白了…」

  「特別是你。」巫女小姐突然看向了善照,「整天都在看小說的話,考試是一定會不及格的,大學錄取信不會自己掉到你頭上哦?」

  這下不光是善照,連燈子也傻眼了。

  「這…這…您…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這個人天生有靈感,你們沒聽說過這種能力嗎?」巫女神秘的笑了笑,「否則也不會當巫女了嘛。」

  「通靈少女嗎?」善照興奮的語無倫次,「竟然真的存在?原來小說裡說的是真的?那巫女小姐,您能不能告訴我,世上到底有沒有輪回轉世啊?」

  巫女望著他們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當然有。」

  「姐,我就說是真的吧!」善照眼睛都亮了,「那些為了和平而犧牲自己,和惡鬼豁出性命死戰的人,一定已經在現代社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我奶奶以前也常這麼說,」炭彥認真的說,「那些死去的人,一定已經和自己喜歡的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不過我還是很好奇,曾祖父和曾祖母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他們愛吃什麼東西,又喜歡什麼顏色呢?好羨慕那些知道的人啊…」

  「這個還真不知道啊,畢竟不太熟…」

  「哎?您說什麼?」

  「沒什麼。」巫女微笑道,「你應該非常像你的曾祖父,也許他的靈魂有一部分在你身上轉世重生了也說不定呢?」

  「這樣嗎?這樣想的話,就一點也不會覺得悲傷和孤單了呢…」炭彥感慨地說,隨後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那鬼呢?他們也會轉世嗎?希望他們這輩子不會再變成鬼了…」

  善照打斷了他:「別胡說了,炭彥,鬼都會下地獄啦,他們吃過那麼多人,神明大人是不會原諒他們的!」

  巫女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燈子在她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一絲狡黠的笑意。

  「會原諒的哦。」她說。

  「在神明眼裡,鬼和人類同樣都是生命,就像森林裡的狼和鹿,海裡的鯊魚和小魚一樣,他們的生命,都一樣寶貴,一樣特別。」

  說到這裡,巫女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鬼的話,或許也已經和喜歡的人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呢。」

  「哎哎?這樣也行嗎?」善照瞠目結舌。

  「有什麼不行的?」巫女小姐瞬間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語氣,「不過世上根本沒有鬼啦,作為現代高中生,不要那麼迷信呀!」

  「善照,我就說你整天看曾祖父那些扯淡小說看到腦袋出問題了吧,連巫女小姐都這麼說!」

  「我覺得,也許那樣也不錯。」

  名為炭彥的少年忽然輕聲說:

  「我常常想,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故事。一百年前,兩百年前,甚至千年之前,也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故事…」

  「也許那些鬼們,也有屬於自己的、別人所不知道的故事吧。」

  巫女長久地凝視著他,最終笑著點了點頭。

  「是啊,活在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

  「你真是個溫柔的孩子,謝謝你,炭…彥。」

  「咦,巫女小姐知道我的名字嗎?」炭彥驚訝地說。

  「當然了,你們都是在網上搶的入場券吧?我們這邊會有登記的哦。」巫女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忘了說,敝姓荒川,是這間神社的主理人。」

  「好厲害…」燈子睜大了眼睛,「所以荒川小姐是繼承了一座神社嗎?」

  「對呀,家族產業,沒辦法。」

  巫女拎起裙擺,從樹上利索的一躍而下。

  「作為見面禮,這些送給你們。」她從袖子裡掏出了幾枚御守,「雖然戀愛什麼的需要你們自己努力,但我家的御守是真的可以淨化病氣和退治惡靈哦,願荒川之神保佑大家平安度夏。」

  「啊,真是太感謝您了!」燈子開心的說,「我回去一定會好好努力,爭取考上心儀的大學!」

  「好好加油吧,小姑娘。」巫女抬頭看了看天色,「啊,我也該下班啦,男朋友大概已經來接我了,咱們就一起下山吧。」

  聽到這話,善照整個人都搖搖欲墜了。

  「什…什麼…已經…有男朋友了嗎?」

  巫女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說道:

  「你這孩子真會說話,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沒男朋友嗎?」

  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但直到沿著參道下了山,燈子也沒琢磨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那是誰啊?」小春忽然說。

  在參道終點的紅色鳥居旁,站著一個人。

  是個穿著相當考究的米色風衣的男人,個子很高,能看出身材絕佳,卻打著一把陽傘,還戴著騷包的淺紫色墨鏡,留著半長不短的頭發,看上去怎麼都…有點不正經。

  他朝那位巫女歡快地揮了揮手,笑容無比燦爛。

  「小染,怎麼才下班呀?人家都等了好久啦∼哇啊,有可愛的女孩子嗎?」

  「讓你久等啦。」巫女笑道,「這幾位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哦,這位是燈子小姐,這個孩子叫善照,這個是炭彥,這位小姐是…」

  「小春,你是叫小春,對嗎?」

  打著傘的男人問道,剛剛輕快愉悅的語氣,忽然變得溫和而沉穩,帶上了某種奇特的蠱惑感。

  「是,我是叫小春。」小春紅著臉說,「很高興認識您。」

  「這次也是個好孩子呢。」

  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穿風衣的男人親昵地攬過巫女的肩膀,走向遠處一輛紅色的跑車,還不忘回頭留下一個狐狸般魅惑的笑。

  「有空去我們家裡玩吧∼隨時歡迎哦∼」

  「是外國人嗎?」燈子愣愣的說,「頭發是純白色呢…」

  「那輛車好像是法拉利哎…」善照哀嘆,「果然漂亮的女孩子都無一例外的找了有錢男朋友嗎?」

  「這麼說的話,在這家神社許願求戀愛運果然是對的啊!」小春神秘兮兮地說,「畢竟連這裡的巫女都找到了有錢又帥的男朋友呢。」

  「說的有道理哎!」燈子的表情變得無比堅定,「我決定了,回去就跟彼方表白!」

  「噗,姐你要不要這麼誇張啊…」

  身後傳來幾下鳴笛聲,燈子回過頭去,看見一輛掛著警局牌照的黑色豐田車停在了路邊,有個梳著奇怪小辮子的年輕男子從裡面探出頭來。

  「燈子,你們幾個都上車吧!」

  燈子還沒說話,善照的臉已經蒙上了一層黑氣。

  「怎、怎麼是你這家伙?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哎?善照,你媽媽沒告訴你嗎?我被警視廳委派查個案子,已經調到你們區啦,租的房子就在你家旁邊,聽說你們出來玩,順道就來接你們了。」年輕人撓了撓頭,「怎麼搞的,看見我大家都不開心嗎?」

  「早雲哥,好久不見啦。」炭彥笑道,「善照剛剛還在跟我們說小時候你拉他跑步的事呢。」

  「哈哈,對啊!炭彥長高了不少啊!善照,你肯定沒好好鍛煉身體!明天開始每天早上跟我一起跑五公裡吧,再加三百個俯臥撐,保證你一年之內找到女朋友!」

  「得了吧,表哥。」燈子涼涼的說,「你到現在也沒找到女朋友吧?除了煮拉面別的什麼菜都不會做,一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警局加班,你就不怕過勞死嗎?」

  「誰說的?我現在會做咖喱飯了!」

  幾個少年面面相覷,都默默嘆了口氣。

  今天也是普通高中生們勵志的一天呢。

  「真想不到啊,那幾個孩子轉世了也還是好朋友吶∼」

  「意料之中的事吧,人和人的緣分哪那麼容易斷絕?」

  我掏出包裡的口紅,對著鏡子邊補妝邊說。

  「好在看樣子他們沒有記憶了。我給了他們附加了『術』的御守,如果有任何異常應該都可以監測到。」

  「哇,小染最近研究了新的法術嗎?看來人家也要努力才行!」

  「童磨大人最近過於努力了吧?」我瞥了正在開車的鬼一眼,「到底是哪個家伙讓人在網上散布消息說我的神社許願很靈的?還戀愛運?我到底什麼時候成了戀愛之神啊?」

  「都是為了生意嘛,再說小染好像很擅長給人提供戀愛方面的咨詢哦?」

  「…咱們兩個到底是誰比較擅長那種事啊?!算了,不跟你計較了,前面幫我停一下,我去路口那家花店買束花,畢竟是第一次約黑…約嚴勝先生吃飯嘛。」

  下了車,我走進這片住宅區裡唯一的花店,店不大,但布置的相當溫馨,到處擺滿了盛開的鮮花和植物,簡直像個小小的植物園。

  只是店裡沒人,我按了幾下桌上的銅鈴,又等了半天,才有個清脆的聲音傳來。

  「來啦!」

  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女子從裡間出來,看到那張臉時我微微愣了一下。

  「抱歉,讓您久等了!請問您…」

  「你等到他了嗎?」

  「哎?」女子臉上閃過迷茫的神色。

  「等到了?那就夠了。」我點了點頭,「就要一束勿忘我吧。」

  你現在過的好嗎?和喜歡的人一起,幸福的生活在某個地方嗎?

  我希望如此,不論你曾經是什麼樣的人,有著怎樣的過往,都值得被愛,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

  那個少年說的對,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個故事,數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也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故事。

  那些和你從未謀面的人們,也有著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

  請你永遠不要忘記屬於自己的故事,也請你敞開心扉,傾聽來自他人的故事。

  因為正是這些故事,交織成了世界的顏色,缺一不可。

  你,喜歡我們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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