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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代架空] 大皇子(原名：帝落輕塵)----春從春遊 [打印本頁]
作者: s021084    時間: 2008-11-10 21:14     標題: 大皇子(原名：帝落輕塵)----春從春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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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皇子廢庶人；
青樓原是是非地，不是冤家不聚首。
一個是皇苑貴冑，一個是千面殺手。
一個甘願拋卻至尊寶座，只因年少為卿狂；
一個效忠晉王府神道盟，緣由難自訴。
君子端方，溫良如玉，無人解其意；
冷玉寒心，猶自多情，回首始追心。
情到濃時問之何處凋零？且求清風回允。

註：本文純屬虛構，涉及宮廷爭鬥、江湖恩怨，與實際的歷史會有所不同，人名有改動。

主角：玉輕塵，楚無念




楔子

經查，秦王謫任西京留守後，仍暗中與兵部尚書頻繁勾結，事跡敗露後，秦王罷去西京留守，削去一切官職，閒居西京，後又降為涪陵縣公，遷往房州。
皇長子力加營救，為秦王請免其罪，但未能成功。
雍熙元年，秦王憂憤成疾，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
皇長子得知此事，悲憤成疾，至於發狂。
太宗命太醫治理，才稍有好轉。
雍熙二年重陽節，太宗與眾皇子在宮苑設宴。
皇長子酒後縱火焚宮，太宗震怒，欲與之斷絕父子之情。
眾人營救不得，皇長子被廢為庶人。

關於皇長子焚宮的原因，民間可謂是眾說紛紜--
有人道是其因營救恩師秦王未果，悲憤成狂所致；
有人道是其酒宴失意心內忿恨難平，復又被二皇子亭佑蠱惑，所以一怒之下縱火焚宮；
至於當夜大火的詳實情形，更是為城中人士所津津樂道。
據傳--
當時已是夜半時分，京都皇苑上空濃煙驟起，霎時間煙霧滾滾，火光沖天。
火勢迅速蔓延，殿閣亭台漸漸隱沒在火海之中，隨處可見翻滾的濃煙和沖天的火舌，目之所及無不火星四濺，四圍充盈著到處奔走的人聲和火焰嗶嗶剝剝的雜響。
大火綿延不斷，四更方絕，往日輝煌的殿堂已是光彩黯淡，玉砌的圍欄一片焦色，廊柱的柱體斑駁莫辨，飛簷倒鉤也似乎融入了黑暗之中，只能依稀窺見一色幽黑的朦朧輪廓。

註：本文純屬虛構，涉及宮廷爭鬥、江湖恩怨，與實際的歷史會有所不同，人名有改動。



第一章
簷前雨絲紛落，雨水順屋脊而下，廊道上一片氤氳的水色。
"大哥！"十七歲的少年轉過迴廊，一眼就瞥見了庭前正要俯身入轎的人。
楚無念聞聲一頓，卻沒有抬頭，單腳已踏上了轎前的木階。
"等一下，大哥要去哪裡？"少年單手提裾，剛要步下石階，卻在下一瞬間被對方冷聲喝止--
"小心濕了鞋襪又要挨罵。"
少年一怔，旋即嗤嗤笑了："大哥果然還是關心我的吧？"
像是嘲諷一般，楚無念冷然笑道："我只是怕你萬一在這裡淋了雨，不小心得了風寒什麼的......豈不是又要連累我了？"
即使被這樣冷漠的對待，少年依舊眉目清雅，面上沒有浮現半點不悅之色："大哥還沒說要去哪裡呢！"
楚無念上了轎，只用單手掀起幕簾，那一雙黑色的瞳眸就似笑非笑的望了過來："......我說了你也未必知道。"
"京都之內有什麼地方我不知道？"少年一臉的倔犟，暗暗攥緊了右拳。
"都說南煙雨、北絳月，京都的絳月閣這麼有名，看來三弟一定是聽說過了？"
"......絳月閣？"少年目光微沉，"不就是青樓妓院麼，有什麼了不起。"
"......和一般的妓院可不一樣的。"楚無念笑。
"不就是門檻高了些麼？"少年不以為然，"雖說到那裡去的都是城內的王公貴冑，我看和普通的妓院也沒什麼區別吧？"
"......要和我一起去麼？"楚無念懶懶的抬眸。
"......去就去。"少年說著，也不顧雨水會打濕身上的衣物，三兩步就到了轎前，接住楚無念伸出的右手，輕盈一躍就鑽進了轎內。
凌波欲去雲夢遙，冷香猶戀鳳臨仙--說的就是絳月閣的兩位當家美人。
要說絳月閣以其煙花之所位處京都繁華之地，開門攬客迎的又是清一色得罪不了的達官貴人，背後自是權勢糾葛不斷。閣中十里名花薈萃，想來個個都曾是自家樓中一等一的名角，如今齊聚一堂，更是有如萬花齊放，百鳥爭鳴，"北絳月"的艷名不脛而走，可謂是盛極一時。
要在這萬花叢中脫穎而出，若沒有些過人的絕藝是絕不可能的。
當年夢遙甫入青樓，即以一段"鳳舞霓裳"震驚四座，放眼京華，其舞姿丰采竟無人能出其右；
鳳臨仙素以輕紗覆面，輕易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有幸得見真顏的都是其閨中心友，據傳其人貌賽貂蟬，猶似天仙，纖纖指下一曲"漢宮秋月"彈得有如行雲流水，至於出神入化之境，城中名流無不爭相引為知己，就連晉王府舊臣當朝權重楊守一也是其入幕之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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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如煙，從昨夜開始就沒有停過。
外面灰濛濛的一片烏雲慘淡，閣內卻是鶯聲燕語歌舞昇平。
手捧銀盆的侍女裊裊婷婷的挪到三樓閨閣門前，素手撫上門扉輕叩。
"鳳姐姐，我是顰兒。"名喚顰兒的侍女娥眉微蹙，柔聲報上名姓。
等了半晌，房內卻沒有半點聲響。
顰兒使力推了推門板，發現門扉從裡面鎖得嚴實，竟然分毫不動。
正驚疑間，身後驀然有人輕拍了她的肩膀，顰兒受了驚嚇，手裡的銀盤砰然落地，倉惶回頭的時候，正對上一雙笑意盈盈的眉眼。
"夢遙姐，你、你什麼時候來的？"顰兒驚魂甫定，望著夢遙的眼眸裡還滲著些許委屈。
夢遙雙手交疊藏在水袖裡，兀自笑得開心："跟你一路了！怎麼，來幫你們主子梳洗麼？"
"嗯，今天小碧休息，換我來伺候鳳姑娘。"顰兒知道夢遙待人一向親厚，此時也放寬了心慢聲回道，"不過鳳姐姐好像不在房裡呢，我喚了半天也沒人答應......"
"她當然不在房裡了......"
"咦？我記得鳳姑娘昨晚沒有隨哪位大人出去吧？"
"鬼丫頭，你知道得還挺仔細嘛。"夢遙悠悠取笑道，"她在我房裡，昨晚聊了半夜，估計要到下午才會醒的，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
"這可怎麼行......秋娘要是知道我沒伺候好鳳姑娘，非扒了我不可！"
"哎呀，這可叫我為難啊......"夢遙閉了眼，唇畔還盈盈掛著笑意，"好吧，你去我房裡叫她吧，不過她的脾氣你也知道的，萬一惹她生氣了......估計十個秋娘也救不了你。"
"這......"顰兒咬著下唇，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算了吧，你不說我不說，還有誰知道呀？你就回去歇著，大家都好交差嘛。"
"......好吧，謝謝夢遙姐提點。"顰兒無奈，微一欠身，便轉身下樓了。
待到顰兒的身影轉過廊道，夢遙便從袖間掏出了一彎細細的銀絲，在門閂處稍作擺弄，繡閣的門板微動，瞬間就敞開了。
玉輕塵是從窗戶回來的。
身上的黑色布衣在外面沾了水汽，顏色顯得愈發深重了。
手指剛剛解下腰間束帶，就聽見身後有人吹了一聲響哨。
"美人解衣......看來今天在下的運氣不錯呢！"
單手將束腰的環扣重新繫好，空著的右手銀光驟閃。
來人身形微晃，一枚楔形的暗鏢便險險自頸側擦過，生生切斷了幾縷青絲。
"嘖......雖然是假髮，不過還是怪可惜的呀。"來人毫無懼意，仍是一派悠然的調笑。
"蘇小恨，你給我出去。"玉輕塵咬牙道，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竟雌雄莫辨。
"咦？"來人覺得好玩似的，繼續裝傻，"哪裡來的蘇小恨？"
"不管是夢遙還是蘇小恨，總之立刻給我出去。"
"真是無情啊......人家剛剛才幫你擋掉秋娘的人，你倒好，翻臉就不認人了。"
蘇小恨其人，惡劣難纏在神道盟內素來是出了名的，玉輕塵沒來此處之前就有所耳聞，然而親眼所見之後，便覺得流言不及其本人萬分之一。
"......多謝。" 玉輕塵的聲音懨懨的。
"不用客氣......"蘇小恨佔了上風，立時掩嘴輕笑，"對了......樓下來了兩個貴賓，不去看看麼？"
玉輕塵斜了他一眼，並不應聲。
"人人都喜歡在夜裡來這溫柔鄉里逍遙快活，這無念公子倒好，每回來都是挑青天白日的時候。"蘇小恨別有深意的低笑一聲，"人人都巴不得叫我們陪場，他來了這許多次，卻是一次也沒有叫過場，每次只等聽完你的曲子就走......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玉輕塵耐著性子聽他說完，轉到屏風後面開始換裝。
"喂......"蘇小恨不悅的蹙眉。
"既然他要聽曲，那照彈便是，何必深究。"
玉輕塵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帶著幾分漠然。
蘇小恨一怔，旋即笑了："玉輕塵啊玉輕塵，人人都說你薄情寡性，還真是一點也沒說錯呢。"
半晌之後，玉輕塵從屏風後面出來，蘇小恨頓時眼前一亮。
適才的翩翩君子搖身一變，竟成妙裝美人。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見玉輕塵變裝後的模樣，蘇小恨卻還是一陣感歎--
"萬一讓那些人知道自己心心唸唸的鳳臨仙子竟然是一名男子......一定很好玩。"
"不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玉輕塵冷嗤，"你還不是一樣。"
"哎呀......有點睏了呢。"蘇小恨訕訕的打了個欠身，心滿意足的往門外走去，臨了又丟下一句，"剛剛那個還不是最好玩的......"
"......"玉輕塵皺眉。
"堂堂神道盟仙人府首領......居然要賣笑青樓，不知道你那些手下見了要怎麼想？......"
蘇小恨話音未落，身後頓時一陣陰氣襲來，冰涼的刀刃瞬間架上了脖頸。
"不要以為你是萬壽府的人我就不敢動你--"
"我不過是萬壽府區區小卒，你這是何必呢？"
玉輕塵聽出了他口中暗諷，卻不計較，彈指一揮，劍身已全柄沒入了木質的琴身，再不復見。
"以後少在我面前出現。"
玉輕塵語調極冷，說完也不等他回答，逕自側身下樓去了。

樓下大堂賓客極少。
楚無念身側坐了兩位名伶，卻只是相伴飲酒。
坐在對面的少年一身白色雲袍，目若點漆，神色卻是一派清冷。
"大哥......"
"嗯？"楚無念懶懶的應著，視線幽幽的落在了少年身上。
"......這裡也沒什麼特別嘛。"
少年不以為然的表情逗笑了陪酒的兩位名伶。
"公子真是坦白得緊，是第一次來這裡吧？"
"......"少年慢慢的漲紅了臉，想要出言否認卻頓時詞窮。
"呀......真可愛，臉紅了呢。"
兩位名伶竊聲低語，偎在楚無念懷裡笑得嬌軀輕顫，少年彆扭的掉開了視線。
只無意的一眼，少年便再移不開目光--
白衣麗人懷裡抱著木琴，沿著迴旋的樓梯緩緩而下，薄紗掩映下的紅唇若隱若現，一雙勾人攝魄的眼眸幽幽的和他視線相對，又不著痕跡的盪開，更似儂愁無限，叫人心蕩神馳。
琴弦微動，樂聲頓時如行雲流水般傾瀉而出。
樓中一切雜響嘎然而止，一時間萬籟俱靜，唯剩了琴音流轉。





第二章
一曲彈罷，玉輕塵起身走到台前，微一欠身，一頭如瀑烏絲順勢垂落胸前。
少年用一雙明淨的眸子定定的望著，只覺得對方一雙鳳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轉，竟似水漾一般，半掩的白色面紗無端稱得那人眉眼端麗，清艷無匹，一時間竟然移不開眼去。
"想來公子是看上鳳姐了，不過奴家斗膽說一句，公子來聽聽小曲可以，別的可就......"話未說完，那陪坐的伶人便和身邊的姐妹互望一眼，掩嘴吃笑起來。
"這話怎麼說？"少年見那美人轉進幕簾之後，面上頓時浮現難掩的失落之色。
"喜歡鳳姐的人遍佈京華，其中不乏京畿名流，能進鳳姐閨閣的不過寥寥數人，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若不死心呢？"少年宛如自言自語一般低聲呢喃。
"公子有什麼本事能讓鳳姐青眼相看呢？"
"我......"少年支吾半晌，卻是啞口無言。
"若公子沒有什麼出挑的本事，卻又想抱得美人歸......倒也不是不可能。"
"嗯？"少年頓時眼神一亮。
"除非公子乃當今天子呀......"
話音剛落，兩位名伶便輕掩唇角，吃吃笑了。
少年一怔，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楚無念在一旁看夠了好戲，此時便懶懶的抬手在兩人腰側捏了一把，笑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當心哪天禍從口出，叫你們小命難保！"
"哎呀，奴家也是說笑嘛，公子大人大量，便饒了奴家吧！"
楚無念又和她們鬧了一會兒，等到罷手出來，已是半個時辰以後了。
少年一路坐在轎中，神情恍惚，竟連何時回到宮中也沒有知覺。
只是見到楚無念要走，便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嗯？"楚無念淡淡的回頭望了他一眼，那雙如風般溫和的雙眸裡透出一抹讓人無可捉摸的晦暗色調。
"大哥......也喜歡她吧？"少年脫口而出。
楚無念笑："鳳臨仙？"
"......嗯。"少年默然垂首。
"喜歡也談不上，她的曲子彈得倒是一絕。"楚無念說，"三弟若是喜歡，改天召她進宮就是。"
"......咦？"
"身為皇家子弟，府裡養幾個藝伎不是什麼大事。"楚無念仍是一臉雲淡風清的笑，"只是這鳳臨仙有楊大人做靠山，三弟若要行事，還是三思而定吧。"
"......大哥誤會了。"少年面色微紅，"我只要能看看她就行了，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是嗎？"楚無念似笑非笑的斜睨了他一眼。
"不過她的曲子聽起來倒也熟悉......"少年凝神想了想，卻是怎麼也記不得在哪裡聽過了。
楚無念沒有接話，只淡然笑笑，轉身走了。

夜色微茫。
亭前的水池裡滿是浮萍，微風過處，水面便蕩起層層漣漪，四圍一片沉寂。
身著白色裡衣的男子躺在大樹之下，在他身後的樹幹上倚靠著一把木琴。
沉浸在寒洌秋風中的男子雙目微闔，似是凝神思索，又疑似墮入夢中，身形在夜色中愈發顯得淺淡了。
銀色的暗鏢倏然劃破夜空，楚無念以劈空之勢坐起，寬大的袖邊應聲而破。
"什麼人？"
凜聲質問的同時，從池邊的樹林裡掠出一抹黑影。
耳際頓時兵刃之聲乍響，楚無念凝神望去，卻不見附近有任何刀光劍影，正遲疑間，黑影似流雲般從他側旁縱身而過。
刺痛襲來之時，一縷淡然的幽香在空氣中轉瞬即逝。
楚無念低頭望去，半邊袖袍已經染上一抹血紅，手臂上的傷口形狀詭異，一時間竟看不出是被何種兵器所傷。
黑衣人在不遠處背光而立，高高束起的烏髮隨風而動，窄袖的夜行衣顯得身段愈發修麗。
"大膽刺客！"
隨著一聲斷喝，附近巡邏的侍衛聞聲趕來，並迅速把黑衣人圍在中間，數十把刀劍在暗夜中散發出凜凜寒光。
黑衣人縱身躍起，舒展雙臂平平向後掠開數丈，身法詭異異常，在場的人無不瞠目而視。
"用箭！"
領頭的侍衛率先反應過來，身後眾人悚然驚醒，齊齊開弓射箭，一時間羽箭紛飛，直指黑衣人而去。
令人費解的是，羽箭在黑衣人周圍一尺的距離就凌空而止，宛如折翼的飛鳥紛紛墜地，侍衛們紛紛閃避，在一陣混亂中，黑衣人早已不見蹤影。
"追！"
一部分侍衛迅速追趕上前，餘下的紛紛圍在楚無念身側。
"屬下保護不力，還請楚王殿下降罪！"
楚無念搖頭歎道："你們何罪之有。"
"殿下......"
"還叫我殿下？"楚無念微睨雙眸，眉心緊蹙。
"是......公子。"
楚無念雖然無奈，卻也知道這些侍衛跟隨自己多年，怕一時也改不了口，因而只是一聲歎息。
"大哥有這樣衷心的部下，實在是叫人羨慕。"
來人將紙扇攏在臂間，撫掌笑道。
"見過二殿下！"侍衛們見了來人，齊齊俯身抱拳作揖。
"罷了罷了，你們先退下吧。"亭佑不慌不忙道。
"這......"侍衛們面露為難之色，直到楚無念擺手示意，方才齊齊應聲離去。
"大哥傷得不輕啊，還是請太醫過來罷。"
"不必了，這點小傷不礙事。"
楚無念微微笑著，上前把木琴抱在懷裡，穩步把人領進房內。
"二弟好不容易來一次，卻讓你看了一場鬧劇......"
"大哥說的哪裡話，宮中刺客向來防不勝防，看來大哥今後還是小心為妙。"
"二弟說得極是。"楚無念一面頷首，一面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水。
亭佑起身攔住了他的動作："哎，大哥的手臂有傷，這種小事還是我來吧。"說完也不等他回答，逕自取了茶盞倒茶。
楚無念笑道："有勞了，不知二弟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大哥麼？"亭佑似嗔似怨的睨了他一眼，眉梢斜處竟透出了一抹驚嬴之色。
楚無念不動聲色的笑笑，不再言語了。
"那把木琴......"
楚無念端著茶盞的右手微顫，只是一瞬間的功夫，面上又恢復了沉靜之色。
"琴固然是好琴，不過沒有佳人撫琴，未免有些可惜。"
"想不到幾日不見，二弟也成了風雅之士。"楚無念冷然道。
"要說風雅，我跟大哥比起來可差的遠了。"亭佑似是毫不在意對方的不悅之色，言語之間依舊帶著些許輕佻，"想當初大哥不過孩童光景，已經向秦王學得一手好琴，就連父皇也對你的琴藝讚賞有加，現在回想......卻好像是許久的記憶了。"
楚無念心神一慟，頃刻間眼神晦暗莫名。
"真是可惜......秦王一世風雅，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亭佑說著，似有若無的窺視著楚無念的神態，面上換了一副哀慟的神色。
"過去的事又何必再提。"楚無念冷聲道。
"也罷......"亭佑放柔了語調，"仔細想想，距離大哥上次彈琴，也有一年多了吧？"
楚無念沉默著。
"真是懷念呢......"亭佑用紙扇扶著額際輕歎。
"我累了，二弟請回吧。"
楚無念倏然起身，往床榻行去。
"大哥......"
亭佑的唇角微揚，眉梢帶上了一抹淺笑。
"死者已矣，生者何所依......"
楚無念聞言，不覺渾身一顫。
"大哥好好休息罷。"
亭佑說完，但笑而去。
楚無念的右拳緊了緊，終於還是鬆開了。
原本抽痛不已的傷口一點一點變得麻木，心臟的痛感卻並沒有減少。
秦王死後那段幾近瘋狂的時光，彷彿又在心底重新甦醒了。
跳躍的思維無法平復，楚無念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顫，那種不受控制的瘋狂感覺像是要衝破心口一般在胸前持續鼓動著--
"大哥！"
少年帶著急切的喊聲衝進房內，見到的就是楚無念一副隱忍痛楚的模樣。
"傷到哪兒了？痛不痛？"
少年剛剛聽見楚無念遇刺的消息，立刻就帶著太醫趕來了，此時更是一臉心焦的轉向太醫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快幫大哥看看！"
太醫如夢方醒，慌忙上前替楚無念包紮傷處。
少年坐在楚無念身側，雙手緊握著他的左手，一臉心疼的模樣："留了這麼多血，一定很痛吧？......究竟是什麼人，居然敢進宮內行刺！......"
"亭楨......"
楚無念的聲音微微發顫。
"咦？"少年瞬間瞪大了雙眼。
小時候，兄弟間彼此都是直呼姓名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的稱謂就變了。
此時乍聽楚無念喚自己的名字，少年心中又驚又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今晚你就留下來吧......"楚無念說。
"啊......好啊。"
少年只覺得此時的楚無念和平日有些不太一樣。
可是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少年卻說不上來。
那雙溫和的眸子恍惚蒙著一層隱隱的水霧，仔細看的時候卻又沒有發現異常，只是覺得那幽深的眸子裡，似乎藏著無限朦朧的光影，可只要眨眼的瞬間，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第三章　
在明亮的光影下，女人的面孔白的嚇人，幾乎看不出半點血色，玫瑰色的紅唇配合著話語漠然的翕動著："鳳兒，你來的這些日子，秋娘沒有虧待過你吧？"
"秋娘這是說的什麼話。"玉輕塵懷裡攬著木琴，纖長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的在琴弦上撥弄著，安靜的房間裡頓時滿是單調的琴音迴盪。
"平日楊大人疼你，你在這裡的日常起居我也是盡心盡力好生照應著......只是今兒個這位客人咱也是得罪不起......"
"若他來了，哪有不見的道理？"玉輕塵淡然道，"只是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不想出去走動，煩秋娘替我回了他吧。"
秋娘見多說無益，只得從房中退了出來。
樓下候著的一個錦衣男子見秋娘下來，便起身迎上前去。
"鳳臨仙呢？"
"陳大人先別著急，咱坐下喝口水再......"
"別跟我打馬虎眼兒，我只問一句，鳳臨仙人在何處？"陳韋瞇縫了雙眼，一雙細細的眸子裡透著狠厲的精光。
秋娘訕訕的收回扯住他袖口的手，支吾道："這......鳳兒她今天......"
"秋娘，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陳大人言重了......"秋娘眉心微蹙，陪笑道，"這樣罷，不如陳大人上閣樓小坐，我這就叫她出來伺候......"
"本官沒有那個時間。"陳韋冷聲道，"能被二殿下看上是她的福氣，她要這樣推三阻四的，惹惱了二殿下，責任是在你還是在我？"
"這......"秋娘一時沒了主意，光潔的前額上不覺沁出了一層冷汗。
陳韋回頭一個眼神示意，候在大堂兩側的錦衣侍衛頓時齊齊圍攏上前，動作時兵械之聲微微鳴響。
樓下的賓客被這駭人的氣勢所震懾，原先熱鬧的花廳頓時安靜下來。
"實話告訴你吧，今天你是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人我是一定要帶走的！來人......"
陳韋話音未落，卻聽得樓上驀然一陣琴音飄來。
眾人凝神的瞬間，目光齊齊往樓上望去，果然見一抹白色麗影出現在二樓琴台之前。
玉輕塵指尖微挑，轉而按住弦絲，琴音嘎然而止。
"既然陳大人執意如此......"玉輕塵淡然望陳韋所立之處睨了一眼，"我去就是了。"
陳韋被她眼中流轉的灩光所虜，一時竟沒了言語。
秋娘卻似鬆了口氣一般，面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

一路上陳韋並不多言，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帶著玉輕塵穿過內苑，明亮的宮燈映出了粼粼的湖面，不遠處的華亭裡隱隱傳來了談笑聲。
玉輕塵抬眸望了一眼，只看到一個華衣冠服的年輕男子坐於亭中，正與身側的六七名宮女調笑，石桌上擺著用到一半的酒菜，一股濃烈的酒香在空氣中瀰散開來。
"殿下，鳳臨仙帶到。"
陳韋向坐於中的男子作揖行禮，玉輕塵垂首立於陳韋身後。
亭佑卻似酩酊大醉一般，眼角朝下的往這邊瞥了一眼，面上露出輕蔑的笑。
"......嘖，這位就是艷名遠播的鳳臨仙麼？"
玉輕塵螓首不語，陳韋一時摸不清主公意欲何為，面露難色。
"來來來，聽聞你的曲藝不錯，不如現在彈一曲助興吧！"
玉輕塵微微頷首，倚著欄杆坐下，目不斜視的眺望著浮光閃爍的湖面，指下微動，琴音立時在空中飄盪開來。
亭佑示意陳韋退下，仍是繼續與身側的宮女調笑玩鬧，玉輕塵卻絲毫不為所動，指下凝神，一曲彈罷，方才停手。
樂聲停止的時候，亭佑往這邊瞥了一眼，隨即鬆鬆撥開身側女子攀在他胸口的手。
玉輕塵抬眸，便看到亭佑立於身前，正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望著自己。
"色藝若此，難怪兩位皇子都為你著迷......"亭佑似笑非笑的說。
玉輕塵只安靜的望著他，並不開口接話。
"傳聞鳳臨仙字冰雪聰明，不如你猜猜本王此番叫你進宮......是為了什麼呢？"
"恕臨仙愚鈍，請殿下明示。"
亭佑一怔，旋即撫掌而笑。
"往後這一個月，你就留在宮中罷......至於楊大人那邊，本王會親自上門解釋，鳳姑娘不必多慮。"
"......是。"
"只要好好為本王辦事，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謝殿下抬愛，臨仙自當為殿下效盡全力。"
玉輕塵柔順的態度令亭佑心情大悅，頓時眉開眼笑道："好一個冰雪聰明的鳳臨仙，本王不會虧待你的。"
正當此時，從廊道上遠遠的傳來了腳步聲。
亭佑抬眸斜睨了一眼，湊近玉輕塵耳畔低聲笑道："這位乃是本王的三弟襄王......你可要替本王好生伺候著......"
"......殿下有何指示，吩咐便是。"
"你今夜只管陪著他罷......往後怎麼做，本王自然會派人教你的。"
玉輕塵頷首應允的同時，來人已經氣喘著來到近前。
"二哥......這是......"亭楨原在府中小憩，快要入夢之時被一陣琴音所擾，心神一動，便按耐不住聞聲尋來，果然見到心心唸唸之人，頓時心跳如擂鼓。
"臨仙見過襄王殿下。"玉輕塵見到亭楨，立時欠身跪下。
"姑娘快起......"亭楨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急欲上前攙扶。
玉輕塵也不推諉，順從的起身。
亭佑在一旁看著兩人眉目之間情思微動，不由笑道："三弟，這大半夜的，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亭楨聽出了他口中調侃，不由得透紅了面頰道："二哥莫要開我玩笑......"
"俗話說得好......擇日不如撞日，既然三弟來了，不如一起坐下喝一杯吧。"亭佑說著，用眼角示意一旁的宮女過去伺候。
幾個性格伶俐的宮女立時會意，款擺著腰身過去半拉半推的把亭楨擁到亭中坐下，替他斟起酒來。
玉輕塵在亭佑身側落座，席間兩人狀似親密，直看得亭楨失魂落魄，沮喪的神情分明的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傾洩而出。
亭佑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朝亭楨笑道："久聞絳月閣美女雲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亭楨心中澀然，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傳聞還有一位叫夢遙的，舞姿冠絕京都，卻不知是真是假？"
玉輕塵回道："自然是真的，殿下若是高興......把她請來便是。"
亭佑瞇縫了雙眼，沉吟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
亭楨聞言，氣色微惱，心中越發的替鳳臨仙委屈起來。
"三弟，是不是酒菜不合你的胃口？怎麼從剛才起就一句話都不說？"亭佑明知故問道。
"......"亭楨想要開口說話，喉嚨卻猶似哽住一般，半晌沒有發出聲響。
"三弟？"
亭楨驀然起身道："二哥，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告辭了。"
語罷轉身要走。
"哎，三弟且慢。"亭佑不慌不忙笑道，"鳳姑娘，你替我送送三弟吧！"
亭楨一怔，難以置信般回過頭來，卻見鳳臨仙走到欄杆處抱了木琴，朝他緩步行來。
"這......"亭楨猶疑的望向亭佑，對方卻只但笑不語。
"殿下若不嫌棄，不妨讓臨仙送您一程。"
亭楨面色微窘，一張小臉頓時漲得通紅。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亭楨的府邸就在湖面北側，與華亭隔池相望，樓閣的清影在宮燈灼灼的夜幕中若隱若現。
走到門庭的時候，亭楨才慌忙道："鳳姑娘......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玉輕塵聞言停下腳步，卻只是懷抱木琴靜靜立在原地，週身都泛著孤單落寞的氣息。
亭楨心中惶恐，欲言又止道："鳳姑娘......"
"臨仙自知出身卑賤，配不上殿下......"
亭楨大驚，從階前慌忙走到玉輕塵面前："鳳姑娘冰清雪骨，是我配不上姑娘才是......"
玉輕塵卻不說話，一雙水漾的清眸略略向上抬起，定定望著手足無措的亭楨。
只一瞬間，語言從亭楨口中驟然消逝，恍惚之際，已經連人帶琴緊緊擁在懷中，週身兀自顫慄不已。
室內昏暗，窗外倒映著簌簌的清枝疏影，床帷已經層層的放了下來，一片黑暗中只聞得衣扣紛落的微響。
亭楨並非初經人事，然而面對心儀的美人卻仍然無法自制的心跳如擂，雖然暗影中無法窺視對方的肌體，卻遲遲不敢伸手碰觸。
直到感覺一雙冰涼的柔荑握住了他的雙手，腦海裡頓時湧起一片血色的光影。
被輕柔推倒的同時，亭楨本能的展開雙臂環上了對方的脖頸，感覺對方溫柔的碎吻漸次落在他的面頰之上，身體也漸漸不復先前僵硬了。
正溫柔纏綿間，一縷異香從鼻下竄過，濃郁的困意頓時如排山倒海一般侵襲而來。
"......睡吧。"玉輕塵在他耳畔細語呢喃。
"唔......"亭楨含糊應聲，瞬間已經沉入夢鄉。
玉輕塵很快移開身體，把額頭枕在柔軟的棉枕上，一股飄零無寄的異思驟然襲上心頭。
昨天夜裡下了一場細雨。
亭楨清晨醒來的時候，便察覺出房間被一陣水潤的濕意瀰漫著。
玉輕塵衣著齊整的坐於床前，先前覆面的輕紗也早已取下。
昨晚昏暗之中無法窺視的容顏，此時卻抬眸就能清晰的望見。
亭楨怔然望著，倏然抬手揉了揉眼睛。
"殿下，該起了。"
玉輕塵慢聲提醒，亭楨方纔如夢方醒般，驟然紅了面頰。





第四章
月下的靜湖水光粼粼，夜空呈現出一片平靜的黛藍，周圍空氣浮動，隱約可以聽見從遠處傳來的宮樂聲。
一道修長的人影倚欄而立，寬大的袖袍在風中獵獵鼓起。
湖畔的樹木枝影搖曳，風力倏然變得強勁起來。
察覺到身後的風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楚無念屏息斂氣，在變化的氣流到達之前，敏捷的縱身躍起，頓時猶如浮雲掠過，只須臾的瞬間便穩穩落在了來人身後，對方撲了個空，神色有些懊惱。
"柳侍郎，刺客遊戲你都玩不膩麼？"
柳長纓回過身來，不滿道："既然知道是我，那你為什麼還躲？"
楚無念似笑非笑的瞇起眼眸："我好心陪你玩，你倒不領情了。"
柳長纓一時無言，摸摸鼻樑笑了。
"說吧，查得怎麼樣了？"
斂去笑容，柳長纓正色道："如你所料，當晚那名刺客是舊時晉王府的人。"
楚無念笑："等了這麼久，總算有點眉目了。"
"不過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柳長纓得意道。
"嗯？"
"當晚的刺客，乃是晉王府神道盟仙人府首領玉輕塵，人稱千面聖手。"
"玉輕塵？"
"你道他現在人在何處？"
楚無念沉吟半晌，緩緩搖頭："明知道我對江湖事已生疏許多，你又何苦為難我？"
柳長纓見他服軟，面上頓時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皇宮？"
"正是。"柳長纓笑，"亭佑一心要奪太子之位，晉王府舊臣又一心要剷除秦王餘黨，現在他們聯手，雖然各有所圖，不過對他們而言，你始終是一枚眼中釘。"
楚無念但笑不語。
"雖然你現在被聖上廢為庶人，又棄用皇子名號，改名無念，不過亭佑那傢伙生性狡猾，定不會輕易信任於你，偏偏亭楨又與你一向親近，他面上不能與一個被廢的兄長計較，私下裡卻是耿耿於懷的。"
"你說了這麼多，倒是與那個玉輕塵有什麼關係？"
"其實玉輕塵其人，你也是見過不止一次的。"柳長纓忍笑道。
楚無念一怔，卻是半晌也沒有反應過來。
"不僅如此......"柳長纓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亭楨可是對他一見傾心呢！"
"......怎麼可能。"楚無念只道柳長纓又在說笑，因而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這回真是有趣了，晉王府和亭佑倒是不謀而和，竟然用了同一個人。"
"什麼意思？"
"那玉輕塵雖然是神道盟的人，不過一直以來行蹤莫測，大約兩年前，他奉命潛伏在絳月閣內，主要任務是獲取情報。"
"絳月閣？"楚無念眸色微沉，"他一個男子，如何在那煙花之地潛藏兩年之久？"
"他雖然是男子之身，其貌美比起女子猶甚，且琴藝超群，入閣不過短短兩年，就與絳月閣的當家紅人夢遙齊名，追捧者遍佈京畿，就連我們的無念公子也......"
柳長纓慢條斯理的說著，用眼角的餘光往側旁掃了一眼，果然見楚無念的面色紅白一陣，覺得有趣之餘，忍不住捧腹笑了起來。
"......我不信。"楚無念咬牙道。
"不信？"柳長纓笑。
"他既是男子之身，如何能瞞騙的了別人？"
"大多士人都只聞琴聲，不見其人，真正能入其閨閣的不過數人，而這些人又都是晉王府舊臣，顯然......這不過是些障眼法罷了。"柳長纓又道，"況且，傳說其人精通易容，用藥如神，其中有一味名為『神仙散'，中藥之人會昏沉睡去，並在夢中產生與人交合的幻象......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如此神藥？"
震驚的神色逐漸從楚無念眸中退去，再尋不出半點影跡。
"方纔你說他現在身處宮中？"
"亭佑知道你對他的琴藝讚賞有加，又見亭楨對他一見傾心，便派人把他接到皇宮，又設法讓他陪在亭楨身側，現在他就住在亭楨府中。"柳長纓笑道，"亭佑的如意算盤便是......既能讓你和亭楨逐漸疏遠，又能讓你們產生心結，不過饒是他心思縝密，倒也是失算了一處，玉輕塵乃是晉王府的人，恐怕不會乖乖任他擺佈。"
楚無念沉默著。
柳長纓知他定是想到那亡故之人，便柔聲歎道："你要為他報仇......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楚無念淡然道，"神道盟的存在怎麼說都是禍害，先生的死只是開始，若不盡快剷除......恐怕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後患無窮。"
"神道盟雖是幕府組織，不過當初由聖上一手創立，又豈能說散就散。"
楚無念見他神情落寞，不由取笑道："你的情報網這麼厲害，竟沒有被他們發現麼？"
"做任何事都有風險，就像現在幫你做事也是一樣。"
柳長纓笑，耳鬢下垂的髮絲隨風微動，稱得輪廓鮮明的面容愈加柔和了。

風回小院庭蕪綠，
柳眼春相續。
憑闌半日獨無言，
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
池面冰初解。
燭明香暗畫樓深，
滿鬢清霜殘雪，
思難任。

清幽的女聲在九轉迴廊間裊裊傳來，和著絲竹絃樂的動人曲調，入耳猶勝天籟。
一曲唱罷，楚無念讚許的拍了拍掌，坐在庭中的少年聞聲回頭，見了他便笑盈盈的迎上前來："大哥！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除了少年，庭中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方才唱詞的宮女，另一個便是彈曲的玉輕塵。
"三弟真是好雅興......"楚無念不著痕跡的瞥了兩人一眼，目光又落回了少年身上，似笑非笑道："大哥有些日子沒有見你，又聽說你府上藏了一位嬌客，所以專程來看看傳言是真是假。"
"大哥......"亭楨面色微赧，兩頰頓時透紅。
"怎麼，不歡迎麼？"楚無念瞇起眼睛笑。
"大哥說哪裡的話，我只怕請不到大哥來我府上呢！"亭楨又是著急又是委屈，連著語調也軟軟的拖上了尾音，"大哥一起來聽曲兒吧！"
"嗯。"楚無念也不與他糾纏，笑著應了。
稍事休息之後，玉輕塵復彈一曲，伶人歌聲方起，楚無念便笑道："歌聲美則美矣，不過總是有些不盡人意。"
"大哥，這是什麼意思？"亭楨不解，轉頭望著他問。
楚無念沉吟片刻道："我只知道鳳姑娘的琴藝冠絕京都，卻不知鳳姑娘的歌聲如何？"
"......咦？"亭楨滿目驚疑。
玉輕塵指下凝住，一雙鳳眼微微吊起，眸中一片淡淡的慍色。
"再者......傳聞鳳姑娘貌若天仙，我倒是很好奇......"楚無念慢聲道，"鳳姑娘若是肯揭了這半邊面紗，讓我一睹真顏，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大哥......"亭楨怕鳳臨仙不高興，慌忙眨眼向楚無念示意。
無奈楚無念卻似沒有察覺一般，繼續道："卻不知道......鳳姑娘可否讓我一償夙願？"
亭楨心中微動，此時也默不作聲了。
玉輕塵冷聲道："......恐怕要讓楚公子失望了。"
"嗯？"楚無念也不惱，瞇起眼睛道，"鳳姑娘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玉輕塵神思平靜的回道。
楚無念一怔，笑道："鳳姑娘當真不怕得罪我麼？"
"還請楚公子莫要為難臨仙。"玉輕塵不卑不亢的瞥了他一眼。
"大哥，昨天母后讓人送了些點心過來，不如一起嘗嘗罷？"亭楨說著，便揮了揮手，一旁候著的宮女立時會意，舉步朝屋內行去。
楚無念笑道："三弟，我想讓鳳姑娘到我府上一敘，不知你捨不捨得？"
"咦？......"亭楨怔住了，轉頭看了玉輕塵一眼。
"怎麼？鳳姑娘既是三弟府上的人，你卻做不了主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亭楨慌忙起身，匆匆望了玉輕塵一眼，"鳳姑娘......這......"
"......一切由殿下做主。"玉輕塵面無表情。
"......好吧。"亭楨咬牙道。
"三弟大可放心，我一定會在日落之前把鳳姑娘送回來的。"
楚無念說著，起身朝玉輕塵走去。
"鳳姑娘，請吧。"
楚無念道。
"楚公子請。"玉輕塵抱著木琴起身，跟在楚無念身後往外走去。
亭楨怔怔的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面上頓時一陣委屈之色。
"殿下......糕點已經來了。"
旁邊的宮女細聲提醒，亭楨先只是發呆，驀然清醒的時候便拂袖把東西掃到了地下。
"呀......奴婢該死，請殿下息怒！"適才的宮女頓時面如土色，俯身惶恐求饒。
"退下！......全部都退下。"亭楨悶悶的說完，起身朝內屋走去。
楚無念在池畔的樹下停下腳步，陽光從繁盛的枝葉間穿梭而下，落了一片斑駁的光影。
玉輕塵低低垂著眼睛，行走處長裙曳地，背後搖落著細碎的陰影，步履輕盈宛如漂浮在地面之上，渾身都浸透著一種冷峻的美。





第五章

低垂的青紗帳裡，少年閉目倚在床榻之上，外面日色正好，叫人輾轉難眠。
"殿下......"
正在煩悶的時候，屋外響起一道弱弱的女聲。
少年眉頭蹙起，懶聲道："......又有什麼事？"
"柳侍郎來了，現在正在廳裡候著......"
不等宮女說完，少年便打斷了她的話："跟他說我不舒服。"
"可是......"宮女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聽起來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惶恐。
只聽"吱"的一聲細響，紅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少年翻身坐起，隔著紗帳，隱約看見門口處一道修長的人影。
待到撩開紗帳細看，亭楨一眼便瞥見那傳話的宮女瞬間變得煞白的臉，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揮手道："......這裡沒你的事，下去吧。"
"是，奴婢該死......奴婢告退。"
等到那宮女慌忙出去，寬敞的房間裡就只剩下兩個人了。
"殿下哪裡不舒服？"柳長纓眉眼溫和，嘴邊卻掛了一抹嘲諷的笑。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亭楨重又背對著在榻上躺下，"你這麼闖進來，不怕本王降罪？"
"殿下言重了，臣下不是讓人通知了麼。"
柳長纓走得近了，一手將紗帳撩起，亭楨沒有料到他如此放肆，一時間怔在那裡，柳長纓卻微微笑了，伸手替他攏了攏肩側散亂的長髮，亭楨反應不及，正要發作，那人卻又輕笑一聲，退了開去。
"大膽柳長纓......"亭楨罵道一半，又驚又怒，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柳長纓笑道："身體不適，就要傳太醫，這是常理......臣下只怕殿下得的是心病，即使太醫來了，也是沒有法子的。"
亭楨原本怒氣盈天的眼神倏然變得怔然，面色也頓時沉了下來。
"有話不防直說，這麼拐彎抹角的本王聽不懂。"
柳長纓面色自若，淡淡笑道："臣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與其躲在房間裡顧影自憐，不如跟去一探究竟，也許殿下的病就會不藥而癒了。"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亭楨被人道中心思，頓時亂了陣腳，說話也不由支吾起來。
"殿下喜歡鳳姑娘，現在她卻和別人走在一處，只怕殿下是心裡難受吧？"柳長纓悠然說著，不著痕跡的瞥了他一眼，"不如隨臣下一道出去，也好看看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好過殿下在這裡坐立不安。"
亭楨咬牙瞪著他，半晌才道："你以為本王不敢麼？"
"殿下，請。"柳長纓俯首欠身，唇線微抿，一時間顯得陰柔無比。
亭楨忿然下床，大踏步的往外面去了。
柳長纓緩步跟上前去。

池畔樹下。
玉輕塵將木琴置於雙膝之上，撫指撥弄了幾下，流暢的樂聲頓時如流水般汩汩流出。
楚無念負手而立，靜靜聽了半晌，眸底一派雲淡風清。
"你說，如果我從這裡跳下去呢？"楚無念倏然開口，眼神似笑非笑。
玉輕塵不解，抬眸望去，只見那人一臉似真似幻的笑，長風牽動髮絲，愈發顯得形容縹緲。
"......如果我跳下去了，你會來陪著我麼？"楚無念望著玉輕塵的方向，眸裡滿是一片令日光失色的粲然。
"......怎麼不說話？"
琴聲嘎然而止。
玉輕塵默默的把琴移到樹旁。
"公子眼裡望的不是我，我說不說都是無關緊要的。"
宛如從迷夢中驚醒，楚無念的眼神帶著些許錯愕。
玉輕塵從容起身，目光冷然。
抱起木琴轉身，不過走了三步，身後便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
玉輕塵停住不動，任飛濺的水花打濕了裙角，足下一片冰涼。
倏然回首......哪裡還有那人的影子？
唯剩了水面漣漪激盪。
玉輕塵凝神等了片刻，只不見那人從水裡探出頭來。
"楚公子？"
......玉輕塵將木琴放下，往前走了幾步。
水面漣漪漸消，漸漸的，光潔如鏡。
神思微動之間，玉輕塵已經扯下面上輕紗，解去足下鞋襪，縱身沒入湖中。
湖水沁涼，只引得週身肌骨打顫，玉輕塵身在水中，姿態舒展宛若神祇......極目處卻儘是澄澄的水波，尋不出半點人跡。
猛地從湖面探出頭來，玉輕塵不得不伸手拂去發上的水珠。
一時間冰肌玉骨猶似飛仙，盈盈的水光愈發稱得膚白勝雪，青絲如墨。
玉輕塵左右尋不到人影蹤跡，終於似有所覺，霍然抬眸時，卻見上方的樹幹之間斜斜掛著一抹人影，此時正望著自己一臉的似笑非笑。
"我該叫你鳳姑娘......還是玉公子呢？"楚無念微微瞇了眼，眼中儘是淺淡的笑意。
玉輕塵驀然一怔，心知遇到了對手，於是也不再掩瞞，只長袖揮舞，水珠紛落間，一枚銀鏢自掌中脫手飛出，樹上的人目光一凝......
"啪--"的一聲，枝椏應聲而斷，那人就從樹上倏然掉了下來。
湖上頓時又漸起了陣陣水浪，聲響卻是比方才吵雜許多。
玉輕塵唇角微彎，勾起一抹冷笑，便從水中長身躍起，身形有如飛燕掠過，極是輕盈。
楚無念從水中探出身子，見他馬上就要落到岸上，目光微沉，立時縱身跟上，手裡的樹枝攜著風聲朝他背上直指而去。
玉輕塵自半空中一個迴旋，幾個起落跳到了楚無念身後，足下踏著方才掉落在水面上的樹枝，身子隨著水波微微搖晃。
楚無念雖然襲擊落了空，卻也逼得對方無法上岸，因而也不著急，只回身悠然笑道："玉公子何必急著要走，上次被你刺傷的事，我可是時刻記在心裡，想著要和你討回來呢。"
玉輕塵眸色一暗，面色乍冷。
對峙不過片刻，兩人幾乎同時飛身躍起，在湖面上空比肩而過，只短短一個交接，卻是新仇舊恨集結，風雲為之變色。

不知何時立在湖畔的人，遙遙望著湖面上空赤手交戰的兩人，目光漸漸凝滯。
"不愧是仙人府首領，這樣打下去......只怕無念要認真了。"
柳長纓目光陰柔，唇角猶帶著淡薄的笑意。
亭楨默然。
"鳳臨仙其人本名玉輕塵，是舊時晉王府幕臣，也是神道盟盟主的得力愛將。"柳長纓不緊不慢道，"晉王府神道盟是殺手組織，當初為了奪取王位，由聖上一手創立，主要任務是竊取情報和剷除異己，盟中成員經過特殊訓練，個個技藝高超，擅長使用各種兵器暗器， 水陸不忌。易容術更是他們的特長，他們能輕易製造人皮假臉，改換性別，玉輕塵先前化名為鳳臨仙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竊取情報而使的障眼法罷了。"
"你說了我就要信麼？"亭楨怔怔的又盯著湖面望了半晌，才慢慢扭頭盯著柳長纓。
"信不信......是殿下的事，臣下只是在描述事實罷了。"
"......大哥已經被廢為庶人，晉王府為什麼還要行刺大哥？"
"無念曾是秦王一派的人，晉王府雖然毀了秦王，對無念卻仍懷有忌憚之心，只要無念一天還活在世上，他們便不會輕易罷手的。"
"就算晉王府要和大哥為敵......那關鳳姑娘什麼事？"亭楨的聲音在微微打顫，"鳳姑娘她不是......"
"鳳姑娘？你到現在還不信他是個男子麼？"
柳長纓冷嗤。
亭楨的拳頭不由慢慢握緊，最後緩緩閉了眼睛。
--不可能是男子的。
那些繾綣的夜晚......自己明明還記得分明。
不只一次的慢慢摟住她，低下頭去吻她，彼此灼熱的呼吸就噴在頸間......
怎麼會是假的呢？

"玉輕塵寄身於青樓，對於男女之事必然有他自己的方法，恐怕殿下是中了他的幻藥，被他蒙在鼓裡了。"柳長纓似乎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便輕描淡寫的解釋了一番。
"幻藥......"
那些逼真的情境......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可笑的春夢麼？
亭楨想笑，才彎了唇角，眸中竟一片酸澀。
"你撒謊......我不相信。"
亭楨迷濛的視線一寸一寸的移到別處，嘴裡不停的喃喃自語著。
柳長纓默默的望著，最後不著痕跡的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

楚無念的身手讓玉輕塵暗暗吃驚。
以他如此造詣，那天夜裡何以一副反應遲鈍的模樣？
思及此處，玉輕塵微一閃神，回身就撞上了湖畔那個人的視線。
"鳳姑娘......"
玉輕塵猛地渾身一震。
尖利的樹枝帶著被注入的內力倏然刺中胸前，玉輕塵忍不住一聲悶哼。
楚無念沒有想過這一次他竟然沒有躲開，因而一時錯愕不已。
玉輕塵回眸瞪了他一眼，竟縱身潛入水下。
那樣似嗔如怨的眼神......讓楚無念心底一顫。
分神的瞬間，只見那人的身影已從湖面另一端浮出水面。
再凝神要追的時候，卻聽見身後一聲哀求--
"......大哥！"
足下慢下來的同時，那人已經飛身躍過圍牆......瞬間就消失了。
楚無念拳頭一緊，終於還是返身回到了少年身邊。
"......就這麼放他走了？"柳長纓一臉陰柔的笑。
"他還會再回來的。"
楚無念微微笑了，目光幽幽落在了樹下......木琴安然的躺在一旁。





第六章
紅霞滿天，夕陽的殘影籠罩著府苑的後園。
少年披著白綾外衫，黑髮垂肩，一雙細長如畫的眸子出神的望著遠處，在斜陽映襯下，那雙眸子裡透著朦朧的光影，面上沒有一絲笑意。
迴廊上驟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少年回頭望了一眼，勉強扯出了一抹笑容：
"......二哥。"
亭佑疾步上前，眉宇之間滿是憂色："沒想到我只不過到宮外走一趟回來，宮裡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都怪我糊塗，萬萬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妙人居然會是刺客......害三弟你受驚了！"
"我沒事......"亭楨微微偏過頭去。
"話說回來，誰能想到那鳳臨仙竟然是名男子，三弟你這幾日與他朝夕相對，竟也沒有看出破綻來？"
亭楨咬了咬下唇，直咬到唇瓣血色退盡，才緩緩的搖了搖頭。
"柳長纓見過二殿下。"
亭佑聞聲回頭，眼前不覺一亮。
吏部侍郎柳長纓，十四歲金榜題名，成為史上最年輕的狀元，又因其相貌出眾、氣質過人，一時間名揚四海，被喻為"天下第一美少年"，在京中也是街知巷聞。
"柳侍郎不必多禮。"亭佑撫掌笑道，"平日裡見你總是匆匆忙忙的，今天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話音未落，又見一道身長玉立的影子出現在迴廊轉角，亭佑恍然道："原來柳侍郎是和大哥一起來的。"
楚無念踏著橫斜的日影，慢步走到了亭佑面前。
"聽侍衛們說，大哥午時與那刺客在湖上糾纏了半晌，卻不知大哥是如何看出破綻的？"
亭佑瞇縫了雙眼，眸底晶亮。
"上回那刺客夜襲未遂，我無意間聞得他身上有一縷奇香，與那鳳臨仙身上的味道十分相近，所以才用計試探，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被我猜中了。"楚無念閉目輕歎，"只是可惜......我盡了全力，竟然還是讓他逃脫了。"
"那刺客武功高強，怨不得大哥。"亭佑幽然垂下了視線，"我迎那人進宮原是一番好意，誰料竟是引狼入室，幸虧大哥及時察覺......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你們都回去吧。"亭楨背對夕陽而立，面上神情淒切。
"三弟，你這是在怪二哥了？"亭佑倏然抬眸道。
"二哥言重了，我只是有些乏了，想回屋裡休息。"
亭楨眉梢吊起，轉瞬間竟是笑靨分明。
亭佑眸色深沉，半晌後視線從亭楨身上轉開，與楚無念道過別，便逕自走上了迴廊。
楚無念默然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卻見亭楨舉步走了過來。
擦肩而過的時候，亭楨停下了腳步，喃喃道："二哥來見我，是怕我誤會刺客與他有什麼瓜葛；大哥來見我，卻是為了什麼？"
楚無念心下一顫，眸色瞬間黯然。
亭楨卻倏然笑了："以大哥的身手，何以上次遇襲時會受傷？唯一的理由便是，當時二哥也在場......只怕大哥是特意來向二哥示弱罷。"
楚無念只道他平日裡心地最是單純，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耳聰目明，因而一時錯愕不已。
"......大哥請回吧。"
亭楨懨懨的說完，目不斜視的自柳長纓身側經過，轉身走了。
楚無念沉默了半晌，幽然歎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身後的人唇角一抿，莞爾道："虧你自稱無念，卻連這點羈絆也參不透麼？"
"......嗯？"
"他心裡怨的人不是亭佑，更不是你......"柳長纓輕笑道，"只要他心裡還有那個人的影子，這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你又何必自責。"
楚無念一怔，半晌之後回過身來，卻恰巧迎上那人陰柔淡定的眉眼，頓時心如明鏡。
"......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柳長纓靜靜在樹下站了片刻，轉身踏上了石階。
"......"
"放心罷，我只是去看看三殿下。"
彷彿看穿了楚無念的不解，柳長纓回過頭來，躬身笑道。
楚無念朝他擺了擺手，那人的身影便轉過迴廊，恍然間就在視野裡消失了。

月亮漸漸被雲層湮沒，四圍被重重的陰影覆蓋著。
感覺到起風的瞬間，玉輕塵驀然凝神屏息。
周圍察覺不到半點人息，只從林間傳來了枝葉摩挲的細響。
隨著時間的推移，風聲愈發強勁，林間疏影搖曳，地面上刮起了陣陣風旋......只是霎那間的工夫，周圍已是枝葉翻飛，氣流暗湧。
玉輕塵靜靜的將手中瑩亮的楔形暗器舉過眉端。
......雲層漸次散開，月色頓時融入他黯澄若水的瞳眸。
無數細小的尖刀隱沒在紛飛的枝葉中破空而至，玉輕塵足下輕彈，驀地騰空躍起，掌中銀光四射的同時，周圍的樹木應聲而倒，大量的尖刀刺入樹身，只露出了細細的刀柄，在月色下滲透著微的寒意。
"......出來。"玉輕塵語調極冷，冰雕雪築的面容在月色下顯得分外清冷。
數條黑影倏然自樹林後方凌空而降，行動處無聲無息，身形鬼魅異常。
玉輕塵凝神望去，一絲寒意陡然從心底竄過。
來人清一色墨黑行裝，頭臉都遮得嚴實，只露出了凌厲的眉眼，在他們的右臂上，齊齊佩著紅鷹令牌，赫然是盟內暗影成員的標誌。
"......是盟主派你們來的？"
玉輕塵寂然問道。
"盟主有令，仙人府首領玉輕塵身份敗露，執行任務失敗，殺無赦。"
玉輕塵眸色一黯，蹙眉道："......我要見盟主。"
陰翳的樹林裡，頓時寂靜無聲。
風聲又起，黑衣人動作劃一，左手平肩往後，右手白刃齊閃，數十柄尖刀立時脫手飛出。
玉輕塵往後輕躍，幾個起落避開了攻擊。
待玉輕塵足下著地，幾道黑影蹴然而起，手中長劍舞動，飄然落在他面前。
四週一片寂靜，玉輕塵卻分明聽見了劍身劃破氣流的雜響。
"玉輕塵，你膽敢違抗盟主之令--"黑衣人斷喝一聲，手中長劍猶如靈蛇一般緊追而至，玉輕塵用隨身暗器回手擋開，後方又有劍氣襲來。
玉輕塵迎身而上，手裡的暗器如羽箭紛飛，速度奇快，逼得黑衣人連連後退，一時無法近身。
餘下數人見勢不妙，齊齊拔劍上前，左右夾擊，立時形成圍攻之勢。
......刀光劍影之中，玉輕塵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雙膝倏然著地，整個人頹然軟倒。
"......怎麼回事？"
黑衣人見他倏然倒地，可亂劍中誰都看不分明，唯恐有詐，一時竟無人敢欺身上前。
月影西斜，玉輕塵靜靜伏臥在地，素白的脖頸上寒光微閃，赫然是三根細長的銀針。
為首的黑衣人眸色微沉，大步走到玉輕塵身側，俯身而下，伸手探了探他的口鼻--竟連半點鼻息也沒有了。
"誰做的？"
眼見首領眸色凌厲，餘下數人面面相覷，卻都回不上話來。
......"是我。"
黑衣人循聲望去，只見在不遠處樹木的暗影之下，一人正手執銀針，瞄準著自己。

就在黑衣人以為對方要發動攻擊的時候，卻驀然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紅。"
來人緩步走出了樹影，朦朧的月色映出了一張精緻絕倫......女人的臉。
"......原來是你。"靳紅放下交叉在胸前的雙腕，週身殺氣頓消。
"自你成為暗影之後，我們有三年沒見了呢。"來人盈盈笑彎了娥眉，與其低沉的聲腺相映成趣的是......無論是白皙的面頰還是嬴紅的唇色，都散發著淡淡的媚人氣息。
"......我不認為現在是敘舊的時候。"靳紅雙眸微闔，凝神注視著對方。
"啊哈，說的也是呢！"來人俏皮的吐舌，露出了一抹迷人的淡笑，"紅......派你們來的，恐怕不是盟主吧？"
"......"
"如果我沒猜錯，這些人也不是暗影的成員......真正的暗影，只有你一個。"
來人杏目微瞇，滿意的看到周圍數人俱是渾身一震。
靳紅面無表情道："......想不到你還是這麼喜歡多管閒事。"
"這回可不是哦......"來人笑道，"我奉了師命前來，要把這個人的屍首帶回去呢。"
"......我接到的命令，和你一樣。"靳紅沉聲道。
"是麼......"來人幽然笑了，"不過師父的性格一向詭異莫測，這次向我們下了相同的指令......一定是別有用意吧。"
"你說是師父派你來的，可有證據？"
"......證據？"來人故作吃驚的睜大了雙眸，"你這是在懷疑我？"
"只要你能拿出證據，人就由你帶走。"
"笑話......人都已經死了，我現在要帶他回去覆命，你以為你攔得住我麼？"
"......不敢。"靳紅被對方的氣勢所懾，緩緩的低下頭去。
來人面色稍霽，慢聲道："這裡交給我，你們可以走了。"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難道你連我都不相信麼？"來人佯怒道，"我的耐心有限，你要是再不離開，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是，我這就回去向師父覆命。"
"......嗯。"
靳紅揮手向手下示意，隨後數道黑影在林中幾個起落，立時消失了蹤跡。
方才殺氣重重的樹林，瞬間恢復了沉寂。
來人面上的笑容隱去，疾步走到玉輕塵身側，手指翻轉，拔出銀針的同時，用另一隻手替他封住了頸處的穴道。
煞白的膚色漸漸恢復了淡淡殷紅，原本昏迷的人奇跡一般有了鼻息。
"好險......差點兒你就真的沒命了。"
來人額上沁出了一抹細汗，眼眸卻似水漾溫柔。





第七章

......無盡的黑暗，正在漸漸淡去。
玉輕塵從夢魘中驚醒，驀然睜開了雙眼。
房門被推開的瞬間，一抹纖麗的人影出現在那裡。
那人梳著高髻，一身潔白的繡衣，腰間束著錦帶，長髮柔柔的披在背上，明媚的星眸裡漾著滿滿的笑意。
"我說，你可真能睡啊，這都已經是第三天了......"
"蘇小恨......怎麼又是你。"
玉輕塵的眼神驟然黯淡下來，語調也是懨懨的。
蘇小恨回身把房門帶上，悠然走到床前，吊著眼尾笑道："怎麼？我好心救了你，你連一聲謝謝也沒有？"
玉輕塵聞言一怔，凌亂的記憶快速重組，腦海中模模糊糊的出現了那晚在密林裡遇襲的畫面。
"是暗影......"玉輕塵視線微垂。
"錯......那不過是些假冒的，你居然連這個也沒看出來麼？"蘇小恨盈盈笑著，習慣性的雙手交叉藏在水袖裡，"呀......你該不是一聽見盟主要殺你，就心灰意冷了吧？"
"......"
"還好我及時趕到，要不然的話--對方人數眾多，且個個功夫不弱，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玉輕塵的眸色一片冰冷："你不覺得自己太多事了麼？"
"什麼嘛......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盟主才對，你可是他的得力愛將，他怎麼捨得下令殺你呢？"
蘇小恨的眼眸瞇得細細的，說話間挨近前去，右手扶上了那人微微敞開的衣襟。
玉輕塵倏然回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同時抽出腰間短劍，冰冷的劍鋒瞬間架上了他的脖頸。
"你再敢對我無禮，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玉輕塵目光冷峻。
"我開個玩笑而已啦......別老是動不動就把刀子亮出來嘛。"
蘇小恨訕笑著，一雙柔荑小心的扶上了刀柄，玉輕塵與他僵持著，半晌才卸了力道，緩緩將刀鋒抽離。
"--究竟是怎麼回事？"
"哎？"
"少裝傻，回答我的問題。"
"你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那些人是假冒的暗影？"蘇小恨笑，"其實準確來說，也不全是假冒的呢......"
"什麼意思？"
"至少靳紅不是嘛......"
"......影子劍靳紅？"
"答對了！"蘇小恨吊起眼角笑，"看來那傢伙還蠻有名氣的嘛......"
"......你到底想說什麼？"玉輕塵隱忍道。
"那傢伙自從三年前通過盟主的考核成為暗影，名義上已經不能算是萬壽府的部下了，不過對我們萬壽府的人而言，只要身在神道盟內，師父的命令就是絕對的......"
"下令殺我的人......是葉驚寒？"
"......可以這麼說。"蘇小恨正色道，"其實你心裡也很清楚--對於盟主任命你為仙人府首領一事，師父本來就強烈反對，再說這幾年仙人府的實力大不如前，師父多次向盟主提出要合併仙人府，可是都被拒絕了......這次你執行任務出了差錯，只要殺了你，不正是合併仙人府的好機會麼？"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救我......不過，難道你一點也不害怕麼？"玉輕塵的眼神漸冷，眸中早已殺氣瀰漫。
"害怕？"蘇小恨仍是一臉無辜的笑，"我為什麼要怕？......就因為我也是萬壽府的人麼？"
"你剛剛也說過--對你們而言，葉驚寒的命令是絕對的......不是麼？"玉輕塵一字一頓道，"你以為我會讓你活著回去麼？"
"哈......回去？回絳月閣？"蘇小恨吃吃笑了起來，"那種地方......我已經待了三年，也早已經厭倦了呢。"
"厭......倦？"
"不過我還真是有點擔心呢......絳月閣的兩位當家同時消失，真的沒問題麼？"蘇小恨眉心蹙起，顯然一副苦惱的樣子，"還是算啦，不管怎樣都不關我的事了......有問題的話，就丟給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去煩惱吧！"
"你不要以為這麼說，我就會相信你--"
"你就這麼希望我是師父派來殺你的？"蘇小恨微惱道，"真要殺你的話，我還用等到現在麼？"
"之所以不殺我，是因為我還有利用的價值，不是麼？"玉輕塵絲毫不為所動。
"你......"
"葉驚寒讓靳紅帶人假扮暗影，是為了讓我對盟主產生異心，至於你......也許一開始就是奉了他的命令。"玉輕塵冷冷瞥了蘇小恨一眼，"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機了。"
"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那些暗影的真相？"
"因為......"玉輕塵眸色微沉，"你們知道我一定會去見盟主，到時候事情照樣會穿幫，所以不如就讓你來賣我一個人情......我說的對不對？"
"哈哈......好，說的真好。"蘇小恨冷笑數聲，挑眉道，"你覺得你真的能見到盟主麼？......你真是太天真了。"
"究竟是誰天真......現在就下結論，你不覺得太早了麼？"
"玉輕塵，你不知道吧......就是你這種清高自傲不可一世的性子，才會在執行任務中失敗呢......"
"......閉嘴。"
"我偏要說......"蘇小恨笑，"你明知道秋娘是宮裡安插在絳月閣的線人，卻不肯屈顏附和，以至於漏洞百出，要不是我百般維護，你以為你一個人可以撐到今天麼？"
"我沒有逼你這麼做。"玉輕塵不為所動。
"......玉輕塵，我真不該救你呢。"蘇小恨斂笑道。
"現在後悔太遲了--"玉輕塵目光凌厲的望著他，手裡的暗鏢蓄勢待發--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沉沉的腳步聲。
玉輕塵動作一頓，神情戒備的盯著門口--
"客官，您吩咐的熱水已經燒好了--"一身跑堂打扮的男子驀然推門而入，朝著屋內的兩人笑嘻嘻道。
"嗯，接下來把水放好就可以了。"蘇小恨笑盈盈的起身，從袖間摸出了紋銀遞了過去，"辛苦了，小哥拿這些碎銀買點兒小酒罷。"
玉輕塵見蘇小恨瞬間恢復先前柔媚的笑容--其變化之快，不覺讓人為之一怔。
跑堂眉開眼笑的向蘇小恨道過謝，便招呼身後負責抬水的人進來，不消多時又齊齊退出門去。
蘇小恨回頭的時候，正對上玉輕塵清澈素淨的眼神。
"那個......你要不要先洗個澡？"蘇小恨訕訕的笑。
玉輕塵眸中殺意頓現，冷聲質問："你究竟在耍什麼把戲？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客棧--不過你放心，雲錦客棧在京都不論是名氣還是設備都是數一數二的，絕對不會委屈你的。"
"客棧？"
"嗯，因為我身上別的沒有，出來的時候就只帶了銀票和碎銀......"
"我沒問你這個。"玉輕塵眸色陰鬱，"為什麼要住在客棧？"
"啊......這個嘛，你身上有傷，住在這裡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不是麼？"
"我的傷不用你管。"玉輕塵不耐道。
"如果你是想回總部見盟主的話，我勸你死心吧。"
"......什麼意思？"
"師父既然要殺你，怎麼可能讓你回去。"
"盟主要是發現我沒有回去，自然會派人來找我。"
"你真是天真啊......恐怕盟主連你這次任務失敗的事，也未必知道呢。"蘇小恨笑，"師父在盟內的勢力可謂是一手遮天，這種瞞天過海的事，對於他而言，簡直輕而易舉......就算退一萬步來說，盟主確實想要保全你，可是倘若師父執意要殺你，到時候先斬後奏，盟主又能怎麼樣呢？"
"你......咳咳！"玉輕塵一時怒極，傷口處頓時一陣刺痛，忍不住按住胸前咳嗽起來。
"我勸你......還是在這裡安心養傷好了，我肯留在這裡照顧你，你應該感激才對吧？"蘇小恨吃吃笑著，再度挨近前來，"還有一件事......以後當著外人的面，拜託你喊我一聲娘子。"
"你休想......"
"哎呀，為了躲開師父的眼線，這只是權宜之計罷了，你也不希望這麼快就被人追殺吧？"蘇小恨眨著眼睛，柔聲笑道，"為了你，我可是背叛了師父的指令......況且易容成女裝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用不著這麼排斥吧？"
玉輕塵聽他說得在理，一時間竟真假難辨，不由陷入了苦思。
"呀......光顧著說話，水都涼了。"蘇小恨繞到屏風後面，故意將水撩得嘩嘩作響，"你要是不想洗的話，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玉輕塵不得已起身，走到蘇小恨身後："......你出去。"
"呵呵，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嘛......"蘇小恨掩嘴低笑，"再說我在這裡，還可以幫你一把......"
玉輕塵的面色紅白一陣，半晌才咬牙道："好，你不出去也可以，我走就是。"
"哎呀，怎麼這就生氣啦，我跟你開玩笑的。"蘇小恨打了個懶懶的欠身，緩步朝門口行去，"我先下去吃點東西，你慢慢來。"
玉輕塵背對著他保持沉默，蘇小恨無奈的攤了攤手，把門帶上時動作卻意外的輕柔。



第八章
庭院裡濃密的樹蔭，漏出窗下搖曳的燈影。
楚無念靜靜坐在帷帳之中，額際沁出了細密的薄汗。
一股煩躁的氣流宛如熱霧蒸騰，在四肢百骸中兇猛的湧動著。
無可否認的是......數日前與玉輕塵在水上一戰，消耗了許久不用的內力，原以為早已康復的肢體再度陷入了微妙的混亂，過去修身養性的成效在瞬間消失殆盡，就連打坐修行也無法排解心中郁氣，週身陷入了熱血沸騰的危險狀態。
"可惡......"低吟出聲的同時，楚無念放棄了打坐調息，下床朝庭院行去。
夜色幽冥，楚無念望著天上的疏星淡月，頹然歎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從靠牆的樹蔭下，驀然劃過一道白光。
楚無念右肩微沉，縱身躍起，堪堪避開的瞬間，破空而至的白刃刺入了身後的窗稜。
淡然的星光映射下，角落裡倏然走出一道人影。
來人膚白勝雪，黑衣如墨。
楚無念見了，只是微微笑著，聲音帶著略略的嘶啞："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少廢話，拔劍。"玉輕塵靜靜的手按腰間佩劍，斷然道。
"上次一戰，勝負已分，不是麼。"楚無念幽幽的笑道。
玉輕塵清冷的眸中驀地閃過一抹慍色，瞬間攜劍踢地而起。
迎面而來的劍鋒夾帶著凌厲的殺氣。
楚無念反手抽出適才插在窗稜上的劍，倏然躍起，疾如流星般掠身向前，手起刀落的同時......靜寂的庭院中簌簌捲起一陣旋風。
玉輕塵的身子宛如被擊中一般，幽然墜地。
楚無念悚然一驚，正要上前查看時，玉輕塵的身體卻像是平地漂浮一般離地而起......那張清艷五匹的面容，頃刻間就近在眼前。
感覺腹間被堅硬的銳器狠力一擊，尖利的痛感頓時讓楚無念呼吸一窒。
"你......"
難以置信的緩緩垂下眼眸，楚無念分明的看到--刺目的紅色在自己潔白的綢衣上......漸漸染成了一朵艷麗的血蓮。
玉輕塵握著劍柄的手似乎微微一顫，竟沒有將劍抽離，只是動作緩慢的鬆開手去。
楚無念顫慄的軟下身子，心口的氣流已是橫衝直撞，腦海裡驀地湧起一陣血紅的光影。
玉輕塵沒有回頭看他，背對著他推開房門而入，目光幽然落在了桌上的木琴之上，唇畔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抱起木琴疾步而出時，玉輕塵被眼前所見所怵，不覺渾身一震。
楚無念亮著雙眼立在庭院正中，鮮血正汩汩從傷口處湧出......腳邊躺著玉輕塵方才刺傷他的那把劍。
"你瘋了？......"--居然自己把劍拔出來了！
楚無念雙唇緊抿，目露狂意，漆黑的覆發在額前零亂的拂動著，淒艷得令人毛骨悚然。
"楚無念，我本有心饒你一命，現在看來是不行了......"玉輕塵靜靜將手裡的木琴抱於懷中，旋身而起的同時，袖間的暗器猶如天女散花一般四射而出。
楚無念無所畏懼的縱身躍起，宛如不知疼痛一般，迎著密集的箭雨破空朝玉輕塵劈出一掌。
玉輕塵被他義無反顧的瘋狂氣勢所震懾，恍然回神的時候，已經當胸吃了一掌，身子頓時宛如飛鳥折翼一般，驀地往下一沉，重重的摔在地面之上。
原本就沒有痊癒的傷口立時迸裂，玉輕塵悶哼一聲，竟吐出了大口的鮮血。
迷頓之際恍然抬眸，就見楚無念緩步朝這邊走來，他的身上滿佈著細密的暗鏢......原本潔白的上衣早已變成了一件血衣。
玉輕塵想從腰間摸出短劍，可是雙臂卻無法動彈--只是被那樣血腥狠厲的眼神注視著，身體就彷彿被禁錮住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玉輕塵心道此時的楚無念不似常人，自己怕是凶多吉少，不由得絕然閉上雙目。
楚無念在他身前站定，竟俯身將人從地上一把抱起。
玉輕塵大駭之下睜開雙眼，可是卻只能在他的臂彎裡，無力的低垂著頭。
"放開我！"
......楚無念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眼，大步邁進了房內。
玉輕塵心底不禁躥過一絲懼意。

身下床褥的觸感異常棉軟，玉輕塵一雙美目向上微挑，只恨恨瞪著楚無念。
楚無念逕自取了燭燈過來，蔭翳的帷帳內頓時一片明亮。
玉輕塵不適的瞇起了雙眸，條件反射一般偏開頭去，動作時束髮的頭帶不覺松落，長長的烏髮頓時散開，稱得他的面色愈發嬴白。
楚無念就著搖曳的光影，細細的望著床上一動不動的美人，嗜血的黑眸中滲出了一絲詭魅的笑意。
"你究竟要做什麼......"玉輕塵喉嚨一緊，聲音竟然開始微微發顫。
楚無念不語，俯身挨得近了，一口熱氣倏然吐在了他的頸側。
玉輕塵在瞬間感到週身汗毛倒豎，手足都開始不由自主地打顫。
直到感覺楚無念溫熱的唇準確無誤的貼在頸側，玉輕塵只覺得一陣氣血翻騰，這才大夢初醒一般，使盡全力推拒--"可惡！你給我清醒一點！"
楚無念眉心蹙起，眸中暴戾之光頓現。
玉輕塵抬眸瞪視著他，水晶般冰徹的黑眸在搖曳的光影下迸射出難掩的慍色。
楚無念無視他的抵抗，只手探入對方腰間，用力將縛腰的束帶扯下，反綁在他的雙手之上。
玉輕塵掙扎了半晌，不僅沒有掙脫束帶，反而使黑色的外衣邊緣松落許多，隱隱露出了裡面白色的單衣。
楚無念定定望著身下的人，眸中明顯滲入了情色意味。
"你......"玉輕塵在一瞬間讀懂了他的眼神，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察覺到楚無念的手正沿著自己的腿部摩挲而上，玉輕塵開始踢動雙腿。
"不要碰我！要是你敢再......唔！"
話音未落，楚無念已經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玉輕塵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頭部就被固定住無法閃避了。
......楚無念的唇舌濕熱無比，執拗的糾纏著身下的人。

門扉驀地被大力踹開。
玉輕塵猛然抬眸望去，只見屋內闖進來五名侍衛打扮的男子。
其中兩個疾步上前，進而合力按住楚無念，後面跟上的侍衛掄起刀鞘，往他頸處狠力一砸，楚無念立時身形不穩，大睜著眼神狂亂的雙眸，軟倒在兩名侍衛的臂彎之中。
玉輕塵冷眼注視著眼前混亂的一幕，不動聲色的保持沉默。
幾名侍衛用異樣的眼神掃了雙手被縛、衣衫半退的玉輕塵一眼，眸中頓時流露出輕蔑之意。
"還不給我動手？"侍衛統領多瑞一聲叱喝，餘下的兩名手下方才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玉輕塵的後領，同時扭住手腕。
......一群人及至出了走廊，方才止住了腳步。
多瑞朝庭中一人躬身道："柳大人，刺客已擒獲。"
"送大公子到太醫那裡。"
待那兩名侍衛扶著楚無念領命去了，庭院中一時慼然無聲。
玉輕塵黑髮垂肩，細長如畫的眉眼淡淡的向上挑著，無聲的望著柳長纓。
"柳大人，刺客要如何處置？"多瑞忍不住開口問道。
柳長纓莞爾笑了，道："......再等等。"
多瑞無法，只得和眾侍衛們在原地耐心候著。
不多時，走廊上響起了紛沓的腳步聲。
眾侍衛凝神望去，只見一個黑髮白冠的秀麗少年歷階而下，身後跟著數名隨從。
"見過三殿下。"多瑞見了來人，立時俯身作揖。
少年卻置若罔聞一般逕自走到玉輕塵面前。
玉輕塵低垂著視線，不發一語。
一時間，少年的臉色蒼白，睜大的眼眸像是凍住了似的，一瞬不轉的盯著他。
半晌，少年才回身瞪著多瑞："......放開他。"
"這......"多瑞面露為難之色，朝柳長纓的方向瞥了一眼。
少年何等聰穎，立時向柳長纓道："是你下令拿人的吧？"
在場的人都分明聽得少年的語調犀利，隱隱含著責備的口氣，柳長纓卻宛如毫無所覺一般笑道："臣下捉拿的是刺客，豈能說放就放？"
少年面上紅白一陣，竟說不出話來反駁。
"臣下派人通知殿下前來，無非是想讓殿下看個明白，此人不折不扣是名男子，往後莫再為賊人所惑罷了。"柳長纓無視對方滿臉怨懟，轉而朝多瑞道，"把刺客帶下去。"
"是。"多瑞朝眾侍衛揚了揚手，侍衛們立時會意，領命而去。
少年想要追上前去，無奈被多瑞攔住："殿下，請三思。"
柳長纓面上浮起一抹淡笑道："多瑞，這裡沒你的事了。"
多瑞會意，拱手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少年只恨恨的回眸瞪著柳長纓，用力咬得齒唇泛白。
柳長纓走近前來，端容道："此次大公子狂疾復發，恐怕與玉輕塵脫不了干係，臣下斗膽問一句--在殿下心裡，和大公子相比，果然還是玉輕塵比較重要麼？"
少年的臉，像是瞬間煞白了。
"臣下現在要去太醫那裡看看大公子。"柳長纓的語調，瞬間變得深沉，"如果沒什麼事，殿下還是先行回府吧。"
少年茫然望著他的背影......驀地起身跟上前去。
"殿下？"
柳長纓眉稍微挑。
"......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悶悶的說完，不甚自在的偏過頭去。
淡淡的殘月隱沒在雲層中。
......夜涼如水。



第九章
火焰中的承香殿，轟隆一聲塌倒下來，地上激起一陣火沫，餘燼染紅了半空。
一道雪白的人影背著沖天的火光，靜靜的站著，懷裡緊緊抱著一把木琴。
沒過多時，地面上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
火光周圍出現了無數的人影，在嘈雜的人聲中，水波宛如浪頭一般不斷向火光潑去。
......火舌繚繞的影像倏然消失，大殿上秋寒沉浸，一座寂然。
"火是你放的？"
父親語氣犀利，面上沒有一絲笑意。
"是。"
父親變了臉色，驀地站了起來，就此離座而去。
......心灰意冷的世界，在一片寂靜中延展開來。

恍惚之間，像是從遠離了現實的什麼地方......琴聲悠然而起，音律高低迴旋，不絕如縷。
楚無念自夢靨中倏然醒來，靜靜的睜開了眼睛。
光影中緩緩映出了撫琴人側面的清影。
楚無念眼睫微顫，但只是一瞬，眸中又閃過一抹黯然的陰影。
琴音嘎然而止。
"......終於醒了。"
那人像是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雙手按住琴弦，起身朝床榻走來。
楚無念的臉色蒼白，眼神仍是淡淡的，卻是恢復了平日澄清的神采。
"......這是哪裡？"楚無念抬眸望著陌生的帷帳，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絲疑惑。
"果然......又是什麼都忘光了啊。"柳長纓雖是一副責難的口吻，眸底卻浮著微笑，"這裡是李太醫府上，你昨晚上受了很嚴重的傷，這都睡一天了。"
"我是不是又發病了？......"楚無念黯然自語。
"放心好了，太醫說不要緊的。"
楚無念想要翻身坐起，卻被柳長纓按住了雙肩："不要動，躺著就好......你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小心碰壞了。"
"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楚無念蹙眉。
柳長纓卻不回答，只是望著他笑。
"你笑什麼？"
柳長纓吊著眉尖，忍笑道："昨晚的事......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楚無念凝神沉吟了半晌，面色像是剎時慘白了。
"玉輕塵......"
"嗯？"
"我被他刺傷了......"楚無念喃喃道，"好厲害的劍法......那種速度，我根本看不到......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
"哈哈。"
望著他一本正經的表情，柳長纓終於沒忍住，大笑出聲。
"......怎麼了？"楚無念不解的歪著頭。
柳長纓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輕咳了一聲，半晌才道："他的劍法那麼厲害，結果還不是被你一掌拿下了？"
"是嗎？......"
楚無念雖然不知道自己發病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不過每次從翌日侍衛們驚恐的神色來看......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畫面。
"不過......我笑的不是這個。"
"嗯？"
"你把玉輕塵抱到房內......"
"喂......"楚無念立時瞪大了眼睛。
"還把人的雙手用腰帶綁著......侍衛們進去的時候，你們正摟作一團，吻得不可開交吶......"柳長纓聲腺漸沉，"就是因為你死抱著他不肯放手，所以我才命侍衛們直接將你敲暈帶走的。"
"你胡說......咳、咳！......"楚無念忍不住咳嗽起來，兩頰透出了一絲緋色。
柳長纓佯佯的偷眼望了他一眼，唇角浮起一抹揶揄的淡笑："我還真不知道......原來你對他抱的是這種心思啊......"
"不可能！"楚無念斷然瞪著柳長纓。
"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把侍衛們叫來，一問便知......"
"你真的沒有騙我？"楚無念的眸中閃過一抹憂色。
"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言。"
楚無念沒了言語，眼睫微微顫抖。
"那玉輕塵......現在人在哪裡？"
"你問他啊......"柳長纓一本正經道，"在多瑞那裡。"
"什麼？"
"放心吧，我只命多瑞嚴加看管，不會對他怎麼樣的。"柳長纓道，"玉輕塵的同伴一定會設法救他，只要順籐摸瓜，一定可以摸清楚神道盟的巢穴，到時候要一網打盡可就輕而易舉了。"
"不過......皇上知道麼？"
"很難說......昨晚的事，除了三殿下知道，估計也瞞不過亭佑的眼線，不過，如果就他的立場而言，恐怕是不願驚動皇上的。"
"......"
"從小到大，你一直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這點他也很明白。"柳長纓慢聲道，"如今你雖然被廢為庶人，可是如果讓皇上知道你狂疾復發，只會讓他徒然掛心罷了，對亭佑而言，這麼做沒有半點好處。"
"嗯，那就用不著擔心事情會鬧大了。"
正在此時，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侍女靜悄悄的推開門板，隔著屏風欠身道：
"大人，三殿下往多統領府上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侍女應聲退下。
柳長纓交叉疊著雙腕，靜靜的凝神深思。
"怎麼回事？"楚無念詫異的抬眸望他。
"我怕三殿下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傻事，所以派了人去看著......沒想到他這麼沉不住氣。"
"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是放不下玉輕塵，想去英雄救美呢。"柳長纓眸色陰冷。
"......"楚無念沉默了半晌，掙扎著要起來。
"哎，你別動，我去就好。"
"可是......"
"......放心吧。"
柳長纓的聲音低沉，隱隱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侍衛們圍成的半圓在緩緩的移動。
從枝葉間漏出的夕照，映在他們手中的刀刃上，閃耀著白色的焰光。
玉輕塵把劍倒提在手上，劍鋒朝著地面，靜靜的立在原地，雙眸閃動著寒月一般冷冷的光芒。
其中一個侍衛驀地上前。
圍在玉輕塵身後的一群人，也同時抽刀向前。
玉輕塵凝神站著，侍衛的刀從他背後蓋頭而下。
右肩微閃，玉輕塵手上的長劍電疾迴旋，那人的大刀劈了個空，而玉輕塵的回手一劍，卻向他攔腰斬去。
白日西斜，那人的影子閃過玉輕塵的身形，在血光四濺中頹然倒地。
玉輕塵慢慢的把目光轉向身後的人。
適才的一幕，侍衛們看得神魂俱震，竟都止住了腳步，不敢近前。
"我再問一次......琴在哪裡？"
"這......"侍衛們面面相覷，卻都不敢回話。
"......多瑞！"
玉輕塵的目光一瞬不轉的盯著人群後面的侍衛統領多瑞。
......多瑞的額上，汗如珠綴，按住刀柄的手不由得微微顫動。
玉輕塵眸光一斂，騰空而起。
劍光過處，瞬間又劈倒了數名侍衛。

昨夜玉輕塵被縛就擒，隨身的白劍和木琴，此時卻都被亭楨抱在懷中。
前方一陣濃塵滾滾，侍衛們陷入了混戰。
亭楨急急上前，分開了重重圍觀的人群，在離多瑞不到丈餘的地方，倏然止住了腳步。
一眾侍衛繞著玉輕塵，遠遠的圍成一個圈子。
玉輕塵的黑衣上滿賤著血紅的暗影，腥紅斑斑......在他的腳邊的血泊中，赫然橫躺著幾名侍衛裝扮的人。
亭楨頓時呆立當場。
"三殿下！危險！"多瑞猛地一聲急喊，迎著撲面而來的白光，拔刀擋在亭楨身前。
在風塵滾滾中，玉輕塵驀地看見亭楨神色茫然的臉。
......手心一麻，刀劍相交的瞬間，長劍竟脫手掉在地上。
趁著一瞬的空隙，多瑞使盡全力，舉刀向前砍去。
"住手，多瑞！"
亭楨一聲疾呼的同時，玉輕塵已閃身躲過，退後一躍。
"......給你！"
亭楨猛然抬頭，悲慼的望著玉輕塵大喊一聲，使力將手裡的東西向前擲去。
"殿下，不可......"
多瑞話音未落，玉輕塵已單手接過白劍，隨即旋身抱住了木琴。
與此同時，柳長纓立在一株古松背後，手裡的羽箭悄然瞄準了玉輕塵的後背。
......羽箭應聲刺中，玉輕塵神形搖晃，踉蹌著後退數步，暖暖的血流頓時自後背傷口處噴湧而出。
"啊！"
亭楨一聲驚叫。
玉輕塵回眸望了他一眼，眼中滿是驚詫。
"我......"亭楨呼吸一窒，竟是說不出話來。
只是一瞬，玉輕塵疾走如風，跳上聳立的屋簷，沒入夕陽的光影中去了。
侍衛們渾然不明所以，都困惑的呆在原地。
......柳長纓自樹影下踱步而出。
"大人，那刺客竟掙開鐐銬從密室裡硬闖了出來，手上功夫實在了得，屬下無能，沒有攔住......"多瑞惶恐的迎上前來。
"不必多言，立刻帶人嚴加搜查，務必把人帶回來。"柳長纓斷然道。
"是。"
待多瑞和一眾侍衛離去，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柳長纓緩步走到亭楨面前，躬身道："殿下受驚了，請回府歇息。"
亭楨不說話，只怒目瞪著柳長纓。
"殿下？"柳長纓眉尖微挑，形容淡漠的望著亭楨。
"......為什麼要在背後偷襲？"
"殿下，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你......"
"倒是請問殿下，為何要設法將他的東西取來歸還？"柳長纓厲色道，"眼看著侍衛們在他手下喪命，難道殿下還是無動於衷、一心要向著他嗎？"
亭楨蒼白了臉頰，被他的氣勢所懾，不覺往後退了數步。
"剛才的事，我可以不跟殿下計較，不過......"柳長纓的眸色頓時變得陰冷，"倘若殿下執意要救他，就是置大公子的性命於不顧，請殿下三思。"
亭楨一時睜大了雙眼，卻又驀然低垂了頭，緊攥著的雙手，正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殿下，請回府罷。"
日暮西沉，柳長纓斷然回身，踏著石階離去。



第十章

屋外的長廊上傳來了守衛們寒暄的細語。
玉輕塵忍著箭傷，立時隱在佛龕的布幔之後，凝神靜立。
朱紅色的門扉被人從外面推開，發出了一聲凝重的雜響。
隨著腳步聲臨近，玉輕塵的神色漸漸變得冷峻，眸中殺意頓現。
來人在布幔之前止住了腳步。
玉輕塵緊握住劍柄，驀地拔劍出鞘，望著來人的眉心一劍斬下。
......幾乎在同一時間，來人的長刀也向著他的額際迎頭劈下。
兩鍔相交，發出"喀"的一聲鈍響！
玉輕塵手心一麻，險些脫手落刀。
那人向後躍退丈餘，倏地煞住腳步，轉而滑步向前，手裡的長刀以電光火石之勢向前斬去，刀尖掠過玉輕塵的髮鬢......劃斷了一縷青黑的束髮。
玉輕塵眸色一黯，疾如鷹隼的回手一劍--來人的頭巾倏然飄落。
目光膠著的瞬間，玉輕塵不由得怔在當場。
那人挑著細細的眉尖，輕哼一聲站定。
......回眸處波光瀲灩，一轉身便髮香清勻。
"怎麼又是你。"玉輕塵眼神犀利。
蘇小恨不覺粲然一笑："這裡可是皇宮......只許你闖，不許我來麼？"
玉輕塵默然收回手裡長劍，凌厲的劍光在入鞘的瞬間斂去了。
"你這身打扮是什麼意思？"
"呀，你注意到啦？"蘇小恨柳眉微彎，盈盈笑道，"這身侍衛裝不錯吧？還有這把佩刀，真是威風呢！"
"喂......你剛才該不是想拿我試刀吧？"
"呵呵，聰明。"蘇小恨面上浮著淡笑，"我說......為什麼要一聲不吭的跑出來？"
"......"
"受了傷的人，只要乖乖待在客棧養傷就好，你這樣不辭而別，我可是會擔心的呀。"蘇小恨交叉雙腕望著玉輕塵。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玉輕塵的語調，還是一樣的冷淡。
"你的性子還真是率真得可以......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你是來找楚無念了！"蘇小恨笑，"本來嘛......我只是假扮侍衛到處亂晃，不過傍晚你的事情鬧得那麼大，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吧？我可是暗中一路跟著你的呀！"
"你還真是多管閒事。"
"哎？你這話太過分了吧，我擔心你才來找你......還是說你連『謝謝'也不會說麼？"
"蘇小恨，我並沒有拜託你來找我。"玉輕塵冷聲道，"更何況，誰知道你來皇宮是不是別有用意。"
"......你這個傢伙，果然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呢。"蘇小恨無奈的伸手扶上額際，"要我說多少次？我為了你背叛了萬壽府，也背叛了師父的命令，現在我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不是因為擔心你，我才不來這種鬼地方。"
玉輕塵瞥了他一眼，沉默著沒有應聲。
"算了，有話回去再說吧！這裡可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有......這次回去的話，可別再不辭而別了！"蘇小恨不無寂寞的笑道。
"......不行。"
"什麼？"蘇小恨腳步頓住了。
"我還不能回去。"玉輕塵咬牙道。
蘇小恨回頭，眸中滿是震愕。
玉輕塵緩步走到他面前，把懷裡的木琴遞了過去："你幫我把它帶回客棧，我會回去找你的。"
"如果我沒看錯......這把菖蒲花琴，是盟主賜給你的，也是代表對你的信任之物吧？"蘇小恨瞇縫了雙眼，"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我可以麼？"
"......那你是帶還是不帶？"玉輕塵不耐道。
"真是的......拜託別人的時候，說話至少要溫柔一點吧？"蘇小恨雖是喃喃的抱怨，手上卻是毫無延誤的把琴接了過來，"喂喂......你該不是還想去找楚無念吧？"
"......這個不用你管。"
蘇小恨變了臉色，怒道："人家布了天羅地網，就等著你去呢！就算你這次任務是敗在他手上，又何必急著現在報仇？我認識的玉輕塵，應該沒有笨到這種地步吧？"
玉輕塵冷冷望著他。
"哈，還是說你是看上無念公子丰姿過人，對他動了心思？"蘇小恨嗤嗤笑道。
"隨便你怎麼想。"玉輕塵漠然回過身去，"士可殺不可辱，不殺此人我絕不回去。"
蘇小恨聽出了弦外之音，沉吟道："他對你做了什麼？"
玉輕塵不覺一震。
"難道他對你用了酷法，嚴刑拷打？"蘇小恨蹙眉。
"不關你的事。"玉輕塵面無表情道。
"......是麼。"蘇小恨黯然閉了眼，"那好，你去吧。"
玉輕塵默然不語。
"不過你要記住你說的話......"
"什麼？"
"你會回來找我吧？"蘇小恨莞爾笑道。
玉輕塵怔了半晌，終是舉步出了門去。
空無一人的大堂上，蘇小恨仰頭望著面前的佛塑，喃喃道：
"都說禮佛一拜，滅罪河沙；念佛一聲，福增無量......言不盡思，再祈珍重。"

疏星在天，夜色幽冥。
楚無念與柳長纓並肩，默默走在夜色蒼茫的後花園中。
道旁的荒草叢，簌然微動。
只在霎那間，颯颯的劍氣倏然而至。
"什麼人？"柳長纓驀地站定腳步，回身冷喝。
寂寂的冷風之中，沒有半點微響。
荒草叢的大石背後，玉輕塵將右手舉至眉間，靜靜的瞄準前方的兩人，掌上銀光乍現。
......就在千鈞一髮的瞬間，身側倏然有了響動。
玉輕塵的手，微不可覺的顫動了。
面前是一個白衣紅褂的少年。
......漆黑的垂背總發，亮著一雙明淨的眼。

"我有些乏了......回去吧。"楚無念的面色仍是蒼白的。
柳長纓道："你大傷未癒，我早就勸你不要出來了，現在知道難受了？"
楚無念勉力笑了："總不能叫我一直躺著吧？"
柳長纓也笑了，慢聲道："你先等等，我過去看看。"
"看什麼？"楚無念伸手攔住他笑。
柳長纓柔笑道："......你知道的。"
楚無念回眸向荒草叢望了一眼，不由苦笑。
就在此時，......大石背後倏然跳出了一道白影。
"大哥，是我。"少年盈盈笑著，走近前來。
"這麼晚了，殿下真是好興致。"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亭楨也不惱，只笑道："心裡有些煩悶，所以出來走走，覺得累了，才在那裡躺了一會兒......大哥這是要回去麼？"
"嗯。"楚無念雲淡風清的笑笑，攬著柳長纓道，"這裡風大，再待下去我可真是受不住了......走吧。"
柳長纓望了亭楨一眼，面色極是冷淡，卻是沒有多加為難，請過辭後與楚無念一道走了。
亭楨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回身一看，玉輕塵已行至身後。
"鳳......啊、玉公子。"亭楨無措的睜大了雙眼，"那個......剛才是想要取我大哥性命麼？"
玉輕塵點了點頭。
亭楨眸色一黯，哀哀道："果然......"
"你知道了吧。"玉輕塵的眼神仍是淡漠的。
"嗯？知道什麼？"
"我是神道盟的人，接近你是另有所圖罷了。"玉輕塵的語調不帶絲毫情感，"只不過被楚無念識穿了身份，現在你我立場敵對，以後莫要再幫我了。"
"可是......"
"楚無念的命，我是一定會取的，你以後也不要妨礙我。"
"如果大哥對你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請你一定不要跟他計較。"亭楨遲疑道，"其實......昨天晚上大哥是狂疾復發，當時做了什麼事......他本人並不知道的。"
"......什麼意思？"玉輕塵眸色乍冷。
亭楨繼續道："自從先生辭世之後，大哥憂憤成疾，好幾次發起狂來，侍衛們攔都攔不住的，後來經過眾太醫合力調養，情況才有所好轉，不過這幾日大哥的病情似乎又有惡化的趨向......其實這不是他的本意，你也知道的......大哥平時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玉輕塵默然望著他。
"我代大哥向你道歉......能不能請你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計較？"亭楨眨著雙眼，露出了一抹淺笑。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麼。"
"這......"亭楨怔住了。
玉輕塵沉默了半晌，背過身去："不管他是不是被狂疾所擾，我都定要取他性命。"
"......"
"不過......無論如何，你對我有恩，我不能不報。"玉輕塵道。
"咦？"亭楨難以置信般瞪大了雙眼。
"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他在這皇宮之內，我就不會取他性命，不過一旦他出了皇宮，莫怪我劍下無情。"
亭楨面上憂色褪去，眸中滿是掩不住的欣喜。
"你我緣盡於此，今日一別，絕無再會之期。"
"什麼......"亭楨反應不及，立時怔在當場。
玉輕塵轉身踏進了荒草叢，動作處一陣微微的細響。
"還有......"玉輕塵腳步頓住，回頭一字一句道，"最好不要和你那個二哥走得太近。"
"嗯？......"
亭楨正莫名所以時，玉輕塵以肉眼所不及的速度，瞬間沒入荒草中去了。
"等等......"
亭楨慌忙追上前去。
微明的星光下，再尋不見人影......夜風拂過草木，發出了嗚咽一般沙沙的弱響。



第十一章

空中懸著半月。
蘇小恨一身白地綴雲的繡衣，織錦緞帶，瘦削得弱不勝衣，卻仍是美艷驚人。
玉輕塵站到蘇小恨身後，倏然道："你畫的是什麼？"
蘇小恨猛然回過頭來，眸中滿是驚愕。
畫紙上是一脈理連綿的青山，白色的雲霧繞著峰尖靜靜的浮動。
"原來你除了跳舞，還懂得水墨。"玉輕塵又道。
蘇小恨轟然紅了臉，轉過身來擋在了桌案前。
"你殺了楚無念？"
只是瞬間，蘇小恨已恢復鎮定，目光凌厲的瞪著玉輕塵。
"不關你的事。"
"哈啊，這麼快就回來了，我看你該不是被他一劍就打敗了吧？"蘇小恨佯佯瞥了他一眼。
玉輕塵凝神沉默了半晌，道："你要畫的，是什麼樣的山？"
"什麼......"
"是無人居住的荒山呢，還是有人居住的深山？"
蘇小恨不由一怔。
"有人跟我說過，劍和筆，其實都是一樣。"玉輕塵的眼眸裡蘊著難得一見的柔色，"借劍所求的是真，借畫所求的是美......劍所追求的是永無止境的戰場，筆所追求的則是和諧的境界。"
"我沒想那麼多。"蘇小恨極淺淡的笑，"真是想不到......靠著一把殺人劍行走江湖的玉輕塵，竟會認識這樣的朋友？"
玉輕塵不覺眉心微蹙。
"喂......說出這種話的人，該不會是個和尚吧？"蘇小恨站的近了，貼在玉輕塵頸側低聲道，"那些和尚哪......最喜歡乘著人心上的弱點，嘴上說是什麼自由啦、因果啦、罪孽啦......為了誘人避世，可謂是說的天花亂墜，藉著我佛慈悲，把人縛在因果的一端，套在輪迴的齒輪上，那些人是永不前進的......他們全是一泓死水。"
"......不是和尚。"玉輕塵靜靜的開口說。
"嗯？那是什麼人？"
"......不關你的事吧？"
蘇小恨笑："當然是不關我的事......不過說說也無妨吧？"
......層層的雲翳擋住了月色，窗外一時夜黑如墨。
玉輕塵的神色漸漸變得柔和，半晌才幽然道："......是我大哥。"
蘇小恨只是靜靜的望著他，不發一語。
"大哥比我年長七歲，父親說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劍才。"玉輕塵繼續道，"他五歲習劍，十三歲就以家傳的『燕蕩十九式'揚名江湖，......而他在繪畫和曲藝上的造詣，連當時的曲藝名家顧曉都甘拜下風。"
"......你父親是吾心劍玉九郎？"蘇小恨微微瞇起眼眸道，"十三年前，在靜覺寺下的松林堂，吾心劍一族遭人暗算，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這可是真的？"
"......是。"玉輕塵的眸色一黯， 但只是一瞬而已。
"那你大哥......"
玉輕塵的目光微閃，頹然背過身去。
"對了，你的傷......"
"......琴呢？"玉輕塵打斷了他的話。
"已經放在你床頭了。"蘇小恨訕訕的笑，"夜深了，你早點休息。"
玉輕塵卻不答話，靜靜的走到床前。
......只聞得"吱......"的一聲，木門被蘇小恨從外面扣上了。

室內一片幽靜。
蘇小恨取了火褶子把燈內的燭芯撥亮。
一縷幽香從青瓷爐中裊裊而上，漸漸的縈繞在整個房間。
正凝神靜思時，房內驀然響起了女人嬌艷的聲音。
"嘻嘻，好一個心慈手軟的蘇小恨。"
蘇小恨抬眸，默爾以對。
來人行走時宛如腳步懸空，一無聲響。
幽亮的燈影下，女人的臉色蒼白，刻意張大的眼眸猶似被冰雪凍住，一瞬不轉的盯著蘇小恨。
"聶添衣，你來這裡做什麼？"
"你放心，我可是等隔壁的人睡了才進來的，不用那麼容易被發現的。"聶添衣用衣袖掩著唇角，咯咯笑道，"眼見師父交給你的任務就要完成......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抓住？"
蘇小恨眨著眼睛，柔聲笑道："師父只叫你監視我，可沒讓你多管閒事吧？"
"你......"聶添衣面色乍變，半晌才咬牙道，"你別仗著師父寵你，就這麼囂張......"
"囂張的人是你吧？"蘇小恨面上浮著薄笑，"師父把任務交給我，就是相信我的能力......旁人沒有資格說三道四吧？"
"誰不知道你在絳月閣的時候就處處維護那個人，指不定什麼時候......你會背叛師父呢，到時候可別怪我手下無情，嘻嘻......"
"玉輕塵的性子冷癖，不下點功夫怎麼可能讓他說出真心話？"蘇小恨的笑容極淺極淡，"況且......我沒有必要什麼都跟你匯報吧？"
"只要你剛才再問下去......"
"哈啊--有點兒困了呢。"蘇小恨佯佯的打了個欠伸，"你是要出去呢......還是想和我一起睡？"
"你！......"聶添衣遭此羞辱，頓時冷下聲來，"說到底，你也只是會逞口舌之風而已，除了這個......你還會做什麼？"
蘇小恨只淡淡的笑。
"明明是一個大男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女人搶飯吃......我看你以後只要待在絳月閣就好了，說不定還真有男人看上你......嘻嘻。"
"真是的......"蘇小恨扶著額頭，做歎息狀，"既然看不慣我這個男扮女裝的，不如讓你這個真女人去好了？......我才知道原來你對絳月閣這麼感興趣呢，好吧......我會跟師父秉明，以後情報收集的任務，交給你就好了......"
"蘇小恨！"聶添衣一聲怒喝，抽出背後十字短槍，疾如紫電穿雲，猛然刺向蘇小恨胸前。
蘇小恨從袖箭裡摸出兩柄短刀，驀地舉過頭頂。
槍身在雙刀之間卡了片刻，聶添衣倏然飛身後躍。
與此同時，蘇小恨手上的短刀，望著聶添衣疾速飛去。
聶添衣飄然翻身，手裡的短槍間不容髮的再度攻上前來。
......彼此的動作都毫無空隙，絲毫不能近身。
聶添衣的腳下步調千變萬化，似踏在磐石上堅不可摧，卻又如履薄冰悄然無跡。
......微茫的夜色中，雲翳漸漸褪去。
聶添衣猛然將短槍擲出手去，旋轉的十字槍頭帶著凜冽的殺氣，向著蘇小恨破空而去。
蘇小恨眸色一凝，靜氣提神，只用單手截住了槍頭。
......掌上的皮膚劃破，鮮血順著槍頭緩緩淌下；
從那雙姣美的眼眸裡，浸透出淡淡的凌厲色彩。
四目相對，聶添衣不由悚然一震。
"......鬧夠了沒有？"
蘇小很的聲音暗啞，一雙美目冷清異常。
聶添衣氣勢漸弱，一雙水眸滿滿的都是哀傷。
蘇小恨緩力抽手一帶，聶添衣便連人帶槍跌倒在床上。
"你......"
聶添衣那張明顯不再年輕的面龐上，流露出些許困惑。
"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麼。"
蘇小恨低低的笑著，緩緩傾身下壓。
聶添衣只是大睜著雙眼，一瞬不轉地盯著他。
......面前的容顏極致的美麗，卻也讓人驀地感到一陣極致的痛心。
"......放手。"
聶添衣顫抖著雙手，緩緩推拒著身上的人。
蘇小恨笑："怎麼？你不想要麼？"
聶添衣慘然笑了："......雖然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過我還沒有可憐到這種地步。"
"可憐？"
蘇小恨喃喃道。
"難道不是在可憐我麼？"聶添衣淡淡的抬眸掃了他一眼，"比起這個現在樣子......剛才那樣不是更好麼？"
"......"
"你的眼神和我很像......"聶添衣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簡直就像......沒有被任何人所愛一樣。"
只是瞬間，蘇小恨的眸中泛著冷酷的寒光。
"蘇小恨，雖然你很不幸，不過......"聶添衣消瘦的面頰染上了一抹哀色，"你不覺得......愛上你的我更加不幸麼？"
"哈啊，......說得真好。"
蘇小恨撐起了身子，不覺寂寞的笑了。
"你好自為之吧！"聶添衣拾起手邊的十字短槍，身形一晃，倏然移至窗前，"不過你要知道......對玉輕塵，絕不可以再這般心軟了。"
蘇小恨默然不語。
"這次的任務......你還有十天的時間。"聶添衣繼續道，"你有你的想法，要怎麼做都是你的自由......我不會再干涉，不過有一句話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次......"
"你想說什麼？"蘇小恨挑著眉尖笑。
聶添衣回眸，靜靜的注視著蘇小恨。
蘇小恨卻掉開頭去，眼簾也低低的垂了下來。
"師父的性格你很清楚。"聶添衣字句分明道，"一旦有朝一日，你選擇了背叛......"
蘇小恨聞言，......身形不覺劇烈一震。
"......那就永遠不會有回頭的機會了。"
與來時一樣的速度......聶添衣的身影沒入了暗夜，轉瞬就消失了。
心軟麼......
蘇小恨望著自己留血不止的掌心，眸中漸漸斂去了笑意。
......玉輕塵那張絕美又冷淡的面容，漸漸的浮上了腦海，越發的清晰起來。
"玉輕塵麼......"
喃喃出聲的瞬間，蘇小恨的雙眸燃起如焰的光芒。
窗外夜風陣陣，蘇小恨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正從心臟往四肢......疾速擴散開來。





第十二章

門扉被推開，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
楚無念望著一旁正螓首替自己打點行裝的侍女，溫和笑道："這樣就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是。"
侍女容顏微赧，肅身退出了門外。
柳長纓的視線在那侍女身上停留了片刻，待她走了，便不無戲謔的笑道：
"看來無念公子昨夜艷福不淺嘛。"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叫她幫我打點行裝罷了。"
柳長纓不置可否，眼尾卻仍帶著笑。
從窗外拂來的暖風，帶著微醺的醉意，庭院裡花木扶疏，在紙窗上投下了搖曳的剪影。
"你的傷勢才剛剛好轉，這麼快就準備動身......沒問題麼？"
柳長纓手裡端著茶盞，輕輕的吹開了杯裡的茶沫。
"嗯。"楚無念的眼神溫潤如昔，"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線索，如果不立刻順籐摸瓜，恐怕以後再想找到神道盟的巢穴，就難上加難了。"
"話雖如此，可我們只能確定他們人在雲錦客棧，要想找到神道盟的總部，只怕不是易事。"柳長纓沉吟道，"更何況你隻身一人，而他們卻高手如雲......這樣的情勢，未免太過凶險吧？"
"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當真考慮這麼多，那何時才能動手？走一步算一步吧。"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楚無唸一聲歎息，"此行兇險，你我都心知肚明，也許這次出宮，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麼說來，或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嗯。"楚無念仍是淡淡的笑，"這些年老是讓你幫著我，是時候歇歇了。"
"為了幫先生報仇，你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柳長纓語調陰柔，"我和你不過是自小一同向先生學藝的同伴，你可以不用管我......可三殿下卻是你的至親手足，難道你也打算一句話都不說，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虎狼之地，就這樣一走了之麼？"
"不是有你在麼？"楚無念笑。
"什麼意思？"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要是亭楨問起，你就說我是出宮拜訪先生故居吧。"楚無念靜靜的開口道，"宮裡的事雖然凶險，畢竟都只是在暗處使壞罷了，只要你肯答應照顧亭楨，我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你就這麼信任我？"柳長纓微微瞇起眼睛笑。
"在這個宮裡，如果連你都不能信任......那我還能相信誰呢？"楚無念淡然道，"要說真的有誰忍心對亭楨下手，除了亭佑之外，恐怕沒有人有這個能耐吧？......只要你能防著亭佑，不讓亭楨陷入是非之中，那麼不論是太子之位還是其他的什麼，全部留給亭佑也好。"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柳長纓凝神望著他道，"只要能保三殿下安然，就算將帝位讓給亭佑也無所謂？"
"嗯。"楚無念頷首。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三殿下不會有事的。"
"還有一件事......"楚無念面露憂色。
"你是在擔心聖上吧。"柳長纓神色沉鬱，"雖然聖上說要和你斷絕父子關係，但是血濃於水，怎麼可能說斷就斷？火燒香殿的事情早就過去了，或許有一天......聖上也會後悔當初的決定，等到那個時候......"
"沒用的。"
"什麼......"
"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說什麼也不會改變。"楚無念黯然道，"更何況他是一國之君，一旦下了旨意，就絕無更改的可能，我明明知道這一點......可是卻並沒有後悔。"
"......"
楚無念低垂了眼簾道："恐怕這輩子......我都只能做個不肖子孫了。"
"你放心吧，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我會通知你回宮的。"柳長纓面上浮著一抹薄笑，"還有......如果在外面遇到什麼事，要記得來找我，千萬不要硬撐。"
"嗯，以後宮裡的事就交給你了。"楚無念伸手扶上了友人的肩膀，"亭楨比我們都小，脾性上也許會有些任性，你大人不及小人過，千萬不要跟他計較。"
柳長纓聞言，不由啞然失笑道："你當他是三歲孩童麼？有時間說這麼多廢話，還是趕快啟程吧。"
楚無念取了布袱和佩劍，朝柳長纓深深一禮。
柳長纓的笑容凝住了。
"......保重。"
柳長纓怔忡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眸光漸漸黯淡，半晌之後......頹然揚起了唇角。
"......永別了。"
低低的呢喃著，柳長纓倏然起身離去。

廊下寂然無聲。
一身紫衣錦緞的少年倚欄而立，眼神不知望著何處。
從長長的走廊盡處，隱隱傳來了侍女急切而細碎的爭執聲。
"......不可以的，柳大人，殿下吩咐過，不許任何人打擾，否則就要奴婢的腦袋......"
梳著雙髻的侍女，一路碎步跟在柳長纓身後，在她光潔的額際，綴著一層薄薄的細汗。
柳長纓不發一語，面色從容的朝少年走去。
......直到只剩了數步的距離，方才停下了腳步。
少年聽到響動，茫然的回過頭來。
侍女"噗嗵"跪倒，雙手著地道："奴婢該死......請殿下責罰！"
"臣下見過三殿下。"柳長纓作揖行禮，語調卻是出奇的冷靜。
亭楨眉頭微蹙，似乎仍沒有從冥想中回過神來。
"奴婢知罪......請殿下饒了奴婢吧......"侍女說著，簌簌的落下了眼淚。
"......起來吧。"亭楨倏然開口道。
"殿下？......"侍女低頭垂目，神色仍是恍惚不安。
"這裡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柳長纓淡淡的掃了侍女一眼，莞爾道。
"謝殿下不怪之恩，謝柳大人......"侍女慌忙的揩了眼淚，匆匆起身退下。
亭楨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柳長纓身上，半晌才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三殿下的樣子，似乎是有心事？"柳長纓不答反問。
亭楨緩緩側過頭去，沉默不語。
"是在擔心玉輕塵？"柳長纓冷然道。
亭楨不覺渾身一震，黯然道："......他說我和他的緣分已盡，從今以後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
柳長纓被他出人意料的柔順所震懾，眼神不覺變得柔和："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忘了他？"
亭楨抬眸望著他道："難道可以說忘就忘麼？"
柳長纓沒有回答。
"你有喜歡的人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亭楨近乎自語一般喃喃道，"我第一次抱女人，是在十五歲，她是母妃千挑萬選才選中的宮女，不論是姿容還是品德，全都好的不得了......我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後來她被母后送到別處，我雖然難過，卻沒有想辦法挽留她......你告訴我，那是喜歡嗎？"
"殿下......"
"大哥帶我去絳月閣，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鳳臨仙'，她從樓上下來，舉手投足都讓人目眩神迷，我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過......後來二哥把她接到宮裡，並把她送到我身邊......我覺得自己幸福得就像做夢一樣。"亭楨的語調漸漸悵然，"可是真正的『鳳臨仙'是個男人......我明明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可是卻沒有辦法不管他，也不想忘掉他......這難道也是喜歡嗎？"
"在殿下心裡，不想忘掉的人......究竟是『鳳臨仙'，還是玉輕塵？"
柳長纓幽幽開口道。
"......有區別麼？"亭楨不解的抬起頭來。
"當然有。"柳長纓淡淡笑道，"如果殿下心裡的人是鳳臨仙，那不是很可笑麼？"
"可笑？"亭楨的眼眸因為忿怒而倏然瞪大了，"你覺得我很可笑麼？"
"鳳臨仙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柳長纓慢聲道，"這個世界上，只有玉輕塵。"
......"只有玉輕塵？"
亭楨一瞬間沒有聽懂他的話，及至反應過來，面色頓時煞白了。
"喜歡的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難道不可笑麼？"柳長纓挑了挑眉道，"還是說......殿下根本是個膽小鬼，只會躲在自己的想像裡顧影自憐？"
"你......"亭楨眼神空洞的注視著他。
"為了這種事情而煩惱，恐怕不值得罷。"
亭楨驀然加重了語調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是個笨蛋，居然會跟你說這些話......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柳長纓不緊不慢道："是麼？......既然如此，臣下告辭了。"
亭楨一時怔住。
柳長纓回身離去。
......袖口被用力拽住，柳長纓背對著亭楨，不動聲色道："殿下？"
"你來這裡......究竟想做什麼？"
柳長纓笑："殿下總算記起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柳大人每次來，不都是有事麼？"亭楨鬆開手去，語氣嘲諷。
"話雖如此......只怕從今往後，不管有事沒事，臣下都要常來才行吧？"
"你有什麼話儘管直說好了......不必拐彎抹角。"
柳長纓回過身來，眸中浸潤著淡淡的笑意："簡單說的話......就是大公子要臣下好好照顧你，所以以後如果殿下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就是，臣下定當為殿下竭盡全力。"
"什麼意思？"亭楨的目光驟然變得凌厲。
"大公子要出宮探訪先生故居，近期之內恐怕不會回宮了。"
"你說大哥到宮外去了？"亭楨震驚的瞪大了眼眸。
"是......怎麼了？殿下一幅很緊張的樣子。"
柳長纓挨近前來，伸手扶上了他白皙的下顎。
"大膽柳長纓！......"亭楨嫌惡的偏開頭去，恨恨瞪著面前笑得一臉陰柔的人，"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要去找大哥......"
"......沒用的。"
"大哥和你是朋友，難道他的安危你一點也不擔心麼？"亭楨急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玉輕塵答應過我，只要大哥人在宮中，就不會為難他，現在大哥出了宮去，可是有性命危險的！"
"又是玉輕塵......"柳長纓神色驟冷，"你有時間擔心別人的話，不如先想想自己吧。"
"我？"
"你以為這些年來，只靠你一個人的話......可以過得這麼平靜麼？"柳長纓冷聲笑道，"要不是大公子在背後處處維護，你恐怕早就在栽在二殿下手裡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我已經說得很明白......大公子要臣下轉達的事情，臣下已經說完了，告辭。"
......亭楨只是茫然立在廊道上，眼睜睜的望著柳長纓離去。





第十三章

如眉的彎月，在密林中映出朦朧一片幽光。
落葉鋪陳的林地中央，斜斜的躺著一道素白的人影。
一片靜寂中，樂聲驟起。
那是琵琶彈成的曲調，錚錚迴盪在密林之中，此起彼落，錯雜紛至。
楚無念靜靜的睜開了眼眸，起身的時候撣了撣衣襟下擺。
無論往哪個方向走，琵琶的音調仍與先前一樣，沒有半點強弱起伏......靜夜的樂聲，似乎在跟隨著他的步調前進。
楚無念在心中默默數著音數，踏著腳下的枯枝往密林深處行去。
琴聲嘎然而止的同時，楚無念也止住了腳步。
一條荒徑，驀然橫亙在眼前。
楚無念循著小道繼續前行，不多時，半路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女子。
女子身上纏著朱紅色的薄紗，頭髮長長的拖在背上，眸中閃著異樣的微光。
楚無念的目光掃過她手上的琵琶，面上浮起一抹淡笑。
"姑娘深夜引我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女子不答腔，只是一笑，轉而邁開腳步。
楚無念靜靜的跟在她的身後。
腳下厚厚的落葉，發出了弱弱摩挲的微響。
行至一處亂石堆成的空地，女子倏然把琵琶倒豎在地上，就此煞住了腳步。
四圍頓時殺意浸寒。
"都說『紅娘子'聶添衣的琵琶神乎奇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楚無念了然笑道。
"哦？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在神道盟的十大高手中，聶姑娘排行第五，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在下就算再孤陋寡聞，也不至於沒有聽說過吧。"
"既然你知道『紅娘子'這個名號，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一向是殺人不眨眼的了？為何還要跟來？"聶添衣嬌聲笑道。
楚無念望著她，但笑不語。
"看來無念公子是有備而來......嘻嘻。"
"在下有一事不解......"
"哦？"聶添衣興味的睜大了眼睛。
"在下出宮不過半日，知道這件事的人可謂寥寥無幾......"楚無念仍是一臉淡淡的笑，"神道盟這麼快就派了人來......該不會是我宮裡有內賊吧？"
"哈哈......怎麼？難道你連自己人也要懷疑麼？"聶添衣大笑道，"恐怕這個答案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廢話少說，看槍！"
隨著一聲斷喝，槍尖倏然而走......速度之快，宛如閃電。
楚無念飛身後跳，這出其不意的一槍......只是飛速掠過他的肋下。
聶添衣眸色微黯，趁著剛才的氣勢還未散盡，立時又回身橫掃一槍。
楚無念凝神靜立，竟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疑惑的神色自聶添衣眸中一閃而過。
槍尖臨近，楚無念縱身一躍，騰空而上。
聶添衣半路驀地把槍抽回，待他凌空落下，腳尖觸地之時，反手又是一槍斜劈。
......槍尖觸到楚無念的瞬間，聶添衣不由震愕的瞪大了眼眸。
在她的面前......倏然間空無一物，不見半個人影。
身後驀然一陣風響，聶添衣回眸望去，胸前猛地一痛。
低頭看時......竟是楚無念用枯枝刺中了胸前--"你......"
聶添衣一向引以為傲的"疾風三槍"，卻是被楚無念輕而易舉的化解了--
"得罪了，聶姑娘。"楚無念微微一笑，鬆開手去。
聶添衣愕然望著他轉身離去。
"為什麼......"聶添衣喃喃道。
"嗯？"楚無念的腳步頓住。
"剛才......你明明可以殺了我的......"聶添衣凝神盯著他的背影道，"如果你現在不殺我......一定會後悔的。"
"你的琵琶很好聽。"
"什麼？......"聶添衣怔住了。
"彈出這種曲調的人......一定很寂寞吧？"楚無念淡然道，"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憐，所以不殺你。"
"可憐？哈哈......"聶添衣捂著胸口大笑不止。
楚無念回頭望著她，直到笑聲停止，她露出了彷彿哭泣一般的臉。
......也許是眼淚已竭，她只是把那雙細長深陷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一瞬不轉的盯著楚無念。

"喂......！"聶添衣倏然斷喝一聲，再度近身上前，手裡銀色的短槍如電光一閃，向著楚無念的眉間飛去。
楚無念霎時跳開，避開了這間不容髮的一槍。
"......我說過你一定會後悔的。"
聶添衣勾起唇角，笑彎的眼尾帶著淡淡的陰贄。
"你......"
周圍突然變得沉靜。
楚無念膝頭一麻，頓時跪倒。
......刺在膝彎處的，赫然是三根淬了毒的銀針。
從群立的大石背後，緩緩走出了一個人。
楚無念不覺瞇起雙眸。
站在眼前的人眼橫秋水，面若桃花，卻是向著楚無念脈脈含笑。
"......夢遙？"楚無念驚愕道。
"沒想到無念公子竟然還記得在下的區區賤名......真是榮幸之至。"蘇小恨柔聲笑道。
"......原來你也是神道盟的人。"楚無念斂眸道，"這麼說來，和玉輕塵一道住在雲錦客棧的人就是你？"
"怎麼？原來你不知道麼？"蘇小恨作驚愕狀，"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
"玉輕塵呢？"
楚無念驀然打斷了他的話。
蘇小恨一怔，旋即俯下身來，在他耳畔吃吃笑道："怎麼......你想見他麼？"
"......"從他口中吐出的溫熱氣流，隱隱透出危險的信號。
楚無念眉心緊蹙，倏然偏過頭去。
"真是可惜啊......楚無念，今天來這裡的，就只有我們兩個而已......"蘇小恨慢聲笑道，"不過，你要是想見他的話......我倒可以幫忙呢。"
"不要跟他廢話，直接取他性命就是！"聶添衣眸中殺意乍現，手裡的銀槍也高高提起。
蘇小恨只回手一擋，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剛剛他可是饒過你一命，你又何必恩將仇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聶添衣怒道，"難道你又想違抗師父的指令，放他一條活路不成？"
"嘖......不要動不動就說什麼違抗不違抗的。"蘇小恨面上笑意漸冷，"我難道是那麼不可信任的人麼？"
"那你的意思是......"
"師父只說要取他的性命，可沒說什麼時候殺他，由什麼人來殺罷？"蘇小恨的眼眸泛著冷冷的寒意，"既然如此......何不圓他一個心願？也算是做了件善事呢。"
聶添衣大笑道："蘇小恨，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菩薩心腸？......莫不是其中有詐罷？"
"玉輕塵恨他入骨，一直想要取他性命......既然如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把人交由他來處置？"蘇小恨笑得一臉無辜，"這樣一來，玉輕塵也許會更加信任我......豈不是一箭雙鵰？"
聶添衣沉默了半晌，方才開口道："這個人現在已經知道我們的事情，要是你把人交給玉輕塵，就不怕他洩了我們的底？"
"哈啊！......"蘇小恨眉眼笑彎，"你真是太不瞭解玉輕塵了......你以為他會相信楚無念說的話麼？如果他是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的人......那麼我在他身邊努力到現在的結果，不是顯得很可笑麼。"
聶添衣一時啞口。
"你放心吧......就算玉輕塵不殺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蘇小恨轉而朝楚無念盈盈笑道，"你說是不是，無念公子？......梨花針的滋味不錯吧？"
"......"
"上面淬的可是劇毒『鎮魂軟骨散'......聽人說，中毒的人會渾身無力，心口劇痛不止......等到十二時辰過後，就會活活把人痛死的......哈啊，怎麼樣呀？你的表情不太好哦！"
楚無念無法開口說話--
正如蘇小恨所言......心口的劇痛已經越來越強烈，只怕一張口，吐出的不會是話語，而是痛苦的呻吟了。
聶添衣凝神望了半晌，倏然笑道："蘇小恨，你的性子還是這麼惡劣呢......只有看到別人痛苦......才會這麼笑得這麼開心罷？"
"有麼？......"蘇小恨吃吃笑著，回過身來望著她，"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你回去向師父覆命吧......就說很快就會有好消息了。"
聶添衣把銀槍收入背後的纏帶，過去抱起地上的琵琶。
"蘇小恨，你好自為之罷。"
話音剛落，聶添衣便飛身躍起，踏著密林的樹枝急速離去。
......楚無念白皙的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眸間滿是痛楚的神色。
蘇小恨回身走到楚無念身側，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想見玉輕塵吧？"
楚無念眼睫微顫。
"還是說......你希望我現在就幫你脫離苦海？"蘇小恨歪著頭笑。
"......帶我去見他。"楚無念咬牙道。
蘇小恨頗為滿意的蹲下身來："他可是會要你的命呢......你不怕麼？"
楚無念扯出了一抹淡笑。
"你笑什麼？"蘇小恨肅容道。
"怕死的話......"楚無念的氣息帶著細微的顫抖，"......我就不會出宮了。"
蘇小恨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
秋夜浸寒。
空中的彎月，正慢慢被雲翳遮掩，四圍漸漸地幽暗下來了。





第十四章　

濃雲低垂，夜黑如漆。
玉輕塵靜立於客棧的後園池畔，從袖中取出數枚銀色的楔形暗鏢，凝視著霜鋒出神。
身後傳來了腳步的聲響。
玉輕塵沒有回頭，只淡然道："你來做什麼？"
來人手裡攜著黑色的娟絨披風，及至走到玉輕塵身後，便為他親手披上。
"這裡風大，你的傷勢剛剛好轉，還是回房歇著罷。"
玉輕塵一怔，微微蹙眉道："用不著你來多管閒事。"
"多管閒事？......"蘇小恨笑，"要是已經管了......你打算拿我怎麼辦？"
玉輕塵不解，回過身來望著他："什麼意思？"
蘇小恨眨著眼睛，柔聲道："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你該不是瞞著我做了什麼事罷？"玉輕塵的面色微沉，眸中透出了任誰冰雪柔情都無法打動的嚴峻寒意。
"總之......你會感謝我的。"蘇小恨眸底含笑，倏然回身走了。
玉輕塵望著他的背影，心底驀然閃過一陣不安。

房內沒有亮燈，夜風拂過庭中花木，從敞開的窗戶流洩而入......室內浸潤著草木的芬香。
玉輕塵回手扣上門扉，逕自走到屏風後面，隨後從懷裡取出白色的瓷瓶，緩緩將洗浴的白粉倒入清水之中。
室內頓時清香四溢。
玉輕塵伸手拉開衣結，將外衫和單衣逐件退下。
......及至全身沒入水中，玉輕塵方才疲累的閉上了眼睛。
靜寂之中，驀然有了輕微的細響。
玉輕塵悚然一驚，倏地睜開了雙眸。
"......誰？"
房中沒有人聲，可是響動卻並未歇止。
玉輕塵自水中一躍而起，同時將披掛在屏風上的外衫披上。
垂著紗帳的床上，隱約可見有人蜷臥在被褥之上。
莫不是......
蘇小恨離去時含笑的眼眸，再度浮現在眼前。
......玉輕塵收了一瞬即發的暗鏢，緩步朝軟床行去。
床上的人已然意志沉浮，心口的絞痛讓他蜷起身子喘息不止。
......迷濛之間睜眼，便對上了那人清艷的眉眼。
"你......"
待撩開床帳，玉輕塵不由震愕的僵直了身體。
一時間，卻是目光交纏，兩人默爾相對。
玉輕塵猛地抽出吊掛在床柱上的白劍，疾如電光的刺了過去。
......楚無念沒有反抗，只是一瞬不轉的抬眸望著他。
潔如霜月的劍鋒，止在了他的脖頸之前。
玉輕塵驀然抽劍回鞘。
"......為什麼不殺............"楚無念艱難的開口，眼睫微顫。
"是蘇小恨把你帶到這裡的罷。"玉輕塵的眼神極冷，"雖然我想殺你，可我不想接受別人的恩惠......你走吧。"
......楚無念不由露出了一抹苦笑。
"你笑什麼？"
楚無念不說話，只是雙手捂著前胸，喘息漸重。
玉輕塵蹙眉望著他。
"......你殺了我罷......"楚無念低低的說道。
"你說什麼？"
"不然......你會後悔的......咳、咳......"楚無念雙眸緊閉，猛地咳嗽起來。
玉輕塵冷笑道："就憑你現在這個樣子麼？"
"......"
楚無念驀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面上細汗如綴。
玉輕塵低頭望去，冷不防被他粗魯的推倒。
......楚無念的身子滾燙，猛然睜眼的時候，眸中卻滿是近乎瘋狂的焰光。
玉輕塵失神的瞬間，身上的幾處大穴竟被他一一制住。
"你......"玉輕塵的身體僵直，愕然瞪著楚無念。
微茫的夜色中，玉輕塵的面頰白皙得近乎透明。
楚無念低下頭，近乎野蠻的蓋住他的唇......執拗地舔著他不斷往裡逃的舌頭。
......陌生的顫慄之感驀然竄過全身，玉輕塵的腦袋如遭雷擊，霎時一片空白。
楚無念的吻沿著身下人的脖頸一路而下，手上只微微一帶，便立時退去他身上僅有的一件外衣。
......肌膚驀然感到一陣涼意，玉輕塵不由打了個冷顫。
"為什麼......"冷漠褪盡，玉輕塵的聲音微微發顫。
楚無念卻似沒有聽見一般，溫熱的唇舌在他胸前乳首處不斷遊走。
玉輕塵如畫的眼睫不住顫抖，唇齒間吐息微亂。
......恍惚之間，玉輕塵的臂間已是青絲繚繞，白玉般的膚色隱隱透著殷紅的光暈，一雙清明的瞳眸彷彿浸了水光一般。
"先生......"楚無念喃喃地低語。
玉輕塵猛然睜大了雙眼。
"先生......"楚無念抬眸望著玉輕塵，眸中滿是迷醉。
刺骨的寒意在心底緩緩蔓延，玉輕塵感到心口莫名的一陣刺痛。
"滾......"頃刻之間，玉輕塵的眼眸浸寒如冰。
楚無念握住他的右手，沿著他的掌心緩緩摩挲......漸漸的五指絞纏。
玉輕塵一時怒級攻心，體內氣血翻湧......被封住的穴道隱隱作痛。
楚無念卻再度吻上前來，溫柔的沿著他的唇線細細描劃。
......待他的舌頭滑入齒列內側，玉輕塵用力咬下。
綿軟的唇舌再度火熱交纏，異樣的情愫瞬時在體內激漲。
自楚無念舌尖上滲出的血液，緩緩的流入玉輕塵口中。
玉輕塵猛地想到--身上的人在陷入狂疾之際，對於傷痛是毫無所覺的......一陣噁心欲嘔的衝動，驀然竄上心頭。
......楚無念的手，探入了身下人觸感柔滑的股間。
"我一定會殺了你的......"玉輕塵一瞬不轉的瞪著楚無念，眸色陰冷。
楚無念卻只是埋首對方胸前，細細的啃咬。
剛剛沐浴過後的身體......正散發出陣陣迷醉人心的清香，讓人欲罷不能。
玉輕塵恥辱的閉上眼睛，緊緊咬住下唇，胸口處劇烈的起伏。
......被火熱的異物侵入瞬間，撕裂一般的痛楚讓玉輕塵猛地仰過頭去，面上血色褪盡。
......在持續不斷的痛感之中，玉輕塵的身子倏然一軟，竟是昏厥過去了。
一陣秋風，窗外落葉飄零。

天色微明，廊下的紙窗上，映著庭中草木的疏影。
客棧的跑堂肩披布巾，手裡端了一盆清水，正一路往廊上過來。
"客官，水來了！"跑堂一聲吆喝，就要推門進去。
隔壁的房門"吱呀"敞開，走出了一個裊裊婷婷的麗人。
跑堂目不轉睛的盯了半晌，面上頓時浮上羞赧之色。
"這可不行呢......"蘇小恨吃吃笑了，伸手接過了他手上的水盆。
"咦？......"
"現在敲門進去的話，可是會掉腦袋的呀......"蘇小恨故作神秘道。
跑堂身子一顫，訕訕笑道："怎、怎麼會......"
"喏，你先下去備些早點，水一會兒我幫你端進去就好。"蘇小恨盈盈笑著，單手從袖間摸出一碇銀子遞了過去。
"咦？......請稍等，小的馬上叫人去準備！"跑堂喜上眉梢道。
待跑堂下了廊去，蘇小恨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唇畔勾起了一抹淡笑。

床上被褥凌亂，在玉輕塵的身下，分明映著觸目的血色。
楚無念幽幽轉醒的瞬間，只是茫然望著身側的人。
......入眼處柔滑的青絲如瀑，白皙的身子上紅痕遍佈。
眼神猝然清明的瞬間，楚無念頓時身形一顫。
--蘇小恨在他身上下了毒，並且把他帶到玉輕塵房內。
心口的絞痛早已消逝......宛如昨夜的劇痛都是綺夢一場。
記憶就此倏然中斷，楚無念猛地翻身坐起。
"醒醒......"楚無念伸手扶上玉輕塵的肩膀，細細的輕晃。
玉輕塵卻仍是絲毫沒有清醒的跡象。
楚無念憂心的凝望了半晌，披衣走到床下，用木架上的銀盆，自屏風後的浴桶中取來了淡淡飄香的清水。
......直到楚無念替他拭淨身上的污跡，玉輕塵依舊沉迷不醒。
緊閉的雙眸，睫毛如畫；唇色緋紅，宛如燃著異色的火焰。
瘦削的身體顯得纖麗羸弱，卻是蘊著雪梅一般冷洌的冰寒。
楚無念替他穿上外衫，怔忡的望了半晌，驀地攔腰把人抱在懷裡。
及至推開門扉，一道戲謔的嗓音卻是倏然在耳畔響起。
"喲......這麼一大早的，無念公子是要去哪裡？"蘇小恨眉眼含笑，卻是背對著他，沒有轉過身來。
楚無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是何居心？"
"這句話......當是由我來問你吧？"蘇小恨笑，"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無念公子偏愛的是斷袖之歡，嘖，這回可真是叫蘇某大開眼界了。"
"你......"
"對了，斷腸散的滋味怎樣？"
"斷腸散？"楚無念的眸色微沉，"不是『鎮魂散'麼？"
"哈啊......那是為了騙那個女人才這麼說的。"蘇小恨吃吃笑道，"斷腸散的效用雖然比鎮魂散更加劇烈......不同的是，斷腸散的時效只能維持兩個時辰，而且不會致人於死地，所以無念公子大可放心......"
"雖然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不過......"楚無念的語調漸冷，"玉輕塵與你是同門，你這麼做......又是何苦？"
"無念公子這是在怪我麼？"蘇小恨冷聲道，"對他施暴的人是你，與我有什麼相干？"
"你......"
"我知道你在查神道盟的事......"蘇小恨慢聲道，"神道盟幫晉王府的人打垮了秦王，最後秦王鬱鬱而終......我可以理解你想替恩師報仇的心情，不過你確定你的恩師就沒有半點差錯麼？"
"......"
"不要每次發生什麼事，就把過錯推到別人身上，偶爾你也要自己檢討一下吧？"
"神道盟的存在，只會繼續為禍朝野......我並非只是為了一己私怨。"
"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隨你怎麼說都行。"蘇小恨冷笑道，"不過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記住......"
"什麼？"
"倘若有朝一日你負了玉輕塵......天涯海角，我定要取你性命。"
楚無念悚然一怔。
"你帶他走吧。"
"你......"
"我數三聲，如果三聲過後你還在這裡，那你就永遠別想帶他走了。"蘇小恨緩緩閉了眼睛細數，"一、二......"
......廊下已是一片寂然。
作者: s021084    時間: 2008-11-10 21:15

第十五章

一陣逼人的、黑暗獨有的沉痛感覺，重重的壓在心口。
快要不能呼吸了--
藉著室內皎潔的月光，從木櫃夾板的縫隙中可以依稀看到外面的情況。
......地板上滿是渾身血跡的屍體，可是殺戮仍在繼續。
無數明晃晃的刀尖在眼前閃過，耳畔不停的響起淒厲的叫聲。
玉輕塵心裡明白，那是瀕臨死亡的吶喊......雖然拚命摀住了耳朵，可是家人的慘叫聲卻還是不停的鑽進耳膜--不要了！不要再殺了！趕快停止吧！......
心裡不停祈禱的同時，眼淚已經簌簌的順著面頰淌了下來。
......腳步聲漸漸近了。
恐懼也在瞬間膨脹開來。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整個身子已經退到了櫃子的角落。
手腳都在止不住的顫抖，喉嚨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死的恐懼......第一次籠罩在心底。
"嘩"--櫃門驟開的瞬間，淚水也奪眶而出。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哭喊著，掙扎著，卻遲遲不敢睜開雙眼。
"小塵，不要怕......是我......"
那是熟悉的......溫柔的嗓音。
"嗚哇！......"
極度的恐懼頓時消逝，忍不住哭出聲來，一頭扎進了哥哥懷裡。
"......不要哭。"
"你流血了......"剛剛放下的心，驟然又縮緊了。
"別怕，這不是我的血。"
"哥哥把壞人打跑了，是不是？......"
"......"
"哥？"
"......對不起，小塵。"
哥哥的懷抱很暖，一點都不想放開。
......可是從哥哥眼裡流出的淚水，卻冷得像冰。
"為什麼要哭？"
第一次看到哥哥流淚，說不心慌是騙人的。
"......哥哥要走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一個人！......"
聽見哥哥說要離開，心臟簡直像要停止跳動了，可是......
"不要哭......小塵，對不起。"
小塵，對不起......
像是訣別一般低沉的聲音，不斷在腦海裡迴盪著。
......心臟疼得就要裂開了--

門扉被人從外面推開，外面的寒風頓時侵襲而入。
蜷縮在床角的人驀然抬頭，一雙黑眸悚然睜開，愈發顯得面色蒼白羸弱。
"......醒了？"楚無念走近前來，從袖間取出一把懷劍遞了過去，微微笑道，"要殺要剮......動手罷。"
玉輕塵手裡握著懷劍，眸中卻滿是驚懼之色。
"......怎麼了？你不是很想殺我麼？"楚無念注視著他的眼眸，語調格外的溫和。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玉輕塵喃喃道。
"你發了高熱......已經昏迷一天了。"楚無念苦笑道，"這裡是一座廢棄的宅院，我看沒有人住，所以打掃了一下，就擅自住進來了......"
玉輕塵的喘息漸漸急促，猛地翻身下床。
"你要去哪兒？......"楚無念見他神色有些異常，不由拉住他的衣袖道。
"放手！我不要待在這裡！"玉輕塵惱怒的掙扎起來。
"你沒事吧？......"
"......我叫你放手！"玉輕塵白皙的額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你不是要殺我麼？"楚無念的語調驟然壓低了，"......我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就算你要殺我，我也無話可說。"
玉輕塵的身體瞬間僵硬了。
"昨天晚上，你沒有殺我......"
"住口......不要說了！"玉輕塵用手摀住了雙耳。
"你怎麼了？"楚無念從他異樣的神色中，察覺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恐懼。
"為什麼要來這裡？......"玉輕塵握著懷劍的手在微微顫抖，"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
"故意？"楚無念茫然的蹙眉，"......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不要裝傻......"
"你以前來過這裡？"
"......"
"放開......我叫你放開！"玉輕塵回眸瞪著他，語調犀利。
楚無念只淡淡道："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的。"
"......"
玉輕塵的臉，冷冰冰的煞白。
"雖然我還不知道你們神道盟出了什麼事，不過至少有一點......"楚無念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
"......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真的以為我不敢殺你麼！"玉輕塵倏然變了臉色，握著懷劍回手一撩，望著他的前胸一劍刺進。
楚無念瞬間眉頭緊蹙，宛如被定住一般，一瞬不轉的望著他。
......玉輕塵眼睫微顫，猛地把人推倒，踉蹌著推門而出。
楚無念咬牙將刺在胸前的懷劍拔出，立時朝他的背影疾追而去。
一陣驟雨，孱孱掠過。
出了宅院，附近就有一片松林。
楚無念緊隨在玉輕塵身後，疾走如風。
......直到行至一處斷崖，兩人都驀然止住了腳步。
"那裡危險......"
"......"
楚無念往前挨近一步，玉輕塵後退一步。
一時間四圍靜寂，唯剩了雨聲和著松籟的旋律在彼此耳畔跳動不歇。
玉輕塵的面色蒼白，只有眸中閃著冰冷的寒光。
"不如我們來賭一場......"楚無念靜靜的開口道。
"......賭什麼？"
"如果你能打贏我，那我就不會再多管閒事，以後我的命隨時等你來取。"
"......"
"要是你輸了......就必須答應我兩件事。"楚無念望著他，一字一句道，"第一，在我沒有解散神道盟之前，你不能再動手殺我。"
玉輕塵沉默著沒有回答，唇畔卻勾起了一抹冷笑。
"第二......"楚無念繼續道，"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不准擅自離開。"
"......憑什麼？"玉輕塵冷嗤。
"憑你技不如人。"楚無念淡淡的開口道。
"你......"玉輕塵變了面色，驀地騰空而起，斷然冷喝，"廢話少說！我今天就要你給我們吾心劍一族陪葬！"
楚無念澄心靜息，倏然間眸光一斂。
玉輕塵自崖邊隨手截了一段木枝，猛力向他刺去。
楚無念取出懷劍回手一拂，就在劍木接觸的一瞬，楚無念藉著他的攻勢，向前騰身而上。
......那是與對方進攻的速度相差無幾的上躍，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有一瞬間，玉輕塵以為對方憑空消失了。
......正驚疑間，楚無念的回手一劍攜著疾風倏然而至。
玉輕塵抽身後躍，險險的避開了。
視線相觸，彼此都默爾以對。
之前的煩躁與驚懼驀地消散殆盡，玉輕塵意志集中的瞬間，感到週身的血液都冷靜下來，望著楚無念的眼神也恢復了清明。
楚無念淡淡一笑，煞住腳步，轉而滑步上前。
就在他由靜而動的瞬間，玉輕塵又霎時後躍，宛如凌波而動的仙子，憑虛御風而行。
楚無念不覺被誘，蹴地而起，手裡的懷劍朝著他的面門疾速刺去。
玉輕塵冷冷一笑，向左閃身，讓過劍鋒，乘勢斜走而進，一聲斷喝，木枝向他的脖頸橫掃而去。
楚無念微微一怔，就著前傾的姿勢撲倒在地。
玉輕塵見他跌到，再度以疾如流星之勢攻上前來。
......楚無念倏然翻身而起，身法快如飛燕，瞬間落到了玉輕塵身後。
在玉輕塵因大驚而回身之際，楚無念的懷劍，正面擊中他的腰眼......不偏不倚。
玉輕塵宛如受了重擊，身子倏然一震，竟癱軟在地。
驟雨一陣緊似一陣，冷冰冰的雨水中，兩人的全身都已浸濕。
......潑刺的冷風在崖上盪開。
"你殺罷！......"玉輕塵喘息著閉上了雙眼。
"......我不會殺你的。"
楚無念的語調，一如既往的沉靜。
玉輕塵的眼睫，微微的顫動著。
"其實......如果你方才用的是劍而不是木枝，恐怕輸的人就是我了。"
"是我技不如人，你用不著同情我......"玉輕塵的眼眸閃著凜冽的寒光。
"隨便你怎麼想罷。"楚無念微微勾起了唇角，"只要你能遵守諾言。"
......玉輕塵瞪著楚無念，久久不發一語。
"你的身子還沒好，現在又淋了雨，恐怕會受不住......還是快些回去吧。"
"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玉輕塵緊緊閉了雙眸，喃喃道。
楚無念沉默了半晌，倏然道："吾心劍玉九郎，是你什麼人？"
玉輕塵悚然睜眼。
楚無念繼續道："我剛剛在宅院外面發現了松林堂的牌匾......"
"......"
"如果我沒記錯......松林堂由吾心劍玉九郎一手創立。"楚無念淡然道，"而玉九郎在二十年前打敗了武林八大門派，一時間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手下門人甚眾，只可惜後來遭人暗算，一夜之中全數被滅，成為江湖上震驚一時的慘案......"
"住口......不要說了！"玉輕塵用雙手摀住了耳朵。
"為什麼不說？"楚無念低低一笑，俯身在他耳畔道，"不管你跟松林堂有什麼瓜葛......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是麼？"
"......"
"跟我回去罷。"
楚無念淡淡的說完，伸手攬住了他的腰身。
"不要碰我！......"玉輕塵面色乍變，眸中滿是厭惡之色。
楚無念只微一抬手，便強行把人抱在了懷中。
......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外衣，肌膚相觸的瞬間，玉輕塵的身體明顯變的僵硬。
"你放心......我不會再對你做那種事的。"楚無念柔聲道。
"......"
玉輕塵不覺顫抖起來，垂頭不語。





第十六章

古舊的宅院，以環形的廊道與堂屋相連，久經風霜的牆體苔痕斑駁，宛如無人居住的廢園。
靠牆的一間居室裡，擺著火盆，上面的鐵壺正滋滋作響。
楚無念掀開壺蓋，倒入切碎的藥草，用湯匙細細的攪拌，輕巧的盛了一碗端在手裡。
......踏在木廊上的足音清晰可聞，倏然停住的時候，楚無念淡淡的開口道：
"你不在床上躺著，來這裡做什麼？"
立在門口的人身形一滯，道："床頭的劍和琴......是怎麼回事？"
"......那柄白劍和木琴，你一向是不離身的，我怕你不習慣，所以在你睡著的時候，去了一趟雲錦客棧。"楚無念起身走近了，將手裡的藥湯遞到他面前，"你身體還沒好，趁熱喝了罷。"
玉輕塵僵立著身子不動，只望著他道："那你見過蘇小恨了？"
"......嗯。"
"他沒說什麼？"
"你希望他說什麼？"楚無念微微瞇了眼睛道。
"......"玉輕塵的眸色微閃，半晌道，"他沒有攔著你麼？"
"他為什麼要攔著我？"楚無念笑，"話說回來，當初如果沒有他的默許，我怎麼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把你帶走？"
"......你說什麼？"玉輕塵驚愕的瞪大了眼睛。
"你很在意麼。"楚無念眸光微斂，"還是說......你捨不得？"
"......我與他本就沒有什麼交情，有什麼好捨不得的。"玉輕塵說著，倏然變了臉色。
楚無念輕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什麼好掛心的吧？你只要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就是。"
"我的身體沒有你說的那麼差。"玉輕塵不悅的蹙眉。
"......算我失言了。"楚無念仍是溫溫的笑，"把藥喝了罷。"
玉輕塵接過藥碗，眉頭蹙得更深了。
"怎麼了？"
"......沒什麼。"玉輕塵把藥碗端到唇邊，神色凜然。
楚無念不由莞爾道："你怕苦？"
"......"
玉輕塵的眸光霎時變得銳利，仰頭把湯藥一口氣喝下。
楚無念先是一怔，旋即笑了。

端坐在幽靜的房間裡，望著靳紅笑容可掬的蘇小恨，儼然猶如一朵嬌顏盛放的鮮花。
靳紅卻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淡漠神情，接過他遞來的茶盞，淺呷了一口。
"不知道這次紅來找我，究竟是奉了師父的命令呢......還是單純想和我敘舊？"
"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問我。"靳紅將茶盞放下，望著蘇小恨端容道，"雖然添衣說你很快就會有好消息，不過師父還是放心不下。"
"哦？"蘇小恨恍然道，"......所以師父派了你來？"
"正是如此。"靳紅語調肅然。
"哈，那聶添衣呢？為什麼不讓她來？"蘇小恨歪著頭笑。
"......"
"你不說我也知道......"蘇小恨吃吃笑了起來，"是怕她被我所惑罷......而紅對人對事一向都很正經，師父就是看中你這一點，才會派你來罷？我說的對不對？"
靳紅沉默不語。
"喂，好歹說句話吧？......難道說你來的目的就是想喝茶？"
"不是。"
蘇小恨聞言一怔，隨即用手抱住了肚子，忍笑道："啊......我開玩笑隨便說的，你幹嘛這麼認真的回答。"
"......"靳紅不適的扭開頭去，沉聲道，"果然不出師父所料......你倒是手快，一轉眼就把人給弄丟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蘇小恨蹙眉道，"本來馬上就可以從玉輕塵那裡套出可靠的消息，誰知道半途殺出一個程咬金，那個無念公子的手上功夫實在了得，我和聶添衣都輕看了他，這才吃了大虧。"
"是麼。"靳紅靜靜的聽著，不置可否。
"現在我正四處打聽他們的下落，只可惜......"蘇小恨搖頭歎道。
"能從你眼皮底下把人虜走，還做的不露痕跡......看來那個楚無念的本領不小。"
"嗯......"
"不過有件事要提醒你......"靳紅肅然道，"現在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要是你任務失敗，應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這是在威脅我麼？"蘇小恨勾起唇角，微微笑道，"要是我失敗了......那你打算拿我怎麼辦？"
"......"
蘇小恨緩步走到他身後，在他耳畔低喃道："師父是叫你立即殺了我呢......還是要你把我帶回去受罰？"
"......"靳紅僵直著身體，一語不發。
"要是我死了......你捨得麼？"蘇小恨低低笑了，張口咬住他的耳垂，細細的廝磨。
靳紅大駭之下，猛地起身退開。
蘇小恨一時沒有撐住，身子微晃，險些跌倒。
"你這是什麼意思？......"蘇小恨斂了眼眸，微惱的望著如臨大敵的靳紅。
"請你自重。"靳紅忿然開口道，"你堂堂七尺男兒，何必要故作女兒嬌態？"
"堂堂七尺男兒？......"蘇小恨一怔，旋即大笑，"哈啊......真是好笑......為什麼每個人見了我，都要特地提醒我一次？"
靳紅不語，只是瞪視著他。
"三年前要我去絳月閣的時候......怎麼沒人這麼跟我說呢？"蘇小恨用滿含輕蔑的眼神注視著靳紅，"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用武力為師父效命，我用的是美色......既然都是為了師父，我是男是女......又有何貴賤之分？你這麼說，該不會是心虛罷？"
"心虛？"靳紅眸光一閃，斥道，"我為什麼要心虛？"
"這個嘛......該問你不是麼？"蘇小恨若無其事的起身，笑道，"明知道我是男兒......你也還是會有感覺吧？......"
"你......"靳紅的兩頰漸漸變得火熱。
"既然有感覺......為什麼不一起享受下呢？"蘇小恨低低笑道，"管他任務失敗也好，成功也罷......只要自己覺得快樂不就好了？與其整天板著個臉，不如放鬆心情來和我玩一次......要是你後悔了，以後我不惹你就是......怎麼樣？考慮下罷？"
靳紅的眼神明顯出現了動搖，額上漸漸綴滿了汗珠。
蘇小恨佯佯偷望了他一眼，雙手扶上身上的衣扣。
靳紅的眼眸倏然睜大，一瞬不轉的盯著他。
......解了排扣，卸了束帶，恍惚之間，只覺得那人眼橫秋水，面若桃李，美艷猶勝天人。
......靳紅茫然望著，喘息漸重，腦海裡一片混沌。
蘇小恨唇角微抿，勾起了一抹冷笑。

午後和風陣陣。
玉輕塵在一處斷垣的牆體下止住腳步，目光怔然。
"你想去哪兒？"
楚無念的身影倏然自廊上出現。
"......"
"喝過藥就應該回去好好歇著，哪裡都不准去。"楚無念斷然道。
"......不關你的事。"
許是白日的陽光格外柔和，玉輕塵的面色也不復往常冰冷。
"如果你是想去找蘇小恨......我勸你還是死心罷。"
"......什麼意思？"玉輕塵回頭，眸光乍冷。
"我說了......你會信麼？"楚無念笑。
"......你說。"玉輕塵不動聲色道。
"蘇小恨為人，城府極深，恐怕不是你能應付得了的。"楚無念淡然開口道，"你若不想日後悔恨，就不要與他走得太近。"
"......笑話。"玉輕塵冷冷的注視著楚無念，"你與他不過見了幾次面，我卻在絳月閣與他朝夕相對了整整一年......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教？"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
"蘇小恨的為人，我自信比你更清楚......用不著你來提醒我。"
楚無念眼波微動，面沉如水。
玉輕塵回身踏上了長廊。
楚無念不覺露出了一抹苦笑。

窗外晴朗的日光驟然被雲翳遮住，室內倏然罩上了一層陰影。
"險些著了你的道......卑鄙！"
靳紅猛地抬起頭來，張大了兩眼，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蘇小恨面上的笑容斂去，淡淡的挑眉道："哦？......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你為了麻痺我，讓我棄師命於不顧，居然使出這般下流的手段......我替你感到可恥。"
"哈啊......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蘇小恨攏了攏衣襟，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自己定力不夠，被一個男人亂了心神......卻反過來斥責別人，這未免說不過去罷。"
"要不是你......"
"我怎麼了？"蘇小恨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我是拿繩子綁著你，不讓你走了......還是用劍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留在這裡？"
"......"
"沒有吧？"蘇小恨笑，"你不喜歡......大可以出去，還杵在這裡做什麼？"
"......"靳紅一時啞然。
"既然你沒有和我玩的意思......麻煩你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省得我看了心煩......要是妨礙了我做事，當心師父砍了你的腦袋。"
靳紅被他堵得面上紅白一陣，終於還是起身朝門口行去。
"對了......最好不要時不時地跳出來，要是你藏得不好，被我發現了......不要怪我不留同門情面。"
蘇小恨懶懶的打了個欠身，軟身在床上臥倒，動作處姿態撩人。
靳紅本要與他理論，見了此情此景，竟是瞠目結舌，半晌說不話來。
......猛然間清醒了，幾乎是落荒而走。





第十七章
月色幽冥。
靳紅手按腰間刀柄，踏著腳下的枯枝，一步步向密林深處走去。
行至一株松樹的陰影下，靳紅佯裝轉彎，倏地旋踵回頭，拔刀向尾隨身後的人斬去。
不料那人的動作更快，在刀隨風至的瞬間騰空而起，勢如紫電。
兩人迎面相對，靳紅的眸中閃過一抹驚愕之色，只一瞬，卻又恢復了鎮靜。
"原來是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玉輕塵面色如冰，冷聲道："廢話少說，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門來，別怪我手下無情。"
"手下敗將，竟敢口出狂言。"靳紅沉聲斷喝。
"手下敗將？"玉輕塵冷冷笑道，"上次你假借盟主之令，亂我心神，才險些遭了你的埋伏，這次你我都是一人，不如就來看看究竟誰才是手下敗將！"
說完不等靳紅應答，玉輕塵右腕微轉，劍尖直指他心臟而去。
靳紅勢如流星般向後躍退，霎那間回手反擊，卻被玉輕塵側旁避過；緊接著又是一刀，玉輕塵只輕輕後躍再度閃過。
靳紅的刀緊追不捨，玉輕塵虛晃一劍，待他趁隙襲來，立時揮劍，從斜旁橫掃而過。
......只聞得靳紅一聲慘呼，長刀竟脫手而落。
玉輕塵的劍沒有分毫遲疑，緊接著給了最後一刺。
靳紅的面色頓時煞白，額上冷汗密佈，踉蹌著疾速後退。
厚厚的落葉被凌厲的劍氣帶著，從地上簌簌旋起，很快轉成了一簇小小的旋風，發出了嘩嘩的雜響。
一絲絕望驀然自靳紅眸底掠過。
白光自眼前驟閃而過，劍鋒卻遲遲沒有落在身上。
靳紅大驚之下抬眸望去，卻見一人長身玉立，赫然擋在了自己身前。
"......讓開。"
玉輕塵的雙眸，閃動著噬骨的寒光。
楚無念只淡淡道："你不能殺他。"
"......你說什麼？"玉輕塵斂了眼眸，積蓄許久的怒火一觸即發。
"我希望這個人可以帶我到神道盟的總部，所以你不能殺他。"
楚無念的語調波瀾不驚。
"你這是什麼意思？"玉輕塵瞪視著他。
"要殺了他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肯帶我去見你們的盟主。"
"做夢！"
玉輕塵一聲冷喝，毫不猶豫的踏步而前，揮劍劈下。
楚無念在同一時間拔劍出鞘。
......靳紅伺機而走，正奮力奔逃的時候，耳邊驀地一聲異響。
靳紅震愕的回頭環顧，極目處竟空無一人--
雖然心下疑惑，靳紅卻是不敢滯留片刻，轉瞬間疾走如風。

周圍一片黑暗。
洞窟裡濕寒沉浸，陰氣襲人。
偌大的幽潭兩邊，是如削的峭壁。
......在潭水與峭壁間濕滑的巖地上，斜斜的躺著兩道人影。
玉輕塵自昏迷中醒來，緩緩睜開了雙眼，面前朦朧的映著白色的影子。
......待眼睛適應了黯淡的光影，楚無念端麗的面容，在暗色中緩緩浮現。
彼此近在咫尺的距離，讓玉輕塵的身子倏然一震，幾乎是立時撐起手腕，翻身坐在楚無念側旁。
楚無念靜靜的閉著雙目，宛如沉睡一般。
玉輕塵驀然回想起，剛才在激鬥中沒有注意腳下，結果失足踏空，天旋地轉之間，身子就要往幽澗跌落......間不容髮的瞬間，是楚無念縱身跳下澗道，同時緊緊把自己護在懷間。
一陣劇烈撞擊，讓意識漸漸遠去，沒過多時，兩人都沉沉陷入了昏厥。
玉輕塵伸手扶住楚無念的肩膀，頓覺手上觸感冰涼。
凝神細看時，便發現在楚無念腦後的岩石上，正有血紅的液體，緩緩浸潤開來。
......一絲不安自眸底一閃而逝。
玉輕塵把人扶在臂間，喃喃道："喂......你沒事吧？"
楚無念雙眸緊閉，面色蒼白，卻是沒有清醒的跡象。
玉輕塵不得已撕下袖口的內邊，用潭水替他擦拭了傷處，幫他纏上頭帶，總算是止住了血。
待楚無念幽幽醒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你沒事吧？"
暗啞的聲音低低鑽入耳膜，玉輕塵的神色倏然一僵，道："......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罷。"
"我怎麼了？......"楚無念喃喃說著，眼神帶著淡淡的困惑。
"......沒什麼。"玉輕塵語調微顫。
"我是不是睡太久了？頭好痛......"楚無念的手，觸到了頭上的傷口。
玉輕塵冷然道："不要碰，你掉下來的時候撞傷了後腦，我只幫你簡單處理了下。"
"......謝了。"楚無念露出了一抹淡笑。
玉輕塵眸光微閃，沒有說話。
楚無念環顧四維，半晌道："這裡是地底下的洞窟吧？"
"......嗯。"
"都怪我一時大意......沒有事先弄清附近的地勢。"楚無念頗為懊惱的蹙眉，"......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玉輕塵突然站了起來，背轉過身去。
"如果不是我硬要攔著你，也不會害你現在陪我困在這裡。"
"......究竟是誰陪誰困在這裡？"玉輕塵驀然瞪大了眼眸。
"......你在生氣？"楚無念望著他，滿目訝然。
"你自己說要讓靳紅帶你去神道盟，現在我失足掉下來，不是正好給你機會了麼？你為什麼要跳下來？"玉輕塵的語調漸高，眉眼之間已是怒氣充盈。
"我......"楚無念張了張口，卻是遲遲答不上來。
"為什麼不說話？"
"......不知道。"楚無念不由歎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隨你跳下來了。"
玉輕塵似乎意有所動，眼睫微顫。
"不過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什麼？"
楚無念微微一笑，望著他道："正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非要把對手逼至絕境呢？"
"......"
"你可知道--為什麼你在與我較量的過程中......總是不能佔上風麼？"
玉輕塵先是一怔，旋即不動聲色道："為什麼？"
"並非是你真的技不如人......"楚無念淡淡的開口道，"原因在於你的劍。"
"我的劍？"
玉輕塵眼眸微斂，神情專注。
"......你的劍法，是世人俗稱的『殺人劍'，是只為了磨礪自身的一己之劍。"楚無念繼續道，"在與人交手時，你眼裡既沒有所謂的人性，也沒有道義......你只為了一人的修業，而殘忍的剝奪他人的性命，這樣的劍欠缺人性根本的理法，是與劍道背向而馳的。"
"......"
"劍法之道，是所謂陰陽、虛實、有無的交替，與自然的妙理是合而為一的。"楚無念靜靜的望著他道，"沒有慈悲心的人，無從領會劍道的隨心之境，所以不論他是否可以熟練掌握所學的劍法，都一定會留下招式上的空隙，給對手以可乘之機。"
"......誰告訴你的？"玉輕塵沉默了半晌，倏然抬眸瞪著楚無念。
"什麼？"
"我問你......這番話是誰教你的？"
"這個很重要麼？"
"這是我們吾心劍的傳統心法......我大哥曾經和我提過，與你方纔所言......分毫不差。"
"既然如此......我告訴你也無妨。"楚無念倏而笑道，"我十四歲之前，隨眾多大內高手學藝，當時習劍的心境也與你一樣......那年我隨父皇率師北征，意欲收復燕雲諸州，世人只知道在南京城下我軍兵敗高粱，卻不知當時軍中嘩變，險些叫我和父皇就此喪命。"
"你說的是圍城一役？"
"嗯。"楚無念道，"當時父皇帶著幾個親信遁走，幸得神道盟的人一路護送，才得以避開遼軍追殺，逃歸回京。"
"這麼說來，神道盟豈不算是於你有恩？"
"父皇時任開封府尹長達15年之久，正是韜光養晦之時，他在此期間組織了一股舉足輕重的政治勢力，晉王府中幕臣眾多，神道盟的勢力，就是由此發端的。"楚無念道，"若真的說到恩情......恐怕不是那麼簡單能夠說清楚的罷。"
"......"
"當時我得知父皇遁走，心下焦急，便帶著親兵一路追趕而去，道上見了遼兵便大肆砍殺，手下決不留情，也正是因此，身邊的親兵大都戰死，最後僅剩下我一人而已。"楚無念慢聲道，"後來我被一群遼兵圍攻，就在我以為自己要命喪於此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覆面人。"
......"他面上蒙著黑紗，所以看不清長相，他的劍法我只見過一次，恐怕終此一生，我也不會忘記......那些遼兵，大驚之下紛紛遁走，前後歷時不到半個時辰。"
"你可還記得他的劍招？......是不是『燕蕩十九式'？"
楚無念緩緩搖頭，道："我不記得他的招式......"
"什麼？"
"或許可以說......他的劍法，根本沒有招式。"楚無念回憶道，"他說我的劍，是殺人劍，我當時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幡然領會，從此銘記於心，不敢忘記。"
玉輕塵沉默了。
"你說那個人是你大哥......究竟是什麼意思？"楚無念道，"你們是兄弟，難道你沒有他的消息？"
"......他在我六歲的時候就離開了。"玉輕塵黯然道，"十三年前在松林堂，吾心劍一族被人暗算那天，恰巧是我的生辰。"
"......"
"他們在水井裡下了毒，結果大家因為高興而疏於防備，一夜之間被人趕盡殺絕。"玉輕塵的語調異常平靜，"只有我和大哥......倖免於難。"
"......是誰下的毒手？"
"......不知道。"玉輕塵的眸光漸至黯淡，"我當時只是害怕......父母都死了，大哥突然說要離開，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
"不管我怎麼懇求......卻還是沒能留住大哥，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說到這裡，玉輕塵的眸中，閃動著寒星一般......冷淡的光芒。





第十八章

蘇小恨站起來，輕輕的推開後窗。
從那裡往下望，看得見獨院的窗口仍透出燈光，裡面映著朦朧的人影。
門扉霎那而開，靳紅高大的身影驀地闖入了視線。
目光相對時，蘇小恨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朝他勾了勾手指。
房內燈光幽暗。
待靳紅落座之後，蘇小恨掀開紙罩，在燭火上細細挑弄。
......燈芯"哧"的一響，漸漸的明亮了。
"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蘇小恨似不經心一般，倏然開口。
"......是意外。"靳紅答得簡短而謹慎。
"哦？"蘇小恨莞爾笑道，"是什麼樣的意外？居然能讓影子劍靳紅傷成這樣？"
"......"靳紅掉開了視線，沒有回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蘇小恨道，"定是遇見仇家了罷。"
靳紅不置可否。
"對方是什麼人？"蘇小恨笑。
"......"
"我說哪......紅，雖然師父常常教導我們言多必失，可你總是這樣一言不發，我怎麼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蘇小恨幽幽歎氣，"我們既是同伴，你有什麼不好說的？"
靳紅的眼神，一瞬不轉的盯著蘇小恨。
"......看我做什麼？"
"我只是在想，同一個人，同一張臉，為什麼前後態度可以變得這麼快。"靳紅肅然道。
"哦？......這話什麼意思？"蘇小恨笑。
"昨天也是在這個房間，你說過要是我藏得不好，被你發現了，你就要師父砍了我的腦袋。"靳紅一字一頓道，"可是現在你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你笑的時候，會讓我以為之前的你只是一場夢境罷了。"
"你當真這麼想？"蘇小恨的語調，陰仄仄的逼人。
"是。"靳紅毫無畏懼的迎視著他的視線，"不只是昨天......我們同在盟內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想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善變？"
蘇小恨望著他一本正經的表情，頓時詞窮。
"你想知道什麼，大可直接問我，何必這樣拐彎抹角？"靳紅繼續道。
"那我問你......你會說實話麼？"蘇小恨不無嘲諷的笑道。
靳紅面色不改，端容道："我昨晚在密林裡行走，結果在那裡碰上了玉輕塵，他要與我一決高下，我苦戰不得脫身，本來以為要喪命的時候，楚無念卻出現了。"
"......果然是他。"蘇小恨的拳頭，不由得握緊。
"我趁他們相鬥的空隙，奮力奔逃，這才險險保住了性命。"
"見你逃走，難道沒有人前來追趕？"蘇小恨狐疑的望著靳紅。
"......沒有，倒是身後突然發出了一聲異響，我回頭看時，那兩個人都在平地上消失了。"
"消失了？"蘇小恨蹙眉。
"嗯。"靳紅點頭道，"速度實在太快了......只是一眨眼，兩人就不見了。"
"不可能......"蘇小恨斷然道，"以玉輕塵的性子，不可能就這麼放過你的。"
"是，我也是這麼想。"靳紅道，"不過雖然覺得事有蹊蹺，我還是不敢回去探個究竟，萬一再落在他手裡，那今日坐在這裡的，恐怕就是我靳紅的一縷孤魂了。"
蘇小恨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後，靳紅倏然道："我該說的已經說完了，接下來要怎麼做，是你的事，我不會插手。"
"嗯？......"蘇小恨訝然抬眸。
"你是師父最得力的手下，我對你，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靳紅說著，站起身來，"我會在這裡等你的好消息。"
"......謝了。"
蘇小恨倏然抬起頭來，霎那間，笑靨如花。
......靳紅出門後將門扉輕掩，眼眸黯然。

如眉的月，高懸在狹谷中天。
地縫的洞窟裡，卻是黑黢黢的一片。
潭水幽清，卻是刺骨的沁涼。
玉輕塵背倚巖壁坐著，面若寒冰。
"喂......"楚無念倏然開口喚他。
玉輕塵眼睫微顫，緩緩睜眼，回頭望著他。
"要不要坐過來？"楚無念隨手將外衣脫下，鋪在地上。
"......"
"夜裡不比白天......況且是在這地窟之中，陰寒濕重，你的身子才剛剛好......"
"......我沒事。"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飢餓，玉輕塵的聲音有點顫抖。
楚無念默不作聲，眼神淡淡的，卻愈發顯得面容肅然。
"我真的沒事......"
......雖然面色異常蒼白，玉輕塵的唇色卻透著火焰般的緋紅。
楚無念驀地起身，走得近了，伸手撫上了他光潔的前額。
玉輕塵不由渾身一震。
......手心處觸感滾燙。
"果然......"楚無念低低的一聲輕歎，"你怕冷？"
玉輕塵低垂了視線，沒有回答。
"恐怕是受寒了，這樣下去......"
"......我沒事。"玉輕塵抬起眸來，眼神執拗。
楚無念突然笑了起來，變了語調道："好，你沒事......不過我覺得很冷，只怕是撐不過今晚了，所以你能不能行行好，和我坐到那邊去？"
"你......"玉輕塵被他輕佻的語調臊得面泛紅潮。
"你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凍死吧？"楚無念俯身在他耳畔低語。
......玉輕塵猛地推了他一把。
楚無念沒有防備，頓時跌坐於地。
玉輕塵瞪了他一眼，卻是依言起身，走了過去。
楚無念先是一怔，旋即莞爾。
......只是背倚著相靠，玉輕塵卻覺得身上猶如火燒一般，瞬間熱燙起來。
"喂......我們來說會兒話吧？"楚無念把雙手交叉，藏進了寬大的水袖。
"......說什麼？"
"什麼都可以......這個樣子可不能睡著，萬一睡了......說不定就醒不過來了。"楚無念低低的笑。
"......那你說就好了。"玉輕塵仰頭眺望著巖壁，幽然道。
"你想聽什麼？"
"......"
"......怎麼不說話？"楚無念幽然道。
"......先生是誰？"
"先生？"
"......沒什麼。"玉輕塵不覺懊惱的搖頭。
"......是不是我在發病的時候，說了什麼糊話？"楚無念的語調，隱隱透出了一絲不安。
"沒有，你什麼都沒說。"玉輕塵斷然回道。
"你這麼說......反而叫我不能相信自己了。"楚無念苦笑，"我說的先生......其實就是我的叔父秦王。"
"一年前在房州病逝的秦王......？"
"嗯。"楚無念的眸色微黯，"他曾在宮裡教授琴藝，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所以我一直以先生相稱。"
"......他的琴藝一定很好罷。"
"若要仔細計較......當與你不相上下。"
"怎麼可能。"玉輕塵冷嗤道，"我學琴不過短短兩年，又不是天賦異秉。"
"不會吧。"楚無念訝然笑道，"不是有不少人為你的琴藝而傾倒麼？"
"那不過是他們喜歡跟風繆贊，真正懂琴的人......又何其之少。"玉輕塵淡然道。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學琴？"
"......盟主說要進絳月閣，必須有一技傍身，所以送了我一張刻有菖蒲花的木琴，以示對我的信任。"玉輕塵靜靜的開口道，"盟主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辜負他對我的期待。"
"......原來如此。"
"你之所以狂疾纏身......都是因為他吧？"
"可以這麼說......"楚無念黯然道，"宰相盧多遜私遣堂吏與先生交通之事，讓父皇龍顏大怒，先生被勒歸私第，後來被惡人誣陷，舉家遷置房州，我一心要為他洗脫謀反嫌疑，為了這件事四處奔走，結果先生卻鬱鬱而卒......"
話題就此中斷，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之後，楚無念倏然道："你沒事吧？"
"......嗯。"玉輕塵勉強應了一聲，閉合的眼眸微微睜開了。
楚無念驀地轉過身來，玉輕塵的身子沒了倚靠，竟頹然軟倒。
......所幸楚無念及時將人扶住，用力摟進了懷裡。
"你身上好冰......"楚無念的眉頭，不覺蹙起。
玉輕塵微微顫動了雙唇，卻是說不出話來。
"喂......不要睡覺。"楚無念的眼眸，閃過一抹不安的神色。
"唔......"玉輕塵勉力想要坐起來，可是卻使不出氣力。
"你不要動......"楚無念用外衫裹住他的身體，把人環抱在懷中。
玉輕塵不適的想要掙扎，卻終於抵不住溫暖的懷抱，漸漸安靜下來了。
"很困麼？"
楚無念望著他如火樣緋紅的面頰，語調溫潤。
玉輕塵的眼眸閉緊，似乎要沉沉入睡了--
"醒醒，還不能睡......"
楚無念輕輕搖晃著他的雙肩。
玉輕塵緩緩睜開了雙眼，眸中滿含幽怨之色。
......楚無念微微一笑，道："要是你再敢睡著......我就把你咬醒。"
玉輕塵的眼眸倏然睜大，等到會過意來，面上立刻泛起了可疑的紅潮。
夜已深沉，洞窟內的氣溫驟然下降，楚無念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玉輕塵只茫然凝視著他的眼眸。
......一瞬間，是水一樣的靜寂。





第十九章

楚無念的手，鬆鬆的摟著他的肩膀，兩人的額頭漸漸貼近。
玉輕塵的面頰發燙，兩手不覺用力的揪緊楚無念的衣裳。
......楚無念微亂的呼吸，淺淺的繞在他的頸側。
"嗯......"玉輕塵微微閉了眼，口中吐出了喘息，眉頭卻是緊蹙的。
......身體一陣一陣的發寒，根本無法抵禦這樣溫暖的碰觸。
楚無念一瞬不轉的凝視著懷裡的人。
玉輕塵緋紅的面頰在幽暗的夜色中幾乎透明，半睜的眼眸猶帶春水，更勝冰雪消融。
"......可以嗎？"楚無念深深的望著他，刻意壓低的語調溫潤如玉。
玉輕塵怔怔的回望著，心臟怦怦作跳。
"......可以吧？"楚無念輕輕搖晃著他的肩膀，語調曖昧。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雖然這麼想，玉輕塵卻覺得渾身發緊，似乎每一根神經都在微微發顫。
楚無念緩緩的低頭，直到呼吸交融的瞬間，彼此的唇瓣就細密的貼合在一起。
下一瞬間，天旋地轉，玉輕塵被壓在濕滑的巖地上，背後頓時一片冰涼。
楚無念的唇舌長驅而入，在他口中細細的舔噬廝磨。
玉輕塵的四肢無力，一雙如畫的眼眸水霧迷濛，腦海也不覺漸漸昏沉，只是微微使力推拒著身上的人。
楚無念稍稍抬起上身，原本緊貼的唇瓣也不再與他癡纏。
玉輕塵喘息漸亂，眼睫不覺低垂，身子卻在微微發顫。
楚無念扯開他胸前的衣結，眼裡頓時映入大片雪白的肌膚。
玉輕塵的面色透紅，不覺咬緊了下唇。
隔著柔滑的輕衫，楚無念的手順著曲線下滑，探入他的下身緩緩搓揉。
長年以來，玉輕塵一向對情慾方面少有涉及，因而反應極是青澀，只被稍稍的撩撥，卻是喘息發亂，下身也漸漸的，疼得發緊。
"嗯啊......"
近在咫尺的細弱呻吟，讓楚無念渾身一緊，腿間的硬物也不覺頂在他身上，蠢蠢廝磨。
玉輕塵的眼神漸漸迷亂，雙手不覺摟緊了身上的人，檀口微啟，輕聲呢喃。
楚無念情不自禁的低頭吻他。
與先前不同，玉輕塵不再一味躲閃，迎合的動作雖然青澀，卻也給楚無念帶來了逼近瘋狂的暈眩之感。
"輕塵......"脫口而出的呢喃，楚無念眼神迷亂。
玉輕塵的身子驟然一顫，在他手裡的火熱慾望也同時激射而出--
輕塵......輕塵......
一吻已是銷魂。
楚無念的掌心，緩緩撫上了身下人柔滑的大腿根部，立刻就引得他一陣輕顫。
在那人情慾漸濃的愛撫下，玉輕塵的身子，竟然抖得宛若秋風侵襲下的木葉。
楚無念將他單腿扶起，俯身含住他的腿間，用舌頭在他敏感的前端不斷舔弄。
一時間煙霞烈火，玉輕塵頓時羞恥得緊緊閉上了雙眸，不敢再看。
......隨著那人愛撫的動作不斷加強，出口的呻吟，已經帶上了哭腔。
"我要進去了......"楚無念的唇，不知何時緊貼在他的頸側，帶著淡淡的麝香。
玉輕塵腦中白光閃過，猛地睜開了眼睛。
楚無念溫柔的推進，兩人的上身漸漸緊密貼合。
玉輕塵的表情隱忍，雙手緊緊地攀在他的頸間，直到扣得指尖泛白。
"痛麼......"楚無念的吻如蜻蜓點水，間或落在他緊蹙的眉間。
玉輕塵無力掙扎，只大口的緩著氣，眸中水光盈盈。
"嗯啊！......慢......不要了......"
突如其來的狂亂律動，讓玉輕塵受不住的弓起身子，瘋狂的推拒撕扯。
隨著他激烈的抗拒，楚無念的下身再度驟然脹大。
"輕塵......輕塵......"楚無念在他耳畔不住的喃喃低語。
身體熱得發緊。
......心跳狂亂得可怕。
在兩人唇齒癡纏的瞬間，玉輕塵的淚水，倏然自眼角湧出，緩緩而下。
嫣紅漸漸染上了面頰。

路是陡峭的上坡道。
左臨幽澗，右邊則是蒼鬱的密林，狹仄的藍天上閃著淡淡的微光，彎月如眉。
蘇小恨獨自一人，循著密林的小徑，往前疾走。
約有兩三丈遠的前方，正有一個單手提著一竄野兔的獵戶迎面而來。
"這位姑娘，你要到嶺上去？"
蘇小恨點了點頭，道："我的朋友在這附近失蹤了，我正要去找他。"
"姑娘，別怪我多嘴......這裡地勢險峻，幾十年來幾乎年年都有人出事，恐怕你的朋友凶多吉少啊。"
"老師傅，可否把話說得明白些？"蘇小恨肅然問道。
"你也看到了，密林邊上就是狹谷，稍不注意就會跌到下面，我勸你還是快些回去，等明日天明了，再多找些人一起來吧！"
"不瞞你說，我今晚是一定要去嶺上的，不知道老師傅可否幫我一把？"
獵戶搖頭歎道："也罷！走吧。"
走了不多時，蘇小恨驀然止住了腳步。
"姑娘？"獵戶不解的回頭。
蘇小恨疾步走到幽澗邊上，蹲了下來。
獵戶走得近了，便見他手裡攥著一塊布帛。
"這衣料......是我朋友衣服上的。"
獵戶四下望了一眼，道："錯不了......你的朋友一定是掉下去了。"
"掉下去？"蘇小恨愕然抬眸。
獵戶指著附近的地面道："你看，這裡的腳印雜亂，可能掉下去的不只一個人哪。"
"......那要怎麼把他們救上來？"
"姑娘是在說笑吧？"獵戶瞪大了眼睛，"普通人從這裡掉下去，怎麼可能還活著？"
"......我的朋友武功很好，不會輕易死掉的。"蘇小恨道。
"不可能，這麼高的地方，怎麼可能沒事呢？"獵戶固執的搖頭。
"老師傅，我的朋友一定會沒事的。"蘇小恨微微一笑，道，"你只要告訴我......怎麼才能讓他們上來？"
"唉，你既然非要看個究竟，那就沒辦法了。"獵戶說著，從背後的布袋裡掏出了一大捆粗繩。
"這是......"
"我們以打獵為生，有時候也會幫人採些珍貴的草藥，那些草藥大多長在地下的峽谷裡，把繩子的一頭繫在這邊的樹上，人就可以爬到下面去。"
"真的？"蘇小恨欣喜道。
"你在這裡等著，我下去幫你看看吧！"
"不用了，還是我自己下去吧！"
"可是你一個姑娘家......不怕麼？"
"沒關係的，我也是習武之人，這點小事難不倒我的。"蘇小恨柔聲道。
"哎......好吧，我在這裡幫你看著，你自己下去找找看。"
"多謝老師傅......"蘇小恨深深的朝他行了個禮。
"哎，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一會兒恐怕你要哭著上來了。"獵戶無奈的歎道。
"放心吧......我很快就上來。"
蘇小恨微微笑著，轉身攀住了繩索。

天色微明。
玉輕塵幽然轉醒的瞬間，發現自己正枕著楚無念的手臂，被他環抱在懷裡。
難以言喻的心情驟然浮現，玉輕塵的眼神瞬間複雜難解。
"醒了？"
......翻身而起的時候，身後卻傳來楚無念略帶嘶啞的聲音。
"......嗯。"玉輕塵動作僵住，虛應了一聲。
楚無念甩了甩髮麻的手臂，半坐起來，身軀赤裸。
玉輕塵雙頰燃著艷色，扯過旁邊的衣物覆身。
楚無念微微一笑，伸手把人攬在懷裡，在他額上印下了淺淺一吻。
"......"
玉輕塵只是愕然望著他。
楚無念把人環在臂間抱起，舉步走到潭邊。
"雖然水很涼......不過總比沒有的好。"
"......放我下來。"玉輕塵的眼睫低垂，嘴唇咬得泛白。
"你要自己洗麼？"楚無念似笑非笑道。
"......"玉輕塵沒有說話，只是偏開頭去。
"我來幫你吧。"
楚無念踏入水中的石階，將人置於水邊的石巖上。
"不用，我自己來。"
"......好罷。"楚無念無奈，面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潭水清冷，玉輕塵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腦海的記憶模糊不清，可是身體的觸感卻無比真實。
並非強迫......也沒有不願。
明明前幾天還對他恨之入骨的......
只是一瞬間的軟弱，身心卻都已淪陷。
"在想什麼？"楚無念為他披上外衣，在他耳畔低聲道。
"......沒什麼。"
玉輕塵眼睫微顫，閉了眼眸道。
"......你後悔了？"
玉輕塵的身子，驀然一震。
"昨晚......"
"不要說了。"
再睜眼的時候，玉輕塵的眸中一派清冷。
楚無念一瞬不轉的望著他。
"......忘了罷。"
"你說什麼？"楚無念的眼眸，不覺瞇起。
玉輕塵直視著他的眼睛，靜靜的開口道：
"到現在為止......全都忘掉。"
潑刺的冷風，倏然刮進了心底，楚無念張了張口，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不是想見盟主麼？"玉輕塵的語調漸至漠然，"我可以帶你去。"
"......"
"只有一個條件......"玉輕塵繼續道，"我們之間......從此再無牽扯。"
楚無念黯然靜立，面上閃過悲傷的陰影，但只是一瞬而已。





第二十章

"從此再無牽扯？......"楚無念眸色微沉，低聲重複道。
玉輕塵默不作聲，表情淡淡的，眼睫微微輕顫。
"雪泥鴻爪，尚且會留下痕跡，更何況是人。"楚無念瞇了眼睛道，"我不相信你當真如此冷心薄性，可以說忘說忘。"
玉輕塵變了臉色，驀地回身道："你有什麼資格責備我？"
......相對而視的瞬間，楚無念只是一瞬不轉的望著他。
"我對你而言，有那麼重要麼？"玉輕塵的語調波瀾不驚，眼裡卻漾著冷冷的笑意。
"什麼意思？"楚無念不覺蹙眉道。
"我只問你一句話--"
"......你說。"
"這麼久以來，你一心想要打敗盟主，解散神道盟......"玉輕塵冷然道，"倘若有朝一日，我要你放棄與盟主為敵，你做得到麼？"
"......"
"你若做不到，你我的仇怨就永不會化解，今日之事如若不忘，你要我以何面目待你？"
"......難道你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玉輕塵眼睫一顫，倏然笑道："真是可笑......"
"......"
"你覺得......我會為了你背叛盟主麼？"玉輕塵的眸底透著淡淡的嘲諷，"又或者......你可以為了我，放棄替秦王報仇？"
"我......"
"你做不到吧？"玉輕塵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更何況......或許你對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利用我罷了......我怎麼可能助你一臂之力？"
楚無念的面色，瞬間轉為煞白："......利用？"
玉輕塵表情淡漠，默不作聲。
"哈......原來如此。"楚無念的眸底，驀然閃過悲傷的神色，"......你就真的那麼信任那個盟主？"
玉輕塵眸色凌厲的回望著他。
楚無念繼續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神道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就算你一心想為他效忠，只怕也是徒勞罷。"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朋友蘇小恨，接近你不過是另有所圖，一旦他計謀得逞，恐怕第一件事就是取你性命，即使如此......你也還要為神道盟效忠麼？"
"......住口。"玉輕塵的眼神，冷冰冰的寒涼。
"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楚無念眉尖微挑，凝神注視著他道，"只是有件事希望你明白......我的所作所為，並非只是為了替先生報仇......"
"......夠了。"玉輕塵打斷了他的話，"你和秦王是叔侄也好，情人也罷，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你說什麼？......"
"要我再重複一遍麼？"玉輕塵回眸冷聲道，"你該不會忘了吧？你每次發了狂疾，都會把我喊作秦王，要說你們之間沒有私情，恐怕論誰也不會相信罷。"
楚無念臉色蒼白，宛如石像般佇立不動，半晌道：
"你說的對，我的確喜歡先生......比任何人都要喜歡他。"
......撕心般的裂縫，驟然從心底崩裂開來。
玉輕塵蒼白著面頰，背對著楚無念的身形頓時一陣顫慄。
"對你的感覺並非虛假......可是這與對先生的感情無關。"

玉輕塵勉力往前走了幾步，虛浮的腳步卻險些踏空，身形劇烈的一晃。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心底雖然這樣吶喊，可是眼前卻一片黑暗。
正暈眩之間，面前卻倏然出現了一抹白色的麗影。
......那人一身錦繡上裝，髮髻高高盤起，美麗的面容神韻如昔。
"你......"玉輕塵驀然瞪大了眼眸。
"哈啊......原來在這裡，總算找到了！"蘇小恨撥開巖壁間的亂草，幾步就來到了他身前。
"喂，你沒事吧？臉色這麼差？"蘇小很用手捧著玉輕塵的面頰細細摩挲，眉梢含著濃濃的笑意。
玉輕塵只覺得眼角驟然一陣酸楚，竟忘了推拒。
"......怎麼幾日不見，就變得這麼溫順了？"蘇小很狐疑笑道，"以前要是我敢這麼對你，你還不把我的皮給扒了？喂......怎麼不說話？"
"......怎麼又是你？"
玉輕塵的聲音，微微發顫。
"你果然還是一樣薄情寡性呢......"蘇小恨吃吃笑了，"我和靳紅交過手，他說你被他打敗了，我不信，所以就特地來找你，結果在上面發現了打鬥的痕跡，還有從你身上撕下來的衣衫碎布......我就猜你準是不小心跌下來了。"
"......所以你就下來了？"玉輕塵訝然望著他。
"嗯，感動吧？"蘇小恨轉而向不遠處的楚無念嘻嘻笑道，"喂......我當初可是把人交給你照顧了，你好像沒有把人照顧好嘛！"
"你說什麼？......"玉輕塵變了臉色道。
蘇小恨毫無懼色，只溫吞吞道："因為他好像很喜歡你的樣子，我看你也不是很討厭他......所以就自作主張，讓他帶你走了......難道我做錯了？"
"你！......"玉輕塵心口驀然一窒，頓時氣血上湧。
"哎......你先別生氣，有話上去再說吧！"蘇小恨扶著玉輕塵，轉身往外走去。
......楚無念不動聲色的望著他們的背影，眸色幽冷。

晨風裊裊，從遠遠的連山背後，透出黎明的曙光。
仰頭可以望見重障疊翠，俯身則可窺見清可見底的水澗。
蘇小恨向在峽谷邊上等候的獵戶道過謝，轉身便望見玉輕塵漸行漸遠的背影。
"喂......我救了你，就算你不說謝謝，也用不著走得這麼急罷？"蘇小恨跟在玉輕塵身後，眉眼帶笑。
"我求你救我了麼。"玉輕塵頭也不回道。
"可是......楚無念還沒上來，你不等他麼？"蘇小恨若有所思道。
"他有手有腳，你用不著替他擔心。"玉輕塵的表情淡漠。
"......好吧。"蘇小恨無奈笑道，"那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回松林堂。"
"什麼？"蘇小恨的腳步一頓，"你說的松林堂......"
"你不是和楚無念私下商量好了麼？我不信你對我的行蹤一無所知。"玉輕塵漠然道。
蘇小恨訕訕一笑："......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生氣？"玉輕塵的唇角泛著冷笑，"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擅自決定，把你交給楚無念......"蘇小恨悶聲道。
"你要怎麼做是你的事，與我沒有關係。"玉輕塵面色如冰，"你現在可以走了。"
"走？......"蘇小恨擰眉望著他。
"我回去取過琴後，立刻動身去見盟主，難道你要陪我一起麼。"
"......回神道盟？"蘇小恨不動聲色道。
"是。"玉輕塵的眸底，一派冷淡的笑意，"你不是說自己背叛了葉驚寒麼？跟我回去的話......等著你的，說不定就是死路一條。"
蘇小恨笑："我覺得我是貪生怕死的人麼？"
"你不是麼。"
"......"蘇小恨一怔，頹然笑道，"也罷......先不說我，你也知道楚無念在探查神道盟的總部，萬一你的行蹤洩漏了神道盟的所在......"
"隨便他吧。"玉輕塵斷然回道。
"你說什麼？"
"反正我答應過要帶他去神道盟，如果他有本事追蹤而來，就當作幫他了了一樁心願。"玉輕塵的面色，冷冰冰的陰寒，"憑他一個人，根本就動不了盟主半分。"
"嗯，你說的對......"蘇小恨勉力露出了一個淒淺的笑容。
"我不信葉驚寒可以一手遮天......我一定要見盟主。"玉輕塵的語調驟然變得凌厲。
"真是拿你沒辦法吶......"蘇小恨以手撫額，幽幽歎道，"看來這一次......我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為了我以身涉險，你覺得值得麼？"玉輕塵倏然止住了腳步。
"......你這是在試探我？"蘇小恨笑。
"......"
"是不是楚無念和你說了什麼？"蘇小恨瞇了眼睛道。
"......沒什麼。"
玉輕塵腳下踏著厚厚的落葉，一步一步往嶺下走去。

從宅邸的前院打橫穿過，玉輕塵推開了主屋的木門。
......在房間的角落裡，靜靜的放著燒水的鐵壺。
玉輕塵怔忡地望了半晌，不覺心中淒楚。
"看起來很整潔嘛，連碗具都很齊全呢......"蘇小恨嘻嘻笑著，快步走到床頭，將木琴用布袱包好，輕快的背上。
玉輕塵在原地靜立著，久久不發一語。
"怎麼了？"蘇小恨回身，望著他似笑非笑，"你該不會是不捨得走吧？"
不捨得？......
玉輕塵的心臟猛烈一顫，眼前驟然浮現出楚無念在房間裡走動的姿影。
"對啊，這裡畢竟是你小時候的居所嘛。"
"......嗯。"玉輕塵不禁懊惱地咬緊了下唇。
"你以前總是過門而不入......沒想到這一次竟然住下來了。"
"......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玉輕塵的眸色乍冷。
"過去的事，你當真放得下？"蘇小恨低聲道。
"當年大哥拋下我，一個人離開，我從那時起就對自己說......"玉輕塵的眸底，驀然閃過一抹悲痛的暗影，"過去的事情，既然不可能回頭，為什麼不忘掉？......雖然這麼說，但是我卻沒有勇氣回來，如果不是楚無念誤把我帶到這裡，恐怕這一生......我都不會再踏進這個地方。"
"難道你不想知道......當年吾心劍一族為何被滅？還有你大哥，為什麼會離開你......"
"我不想知道。"玉輕塵打斷了他的話，"我只知道我的命是盟主救的......我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如果你知道你大哥還活著，你還能這麼說麼？"
"活著？......"
"如果你再見到他，你還能像現在這樣......無動於衷麼？"
蘇小恨陰鬱的望著他道。
玉輕塵的身子驀地一顫，心底的疑慮宛如一朵黑雲，驟然遮蔽在眼前。





第二十一章

正面的屏門大開，從裡面走出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冷若冰霜，與他並肩而行的人卻是笑靨如花，肩上背著一個長形的布袱。
宅院靠牆的樹蔭下，靜靜佇立著一道欣長的白色人影。
經過那人身側時，蘇小恨用眼尾朝他淡淡的掃了一眼，唇角勾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楚無念不為所動，仍是與他們保持了一段相當的距離，靜靜的尾隨其後。
暮色漸濃時，一行人在途中的簡陋木寮歇腳。
"就這樣放著他不管......可以麼？"蘇小恨端起茶盞，送到嘴邊淺呷了一口。
玉輕塵面無表情道："既然他喜歡跟著我們，就讓他跟好了。"
"哦？"蘇小恨眉稍微挑，柔聲笑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嘛。"
玉輕塵不說話，平靜的眉眼看不出表情。
"好啦......我回去休息了，明天還要繼續趕路呢。"
"嗯。"玉輕塵淡漠的虛應一聲。
蘇小恨懶懶的打了個欠身，起身走向門口。
廊下寂靜。
一道白影立在微黑的木廊下，似乎在等候什麼人的到來。
"呀......這不是無念公子麼？"蘇小恨故作吃驚的低聲招呼，面上浮著微笑。
楚無念手按腰間劍柄，眸色微沉。
"這麼晚了......你不去休息，站在這裡做什麼？"蘇小恨饒有興致的眨了眨眼道，"如果你是在等輕塵的話......那麼真是可惜了，他不會出來見你的。"
"不......我等的人是你。"楚無念低聲輕笑。
"我？"蘇小恨吃吃笑了，"真是榮幸啊......不知無念公子找我，所為何事？"
"......跟我來。"
蘇小恨笑容轉冷，卻是不動聲色的隨著他走了。
疏星在天。
兩人行至人跡稀少的秋草叢中，方才止住了腳步。
"拔劍罷。"楚無念站定之後回身，一瞬不轉的望著蘇小恨道。
"嗯？......"蘇小恨唇角噙著冷笑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我心知肚明。"楚無念的目光清冷。
蘇小恨笑："你想殺我？"
"......動手罷。"
楚無念身形微側，早已拔劍在手。
蘇小恨眸光一凝，瞬間從袖箭裡滑出鋒利的手刀。
"楚無念......既然你執意如此，休怪我手下無情。"蘇小恨縱身而上，手刀劃破夜空，以電光火石之勢朝楚無念去了。
楚無念揮劍橫掃，剎時往後跳開。
蘇小恨緊追向前，掌中銀光乍現。
楚無念趁他前傾之際，倏然躍起，自他背後一劍劃去。
蘇小恨悚然一驚，就勢撲倒，險險避開了這間不容髮的一劍。
只是瞬間，楚無念的劍電疾迴旋，不偏不倚的朝著秋草叢蓋頭而下。
......凌厲的劍氣破空而至，周圍草木劇烈的搖晃。
蘇小恨瞪著眼前如墨的夜空，手心微顫的同時，黯然閉上了眼睛。

"鏗"......
金屬的撞擊聲驟然響起，楚無念的手心被震得發麻，長劍在下一瞬間脫手而落。
蘇小恨驀然睜眼，便望見一道熟悉的修麗人影擋在身前。
"楚無念，蘇小恨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要殺他？"
玉輕塵的眼神淡淡的，語調卻極是冰冷。
"無怨無仇？"楚無念怔然低語，面上泛起一陣冷意，"說的對，我與他之間，原本就無怨無仇......只要他就此離開。"
玉輕塵冷然道："這與你無關罷。"
"我知道你不信我......"楚無念望著他道，"但是他對你，確是懷有異心，難道你一點都沒有察覺麼？"
"口口聲聲說別人對我懷有異心，難道你就沒有麼？"玉輕塵的眼神銳利。
"我......"
"......晉王府舊宅。"
"什麼？"楚無念目光一凝。
"神道盟的總部，就在晉王府舊宅。"玉輕塵眸光清冷。
"......不可能。"楚無念道。
"嗯？"
"那裡我早就派人探查過，根本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是麼。"玉輕塵冷冷笑道，"恐怕是你們眼濁，看不出玄妙所在罷。"
"......"
"個中玄妙，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這件事你不得傳於外人，只能孤身進神道盟。"玉輕塵冷聲道，"倘若你違背諾言，你我再見之時，即是你魂斷之日。"
"......我答應你。"
"舊宅裡有一個湖，叫做鏡月湖。"玉輕塵一字一頓道，"在岸邊有一塊巨大的鐘乳石，只要轉動它，湖中就會露出一架石橋，到時候你順著石橋走就可以了。"
"......"
"我已經把地址告訴你了，闖不闖得過是你的事......從現在起，不要再跟著我。"
楚無念蒼白著臉，面上沒有一絲笑意。
驀然一陣冷風掠過，四圍草木蕭瑟。
"......為什麼要告訴我？"許久之後，楚無念才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麼。"玉輕塵的目光欺霜賽雪，語調不帶半點波瀾。
"......對你來說，這個人真的如此重要麼？"楚無念的視線，幽幽落到蘇小恨身上，慘然笑道。
蘇小恨被他淒艷的眼神所震懾，不由別過頭去。
"你說什麼？"玉輕塵沒有察覺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只是瞪視著楚無念。
"只是為了保護這個人......你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消息告訴我。"楚無念微微瞇了眼，繼續道，"你這麼做......都是為了不讓我繼續妨礙你們罷？"
"......一派胡言。"玉輕塵的語調犀利異常。
"也罷......既然你都不在乎，我又何必為你操心？"
楚無念喃喃低語，俯身拾劍。
玉輕塵不為所動，只是冷然注視著他。
"......你自己多保重罷。"
楚無念語罷抬眸，正對上玉輕塵的視線。
......一時間竟雙雙無言，只是默爾以對。
"你走罷。"玉輕塵倏然背過身去，低垂了視線。
蘇小恨怔忡的望著楚無念離去的背影，眼神複雜難解。
"......你沒事吧？"玉輕塵緩步走得近了，在他身側蹲下。
蘇小恨轉頭望著他，半晌才道："......去把他追回來罷。"
"......你說什麼？"玉輕塵的眸色微冷。
"他說得對......和我一起，只會害了你。"蘇小恨黯然閉眼，"單憑你一個人......是回不了神道盟的。"
"你......"
"還有一件事......"蘇小恨的眼睫微顫，"恐怕這一輩子......你再也不會見到盟主了。"
玉輕塵身子一顫，道："......你在說什麼？"
"早在一年前，盟主就已經被人殺害了。"
......一陣暈眩之感襲來，玉輕塵身形一晃，險些跌倒。
"......殺了盟主的人，是盟主的首席大弟子蜇雪。"蘇小恨繼續道，"他向盟主提出決戰，並且和盟主約定......獲勝的一方，可以繼承盟主之位，結果盟主答應了。"
"......"
"此事在盟內掀起軒然大波，但是蜇雪確實打敗了盟主，而且他手上有盟主的任命手諭......所以大家雖然不服，卻只能被迫承認事實。"
"......不可能的，盟主怎麼可能被打敗......"
"師父的想法，和你一樣......"蘇小恨低低的開口道，"所以師父想要從蜇雪那裡奪回盟主之位，不過歷來盟主繼位，都必須有前任盟主的任命書，所以......師父才會處心積慮，派人來接近你。"
"......接近我？"
"是。"蘇小恨黯然道，"雖然現在蜇雪是盟主，事實上大權在握的人，卻是師父，所以要把你蒙在鼓裡......實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你果然都是在騙我的麼？......"玉輕塵的面色，冷冰冰的煞白。
"是......"蘇小恨咬牙道，"楚無念說得沒錯......我對你好，的確是別有用意。"
"......接近我，有什麼好處？"
"我只是負責收集關於你的身世情報......除此之外，我必須等待師父的指令。"蘇小恨淺淺一笑，"所以，如果這次你和我一起回神道盟，就絕對逃脫不了師父的掌控了......"
"你......"
"第一次師父派了紅娘子聶添衣，然後是影子劍靳紅，這一次......不知道師父又會派誰來，不過在師父的人趕來之前......你還是快走吧，趁我還能做主的時候。"
"為什麼？"玉輕塵靜靜的瞪著他。
"嗯？"蘇小恨抬眸。
"為什麼要告訴我？"玉輕塵的聲音不覺微微發顫。
"我不知道......"蘇小恨的眼神，帶著微不可覺的淒淺笑意，"也許是因為寂寞吧。"
"......"
"三年前，我離開神道盟總部，從那時候起，就常常覺得寂寞......"蘇小恨喃喃笑道，"就算我成功的完成任務又怎麼樣？......我已經厭倦孤單一人的生活了，如果真的因此而觸怒了師父......那麼我寧願被他親手殺死，這樣一來，或許我就不會這麼難過了。"
"你......"
"......你去找楚無念罷，他是個好人。"
蘇小恨幽幽歎道，旋即站起身來。
沒過多久，他的背影就沒入了夜色之中。
天無纖雲，夜涼如水。
......玉輕塵循著來時的路，緩緩往回走去。





第二十二章　

在荒廟門前空地的樹蔭下，一個人正撥弄著一簇用木枝堆成的柴火。
一身黑衣的肅容男子，大步走近。
"好冷哦！"蘇小恨彎著腰伸手就火，說完之後就抬眸衝來人微微一笑。
"為什麼要這麼做？"靳紅盯著他問。
"......我沒有必要向你解釋吧。"蘇小恨從容回道。
"你方纔的所作所為......等同於背叛了師父。"靳紅隱忍著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道，"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玉輕塵，這麼做值得麼？"
一陣涼風刮起地上的餘燼，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中，蘇小恨淺淡的笑容被照得明艷異常。
"誰說我背叛了師父？"
"什麼？"
"......誰說我在幫著玉輕塵？"蘇小恨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不是把一切都告訴他了麼？這不是在幫他是什麼？"靳紅怒不可遏道。
"我問你......"蘇小恨抬眸望著他道，"如果你對我起了疑心，你還能毫無防備的和我相處麼？"
"這......"
"不能吧。"蘇小恨面上浮著淡笑，"楚無念說的話，玉輕塵表面上雖然不為所動，可是一定會放在心上的，他生性冷僻多疑，不可能不對我起疑的。"
"難道你......"
"剛才楚無念態度堅決，要我離開，否則就要取我性命......倘若我不借此機會向玉輕塵坦白，日後恐怕會橫生枝節，甚至功虧一簣。"蘇小恨繼續道，"倒不如以退為進，這樣非但可以獲得玉輕塵的諒解，也可以讓玉輕塵以後不會再被楚無念的言行所擾......要戰勝楚無念，我只能這麼做。"
"你怎麼知道......玉輕塵一定會再度相信你？"
"哈啊，這還用問麼？紅......你可真是個笨蛋。"蘇小恨笑。
靳紅不解，只是怔忡的立在原地。
"說了你也不會懂......我不想浪費時間跟你解釋。"蘇小恨懶懶的打了個欠伸，"我要睡會兒，要走要留......請自便罷。"
"我......"
靳紅面上紅白一陣，終於還是在火堆邊上盤膝而坐。
"喂......"
"嗯？"蘇小恨睜開了眼睛。
"這樣睡不舒服吧？"靳紅端容道，"你先起來。"
蘇小恨依言從稻草堆上坐起，大睜著眼眸望著靳紅。
靳紅被他看得面色微赧，卻是強自鎮定的把身上的外衫脫下，仔細的鋪在稻草堆上。
"......可以了。"
"哈，果然舒服多了......謝啦。"蘇小恨心滿意足的躺下，吃吃笑道，"不過，紅......你會不會冷？"
"......我不怕冷。"靳紅悶聲道。
"哦......我看也是。"
蘇小恨唇角帶著笑意，靜靜的閉上了雙眼。
靳紅從附近抱來了木枝，坐在火堆旁細細的撥弄。
......"哧"的一聲，火焰驟然亮了許多。
夜靜如水。
從閣樓上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琴聲。
......音律靜靜的流洩，猶帶著如怨如慕的悲風，聞者為之屏息。
不多時，琴聲嘎然而止，緊接著是一聲沉沉的悶響，木琴被白劍生生斬成兩段。
一時間萬籟俱靜。
漆黑的黑髮垂背，玉輕塵氣息漸亂，執劍的手不覺微微顫抖。
"你這是何苦？"
身後倏然響起一聲輕歎，玉輕塵不覺怔住。
那人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溫潤。
玉輕塵緩緩回首，道："你回來做什麼？"
楚無念不覺露出一抹苦笑："......聽到琴聲，就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了。"
"哈......原來如此。"玉輕塵以手撫額，眼神淒艷，"現在琴斷了，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楚無念只是望著他，不發一語。
"我從以前就知道......為什麼你常常來絳月閣聽琴。"玉輕塵的面色微惱，"是因為秦王罷？你只是想借由琴聲來懷念他罷了......你......"
"......這的確算是一個理由，但並不只是那樣而已。"楚無念幽然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先生，但是直到十一歲那年，才算是與先生相識。"
......
"父皇在繼位之後，曾拋出太后遺命的說法以正其名，即所謂的『金匱之盟'，按照盟約，先生是皇位第一繼承人......自古帝王傳承多為父死子繼，父皇也不例外，所以後來先生被奸人陷害，鬱鬱至死......其實都在父皇的預料之中，我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卻沒有辦法阻止......晉王府舊臣在朝中位高權重，利用神道盟的力量剷除異己，長此下去，必將為禍朝野，正是因為先生的死，才讓我下定決心，要解散神道盟。"
"......"玉輕塵不由怔然。
"宮裡的人爭權奪利，整日紛爭不斷，只有先生一直都待我好，不知不覺中，把我困在一張叫作『溫柔'的網裡......那是我一輩子也掙不脫的網。"楚無念的語調漸至哀傷，"他離開京都之前曾說過，我是他繼承皇位的最大威脅，所以才會故意接近我......直到現在，我也分不清先生對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
......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楚無念苦笑道，"不知道是誰說過......一個人如果死了，那麼別人記住的大都是他的好，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我已經不想再去深究了。"
玉輕塵默然垂下眼簾。
"自我懂事以來，先生的姿容就佔據著了我全部的視線......如果我說不喜歡先生，那一定是騙人的。"楚無念靜靜的開口道，"不過我也很高興......自從先生死後，我終於可以擺脫那張網......可以自由的選擇自己的人生。"
"......自由？"
"皇位也好，權勢也罷......因為先生的死，那些東西只會讓我打從心底裡厭惡罷了。"楚無念的眼神澄靜，"如果可以......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什麼都不想要？"玉輕塵眉頭微蹙，喃喃重複道。
楚無念走近前來，把人攬在懷裡。
玉輕塵的身子驀然一僵。
"......如果一定要回神道盟，我和你一起去罷。"
"......你說的可是真的？"玉輕塵不覺茫然道。
"嗯......絕對不會丟下你不管了。"楚無念壓低聲音，在他耳畔喃喃道。
玉輕塵沒有說話。
......一抹緋色，驟然染紅了雙頰。

燃著的火焰發出了蓽撥的雜響。
人高的秋草叢中，緩緩走來一個人。
靳紅倏然回眸，驚愕得瞪大了眼睛。
來人披著白羽氅衣，黑髮垂肩，隱隱飄來輕勻的淡香；面上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細長如畫，風儀過人......至於令人目眩。
靳紅驀然收刀，卓然而立，待他走得近了，便深深一禮，正要出聲時，那人卻在宛若塗朱的唇畔豎起一指，微笑著示意他噤聲。
靳紅頷首，畢恭畢敬的靜立一旁。
蘇小恨似乎仍在沉睡之中，白皙的面容帶著一絲倦怠之色，安然而臥的姿態愈發顯得弱不勝衣。
那人就著焰光望了一會兒，俯身把人輕輕抱了起來。
蘇小恨輕哼了一聲，卻是沒有清醒。
那人不覺露出一抹淡笑，逕自邁進了荒廟之中。
靳紅背對廟門靜立，神色肅然。
......略顯破舊的殿台上燃著兩支燭火，蘇小恨躺在白羽氅衣上，意志昏沉。
上裝的排扣被依次解開，身上的外衣倏然而落。
一陣涼意襲來，蘇小恨的身子一顫，睜眼的同時，手中赫然攥著三枚細長的銀針。
......目光交遇，蘇小恨手裡的銀針驟然紛落。
"醒了？"那人的聲音暗啞，卻是異常悅耳。
"......我不是在做夢吧？"蘇小恨眨了眨眼，立時翻身坐起。
"你說呢？"那人溫熱的唇貼了過來，在蘇小恨耳畔呢喃道。
"......"蘇小恨身子微顫，雙頰漸漸泛紅。
"好久沒見了......有多久呢？一年？兩年......還是......"
"是三年一個月零五天。"蘇小恨吃吃笑著，反手摟住了他。
"有這麼久麼？"那人低聲輕笑。
"有啊......"蘇小恨把頭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就算說是一輩子......我也不覺得誇張呢。"
那人但笑不語，只用手指在他身上細細摩挲。
"不夠......還要呢......"蘇小恨喘息著睜眼，語調呢喃。
"是麼......"那人低笑著俯身，含住了他細嫩的乳首，用舌尖來回的頂弄。
"哈啊......嗯......"蘇小恨難耐的扭動著纖腰，長長的烏髮自腦後滑散而落。
"......真是敏感的身體啊。"那人斜斜的挑眉，喃喃笑道。
"唔......"蘇小恨的眼神漸漸迷亂。
"小恨......你瞞得過靳紅，可瞞不過我呢。"
"嗯？......什麼？"蘇小恨努力平復呼吸，吃力的睜大了眼眸。
"......你是真的想背叛我吧？"那人的眼睛微微瞇起，邪邪笑道，"那個玉輕塵......真的有那麼好麼？"
"我......我沒有......哈啊......"蘇小恨咬著下唇，幾乎字不成句。
"這是懲罰......"那人的眸光漸冷，修長的手指探入身下人的股間細細研磨，直至他渾身泛起紅潮。
"師父......不要了......小恨知錯了......"蘇小恨喃喃道。
"這可不行呢......"葉驚寒的眸色冷靜，語調低沉，"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要是這麼快就認輸的話，真是一點都不像你了呢。"
......蘇小恨的喘息漸重，脫口而出的呻吟，不覺也帶上了哭腔。





第二十三章

蒼鬱的樹間，點綴著如火的楓葉，宛如漫天鋪著緋色的紅氈。
天無纖雲，是響晴的夜空。
荒郊的孤徑上，男子在月下獨自行走，丰神俊逸的背影，腰間斜掛著兩柄長劍。
從人高的亂草間露出一線燈火。
......那是一家破舊的木屋，看樣子似乎是有人居住。
男子抬手叩門。
一個少年推開門板，探頭出來。
......一頭的亂髮，眨著兩隻大眼。
"你是？......"
男子微微一笑，道："路過此地，有些乏了，能不能讓我進去歇歇？"
"嗯，進來吧。"少年粲然一笑，微髒的面孔上露出一深一淺的酒窩。
簡陋的內室裡燃著爐火。
"你一個人住？"男子環視了一周，開口問道。
"嗯。"少年倒了茶，用雙手捧著遞到男子面前，"家裡只有這個......你要喝嗎？"
......粗陋的瓷杯裡，盛滿了浮著茶沫的水。
男子伸手接過，將瓷杯端到唇邊，仰頭飲盡。
"很好喝......謝謝。"男子說著，眼角笑彎的望著眼前的少年。
"不用......"少年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笑容帶著淡淡的羞澀。
"你的父母呢？"
"死了。"少年回答。
"死了？"男子微微一怔。
"嗯，娘在我出生的時候就過世了，爹在上個月剛剛病死。"少年的眼神純真，幾乎不帶一點傷感。
"不難過麼？"男子的眼神帶著微不可覺的笑意。
"嗯。"少年微微一笑，"很晚了，你就在這裡休息吧，我到後院去。"
不待男子回答，少年已逕自掀開門簾，往屋後去了。
男子和衣在木板床上躺下，不多時，已是呼吸輕勻。
布簾被悄然掀開，剛才那個少年，無聲無息的進了房間，手裡提著一把缺了口的斧頭。
男子不動聲色的繼續躺著，直到少年挨近床沿，才驀然睜開眼睛。
少年的眸色微閃，卻是掄起雙手狠力將斧頭砸下。
......男子只微一抬手，便掐住了他的手腕。
斧頭砸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你想殺我？"男子微微瞇了眼睛道。
少年瞪了他一眼，卻不說話。
"為什麼？"男子勾起唇角，低低的笑了，"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少年的目光，一瞬不轉的盯著他的腰間。
"你想要這個？"男子用單手扶著長劍問。
少年漠然的搖頭。
"哦？"男子鬆了少年的手，淡淡笑道，"那你想要什麼？"
"......這個。"少年的手，指著他腰間的一串玉飾，"我在市集上見過，要值很多錢。"
男子不由大笑。
"你想要錢？"
"是。"少年的目光堅毅。
"那你一定殺了不少人吧？"男子壓低聲音道。
少年回道："......只有三個。"
"哦？"
"都是像你這樣的過路人，雖然他們也帶著劍，不過睡著了就像死豬一樣......我只要『喀'的一下......"少年劃了個砍人的手勢，"他們的腦袋就搬家了。"
"你拿了他們的錢財？"
"嗯。"
"那屍首怎麼辦？"男子的眸色瞬間變得凌厲，"難道沒有官差來抓你？"
"沒有，我把他們埋在後院裡，不會有人發現的。"少年毫無懼色的回道。
"你不怕麼？"
"怕什麼？"少年偏著頭，滿臉的疑惑。
男子一怔，旋即笑道："果然是個好苗子......"
"什麼苗子？"少年大睜著雙眼，茫然問道。
"沒什麼。"男子莞爾笑了，"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走？去哪裡？"少年的眼神閃著興奮的光芒。
"去一個好地方。"男子伸手在他的鼻頭刮了一下，輕笑道，"只要你跟著我，好好替我辦事，我就會教你本領，而且不愁吃穿。"
"真的？"少年狐疑的望著他。
"嗯，不過有件事必須先說好......"
"什麼事？"少年歪著頭問。
"如果有一天你背叛我，不聽我的話......"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少年打斷他的話，"我這個人很笨，做事一向只有一根筋......只要你不嫌棄我，這輩子我只聽你一個人的話。"
"哦？你沒說謊？"男子邪佞一笑。
"對天發誓！我蘇小恨說到做到。"少年大聲道。
"原來你叫蘇小恨......"
"是，你叫什麼？"少年好奇的望著他。
"......以後你叫我師父就好。"
"是！師父！"
外面的月色把窗前楓樹的枝椏，映在了暗黃的紙窗上。
......一陣風過，疏影繚亂。

蘇小恨迷茫的回眸，正對上那人戲謔的眉眼。
"師父......"喃喃著低語，心裡卻是一陣酸澀不堪。
"嗯？"葉驚寒壓在他香汗淋漓的後背上，一面動作，一面把玩著他的一頭秀髮。
"我不敢了......饒了我罷......"淚水緩緩盈滿了蘇小恨的眼眶，一滴一滴的砸在身下的氅衣上，暈開了一片水色。
"什麼不敢？......原來天底下，還有你蘇小恨不敢的事麼？"葉驚寒語罷，低頭在他敏感的耳廓裡細細舔咬。
"我......我不該把玉輕塵交給楚無念......我......"
"你該不會以為......楚無念可以保護玉輕塵吧？"葉驚寒輕笑道，"蘇小恨，你以為萬壽府裡......除了你就沒有人了麼？"
"不......"蘇小恨無助的搖頭，眼神滿是委屈。
"枉我一直以來對你如此器重......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葉驚寒的面色倏然變得冰冷，動作處愈發的凶狠了。
"哈啊......好痛......師父，求求你......饒了我......饒了我罷......"
為什麼要哭呢？
......哀傷越來越深重，疑問也漸漸的盤桓在腦海。
蘇小恨的心底，宛如被寒冰覆蓋，竟然沒有任何知覺了。
"你也知道的吧？要想讓蜇雪心甘情願的寫下讓位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葉驚寒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只有牢牢掌控住玉輕塵，我們才有和那個人談判的籌碼......這是我給你最後的一次機會......隨便你是下毒也好，讓他重傷也罷......只要把玉輕塵帶到我的面前，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計較。"
"......"
"只給你兩天的時間......你知道該怎麼辦吧。"
"是......"蘇小恨黯然閉了眼睛。
"怎麼了？你的表情很沮喪嘛......"葉驚寒的手，驀然探入他的下身。
蘇小恨不由渾身一震。
"居然沒有反應呢......"葉驚寒勾起一抹冷笑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
"......"蘇小恨默默的搖頭。
葉驚寒的眸光驟冷，抽身趟在蘇小恨身側。
"......師父？"
"......坐上來。"
"什麼？......"蘇小恨愕然望著他。
"自己動......直到有感覺為止。"葉驚寒表情淡漠，眼神冰冷。
"我......"蘇小恨咬住下唇，面色冷冷的煞白。
"怎麼？你不是說過......這一輩子，都會聽我的話麼？"
......眼淚在瞬間奪眶而出。
"......不許哭。"
"是......師父。"
蘇小恨抬手，慌忙的拭去眼角未盡的淚水，顫抖著分開雙膝，緩緩跪坐在葉驚寒身體兩側。
"......看著我。"葉驚寒注視著眼前泛紅的白皙胴體，聲音暗啞。
蘇小恨卻咬著唇，遲遲不肯抬起頭來。
"......我說過，直到你有感覺為止，否則懲罰不會停止。"
蘇小恨屈辱的緊閉著雙眸，緩緩的扭動自己的腰肢。
......一時間水聲淫靡。
葉驚寒隱忍了半晌，驀然起身把人推倒。
"師父......"蘇小恨的眼眸，水色輕漾。
"該死......"葉驚寒被他的眼神勾得險些失控，立時掉開視線。
蘇小恨的唇溫熱的貼了上來，主動地吻上了他的唇。
......宛如情人一般溫柔的癡纏，彼此的體溫都陡然升高，漸漸的融為一體。
"哈啊......"
從蘇小恨嘴裡逸出了淺淺的呻吟......葉驚寒的眸色瞬間似水般溫柔。
殿台上燭火燃盡，周圍漸漸的幽暗下來。

廟門前的空地上，靳紅端容危坐，望著面前的火堆出神。
身後驀然傳來了腳步聲的弱響。
"......真是可憐哪。"女子嬌艷的聲音刻意壓低，卻依然藏著掩不住的嘲笑。
靳紅沒有回應，只是肅然道："你來做什麼？"
"我可是跟師父一起來的呀......"
"......"
"師父什麼都知道......蘇小恨那點花花腸子，瞞得過你我，卻是根本瞞不過師父的。"聶添衣在他身側坐下，伸出手指撥動著柴火，"那個傢伙......如果不是師父親自出馬，恐怕是誰都治不住的吧。"
靳紅默然不語。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
聶添衣喃喃念到一半，表情頓時黯然。
"我去附近走走。"
靳紅驀然起身走了。
......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
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
鸞鏡鴛衾兩斷腸。





第二十四章

夜黑如漆。
蒙著著黑紗，夜行衣打扮的兩個人，踏著如麻的亂草朝客棧逼近前來。
客棧裡早已燈火全熄，鬩無人聲。
劍氣掃過庭前草木，從敞開的窗戶直穿而入。
楚無念自床上拂袖而起，等在門邊的兩把白刃，一齊從左右蓋頭而下。
......鏗鏘一聲，黑暗中火花激散。
與此同時，一線白光自側旁閃出，直取黑衣人的腰眼。
另一條黑影驀地後竄，旋即越窗而出。
楚無念分神的瞬間，眼前的黑衣人回手把他的劍擋開，倏然躍至窗前，毫不猶豫的縱身躍下。
楚無念望著不遠處一前一後的黑影，緊追著疾馳而去。
濃雲低垂，天空下起了驟雨。
潺潺而落的雨絲，一陣緊似一陣。
楚無念在雜草叢裡追了半里許，立時煞住腳步。
方纔還近在眼前的黑影，已在暗夜隱沒了蹤跡。
......從人高的秋草叢中，驀然伸出了一隻大手，緊緊扣住了楚無念的後頸，與此同時，一條帶著異香的帕巾，也蒙上了他的口鼻。
楚無念掙扎了半晌，但是那隻手一動不動，反而愈扣愈緊。
不多時，楚無念身子一軟，漸漸闔上了眼眸。

曙光漸明，露出了一碧晴空。
玉輕塵自房內踱步而出，在廊道盡頭楚無念的房前止住腳步，抬手輕叩門扉。
房內寂然無聲。
沒有上鎖的木門，倏然微啟。
玉輕塵略一猶豫，舉步跨進門內。
房間裡空無一人。
正疑慮的瞬間，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庭院的籬笆外面，擠滿了圍觀的人群。
"這是誰家的姑娘？......真是太慘了。"老者的聲音帶著沉沉的憐憫。
"就是......也不知道誰這麼狠心，居然下得了這種毒手？"客棧裡的跑堂，不住的搖頭歎氣。
"我看她一定是遇上了採花賊，這裡最近可不太平啊......"
"可不是......長得如花似玉的，真是可惜了......"
玉輕塵心下一緊，撥開人群走上前去。
在籬笆牆下，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影。
"公子，你可認得她？"跑堂的望著玉輕塵，道，"我早上起來，就見她一個人蹲在這裡，既不說話，也不肯讓人碰她......要是公子是她的朋友，趕緊把她領回房裡去吧。"
那人似有所感，驀然抬起眸來，正與玉輕塵的目光相對。
"你......"玉輕塵的心臟猛地揪緊，愕然睜大了眼睛。
蘇小恨緊了緊衣衫的襟口，朝玉輕塵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過於蒼白，讓人看得不由一陣揪心的痛。
玉輕塵的視線觸及他身上覆體的外衣，頓時身體僵直。
白底繡雲的外衫，赫然是楚無念一貫的裝束。
玉輕塵眼神驟冷，默然走到蘇小恨身側，伸手穿過他的膝彎。
蘇小恨的笑容斂去，終是低垂了頭沒有抵抗。
玉輕塵將人打橫抱起，快速穿過人群，逕自回房了。
跑堂很快送來了洗浴的清水，玉輕塵朝著蘇小恨道："把衣服脫了。"
"哈啊，我現在這麼髒......只怕你看了會受不了的。"蘇小恨雖然在笑，但是氣息虛弱，連帶著說話的口吻也透上了淡淡的苦澀。
"我不怕。"玉輕塵望著他，表情嚴肅。
"......"
蘇小恨一怔，眼眸漸漸轉為黯然，默默的將外衫退下。
......被撕成碎條的綢布，根本遮不住他狼狽的身子。
在蘇小恨蔥白的腿間，沾著暗紅的血跡和乾涸的白液；或深或淺的紅痕遍佈肌體，讓玉輕塵看得觸目驚心。
腦海裡宛如被電光劈過，頓時一片空白。
"......過來。"玉輕塵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激盪，冷聲命令道。
蘇小恨毫不抵抗，緩緩站上了墊腳的木台，抬腳跨入了浴盆之中。
玉輕塵強自鎮定的拿起綿軟的濕布巾，替他仔細擦洗。
......水聲嘩嘩，彼此都沉默不語。
玉輕塵幫蘇小恨換上了一套素淨的男裝。
"......謝了。"
蘇小恨的面色雖然慘白，仍是扯開了一抹淺淡的微笑。
"究竟是怎麼回事？"玉輕塵語調冰冷，面上沒有一絲笑意。
"我......"蘇小恨想笑，面上的表情卻是掩不住的黯淡，最後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玉輕塵眸色微沉，道："你肯回來找我......就應該相信我罷。"
蘇小恨沉默不語，眼裡滿是玉輕塵從未見過的委屈之色。
"......是楚無念？"玉輕塵的聲音微微發顫。
蘇小恨的肩膀劇烈一震，緩緩點了點頭。
"......"玉輕塵面上的血色頓時退盡。
"昨晚和你分開以後......我就一個人到了荒廟歇腳。"蘇小恨閉了眼，黯然道，"我知道他想殺我......卻沒有想到他這麼頑固，竟然追蹤而來。"
"......你們打起來了？"
"嗯。"蘇小恨表情屈辱，"我急於求勝，所以出手很重，誰想到他雖然受了傷，卻反而愈加的難應付了......忽然間他發起狂來，我竟然抵擋不住，結果被他......"
玉輕塵猛地起身，身形微晃。
蘇小恨咬牙道："我本想殺了他......可是卻一時下不了手，也不知道為什麼......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披著他的外衣，走到這裡來了。"
"......楚無念呢？"玉輕塵的語調冷淡至極，"他現在人在哪裡？"
"不知道......我走的時候，他還沒有醒來。"
蘇小恨說完，大睜著澄澈的雙眼，靜靜的望著窗外。
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玉輕塵倏然轉身往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蘇小恨盯著他的背影，低聲道。
"......我去殺了他。"
玉輕塵背對著蘇小恨逆光而立，地上清晰可見一道修長的淡影。
蘇小恨只是勾起唇角笑，半晌道："......為什麼？"
玉輕塵沒有回答，緊攥著劍柄的手指，卻驟然泛白。
"因為他強暴我？"蘇小恨挑著眼尾，佯佯瞥了他一眼，"當初他對你做了同樣的事，你沒有殺他，如今不過是換了一個人而已......你大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玉輕塵回眸，眼神微惱。
"難道說......你在心裡，其實是很在乎我的？"蘇小恨的眼眸，漸漸燃起一道明亮的焰光。
玉輕塵被他的眼神震懾，一時間啞口無言。
蘇小恨等了半晌，卻不見他開口回答，眸色再度變得晦暗莫名。
"......我知道了，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呢。"蘇小恨幽幽一聲輕歎，"說得也是......以前的我，你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現在的我？這樣不堪的身體......早該自我了斷了，可是我卻癡心妄想......居然回頭來找你，哈啊，真是可笑......"
玉輕塵注視著蘇小恨，眼神複雜難解。
"也罷......你對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呢。"蘇小恨淡然一笑，用手將長髮綰起，"就此告別罷......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外面的日影在房間裡罩上了一層薄紗，曖昧朦朧，卻又氣息暖人。
在與蘇小恨擦肩的瞬間，玉輕塵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走。"
"嗯？"蘇小恨只是望著他笑。
"至少......把身體養好了再說。"玉輕塵別開了視線。
"......是麼。"欣喜的神色從眼眸裡漸漸退去，蘇小恨的笑容變得哀傷而無奈，"那楚無念呢？"
"什麼？"玉輕塵的眸光微閃。
"萬一他回來找你，怎麼辦？"蘇小恨哀哀的望著他道。
"......"
"你真的會殺他嗎？"
"我......"玉輕塵的眼神，出現了瞬間的動搖。
"算了......"蘇小恨甩開了他的手，慘然笑道，"你不會的。"
玉輕塵冷然望著蘇小恨，半晌道："我會。"
"嗯？"
"這一次，我非殺他不可。"玉輕塵一字一頓道。
蘇小恨似乎意有所動，輕輕闔眼。
"我去給你倒杯茶。"
玉輕塵靜靜的回身走到桌案前。
窗外晨風裊裊，一時間萬籟俱靜。

塵砂已靜的大路上，橫躺著一個衣衫不整的人影。
在他身邊，佇立著一男一女。
"嘻嘻......時間差不多了吧？"女子的聲音嬌艷而冷漠。
"......我們走吧。"男子肅然回道。
女子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他一眼，道："其實仔細看......這位無念公子長得還真是俊俏，嘖，真是可惜啊......"
"你要是喜歡，大可以把他帶回去。"
"嘻嘻，那蘇小恨還不得扒了我的皮？"聶添衣大笑道，"他可是千交待萬囑咐的，叫我不許打他的主意，你倒是借我十個膽呀......"
"你既然知道，怎麼還這麼多廢話？"靳紅端容道，"幸虧昨晚下了場雨，混淆了他的視聽，不然我們哪有這麼容易得手？現在藥力快過了，萬一等他醒來，你我想走也走不了了。"
"說得也是......嘻嘻。"聶添衣故作不捨的回眸望了一眼，轉而掠身而走。
靳紅緊跟著施展輕功，瞬間疾走如風。
不過片刻之後，附近已無人聲，晨風拂得草木沙沙作響，大道上揚起一陣沙塵，四圍一片肅靜。
作者: s021084    時間: 2008-11-10 21:17

第二十五章
黃昏時開始下的雨，淅淅瀝瀝的輕敲地面。
楚無念沿著荒野的大道獨自行走，身上早已是重裳濕透。
飄搖的風雨中，遠遠的傳來寂寥的樂聲，在荒野之間飛颺迴盪。
循著樂聲往前走，隱約可見一人坐於秋草中的一塊平頂巖上，飄長的袖身被雨水打濕，如墨的青絲長長的垂掛到腰際。
楚無念眸光微閃，唇畔不覺露出了一抹淺笑。
玉輕塵把琵琶倒豎在膝蓋上，用纖長素白的指尖在弦上猛然一撥。
琵琶的曲調，像是悠然離弦而去，沒入黑暗中去了。
楚無念腰間斜斜掛著長劍，緩步走到近前。
......玉輕塵停了琴撥，琵琶的聲音嘎然而止。
"你怎麼會在這裡？"楚無念的聲音暗啞。
玉輕塵不說話，也不掉頭。
"......你是在擔心我昨夜未歸，所以特地來尋我？"楚無念語調溫和，眉眼帶笑，"我昨夜追蹤黑衣人而去，卻不慎中了對方的迷藥，一覺醒來已是晌午，所以......"
玉輕塵不待他說下去，倏然將琵琶砸斷，指上頓時弦絲糾纏，在暮色中瑩瑩泛著寒光。
楚無念愕然一怔，道："你怎麼了？......"
玉輕塵回身，眸色陰霾，面容異常蒼白。
楚無念默默注視著他。
玉輕塵冰冷的回望著他，驀然間手勢變換，十指齊動。
銳利的銀弦破空劃出數道長弧，直逼楚無念而來。
楚無念淡淡一笑，手按腰間長劍，道："你還是想殺我麼？......"
玉輕塵縱身躍起，繞至他身後，銀色的弦絲立時連人帶劍，將楚無念重重縛住。
"為什麼？......"楚無念一動不動，面上緩緩浮上哀愁的陰影。
玉輕塵沒有說話，瞬間將銀弦收緊，淺淡的血絲自楚無念身上緩緩滲出。
"昨天晚上......你明明不是這樣的。"楚無念斂了眸子，背對著玉輕塵低聲道。
"我應該是什麼樣？"玉輕塵冷聲道。
楚無念一怔，道："......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沒有資格問我。"
"是麼。"楚無念眼睫微顫，黯然道，"......那你應該給我一個理由。"
"......"
"你不要忘記，你曾經答應過我......"楚無念面沉若水，"在我沒有解散神道盟之前，你不能殺我。"
"你......"玉輕塵的眸色微沉，忿然道，"好，上次是我技不如人......這一次，我定要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你是要和我再比一次？"
"是，如果你輸了，前言撤回。"
"如果我贏了呢？"
"......等你贏了再說罷。"
玉輕塵猛地鬆開手指，銀弦霎時間鬆脫而落。
楚無念默然回身，面上浮起一抹淡笑，道："......也好。"
玉輕塵週身泛寒，手裡一柄白劍，明晃晃的纖塵不染。
楚無念緩緩擬劍於眉間。
兩人的呼吸，在雨聲中愈發顯得清淡而虛幻。
玉輕塵如紫電般掠身而起，白劍劃開雨簾，向楚無念斷然斬下。
楚無念後躍，回劍架住他的劍鋒，下一瞬間，玉輕塵回手一撩，劍鋒擦過楚無念的喉嚨。
血水混著雨水從頸上流淌而下，楚無念睜大眼睛，望著玉輕塵，眸中已無陰霾，卻也沒有憎恨之色。
"用不著手下留情，你不殺我，我也不會罷手。"玉輕塵語調冰冷。
"......在你心裡，當我是什麼？"
"......"玉輕塵雙唇緊抿，不發一語。
"......我知道了。"
楚無念慘然一笑，朝著自己的手腕驀然回手一劍。
"你......"玉輕塵愕然瞪視著他。
......血水順著手腕淌下，漸漸染紅了劍身，提著血劍的楚無念，神色肅然。
"你若真的不在乎，那就儘管動手罷。"
"......你以為我不敢麼？"玉輕塵的眸色漸漸罩上一層寒冰。
楚無念唇角微彎，腳尖觸地，執劍躍身而起。
玉輕塵雖然回劍擋住，卻為其勢所壓，猛然後退了數步。
楚無念的目光，一瞬不轉的望著他。
玉輕塵驀然跪倒在地，趁著瞬間的空隙，反手將他的劍撥向一邊，滾入了側旁的亂草之中。
......素白的劍身上，沾染著斑斑的血跡。
玉輕塵不由得渾身一顫，握劍的手頓時抖得厲害。
楚無念淒然一笑，道："......你還要動手麼？"
"......"
玉輕塵緩緩站起身來，與他瞪視了半晌，倏然將手上白劍飛擲而出。
......楚無念的長劍被正面擊中，脫手飛上了半空，回落時撞在岩石頂端，立時反撥掉入草叢。
玉輕塵在瞬間縱身而起，飄然落在楚無念身後。
楚無念眉頭微蹙，肩上頓時一涼。
玉輕塵的短劍，赫然緊貼著他的肩胛。
"......你輸了。"
楚無念眸色微沉，道："......你還是不信我麼？"
玉輕塵手腕一僵。

距離約二十來步的樹下，一個人站在人高的荒草從中，朝這邊緩步而來。
一襲剪裁得體的青衣，黑髮用玉簪紮起，笑靨動人，熟悉中卻帶著幾許陌生。
玉輕塵怔然望著，一時間靜默不語。
"怎麼？換了男裝......你反而不認得我了？"蘇小恨的面色比以前蒼白，雖然在笑，雙頰卻略顯消瘦。
"......只是不習慣罷了。"玉輕塵低聲道。
楚無念靜默了半晌，驀然道："......蘇小恨？"
"正是在下......"蘇小恨唇角勾著冷笑，向著楚無念道，"托無念公子的福......在下決定從今往後......絕不再著女裝了。"
"什麼意思？"楚無念不動聲色道。
"怎麼？無念公子忘了麼？"蘇小恨吃吃笑道，"昨夜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我可是銘記於心吶。"
"昨夜？"楚無念不覺蹙眉，"原來你就是那個黑衣人麼？"
"哈啊......無念公子該不會是得了失憶症，想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楚無念漠然道。
蘇小恨笑："對......是我咎由自取，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
"可是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麼......都比不上你過分罷？"蘇小恨的眸色乍變，"正所謂士可殺不可辱......你對我做了那種事，就應該知道今天會有什麼下場。"
"楚無念......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玉輕塵靜靜的開口道。
楚無念黯然閉了眼，道："我只問你一句話。"
"......說。"玉輕塵的語調清冷。
"你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玉輕塵一怔，沒有說話。
楚無念眸光微閃，了然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
"你動手罷。"
玉輕塵壓低了聲音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敢。"楚無念的語調微顫，"只是有句話......我不得不說。"
"......"
"我的命是你的，你隨時可以取走。"楚無念慢聲道，"只是，蘇小恨這個人......不值得你如此信任。"
"說完了？"
"......嗯。"
......後背頓時劇痛襲來，短劍沒入楚無念的身體，一時間血流如注。
楚無念身形微晃，終於無力的倒下。
玉輕塵驀然鬆了手，別過臉去。

蘇小恨幽幽望著眼前的一幕，倏然笑道："你不後悔？"
"......他沒有資格這麼說你。"玉輕塵的面色，冷冰冰的煞白。
"......哈哈。"
"你笑什麼？"玉輕塵不解。
"我只是覺得你傻。"
從蘇小恨瘦削的身體中，散發出與他的眼神一樣凌厲的光稜。
"......什麼意思？"
"對你玉輕塵而言......我蘇小恨算什麼？"蘇小恨一字一頓道，"至多......你把我當成是唯一的朋友罷。"
"......"
"可是楚無念不一樣......"蘇小恨的眸光，淒楚莫名，"你為了朋友，居然可以殺了心愛的人......我難道不該說你傻麼？"
"......住口。"
玉輕塵的身體，微微發顫。
"你一定不知道吧？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配不上『朋友'二字的。"蘇小恨幽幽笑道，"這種人為了自己的私慾......說盡了謊話，根本毫無人性可言。"
"你想說什麼？"玉輕塵注視著他道。
"我七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人命在我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
"所以我殺人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
蘇小恨的右手，赫然握著三根銀針。
"你......"玉輕塵不解，愕然瞪視著他。
"要不要試試看？"蘇小恨微微一笑，手勢電疾迴旋。
......銀針刺中胸前，玉輕塵驀然呼吸一窒，眼眸也瞬時睜大了。
"玉輕塵......你自以為冷心薄性，其實你比誰都脆弱。"蘇小恨面上浮著薄笑，"你把我當成朋友，我卻只是把你看成一顆棋子罷了......"
玉輕塵用手摀住胸前，面色慘白。
"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蘇小恨在他面前蹲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要怪......就怪你大哥罷。"
"唔......"玉輕塵的胸口劇烈起伏，面上驀然染上一抹病色的朱紅。
"如果不是你大哥壞了師父的大計，我也不會這麼對你......"蘇小恨繼續道，"只要他乖乖交出盟主之位，我可以念在你今日對我的情分上，替他向師父求情，饒他一命......"
玉輕塵的身體頹然軟倒，竟吐出一口鮮血。





第二十六章〖第一卷　完〗

蘇小恨的眼神冰冷，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玉輕塵攜起袖邊，默默將唇畔的血水拭淨，道："你說蜇雪是我大哥？"
"哈啊......"蘇小恨笑，"蜇雪雖然常在盟中出入，性子卻也極是僻靜，且他素來蒙著面具，你認不出他也是情有可原。"
"......"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麼。"玉輕塵抬起頭，用尖銳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蘇小恨居高臨下的望著跪伏在地的玉輕塵，眼裡不覺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有什麼關係麼？"
"你們要的人是我......"玉輕塵的手，緊緊攥住身邊的白劍，像是強忍著自胸口湧上的血腥之味，痛楚的咬緊了牙根，"不關他的事。"
"哦？......你在說誰？"蘇小恨微微笑著，眸底一派明淨。
"......放了楚無念。"
"呀......如果我沒記錯，親手刺傷他的人......應該是你吧？還有他手腕上的傷口，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蘇小恨吊著眉尖，故作驚訝狀。
玉輕塵的胸口劇烈起伏，兩頰透著深深的艷色；唇色緋紅，宛若燃燒的焰火。
"還是說......你現在是在求我？"蘇小恨吃吃笑道，"本來......你的無念公子可以不用死的，不過如果放任他不管，他一定會回頭來壞事，這樣的話，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借你的手把他解決掉，雖然有些麻煩......不過我認為這麼做是十分必要的呢。"
"值得麼......"玉輕塵痛楚的蹙眉，"為了那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不惜犧牲名節，背叛朋友......你做這一切，真的覺得無所謂麼？"
蘇小恨不說話，從那雙澄淨的眼眸中，無法窺見半點異色。
"我明明知道楚無念身患狂疾，也想過他是不是身不由己，可是一想到他傷害的人是你，腦海就無法保持清醒......"玉輕塵喘息漸重，面上的血色緩緩消退，"我知道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你們要怎麼處置我，都沒有關係......可是楚無念他......唔！......"
緊握著的白劍從手中掉落，隱忍壓下的嘔吐之感，再度自胸腔湧上，玉輕塵再度吐出大口鮮血，身子一陣搖晃，竟然頹然而倒。
蘇小恨佇立於風雨交集下，荒野的亂草被風拂得宛如洶湧的浪潮，漆黑的覆發也不覺濕漉漉的隨風飄動，耳畔雨聲霏霏不絕......眼前一派夜色朦朧。

重重院落，層層飛簷，脈脈青蘿掩翠屏。
屏門大敞，朱紅的木製長廊連著青翠的堂前庭院，涼風徐徐，襲人如醉。
府內的侍女送上酒菜，手執酒壺往返於座次之間。
座首的男子一襲白羽氅衣，閒適的斜倚在玄色墊褥上，寬袖曳地，握著酒盞的修長手指肌色似玉，凝眉處目若點漆。
酒過半巡，年過半百的長衣老者自席上站起，親手倒酒，沏了一杯端到唇邊道："老身徐長義，願以薄酒一杯，恭賀葉盟主即位！"
"恭喜葉盟主，賀喜葉盟主！"餘下眾人緊隨其後，陸續執盞而起，面朝葉驚寒齊聲道賀。
"有勞各位。"葉驚寒淡然勾起唇角，莞爾笑道。
"葉盟主即位，乃是眾望所歸，蜇雪勢單力孤，資歷又淺，仗著前盟主寵信一向目中無人，只憑著一時僥倖坐上盟主之位，我等早就看不順眼了，這次算他聰明，知道退位讓賢，葉盟主眾望所歸，實乃盟內之福！"
"蒙徐老繆贊，葉某定當竭盡所能，為朝廷效力。"
"哈哈，徐老說得對，葉盟主過謙了！此番葉盟主一舉合併了仙人府，實在是大快人心啊！來來......今夜不醉無歸！"
"對！不醉無歸！"
盟內一向少有盛舉，今日機會難得，眾人群情高昂，在酒席上莫不談笑風生，舉杯慶賀。
不多時，聶添衣自側門而入，容顏微俯，就於末座。
"添衣。"葉驚寒一聲低喚，頓時座下寂然。
"是......"聶添衣肅身近前，恭聲道，"不知盟主有何吩咐？"
"小恨呢？"葉驚寒面沉若水。
"他......"聶添衣神色微變，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把他叫來。"葉驚寒的語調不覺壓低。
"......屬下該死，請盟主責罰！"聶添衣單膝跪下，聲音微顫。
"......說。"葉驚寒不動聲色，座下眾人，卻是面面相覷。
"小恨闖入地牢，放走了楚無念......"
"什麼？"
"蘇小恨這麼做，實在是太過分了！......"
座下頓時嘩聲四起，人人色變。
葉驚寒緩緩抬高一臂，廊下寂然。
"繼續。"
聶添衣咬了咬下唇，斷然回道："屬下無能，沒有攔住......只怕楚無念此時已不在盟內。"
座下有氣憤不甘的，霍然起身道："盟主，楚無念處心積慮要與我神道盟為敵，唯有殺之方足以洩恨，蘇小恨不但救了他，還私自把人放走......明顯是對盟主有異心，請盟主准許屬下前去追趕，取他二人性命！"
"對！請盟主下令，吾等定然不辱使命！"
一眾門人群情憤然，廊外卻驀然出現了一道瘦削的人影，踏著庭中的落葉緩步而來。
隨著腳步聲漸近，從屏門進來一個令人目眩的青年。
漆黑的覆發及肩，素顏猶賽芙蓉，瞳黑如墨，唇若丹紅。
座下眾人，莫不愕然變色，不知不覺手按刀柄。
偌大的廳堂之中，一片寂靜，呼吸聲幾欲可聞。
來人旁若無人的躬身施禮，道："劣徒蘇小恨，恭賀盟主即位。"
語罷抬眸，眉眼含笑的望著葉驚寒。
"是麼......你的賀禮還真是別緻。"葉驚寒把玩著手裡的酒盞，淡淡挑眉道。
"徒兒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出自一片誠心。"
"這麼說來......你放走楚無念，都是為了我？"葉驚寒斂了眸子，沉聲笑道。
"正是。"
"真是有趣......不妨說來聽聽。"
"楚無念乃是當今聖上之子，雖然皇子身份已廢，卻畢竟是皇室中人，與宮裡的幾位皇子交情匪淺，三皇子與他更是兄弟情深，倘若楚無念在神道盟被殺......只怕宮裡的人定會追究到底，難免會驚動聖上。"蘇小恨佯佯往四座瞥了一眼，繼續道："此外，楚無念妄圖解散神道盟的陰謀不可能得逞，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殺他？各位一向心如明鏡，也明白神道盟之所以得勢，全賴聖上一力仰仗，倘若殺了皇室子孫，就等同於得罪了聖上，這般違亂大罪，在座的......可有人承擔得起？"
聽到這裡，方才情緒激越的眾人，莫不冷汗涔涔。
"盟主即位，乃是盟內新喜，既已對他略施懲戒，何不順水推舟，放他離去，既保全了皇室的顏面，又不失我神道盟之威嚴，各位......我可有說錯？"
眾人面面相覷，都靜默不言。
卻是葉驚寒面露薄笑，緩緩擊起掌來。
座下門人幡然醒悟，莫不笑顏鼓掌，一時間竟掌聲雷動。
不料蘇小恨卻倏然笑道："盟主......徒兒還有一事請求。"
葉驚寒的眸色微沉，道："小恨，你今天的話......未免太多了。"
"趁著各位都在場，正所謂機會難得......"蘇小恨向旁立的侍女微笑示意，那侍女立時手捧銀盞，款款上前，將酒盞遞了過去。
"望盟主念在徒兒多年侍奉的情義，准許徒兒暫別盟內。"
"......"葉驚寒的笑容斂去，眸色漸漸陰沉。
"盟主的知遇之恩無以為報......"蘇小恨面上浮著一抹薄笑，淡然道，"奉上薄酒一杯，聊表徒兒銘感之心。"
葉驚寒直視著蘇小恨的眼眸，唇線緊抿。
"頑徒蘇小恨，竟如此居功自傲！"
"神道盟戒律森嚴，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座下不斷有人憤然呵斥，蘇小恨卻不為所動道："在下並非藐視盟內戒律，只是希望盟主可以借此即位之喜，澤被門下，望盟主成全！"
葉驚寒聞言，驀然變了臉色，自座上拂袖而下。
蘇小恨靜立在原地， 抬眸直視。
"你當真想走？"葉驚寒走到近前，眸色凌厲。
"......是。"蘇小恨低頭垂目，手裡的銀盞，酒液微晃，"盟主要殺要罰......悉聽尊便，徒兒絕無怨言。"
葉驚寒倏然勾起一抹冷笑道："殺你？"
"......"蘇小恨的眼睫微顫。
"這麼多年來，師父委屈你了？"
"......沒有。"蘇小恨輕輕搖首。
"那是師父逼你，讓你做你不願意的事？"
"徒兒為師父所做的一切......心甘情願。"
"那你為什麼要走？"
蘇小恨垂首，咬牙道："徒兒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哈哈，說得真好。"
葉驚寒的笑聲近在耳畔，蘇小恨不由渾身一顫。
"我不會殺你，更不會罰你。"葉驚寒斂了笑，緩緩道，"一個人累了，自然會想要休息......師父怎麼會怪你呢？"
"......"
"只是你記住--這杯酒，師父一旦收下，就不會再給你回頭的機會了。"葉驚寒的聲音暗啞，"你想清楚了......"
蘇小恨默默閉了眼，道："......恕徒兒不肖。"
......執酒的雙手，倏然被用力握住，蘇小恨的眼睫瞬間顫抖得厲害。
葉驚寒低頭，就著手掌交握的姿勢，緩緩將酒液飲盡。
蘇小恨緩緩睜眼，恍惚卻對上那人的眉眼。
心底驀然一顫，身子竟微微的搖晃了。
"......你走吧。"葉驚寒的眼裡，漾著冷冷的笑意。
蘇小恨默不作聲，回身踏出了屏門。
身後驀然一陣樂響，回首望去時，便見到一列輕紗羅裙的歌女，從門口魚貫進入。
蘇小恨在庭外茫然望著，竟怔忡了半晌。
......洗盞更杯，仙樂縹緲，酒宴仍在繼續。
那人在席上斜斜躺著，身側美人嬌顏，傾城如玉。
無意間以為視線交纏了，卻又似春風過水，偏偏不著痕跡；
恍惚以為心痛了，誰知眉眼仍舊帶著笑。
不敢逗留，不再回首，只是淺淺的勾起唇角，卻連呼吸也幾乎停滯--
終於還是......落荒而逃。

谷鶯語軟花邊過，水調聲長醉裡聽。
款舉金觥勸，誰是當年最有情？
......一聲已斷別離心，舊歡拋棄杳難尋，恨沉沉。

〖第一卷　完〗



序

深夜，圓月高懸。
二十六名覆面的黑衣武士，密密的圍住宅邸外的籬牆。
朱漆的紅色大門上方，靜靜懸著一塊金字牌匾，月光下"松林堂"的字樣，泛著幽冷的寒光。
一行人以眼示意，進了籬牆，在正門兩側悄然圍攏。
宅院裡早已燈火全熄，從外面感覺不到人息。
覆面的武士俱已大刀出鞘，嚴陣以待。
不多時，從內院傳來了腳步聲，在靜夜中聽得格外清晰。
門扉開啟，一個人手裡擒著燭台，出現在門前的石階上。
夜風拂過，地上落葉翻捲。
那人微一頷首，為首的黑衣武士立時會意，迅速的抬起左手。
眾人接到指令，頃刻間從門口魚貫而入。
院內酒香肆溢，歡宴未盡，所有的人卻都伏地不醒。
堂上一個藍褂白衣的少年，蒼白著素淨的臉，睜大眼眸瞪視著站在最前端的黑衣武士。
黑衣人卻不解的回眸望向門口的人，那人卻只是淡淡的勾起唇角，並不言語。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少年的聲音帶著難以遏止的怒氣，顏色純淨的瞳眸帶著掩飾不住的慍色，犀利的眼神掃過眼前的黑色人牆，薔薇色的唇線緊抿。
黑衣人不答話，一眾人訓練有素的快速散開，手起刀落間，院落裡頓時響起了淒厲而短促的叫喊。
漸起的血滴落到少年臉上，少年的眼神變得空洞，猛然間像是清醒過來，斷然怒喝一聲，手裡的重劍隨聲而出，身側的一個黑衣人閃避不及，心臟的血流瞬間噴湧而出，當下伏地而亡。
頃刻之間，少年被五個黑衣武士圍在中間。
少年面上沒有半點血色，眼神漸至瘋狂，使出的劍招霎時陰狠無比，奈何卻是寡不敵眾，遲遲不能殺出重圍。
瀕死的淒厲喊聲在耳畔此起彼伏，院落裡已是死屍遍佈，儼然變成了一個修羅場。
少年的神志似已崩潰，身上血跡斑斑，眸中卻燃著瘋狂的火焰，手上劍式狂亂。
手執燭台的人在門口靜靜而立，只冷眼注視著眼前混亂的局面。
彼此視線觸及的瞬間，少年大吼一聲，縱身提劍，劍尖直指那人的心臟。
一縷焰光倏然閃過，燭台的火焰熄滅，只聞得鏗鏘一聲，銀製的燭台堪堪擋住了少年的劍鋒。
少年躍退，落地後喘息漸重，提劍的手微微顫抖，鮮血從腕上緩緩滴落。
那人的唇角微動，隨手丟了燭台，朝著少年邁前一步。
少年不覺頻頻後退，終於被逼退到牆角。
那人微笑道："就憑你現在這副驚弓之鳥的樣子......也想殺我麼？"
宛如被千鈞重擔壓迫一般，少年的呼吸漸漸急促，額角的冷汗不覺涔涔而下。
"如果你害怕的話......就逃吧。"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逃得遠遠的，把今晚的事情全部忘掉......"
少年激烈的搖首，全身癱軟的蹲坐而下。
"如果你不逃......那你的下場就和他們一樣......"
下顎被用力捏住，少年被強迫轉頭看著地上的血淋淋的屍體。
"你還認得他罷？......看到一向對你疼愛有加的大師兄變成這副慘狀，你難道不覺得難過麼？"那人的聲音冷淡而不帶絲毫情感，"還有你最崇拜的父親......就算他武功蓋世又如何？......你看他現在，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憐樣子......"
"不要......不要......"少年緊緊閉上雙眸，唇角已是咬出了血絲。
"不要什麼？"那人低聲笑道。
"求求你......不要殺他......"少年絕望的喘息著。
耳畔驀然一聲悶響，刀峰觸地的瞬間，血光飛濺。
"啊......沒想到他們下手這麼快......"那人似是惋惜一般，幽幽歎道，"真是的，好不容易聽到你求我一次......可我居然連你這點願望也滿足不了呢。"
少年渾身劇烈一顫，搖搖晃晃的起身。
"去哪兒？"
"......"
少年沒有回答，跑的時候腳步踉蹌。
黑衣人要追的時候，卻被那人攔下了。
"盟主......"
"讓他走吧。"
"可是......"
"放心吧，他跑不掉的。"
那人的唇角微彎，眸中帶笑。

崖壁邊上立著一道人影，看模樣是個年輕的少年，迎風而立的身形顯得愈發的瘦削。
少年低聲自語，神情悲切，在他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峽谷。
就在他縱身躍下的瞬間，夏侯希一躍而前，緊緊抱住了他的身體。
"放開我！"
"......我不會放手的。"
夏侯希微微一笑，抱著他從崖邊竄進了雜木林中。
密林中鋪著落葉，夏侯希把人輕輕放在地上。
少年渾身發抖，雙眸緊閉。
"睜開眼睛。"夏侯希柔聲道。
"......"少年掙扎著要起來。
"我叫你睜開眼睛，看著我。"夏侯希的面色漸漸嚴肅。
宛如被他的威嚴所攝，少年緩緩睜開眼睛，映著林間星月的微光，抬眸望著俯視著自己的男子。
"輕舞......"
隨著夏侯希的低喚，少年不覺顫抖起來，垂頭不語。
"我只是叫你逃......可沒有叫你跳崖罷。"夏侯希的聲音帶著淡淡的不悅。
少年不覺咬牙，恨聲道："既然殺不了你......我還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是麼。"夏侯希不覺露出了一聲輕笑，"你要是死了......那你可愛的弟弟怎麼辦？"
"......你把他怎麼樣了？"少年瞪大了眼眸，語調微顫。
"只要你願意照我的話做......我可以饒他一命。"
"要是你敢動他......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
"是麼......"夏侯希不緊不慢的笑道，"我大可以告訴你......要是你死了，那他必死無疑。"
少年一震，眸中漸漸浮上絕望的晦暗色調。
"你到底想怎麼樣？......"
"很簡單......我只是想要你跟我回神道盟。"夏侯希笑。
"......只是這樣？"少年不覺露出了一抹冷笑。
"當然不止......不過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罷。"夏侯希隨手掬起他柔順的長髮，勾起唇角邪魅一笑。
"......無恥。"少年渾身顫抖，一雙黑色的瞳眸滿是盛怒的火焰。
夏侯希一怔，旋即大笑。
少年的拳頭緊緊攥起，體內怒氣奔湧，胸口也不覺劇烈的起伏。
"......走吧。"夏侯希斂笑道。
"......"少年垂頭不語。
"怎麼了？"
"......我要回去看看輕塵。"
"嗯？"夏侯希眉心微蹙。
少年抬眸，斷然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
"......也好。"夏侯希頷首笑道，"你去吧......我只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要是過了一炷香你還沒回來......我也許會改變主意的。"
少年瞪視了他一眼，卻是立時起身往回奔走。
嶺上夜風陣陣，一時間枝頭搖曳，林間發出了嘩嘩的聲響。
夏侯希靜靜的注視著少年遠去的背影，不覺露出了一抹淡笑。





第一章

桌上擺著一杯濃茶，角落的燃著薰爐，一縷幽香自瓷爐上端裊裊而上。
面冠如玉的少年細細的攤開畫紙，握著畫筆凝神沉思。
廊上的地板吱吱作響，不多時就走進來一位身著玄色正裝的青年。
"大師兄。"少年側首，衝著來人莞爾微笑。
"在畫畫？"華清原本嚴肅的面容，在瞬間柔和下來。
"嗯。"玉輕舞亮著雙眼道，"和顧先生約好了，十日之後在靜旭閣以畫技一較高下，所以......"
"你呀。"華清不無寵溺的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要是被師父知道，你以後都別想出門了。"
"嘻嘻，爹整天只知道教你們練劍，哪有時間來管我。"玉輕舞笑靨明媚，"再說了......爹教的那套劍法，我早就練會了呢。"
"知道你聰明，好了......現在跟我到大堂去。"
"爹找我？"
"嗯。"華清頷首。
"是不是又有人來踢館了？"玉輕舞不由哀歎一聲--自從玉九郎打敗八大門派的掌門人後，來松林堂欲求與玉九郎一戰的人便絡繹不絕，玉九郎每每總是派自己的長子替他出戰，長久以來倒也未嘗敗績。
"是。"
"是誰？"
"不知道，是一個叫做夏侯希的無名人士，應該不足為懼。"
"夏侯希？"
"嗯，看樣子是個四處流浪的武癡，具體年齡看不出來......倒是師父見他誠心有加，所以才答應由你出面，與那人比試一場。"
"知道了。"玉輕舞興致缺缺收好畫筆，捲上畫紙，與華清一道出了門去。

玉九郎坐在大堂正面的高座上，背後有兩名青年提刀侍立。
餘下的眾多弟子分列兩側，肅容端坐。
空曠的場地上，只有一個亂髮披肩的男子長身而立，腰間掛著一柄銹色的彎刀。
玉輕舞朝玉九郎深深一禮，便回身望著男子道："在下玉輕舞，一會兒將代替家父與閣下過招，點到即止，望閣下多多包涵。"
男子點了點頭，掩在覆額黑髮下的眼神讓人難以捉摸。
不多時，玉輕舞斷喝一聲，驀地舉劍，騰地上躍，劍鋒朝著男子蓋頭而下。
男子眸光一斂，回身旋步，左手彎刀倒提，抽身躍退。
玉輕舞再度輕輕上躍，心下踱著男子的呼吸，手裡的重劍招式變換，至於令人目眩。
男子凝神望著，腰刀只緩緩向前滑動，玉輕舞的劍尖竟宛如千鈞壓重，挪動不得。
劍尖漸漸下沉，玉輕舞額上汗珠密佈，揮劍的姿勢也不覺變得僵硬。
男子的彎刀霎時而出，朝著玉輕舞向斜劈下。
玉輕舞握劍的手尖一麻，卻仍是咬緊牙關，回手一劍劃去，這一擊正正是迎領而下，男子沒有防住，竟被震倒在地，手裡的彎刀脫手而飛，在空中劃了個半圓，"鏘"的一聲倒插在地板上。
玉輕舞的劍尖，瞬時壓住男子的肩頭。
男子靜靜的站了起來，視兩座如無人，逕自朝玉輕舞俯首一禮，道："在下輸了。"

"......承讓。"玉輕舞微微一笑，回劍入鞘。
玉九郎默然不語，只用如電的目光凝視著男子。
堂上眾弟子，莫不屏息驚視，一時間室內悄然無聲。
"在下斗膽......有一事相求。"男子面向著高座上的玉九郎，語調還是一樣的低沉。
玉九郎瞥了他一眼，卻不作聲。
男子繼續道："在下出身草莽，學藝不精，此番敗於令公子手下，實在是輸得心服口服......方纔若有得罪之處，望前輩見諒，如果前輩願將在下收入門牆......在下定當竭盡所能，為松林堂效力。"
"哦？"玉九郎眉梢微挑，淡然道，"依閣下之意......是想拜我為師了？"
"正是此意......"
"且慢。"玉九郎自座上拂袖而起，冷然道，"閣下的武功造詣自成一家，與我吾心劍一派實有罅隙，還請閣下到別處去罷。"
"前輩，在下有心學藝......"男子伏地跪倒，道，"請前輩收我為徒。"
"華清，送客。"
玉九郎轉身離座。
"是，師父。"
華清遲疑著走到男子面前，慢聲道："兄台......請罷。"
男子似有不甘，在原地跪伏了片刻，終於還是起身拜別。
玉輕舞望著他的背影，朝華清道："這個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很奇怪呢。"
"奇怪？"華清饒有興趣的挑眉，笑望著玉輕舞。
"雖然外表上窮困潦倒......但是卻給人很重的壓迫感。"玉輕舞道，"方纔他拔刀的時候，我險些以為自己要輸了......結果一交手，卻發現他的招式只是空有其表。"
"是麼？"
"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玉輕舞喃喃道。
"能讓輕舞說出這番話來......看來此人確實有些本領。"華清道。
玉輕舞面色微赧，道："我只是瞎說的。"
華清不以為意的笑笑，道："一起去用餐吧，肚子有些餓了呢。"
玉輕舞頷首微笑。
※※※z※※y※※z※※z※※※
傍晚的時候，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玉輕舞的房間在閣樓之上，從窗戶可以清晰的望見前門的情形。
在朱紅色的大門前，一個男子端然跪坐，身上重裳濕透。
門口的守衛勸了幾次，可男子卻毫無離去的跡象，守衛無奈，只能搖首歎息。
煙雨籠罩之下，男子的身形顯得愈發的憔悴不堪。
半晌，玉輕舞眉心蹙起，從壁上取了油布傘，就要推門出去的時候，門口恰巧出現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爹。"玉輕舞仰首笑道。
玉九郎望著他手上的油布傘，眼神沉鬱："你要去哪兒？"
"外面在下雨......"
"用不著你多管閒事，他愛跪多久都隨他去。"玉九郎面有慍色。
"可是......"玉輕舞輕輕咬著下唇，道，"其實他既然這麼有誠心......爹何不遂了他的心願，收他為徒呢？"
玉九郎的眸光凌厲，道："你已經這麼大了，難道連看人的眼光也沒有麼？"
"......看人的眼光？"玉輕舞不解。
玉九郎厲聲道："你沒有看到他的眼睛麼？瞳孔的顏色比一般人都深上許多，擁有那種眼睛的人，生來就冷酷無比，殺人也不當回事，那是罪犯的眼睛，把這樣的人收入門牆，只會徒增事端罷了。"
"眼睛？"玉輕舞不由蹙眉，"只是因為眼睛的顏色比較深就說他是罪犯......爹，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玉九郎漠然開口，語調帶著微微的嘲諷："你知道什麼叫公平？"
"我......"玉輕舞握著傘柄的手不由緊緊攥起，深吸一口氣道，"收不收他為徒，是爹的事，孩兒管不了......不過要是放著他不管，這樣在雨裡一直淋下去，他的身體會受不了的。"
"你好像很關心他？"玉九郎瞇起了眼睛道。
"......我去勸他走。"
玉輕舞話音剛落，身影已經在轉角消失了。

重重的鐵門倏然開啟，從裡面走出一個手執青色油傘的少年。
夏侯希微微瞇了眼，注視著少年一步一步走近前來。
濕涼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了簌簌的微響，原本砸在身上的雨點隨著少年的動作倏然而止。
玉輕舞略一俯身，朝夏侯希微微一笑。
夏侯希一瞬不轉的望著，默不作聲。
"......拿著。"
玉輕舞單手執起夏侯希的右手，把傘柄塞了過去。
夏侯希默然注視著兩人交握的手，眸色愈發的深沉。
"雨雖然不大，一時半會兒也是停不了的......"玉輕舞鬆了手，柔聲笑道，"你還是去別處找個地方避雨吧。"
夏侯希搖了搖頭。
"即使你一直跪下去......爹也不會答應收你為徒的。"玉輕舞為難道。
夏侯希沒有說話，眼眸卻漸漸闔上。
"喂......你沒事吧？"玉輕舞見他兩頰蒼白，不由得憂心道。
夏侯希的身子緩緩右傾，眼見著就要倒地。
"小心......"玉輕舞忙伸手攬住他的雙肩。
夏侯希軟軟倒在他懷裡，身上竟無半點氣力。
"喂......你怎麼了？沒事吧？"玉輕舞輕輕用手搖晃著他的雙肩。
夏侯希勉強睜了睜雙眼，瞬間卻又闔上了。
玉輕舞自他手上接過傘柄，勉力想把人扶起來。
被雨水浸濕的地面濕滑無比，玉輕舞一個趔趄，兩人竟雙雙滑到。
"啊......"
青色油傘早已脫手落地，玉輕舞潔淨的衣裳頓時滿是狼藉。
夏侯希伏在他身上，雙眸緊閉，偎著身下人尚顯單薄的胸膛。
玉輕舞沒來由的一陣心顫，伸手去推，卻是推他不動。
"輕舞......"門口處傳來一聲驚呼。
"大師兄......"玉輕舞抬眸望見華清，不由喜道，"快來幫我......"
"怎麼回事？"華清一把將夏侯希扶起，望著玉輕舞憂心道。
"我看他是昏倒了......你幫我把人扶進去吧。"
"這......"
"要是爹問起，我一力承擔就是。"玉輕舞莞爾一笑，抬手擦了擦額際的雨水。
華清笑道："你這是什麼話？做大師兄的哪能不幫你呢。"
玉輕舞淡淡笑了，過去把傘拾起。
"走吧，雨好像變大了呢。"
華清扶著夏侯希，一步一步往宅內走去。





第二章

玉輕舞命華清把人帶到後苑無人居住的一間隔室，自己則去房間取來了被褥。
華清低聲道："這樣不好罷？"
"嗯？"
"他只是昏迷了，一會兒應該就會醒，用不著準備被褥吧？"
"可是天已經黑了......難道連夜把他趕出去？"玉輕舞不解的抬眸道，"只是讓他住一晚而已......"
"真的？"華清將信將疑。
"嗯......這裡交給我就行了。"玉輕舞側首微笑。
華清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轉身出了門去。
在庭院的迴廊上，玉九郎肅然而立，似乎已等待多時。
華清恭敬的上前行禮，俯首道："師父......"
"明天一早，馬上趕他出去。"玉九郎蹙眉道。
"可是輕舞他......"
"我已經給足他面子了。"玉九郎打斷了他的話，"總之......明天不要讓我看到那個人還在府內。"
"......是，弟子知道怎麼做了。"華清躬身回道。
夜涼如水。
夏侯希睜開眼睛，正對上了一雙帶笑的眉眼。
"醒啦？"
玉輕舞面露喜色，將手邊的瓷碗遞了過去。
夏侯希撐起身子，默默的接過。
半晌，夏侯希道："是你做的？"
"只是些清粥，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玉輕舞面色微赧，眼裡仍是帶著笑。
夏侯希慢慢的用勺子舀著，一口一口的嚥下。
玉輕舞像是猛然記起了什麼，起身把布袱從壁上取下："外面有一口水井，你可以用井水淨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裡是一套換洗的衣服。"
夏侯希一瞬不轉的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點頭。
這時，門外嗒嗒的一陣腳步聲，從正屋那邊來了一個年約六七的男孩，猛然間推門而入。
"呀......小塵，你怎麼來了？"玉輕舞吃驚的望著門口。
"師兄說哥哥在這裡嘛......"男孩眨著黑亮的大眼，抬頭望著玉輕舞。
"來，過來哥哥抱抱。"玉輕舞輕柔的拍了拍掌，男孩便歡天喜地的一頭撲進他懷裡。
"啊......不好意思。"像是恍然驚覺一般，玉輕舞倏然回眸，朝夏侯希笑道，"這是我弟弟，讓你見笑了。"
夏侯希搖了搖頭，面上看不出表情。
"那......你請自便，我一會兒再過來。"玉輕舞說著，一把把男孩抱起，坐於右手臂上。
"......有勞了。"
夏侯希的聲音低沉。
玉輕舞只微微一笑，便抱著男孩出去了。

雨絲霏霏，綿綿不絕。
水井上方是層層的茅草遮蓋，水滴順著茅草邊沿不斷滴落。
玉輕舞從弟弟的房間出來，並沒有馬上回房，而是一個人繞到了後苑。
"啊！"
玉輕舞方才轉過迴廊，不覺紅了臉，止住了腳步。
茅草簷下的男子不著寸縷，面朝著水井，背身而立。
玉輕舞正想迴避的時候，男子像是警覺到了，霎時回過身來。
"......"
那是一張線條冷酷的俊挺面容，被水浸濕的齊整長髮密密的貼在胸前。
玉輕舞扯出笑容，表情僵硬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
"沒關係。"
男子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順手取過一旁的外衫披上。
"你沒事就好......今晚就在這裡好好休息罷。"玉輕舞低聲說完，慌忙回身要走。
"且慢......"男子一聲低喚，沿著迴廊緩步而來。
玉輕舞猶疑的止住腳步，卻是不敢回頭看他。
夏侯希走到他身後，道："你我素不相識......你卻對我這麼沒有防備，可以麼？"
"防備？"
"你就不怕......引狼入室麼？"夏侯希的眼眸深邃。
"......你只是想來拜師學藝吧？"玉輕舞訕訕笑道。
"我說了，你就信？"夏侯希斂眸道。
"這個......"玉輕舞不覺被問住，隨口道，"已經很晚了，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還要上路......"
"我不能留下來麼？"夏侯希低聲道。
"......"
"如果是你為我說情的話......前輩也許就會改變心意了。"
玉輕舞面露難色，半晌道："爹不會聽我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夏侯希執著道。
"你真的想拜父親為師？"
"今日在堂上，你的劍法已經讓我大開眼界了......如果能親身領教前輩的劍法，此生再無遺憾。"
"可是......"
玉輕舞正為難間，夏侯希不期然在他身後俯下身子，低喃道："除了你......沒有人可以幫我了。"
熱氣就在耳畔，玉輕舞的身子倏然一顫，不覺縮了肩膀道："你別靠這麼近講話......好奇怪。"
夏侯希一怔，旋即低笑著退了數步，道："......抱歉。"
玉輕舞微笑著搖頭，又道："以父親的性格，既然說了不收你，就一定不會改變初衷的，你真想要留下來......我倒是有個辦法，只是怕要委屈你了。"
"辦法？"
"嗯......不知道你對畫藝有沒有興趣？"玉輕舞道。
"......略懂一二。"
"太好了......過幾日我要和一個朋友比試，身邊也缺磨墨的人手，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留下當我的侍從麼？"玉輕舞略一猶疑，解釋道，"如果只是讓你留下來幫我，只要我堅持......爹不會不答應的。"
"真的可以嗎？"
"嗯......其實，你要什麼時候想走也可以，我並不是真的要你做我的侍從......"
"......太好了。"
"啊？......"
"只要能留下來，我什麼都可以做。"
"啊......嗯，我知道了。"玉輕舞像是鬆了一口氣，側首笑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會跟爹說的。"
夏侯希點了點頭。
驀然一陣冷風蕭瑟，玉輕舞不覺把雙手攏在面前呵氣，仰望著廊外的雨簾輕笑道："雨水好涼呢。"
"冷嗎？"夏侯希說著，伸手要將身上的外衣解下。
"呀，不用......"玉輕舞的面上染上淡淡的緋色，"我只是隨口說的......我回去了。"
夏侯希待要再說什麼，玉輕舞的身影很快就在轉角消失了。

與夜裡的陰霾完全不同，翌日是響晴的天氣。
院子裡，玉蘭花重重盛放。
玉輕舞端坐在父親的居室裡，與玉九郎凝目而視。
"爹，是你讓大師兄趕他走的吧？"玉輕舞的眼眸勇敢的直視著表情嚴肅的玉九郎，"我已經決定讓他留下當我的侍從，請不要再讓大師兄為難了。"
"你要侍從的話，隨便從我手下挑一名就可以。"玉九郎冷然道。
"為什麼夏侯希就不行？"玉輕舞的拳頭不覺攥起，"我只是留他在身邊當一個小小的侍從，絕對不會讓他到練武場去的。"
"你憑什麼保證？"玉九郎不無嘲諷道，"自從我打敗八大門派的高手之後，忌憚我派勢力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處心積慮想把我們除之而後快，現在就連朝廷各方也不斷派人前來拉攏，其中的暗潮洶湧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得罪的人定不在少數，目前我們吾心劍一族正處非常時期，萬一這時候出了什麼事端，你當擔得了麼？"
"可是......夏侯希不是什麼可疑的人。"玉輕舞咬緊下唇，低聲道。
"不是可疑的人？"玉九郎冷嗤一聲。
"總之，我會好好看著他的......萬一他真的犯了什麼事，我一定會親手斬殺，絕不手軟。"
"......你最好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啊？......"玉輕舞驀然睜大了眼眸，"爹的意思......是不是已經答應了？"
"趁我還沒有反悔之前，你立刻給我出去。"
玉輕舞先是驚訝，隨後粲然笑了："爹，那我出去了。"
等在門外的華清見玉輕舞出來，便與他並肩在石板路上行走。
"師父答應了？"
"嗯。"玉輕舞鬆了口氣，笑道，"我就知道爹不會真的那麼鐵石心腸的。"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咦？"玉輕舞不解。
"真的要讓夏侯希做你的侍從麼？"華清蹙眉道。
"嗯，我已經和他說過了，他也答應了。"
華清默然不語。
玉輕舞卻倏然停住了腳步。
在前方的林木之間，夏侯希一身墨色長衣，長髮用束冠紮起，端正的面容雋秀非常，與昨日落魄的外貌簡直判若兩人。
直到他緩步走到面前施禮，玉輕舞方才猛然回過神來。
"啊，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等你。"夏侯希的聲音仍是一貫的低沉。
華清望了夏侯希一眼，轉而朝玉輕舞道："我還有事......"
"嗯，正事要緊，你去吧。"玉輕舞莞爾道。
華清怔怔的望著他，驀然回過神來，便匆匆踏著石板路疾步離去了。
"你現在沒什麼事吧？"玉輕舞朝夏侯希微微一笑。
夏侯希搖了搖頭。
"那跟我去書房吧？"
"書房？"
"嗯，爹已經答應我了，以後你就是我的侍從了。"玉輕舞笑。
"......真是太好了。"夏侯希不覺露出了一抹淡笑。
"走吧。"
玉輕舞轉身踏上迴廊，腳下步履輕快。
夏侯希緊隨在他身後，眸色晦深莫辨，一路上默然不語。
......拂檻的微風，竟隱隱的透出一絲暖意。





第三章

放眼京都，若說哪裡最受城中文人墨客追捧，則非靜旭閣莫屬。
京中的曲藝名家顧曉乃是閣中常客。
論及顧曉其人，可謂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玉輕舞心下不以為然，某日一時興起，便要求與他以畫藝一較高下，顧曉也欣然應允，比試的主題是"孤"，日子則約在月中十五。
時辰尚早，靜旭閣內已是座無虛席，顧曉兀自在案前執杯飲酒，面色自若。
樓下倏然一陣騷動，旋即從上樓的木梯處傳來了沉靜的腳步聲。
不多時，一個白冠素服的少年出現在眾人的眼簾之中，在他身後，緊隨著一個玄色布衣的男子，表情很淡，卻是頰骨雋秀，身段欣長。
短暫的寒暄之後，玉輕舞與顧曉各自落座，夏侯希遞上自備的筆墨，隨後在玉輕舞身後站定，靜立不語。
玉輕舞攤開畫紙，手指輕握著筆桿，閉目凝思。
顧曉略一沉吟，已是筆尖沾墨，手腕飛動。
夏侯希注視著玉輕舞專注的背影，淡淡的溫情之色自眸中一閃而過--明明身為武者之子，可是在那人身上，卻尋不見半點習武之人的暴戾之氣，其心之透明純粹，竟宛如水晶般晶瑩明淨。
在松林堂的這幾日，對於其間的地形和人事早已知悉，並不是沒有下手的機會，可是計劃卻被自己有意後延了......自幼以來養於官宦之家，見慣了官場黑暗，也習慣於接受養父的命令，做的事情莫不是冷心絕情，絲毫不覺手軟；雖然其間不乏有清閒的時刻，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如常人一般起居生活--每日裡只是伴著那人磨墨作畫，無需勾心鬥角，無需緊張戒備......日子平淡得出人意料。
......可是養父之命卻不能不從。
過了今日......怕是再也沒有借口拖延了罷。
"哇......好！畫得真好！"圍觀的人群裡驀然發出了一陣驚歎。
顧曉施施然把筆倒置於硯台之上，面浮薄笑。
他畫的是孤涯下的一葉扁舟，入眼處水天交融，至於令人疑似無涯。
不過片刻，玉輕舞也將畫筆放下。
他畫的是一株牡丹，淡墨一色，卻端的嬌妍欲滴。
眾人莫不含笑低語，都覺是顧曉技高一籌。
唯有顧曉凝神望了片刻，驀地拍掌笑道："玉公子果然獨具匠心......顧某輸了。"
此言一出，頓時四座嘩然。
玉輕舞微微一笑，不動聲色道："顧先生何出此言？"
"牡丹向以天姿國色聞名天下，人人道它雍容華貴，莫不視其為富貴之花......可是真正懂得花之寂寞者，又有幾人？"顧曉從容笑道，"牡丹名貴，堪稱花中之王，花期卻是極短，一朝盛放，不日凋零......落花時卻不似尋常花朵一瓣一瓣的掉落，而是以整朵之姿毅然凋零，玉公子筆下的這株落地牡丹，已然衰敗，卻仍是嬌妍如初，其中滋味......斷然是顧某的孤舟所比擬不上的。"
座下餘人幡然領悟，莫不面露欽佩之色。
此後玉輕舞與閣中眾人把盞言歡自不多言，直到一齊出了靜旭閣，夏侯希卻是始終不發一語。
玉輕舞喝了酒，兩頰殷紅，神色愈發顯得秀妍可人，在街上走了不多時，忽然拉住夏侯希的袖口笑道："顧先生誇我了......你也聽見了吧？"
"嗯。"夏侯希頷首。
"那你呢？......"玉輕舞傾首，喃喃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畫的不好？"
"怎麼會？"夏侯希勾起一抹淺淡的笑容。
"可是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說話呢，叫你坐下來一起喝酒，你也拒絕了......"玉輕舞眉頭微蹙。
"我只是不習慣人多的場合罷了。"夏侯希垂首望著他。
"那......送給你好不好？"
"什麼？"夏侯希一怔。
"那幅牡丹......就當作是謝謝你這幾天一直陪著我罷。"玉輕舞說著，從袖口裡取出了畫軸遞給他。
夏侯希接過，順手將畫軸藏入了懷間。
"對了......明天是小塵的六歲生辰，我要送什麼給他好呢？"玉輕舞像是自語一般喃喃道。
"......"
"小塵最喜歡熱鬧了......爹也特許我們放鬆一晚，給小塵慶生......啊，真是好久沒有看到大家開開心心的一起喝酒聊天了呢。"
夏侯希眼睫一抖，眸色瞬間晦然。
玉輕舞毫無所覺，只微微瞇著雙眸，醺然低語道："啊......就把我的玉笛送給他好了，小塵好像很喜歡呢......你沒聽過小塵吹的曲子罷？大家都說吹得比我還好呢......"
"輕舞......"
"嗯？"玉輕舞仰首望著他。
"你喝醉了，回去罷。"夏侯希凝神回望著他。
"我沒醉......只是有點兒頭暈。"玉輕舞紅唇緊抿，眸中漾著柔和的水色。
夏侯希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玉輕舞的身子就軟軟的倚了過來。
"......"心跳驟然加快的同時，夏侯希驀然感到呼吸一窒。
"奇怪......好像開始犯困了呢。"玉輕舞白皙的額頭上，漸漸沁出了細汗。
"我來背你。"
"咦？"
夏侯希背對著玉輕舞俯下身子。
"這......不太好吧？"玉輕舞的面頰火燒般緋紅。
"上來吧。"夏侯希不為所動，仍是維持著先前的姿勢不變。
玉輕舞的手，猶疑著纏上了他的脖頸。
"趴上來。"夏侯希的聲音低低的。
"嗯......"
玉輕舞緩緩將面頰倚在他的肩頭。
夏侯希反手抱住他的雙膝，起身邁步向前。
玉輕舞閉了眼睛，唇角不覺綻開了一抹淺笑。
......晚風柔和，道旁的落葉紛紛落在彼此的肩頭。

夜幕低垂，月下可見朦朧一派幽光。
王府的靖嵐橋畔，一道人影憑欄而立，袖擺在曉風中獵獵鼓動。
不多時，一個人手執羽扇，自橋上緩步而來。
"希......幾日不見，真是如隔三秋啊。"來人紅唇微彎，習慣性的用羽扇擋著半邊秀顏。
夏侯希眸色沉靜，冷道："你也還是老樣子。"
葉驚寒輕笑出聲，道："堂堂一盟之主，居然要親自出馬......看來這次的任務不簡單嘛，我說......那個玉九郎真的有那麼難搞麼？"
"你說呢？"夏侯希沒有回答，眼眸不覺瞇起。
"依我看......玉九郎既然有膽違抗義父，還頻繁出入宰相府，壯其聲威，殺我門人，公然與義父為敵......難怪義父要勃然大怒了，不過......他竟然敢敬酒不吃吃罰酒，想必也是有點能耐的吧？"
"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要滅松林堂......必須智取，否則一個處理不當，就可能給對方留下把柄，也會給義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麼說來，你是胸有成竹了？"葉驚寒冷笑道，"希，義父的意思......是要斬草除根，滅他全門......萬一你做不到，不如讓我來接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什麼......你應該很清楚罷？"葉驚寒斜睨了他一眼，佯聲道，"要是以前的夏侯希，那我絕對無話可說......不過，你不覺得自己最近變得很奇怪麼？"
"......"
"殺人如麻的一盟之主夏侯希，居然心甘情願的雌伏在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之下，不僅聽憑使喚......態度還溫柔有加，就算是演戲......你也未免入戲太深了吧？"
"你派人監視我？"
"監視？別說得這麼難聽吧？"葉驚寒仰首笑道，"同是為義父做事，你我只是各司其職罷了。"
夏侯希隱忍著怒火，端容道："......明晚子時，安排三隊武士，在松林堂前待命。"
葉驚韓勾起唇角，笑道："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夏侯希沉聲道。
"很好......"葉驚寒的眸色瞬間凌厲非常，"如你所願，你最好別讓我失望。"
夏侯希不發一語，瞬間掠身而起，疾走如風。
葉驚寒悠悠走到夏侯希方纔所立之地，伸手輕觸石欄，半晌才順著原路折回。
走到岸上，葉驚寒便靜靜的用手去轉動一個巨大的鐘乳。
一時間湖水翻滾，耳際水流之聲轟鳴作響。
......石橋漸漸下沉，旋即沒入湖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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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酒後宿醉，玉輕舞一覺睡到了晌午。
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所幸華清侯在枕邊細心服侍，玉輕舞的神志才漸漸清明。
"......以後可不許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了。"華清半是責備半是憐惜的開口道。
"可是晚上的酒宴不能不喝啊......"
"在家裡怎麼喝都可以，萬一你醉了，我還可以幫你煮醒酒茶，可是你在外面喝的話......就真的是胡鬧了。"
"嗯，知道了......"玉輕舞微微一笑，蒼白的面上因慚愧而泛起一抹血色，"酒宴的事......什麼時候開始準備啊？"
"早就開始了，你還不趕快起來幫忙？"華清不無調侃的笑道。
"真的啊？"玉輕舞慌忙披衣下床，"糟了......我睡到這麼晚，小塵一定會生氣的。"
華清忍不住出聲笑道："放心好了......小塵今天是小壽星，師兄弟們一個早上都纏著他不放，他哪有空理你？"
"怎麼這樣？你們太過分了......"玉輕舞不高興的蹙起眉頭。
"究竟是誰過分？"華清笑。
"......"玉輕舞訕訕一笑，像是猛然想起似的，道，"夏侯希呢？怎麼沒看到他？"
"他一早隨弟兄們上山打野味去了，不過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呢。"
"嗯......那我先去看看小塵。"
玉輕舞整衣完畢，嬉笑著出了門去。





第四章

月出東山，夜空高遠，幽谷一帶光線明熠。
偌大的宅邸內，酒香肆溢，本應是歡宴正酣的時刻，此時卻是一片寂然無聲。
玉輕舞從休憩的房間回到大堂，不由茫然四顧。
堂上酒宴未畢，身側眾人卻是盡皆醉倒，竟無一人清醒。
"爹......醒醒。"玉輕舞搖晃著玉九郎的雙肩，見喚他不醒，便又轉到華清身畔，"大師兄......你怎麼也醉倒了？快起來！......"
無論怎麼叫，醉倒的人都沒有半點反應。
玉輕舞陡然一顫，恐懼之感驟然爬過心底。
"小塵......小塵！......你在哪裡？"
疾步穿梭在各廳堂間的玉輕舞，渾然不覺背後有人接近。
直到一道黑影籠罩而下，玉輕舞才猛地止住了腳步。
"誰？！......"玉輕舞回身斷喝的同時，手已不覺按住了腰間劍柄。
夏侯希手擒燭台站著，卻沒有說話。
玉輕舞的神色卻瞬間放鬆下來，道："原來是你......對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剛才還好好的，我只是喝醉了，回房歇了一會兒......怎麼醒來就變成這樣了？"
"他們中了墮天香。"
"......你說什麼？"玉輕舞驀然瞪大了眼眸。
"墮天香是西域進貢的頂級迷藥，融於水中則無色無味......中毒之人在最初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倒下的時候......也與醉倒無異。"
玉輕舞步履踉蹌的後退一步，頓覺天旋地轉。
"你是......什麼人？究竟要做什麼？"
"......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呢。"
"......你想殺我？"
夏侯希搖首，道："恰恰相反......要是想殺你的話，就不會事先給你服下解藥了。"
血色退盡，玉輕舞的面色瞬間異常蒼白："你想做什麼？！"
"......"
"小塵呢？......他在哪裡？"
"......我也給他服了解藥呢，不過他只是區區一介孩童，恐怕最後還是難逃一死罷。"
"你......"玉輕舞倒抽一口冷氣。
夏侯希卻不再言語，緩步朝宅院的正門行去。
"......為什麼？"
"嗯？"夏侯希腳步一頓。
"......為什麼要這麼做？"玉輕舞的眼神凌厲。
夏侯希低笑一聲，繼續往前行去。
玉輕舞茫然望著他的背影，不明所以。
門扉被拉開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沉沉的悶響。
......數十名黑衣武士，赫然從門口魚貫而入。
四圍寂靜，圓月高掛中天。

〖--接<序>•一月後〗

時至秋末，庭前仍是綠樹成蔭，白鳥婉轉而啼，黃昏的日色，給眼前的雕樑畫棟罩上了一層淺淡的紅霞。
玉輕舞赤裸著雙足，長袖未挽，一徑往外走。
名喚疊翠的侍童，慢一步跟在他身後，急切擋在他身前說道：
"公子......你不能出去。"
玉輕舞咬了下唇，瞪視著他道："你敢攔我？"
"沒有盟主的命令......你不能出去。"
"讓開。"
"對不起......"疊翠雖是道歉，一雙明淨的大眼卻勇敢的回望著玉輕舞。
玉輕舞握拳，"啪"的一聲打了過去。
"啊！......"疊翠一時沒有防備，竟跌坐於地。
"要是你再敢攔我......我就殺了你！"
玉輕舞怒視著疊翠，拳頭仍然緊緊握著。
疊翠低垂了頭，眼眶微紅。
夏侯希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向著疊翠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疊翠揩了奪眶欲出的眼淚，出去的時候把門輕輕掩上了。
玉清舞的神色絲毫未變，眸色冰冷。
"你要去哪兒，我陪你去。"夏侯希的聲音，一如往常低沉。
"......"玉輕舞緊攥的拳頭鬆開，漠然道，"只要離開別苑，去哪裡都可以。"
"輕舞......"夏侯希眉心微蹙。
"怎麼？做不到麼？"玉輕舞冷笑，"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把我當作犯人一樣囚禁在這裡......你覺得很好玩麼？"
"......"
"為什麼不說話？"
"輕塵很聰明，心法口訣一教就會了。"
玉輕舞一怔，身體不由劇烈一顫。
......自那夢魘般的月夜以來，這是夏侯希第一次提起玉輕塵的近況。
"......小塵現在在哪裡？"玉輕舞的聲音暗啞。
"你放心，他過得很好。"夏侯希逕自在桌前坐下，一面沏茶一面慢聲道，"盟裡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是輕塵適應得很快，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把他從路旁帶回來的時候，明明已經奄奄一息了。"
"你說什麼？"
"作為吾心劍一族的倖存者......他似乎過得並不好呢。"夏侯希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又道，"他不敢回去，一個人在外面流浪了三天，僅僅以向路人乞食為生，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倒在路邊，奄奄一息了。"
"怎麼會......"
"我有心放他一條生路，可惜他年紀太小......如果一個人流浪在外，餓死或者凍死......都只是遲早的事。"夏侯希語調平靜，"所以我把他帶回神道盟，作為門人安排在仙人府下。"
"什麼？"
"我只說輕塵是我路上揀回來的，沒有人會知道他的身份。"
"......卑鄙！"玉輕舞使力把桌上的器具一掃而下，"明明是殺我全族的仇人......你居然在輕塵面前以恩人自居......真是可笑！"
"這樣不好麼？"夏侯希微微瞇了眼，斜睨著玉輕舞。
"你說什麼？"
"你也不想讓他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裡罷。"夏侯希莞爾一笑，"讓輕塵留在神道盟，你就可以隨時知道他的近況了......也不用再日日提心吊膽。"
"你......"
"只要你聽我的話，我就會好好待他......這樣不好麼？"
玉輕舞的面色瞬間冷冰冰的煞白。
"你這是在威脅我？......"
夏侯希不置可否，只淡然道："你要是這麼想......那也可以。"
"我要見小塵，......夏侯希，讓我出去！"
"......還不行。"
"不行？"
"不是不讓你出去......而是不能。"夏侯希倏然放軟了語調，眼神柔和，"萬一被人發現你的身份，就算我是盟主......也一樣保不住你。"
"......"
"一年後，等這件事過去......我就讓你以化名拜我為師，我會教你武功，你要殺我也隨時奉陪......不過有一件條件--只要我一日在世，你就不得與輕塵相認。"
"......"
"當然......養育輕塵的事，我絕不懈怠。"夏侯希說完，肅容道，"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一年之後，你就可以門徒身份自由出入神道盟，否則的話......就只有委屈你一直待在這裡了。"
玉輕舞用力咬緊下唇，半晌才緩緩點頭，面上卻難掩屈辱之色。
"你答應了？"
"......你說的，你會教我武功，就算我要殺你......你也會奉陪到底。"
玉輕舞一字一句重複道。
"很好......"夏侯希微微一笑，"夏侯希在此立誓為證......如有半句虛言，則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玉輕舞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啞口無言。
"疊翠是無辜的，他為人乖巧，對你決不敢有二心......以後莫要為難他了。"
夏侯希說完即從座上起身，行至床沿解衣。
玉輕舞面色微變，表情頓時僵硬。
"......過來。"
夏侯希在床上側臥，語調帶著略略的疲憊。
玉輕舞沒有作聲，指節攥得泛白。
夏侯希以手撫床，示意他上前。
玉輕舞毅然閉了眼睛，扶著衣結的手微微發顫，只片刻就退了外衫，露出了裡面純白的中衣。
夏侯希愕然望了半晌，不由莞爾道："你誤會了......"
"......"
玉輕舞的眸中頓時滿是屈辱。
夏侯希伸手把人拉過，靜靜的攬在懷裡。
玉輕舞不發一語，面色僵硬。
"我只是有些累了......想借下肩膀罷了。"夏侯希在他耳畔呢喃道。
玉輕舞掙扎著想要起身，夏侯希卻沒有鬆手。
拉扯之間，驀地響起一道金屬撞擊地面的落地聲。
夏侯希循聲望去，腳邊赫然是一柄瑩亮的匕首。
玉輕舞猛地反應過來，俯身把匕首納入袖中。
"......拿來。"夏侯希的眼眸泛著寒光。
玉輕舞搖頭。
"你真的這麼想殺我？"夏侯希目光幽冷。
玉輕舞偏過頭去，默然不語。
"如果你想偷襲我......機會有的是。"夏侯希的語調波瀾不驚，"我只是想提醒你......殺了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是麼。"玉輕舞不為所動，眸光極是冰冷。
"除非......"
"你想說什麼？"
"如果你忍心置輕塵於不顧，那就動手罷。"夏侯希勾起唇角笑。
因為忿怒，玉輕舞的兩頰染上了一抹血色。
"只要你肯照我所說，安分的留在我身邊......我不但可以保你們兄弟二人平安，你也有機會為族人報仇，又何樂而不為呢？"
"此言當真？"
"絕無半句虛言。"夏侯希笑。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再也笑不出來的。"
玉輕舞眸光冷寂，全然沒有半點猶疑之色。
夏侯希卻只微微一笑，道："我會一直期待的。"
彼時庭外一片暮影朦朧，四圍寂靜，只有蟲聲唧唧。





第五章
太平興國四年，北漢滅。
七月，太宗乘勝追擊，率師北征，意欲收復燕雲諸州。
大軍一路東進，直抵南京城下，太宗駐蹕城南，分兵遣將，備御東南，攻擊西北，與遼軍戰於沙河，遼軍失利。薊、順二州又降。
韓德讓留守南京，率軍民堅守，城垂陷，後遼軍援兵趕到，左右夾擊，敗宋兵於高粱河；同時宋軍發生嘩變，太宗倉卒撤軍，為遼軍追襲，身家陷於危難。
消息傳來，王府上下莫不驚懼色變，神道盟盟主奉楊公密令，率手下弟子十二眾，星夜趕赴南京護駕。
行至高粱河一帶，恰逢夜半。
殘月朦朧，映著水面一片粼粼的血色，遠處的怒潮和近灘的濤聲在耳際轟鳴，猶如輓歌的哀調。
夏侯希一手牽著馬轡，一手將腰間彎刀連鞘按住，縱是端坐不動，但身上凜冽的殺氣，卻如箭般壓迫而來。
在他身後的十二名弟子，莫不凝神屏息，嚴陣待命。
"蜇雪。"
夏侯希四下環顧半晌，倏然開口。
"在。"
青年身上罩著黑色的披風，以面具覆面，此時兩腿輕夾馬肚，逕行至夏侯希身側。
"隴月，攜風，破雲。"
"弟子在。"
被喚到名字的三人緊隨哲雪之後，齊齊列隊而出。
"你們四人往北徑行，一旦發現聖上的下落，即刻鳴煙相告。"夏侯希不動聲色道，"反之亦然，記住......見煙幕即刻回返，不得耽誤。"
"是。"
四人不再稍待，即時領命而去。
不多時，人與馬就沒入了沉沉夜幕之中。
天色微明，一條白皚皚的大道，橫貫廣袤的草原，蜿蜒直通西北。
塵沙飛揚，狂風自平地橫掃而過。
約半里許的前方，正在發生一場械鬥。
身披暗灰色盔甲的數十兵士團團圍成一圈，被困在中間的少年騰地而起，手上劍鋒映著黎明的微光，宛如一道游動的銀蛇。
刀與劍相擊，數十人叫嚷著雜沓的語言廝打糾纏，少年周旋其中，身法快如飛燕，出手的速度疾若流星。
玉輕舞雖然手按劍柄，卻只是端坐於馬上，靜立在離他們兩丈遠的荒草叢中遠目而視。
空中驀然騰起一簇焰火，緊接著是幾聲沉沉的悶響，玉輕舞循聲望去，只見到不遠處的天空，炸開了數朵禮花。
"是盟主。"隴月剎住手裡的韁繩，自語道。
"......焰火發出的方向，是距此十里外的築紫亭。"破雲騎著馬，一步一步迫近隴月身側。
"看來盟主他們已經找到聖上了，我們走吧。"話音剛落，攜風已經縱馬前馳而去。
破雲立時夾緊馬肚，緊隨其後。
隴月不急不徐，策馬行至玉輕舞身側道："蜇雪，怎麼了？"
"沒什麼。"玉輕舞緩緩搖頭，面具下的臉色不帶半點情緒起伏。
"......走吧。"隴月不動聲色的勸道。
玉輕舞點頭，牽動韁繩與他一路疾馳。
自那群兵士械鬥的道旁經過時，玉輕舞聽見少年發出了一聲悶響。
回頭瞥了一眼，正望見他在眾人圍攻下終於不支倒地，身上滿是斑斑的血跡，已經看不出衣裳原來的顏色了。
"蜇雪，不要多管閒事......"隴月倏然開口道。
與此同時，玉輕舞卻猛地一勒韁繩，道："你先走，我隨後就到！"
"喂......"隴月還要再說什麼，玉輕舞已策馬闖入人群之中。
兵士們高舉著大刀正殺得起勁，驀然一陣沙塵攜著蹄聲席捲而來，眾人莫不條件反射一般，齊齊舉袖擋住撲面的沙塵。
少年原本絕望的眸中閃過一抹驚異之色，塵沙中一道朦朧的人影，倏然擋在了身前。
兵士們說的是契丹語，一陣叫囂之後，再度圍攻上前。
少年睜大了眼睛，目光一瞬不轉。
......捲著塵沙的旋風剎時而止時，大道上靜立著一人一馬，塵砂已靜，地上橫躺著十餘個兵士的屍首，餘下的也盡皆逃走。
煙塵散去，眼前的影像也漸漸清晰。
......那人渾身都裹在寬厚的披風之下，塑彩的面具帶著些許淡淡的妖嬴。

築紫亭一帶，白砂如雪。
馬伕牽了馬到附近的林地去，侍從們在亭子裡三三兩兩圍坐著，神色雖然憔悴，卻是比先前精神了不少。
層幕疊嶂的馬車內，內侍小心翼翼的獻上金盆，盆裡盛著兩盞高腳描花的金漆酒注。
身披銀裘的男子伸手將其中一盞拿起，神情關切的注視著端坐在對面的人道："不用拘謹，外面天涼，你陪朕喝一杯。"
"屬下不敢。"夏侯希面色凝重，赫然跪下，"屬下救駕來遲，讓主上身處險境，懇請主上降罪！"
"......快快請起，勝敗乃兵家常事，朕這次兵行險著，才會落入這般窘境，怨不得別人，你不遠千里而來，實是護駕有功，何罪之有？"男子輕歎一聲，道，"此番回京，朕必定會重賞於你，你切莫推辭了。"
"此行兇險，屬下不敢邀功，一切待主上回京，再定奪不遲。"
"哈哈......說得對，是朕太心急了。"男子不由撫掌而笑，"對了......方才與那群賊兵混戰時，你腿上中了他們一箭，不知道傷勢如何？"
"謝主上關心，已讓隨行的御醫看過，現在已無大礙。"
"若是有什麼不舒服......可萬萬不要勉強。"
"只是小傷，不足掛齒。"
"既然如此......那朕就放心了。"
"主上一路受驚了，此番一宿沒睡......還請主上保重龍體。"
"嗯......這幾日確是擔驚受怕，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現在你這麼一說......還真的有些困了。"
"......那屬下先行告退。"
"去吧。"
夏侯希恭敬的螓首拜退，出來的時候順手把簾幕放下。
在馬車外久候多時的攜風立刻上前，扶住夏侯希道："盟主......你沒事吧？"
夏侯希搖了搖頭，額上卻是沁出了層層細汗。
"我看剛才那支箭上一定有問題......要不要讓御醫再檢查下？"攜風一臉憂色。
"不用。"夏侯希不動聲色的拂開他的手。
"萬一箭上有毒......"
"放心吧，沒事的。"
夏侯希的目光掃過四周，不由蹙眉道："蜇雪呢？"
"......嗯？"
"隴月。"夏侯希的聲音凌厲。
"屬下在。"
"你是最後一個趕到的，他沒有和你一起來麼？"
"是，蜇雪說馬上就到......"隴月抱拳的手不覺一顫。
"他這麼說，你就一個人回來了？"夏侯希瞇著眼眸，斜睨著隴月。
"屬下該死......屬下立刻去把他帶回來。"隴月急急說著，翻身上馬。
"......回來。"夏侯希的音調極冷。
隴月扶在馬轡上的手頓時僵住。
"保護皇上，不准離開御駕半步。"夏侯希驀然道，"我回來之前，若有閃失，提頭來見。"
"......是。"
攜風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夏侯希只當作沒有看到，逕自大踏步離去。

晨風裊裊，天空晴碧如洗。
從身後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蹄聲漸漸逼近，但夏侯希沒有回頭，只在心裡默數著馬蹄的一起一落。
......腳步霎時而止，馬蹄聲迫近身後，捲起的塵土隨風散開，瞬間就模糊了人影。
馬上的人快手一劍，疾如紫電。
......劍尖只是掠過夏侯希的肋下，就被強力握住。
猛然一聲脆響，重劍脫手而落，插在了道上的泥塵之中。
夏侯希俯身揀了劍，拭去塵土，隨手將劍丟擲回去。
馬上的人瞬時掠身而起，穩穩將劍接在手裡。
"......第三十一次，你又輸了。"夏侯希微微勾起唇角，眸中浸潤出淡淡的笑意。
玉輕舞悶聲收劍回鞘。
"去哪兒了？"夏侯希闔眼，語調波瀾不驚。
"......救人。"玉輕舞道。
"什麼人？"
玉輕舞略一蹙眉，道："不是遼人，看起來也不像宋兵。"
"你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居然敢違抗我的命令。"夏侯希倏然喝道。
"那又如何？"玉輕舞冷道。
"只怕你是拿救人作借口罷。"
"你不相信我？"
"我會以為，你是想一聲不響的逃走。"
"逃？一個人麼？"玉輕舞一怔，冷笑道，"六年前我沒有逃......現在也絕對不會逃。"
"不是最好。"夏侯希回身而走，"御駕就在附近，你若再敢擅離職守，立斬無赦。"
玉輕舞隱忍著不動聲色，只緩緩扣動韁繩，調整馬步跟在他身後。
片刻之後，玉輕舞倏然開口："你的腳怎麼了？"
夏侯希身形一頓，卻是沒有回答。
"以你的武功......居然會受傷？"玉輕舞唇角微彎，道，"該不會是苦肉計罷。"
"......你想說什麼？"
"在聖上面前故意受傷......以顯示自己護主心切，你難道不是這麼想的麼。"
"我心裡在想什麼，你又怎麼知道？"
夏侯希眸光一閃，聲音不覺變得低沉。
玉輕舞不說話，卻是猛地一扣馬韁，自他身側掠過，朝著不遠處的築紫亭絕塵而去。





第六章

日色已沒。
距城關數十里的林間有座約四坪大的紅牆小廟，廟裡燃著火堆，散發出陣陣烤香。
守在廟外的十二人俱是一身黑衣，在如墨的夜色裡顯得愈發身姿端立。
不多時，幾個內侍端著數盤烤好的野味從廟內出來，細聲喊道："這是聖上賞給各位少俠的，都過來用餐吧。"
"謝皇上。"
連番趕了一天的行程，眾人早已飢腸轆轆，此時得了聖上諭旨，都不再客氣，立刻圍坐上前。
玉輕舞漠然站在原地，似乎沒有上前的意思。
隴月將烤好的野味用竹枝串起，正打算給玉輕舞送去時，卻被擋住了去路。
"......盟主？"隴月一怔，頓時驚退一步。
夏侯希只微微一笑，道："我來吧。"
"......是。"隴月慌忙把手裡的野味遞了過去。
夏侯希接過，逕自朝玉輕舞走去。
"我不吃。"
沒等夏侯希開口，玉輕舞嫌惡的偏過頭去。
"怎麼？嫌東西烤得不好？"夏侯希也不惱，只是淡淡的開口。
"我不餓。"玉輕舞固執的不肯伸手去接。
"不餓也要吃。"夏侯希斂了笑意道。
"你......"玉輕舞語調忿然。
"你跟我來。"
"去哪兒？"
夏侯希沒有回答，只是一路靜靜的往林間走。
玉輕舞略一猶疑，還是咬牙跟上了。
走到人煙稀少的密林空地，夏侯希突然停步，道："摘了吧。"
"什麼？"玉輕舞一怔，腳步頓時止住。
夏侯希走近了，朝他伸出手來。
玉輕舞身形一僵，竟是動彈不得。
夏侯希的手觸到他的耳畔，只微微使力，竟將面具摘下。
......星光幽冥，少年的面頰柔美白皙，一雙明淨的黑瞳似是染上了淡淡的墨色，嫻雅而沉靜。
夏侯希將手裡的野味遞了過去。
玉輕舞默然接過，紅唇微啟，把泛著肉香的野味一口一口咬進嘴裡。
在一片靜謐之中，附近的草叢倏然微動。
夏侯希猛地抬眸望去......玉輕舞的腳邊赫然出現了一條色彩斑斕的小蛇。
"......別動。"
玉輕舞不理，立時自襟前摸出懷劍，一劍刺中的蛇身的同時，腳腕也驀地一麻，定睛細看......竟是被小蛇一口咬住了。
夏侯希面色鐵青，卻隱忍著沒有發作，只咬牙道："把鞋脫了。"
"......"
夏侯希健步上前，抬起他的腳腕，輕輕握住。
玉輕舞雙手支地坐在地上，心下不由茫然，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退了鞋，白色的褲腳上赫然綴著兩點血痕。
夏侯希眉心一蹙，將他的褲腳往上捲起。
在玉輕舞白皙的小腿下部，果然印著兩排血點。
"你幹什麼？"
玉輕舞瞪大了眼眸，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俯下身去。
夏侯希卻不說話，低頭吸住傷口。
......腿部的肌膚敏感而柔嫩，嘴唇特有的柔軟觸感，讓玉輕舞不覺渾身僵住。
夏侯希每吸一口，就扭頭將血水吐出，動作處竟是不帶絲毫猶疑。
玉輕舞試著想要掙脫，只微微的動了，就惹來夏侯希銳利的視線......滿滿的，都是怪責。
無奈，玉輕舞只得扭頭，由他去了。
驀然一聲裂帛的脆響，玉輕舞回神時，便見到夏侯希自衣裳的下擺撕下一條長邊，隨後在自己傷處上方的小腿部束住。
"不要動。"
夏侯希一聲喝止，玉輕舞放棄了要起身的念頭，抬眸望著他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現在最好不要動，我背你回去找秦御醫。"
玉輕舞只是動手戴上了面具。
夏侯希在他面前俯下身子，道："......上來。"
玉輕舞驀然一怔，卻是咬緊了下唇，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夏侯希不解，回頭望去時，正巧撞見他跌跌撞撞的起身了。
"你......"怒氣盈滿雙眸，夏侯希大步上前，伸手攔住了他的腰身。
"放開。"
玉輕舞的語調極是冷淡，回眸處滿是怨恨。
夏侯希一個用力，竟把他打橫抱起。
玉輕舞瞬間愕然，旋即在他懷中激烈的掙扎起來。
"你要是再敢輕舉妄動，我保證你回去以後再也見不到輕塵。"
只是一句話，卻讓懷裡的人瞬間安分下來。
夏侯希沒有去看他滿是怒意的眼，掠身朝廟宇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怎麼樣？"
"少俠請放心，此蛇為土公蛇的一種，幸虧處理及時，蛇毒尚未擴散，只要服幾味解毒丸就好，不必擔心。"
"有勞了。"
夏侯希向秦御醫道過謝，緊繃的面色終於有所舒緩。
此時玉輕舞身上用披風裹著，側臥在乾草堆上，似是閉目休息。
夏侯希起身，猛地感到一身暈眩。
"盟主。"近在身側的攜風察覺了他的異樣，立時伸手扶住。
"......盟主，你沒事吧？"
夏侯希只覺得體內溫度驟然升高，腿部的箭傷竟開始隱隱作痛。
"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
攜風面帶慍色，斷然把人扶到了秦御醫面前。
一番檢查過後，秦御醫面色微變。
"怎麼樣？"攜風道。
"敢問少俠，剛才是否吸入蛇毒？"
夏侯希一怔，緩緩點頭。
"奇怪......早上檢查的時候，明明沒有發現箭上有毒的。"秦御醫喃喃自語了一會兒，倏然道，"恐怕是蛇毒誘發了傷口的毒素......糟了。"
"怎麼了？"
"此行倉促，帶的藥不多，只有等明日進城再作打算，我這裡有些藥可以暫時抑住毒性發作，只是今夜恐怕少俠要忍一忍了。"
"嗯，有勞了。"
夏侯希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順從的將他遞來的藥丸和水吞下。
攜風扶他到廟前坐下，道："夜裡風寒，盟主用我的披風吧。"
"不用。"夏侯希緩緩搖頭，道，"你也累了一天，去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不，今晚我來守著盟主。"攜風道。
"......這是命令。"夏侯希雲淡風清的瞥了他一眼，攜風頓時啞口無言。
"還不去休息？"
"......是。"
攜風黯然垂首，神色悲慼。
夏侯希望了一眼玉輕舞的方向，唇角微彎，眼神霎時變得柔和。
夜色清遠如水，破雲而出的半弦月，映得四圍一派幽影朦朧。
一陣寒氣自心底泛延至四肢百骸，手腳也似乎被這寒意凍住，一時間連移動也變得萬分困難。
不知何時，眼前驀然黑影籠罩，夏侯希警覺地睜開眼睛。
......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竟是懷裡抱著披風的玉輕舞。
"你不好好休息，起來做什麼？"夏侯希的眸中，倏然閃過一抹憂色。
玉輕舞不說話，只是揚手將披風丟下，旋即轉身要走。
"怎麼......你這是關心我？"夏侯希壓低了聲音笑。
玉輕舞被他的笑聲所擾，不覺回頭道："笑什麼？"
夏侯希不動聲色，道："要是真的想謝我......恐怕這樣還不夠誠意吧？"
"我恨不得殺了你，怎麼可能想謝你？"玉輕舞冷道。
"是麼......那你現在就可以動手罷。"夏侯希懶懶的閉上雙目。
"......你要我乘人之危？"玉輕舞咬牙，道，"如果不是堂堂正正打敗你，那還有什麼意義。"
"哦，這麼說來......你之前的偷襲算怎麼回事？"夏侯希挑眉。
"兵法雲，攻其不備。"玉輕舞道。
"......哈哈。"夏侯希笑的時候，忍不住一陣輕咳。
玉輕舞的腳步回轉，在他面前俯身道："......在我打敗你之前，你該不會被人毒死罷？"
夏侯希微微一笑，道："不想我被毒死的話......那你就抱我吧。"
"什麼？"玉輕舞一時愕然。
"......好冷，就算有披風也還是冷。"
夏侯希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玉輕舞一個人才能聽到。
玉輕舞皺著小臉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夏侯希卻不反駁，面上的笑容蒼白而虛弱。
玉輕舞雙手成拳，握緊了卻又鬆開。
夏侯希不由苦笑，歎道："罷了，你還是去休息吧，我累了。"
像是被他的言語激怒了一般，玉輕舞猛地抬起頭道："只此一次，絕對不會有下次。"
"嗯？......"夏侯希勉強睜開眼睛，不偏不倚地望進他黑亮深邃的雙瞳。
玉輕舞伸手把人攬在懷裡，用披風將他的身體裹住。
夏侯希枕著他的大腿輕輕闔眼，渾身都浸淫在一陣無法言喻的暖意之中。
玉輕舞不說話，環抱著他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這個本來應該恨之入骨的男人，此時卻像極了一個脆弱的孩童--六年前他殺了自己全族，又處心積慮讓自己留在他身邊，原以為他是對自己不懷好意，可是他卻始終沒有對自己做出什麼逾矩之事。
......只是每每一臉倦容的來到面前，只是要求沉默的相擁在一起。
他的武功造詣可謂是絕世難尋，世人渴望的權勢也牢牢掌握在手。
明明是如此強大的人，可是在他身上卻無法窺見幸福的影子。
"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對我做的事，都絕對不可饒恕。"像是自語一般，玉輕舞的眸光瞬間變得清冷。
夏侯希只是靜靜的臥在他的膝頭，唇畔卻帶著淺淺的笑。





第七章

興國八年，時值暮秋，府邸深處已是遍佈紅葉。
斜陽透過窗稜灑在微微泛黃的畫紙上，夏侯希不由看得出神。
廊外一陣腳步聲，一個人滿面笑容的踏進門來。
夏侯希收起畫紙，納入懷中。
"呵，那是什麼？"來人一身錦繡白裝，肩頭披著如黑緞一般的柔順長髮。
"沒什麼。"夏侯希親自沏了酒，端到了來人面前。
"恐怕不是這麼簡單吧......"來人的唇色菱紅，笑的時候眼尾微微上揚。
"只是一幅畫而已。"夏侯希面色不變，語調波瀾不驚。
"哦？"來人眸光流轉，笑道，"不知道是誰的畫......居然讓盟主如此垂青？"
"你說呢。"夏侯希眸色沉靜，絲毫不為所誘。
"你不說我也知道......"來人把酒盞端到唇邊，仰首飲盡。
"是麼。"
"要是你喜歡牡丹......我在府裡收藏了上百幅名師的畫作，改日我給你送幾幅過來？"
"......不勞費心。"
"說的也是......盟主喜歡這幅牡丹，不過是愛屋及烏吧？"來人佯佯一聲輕歎，"當年作畫的翩翩少年......想想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雖然心下一顫，夏侯希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難道時至今日......盟主對他還是念念不忘？"來人低低一笑，若有所思的注視著一言不發的夏侯希。
"竟然有閒情來管別人的事......是不是萬壽府的任務太清閒了？"夏侯希微微瞇了眼眸道。
"哈哈，事關盟主的終身幸福......怎麼說是閒事呢？"葉驚寒笑靨如花。
"除非你想以身相許，否則的話請你立刻閉嘴。"夏侯希冷冷道。
葉驚寒笑："只要盟主吩咐......有何不可？"
"哦？"夏侯希微微挑眉，饒有興味的望著他。
葉驚寒施施然起身，不多時就轉到夏侯希身側吃吃笑道："這麼多年來你不近女色，我還以為你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呢......"
夏侯希斜睨了他一眼，眼神慵懶卻異常犀利。
"就算被我說中了，你也不用惱羞成怒......"
葉驚寒扶在夏侯希前襟處的手，猛地的被用力握住。
儘管骨骼生疼，葉驚寒卻仍不緊不慢的笑道："怎麼？原來你這麼喜歡我麼？握得我手都痛了......"
"再說一句，你的手就廢了。"
葉驚寒卻只偏首微笑，眼神瞬間明澈如鏡。
夏侯希鬆了手。
......卻在下一瞬間聽見裂帛聲響。
葉驚寒在夏侯希鬆手的瞬間，竟是將他的衣衫用短刀劃破了。
"你......"夏侯希正驚疑間，那人卻是將手緩緩撫上了他光裸的後背。
......手指冰涼。
"嘖......這麼多傷口？"葉驚寒驚訝道，"有幾道還是新傷呢......"
"......夠了。"夏侯希隱忍著蹙眉道。
葉驚寒退後數步，悠悠笑道："你別告訴我......這傷口是你自己弄上去的。"
夏侯希的身形不覺一僵。
"據我所知......敢對你動手的人，除了你的愛徒蜇雪，恐怕沒有別人了吧？"
"......你想說什麼？"夏侯希冷道。
"你跟他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葉驚寒微闔著眼眸笑。
夏侯希冷冷的一言不發，週身散發著肅殺之氣。
葉驚寒眸色轉冷，冷笑道："就算你是盟主......神道盟也不是讓你為所欲為的地方，你最好小心點......千萬別有把柄落在我手裡，你知道的，我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也不會那麼好心。"
"說完了？"夏侯希表情冷漠。
"你好自為之罷。"葉驚寒倏然一笑，施然走出門去。
廊外玉輕舞一襲青衣從另一端走來，正與葉驚寒撞個正著。
--他什麼都告訴我了呢。
擦肩而過的瞬間，那人低低的開了口。
玉輕舞頓時身形僵直。
葉驚寒唇角勾起一抹薄笑，漫步轉過迴廊。

脫下被劃破的衣衫，夏侯希光裸著上身走到床沿，正欲伸手去拿披掛在屏風上的外衣。
門扉猛地被人推開，回眸時正巧望見玉輕舞僵立在門口。
夏侯希不動聲色的將衣結束起，道："......怎麼不敲門。"
"他來做什麼？"玉輕舞眸色極冷。
"沒什麼。"
"我一直以為你跟他水火不容，沒想到你們原來交情這麼好。"
夏侯希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覺蹙眉道："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麼？"玉輕舞心裡想著剛才葉驚寒說的話，卻不點破，只冷冷道，"見個面居然還要脫衣服......你們該不是在做什麼見不得的事罷？"
夏侯希一怔，旋即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希搖頭，又道，"你有事找我？"
"輕塵才十七歲，你卻傳令讓他接管仙人府......究竟是何居心？"玉輕舞被葉驚寒的事攪得心煩，因而口吻愈發的不好了。
"薛長風打敗他師傅接管仙人府的時候，也只有十八歲。"夏侯希淡淡的開口。
"那又如何？"
"輕塵既然可以殺了薛長風，他就有接管仙人府的權利。"
"這麼說的話，我要是殺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接管神道盟？"玉輕舞冷嗤。
夏侯希笑："如果你有那個本事，大可以試試看。"
"......"玉輕舞一時間無言以對。
"你不想讓輕塵當首領，無非是怕他捲入是非，只是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
"什麼？"
"從我帶他到神道盟那天起，他就已經不可能置身於是非之外。"夏侯希繼續道，"要想保護自己，只有讓自己比別人高出一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輕塵明白這個道理，我希望你也能明白。"
"......"
"還有......"
"什麼？"玉輕舞蹙眉。
"接下來的兩年，我會讓輕塵潛入盟內的情報機構，希望你不要插手。"
"你想讓輕塵進絳月閣？......"
"輕塵已經答應了。"夏侯希淡然道，"而且......這件事盟內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相比讓他繼續待在這裡，危險性更小。"
"那種煙花之地......"玉輕舞咬緊下唇，語調微顫。
"絳月閣有絳月閣的規矩，你不必為他擔心。"夏侯希略一沉吟，又道，"葉驚寒已經對你有所懷疑......如果再讓輕塵繼續待在盟內，恐怕還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玉輕舞默然不語。
日落的餘暉暖暖的斜照在地上，微風拂過窗外的花木，霎那間一室生香。
"還有事麼？"夏侯希伸手抵住眉間，輕輕的一陣按揉，神色甚為疲憊。
身後的人不說話，卻是忽然走近了幾步。
夏侯希猛一抬頭，正看見他動手把面具摘下。
"......每天都帶著面具，我也會累的。"冷漠退盡，玉輕舞的面容意外的帶著些許柔和。
久違的親近之感讓夏侯希心神一震，竟是怔怔的沒有說話。
十年的那個雨天，少年溫柔的眉眼恍惚又在眼前浮現，歷歷在目，卻並不真實。
--那樣冰清如玉的少年，竟是在自己手裡毀了的......心臟猛的揪緊，夏侯希只是低低的垂下了眼簾。
"我問你......"
"嗯？"
"為什麼要把我留下來？"玉輕舞的語調失卻了往日的犀利，面上露出了久違的困惑之意。
夏侯希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話來。
"已經十年了......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玉輕舞的眸底漸至哀傷，"是你毀了松林堂，我應該恨你一輩子......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卻沒有辦法讓我的恨意加深，像這樣把我留在身邊......難道你真的不怕我會殺了你麼？"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命給你。"
夏侯希的聲音不帶半點戲謔，認真得令人心生懼意。
玉輕舞倏然間渾身發冷。
身在暖陽之中，寒意卻還是一點一點浸透進來，從心臟到四肢百骸，直到面上的表情也變得僵冷......寒冷仍然在繼續侵襲。
"甚至整個神道盟，我都可以送給你。"夏侯希淡淡的開口道，"只是現在還不行......你還太年輕，除非你能靠自己的實力打敗我，否則即使你殺了我，葉驚寒也絕對不會放過你。"
"夠了，夠了......"
"輕舞？"夏侯希見他神色有異，眸中頓時閃過一抹憂色。
"不要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我不想聽。"玉輕舞閉了眼睛，喃喃道，"我只要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既然連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當初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因為那是命令。"
夏侯希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
玉輕舞渾身一顫，道："命令？......萬一楊守一要你死呢？"
"我的回答和剛才一樣。"夏侯希面容平靜。
玉輕舞卻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義父對我恩重如山，他要我死，我不能不從。"
"......"玉輕舞慘然一笑，"他對你恩重如山，所以你願意為他死，那我呢？"
"......"
"對你而言，我究竟算什麼人？"玉輕舞的面色異常蒼白，"是你一時興起放過的一條人命？還是你養在手裡的玩物？又或者......什麼都不是？"
夏侯希只是默然望著他，眼神哀傷莫名。
"為什麼不說話？"
玉輕舞紅了眼眶，心臟疼得發緊。
夏侯希驀然伸手攬在他的腰間，彼此密密的貼合在一起。
......玉輕舞面色一僵。
"現在你知道答案了？"
玉輕舞雙手成拳，慌忙想把他推開。
夏侯希卻沒有鬆手，仍是將人緊緊圈在臂間。
--雖然彼此隔著層衣物，那人的分身，卻硬熱如烙鐵般，只是相貼在一起，甚至能感覺到硬物清晰的形狀和陣陣的脈動......連著那人的呼吸，帶著微微的氣喘。





第八章

溫熱的呼吸一陣陣拂過面頰，掙扎的雙手漸漸退了力，玉輕舞的身子倏然間軟了下來，靜靜的由他擁香滿懷。
良久，夏侯希微歎口氣，輕輕推開玉輕舞。
血債太重，那濃得化不開的怨，終究不是一個擁抱可以抹煞的。
"......抱歉，嚇到你了。"夏侯希淡淡說來，竟是低低的垂首致歉。
玉輕舞緩緩搖首，清寂的容顏竟緩緩浮上一抹薄笑，只一瞬，卻美得至於心驚。
清風掠過，窗外一陣竹影搖曳，草木夾帶著風聲，發出了弱弱的微響。
"......我們決戰吧。"
玉輕舞的聲音很低，聽在夏侯希耳裡，卻恍若萬里晴空下的一道驚雷。
身子微微的搖晃了，可是身板卻挺得筆直，夏侯希強作鎮定道："你說什麼？"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玉輕舞的唇齒咬得泛白，輕輕閉了眼眸道，"父兄的仇，已經拖得太久了。"
"......是麼。"夏侯希無言以對，眼睫微微一顫，眸光瞬間黯淡。
"按照盟規，現在正式向你提出決戰......"玉輕舞從袖間摸出了一封殷紅的書柬。
夏侯希的目光一凝，旋即瞭然的苦笑道："原來你今日找我......是下了決心要和我決一死戰？"
"是。"玉輕舞靜靜地把書柬遞了過去，"一個月後的今天，在盟眾面前正式決戰。"
夏侯希怔然望著他握著書柬的手，卻遲遲沒有伸手接過。
也許是等得太久，也許是被他看得慌了神，玉輕舞的手竟然開始微微顫抖。
"你有把握可以贏我麼？"
"......如果不能殺了你，我也不願繼續苟活下去。"玉輕舞的語調近乎低喃。
夏侯希的目光一瞬不轉，唇角竟勾起一抹淺笑道："要我答應決戰也不是不行......不過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玉輕舞不覺一怔。
"我要事先立下讓位狀。"夏侯希笑，"贏的一方，就是神道盟盟主。"
"......為什麼？"玉輕舞眉頭蹙起，眸中一派掩飾不住的憂色。
"勝者為王，不是很公平麼。"
玉輕舞面色蒼白，握著書柬的拳頭不由得愈攥愈緊。
"你怎麼了？"
"你是打算故意輸給我吧？"玉輕舞猛地抬眸，眼神銳利，"你又怕我贏了之後不能服眾，招來盟人聲討......所以才要我做這個盟主，對不對？"
夏侯希一時無言。
"我不要你的施捨......"玉輕舞的面頰漸漸染上了忿怒的血色。
"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
夏侯希微微一笑："神道盟的盟主，可不是誰都可以做的。"
"什麼？"
"要是你技不如人，未必能殺得了我，那時候我依然還是盟主。"夏侯希笑，"至於你......也要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不是麼。"
"......"
夏侯希伸手去接書柬，卻是連著他的手一併握住了。
手掌相握的瞬間，玉輕舞的身子猛地一顫。
夏侯希拿了書柬，卻又微微一笑："書柬我收下了，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玉輕舞心中驀然一陣酸楚，竟是轉身就走。
......終於還是要走到這一步。
本來應該自信滿滿勝券在握的，卻沒有想到心中竟然如此淒苦--原來殺一個本該恨之入骨的人，竟也會讓人痛得想要流淚。
......罷了，罷了，一劍斬千愁，就這樣結束也好。

自那日一見，玉輕舞要與盟主決戰的消息便傳遍了府內。
到了決戰的前一日，比試用的高台周圍已搭起了層層的帷幔，兩側都列了席位，台邊的木架子上端正的放著一面銅鑼，只等著明日酉時一到，就即刻鳴鑼。
幽冥的月光下，遠遠的走來了一個白衣薄衫的人。
來人不似往常將長髮束起，只用了一支碧玉簪子斜插著，任由一頭青絲披散垂腰，懷裡抱著一壺酒，步履帶著微微的踉蹌。
高台附近沒有人，周圍的林木裡似有杜鵑哀啼不止，仔細聽來，竟是聲聲哀婉。
玉輕舞知道自己的酒量不算好，飲少輒醉，行到此處，竟是有些恍惚。
壺口斜斜的湊到唇邊，連酒液偏溢出來也不自知，雪白的襟口處已然沾濕。
這一個月來一心練劍，強忍著不去見他，為的就是留住心中的那口怨氣--偏偏在最後的關頭，卻無論如何撐不下去了。
想到明日一戰，所有的羈絆都將宣告終結......心臟就忍不住開始刺痛。
許是溫潤的酒液入腹，燃退了理智，才會不自覺地走到這裡來。
看著明日就要決戰的地方，心思非但沒有變得清明，反而愈加是黯沉一片......用力甩了甩頭，卻不期然掉下淚來。
淚水滾燙，一旦奔湧而出，就似止不住一般，沿著面頰潸潸而落，心裡卻仍是麻木的。
索性仰首將餘下的酒液灌入喉間......醉了倒好。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玉輕舞茫然回首。
層層幕影之後，緩緩走出一個人。
......一身如墨的長衣，濃得彷彿要與夜色化為一體。
玉輕舞背轉而立，慌忙以袖身拭淚。
夏侯希也不點破，只以尋常口吻道："一個人喝酒，會不會悶了些。"
"你怎麼會在這裡？"玉輕舞平復了呼吸，強自鎮定的開口。
"明日一戰事關重大，我來檢查一下場地。"夏侯希面容平靜，那樣不經意的口吻，竟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一般，"倒是你......為什麼來這裡喝酒？"
"......不用你管。"
夏侯希知道他是喝不了烈酒的，眼看著他又將壺口湊到唇邊，便忍不住上前一步，劈手將酒壺搶了過來："你喝多了。"
玉輕舞搖搖晃晃的伸手去夠那酒盞，腳下卻一陣虛浮，竟是一頭扎進夏侯希懷裡。
因為酒勁而染上紅暈的雙頰驀然挨近，只一瞬間，馥郁的酒香便消融在兩人的呼吸之間。
"......我扶你回去休息。"夏侯希頓了頓，嗓音帶著略略的沙啞。
玉輕舞搖頭，幽幽道："把酒給我......"
"酒是用來解悶的，你要是心裡有話，不妨說出來，何必拿酒糟蹋自己的身子？"
玉輕舞聽他口吻關切，竟仍是為自己著想，心頭一熱，眼睛也不覺澀了起來。
夏侯希語調一軟，道："......你可以再任性一點，不用撐得這麼辛苦的。"
這一回，玉輕舞只是將額頭抵在他肩膀上，喃喃道："你知道的......就算你對我再好，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的。"
若是平常，玉輕舞是斷然不會說出這番話的，只是剛剛喝了酒，腦海本就不甚清明，驀然思及明日怕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戰，登時心下駭然，眼眶一熱，竟又要落下淚來。
等了半晌，卻不見夏侯希說話，猶疑著抬起頭來，一團綿軟熱乎的東西就貼在了唇上。
濕滑的液體流進口中，麻癢的感覺猶如電擊般竄過全身，一陣天旋地轉......玉輕舞的眼眸倏然睜大。
夏侯希見他沒有掙扎，便又探入他的牙關，綿密的與他唇舌糾纏。
玉輕舞自幼家教甚嚴，後來又隨著夏侯希在江湖上半生漂泊，就是煙花之地也未曾去過，對於情事只能說是一知半解，約略知道一些陰陽交合的原理，具體如何行事，卻是從來不敢去想的。
十年的相處，玉輕舞深知夏侯希的為人--決不是殺人如麻的魔頭，卻也不能說是全無過錯......對他來說，義父對他的恩義大如天，決定要做的事情就決不會後悔......可是松林堂上上下下數十條人命，卻又是真真切切是毀在他手裡的，這樣的血債每每憶及就讓人心生寒意，縱使他對自己再好，也是不敢領受半分......只是今夜與往日不同，怨恨太重，寂寞太濃，一顆心早就亂了......
此時被這樣對待，玉輕舞只覺得臉上越來越熱，羞恥的感覺一波一波的湧上心頭，卻是遲遲沒有掙扎--過了今夜，只怕就是陰陽永隔......終究還是不忍。
外衫的襟口被扯開，腰上的束帶落地，裡衣也被退到了肩膀以下。
冰涼的夜風撫過裸露的肌膚，玉輕舞才猛然驚覺自己已然嬌軀半裸，登時又羞又急，手忙腳亂地想把衣服攏上。
"別動......"夏侯希只手將他的雙腕扣到身後，在他耳畔吐氣如蘭。
玉輕舞敏感的察覺到他胯下已是熾熱昂然，頓時身體僵直，不敢再動了。
夏侯希把頭埋在他頸側，低低的開口道："輕舞，輕舞......我該拿你怎麼辦......"
心沒來由的揪緊了，眼眶熱得發疼。
......玉輕舞的手，顫抖著探到他身下，主動將那硬熱如鐵的分身握在掌中，生澀的套弄起來。
夏侯希萬萬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像要把人揉進心裡一般，猛地把他摟在懷裡......不多時，夏侯希粗喘連連，口中斷斷續續的喚著他的名字，聲聲都帶著抵死的纏綿。
兩人的距離倏然被拉開，玉輕舞錯愕的望著他，一臉的茫然。
"這樣還不夠......"
玉輕舞的臉登時燒了起來，熱得像火，紅得宛如天邊的雲霞。
......布幔上的兩道人影緩緩倒下，密密的貼合在一起，抵死糾纏。
玉輕舞的身體軟得快化了似的，任憑他抵在自己身上揉捏肆虐，也不反抗，只一味低低地喘著，用手指死死摳住身下的布幔。
眼前的月色早已破碎，咫尺的上空幽蘭飄香，就連附近枝頭杜鵑的哀啼，也似乎遠得聽不清了......夜風微涼。





第九章
高台周圍拉起了帷幔，偌大的空地上擠滿了盟內的弟子。
朝中幾位難得一見的要員，此時也莫不一身錦衣，位列帷幔兩側的座次之上，形容嚴肅。
葉驚寒列於上座，雙手交疊著枕在下顎，一雙美目眼角微彎，凝神注視著布幔後面，似是若有所思。
"酉--時--到--"
一聲呼喝，虯勁的鼓聲打破了場內持續已久的喧嘩。
左右兩側帷幔微動，玉輕舞和夏侯希各自撩開厚重的幕簾走出，行至朝臣面前行禮後，又默然退至場地中央。
斜陽隱在淺淺的雲層之中，日影朦朧。
玉輕舞帶著面具，靜靜的背對著夕陽而立，手裡緊握著平日慣用的青鐵重劍，玉立的瘦削身姿雖是籠在一團陰影之中，卻猶如水仙一般清雅出塵。
陽光從遠處的山頭照在夏侯希身上，映得一身如墨的長衣異常刺眼，腰間的彎刀也熠熠閃著寒光，看起來孤寂無比。
玉輕舞驀然往前跨出半步，夏侯希卻端立不動，只是凝眸注視著眼前的人。
霎那間，玉輕舞蹴地而起，望著他的眉心一劍斬下。
鏗的一聲鈍響，夏侯希不閃不避，只用彎刀架住了他的劍鋒。
玉輕舞將重劍略略回抽，乘著騰空躍起的反撥之勢，一擊而下的瞬間，劍勢斐然如虹。
......劍鋒只淺淺的觸到夏侯希的胸膛，玉輕舞的衣袍卻被彎刀割斷了三寸。
血液瞬間凍住，玉輕舞的胸口劇烈的起伏。
夏侯希的腰刀向前滑出七寸，玉輕舞以劍鋒壓住他的刀口，奈何手裡竟似有千鈞之重，劍鋒只筆直的往下沉去。
彎刀向上微翹，玉輕舞只覺手上一輕，立時向後驚退。
夏侯希略一調息，重新立定了架勢，仍如先前一般紋風不動。
台下眾人的目光都一瞬不轉，只屏息望著台上的一動一靜，一時間除了刀劍相交的鳴響，四下裡竟是寂然無聲。
斜陽的陰影在緩緩的移動。
映在劍刃上的日光，猶如跳動的白色火焰，混淆了所有人的視線。
夏侯希的身下，拉開了長長的影子。
玉輕舞微俯著身子，一步一步向他的影子迫近。
腳尖觸到夏侯希的影子，玉輕舞瞬間掠身而起，身形之快令台下的人無不瞠目結舌，驚呼聲和急促的歎息聲此起彼伏，氣氛驟然間沸騰如火。
玉輕舞手腕一動，陽光倏然映在了劍鋒之上。
劍氣映著日光閃過，只是一瞬，夏侯希眼前頓時白茫茫的一片。
......刺目的光影直直射入瞳眸，眼角登時一陣抽痛。
恍惚之間，夏侯希眼前清晰的浮現出昨夜身下那具赤裸的白皙身體，當時彼此挨近的心跳聲也彷彿就在耳畔砰然鼓動著......那人秀美的容顏，從未如此的靠近過自己。
腳步驀然停止，夏侯希感受著從心臟傳來的陣陣劇痛，慢慢的把目光轉向面前的人。
玉輕舞的眼眸緊閉，輕輕的扭腰後轉，與他脊背相貼的瞬間，手上驀然劍鋒一轉，劍刃從背後直直穿透那人的腰腹。
台下眾人莫不身體僵直，面色猶如死灰一般煞白。
殷紅的血水先是一滴一滴的漸落，須臾之後，就噴湧著汩汩而出。
只是片刻的寂靜，夏侯希身下站立之地，已然被一灘血水浸透......"砰--"的一聲鈍響，彎刀猛然從他手中脫落，生生的倒插在木製的地板上。
玉輕舞仍是維持著與他脊背相貼的姿勢不動，猶如靜止一般。
"輕--舞......"
張口的瞬間，血腥的味道從喉嚨急湧而上，夏侯希悶哼一聲，竟是傾首吐出一口血水。
暮影橫斜。
殷紅的夕照朦朧的籠罩著兩人相連的軀體，黑色的影子毫無間隙的融合在一起。
夏侯希側首，粗重的喘息就在玉輕舞的耳畔，卻是斷斷續續的說不出完整的話。
......肩上驀然一沉，玉輕舞身形晃動，險些跌倒。
夏侯希的頭無力的低垂著，倚靠著他的身體止不住緩緩下滑。
玉輕舞猛地把劍抽出，飛濺的血花頃刻間染紅了他白色的布衫。
"盟主！"
如夢初醒的眾人不由得高喊出聲，有幾個性急的已急急跳上了高台。
......沾滿血跡的青鐵重劍斜刺而來，堪堪擋在了那些人的腳邊。
"......誰要是過來，立斬無赦。"
玉輕舞的語調帶著筮骨的寒意，聽得人莫不渾身一顫。
許是被他的氣勢所攝，一時間竟無人上前。
玉輕舞俯身把夏侯希背在肩上，同時伸手拔了地上的彎刀，踉蹌著邁步而走。
"盟主已經死了，你要帶他到哪裡去？"
"要走可以，把盟主留下！"
眾人義憤不止，正要上前阻攔的時候，葉驚寒卻倏然自座上立身而起。
"勝敗已定，大家稍安毋躁，關於盟主的後事我會給大家一個交待。"
眾人雖然不忿，對於葉驚寒卻也是極其信賴的，因而躁動很快就平靜下來。
葉驚寒朝上座的幾位朝臣行了個禮，便起身隨著玉輕舞離開的方向去了。

越往前走，府邸盡處的紅葉越深，從兩側林間漏下的夕照，細碎的映在石板路上。
玉輕舞雖然身形踉蹌，卻仍是踏著石板，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前方稀疏的林間，有一株巨大的楠木。
樹下是一座別院，孤零零的建在偌大的空地上，門口一個眉目秀氣的少年，慌慌張張的迎上前來。
"......不要過來。"玉輕舞仍是低垂著眼，口吻卻極是凜冽。
疊翠止了腳步，一臉憂心道："盟主好像傷得很重，還是讓我看看吧......"
"......沒用的。"玉輕舞倏然笑了。
"咦？"疊翠大睜著雙眼，不明所以。
"......他不會再醒來了。"玉輕舞語罷，逕自進了內屋。
留下一臉蒼白的少年，僵立在原地。
房間裡的擺設極其簡單，一幅巨大的山水屏風，中央擺著圓桌和兩把紅木椅，靠牆是一張柔軟的大床，旁邊立著人高的紅漆木櫃。
夏侯希安靜的躺在床上，長而濃密的眼睫在蒼白的面上投下了淡淡陰影，唇線是笑彎的，唇角卻沾上了殷紅的血水。
玉輕舞把面具隨手脫下，置於一旁。
默默的望了半晌，不由俯身，將自己的唇映上了他的唇。
他的嘴唇沒有溫度，嘗進口中的滿是鹹澀的血的味道。
玉輕舞執拗的舔噬著，血痕拭淨了，心裡被不知名的情緒填充得滿滿的，像是要膨脹開了，卻是熾烈如火尋不到噴發的出口。
一雙手摸索著揭開了他的束腰，退去了那一身墨色的外衣，露出淺色的裡衣。
手下異樣的觸感讓玉輕舞驀然怔住。
小心翼翼的坐直著身體，探手取出他藏在胸前的東西。
那是一卷畫軸。
被血水沾染的畫卷，此時靜靜的躺在玉輕舞手裡。
指尖在微微的顫抖，緩緩的將卷軸展開了，呼吸在瞬間幾欲停止。
泛黃的紙張，退了色的水墨牡丹，斑斑的血色染紅了花瓣，觸目的令人驚心。
〖斜陽，負你殘生淚幾行，魂夢任悠揚〗
--題在卷端的字明顯是新添上去的，色澤新艷，墨跡未乾。
眼角酸脹，心口處也一陣一陣疼得發緊，濛濛的淚影模糊了眼前的字畫，匆匆抬手拭去了，轉瞬淚水卻又盈滿了眼眶。
啪嗒，嗒......淚珠一顆一顆砸在畫捲上，印出了一片氤氳的水色。
腦海裡恍惚憶起十年前那個落葉紛飛的夜晚，當時醇醇的醉意和清冽的酒香似乎猶自縈繞身畔，藉著微醺的暖意送出了那幅畫，期待著那人會說些什麼，就算只是一句謝謝也好......可是他卻冷冰冰的什麼也沒說，只沉默著把畫收在了懷裡。
那一瞬間的失落還記得真切，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幅畫......他一藏就是十年。
......可他還是什麼都不說。
恍惚以為彼此靠的近了，原來卻是更不瞭解--他心裡的苦與樂，悲或喜，那是自己從來也不曾關心過的。
冷然的表情在頃刻間土崩瓦解，淚流滿面的玉輕舞，在此刻不過是個失去了畢生所愛的悲傷青年。
葉驚寒背倚著門扉站在門口，望著玉輕舞的眼神幽然深晦，半晌開口道："人都死了，就算你哭，他也聽不到。"
玉輕舞固執的搖著頭，想要開口反駁，卻仍是字不成句。
葉驚寒秀美的眉倏然蹙起，道："收起你那沒用的眼淚罷，這場決戰雖然是眾目睽睽下堂堂正正的比試，不過你也知道，以你的資質根本不配接替他當這個盟主，你何必自討苦吃，不如現在就將盟主之位讓出......"
玉輕舞的身子一顫，猛地抬起眸來。
"......我不會把盟主之位讓出的。"
"你說什麼？"葉驚寒瞇了眼，語調甚是玩味。
"......我不會讓給你的。"雖然帶著淚水，玉輕舞的眸光卻清灩異常。
葉驚寒靜默了半晌，旋而勾起了唇角："你想接管神道盟......該不是想替你的族人報仇罷？"
玉輕舞的面色在瞬間煞白，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本來就懷疑你的出身......"葉驚寒笑，"沒想到你真的是吾心劍一族的玉輕舞。"
"空口無憑，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麼......"葉驚寒低低一笑，"你手上那幅牡丹圖，不是最好的證據麼？"
"只是一幅圖，你想證明什麼？"玉輕舞的語調漸漸恢復了鎮定，"盟主連決戰也要把這幅牡丹帶在身上，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如果你想逼我讓位，就請你拿出切實的證據，否則按照盟規，以你剛才的言論，明顯就是違亂。"
"你......"葉驚寒萬萬沒有料到他的態度竟然如此強硬，不由怔住。
"葬禮將在明日舉行，如果沒什麼事的話，請你馬上離開這裡。"
面前的玉輕舞，雖然看起來弱不勝衣，眼神卻異常堅定--那樣專注的神色......連葉驚寒也倏然感到了一陣寒意。
"玉輕舞，你小心別有把柄落在我手裡......"葉驚寒眸色黯沉，"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乖乖把位子讓出來的。"
"拭目以待。"玉輕舞不為所動，態度冰冷。
葉驚寒面色微變，立時拂袖而去。
玉輕舞深深吐了一口氣，茫然站在原地。
廊上驀然一陣腳步聲傳來，疊翠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什麼事？"
疊翠待要通報的時候，從長廊的另一端走來了三個人。
走在前面的隴月一襲月白色的長衫，與玉輕舞眼神交匯的瞬間，淡淡的勾起了唇角笑。
"你們......"
"隴月。"
"破雲。"
兩人說完，齊齊回頭瞪著跟在最後的攜風，攜風扁了扁嘴，略帶不甘道："......攜風。"
"願誓死追隨盟主。"
三人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很齊整，聽在耳裡，竟然起了微的鳴響。
適才的武裝再度瓦解，玉輕舞的眼裡漸漸浸潤出水光。
日色雖然早已消隱，天空卻清澄如冰。
一陣秋風，庭院裡漫天的紅葉隨風而動，在耳畔簌簌作響。
玉輕舞眸中水光瀲灩，卻微微勾起了唇角。





第十章

入夜，半月被層層的烏雲覆蓋，外面一片漆黑。
地下石牢的入口處漏出了些許燈火，幾個守衛喝得酩酊大醉，不大的石桌上一片杯盤狼藉。
"喂，酒呢？......怎麼沒了？"坐在上首的一個守衛瞇著豆粒般大小的雙眼，不滿的吵嚷道，"老鬼，趁大夥兒不注意，你該不是一個人就把酒喝光了吧？"
被叫到名字的守衛頂著一頭蓬蓬的亂髮，咧嘴笑道："鐵哥你今兒怎麼小氣叭啦的？兄弟喝幾口酒怎麼了？大家喝酒不就是圖個樂子嘛，何必這麼斤斤計較！"
"老鬼說得對，整天對著那些個瘋瘋癲癲的犯人，兄弟我簡直快悶死了！還是喝酒逍遙快活，難怪人家都說這世上最好的東西莫過於酒和女人......"
"嘻嘻，山鷹老弟，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明知道這裡找不著女人，你說這話是想饞死我們吧？啊？你說你這安的什麼心呀！"
"哈哈......女人是沒有，不過......"山鷹故作神秘的沖坐在對面的兩個兄弟擠眉弄眼。
"怎麼？難道這地牢裡頭，還有比女人更好的東西？"老鬼喝得上頭，冷不防誕笑著打了個飽嗝。
"你忘啦？咱兒這前些陣子可是送來一個絕色大美人啊！"
"哦？......我怎麼不知道？"鐵哥瞇縫的眼倏然大睜，滿臉不解。
"嘻嘻，鐵哥你可能沒注意，......不過那天紅娘子把人押進來的時候，我可是留心看了一眼，嘖嘖......雖然是個男的，那模樣長得真是......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人！看得我心裡癢癢的......"
"不是吧你，是不是醉糊塗了？這歪主意都打到男人身上去了！看不出來兄弟你好這口啊！哈哈！"
"這你就不懂了吧。"山鷹嗤笑一聲，道，"你沒玩兒過小倌，不知道男人的妙處！那些個男的，一個個長得比女的還要水靈靈，要真的玩兒起來，那滋味......嘖，可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姑娘比得上的喲......"
老鬼和鐵哥見他說得玩味，頓時被勾起了淫性，一時間心中奇癢，迫不及待道："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好？"
"嘻嘻，是不是真的好......試試不就知道了？"山鷹曖昧的壓低了聲音，"反正天高皇帝遠......上頭管不到牢頭，進了這石牢，還不是咱哥幾個的天下？玩玩怎麼了？看上他那是他八輩子修來的！......這夜深人靜的，不正好讓咱找樂子嘛。"
"哈哈，說得對！走走走，帶哥看看去......瞧你把他誇的，我倒要看看這階下囚還能美到哪兒去！"
"那是自然......"
幾個人趁著酒興，再也坐不住了，順著狹仄陰濕的通道推推攘攘的往石牢盡頭走去。

雜沓的腳步聲經過，牢房兩邊裡的人又開始吱吱呀呀的念叨起來，守衛們不耐煩的一個個喝斥過去，不由踉踉蹌蹌的加快了腳步。
走道最後的石牢裡只關了一個人。
稻草鋪就的簡陋石床上，那人正盤膝端坐，白色的囚衣鬆鬆的裹在身上，映得手腳上的鐐銬愈發顯的顏色深沉。
"喂......就是這個？"鐵哥將信將疑的止了腳步，斜眼瞅著山鷹。
山鷹不說話，只嘿嘿的乾笑兩聲，掏出布兜裡的一串鑰匙，利索的打開了牢門。
老鬼迫不及待的第一個貓腰進去，直奔石床而去。
近處看時，也只見那人細細的長髮繞頸低垂，雖然久未梳理，那一頭的滑發卻極是烏黑柔軟。
"喂，抬起頭來讓爺看看！"鐵哥挨了過來，急色道。
山鷹搖了搖頭，撥開擋在身前的二人，逕自站在那人面前，猛地自腦後將他的長髮一把揪起。
那人吃痛，不得不微微仰首。
老鬼和鐵哥見了，俱是渾身一顫。
山鷹得意道："怎樣？你那相好的不是號稱醉花樓頭牌麼？這小子比她強吧？"
老鬼眼珠子一轉，嘿嘿笑道："別提那個黃臉婆了，掃興！"
鐵哥目不轉睛的看了一會兒，竟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去。
"啪"的一聲脆響，竟是被山鷹一把攔下了--"我說鐵哥，你抖什麼抖？見你玩那些姑娘，也沒見過你手這麼個抖法！"
鐵哥被這麼一叱呵，頓時回過神來："老弟說得對，這不過是個階下囚，我緊張個屁啊！"
"喂，叫幾聲爺來聽聽，把爺幾個哄得舒服了，一會兒就有你享受的！"老鬼誕著臉朝著那人傻笑。
鐵哥立刻接口："對對，叫幾聲好聽的！爺高興了，以後你在這裡有的是好吃好住的！"
那人的眼眸閉著，唇角卻勾起了一抹冷笑。
"你笑什麼？"山鷹微惱，猛的扯了下握在手裡的長髮。
那人幽幽的睜眼，看得幾人又是一怔，面上難掩驚艷之色。
"......滾。"
聲音雖然很低，但濃濃的浸透著殺氣。
老鬼瞇了眼，眸光狠厲："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得罪爺幾個，可沒你好受的！"
那人不說話，眼裡滿滿的都是嘲諷。
"想不到性子蠻烈的，老子倒要看看你能犟到什麼時候！"鐵哥急了，伸手就要去扯他身上的囚衣。
那人只微微凝神提氣，週身的氣流瞬間奔湧迴旋......三人沒有防備，竟然被生生震開了丈許，跌了個哀叫連連。
"混帳......"鐵哥哆嗦著嘴唇，氣得眼睛幾乎要冒出綠光。
"老子就是不信邪！"山鷹惡狠狠的咬牙，兩三下又從地上爬了起來，這次還沒走近石床，那人手上拈著的枯草攜著風聲呼嘯而至，山鷹一個腿軟，竟再次跌倒。
就在石牢內一片混亂的當口，冷不防傳來了一聲嬌艷的冷喝："你們這幾個蠢貨！"
三人齊齊回首一看，只見一身紅衣的女子滿臉鄙夷的站在石牢門口。
"聶姑娘......"幾個人滿地打滾的起來整了整衣衫，形容煞是狼狽。
"你們不在外面好好守著，跑到這裡搗什麼亂？"聶添衣圓瞪著雙眸惡聲道。
"我......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不由都漲紅了臉。
聶添衣逕自走進石牢，朝掌管鑰匙的山鷹伸出手去："拿來。"
"......什麼東西？"山鷹不解的撓頭。
"鐵銬的鑰匙！"聶添衣不耐的蹙眉。
山鷹慌不跌掏出鑰匙給她，囁嚅道："這......這是要做什麼？"
"你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聶添衣嘲諷的笑笑，竟是將鑰匙丟給了石床上的人。
"咦？......這......"老鬼和鐵哥看傻了眼，不由怔在當場。
"玉輕塵，盟主下了令，你可以走了。"聶添衣沒有看那三人，逕自開口道。
玉輕塵沒有動，只淡淡道："哪個盟主？"
"呵呵......還有哪個盟主？"聶添衣抿唇而笑，"你該不會天真的以為，放你走的是你大哥吧？"
"......"
"不過話說回來，玉輕舞怎麼說也曾經是神道盟的盟主，這次算他識相......拿一紙讓位狀換回你的命，還真是乾脆呢。"聶添衣繼續道，"現在盟主已經嗣位，留著你也沒什麼用......不如就賣玉輕舞一個人情，放你離去也好，只是你若不知死活的想要捲土重來......到時候縱使你有十條命，恐怕也不夠用了。"
"要我走可以。"玉輕塵靜靜的抬眸，"只是有一個條件。"
"放肆......"聶添衣蹙眉，"盟主肯放你走已是格外開恩，你居然還敢諸多要求？"
玉輕塵默然不語。
聶添衣不得已，道："什麼要求？"
"......楚無念現在何處？"
聶添衣一怔，旋而拖長了尾調笑："哦，說來說去......原來你是怕我們為難了你的無念公子，真是難得你心心掛念......嘻嘻。"
玉輕塵的面色紅白一陣，強忍著沒有發作。
"告訴你也無妨，就當是我做了一件善事吧......"聶添衣眨了眨眼，"楚無念早在十天前就已經離開這裡了呢。"
"......你說什麼？"玉輕塵一時間怔住了，竟不知如何反應。
"算他運氣好......若不是有小恨肯替他擔當，他哪裡能這麼容易脫身？"聶添衣沒有察覺玉輕塵的異樣，繼續道，"不過說起來，還真是奇怪......他出去了這麼久，竟然沒有回頭來設法救你......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玉輕塵的身子微微一顫，半晌才冷道："不用你多管閒事。"
"多管閒事？"聶添衣嗤嗤一笑，"說的也是......楚無念怎麼說也是堂堂的皇室子孫，犯不著為了救你而再次身犯險境，與其在江湖上餐風露宿，果然還是回皇宮享受榮華富貴比較好吧？"
"......"
玉輕塵的面色，冷冰冰的煞白。
"總之......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在盟主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你還是趁早走吧。"
"還有一件事......"玉輕塵閉了眼眸，語調近乎低喃。
"什麼？"聶添衣不動聲色。
"我想去見我大哥，麻煩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兒？"
語調雖然生硬，卻並沒有敵意，那樣無助的口吻，讓聶添衣的身子猛地一顫。
"......拜託了，請你告訴我。"玉輕塵緩緩睜開眼，一瞬不轉的望著聶添衣。
--那樣明澈的眼眸......簡直讓人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半晌，聶添衣面上的笑容盡斂，幽幽一歎，道："他沒有離開。"
玉輕塵的身子頓時僵住。
"他還留在神道盟，只是不再參與政事罷了。"聶添衣面無表情道。
"......"
"府邸西苑的楓樹林，那裡是他住的別苑。"
"......多謝。"
玉輕塵低低的開口。
短暫的沉寂之後，隨著一陣金屬的鈍響，鐐銬落了地，玉輕塵從石床上下來，逕自出了牢門。
與石牢的陰寒濕重截然不同，外面晚風和煦，雲層散去......空中殘月朦朧。





第十一章

白色的晨霧從四方靜靜環抱著林木，空氣裡浸潤著潮濕的涼意。
隨著木板吱吱作響，從木廊上走下一名長髮垂腰的綠衫少年，懷裡抱著笤帚，扶在木柄上的手指纖柔白皙，似是十分靈巧。
一個人在竹枝圍成的柵欄邊，背倚而坐。
少年略一猶疑，仍是把笤帚放在一旁，舉步朝那人走去。
映目而入的是那人身上白色的囚服，少年微微一驚。
玉輕塵靜靜的抬眸，無言的打量著眼前的人。
少年的臉靨豐嫩白皙，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顯得美麗而溫潤，睫毛細長。
"公子，你這樣會著涼的，隨我進屋吧。"驚訝的神色只是自眸中一閃而過，少年很快就恢復了鎮定，笑臉相迎。
玉輕塵的眼眸卻依然冰冷，帶著刺人的寒意。
少年卻不介意一般，自顧自笑道："公子不必多疑，我叫疊翠，就住在這裡，我家主人之前交待過，如果有人來找他，就要我好生接待的。"
......心底驀然一顫，很多念頭在腦海裡奔湧著，可是卻一個都無法成形。
僵持了半晌，玉輕塵只默然起身，跟在少年身後緩步而行。
"請坐下休息一會兒......我去燒點兒熱水給你。"少年說著，從窄廊上出去了。
這是一間相當整潔的屋子，看起來應該是少年的居室，牆邊堆著線裝的書本，四方的木桌邊上，擺著久未使用的陳舊火盆。
沒過多久，少年就撩開草簾走了進來，懷裡抱著厚厚的一疊衣衫。
"這些是換洗的衣服，公子先去洗洗身子，我去給你準備些熱菜。"
少年的聲音熱忱熟絡，玉輕塵原本戒備的心情漸漸鬆緩，竟順從的從他手裡接過了衣衫。

帶著鵝絨的豎領給僵冷的身體憑添了一絲暖意，玉輕塵把青花繡紋的厚重外衣攏在懷裡，洗浴之後濕涼的秀髮，異常柔順的貼在頸側。
疊翠早已在桌上擺好了飯菜，見玉輕塵出來，取過手邊乾淨的布巾，立時迎上前去。
"我來幫你吧。"微微笑著，疊翠讓他坐在木椅上，用手攏起那一頭濕重的青絲，動作熟練的擦拭起來，力道綿柔而有勁。
玉輕塵心中有話，正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疊翠倏然笑道："我自九歲那年跟著主人，到現在也有十餘年了，除了現在的葉盟主，還從來沒有見過長相能和主人相媲美的人......可是公子你和主人比起來，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
"對了，公子來這裡，是想見我家主人吧？"
玉輕塵一怔，默然點頭。
"等吃過飯，我就帶你去找他。"疊翠說著，用一枝玉簪將他的長髮綰起。
玉輕塵不說話，在桌前坐下了，一口一口的挾了飯菜，慢慢往腹裡吞嚥。
大約過了一刻，玉輕塵在疊翠端來的水盆裡洗了手，卻並未急著動身。
"公子？"疊翠不解，微微偏首望著玉輕塵。
"我想先去你家主人的居室看看。"
疊翠一怔，面露難色。
"不行？"玉輕塵眉頭微微蹙起，眼神凌厲。
"不是不行......跟我來吧。"疊翠終於還是順從的點了點頭，領著他上了走廊。
房間在木廊的盡處。
室內依舊是簡單的擺設，只赫然多了一個靈位--其間"夏侯希"三個血紅的字，不期然刺痛了雙眼。
"主人說過......如果你問起夏侯盟主的事，就要我如實告訴你實情，你願意聽麼？"
玉輕塵不由自主的睫毛微顫。
疊翠只當他默許了，便將事情的始末娓娓轉述了一遍。
"主人還說......你以前一直把夏侯盟主當作恩人看待，從今往後......也沒有必要恨他。"
疊翠語罷，微不可聞的一聲輕歎，從一旁的案盒裡取出了一支線香，遞給了玉輕塵。
......窗外鋪天的紅葉灼灼而妖，白煙籠著黑漆漆的牌位，一室案香。
出了居室，踩著青石鋪就的小路，兩人穿過楓樹林，來到了低矮的巖山腳下。
秋意正濃。
林間金菊盛開，道上蘭桂飄香，白鳥鳴啼不止。
......墓碑已生苔。
有清掃過的痕跡，周圍草不長，樹蔭卻異常濃密。
一個人渾身素白，在墓前俯首端坐。
......山風掠過，唯見髮絲輕揚。
玉輕塵的腳步頓住，霎那間週身血液冰冷，面頰上的血色也一點一點的退盡了。
疊翠默默的轉身，下山去了。
玉輕舞緩緩回首。
目光膠著的瞬間，彼此都默默無言，耳畔只有蟲聲唧唧。
玉輕舞微微仰起臉，朝他莞爾一笑，但那笑容卻滿溢著哀愁，瘦削的身軀也似欲崩潰一般，讓人看得心臟猛地揪緊，卻又生生的泛著疼。
玉輕塵步步趨近，驀然跪倒了，便埋首伏在他膝上，而後低泣不止。
玉輕舞唇角微動，最後只是用手環住了他的身體，順著柔滑的長髮細細的撫觸。
朝陽自東邊繞谷上升，紅霞輝映著樹下緊緊相擁的兩個人，一時間四圍寂然。
∷∷∷z∷∷y∷∷z∷∷z∷∷∷
眼淚已竭，有很長一段時間，玉輕塵只是睜著明澈的雙眸，默默的感受著那個人的指尖在髮際摸索的柔軟觸感。
半晌，玉輕舞像是歎息一般，幽幽道："......小塵，對不起。"
玉輕塵搖了搖頭，抬眸迎上了他的視線："離開這裡吧。"
"離開？"玉輕舞笑，"......去哪裡？"
"去哪裡都好，總之不要再待在這個地方了。"玉輕塵喃喃著伸手環住他的腰間。
"你不會懂的......已經逃不掉了。"
說話的時候，玉輕舞似乎凝神望著什麼地方，可是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又只是望見了一碧朗朗的晴空......那裡什麼都沒有。
"逃不掉什麼？"
"......他的墳在這裡，我不會逃到別處去的。"
許是他的語調過於悲慼，玉輕塵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玉輕舞搖頭，面色如水沉靜："也許你不相信......但是，我是不會離開的。"
"......理由呢？"玉輕塵的拳頭不由得攥緊。
玉輕舞卻似沒有聽懂一般，怔忡了半晌，才低低的開口道："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年有餘......早就習慣了，你要我到別的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的。"
一股寒意驀然從腳下躥起，直直沒入了心臟的位置......玉輕塵在一瞬間感到了揪心般的痛--眼前的人雖然活生生的就在身邊，可是從那雙烏黑沉靜的眼睛裡......卻感覺不到對生的眷戀；被那樣的一雙眼睛望著，自己的心也在瞬間變得空空蕩蕩，虛浮著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了。
"你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
"小塵......我很累了，哪裡都不想去。"
玉輕塵的表情凍住一般，難以置信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玉輕舞被他激越的語調嚇了一跳，不安的回望著他的眼睛。
"就算你覺得愧疚，也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玉輕塵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他已經死了。"
"不是因為愧疚，有一天你也會遇到那樣一個人......"玉輕舞的聲音哽住，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
"一年多了，我常常在想......自己對他是不是太過絕情了？我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喜好，也不知道他的過去......除了在松林堂與他相處的那段日子，這十餘年對我來說，竟然是一片空白......"玉輕舞的視線不覺低垂，"他死之前，我每日想的都是怎麼打敗他，怎麼為松林堂報仇，甚至沒有對他真心的笑過一次......可是他死了以後，我卻一直在後悔，沒有他在身邊，我甚至連日常的起居都做不到......他已不是此世之人，就算我過得開心或者不開心......他再也感覺不到了......一想到他不會知道，我就覺得心如刀絞......"
淚痕未乾，玉輕舞的面色卻漸漸回復了平靜。
"如果小塵想留下來，我很高興；但是如果小塵要走......"
"我不走。"玉輕塵打斷了他的話。
"小塵？"
"我只要有你一個人就夠了。"玉輕塵的語調懨懨的。
玉輕舞望著他，倏然笑了。
"笑什麼？"
"你不走......那和你一起被關進地牢的那個人要怎麼辦？"
"他是皇子，自然是回他的皇宮去，跟我有什麼相干。"玉輕塵咬牙道。
玉輕舞也不點破，只幽幽道："若是回了皇宮，那倒沒有什麼了......只是，你確定他是回宮了？"
玉輕塵不說話，表情淡漠。
"要是他沒有回去，而是在半路上遭人暗殺了呢？"玉輕舞斂了笑，"你也知道，神道盟的人對他懷有芥蒂，二皇子又處心積慮與他為敵......"
"......那又如何？"
玉輕舞歎道："你捫心自問，真的一點都不擔心麼？要是他死了......"
玉輕塵的心陡然一顫......楚無念的影像瞬間在腦海裡清晰莫名。
"也罷，既然你不關心，那麼就留下來吧。"
玉輕舞從容起身，邁步往山下走去。
山風徐徐，玉輕塵靜立原地，默然不語。
"......吏部侍郎柳長纓，現在人就在他府上。"
玉輕舞背對著玉輕塵驀然開口，語調低柔。
作者: s021084    時間: 2008-11-10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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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柳長纓自宮裡回來不到半個時辰，府裡的丫環銀蓮就慌慌張張的推門進來。
"大人，不好了，楚公子又吐血了。"
"你說什麼？"柳長纓面上陰霾浮起，凝視著平伏在地的銀蓮。
銀蓮抬起頭來，臉色近乎扭曲的蒼白："昨天大夫看過還說已經沒事了，可是奴婢早上到楚公子房間裡，一進去就看見床邊一大灘的血，楚公子還在不停的咳嗽，臉色很不好，沒一會兒又暈過去了，奴婢趕緊去叫大夫，大夫給開了藥方，可是楚公子一直不醒，藥根本就沒法喂......"
"大夫怎麼說？"柳長纓打斷了她的話。
"大夫說，楚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可是之前傷得太重，失血本來就多......眼下要是繼續咳血，可能還有性命危險......"
柳長纓閉目沉思了半晌，猛地睜眼道："讓他休息，吩咐其他的下人不要進去吵他，以後要是還有什麼情況，記住，立刻過來稟報，要是遲了，當心你的腦袋。"
銀蓮腿下一軟，撲通跪倒了，一邊磕頭一邊抹著眼淚道："奴婢該死......奴婢沒有照顧好公子，奴婢......"
"好了，下去吧。"柳長纓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
"是，奴婢告退......"銀蓮提起裙裾，退出門去。
柳長纓不緊不慢的點燃了薰香，淡淡的煙霧在房內徐徐繚繞，映得那副柔美的面頰愈發的幽寂朦朧。

是夜，柳府後苑被淡淡的月色照得一派清影靜謐。
從暗處輕飄迫近的人影似非此世之人，那腳步聲雖是踏在地上，一眼望去卻又彷彿並未著地而行。
月下一雙纖白的手，不期然扶上了門扉。
只用銀絲略略挑動，門便應聲而開。
來人腳下愈輕，卻是徑直往床榻行去。
楚無念闔眼躺在床上，面容比以前蒼白，雙頰也瘦削異常，只有散在枕邊的長髮仍是烏沉沉的一片。
玉輕塵怔怔的望著，心下不由陡然微顫。
大哥只說他住在柳宅，卻沒有說他是現在這個樣子。
白天人多，看到有大夫不斷的在這裡進出，也不過是覺得有些釋然而已--
因為想到當時聶添衣嘲笑自己的話......原來他不是不來救人，而是不能吧。
那天夜裡自己鐵了心要殺他，眼前這個人也只問了一句自己信不信他而已；他本來就不擅控制體內的氣血，那時卻斷然用劍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就是這樣，自己還忍心又刺了他一劍......那時候如注的血流歷歷在目，他搖晃著倒下的身影，明明看起來已經那麼不堪一擊，可要是和現在這副了無生氣的樣子比起來，卻是好得太多了。
玉輕塵在床沿坐下，伸出的手在不可抑制的劇烈顫抖，好不容易探到了鼻息，感覺竟是微弱得似有若無。
想開口喚他，卻在瞬間啞了口。
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也從來沒有為此犯難過。
心下沒來由的一陣酸楚，玉輕塵的手無力的收了回來。
本來只是打算來看一眼的......只要確定他沒事，就立刻回去找大哥，從此以後，恐怕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脫離了神道盟，自己與他之間的糾葛也將就此斬斷。
可是現在他這個樣子......叫自己怎麼能一走了之？
正心煩意亂的時候，床上的人卻幽幽轉醒了。
視線交遇的時候玉輕塵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一雙澄澈的眼眸仍是一瞬不轉的望著他。
"......是你。"楚無念的眼裡竟然連一絲驚訝也無，只是淡淡的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緩緩闔上了眼。
......是高興？是惱怒？
玉輕塵的面上一時紅暈驟起，下一瞬間卻又蒼白如紙。
心思縱然千回百轉，想說的話明明也有很多......可是只消他剛剛那淡然的一眼，就讓心委屈得簡直要著了火。
--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來了，你就不能表現得再驚喜一點麼？
"......你走吧。"
楚無念只說了一句，卻是猛地咳嗽起來......咳得凶了，索性把被子扯過，覆住了頭頂。
"你怎麼了？"聽見他說出那句話，玉輕塵雖然心裡有氣，可是卻被他咳得心疼，一時間竟忘了與他計較，急忙拉開被子要看。
可是楚無念卻不肯鬆手。
"我......咳，我沒事......"聲音是從被子底下發出來，悶悶的，讓人聽了忍不住揪心。
玉輕塵下手重了，把被子使力扯過的同時，竟是將整床的被褥都掀了開去。
寒意侵襲而來，楚無念的身子蜷起，枕下一片觸目的紅。
"你咳血？"玉輕塵只覺得一股涼意從手湧到腳，整個人都僵住了，不能動彈。
楚無念仍舊在咳，只是用手摀住了口鼻......恐怕是連呼吸都要窒住了。
玉輕塵過去扶他起來，把他的手用力掰開。
楚無念強忍著喉嚨處湧上的血腥味，可是收效甚微。
......血水弄髒了玉輕塵的衣袖，可是本人卻毫不在意的，用柔軟的裡衣袖邊替他拭去唇邊的血跡。
忙亂了好一陣子，楚無念總算順過氣來。
玉輕塵心裡愧疚，卻也不好開口道歉，因而只是靜靜的不說話。
楚無念漸漸緩過神來，眼神倒是比先前清亮了許多。
"你回去吧......我沒事了。"
一開口，卻又是這麼一句話。
玉輕塵惱了，忍不住回道："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我？"
"......"
楚無念只是微微勾起唇角。
"還是說......你不能原諒我？"玉輕塵的聲音失去了氣勢，近乎自語般呢喃。
楚無念搖頭，道："你又沒有錯。"
--沒有錯......
玉輕塵怔住了，眼角倏然莫名酸澀："什麼叫我沒有錯？"
楚無念笑著推開他的手，坐直了身體道："我的目的本來就是進神道盟......只可惜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弱小......如果不是你，我恐怕現在都不會認清這一點。"
"......"
"我本來想先回宮裡再作打算的，只可惜這副身子經不起折騰，走到柳府門前就撐不下了，要不是長纓一直照顧我，我恐怕早就已經......"
玉輕塵的眉心微蹙，唇色咬得發白。
"看到你沒事就好......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你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吧。"
楚無念說著，也不看他，逕自翻了個身又躺下了。
玉輕塵只覺得手腳冰涼。
--他心裡還是在怨自己的吧？怨自己對他那麼冷心薄情......所以故意用這種姿態說話......究竟是想讓誰死心呢？
玉輕塵驀然拂袖起身，往門口走了幾步。
楚無念背對著他躺著，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隻腳已跨出了木檻，可是卻遲遲沒有繼續邁前。
如果就這樣走了，恐怕就真的不能再見了吧？......
--自己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可是現在情況卻有點不一樣......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也說不清楚，就是心裡悶著一口氣，只攪得心裡宛如刀絞一般，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我不會走的。"
脫口而出的時候，玉輕塵明顯感覺到楚無念的身子驀然一震。
還待要說什麼的時候，卻有個人從前庭裡遠遠的走來，拍掌笑道："說得好，玉公子願意留下來照顧無念，實在是無念的福氣。"
玉輕塵蹙眉望去，只見到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修眉紅唇，笑的時候眼神似乎帶著些許陰鬱，卻也柔美異常。
"原來是你。"玉輕塵表情漠然的望著他。
"實不相瞞，自玉公子進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柳長纓笑，"只是我知道玉公子與無念一向交情甚篤，定然不會加害於他，這才沒有攔阻，方才玉公子說要留下來，可是認真的？"
"嗯。"
因著先前在皇宮裡的恩怨，玉輕塵對他並無好感，只是現在情勢與以往不同，只好作罷。
"無念的傷勢一直沒有好轉，我又必須每日上朝，實在是抽不開身，既然玉公子願意留下來，那是最好不過了。"
柳長纓說完，莞爾輕笑。
楚無念不知何時出來了，此時扯住柳長纓的袖口，緩緩搖了搖頭。
"你身子這麼虛弱，還出來做什麼？"柳長纓有些驚訝，回眸不解的望著楚無念。
"......大夫說我很快就會好，不用麻煩輕塵了。"
柳長纓擰眉道："如果真的很快就好，那你天天咳血是怎麼回事？"
"只是咳血而已......"
楚無念微微一笑，淡淡的，卻暖人心弦。
玉輕塵在一旁看了半晌，冷道："楚無念，你這是在怪我了？"
"......什麼？"
"是我害你傷得這麼重......萬一有什麼事，你想讓我欠你一輩子？"
玉輕塵的聲調極是冷淡，方才隱約流露出的關切神情瞬時消失了。
"我......"
"只要你答應讓我來照顧你，等你傷好以後，我就不欠你什麼了，到時候我自然不會纏著你。"
"......要是好不了呢？"
"那就一直等到傷好為止。"
"如果一輩子都不好，難道你要照顧我一輩子？"
"既然是我欠你的，又有何不可。"
半晌，楚無念欲言又止，最後卻只疲憊的彎起唇角笑："也好......如果這樣可以讓你心安，那就隨便吧。"



第十三章

濃烈的藥味刺鼻，楚無念的臉不覺皺成了一團。
"放在那裡吧。"
此話一出，銀蓮急忙搖頭道："這可不行，公子你昨天睡了一日，藥也沒吃，大夫說了，今日這貼藥，是一定要吃的。"
楚無念無奈，歎道："我沒說不吃......只是讓你先放著，這藥太燙了。"
"啊，奴婢該死......"銀蓮面頰微紅，拿勺子將藥攪勻了，又仔細的盛了一勺，送到了楚無念唇邊，"這樣就不燙了。"
說完，俏臉不覺埋低了一點。
"他只是受了傷，又沒有斷手斷腳，難道連拿碗的氣力也沒有了？"玉輕塵不知何時從門外進來，劈手就將藥碗奪了過去。
"可是......"銀蓮手足無措的立在一旁，望著玉輕塵欲言又止。
玉輕塵卻不看她，只是斜眸望了楚無念一眼："怎麼，難道真的要人來喂才肯吃麼？"
楚無念聽出他話裡帶刺，卻不反駁，只伸手將藥碗接過了，眉頭一皺，竟是端到唇邊仰首灌入口中。
褐色的藥汁順著楚無念的唇角流下，銀蓮見了，忙掏出攜身的帕巾，仔細替他擦拭起來。
玉輕塵在一旁看著，只一瞬的光景，面色已是乍紅又白，眼神愈發冷得像冰。
楚無念渾然不覺道："麻煩你了，銀蓮姑娘。"
身為府裡地位卑下的侍婢，哪曾被人這麼有禮的稱呼過？
偏偏楚無念這一聲"姑娘"語調又甚是輕柔，聽得銀蓮先是一怔，旋而情不自禁的兩頰緋紅："公子說哪裡話，奴婢伺候公子是應該的。"
......"啪"。
猛地一聲脆響，卻是銀蓮回轉時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玉輕塵，手裡的瓷碗頓時砸落，碎了一地。
"對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銀蓮慌忙俯身下去，伸手去撿地上的碎片。
玉輕塵面上沒有表情，卻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小心傷到手，屋裡有笤帚......"楚無念轉而向玉輕塵道，"輕塵，你幫忙拿過來吧。"
頃刻間，玉輕塵的面色猶如罩上了一層寒霜。
"輕塵？"
"碗不是我打碎的，我沒有必要幫這個忙。"玉輕塵回得冷言冷調。
楚無念頓時啞然。
銀蓮機警的起身去取了笤帚，邊收拾邊軟聲道："本來就是奴婢的錯，只求公子不要為難玉公子......"
"一口一個公子，噁心死了。"
正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眼前的人雖然雋美出塵，可是出口的話卻讓銀蓮呆了一呆，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倒是楚無念蹙起眉頭，朝玉輕塵道："銀蓮姑娘沒有惡意，你又何苦惡言相向？"
玉輕塵即使在剛剛罵人的時候依舊面若寒冰，此時許是真的氣得極了，兩頰因薄怒而泛起了殷紅："怎麼？捨不得？"
楚無念一怔，萬萬沒有料到聽到的竟是這麼一句。
--捨不得？捨不得什麼？？
銀蓮眼眶透紅，忍住眼淚朝楚無念怯笑道："公子好好休息......奴婢去廚房給公子熬湯。"
玉輕塵冷眼瞪視著銀蓮，指節不覺握得泛白。
楚無念卻道："不忙，你還是留在這裡吧。"
"可是......"銀蓮偷眼望了玉輕塵一眼，不成想正對上他冷冰冰的視線，身子不覺僵住。
楚無念朝她微微一笑，道："上次你講的故事很有趣，不妨再說一個吧。"
"......真的麼？"
前幾日銀蓮見楚無念的神色不好，就想著給他講家鄉的故事解悶，那時候楚無念也只勉強的笑笑，並沒有多少興致的樣子，此時突如其來的誇讚，頓時讓銀蓮喜上眉梢。
楚無念點了點頭，招呼她到床邊坐下，銀蓮雖然心中忐忑，還是趨步小跑過去了。
門扉驀然被人反手摔上。
......砰的悶響過後，木門竟被震得晃動起來。
楚無念微微抬眸，眼裡只見到玉輕塵忿然離去的背影。
半晌，銀蓮的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公子？......你在聽麼？"
楚無念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牽動了唇角。

"無念公子真是好興致......我在朝上擔心的要死，好不容易告了假回來看你，結果你居然好端端的在這裡聽故事。"壓抑的低笑聲傳來，柳長纓一腳跨進了門口的木檻。
銀蓮立時驚起，面紅耳赤的低頭道："大人，奴婢下次不敢了。"
"還有下次？"柳長纓玩味一笑，"你就不怕剛才那位玉公子一個不當心......就讓你做了他的劍下鬼？"
"......"
銀蓮嚇了一跳，面色刷地煞白。
"好了，你主人在跟你鬧著玩呢。"楚無念微微一笑，出言替她解圍。
柳長纓朝銀蓮揮了揮手，銀蓮會意的欠身告退。
"我可不是開玩笑......剛剛你那麼對他，不只是銀蓮，這樣下去，怕是你自己的性命也難保。"
"要是他肯殺了我，倒也一了百了。"楚無念喃喃說完，露出了一抹苦笑。
"喂......他既然肯留下來照顧你，你只要領情就好，為什麼還要故意氣他？"
楚無念若有所思，半晌才歎道："依你所見，我要怎麼對他才好？"
"這是你們的私事，問我做什麼。"柳長纓不由失笑。
"被背叛的滋味我已經承受過兩次......不想再承受第三次了。"楚無念幽幽望著窗外道，"他現在對我好，只是因為他覺得對不起我......要是我誤解了，恐怕此生就再難解脫了。"
柳長纓不動聲色，只默然在床沿坐下。
"我喜歡他，也曾明白的告訴過他......只是我也知道，以他那樣冷清的性子，不該對他期望過高，可是那時候我相信......只要我肯為他付出，一直陪著他，總有一天，他會對我敞開心扉的--只可惜......我錯得離譜。"
"他從來沒對我說過喜歡，我以為他對任何人都是這樣......可是當我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瞬間，突然間就明白了......為什麼他不說喜歡，因為他根本就是不喜歡，可他也不是誰都不喜歡......只是他不會喜歡我罷了。"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想說什麼？"
"蘇小恨對他不懷好意，我就算在他面前提醒了一百句，別說讓他離開蘇小恨了，他根本連相信我也做不到；可是只要蘇小恨的一句話，他可以問都不問就決心下手殺我......我之前為他做的一切，竟然絲毫沒有扭轉這樣的差別......並不是真要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回報，只是每次我一想到這一點，整個人就如墜冰窟。"
楚無念的眼神淡淡的，說話的調子也異常平靜。
"依你的意思......我昨晚把他留下來，是做錯了？"
楚無念卻微笑著搖頭："其實這樣也好......我本來心裡掛念著他的安危，總也不能安下心來養傷，現在看見他好好的在我身邊，這就夠了。"
柳長纓長歎一聲，兩手一攤道："你這又是在關心他了？這麼說不是前後矛盾？"
"他照顧我只是因為心裡愧疚罷了，只要這些日子我對他冷淡些，他一氣之下，說不定就想通了。"楚無念說到這裡，喉間一陣難受，忍不住又輕咳出聲。
"想通什麼？我看你只是想把人逼走吧？"
"......這麼說未嘗不可。"楚無念的聲音懨懨的，不帶半點起伏。
柳長纓卻挑了眉，興味的笑道："你當真捨得？我昨晚可是聽得明明白白，要是你的傷一輩子不好，他答應這輩子都要照顧你的。"
"留人不留心，在一起也只是互相折磨罷了，我猜他一定說完就後悔了。"
"也罷，這是你們的事，我一個外人也不好插手。"柳長纓轉念道，"說到這個......你的狂疾怎麼樣了？"
楚無念一怔，道："不知道......好像很久沒有發作過了。"
"哦？"
"以前常常感到氣血不暢，可是自從上次落崖之後......"
"落崖？"
--那次從幽深的峽谷跌下來，不小心撞傷了頭部，結果不僅沒有留下後遺症，從那以後險些都要忘記自己有狂疾的事了。
"我想......可能已經沒什麼大礙了。"雖然不能確定，但楚無念心裡的把握也有十之八九了。
"不如我明天叫太醫來確診吧？"
"......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的好。"
柳長纓笑："你是怕亭佑會對你不利？"
"麻煩總是越少越好的。"
柳長纓正色道："無念，有句話你可能不想聽，但我還是要說--當初要不是你身患狂疾，太子之位早就是你的了，聖上廢了你的皇子身份也是因為你的病，現在你病好了，不正好可以呈請聖上讓他回心轉意麼？"
"你覺得這麼做有必要麼？"
"其實在聖上眼裡，不管是亭佑還是三殿下，都遠不及你......這也是太子之位遲遲未定得原因，只要你肯用心，皇位還是你的，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想要君臨天下而不可得，現在你面前有這麼好的機會，要是放棄了，當真不後悔麼？"
"我......"
"不要拿先生給你留下的陰影當擋箭牌，先生的謀反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讓我冷靜一下，我現在很累。"楚無念的眉頭蹙起，眸中滿是疲憊之色。
柳長纓緩了語調道："我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楚無念閉了眼，若有所思。




第十四章

日影西沉。
無風薄雲的半空，白色的炊煙裊裊而上。
快馬長嘶，急馳至柳宅門口，驟然停住了。
從馬上下來兩個人。
走在前面的華服少年身披厚重的長絨披風，白玉般的秀美面容上表情緊繃。
"且慢......若是求見我家大人，還請兩位先報上來意。"門口的守衛抱拳攔在了少年面前。
"大膽奴才！"
說話的不是少年本人，而是隨從在後的佩刀侍衛，年約三十上下，黝黑的面龐帶著不怒而威的氣勢。
少年卻是伸手一攔，面無表情道："常非，此處不比宮裡，不得放肆。"
"是。"方纔那一瞬間出鞘的佩刀，被常非狠力扣了回去。
那守衛被兩人的陣勢所懾，心裡早已虛了一半，賠笑道："小的有眼無珠，不知兩位是......"
"廢話少說，叫柳長纓出來見我。"少年厲聲道。
"咦？這......"
"他不出來，那我進去也是一樣。"
"可是......"
守衛正在犯難的時候，少年早已等的不耐煩了，抬腳跨進了大門。
常非立刻跟上前去，那守衛本來想攔，被他狠狠一瞪，立時噤口無言。

廊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柳長纓眉頭蹙起的同時，侍女的聲音正好隔著屏風傳來："大人，不好了，外面來了兩個人氣勢洶洶的要見你......小玉她們快攔不住了。"
"讓他們進來。"
柳長纓從容說著，旋即自屏風後面整衣而出。
幾乎是同一時刻，門扉被人一把推開。
少年把披風的帽沿用力扯下，面上表情忿然。
柳長纓抬眸，與他的視線對個正著。
"我道是誰......原來是三殿下。"柳長纓從容勾起了唇角，悠然笑了。
"人呢？"亭楨也不廢話，開口就問。
"哦？不知道殿下要找什麼人，居然找到這裡來了。"
"我都知道了。"亭楨咬牙道。
"知道什麼？"柳長纓回得不急不徐。
"大哥在你這裡對不對？"亭楨一瞬不轉的瞪著他道，"你秘密把程御醫叫到府上，就是為了替大哥看病，是不是？"
"......"
"大哥病重，為什麼不送到宮裡？你瞞著不說，究竟有何居心？"亭楨忍著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
"怎麼，難道殿下希望把大公子受傷的事情弄得人盡皆知？"柳長纓笑，"還是說......這麼一來，對殿下有什麼好處？"
亭楨的臉赫然燃燒起來，但立刻又僵冷如冰："你不要強詞奪理，明明是你不對在先......"
"是麼？"柳長纓微微一笑，"臣下只是按照大公子的吩咐，不想把事情鬧大罷了。"
"你......"亭楨想反駁，可是卻一時啞口，半晌才忿然道，"大哥現在人在何處？"
"勸殿下最好別去看他。"
"你說什麼？"亭楨訝異的大睜著雙眼。
"既然他想安心養傷，殿下何必特地前去打擾。"
"......"心中的怒火漸漸平息，亭楨不覺放軟了語調，"我只要在旁邊看一眼就好。"
"看一眼？"柳長纓不覺失笑。
"大哥離宮這麼久，我看一眼難道不行麼？"
"當然可以......"柳長纓輕咳一聲，道，"走吧，臣下陪您一起去，不過請記住，只能在旁邊看著，切莫出聲打擾。"
"這我知道，用不著你提醒。"亭楨面色微惱。

幾道清粥小菜齊整的擺在托盤裡，幾乎沒有動過。
玉輕塵見了，不緊心頭火起，面上卻仍不動聲色道："怎麼？飯菜不合胃口？"
"不想吃。"楚無念的語調懨懨的，似是十分疲倦。
"是不是我說這菜是銀蓮做的你就肯吃了？"玉輕塵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楚無念面上一副迷惘之色，旋即反應過來道："......菜是你做的？"
玉輕塵不說話，轉身要走。
"我是真的沒胃口......"楚無念露出了一抹苦笑。
"算了，菜已經涼了，一會兒銀蓮自會給你送飯來的。"
失控的情緒倏然退盡，玉輕塵的語調一派漠然。
楚無念藏在被裡的拳頭不覺攥起，半晌......又緩緩鬆開了。
出了門，前方有幾個人迎面而來，玉輕塵目不斜視，與他們擦身而過。
亭楨的身形一僵，不敢置信的緩緩回頭。
......那人身上外罩一襲紫青色碎雲長袍，烏沉沉的長髮用玉簪綰得秀麗非常，長長的直垂腰間。
"......"張口想喚他的名字，可是卻發不出聲音，就連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
"殿下，他是誰？"常非不解，只納悶的盯著神色恍惚的亭楨。
柳長纓唇角微彎，在亭楨耳畔低聲道："看來殿下是遇到舊識人了，只是看這樣子......人家可沒有認出殿下呢。"
亭楨扭頭瞪了他一眼，立時轉身追上前去。
常非要跟，卻被柳長纓一個伸手給攔住了。
"你擋著我做什麼？"
"若是你還想要頭上的腦袋，乖乖的等在這裡就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常非愈發的困惑起來。
"你最近剛被提拔為殿下的貼身侍衛，不知道也不能怪你......"柳長纓自語似的，說到一半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常非一頭霧水的瞪大了眼睛。
"剛剛過去那個人......你可知道他是誰？"柳長纓覺得有趣似的，興致頗高的朝常非道。
"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問你了！"常非濃眉一皺，沒好氣道。
"他叫玉輕塵，和大公子關係匪淺，同時也是三殿下的夢中情人......"柳長纓低低的笑。
"不可能！我還不至於眼花到這個地步，就算那人長得再好看，可他分明是個男子！"
"他本來就是男子。"柳長纓一臉詫異的回頭，"我說過他是女的嗎？"
許是他的語氣太過理所當然，常非一時啞口，很久很久，只是瞪著眼睛怔怔的站在那裡。

"誰？"
一聲斷喝，玉輕塵背對著來人腳步頓住，猛地拔出腰間佩劍。
......亭楨身子僵住，任他把冰冷泛涼的劍刃壓在自己肩頭。
玉輕塵回頭，面前赫然站著精雕玉琢般的一個少年。
"......是你。"
警戒的神色退去，玉輕塵的語調漸緩。
"你還記得我？"亭楨的面上似有血液奔馳，紅撲撲的甚是秀致可人。
"當然記得。"玉輕塵收了劍，眉頭卻微微蹙起，"你怎麼在這裡？"
"我......"亭楨想到了楚無念，旋而蒼白了臉道，"你該不是來殺大哥的吧？？"
"要殺他，我何必等到現在。"
"這麼說......你不是來殺大哥的？"亭楨止不住笑彎了眉眼，"真是太好了！"
"......我可沒說不殺。"玉輕塵剛剛從楚無念那裡受了氣，因而說這話的時候竟猶如賭氣一般，語調帶著薄怒。
亭楨沒有聽出話裡的玄機，因而臉色又是一片慘白。
"你到這裡，是來找楚無念？"
"是......"亭楨微微低了頭，不敢直視他的視線。
"他死不了，你用不著擔心。"玉輕塵冷道。
"......"亭楨訕訕的只是在笑。
玉輕塵轉身要走的時候，卻冷不防被亭楨扯住了袖口。
"......還有事？"玉輕塵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啊......"方才見他要走才一時情急拉住他的衣袖，此時亭楨匆匆鬆了手，面紅耳赤道，"你......要去哪裡？"
"沒必要去哪裡都向你匯報罷。"玉輕塵冷聲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亭楨有些慌神，轉念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只是暫時住在這裡。"
"住在這裡？"亭楨傻了眼，完全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去問柳長纓罷。"
玉輕塵看透了他的心思，卻無意回答，回身走了。
這次亭楨只是怔忡的望著他的背影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見了，這才咬牙往回走。
長廊上，常非還站在柳長纓旁邊，只是神色十分古怪。
亭楨瞥了常非一眼，轉而朝柳長纓道："你跟他胡說什麼了？"
"哦？臣下說的可都是肺腑之言，不知道殿下指的是哪句？"柳長纓一臉似笑非笑。
"你......"亭楨忍著心頭的不悅，道，"我問你，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殿下在問誰？"柳長纓不急不徐，只眉梢微揚。
"柳長纓，你當真不怕我一怒之下燒了你的宅邸？"亭楨漲紅了臉道。
"只要殿下高興，燒個小小柳宅算什麼？......只是這宅裡住了一個大公子，再有一個玉輕塵......怕殿下是下不去手呢。"
亭楨面上紅白一陣，卻生生忍著沒有發作。
柳長纓微微一笑，繼續道："殿下若是問玉輕塵為何會在這裡......這有什麼難懂的麼？"
"什麼意思？"
"玉輕塵肯留在這裡，自然是為了大公子......"
"為了大哥？"亭楨的眸中閃過茫然之色。
"至於具體的緣由......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的。"
亭楨心下隱隱察出了一絲端倪，面上卻不甚在意道："你們在這裡等我，我去看看大哥。"
"是。"常非俯首應了，安靜的站在一旁。
柳長纓望著他的背影，唇角微彎，泛起了一絲似有若無的陰柔笑意。




第十五章

叩門聲響，進來一個手托圓盤的少女。
玉輕塵不覺微微蹙眉道："用膳的時辰已過，你來做什麼？"
銀蓮一邊動作熟練的把托盤上的菜餚在桌上擺好，一面柔聲道："這是奴婢特地為玉公子準備的家鄉小菜，廚藝不好，只希望玉公子不要嫌棄。"
"我不餓，端走吧。"這幾日玉輕塵只要看到她就不免心中有氣，因而語調甚是冷淡。
銀蓮黯然垂首道："玉公子是在生奴婢的氣吧？......"
"......"玉輕塵只寒著臉不說話。
"這些日子，奴婢看玉公子吃得少，到時候楚公子傷好了，就怕玉公子的身子該吃不消了......又料想玉公子許是嘗不慣府上師傅的手藝，所以自作主張去廚房做了幾道小菜，只求玉公子看在奴婢的誠心上，不要和奴婢計較......"銀蓮說到最後，語調微顫，眼眶也紅紅的，看起來煞是惹人憐愛。
玉輕塵的心畢竟不是鐵打的，此時見她這般梨花帶淚的模樣，不覺軟了語調道："別哭了，我吃就是。"
銀蓮乍喜，忙拂袖拭去眼眶裡的淚水，軟聲道謝。
待玉輕塵舉起碗箸，卻又一時怔住--這菜餚少說也有六七道，難道要全部吃完不成？
"玉公子，怎麼了？是不是菜又不合胃口？"銀蓮緊張的候在一旁，戰戰兢兢道。
"不是......"玉輕塵無奈的把碗箸放下，"實在太多了。"
"這......"銀蓮靈機一動，道，"要是玉公子一個人吃不完，不如奴婢去請楚公子過來......"
"什麼？"
"奴婢沒有別的意思......"
"......也好，還是把菜端過去吧。"
銀蓮又驚又喜，立時動手把菜餚一樣一樣擺回盤裡。
"等等......這是什麼？"玉輕塵見她手裡拿著一個碧玉色的酒壺，不覺蹙眉。
"啊，這是府裡釀的藥酒。"
"藥酒？"玉輕塵瞭然的攏眉，"你早就想著楚無念，所以才故意做了這麼多菜罷。"
銀蓮頓覺失言，一時表情僵住，臉色蒼白。
不想玉輕塵竟沒有出言怪責，只推門走了出去。
銀蓮雖然心下惶惑，卻是長長的鬆了口氣，立時跟上前去。

梅開滿庭，夜色如水般靜謐。
銀蓮把空空的托盤抱在懷裡，不覺加快了腳步。
等在涼亭裡的人罩著一件厚重的氅衣，眼神忽而落在她身上，卻又不著痕跡的望向別處。
銀蓮等得心驚，竟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交待你的事都做好了？"那人只幽幽的露出一抹淺笑。
"是，玉公子現在在楚公子房裡......"銀蓮一咬牙，壯著膽子問道，"大人，那酒......"
"只是普通的藥酒，我不是說過了？"柳長纓的眸光幽冷。
"可是......"
"銀蓮，我只吩咐你照顧楚無念，你是不是對他有些關心過頭了？"柳長纓變了臉色道。
"奴婢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柳長纓勾起唇角冷笑，"有哪個女子不想做皇妃？你是心裡想著，日後要是他做了皇上......"
"奴婢該死！請大人息怒！饒了奴婢吧......"銀蓮只聽得心驚膽寒，撲通一聲跪倒，淚水簌簌的掉了下來。
"你的命我不稀罕，還是留著好好替我辦事，若是哪一天出了差錯，到時候再討饒也不遲。"柳長纓語罷起身，拂袖而去。
銀蓮跪在簌簌的寒風之中，頓覺肌體生寒。

楚無念望著眼前一桌熱氣騰騰的小菜，不禁有些瞠目結舌。
"......不是我做的。"玉輕塵幾乎是立時脫口而出。
"我知道，這是銀蓮做的家鄉菜。"楚無念微微一笑。
玉輕塵的面色變了又變，最後只恨恨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楚無念也不辨駁，伸手就去取那碧玉的酒壺。
"你做什麼？"玉輕塵蹙眉。
"不是你拿來給我喝的麼？"楚無念笑，"這些天滴酒未沾，酒是什麼味道我差點兒都忘了。"
玉輕塵想到銀蓮說這是藥酒，應該沒有什麼大礙，便也不再說什麼了。
楚無念倒了兩杯，一杯遞給了玉輕塵。
醇醇的酒香四溢，楚無念不覺讚道："......好酒。"
玉輕塵只淺淺抿了一口，那濃烈的味道刺激得舌苔一陣麻癢。
"好辣......"
楚無念望著他蹙眉的樣子，不覺輕笑著搖頭。
玉輕塵的臉騰地紅了，便死活不去碰那酒盞。
一杯酒見了底，楚無念又倒了一杯。
此番下來，一個只顧著喝酒，一個只顧著吃菜，表面上倒也平靜，只是這幾日楚無念的態度不冷不熱的，始終在玉輕塵心裡留下了疙瘩，此時玉輕塵記掛著要向他問個清楚，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半晌，楚無念才霍然想起似的，要去拿手邊的碗箸，只是剛一伸手，便猛地感到一陣眩暈。
玉輕塵只道他傷口又痛了，立時起身走了過來。
"......別過來。"
楚無念卻是斷然一聲冷喝，玉輕塵嚇了一跳，只怔怔的站在不遠的地方。
"你說什麼？"待反應過來，玉輕塵的眸色瞬間冷了許多。
楚無念似乎想要起身，卻不知為何，渾身劇烈一顫，竟連站也站不穩了。
"你怎麼了？"
楚無念只背過身去，喃喃道："這酒......"
"酒？"
楚無念沒有繼續說下去，只踉蹌著要往床邊走。
玉輕塵幾步上前，硬是將人扶住了。
"你......"觸手的溫度滾燙，玉輕塵不禁縮了手。
楚無念側首望了他一眼，竟是移不開眼去。
玉輕塵的臉不覺漲得透紅，卻仍不甘示弱的回望著他。
"......你真好看。"楚無念喃喃低語。
玉輕塵卻是渾身一震，僵直著身體道："你胡說什麼......"
楚無念卻是猛地伸手將人扯了過來，驀地吻住他微張的唇；玉輕塵猝不及防，一個身體失衡，竟是帶著他雙雙跌到了床上。
"突然間你發什麼情！......"玉輕塵狼狽的想要翻身坐起，無奈卻抵不過他的蠻力，掙扎間愈發的呼吸不暢了。
楚無念的手直探玉輕塵身下，搓揉的力道雖然沒輕沒重，可是久未經人事的玉輕塵很快便發出陣陣低喘，漸漸的上氣不接下氣了。
身體還記得那樣錐心噬骨般的快感，疼痛至極，卻又抵死的彼此纏綿；楚無念的手和他身上的味道就像一張網，密密的罩著全身，卻是怎麼也掙不開......玉輕塵漸漸感到燥熱難耐。
前襟被扯開，楚無念拂開他的長髮，吸吮著他的細白的頸子，啃咬著他形狀姣好的耳廓，玉輕塵被撩撥得身體只往後仰，卻仍想爬著躲開，誰料馬上又被楚無念壓倒，至於無處可退了，身體也在這樣的刺激下愈發的亢奮，久違的洶湧情潮讓玉輕塵驀然間心生畏懼。
"不要......住手！......"玉輕塵畢竟是習武之人，此時鎮定心神，氣力也漸漸回流到了四肢百骸。
楚無念喘息不止，望著玉輕塵的眼神朦朧一片。
"夠了楚無念......"玉輕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道，"你之前為什麼躲著我？"
楚無念不說話，眼神望著他衣襟半敞的雪白胸口，情狀甚是癡迷。
"你......混帳！"玉輕塵又羞又惱，伸手要將人推開，無奈被半退的衣物絆住了手腳，楚無念環在他腰上的手仍是箍得死緊。
熱燙的吻再度印上胸前，乳首被楚無念的唇齒咬住，齒列劃過的輕微的痛感讓玉輕塵的身子倏然軟下，心臟也擂動如鼓，幾乎要破胸而出。
情慾的快感一波一波自心口蔓延到四肢，叫人欲罷不能，殘存的理智讓玉輕塵不死心的伸手推擋，只是那手的氣力微弱，猶帶著欲拒還迎的魅惑；半晌之後，玉輕塵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出口儘是壓抑的呻吟，只在不知不覺中放柔了身體，任他在身上予取予求。
楚無念撐開他發軟的雙腿，熱脹的男根在他穴口處蠢蠢欲動。
"嗯......"玉輕塵低低的一聲驚呼，雙頰瞬間透紅，腰身也頓時僵直了。
楚無念白皙的面頰上密佈著細細的汗珠，眼神渙散的瞬間，竟是猛地挺身而入；緊窒的穴口禁不住突如其來的刺激，硬是將他身下那物咬住，只一半便再也進不去了。
玉輕塵的面色灰白，眼眶裡隱隱泛著淚花，卻是生生忍住了沒有張口......生怕一出口就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痛感讓楚無念的神志回復了幾分清醒，怎料一眼望見的就是玉輕塵一副隱忍而痛楚的表情，楚無念心口一窒，登時就要抽身後退，只是兩人下體相連，他只是微微動了，玉輕塵便痛得死去活來一般，竟真的哭出聲來。
"輕塵......輕塵......"楚無念心痛得簡直要絞碎一般，進退兩難之間，索性低頭吻住他的唇。
唇舌糾纏間近乎麻痺的細膩快感讓玉輕塵面頰發燙，啜泣的聲音漸漸變了調，痛楚的感覺稍稍減退，玉輕塵便難耐的喘息不止。
楚無念的吻一路往下，細細吮咬著他白皙的脖頸，雙手在他赤裸的胸前不住的揉捏撫弄。
玉輕塵的雙手無力的搭在楚無念的肩背上，身體卻情不自禁的扭動起來......楚無念驀然感到身下一陣濕滑，低頭看時，雪白的被褥已赫然染上了殷紅的血跡。
楚無念一時悔得腸青，只想著如何退出來，卻是不知因著那酒裡的媚藥，下身雖然被緊窒的穴口夾得痛感不斷，大小卻是分毫未減，甚至比先前還要脹大，因而只要稍有動作，受苦的還是身下的人。
"哈啊......不要......"玉輕塵的面色白了又白，話尾帶上了嚴重的顫音。
"忍一忍......"楚無念低喃著執起他的手，緩緩與他十指交握，"馬上就退出來，你別動......"
玉輕塵一怔，等到會過意來，又羞又惱，半晌只把頭埋在他頸窩裡，悶聲道："笨蛋......"
雖是嗔怨，楚無念卻聽得下身猛地發緊，體內洶湧的情慾奔騰肆虐，下身情不自禁的抽弄起來，玉輕塵仰首低吟，腰身也配合著輕輕扭擺，吐出的喘息漸漸亂得發狂......煙霞烈火間，短促的低吟隨著下體被撞擊的聲響淫糜地響起，銷魂的快意噬骨錐心，最後一絲理智也就此灰飛煙滅了......不斷攀升的慾望瀕臨爆發，楚無念卻倏然抽身退出--
"哈啊......不要......"玉輕塵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一雙水眸柔波輕漾，魅色至於勾魂。
楚無念只伸手沿著他微啟的唇線細細描摹，俯首在他耳畔喃喃道："輕塵......叫我的名字......"
玉輕塵茫然的側首望他，秀眉微蹙。
"說你喜歡我......"
宛如被催眠一般，玉輕塵喃喃道："無念......喜、喜歡......"
楚無念身子驀然一顫，喘息驟然加重--"再說一次......"
"最......最喜歡......無念......"
楚無念聽得眼角酸澀，動情地含住他柔嫩的耳廓吮咬不止。
"哈啊......無念，不要......"玉輕塵迷亂的搖頭，似是無法承受一般後仰著頭。
楚無念把他的身體翻轉過來，壓在他背上驟然頂入......玉輕塵受不住的高聲呻吟，淚珠自眼角滾滾而落，楚無念一面抽弄著他的後穴，一面用手握住他濕滑的腿間百般挑弄，玉輕塵急促的低喘著，旋即腦海裡白茫茫的一片......驟然洩身的瞬間，竟是精疲力竭的眩暈過去；半晌又在楚無念極盡溫柔的舔吻下幽幽醒來......正是芙蓉帳暖春色濃，唯有夜無眠。
窗外雲翳慢慢遮過殘月，只剩了幽影朦朧。





第十六章

茶是熱的。
早晨的空氣浸寒濕涼，茶盞上方白霧朦朧，入口的清茶芳香淡雅，別有一番滋味。
好一會兒，柳長纓只是默默的端著茶盞，悠閒的坐在廳堂裡。
直到門外有人高聲宣喊......"三殿下到--"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從柳長纓微彎的眼尾滲了出來，淡淡的，帶著些許陰鬱。
庭外一陣騷動，下人們行禮叩首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一抹淡金色的人影驀然出現在門口。
大片的陽光被擋成了碎片，地上只見一道修長清翦的人影。
"......你說大哥的傷已經痊癒了？"容貌清麗的華服少年呼呼的喘著氣，面頰紅撲撲的，眸底晶亮。
"嗯。"柳長纓把茶盞放下，朝少年的方向瞥了一眼，"殿下這麼急就趕過來......是為了美人還是為了大公子？"
少年被他一語道破了心思，立時紅雲敷面--自那次在府裡見過心心唸唸的夢中人，心裡便無時無刻不惦念著再來看他，只是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早上柳長纓派人到宮裡傳話，說大哥已然痊癒，希望自己前來迎接，一時心喜，連早膳也沒用就匆匆過來了。
"......我先過去找大哥。"彷彿欲蓋彌彰一般，少年輕咳一聲，轉身往後苑的方向去了。
柳長纓本來想說，不論你先去找誰都一樣......不過話沒出口，少年的身影已經在眼前消失了，來去之匆匆，竟讓人疑似那是一場夢。

窗戶敞著，明亮亮的陽光有些晃眼。
楚無念不適的抬手遮了面頰，眼睫翕動，半晌後緩緩睜開；又像是猛然想到了什麼，驀然側首，最先望見的卻是如雲的長髮，自枕畔蜿蜒沒入了被褥。
心口被莫名的暖意充盈著，楚無念唇角微揚，傾身覆上那人略顯單薄的背，撩開烏髮，在他白皙柔嫩的耳廓落下一個吻。
玉輕塵早已醒了，只是一夜的顛鸞倒鳳讓身子疲累得動彈不得，眼皮也似有千鈞重，沉沉的粘合著，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此時感到耳畔一陣酥人心底的麻癢，眼睫陡然一顫，竟是生出了些許氣力，只是礙於情境，眼眸仍然緊緊閉著。
楚無念扳過他的身子，見他面頰透紅，睫毛微顫，卻遲遲不肯睜眼，頓時心生憐愛，卻又忍不住存心逗弄似的，咬住他柔嫩紅脹的唇瓣，一味輕扯。
一夜歡愛的身子異常敏感，玉輕塵哪裡禁得起這般欺侮，不由得伸手推擋。
楚無念卻把他的手強行握在掌心，低頭吻住他柔滑的肩頭。
"哈啊......你......別......"玉輕塵邊喘邊擋，掙扎間眼眸已是微微睜開，埋怨的聲音甫一出口，竟是說不出的嬌媚。
夜裡倒也算了，一想到現在是白天，玉輕塵便惱恨交加，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醒了？......"楚無念微抬起眼眸笑。
玉輕塵眼神微閃，只喃喃道："你這是做什麼......"
楚無念聽得癡迷，索性俯身趴在他肩頭，隔著薄薄的一層肌膚聽他擂動的心跳。
"為什麼不說話......"玉輕塵語調微惱，"昨晚到底怎麼了......突然間就......"
楚無念一怔，昨晚只道他是臉皮薄，所以才送了那摻了媚藥的酒來，此時聽他這麼說，又似是毫不知情的樣子......眸色微沉的瞬間，心思已是千回百轉，出口的卻是："你不喜歡麼？"
玉輕塵的臉本來就紅，此時更是猶如火燒火燎一般，恨不得立刻抽身下床。
"別惱......是我不好。"楚無念見他掙扎，慌忙出言安撫。
玉輕塵瞪著他道："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一會兒對我不冷不熱的，一會兒又......"說到一半，只恨恨的咬著唇，眼眶漸紅。
"我......"楚無念想到自己之前就是存了心要把人逼走，不由得心生悔意，此時竟說不話來回他。
"為什麼要躲著我？......"
"......"
玉輕塵見他不說話，便又掙扎著伸手推他。
楚無念心一橫，竟是咬牙坦白道："我是故意的......"
"你說什麼？"玉輕塵的動作僵住，難以置信的抬眸望他。
"我不是什麼君子--你刺我那一劍，我一直記在心裡，想著你心裡終究是沒有我......不如就此散了，以後也省了牽掛。"
玉輕塵從未想過他心裡原是這般打算，頓時呆在了當場，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寧願信蘇小恨也不信我......"楚無念憶及當時酸澀的心情，語調復又哀傷莫名，"我覺得即使繼續留在你身邊，也不過是彼此折磨罷了。"
"楚無念......我心裡沒有你，難道會有蘇小恨？"玉輕塵又是驚訝又是惱怒，語罷咬唇瞪大了雙眸。
"......你不是為了他要殺我麼？"
"是！我可以為了他殺你......可是我只讓你一個人碰過！"玉輕塵恨恨的說完，眼眶驟紅，"他說你玷污了他......身上又那麼多痕跡......我想說服自己那不是真的......可是我......"
楚無念沒有聽進他在說什麼，腦海裡只反反覆覆的迴盪著那一句"......只讓你一個人碰過"，心裡的陰霾登時散去，心裡綿軟得幾乎要滲出水來。
"也罷......你若是真的計較那一劍，不如就讓你刺回來好了！"玉輕塵說著，硬是要爬起來去取楚無念那柄掛在帳上的佩劍。
楚無念幡然清醒，猛地把人拖進了懷裡。
"輕塵......輕塵......"一迭聲的喚著他的名字，楚無念的眼眸溫柔至於浸潤出淡淡的水光，"你知道我捨不得的......何苦逼我......"
"......是我瞎了眼，竟然沒看出來你是一心要趕我走......不如遂了你的心願，往後我們兩不相欠，就此斷了也好。"
"我知道錯了......拜託你別走......"楚無念見他傷心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只緊緊的抱著不肯鬆手，"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你做夢......"玉輕塵掙他不開，此時氣息微亂，卻仍恨恨的瞪著他。
"你說過的......"
"說了你做夢！"
"......"
楚無念沒有再給他反駁的機會，索性埋首在他肩胛處舔咬起來。
玉輕塵的身子禁不起逗弄，頓時一陣激顫，連帶著整個人又軟趴趴的躺了下來。
"混帳......你給我住手......"
"是住口罷......"楚無念含含糊糊的說著，吃吃笑了起來。
"......"
半晌，玉輕塵的眼神已然水漾迷離，只一味的低喘；楚無念正值氣血方剛的年紀，昨夜又服了媚藥，只一番撩撥，身下又是蠢蠢欲動......玉輕塵不小心蹭到，臉上紅了又白，最後死死的閉上眼睛，竟是棄械投降了。

單手扶上門扉，耳朵敏銳的驀然捕捉到一陣異樣的聲響。
亭楨原本興奮的笑容倏然一僵，踏出的腳步也尷尬的停在那裡。
從虛掩的門縫望去，只見床上的兩人擁吻交纏，綿密得令人咋舌。
"嗯......不要......"
被壓在底下嬌喘不已的，竟然是......
亭楨難以置信一般揉了揉眼睛。
"現在是白天......會有人經過的......"玉輕塵的面色如火樣緋紅，出口的字句帶著止不住的微喘。
"那又怎樣？......"楚無念的膝蓋擠進他兩腿之間，低啞著嗓音笑。
亭楨看得瞠目結舌，心中旋即湧上一股難堪的怒氣。
--"砰！"
門被亭楨用力踹開。
楚無念率先反應過來，迅速為身下的人把被褥拉過頭頂，微除著眼眸道："......進來怎麼不敲門？"
亭楨的目光掃過床上被褥微微隆起的部位，強自鎮定的冷笑道："該是我問你們......辦事怎麼不關門罷？"
"有話出去再說。"楚無念說著，就要披衣下床。
亭楨一個箭步上前，竟是猛地抽出了楚無念掛在帳沿的佩劍。
"......亭楨？"楚無念眸色微沉。
亭楨很少拿劍，此時用雙手將劍柄攥得死緊，瞪著楚無念一字一句道："......沒什麼好說的。"
"你想怎麼樣？"楚無念不動聲色道。
亭楨不說話，胸口起伏劇烈。
"乖......把劍給我。"楚無念靜靜的朝他伸出手去。
亭楨的身子驟然一顫，握劍的雙手使力一劃，竟是生生切斷了楚無念胸前的一縷青絲。
"你想殺我？"
"大哥，我對你一向敬仰有加......想不到你居然如此待我......"亭楨低聲呢喃著，手裡的佩劍倏然而落，砸在地上發出了沉沉的悶響。
"......"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們！......"亭楨猛地回身，竟是落荒而逃。
"亭楨！！"楚無念心下一慌，緊追數步到了門口，卻哪裡還尋得到他的影子？？
半晌，玉輕塵的聲音低低的傳來："......你還是回宮去看看罷。"
楚無念卻是搖了搖頭："我不回，除非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
"你......"
"我是認真的。"楚無念不待他說完，便走回床榻，與他十指相纏，"等你身子養好，我再和你一起去跟他說清楚。"
玉輕塵將信將疑，道："可是現在放任他不管......真的沒事麼？"
"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相信過幾日就會想通了。"
"楚無念......"
"嗯？"
"要是他一輩子都不肯原諒你......你要怎麼辦？"玉輕塵沒來由的一陣恐慌，"你是要你的手足......還是要......"
楚無念微微一笑，俯身吻住了他還欲說話的唇......玉輕塵猝不及防，眼眸倏然睜大。
--不要說手足，就是拿整個天下來換，我也只要你一個。





第十七章
夜涼如水，一隻鷹穿過柳宅後方的樹林，在庭院上空低低的盤旋。
清亮的哨音倏然劃破了夜的寂靜。
訓練有素的大鷹猛地循聲而下，尖銳的鷹爪牢牢的攀在柳長纓高高舉起的右臂之上。
在大鷹的右腿肚上，赫然用銀絲綁著一個長圓形的竹筒。
柳長纓嫻熟的把銀絲拆下，抽出了竹筒裡的紙條，便又振臂讓它離去。
信上只寫了"北門石橋"四個大字，黑色的墨跡未乾。
柳長纓淡淡一笑，旋即回屋取了裘衣披上，自宅邸的偏門悄然而出。
星光疏落，柳長纓出了門往北徑行，穿過行人冷清的街道，面前浮現出一座白橋的姿影。
陰影中有幾個黑衣束服的帶刀侍衛守在橋頭，樹下一個人披著火紅的狐裘，臂上一隻大黑鷹，赫然就是方才至柳宅送信的那隻。
"你來啦。"那人背對著柳長纓振臂一揮，大黑鷹便撲簌簌的扇著翅膀，倏然衝入了長空。
"嗯。"柳長纓既沒有行禮，也沒有請安，回應的時候眉眼極是清淡。
那人也不惱，像是毫不介意一般回過頭來，朝柳長纓笑道："事情辦得如何？"
"經御醫確診，楚無念的狂疾已不藥而癒。"
"是麼......"那人略一沉吟，眸中頓時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厲色，"我可不想看到他安然無恙的出現在宮裡。"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柳長纓淡淡的回道。
"哦？不妨說來聽聽？"那人饒有興趣的挑眉。
柳長纓只微微一笑，並不急著作答。
"連神道盟的人都拿他沒有辦法......你會有什麼主意，既可以讓楚無念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又能做到不留痕跡以避人耳目？"那人頓了頓，又道，"還有亭楨......若是他知道自己最親近的大哥出了事，那還不要鬧翻天......"
"這個用不著擔心。"柳長纓笑，"此時此刻......只怕三殿下巴不得再也見不到他才好。"
那人將信將疑的盯了他半晌，又倏然笑道："從小時候就是這樣......你心裡想什麼，我是一次也沒有猜對呢。"
柳長纓仍是笑著，只不說話。
"也好，你辦事我向來放心，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那人走得近了，輕輕一掌拍在了他肩上，"我回宮等你的好消息。"
"嗯。"柳長纓垂眸，長長的睫毛覆住了眼，竟是朦朧得看不清表情。
那人轉身走了幾步，又倏然回過身來。
"小纓......"
"嗯？"
"這次的事情辦完之後，你就回來吧。"那人摸著鼻尖訕訕的笑，"這麼多年委屈你了......我身邊還真的就缺你這樣的人手呢。"
柳長纓身形一僵，旋而又倏然笑彎了唇角。
那人盯著他恍若隔世的清澈笑容，不覺怔怔的失了神，半晌才幡然清醒，便尷尬的回身走了。
一時間四圍萬籟寂靜，唯見疏星在天，夜色幽冥。

"咳、咳！......"
楚無念自睡夢中被煙霧嗆醒，猛地自床上坐起，外面一片灼熱的光亮，映得室內只紅彤彤的一片血影，宛如置身於火海之中。
"輕塵，醒醒......"
肩膀被大力搖晃，玉輕塵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眸中卻是一派迷茫之色。
楚無念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道："外面著火了......"
玉輕塵的眸子倏然睜大，霎那間清醒了。
楚無念披衣下床，想要開門，無奈推了幾次，門扉卻巋然不動。
"怎麼回事？"
玉輕塵整衣已畢，迅速自帳上取下了兩人的佩劍。
"......打不開。"楚無念說完，竟又嗆咳了數聲。
"我來。"
玉輕塵不由分說，拔劍就要往門上劈去。
"慢！......"楚無念慌忙握住他的手腕，"不行，萬一火勢太大，不但出不去，還有可能讓火勢加速蔓延到這裡，到時候更危險。"
"那怎麼辦？"玉輕塵蹙眉。
"看看再說。"楚無念環視一周，不由得輕笑，"連窗戶都被人封住了......看來你我這次是在劫難逃。"
"你是說......"
"此處是柳宅，這火來得蹊蹺......房間又被人封死，恐怕是人為所致。"
"有人要置你於死地？"玉輕塵驀然反應過來。
"本來是只有我......"楚無念訕訕的笑，"不過現在也包括你。"
"......"
"你怕不怕死？"
外面火聲蓽撥，楚無念的語調微沉。
"怕死？"玉輕塵笑，"從小到大......鬼門關我見得多了，有什麼可怕的。"
楚無念一怔，旋即也笑了，只是那笑容裡多少帶著些許無奈："我以前也不怕，可是現在開始害怕了。"
"......"
"我們活著的話，還有很多事可以做......不管是什麼事，一定哪一件都比死強。"
玉輕塵眼眶微熱，竟是說不出話來回他。
"既然有人要我們死，只怕強行出去的話，會死得更難看。"楚無念笑，"你倒是說說......願不願意和我做一對亡命鴛鴦？"
"誰要跟你一對。"玉輕塵紅了臉罵道。
楚無念但笑不語，卻是一個箭步上前，把人摟得死緊。
"人生苦短......我們不如抓緊時間吧。"
玉輕塵恍神的瞬間，竟被抬高下顎吻住了。
異樣的情緒自心底緩緩爬升，滿腔的熱意無處宣洩，玉輕塵伸手環住他後背的同時，紅唇也輕顫著微啟......楚無念的舌立時探入他的口中熱切的翻攪，水聲淫糜。
太過熱情的激吻讓玉輕塵幾乎站不住腳，胸口劇烈的起伏，前所未有的悸動讓他的身子頃刻間就綿軟如水。
楚無念的手在他的後背、臀部來回撫弄......被碰到的地方彷彿有火在燃燒一般，玉輕塵受不住的扭擺著身子，想要躲開他的手。
直到濃煙滿室，楚無念禁不住輕咳出聲，玉輕塵才猛地驚醒，急忙把人推開。
楚無念粗喘著，仍用指尖沿著他微微腫脹的紅唇細細描摹，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玉輕塵臉紅如火，視線垂得很低："......再不想辦法出去，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楚無念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和我一起死不好麼？"
"......要死也不能是被活活燒死。"玉輕塵抬眸瞪他。
"說得也是，你這麼美，被燒死的話豈不是會變得很難看？"
楚無念戲謔的語調一出，玉輕塵的臉紅白一陣，一副哭笑不得的可愛模樣。
"開玩笑的......我怎麼捨得你死呢？"楚無念在他耳畔低低的笑。

柳宅一帶已是一片火海，嘈雜的人聲此起彼落，周圍更是鑼鼓喧天。
所幸大部分的僕從都及時逃散，現場尚未發生嚴重的人員傷亡；只是火勢蔓延的速度太過驚人，整個宅苑幾乎無一處倖免，只有在最西邊臨水的一帶還未被火焰包圍。
"大人！大人......"柳宅的管家大聲疾呼，竟然想衝入火海之中，好幾個人死命拉扯著他的衣角，這才勉強把人拖住。
"楊總管，你不能進去......太危險了！"
"不行，大人還在裡面......大人哪！......"楊總管痛聲高喊，面上早已老淚縱橫。
"柳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會有事的！說不定他已經出來了呢！......現在火這麼大，你腳又不利索......就算進去了也是送死！"
"我不管，我要去救大人......不能把大人一個人丟在裡面......大人最怕寂寞了，就算死......我也要進去陪著大人......"楊總管哭到慟極，竟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周圍的人七手八腳的把人抬到一邊，一輛輛的水車終於運到，有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壯著膽子拎起水桶，衝入了映天的火光之中。

皇宮內苑紫輝宮，亭楨驀然自榻上一坐而起。
噩夢帶來的心悸之感太過真實，他的額頭已經沁出了層層細汗。
"來人......來人！......"
出口的聲音嘶啞，似乎還帶著些許慌亂。
"奴婢在......"守夜的宮女自隔紗後面轉入內間，跪伏在亭楨榻前。
"現在是什麼時辰？"
"回殿下，現在丑時剛過。"
"外面出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吵？"亭楨的語調焦躁。
"回殿下，外面什麼事也沒有......"
"胡說！......難道你沒有聽見嗎？"
"奴婢該死......奴婢什麼也沒聽到......"宮女膽戰心驚，身子因為害怕而簌簌發抖。
"那麼大的聲音......你居然說聽不到？"亭楨不由得勃然大怒，"連你也敢騙我？？"
"......奴婢愚鈍！請殿下恕罪！"宮女把頭埋得很低，說話都不利索了。
"替我更衣，我要出去看看。"
"是......"宮女慌忙自衣櫥裡抱出了幾件便衣，小心翼翼的為他穿上。
"還有披風。"
宮女把手裡的披風遞過，這才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不由得有些心悸："殿下......這麼晚了，您要去哪裡？"
"外面這麼吵，我要去看看出什麼事了。"亭楨往外走了幾步，又倏然回頭道，"你去叫人給我備馬。"
"是，奴婢這就去。"
宮女一臉驚恐，幾乎是奪路而出。





第十八章

柳長纓在廂房點燈靜坐，面前難得的擺滿了各色的酒罈，壇口都已拆封，室內酒香濃郁；外面映天的火光把房間照得透亮，熱浪隔著門牆，正排山倒海般陣陣撲來。
若是尋常日子，柳長纓是不喜歡酒的。
酒易使人亂性，也會使聰明的人變笨，做出許多漏洞百出的蠢事；所以柳長纓一向喜歡茶，尤其是好茶，清新淡雅的味道，可以使人沉靜，也便於凝神靜思。
--只是此時與往日不同，再過一會兒，自己也許會和外面的火海連成一片，最後變成一具焦屍吧？
柳長纓給自己倒了十大碗的酒，每一碗都滿得像要溢出來一樣。
......很快的，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柳長纓這個人的存在了。
想到這裡，柳長纓狠狠地給自己灌了一大碗酒。
透明的酒液從唇角滲出，滴落到襟前，可是柳長纓毫無所覺一般，喝著喝著就笑了。
算計了一輩子，臨死前才發覺糊塗的感覺其實很好。
難怪人家說傻人有傻福，自然會有聰明人替他操心，果然是有道理的。
柳長纓不恨楚無念，相反的，對於楚無念至情至性的率直很是欣賞，如果說真的有誰可以算自己的朋友，那楚無念無疑是唯一的一個；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也許兩人可以就這樣做一輩子的朋友吧？......
現在楚無念就要死了，等到大家都下了黃泉，不知道可不可以繼續做朋友？
柳長纓把斟滿酒液的杯盞端起，肅容倒在地上，唇齒不清的喃喃道："楚無念......我敬你一杯......下輩子，下下輩子......希望你不要再遇到我......"
火越來越大，似乎也更近了些。
房間裡的熱浪讓醉酒的腦袋變得有些不清醒了。
柳長纓忽然又想到那個人問自己的話--你會有什麼主意，既可以讓楚無念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又能做到不留痕跡以避人耳目？
......柳長纓猛地笑得厲害了，眼淚就這樣流了出來。
無論過程如何，最後的最後，那個人都一定難逃師弒兄的罪名。
柳長纓是人，不是神；而楚無念是皇子，一個皇子死了，就算能瞞過天下人，也不可能瞞過當今天子。
--唯一的辦法就是天災人禍，只有自己也死了，才能封住天下人的眾口悠悠；所有的人都會說自己和楚無念是朋友，這些年來自己也極少和那個人往來，大家會悲慟的說這是一場意外，沒有人會懷疑到那個人頭上的。
那個人真的很笨，不過他最聰明的地方，就是知道用什麼方法讓自己對他死心塌地......此生此世，沒有人會比那個人更瞭解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如果沒有他，那就沒有現在的柳長纓；那個人說讓自己辦完事就回到他身邊幫他，恐怕是真心的，但是自己也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等到這場大火過後，柳宅會變成一片廢墟；柳長纓在這個世上所有存在過的痕跡，都會在今夜消失殆盡......只要等到那個時候，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外面起風了。
風趁火勢，火助風威，繚繞的火舌不斷噴向天空，包圍了整個柳宅。
宅邸外圍人頭攢動，官府已經被驚動，派了兩隊年輕的衙役趕來救火。
住在附近的百姓正在幫忙搶救傷員，場面一片混亂。
帶隊的捕頭正朝著人群大聲呼喝著什麼，沒有注意到身後一陣得得的馬蹄響逼近，結果躲閃不及被撞倒在地，袖口被撕裂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什麼人？膽敢擅闖禁區！"捕頭勃然大怒，聲若洪鐘。
馬上的人一個翻身下來，寬厚的披風隨風牽起，絨帽半掩下的面容更如白瓷般秀美精緻，捕頭驚為天人，竟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對他置若罔聞，只匆匆忙忙的四處走動，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捕頭撣了撣衣上的塵土，幾步跑到那人身邊道："這裡很危險，請到外面......"
"柳長纓呢？！"亭楨正找得急了，見有人過來立刻揪住他的衣領。
捕頭見他直呼侍郎大人的名諱，一時吃不準他是什麼身份，不過仍是老實回道："目前還沒看到大人出來，已經派人去找了......不過也許大人剛好不在府內......"
"蠢貨！一群蠢貨！......"亭楨狠狠地斥罵著，竟猛地把披風脫下罩住頭頂，就要往火海裡去。
"裡面危險！你不能進去！"捕頭慌忙拽住他的衣袖阻攔道。
"大膽奴才！憑你也敢攔我！"亭楨氣急，竟用力把人推倒了。
捕頭一個失神，就見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映天的火光之中，就在這時，身後又是一陣騷動--府尹大人挺著胖胖的肉肚，滿頭大汗的小跑過來："小武！有沒有看到三殿下？......"
"三殿下？"捕頭頓時一驚。
"是，宮裡的人說三殿下到這裡來了，你到底看到沒？"
"好、好像看見了......"捕頭的頭皮開始發麻。
"太好了！人呢？"
"在、在裡面......"
"......"
咚--府尹大人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大人！大人！"捕頭慌忙起身，沖附近的一眾手下高喊道，"快！快跟進去！要是殿下出了什麼事，就要你們的腦袋！"
......原本就混亂的場面，此時變得更加混亂了。

屋頂一陣噼啪的亂響，樑上的橫木被燒著了，砰的一聲砸了下來，濺起了一陣火沫。
玉輕塵只覺得身形一晃，竟是楚無念把他護在身下，滾到了一旁。
......濃煙層層疊疊的撲面而來，兩人的呼吸也開始有些不順暢了。
"......你沒事吧？"玉輕塵憂心的抬眸望著他。
楚無念搖了搖頭，道："要不要到床上去？"
"你......"玉輕塵的臉騰地一紅，幾乎是瞠目結舌。
"你想到哪裡去了？"楚無念忍不住壞笑，"床柱是木架結構，那裡比較安全。"
玉輕塵滿臉通紅的爬起來，自顧自的往床頭走。
楚無念在他身側坐下，望著眼前熊熊的火光喃喃道："這麼大的火，得費多少的心思才點得起來......"
玉輕塵不由輕笑："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替要殺你的人著想？"
楚無念不說話，望著他的眼眸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你不會有事的。"
"哦？"玉輕塵挑眉。
"像你這樣的人......不會就這樣死掉的。"楚無念笑。
"死到臨頭了，你居然還說這種話。"玉輕塵的語調仍是淡淡的。
"你聽......"楚無念的眼眸裡似有亮光閃過，眉眼都笑彎了。
"什麼？"玉輕塵微微側首，不解的望著他。
"床底下有聲音。"楚無念附耳道。
玉輕塵凝神靜聽，果然聽見了一絲響動。
"下面有機關？"
"應該是有，不過我找過了，沒找到。"楚無念低聲道，"但是我想......馬上就會有人來的。"
"你早就知道？"玉輕塵瞇了眼，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
"冤枉......"楚無念低笑，"我只是覺得事有蹊蹺，所以早有心理準備......現在看來，果然是天無絕人之路呢。"
"你知道要殺你的人是誰？"玉輕塵眸中殺意頓現。
"......不知道。"楚無念笑。
玉輕塵還要再問，床底下驀然一聲隆隆巨響。
青色的石板足足有床體大小，緩緩打開之後，從下面鑽出來一個人。
"銀蓮？"玉輕塵愕然望著面前塵土滿面的人。
"啊！公子果然還在這裡......"銀蓮望著他們泫然欲泣，半晌才抬手擦了擦面上的塵灰，急切的開口道，"兩位公子快隨我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楚無念點了點頭，拉著玉輕塵的手下床，跟在銀蓮後面下了地道。
人高的石道裡，銀蓮用力扳動一個按鈕，青石板又沉沉的密合在一起。
"難怪我找不到機關......原來機關在地道裡。"楚無念朝著銀蓮微微一笑。
銀蓮低頭，眼眶漸漸紅了："都怪奴婢來得晚......讓公子受驚了。"
"不晚，不過你倒是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玉輕塵肅容望著銀蓮。
"奴婢......"銀蓮吸了吸鼻子，抽聲道，"外面突然間那麼大火，奴婢本來已經嚇得要逃了......只是心裡又惦念著兩位公子的安危，所以才半途折返看看......"
"柳長纓現在人在何處？"
"奴婢剛才去大人房裡看過，那裡沒有人，大人那麼機警......想必是已經出府了。"
"我問你，為什麼柳宅下面會有地道？"玉輕塵又道。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前幾日在大人房裡打掃的時候，在床角發現了一張羊皮卷，裡面就畫著地下道的詳細機關，奴婢就仔細記下了。"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在府裡設密道？他該不會是有所圖謀罷？"玉輕塵蹙眉。
"大人不是壞人......他......"
銀蓮急切的想為柳長纓辯解，但是楚無念卻倏然開口道："現在說這個也沒有用......還是出去再說吧。"
"嗯......只要順著這條石道一直走，出口的地方是西郊城外的溪谷。"
銀蓮強打起精神帶路，玉輕塵緊隨其後，若有所思。





第十九章

開寶八年上元節，彼時太宗尚未即位，九歲的亭佑隨父前往相國寺為太祖祈福。
相國寺位於京都東南，南臨汴河，山門前不遠有座橋，當地人習慣稱為相國寺橋。
自北齊建寺以來，雖然中原內亂不斷，但相國寺作為建國寺，尚未經歷過兵火的洗劫，寺內的廟宇建築依然保持著古樸的風格，屋宇簷角無不透著古香古色的味道。
柳長纓父母早亡，自小在弄巷裡吃百家飯長大，又因患有先天的自閉症而無法與人正常相處，可謂是飽受人間寒暖，六歲時他被一戶人家賣進了相國寺，入寺這兩年來沒少被寺裡的師兄弟們恥笑欺侮，柳長纓也因此愈發的沉默寡言，寺裡的師父也只讓他做些打掃的粗活。
當時隨行祈福的吏部尚書沒有子嗣，有意領養一個，只是遲遲沒有物色到可心的孩童，所以此事一直擱置。
寺裡夜間極寒，亭佑在休憩的廂房裡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披了厚重的狐裘散心去了。
雖是節日，但是當晚月色冷清，無端端的泛著寒意，亭佑越看越覺得無趣，正打算往回走時，卻猛地聽見一道木門背後有人在說話，走得近了，才發現是四五個和尚正在訓斥一個與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孩童。
"喂，記得把這些碗筷統統洗了，寺裡來了貴人，要是你偷懶洗得不乾淨，給寺裡丟了臉，師父不會饒了你的。"說話的和尚一臉橫肉，語調陰陽怪氣的。
另一個瘦小些的和尚盯著水盆裡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瓷碗，不由小聲囁嚅道："大師兄，我們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些？天這麼冷，水又這麼涼，你看他滿手都是凍瘡......"
"你是不是想幫他洗？要是的話師兄我就成全你......"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師父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怪我們的。"
"你怕什麼？怕他告狀？"大和尚哈哈的笑了起來，"這傢伙八成是個啞巴，從他進來以後我就沒聽他開口說過話！師父怎麼會知道呢？"
剛才說話的和尚似乎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因而訕笑著閉嘴了。
那大和尚得意的笑笑，又朝那孩童道："洗完了就去把院子裡柴火劈了，還有明天祭祀要用的水，一共是十擔，沒做完不准睡覺，聽見沒有？"
那孩子只低著頭不說話，連眼神都是木然的。
幾個和尚打著呵欠從另一道門走了，那孩子就靜靜的在木盆邊蹲下，把手伸進水裡的時候，亭佑看到他猛地縮了手，馬上又咬牙忍住了。
夜很涼，亭佑裹著狐裘也還是會覺得冷，更何況那個孩子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單衣，好幾處都破了洞，裸露出的皮膚凍的青紫一片，看起來甚是揪心。
亭佑走到他身邊蹲下，睜大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
那人連頭也沒抬，只是機械的重複著洗碗的動作。
"天太冷，你手都長凍瘡了，還是明天再洗吧。"亭佑的聲音帶著孩童的稚音，軟軟的甚是好聽。
那孩子沒有理他，木然的眼神像是沒有看到任何人一樣。
亭佑試著把自己的手往冰涼的水裡伸，只碰一下就立刻發出了抽氣聲。
"好冷，凍死我了！"亭佑咋舌。
那孩子轉過頭，用古怪的眼神瞥了亭佑一眼，又繼續埋頭做自己的事。
亭佑靈機一動，隨即把身上狐裘的繩結解下。
"這個給你......披上這個就不冷了。"亭佑把裘衣展開，裹住了他小小的身子。
那孩子的身子猛地一顫，掙扎著要把狐裘抓下來。
"哎......你別不識好人心，這可是用上等的狐狸皮做的，絕對比你穿的那件要暖和！"亭佑故意凶巴巴道。
火紅的狐裘真的就像一團火焰一樣，火熱的暖意讓柳長纓一時怔住，竟然捨不得掙開了。
亭佑把手伸進水裡，學著他的樣子用布巾擦洗，但是卻顯得笨手笨腳："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洗過碗呢......嘿嘿。"
"......白癡。"
"嗯，你說什麼？"聲音太小，亭佑沒有聽清楚。
"......不是這樣洗。"柳長纓低低的說著，把亭佑手裡的布巾奪了過來，"不要把手全部放在水裡，只拎住一角就不會那麼凍了。"
"哦......"亭佑摸了摸凍得通紅的鼻尖，訕訕的笑，"我叫亭佑，你叫什麼名字？"
"......"柳長猶豫了一下回道，"柳長纓。"
"那我叫你小纓好不好？"
"......"
"好冷，還是好冷......洗碗一點都不好玩。"亭佑一向只圖新鮮，此時滿臉的興味索然。
"又沒有叫你幫我洗。"柳長纓說著，又自顧自的忙了起來。
亭佑眼珠一轉，道："他們為什麼說你是啞巴？"
"......"柳長纓一時僵住。
"你不是會說話嘛？"亭佑嬉笑著望著他。
柳長纓不說話了。
"他們常常這樣欺負你吧？......他們人這麼壞，我明天就去找方丈大師把他們打一頓。"
"方丈不會見你的。"柳長纓小聲說。
"胡說，我剛剛還見過他了。"亭佑得意地挺起胸膛道。
"你才胡說。"柳長纓滿臉的不相信。
"我爹是堂堂的王爺，見個方丈有什麼難的。"亭佑生怕他不信，急急掏出了腰間的佩玉，"這塊玉是皇伯伯給的，誰看了都要聽我的。"
柳長纓怔怔的盯著那塊玉，毫無血色的蒼白臉上如冰一樣冷，卻隱隱泛出了一絲驚訝的神色。
"......皇上給的？"
"是呀。"亭佑笑，"漂亮吧？"
"嗯。"柳長纓的眼神又驀然間黯淡下來。
"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說，我都能做到！"亭佑滴溜溜的轉著自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炫耀道。
柳長纓聽了，卻只是搖頭："我要的，你肯定沒有。"
亭佑似乎被惹惱了，大聲道："你倒是說呀，不說怎麼知道我沒有？"
柳長纓的臉色一變，低低的開口道："我想要一個家，家裡有爹，有娘......你能給我嗎？"
"......這有什麼難的！"亭佑嗤嗤的笑了起來，長長的鬆了口氣。
柳長纓卻愕然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正好尚書伯伯要收兒子，我把你介紹給他，那你不就有家了？"亭佑興奮的道，"伯母我也見過，長得可漂亮了，尚書伯伯一家人都很好，他們肯定會對你好的。"
"......尚書大人？"柳長纓難以置信的瞪著亭佑。
"是呀，怎麼，你不喜歡呀？"亭佑歪著頭道。
"不可能的。"柳長纓回得斬釘截鐵，"你明明跟我一般大，可是卻滿嘴胡話，我不理你了，狐裘還給你！"
亭佑猛地被自己的狐裘罩住了頭，等到他手忙腳亂的把狐裘扯下來，卻看到柳長纓起身走出了好遠。
"喂！我沒有說胡話！"亭佑急得直跺腳。
"我要去劈柴了，你不要跟來。"柳長纓似乎也很生氣，頭也不回的走了。
讓柳長纓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自己就被方丈叫去了。
除了方丈之外，在方丈室裡還坐了一個大人，大人旁邊坐著一個小孩，那小孩見柳長纓進來，還衝他悄悄扮了個鬼臉。
柳長纓心裡一驚，面上卻裝作不認得他，恭恭敬敬的站在那裡。
"你就是柳長纓？"
"是。"
尚書大人似乎有些驚訝，卻是起身走到了柳長纓面前。
"你今年幾歲？家住哪裡？府上尚有何人？"
"回大人，我還差一個月就滿八歲，相國寺就是我的家，寺裡的師兄弟就是我的家人。"柳長纓靜靜的說完，垂下了長長的眼睫。
除了亭佑聽了有些吃驚，尚書大人和方丈都不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可念過書？"
"小時候曾在學堂外聽先生講過書，記得一些。"
"哦？"尚書大人不覺微笑道，"那你可知方丈把你叫來，所為何事？"
"長纓不懂事，如果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大人，長纓願意接受責罰。"
"哈哈......說得好，好一句不懂事！......"
聽到尚書大人爽朗的笑聲，柳長纓也不覺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開寶八年末，尚書府正式向外界宣告，收柳長纓為養子。

興國元年，太宗即位，亭佑成為當朝二皇子。
"柳長纓見過二殿下。"
九歲的柳長纓衣冠楚楚，在府裡見了一身便服的亭佑，用的仍是寵辱不驚的調子。
亭佑也不在意，只笑道："小纓，一段日子沒見，你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呢。"
柳長纓不置可否，只淺淺的笑了。
"聽尚書伯伯說，你學東西特別快，腦袋也聰明，只用半年就把詩書都讀通了，是不是真的？"亭佑饒有興致的問。
"嗯。"
"那你想不想學琴？"亭佑神秘的笑。
"琴？"
"秦王叔叔要在宮裡開班授琴，你也可以去。"亭佑道。
"......然後呢？"柳長纓不動聲色的笑。
亭佑眨眼歎道："你果然聰明......我還沒說你就知道了。"
"二殿下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就是。"柳長纓說話的眼神，平靜得不像是個孩子。
"你只要去學琴，就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近我大哥......我要你和他做朋友。"亭佑洋洋得意道。
"知道了。"柳長纓微微一笑。
"以後不管大哥做了什麼，你都要私下向我匯報。"亭佑習慣性的摸了摸鼻子，"還有......為了避嫌，我們以後要裝作不熟悉才好。"
"明白了，殿下請放心。"柳長纓的眼神清淡如水。
亭佑似乎覺得哪裡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最後只尷尬的笑笑。
--很多年後，柳長纓在亭佑心裡依舊是個謎，常常以為他牢牢的被自己套在掌心裡，可是一攤手，卻又覺得那人的一切都虛幻得握不住；有時候以為他離自己很遠很遠了，可是只要一紙召喚，那人卻總能瞬間又出現在面前......只是他的那顆心，亭佑心裡也明白，自己怕是一輩子也猜不透的，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心裡記著自己曾經對他的好......只要這樣就夠了。




第二十章

被重重煙幕擋住了前路，亭楨不得不止住腳步。
方才一心一意的要闖進來，此時才注意到周圍除了自己就沒有別人了。
心底陡然一顫，亭楨知道自己迷路了--被火光包圍的柳宅全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地方，貿貿然的闖進來，結果卻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日前自己說過的氣話也不期然在腦海裡浮現--
柳長纓，你當真不怕我一怒之下燒了你的宅邸？
只要殿下高興，燒個小小柳宅算什麼？
......像是在應驗那時的話一般，現在的柳宅被燒得面目全非，雖然其中緣由尚未知曉，可是罪惡感卻在心頭橫亙不去。
"柳長纓！你到底在哪裡？？......你給我出來！出來！你聽見了沒有！......"亭楨聲嘶力竭的喊著，淚水止不住的流了出來，用手去擦時，白瓷般的面頰上就赫然多出了兩道灰黑的污痕。
耳畔猛地一聲巨響，身側的廊木轟然倒塌，地上火燼飛濺。
亭楨受了驚嚇，渾身顫抖個不停......猛然間清醒過來，竟是拔腿就跑。
哪裡都是灼灼的溫度，哪裡都有映天的火光，亭楨跑得沒有方向，急喘的呼吸掩飾不了對死亡的恐懼，心臟也似乎要從喉嚨跳出來了，腦海裡熱轟轟又茫茫然的一片。
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忽然間出現了粼粼的水光。
岸邊的火焰倒映在平靜的湖水裡，顯得異常的妖嬈。
從水邊的小屋裡漏出了一線燈火，隔著薄紗似的紙窗，可以分明的望見一道秀翦的側影。
亭楨的呼吸一窒，心臟險些停止了跳動；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好不容易走到門前了，抬起的手卻僵在了空中。
......不敢推門，怕門一開，屋裡什麼人也沒有，剛剛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幻覺；又怕門開了，屋裡的人卻不是自己心裡想的那個人。
從裡面飄散出的濃濃酒味，只讓亭楨一陣眩暈，表情愈發的僵硬了。

柳長纓突然間感到醉意上揚，端著酒碗的手驀然一抖，竟生生的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砰的悶響。
木門幾乎在同一時刻開了。
柳長纓緩緩回過頭去，眼神迷濛的望著僵立在門口的少年。
只是視線交融的瞬間，柳長纓感到自己的心跳驟然加快了。
--是他......不，不可能的！......自己怎麼醉成這樣？居然連幻影都出現了麼？
忍不住自嘲的笑笑，柳長纓又自顧自的繼續喝酒。
亭楨像要哭出來一般，額際細密的汗珠如綴，面上的血液奔騰。
--他怎麼可以像這樣神色不變......態度也一如往常的清淡，他怎麼可以這樣？？
怒火攻心的瞬間，亭楨猛地衝了進來，奪過柳長纓手裡的酒碗，啪的一聲狠狠摔在了地上。
趁著柳長纓分神的瞬間，亭楨不解氣的伸手在桌上胡攪一通，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瓷器碎裂的聲響，酒液也灑了一地。
柳長纓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卻是幾近失控的一聲斥喝："你不在紫輝宮裡待著，跑到這裡來發什麼瘋？！"
這是柳長纓第一次沒有面帶嘲諷的對自己使用敬稱，亭楨非但不覺得生氣，心情竟然奇跡般好了起來，連帶著剛剛的怒氣也一掃而光了。
"瘋的人是你才對！外面那麼大火，你還有心情在這種地方喝酒？！"
柳長纓只覺得頭部隱隱作痛，半晌才厭煩的道："既然知道這裡危險，那你還不趕快走？"
"我當然要走，不過你要跟我一起走。"亭楨不由分說的要拉他起來。
柳長纓一個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我不會走的，要走你自己走！"
"你不走？那你憑什麼要我走？？"亭楨大睜著雙眼，賭氣一般在他身邊坐下。
"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好好的宮裡不待，灰頭土臉的跑來這裡找死，你簡直不可理喻！......"柳長纓無論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硬是拽著人要往門外拖。
亭楨哪裡會依他，掙扎著要往屋裡爬。
"我不管！！你才不可理喻！！你不就是想在這裡等死嗎，好！大不了我陪你！等我死了，看父皇怎麼抄你九族！......我要你死也死得不安心，做了鬼也還要連累別人！這樣你還是想死的話，那你就去死好了！......"
柳長纓被他吵得頭痛欲裂，險些要一巴掌打過去了，可是看到他髒兮兮的像花貓一樣的臉，竟無論如何是下不去手。
半晌，亭楨抹著眼淚哭道："我還這麼年輕......我才不想死，要是今天我死在這裡，那就是你害的！！你這個混蛋！你是殺人兇手！......"
柳長纓的心猛地揪緊，旋即又綿綿的軟了下來，只得抱住他哄道："這輩子我沒有求過人......現在我求你不要再為難我，趕快離開這裡好不好？"
"不要......要走一起走，我不要一個人走！"亭楨聽到他的軟言軟語，頓時哭得更凶了。
兩個人糾纏了半晌，卻仍只是爭執不休，驀然一竄火舌從大敞的門口撲了進來，地上的酒液也驟然開始熊熊燃燒。
烈焰灼人，柳長纓護著亭楨滾到角落，俯首恨恨道："叫你走你不走......現在好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亭楨滿不在乎道："大不了就是死了，你都不怕死，我為什麼要怕？"
"你簡直......"柳長纓憤恨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索性一把把人抱起來，就要往窗外丟。
"你！......你、你幹什麼？？放我下來！......"亭楨驚恐的瞪大了眼睛。
"再待在這裡也是死路一條，這裡的湖不算太大，你只要游到對岸，自然會有人來救你！"
"既然可以不用死，那你......"
不待亭楨把話說完，柳長纓卻猛地鬆了手。
亭楨頓時一聲慘叫......幾乎響徹雲霄。
柳長纓被他叫得心驚，驀然往窗下望去，只見到亭楨在水裡撲騰不止。
"柳、......救......"亭楨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的連吞了好幾口水，"不會......我不會游......咳！咳......"
柳長纓的面色瞬間刷白。
亭楨嗆了水，手腳漸漸沒了氣力，聲音也慢慢低了下去。
......柳長纓從窗戶一躍而下的瞬間，冒火的房屋在他身後轟然倒塌了。

湖水冰涼，亭楨感到意志昏沉的同時，一隻有力的大手穩穩托住了自己的腰身。
......待到浮出水面，亭楨便不鬆手的緊緊攀著那人的脖頸。
"你這個白癡......"柳長纓鬢髮全濕，烏沉沉的長髮在水面上漂然繚繞，幽深的眼眸愈發深沉晦澀了。
亭楨迷迷瞪瞪的睜眼，顫顫聲道："大、大膽柳長纓......你......你差點都把我給謀殺了，居然還敢罵我？？"
"我怎麼知道你笨到連游水都不會？"柳長纓的聲音冷冷的。
亭楨抬手奮力的捶打著他的肩膀，掙扎道："你放開我！我笨死也好淹死也好！不關你的事！你給我放手！......唔！！......"
柳長纓嫌吵，索性用一個吻封住了他的口。
亭楨說不出話來，一面扭擺著身體要閃躲，一面又用了全力捶打他的背。
等柳長纓吃痛的鬆了手，亭楨立刻把人狠狠推了出去。
"......你下流！你以下犯上！我要滅你九族！!......"亭楨氣得滿臉透紅，因為剛才柳長纓不僅吻了他的唇，還用手在他小巧渾圓的臀部捏弄不止，險些讓他失了招架之力。
柳長纓不說話，只好整以暇的望著他。
亭楨沒了支撐，身體再度不由自主的往水下沉去......只是這次他死死的閉嘴屏住呼吸，怎麼也不肯向柳長纓求救了。
就在亭楨覺得自己快要溺死的時候，柳長纓卻也潛到了水下，握住他的腰肢再度吻了上去。
亭楨渾身都浸在水裡，軟軟綿綿的使不上什麼氣力，此時雖然被吻得手軟腳軟，但是呼吸卻漸漸的順暢了許多。
好半晌，柳長纓才托著他的身體浮上了水面。
方才在水下心悸的感覺太過強烈，亭楨這次沒敢放手，只是一張小臉臊得通紅。
柳長纓不再說話，只是利落的舒展手腳，帶著他朝湖岸游去。
上了岸，亭楨死活不讓柳長纓靠近，自己一個人縮在綠地上冷得瑟瑟發抖。
柳長纓連眉頭也沒皺，一如往常的語帶嘲諷道："剛才不是還吵著要滅我九族？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亭楨抬眸瞪了他一眼，吐出了兩個字--"下流！"
"不知道剛才是誰哭著要和我這個下流的人死在一起......"
"你現在去死，我絕對不會再管你了！"亭楨恨恨道。
"哦？"柳長纓勾起唇角陰柔的笑笑，"你這麼一說，我偏偏不想死了。"
"你死不死都不關我的事！"
"怎麼不關你的事？"柳長纓湊近了道，"你不覺得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麼？"
"我又沒有做什麼！......"亭楨形容狼狽的往後坐倒。
"是麼。"柳長纓也不再步步緊逼，只是話鋒一轉，道，"這麼大的火......你難道不問問你心上人和親愛的大哥怎麼樣了麼？"
亭楨一怔，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面色刷白，半晌才掩飾一般喃喃道："我說過我不想看見他們......我為什麼要關心他們？"
"......"
柳長纓還待要說什麼，對岸突然起了一陣鼓噪聲。
亭楨像是見了救星一樣，猛地站了起來，朝對面揮手喊叫。
柳長纓回頭，只見到一片黑壓壓的火燼裡，站著十多個灰頭土臉的青年衙役。
大火被壓住了，目之所及，房屋盡毀，草木都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半空中黑煙滾滾，看得人滿心愴然。
柳長纓緩緩閉上了眼睛。
衙役們利用停靠在湖畔的小舟渡過湖心，很快就來到了岸邊。
亭楨上了船，朝柳長纓道："怎麼還不過來？"
柳長纓搖頭。
"你......"亭楨的臉色變了，"來人，把人給我帶走。"
柳長纓不說話，眼神卻瞬間變得清冷。
"還愣在那裡幹什麼？"亭楨面朝衙役怒聲道，"我叫你們把人給我帶到紫輝宮，你們是聾了還是啞了？"
捕頭小武灰溜溜的走到柳長纓身側，恭敬的施禮道："大人，得罪了。"
柳長纓擺了擺手，一言不發的踏上了船板。





第二十一章

柳宅毀於大火，一夜之間面目全非，只餘殘垣斷壁。
消息傳來，亭佑頓時勃然大怒。
跪伏在地的是他的心腹陳韋，眉眼低垂，只不敢抬起頭來。
"我問你，是什麼時候的事？"
"夜裡丑時前後......"陳韋惴惴道，"因為殿下尚在休息，屬下不敢打擾殿下清夢，所以......"
"廢話少說，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亭佑情緒躁動，一臉慍色的拂開侍妾嚇得微微顫抖的手，自軟塌上整衣坐起。
"酉時剛過......"
"那個笨蛋......我叫他對付楚無念，可沒叫他去送死！太荒唐了......居然想跟楚無念同歸於盡......"亭佑氣得身子發顫，"他現在怎麼樣？人呢？"
"殿下，您稍安勿躁......柳侍郎現在就在紫輝宮裡。"
"亭楨？關他什麼事？"亭佑聽得糊塗，口氣愈發的不好了。
"這一點屬下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昨夜三殿下冒火闖進柳宅救人，險些在裡面喪命。"
"這個亭楨......究竟在搞什麼鬼？"亭佑蹙眉道，"那楚無念呢？"
陳韋臉色微變，支吾了半晌，冷汗密密的綴滿額際。
"說，敢漏掉半個字，當心你的腦袋。"亭佑怒道。
"楚無念不僅沒事......而且......"
"而且什麼？"
"早上卯時時分，楚無念帶著玉輕塵回宮了......屬下聽說救他們的是柳侍郎府上的一個婢女......"
"這麼大火，燒不死他算他命大。"亭佑的眸色陰沉，"一次不行還有第二次，火燒不行就用毒，我不信他每次都這麼走運。"
"殿下所言極是......"
"楚無念的事情暫且不提，我現在要去紫輝宮。"
"是，屬下這就去備轎......"
"轎子太慢了，都給我用走的。"亭佑怒火盈天的推門出去，陳韋慌忙起身跟上。

"二殿下到--"
內侍的聲音隔著屏風遠遠的傳來，亭楨瞬間蹙眉，不等侍女前來通報，便要轉身往門外走。
柳長纓站在窗前，背對著亭楨淡淡道："若是二殿下問起昨晚的事，你打算怎麼回？"
"實話實說不就是了？我只不過是把無家可歸的你帶回府裡暫住，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亭楨又道，"二哥生性多疑，昨晚的事鬧得這麼大，我早就料到他會來問話了，再說了......失火又不是你願意的。"
柳長纓不動聲色道："你真的這麼想？"
亭楨怔了怔，半晌才後知後覺道，"對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在喝酒。"
"然後呢？"柳長纓眉眼平靜。
"你......你那時候，不會真的是在等死吧？"亭楨驀然感到後背上升起一股涼意。
柳長纓不置可否，柔美的面容上看不清表情。
"我先去見二哥，這件事等我回來再說。"亭楨強忍住心頭困惑道，"還有，你哪裡也不許去，就在這裡等我......聽到沒有？"
柳長纓還是不說話。
亭楨只當他默許了，轉身出了門去。
日色已沒，晚風微涼。
柳長纓一動不動的站在窗前，倏然低聲道："既然來了，還站在門口做什麼。"
楚無唸一聲輕笑，自門口緩步而來。
"不知道是你太幸運還是我太失敗......"柳長纓幽幽的勾起唇角笑，卻並不回頭看他。
"哦？此話怎講？"楚無念不急不徐，在他身後倏然站定。
"如果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你應該還被困在那個房間裡，變成一具焦屍；我本來看不到今天的日出，結果現在卻好端端的站在這裡欣賞日落......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
"我費盡心思，非但沒有達到目的，甚至還暴露了自己，順便白白毀了自己的大好家園......"柳長纓的眼神寧靜而幽遠，"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蠢的人嗎。"
"你一點都不蠢，只是聰明過了頭。"楚無念的語調平靜，"你唯一沒有算對的一步棋，是亭楨。"
"......"
"如果不是亭楨，你的確是沒有機會站在這裡，如你所言，自然也看不到今天的日出。"
"楚無念，我曾經問過你，為什麼就這麼信任我......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麼回答麼？"
--在這個宮裡，如果連你都不能信任......那我還能相信誰？
言猶在耳，楚無念卻只眸色微沉："我也對你說過......被背叛的滋味我已經承受過兩次，不想再承受第三次了。"
柳長纓一怔，旋即笑得眉眼彎彎："......你一定沒想到，第三次背叛你的人竟不是玉輕塵。"
"你真的認為自己背叛我了麼？"楚無念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的波動。
"我都想殺了你，這樣還不算背叛？"柳長纓挑眉道。
"要是你真的想殺我，應該可以做得更絕一些。"
"你覺得昨晚那場火還不夠大？"
"大火固然無情，你也完全可以不把我安排在有地下道的房間，也完全可以把畫著機關羊皮卷藏的嚴嚴實實......而你卻讓一個收拾房間的侍女輕易的發現了。"
"柳宅的每個房間下面都有地下道，收拾房間的婢女是誰根本無關緊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救你，我管不了，也根本不想管。"
楚無念微微一笑，悠悠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哪一種背叛，居然要用自己的性命來做代價。"
"你以為我是因為愧疚麼？"柳長纓微微瞇了眼眸，"我只是想來個死無對證罷了。"
"為什麼要為了那個人做到這種地步？"
"......到現在你還居然問我這個問題。"
柳長纓不覺寂寞的笑了。
楚無念默然不語。
"楚無念，你來這裡......究竟是想從我口中證實什麼？"柳長纓笑，"你我雖然相交近十年，昨晚的大火也足以把情義燒斷，你用不著對我心慈手軟。"
"你對自己很有自信。"楚無念不動聲色。
"你也一樣。"
柳長纓語帶挑釁的勾起唇角，柔美一笑。
楚無唸一聲輕歎，半晌才背轉過身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好自為之。"
"不勞無念公子掛心。"
直到楚無念走了很久，柳長纓依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知何時隱身在廊柱背後的少年，面色蒼白，眼眸深處又是震驚又是難過，身體像是被冰雪凍住，刺骨的寒意一陣陣鑽進心裡......但是他既沒有出聲，也沒有衝動要闖入，細白的手指緊緊地揪在一起，半晌又無奈的放開，最後腳步邁開，竟是悄無聲息的循著原路走了，茫茫的暮色之中，少年衣著明艷的身姿在瞬間晦暗無比。

夜的微光朦朧的映在潔白的石階上，稱得玉輕塵愈發的形容清冷。
楚無念的手剛剛觸及他的肩膀，卻被他不著痕跡的躲開了。
"怎麼了？"楚無念溫和笑道。
"剛剛去哪裡了？"玉輕塵面無表情。
"只是隨處走走罷了。"
"隨處走走就走到紫輝宮去了？"玉輕塵勾起了唇角笑，眸底卻是一片冰冷。
"你想說什麼？"
"昨晚火燒柳宅的人，是不是柳長纓？"
楚無念一怔，旋即微笑道："不是。"
玉輕塵的眸色更冷了："楚無念，不管是誰要殺你，我絕不會坐視不管，更何況這次他也把我一併得罪了......我一向是有仇必報，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插手。"
楚無念知瞞他不過，不由一聲輕歎。
"輕塵......冤冤相報何時了？何苦要再生事端？"
"現在不是我要惹事，是他犯到我們頭上了，要是就這麼算了，誰能保證他日後會不會......"
"以前是我對他疏於防範，往後有了防備，自然不會再輕易中計了。"
玉輕塵不覺蹙眉道："反正不管怎麼說，你都一定要站在他那邊，是不是？"
"我......"
"只怕哪天他拿著劍要殺你，你也捨不得還手吧？"
"......"
玉輕塵見他不說話，頓時氣白了臉道："為什麼你對誰都是這樣？就算你們以前是朋友，可是現在他要殺你，你也由他胡來嗎？"
"就算他不仁，我也不能不義。"楚無念低低道，"況且......我相信他的為人。"
"楚無念，你是君子，可我不是。"
玉輕塵忿然轉身要走。
"你去哪裡？"楚無念握住他的手腕，眸色微沉。
"......不關你的事。"
玉輕塵使力掙開，逕自下了石階。
"聖旨到--"宮廷內侍尖細的聲音倏然傳來，楚無念的腳步立時頓住。
......這聲傳令太過久違，竟讓身體也連帶著僵硬了，楚無念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靜下心來，俯身行禮。
"聖上有旨，宣楚王進殿。"
"......"
震驚的神色尚未從眸中退去，那內侍滿面笑容的伸手扶他起來，細聲道："殿下快快請起，聖上正在御書房等你呢。"
"......有勞公公了。"
楚無念腦海紛亂，憂心的朝玉輕塵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哪裡還見得到人影？
......偌大的庭院裡，草木隨弱風而動，唯見疏影繚亂。
作者: s021084    時間: 2008-11-10 21:17

第二十二章

踏在玉階上的足音清晰可聞，長長的走廊兩側是格局整潔的內廷宮室，楚無念跟在近侍身後進了內殿，不安的情緒宛如空中的陰雲，層層壓在了心頭。
御書房裡燈火通明，領路的內侍在門前止住了腳步，回頭朝楚無念細聲笑道："殿下，聖上已等候多時，請進吧。"
楚無念勻了呼吸，方才推門而入。
迎面而來兩把長刀，映著明亮的燈影白得晃眼。
楚無念自側旁疾轉而出，只手握住眼前的長刀狠勁一帶，持刀的侍衛身形不穩，竟踉蹌著向前撲倒，另一把長刀原是來勢洶洶，此時來不及撤回，竟生生往那倒地的侍衛身上直刺而去，正驚懼間，楚無念只長袖一拂，便似有千鈞重般，刀柄自侍衛掌上脫手而落，鏗鏘一聲砸到了地上。
動靜只在須臾之間，兩名侍衛都已驚白了臉，倉惶在御前跪倒。
"屬下無能，求皇上恕罪。"
高座上的英武男子略略抬眸瞥了他們一眼，緩緩道："技不如人就要勤加練習，都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
侍衛們施禮退到門外，偌大的書房內只剩了兩人，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無。
楚無念雖然躬身行了禮，卻是不肯開口說話。
男子端起面前的杯盞淺啜一口，目不斜視道："一段時間沒見，你的武藝似乎又精進不少。"
楚無念默然站著，顯然沒有回話的意思。
"怎麼？朕在跟你說話，你當朕是耳邊風麼。"男子眉頭蹙起，不悅的瞥了他一眼。
"無念不敢。"楚無念的語調淡淡的，低垂了眼簾。
"聽說你這段日子在外面逍遙快活，昨晚卻險些被大火燒死？"
"只是虛驚一場罷了，這種小事不值得皇上掛心。"
"哦？虛驚一場？"男子挑了挑眉，"朕怎麼聽說，這大火來得蹊蹺，該不是你得罪了什麼人，結果惹禍上身吧？"
"皇上多慮了，無念現在的身份與一介草民無異，又怎麼敢與人結怨。"
"既然你這麼說，那朕姑且相信你，只不過聽你剛才的口氣......似乎是對朕廢你身份的事情有所不滿？"
"之前的事錯在無念，況且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皇上何必舊事重提。"
"當初朕一氣之下廢了你的身份，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男子從座上起身，繞過長形的桌案緩步而下。
楚無念不動聲色的站在原地，恭敬道："就算無念在乎，也不見得可以改變什麼。"
"有句話叫做愛之深，責之切......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
"這麼多的皇子當中，你和亭佑、亭楨三兄弟是最出類拔萃的，若從私心上說，你卻又比你那兩個弟弟更加討朕的歡心。"男子在楚無念身前站定，一瞬不轉的望著他道，"結果你為了一個秦王，竟然自甘墮落，實在是叫朕痛心吶。"
楚無念的面色微變。
"朕給你的懲罰......你一定要牢牢記在心裡，從今往後，切莫再讓朕失望。"
"......無念愚鈍，不知道皇上所言，究竟是什麼意思。"
"還叫朕皇上？"男子眉頭蹙起，語調明顯不悅。
楚無念身形一僵，竟是怔住了。
"開口喚朕一聲父皇......是不是有這麼難？"男子壓低了聲音，語調漸至滄桑。
楚無念緩緩抬眸，眼睫微顫。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英偉有力的，面前的人雖然仍是威嚴有加，兩鬢的些許白髮卻隱隱透著淡淡的無力之感。
"......父皇。"
終於喚出聲的時候，楚無念分明的感到男子的身軀驀然一震。
"好！好......"男子一連聲的喃喃著，兀自笑得開心，望著楚無念的眼眸滿滿的都是慈愛。
楚無念心頭微酸，一時哽住了喉嚨，竟說不出話來。
--從來只道是自己受了委屈，卻不知為人父者，看著最寵愛的孩子受苦，定然不會好受到哪裡去；只是這覺悟來得太晚，猛然發現的時候，想不到竟是如此陌生......
"念兒，你放心......明日朕就昭告天下，恢復你的皇子身份，還有，朕決定在集英殿為你舉辦一場接風盛宴，朕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加封你為開封府尹，到時候你就是准皇儲，朕終於也可了了這樁心願，哈哈。"
"父皇......且慢。"楚無念變了臉色，驀然屈膝跪倒。
"你這是做什麼？"
"孩兒......孩兒身患狂疾，恐怕難當皇儲重任。"
"你說什麼？"男子的表情驟然繃緊，"你當朕老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你們幾個心裡在想什麼，朕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亭佑雖然為人精幹，但是魄力不足，若是把江山交給他，朕實難放心；亭楨的心思又像個孩子，朕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你才是最佳人選......至於你那所謂的狂疾，不是早就痊癒了？"
"父皇，決定皇儲茲事體大，不妨再等幾年......"
"再等幾年？只怕到時候你們三兄弟互相爭權，死的死傷的傷，朕這把老骨頭可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
"......"
"念兒，你不肯做這個位子，該不會是為了那個叫玉輕塵的人吧？"
"父皇，不關別人的事......是孩兒自己的決定。"
楚無念強自鎮定，眼睫卻止不住微顫。

房間裡沒有點燈，柳長纓在一片黑暗中靜坐。
在一片靜寂中，不知什麼人推門進來，很快在柳長纓面前站定。
架在脖頸上的劍刃異常冰冷，柳長纓面上毫無畏懼之色，緩緩睜開眼眸。
宛如暗色中一抹輕透的白影，持劍人的姿容美麗出塵，至於絕世難尋，只是眉梢眼尾卻都染著掩藏不住的怒意。
柳長纓笑："不知道玉公子深夜來此，究竟有什麼事？"
"我只問你一句--昨夜的大火可是意外？"
柳長纓搖頭輕笑："火是我雇凶放的，目的是要楚無念死。"
"你......"玉輕塵沒有料到他竟會供認不諱，一時間氣憤難當，猛地將手裡的劍丟到他懷裡道，"如果你識相的話，現在就在我面前自刎。"
柳長纓卻倏然笑了起來，笑得那麼厲害，以至於眼眸都帶上了淺淺的水光。
"你笑什麼？"玉輕塵惱道。
柳長纓邊笑邊道："有句話叫做皇帝不急太監急，你應該聽過吧。"
"你罵我是太監？？......"玉輕塵頓時氣白了臉。
"只是個比喻，你又何須動怒。"柳長纓仍是笑著道，"你不肯自己動手殺我，是怕楚無念知道了會怪你......就算我是自刎而死，那也是被你逼的，楚無念還是會怪你的。"
"你未免把自己在楚無念心中的地位看得太高了。"玉輕塵語調瞬間變得冰冷，"你以為他真的會為了你而和我計較這些麼？"
"多說無益，玉公子要殺便殺，等我死了，再看看楚無念究竟怪不怪你。"
柳長纓說完，望著玉輕塵莞爾一笑。
玉輕塵面上紅白一陣，卻只是僵立在那裡。
柳長纓緩緩道："我自幼便陪著楚無念，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處事，當初他年少輕狂，因情傷悲憤成疾，就連與聖上斷絕父子之情也在所不惜，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從來不曾忘記......你遇到楚無念的時候，他早已被迫成長了，他對你好，他包容你，的的確確是因為他喜歡你，不過你覺得他對你的喜歡，真的會比對秦王更甚麼？倘若秦王還在世，你說他會選他還是選你？"
......心臟猛地揪緊，玉輕塵的呼吸一窒，眩暈之感竟如潮水般湧上了心口。
"你若是執意要與他在一起，日後的磨難只會更多而已。"柳長纓不動聲色繼續道，"聖上最寵的皇子就是楚無念，廢了他的皇子身份也只是一時衝動，只要他活在世上，立他為皇儲是遲早的事，如果讓你來選，一邊是皇位和親情，一邊是私情，你會怎麼選？"
這番話是玉輕塵從來未曾想過的，此時聽柳長纓娓娓道來，竟是無比的合情合理，叫人無可辯駁。
"只要楚無念登上高位，到時候後宮佳麗三千，只手翻雲覆手為雨，你該不會天真的以為他的心還能和現在一樣，只在你一個人身上罷。"
"不會的，他......"
"玉公子，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肯為了你放棄皇位，那就等同公然違抗聖上旨意，再加上還有亭佑在一旁對他虎視眈眈，你們日後非但不能順風順水，可能還會遭受更大的劫難，放著大好的江山不要，你難道真的忍心看著楚無念的後半生在顛沛流離中度過麼？"
"住口......不要再說了......"玉輕塵用手摀住了雙耳。
"孰是孰非，你自己想清楚罷。"
柳長纓說完，竟側身在榻上躺下了。
玉輕塵腦海紛亂，方纔的憤怒之色早已淡去，只剩了滿心的委屈。
微弱的星光自天窗撒落，長長的睫毛在柳長纓白皙的面頰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菱紅的唇角微彎，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第二十三章

玉輕塵回到了王府的楓樹林，一心想著要去見玉輕舞，等到真的見到了，竟是眼眶驟紅，淚水順著面頰潸潸而落。
玉輕舞也不多說什麼，只把人攬在懷裡，用手背替他揩去淚水，這般的溫柔非但沒有止住他心頭的酸楚，反而讓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是不是他欺負你了？"玉輕舞的語調低柔。
玉輕塵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那你回來，有沒有跟他告別？"
玉輕塵還是搖頭。
"......他會擔心你的。"玉輕舞忍不住一聲輕歎。
玉輕塵黯然道："只要我以後不見他，他就會慢慢忘掉我的。"
"他會忘了你，那你呢？"玉輕舞輕撫著他柔滑的青絲，幽幽道，"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記他一輩子？"
"......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夠了。"玉輕塵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
"要是有了誤會，說清楚就沒事了，何苦要這樣委屈自己？"
"不關他的事......我要是和他在一起，只會連累他一輩子。"
"你問過他的想法麼？"
"不用問我也知道的。"玉輕塵的聲音越發的低了下去，"要是我......我也會選當皇帝，有誰會傻到放棄呢。"
玉輕舞側首想了想，淺淺的笑道："你今天累了，不如先去休息，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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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御書房回到府邸已是夜半，內堂一派淒清冷寂，只有幾個宮女忍著哈欠在屏門外守夜。
楚無念心下陡然一顫，慌忙走到臥室推門而入......偌大的房間裡，沒有半個人影。
像是想到了什麼，楚無念立刻轉身，朝著紫輝宮的方向疾行而去。
室內燈火通明。
柳長纓好整以暇的自榻上坐起，朝楚無念莞爾一笑。
"輕塵是不是來過？"楚無念劈頭就問。
柳長纓卻不急著回答，面上笑意不止。
"長纓！"楚無念失卻了一貫的冷靜，立時健步上前，用力揪緊了他的前襟。
柳長纓眼尾上挑，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們兩個真是好笑......一個走了，一個又來，把我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
"我現在沒空跟你說這些，你快告訴我，輕塵去哪兒了？？"
"你的情人去了哪兒，我怎麼會知道？"
"他剛才一定來找過你......"楚無念眼眸微斂，"你是不是跟他說了什麼？"
柳長纓先是笑，半晌才道："......看他的樣子，我還以為會有多麼心狠手辣，沒想到卻這麼單純，只要稍稍挑撥，他就一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真是可愛，連我都有點兒動心了。"
"你說什麼？"楚無念揪住他衣襟的手險些就要失控。
柳長纓的呼吸受阻，面色瞬間蒼白。
楚無念頓時心生不忍，終於還是鬆了手。
"咳、咳......"柳長纓緩了氣，羸白著臉笑道，"怎麼放手了？乾脆殺了我，一了百了。"
"我再問你一次。"楚無念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輕塵到底去了哪裡？"
"要我告訴你他的去處，也不是什麼難事。"柳長纓幽幽開口，"只是有件事，你必須先回答我。"
"你說。"
"找到玉輕塵，你打算怎麼辦？"
"......"
"若是你心裡還惦念著宮裡的榮華富貴，我勸你還是趁此機會放他走罷。"柳長纓肅容道，"只要你點個頭，帝位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可是你要想清楚......只要你還留在宮裡，玉輕塵遲早會離開你的，長痛不如短痛，現在讓他離開，不是更好麼？"
"......我不會繼承這個皇位，等我見到輕塵，自然會向他解釋清楚。"
柳長纓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驚訝之色，只是倏然大笑起來："到手的江山卻不要，這個世界上......你果然是第一大傻瓜。"
"你不想殺我，也不想繼續與我為敵......可是你算定了我寧可不要這個皇位也不會放棄輕塵，所以才故意把他逼走，對不對？"
"楚無念，說你傻，你馬上又不傻了......幘，還真是無趣啊。"柳長纓一聲長歎，眉眼卻漸漸笑彎。
"為什麼你還是不死心？亭佑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要你這樣為他死心塌地的辦事？"
"......楚無念，這個與你無關罷。"柳長纓眸色幽冷。
"我不管你有什麼居心，總之只有輕塵，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楚無念低低的開口，"你快告訴我，他到底去了哪裡？"
"玉輕塵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了一個親人，你說他會去哪兒？"
"......"
"晉王府舊宅的楓林小築是他大哥的住處，你若是有本事，就去那裡找他吧。"柳長纓低垂了眉眼笑，"還有，找到他之後，別再回皇宮了，否則的話......我能逼走他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
"我本來就打算帶他到別苑去，皇宮太過凶險，我早就厭惡了。"
"既然如此，那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柳長纓佯佯打了個欠伸，又要往榻上躺下。
楚無念心思微動，倏然道："我一走，日後亭楨和亭佑萬一起了爭執......你會站在哪一邊？"
柳長纓的身形一僵，卻沒有作答。
楚無念見狀，只一聲輕歎，便起身道："我只有一句話，若是你敢傷了亭楨，無論我在天涯海角，都定然不會饒你的。"
柳長纓靜靜的在榻上側臥著，半晌才閉了眼眸道："你走吧，日後我也不想要再看到你。"
......房間裡久久沒有人息，涼風掠過，窗外草木蕭索。

玉輕塵疲累不堪，所以一沾到綿軟的枕巾，便很快就睡著了。
暗沉沉的世界沒有邊際，只有滿心的倦意。
驀然間感覺被什麼壓住了，紅唇也被迫微啟，濕軟綿滑的東西帶著火熱的觸感，倏然就從口中滑了進來。
玉輕塵本能的揮舞著雙手，想把緊緊壓在身上的重物拉開，可是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被一雙大手來回的撫弄著，根本就使不出氣力。
......是夢吧？玉輕塵迷迷糊糊的想著。
--雖然做這樣的夢很令人羞恥，可是一想到再也不能在現實中與那人相擁而眠，身體突然間就放棄了抵抗，體內像是燃著邪火一樣，空虛得可怕......不知不覺中，玉輕塵已是全身泛紅，雙眸雖然緊緊閉著，長長的眼睫卻激顫不已。
感覺下身的衣物被熟悉的大手退到了腳踝處，玉輕塵本能的想要合攏雙腿，可是馬上又被溫柔的撐開了，暴露在空氣中的稚嫩分身微微顫抖，卻很快被人含住，玉輕塵禁不住這樣的刺激，腰肢扭動的同時，口中竟吐出了柔媚的喘息。
思緒軟軟綿綿的像泥，瞬間卻又高熱如火，整個人像是掉進了愛慾的漩渦，頭也受不住的往後仰去，白皙的長腿時而蜷起，時而舒展，雙手更是緊緊扯住了身下柔軟的床褥反覆揉捏......可是無論怎麼掙動，卻怎麼都不能擺脫腿間灼人的熱火，只能在極致的快感中隨波扭擺著腰身，失控的低吟不止。
"哈啊......嗯啊......"一陣麻痺的酥麻快感隨著下身的瀕臨爆發而直衝腦海，玉輕塵倏然繃直了身體，扭動著身體發出了氣喘的嬌聲，半晌又像脫了力一般，瞬間就頹軟下去。
......待玉輕塵茫然的睜開眼睛，正對上了楚無念似笑非笑的眉眼。
心臟在霎那間整個揪緊，玉輕塵難以置信般睜大了雙眸。
楚無念俯身吻住他的唇，一股異樣的味道倏然流到了玉輕塵口中。
玉輕塵驀然間反應過來那是自己剛剛釋放的體液，頓時羞恥得扭頭要躲，無奈渾身沒力，竟是被迫生生嚥下了那鹹澀的液體。
楚無念卻孩子般把頭埋在他白皙柔滑的肩頭，喃喃道："輕塵......你真是叫我一番好找。"
"你、你......"大口大口的喘息著，玉輕塵總算是清醒了過來，可是一出聲卻字不成句。
"還好你大哥及時出現，不然我還不知道怎麼擺脫神道盟那些人呢。"楚無念深深吸了口氣，低啞著嗓音道，"以後絕對不准你一聲不吭的就走了。"
"你不要亂來......大哥的房間就在隔壁......"
楚無念的下身仍是又硬又熱，此時又貼得這麼近說話，玉輕塵只覺得羞憤難當，哪裡聽得進他在說什麼，只掙扎著要把人從身上強行拉開。
"剛才你喊得那麼大聲，他一定早就聽到了。"楚無念低低的笑著，手又不安分的劃過他嫩滑的兩腿之間，在他私密的後穴技巧性的輕按，玉輕塵的身子陡然一顫，霎時呻吟出聲，剛剛洩過的慾望像是渴求愛撫一般輕顫著。
"別......不要了......拜託你......"只要一想到大哥可能會聽到，玉輕塵的身體變得比平常還要敏感，根本禁不起任何的挑逗。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楚無念的眼眸溫柔如水，在他耳畔低低的懇求著。
"不！不要......"玉輕塵心下慌亂，正要把人推開的時候，被輕柔按壓的地方卻猛地竄起一絲酥麻的快感，身體瞬間又綿軟如水。
"對不起......"楚無念雖然溫柔的訴說著歉意，下身卻是毫不遲疑的緩緩推進......異樣的酸麻之感比手指的按壓更加強烈，玉輕塵受不住的全身顫抖，喘息也亂得可怕。
楚無念低吟著抽弄起來，在他緊窒的後穴來回的撞擊，一陣一陣的酥麻感震顫著玉輕塵敏感的神經，僅存的一點理智也在楚無念的撞擊下幾近渙散。
"啊啊......不......"
楚無念吻住他迷亂呻吟的紅唇，玉輕塵意識恍惚的大敞著修長的腿，與他緊緊貼合在一起。
"別......別離開我......"激情的淚水順著面頰滾滾而落，玉輕塵的雙手綿柔的纏上了楚無念的勁瘦的腰身。
楚無念聽得身下一緊，愈發大力的抽弄起來，玉輕塵禁不住哭叫著求饒，楚無念低頭與他纏吻，玉輕塵的意識在耳畔一下一下的撞擊聲中漸漸潰散......兩人幾乎同時攀上了慾望的巔峰。
......久久的喘息之後，玉輕塵方才迷濛的睜眼。
楚無念把人摟在懷裡，握著他的手指慵懶的撫弄。
玉輕塵憶及自己剛才的醜態，只羞得滿面透紅，根本不敢開口說話。
楚無念在他耳邊低笑道："怎麼？你不打算解釋下為什麼要不告而別麼？"
玉輕塵眼睫一顫，驀然回想起柳長纓說的那番話，頓時又清醒了許多。
"......是不是柳長纓說我要當皇帝，勸你離開我？"
玉輕塵被說中了心思，頓時震驚的抬眸。
楚無念瞭然的笑笑："早知道你這麼在意這件事，我應該早點跟你說的。"
"說什麼......"玉輕塵低垂了眼簾，眸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慌亂之色。
"難道你對我連這點自信也沒有嗎？"
楚無念的聲音低沉悅耳，玉輕塵猶疑著抬起頭來，顫聲道："你的意思是......"
"我在城裡有好幾處別苑，改天帶你過去看看，你喜歡哪一處，那裡往後就是我們的家。"
玉輕塵瞠目結舌的望著他，半晌才喃喃道："你瘋了嗎......"
"你說呢？"楚無念只是淡淡的笑。
"你不怕得罪皇上？還有你的二弟亭佑......"
"我是他兒子，又不圖謀造反又不給他惹事生非，父皇氣歸氣，終究不會拿我怎麼樣的。"楚無念笑，"至於亭佑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從小到大他的伎倆層出不窮，可是沒有一次可以真正傷害到我，現在沒有柳長纓的掩護，他再要算計我更是難上加難，根本不足為懼，況且我既然一心想著與你雙宿雙棲，對他構不成什麼威脅，如果他夠聰明，就不會來招惹我們的。"
"怎麼......你說的和柳長纓說的完全不一樣？"玉輕塵忍不住秀眉微蹙。
楚無念一怔，旋即失笑："那你信他還是信我？"
這句話似曾相識，玉輕塵聽得心驚膽戰，慌忙道："我自然是信你......"
楚無念眸底的笑意更濃了。
"可是......人人都想做皇帝，你為什麼不做？"
楚無念佯作思考狀，旋而低聲道："那我做了皇帝，你要做皇后麼？"
"......"
玉輕塵怒氣剛剛上湧，楚無念立刻又貼著他的耳廓細語道："你不做皇后，難道要我娶別人不成？"
"你......"
"做了皇帝，天天要操心政事，天下百姓的安危都要繫在自己身上，哪有現在這樣逍遙自在？"楚無念故意誇張道。
玉輕塵笑了，只是心思微轉，又道："我沒見過秦王，不知道他有多好，不過你放心，我以後對你一定會比他對你好。"
楚無念萬萬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登時又是感動又是驚訝。
玉輕塵繼續道："柳長纓說我比不上秦王，又說你為了他可以放棄皇子之位，現在你為了我連皇帝都不做，是不是說在你心裡，其實把我看得比秦王還重要？"
楚無念望著玉輕塵澄靜的眼眸，眼眶不覺微熱。
"......你要是覺得我無理取鬧，那就不要回答算了。"玉輕塵把頭埋在他胸前悶聲道。
"輕塵，你要我怎麼回答？"楚無念的語調很淺很淡，"我只能告訴你，就算先生現在還活著，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他有家室也有妻兒，他心裡有太多的羈絆，而我不過是他生命裡的一個過客，可你不一樣......你在遇到我之前，可以說是一片空白，是我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若是叫我放手，我是寧願死也不肯的。"
楚無念說話的時候心跳很快，玉輕塵靜靜的感受著，突然間就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你記住，你現在對我說了這番話，我會牢牢記在心裡，往後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一句一句念出來給你聽，讓你慚愧也要慚愧到死。"
楚無念聞言先是一怔，險些又笑岔了氣，只是他把玉輕塵的手攥得很緊很緊；玉輕塵雖然覺得有些疼，可是也沒有掙開，低低的垂了眼簾，唇角卻是帶著笑的。
外面星光淺淡，玉輕舞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看到疊翠懷裡抱著東西從房裡出來，便朝他招了招手。
"夜裡冷，我想給輕塵少爺送一床厚點的被褥過去。"疊翠說。
玉輕舞卻搖了搖頭，對他附耳說了一句什麼，只霎那間，疊翠便是聽得紅雲敷面。
夜涼如水。




第二十四章

雍熙三年初，柳宅重建，吏部侍郎柳長纓在府上大設筵席，宴請百官。
彼時大皇子以狂疾為名，幽居別苑，朝中上下盡人皆知；二皇子亭佑一時權威又振，又與吏部侍郎往來甚密，只要稍有眼色的人對當下的形勢自然心知肚明，此番受了邀請，莫不欣然前來捧場。
天已昏黑，偌大的庭院裡卻是燈火明熠，觥籌交錯之間，談笑聲不絕於耳。
柳長纓手執酒盞，往返穿梭於座次之間，不時與各位大臣把酒言歡，現場的氣氛可謂是和樂融融，賓客盡歡......只除了一個人。
那人衣錦華麗，纖瘦的腰身上佩著貴重的翠玉，白瓷般秀致的面頰上神色緊繃，唇角不帶半點笑意，只用一雙烏沉沉的眼眸一瞬不轉的盯著人群中的柳長纓。
有幾個神經粗一點的，想要上前和他套近乎，卻無一例外被他不悅的瞪了回去，以至於在他身邊方圓一丈內都無人靠近，氣氛詭異至極，柳長纓每每從他身側經過，卻都是視若無睹一般，要是不小心兩人的視線相匯，柳長纓也只是禮節性的舉盞笑笑，並沒有近前攀談的意思。
常非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附耳道："殿下，姓柳的和這班傢伙都是一路貨色，仗著有二殿下做靠山，擺明了不把咱們當回事，不如早點回宮去，也好過在這裡自討沒趣。"
這些都是常非的心裡話，實實在在是為了自己的主子報不平--上次柳宅著了大火，要不是三殿下拼了命的救他，他柳長纓怎麼可能活到今天？殿下可憐他無家可歸，把他接回宮裡暫住，對他可以說是禮遇萬分，誰知道這個姓柳的，也是個見風使舵的主，一回到自己的宅邸，就公然投奔了二殿下，疏遠了當初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小人行徑，真是枉費自己從前還對他崇敬不已。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亭楨的心情不好，又因為喝了酒，口氣愈發的不耐了。
常非哪裡敢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雖然心裡不服，也只能識相的噤口不言。
亭楨眼也不抬，蔥白的手指扶住高高的壺柄，旁若無人般自斟自酌。
就在這個時候，柳長纓卻忽然走了過來。
"殿下恐怕是醉了，不如臣下派人送您回府罷。"柳長纓用的是敬辭，可是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像是含著嘲諷一樣，讓人聽著很不舒服。
"柳大人喝了這麼多都沒醉，我又怎麼敢醉。"
柳長纓印象中的亭楨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每每只要自己稍事挑撥，不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就是指著自己罵"大膽柳長纓"，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亭楨的話變得越來越少，眼神也變得一天比一天冷，有時柳長纓說了什麼刺耳的話，他非但不會著急，還能冷靜的回應幾句，思及此處，柳長纓不禁自心裡湧起一股失落感，但是這種失落極淺極淡，就像是微風拂面一般，留不下什麼深刻的印跡。
"既然柳大人來了，不妨喝杯酒再走。"
亭楨忽然將盛滿酒液的杯子遞了過來，柳長纓也只能抬手接過。
"柳大人，這杯酒是敬二哥的，你現在替他辦事，日後一定會飛黃騰達的。"亭楨說著，仰頭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柳長纓默不作聲，卻也是痛快的把酒喝了。
亭楨又道："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二哥就算現在得勢，我看也不一定可以長久。"
這番話若是叫別人聽到了，一定會覺得他是在嫉妒，甚至還會在心裡暗暗嘲笑他自不量力，可是柳長纓不是別人，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輕敵，因而面上只不動聲色道："殿下說得極是，雖然說天命難違，但是臣下相信人定勝天。"
亭楨先是一怔，倏然又笑了起來："人定勝天？說得真好......這倒是給我了當頭棒喝。"
驚訝之色自眸中一閃而過，柳長纓壓低了聲音道："殿下心裡在想什麼，臣下知道，朝中的百官知道，就連皇上也知道......殿下若是個聰明人，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柳大人，你這是在警告我？"亭楨笑，"我不過是個掛了名的王爺、沒有實權的皇子，你究竟在怕什麼？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
"柳大人，我不像你，心思千回百轉，誰也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今晚你辦了這場宴會，名義上為了慶祝宅邸建成，實質卻是在為二哥拉攏人心......你當真以為我是傻子，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麼？"亭楨湊得近了，又在他耳畔低語道，"你這麼聰明，也要費這麼多的心思來周旋人事，我比你笨多了，怎麼可能鬥得過你們呢？"
柳長纓見慣了別人笑裡藏刀，聽慣了別人口蜜腹劍，也知道該怎麼應付這些人；可是現在亭楨的話說得那麼直白，一點也不委婉，倒是叫他一時怔住，竟沒了言語。
"不過既然柳大人下了逐客令，我再在這裡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亭楨回頭朝常非道，"我們走吧。"
常非眼巴巴的等著這句話，此時一臉喜色的跟在亭楨後頭，經過柳長纓身邊的時候順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柳長纓回過神來，便上前攔在他們面前道："殿下且慢。"
"怎麼？還有什麼事？"亭楨止了腳步，眼神沉靜。
"夜深了，臣下派人送您回去。"柳長纓說著，就要吩咐侍從過來。
常非卻粗聲粗氣道："不用你假惺惺的，有我來護送殿下就足夠了。"
亭楨微微一笑，輕聲斥責道："常非，這是柳大人的一番好意，怎麼能不領情呢？"
柳長纓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靜靜的等著他說下文。
"不過要是柳大人執意要送，不如就好事做到底，親自送一程吧？"
亭楨的眉眼雖然在笑，可是語調卻帶著淡淡的嘲諷。
柳長纓知道他是想為難自己，卻還是點頭答應了。

路上空無一人，只從沿街的幾戶人家漏出一點燈火，柳長纓沒有帶隨從，陪著亭楨和常非出了寓邸，慢慢的走著。
到了陰暗處，突然跳出了四、五個黑巾覆面的大漢，將三人團團圍住。
"什麼人？！"常非立刻拔刀在手，把亭楨護在身後。
黑衣人不答話，只在常非身邊繞圈而定，其中一個卻打橫裡向亭楨直衝而來。
柳長纓與亭楨原是挨肩站定，此時微一側身，便擋在了他身前。
那人的手刀被柳長纓握住一帶，頓時踉蹌著前俯。
"殿下！你先走！"常非斷然大喝一聲，提刀斜砍過去，與黑衣人糾纏作一團。
亭楨卻站著不動，直到柳長纓拽住他的手，這才不情不願的跟著他一路小跑。
黑衣人被常非牽制，並沒有追上來，兩人到了一條隱蔽的弄巷，柳長纓方才鬆開手去。
亭楨的面色因為剛剛的跑動而染上了紅暈，望著柳長纓眸底晶亮。
柳長纓不甚自在的偏過頭去："此處不宜久留，還是趕快回宮去吧。"
亭楨卻不走，故意道："剛剛那些人是誰？該不會是二哥派來的人吧？"
"......不會的。"
雖然這麼說了，但是柳長纓顯然沒有把握，眉頭微微蹙起。
亭楨也不計較，道："說的也是......這麼明顯的刺殺方法，想來二哥沒有那麼笨，況且我對他構不成威脅，那些人恐怕是一般的盜匪，不過有常非在，應該不足為懼。"
柳長纓聽他說的合情在理，心裡卻愈發的疑惑起來，不待他細想，亭楨卻忽然揪緊他的衣領，整個人都貼近前來，柳長纓不覺面色微變。
"剛剛為什麼救我？"
"為人臣者，這只是分內之事。"柳長纓不動聲色道。
"哦？"亭楨卻恍然勾起唇角笑，"那我再問你......那次大宅失火，在落水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吻我？"
自那晚回宮以來，亭楨對此事隻字未提，柳長纓以為他早已忘了，沒想到此時卻又忽然提起，一時間唯有啞然以對。
"你知道的，你的行為是以下犯上，要是我想治你的罪，你覺得你逃得了麼？"
柳長纓卻瞬間冷靜下來，笑道："殿下若要追究，臣下甘願受罰。"
"我不罰你，我只要你說......為什麼要那麼做？"
"......只是一時糊塗罷了。"
"一時糊塗？"亭楨聞言，眸色頓時黯沉。
柳長纓卻莞爾一笑，道："怎麼？殿下對這個回答不滿意？"
亭楨鬆了手，往後退開一步，望著柳長纓道："你答得很好......不過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說實話的。"
柳長纓只是但笑不語。
亭楨又道："這裡離宮門不遠，你不用送了，回去吧。"
柳長纓也不堅持，躬身施禮道："殿下請。"
待亭楨走出了不遠，柳長纓也回身朝反方向走了。
只是柳長纓不知道，亭楨後來又回過頭來看他，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常非很快就追上了亭楨，困惑道："殿下，真是奇怪......那些黑衣人先是與我糾纏不休，後來又突然間都撤走了，他們沒對你怎麼樣吧？"
亭楨聽了，卻笑出聲來。
"他們敢把我怎麼樣？"
"啊？？"常非一頭霧水的怔在那裡。
"怎麼，你連我宮裡的侍衛也認不得了麼？"
"什麼？你說......剛剛......"
"你真笨。"亭楨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常非的腦袋，"果然事先不告訴你是對的。"
"殿下的意思是......那些人不是刺客，而是殿下故意安排的？"常非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
亭楨卻沒有回答他，只是喃喃自語道："他們都把我當孩子看，全都不理會我的感受，有很多事情我不願意想，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大哥對付不了柳長纓，不代表我也對付不了......總有一天，我要叫他對我俯首稱臣的。"
常非聽得似懂非懂，卻是打從心底高興起來。
時光如白駒過隙。
雍熙三年七月，陳王亭佑被封為開封尹兼侍中，成了准皇儲；端拱元年，亭佑晉封許王，加中書令，受皇命娶隰州團練使李謙溥之女為妻，更加鞏固其皇儲地位。
時年，亭楨年滿二十一歲。



第二十五章

一晃又是四年過去。
二皇子亭佑極力拉攏權臣楊守一，幾年來利用神道盟的勢力暗中清理了不少與其政見相左的官員，其在朝中的聲威也因此日漸穩固，及至淳化三年，已成不可撼動之勢；亭楨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但不思進取，近年更是耽於玩樂，縱聲歌舞，時常流連於市井之地。
常非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數年前那個夜晚，亭楨明明說過要與亭佑抗爭到底，如今言猶在耳，可是卻已經恍如昨夢了。
"殿下，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宮吧。"
"回宮也沒事做，不如再玩會兒。"
亭楨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目光在街市上留連片刻，最後落到了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一身青色的粗布麻衣，腰前一個大大的口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東西。
亭楨一時好奇心起，便快步走過去道："你這口袋裡面是什麼？可以讓我看看麼？"
那人頭也不抬，只懶懶的開口道："裡面裝的都是我吃飯的傢伙，怎麼，公子要算卦麼？"
常非聞言，忍不住出聲嘲諷道："你們這些江湖騙子，盡會胡說八道。"
那青衣人本來興致缺缺，此時卻饒有興趣的抬眸瞥了常非一眼；剛才他低著頭看不出來，常非萬萬沒有想眼前這個人居然長了一張這樣好看的臉，頓時呆住了。
"我說這位大鬍子，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當心天打雷劈。"
亭楨聽了，忍俊不禁道："口說無憑，你倒是給我算一卦看看。"
那人笑笑，朝亭楨伸出手來，不急不徐道："都是出來走江湖的，混口飯不容易，公子你看著給吧，要是你哄得我心情好了，自然會算得準一點。"
"你這分明是耍賴......"常非剛剛還在為他的美貌驚歎不已，此時聽他說話卻一副市井無賴的腔調，唯恐自家主子上當受騙，頓時凶巴巴的皺起眉頭來。
亭楨卻甚為欣賞一般，逕自從腰間解下佩玉，道："我身上銀兩剩得不多，要說值錢的東西，就只有這塊玉了。"
那人也不多說什麼，只把塊暖玉在掌上掂來倒去，最後笑得眉眼彎彎道："公子既然捨得，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現在可以開始算卦了？"
"那是自然，不知公子要問什麼？"
亭楨笑："怎麼？你連我要算什麼都不知道，卻要在這裡糊弄人麼？"
那人沒料到會被他反將一軍，頓時訕笑道："說的也是，公子請稍等，待我算過再說。"
常非見他裝模作樣的從口袋裡掏出了幾支木簽，又煞有介事的擺弄一通，不由得出言挑釁道："喂，你搗弄了半天，到底算出什麼來了？"
那人先是若有所思，然後一本正經道："正所謂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
不待他說完，常非便哈哈大笑起來："你看你，不懂就別裝懂，這都胡說八道些什麼呀！無聊！"
那人也不惱，只微微的笑了，又繼續道："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儀有所錯......"
亭楨原本也在笑，可是聽到這裡，卻忽然間不笑了，只一瞬不轉的盯著青衣人看。
"你不過是個江湖術士，懂得什麼君君臣臣？"
常非還要再說什麼，亭楨卻用眼神示意他閉嘴，又盯著青衣人道："繼續。"
"既然這位大鬍子不愛聽，公子，借一步說話如何？"
"你！......"
常非聞言，氣得又要發作，不料亭楨卻點了點頭，道："這裡確實很吵，我們到那邊的涼亭去吧。"
那人向常非示威一般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就隨著亭楨往涼亭走去。
常非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無奈之下，只能守在涼亭不遠處等著。
亭楨待青衣人坐下，便微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蘇，你叫我小蘇好了。"那人說著，忽然笑道，"我看公子你是個聰明人，我這點兒小伎倆估計瞞不過你，大鬍子說得對，我就是個騙子，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公子大人有大量，還是不要為難我吧？"
"我看蘇公子也不像是等閒之輩。"亭楨絲毫沒有感到意外，仍是笑著道。
"我雖然不懂得看相，但是看人的眼光卻是有的。"那人勾起唇角笑，"公子是大富大貴之人，卻在這市井之地流連忘返，想必是有所圖吧？"
"不錯，我在找一個人。"亭楨落落大方的回道。
"哦？不知道公子要找什麼人？"那人也不等亭楨回話，自顧自繼續道，"哈啊！......是不是公子對一個姑娘一見鍾情，只不過人海茫茫，遍尋不著......"
"蘇公子真是愛說笑，我若是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誰，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就是不知道才煩惱。"
那人聞言一怔，旋即笑道："公子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你倒是說清楚，你要找的是什麼樣的人？"
"我要找的人，是不是地痞無賴我不管，只不過有三點，第一他要守口如瓶，第二，要膽大心細，第三嘛......這個人必須聰明絕頂，而且不能和我有什麼瓜葛，就算任何人看到他，都絕對不會聯想到我。"亭楨微微一笑，"而蘇公子......似乎正是我要找的人。"
"公子剛剛才說我愛說笑，可我怎麼覺得公子你才像是在開玩笑？"那人似笑非笑的睨了亭楨一眼，"你我萍水相逢，你憑什麼相信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這個人不信什麼陰謀詭計，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亭楨從容道，"只要你肯答應幫我做一件事，我保證你這輩子衣食無憂。"
"哦？有這麼好的事？"那人不動聲色道，"只怕公子要我做的事......天理難容吧？"
亭楨不說話，只是望著他微笑。
那人眉稍微挑，眸底晶亮："也好，反正最近無聊的緊，你要我做什麼，儘管說就是。"
"月中十五，在西佛寺會有一場盛大的拜香儀式，屆時會有許多貴人的家屬到場，其中有一個女子姓張，她的相貌非常美麗，眉間有一顆紅痣，為人囂張傲慢，對待僕婢動輒就是又打又罵，我保證你一眼就能認出她來。"
"難道這潑辣的美女是你的心上人？"那人吃吃笑道。
亭楨笑而不答，半晌又道："我要你想辦法替她算命。"
"我說過了，我不會算卦，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會相信我的話？"
"你用不著真的會算卦。"亭楨從寬大的袖口摸出了一封紅紙，遞過去道，"這上面寫著她的生辰八字和基本生平，你的口才那麼好，要糊弄住她必定不是什麼難事。"
"......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呢。"那人來了精神，笑得愈發燦爛了。
"你告訴她，這個月她命犯小人，必會遇到血災，而唯一解決的方法，就是除掉那個小人。"
"你要我幫你殺人？"
亭楨見他非但沒有害怕，反而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頓時笑彎了眉眼道："蘇公子真是有趣得緊，難道你不怕麼？"
"我長這麼大，除了這一副皮囊之外，可以說沒有什麼過人的長處，唯一有一點，那就是膽大。"
"很好......記住，到時候她一定會問你那個小人是誰，你就說那個人姓李，只要這個人活著一天，就永遠沒有她的出頭之日。"
"就算她相信了，她再怎麼說也是個女子，未必有膽量下手殺人吧。"
"不錯，所以你要設法讓她帶你回府，下毒的事由你一手操辦，她為人多疑，和李氏又早有罅隙，此番有人要替她辦事，她一定高興都來不及。"亭楨一臉雲淡風輕道，"只不過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時候進了府，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能驚訝，你不用管那座府邸是誰的，也不用害怕，只要你好好的把事情辦完，我不但保你平安，而且定會信守諾言，讓你一輩子也不愁吃穿。"
"本來我只是覺得有趣，現在聽來......似乎更加刺激了。"
"我還沒說完呢。"亭楨莞爾一笑，"雖然說是要她殺李氏，但其實真正要死的人，卻是李氏的夫君，你先說說......用什麼辦法可以做到讓張氏以為是自己誤毒死了丈夫？"
青衣人略一沉吟，道："不知道這李氏在府上是否受寵？"
亭楨緩緩搖頭。
青衣人笑了："那就簡單了......寂寞閨中的少婦都是一個心思，只要事先在李氏要用的飯菜裡下毒，我再設法給她一些可以魅惑男子的藥丸，要她放在酒菜裡給她夫君吃，那不就行了？"
亭楨聽他如此輕巧的就是一計，心下暗暗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蘇公子果然聰明，不過屆時你打算如何脫身？"
"哈啊！......公子大可放心，要說易容的本事我稱第一就沒人敢稱第二，完事之後我就離開，絕對不讓人認出來的！再說了，這點小事要是難得到我，那我真是枉過此生了！"
"聽蘇公子的口氣，像是做慣了的，看來你是真人不露相，倒是我小看了你。"
青衣人也不辨駁，只是一味輕笑。
亭楨甚為滿意的站了起來，開口道："城外有個十里亭，那附近有一座草庵，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日落時在那裡等我，我要重重的酬謝你。"
"那裡那麼荒涼，倒真是個殺人滅口的好地方。"青衣人若無其事一般道。
亭楨一驚，訕笑道："蘇公子想到哪裡去了，你幫我做事，我感謝還來不及，怎麼會殺你？地方雖然荒涼點，但那是為了避人耳目罷了。"
青衣人眉眼笑彎道："就算你要殺我，我也不怕的，只是這件事這麼有趣......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是要做好的，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罷。"
亭楨見他毫不留戀的拍拍屁股就走，禁不住滿目訝然。
常非遠遠的看到青衣人走了，亭子裡只剩下自家主子，立刻就迎了上來。
"殿下，你們到底說什麼呢，說這麼久？"
亭楨眸色黯沉，卻只搖頭道："沒什麼，常非，你回宮以後立刻叫人去查一查，看看這個人究竟是什麼底細。"
"是。"常非雖然滿心疑惑，但是卻識相的沒有追問下去。
"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亭楨說著，懶懶的打了個欠伸，面上有一瞬間的輕鬆，但也只是轉瞬即逝了。
淳化三年十一月己亥，二皇子亭佑早朝回府，覺得身體不適，不久便去世了。
太宗極為悲傷，罷朝五日，贈皇太子，並寫下《思亡子詩》。
亭佑之死，據傳是其侍妾張氏下毒所致--亭佑不喜正妻李氏，寵愛張氏，張氏欲下毒毒殺李夫人，沒想到卻誤毒死亭佑。
太宗後來探知其事，大怒，遣使按問。
張氏自縊身亡。




第二十六章

約定的日期一到，亭楨便帶著一隊親信往城外的十里亭去了。
命運有時候真的很會作弄人。
亭楨想到自己與那青衣人的偶遇，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如果不是常非查出了確切的情報，自己還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他就是那個叫做蘇小恨的人......如果不是他在幾年前就離開了神道盟，恐怕現在就是自己的敵人吧？他說不怕自己殺他，說話的時候眉眼都帶著笑，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只是這一次，就算他自恃再高，恐怕也要栽在自己手裡了。
遠望孤零零搭在荒野中的那間草庵，實在是很悲慼的樣子。
就連渾圓的落日，也紅得讓人感到莫名的惆悵。
蘇小恨換了一身自己最喜愛的錦繡白裝，特地提早來了，只不過讓他微微感到驚訝的是，有人比他更早。
那個面若冠玉的美麗男子孤單單的站在草庵門口，遠遠的朝蘇小恨揮起手來，寬大的袖擺在風中款款微動。
蘇小恨剛剛下馬，他就過來幫他牽住了韁繩，拴在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我等你很久了，外面風大，我們進去說吧。"亭楨的語調輕柔，面上帶著笑。
蘇小恨瞥了一眼他身後的木門，淡淡笑道："有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太大，木門輕微的晃動了一下。
亭楨沒有立刻跟上來，蘇小恨逕自往前走，一隻手剛剛撫上門扉，忽又背對著那人道："替我照顧好那匹馬。"
亭楨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
門推開了，裡面站著十六個勁裝侍衛，盯著蘇小恨的目光全都狠厲得如狼似虎。
蘇小恨的視線在他們身上環視了一圈，像是說給身後的人聽一樣，故意提到了聲調道："真是好大的厚禮，恐怕蘇某無福消受了。"
亭楨微微一笑，輕輕拍了下掌心。
門關上了，屋裡卻並沒有發出亭楨預料中激烈的爭鬥聲。
半晌，亭楨面色乍變，猛地上前把門推開，卻看到了蘇小恨束手就擒的樣子。
"這身衣服還很新，我不想糟蹋了。"
蘇小恨的笑容明灩動人，雖然雙手大開被鐵銬索在牆上，整個人卻意外的清新潔淨。
亭楨心有餘悸，卻恍然明白了什麼，笑道："你是故意來送死的？"
見蘇小恨不說話，亭楨又道："如果你要逃，想必以你的聰明才智，我帶的這些人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我看你也不是想要什麼報酬，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我蘇小恨向來是言出必行，既然我答應了要為你辦事，自然早有心理準備......你要殺便殺，問這麼多做什麼？"
亭楨面上的笑意斂去，喃喃道："你既然明知道最後會是這樣的下場，為什麼還要幫我？難道你真的不怕死？"
"這麼好玩的事，我為什麼不幫？"蘇小恨不覺寂寞的笑了，"天下有幾個人能有我一半幸運，可以死在未來天子的手裡？只怕我這一死，你還會在心裡惦記著，等你年老再想起來的時候，也許會因此而感到羞愧不已吧。"
亭楨默然聽著，只淡淡的回問道："你說完了？"
"說完了。"蘇小恨低垂了視線，唇畔仍帶著似有若無的笑。
"口渴了吧？要不要喝杯水？"
蘇小恨似乎有些驚訝，驀然抬眸的時候，卻看到亭楨笑盈盈的把水壺遞了過來。
"你......"
"你肯聽話當然最好，不過你現在還有利用價值，不用急著死。"
蘇小恨一怔，旋而大笑不止。
亭楨靜靜的看著他，蹙眉道："笑什麼？"
"我蘇小恨在世為人，自問無父無母，無親無朋......你現在卻說我有利用價值，這豈不是天下最好笑的事麼？"
亭楨聽他話中淒涼，不由溫柔笑道："不管你怎麼說，這一把我是賭定了，究竟誰贏誰輸，你只要等著看就好。"
"哦？"蘇小恨被他的話挑起了濃濃的興致，"我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成了賭注了......不知道你這是在跟誰賭？賭的又是什麼？"
"我在賭--在葉驚寒心裡，神道盟和你的性命比起來......究竟哪個更重要？"
"你說什麼？？"蘇小恨眼眸微斂，神情頓時僵冷。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二哥已經死了，但是朝中想殺我的人不在少數，尤其是你們神道盟的人，十多年來在朝中橫行妄為，不知暗中殺害了多少朝廷命官，就連皇親國戚你們也不放在眼裡......這樣的組織，實在是叫人不敢小覷。"亭楨一字一句道，"我可不想每天提心吊膽，時刻都要防著你們什麼時候會派刺客來殺我......倒不如先下手為強，若是葉驚寒願意將神道盟解散，我就饒你們不死，若是他不顧你的死活，那我日後再圖他法，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蘇小恨聽到最後，竟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你在做夢吧......"
"你說什麼？"
"要葉驚寒為了我而解散神道盟？哈啊，這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你知道葉驚寒為了這個盟主之位，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心思？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權勢，你以為他真的可能放棄麼？別做夢了！"
"怎麼，葉驚寒在你心裡......竟是這樣薄情寡性之人？"亭楨不為所動的望著他，"我做事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而且我相信我的直覺......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你死。"
"別說我離開神道盟這麼久，他連一次也沒派人找過我......就算我死了，我保證他連眉頭也不會眨一下......你還是別白費心機了。"
"是麼。"亭楨挑眉微笑，"反正話我已經叫人帶給他了，我只等過這一個晚上，若是他沒有帶楊守一的人頭來見我，那我明日就要人把你的人頭帶去見他。"
"你......你要他殺楊守一？？"蘇小恨饒是見過再多世面，也斷然想不到眼前這個眼神無辜的人，居然會是如此心狠手辣。
"不這麼做，我怎麼能看出他的誠意？再說了，若是楊守一不死，說解散什麼都是空談，我不信這一套。"亭楨仍是淡淡地笑，"只要楊守一死了，不但可以除掉一個心頭大患，順便可以殺雞儆猴，豈不是一箭雙鵰？"
"楊守一是朝中權重，你要是殺了他，怎麼跟天下人交代？"
"有件事你好像還沒搞清楚......"亭楨冷道，"殺他的人是葉驚寒，不是我。"
"你......"
"不過只要葉驚寒照我說的，解散神道盟，我自然會放你們一條生路。"亭楨眉目平靜，"背著殺害重臣的罪名，你們待在中原只會麻煩不斷，不如到塞外去，到時候我會暗中替你們保駕護航，誰也動不了你們。"
"哈啊！......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多少人對葉驚寒恨之入骨，可是卻諸多忌憚不敢動手......你以為憑一點小聰明，就能為所欲為麼？真是太天真了！"
"天真又怎樣？只要最後目的達到，那就是我贏了。"
亭楨不再與他多費唇舌，轉身出了草庵。

平野上北風淒厲，飛砂走石至於寸步難行。
夜半，從外面驀然傳來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漸漸朝草庵逼近。
蘇小恨的心跳得很快，每一根神經都緊繃得猶如拉緊的琴弦，但是在接近死亡的暈眩之感中，心跳律動的旋律竟有如天籟般悅耳動聽。
--不會的，怎麼可能是他呢？？當初他對自己說過，一旦選擇了離開，他就不會再給自己回頭的機會，會對他產生期待的那顆心早已經死了，怎麼現在還會被人如此輕易的撩撥呢？？真是像個傻瓜一樣，明明就要死了，卻還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真的很好笑。
亭楨在不緊不慢的喝酒，周圍的侍衛卻神色緊繃的盯著門口，蓄勢待發。
馬蹄聲止，一個侍衛突然間推門而入，朝亭楨躬身道："殿下，葉驚寒來了。"
蘇小恨聞言，眼眸驀然睜大，難以置信一般，心跳聲也驟然停止。
亭楨卻微微一笑，如釋重負道："讓他進來。"
侍衛回身大喊了一句什麼，蘇小恨沒有聽清楚，可是他卻清楚地聽見了那人走動時衣物摩挲的細響，伴隨著呼嘯的風聲，刺痛了耳膜。
布簾掀開，來人仍是一襲白羽氅衣，雖然黑髮素顏，卻是長眉如畫，目若點漆，微微勾起的菱紅唇角帶著分明的倨傲，歲月的流逝似乎在他身上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蘇小恨看到他的一霎那，莫名的感到一陣心酸，旋即低低的垂下頭去。
葉驚寒至始至終都沒有抬眸看他一眼，只逕自把手裡染血的木匣往桌上一放，冷眼朝亭楨道："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帶來了。"
亭楨示意身邊的侍衛把盒子打開。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在木匣開啟的瞬間撲鼻而來。
亭楨只匆匆瞥了一眼，馬上嫌惡的扭過頭去。
"拿下去。"
侍衛見他神色蒼白，忙抱著木匣出去了。
葉驚寒見狀，冷笑著嘲諷道："沒想到下令叫我殺人的人，卻連個死人都不敢看。"
亭楨抬眸，視線不經意掃過門外，卻看到草庵外面被黑壓壓的一眾人圍住，頓時面色大變，望著葉驚寒顫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葉驚寒勾起唇角笑，"他們都是我神道盟的弟子，你不是要我解散神道盟麼？我把人都帶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亭楨隱隱覺得不妙，剛想出聲喝斥的時候，又被葉驚寒一頓搶白："你是第一個敢威脅我的人，告訴你......我葉驚寒這輩子，最恨被別人威脅。"
"你......"身邊的侍衛懾於葉驚寒的氣勢，無不嚇得冷汗涔涔，亭楨只稍稍往四周瞥了一眼，頓時便慌了神。
"楊守一仗著自己位高權重，一向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早就想殺他洩憤了......"葉驚寒的眸底閃過一絲噬骨的寒意，"你既然敢威脅我，就應該料到自己今天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亭楨想說話，可是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就連身體也頓時僵直了--





第二十七章

葉驚寒一聲令下，外面頓時滿是兵器械鬥的鳴響。
待在草庵裡的幾個侍衛連兵刃也來不及拔出，就被葉驚寒袖間的暗器刺中心窩，只須臾之間，盡皆倒地。
神道盟的人一向殺人如麻，亭楨自知外面的親信不是他們的對手，再打下去恐怕也撐不了多久......想到這裡，竟也無計可施，白皙的額頭頓時沁出了細汗，出口的語調卻仍是鎮定的：
"葉驚寒，叫你的人住手。"
"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有什麼資格對我下令？"
亭楨的身子劇烈一顫，難以置信道："你要是敢動我，父皇不會放過你的。"
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葉驚寒笑著斜睨了他一眼，道："毀屍滅跡的事我做得多了，絕對不會留下半點把柄......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怪只怪你不知天高地厚，自找死路。"
"你！......"
葉驚寒不待他把話講完，逕自從袖箭裡摸出一柄短匕丟擲過去，輕蔑道："若是你識相的話，就自己動手，我或許會留你個全屍。"
亭楨握著匕首的手在微微顫抖，蒼白秀致的面頰上驀然閃過一絲絕望的陰影。
"怎麼還不動手？"葉驚寒笑，"若是你害怕，就跪在地上向我求饒罷......如果哄得我開心了，就饒你不死......怎麼樣？"
"......"
"生氣啦？真是可惜了你那漂亮的臉蛋......嘖，卿本佳人，怎麼偏偏要與我為敵呢？不如從了我，將來由我為你守衛江山，如何？"
"無恥。"
亭楨被他的話氣得面上紅白一陣，猛地拔出匕首就要往頸上劃去。
葉驚寒卻覺得有趣似的，竟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道："真是可愛......我怎麼捨得讓你就這麼死掉呢？剛剛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又何必當真。"
"噁心！別碰我！"亭楨忿然甩開了他的手，匕首立刻就朝著他的心口斜刺而去。
葉驚寒笑意微斂，將匕首擋開道："就憑你這點氣力也想殺我？別做夢了！"
亭楨握緊匕首起身，幾步就退到了牆邊，像是想到了什麼，驀然將匕首架上了身邊人的脖頸。
"你可以殺了我......不過在你動手之前，他一定會比我先死。"
葉驚寒萬萬沒有料到亭楨的膽子這麼大，表情頓時變得陰沉。
蘇小恨的雙手和雙腳都上了鐐銬，根本不可能反抗，更何況心裡也不想反抗，所以他只是微微瞇了眼眸，淡淡的朝亭楨道："廢話少說，你要殺就殺吧。"
亭楨卻看著葉驚寒道："不管你武功多好，都絕對不會比我的匕首更快......你要是不信，就動手試試看！大不了就是兩個人一起死！"
葉驚寒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一雙美目完全不看蘇小恨，只是表情冷得像是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
正在僵持的時候，外面驀然起了一陣異樣的騷動。
一個黑衣人猛地推門進來，卻是朝著葉驚寒冷靜道："盟主，突然殺出了一批大內高手，情況不妙。"
葉驚寒的眸中滿是肅殺之氣，朝亭楨冷冷道："原來你想拖延時間等待援兵......還算有點本事，我倒要出去看看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待葉驚寒出了門去，亭楨心頭的大石卻仍然沒有落地--雖然知道十里亭一行兇險萬分，但是自己怕打草驚蛇，因此除了手下的親信，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如果外面真的來了大內高手，那說明一定是自己的行蹤暴露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只怕那些人不是來幫自己的，情況甚至會比現在更糟。
"出去！統統給我出去。"
亭楨心思一定，便朝守在草庵裡的幾個黑衣人厲聲道。
見那些人遲疑著沒有動作，亭楨將手上的匕首往蘇小恨脖頸上勒得更緊了一些："你們剛剛也看到了，連你們盟主都對我手上這把匕首有所顧忌......現在我數三聲，若是你們還不出去，我便和他同歸於盡。"
待那些黑衣人退到門外，亭楨便朝著蘇小恨低聲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殺你。"
蘇小恨卻只是但笑不語。
"雖然葉驚寒說他做事向來不留痕跡......但是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他的行蹤已經暴露，要是他殺了我，絕對會成為朝廷通緝的要犯。"
"你想說什麼？"蘇小恨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的起伏。
"我要你勸他棄械投降，從今日起解散神道盟；我之前也答應過你，只要你們肯歸隱塞外......"
"為什麼你還是不相信，他根本不會聽我的。"笑容斂去......蘇小恨的眼眸裡，滿滿的都是疲憊，"你也看到了......要是他真的在意我，怎麼會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還當著我的面對你說了那番話......他知道我會在意，分明是要我心裡難堪，你叫我拿什麼身份去勸他。"
也許是他說話的語調過於哀傷，亭楨有一瞬間聽得失神，等到清醒過來，緊握著匕首的手也緩緩的放下了。
"既然他對你這麼不好，你為什麼還是惦記他？"
"......"
"你這麼聰明，應該把心放在一個更好的人身上。"
"......沒有更好的人了。"蘇小恨倏然又笑彎了眉眼，"對我這種人來說，他就是最好的那個，可惜他心裡沒有我，就算有，我也不是能讓他願意放棄所有的那一個。"
□□□¤□自¤由¤自¤在□¤□□□
夜幕深沉，人高的雜草隨風亂舞。
密密匝匝的兩大人馬死傷各半，如墨的天空映著茫茫的荒野，風聲淒涼，氣氛肅殺。
神道盟的人還剩下數十個，清一色的黑衣，只除了當先一人身披白羽；大內禁衛統領多瑞則是一身刺目的紅炮，在他身後齊刷刷列隊的，至少有上百個，另外還有一批手持銀盾的弓箭手，整齊劃一的圍成了圓，把神道盟的人連著草庵一起，堵了個密不透風。
葉驚寒的眼神很冷，直勾勾的盯著騎在馬上的多瑞。
多瑞知道這個人雖然面貌很美，但是內心卻實在是狠辣無比，因而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只沉著的揚聲道："葉驚寒，你膽敢綁架三殿下，這可是死罪一條，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還是乖乖投降吧。"
有人不服，想要開口回擊，葉驚寒一個凌厲的眼神望去，那人就噤若寒蟬了。
"我再問一次，你們最好老老實實回答--三殿下是不是在裡面？"
"......"
"葉驚寒，若是你再不把人交出來，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好大的口氣！......"葉驚寒只往前邁了一小步，弓箭手們便齊齊將弓拉滿，弦絲緊繃。
葉驚寒見狀，倏然大笑起來，笑聲在荒野間迴盪不止，讓人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總算知道了，你們早就設好了圈套，故意引我前來，是我一時大意，竟然中了你們的埋伏......不過你們用這麼卑鄙的手段來對付我，實在是令人不齒！"
"你這是說我們冤枉你了？！簡直是滿口胡言！"多瑞厲聲道，"如果你沒有綁架三殿下，就讓我的人進去搜查，三殿下若是不在裡面，自然不會對你多加為難。"
"你惺惺作態的樣子簡直讓人作嘔！就算我今天毀在這裡，也定要拉著你的三殿下一起陪葬。"
葉驚寒此言等於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多瑞的面色頓時刷白。
"神道盟眾弟子聽令。"
"是！!"
視死如歸的聲音在瞬間震盪草野，聞者莫不渾身劇顫。
"今日只准戰死，若有降者，我定然不會容他生存於世。"
"弟子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眼見他們個個士氣高漲，多瑞面色乍變，頓時也咬牙道："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我放箭！！"
......情勢一觸即發。
草庵的木門倏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手腳都帶著鐐銬，白皙的脖頸上赫然架著一柄寒亮的匕首。
"殿下！......"多瑞的眼眸頓時睜大了。
"葉驚寒，我們來好好談談吧。"亭楨無視多瑞的存在，和葉驚寒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唇角帶笑。
視線只一瞬間的交匯，蘇小恨身子一顫，便是匆匆別過頭去；葉驚寒的視線不著痕跡的自他身上盪開，朝著亭楨道："你說。"
"這裡人多，我們進去說吧。"
"進去？"
"人我要交給那邊的侍衛，作為交換條件，我單獨和你進草庵談話。"
"......"
"你不說話，我當你是默認了，還有......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誰都不許輕舉妄動。"
亭楨語罷，瞥了多瑞一眼，多瑞會意，遣人過去把蘇小恨帶了過來。
"葉盟主，方才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裡面請吧。"
亭楨微微一笑，靜靜候在門邊。
葉驚寒面無表情，亭楨瞭然的笑笑，率先走進庵內。
"殿下......"多瑞眼睜睜看他進去，一時又心急如焚。
"盟主，恐防有詐......"
葉驚寒朝身後的盟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進去後抬手把木門關上。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是寂然無聲。





第二十八章

從燭燈裡散發出的朦朧幽光，柔和的照在亭楨宛如冠玉的白皙面頰上。
葉驚寒在他對面拂袖坐下，面上的表情如罩寒霜。
"葉盟主，方才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與我這孩童一般見識。"亭楨自顧自說著，執起桌上的茶壺，親自為他沏了一杯茶。
葉驚寒冷眼注視著他的動作，出言嘲諷道："看你這麼低聲下氣的......該不會茶裡有毒吧？"
"葉盟主真會說笑。"亭楨面色不變道，"若是我下毒害了你，還會有命活著出去麼？我沒有那麼笨。"
"廢話少說。"葉驚寒冷道，"若是你想叫我解散神道盟，那簡直是癡人說夢，我勸你死心吧！我神道盟的弟子遍佈京畿各地，你斷然不可能全部剿滅，就算今夜我敗了，也一定會殺了你為外面的弟兄陪葬，就算你今晚僥倖活了下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絕對會捲土重來，到時候你還是要死。"
"開口閉口不是生就是死，你難道不累麼？"
"你說什麼？"
"難道我說錯了？"亭楨的語調沉靜，"就算讓你殺了我又怎麼樣？朝廷不會放過你的，到時候你不會再有如今的權勢，你會像個喪家之犬，四處流亡，難道你這就是你窮盡一生想要的東西？"
"住口。"葉驚寒猛地拔出腰間佩劍，直指他的心臟，"你要是再敢多說一句廢話，我就先殺了你，再把外面的禁衛軍全部殺光。"
"你有本事就去殺，我不攔著你。"亭楨斜睨了他一眼，狀似不經意道，"反正蘇小恨命不久矣，對他來說，今晚死或是明晚死，不過是旦夕之間，根本沒有區別。"
葉驚寒不說話，眸色晦黯深沉，卻是猛地收劍回鞘。
"把話說清楚。"
"哦？你要我說什麼？"亭楨微闔了眼眸笑。
"不要挑戰我的耐性......機會我給你了，若是你不把握住，這裡就將成為一片血海。"
眼見他殺意又起，亭楨只莞爾笑道："你肯聽我說話，......是不是代表你還關心蘇小恨？"
"......"
"你可知道......當日他為什麼要離開神道盟？"
"這不關你的事。"
"這麼多年了......他對你的心意，難道你真的沒有感覺麼？"
"風月之事不過是過眼雲煙，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想聽。"
"你若真的不想，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和我談話了。"
"......"
"蘇小恨對你來說，如果真如過眼雲煙......那麼我接下來要說的，你一定不會再感興趣了，談話到此為止，你要殺便殺吧。"
亭楨說著，竟當真閉了雙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葉驚寒猛地將桌子掀翻，房間裡一片凌亂的雜響。
"殿下！......"
"不要進來。"
亭楨高聲喝止，外面的人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頓時一陣小小的騷亂。
"你以為我不敢麼？"
一柄長劍抵住了亭楨的喉嚨，劍刃冰涼。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小恨當初之所以會離開，是因為他對玉輕塵用了真心，他不滿意我的所作所為，可是卻也無力反抗我，他是想用離開來威脅我，向我抗議......"
亭楨聞言，先是一怔，旋而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好笑，簡直太好笑了......"亭楨用手背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喃喃道，"你這是在嫉妒嗎？......你嫉妒自己不能獨佔他的內心，索性就來個眼不見為淨？？"
"你儘管笑吧，一會兒只怕你就笑不出來了。"
"......蘇小恨他身患頑疾，只怕活不過這幾天了。"
亭楨的聲音很低，說話的時候速度很慢，葉驚寒聽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幾年前他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病死，所以他選擇離開，他不想污了你的眼。"亭楨繼續道，"可憐他這些年孤苦伶仃，又漂泊無著......若不是因緣際會遇到我，只怕他什麼時候病得倒下了，你也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可能。"
葉驚寒的語調，冷得像冰。
"蘇小恨那麼聰明，他若真的想逃，又怎麼會落到我手裡？你剛剛也看到了，他根本沒有求生的意志，他這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所以才會一心求死......難道你沒看出來麼。"
......窒息一般的沉悶，逼得葉驚寒的身形微微晃，竟連劍也拿不穩了。
"就算你救了他，也不過是救了一個將死的人，他最後還是要死的。"亭楨幽幽道，"你可以得到最大的權勢，但你能用你的權勢挽回他的命麼？"
葉驚寒說不出話來，面色異常的蒼白。
"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幫你救他。"
"......幫？你怎麼幫？"
"你去關外找一個人，如果那個人救不了蘇小恨，相信天下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救他了。"
"什麼人？"
"這個人叫孫仲人，他的祖上出了一個神醫，後來世代隱居關外，族內名醫輩出，只要他肯答應救人，沒有救不活的，只不過他性格乖僻，輕易不肯出手。"
"既然如此，找他有何用？"
"他的祖師曾經享沐皇恩，只要我從父皇那裡拿一道諭旨，他一定會答應救蘇小恨的。"亭楨一字一句道，"以此為代價......你必須和蘇小恨隱居關外，沒有我的指令，不得返回中原。"
"要我隱居？？......你在說笑吧？"
"葉盟主，我問你三個問題。"亭楨只是微微一笑，"第一，你是要蘇小恨還是要神道盟？"
"......"
"你不回答，我來幫你回答。"亭楨勾起唇角笑，"你若選了神道盟，那麼神道盟死，蘇小恨也會死；若選了蘇小恨，則蘇小恨活，你神道盟的弟子也可以各自回鄉。"
見葉驚寒仍是沒有說話，亭楨又道："第二，如果蘇小恨死了，你會不會難過......會不會痛苦得寧願死掉？"
"......"
"我敢肯定，要是你死了，蘇小恨一定不願意獨自存活。"
亭楨的語調漸沉："最後一個問題......在這個世界上，你還能找到比蘇小恨更在乎你的人麼？"
"住口，不要再說了。"像是無法忍受似的，葉驚寒的聲音嘶啞。
"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希望你的選擇不至於讓你後悔一生。"
亭楨說著，背轉過身去。
葉驚寒望著眼前的少年，久久的沉默著。

時間慢慢流逝，風更大了些，荒草在蕭瑟的寒風裡，簌簌的搖晃。
遠遠望去，只見到模糊的一群素衣黑馬，宛如融入了夜色，分不清具體的輪廓。
"吱--"
沉沉的一聲悶響，木門終於開了。
多瑞仍是騎在馬上，神情繃緊，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先走出來的是面無表情的葉驚寒，只見他朝身邊的盟眾低聲說了什麼，瞬時就引起了一陣騷動。
"盟主，這怎麼可以......我等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求盟主收回指令！"
"求盟主三思！!"
一眾黑衣武士齊聲高喊，面上難掩驚慌之色。
"你們不必多言，速速回府，詳盡事宜等我回去再做解釋。"
凌亂的夜風中，葉驚寒寬大的袖袍獵獵鼓起，連著飛舞的青絲和艷絕的容顏，一時間竟炫目得叫所有人都移不開眼去。
"葉驚寒，你在耍什麼把戲？"多瑞看得狐疑，頓時蹙眉喝道。
"多瑞。"
一道清亮的嗓音驀然響起，多瑞頓時面露喜色："殿下！"
亭楨走到多瑞面前，微笑道："讓他們走。"
多瑞心下疑惑，眼眸裡滿是困擾之色。
"照我說的做。"
"......是。"
多瑞立時會意，下令讓侍衛們讓道。
神道盟的弟子雖然不願，離去的時候卻是井然有序的，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偌大的曠野上濃烈的殺氣就已淡去，四圍恢復了靜寂。
葉驚寒待他們走了，方才回身走來。
多瑞大驚，厲聲喝道："你想做什麼？"
葉驚寒連看也沒有看他，只是逕自穿過人群，走到了亭楨面前，靜靜的伸出手來。
亭楨從袖間取出了鐵銬的鑰匙，放在他的掌心上。
......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響，手銬和腳銬都落了地，蘇小恨的視線卻垂得很低很低，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
"還愣在那裡做什麼？"葉驚寒走了幾步，見他沒有跟上來，不由得冷聲道。
蘇小恨不說話，只是忽然轉身朝反方向走了。
葉驚寒面色微變，倏而飛身掠起，瞬間就擋在了蘇小恨面前。
"去哪兒？"
"......回家。"
"家？"
"我住在西郊，和盟主不順路。"蘇小恨的表情淡淡的。
葉驚寒的眸中隱含暴戾之色，卻隱忍著沒有發作，只一字一句道："哪兒都不許去，跟我走。"
蘇小恨緩緩抬眸，半晌吐出了兩個字--"理由。"
"你說什麼？"葉驚寒微斂了眼眸，語調冰冷。
"我要回去了，盟主多保重。"蘇小恨淡然笑笑，就要從他身邊繞過。
葉驚寒卻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蘇小恨吃痛，掙扎著要把手抽回來。
"我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你還要我怎麼樣？"葉驚寒的眼眸深沉，語調似乎飽含痛苦。
蘇小恨怔住了，一時間沒了動作。
"等我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好，我就帶你去關外，不過這幾天你要先跟我回府。"
"關外？"蘇小恨難以置信的瞪大了雙眸。
"你不願意？"葉驚寒的眸色一沉，面色微惱。
蘇小恨心思回轉，倏然道："你等等。"
葉驚寒錯愕的看著他走向亭楨。
蘇小恨把人拉到一邊，低聲道："你究竟跟他說了什麼？？"
亭楨神秘的笑笑，附耳道："我只是跟他說你得了絕症......"
"什麼？......"
"其實我也沒說錯，你得的是相思病，若無藥醫，一樣是好不了的。"
"你......"
"你先跟他回府，過幾天我會派人把父皇的諭旨送去，你們到關外見到孫仲人，把諭旨拿給他看，他就會給你們安排住處的。"
蘇小恨還待要說什麼，冷不防卻被一臉陰沉的葉驚寒從背後摟住，攔腰抱在懷裡。
周圍的侍衛看得瞠目結舌，旋即竊笑不止。
"你！......你幹什麼？？放我下來！"
葉驚寒面無表情的環視一周，被他盯著的侍衛無不收斂笑意，額上冷汗涔涔。
不顧懷中人的反抗，葉驚寒硬把人抱上了馬，強制的摟住他的腰身。
......快馬長嘶的瞬間，蘇小恨不鬧了，只反手遮住了眼眶，一行清淚順著白皙的面頰潸潸而下。
葉驚寒似是毫無所覺，只用力的扣動韁繩，在沉沉的暮色中疾馳而去。





第二十九章
很久很久，亭楨只是默默無言的望著那兩個人離去的方向，背影寂然。
多瑞道："殿下，你沒事吧？"
亭楨搖了搖頭，回頭望著多瑞笑："幸虧你及時趕到，我一個人的話，是對付不了葉驚寒的。"
"殿下言重了，依屬下愚見，方才情勢那麼凶險，殿下不費一兵一卒就讓葉驚寒知難而退，足見殿下機智過人。"
像是想到了什麼，亭楨肅容道："今晚的事，父皇知道麼？"
"因為事態緊急，屬下雖然遣人通報過了，但是還未正式向聖上回復。"
"待會兒回去見了父皇，你要怎麼說？"亭楨不動聲色道。
"這......"
多瑞搔了搔頭，忽然用手摀住腹部，訕訕笑道："殿下，屬下的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先去附近解個手。"
亭楨一怔，旋即莞爾笑道："人有三急，快去快回。"
多瑞如釋重負，匆匆忙忙的下了馬，往人群後面穿行而過。
亭楨等了約有一刻鐘，多瑞便面帶喜色的跑了回來。
"回殿下，屬下就說楊守一虜走殿下，意圖造反，理應論斬；神道盟盟主葉驚寒雖為其養子，但他肯大義滅親殺了楊守一，實屬營救有功，所以罪不致死。"
"造反？哈啊，這麼絕妙的理由......連我都沒想到。"亭楨覺得有趣似的，眸底晶亮，"不過多瑞......你怎麼知道葉驚寒殺了楊守一？"
"啊......這......"多瑞面色大變，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我再問你，你要老老實實的回答。"亭楨面上的笑意斂去，冷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是誰告訴你的？"
"這......"多瑞的表情頓時僵住，半晌才囁嚅道，"啊，是有人密報，說殿下被困在荒郊的十里亭，所以屬下才即刻帶了精兵前來營救......"
"哦？"亭楨也不說破，只淡淡道，"什麼人的話這麼有份量，讓你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趕來了？"
"......"
多瑞額上汗如珠綴，"撲通"一聲，卻是猛地跪倒了。
"殿下如此聰穎，屬下居然妄圖欺瞞殿下，實在是罪該萬死......"
"起來說話。"亭楨的語調淡淡的，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是......"
多瑞戰戰兢兢的起來了，亭楨才繼續道："方纔我問你要怎麼向父皇回話，你先是手足無措，怎麼去解了一趟手回來，立刻就變聰明了？"
"......"
"他在哪裡？"亭楨眸色微沉，語調也冷了下來。
"這......"多瑞面露難色，遲遲沒有說出那人的姓名。
"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亭楨冷不防朝著身邊的幾個侍衛道："來人，把多瑞給我綁起來。"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終是不敢反抗，正要動手時，卻聽得身後一陣低柔的喝止。
"......都給我住手。"
柳長纓一身藍衣，隱在人群中並不醒目，但是他的氣勢卻十分逼人，所經過的地方人人莫不退開三步，讓出了一條過道。
亭楨望見他，身子不由得驀然一顫，面上血色退盡，只瞬間又恢復了鎮靜。
"躲在背後很好玩麼？"
"你說呢。"
柳長纓逕自走到多瑞身邊，把人扶起。
亭楨冷冷的望著，不發一語。
"時辰已經不早了，先回宮再說吧。"
"等回宮了，你還願意見我麼？"亭楨睜大眼睛，一瞬不轉的望著柳長纓。
周圍的侍衛聞言，都露出了一副驚訝的神色，可是沒有人敢開口說話，氣氛頓時安靜得很詭異。
"殿下這是什麼話？"柳長纓不覺蹙眉，"只要殿下傳令，臣下哪有避而不見的道理。"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沒有逼你。"亭楨的面色稍霽，低聲道，"我要先去見父皇，你就在紫輝宮等我，哪裡都不許去。"
旁人聽著，都覺得有些古怪，可是柳長纓卻神色自若，只淡淡的笑道："皇上一定很擔心你，殿下還是快些回宮吧。"
彼時白色的雲霧在遼闊的草野上漸漸瀰漫開來，天色微明。

事情鬧得很大。
亭佑暴斃辭世不到半月，居然就有人虜走三皇子意圖造反。
太宗又是震怒又是憂心，見亭楨平安歸來，更是問長問短不肯放人......待亭楨回到紫輝宮時，已是宮中上燈時分。
偌大的紫輝宮靜謐非常，廊上幾個宮女本來提著裙裾正在掌燈，見到亭楨迎面走來，便紛紛跪下請安。
亭楨不知道柳長纓有沒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在宮裡候著，心裡正忐忑不安，此時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道："柳大人來過了麼？"
宮女們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蒼白。
亭楨見狀，頓時心下瞭然，不由得苦笑一聲，道："......都起來吧。"
宮女們躊躇著沒有動作，其中一個膽大些的，抬起頭來回道："回殿下，柳大人不願意待在廳裡，他說......"
亭楨一怔，反問道："說什麼？"
"他說他累了，要到殿下的房間去休息，奴婢勸不住......"
亭楨雖然有些錯愕，面上卻喜不自禁，連語調也不覺提高了："他沒走？"
"是，後來柳大人睡醒了，又說肚子餓，叫奴婢們準備飯菜......"
宮女還未說完，亭楨已大步離去，很快就轉過迴廊，不見蹤影了。
門被大力推開，柳長纓正在倒酒。
亭楨雖是跑著過來的，但方纔在門前已經調勻了呼吸，此時見了柳長纓，便佯怒道："你好大的膽子，沒有我的命令，居然敢擅自進來。"
"殿下只說在紫輝宮等，可沒說要在哪裡等吧。"柳長纓神色自若的端起酒盞，淺淺的品著酒香。
亭楨在柳長纓的對面坐下，視線掃過滿桌的酒菜，不由冷笑道："你還真的把我這兒當成自己家了？"
"殿下在皇上那裡一定沒怎麼吃東西吧？難道不餓麼？"柳長纓不答反問。
亭楨睜大眼睛瞪了柳長纓半晌，只恨恨道："你為什麼要和多瑞來十里亭？"
"殿下有難，難道要臣下眼睜睜的看著，什麼都不做麼？"
"聽你的口氣，好像是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亭楨的眸色漸冷，"你倒是說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柳長纓輕歎著搖頭，半晌語調一轉，厲色道："你以為你做了那些事，瞞得過我一次......還可以再瞞我第二次麼？"
"哦？你這是什麼意思？"亭楨不動聲色道。
"這幾年你故意作出一付胸無大志的樣子，無非是想讓人對你消除戒心，就連我也被你蒙蔽了......直到二殿下的死。"柳長纓的語調漸沉，"人人都說是張氏侍寵而驕，誤毒死了二殿下，可是我知道內情沒有這麼簡單......"
"你在懷疑我？"亭楨笑，"柳長纓，說話要有證據，如果你拿不出證據來，就憑你剛才的話......早就該死上百次千次了。"
"我派人跟蹤你，就是想查出其中內情，只是沒想到還沒查出二殿下是怎麼死的，竟讓我發現你暗中和神道盟的人聯繫......簡直是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人是你，你憑什麼懷疑我？？"亭楨怒紅了眼，"不管過程如何凶險，但是我最後還是說服了葉驚寒，現在是我贏了。"
"你說你贏了？"柳長纓笑，只是那笑意沒有傳到眼睛裡，看起來冷冰冰的，"要不是我和多瑞及時趕到，你現在還有命坐在這裡向我興師問罪麼？"
"你得意什麼？和葉驚寒談判的人是我，你不過是在外面看熱鬧罷了，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你說我是在看熱鬧？"柳長纓瞇了眼，眸中蘊含的怒氣已經很明顯了。
"你躲著不出面，分明就是想看我出醜。"亭楨恨恨道。
"......"
柳長纓不說話，忽然又笑道："你說我想看你出醜？......好啊，那我就讓你看看，究竟什麼才叫出醜。"
"......你想做什麼？？"
眼見著柳長纓的神色不對，亭楨頓時警覺的站起來，回身就要往外走。
"啊！......你幹什麼？？"冷不防被他推到牆邊，亭楨吃痛的蹙眉。
"你說呢？"
柳長纓的聲音很近，帶著略略的嘶啞，亭楨只覺得體內湧起一波熱潮，怒紅了臉想要開口斥罵，誰料一抬眸，就望進了他深深的眼眸裡。
"......把眼睛閉上。"
類似調情般的命令讓亭楨渾身一顫，登時怒道："你要是敢動我......"
威脅的話語沒有講完，柳長纓便俯首吻了下來。
亭楨張口想要咬他，不料卻讓他更加放肆的侵入，唇舌相纏的瞬間，顫慄的酥麻感覺來得洶湧而澎湃，亭楨的身子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柳長纓的手順著他光滑的背脊漸漸往下，在他的腰身處不斷揉捏按撫，亭楨想罵他，可是唇舌都被堵得嚴實，只能發出嗚嗚的悶聲......屈辱的感覺驀然湧上心頭，淚水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了。
柳長纓見他哭了，方才停了動作，出言嘲諷道："你就是這樣......拚命的招惹我，又不肯讓我碰你，我真想知道......你做事到底有沒有自覺？？"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罵我？"亭楨氣急道，"你憑什麼這麼羞辱我？"
"你記不記得曾經問過我，為什麼要吻你？"
"......"
"......我以前不想說，可是現在想說了，你還要聽麼？"
"你......"
"我每次只要看到你的臉，就忍不住會想欺負你......可是你是主子，我是臣子，我的理智告訴我不可以那麼做，但是你一次次的來招惹我，我想忍，可是我不是聖人......吻了就是吻了，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你要是怪，就下令把我殺掉好了......等我死了，就沒人敢這麼欺負你了。"
亭楨一字一句地聽著，面色一點一滴的透紅，看起來卻愈發的秀致可愛了。
柳長纓見他不說話，不由得勾起唇角，附耳低笑："你捨不得殺我......對不對？"
"你！......"
亭楨滿面通紅，只不敢抬眸看他的眼。
"把眼睛閉上。"
這一次柳長纓的語調十分溫柔，亭楨眼睫一抖，竟是沒有反抗。
柳長纓再次舔吻著他的唇，動作綿柔得要化成水；亭楨的眼睛緊緊閉著，神經卻變得更加敏銳，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便不自覺的捉住了柳長纓的手臂。
柳長纓讓他的後背抵在牆上，另一隻手卻在扯他下身衣物的繩結；亭楨倏然感到下體一涼，雪鍛一般的長褲退到了腳踝處，可是自己上身的衣物仍是十分整潔的，這樣不堪的情狀讓人無法忍受，亭楨登時激烈的掙扎起來。
"不要！住手！......"
柳長纓看他羞怯惱怒的樣子，體內的慾火頓時燃起，再也無法忍耐的把人攔腰抱起，放到了床上。
亭楨當然知道他要做什麼，眼睛迷濛的睜開了，看得卻不是柳長纓。
"你看牆壁做什麼？"柳長纓低低的嗤笑一聲，俯身壓在了他身上，"......是不是知道自己做錯了......在面壁思過？"
"我沒做錯什麼！......"
柳長纓置若罔聞，這次卻沒有吻他的嘴唇，而是順著他的脖頸舔吻而下。
亭楨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煽情的吻過，羞得不知道把手往哪裡擺，只攬住柳長纓的肩頭大叫："不行，這樣好奇怪......"
"不行？"柳長纓笑。
"這、這是對女子才這麼做的......"亭楨大口的喘息著，說的話也斷斷續續，甚是惹人憐愛。
柳長纓不說話，只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下，亭楨一觸到那熾熱的分身，竟如遭雷擊一般，茫然的睜眼望他。
"我說過了......我不是聖人，你要是再說這麼沒有自覺的話，我會讓你明天起不了床的。"
亭楨聽了，只覺得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一樣，凡是被他觸碰著的地方，都麻癢得像有電流竄過，呼吸更加的急促了。
柳長纓吻上他的髮絲，握住他的下身不斷的揉弄，亭楨不敢扭動腰身，身下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啊......嗯啊！......放開......"
熱流在瞬間貫穿了腦海，亭楨的腰部不自覺的上挺，下體就整個濕透在柳長纓的掌心裡。
半晌，亭楨只是無力的癱軟在柳長纓溫暖的懷中，胸口劇烈起伏，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有這麼舒服麼？......"柳長纓在他耳畔低低的笑。
亭楨沒料到他又說這種不正經的話，只臉紅的想要推開他；柳長纓卻又低頭來了個深吻，亭楨被吻得頭昏腦脹，推拒的力氣一點一點的流失了。
在彼此的身體真正交合之前，亭楨從來不知道男人之間原來也可以這樣激情綿纏--過於甜美的歡愛和劇烈得像要撕裂人心的痛感......交錯紛湧直到讓人欲仙欲死，意識也逐漸模糊，腦海裡只不斷的迴盪著那人低低的呢喃--
恍然間睜眼，帳外搖曳的燭光就在眼前不斷搖晃，映出了一室朦朧的幽光。
夜，還很長。





第三十章(正文完)

在通往雁門關的大道上，蘇小恨和葉驚寒各騎著一匹白馬，向北而行。
猛地一陣大風，呼嘯著捲起漫天塵砂。
酒肆門前掛著的兩個紅皮燈籠，頓時在風中搖晃不止。
蘇小恨慢慢的趕著馬，心裡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或許對於自己來說，活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父母在世的時候自己還小，很多事早已經淡忘了，所謂的親情並沒有在生命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跡；
說到朋友，也許玉輕塵算是一個，但是自己背叛了他，等於是親手毀了兩人之間的信任；
至於師父......這個人對自己可以說是百般的寵愛，從來也沒有讓自己受過什麼苦，但是他的寵愛不是無條件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愛並不是只給自己一個人。
原以為只要離開他，彼此見不到了，自己或許就能斷了對他的念想......可是經過這些年，沒想到竟還是放不下......只要他一句關懷的話，就能掩蓋過日日夜夜裡所有的辛酸和苦楚。
現在他就在自己身邊，兩個人離得這麼近，可是自己卻開心不起來......他肯陪著自己，是以為自己得了絕症，若是他知道自己不會死，是不是又會立刻丟下自己回中原？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甘心和自己過隱居的生活？像這樣欺瞞他，真的是為他好麼？倘若有一天他知道受騙了，會不會後悔現在的決定？
想到這裡，蘇小恨不禁側首望了他一眼。
葉驚寒的表情很嚴肅，雖然並沒有不耐煩的神色，但是也看不出什麼高興的情緒。
"有什麼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葉驚寒突然開口，蘇小恨吃了一驚，眼眸微微睜大了。
"不想說就算了。"
"......"
蘇小恨欲言又止。
葉驚寒的眉頭微微蹙起，表情更加不好了。
蘇小恨的心思千回百轉，終於還是軟下語調喚了一聲："師父......"
這是自重逢之後蘇小恨喊的第一聲"師父"，葉驚寒竟是聽得渾身一顫。
"......其實我沒有得什麼絕症。"蘇小恨低低道。
"你說什麼？"葉驚寒的動作一僵，猛地回過頭來盯著他看。
"我沒有病，我的身體好好的。"蘇小恨想著，反正已經說了，不如就坦白到底，"他們之所以說我得了絕症，只是想把你騙到關外罷了。"
"......"
"如果師父現在回去，一切還為時未晚......"蘇小恨的語調很慢。
"你為什麼現在才說？"葉驚寒的眼眸瞬間如罩寒冰。
"因為我也自私的想過......如果師父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那該多好。"蘇小恨雖然笑靨明媚，但語調卻是黯然的，"我也想過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瞞著師父一輩子......可要是師父將來知道我騙了你，一定會恨我的，我不想看到師父後悔的樣子。"
"......"
"我騙了師父，按照盟規......理當處死。"蘇小恨說著，眼眶驟紅，"師父不必手下留情......我只求能死在師父手上。"
"殺了你有什麼用？"葉驚寒冷道，"神道盟已經解散，哪來的盟規。"
"......"蘇小恨聞言，心裡愧疚不已，只低垂了頭不敢看他。
"中原和關外，你喜歡哪一個？"
"咦？......"蘇小恨有些驚訝。
"如果你喜歡中原，我們現在立刻掉頭回去捲土重來；如果你喜歡關外，那就繼續上路，不要再說廢話。"
蘇小恨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幻聽了，握緊韁繩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你聾了還是啞了？"
"師父......"蘇小恨的語調微顫，"你不怪我？......"
葉驚寒倏然勾起唇角笑："解散神道盟是我自己做的決定，你以為就憑那個乳臭味干的小子......真的可以令我改變心意麼？"
"我不明白......"蘇小恨茫然的望著他。
"要是我打算回中原，你會怎麼做？"葉驚寒道。
"我......"蘇小恨心下微慟，低聲道，"我會一個人到關外去，不會給師父添麻煩的。"
"然後呢？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
"......"
"你的身體很好，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怪你？"葉驚寒倏然一聲輕歎，"為什麼你總是把自己看得那麼輕？"
"師父......"
"那天晚上在草庵，那小子問了我三個問題。"葉驚寒一字一句道，"那些問題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但是並不代表我真的不在乎。"
"......"
"那時候他提到了死，我才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老了......老到就算我得到再大的權勢......甚至不能用它把你留在身邊。"
"師父還這麼年輕，一點也不老......"
"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心很冷，一個對殺人都沒有感覺的人，他的心不是太過複雜，那就是太過簡單......可是我沒有想到，你的心這麼小，小到除了我之外，就裝不下任何人。"
"......"
"我年紀比你大，野心比你強，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尋找，尋找可以填補內心空洞的東西......我承認，你在我心裡的確是和其他人不同的，但這不代表你可以替代所有人。"
蘇小恨只覺得心口一窒，頓時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習慣了一個人，就像疾病變成呼吸一樣，孤單也可以高興得忘了自己......"葉驚寒的眸色漸沉，"可是你和我不一樣，要是我不把你留在身邊，不管你是不是身患絕症，最後都一定會孤孤單單的死在什麼地方，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會恨我，這絕對不是我要的東西。"
蘇小恨的心隨著他的話一時火熱一時冰冷，猶如在冰火間不斷流轉煎熬，淚水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一顆一顆的砸在馬背上。
"所以在你有生之年，我會一直陪著你，但是你記住......"葉驚寒肅然道，"一旦你比我先死了，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可以牽制我的人，到時候我會繼續自己想做卻沒有做完的事，這種心意是絕對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的。"
蘇小恨知道他是真的喜歡一個人的，可是這個人現在卻許諾要陪著自己，那麼只要自己好好的活著，或許就可以守著他一生一世吧？像這樣在心裡不斷奔湧的情感是幸福嗎？這般火熱得簡直可以把人融化的感覺，應該就叫幸福吧？這種感覺又柔軟又疼痛，可是又帶了一絲絲甜意，像小時候吃完愛吃的糖葫蘆，滿滿都是甜甜的味道。
"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
葉驚寒等了半晌，不耐得蹙起了眉頭。
蘇小恨使勁搖了搖頭，面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雁門關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蜿蜒的大道雖然曲折迴環，可是只要一路走下去，是一定會到達那裡的。
相傳每年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方可過關。
關外有很藍的天和很綠的草，那裡也有細帶一樣清澈的河流，可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和心裡最重要的人長久的在一起，其實哪裡都是一樣的。

註：淳化五年，襄王亭楨被立為太子，太宗大赦天下，京畿之中人人歡呼載道，稱太子為社稷之真主；至道三年太宗去世，太子登上帝位。

END　





瞎掰正史
《大皇子》又叫《帝落輕塵》，其實兩個名字我都喜歡，都是可以用的。
故事的背景是北宋，這是一個群雄逐鹿的時代，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歷史朝代。
不過這個故事的內容和真正的歷史無關，完全是借用了別人的身份來講自己的故事......簡而言之，我就是在瞎掰......不過要是真的解說起來，其實很複雜，為了避免混亂，我按照人物來說吧^^

★楚無念vs元佐

楚無念的原型是宋太宗趙光義的長子元佐，根據史料記載，元佐自幼聰明機警，長得又像太宗，頗為太宗喜歡，他有武藝，善騎射，還曾經隨太宗出征過太原、幽薊。
太宗迫害廷美（註：趙廷美字文化，為宋太祖次弟，也就是故事裡的秦王，關於他造反的部分都是按照原來的歷史寫滴）時，元佐頗為不滿，力加營救，請免其罪，但未能成功。
後廷美死於房州，元佐得知此事，悲憤成疾，竟然發狂。
然而，雍熙二年重陽節，太宗召集幾個兒子在宮苑中設宴飲酒作樂，因元佐病未痊癒，就沒有派人請他。散宴後，陳王元佑去看望元佐。元佐得知設宴一事，說："汝等與至尊宴射，而我不預焉，是為君父所棄也。"忿氣難平，一個勁喝酒。
到了半夜，索性放了一把火焚燒宮院。一時間，殿閣亭台，煙霧滾滾，火光沖天。
太宗得知後，猜想可能是元佐所為，便命人查問，元佐具實以對。
太宗怒不可遏，欲絕父子之情。
眾人營救不得，元佐被廢為庶人。
有人說元佐是在裝狂，以表示對父親的不滿和對皇位的拒絕。
太宗去世後，其妻李皇后曾打算立元佐為帝，但元佐並不知情，所以未受牽連。
元佐的同母弟真宗即位後對元佐很好，努力幫他治病，只是元佐在其弟做了皇帝後，終身未見他。元佐死於仁宗天聖五年，享年62歲。

PS：請大家千萬千萬注意......不要對號入座哦，雖然借用了他的身份，但是人家有老婆有孩子，子孫一大堆(汗個先~)，楚無念這個名字嘛，我有在文裡說是他被廢以後自己改的，姓楚是因為他之前的身份是楚王，無念是因為他想斷絕塵世念想。

★亭佑vs元佑

昭成太子，雍熙二年，元佐被疾，以元僖為開封尹兼侍中，改名元僖，進封許王，加中書令。上為娶隰州團練使李謙溥女為夫人。
三年十一月己亥，元僖早入朝，方坐殿廬中，覺體中不佳，逕歸府。
車駕遽臨視，疾已亟，上呼之猶能應，少頃遂薨。
上哭之慟，廢朝五日，贈皇太子，謚恭孝。
人有言元僖為嬖張氏妾所惑，張頗專恣，捶婢僕有至死者，而元僖不知。
張又於都城西佛寺招魂葬其父母，僭差逾制。
上怒，遣昭宣使王繼恩驗問，張縊死。
左右親吏悉決杖停免，毀張氏父母塚墓，親屬皆配流。
史料記載，元僖姿貌雄毅，沈靜寡言，尹京五年，政事無失。

PS：這個人非常不幸......其實歷史上他應該是個挺不錯的人，但是被偶寫成了反派~唉，米辦法，有時候犧牲是必要滴......不過還是那句話，大家千萬不要對號入座~

★亭楨vs元侃(恆)

元佐被廢，元僖暴死，在寇准的支持下，襄王元侃被立為太子，改名恆。
太宗冊立太子，大赦天下，京師之人見到太子都歡呼道："真社稷之主也！"
太宗得知後很不高興，馬上召寇准說："四海心屬太子，欲置我何地也？"
皇帝尚在世，太子如此深得人心，自然為皇所忌，有哪個皇帝不想權力為自己所操控呢？
幸得寇准說："陛下擇所以付神器者，顧得社稷之主，乃萬世之福也。"
太宗聽後才消氣，請寇准喝酒，大醉方罷。
至道三年三月，太宗駕崩，李皇后企圖撇開太子趙恆，另立元佐為帝，幸得呂端處置得當，才得以保證趙恆登基為帝，便是後來的宋真宗。

PS：說到這個宋真宗，可能很多人不是很有印象，但是說到澶淵之盟，大家應該都聽過，這個宋遼和約就是在宋真宗時期簽訂滴，契丹因此與北宋交好達百年之久，契丹鐵騎不再南下~還有個蕭太后，可以說是鼎鼎大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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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三位皇子的爹就是宋太宗趙光義，這個人本來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弟弟，他的即位在歷史上有一段號稱千古之謎的傳說，叫作斧聲燭影，有興趣的親可以百度看看~他害怕自己的弟弟趙廷美(就是秦王)也利用金匱之盟和他的兒子爭奪皇位，所以就用了很多手段，最後終於把廷美逼死了，為兒子的皇位繼承掃清障礙。

說完了真實存在的歷史原型，就要說說虛設的角色了~
玉輕塵、蘇小恨和柳長纓都是虛構出來的人物，但神道盟是有一定原型的。
史料上說太宗注重培養和提拔自己的親信，早在繼位前就已經緊鑼密鼓地進行佈局，太宗任開封府尹長達15年之久，正是韜光養晦之時，他在此期間組織了一股舉足輕重的政治勢力，光晉王的幕府成員便有60人之多，這也是文中神道盟滴原型~（至於那個楊守一，其實就是太宗原來手下的一個親信，但其實歷史上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故事裡也只是借用了下他的名字~）

說了這麼多，自己都繞暈了，不過最最重要滴是~~~大家記住，千萬千萬~~不要對號入座啊~~~故事就是故事，和歷史是完全不同的，耽美的境界實在是一種無法企及的高度，現實的歷史是會叫人失望滴，如果有歷史專業的同學或者相關的專業人員，請無視本文滴存在吧~~



納妾


四月芳菲，滿園春色嬌妍。
幾個白衣綠裙的少女手托銀盤走在通往石亭的彎曲小徑上，一陣風過，翻飛的柳絮紛紛落在她們身上。
湖邊的華亭裡只有兩個人，可是卻擺了滿桌的酒菜。
柳長纓悠然道："這裡有美酒，有佳餚，風景如詩如畫，可就是人少......無念公子真是會選地方說話。"
"許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有事沒事都喜歡冷嘲熱諷，難怪輕塵不喜歡你。"
"我又不要他喜歡，他的性子又狹隘又冷僻，除了那張臉算極品之外，沒有一處討人喜歡的，也只有你才把他當成寶。"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楚無念眉眼笑彎道。
"看來無念公子對現在的生活倒是樂在其中。"柳長纓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笑道，"話說回來......我此次是奉了皇后懿旨，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你說是好東西，那就一定是不好了。"楚無念瞭然的搖頭歎道。
柳長纓不置可否，只將手邊的一疊卷軸推到他面前。
長軸裡面裹著一疊畫卷，楚無念打開瞥了一眼，倏然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柳大人，什麼時候也做起媒婆的行當了？"
"做娘親的，掛心兒子的終生大事，乃是理所當然。"
"哦？話說回來，是我的娘親還是你的娘親？"楚無念話中有話，笑得有幾分曖昧。
柳長纓面色不變，不動聲色道："自然是你的娘親，怎麼？你在外面住了幾年，連自己的娘親也不認得了麼？"
"什麼時候你和我娘的交情變得這麼好？連這麼點小事也要勞煩你特地跑一趟。"
"皇后是你娘，自然瞭解你的脾性，若是派了別人，恐怕你只會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柳長纓悠然笑笑，"她知道你我有些交情，這才來托我辦事，無念公子未免想得太多了。"
"派了誰來不是都一樣？就連父皇也拿我沒有辦法，這一點她心裡應該最清楚。"
"皇后說了，你喜歡玉輕塵不要緊，男人三妻四妾不算什麼，這些畫上的女子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你要是看哪個順眼了，就迎進門做個侍妾，再生個大胖兒子，也好圓了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
楚無念仔細聽著，並不說話，等到他說完了，便微微一笑："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要跑這一趟了。"
"說來聽聽。"柳長纓覺得有趣，勾起唇角笑。
"一句話，你就是來看我熱鬧的。"
"哈哈。"柳長纓也不否認，落落大方的笑道，"這麼有趣的事若是錯過了，只怕我會後悔一輩子。"
"你儘管得意吧，正所謂風水輪流轉，用不了幾年，恐怕就是換我來看你的好戲了。"
"哦？"
"太子之名雖然還未正式昭告天下，亭楨遲早有一天是要做皇帝的，到時候後宮佳麗三千，我不信你一點都不在意。"
"誰說我不在意？又是誰說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得到他？"柳長纓笑，"做人臣子的，只要知道輔政為國便是，皇帝要做什麼，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看來是我小看了你的能耐......端看你現在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就知道亭楨絕對是離不了你了。"
"兩個人相處，有所犧牲在所難免，有的事情他不能作主，那麼我退讓一步便是，何必什麼事情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求個明明白白？就算萬不得已必須放手，我也只求能盡完一個臣子的本分，在朝堂上幫他排憂解難，那也足夠了。"
楚無念靜靜的聽完，笑意漸漸斂盡，望著柳長纓道："你是個好下屬，也是個好情人。"
柳長纓只是微微一笑，故作惋惜道："難道我不是一個好朋友麼？"
楚無念不說話，只淺淺的笑。
"皇后要我傳達的話，我已經說完了，接下來怎麼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柳長纓說著，站起身來。
"怎麼，不陪我多坐一會兒？"楚無念有些驚訝。
柳長纓有意無意的往他身後瞥了一眼，興味的笑道："就算我願意，有人也不樂意吧。"
楚無念一怔，旋即會過意來，只訕訕的笑笑。
待柳長纓走了，玉輕塵自廊上下來，面上的表情冷冽猶勝冰雪，望著楚無念道："他又來做什麼？"
"你別多心，他只是來看看我罷了。"楚無念語調溫和。
"他才不會這麼好心。"玉輕塵冷道，"你不肯說，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怎麼會呢。"
楚無念見他的視線落在石桌的卷軸上，忙擋在他面前道："這裡風大，我們進去說話吧。"
玉輕塵眉頭微蹙，不動聲色的推開他道："你擋著我了。"
楚無念無法，只得由他。
玉輕塵把畫卷拿在手裡，一張一張的翻看，一時間石亭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紙張摩挲得細響。
"呃......那個是......"
楚無念正不知該作何解釋，玉輕塵卻倏然道："這位王家千金長得不錯，只可惜個子矮了些。"
"......"
"這不是你表妹麼？我聽說她指腹為婚的夫君前年出了意外，怎麼，原來你是喜歡她的麼？"
"輕塵......"楚無念聽得頭皮發麻。
"這位相爺家的孫女，姿色和容貌都在上等，家世也好，不如就選她罷。"
玉輕塵煞有介事的說著，從中間抽出一張遞了過去："喏，你自己看看。"
楚無念哪裡敢真的接過來看，為難道："輕塵，你誤會了......這些畫像是母后送來的，我一會兒就叫人送回去。"
"好好的，為什麼要送回去？"玉輕塵道，"況且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你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楚無念默然望著他，眉心微蹙。
"若是你覺得一個不夠，那就把畫像上的女子全都迎進來好了，只不過最好不要把她們安排在我住的地方，反正你的別苑那麼多，這點要求應該不難辦到吧。"
楚無念的神色越來越嚴肅，可是玉輕塵卻當作沒有看到，語帶嘲諷道："柳長纓曾經下令害我被囚禁，還害我差點葬身火海，上一次他又慫恿我離開皇宮，這一次，我是不是要感謝他總算沒有再針對我了？"
楚無念見他說得委屈，頓時心疼不已，放柔語調道："長纓不是故意要針對你，以前你我是敵對的立場，他會那麼做是奉公行事，後來的事他也是身不由己，現在事情都過去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他好不好？"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原諒他？？"玉輕塵猛地把手上的畫卷丟了一地，"楚無念，你和他真的只是朋友嗎？他曾經想殺你，你不但一點都不介懷，還處處維護他?"
"你在說什麼？你懷疑我對長纓......"楚無念又是震愕又是氣惱，眉頭頓時緊蹙，"輕塵，你難道忘了，以前你也是一見面就想殺我的？"
"哈，你終於承認了是不是？"
"承認什麼？"楚無念不解道。
"你拿他跟我相提並論，是不是代表我和他在你心裡，其實都是一樣的？"
玉輕塵咬牙道。
楚無念眸色微沉，驀然間大步向前，緊扣住他的手，迫他後退抵在亭欄上。
"你......"
玉輕塵從他的眼神裡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心下一顫，頓時掙扎起來。
楚無念卻低頭狠狠吻住他的唇。
"唔......唔......"玉輕塵抗議般低吟著，雙腿也不斷踢動。
楚無念卻不鬆手，只把人緊緊抱在懷裡，慢慢的，他放緩了動作，改為溫柔的舔吻，沒過多久，玉輕塵便氣力盡失的癱軟在他身上，全身無力的輕喘。
"我會這樣吻你，往後這種事也只會對你一個人做，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還是要和我慪氣？"
感覺到楚無念硬熱的慾望正頂著自己的雙腿內側，眼眸裡滿是濃濃的情慾，玉輕塵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美麗的眼睫也不自覺地輕顫起來。
楚無念看著他情動的樣子，不禁喃喃道："柳長纓說你性子冷僻，一點都不可愛，可是在我眼裡，你哪裡都可愛......"
"你......不要說了。"玉輕塵把頭埋在他胸前悶聲道。
"回房間去吧。"
楚無念倏然把人攔腰抱起，玉輕塵驚呼一聲，旋即掙扎道："我自己會走！放我下來！......"
"你要是再吵，待會兒把人引過來我可不管。"楚無念在他耳畔低笑著威脅道。
玉輕塵滿面羞紅的瞪了他一眼，卻是任由他把自己抱進了房間。
楚無念幫玉輕塵解下衣物，便著迷一般在他白皙光裸的肌膚上不斷的愛撫；雖然身體早已經熟悉了彼此之間的歡愛，可是這樣的熱情還是叫人有些承受不住，玉輕塵的手只能鬆鬆的攀住他的肩膀，喃喃道："你......你冷靜一點......"
楚無念聽到他的喘息聲，只覺得身下愈發的血脈噴張，驀然把人攔腰扶起，讓自己火熱的下體與他緊密貼合。
姿勢一時遽變，一陣劇烈而痛楚的感覺直逼上腦海，玉輕塵受不住般驚喘出聲，雙手也情不自禁地死死摟住楚無念的脖頸，大腿也不覺收緊，試圖阻止他的動作，面色也因痛楚而變得蒼白，全身更是顫抖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
楚無念再也無法忍受一般，捧住他的臉，變換著角度與他激烈的唇舌交纏；玉輕塵的身體沁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下身強烈的刺激讓他雙眼迷濛，雪白修長的腿緊緊圈在楚無念勁瘦的腰身上，配合著他的動作不自覺地顫抖著。
"嗯啊......啊......"
酥麻的快感盈滿全身，玉輕塵呻吟著喘息不止。
楚無念也覺得快感急劇高昇，抽弄的動作更加猛烈了。
"嗯......不行......啊......"
玉輕塵倏然抱緊楚無念的脖頸，雙腿緊緊繃直，濕潤的紅唇微張，在楚無念的大力抽弄下，發出了無法抑制的呻吟聲......彼此的慾望終於得到宣洩的同時，激情的淚水便順著玉輕塵的眼角潸潸而下。
......房間裡異常安靜，只聽得到彼此的喘息聲，高潮過後的餘韻讓人暫時只能無力地癱軟在一起。
楚無念很快從高潮中恢復過來，伸手擁緊懷中的人，再次溫柔地吻向他的紅唇。
玉輕塵雖然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可是軟綿綿的身體被他這樣擁抱著輕觸，竟又是一陣細碎的顫動，不由慌道："別玩了，好累......"
楚無念的手不安分的下滑，戲謔道："可是這裡好像不是這麼說的......"
玉輕塵的身子劇烈一顫，一面掙扎著要下床，一面忿忿然道："楚無念，我看你還是去納妾好了！！"
楚無念知道他惱了，忙乖乖的舉起雙手，眼神頗為無辜。
玉輕塵的身子極累，本來也沒剩多少力氣，見他妥協了，這才又疲憊的躺了回去。
"輕塵，我說過的，這輩子只要你一個，我不會納妾的。"
玉輕塵眼眶微熱，喃喃道："其實剛剛我並不全是在無理取鬧......"
"嗯？"
"你不做皇帝，只是背棄了父母對你的期望；可你要是不娶妻，就是背棄了為人子的責任......是我害你變成一個不孝子孫的，我覺得對不起你的娘親。"玉輕塵把頭埋進綿軟的被褥裡，悶悶道，"所以要是你真的決定納妾，我不會反對的......你為了我犧牲了那麼多，現在換我來為你犧牲一點，也是很合理的。"
"傻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楚無念佯怒道，"父皇有那麼多兒子，繼承香火的事用不著我來操心，我不用你為我犧牲什麼。"
玉輕塵卻拚命的搖頭道："那你娘親一定會很傷心的。"
"只要我以後多去宮裡陪她，她還是能常常見到我的。"楚無念柔聲道，"要是我聽她的話納了妾，你總有一天會因為受不了而離開我，到時候我說不定又會拋下一切去找你，再也不會回皇宮了，這樣對我娘而言，豈不是更加痛苦？"
"可是......那些姑娘那麼美，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動心嗎？"
"那些姑娘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那有什麼辦法呢。"
楚無念無奈的一聲輕歎。
玉輕塵想說話，可是只微微的動了唇角，滾燙的淚水又禁不住潸潸落下......
--這就是愛嗎？這就是愛吧。



（全文完）

Teena說番外要十章，可是偶只寫了一章。。。幸福的感覺總是相似的。。。
感謝每一個看到這裡的親，真的要說再見了哦，抱住蹭。。。^^


庭院深深【http://172088.jjwxc.net】
作者: cathysst    時間: 2013-6-16 13:26

番外──納妾

　　四月芳菲，滿園春色嬌妍。
　　幾個白衣綠裙的少女手托銀盤走在通往石亭的彎曲小徑上，一陣風過，翻飛的柳絮紛紛落在她們身上。
　　湖邊的華亭裏只有兩個人，可是卻擺了滿桌的酒菜。
　　柳長纓悠然道：「這裏有美酒，有佳餚，風景如詩如畫，可就是人少……無念公子真是會選地方說話。」
　　「許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有事沒事都喜歡冷嘲熱諷，難怪輕塵不喜歡你。」
　　「我又不要他喜歡，他的性子又狹隘又冷僻，除了那張臉算極品之外，沒有一處討人喜歡的，也只有你才把他當成寶。」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楚無念眉眼笑彎道。
　　「看來無念公子對現在的生活倒是樂在其中。」柳長纓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笑道，「話說回來……我此次是奉了皇后懿旨，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你說是好東西，那就一定是不好了。」楚無念了然的搖頭歎道。
　　柳長纓不置可否，只將手邊的一疊卷軸推到他面前。
　　長軸裏面裹著一疊畫卷，楚無念打開瞥了一眼，倏然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柳大人，什麼時候也做起媒婆的行當了？」
　　「做娘親的，掛心兒子的終生大事，乃是理所當然。」
　　「哦？話說回來，是我的娘親還是你的娘親？」楚無念話中有話，笑得有幾分曖昧。
　　柳長纓面色不變，不動聲色道：「自然是你的娘親，怎麼？你在外面住了幾年，連自己的娘親也不認得了麼？」
　　「什麼時候你和我娘的交情變得這麼好？連這麼點小事也要勞煩你特地跑一趟。」
　　「皇后是你娘，自然瞭解你的脾性，若是派了別人，恐怕你只會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柳長纓悠然笑笑，「她知道你我有些交情，這才來托我辦事，無念公子未免想得太多了。」
　　「派了誰來不是都一樣？就連父皇也拿我沒有辦法，這一點她心裏應該最清楚。」
　　「皇后說了，你喜歡玉輕塵不要緊，男人三妻四妾不算什麼，這些畫上的女子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你要是看哪個順眼了，就迎進門做個侍妾，再生個大胖兒子，也好圓了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
　　楚無念仔細聽著，並不說話，等到他說完了，便微微一笑：「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要跑這一趟了。」
　　「說來聽聽。」柳長纓覺得有趣，勾起唇角笑。
　　「一句話，你就是來看我熱鬧的。」
　　「哈哈。」柳長纓也不否認，落落大方的笑道，「這麼有趣的事若是錯過了，只怕我會後悔一輩子。」
　　「你儘管得意吧，正所謂風水輪流轉，用不了幾年，恐怕就是換我來看你的好戲了。」
　　「哦？」
　　「太子之名雖然還未正式昭告天下，亭楨遲早有一天是要做皇帝的，到時候後宮佳麗三千，我不信你一點都不在意。」
　　「誰說我不在意？又是誰說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得到他？」柳長纓笑，「做人臣子的，只要知道輔政為國便是，皇帝要做什麼，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看來是我小看了你的能耐……端看你現在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就知道亭楨絕對是離不了你了。」
　　「兩個人相處，有所犧牲在所難免，有的事情他不能作主，那麼我退讓一步便是，何必什麼事情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求個明明白白？就算萬不得已必須放手，我也只求能盡完一個臣子的本分，在朝堂上幫他排憂解難，那也足夠了。」
　　楚無念靜靜的聽完，笑意漸漸斂盡，望著柳長纓道：「你是個好下屬，也是個好情人。」
　　柳長纓只是微微一笑，故作惋惜道：「難道我不是一個好朋友麼？」
　　楚無念不說話，只淺淺的笑。
　　「皇后要我傳達的話，我已經說完了，接下來怎麼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柳長纓說著，站起身來。
　　「怎麼，不陪我多坐一會兒？」楚無念有些驚訝。
　　柳長纓有意無意的往他身後瞥了一眼，興味的笑道：「就算我願意，有人也不樂意吧。」
　　楚無念一怔，旋即會過意來，只訕訕的笑笑。
　　待柳長纓走了，玉輕塵自廊上下來，面上的表情冷冽猶勝冰雪，望著楚無念道：「他又來做什麼？」
　　「你別多心，他只是來看看我罷了。」楚無念語調溫和。
　　「他才不會這麼好心。」玉輕塵冷道，「你不肯說，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怎麼會呢。」
　　楚無念見他的視線落在石桌的卷軸上，忙擋在他面前道：「這裏風大，我們進去說話吧。」
　　玉輕塵眉頭微蹙，不動聲色的推開他道：「你擋著我了。」
　　楚無念無法，只得由他。
　　玉輕塵把畫卷拿在手裏，一張一張的翻看，一時間石亭裏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紙張摩挲得細響。
　　「呃……那個是……」
　　楚無念正不知該作何解釋，玉輕塵卻倏然道：「這位王家千金長得不錯，只可惜個子矮了些。」
　　「……」
　　「這不是你表妹麼？我聽說她指腹為婚的夫君前年出了意外，怎麼，原來你是喜歡她的麼？」
　　「輕塵……」楚無念聽得頭皮發麻。
　　「這位相爺家的孫女，姿色和容貌都在上等，家世也好，不如就選她罷。」
　　玉輕塵煞有介事的說著，從中間抽出一張遞了過去：「喏，你自己看看。」
　　楚無念哪里敢真的接過來看，為難道：「輕塵，你誤會了……這些畫像是母后送來的，我一會兒就叫人送回去。」
　　「好好的，為什麼要送回去？」玉輕塵道，「況且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你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楚無念默然望著他，眉心微蹙。
　　「若是你覺得一個不夠，那就把畫像上的女子全都迎進來好了，只不過最好不要把她們安排在我住的地方，反正你的別苑那麼多，這點要求應該不難辦到吧。」
　　楚無念的神色越來越嚴肅，可是玉輕塵卻當作沒有看到，語帶嘲諷道：「柳長纓曾經下令害我被囚禁，還害我差點葬身火海，上一次他又慫恿我離開皇宮，這一次，我是不是要感謝他總算沒有再針對我了？」
　　楚無念見他說得委屈，頓時心疼不已，放柔語調道：「長纓不是故意要針對你，以前你我是敵對的立場，他會那麼做是奉公行事，後來的事他也是身不由己，現在事情都過去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他好不好？」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原諒他？？」玉輕塵猛地把手上的畫卷丟了一地，「楚無念，你和他真的只是朋友嗎？他曾經想殺你，你不但一點都不介懷，還處處維護他？」
　　「你在說什麼？你懷疑我對長纓……」楚無念又是震愕又是氣惱，眉頭頓時緊蹙，「輕塵，你難道忘了，以前你也是一見面就想殺我的？」
　　「哈，你終於承認了是不是？」
　　「承認什麼？」楚無念不解道。
　　「你拿他跟我相提並論，是不是代表我和他在你心裏，其實都是一樣的？」玉輕塵咬牙道。
　　楚無念眸色微沉，驀然間大步向前，緊扣住他的手，迫他後退抵在亭欄上。
　　「你……」
　　玉輕塵從他的眼神裏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心下一顫，頓時掙扎起來。
　　楚無念卻低頭狠狠吻住他的唇。
　　「唔……唔……」玉輕塵抗議般低吟著，雙腿也不斷踢動。
　　楚無念卻不鬆手，只把人緊緊抱在懷裏，慢慢的，他放緩了動作，改為溫柔的舔吻，沒過多久，玉輕塵便氣力盡失的癱軟在他身上，全身無力的輕喘。
　　「我會這樣吻你，往後這種事也只會對你一個人做，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還是要和我慪氣？」
　　感覺到楚無念硬熱的欲望正頂著自己的雙腿內側，眼眸裏滿是濃濃的情欲，玉輕塵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美麗的眼睫也不自覺地輕顫起來。
　　楚無念看著他情動的樣子，不禁喃喃道：「柳長纓說你性子冷僻，一點都不可愛，可是在我眼裏，你哪里都可愛……」
　　「你……不要說了。」玉輕塵把頭埋在他胸前悶聲道。
　　「回房間去吧。」
　　楚無念倏然把人攔腰抱起，玉輕塵驚呼一聲，旋即掙扎道：「我自己會走！放我下來！……」
　　「你要是再吵，待會兒把人引過來我可不管。」楚無念在他耳畔低笑著威脅道。
　　玉輕塵滿面羞紅的瞪了他一眼，卻是任由他把自己抱進了房間。
　　楚無念幫玉輕塵解下衣物，便著迷一般在他白皙光裸的肌膚上不斷的愛撫；雖然身體早已經熟悉了彼此之間的歡愛，可是這樣的熱情還是叫人有些承受不住，玉輕塵的手只能松松的攀住他的肩膀，喃喃道：「你……你冷靜一點……」
　　楚無念聽到他的喘息聲，只覺得身下愈發的血脈噴張，驀然把人攔腰扶起，讓自己火熱的下體與他緊密貼合。
　　姿勢一時遽變，一陣劇烈而痛楚的感覺直逼上腦海，玉輕塵受不住般驚喘出聲，雙手也情不自禁地死死摟住楚無念的脖頸，大腿也不覺收緊，試圖阻止他的動作，面色也因痛楚而變得蒼白，全身更是顫抖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
　　楚無念再也無法忍受一般，捧住他的臉，變換著角度與他激烈的唇舌交纏；玉輕塵的身體沁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下身強烈的刺激讓他雙眼迷蒙，雪白修長的腿緊緊圈在楚無念勁瘦的腰身上，配合著他的動作不自覺地顫抖著。
　　「嗯啊……啊……」
　　酥麻的快感盈滿全身，玉輕塵呻吟著喘息不止。
　　楚無念也覺得快感急劇高升，抽弄的動作更加猛烈了。
　　「嗯……不行……啊……」
　　玉輕塵倏然抱緊楚無念的脖頸，雙腿緊緊繃直，濕潤的紅唇微張，在楚無念的大力抽弄下，發出了無法抑制的呻吟聲……彼此的欲望終於得到宣洩的同時，激情的淚水便順著玉輕塵的眼角潸潸而下。
　　……房間裏異常安靜，只聽得到彼此的喘息聲，高潮過後的餘韻讓人暫時只能無力地癱軟在一起。
　　楚無念很快從高潮中恢復過來，伸手擁緊懷中的人，再次溫柔地吻向他的紅唇。
　　玉輕塵雖然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可是軟綿綿的身體被他這樣擁抱著輕觸，竟又是一陣細碎的顫動，不由慌道：「別玩了，好累……」
　　楚無念的手不安分的下滑，戲謔道：「可是這裏好像不是這麼說的……」
　　玉輕塵的身子劇烈一顫，一面掙扎著要下床，一面忿忿然道：「楚無念，我看你還是去納妾好了！！」
　　楚無念知道他惱了，忙乖乖的舉起雙手，眼神頗為無辜。
　　玉輕塵的身子極累，本來也沒剩多少力氣，見他妥協了，這才又疲憊的躺了回去。
　　「輕塵，我說過的，這輩子只要你一個，我不會納妾的。」
　　玉輕塵眼眶微熱，喃喃道：「其實剛剛我並不全是在無理取鬧……」
　　「嗯？」
　　「你不做皇帝，只是背棄了父母對你的期望；可你要是不娶妻，就是背棄了為人子的責任……是我害你變成一個不孝子孫的，我覺得對不起你的娘親。」玉 輕塵把頭埋進綿軟的被褥裏，悶悶道，「所以要是你真的決定納妾，我不會反對的……你為了我犧牲了那麼多，現在換我來為你犧牲一點，也是很合理的。」
　　「傻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楚無念佯怒道，「父皇有那麼多兒子，繼承香火的事用不著我來操心，我不用你為我犧牲什麼。」
　　玉輕塵卻拼命的搖頭道：「那你娘親一定會很傷心的。」
　　「只要我以後多去宮裏陪她，她還是能常常見到我的。」楚無念柔聲道，「要是我聽她的話納了妾，你總有一天會因為受不了而離開我，到時候我說不定又會拋下一切去找你，再也不會回皇宮了，這樣對我娘而言，豈不是更加痛苦？」
　　「可是……那些姑娘那麼美，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動心嗎？」
　　「那些姑娘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那有什麼辦法呢。」
　　楚無念無奈的一聲輕歎。
　　玉輕塵想說話，可是只微微的動了唇角，滾燙的淚水又禁不住潸潸落下……
　　──這就是愛嗎？這就是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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