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她思想污穢、滿口胡說?
哼,她倒要瞧瞧,在親身體驗七情六欲的挑逗時
這位清靈聖潔的天山之神是否真能無動於衷──
可惡!這個不解風情的老古板!
竟然說吻她和吻山吻水吻石塊是同樣意思!
也不想想,石塊有她投入、有她嬌豔、有她前凸後翹
有她……情深意重嗎?
是,她承認自己沒用,明明是可以翻天覆地的凶獸
在他面前卻乖得像只貓,完全拿不出為非作歹的氣魄
最多三不五時做些小奸小惡的事兒吸引他的注意力
再將他訓誡的嗓音當成哄她入睡的搖籃曲
對她而言,他是曾經獨排眾議、留下她性命的恩人
也是這個世界上最讓她信賴、最令她安心的存在
無奈的是,定數難逃,她無法預料,他亦無法更改──
她,四凶中的窮奇,終究要在神月讀手中化為灰燼……
第一章
饕餮吞天,只是傳言。
四凶中的饕餮好貪食,無所不吃,舉凡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遊的,她都吃,毫不知“節制”二字如何書寫,巨大的胃囊,填也填不滿,裝也裝不完。
被饕餮吞進腹中之物。從沒有吐出來的前例,一方面饕餮巨胃如同另一方天地,一日一落入其中,猶似跌入茫茫大海,分不清東西南北,若想以蠻力將饕餮的胃打穿再逃出去,更是笑話一則——
饕餮那只凶獸,刀槍不入。全身上下被金剛不壞之力所保護,包括她的胃。
問她為什麼會知道得如此透徹,彷佛自己曾經到饕餮胃裡一遊?
她是呀。
而且,到目前還是。
窮奇托著粉腮,絕望地歎呀歎,紅唇不住地逸出短籲,她捶打粉色胃壁打累了,現正癱在一旁休息喘氣,無趣地拿自己的長鬈髮在纖纖玉指上繞圈圈,打發時間。
被同為四凶的饕餮吃進肚裡,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時日。此處看不到日升月落,分不清白晝黑夜,她還沒被強酸胃液融化掉,全賴自身修為及法術,換成尋常小妖,不到半個時辰就在酸液大池裡融得連渣也不剩,她是大妖,沒這麼簡單讓饕餮消化吸收——暫時,只是暫時,誰也不敢保證幾十年幾百年後,她仍能安然無恙,不過幸好……死時有人作伴,呵呵。
媚絲絲的眸往上方瞟去,在昏暗胃囊裡,眼前除了單調的暗紅色還是暗紅色,偏偏有一團白光飛於半空,像顆耀眼金烏似的,散發著明亮,那麼格格不入,又那麼的……引人注目。
白光中央,有位天人正閉眸凝神,雙手結印。白光源自於他身上,淡淡的琉璃清光包圍其身,襯著潔白的髮、潔白的衣及白淨臉龐,如果不是此時還隱約聽見腸呀胃呀蠕動的聲音。她會以為這裡是哪座寧靜仙山的山頂。
她抿抿唇,故意挖苦他,“都被吃到肚子裡了,省省吧,找塊食物殘渣坐下來陪我聊聊。”
別念啥經修啥法啦,成天念念念,也不能把他們兩人給念出饕餮的胃囊呀!啐。
不理她,沉默是他的回應。
“月讀!”她嗔聲,討厭自己唱獨腳戲,饕餮胃裡只有她和他,他又老是悶不吭聲,害她覺得很無聊。
“你靜下心來,便不會如此浮躁。”他終於開口。
“誰還靜得下來呀?我們現在在饕餮胃裡耶!弄個不好,你這只天人和我這只凶獸就要被臭饕餮給融掉,成為她的血肉和肥油!”窮奇越說越氣,又掄拳捶打胃壁一記。難不成他以為兩人是在哪處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的好地方嗎?她可無法像他,在這種鬼地方還能既來之則安之!
“……”
“你幹嘛又不講話?回答我呀!”她的聲音在龐大的胃裡回蕩,回音嘹亮。
“靜下心來。”
“你剛才講過了啦!”就不能換個新詞兒嗎?例如:我幫你一塊兒打穿臭饕餮的胃!
“正因你心緒焦躁,我才必須重複提醒你。”月讀平淡地應聲,眸子始終未曾張開,說得彷佛全是她錯。
厚,老古板就是老古板,悶死人了。
窮奇撩撩細鬈長髮,輕哼道:“萬一我們永遠無法從饕餮胃裡出去,你還能這樣冷靜嗎?!”
“若如此,也是註定。”
“你會成為第一個被饕餮吃掉的神,而我會變成第一隻被饕餮消化掉的凶獸,我們兩個都會成為永世流傳的笑柄!”她才不要淪落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無妨。”
“你無妨我有妨呀!”窮奇不滿自己得仰頭看他,乾脆飛旋到半空中,與月讀平視。她真氣他的態度,從被饕餮吞進來至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也不和她認真商討出去的辦法。憑他的法力,要出去不是難事吧?他都有本領封渾沌、打檮杌了,要轟爛區區一隻饕餮有啥困難?
上天有好生之德。月讀說。
都被吃掉了還跟她客氣什麼!饕餮都不顧他和她的死活,她還管饕餮有沒有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嗎?
窮奇騰空坐在月讀身邊,才想輕啟紅唇數落他兩句,外頭卻先一步有了動靜。耳尖的她聽見胃外傳來聲響,很耳熟,最近時常聽見,次數頻繁得連她都想大喊一句:“饕餮你太縱欲了吧?
”相信耳力比她好的月讀也聽見了,但他還能維持這副平靜無波的神顏,她都快拍拍手鼓勵他的不動如山。
嘻……小刀,來玩嘛……
饕餮調戲男人的嫩嗓聲在胃裡共鳴,啾啾親吻男人頸子的聲音真響亮,教人聽了臉紅心跳。
重色輕友的饕餮就是為了那把“小刀”,才會將她與月讀吃進肚裡,因為月讀要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術,倒轉時空回到三年前,老古板的月讀無法縱容有人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而饕餮的決心也很堅定,一神一獸僵持不下,最後饕餮趁人不注意,恢復原形,張大嘴將月讀吞入腹中,她窮奇倒楣站在月讀旁邊,被大舌頭一併捲進來這裡。好,真好,饕餮和小刀現在快快樂樂地玩著床上遊戲,她和月讀困在胃裡聽他們淫聲豔語耍肉欲?
小刀,我最愛你……
噁心夠了沒呀……
嗯哈哈哈……好癢哦……
窮奇捂著耳,不想聽這種沒養分的字句,但是無論多用力地捂壓雙耳,隱隱約約還是聽得見外頭甜蜜到足以膩死人的呻吟和唇舌交纏的嬉鬧。
啾啾啾……
她偷瞄月讀,他依舊閉目,對飄進耳裡的嗯嗯啊啊不知是假裝沒聽見還是充耳不聞,平靜的容顏始終如一,連呼吸都沒急促半分。她好奇起來,盯著他好半晌,外頭聲音已經變成斷斷續續的喘息,進入精采部分,但她不理會,全盤注意力都挪到月讀身上,想看清楚他會不會因為此時此刻令人尷尬的情況而突然臉紅或是露出一絲絲窘態,若有,那就太有趣了,她等著要看呢!
月讀鮮少有情緒的臉龐非常清瘦,白色長髮如飛瀑泄下,他白的好乾淨,白的好脫俗,白的好似任何一點灰塵也沾染不上。他五官端正,眉眼鼻都生得極好,拼湊起來更是俊秀無比,一眼就讓人覺得他正氣凜然——不是虎背熊腰的粗獷氣勢,不是嚴肅剛直的死板,而是一股渾然天成的善類味道。是不是神族都像他這般,她不確定,但看多了妖魔界三頭六臂七手八腳外加青面獠牙的妖物,月讀特殊得讓她印象深刻。
神,在面對七情六欲時,是否真能無動於衷?
呵呵,她才不信。
嗯……
窮奇等呀等,月讀於空中盤腳靜坐,連根白色睫毛也沒顫動過。
呀呀呀……
越來越激烈,連兩人腳下一望無際的胃酸池都掀起驚濤駭浪,胃中世界與外頭一樣,天翻地覆,快樂得不得了。
窮奇不眨眼,不想錯過月讀變臉的任何蛛絲馬跡。
呀呀呀呀呀……
沒有。
月讀完全沒有變臉,像個聾子般對於響徹周遭的床第浪吟毫無反應。
“月讀?”窮奇想試試他是否真的聾了。
“何事?”
沒聾呀,聽力很好。
“外頭在幹壞事耶。”她指指上方。
“非禮勿聽。”
“你不覺得聽了會臉紅心跳、呼吸加快嗎?”連她這種壞胚子凶獸都聽得耳根子發燙哩。
“靜心,嘈雜便不入耳,心緒便不浮動。”他還有閒情教訓她。“我也不想聽呀,但它就是傳進來了嘛!聽聽,饕餮玩得真凶,嘖嘖嘖嘖……那把小刀不知會不會被她榨幹。我還以為她只顧吃呢,想不到她也是只淫獸。”窮奇說起來酸不溜丟的。
“食色,人之大欲,萬物既生陰陽自有其理,天地陰陽,造就日與月輪替:人分陰陽、獸分陰陽,因而生生不息繁衍著生命,你何須指控饕餮?”
滿口大道理。窮奇抿了抿紅唇,故意捉他語病,又壞壞地笑了。“言下之意,你這位清靈聖潔的神,對於那檔事也抱持著理所當然的態度,那麼……月讀,你也很常與人陰陽調和呀?”她在挑釁,打發困在饕餮胃裡出不去的窩囊鳥氣。她嘖嘖有聲,連連搖晃螓首。手肘作勢要頂頂他胸口,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樣子。“滿天庭全是些嬌滴滴的天女,一個比一個更美麗,一個比一個更純真,很補吧?”
真好奇月讀在情慾高漲時是啥模樣?她無法想像,因為他太乾淨了,乾淨到無法將“慾望”
套在他身上。
他會像此時外頭隱約傳來的男性粗喘聲,沉著嗓,重重吐納著亢奮和歡愉?
還是會像此刻饕餮口裡高吟著“小刀,不要這麼用力……”一般,放縱貪歡?
月讀終於張開眼,覆在淡白長睫下的眼瞳是淺淺顏色,像琉璃般清澄。與她烏黑如墨的瞳仁色澤迥異。他明顯地蹙眉,賞她一句:
“思想污穢。”
“幹嘛?你能做我不能說哦!”她哼了聲。
“滿嘴胡言。”
“是你自己先說什麼陰不陰陽不陽什麼繁衍不繁衍的!”他說行,她說就不行哦?神比較大尾,凶獸比較小尾就沒人格嗎?
“子虛烏有。”
面對外頭浪蕩淫亂聲響毫無表情的月讀,在她的指控下有了情緒,兩道淡色眉線的中央堆疊出淡淡皺摺,淺眸裡帶著稍稍不悅。
窮奇驕傲地抬起尖細下顎,她承認自己是胡說八道,朝他身上亂扣罪名,目的就是要看他翻臉。雖然成效不大,但仍是有少少收穫,嘿。
“我看你明明就一副老手的樣子,才會對饕餮正在做的那檔事無動於衷。”她才不信啥靜不靜心、非禮勿聽,他一定是經驗豐富。
月讀不想理睬她,睨她一眼後就將眸閉上,不看她。
“心虛羅?”她還在調侃他,以此為樂,消遣在饕餮胃裡的悶氣。
“……”他連應聲都懶。
“月讀?”陪她拌嘴啦,不然在饕餮胃裡好無趣。窮奇從他身旁挪到他面前,踝上金鈴叮叮響著,紅紗飄飄,拂過他擱置膝上的手背,輕柔料子軟如雲絮,更軟的,是她纖白細緻的玉荑。蔥白十指爬上他臉頰,箝制著他,逼他再度張眼凝視她。窮奇媚甜的嗓咯咯笑道:“這兒只有你和我。我口風緊,不會將事兒說出去,你就甭端出聖潔假像,讓我瞧瞧你的本性。”她見多了衣冠禽獸,不信世上有言行合一之人存在。
月讀沒開口,任由她捧著他的臉龐,她靠得好近,說話時,氣息噴吐,帶著胭脂香味,丹紅色唇瓣因為說著挑釁人的壞話而微微咧揚,露出雪般白皙的珍珠貝齒。這只凶獸,有著最豔美的外形、最嬌媚的嗓音,讓他想起招搖之山上所長的荊蘸花,劇毒之花。
荊蘸花,形似牡丹,大小卻僅有牡丹三成,莖葉柔軟攀附著喬木,火般紅的十重辦包裹著珠蕊,蕊上凝聚著晨露水珠,看似美矣,實際上那數顆水珠是荊籬花自身分泌的毒液,一沾上,毒入骨髓,死路一條。
她像荊蘸花,身段軟,外形美,額心鑲著珍珠,猶如荊蘸花蕊上凝結的液,圓潤珠亮,卻毒。
“呵呵呵……老是假裝自己高高在上,很累吧?當神多辛苦,見到討厭的傢伙不能一掌打爆他的腦袋,看到不順眼的事無法口出惡言啐罵,非得端著無私無欲無求的嘴臉,扮演世人眼中至高的神只。現在在饕餮胃裡,有啥好裝的?”她邊說,邊在他五官間遊移著指腹,滑過他的眉、他的鼻,更刻意徘徊在他唇上。他的唇薄,人類說薄唇無情,他一定吻合這種說法,正因無情,才能用最淡漠的眼光俯睨世間,才能對於生死看得透徹。
“你呵……偶爾也想離經叛道,試試使壞的滋味吧?”
她的唇,幾乎要貼在他耳上,呵笑的氣息,撩撥他鬢邊白髮輕輕飛揚,她噘嘴,呼地吹口氣,要這嚴謹天人為此酥麻。
月讀的反應僅僅是覷著她,宛如在冷眼旁觀她作戲。
豐嫩的唇,從他鬢邊挪移,往他挺直鼻粱去,嘴上胭脂在所到之處留下痕跡,那色澤,像極了荊蘸花的蕊豔。
“你呵……偶爾也想近女色,試試放縱的快意吧?”這句話,她貼在他唇心問,問完,也不給他回應的時間,逕自將他的薄唇納入檀口中品嘗。這個吻,帶著惡意。
她想看月讀慌了手腳。
她想看月讀神容失色。
她想看月讀……被慾望操控。
靈活的芳軟小舌鑽進微抿的薄唇,滑過整齊牙關,撩動他的舌,汲取他的味道,四唇交濡,避免不了的曖昧響聲,從最親密交纏的唇齒間傳出,熱辣辣的讓人聽了臊紅。
臉紅的人,只有她。
氣息淩亂的人,只有她。
眸光迷蒙的人,只有她。
有所反應的人,也只有她。
月讀靜靜地任由她在他嘴裡翻攪,她的舌糾纏他的時,他不閃不躲,她吻得好賣力,他一貫的淡然,淺色的眸連一絲絲深濃也沒有,凝視著她,七情不動。她生氣,吻得更使勁,故意咬破他的下唇。
蔥白玉荑弄亂他的長髮,指腹纏繞幾繒白亮銀絲,塗上蔻丹的十指突兀地在白髮間穿梭,她唇上的胭脂幾乎全喂進他口中,她吻得他滿嘴鮮紅,唇印子四處散佈在他唇際。
末了,她喘吁吁地離開他的唇,胸脯隨著用力吸氣而波濤起伏。她芳息混亂,反觀他,仍是一派淡定,與被她親吻之前哪有什麼差異?
只除了他頰上、唇上有困脂停駐。證明方才的吻是確實存在,而不是她胡亂妄想出來的壞念頭。
純白的他,頭一次有其他顏色加諸在身上。
“你……你……呼……呼……你……你怎麼都沒有反應?我這樣吻你,你好歹也該……”她仍在急喘。明明採取主動的人是她,進行攻擊的人是她,有主控權的人是她,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居於弱勢的人也是她?
她在他清澄如鏡的眼眸中看見自己雙頰徘紅,看見自己雙眼蒙朧,甚至看見自己腿軟地伏在他身上的狼狽。
“吻你和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塊,是同樣意思。”萬物在他眼中,不存在差別。
“你拿我和石塊比?!”石塊有她婀娜有她嬌豔有她前凸後翹有她技術高超嗎?他這話太傷她雌威了!
“實話實說。”月讀這一回不僅是閉上眸,他的身影瞬間化為雲煙,讓她的攀附落空,差點從半空中摔入胃酸大池滅頂。
“月讀!你別走!你給我說清楚!”窮奇氣得哇哇叫,半空中只剩下她一條身影,她急急降落,追著那道白煙消散的方向去。
小刀,嗯呀……
不識相的爽快呻吟,此時此刻又鑽進她耳裡。
吵死了啦!嗯嗯呀呀個沒完,煩不煩呀!
小刀,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好好吃哦……
窮奇額邊冒出青筋,惡狠狠地朝饕餮胃壁上送出好幾腳洩憤——換種說辭叫“遷怒”。憑什麼她被月讀評為“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塊是同樣意思”。而饕餮卻可以吻得歡快淋漓?
天理何在……
不對,天底下才沒有天理,否則美豔如她、妖媚如她,哪會受此侮辱?
哎喲喲喲——小刀,我肚子好痛!好痛!一定走窮奇又在踢我啦——
“哼,你死好!”
我不快樂,你也別想快樂啦!
窮奇認識月讀的時間算算已經非常非常漫長。
在她還不是“四凶窮奇”時,她就與月讀相識。
那時,她在無數污濁穢亂的瘴氣中成形,環抱著她的是一道道名為“怨恨”、“仇視”、“嫉妒”、“憤怒”的黑潮,她在一處隱密谷底凝聚出形體,意識大部分仍處於渾沌虛無。已擁有視覺、聽覺和些許記憶。
“就是她嗎?將會成為四大凶獸其中的一隻?”
“沒錯,我掐指算過,正是她。”
“……好豔的妖。”
此時氤氳在朦朧煙塵中的女體赤裸無瑕,玲瓏曲線若隱若現,長髮隨著波潮飄動,滑落鎖骨、胸口,姣好的面容,春華映水。
她被一來一往的對談聲吵醒,眯著還好想睡的眼,抬頭,從一片灰濛濛的氣流中看見站在她頭頂數尺遠的四個年輕男人,他們全都飛騰於半空中,對她指指點點。
四名修行中的小仙人。
“仙尊說了,四凶將會擾亂天綱,他們無法軟化馴服,也不具慈善之心,卻擁有強大的邪惡力量。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在四凶仍未成氣候之前,將其毀滅,如此一來,也算為世人除害。”
“師兄說得有理。”
“合我們四人之力,應該能驅散谷底所有瘴氣,一旦失去瘴氣加持,這只凶獸便無法成形。
”
其中三人同時頷首,結起手印,準備要吟念甫修會的仙咒。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三人背後,一名黑髮少年道,嗓子好輕,卻不容忽視。
“咦?”三人轉首,望向不合群的小師弟。“月讀師弟何出此言?”
“她雖然會成為凶獸,但她的歲壽將會非常漫長,她必須活下去,不該因師兄們的阻礙而消滅。”
“月讀師弟,你在胡說什麼?既知道她是凶,她就不能存活,你沒有算出來嗎?未來會有多少生靈慘死于她陰狠挑起的戰火之下?我們明知如此,還放任她壯大,就等於與她同罪!”
“此時殺她,等同於殺害一條無辜性命,這與仙尊所教導之道全然背道而馳。”月讀年輕的容顏上,有著沉斂老成的氣質,面對年歲及資歷都長他許多的師兄們,亦不見懼色,嗓音依舊平緩地陳述,“現在的她,沒有抵抗力,沒有思考力,甚至連殺傷力也沒有。我們憑藉著哪條罪名傷她?就憑你我掐指算出她會為惡,所以她該死?”
“殺一人救千人,才是對世人慈悲,你此刻對她的慈悲,是罪過,若將來世間因她而塗炭,月讀師弟,你負擔得起如此駡名嗎?”
“救一千個人,與救一千零一個人。我選擇後者。”生命。不該被放在天秤上衡量誰多重誰多輕。
“你想救這只凶獸?”
“不是救,在她犯錯之前,她就是無罪之身。”
“月讀師弟,之前兩隻雄獸成形,他們暴戾的力量你我皆見識過。我們來不及在他們凝形之前毀滅他們,現在眼前這只雌獸仍脆弱,萬一錯過此時。日後怕會悔不當初!”三師兄想說服月讀,不希望他與大師兄為了區區一隻獸而爭執。“我掐指算出的那些未來,誰也不該改變,上天已經寫下的命運,企圖扭轉它便是逆天。例如:這只凶獸將在三千年後咬死一名暴徒,惡徒命中註定因她而亡,我們在此時打散她的瘴氣,三千年後,那名暴徒將不會遇見她,你們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賠上性命?”月讀淡淡問道。
三名師兄聞言立刻動手指,一掐一算。糟糕,那名暴徒兇狠無情,燒殺擄掠,惡事做盡,他若不死,前前後後還會多殺五百二十三名小老百姓……月讀竟然已能算到如此長遠?他的法力莫非早已勝過他們許多?
“五百二十三條不該死的性命,如此駡名,你們要擔嗎?”
她聽見名喚月讀的少年平靜地反問三人,問得他們臉色鐵青,說下出任何反駁字句。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黑髮藍袍,清俊的臉龐已見神威。
他救下她,沒有讓她被三名小仙人弄散。
多年過去,他的法力越修越高,外貌卻越修越白,髮色、袍色、眸色,都像覆上飄雪一般。
她已經忘記是哪一年見著他時,他白得讓她嚇了一大跳,若不是眼神沒變、五官沒變、嗓音沒變,她還以為是哪個頑皮傢伙以月讀的模樣堆出一尊雪人來。“月讀,你發生了什麼事?”她那時愣愣地問他,月讀沒回答,她逕自演繹出一套猜測,“是驚雷那只混蛋做的對不對?!那傢伙最愛吃“顏色”,上回我賞虹賞得好好的,他竟敢將七色彩虹吸得連渣都不剩——我去找他幫你報仇,扁到他吐出來還你!”
急性子的她,匆匆來,匆匆去,話沒說齊,火紅嬌影已經閃走,扁完驚雷再回來,帶回一臉困惑及方才賣力打過人的汗水淋漓。
“驚雷說,他沒膽吃掉你身上的顏色呀……也對,驚雷那種小妖哪可能打得贏你……你是怎麼了?頭髮怎麼變成這種白慘慘的顏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白髮,他沒閃避,仍是閉眸靜思。
“髮色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你黑髮的樣子看起來比較……沒有距離感。”現在白得像朵雲,她最討厭雲了,摸不著也抱不到,明明看起來又膨又軟,卻根本沒有實體。
虛無縹緲。
“你又傷人了。”月讀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淡眉雖沒蹙起,口吻中卻有責備。
窮奇將手藏在身後,急急用衣袖擦拭掉爪子上的鐵證。怪哉。她明明已經沖洗好幾回了。卻還是被他聞到,他的鼻子是狗鼻嗎?
“剛剛打了驚雷幾拳而已,真的,我只有打他幾拳。”她知道他不愛血腥味,而她也不愛帶著血腥味來見他。因為——
她會被他念到耳朵流膿!
果不其然,他張開眼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吟咒束縛住想逃跑的她,逼她乖乖盤腿坐在面前,用她聽過太多回的長篇大論勸化她。向來寡言的月讀,在這種時候卻會變得相當健談!那些仙佛掛在嘴邊的好生之德、七級浮屠,只會讓她聽到打盹。而最後,她確實也是在他說教的中途就不知睡到哪個仙境去了。
這種情況很常發生,好似有著某種已成為默契的規律。
她找上他,做些小惡小壞的事兒來惹得他開尊口訓誡她,再將他沉穩、具有安撫效果又酥骨的男嗓當成搖籃曲,讓自己睡場好覺,醒來之後,神清氣爽,如同此時——
她在饕餮胃裡,使壞地挑逗他、吻他,令月讀丟下她逕自消失不見。她以為他自己從饕餮胃裡離開,棄她於不顧,她有些急、有些害怕,因為月讀出得去,不代表她出得去,萬一月讀真的不理她,她的下場絕對淒淒慘慘。就在她又嚷又叫,淚珠兒快在眼眶中打轉之際,月讀又出現在她面前,凜著神顏,長篇大論重現,這回由好生之德改為潔身自愛,念念念念……念到她又賺著一次好眠。
只是這一回,她怕他又悶不吭聲地走掉,纖手掄緊他的衣袖,不放。
月讀沒有掙開她的羈絆,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情景,無數無數次,從幾千年前開始,他與她,就總是如此,她挨在他身旁,睡得毫無防備。
這只凶獸離經叛道,這只凶獸驕恣妄為,這只凶獸聽不進善言慈語,這只凶獸毫無耐心,這只凶獸……像個孩子一樣,愛玩、任性、好動,名副其實的小霸王。
當年阻止師兄們毀掉她,不是個錯誤的決定,他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她的一舉一動皆在他掌握之間。他放縱她,卻又不容許她放縱過頭,她本質裡沒有良善因數,卻也沒有變得更壞——至少,他不允准她誤傷無辜人的性命。
他必須做到,否則……當日用來勸退師兄們的誓言,就會成真。她額心的珍珠,散發著柔和光澤,它,是他親手所鑲上。
取下之日,也就是她犯下重罪,他不得不制裁她的那一天。“窮奇,你千萬別讓我動手摘下這顆珍珠。”月讀淡然的嗓音沉緩喃道,食指滑過圓潤的珠面。
第二章
她一直對月讀被饕餮吃下肚這事兒抱著懷疑及不理解。
月讀耶,他是神月讀耶,不是尋常小樹仙小花仙,區區一隻凶獸的胃囊,豈能困住一尊天山之神?
果然,她的困惑得到答案。
月讀被饕餮吃進肚裡,是有其目的,在她跟著月讀在大胃裡停停走走、繞繞轉轉,終於察覺月讀的意圖。
他在找人。
不,修正,他在找妖,找一隻偷走神天愚的羽衣而躲藏在饕餮胃中修煉之妖。“……也就是說,你打從一開始就預備讓饕餮吃掉?”而她只是好死不死的淪為陪葬?
窮奇瞠著豔燦迷人的眸,不敢置信。相較於她,月讀的態度更顯得從容。
“我尋找壟蚯許久,他的氣息不該消失得乾淨徹底,我猜想他躲在最危險也最安全之處。”
他是在靠近饕餮,要制止她施展逆行之術時,察覺到壟蚯微弱的殘餘味道從饕餮嘴裡飄散出來。
危險又安全的地方,天底下除了饕餮的金剛不壞之胃外,不做第二處想。壟蚯能靠著天愚羽衣而免受饕餮胃液融化,還能避開眾多天敵,待修練成功之後,必成一大禍害。
“我還以為你是一時不察才傻傻的被吞……”難怪他始終如老僧入定,一點也不驚慌,更沒有急著想出去的跡象,這根本就是他設定好的棋路!這男人……將世事全當成棋盤裡的棋局,握在手心,由他主導一切。
窮奇手擦腰,跺腳跺得踝上鈐鐺不住搖晃。“你有沒有考慮到我?萬一我被饕餮吃下後,立刻掉入胃酸池裡,我不會泅水,活活淹死怎麼辦?”她又不像他,強得毫無弱點:她這只凶獸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
月讀淡睨她。
不知是誰在饕餮食道裡哇呀呀呀鬼吼鬼叫之時還不忘雙手雙腳箝抱在他身上,巴得死緊,又豈會有落水的危險?她的指控沒有回答的必要。窮奇沒想從月讀口中聽見“放心,我定會救你”這類的好話,狗嘴吐不出象牙,同樣的,從神嘴中能吐出啥好東西,她才不敢奢求哩!她繼續跟著月讀在大胃裡“散步”。
“你發現壟蚯的蹤跡了吧?”
饕餮胃裡別有洞天,只缺顆太陽與月娘交替照亮。否則這偌大無垠的天地,再養千萬隻妖都綽綽有餘。
胃酸大池裡,有具巨大龍骸橫亙其上,它沒被融掉,像座白色橋樑盤踞,方便他們從東岸步往西岸。池內沒有錦鯉草蝦,倒有幾群習慣丁強酸腐蝕的小型鐵甲妖魚,在水中悠遊,偶爾探頭冒泡泡,以酸池裡的食物殘渣為主食。
“你也發現了。”
“當然。”
她窮奇是何等人物,壟蚯的等級比她差上好幾階,小妖怪一隻,她才不看在眼底哩!此刻,壟蚯的氣息她全嗅著了,不就在百尺之前嗎?
“他身上有天愚的羽衣護體,不容小覷。”
“你怕他呀?”窮奇取笑月讀,媚眼輕挑。“怎麼,多了件羽衣的壟蚯變得很恐怖嗎?連你也忌憚三分?既然你會怕,我幫你解決他啦!”她動動手指就能捏死壟蛆那種雜碎。
“別妄動,我自有打算。”月讀不領情,否決她有義氣的提議。
“我也有“打”算呀!”打了再算!
“取回天愚的羽衣是要務,羽衣不能有損,壟蚯也不能傷,我要將他收服至天愚面前,由天愚處置。”壟蚯打傷天愚身邊的小仙童,這讓天愚相當不悅。
“你好麻煩,打不能打,傷不能傷,怎麼抓?”當然要先把壟蚯打到奄奄一息,到時還怕拿不回羽衣、逮不著他嗎?
“你只要別出手破壞,就算幫了我大忙。”
“什麼話呀!我好意要幫你耶!”
“我不需要。”他自始至終都沒要她出手幫助。“我知道你不需要,你是神月讀嘛,什麼事都能自己來——哼,你以後別求著要我伸出援手!”她哼得好重,最後一句警告聽起來猶如落敗犬逃竄前的最後哀言,純粹是吠氣勢的。
月讀最討人厭之處就在於他完全不給人幫忙他的機會,他不需要憑藉任何人的力量就能達成他想要做的事。他很強悍,卻又不像凶獸渾沌或檮杌那般蠻橫霸道,無論處事或說話方式,總是一派溫和,偏偏這樣的他,擁有無法預測的神力。
也不將事情分一些給別人承擔,全都往自己身上攬,他不累嗎?
她明明就可以幫他的嘛,她又沒有要他感謝,也沒有要他報答,只是……兩個人一塊兒做,不是更事半功倍嗎?
她老是想著要為他出頭,誤以為驚雷吃掉他身上的顏色那回如此,現在幫忙抓壟蚯也如此,但她的衝動與他的不領情,讓她每次都是徒做白工。
“以護罩將自己包裹起來。”月讀留下這句話,不待她問“為什麼”,一條龐然大物的黑影竄出,朝月讀襲擊而來,月讀早已預料到,右手接下掌風,左掌結印反擊。沉不住氣的壟蚯從暗處現身,與其藏頭縮尾等著被月讀找到,不如與月讀廝殺一場——他的自信,來自於身上這襲天愚羽衣。穿上它之後,感覺法力源源不絕地湧現,他不認為自己打不過月讀,況且饕餮胃裡的地形他早已摸透了,要躲要藏也比月讀佔優勢。
“壟蚯!”窮奇見到他,立刻要跳入戰局,擋在月讀前方與壟蚯打一場。
“窮奇,你允諾過我,不許出手。”月讀白袖輕揚,攔住她。
“我……”窮奇被他冷淡的表情激到,紅唇噘高。“不出手就不出手!”她頭一扭,退到後頭去生悶氣。
“護罩。”月讀二度提醒她。
“我、不、需、要!”窮奇拿他方才拒絕她的字句回嘴。“我跟壟蚯是同一類妖物,我們的敵人是神族——就是你,他要打也是打你不是打我。壟蚯,上!給我好好教訓這只老古板!”教訓到月讀開口拜託她窮奇姑奶奶出手相助!
“神月讀,連我躲到饕餮胃裡也會被你找到?”壟蚯面目猙獰,身上所披的純淨羽衣與他的醜惡模樣格格不入。
“天人羽衣並非你所能擁有,盡速物歸原主,並隨我向天愚天尊致歉。”月讀說之以理,想和平解決壟蚯盜取天愚羽衣之事。
“你的腦袋壞掉了嗎?!到手的寶物要我吐出去?擁有天愚羽衣,我的修行和法術都加倍,我怎麼可能還你?”壟蚯沒得商量。
“天庭之物,靈氣不適合妖物,修行和法術加倍只是你短暫的錯覺。”
“你以為你隨便吠兩句我就會乖乖聽話嗎?你有本事就來搶呀!”壟蚯以咆哮和行動挑釁月讀。
靠著天愚羽衣的神力,他的力量變強、身體變輕、腳步變快,他獰笑著,粗腿橫掃向月讀的臉,月讀凝眸,壟蚯的小腿在距離他幾寸之前停下,被他身前的無形護牆逼退,但壟蚯哪能甘心,震回原地後換腿再來!
砰的一聲重擊,激發出強勁氣流,在饕餮的胃囊中興起狂風。月讀的白色長髮張狂飛舞,衣袖隨著激流翻揚,壟蚯的小腿被他一指抵定,那股強大的氣流正是由他泛著光暈的指腹前擴散開來。月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相較於他,壟蛆抱著小腿痛嚎的聲音顯得刺耳。
月讀右手一揚,壟蚯身上的天愚羽衣瞬間抽離,飛進他掌中。壟蛆大吃一驚,失去羽衣庇佑,他一改方才的囂張。瞬間化為一道黑光,咻地不見蹤影,月讀輕易就能逮住他——前提是沒有人跳出來阻擋的話——偏偏窮奇擦著纖腰,笑得哼哼有聲,笑靨如花,眉尾飛揚,襯得額心珍珠閃閃發亮。
“早叫你別嘴硬,開口求我助你一臂之力,壟蚯逃得掉嗎?結果你非得要維持神族的假仁假義,說什麼不能傷不能打。哼哼哼,若是我出手,絕對打殘他的腿先,看他能往哪兒跑!”面對不聽話的獵物,用不著客氣啦!
若不是你擋著,壟蛆跑得掉嗎?
拜託你有點自覺,沒有自覺便罷,還有臉說那番話?
月讀澄淨的眸,淡淡浮現無聲指控,窮奇雖然沒瞧懂,卻很清楚他的眼神定是在數落她什麼。
“幹嘛?有什麼話用嘴巴講呀!”默默在心裡罵人真小人!
她瞪著他的唇,驀然想起吻住它的滋味。那時她吻得好投入,為了挑逗他而使出渾身解數,卻換來他的惡評。呋,這男人真不識趣。多少人想一親芳澤都沒那個命哩,他還挑!
她都沒嫌他像條死魚沒反應——雖然他的味道清新又乾淨,好像喉間滑過沁涼解渴的山泉水,令她貪婪地再三吸吮。
她還想嫌他像根木頭動也不動,送到嘴裡的烤鴨竟不懂得吃——雖然她喜歡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光用看的也很賞心悅目。月讀一定不知道他自己的容貌有多精緻俊雅,就算不用笑容點綴。
他都是好看的,害她差點都忘掉自己的目的只是想惡整他……
“你的思想又污穢起來了。”月讀放棄去追壟蛆,天愚羽衣已經收回,壟蚯無法拿它作惡,危險性大大降低,也不可能從饕餮胃裡逃出,幾乎已是甕中捉鼈。
“不要偷讀我的心!”窮奇戒慎地用雙手捂住心窩,以為這樣就能擋住月讀的探索。事實上。月讀並沒有讀她的心,他光是從她迷蒙的眼神就能察覺她在用雙眼剝他的衣裳。
月讀寡言,天愚羽衣從他手中消失,收入懷裡。
“羽衣拿到了,我們可以出去了吧?”既然進饕餮胃裡找壟蚯討羽衣是月讀的目的,一達成,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壟蚯還沒捉到。”拜她之賜。
“呋,你真沒用,小小壟蚯也捉不到。”窮奇嗤了聲,媚眸一轉,頑皮心又起。“我們來比賽。看誰先逮著壟蚯,輸的那方要受處罰,至於罰些什麼嘛……贏的人決定!”在饕餮胃裡沒啥能玩樂的事,她無聊了好久,找個樂子來忙也不錯。
“……”月讀毫無玩心,也不認為這樣很有趣,他不可能點頭。“就這麼說定羅,遊戲開始!”窮奇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志在必得地挑釁一笑。旋身飛躍,在他眼前失去嬌影。
呵呵呵,她要開始想想贏了月讀之後,怎麼整治他。
好期待哪!
為了贏過月讀,窮奇從沒玩遊戲玩得這般認真。
她跑遍饕餮巨大的胃,除了沒潛到酸液池裡瞧瞧外,其他任何一處小地方都沒放過。
成功,是給予努力的人。
窮奇爽快地體驗到這句話的真諦。
她比月讀先一步在大胃東側一大片結石堆疊成的山巒密洞中,找到腿部受傷的壟蚯。
大凶獸遇上小妖物,窮奇氣焰高張,嘿嘿笑著逼近他,壟蚯慘白的臉色不知是因為小腿的傷處,抑或是失去天愚羽衣後。在饕餮胃裡受到酸液腐蝕影響所致。“走吧走吧,跟我一塊兒去向月讀炫耀炫耀。”窮奇說著,就要上前拎壟蚯出來。呀,好想趕快看到月讀挫敗無奈的嘴臉哦!
“你為什麼要站在神族那邊替他們做事?堂堂四凶之一,竟然拋棄尊嚴成為神族的走狗——”
“誰是神族的走狗呀?搞清楚點,我和神族是死對頭,要是碰到神族,我也是會動手打幾隻過過癮的好不好!”竟然說她窮奇是神族的走狗?想試試她怎麼打神的就對了啦!
當初她還沒成形前,差點就被三隻小仙打散瘴氣,這把怒火,至今仍沒熄滅。
“你既然不是站在神族那邊,為何幫著月讀捉我?你和我是同類,你應該與我聯手對抗月讀,在饕餮胃裡將他除掉!”在他與月讀相抗時,窮奇明明就是站在他這方替他吆喝打氣,要他好好地教訓月讀,他以為。她和他應該是同一陣線。窮奇輕嘖。搖著螓首,波浪長髮隨之擺動,發上光澤帶著銀白光芒。“我哪有在幫月讀?捉你是因為你有利用價值,我誰也不幫。只幫自己。”
“對凶獸來說,我小小一隻壟蚯有何價值可言?”吃不能吃,補不能補。
“嘿,我比月讀先逮到你,月讀就得乖乖任我處置,我一定要叫月讀做幾個鬼臉來讓我笑笑,你說你的價值有多驚人?”窮奇心情愉悅,蹲著與壟蛆平視,臉上雖然有笑意,笑容卻不是給他的,而是在提及月讀時才會浮現。
“……你竟然與神族做交易?”
“不是交易,是輸贏。他輸,我贏。”
“你不知道神族全是群冷血無情的傢伙,他們給予妖魔的承諾根本沒有實現之日。想利用我們時就一副慈眉善目,榨幹我們之後就立刻冷漠絕情地跟我們劃清界線。這一點,你們四凶應該比我更清楚——渾沌被囚之事你忘了嗎?囚住渾沌的是誰你也忘了嗎?你現在竟然還敢和月讀做交易!”
“我就說了,不是交易。”這麼難溝通嗎?“渾沌的事,用不著你提醒我,是誰囚住渾沌,我比你更清楚,是月讀。”
“對,是月讀!你沒想著要替同為四凶的渾沌報仇便罷,竟然還與月讀過從甚密!!”
“我幹嘛幫渾沌報仇?各人造業各人擔,渾沌被囚是渾沌家的事,又不是我被囚。”窮奇好笑地反問壟蚯。
她雖與渾沌、檮杌、饕餮同列四凶,卻不代表他們四人之間的感情有多融洽,那套“誰欺負你,我幫你打回來!”的義氣,不存在於彼此心中,她與他們,充其量就是“認識”罷了。比起渾沌和檮杌,她與月讀見面的機會還多上數千倍。
從她睜開雙眼的瞬間,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月讀。
黑髮披散,未加束綁,仍舊一絲不苟,直溜溜地傾泄在雙肩,就算黑的轉變為白,她仍是忘不掉那一日的他。
他持著與三名仙人師兄相反的意見,淡著聲音表情與他們爭辯,不容反駁地說著她有活下去的權利。
或許是獸的本能,對於張開眼頭一個看到的人帶著最最深刻的記憶,她無法否認。月讀的身影一直都烙印在她眼底深處,雖然她自由自在、滿山遍谷地跑透透,隨心所欲地享受著人生,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她總還是會繞回月讀身邊,去鬧他,去逗他,去看他。
月讀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什麼都不是,卻是她最常見到的傢伙。
對月讀而言,她與渾沌、檮杌、饕餮或是任何一隻妖獸都一樣,在他眼中,平等的眾生代表著同樣的面容,她並不特殊,即便她好美、好豔,她有最耀眼炫目的窈窕身段,最柔滑細緻的青絲,最勾人的眼神,最甜蜜的嗓音,月讀都不會驚豔。
換成是渾沌、檮杌或饕餮,月讀仍會與三名仙人師兄相抗,堅持他們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她只是一隻凶獸,月讀一定是如此看待她。
一隻凶獸。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窮奇清楚自己在月讀面前所代表的意義,她會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她幫不幫他打壟蚯,她吻不吻他,她今天有沒有比上一回見面時更漂亮……這些,月讀毫不在乎。
對,他才不會在乎!
心情,一整個惡劣起來。
窮奇遷怒無辜的壟蛆,翻臉如翻書,方才臉上還掛著笑。此時只剩怒目相向。
“你不要一直羅哩羅唆,跟我去見月讀就是了!”
“別想!”
偏偏她就是想。
窮奇啐了聲,不再浪費唇舌,手裡扯著一條紅絲綢,繃繃有聲,壟蚯見狀拔腿就跑,窮奇佇立在原地不動,將紅絲綢拋向壟蛆!!
壟蚯逃得夠快了,卻不及紅絲綢的速度,血一般的紗被賦予生命,它像條迅速撲咬獵物的大蟒,咻地糾纏上壟蚯的雙腿,一收緊,他的上半身還處於衝刺狀態,雙腿卻被反向一扯,這一跌,摔斷他三顆利牙。
“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我都懶得說你。”極度鄙視的輕哼,從朱紅豔唇裡逸出。她最討厭不識時務的傢伙,明知道打不過她,就乖乖認輸嘛,省去她出手逮人的麻煩。
紅紗在壟蚯身上靈活纏繞,從腿部往頸上盤踞,將他纏成動彈不得的蟲蛹,四肢不能行動,剩下嘴皮子能用。
“你以為神族會感激你的多事嗎?你以為把我當成供品送給月讀,他就會像摸只狗一樣摸摸你的腦袋誇你好乖嗎?你一定會後悔!你一定會嗚嗚嗚嗚嗚嗚——”
纏成拳頭般大小的一團紅紗,硬生生塞進壟蚯嘴裡,不讓他再吠下去。
月讀不會感激她。
她知道。
就如同她替他做過無數的事——知道他最近要去處置哪只壞妖,她會搶在前頭幫他先解決那傢伙;知道哪只壞獸製造麻煩去打擾月讀,她會扳扳十指,讓那只壞東西後悔自己出生在世上—
—他不感激,這會指控她行事毒辣,以暴制暴。月讀不會誇她好乖。
她知道。
那又怎麼樣?
她做得開心又甘願就好了呀!旁人多嘴什麼?
窮奇抬起金鈴叮叮作響的足踝。猛踩壟蚯的臀一腳,右手揪緊了紅紗,拖著他找月讀去。
“喏。”
窮奇獻寶似地將壟蚯拋到月讀面前,紅唇要多彎就有多彎,笑容要多甜就有多甜。
月讀低眉斂目,瞧也不瞧她或壟蚯。
窮奇不悅地說道:“我把壟蚯毫髮無傷的帶回來啦,連根獸毛也沒掉。”因為不傷壟蚯是月讀先前說過的,她有記住。“你輸了,你得聽我的!”
“我並沒有允諾你任何事。捉壟蚯一事,不須假你之手。”他沒說的是——你多此一舉。
“……”果然沒有感激,連一丁點也沒有,還順勢數落她多事。
好,比輸贏是她自己一頭熱,他沒答應她。
好,捉壟蚯是她好管閒事,他沒央求她做,她還搶走他的功勞。壟蚯瞄上來的眼神,也正在嘲笑著她兩面不是人,窮奇憤憤地一腳踩上去蹂躪他的大臉。看!有什麼好看?!
“你也沒有拒絕我呀!”她仰起臉,決心要用耍賴這一招。
“我有。在你衝動地轉身之際,我拒絕了你幼稚的提議。”是她跑太快,快得連他的聲音都來不及傳入她耳裡。
“我沒聽到,不作數!”她別開臉,任性到底,一會兒美眸又狠狠地轉回來。“你敢食言,我就到處去指控你神月讀說話不算話,比凶獸更壞、更不知禮教!”
她會羅織一大堆罪名,讓大家都誤解他,使他的神威蕩然無存——反正她是凶獸,散佈謠言和顛倒是非這幾檔事她常做,別以為她不敢。
“嘴長在你身上,說與不說,我不會阻止你。”
就是這種態度,吃定了她拿他沒轍嘛!
可惡!她、她、她、她她她她……她真的沒轍!
她能拿他怎麼辦?
不爽地放走壟蚯,讓他重新再捉壟蚯一次嗎?月讀巴不得如此,他最不喜歡欠人情。
真的四處去說他壞、譭謗他的名聲嗎?月讀根本不在乎虛名,加諸在他身上的字眼是誇獎或貶抑,他都無關痛癢。當年封住渾沌,後來封住擁有渾沌法力的小妖狐,指控他的聲浪不會少只會多,月讀仍舊是月讀,不曾因此改變作風,不會為了得到他人一句景仰而違逆本性……而她,也不是真的想壞他聲譽。
她完全沒有贏的籌碼。
窮奇像顆泄光氣的皮鞠,自己在生自己的悶氣。
她低著頭,不讓自己氣鼓鼓的醜樣落在月讀眼中,就算他不在意她是美是醜,偏偏她自己在意,所以,她每次來找月讀時,總是用象牙梳將一頭又長又濃密的鬈發梳得整整齊齊,再簪上鮮花,抹胭脂,塗水粉,像個傻瓜似的在水池畔照了又照、瞧了又瞧,這些,月讀都看不到。
低垂的視線裡,只有被踩了好幾回仍一樣不怕死地維持眼中諷笑的壟蚯,以及饕餮胃囊的粉紅顏色。
突兀的一抹白,跨入她視野之間,是月讀潔白的鞋履。
她猛然拾頭。月讀就站在她面前。他拙住她的手腕,大掌有著雲霧般的沁涼溫度,他的力道很輕,她只覺得腕間一緊,一道白光逼得她眯眸,而眯眸之後,粉色胃囊消失不見,腸胃蠕動的聲音不再充斥耳膜,不知多少時日不見的溫暖日光灑落在她身上,湛藍的天,白淨的雲,饕餮咬著雞腿、一臉錯愕的傻樣近在咫尺,在在都在宣告一件事——
她從饕餮的胃裡出來了!
就只是眨眼間,月讀將他們兩個從見不著天日的大胃裡帶出來了!
她就知道以月讀的本事,要從饕餮胃裡出來很容易,但……容易成這副德行哪有天理?
“就當做是你逮住壟蚯的回禮。”月讀語調平平。衣袖輕揚,壟蛆瞬間消失不見——他被送到神天愚所在之處,交由天愚發落。
他的話,震醒窮奇,她還在適應外頭明亮的光線。
“慢、慢著!”她喝住月讀。“我贏的代價不是要你帶我離開饕餮的胃,你不可以擅自決定!
喂,月讀——我要的不是這個啦!”
她必須要用吼的方式才能掩飾自己的開心。
他可以不管她的死活,放任她一個人在饕餮胃裡被消化成一攤充滿養分的屍水,讓饕餮的腸胃將她給吸得半滴不剩,他可以的!
但他沒有,他沒有!
無情的神只,冷情的月讀,在他離開饕餮大胃之時,沒忘了將她也給救出來。
小小的恩惠,在她心裡又大大記上一筆。
月讀不理睬她哇哇大叫,來到仍未從愣然中恢復的饕餮和刀屠面前,他們小倆口正在自個兒房門外架起小桌小椅,挨在一塊兒啃烤雞,才啃到一半,饕餮打了個嗝,幾十天前被她吃到肚裡去的月讀及窮奇竟然變成一道光,從她嘴裡蹦出來。月讀緩步靠近,饕餮以為他要跟她算總帳,畢竟,她張嘴將他吃下肚,還企圖揉肚加快消化掉他的速度。
月讀朝饕餮伸出手,刀屠反應迅速地過來阻擋,將饕餮護在身後。
“龍飛。我沒有要傷她,讓開。”
月讀喊出刀屠另一個名,刀屠卻不可能被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說服。他擰著濃眉,文風不動,雖不曾親眼見過饕餮口中被她吃掉的“神”與“凶獸”,但他清楚明白,眼前這一男一女正是他們。
月讀也不再多說,繼續往前走,拉近與饕餮的距離。
刀屠出手了,不允許月讀對饕餮做出任何傷害之舉,但他的阻止全然不被月讀放在眼裡,即使刀屠的手恢復成鋒利刀身。仍然傷不了月讀絲毫,他被刀屠碰著的部分全數化成白煙,世上最具殺傷力之刀,也不可能劈砍煙霧。
月讀的指,穿透刀屠,落在饕餮額上,薄唇吟念出神語。
刀屠驚慌地回身,手刀再度揮砍向月讀的虛影,同樣徒勞無功,透過月讀半虛半實的身軀,看見他收回長指,也看見饕餮嘴裡還在咀嚼著肥嫩雞腿肉。
“饕餮!”刀屠以為饕餮被月讀怎麼了。
“嗄?”饕餮唇角油膩膩,表情有些傻呼呼的,被刀屠猛拍著雙頰。
“你怎麼樣?你有沒有怎麼樣引饕餮!饕餮——”
“我只是將逆行之術自她記憶中抽離,她永遠都記不起來這個咒術的吟法,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做,你大可放心。”月讀並不想傷饕餮,被她吞入腹中只是計畫中之事,然而饕餮隨興所至地一再施行逆行之術,顛倒時序、混亂世常,他必須制止她的任性妄為。
跟饕餮講理她聽不懂,月讀轉而採取最直截了當的方式,讓饕餮再也無法逆轉任何一個時辰。
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該是既定的事實,不能因為後悔自己做錯事、說錯話,就想用最簡單的方式逃避,抹煞掉自己的幼稚與不成熟。
“小刀,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饕餮要刀屠別擔心,月讀對她做的事,不過是將手指放在她額心。又收回去而已。
月讀將一連串的要事全數解決——取回天愚羽衣、擒獲壟蚯、沒收饕餮擾亂天綱的咒法、將窮奇從饕餮體內帶出。他來去皆如風霧,縹緲難以掌握。雪白身影,轉瞬間化為清風,從三人眼前離去。窮奇的嚷嚷來得好遲,因為她還撥空先狠踢饕餮的小凸腹一記,快得連刀屠反應過來時都已經救不到饕餮。月讀不跟饕餮算帳,但是愛記仇的她才不會仁慈地放過饕餮。切,連她窮奇也敢吃!
當她踢完饕餮,回過頭,月讀已經不見蹤跡。
“月讀!你等等我!別想這樣打發我!我幫你抓壟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謝或說句窮奇你好棒來聽聽啦——”
火紅的嬌影。跟著咻地不見,留下委屈嘟嘴的饕餮,以及嘴裡說著“下回別再胡亂吃東西”
,手掌輕揉她肚腹的刀屠。
第三章
“感謝天尊替我取回羽衣,又將壟蚯這禍首擒服。”
神天愚了卻心頭一件憾事,失去羽衣,他的法力損傷大半,羽衣又被壟抵穢氣所汙,後續要收拾的殘局得費上一番功夫,月讀的出手相助讓他輕鬆不少,羽衣經過月讀淨化也恢復無瑕仙氣。
“母須言謝,壟蚯盜取羽衣,若放任不管,造成的後果更不堪設想。”
言之有理。天愚與月讀有同樣的想法,他眯眸往下看,只見壟蚯在地板上不住地蠕動,企圖掙扎。
“不過……很少見到天尊會以這種方式縛綁魔物。”
鮮紅的綢,一圈一圈纏繞打結,綁得壟蚯一身粗厚皮肉被擠壓凸出,綢紗的前端還塞在壟蚯嘴裡,如此粗魯的做法,不像月讀的行事風格。
月讀當然不會這麼做,要束纏住壟蚯這類小妖,他有千百萬種方法,以蠻力將人綁死再打結,他做不來。
紅綢紗,與它的主人有著同樣囂狂冶豔的顏色,教人無法忽視的鮮麗。
她總是一身紅裳,胭脂與蔻丹都塗得恁般赭紅,妖美的五官豔麗無比,不及天女們端正清靈。她身上毫無正氣,媚絲絲的味道會讓人誤解她荒淫貪玩,她不在意別人如何看待她,這些年陸陸續續傳回他耳裡的消息,全是她上哪兒玩得不亦樂乎,將誰誰誰迷得暈頭轉向,為博她一笑又是撕綢緞又是燃烽火,抑或是她挑撥兩方原本就不睦的國君為她出兵相戰,讓兩個男人爭她爭得面紅耳赤。
她的玩樂方式類似渾沌,只顧自己歡快,不管他人痛苦。幸好她還不像渾沌那般不懂節制,否則他不會放任她在世間作亂。
臭月讀!臭月讀!臭月讀!小氣鬼喝涼水!說話不算話!你不會隨便誇我一兩句嗎?
就在一個時辰前,追在他身後的她,留下這連珠炮似的跺腳咒駡,不愉快地走了,連嘟著唇在罵他時,踝上鈐鐺仍是清脆地響著,混著她的嬌嗔埋怨,彷佛還在他耳邊回蕩。
“天尊?”天愚輕喚,很少見到月讀這樣沉默出神:心不在焉,而且向來淡然無緒的臉龐上唇角微揚,好似心情相當好。
月讀斂眉,將浮現在腦海中的那一抹紅影驅逐。“擒服壟蚯另有其人,是四凶中的窮奇。”月讀不隱瞞她的功勞。
天愚吃驚道:“窮奇?她竟然出手幫助我們神族,而不是站在壟蚯那邊?”他還以為……見到羽衣這種罕見的神器,窮奇會想占為已有。一襲羽衣,等於千百年修行,對凶獸的力量不無小補,窮奇毫不戀棧嗎?
怎麼,多了件羽衣的壟蛆變得很恐怖嗎?連你也忌憚三分?既然你會怕,我幫你解決他啦!
她老是將“我幫你”掛在嘴上,多事地幫他打驚雷、打壟蚯。以為那些小事他做不到,自己急乎乎地跳出來將事情攬下來做,做完又抱怨他不感謝她。
我幫你抓壟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謝或說句窮奇你好棒來聽聽啦——
他從沒開口要她做,所以她的積極幫助,他不領情,她想要討的感恩也不過分貪心。但她每回都是失望而返。
“窮奇並不是一隻無惡不做的凶獸,好好同她說,她會聽的。”這番話,月讀不會在窮奇面前說,否則她聽完之後又要驕傲起來,鼻尖比天高。“好難得聽見天尊誇獎四凶。”四凶不把神族放在眼中,行為傲慢卻力量強大,自恃無人能治他們,態度多囂張。
“我不是誇獎。”就事論事罷了。
窮奇還不值得他誇獎。
她還沒到達“善”的標準,一些小奸小惡的事,她仍是照做,行善積德的好事她同樣嗤之以鼻,若這樣都能得到誇獎,對一生奉行善意的人,又豈會公平?
“天尊提及她時的模樣太慈善,讓我誤以為是誇獎。”天愚淺笑。“天尊何不將窮奇渡化?
收為麾下神獸,肋天尊濟世救民。”每位仙佛身邊都有會一兩隻靈獸護駕,例如他天愚有神鳥采鸞,神武羅有猛獸開明,月讀卻獨身一人,若能收服凶獸,也是美談。
“渡化窮奇?”月讀喃喃重複。
“印象中,窮奇似乎受天尊神威感化,時常至天山聆聽天尊講道。”天愚不只一回曾在月讀身邊看過窮奇,她站在月讀身旁很突兀,一紅一白的強烈對比身影,一正一邪,一沉穩一嬌佞,一慈悲一妖魅。
凶獸會三不五時跑到天山去找神月讀,想必是領受著神恩。沒想到凶獸之中,也有具備佛緣慧根者,難得,難得。
當年月讀天尊渡化武羅,使其修成正道,如今要渡化一隻小小凶獸,應當也沒問題。天愚完全想錯了。
月讀不認為窮奇會輕易被渡化,她與武羅的情況不同,武羅天性中帶有仙緣,只要開啟契機,便能領受神恩,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但窮奇原本就是由瘴氣聚合,她身上沒有任何善息,他只希望她能少惹些事、少為些惡,這樣就夠了。再者,窮奇不是受他感化,也不是雙耳有閑聆聽他講道,她來天山……
就只是找他,沒有其他目的。
她每一回來,都顯得理所當然,大剌刺地靠近。逕自往蓮池玉杆上蹺腿而坐。她從不跟他說“好久不見”或“我來了”。彷佛那兩句話是多餘的,一見面,她就會哼哼輕笑,先叫他一聲“老古板”,他一如往常不理會她的調侃,她才會改口叫他“月讀”。
她一開口鮮少有好話,這只獸,完全不懂何謂“說好話。做好事”的真諦,說話刺激他,哼聲挑釁他,若他不理會她就跺腳罵他,直到他張開眼,她才會咧開紅唇甜蜜地笑。媚豔的眸彎得像勾新月。聽他說教時,她會毫不客氣地找個好姿勢睡覺,任由他去說,她睡她的,睡得既香甜,又無防備。
她走時,也從不說再見,但他們兩人確確實實總是“再見”——一再相見,次數多到他不曾細數,比見天愚或武羅這些天界同伴還要頻繁。
“或是,窮奇清楚知道她的生命操縱於天尊之手,才會如此聽從天尊教誨?畢竟……一旦天尊取下那顆在她瘴氣完全凝聚之時您親手置入的靈氣寶珠,她一身穢氣闇息便會瓦解。若當年渾沌、檮杌、饕餮也都有鑲上靈氣寶珠,四凶的存在就不會成為神族背上芒刺,只要他們做出不容於天的惡事,取下寶珠,四凶便會回歸到凝形之前,變成無數瘴氣,一陣風來,吹得乾乾淨淨,要再重新成形,不知又是幾千萬年。”也不會累得天界眾仙老是替四凶惹出來的麻煩收拾善後。
“天愚天尊,您方才動了殺念。”月讀提醒他。這是惡念,一旦浮現,便成為業。
“呀……失態。”天愚立刻吟起洗心咒,淨化心思。
待平心靜氣後,天愚向月讀告辭,帶走壟蚯及羽衣。
月讀靜靜佇立,耳畔似乎聽見窮奇喚他名字的埋怨語氣,以及清脆響亮的鈴鐺聲。每一回她離去之後,他都會有好一陣子幻聽。彷佛她就在身旁,纏著、賴著、羅唆著……
那只是風聲,不是她叫著“月讀”的聲音。
不一會兒,薄唇也緩緩念出洗心咒——
洗滌不該被擾亂的心。
每一回和月讀相見,都是氣呼呼地不歡而散,偏偏她真犯賤,下一回還是會乖乖地跑到天山找月讀。
窮奇鄙視自己沒有節操的行為。
她應該要很有骨氣地對月讀撂狠話,說她以後永遠都不來找他。
但月讀才不會理她呢,說不定還會回她一句:求之不得。
呀,不是說不定,而是一定。
所以她很識相地不說,以免得到讓她更沮喪的答案。
月讀……這兩個字,就連念起來都比其他字眼順口。既然不能將氣發在月讀身上,沒關係,她遷怒總行了吧?
第一個受害者,是招搖山上的白禺靈猿,誰教它全身上下覆滿白毛。白色,讓她想起月讀,而且它們還一公一母在樹蔭下濃情蜜意,互相梳毛捉跳蚤,看了多刺眼——哼,破壞、破壞!破壞別人的好事是她與生俱來的看家本領!
棒打鴛鴦最爽快!哈哈哈!
將成雙的白禺靈猿打得各自逃竄,窮奇才稍稍厭到快意,愉悅地坐在溪畔啃野果,滿山開遍荊蘸花,她卻是繁花之中最嬌豔的一株。
長裙綻開,宛如湖面漣漪,溫暖的日光投射在裙面,火紅的色澤鑲上淡淡金邊,她美得教人轉不開視線,只是她自己毫無所覺,有時在水面倒影看見自己的模樣還會悶悶不樂,喃喃咕噥著:
“要是我長得別這麼“妖”就好了……他應該比較喜歡容貌清清秀秀、乖乖巧巧的女孩吧?
真討厭我的眼睛……幹嘛不柔和溫馴一點?”
若能像月讀的親妹妹無瑕天女更好,她擁有令人安心放鬆的脫俗氣質,眉清目秀——“美麗”這類辭彙很難放在無瑕天女身上,她的美不膚淺,是清靈之息,如同她名字“無瑕”一般的美。
哪像她,妖豔、嫵媚,美則美矣,卻擺明讓人覺得過之。
她的美,足以令千百萬個男人趨之若騖,垂涎得無法挪開目光。但那些閒雜人的傾慕愛戀她才不稀罕,她只希望……月讀也會覺得她好看就夠了。
水中的倒影她早就瞧膩了,倒是眉心一抹光亮反照出耀眼星芒讓她多看幾眼。
“全身上下竟然只有這顆珍珠讓我滿意……”窮奇忍不住又低歎。
她不喜歡自己像是在嘲弄人的微揚眉形,不喜歡連眯眼都會讓人誤解她在耍媚的眼眸。不喜歡小巧挺直的鼻樑,不喜歡隨時好似都在嬌笑的飽滿唇瓣,不喜歡寸長如扇骨的黑色長睫,獨獨額心上指甲般大小的白珍珠順了她的眼。
白,和月讀一樣的顏色,鑲在她的額心。
從她第一次在水中看見自己凝聚完整的模樣,它就鑲在那兒了,大概是像渾沌頭上的沉黑長角或檮杌臉頰兩側的白虎斑,皆是與生俱來的印記,獨一無二,專屬於她。
好幾回她都注意到了,月讀會盯著她額心的珍珠瞧,看得相當專注。
她心想。月讀可能對這小玩意兒有好感,畢竟它白白亮亮,渾圓飽滿,外形相當討喜。
就因為他的目光,害她也喜歡起它。
窮奇摸摸珍珠,滑潤的觸厭教人愛不釋手。
“是誰在我的山頭欺負我養的白禺?”
“吱吱吱吱——”尖銳的獸狺,急促而連續,像在告狀。
方才被窮奇欺負的白禺靈猿帶著幫手回來,咄咄逼人的吼聲,震得整座小山都在搖晃。
窮奇不悅。她以水為鏡,正在端詳自己的容貌,卻被一波波震動扭曲的水紋給打壞興致,她柳眉一蹙,瞪向來人。
白禺靈猿一左一右拉著山神,上門報仇。
“窮奇。是你?”那位山神看見窮奇,表情吃驚。
四凶在妖魔鬼神界中算是壞得赫赫有名,他識得窮奇,理所當然,而窮奇不認識小小山神,天經地義。
神。有分很多種,正如妖有大妖中妖小妖,神也有像月讀、武羅那類高高在上的天尊,以及窩在小山小河裡修為不高的雜仙。對於月讀那種神,四凶還會有所顧己心,但雜仙在他們眼中就不足為懼,比一粒灰塵不如。
“不想和白禺一樣被打,就離我遠些。”窮奇嬌哼,纖手一揮,波動的水面又恢復如鏡,方便她繼續照。
“為什麼月讀還沒對你出手?”
聽到此時不該聽到的神名,窮奇的目光從水面挪向小山神臉上。
“你認識月讀?”小神認識大神很尋常,但是當小神沒用“月讀天尊”來恭敬地稱呼他,就是一大反常,更遑論那句“為什麼月讀還沒對你出手”的指控。
“你不記得我?”小山神反問。
“我不記得你。”她回答得毫不遲疑。
“我是南日。”
“誰呀?”聽都沒聽過。
小山神面露窘態,不甘願地再道:“我是月讀的師兄。你忘了嗎?我們見過,在……你成形之前。”
窮奇沒花太多工夫立即聯想出來——她對叫“南日”的山神沒有印象,但提到月讀的師兄,不就是當年圍在她凝聚瘴氣的谷邊,企圖乘機將她毀滅掉的三隻修仙其中一隻?
看來,是了。
“月讀都爬到那麼高的地位了,你這個師兄卻淪為招搖山的小小山神?”窮奇最高明之處不在於惡毒的字眼,而是光用鄙夷的眼神和冷哼的聲調就足以教人萬箭穿心。
南日臉色難看,身軀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身為師兄,修行比師弟早,領悟力卻遠遠不及師弟,他當然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樣?
“我……我以當山神為傲!”南日做著垂死掙扎。
“是哦?”窮奇嗤笑,以問句羞辱人。
“比起凶獸,我山神好歹也是“神”,你卻是隨時都可能因為做惡多端而被月讀收拾掉!”
越是落敗害怕的狗,吠得越是大聲,想掩飾它的驚慌失措。窮奇連回答都嫌懶,撇撇紅唇。冷笑道:“月讀那傢伙,老是將慈悲掛在嘴邊,什麼不殺生、不造孽的,他會怎麼收拾我?”像囚住渾沌一樣囚住她?她還沒壞到渾沌那種程度,月讀了不起只會用大道理數落她,念到她忍不住打呵欠想睡。
哎呀,害她又想起月讀說話時的輕嗓,那真是哄人入睡最棒的搖籃曲。
南日扯唇,笑中帶著惡意。“你錯了,月讀要收拾你易如反掌,不然你以為你額上那顆珍珠是做什麼用的?”
珍珠?不就是天生長來點綴她的美嗎?
這回哼笑的人換成南日。
“你不知道那顆珍珠是月讀鑲進你額心的嗎?當年我可是親眼見到他取下脖子上那串佛珠其中一顆,再將它放進那兒。”南日指著窮奇光潔的額。“月讀放的?”她對這事兒全然沒有記憶,她一直以為珍珠是她膚上天生自然的一部分。
“放在你額上,當然不是為了讓你看起來漂亮。而是當年他阻止我們打散你的瘴氣時允諾,萬一你不得不除時,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令他吃驚的是,近百年來四凶越來越壯大,越來越兇狠,為什麼月讀卻沒有按照承諾拿下珍珠,消滅窮奇,讓世間少一隻禍害?
“拿下珍珠,我就得死?”窮奇眯眼,要問個清楚。
“你本來就是由塵世穢濁之氣所凝聚的妖物,在完全成形之前,只要濁氣被打散,你自然會落得散形魂飛的下場——”
“廢話少說,講重點。”她不需要從他口中聽見她自己更清楚的情況。
“月讀在你即將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顆沾滿仙氣的靈珠,它讓你的濁氣沒有辦法扎實凝固,好似在一棟屋裡的樑柱上動手腳,要拆屋時抽掉梁。你說,房子會怎麼樣?”
轟隆隆隆隆,垮得亂七八糟。
同理。摘下她額上的珍珠,凝聚她的瘴氣便會胡亂傾泄,失去瘴氣後,她自然沒有活路。
原來月讀是這般打算的。只要她變壞,他就要這樣對付她,不會手下留情。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
他說。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
是他親口說的!
這就是他讓她活下去的方法嗎?
在她身上放置著一個輕而易舉就能除掉她的東西,多便利,他只需動手將珍珠收回,而她,連弄髒他的手也不會。
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怎麼……不可以這樣呢?
神,為世間除惡,是再正當不過之事。她是惡,在月讀眼中,她永遠是惡,永遠有除去的必要,只是現在他還允許她活著,等到她該死的那一日到來。他會毫不遲疑地取下珍珠,冷著那張俊美無儔卻也無情的容顏,半個字也不跟她羅唆,直接出手——
他會。
額上的珍珠,突地變得好沉重,幾乎要教她馱負不住。他會。
這兩字,令人膽寒。
他會。
這兩字,讓她想哭。
第四章
酒池,肉林。
毫不誇張,她眼前的情景,除了這四個字外,再也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玉石堆砌出千尺寬敞的池塘,裡頭注滿香醇的鮮釀酒,上頭撒有桂花,一點一點的白,隨著酒波而微微起伏,想喝酒,只消玉杯一舀,要多少有多少。
池畔,無數美人兒暍著酒液、嗅著酒香,煨出滿腮的嫩紅嫵媚,輕薄透光的衣衫幾乎包不住白皙勻淨的嬌軀,幾位玉體橫陳,幾位柔媚仰臥,幾位婀娜依偎,淫亂笑聲,鶯燕嘈雜,全圍著當中唯一一個男人,討好地以口含酒,爭著哺喂他。
那男人,裸著上身,許許多多隻白嫩柔荑正來回愛撫他的胸口,他咬下美人遞至唇邊的葡萄,黑紫果皮破裂,豐沛汁液滴在他的鬍上,隨即便有軟嫩嫩的粉舌伸來,將之舔去。
荒淫無度的氣息,縱欲享樂的味道,充斥鼻間,本該是最喜愛的氣味,此時聞來卻嫌它刺鼻難聞。
男人發覺美人兒皺眉不悅,以為她是不甘被冷落,他低笑著招來婢女,交代幾句。婢女立即領命,款步朝美人兒走去,福身道:
“大王賞鏡花夫人美酒一杯,請夫人舒心。”
衣著同樣暴露的美婢端上酒杯到她面前。
“我不喝。”她連瞧都不瞧一眼。那杯酒,是從酒池舀起來的,就在不久之前,一群女人才把腳伸進去打水玩耍,誰要喝她們的洗腳水呀?
美人難以討好,無妨;不喝酒。珠寶總愛了吧!
男人又交代另一名婢女,她也領命而來,福身道:
“大王賞鏡花夫人珍珠項鏈一條,請夫人舒心。”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東西,就叫珍、珠!”最後兩字說得咬牙切齒,她撒潑地將托著珍珠的盤子揮落,砸了一地的珍寶首飾。
美人真矛盾,自己額心上明明就鑲著珍珠,嘴上卻說她討厭珍珠,既然討厭,為什麼不改鑲瑪瑙或玉石?心口不一嘛!不過,女人為求在君王面前比其他妃嬪獨特,耍些欲擒故縱的手腕也很常見,這美人,九成九也在打這主意,而她確實成功了。她是酒池肉林中最豔美的一朵花,高傲、冷漠、難以靠近,她對君王的寵憐愛理不理。對君王的問話愛答不答,甚至對君王的親近愛管不管。給她賞賜,她嗤之以鼻;誇她美言,她冷哼回應,就算君王親自端著酒杯要喂她,她連嘴都不肯張,君王採取軟硬兼施的手法。偏偏她軟硬都不吃——
你軟著聲音同她說話,她用沉默回答你。
你硬著脾氣逼她低頭,她的姿態會比你更強硬。這般驕恣無禮的美人兒,早該拖下去斬成十段八段,哪還容得她踩在君王頭頂拿喬?
但她真的太美,即便慵懶不理人,即便蹙著眉安靜地坐在那兒要憂鬱耍陰沉,都好賞心悅目。
君王不因她的態度而退縮,伸手接過託盤中的玉杯,坐近她問道:“是誰惹本王的小花兒不高興?”正要摸摸她柔嫩的小手,但她藏得比他更快。
“全天下。”她看什麼都不順眼,包括他!
“全天下惹怒你。本王就將天下全打下來向你賠不是,笑一個給本王看。”君王逗著她,盼能博得美人回眸一笑。
“啐。”她的回應是別開頭。
“小花兒,別氣壞了,來,讓本王喂你喝酒,酒一喝下,什麼氣惱都沒了。”他軟著聲音哄道。
“你別煩我,走開啦!”美人半點面子也不給,像揮趕蒼蠅般揮趕他。
就是這股辣勁!喔哦哦哦哦哦哦——好美!好美!美得他心癢難耐,美得他小鹿亂撞,美得他巴不得將她拽進懷裡,狠狠地淩虐她一整夜!
“小花兒,本王將寶珍庫裡所有金銀珠寶都賞賜給你,就換你一個笑容,很划算吧?讓本王瞧瞧你最美的一面——”
“叫你走開你聽不懂嗎?”幹嘛把嘴湊過來真臭!
喔哦哦哦哦,這眼神,又凶又媚又迷人……
“再加上百匹絲綢。”
“滾啦!”
“你要稀世珍寶本王也會替你找來!”
“羅唆!”
美人不滿被打擾,無禮地揮開君王的手,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血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惶恐,不似周遭其他妃嬪咚的一聲屈膝跪下,生怕君王勃然大怒會殃及她們。她自軟榻上翩然起身,深紅花瓣似的長紗裙隨之款款飄動,每走一步,清脆的鈐鐺聲便由裙下玉踝處傳來,她拋下君王,決定去找個安靜的地方讓耳根子清淨。
“好嗆人的花。”君王沒有動怒,反而眯眼欣賞著連背影都撩人心弦的美人兒。他欣賞她的不羈和傲骨,雖然偶爾會被她氣到想以君王身分威逼她,要她就範。可是她傲視人的模樣。又讓他恨不下心。
鏡花夫人,幕阜王近來最迷戀的美人兒,紅紗輕裳是她的標準打扮,除紅色之外,她不穿任何色澤的絲綢,她也最適合熱情如火的豔紅色。
波浪黑髮在腦後盤梳成高髻,簪上玉珠金釵銀鈿,只留左右兩繒烏絲垂落酥胸,未著鳳鞋的裸足玉白精緻,面容妖美冶豔,已有數十名臣子向幕阜王諫言,此姝定為禍水,留置身邊可能會迷亂君王之心,偏偏幕阜王聽不進規勸,被她迷得甚至嚴懲一干進諫的老臣。
她當然美,她是窮奇。有人類女子所沒有的媚,更有人類女子所沒有的佞豔及勇氣。
她不喜歡在人間窩著,卻已在人間窩了個把月。那日,從小山神南日口中聽見她額上珍珠是由月讀置入,目的是方便隨時取她性命後,她幾乎是逃竄似地奔離招搖山,無法克制自己將拳頭握得好緊好緊,渾身顫抖,不知足氣還是怕。總之,她逃了,要多遠跑多遠,等她冷靜下來,已經停駐在宮牆之內,被一群手持長槍的禁軍團團圍住,為首的男人毫不掩藏眼裡對她的驚豔。
她被留下來。
她想走隨時都能走,但走掉之後,她能去哪兒?
她向來是無拘無束地四處玩樂,玩累了,就上天山去找月讀,但現在她還能上天山嗎?見著月讀,她怕自己會哇哇大哭,質問他為何這麼待她,更怕他無情淡漠的回答會將她徹底壓垮。她,還能去哪兒呢?
所以她留下來,自願的。
這名人間霸主竭盡所能地討好她,他給她最美味的食物,最華麗的衣裳,最珍奇的首飾,最放任的寬容,就為了要見她一笑。他不吝惜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開口,從沒有他不應允的。
月讀絕對不會這樣。
認識月讀如此長久以來,他不曾放柔嗓音同她說話,不曾舒展白眉朝她微笑,不曾對她噓寒問暖,那些都是極為簡單之事,人界男子都做得到,神卻無法。
連凶獸都比神有情。
渾沌當日跪求她打破淨化石的畫面,歷歷在目,驕傲至極的凶獸,為了一隻小狐妖,屈膝而跪。
她忘不掉當淨化石被打碎,渾沌沖入煙塵彌漫的蒙霧裡,臉上焦急而慌亂,也忘不掉當渾沌抱住包圍著小狐妖的光球時。眉目間流轉的欣喜若狂及眷愛。檮杌拿著定魂珠四處收集一名女人的散魂這事兒,她也有聽聞。
她曾經在某處林間巧遇檮杌,那時他正專注地由一隻鳳凰身邊收取一絲絲縹緲魂魄,他低聲呢喃著“白玉”,嗓音輕柔得幾不可聞,當那絲散魂竄進他掌中的定魂珠內,他臉上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微微笑著,既溫柔又專情。他將定魂珠按在心窩,好珍惜地捧著。
只顧吃的饕餮,生平除口腹之欲外,不曾為其他事情發火,卻為一隻刀精不惜恢復原形,將她與月讀吞下肚裡,罔顧她與她的交情——雖然沒多深交,但好歹在四凶裡勉強算是“姊妹”,沒多熟的那種。
四凶到底哪里不好?
至少他們勇於面對慾望與感情,想愛就愛,一付出就是全心全意,不羅唆不矯情。乾脆俐落。
為什麼要因為他們是凶獸,就視他們為毒瘤,非得除之而後快?
想到這裡,她的額心又隱隱作痛,忍不住抬起手觸摸滑膩的珍珠。
月讀在你即將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顆沾滿仙氣的靈珠,它讓你的濁氣沒有辦法扎實凝固。
她愣愣地站著,想像著仍是黑髮的他,指間拈著珠子,穿透包裹著她的灰暗瘴幕,將珠子按向她的額心,嵌入一半。
那時的他,定是毫無情緒起伏,就像……在對待一顆石子或是一根木頭一樣。
萬一你不得不除時,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
“……真讓人火大的一句話。”她咬住下唇,流泄著不滿的咕噥。
“夫、夫人……”身後,一名婢女追了上來。
人類的死纏爛打真令她反感,他們都聽不懂“滾遠點”這三個字代表什麼意思嗎?
“做什麼?”窮奇沒好氣地瞪她。
“……您不回去陪大王喝酒嗎?”
“不要。”
“……您不怕大王生氣?”
“不怕。”
“……您會失寵的。”
失寵?哼,她才不稀罕得到男人的寵愛,留在這裡,只是因為這裡有吃有喝又有張大床可以好好窩著睡,否則她早走了。
“夫人?”
“你如果只是想在我耳邊碎碎念,就滾回酒池肉林那邊去!”
婢女噤聲,不敢再羅哩羅唆,但仍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鈐、鈐、鈴……
玉足踩過一片又一片的七彩琉璃瓦。
鈐、鈴、鈐……
奸聰的鈐聲。讓婢女不是往她的裙擺瞧去。紗裙下,隱約可見纖足上系著金鈐。最近宮裡越來越多妃子也學起夫人的打扮——身著紅紗,裸足系鈐,額心黏著珠玉翡翠,可就是學不到夫人一成味道,難怪大王對夫人如此寵愛。看在旁人眼中,夫人著實太恃寵而驕,這種擒獲男人心的手段偶爾為之還算可愛,若太常使用,磨光男人的耐性,難保夫人的下場不會變成冷宮裡一朵等待凋零的殘花。
她跟在夫人身邊多時,看著這一切,膽戰心驚,時常為夫人頂撞大王的言行捏把冷汗。
“夫、夫人。”
窮奇瞪向婢女。不是要她閉上嘴嗎?
“貞貞說句心裡話,請夫人別生貞貞的氣,好嗎?”婢女怯生生地問。“不好。”窮奇一點也不想聽她的心裡話。既然都知道會惹她生氣,那麼就甭說。
“……新鮮感是會膩的。”婢女小小聲道。見夫人沒接話要她縫上嘴,她以為夫人是默許了,又以嘀咕的音量說:“而且……一直到今天,大王都還沒有臨幸過夫人,這不是好情況,若能快些懷上龍胎,對夫人才有保障,夫人應該要主動親近大王……”而不是每回大王要擁抱她時閃得比誰都快,夜裡大王要留宿在她房內,她絕對會讓大王撲個空,燃著滿肚子欲火面對一屋子空蕩與黑暗,她卻不知道跑哪兒去,害得所有侍衛與婢女集體動員找她,整夜沒得好好睡。“他敢碰我半根寒毛,我會擰斷他的脖子!”窮奇狠狠地瞪回婢女後頭一連串的勸說。
鏡花夫人,是幕阜王為她取的名號,說什麼人間難見此一絕色。她如鏡裡花般不實際而虛幻炫目。在他苦苦追問她的閨名未果,而她又不願意降貴紆尊地將“窮奇”兩字告訴那只人類,他便霸道獨斷地封她這個稱號。
反正叫什麼她都不在意,以後不想留在這兒,她就將那個名字拋棄在人界。隨便他愛叫去叫。
那男人,她不放在眼裡。更不可能放進心裡,想碰她,有一萬條命再來妄想吧!
她的防衛心極重,不允許有人靠她太近,野生的獸,不學家畜搖尾乞憐,從以前便一直如此,自然不會為一個人類男子破例。再說,她又不是那些對權力和財富有所求的女人,何必拿身軀換取男人的疼愛?這無關潔身自愛,也非貞操守節,就只是討厭她不喜歡的傢伙碰觸她,別說是身體了,連根頭髮她都不愛別人摸!
這樣的她,卻親吻了月讀。
這樣的她,卻總愛枕在月讀身邊睡,靠著他的肩,或是當他沒反對時,她會枕在他膝上,自己尋找最舒適的姿勢。或許是月讀身上有人類所不可能有的清凜正氣。讓她嗅不到像慕阜王那股令人作嘔的淫穢味道,所以她認定他是可以全心信任依偎的……
至少。在她知道額上珍珠來由之前,她是這般相信著。
“夫人,貞貞是一片好意嘛……您也犯不著撂這麼狠的話,被大王聽見是要殺頭的……”而且大王會連她這名無辜小婢一塊兒殺。
“哪邊涼快哪邊滾啦!”窮奇耐心耗盡,無情地伸出腿將小婢踹回淫亂酒宴那兒去。
“哎喲——”婢女淒慘叫疼,按著臀兒,從地上爬起,噘著小嘴想抱怨兩句,怎知一回頭,夫人已經不見蹤影。
長長水廊,空無一人。就算是以男人的腳程,也不可能在短短片刻從這頭衝刺到水廊那頭。
夫人呢?
凶獸的本性就是壞,而且說話不負責任,脫口的字句全憑當時心情好壞而定。
心情若好,她可以在幕阜王問她想吃什麼時,回他少少一兩句菜色。
心情若不好,就算是在人界地位至高的君王,她也不會客氣地冷言頂嘴回去。
她的心情,一直都很糟。
她說的話,一直都沒幾句能聽。
所以當幕阜王第十度討好地詢問她,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換來她最美一笑時,她給了答案。“我要天下雞犬不寧。”
這是氣話,氣某個傢伙滿腦子只想著讓天下無惡人,渴望天地祥和寧靜,每個人每只妖每株草每朵花都能幸福快樂,為此,清除擾亂世間的害蟲亦在所不惜。但她偏偏不要讓那傢伙如願以償,最好是激得他在天山跳腳。
男人,被美色迷到暈頭轉向,竟也昏庸地答應她。
戰爭開始。
幕阜王以拓展國境版圖為理由,向外發兵,手段血腥暴戾,短短幾十日之內,雄兵部隊將西邊鄰近小國吞噬殆盡,軍隊休養半個月,準備往東邊鯨吞其他國家。
人類的慾望,越養越大。
一開始表現得好似全為了討好她,後來,是為他自己。
打下的鄰國進貢無數財寶及美人,並且俯首稱臣於他之下,坐在權力最頂點的滋味何其美妙,他食髓知味,樂此不疲,國內賦稅用來養大軍隊,百姓死活已經拋諸腦後。
戰爭之中,獲益最多的,是他。
他得到領土,得到美人,得到數不盡的貢金,得到權力,得到過度膨脹的殺戮滿足。她只得到臭名一個。
禍國妖女。
幸好她對虛名也不在意,即便今日受人敬仰,誇她為護國仙女,她也不會比較快樂。他們愛怎麼看她就怎麼看她,反正她本來就不是好東西。
昨日,幕阜王領著軍隊凱旋歸來,從夜裡就辦起奢華熱鬧的慶功酒宴,一直到今日還沒停止,看來似乎會延續數天。
幕阜王派人來邀請她許多回,要她到酒宴上與他分享戰果,但她連甩也不甩,自己在房裡睡上整日。
奇怪,有人替她發動戰事,擾國擾民,讓全天下人陪著她苦惱,為什麼她還是不快樂呢?
外頭飄散的氣息全是凶獸最喜愛的陰霾,有家破人亡的悲苦,也有戰死沙場的怨恨,她嗅著嗅著,卻仍是皺眉。
“夫、夫人……”婢女貞貞跪在躺椅前,怯怯地開口。此刻,窮奇正舒展著纖勻身軀,嬌慵地窩在長椅上,像只懶洋洋的貓兒。她以軟墊為枕,絲綢為被,長髮不做任何梳整,任由它胡亂散敞,猶如隨手潑灑的水墨畫,微眯的媚眸,百般無聊地瞟向婢女。
“大王又派人來請夫人了……正在外頭候著呢……”嗚,求求她快去吧,難道真要大王下十二道金牌才能請得動她?為什麼要為難她這麼一個小婢女?
窮奇翻個身,由側躺改為仰臥。
“夫人……求您露個臉吧……畢竟,這一仗,大王是為您而打……”
窮奇噗哧一笑,冷哼出鄙夷,“為我而打?我得到什麼?他又得到什麼?得了便宜又賣乖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人類,明明就只是找藉口掩飾他的貪得無厭,將罪名推給另一個人,自己裝得多委屈,結果收穫最豐碩的人,到底是誰呀?”
裝得還真像一回事。
為了討美人歡心,不得不出兵……咳。難道戰敗國會進貢俊男給她享用嗎?當然不會,送上門的絕世佳人還不是上他的床去伺候他的慾望。
她開口要他讓天下雞犬不寧,完全說中他的野心,那是他老早就產生的欲念,她的要求,只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
“夫人!貞貞求您別這麼說……”外頭還站著大王派來的人,若被聽見,不被剝層皮才怪!
“好吧。”窮奇從長椅上坐起,長髮蓋住半張微仰豔容,紅紗滑落大半,露出裸白右肩,她紅唇噙笑,很惡意的那種,彷佛找到樂子的壞孩子,正準備好好惡作劇一番。“去瞧瞧人類貪婪作戲的嘴臉也不錯。”反正她正嫌無趣。
婢女貞貞尚未反應過來,窮奇已經起身拉開門扉,裸足跨出,弧形優美的腳掌。讓守在門外的侍衛看得眼珠子差點滾下來……不過眼珠子沒滾,倒是唇角那絲唾液緩緩滴落——她無視看傻的男人,與他擦肩而過,一身芳香,足以迷倒人。
她步向不遠處的宴會場地,那座殿閣上方的天空,此刻正籠罩著腐敗荒淫的黑霧,她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再看。
天底下有哪種生物,會在屠殺成千上萬條性命之後還大肆吃酒慶祝?
除了“人”之外,她還真的想不出來哪!
比起那男人,凶獸算什麼?
因凶獸的小小挑撥就能壞到骨於裡去,只代表這只人類原本就不存善心,再強大的挑撥法力,永遠都不及天性裡潛藏的暴戾。
她也的確該露個臉,不然“禍國殃民”的罪名誰來扛呢?
呵呵,妖女來了。
“鏡花夫人到。”侍衛朗聲通報,原本嘈雜的宴席瞬間安靜下來。
跳著舞的優伶,奏著琴的樂官,高昂的談笑聲,全數停止。只有窮奇腳上金鈐清脆地響著,她每走一步,它就愉悅地鈐一聲,傲慢地向眾人宣示——聽著,她窮奇來了。
從她一踏進酒宴,耳邊即傳來許多無聲咒駡,來自於主和派的臣子心中——
全是這妖女,害得大王背負起昏庸之名!
妖女,她又要來鼓吹大王發兵攻打其他鄰國!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唉,國之不幸呀……
呵呵,她一字不漏,全都聽見囉,謝謝大家誇獎。
“小花兒,來,坐本王身邊。”幕阜王立刻趕走窩在他懷裡的小美人,足見在他心目中,她的地位遠勝過那幾個滿臉不悅的女人。
她走過去,不是因為聽話,而是他身邊有大空位。“你在午憩嗎?髮沒梳呢。”慵懶的模樣也真撩人,髮絲微微淩亂,好似在床榻上翻滾過好幾回,他幾乎可以幻想她在床上的媚態。
“懶得梳。”窮奇避開他的手指,連髮絲都不想讓他摸。
“我應該要將所有見到你這嬌俏模樣的男人眼珠子挖出來。”他一說,在場所有男人忙不迭地移開視線。
最該挖眼的人就是你啦!用眼神在剝光我的衣裳,下流!窮奇在心裡哼著。
“斟酒,我要和小花兒喝一杯。”幕阜王命令一下,手腳俐落的宮婢迅速將兩個酒杯倒滿,他端起。一杯給窮奇。“這場宴會是替你辦的,我已經幫你將天下鬧得雞犬不寧,開心嗎?”
“這樣就叫雞犬不寧?”她挑眉,紅唇沾著杯緣輕啜酒液。這熱辣辣的玩意兒她沒多喜歡,還是覺得山澗裡的泉水順喉。
“哦?我的小花兒不滿意?那麼,你還希望怎麼樣?”幕阜王的指,似有若無地勾弄她的紅袖,腦子裡想著脫下它時的愉悅。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羅。”
“再替你多打幾個國家,要他們獻出國內最美的珠寶。”他拍拍手,宮婢立即跪著呈上一隻黃金打造的鳳冠,色澤閃耀,刺痛眾人的眼。“這回的戰利品。喜歡不?送你。”
庸俗的人類,庸俗的眼光,她瞧不出這金光閃閃的東西美在哪里,有比一朵鮮花美嗎?
“不喜歡,你賞給別人吧,賞給我我也不會戴上。”她才不要在腦門上扛那麼重的東西,自找苦吃,沒看到捧著它的宮婢雙手直顫抖嗎?
“你真難討好。”幕阜王微微動怒,沒看見她欣喜若狂地叩謝恩澤,更沒看見她軟著聲音和身軀偎進他懷裡撒嬌,這女人,真懂得潑他冷水。
“天性。”她天生難搞。
“我的忍耐有限度。”這句話,已是威脅。
“然後呢?”她不怕。
“我只要一句話,你的人頭就會落地。”
“呵。”她笑,眼神卻輕蔑,像在說:憑你?
幕阜王瞪著她艮久,用著要瞪穿她似的狠勁,一對眼珠子瞠得極大,最後卻不得不敗下陣來。
她的表情,搔得他心頭發癢,在徹底得到她之前,他捨不得殺她,等到他玩膩了,她還以為自己能無禮地和他頂嘴嗎?
他絕不會讓她好過,尤其是在床上。到時候,他非得要用盡她無法想像的方法蹂躪她甜美的肉體,非得要她反過來哀求他住手!
“小花兒,本王就愛你這股辣勁,像這杯酒一樣,雖辣口,卻又極香。”他方才的怒目橫眉已消失不見,換上寵溺的神色,雖然心裡仍有氣惱,卻藏得極好。
她聽到的,可不是這句誇獎,就連他在心裡說要將她這樣又那樣,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淫亂思忖,她也聽得清清楚楚。半個字不漏。“你放心,本王不會放棄討你歡心,本王不信自己做的一切無法感動你。這鳳冠,足足鑲上九十九顆東海貝珠,只有臨近海濱的禺京國才有此珍貴特產,你知道我為了打下它,費上多人力氣?禺京國好頑強,連打半個月也攻不下一座城池,不過最後我仍是突破他們的死守,而且不費一兵一卒。這事兒你聽來定會覺得不可思議,我方僅只派出一名說客,便說服禺京國降伏。”
窮奇自顧自喝她的酒,壓根沒專心聽他吠。他說的事,她不感興趣,一點也沒有。
“此役的功臣,你想不想見見他?”
不想。她對任何一隻人類都沒有好奇心。
不過她還來不及口出言,一道白影,緩緩步來。杯子抵在唇邊,她卻忘了該吞咽,酒液嘩啦嘩啦地傾溢出來,濡濕紅裳的襟口。
她一定是瘋了。
相思將她給逼瘋了。
那麼她也瘋得太徹底。
她竟然……
看見月讀越過眾人,步履平平穩穩地走過來!
飄然出塵的氣息,淡然俯覷的澄眸,瞟向她時,眼神就是每回準備輕斥她做了壞事時才會有的肅穆。
臉上那副千年不變的神情,依舊是她記憶中的老古板模樣。
而且——
還是黑髮黑眉黑瞳孔!
她瞠目,她結舌,她根本無法做出反應。
一開始,她以為是哪個長相有九成像月讀的人類。很快的,她就否決這個愚蠢的想法。
他就是月讀,他身上的神味騙得過人類卻騙不了她!
思緒紛亂間,他已來到她面前。
“這位是水月先生,就是他助我軍不費一兵一卒拿下勝利。”幕阜王還在說著。見“鬼”不可怕,此時她見“神”才大受驚嚇!
水月先生,在幕阜王久攻禺京國不下時突然出現在軍營裡的讀書人,看似弱不禁風的他,無人知曉他的底細,偏偏在眾人記憶中,好似軍營裡本就該有這麼一號人物,每個瞧見他的人,都會脫口喚他一聲“水月先生”,這四字,明明陌生,卻又從腦子裡迅速竄起。
就在幕阜王準備以火攻燒死禺京國都成千上萬條性命的當夜,水月先生站出來,用平和清雅的嗓音說著他有一計,能讓禺京國大開城門,恭迎幕阜王的人馬入內,但他要求君王不得殺害任何一條人命。
幕阜王同意讓他去試,但也要他立下軍令狀,若不能成事,就要拿命來祭軍旗。那夜,水月先生獨自去了禺京國都一趟。
不到半個時辰,四方城門大開,禺京王領著全城百姓,伏身下跪,自願投降。
從那時起,幕阜王對水月先生深感敬佩,視他為此役最大功臣。
“小人,用賤招誰不會?他一定是進到禺京國都,用法術將全城的人洗腦,讓他們降伏,這哪是什麼大功勞?”窮奇不斷地嘀咕,酸言酸語全含在蠕動的紅唇裡,不能大聲吼出來,真不痛快。
什麼水月先生?月讀就月讀,裝啥人類呀!
鏡中花,水中月,兩者都是虛假,她和他的身分,全是眶人。
她瞪向盤腿坐在席間的月讀,他不像左右兩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臣子那樣放縱,他只是靜靜坐著,桌上任何一盤菜肴皆不曾不箸。
還真是……有幾千萬年沒見過月讀這副模樣。黑色長髮以玉簪整齊盤束,一絲不苟。
素淨的衣袍以灰、白兩色為主。
那兩道眉,也黑得好明顯,以往是淡淡銀白色,總給人一種不太清晰的感覺,五官與輪廓都那麼淡,那麼不染塵色,此時整個顯眼起來,也更年輕一些。
月讀察覺到她的注視,揚起黑睫,回視她。
窮奇猛地一震,臉上浮現被逮到的窘紅,她用力別開螓首。不對不對不對不對,現在哪有閒工夫管月讀的頭髮是白是黑這種小事?她該在乎的是——月讀出現在這裡幹什麼?
當然不會是太久沒見到她,很想念她才來的。她有自覺。
她也不認為月讀閑到來替人類君王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
所以,此時此刻他坐在那裡的用意,耐人尋味。
通常呢,月讀出現在凶獸面前時,都是因為凶獸惹出禍事,渾沌如此,饕餮也如此。現在輪到她了嗎?
他是來處罰她挑撥人類君王發動戰爭這一條重罪嗎?
他準備像對付渾沌一樣,將她也囚在哪塊鋼石裡幾千年出不來嗎?
還是乾脆更省事一點,拿下她額心的珍珠,直接教她回歸虛無縹緲,為世間除害?
月讀的目光太深沉,她完全讀不出他的打算。可是一想起額上珍珠是為何而來,她的火氣又上來了。
臭月讀!你來這裡想幹嘛?她開啟心音,和月讀以心靈對話,旁人聽不見,她吼得特別大聲。
這句話,該是由我來問。窮奇,你在此想做什麼?他淡然回道。
哼!我又不歸你管!沒必要向他交代去向。
你若是想挑撥起戰火,讓生靈塗炭,我不得不管。月讀的視線不再望向她,此時有人向他敬酒,他微勾唇角婉拒:心音卻沒有因而中斷。你成為幕卓王的寵妃,要他為博你歡心而攻打其他國家,你一時玩興,讓多少人付出代價?窮奇,你為何做此損人不利己之事?
她任性地關掉心音,不想聽月讀說教,冷哼轉頭。
“水月先生,酒菜不合你胃口嗎?”幕阜王瞧見他一口也沒動過。
“我不餓不渴,謝大王好意。”
“連本王敬你一杯也不肯?”
“以茶代酒,水月可以連乾十杯。”言明他並不是拒絕幕阜王,而是拒絕酒肉。
“哈哈哈,好,本王不勉強你,賜茶。”
窮奇看見幕阜王對月讀如此重視,美眸眯細。哼,她才不會讓月讀一帆風順地打人人界這個圈子,成為幕阜王的愛卿。
她要破壞他!
她突地偎進幕阜王懷裡,纖指在他心窩上畫圈圈,畫得幕阜王心跳加快,大鹿小鹿亂亂撞。
接著,檀口輕啟。聲音說有多委屈就多委屈,掩在衣袖下的唇兒微微顫抖,眼淚硬擠在眼眶備用。
“大王,那個男人目光淫穢地偷瞄我,他……他用眼神在意淫我……”
嫁禍。
男人最無法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覬覦。
但是幕阜王沒有動怒。人家水月先生的視線根本沒落在她身上,說他意淫她,相當牽強。“你看他的眼神多壞!”窮奇指向月讀,繼續控訴。
誣衊。
“……有嗎?”幕阜王一頭霧水。
水月先生的眸色。是他此生見過最正直、最清澄的,裡頭沒有半點心虛或不確定,當然,更沒有邪念。
不只幕阜王如此認為,在場眾臣亦有同戚。
水月先生光是坐在席間。沒有半個舞伶敢靠過去挑逗他。他容貌生得好,是姊兒們最愛的俊俏溫文。照理說來,她們應該會爭先恐後地依偎在他身旁喂他喝酒,然而,他只是靜靜坐著,臉上沒有嚴肅冷漠,更沒有猙獰恐怖,偏偏就在無形中產生一股聖潔之力,令人又敬又畏。
所以她指控水月先生的眼神既壞又淫穢,完全沒有說服力,甚至有人在心裡嗤笑:說別人眼神壞,你怎麼不瞧瞧自己那雙眼,才真的叫邪惡!
“有啦!大王,你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啦!”她跺腳,要幕阜王昏庸地為紅顏而殺艮臣。
“小花兒,一定是誤會,你別氣,水月先生不會這樣,乖。”
乖什麼乖呀?她當然知道月讀不會,就是不會才叫“誣陷”呀,要是會的話就叫“人贓俱獲”嘛!
“我說他會他就是會!”嫁禍不成,改采耍賴。
“好好好,他會他會,我幫你罵他。”幕阜五安撫她,但仍是和水月敬著茶,一邊商討接下來是否該乘勝追擊,繼續出兵攻打東方小國。
月讀搖頭,“大王,近日內不宜再出兵,東方小國接連見識大王收服西方眾國的神威,相信他們早已對大王心存恐懼。此時若大王派遣使者動之以情,定能不費吹灰之力令其臣服,大王何必動國本、費糧草,去做一件不需要去做的事呢?”
“水月先生言之有理。”要是小國乖乖投誠,自己送上門來,他確實可省去不少功夫。
“大王!”窮奇氣自己被忽略,揚聲嚷嚷。
兩個男人依舊在討論正事,沒被她打斷。月讀很明顯的準備說服幕阜王不興兵侵略鄰國,窮奇想壞他好事,和他唱反調,但她正要開口,以媚功撒嬌,蠱惑幕阜王別聽月讀的話之際,一道神咒封住她的喉,教她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只剩下比蚊子還小的悶哼。
“唔唔唔……”臭月讀!老古板!可惡!可惡!竟然要這種小人招式!
她憤恨地死瞪著月讀,他卻瞧也不瞧她,最可惡的是,唇邊還有淡淡笑意!
是在笑她的狼狽嗎?
你別掙扎,我不想傷你,但我也不許你再操控幕阜王。
腦海裡,響起月讀的聲音。
你這個混蛋——她咒駡他。
不要逼我連心音都不讓你說。
去你的!
……封住,無論是她嘴裡的聲音,抑或心裡的咒駡。
窮奇嘴角微顫,滿腔氣悶無處發洩,只能拚命灌酒,一杯接一杯,將他口中的“穿腸毒藥”
喝個盡興。
“小花兒,你今天這麼有興致喝?”幕阜王不介意降貴紆尊地為她斟酒。
她無法開口,瞪著月讀,一面將杯中滿溢出來的酒液一口幹掉。
“本王陪你喝。”幕阜王又替她倒滿。
窮奇,別喝,他要灌醉你。月讀又在她心裡羅唆。
要你管!我就是要喝,怎樣?窮奇賭氣地說給自己聽,推開幕阜王遞到唇邊的酒杯,直接拿起酒壇灌,酒液沿著玉頸沒入胸襟,濕濡了包裹著酥胸的深紅布料。
窮奇!
哼。
幕阜王不懂窮奇與月讀之間流轉的對峙氣氛,他只知道向來喝酒不超過三杯的美人兒,今日卯起來灌,想必也是高興他為她出戰得勝,她嘴上不說好話,卻以實際行動慶祝。
喝吧喝吧,再多喝一點,醉了的話,今夜說不定他就能同臥美人窩,嘿嘿嘿……
月讀鎖眉,露出罕見的慍怒,幕阜王的思忖源源本本傳達過來,那些意念何止淫穢。
淫穢?
食色,人主大欲。萬物既生陰陽自有其理,天地陰陽,造就日與月輪替:人分陰陽、獸分陰陽,因而生生下息繁衍著生命——這番話,是他在饕餮胃裡對窮奇說過的道理,而他對男女之事的看法至今不曾改變,何以現在竟覺得幕阜王想對窮奇做的那些是“淫穢”?
向來認為陰陽調和是衍息必然,提及性事,他不會像尋常人一樣扭捏曖昧,他用最清澄的眼看待陰陽,看待雌雄,看待傳宗接代,此刻卻無法乎心靜氣看待幕阜王摟抱她纖肩的親昵動作。
怎麼回事?
從胸口傳來的悶意,是什麼?
第五章
那一夜,幕阜王命人攙著醉癱的美人兒回寢宮。眾人都知道幕阜王多眷寵這名妖豔美妃,今晚定是個綺麗旖旎的激情夜。幕阜王終於要達成心願了!
幕阜王拋下眾臣,火速離開酒宴,猴急的模樣好似一個剛嘗情慾的毛躁少年,饑渴難耐。
他匆匆回宮,又匆匆從寢殿奔出,原來欣喜若狂的神情變換成暴怒跳腳,吼聲震天價響:“去把鏡花夫人給我找出來——”
鏡花夫人又不見蹤影,幕阜王撲空香閨的次數再添一筆。可憐哪。
相較於酒宴樓閣的燈火通明,金瓦玉磚堆砌成的議事大朝堂,在夜裡熄盡所有燭火,長廊只靠月光照出微微的能見度,尋常人在這個時辰是不會踏進這兒的,僅有輪流巡視的侍衛偶爾穿梭,誰也沒注意到,在金瓦屋簷上靜佇著頑長身影。
夜風輕輕拂來,撩動衣袍如浪翻騰,衣袍的主人神情淡然,凝望著卵黃色的明月,自高處遠睨,隱約還能見到後方數裡的君王寢殿為尋找失蹤美人而亂成一團,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來回衝刺,當中又以幕阜王的咆哮聲最大。
“哈啾!”
腳邊傳來噴嚏聲,他沒有俯身去看。
“好冷。”窮奇蜷成一團,扯緊紅衫,將自己包得更密。屋頂上的風勢比平地來得大,她從冰冰涼涼的瓦簷上坐直身子,涼風讓她的思緒清晰不少,撥開被風吹亂的髮絲,視線跟著看清的同時,她被站在身邊的月讀嚇到。
“老古板?你……你不是和那只人類在商談“正事”嗎?”他們啥時結束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更沒弄懂酒意稍退後,她怎麼會跑到議事大朝堂的屋頂上吹冷風?
月讀沒應她半個字,眉宇間有著顯而易見的情緒,雖淺淡,卻明顯。
不悅。
“喂,月讀!”她站直身,也只勉強到他下巴高度而已。
他不看她,緩緩啟唇,“你應該立刻離開這裡。人界之事,不該插手,更不該仗恃著他對你的寵愛而造殺孽,他因你一言而連屠三城,那些人命,全成了你一時玩樂的犧牲品。”
酒意帶來的輕微剌痛。令窮奇的腦袋覺得好不舒服,又聽見他這麼指責,她不禁惱火了。“我又沒要他殺人!是他自己偏好血腥和暴力!”幹嘛將罪名全扣在她頭上?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她扁扁嘴,不屑地應道:“伯仁?誰認識伯仁呀?”她連聽都沒聽過這個傢伙。
月讀不多解釋,繼續道:“以你現在受寵的程度,你可以輕易要求幕阜王住手,你卻不做,反倒加油添醋,這叫挑撥,與渾沌做的事情並無異。”
四凶中的渾沌最愛在人界掀起戰端,讓兩國戰得你死我活,他再大口大口吸食所有黑暗的氣息。對渾沌而言,人間越是充滿仇視、對峙,怨恨及痛苦的味道就越深濃、越美味。“我跟渾沌才不一樣!我一點都不覺得從人類身上傳出的暗息有多香!”窮奇不認罪。雖然暗息能讓四凶的力量增強,但她又不像渾沌或檮杌那樣以力量為傲,她現在的修為已經很夠用了。
“那麼你比他更可惡,他做的一切是為了生存,你呢?自私的只求歡快。無視他人受戰火波及,將人命視如草芥。”月讀第一次用如此嚴厲的口吻責備她。窮奇掄緊拳,聽著。
他為了她不認識的人命在斥責她。
他為了不是她做的壞事在數落她。
但他呢?
他就真的將每一條生命都看得重要嗎?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就多清高?你就多無私?你就多珍視生命?”她憤怒地吼著,“偉大的神月讀,請你告訴我,珍視生命的人會在我額心放置一顆隨時隨地都能取我性命的靈珠。想殺就殺,要剮就剮嗎?你跟幕阜王有什麼不一樣;:”在她眼中,一樣都是殺人兇手,差別只在於一個已經做了,一個還在等候時機才要做!
“你知道了?”月讀淡淡說道,臉上不見半分窘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並不否認。”不否認她額上珍珠確實攸關她的生死。
“你當然不否認,因為那是你的心機,你的目的!”
“你不為惡,我就永遠不會取下它。”
“那我真要先謝謝你。”她說得好酸,“你只是事先預防,怕我以後會壯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所以先在我身上鑲這種東西,方便哪天看我看膩了,珠子一摘,四凶窮奇就此煙消雲散。”
妯最氣的就址這個。
比法力,她當然不及月讀,他根本母須多此一舉,鑲什麼鬼珍珠,她寧願他事後以仙術將她打散,也不是從最初相識的那一天便決定殺她,兩者對她而言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我無意殺你,否則我下手的機會多到你無法想像,天既造了你,就有你存在的價值,我不會輕易剝奪你的性命,我並沒有要你成為善良的物種,只希望你別濫殺無辜,像檮杌或饕餮,我也不曾以仙術懲治他們,不是嗎?”
“他們也不像我窮奇,額上有顆致命的珍珠。”拿檮杌和饕餮和她比,只不過是比較出她的悲慘。
“那顆珍珠只要不取下,就是個裝飾罷了,你何必介懷它?”
“你說得真雲淡風輕,那我也在你身上鑲顆爆石再跟你說別介懷它呀!”誰喜歡身上隨時隨地帶著一個“危險物品”四處亂跑?
她不斷地提及珍珠珍珠,而且每說一次就噘嘴一回,次數之頻繁,沒逃過月讀的眼。
“原來你從今日見我便惡言相向,是知道額上靈珠的來由之故。”難怪她的態度與先前全然不同,以往這只凶獸每回都是帶著笑容來找他,幾乎不曾擺過臭瞼。月讀一頓,明白了。“你待在幕阜國,也是這原因,你在遷怒,將對我的不滿轉嫁在其他人身上,所以你要求幕阜王發動戰爭。是在報復我。”
她沒有狡辯,凶獸敢做敢當,她確實是存著報復的想法。
“如此幼稚。”月讀輕歎。
他的歎息太輕太淡,以致於窮奇未能察覺,雙耳只聽到他說她幼稚的結論。
“你少說教!我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聽你說那些神族嘮叨人的廢話!我和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兩個就大難來時各自飛!”窮奇用她所知道的字句在吠他。
“大難來時各自飛用錯時機和物件。”那句,是用在夫妻身上。“一點都沒有用錯!以後你遇到麻煩,我絕對不會再跳出來替你擋,我也不會替你打小妖,不會幫你出氣,什麼都不會了!”哼,她和他正式宣戰!正式決裂!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那些事。”他倒覺得會遇上“大難”的人,是她。
他這桶冷水,潑得窮奇一臉尷尬,虧她吼得那麼中氣十足,他一點也不放在眼底。
“臭月讀!你……你……你真不知好歹!”她氣得直發抖。
“你有氣,對著我來,不用遷怒無辜。你離開幕阜國,殘局我來善後。”
“我才不要聽你的!我不走!我在這裡過得多愉快。幕阜王對我多好,多疼我,我要什麼他全會替我找來,二話不說全為我辦到,這些是你月讀做不到的!”
“窮奇。”
“叫什麼叫?”
“離開這裡。”他的語氣沒有加重,依舊維持平淡聲調。
“我不要!你想阻止我,只有一種辦法,拿下我額上的珍珠!”她挑釁道。但一脫口立刻就後悔,和月讀賭氣,不見得會占上風,畢竟月讀對她無情,說不定他也覺得取下珍珠會是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
反常的,月讀只是沉默,與她互視良久。
她在等月讀將手指伸向她,摘除跟著她千萬年的額心珍珠,最好是連她胸中氾濫的疼痛也一併摘掉。
他沒動,比平時淺淡眸色加深許多的眼瞳,將她的任性高傲看得仔細。末了,任由她仰顎哼聲,繞過他,躍下屋頂,一抹紅影,消失眼前。
“看來,今夜將你自幕阜王的寢殿帶走,是我多事。”
低喃的嗓音太小太小,夜風拂過,帶走所有呢喃及歎息。惹熊惹虎,千萬不要惹上凶女人。
這句話,不知是哪位先知說出來的至理名言,仔細想想,的確有其道理。
特別是正受寵的凶女人,更是絕對不能得罪,否則她只消在君王耳邊撒嬌幾句,你的下場不死也剩半條命在喘。
偏偏有人犯了禁忌,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是活該倒楣。
那個倒楣鬼,正是水月。
鏡花夫人對他的敵意。全宮裡沒有人看不清楚。雖然鏡花夫人在眾臣眼中沒有太高評價,但他們仍會顧忌她在幕阜王跟前火紅的程度而不敢明目張膽與她交惡,像水月先生這種敢直接與鏡花夫人正面對上的蠢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鏡花夫人拍案吼他,而他冷淡無視的場景,一日內若沒發生三回以上就算奇跡。幕阜王之所以還沒有耳根子軟到聽信鏡花夫人的讒言,是因為水月先生有他存在的價值。他是個世間少見的參謀奇葩,東方小國的遊說降服全靠他一人之力,他不帶任何兵士護衛,獨自進入各國朝堂,離開時,絕對都能帶回令幕阜王滿意的答案。
十三個東方小國,願意無條件成為附庸臣國的,占了九個,其餘四個,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心愛的寵妃杠上重要的臣子。判此,幕阜王也只能睜隻眼閉只眼,兩方都不得罪。
今日,兩大冤家在後花園碰頭,緊張的氣氛教眾宮婢不得不小心翼翼。
呀呀呀呀,鏡花夫人在瞪水月先生,瞪得非常兇狠,一觸即發的煙硝味,彌漫在眾人鼻間。
“你們都退下。”窮奇揚手,摒退左右。
“夫、夫人?”
“怎麼,怕我吃了他不成?下去!”
聽見她斥喝,婢女們不敢再遲疑,卻也不敢退太遠,要是鏡花夫人與水月先生動起手來,她們才來得及跳出來阻止。幾名面露不安的小丫頭們退後數尺,看得到他們雙方身影,卻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
窮奇與月讀終於獨處,他坐在石椅上,旁邊有數本書冊。
“水月先生真辛苦,為了幕阜王的國威,來回奔波。”她假笑。
“若不是鏡花夫人向幕阜王進言以武力攻打無辜小國。也無水月效力之處。”待在人界的時間越長,他學來的官腔也越道地。
“我就是怕水月先生的人生太無趣,才弄些事情讓水月先生忙呀。”
“鏡花夫人所謂的無趣若是指平平順順,那麼水月倒認為無趣些又何妨。”
“我說的無趣,是指你。”她哼。
他維持不變的淡然態度,手上的書冊又翻過一頁,雙眼只看書,不看她。“水月反倒認為夫人的人生太過多采多姿。”
連日來,降國派使節到幕阜國來,幕阜王城夜夜笙歌,總是飲酒作樂,她也是其中一分子,跟著吃喝玩樂。
“神也會諷刺人哪?”她媚揚紅唇,挪著馨香身子靠近他,用挑逗的方式說著挑釁話語,“我以前就是太笨太天真,才會以為當個好孩子會有什麼獎賞,結果呢?我那麼乖,別人還不是當我是壞傢伙,半句誇獎也沒有,更想將我除之而後快,我幹嘛還學你一樣當個無趣的好人?你瞧,我現在快樂許多呢!”她邊說,邊用食指撓他的下顎,他沒有閃避,眼瞳仍舊如她記憶中平靜。
“好孩子?”月讀終於有了淺淺反應,就是挑眉覷她,質疑她這三個字說來臉不紅氣不喘、自賣自誇的勇氣。
“對,以前我多乖呀,你不愛我做的事情,我就少做,我明明可以將人打到死,卻想到你會不開心,就少打兩拳,留他一條狗命,但是你從來不誇獎我,只會用更高的標準看待我。我是凶獸,不是神,你說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為什麼總是高高在上。我覺得好煩、好惱,也好不值,我再也不要討好誰,我要做自己會爽快的事,管別人怎麼看待我。”她下定決心要變壞——
在他眼中。她不是變壞,而是本來就很壞,她不想再做任何努力。
她突地撩高紅紗裙,露出白皙勻稱的小腿肚及半截白玉大腿,細長腿兒一跨,橫過他。以毫不端莊的姿勢跨坐在他腿上,既撩人又妖豔,尤其是她此刻佞美小瞼上的微笑,絕對是淬滿毒的危險。
她抽掉他發上木簪,讓他散敞長髮。墨的顏色流泄下他的肩,彷佛日光照耀流泉時反射出來的光澤,熠熠炫目。她勾唇,梳弄他的髮絲。“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黑髮的模樣真好看?”
他沒應,而她也確實沒說過,因為誇獎他,從不會得到他的善意回應。
“它變成白的,我惋惜好一陣子,不過看久了,也不討厭,白髮有白髮的乾淨,黑髮也有黑髮的味道,兩種我都愛。”窮奇五指微張,享受他髮絲在指間繚繞的柔膩。
“你非得這樣坐在我腿上和我談話?”
“我說過,我從現在起要做自己會爽快的事,我就是喜歡這樣和你說話,你不高興就當我是塊大石羅。”她無謂地聳肩,繼續做她想做的事。大石可不會用腳趾頭和腳跟在他靴上游栘。不時蹭下靴子布料,觸及他的膚,弄得踝間鈐鐺直響。
她的雙手按在他腦後,逼他低頭。同一時間,她仰首,兩人唇瓣膠著,她可不光是唇貼合著唇就能滿足,她蠻橫地咬破他的下唇,要他吃痛,要他啟唇斥責她,再夾帶同樣氣勢,掠奪他口中每一寸領土,宣示她窮奇到此一遊。
時而深,時而淺,她吸吮著他,小舌滑溜如鰍,來去自如,就算他不回應,她也能自得其樂。
時而退開,時而逼近,她撩弄著他,啃咬他時毫不嘴軟,撫慰他時又無比溫柔。
濕潤的吻,濃重的喘息,月讀眉心堆疊出蹙痕,有越來越明顯的跡象。
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塊也不可能像此時,她太激烈,她不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她有不羈的思想,有難馭的行為,有軟香的唇瓣,有柔致的肌膚,她有呼吸,有愛頂嘴的好口才,有螞蟻一般大的耐心……
她不是沉穩無聲的山,不是涓涓流動的水,不是暗自吐香的花,不是迎風搖曳的草,更不是冰冷堅硬的石塊,她是窮奇。一隻豔美迷人的妖獸。
推開她!
他必須推開她!
否則這只無法駕馭的獸會得寸進尺,而他也會——
“該死的你們在做什麼?”
幕阜王震怒地大吼,讓交纏的兩道身影瞬間分開,她跳下月讀的腿,踉蹌跌坐在地,一手捂著紅腫的唇,一手揪緊襟口。一聲嗚咽從小嘴裡逸出——
“大王!這個男人強吻我!想占我便宜!”
纖指抖抖抖,指著采花大盜,配上嗚嗚哽咽,誰聽了都要心痛憐惜。“可惡!把水月給我拖下去!”
兩句話,一句是惡人先告狀,強吻人的喊被強吻,另一句則是被美色及妒火蒙蔽雙眼的昏庸命令。
月讀被侍衛團團架住之際,看見窮奇露出壞笑,仍是那麼媚絲絲的,她蠕動唇瓣無聲地挑釁:
跟我鬥?哼哼,我會帶牢飯去看你。
再補上一記吐舌大鬼瞼。
調戲君王寵妃。這條罪名,說重不重,說輕也不算輕。
但是寵妃的香唇連君王都還沒碰過。卻被臣子搶先採擷,幕阜王氣瘋了,直接下令將水月關入大罕,數日後以五馬分屍的極刑處置。經過一夜冷靜,幕阜王想起水月仍有利用價值,雖然心裡那口氣很難吞咽下去,也不得不改變對水月的死刑懲處,暫且將其囚在陰暗地牢,不給吃不給喝,要他自行反省。
地牢裡,彌漫一股黴濕的味道。
腐爛的乾草堆,疊著一床悶臭薄被,月讀閉目盤腿坐於其上,對於周遭劣質環境不以為意,他面容平和,默吟神咒,思緒瞬間閃入一抹紅影,噙笑的唇好豔紅,微露的貝齒珠白玉潤,他鎖眉,將之驅逐出境,神咒吟得更急,腦海被一片聖潔清光佔據。
我那麼乖,別人還不是當我是壞傢伙。半句誇獎也沒有。
神咒的寧和,勝不過嬌滴滴的嗓。
輕易的,聖潔清光破裂,被紅豔所取代。
我是凶獸,不是神,你說的我不懂,我更不懂你為什麼總是高高在上。月讀吟咒的唇瓣緩緩停止,神咒一頓,正在腦子裡說著話的身影越是清晰,她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埋怨、憤慰、不解,堆積在花一般的芙顏上。
偉大的神月讀,請你告訴我,珍視生命的人,會在我額心放置一顆隨時隨地都能取我性命的靈珠,想殺就殺,要剮就剮嗎?
那時,她說著的時候。像快哭了一樣。
月讀張開眸,死寂的大牢裡,仿佛仍回蕩著她的嗔怨,彷佛仍看見她大受打擊的沮喪模樣。
初見她,已經是太漫長之前的歲月,而那日的情景,卻仍歷歷在目。
他還是名小修仙。與三名師兄拜于仙尊門下,學習仙術及仙道,歷練雖不多,也已隨仙尊看過許許多多的妖物,卻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豔美的生物。
心,一顫。
她睡在氤氳朦朧的煙霧裡。長髮隨著呼吸緩慢起伏,她睜開惺忪眼眸時,眼裡的迷蒙和純真,很難讓人將她與四凶做出聯想,倒覺得她更像一隻初綻的花精。
她將會在未來,某一個未來,因為任性與恣意妄為。犯下無法彌補之罪。
那個罪,讓天界傾兵而出,不再遵守好生之德的約束,將她滅除。那個未來,他早已算出,他甚至以天眼看到那個場景。
如果一切都是定論,生與死都按照天理而行,他情願她的下場別如此淒涼!!百枝利箭刺穿全身,最終再由武羅一劍砍下她的頭顱,將擾世凶獸殺之。
若她最終必須走向死亡,他情願她能死得安詳,死得沒有痛苦,別像他所預見的那樣,死得支離破碎。
摘下珍珠,一瞬間的疼痛。
他能做的,應該只有這樣。
神,即便算出生死,也不該企圖做出改變。
所以,他眼睜睜看著親妹無瑕天女魂飛魄散,就算他可以輕而易舉扭轉她的命運,強行將她帶回天山。他卻不能也不該去做,指點檮杌以定魂珠收集散魂,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所以,面對窮奇,本該如此。
他卻沒有。
他不否認自己曾經興起將窮奇囚入鋼石以避開死劫的念頭,關上百年千載,總好過成為斷頭鬼一隻。他更不只一回兩回地對窮奇說教,希望她能走往善道,希望她能將他的話聽進去,當只乖乖的凶獸,別惹是生非,偶爾在他面前撒潑任性無妨,他不一定非要她像天人天女一般毫無惡念,也不一定非要她完美無缺點,她只要安安分分,收斂起爪子,不隨意傷人,那就足夠。
她就像個孩子,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便去做些壞事來吸引目光。而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注意,便用更疏遠的淡漠態度來偽裝。
他知道她愛玩,耐心又不足,脾氣說來便來,常常顧此失彼,她可以為了要陷害他而親吻他,惡意的吻,直到現在仍殘留余溫在唇間。
他不喜歡她用身體作為引誘人的工具,她應該要珍惜她自己,她會為了耍玩他而獻上紅唇,是否也會為了迷惑幕阜王而用甜膩如蜜的唇去親吻幕阜王?
思及此,他又是一記淡淡鎖眉。
有許多事,他可以掐指算出,然而窮奇的事,他卻不是很願意去算得一清二楚,他對於她如何放縱及如何貪歡,一點也不想明白。
是妒?
不,神不會有妒。
“唷,難得耶,你在發怔呀?”
窮奇神情愉悅,站在牢門外,身旁婢女端著豐盛菜肴。
獄卒將牢門打開,扛進一個厚軟墊擺在乾草堆上,恭迎鏡花夫人款步入內,婢女將酒菜擺在月讀面前。
脆皮雞、烤乳豬、炙羊頭、火腿燉甲魚、茄汁牛舌……簡言之。全是肉,要找根綠色菜葉還真困難。
附加一大壇酒。
窮奇摒退一千閒雜人等,坐進厚軟墊,理理垂地裙擺,好整以暇地開口。
“再怎麼說,咱倆的交情也值得我違背大王的禁食命令,為你帶來好酒好菜。喏,快吃吧,別餓著。”她很殷勤地幫他擺竹箸。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茹素,不碰葷、不碰酒。
幾日禁食禁水,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不像人類,需要靠食物來維持生命。
望著她調侃人的笑,月讀面容清平。“陷我入罪,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有呀,一點也沒有,但是我高興就好。”她也答得不客氣。
“有時太任性妄為,會造成無法彌補的後果,你該收斂些。”
“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想這樣做。”她像個叛逆不羈的頑徒,他用說教的方式要她乖,她偏不,就是要跟他唱反調。
“那麼,我要怎麼說,你才願意這樣做?”月讀反問她,想要得到確切的答覆。她好驚訝月讀會這樣問,她還以為月讀會不理睬她的挑釁。“怎麼說嘛……”她很認真地思考,思緒跑得飛快。
她希望他怎麼說呢?當然不是死板板地說著她知道卻永遠也做不到的大道理,她想聽他說些軟綿綿的話,說些誇獎她的話,說些甜蜜的話,說些可愛的話,說些……
“你說你喜愛我,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話。”奢望,毫不掩飾地從紅唇裡傾溢出來。
對,她想聽這個,聽月讀說喜愛她!
月讀臉上沒有訝然,只是凝覷她的眼神變得更專注。
她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而且簡單得出乎意料,她只想從他口中聽見他喜愛她,如此而已。
“窮奇。”他輕喊她的名,而她向來很喜歡他用清淺的嗓音喚她。
“要說了嗎?”她的雙手因緊張而微微顫著,揪緊厚軟墊的邊緣,洗耳恭聽。
“我愛天下萬物,在我眼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的,包括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若無情,則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誰說天無情?
它的感情正因為寬廣,才能遍佈天地四方,它無法獨愛一人,正如它無法將陽光及雨露全照耀澆淋在同一株花上,它不會因人的善惡而少給一絲乾淨空氣。它的無情,來自於它的有情。
“……這是什麼爛答案?”她聽懂了,一把火上心頭。她覺得自己被唬弄!被戲耍!被敷衍!
“窮奇,我是喜愛你的。”
“只是和喜愛一顆石頭沒什麼差別!”她吼出來,身子也霍然躍起,她不顧矜持,抬起腳就朝月讀肩上送出一踢,管他會看到多少裙下風光,反正他就算看得一清二楚,也不會產生任何遐思!
鈐……鈐……
她踢得多重,踝上金鈐便震得多響。
“臭月讀!臭月讀!臭月讀!”
鈐……
不見天日的地牢,突地落下雨絲,墜在月讀平置於膝上的手背。
晶瑩水珠,凝在那兒。
他抬頭,朝水珠落下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眼,傾落著雨,從雙腮不住地垂滾。她用最大的力道咬緊下唇,不允許自己嗚咽出聲,血絲在貝齒施虐下緩緩染紅了唇。
不想讓他看見她的狼狽和自取其辱,她狠狠地轉頭,逃出地牢。
只有鈴聲,像在代替她的哭聲。
鈐鈐鈐鈐……
不絕於耳。
窮奇一踏出地牢,臉上淚痕都還沒擦,便從懷裡掏出一顆由黑色霧氣凝集的小圓珠,美目一凜,將小圓珠朝地上狠狠砸個粉碎——沒有清脆的碎裂聲,卻有進散開來的碎片四竄。小圓珠裡的黑霧失去包裹,一瞬間全數漲開。它們沿著她的嬌軀盤旋而上,模糊她的淚顏,繼續往半空中聚合,每條黑霧宛若擁有生命,它們扭動、它們伸展、它們狂亂舞動,再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散去。窮奇掛著淚,唇畔擠出絕美笑顏,哭與笑,正矛盾著。
未了,她哼笑出聲,越笑越哽咽,越笑越哀淒。
黑霧圓珠內,裹著從渾沌身上討來的闇息,那是渾沌最高明的挑撥本領,當初渾沌求其他三隻凶獸隨他去打破淨化石救小狐妖,他允諾三隻凶獸開出任何條件,檮杌和饕餮都有想從渾沌那兒得到的東西,獨獨她沒有,才隨口說了“只想借助你挑撥的那套本事用用”。她本以為討來了也不會有用到之日,現在卻打破它,讓合息包覆幕阜國。如此一來會造成什麼後果,她一點也不在意,就算天塌下來又如何?就算人世陷入混亂又如何?
他要她乖。她不。
他要她收斂,她不。
他要她聽話。她不。
因為——
她要他說愛她,他也不。
第六章
幕阜王心性大變,已經到了暴虐的地步。
他在位十二年,曾發動不少戰事,他的軍隊強盛,屢戰屢勝,鄰近小國多採取進貢求和的心態與他締結同盟,而他也會在對方釋出善意時鳴金休兵。但近來的幕阜王,突然變得喜愛享受殺戮,即便已經戰勝,他還是命軍隊大肆血洗敵城,在敵人的痛苦哀號中,豪飲著美酒。
幕阜王的軍隊也一樣,每一名將士皆鬥志高昂,恨不得隨時隨地都能站上沙場,痛痛快快地拿刀殺人,每一張臉孔越來越猙獰,見血時的愉悅笑容幾乎要咧到耳邊,見者無不恐懼膽寒。
是渾沌暗息帶來的影響。
它將人類心裡的黑暗帶到表面來,原先小小的惡念會以驚人的速度壯大,無論是嗜血、暴戾、兇殘、陰險或狠毒。
小至幕阜王城的後宮妃子們爭寵手段盡出,一張張漂亮的容顏扭曲變形,本該是臺面下的鬥爭浮現上來,誰也不再甘心使些小心機——這幾日來。窮奇喝到的毒酒已經超過三十杯。
大至百姓與百姓小事化大的爭吵互毆:國與國之間頻繁的戰火,渾沌的力量,讓人心腐化至此。
處於牢裡的月讀只留下一具打坐空殼,他的元神已經不在那裡,依她對月讀的認識,月讀定是趕去阻止幕卓王軍隊的屠殺行動。
灰濛濛的天,有種風雨欲來的陰暗,人類或許會以為是大雨來臨前的預兆,但她知道,那一片陰霾,是籠罩著天的暗息。
窮奇冷眼看著這一團混亂,她闖出來的禍,她不想也無法收拾。將自己癱進架著輕紗的大床,床柱上雕著花鳥,鑲著金銀珠寶,她無心欣賞,閉上眼,任由思緒沉澱。
搞得天下大亂。她沒有得到快樂,也知道這些不是對的事,可是她阻止不了自己。難道就因為她是凶獸,所以她不懂痛苦,不懂人類在戰爭中嘗到的恐懼及無助,不懂月讀的悲天憫人?
那些善良的本能,為什麼她沒有?
為什麼她這麼壞?
為什麼她的心腸冷硬如鐵?
為什麼看見人類掉淚,她沒有一點心疼和憐憫?
為什麼……她是一隻由瘴氣凝形的凶獸……
這樣的她:永永遠遠也不可能理解月讀的想法:永永遠遠也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種高度看待世間萬物。
好煩!
她逼迫自己別再胡思亂想。睡吧!睡著的話就可以暫時忽視煩人的事實……
窮奇輾轉反側,她無法立刻安穩入眠,總是被夜裡哀鳴的蟲鳴擾醒,好半晌才終於有了睡意。
風,吹開窗扇,咿呀推動,在靜寂深夜裡,聲響顯得巨大無比,她連眸也懶得睜開,並未留意到另一道推開門扉的聲音傳來。
床柱懸系的紗帳沒有解下束繩流蘇,仰臥榻上的嬌人兒一覽無遺,紅裳底下包裹著玲瓏有致的玉體,長鬈發如絲綢披泄,即使她蛾眉深蹙,仍是美得超凡絕塵。一道黑影,躡著腳越過繪滿富貴牡丹的屏風,進到後堂,停駐在美景不遠處,貪婪的眼光鎖住嬌軀不放。
隨著吐納而起伏的豐胸飽滿迷人,在紅紗裹覆之下呼之欲出,她側身睡著,衣襟滑開,露出一片白皙如雪的誘人景致。黑影用力咽了咽唾沫,挪動腳步緩緩跨上床榻。
窮奇立刻驚醒,視線對上一雙淫穢黑瞳。
幕阜王!
“小花兒,別怕,是本王。”幕阜王放軟聲音,貼在她耳邊吐息,濃濃酒味撲鼻而來,連日來慶祝勝仗的酒宴,讓他總是處於醉生夢死的狂歡中。
就是你我才怕啦!
“你在做什麼?!從我身上滾下去!”見幕阜王將她囚在床板與他的身軀之間,兩腳跨置在她身側,窮奇動怒地嘶吼,下一瞬就伸長爪子耙向他淫笑的臉孔。幕阜王搶先一步捉住她的柔荑,將之扣在枕上。
“噓,小花兒,你都不知道本王有多想好妤疼愛你,每回見到你,本王總是想要你想到渾身發疼,本王的小花兒,你真懂得如何撩撥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想要親吻她。
該死的人類!
不僅僅是嗜血的慾望壯大。連姦淫女人的色膽也開始膨脹,竟然對她霸王硬上弓!
窮奇眼神一冷,正要出手,幕阜王的嘴已經壓向她的唇,恣意啃咬。
嘶!
紅裳被他粗魯地撕裂,她身上留下他的指甲痕,他想用男人的力量制服她。
今日換成一個柔弱的人間女子,興許就會被幕阜王以暴力強佔身子。
但她不是柔弱的人間女子,她是凶獸窮奇。
人界男子的力量,在她眼中不如一隻扛著糖的螞蟻。
幕車王的雙手在窮奇身上遊移,全然沒注意到窮奇的眸子已充血變紅,呈現妖異恐怖的色澤。就在他噙著粗鄙的笑意,正要動手揉捏她軟綿酥胸之際,窮奇扣住他的手腕。
“怎麼了,小花兒,要本王溫柔點嗎?哈哈哈呃呀呀呀呀——”
狂笑瞬間變成尖叫,他的右手被窮奇硬生生地扯斷,大量鮮血噴濺得滿床滿牆都是。“你……你……”幕阜王按住斷臂,從床榻上跌下,仍阻止不了血液從傷口傾泄的速度,太過劇烈的痛楚,令他臉上涕淚縱橫。
窮奇抹掉沾在她臉頰上的幾滴汙血,眼眸出奇冰冷,她將手上握著的斷臂甩掉。扯下那只淫穢髒手她就滿足嗎?不,她不滿足,這只人類就算被她挫骨揚灰一萬次也死不足惜!
她身上紅裳在方才被他扯破至腰際,露出雪胸,她沒有伸手去遮。任由春光外泄,無妨,反正他馬上就要死了。
“你剛剛還用另一隻手碰我。”她冷冷地說道,指掌間滴著幕阜王的血,怒意讓她的獠牙浮現,十指利爪有半寸長,滿頭長髮無風自動,在半空中狂舞,宛如擁有生命的活蛇。她指著他的左手,宣告道:“我要扭斷它。”
幕阜王瞠大眼,完全酒醒,劇痛與懼怕讓他爆發逃命的力量。他撞倒屏風,踉踉蹌蹌地往門外爬,一面扯喉大嚷:
“妖、妖怪——妖怪呀——”
窮奇沒打算輕饒他,邁開步伐,緩緩跟上去。
鈐……
本該悅耳的鈴鐺聲,此時像極召魂索命的鈴聲,聽了令人破膽,緊緊跟隨在幕阜王身後,無論他跑多快,鈴聲都如影隨形。
“快來人呀!快……快來人救本王——”
幕卓王淒厲的嚷喚成功地叫來大批侍衛,他渾身是血,躲在持劍握槍的兵士身後,臉色慘白是因為失血過多,更因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兵士想要先為他止血,卻被他一把揮開,他舉起重若千斤、頻頻顫抖的左手,指向身後仍款步而來、婀娜多姿的妖豔女子。
“殺了那個妖女!先殺了那個妖女——”
“鏡、鏡花夫人?”這是什麼情況?大王的寵妃身上沾滿血腥,面無表情的俏顏冷如冰霜,她衣衫不整,仍舊美麗,手無寸鐵,卻將大王嚇到語無倫次。
夜的墨黑,映襯出她的眸色血紅,唇畔獠牙雪白。“沒你們的事,讓開,我要殺的只有他。”她指著不斷打顫的幕阜王。
“夫人!您瘋了嗎?您怎能對大王不——”
紅紗咻地竄向話還沒說完的士兵,纏繞住他的頸,要他封口。
“誰敢擋,我連誰一起殺,不想死就滾遠點!”她眉宇間只有森冷的妖息,逼退數十名侍衛。
“誰敢逃我絕不輕饒!”幕阜王見侍衛們心生恐懼,急忙斥喝,跌坐在地的他甚至以腳將一名侍衛踢得前進好幾步。“上!你們全給我上——嗚……”斷臂的大量失血使他昏眩,眼前一片黑。
窮奇毫不手軟,擋在面前的侍衛被她以掌風擊散,人類哪能承受凶獸的強大力量,一個個像被使勁打飛的皮鞠,彈得老遠。
她不想濫殺無辜,但他們不識相點快逃,怨不得她冷血。
清空眼前所有阻礙,她俯覷幕阜王,以一種至高無上的高傲,慢慢彎身,纖細的右手探向幕阜王咽喉,他驚恐,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感覺到喉間的五根蔥白玉指正施加著駭人力勁,那不是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力量——
“連我窮奇你也敢碰。”她一字一字緩慢說道,手指卻不像她說話時的輕軟緩慢,幕阜王的頸骨傳來碎裂聲,鮮血從他的嘴角湧出,他驚懼的眼,充滿死氣。“我准你碰我了嗎?我准了嗎?骯髒的男人——”
她抬起左手,就要挖出他的心臟。
咻!
一枝箭。射穿窮奇左肩,阻止她的暴行。
本以為是哪名小兵偷襲她,窮奇側過螓首看去。卻發現那枝箭並非人類慣以羽毛、木材及鐵椎所製成之物,而是一道亮光凝聚而成的箭形。
她瞄向天際,雲霄之間的熱鬧程度還真少見,數十名神兵拉弓以待,箭頭全朝向她。
她從第一列看到最末列。沒有發現月讀的蹤影,站在最前頭的是神武羅。
他雖是神族,卻不像月讀慈眉善目,關於他的傳言有許多,但孰真孰假,也無從探知,最可信的便是曾為人類的他,屠殺十隻禍獸,耗盡氣力而亡。他整張剛棱的臉龐上劃滿無數的傷痕。
據說是與禍獸廝殺時,禍獸的利爪及長牙所留下的疤痕,一道比一道更明顯嚇人。
神的法相,有慈愛,有憤怒,有悲憫,憤怒的法相不代表失去慈心,而是用以教化頑劣之徒而轉化的形象。
“凶獸窮奇,你真不受敦,辜負月讀天尊一番苦心。”武羅沉痛一歎,而窮奇的回應,只是更倨傲的冷哼。
“當年不該留你,是月讀天尊失算,他以為以慈心能渡化你,雖不奢望你成佛成仙,但至少能消減你的凶性,別讓你作亂人間,結果,你卻做出與渾沌無異之事,現在,還以殘暴手法殺害人類——”
“少在我耳邊說教,你們這些神,我看了就礙眼。”她不羈地頂嘴,右手捏碎幕阜王的頸骨,讓這男人徹底斷氣,她放開他,任由屍首癱軟在地。
又有一名神兵鬆動弓弦,這一回,光箭釘入離她腳邊幾寸的地板。“且慢。”
一道光影降下,就在神武羅的身旁,回復白髮白衣無垢聖潔原貌的月讀翩然而來。
“月讀天尊。”武羅不意外月讀隨後即刻來到,前方戰線爆發的血腥混戰,應該已被月讀化解。
“請將窮奇交給我。”
“天尊,您不會是……還想為窮奇說情吧?”武羅是由月讀領入仙班,月讀之於他,像是師尊,也像是長者,他對月讀存有最高敬意。
關於窮奇的下場,他與月讀都一清二楚。窮奇藉由渾沌闇息之力,在人界種下禍因,在幕阜王發動的戰爭中,喪失的性命數以萬計,那些罪,全該算在窮奇身上,這只凶獸已經變得危險,再放任下去,只會有更糟糕的情況,他此次便是領天命來斬除窮奇。
“不,我不會為她說情。”月讀看著窮奇,神顏平淡如水,實際上他此時內心翻騰的怒意幾乎沖喉而出。
他真不敢相信她會如此衝動,愚蠢到用凶獸的闇息影響人類。人類的心靈脆弱且易控,闇息對他們而言就像是毒,一旦吸入,人心便極可能扭曲,變得善妒,變得貪婪,變得殘暴。
她為什麼不能深思熟慮?為什麼不能多些慈悲?為什麼不能懂事些?
戰火下的生靈塗炭,何其淒慘,誰瞧見皆會鼻酸,她若能感同身受,絕對不可能做出這般愚笨的錯事!
“我只希望武羅尊者將處置窮奇一事,交由我來做。”
“天尊……”
月讀的目光不看任何人,僅與窮奇交凝視線,說著:“我明白她該受的罰是什麼,我不會徇私,更不會逆轉天道,她自己種的因,要自己承受那個果。”
如果今日的死劫是窮奇命中註定,他絕不會站出來替她改變什麼。天道迴圈,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是不變的真理,萬物滅成就萬物生,世界不外乎生與死的輪回,跳脫其中的人少之又少,他比誰都更明瞭這個道理。死亡,對他而言。不是一件絕望之事,窮奇若死,代表著她失去天道,天地無法容她……
窮奇之死。是千萬年前他便算出來的結局,但他卻不想讓武羅及一班神兵神將祭出兵器對付她。
當月讀站到她面前時,窮奇沒有後退,直挺挺地面對他,她甚至沒有開口解釋現在腳邊躺著幕阜王屍體的原因。
“窮奇,你知錯嗎?”月讀問她,若她說有,他或許尚能向武羅求情。
“我沒錯!”幕阜王那種貨色,心腸沒她好,心機比她重,留在世上做什麼?殺了他,她一點錯也沒有!
“窮奇!你知錯了嗎?”月讀加重語氣。
“我、沒、錯!”她的口氣比他更重。
“朽木不可雕。”月讀眼眸一凜,薄唇逸出歎息。窮奇看出他對她的失望,她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全是離經叛道,全是錯錯錯錯,她並不是要看他流露出這種表情的……她也希望他見到她時,是心情愉悅的,是會舒眉帶笑的,為什麼她總是將事情弄得好混亂?害他不悅,害他總是皺眉數落她,也害她自己好累好倦。
她要怎麼做才對?
沒有人教過她呀。
從來……就沒有人教她呀。
殺幕阜王不對嗎?
他要強暴她。難道要她乖乖就範,任由他用噁心的雙手和嘴唇在她身上遊移?不,她無法忍受,她無法忍受月讀以外的男人碰觸她——
遷怒別人不對嗎?
可是她心裡難過呀,憑什麼她痛苦時,還要看別人開心?
傷害別人不對嗎?
他氣她傷人,可他也傷了她呀!
無視別人的生命不對嗎?
可他也……無視她的生死呀,他置入珍珠的那一瞬間:心裡想的,不就是如何輕鬆地取走她性命嗎?
她真的……不明白。
“窮奇,你雖非四凶中最惡狠難馴的一隻,卻是四凶中唯一面臨死劫的一隻,這是你的宿命,從你成形那曰起,就已寫下的結局。我現在所能做的,只是讓你毫無痛楚地解脫,這是我給你最後的慈悲。”月讀儘量維持平淡脫俗的口吻,不想洩漏出心底情緒。四凶中,渾沌做的壞事遠遠勝過窮奇許多許多,為何只有窮奇才有死劫?這個疑問,他問過自己無數次,渾沌的歲壽何其漫長,甚至接下來的人生還能吃喝玩樂愉快無比,窮奇卻必須殞落,為什麼?
歲壽長短,與善惡無關,若有關,也就不會有“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的俚語傳世,好人之所以命不久長,是因為人類投胎入世,是為了償付業債,業債短,還得自然快,待償清後,人世的責任也了,以神論看來,歲壽短,不等於壞事,而是另一種程度的解脫。
解脫……
取下窮奇額上珍珠,就是助她解脫。
只是,為何他心中仍抱持著不明白?
“慈悲?”窮奇喃喃重複這兩字。
“是的,慈悲。”
她一笑,眉宇間卻是淒苦嘲弄。
“你說的慈悲我不懂。我只知道,對我來說,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而不是等她沾染一身情孽,做出許多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對是錯的事之後,才說要讓她毫無痛楚地解脫。
他的慈悲,她無法領受,也無法感謝。
她要的慈悲,也不是他認知中的慈悲。
“你那時說……我有活下去的權利,而現在,你想告訴我。我失去這權利了,是嗎?”
“生與死,一體兩面,你今日死,明日也許就會重生,生命之息。不會因一個人的死亡而結束。”
“……又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了。”她自嘲沒有慧根。“你還有什麼遺願末完成,你說,我能做到的話,我仍會助你。”
“天下大亂。”
“你到現在仍執迷不悟。”他對她的答案鎖眉。
“哈哈哈……”她嬌笑幾聲,不答了。
遺願?在生都無法做得到,死後她更不會去奢望。
月讀緩緩抬起手掌,抵在她眉心。
“窮奇。”
“嗯?”她連掙扎的慾望也沒有,想打贏月讀不可能的,他一旦想取她性命,就一定會做到,她額心的珍珠,不就是為此而生?
不,她不會抵抗。她不會在最後的這個時候,還讓他為難,還讓他費半分力量制服她。
淡淡的悲哀,盈滿心頭。
反正她早就知道這一日會到來,也知道月讀不會手軟,她不開口求他,不要親耳從他口中聽見冷漠的拒絕。
這條命,他要,就拿去吧,它本來就是他所留下的……
“……”月讀最後仍是沒有開口,無聲喃念著神語。在她光潔額心的珍珠輕輕顫動,剝離,緩緩滾落至他的掌心,渾圓的珠子擁有聖潔無比的光暈。
窮奇此時才發覺,那顆珍珠間閃耀的色澤,就像是月讀身上潔淨的光輝,那本該就是他的東西呀,她怎麼這麼笨,一直沒有發覺呢?
一點痛覺也沒有,她只覺得有種沉重的東西從身上脫離,腦袋開始輕飄如絮,閃過千萬年來無數的畫面——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他正氣凜然,獨排眾議與三名師兄言語相抗,在捍衛她的生命。讓她好開心。
我掐指算出的那未來,誰也不該改變,上天已經寫下的命運,企圖扭轉它便是逆天。這番話,曾是他從他師兄們手中救下她的說法,此時此刻再回想起來,竟變成諷刺。
你的思想又污穢起來了。他讀出她的心,那時,她正回味著他唇瓣的好滋味,換來他的冷淡斥責。
你不為惡,我就永遠不會取下它。她為了額上珍珠一事,和他賭氣撒潑,他的語調,彷佛說著她額上珍珠是個無關緊要的裝飾花鈿罷了。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黑髮的模樣真好看?白的髮、黑的髮,她都好喜歡。
你說你喜愛我,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話。她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心意。窮奇,我是喜愛你的。他說。
眼前的過往,不斷交錯再交錯,與此時的他重疊再分開,讓她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不知由哪里而來的灰暗煙霧,阻擋視線,教她無法看個仔細,她伸手想揮開煙霧,它們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竄向天際。
煙霧,是由她額心的缺口冒出,她體內的瘴氣,如破柙而出的獸,爭先恐後地奔竄四散,讓她無法看清他。
他沒有騙她。這種死法,對一隻凶獸而言,好慈悲。不痛,不疼。
不痛,不疼哪……
這就是他的慈悲,這就是神的慈悲。
她卻覺得他好殘忍。
他用著最冷淡的表情,取下珍珠。
他用著最冷淡的眼神,看著她消失。
他用著最冷淡的沉默。不發一語。
“事實上……我自己有試過想把珍珠拿下來……可是不管我怎麼用力去拔,它就是一動也不動……”她喃喃細語,“我也不想當凶獸呀……我也想變乖呀……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誰都沒有教過我呀……”
她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抬高手臂的力量,逐漸的,她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現在,她連言語的力量也即將失去。
她表情迷蒙,被灰霧模糊,身子輕到似乎快要飛騰起來。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讓你……很惱我呢……”細小的呢喃,最末了那幾個字,只剩微弱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