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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古代架空] 生死予奪(上)/(下)BY 清水(出書版) [打印本頁]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0     標題: 生死予奪(上)/(下)BY 清水(出書版)

生死予奪(上)

  文案:

  明知不該高攀,不該等待,卻還是不住回首;
  早知不該放手,不該想念,卻還是一再牽掛。
  梅留雲,俊雅秀美的他是當朝千戶大人,
  原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竟在他不期然的情況下相遇了,
  可多少歲月過去,自己盼到的卻是四皇子的冷眼相對。

  二十年前,無依無靠的他被人帶進宮當四皇子的侍讀,
  誰知道那位性情不定、喜怒無常的四皇子就愛欺負他。
  第一天見面,落下的鞭子是四皇子的見面禮,「倒霉鬼」成了他的別名;
  而「活出喪」的惡作劇,只是為了讓他明白,要生要死,他的命都在四皇子手裡。
  明知四皇子高貴的身份,是下人的他永遠無法高攀的,
  可當侍讀成了侍寢,霸氣多了一份專寵時,他卻傻了,
  不只心甘情願的給了心,就連四皇子的風流他都看在眼裡,
  本以為可以守著一個人到老,直到四皇子開口要他離開,
  他才懂得,自己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出版日期:2009/04/15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0

  第一章

  卯時初刻,鐘聲穿過楓橋在古運河上迴響繚繞打破了清曉的寂靜,揭開了一天的序幕。隨著鐘聲落下,原本灰濛濛的天空也透出了幾絲曙光。

  「如是我聞……」正是早課時間,寒山寺裡傳來陣陣僧侶們念頌經文的聲音,特殊的梵音旋律,規律的木魚聲和鐘聲不時點綴其中,構築成寶相莊嚴的樂章,令人心清意靜。

  在這片祥和安寧之中,佛塔後院的一個俗家男子更讓氣氛增添禪意,他的穿著還算整齊,然而衣襟、腰帶卻有些飄飄然;束著的頭髮也有幾縷迎風飛揚;活像個走錯時空的魏晉逍逸之士。

  男子正為一棵梅樹澆水,那是他親手栽種的,枝椏上已經可見幾個花苞。他的身材高大,動作卻小心翼翼,彷彿深怕對梅樹造成任何傷害。口中喃喃自語,不知是和梅樹說話、還是哼歌;零星的聲音點綴在經文旋律中,竟然有些奇特的協調。就這樣當男子悉心照料梅樹之後,便一派悠閒,大方地晃進佛塔的一扇門中。

  「施主請留步,此處是謝絕香客參拜的。」一個正在打掃的方臉小和尚看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有些尷尬地說道。

  「是嗎?」男子隨口應道,卻依然神色自若的到處觀看,全然不在意小和尚的勸阻。

  小和尚剛到寒山寺不久,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在寺裡借住修行的施主檀越,似乎叫豐四。聽說他出錢修繕大殿、重鑄大鐘,被住持奉為上賓,「豐施主,這讓小僧十分困擾……」

  「喔。」男子的態度不變,反而更囂張的站在佛龕前仔細的端詳著上頭供俸的佛像,還不住的點頭稱讚:「嗯、嗯,好。」

  「怎麼樣,小師父……」男子手指著一尊木雕佛像說道:「這尊蓮座觀自在觀音像讓給我好不好?」

  「啊?」小和尚愣了一愣,哪有人到寺廟裡要佛像的?聽師兄們說過他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施主,但是這也實在太超乎常理,「豐施主,本寺的佛像是不讓的。」小和尚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這個奇怪的回答:「這是佛寺、又不是佛具店。」

  「小師父,把這尊木雕佛像讓給我,我出錢為貴寺再打造一尊金佛,此像是像、那像也是像啊。」豐四繼續說:「信眾祭祀在於心中虔誠與否,與佛像無關;祭拜此佛像或祭拜彼佛像,一樣都是佛像,不是嗎?」

  「話不是這樣講……」小和尚一急,「施主,這、這尊自在觀音在本寺的佛寺已經很久了,師父說,它有法力可以渡化……」

  「小師父,不是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嗎?」豐四搬出「金剛經」裡的偈句,搖頭晃腦的說道:「也就是說,只要小師父的心中有如來,有沒有這尊木像並不重要;何不轉讓給我,渡化我這個凡夫俗子呢?」

  「這……」小和尚搔搔頭,覺得這個難纏的豐四施主說的似通非通,似是而非的道理,卻又找不出什麼話反駁,越著急,一顆顆的汗珠越從頭頂上不斷冒出,「我也不知道……」

  「小師父,佛渡有緣人,讓給我吧。」眼見目的就快要達成了,豐四更是催眠般的在一旁鼓吹,「渡化一人勝造七級浮屠。」

  「渡能,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去伙房幫師兄們的忙。」在門口,一個濃眉細眼、身材壯碩健朗的和尚說,中氣十足的聲音,如當頭棒喝般化解了小和尚的危機。

  「啊,淨定師伯!」渡能看著這個緊要關頭終於出現的救星,放下心中大石,連忙往門邊跑去,「淨定師伯,弟子這就去幫師兄們的忙……」話沒說完,渡能就飛也似的逃離這個「瘋」施主的魔掌。

  「阿彌陀佛。豐施主,佛門淨地,請您自重。」淨定雙手合十,一字一字緩緩說道。

  「差一點就讓我到手了,功虧一簣。」豐四右手握拳輕擊左掌,發出一聲輕響,搖搖頭,微笑著說道:「你怎麼不晚一點出現?」

  「施主,您到本寺是為了靜修參禪、消災解厄……」淨定一臉無奈,「還是為了盜騙佛像?」

  「什麼盜騙?」豐四繼續嘻皮笑臉的調侃,「出家人四大皆空,執念別那麼深!」

  淨定被這個豐施主似是而非的巧辯惹得頭上青筋直跳,轉念一想,若是和這個人語言反譏的話未免太幼稚,有損修行,於是決定忍下,他歎了一口氣,「總而言之,豐施主,住持有令,請諸位寄宿香客暫且避在後院,不要出去。」

  「怎麼?」豐四挑高眉頭,半譏諷的說:「明吾住持昨天輸了棋局,怕我到處宣揚;還是看我喝酒太多,所以想把我軟禁在這?」

  「非也。」淨定看了豐四一眼,故意歎了口氣,「這是寺裡的私事,原本不該告訴施主。住持大師不希望涉及無辜。」

  豐四斜睨了淨定一眼,越是這麼說,越代表希望旁人插手管閒事,於是豐四雙手一攤,「那麼我更不該多問,立刻迴避便是。」說完轉身就走。

  「請留步。」淨定果然立刻攔住他,並試探的問:「施主不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非禮勿聽。」豐四一臉不在乎,「豐某又不是野蠻放肆之徒。」

  淨定左右張望,看見四下無人,於是壓低聲音說:「早課剛結束,就有一隊錦衣衛緹騎上寺裡找麻煩,封鎖了所有的出入口,說要捉拿欽犯。」淨定上下打量著豐四,「那個欽犯……該不會就是豐施主您吧?」

  豐四錯愕的看著淨定,「真是謝謝淨定兄的提醒,豐某的確素行不良,卻真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欽犯。」

  淨定搖搖頭,「錦衣衛根本是東廠的走狗,行徑越來越猖狂;就算沒有真憑實據,他們也能編造罪行判人入獄,豐施主,還是小心為妙。」

  看來自己真的被認為是欽命要犯,豐四心中哭笑不得,淨定又接著說:「這次帶頭的官階還不小,是個千戶,叫什麼……梅留雲的。」

  豐四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梅留雲?」

  淨定並沒有注意到豐施主的反應,還繼續說:「聽說是個很有手段的傢伙,已經一路從山東捉拿不少欽犯歸案,哎,可以想像怨聲載道、人人自危……」

  豐四已經完全聽不見淨定所說的話,那麼多年來,他原本以為自己鍛煉了金剛不動之心;沒想到簡短的三個字卻依舊激起波濤洶湧,他深吸一口氣,天增歲月,世事已非,當年留不住的,現在更不可能擁有。

  「總而言之,豐施主,住持要我特別轉告您還是暫留佛塔裡參禪,本寺一定會盡力維護您的安全。」淨定的語氣非常誠懇,而最後依舊不忘叮嚀:「只要別盜走這尊宋代的木雕佛像就行。」

  伙房裡,渡能正滿頭大汗的蹲在灶旁生火;當火苗逐漸燒旺,他又急忙跑出去挑水。他是個孤兒,被遺棄在嶺南鄉下的一座小佛庵裡;數月前佛庵的老和尚過世,於是包括他一起的四個小和尚被分別送到其他的寺廟裡,他也因此才來到寒山寺。

  寒山寺比以前嶺南的小佛庵來得大,寺裡的出家僧人或修行俗眾也多,但是渡能卻覺得更寂寞。除了怕生加上師兄們的促狹捉弄之外,最主要還是因為想家。偶爾當渡能看見到寺裡進香的一家大小,常常教他羨慕;為什麼別人都有父母、有家,而他卻這麼不幸?想著想著,渡能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師父,給寺裡送菜來了。」聽到有人叫門的聲音,渡能趕緊跑去打開後門,一個瘸了腿、滿臉鬍渣的人,肩上擔著兩大簍的青菜,一跛一跛的走進來。

  「白大叔。」渡能作了個揖,大家都叫送菜的「白二」,是古運河道上打零工的水手,也兼做些雜活,白二看到渡能的臉上掛著縱橫的鼻涕眼淚,立刻關心問:「小師父,誰欺負你了?」

  雖然大家都說白二是個孤僻的怪人,渡能卻認為他很親切,「別看白大叔這樣……」白二指著自己的腿,「功夫也有兩下子,快說是誰欺負你,讓白大叔替你出氣!」

  渡能搖搖頭,有些哽咽的說:「沒、沒什麼,是、是我自己……想、想……」

  「想家?」白二拉著渡能在伙房的門邊坐了下來,「想你爹娘嗎?」

  渡能點點頭,又哭了起來。白二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拍著渡能的肩膀安慰他。

  淨定離開之後,無所事事的豐四也走出佛塔,既然得不到自在觀音,繼續待在那裡自然毫無意義,他在內院後廂到處閒逛著,沒有遇到半個人,果然就像淨定所說的,寺裡的僧眾都聚集到前院去了。豐四於是回到廂房拿了圍棋用具,然後大方的往前殿走去,難得的機會,他當然得湊個熱鬧。

  寒山寺大殿上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為主尊,侍側迦葉、阿難,兩旁列著十八羅漢鎏金像。明吾住持手結「施無畏」印、盤腿坐在禪座上;在他前方,包括淨定等的首座弟子們則行列整齊的各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的參禪,其餘的僧眾則全部聚集在側殿裡,不斷的唸經祈禱。

  在大殿之下,站著一隊穿著赭紅色官服、身上各自佩帶著刀劍武器的錦衣衛緹騎,威嚇而警戒的觀察著僧人的一舉一動。在他們之中,卻有一個容貌端嚴秀麗但表情冷峻的人,正氣定神閒的坐在官帽扶手椅上,不著血色的肌膚在赭紅服裝的映襯下,更顯得接近透明的白淨。

  「千戶大人,這是明前龍井。」一個站在官帽扶手椅右後側的青年端了一杯蓋碗茶,恭敬的遞給被稱作千戶大人的人。千戶接過青年手上的茶杯,掀開茶蓋,一股馥郁的清新馨香撲鼻而來,他輕啜了一口明亮清翠的茶;輕輕一點頭,將杯子往旁邊一擱,左側的另一個青年立刻伸出手當作茶几接過茶杯。

  「快為住持大師奉茶。」千戶命令著。他的聲音清亮悅耳,溫和中卻帶有不得違抗的犀利。聽到命令之後,一個緹騎立刻準備沖茶。

  「諸位遠來是客,應該由本寺盡力招待;千戶梅大人這般多禮,老衲哪裡受得起?」明吾立刻回應,言下之意暗批錦衣衛反賓為主,有失厚道。

  「住持大師言重了。」千戶坐著向明吾作了個揖,溫文儒雅的氣質看起來更像個書生,怎麼樣也想不到竟然是個統領數千緹騎、飛揚跋扈的北鎮撫司千戶,「晚輩們敬仰明吾大師的佛學修養已久,這次前來純粹為向大師請教禪學,別無其他。」語畢,錦衣衛的緹騎們同時向明吾大師雙手合十的行了一個禮,動作看似禮貌,然而眼神氣勢卻充滿威脅感。

  「錦衣衛若是單純為了參禪而來,為何包圍整個院寺?」淨定忍不住出聲反詰,聽到這句話,幾名緹騎立刻眼露凶光瞪著淨定;淨定也不示弱的回瞪,「淨定,不可無禮。」明吾立刻制止,「老衲……」正當明吾想打圓場緩和氣氛,突然從大殿之後傳來乒乒砰砰的腳步聲,「好一股茶香,明吾大師未免太不夠意思,有好茶竟然私藏著!」所有的人不禁同時往聲音的方向望去。

  「豐施主?」淨定驚訝的看著豐四手臂下夾著棋盤、雙手托著兩個放棋子的棋盒,旁若無人的走進大殿,「您怎麼來了?」

  竟然有人如此膽大包天,對錦衣衛視若無睹,千戶也彷彿被晴天霹靂擊中似的從官帽扶手椅上彈起來,原本已經極淺的膚色更變得慘白帶青,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身影,他在瞬間心跳停止,頓時僵立不動。錦衣衛緹騎們看到千戶的臉色驟變,都猜想著一定是對這個不速之客氣惱到了極點,紛紛手握兵器、劍拔弩張,只等千戶一個眼色就要衝上前去拿人。

  這時,一名顴骨嶙峋眼神陰沉的男子,從官帽扶手椅右後方走到千戶的旁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千戶又坐了下來,男人接著迅速的一揮手,要大家按兵不動,緹騎們才不甘願的又站回原來的姿勢。

  堂下的首座弟子們看著事情的演變不禁心驚膽顫,同時為這個瘋癲隨性的豐四施主緊張起來;而當事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好像就算緹騎們一起飛撲上來捉拿他也無所謂。

  「明吾大師昨天輸了棋,今天豐某給大師一個扳回顏面的機會。」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棋盤在明吾大師左側擱下、自己席地而坐,「來來來,不過今天豐某和大師下棋要賭注。」他捲起袖子,露出頗為結實的膀臂,「如果我贏了,明吾大師,您可得把佛塔裡的自在觀音像讓給我。」

  「阿彌陀佛,出家人戒賭。」明吾說:「豐施主想要佛像就拿去吧,不需賽棋了。」意思似是希望豐施主快離開是非之地。

  「不,這會兒我的棋癮犯了,非下不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證,我贏了就可以拿佛像的。」

  「說到在座諸位,老衲還未引薦,真是失禮。」明吾雙手合十深深作揖賠罪,「豐施主,本寺來了貴客,這位是北鎮撫司的千戶梅留雲大人。」梅留雲微微低著頭,彷彿自恃身份不想理睬,「另一位……」明吾指著之前揮手要緹騎們按兵不動的男人,「是東廠檔頭王昆公公。」

  「梅大人、王公公,這是在本寺借住修行的檀越豐四施主……」

  豐施主故意誇張的吐了舌頭,打斷明吾的話,「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千戶,久仰久仰。」對旁邊的王公公根本置之不理。接著,他又轉頭對著明吾好像說悄悄話似的,其實聲音頗大的說:「其實也談不上『久仰』。這個『久』字,如果根本從未謀面,怎麼『久』呢?而豐某是何許人也,從沒聽過千戶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哪裡有名,所以也不好說怎麼仰慕。」這個豐施主竟然敢開錦衣衛千戶的玩笑,寒山寺的幾個弟子忍不住偷笑起來。

  「……我可不是說千戶大人沒名氣,是我沒福氣高攀千戶大人。」豐四故意欲蓋彌彰的對偷笑的佛門弟子們解釋,接著站起來走到梅留雲前面,大大的連續鞠了好幾個躬,雙手作揖:「豐某是個不入流的人,還請千戶大人海涵,大人不記小人過。」

  梅留雲別過臉,閉上眼睛、緊咬著牙,左手用力抓著官帽扶手椅的扶手,錦衣衛緹騎們狠狠的瞪著豐四,這個放蕩無禮的傢伙,根本是欺人太甚。連王公公也瞪大眼睛,搞不懂這個豐四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千戶大人為什麼不說話?該不是生氣了?」豐四盯著梅留雲的臉,接著他故意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哎呀,是我不夠周到,該給千戶大人奉茶賠罪才是。」他於是走到旁邊裝模作樣的拿起旁邊青年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本來想借花獻佛,沒想到茶都涼了,快讓我再沏一杯。」然後把茶一口氣喝光,無禮至極。緹騎們看著豐四自己一個人大唱獨角戲,都露出鄙夷又厭惡的表情,梅留雲也終於皺起眉頭,隨即說:「還不快給豐……四爺沏茶。」

  「千戶大人終於還是和豐某說話了。」豐四回頭瞟了梅留雲一眼,一抹淡淡的淒然從臉上一閃即逝,很快的他又別開臉,慢慢走回棋盤旁邊坐下,不一會兒,一個緹騎端上兩杯茶,冷漠而近似粗魯的分別遞給明吾和豐四。

  「好個『明前龍井』,茶還是喝熱的好。」豐四拿起茶杯,掀開茶蓋,慢慢的喝了一口,「東坡有云『白雲峰下兩旗新』,這個『明前』可比蘇軾的『雨前』好上一級。」他從茶杯裡挑出一片茶葉,「明吾大師,您看看,這『葉似彩旗、芽形若槍』,是旗槍,不過,『旗槍』未免刀劍氣太重,不太適合論禪吧。」

  明吾點點頭附和,豐四又說:「要論禪,還是要從獅峰所出,葉扁色翠,葉形光滑的『雀舌』適當點。」

  梅留雲不動聲色,王公公也冷冷的瞪著兩個人,看看這兩個人相聲說到什麼時候,想搞出什麼名堂。

  「不過,明吾大師,太湖不也有『一嫩三鮮』的碧螺春嗎?可不次於西湖龍井。」豐四邊問著,邊從棋盒裡拿出黑子擺在棋盤上。

  「豐施主走黑子,那麼老衲只能走白子。」明吾也拿出白子放在棋盤上,「太湖碧螺春『嚇煞人香』,不過卻是民間俗茶,怎麼能拿出來在京裡來的大官面前獻醜,而且現在茶期未到,想要也沒有。」

  梅留雲和王公公對看一眼,琢磨明吾話裡的弦外之音。

  「還不是時候嗎?撲了一頭空!哎,明吾大師,您看我在後院裡種的那棵梅樹,怎麼還是不開花呀?」梅留雲的眉心輕佻了一下。

  「那棵梅樹……是施主從外地帶來的,和這裡水土有異,花期自然晚了。」

  「是嗎?看來那棵梅樹還真是遲鈍的緊啊,哈哈……」

  梅留雲心裡一怔,這根本是拐著彎罵人,他轉頭和王公公交換了一個眼色,從官帽扶手椅上站起來,朗聲道:「時候不早,請容晚輩改日再來造訪論禪。」

  「還不快送千戶梅大人!」明吾當然不多留客,立刻派了幾個弟子送錦衣衛緹騎們離開寒山寺。臨到門口,梅留雲微微側頭一望,瞥見豐四全神灌注的盯著棋盤,甚至懶得瞄他一眼,梅留雲又轉回頭,大步邁出寒山寺,多少歲月,他盼到的竟只有冷眼對待。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1

  第二章

  返回指揮衙門的路上,梅留雲始終沉默不語,原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竟在最超乎預期的情況下相遇,教他一時方寸全亂。許久不見,那人神形健朗、眉宇間更添了英氣;看來沒有他在身邊,那人更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對方的得意和他現在的處景相比,豈止是天壤之別可以形容;梅留雲暗歎一口氣。這個時候他該擔心的應是那人突然出現在寒山寺有何目的,而非關心對方過得愜意與否;心中不禁更加煩躁。

  看著千戶臉色寒若霜雪,總旗孫隆參小心翼翼的來到梅留雲身邊,低聲稟報:「千戶大人,方才在寒山寺裡那個姓豐的傢伙實在欺人太甚、目無王法,不將他拿下,實在難以嚥下這口鳥氣……」

  不等梅留雲回答,一旁的王公公便插話:「孫總旗,看不出來千戶大人已經夠煩了?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次任務另有重要目的,不需要為了那種……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亂了陣腳。」

  孫隆參看了眼王公公,又轉頭看看千戶大人作何反應,卻見梅留雲眉心更為深鎖、神情抑鬱。這次他奉令統領數府緹騎緝拿一干欽命重犯以及羅教亂黨,任務中卻被迫事事都需向東廠檔頭王昆報備、處處受制;彷彿王昆才是任務總指揮,他不滿的斜瞪王昆一眼,卻依舊一言不發。

  「恕屬下多言。」見梅留雲的反應,孫隆參自知冒犯,隨即慚愧的抱拳請罪,「千戶大人不管有任何吩咐……」他意有所指的暗示,「緹騎弟兄們絕對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孫總旗有這份心意甚好。」王公公哼笑一聲,「不過可得知道這錦衣衛並不是……」

  「錦衣衛和東廠都是效忠皇上。」梅留雲立刻面無表情的接口說:「並非某人徇私枉法的工具,不是嗎,王公公?」

  王昆眉頭一皺,有些尷尬的點點頭;孫隆參嘴角輕露一笑,對著梅留雲點頭行個禮,才又回到他在隊伍裡的位置。

  「梅千戶,你說,『那位爺』怎麼會在這裡?」又過了一會兒,王昆像是終於按耐不住似的,瞇著眼瞄著梅留雲,故意問道。梅留雲心中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佯裝聽不懂的模樣,「王公公說的是誰?」

  「還能有誰?」王昆哼了一聲,「那些緹騎們是什麼身份,哪有資格見上『那位爺』一面?自然是不清楚了!但是梅千戶你……」

  王昆又輕蔑一笑,「的確,以一個普通的錦衣衛千戶照說起來是高攀不上『那位爺』。不過,梅千戶以前是『那位爺』府上的部曲門人,就算過了些年頭,『那位爺』看來是認不得你了,但是你不應該不認得?」

  梅留雲轉頭看著王昆,「王公公到底想說什麼?」

  「我倒忘了,梅千戶是被掃地出門的,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只是個千戶,少說也是鎮撫司的指揮了。」王昆乾笑起來,挖苦著說:「記得『那位爺』小的時候大家都在背地裡叫他『煞星』,內監聽到他的名字就怕。」梅留雲閉上眼睛,過往回憶又一幕幕的浮上腦海。

  王昆繼續說:「沒想到前些日子『那位爺』竟然說什麼為自己卜得『水山蹇』卦,為了消災避難,他得雲遊四海,到深山廟宇大作水路法會、普渡建醮,這不是荒唐嗎?」

  梅留雲冷言道:「這些和『他』曾經幹下的許多荒唐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

  「看來梅千戶對『那位爺』頗有怨懟。」王昆諷刺的說:「哎,四皇子豐王朱宸濟,到底想搞什麼名堂?」

  「豐王的個性向來善變又喜怒無常,根本無法臆測。」梅留雲說,「眼下最要緊的問題是怎麼避開?豐王在寒山寺只是增加了這次任務的麻煩。」

  「剛才豐王故意不暴露真實身份,或許並非壞事。」王昆右手支著下巴,自言自語的分析著:「豐王假裝不認識你我……當然,豐王府裡部曲何其多,記不得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侍衛也是理所當然……」

  聽到這句話,梅留雲心頭一愀,下意識的防備,王昆卻繼續說:「想當初我在尚駟監職事的時候,還因為一匹瘋馬吃過那個煞星好幾鞭子,他一定記得……所以,豐王必然是暗示我們可以放心執行任務,他不會插手。」

  「我沒有這麼樂觀。」梅留雲沉吟片刻,「豐王剛才不就插手管了閒事,暗示錦衣衛來的不是時候,要我們快點離開。」

  「希望豐王只是煞星性子又犯了,閒來無事瞎攪和而已。」王昆小心盤算著,「豐王要裝瘋,咱們就跟著他賣傻,假裝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逼不得已的時候,也只好……」王昆的右手食指在頸子部位比劃了一下,「……假戲真做,拿下再說,反正不知者不罪。」

  梅留雲皺著眉,遲疑的看著王昆,「王公公,和豐王硬槓並非明智之舉。」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再說……梅千戶與其擔心別人,是不是更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狀況。」王昆斜眼瞪著梅留雲,「豐王有閒時間可以浪費,但是梅千戶……」王昆指著梅留雲的胸口,「你身上的毒恐怕等不了那麼久。」

  深夜,萬籟俱寂。

  月光下,豐王朱宸濟站在後院怔怔的看著梅樹,才一天的時間,梅樹上的點點花苞已經飽滿待放,有一朵甚至已經花瓣微開露出花蕾。突然一陣風起枝葉搖曳婆娑,那朵微開的梅花也隨之飛落到地上,朱宸濟將落花小心拾起放在掌心上,風再度吹過,又帶著落花飄飛而去。朱宸濟惋惜又不捨的看著隨風而逝的花影,好像自問似的說:「是風愛梅而吹動梅樹呢,還是梅戀風而搖曳生風?」他轉過頭,「明吾大師,您說呢?」

  「原來施主早就知道老衲在此。」明吾大師微微一笑,「既非風吹梅動、也非梅搖風動,是施主心動了。」

  「看來我的修行還不夠。」朱宸濟輕歎一聲,「還輸了棋局,與那尊自在觀音終究沒緣。」

  「施主感歎無緣的真是木雕佛像、還是另有其人?」明吾大師說:「施主下棋的時候心不在焉,看來其實棋局的目的不在佛像。」

  朱宸濟並不回答,明吾大師又說:「總而言之,今天施主願意出手為本寺解難,老衲感激不盡。」

  「明吾大師的禪機玄妙,在下駑鈍、難以領悟。」朱宸濟故意裝傻,「豐某不過是下了一盤棋而已。」

  明吾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一早故意讓淨定告訴朱宸濟關於錦衣衛上寒山寺的事情,自然是希望他聽到之後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唯有一點讓他深深不解:「請問明吾大師,怎麼肯定我一定能幫得上忙?」

  「老衲或許有些老眼昏花,但是腦筋並不渾沌。」明吾道:「施主氣宇軒昂,作風異於尋常人,不是等閒之輩。老衲猜得出施主故意隱姓埋名,『豐四施主』其實並不姓豐,而大佛降臨小廟,必然因為有要事。」

  「明吾大師料事如神,令人讚佩。」朱宸濟立刻一揖手,「但還請大師為我保守秘密。」

  「總而言之,施主,您塵緣未了,動了凡心,該是出關的時候了。」

  翌日清早,梅留雲率領錦衣衛緹騎、並由檔頭王昆隨行監察,大隊人馬來到太湖畔,鍾靈毓秀的湖光山色中已有一群神情凝重的人們屏氣凝神的引領顧盼。

  行至定點之後,梅留雲以眼神示意緹騎停下,從最後頭隨即閃出兩個人各搬出簡單的木桌交椅,王昆便下馬,昂頭闊步的走去坐下同時,另一個人則拉高嗓子宣佈:「東廠檔頭王昆公公、錦衣衛千戶梅留雲大人在此,盧陽莊主,恭迎!」

  「恭迎?」人群裡一名青年率先站出來叫罵道:「這樣擾民竟然還敢……」

  王昆和梅留雲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前排的錦衣衛緹騎更已經前跨一步,手按兵器準備拿人。

  話沒說完,旁邊一名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便舉手大聲怒斥遏止,「不得無禮!還不向王公公、梅千戶道歉?」他臉色雖慍怒,卻故意說「道歉」而非「請罪」,好為青年開脫。

  這群人是江南頗有名氣的「盧陽莊」。中年男子是莊主盧一,人稱「銅茶翁」,青年則是他的長子盧文風。銅茶翁原是摘采碧羅春的茶農,因有些身手而創設了盧陽莊,盧陽莊以產茶起家,事業擴大之後,也開始經營漕運生意,在江湖上頗有名氣和地方官府關係也相當良好。

  聽見父親訓斥,盧文風不情願的抱拳作揖,銅茶翁的語氣立刻轉為客氣,「敢問諸位大人究竟有何貴幹?」

  「盧莊主,錦衣衛此次乃是奉命緝拿欽命要犯,無意騷擾更不想涉及無辜。」梅留雲簡明扼要的說:「請把欽犯盧文雨交出來。」

  莊裡的人面面相覷,銅茶翁的臉色也轉為鐵青。盧文風咬著牙,忍不住怨恨的說:「千戶大人在玩什麼把戲?是個惡作劇還是欲加之罪?」看梅留雲一臉不解,盧文風繼續說:「我二弟在好幾年前就死了。」

  「死了?」梅留雲先是一愣,接著很快的轉念一想之後又說:「該是盧莊主愛子心切,才讓次子佯裝已死,好躲避追緝?提醒盧莊主,窩藏欽命要犯不報是死罪,最重甚至連誅三族,盧莊主可別為了一個不肖子而犧牲了所有的家人。」

  「千戶大人難道要挖小犬的墳才相信?」銅茶翁沉痛的說:「為人父母最哀莫過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梅留雲沉默不語,這次他們奉旨緝拿羅教亂黨,一路延運漕河道而下,屢屢牽動東廠和漕運衙門的關切。由於嫌犯名冊極長,在偵緝時他已注意到不少人犯和實際不符的錯誤,為求謹慎,都僅將人犯暫時收押,之後再行審問。但盧文雨是名單中的頭號欽犯,而鎮撫司竟然不知道此人已逝數年?差錯再大也應該不至於如此,梅留雲心想,其中必然另有隱情。

  「王公公。」梅留雲沉吟片刻,轉頭對王昆說:「既然如此,吾等只能先回衙門,向上呈報鎮撫司再作打算。」

  王昆卻不理會,「盧莊主,就算錦衣衛可以暫且不理,稅監可不行。」

  「稅監?」銅茶翁一臉疑惑。這幾年因為漕運法令加嚴,盧陽莊從太湖運茶到北京已受到大小官員的層層剝削,現在連稅監也想從中撈好處,根本是想讓盧陽莊關門大吉。

  梅留雲皺眉瞄了王昆一眼,有些錯愕,他並不知道稅監的事,於是低聲問道:「王公公,錦衣衛是為了欽犯而來,並非為了催稅,稅監是怎麼回事?」

  其實,當時二十四衙門的礦監稅吏在各地作威作福已讓百姓怨聲載道;不久前,皇三子福王朱宸洵將淮鹽產權全部收為己有成為「福王鹽」,大收暴利。然而梅留雲卻萬萬沒想到這次追緝任務中,東廠竟趁機狐假虎威收稅,不禁心生嫌惡與不滿。

  「這是內廷的私事,一個小千戶自然不知情。」王昆哼笑一聲,「反正緹騎橫豎都得配合辦事,為了欽犯或為了催稅,又有什麼差別?」

  王昆的語氣明顯的瞧不起人,梅留雲不禁有些慍怒,「王公公,錦衣衛並非專為東廠使喚辦事。」

  「哼,你們錦衣衛萬戶都指揮使見了咱們東廠廠主秉筆太監可是要下跪叩頭的。」王昆語帶威脅:「梅千戶可得明白自己的身份。」

  梅留雲怒而不語,王昆於是轉頭對銅茶翁說道:「盧莊主,前些日子稅監衙門發出的密函裡早已說明清楚了;你既然要裝傻,我就再提點你一次:久聞太湖碧螺春的美名,福王想要貴莊向宮裡進貢茗茶,好為鄭貴妃娘娘祝壽。」

  「那封密函……根本是莫名其妙。」銅茶翁說:「不存在的東西,盧陽莊怎麼給呢?」

  「不存在?」王昆向後靠在椅背上,緩緩的說:「哼,盧陽莊敢抗稅拒貢……這是欺君枉上之罪,怎麼,想造反?」

  盧陽莊人人怒瞪王昆,所謂進貢,事實上根本是強取豪奪。不料銅茶翁卻平靜的回答:「王公公,這事老漢一直搞不明白,已經進貢的東西怎麼再次進貢呢?」

  「什麼意思?」

  銅茶翁說:「就老漢所知,從淮南信陽到蘇杭等地的茶產全都已經成為皇室所有,盧陽莊的茶亦然,福王爺想要茶,應該從宮裡要才是。」

  王昆怒問:「是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先佔了茶產?」

  「王公公在內廷也不知情?」銅茶翁故作驚訝,略帶挖苦的說:「是豐王,在一個多月前,剛好是二十四衙門密函到達的前幾天,豐王府派人宣皇上聖旨。」銅茶翁頓了一頓,「聖旨還供奉在莊裡的祠堂,王公公若是不信,請到寒舍一看便知。」

  在盧陽莊逮不到欽犯又收不成茶葉,錦衣衛只好無功而返,「豐王?竟然是那個煞星!」坐在指揮衙門的花廳裡,王昆越想越氣憤,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才猜想他怎麼會在這出現,原來是為了看好戲!」

  梅留雲並不答腔,只是輕啜一口茶。王昆繼續口沫橫飛的抱怨:「哼,在寒山寺和明吾和尚一搭一唱,說什麼西湖龍井、太湖碧螺春,現在可都是『豐王茶』了!」

  梅留雲心中卻想,朱宸濟能在東廠之前率先將茶權收為己有,必然早知道稅監的事,更別提錦衣衛緝拿任務,既然如此,他在寒山寺的那幕戲背後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梅千戶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王昆轉而遷怒數落梅留雲,「任務不成,梅千戶也是難辭其咎。我們明天再回寒山寺前,可要好好商議對策應付豐王,免得他再搞亂。」

  翌日早晨,王昆、梅留雲輕裝簡從,只帶著兩個小太監和兩個緹騎隨行,再度前往寒山寺,來到半路突然有幾個人跳出來擋住他們的去路:「你是稅監王公公?」

  王昆眼神頗為輕蔑,「你們是什麼東西,也配問我是誰?」

  梅留雲瞇起眼睛,認出那是之前在太湖畔遇到的盧陽莊眾,銅茶翁有「風、雨、雷、電」四子,各個身手矯健。對於前一天東廠錦衣衛上盧陽莊找麻煩之事氣憤在心,幾個兒子於是和莊上高手私下商量,意圖報復,「該死的稅監,借聖旨之名強行徵稅荼毒百姓,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腦筋竟然動到盧陽莊的上頭,我爹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我們可不會讓你們那麼好過!」

  看著幾個人怒氣沖沖的圍上來,兩個隨行小太監先畏縮的躲在後面,王昆也向後退了一步,嘴裡卻大聲罵道:「盧陽莊好大膽子,竟敢為難朝廷命官?如果不給你們一點教訓,不知道東廠的厲害!」他左右看看,旁邊的梅留雲卻像事不關己似一臉漠然。

  「梅千戶,還不把他們拿下!」

  「……這用不著千戶大人親自動手吧?」兩個緹騎聽了不禁訝異,再怎麼說千戶也是五品官職,不該是東廠檔頭能隨便使喚的。

  王昆卻不理會,更語帶威脅近似命令的說:「梅千戶……難道要我再說一次?」

  「千戶大人,讓緹騎們出手就行。」一個緹騎小聲對梅留雲說,梅留雲則一抬手,暗示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瞪了王昆一眼,臉色鐵青的走上前去。

  「我不想傷你們,知趣的就快走。」梅留雲冷冷的說。

  「千戶大人,我們主要是找閹賊算帳,與他人無關;千戶既然樂當東廠走狗,就別怪我們不客氣!」盧文雷說。他輕蔑的上下打量著梅留雲,與其說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更像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於是大喝一聲,出手朝梅留雲的胸口抓去。

  見盧文雷出手,一招直取心口大穴,梅留雲隨即向後一仰、右腳順勢踢起,化去對方的攻勢;接著身子一矮、雙袖一撫,掃過盧文雷的腰部,輕鬆的將盧文雷震退好幾步並跌坐在地。

  梅留雲一臉冷漠的看著手下敗將,盧文雷從地上爬起來,覺得十分狼狽不堪。這時,另一個穿著藏青色衣服的年輕人衝出來怒道:「你敢傷我三哥!」手握長劍朝梅留雲攔腰揮去,梅留雲連忙向後一閃,劍鋒掃到外衣劃出一道口子。盧陽莊同行夥伴不禁大喜,紛紛喝采;在助陣之下他的氣勢更盛,平舉長劍向梅留雲喝道:「我盧文電如果在三招內打不贏你,就叫你師父!」

  眼見盧文電的長劍攻勢凌厲,梅留雲卻只是閃躲而不反擊。突然間,他向後連翻三圈,並趁機從地上拾起小石頭,蓮指輕彈,竟讓盧文電手中長劍飛脫,嵌進幾尺外的一顆大石頭裡。

  「會對師父動粗的徒弟我可不要。」梅留雲拍拍身上的塵土,冷冷地說道。盧文電望著震飛的長劍,兩眼發直,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旁邊助陣的眾人更瞠目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王昆在一旁看了,不禁咧嘴露出笑容。

  看著兩個弟弟連番落敗,盧文風於是走上前拔出腰間大刀、插入土中並灌以內力,土地竟像水面般隨之鼓起浪狀土波,一陣陣的推向梅留雲。

  梅留雲見狀,也提氣將內力凝聚左掌拍向地面;只見地面的土波一一爆開,揚起陣陣沙土。盧文風向後倒退數步,同時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嘔出了一口血。

  「我想就到此為止。」梅留雲說,「幾位還是盡快回去,如果再繼續死纏的話,錦衣衛不會手下留情。」

  盧文風怒瞪梅留雲,眼角餘光瞟見天際泛起金紅參差燦爛的詭異光芒,心中隱隱浮出不祥預感。於是使了眼色,招回幾個兄弟一起回莊。

  王昆看著他們的背影逐漸離去,趁著梅留雲不注意時,向後一招手,一個隨侍小太監立刻跑到跟前,王昆在小太監耳邊低語幾句,小太監點點頭,「遵命。」接著便往另一邊退開,一下子消失蹤影。

  中午,伴隨著一陣狗吠聲,渡能驚慌失措的從外頭的菜圃跑回寒山寺後院,一邊啜泣、一邊七手八腳的想閂上門;他的後頭追著一條齜牙咧嘴吠叫不停的黃狗,在後方稍遠處,一個穿著土黃衣裳的牧童正抱著肚子大聲取笑渡能,「愛哭的膽小鬼!」

  「快出去、快出去!」渡能急忙的想關上門,但是動作不夠快,黃狗的鼻子已經半鑽進門內,渡能想把黃狗轟出去、又不敢,只好頂著門。

  看到渡能的模樣,牧童笑得更厲害了。

  突然一聲口哨轉移了黃狗的注意,渡能轉頭一看,「豐施主……」朱宸濟手上拿著一段小骨頭,在狗鼻子前晃了晃,接著用力一丟,黃狗立刻飛衝出去;朱宸濟趁機輕輕關上後門。

  「謝謝豐施主。」渡能說,朱宸濟拍拍渡能的頭,半開玩笑的說:「別告訴明吾大師我在寺裡開葷戒。」渡能用手背抹掉鼻涕眼淚,點點頭。

  「小師父,那麼早出去幹什麼?」朱宸濟故意逗他,「難道小師父也偷吃葷?」

  渡能連忙搖頭用力否認,「不,我才不像豐施主,是大師父派我出去多叫一些青菜,寺裡又有人來投宿修禪……啊,梅施主。」

  朱宸濟有些驚訝,慢慢的回頭,看到梅留雲有些僵站在不遠處,他似乎只是不小心路過卻被渡能叫住,顯得有些尷尬。

  朱宸濟轉回頭,臉上淡淡微笑,「小師父,追你的黃狗是那個牧童的吧?」朱宸濟轉移話題。

  渡能點點頭,「他是為村裡放牛的牧童,老是欺負我,他很壞,沒有人願意跟他玩。」

  朱宸濟突然心中一怔,「小師父,他會欺負你,其實只是因為他很寂寞。」

  渡能一臉不解,朱宸濟先是微笑,接著才淡淡的說:「他以為欺負你,你就會跟他玩了。」朱宸濟的話語中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同時,他偷望了梅留雲一眼;後者卻依舊一臉淡漠。

  「為什麼只欺負我?真倒霉!」渡能小聲的埋怨。朱宸濟拍拍渡能的肩膀,「別說傻話,去問問梅施主,他最會對付這種人了。」

  渡能看著梅留雲,低聲偷問朱宸濟:「真的嗎?」梅留雲輕皺眉頭,斜瞪了朱宸濟一眼。

  「小師父,別看梅施主現在是威風八面的千戶大人,他小時候可是個倒霉鬼。」

  渡能不相信,認真的問:「那麼好看的人小時候也很倒霉嗎?」

  朱宸濟看著梅留雲,眼神含情、嘴角帶笑:「是啊,倒霉透了,沒人像他那麼倒霉。」

  「會倒霉是因為遇到了一個惡劣的煞星。」梅留雲冷冷的說,然後別過頭快步離開。

  「倒霉鬼!」梅留雲沒走多遠,冷不防的聽到背後有人這麼輕聲叫道,那曾是他極為熟悉的聲音,心中一凜,卻不想回頭。他故作不聞的繼續向前,還沒踏出兩步,卻被拽住手腕猛得一拉,憤然轉頭,竟發現自己與朱宸濟的臉正面相對,彼此距離不到一寸。

  「倒霉鬼……」朱宸濟喃喃的說,眼前的人幾年不見更顯清麗,教他一下癡了,竟閃了心神。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輕觸對方的臉頰,梅留雲卻往後一閃,避開了他,「豐四爺,有何指教?」發現梅留雲語氣如冰刻意保持距離,朱宸濟心頭一緊,「這裡沒有外人,倒霉鬼……」

  「我是錦衣衛千戶,豐四爺最好知道自制。」梅留雲鐵著臉打斷朱宸濟的話,並將他的手甩開,「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將我繩之以法嗎?」梅留雲不近人情的態度讓朱宸濟惱火起來,他哼笑一聲,「都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大喜,怎麼遇到梅千戶卻教人一點也不喜、還掃興的很?」

  梅留雲心中隱隱刺痛,幾年下來,他不敢奢望對方的關懷,根本連隻字片語都不曾收過;到最後,等到的竟然只是一句掃興,看來自己在對方心中不過是個礙眼之輩,他強忍感傷,臉上依舊冷漠,「既然如此,不好打擾豐四爺的雅興,告辭。」

  「梅千戶真是好大的架子。」朱宸濟冷笑道。

  梅留雲不再理會朱宸濟的譏諷,逕自轉身跨步離開,朱宸濟卻更快一步的攔住他的路,「站住,你和東廠閹黨來寒山寺做什麼勾當?」

  「寒山寺是佛門寶剎,菩薩慈悲、佛性無界,廣納四方眾生;四爺可以來此禪修、我等凡夫俗子難道不能進香?」梅留雲不留情面的反詰。

  「我倒忘了你有多巧舌善辯。」朱宸濟誇張的笑了兩聲,接著眼神一沉,「你以為自己和誰說話?」

  梅留雲別過頭,「你既然以豐四自稱,我當然是和豐四說話。」他的態度雖然強硬,但語氣卻略有軟化,「奉勸四爺,沒事最好盡早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免得東廠以假做真,趁機冒犯……」

  聽到對方話語中微露關切之意,朱宸濟的心頭不禁一暖,他一個箭步過去從後頭環抱住梅留雲,「我原意只想敘舊。」他貼在梅留雲的頰邊,一股淡雅氣息教他心神蕩漾,於是更在耳鬢輕嗅廝磨,低聲呢喃說:「……知道嗎,煞星可想煞倒霉鬼了。」

  對方的臂膀和胸膛頓時讓梅留雲的心頭一愀,卻咬著牙強裝無動於衷,扳開朱宸濟的手臂,避而從另一邊離去。然而,「倒霉鬼」這個名字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聽到人這麼叫他。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1

  第三章

  二十年前,皇城。

  毓德宮裡,皇上召見大學士申時行、高存之等人,將幾個四歲以上的兒子正式引見介紹,「皇長子該是時候出閣讀書了。」申時行說:「看皇長子儀表堂堂,是內藏美玉之材,得要早點琢磨才行。」

  由於皇后無子,皇太子的儲位一直懸而未定,皇長子朱宸洛是宮女所生,一直不受皇上寵愛;皇上所疼愛的三、四子,卻礙於不是長子,不好立儲,於是看似和諧的後宮,其實卻為了爭奪太子儲位而明爭暗鬥。

  「嗯,美玉的確早琢磨早成器。」皇上似乎也非常認同。

  「皇上五歲時就已出閣讀書。」另一名大學士趙志邵也附和:「皇長子已經九歲,算晚了。」

  皇上則拉過身邊另一個兒子,「這個老三,宸洵,和朕當初即位的時候一樣大,現在卻還離不開他母妃鄭貴妃,吃飯還要人喂呢。」邊說邊摸著朱辰洵的頭,一臉慈祥。

  幾個大學士彼此對望了一眼,皇上故意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又是使出「拖」字訣,「倒是這個老四……」四皇子朱宸濟雖然年紀小,個頭卻已經比老三高;眼神晶亮銳利,看起來相當機伶,「已經會背『論語』了不是?」

  聽父親一說,朱宸濟立刻「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的大聲背誦起來。幾個大學士聽了都點點頭,皇上又說:「朕看……就讓他先唸書吧。」

  朱宸濟的母親黃貴妃來自書香門第,儘管體弱多病,但對於兒子的教育卻是相當注意,但讓兒子提早就學卻另有原因。

  「黃貴妃,四王爺又鬧事了。」不久前,內監又氣急敗壞的跑到黃貴妃跟前告狀,黃貴妃臉色一沉,「那個煞星這次是打傷什麼人了?」

  內監又氣卻又好笑的說:「哎,四王爺自稱是『美猴王』,把御花園裡的漢白玉石桌、石椅都給翻過來了!」

  黃貴妃無奈的搖搖頭,才幾歲的孩子就生了一身的蠻力,整天在後宮鬧得不得安寧,四皇子的確是天資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但是好動暴戾,教他新東西是能獲得暫時的安靜。

  等他學會之後,膩了,又開始翻天作亂,已經打傷了幾個小太監不說,連資深的內監們也被他整的哭笑不得。黃貴妃於是想出法子教他背「論語」、「詩經」,的確讓他乖了十來天,現在背會了,丟了書,又故態復萌。

  黃貴妃緊皺雙眉,胸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我沒那麼大的精力治那個煞星,請皇上找人治他!」於是請求皇上開例讓四皇子提早唸書,請嚴格的大學士當老師,教他做人處世的道理。

  申時行聽過四皇子惡行惡狀的流言,在上課第一天,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想到朱宸濟卻出乎意料的乖巧,而且學習快又過目不忘,完全不像傳言中的煞星模樣。申時行心想多半是後宮故意造謠生事,大概是有人不希望四皇子爭太子寶座。然而過了將近一個月,狀況卻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發展。

  皇子讀書有人伴讀,一開始是內監派了小太監做為朱宸濟的侍讀,那天申時行要朱宸濟背誦「禮記」,只聽到他朗朗的念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空』選『鹽』與能講信修『復』故人不獨『驚』其親……」

  申時行皺起眉頭,一直到昨天為止都背得好好的,今天怎麼錯了那麼多?「是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他大聲的糾正。朱宸濟卻也不怕,「申師傅,我錯了改如何?」申時行一愣,「該罰。」

  「那麼,錯一字打手板兩下吧。」朱宸濟說。

  申時行點點頭。接著,掌罰的太監便把小侍讀太監拉起來,根據規定,皇子出錯得由侍讀代替受罰,「我一共念錯十個字,得打二十手板。」

  申時行看著朱宸濟,既然知道自己錯了十個部分,代表他根本就是故意出錯。罰完之後,侍讀小太監苦著臉回到座位上,「繼續複習。」朱宸濟接著背下兩篇,卻背得流暢完整,一字無誤,申時行滿意的點點頭。

  於是要朱宸濟再背頌「大學」,「大學之道在『盟盟』德……」朱宸濟又故意前後文句顛倒、錯字。於是,掌罰太監只得再將小侍讀拉出來受罰,聽著霹靂啪啦打板子、伴隨著陣陣哽咽哀嚎聲,朱宸濟卻是面色不改。

  接下來兩天,又是同樣的戲碼上演。終於小侍讀受不了,逃走不幹了,內監只好又派了一個新的小侍讀給四皇子,有了新侍讀,他安份了幾天,然後又故計重施。或每當申時行教新的科目,朱宸濟就會集中精神乖巧一陣子,但之後又會露出頑劣的面目。

  如此持續的一年,申時行辭去教導四皇子的工作,「四皇子的確天資聰明,但是冥頑不靈,難以受教,請貴妃娘娘另請高明。」

  幾年下來,教導朱宸濟的大學士不知道換了幾個;小太監們更像是遇瘟神一樣,聽到他的名字就逃,而他也報復似的老是大鬧內監,於是四皇子「煞星王爺」的綽號不逕而走。

  年幼的梅留雲手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坐在一輛黑騾車上來到一間平房前。他一出生母親就因為難產而過世,和身為鎮守遼東邊城參將的父親兩人相依為命。

  那年遼東戰發,明軍雖然獲勝,但梅留雲的父親卻不幸為國捐軀,從那天起成為孤兒的梅留雲於是被輾轉送往姨母家。

  「苦命的孩子。」姨母疼惜的看著梅留雲,但是家裡已經有四個孩子嗷嗷待哺,「不是姨母不要你……實在是沒辦法多供一張嘴吃飯。」和丈夫商量之後,她決定找梅留雲母親的乳母幫忙。

  過了幾天之後,梅留雲轉而來到了母親的乳母家寄住。

  乳母李老夫人是個仁慈和藹的老婦人,相當喜歡梅留雲,「真是和他母親小時候一模一樣。」但是李老婦人年事已高,照顧一個小孩畢竟不方便,寄住了幾個月之後,有天,李老夫人將梅留雲叫來,跟梅留雲說他是個好孩子,該到更好地方去。之後拉著他的手一起上了青頂馬車,一路車輪轆轆的往陌生的未來前進。

  青頂馬車在皇城外停下,李老夫人牽著梅留雲的手,從萬寧橋通過北安門進入皇城,「李老夫人,黃貴妃娘娘正候著您呢。」一個內侍太監領著轎夫帶著青頂小轎在門口笑盈盈的說道。

  李老夫人也是黃貴妃未出閣時的乳母,相當受到貴妃的尊敬。不久前得知李老夫人收容了一個孤苦無依孩子的消息,立刻表示希望能將他送進宮裡和皇子作伴,李老夫人告訴梅留云:「你的命好,小小年紀就能進宮裡,不用淨身還能陪皇子唸書,這可是攀龍附鳳,一輩子富貴了。」

  「這是梅留雲,只比四皇子小一歲,一定能相處得好的。」黃貴妃叫梅留雲來到面前仔細端詳,「長的好看,文雅秀氣,以後四皇子就麻煩你多包容。」梅留雲不懂那是什麼意思,「那孩子調皮搗蛋……不過你別怕,如果他欺負你,儘管凶回去,有我為你撐腰。」

  「四王爺平常像煞星似的,可是一到皇上跟前,就乖巧得很,根本是兩個樣。」剛到尚駟監當差的太監王昆對旁邊的同僚說道,「那個煞星不但頑劣,還鬼靈精怪,當然知道討好皇上。」對方回答道。

  「可不是。」王昆附和:「讓皇上誇他機伶勇敢,還把這匹剛進貢的馬賞給了他。」

  另一個尚駟太監卻聳個肩,「反正那是匹瘋馬,沒人敢動;配給那個煞星正好,頑童劣馬也是絕配。」

  或許是瘋馬認狂主,那匹凶到常人難以靠近一步的馬,被朱宸濟用力在馬鼻上重捶一拳之後,竟然乖乖就範。根據大明律,皇子不能任意出城,所以朱宸濟只能委屈著騎乘瘋馬在後宮狂奔,大鬧北安門一帶的內廷十二監、在東安門亂竄,搞得連東廠都敢怒不敢言。

  送走了李老夫人,黃貴妃吩咐內監何明帶著梅留雲到各處認識環境:皇城畢竟就是他往後的家了。而他雖然名義上是四皇子的侍讀隨從,按規矩還是得在內監生活,和小太監們一起飲食起居,必要時也要當些雜差,所以上上下下打個照面也是必要的。

  何明首先將梅留雲領到聯絡各宮殿聯絡及維護的直殿監拜訪,出來接待的是掌司公公,在後宮如果發生打鬧事端出了狀況時最早遭殃的就是直殿監,於是對四皇子自然相當不滿,「四王爺的侍讀隨從?」直殿監掌司斜眼瞧著梅留雲,「長相好的命都不好,誰不好伺候,偏生落到那個煞星的手裡,可憐啊。」

  梅留雲一臉疑惑,何明立刻扯了掌司的袖子,低聲說:「掌司公公幹什麼嚇個孩子?」

  「我是好心啊,何公公,要這孩子有心理準備,現在逃還來得及。」直殿監掌司繼續說:「咱們的三王爺和四王爺,一個是霸王、一個是煞星,三王爺驕縱霸道,對內監頤指氣使。但是他天生富泰,又比較喜歡安逸,成天待在整貴妃身邊,只要伺候好了也就沒事;但是四王爺呢,刁鑽精怪還一身蠻力,你不去犯他,他也會自己找你麻煩,內監聽到他的名字就怕,何公公,您算算四王爺已經嚇走了多少小太監了?」

  何明歎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朱宸濟的毛病,但是礙於黃貴妃的面子,卻又不好說什麼,「正因為內監怕他,才從外頭找了侍讀不是?」掌司又接下去說:「不只內廷,那些大學士們不也說四皇子冥頑不靈?還要皇上注意立儲,說什麼三行子敗家亡國,四皇子禍國殃民。」

  何明聽到最後一句話,立刻打斷對方,緊張的左右張望,「掌司公公,有些事還是別多嘴的好。」

  掌司太監也注意到自己口無遮攔,立刻住嘴,對著梅留雲說:「的確。總之,你最好燒香祈禱,求老天保……」

  「閃開、閃開!」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伴隨著驚呼的聲音,「說閻王閻王到。」直殿監掌司苦著臉,「煞星又惹麻煩來了。」

  梅留雲回過頭,看到不遠處有個男孩騎著剽悍黑馬一路狂奔過來,馬前有一群宮女宦官們驚惶的逃避,騎在馬上的男孩一路上大笑的叫囂著,並不時用手上的馬鞭抽打來不及躲避的人,驚慌喊叫的聲音彷彿使得男孩更猖狂跋扈,不但更策馬狂奔,也笑得更大聲。

  梅留雲跟著參將父親在邊城生活,狂馬雜踏呼聲震天的景象嚇不了他,但是他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宮裡騎馬鬧事,他一動也不動的站著,想看看騎馬的男孩究竟是誰。

  「還不快躲!小心呀!」掌司和何明緊張的趕快把梅留雲拉到旁邊躲避。

  馬上的男孩看到了陌生面孔,突然止住笑容,將韁繩一拉,轉而朝梅留雲的方向衝過來,眼看著距離梅留雲越來越近就要踏上他,沒想到馬卻長嘶一聲,前腳騰空的直立一仰,馬蹄在距離梅留雲一尺不到的地方空踢了兩下。梅留雲卻沒躲,只是下意識的瞇上雙眼,反而旁邊的掌司公公「哎呀!」一聲嚇跌在地上。

  看著直殿監掌司跌了四腳朝天,但旁邊圍觀的人卻沒有一個敢笑。

  「你是哪裡來的鬼東西?」男孩俯下身好奇的問道:「誰教你擋我的路?」

  「我沒擋你的路。」梅留雲不客氣的說:「是你不該在宮裡騎馬。」

  聽到梅留雲率直的回答,何明嚇得臉色青白,「還不快向四皇子請罪!」急忙把梅留雲從肩頭用力按下,想讓他向馬上的男孩跪拜求饒,但梅留雲卻不肯屈服,只是彎腰鞠躬而已。

  這就是四皇子?梅留雲半抬起頭偷看男孩一眼,四皇子的個頭比同齡孩子來得高大,明亮的眼珠裡閃著狡猾的光芒。朱宸濟微笑的問著何明:「何公公,他是誰?」

  「四王爺,這是貴妃娘娘給您找的侍讀隨從。」何明立刻恭敬的回答:「叫梅……」

  「新的侍讀啊。」朱宸濟打斷何明的介紹,彷彿名字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告訴他宮裡的規矩沒有?」

  「宮裡的規矩?」何明不明白朱宸濟的意思,只是隨口敷衍說:「是,當然說了。」

  「那麼他應該知道要當我的侍讀得先挨我二十鞭吧?」邊說著,朱宸濟舉起右手,將馬鞭用力的往梅留雲身上抽去。

  哪有這種規矩?何明知道朱宸濟的脾氣,絕對是因為不滿梅留雲出言頂撞,所以故意責罰他。看著梅留雲連挨了好幾鞭,何明雖然心裡著急,卻也不敢真的上前制止,只在嘴上催促梅留云:「還不快向四王爺賠個罪,求個饒,四王爺會宅心仁厚放了你的。」

  梅留雲卻不願意,「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求饒、賠罪?」倔強的站著任朱宸濟鞭打。

  「還不住手!」抽了五、六鞭之後,突然一個女性出聲制止,她的聲音不大,卻非常嚴厲。朱宸濟一聽到那個聲音,立刻住手、跳下馬,深深的低下頭:「孩兒給娘請安。」

  兩個侍女攙扶著黃貴妃,她臉色鐵青,氣得咳了好幾聲,「你這個煞星……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朱宸濟點點頭,「留雲,來。」黃貴妃招來梅留雲,疼惜的看到他額頭、頸子上腫起幾條鞭痕,她轉頭皺著眉對朱宸濟說:「還不快跟我回宮裡……」左右看看,她不想在宮人面前處罰兒子,免得失了面子。

  回宮之後,黃貴妃立刻請內醫為梅留雲的鞭痕上藥,並且讓朱宸濟在佛堂裡罰跪一個時辰。

  謝過黃貴妃,何明帶著梅留雲先回內監休息,經過佛堂,梅留雲側眼看到朱宸濟依舊面對菩薩像跪著,「喂。」朱宸濟突然出聲叫住他。

  朱宸濟一動也不動的跪著,並沒有回頭,梅留雲懷疑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經過,「你叫梅留雲是吧?」朱宸濟背對著他問道。

  「是。」

  「姓得好……果然帶霉運,一遇見你就讓我被罰跪,你真是個倒霉鬼。」朱宸濟冷冷的說:「倒霉鬼你最好養足精神,從明天開始,我絕對會好好照顧你的。」

  剛過寅時,天色還一片灰藍,尚在睡夢中的梅留雲卻已經被人用力叫醒,「不能再睡了,快去梳洗整理。」值事太監告訴他,「你得去四王爺那裡請安叫起,如果去晚了,可有得你受的。」

  梅留雲揉著惺忪的睡眼,那麼早,他不相信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會那麼早起,又不是大臣要上早朝。梅留雲換上衣服,緩緩的來到四皇子居住的鍾粹宮。還沒到,就看見台階上一個人雙手插腰的站著。

  「什麼樣的侍從竟然敢讓王爺等?」朱宸濟慢慢的說:「倒霉鬼,你不知道我早上要練功?」梅留雲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也沒辦法。」朱宸濟看似不在意,走到台階前,梅留雲鞠躬道歉說下次絕對不會再犯,「我也相信你絕對不敢再犯。」朱宸濟笑著說,同時卻大腳一抬,踢向梅留雲的胸口,把他狠狠的踢飛出去,「這樣你就會記得了,哈哈哈……」朱宸濟大聲笑著,梅留雲抱著胸口,倒在地上咳嗽個不停,朱宸濟這腳踢得猛,讓他半天說不出話。

  「裝什麼死?還不快點過來!難不成想讓我再多踹你幾腳?」朱宸濟看著梅留雲掙扎半天還站不起來,於是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從地上拎起。

  梅留雲默默的跟著朱宸濟來到練功房,有幾個無精打采的內侍已經在裡頭等著皇子,朱宸濟好動,與其讓他隨處搗蛋破壞,黃貴妃便請皇子挑派武藝精湛的大漢將軍當朱宸濟的武術教師。大漢將軍擔任直駕侍衛的要職,對於年幼皇子學功夫的事情根本不太認真,只在月初指導一套功夫,讓皇子自己琢磨練習,隔月再來驗收成果,想敷衍行事。沒想到朱宸濟卻非常認真,進步神速,已經換了幾個大漢將軍指導武術。

  「過來,和我對打。」朱宸濟捲起袖子,命令梅留雲說。

  內侍們同情的看了梅留雲一眼,紛紛歎了口氣。內侍們陪皇子練武向來只有挨打的份,若是遇到那些不真有多大本事的皇子,內侍們就裝輸,反正只要皇子高興就算大功告成。但是面對朱宸濟卻不行,就算真打也打不過他,而且還會被整得更慘,所以現在只要朱宸濟的手一舉起來,大家就跪倒求饒,好免去皮肉之災,

  這一點,朱宸濟當然也很清楚。

  朱宸濟走到梅留雲面前問:「你會打架嗎?」梅留雲點點頭,他的父親擅長使用長槍,當然也教過兒子幾招,「去挑個順手的兵器,盡量對我出招。」

  黃貴妃讓朱宸濟練武是為了發洩精力,並不希望見血傷人,所以練武房裡沒有真正的刀劍,只有兵器形狀的長短棍棒,梅留雲挑了一枝長棍。

  朱宸濟點點頭,自己卻拿了一隻短木棍,「別客氣,盡量把你會的招數使出來。」

  梅留雲被朱宸濟踢了一腳早就埋怨在心,現在有機會報復,當然不會手下留情,他將手中的長棍朝朱宸濟急速的刺過去,朱宸濟向後退一閃,躲開;接著梅留雲手上的長棍又改往朱宸濟的雙腿進攻,讓朱宸濟接連向後退了好幾步,「這倒霉鬼來真的,好玩!」朱宸濟心裡相當高興,一分心,讓長棍絆到了腳,差點跌倒。

  旁邊的內侍們都嚇到了,心想這個新來的敢跟四皇子硬鬥,一方面希望他獲勝好挫挫煞星的氣勢,一方面又替他擔心,之後煞星不知道會怎麼整他。

  梅留雲看朱宸濟亂了腳步,趁機加快進攻速度,朱宸濟只有閃的份。接著朱宸濟向旁邊側開,梅留雲趁機直取他的左臂,突然間他卻一轉,竟然一棍子敲上梅留雲的右肩,痛得讓手上長棍掉了下來。

  「好個倒霉鬼!再打一次。」朱宸濟非常樂,梅留雲卻瞪著他,又痛又氣又恨的抓起長棍亂劈過去。朱宸濟又是一陣閃躲,然後舉起手往他的額頭重擊下去,梅留雲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便暈了過去。

  當梅留雲醒的時候,只看到練功房的年長值事為他扇風,朱宸濟早就不見蹤影,「你啊,不能跟四王爺硬槓。」值事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咱們是什麼身份,說難聽點,命可是握在他的手裡,下次不管他想幹什麼,記得跪地求饒就好,別和自己過不去。」

  梅留雲坐起來,倔強的說:「我爹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做人要有骨氣,不能隨便向人跪地求饒。」

  「不知好歹,我倒要看看你是骨氣硬還是命硬。」值事白了他一眼,「快到毓慶宮書房去,四王爺還等著你侍讀呢。」

  來到書房,朱宸濟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袍提筆坐在書桌前抄寫「左傳」。聽到梅留雲的腳步聲,依舊平靜的寫著蠅頭小楷。旁邊的小秉筆太監對大學士王家坪引見新來的侍讀,王家坪點點頭,本來想問怎麼會遲到,抬眼看到梅留雲額頭上鵝蛋大的紅腫塊,心裡也大概猜得到原因,於是沒說什麼,示意他到書桌旁坐好抄書。

  梅留雲剛坐下,朱宸濟便放下手中的毛筆,拿起硯台,二話不說的將硯池裡的墨汁傾倒在他正抄寫了一半的紙上。

  王家坪皺起眉頭,心裡知道朱宸濟又想整人;看看那個頭上已經腫了一大塊的新侍讀,覺得可憐,於是故意對朱宸濟的行為睜隻眼閉只眼。沒想到梅留雲卻說:「四王爺亂倒墨汁。」

  畢竟是新來的,不知道四皇子的個性。大家不約而同的看了梅留雲一眼,想放他一條活路,他卻偏偏自己往火裡跳。朱宸濟冷笑著問王家坪說:「王師傅,我這麼做該怎麼罰呢?」

  王家坪歎了一口氣,還是想辦法盡力挽救,「不過是無心之過,就罰打五手板吧。」

  「五板子太少,記不得教訓,請罰二十板。」

  王家坪一陣心寒,難道這個小皇子沒有一點憐憫心?「不,要不然……念在初犯,不打手板,改罰抄書即可。」

  朱宸濟想了想,「好吧,罰打手十板,外加抄書。」

  梅留雲聽了完全一頭霧水,不曉得他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接著,掌罰的太監走過來,低聲對梅留雲說:「唉,走吧。」

  「去哪裡?」梅留雲無辜的問。

  「你不知道這個『皇子侍讀』是幹什麼的?」掌罰太監一邊拉起梅留雲,一邊快速解釋:「侍讀可不是坐著陪皇子寫字練功就行了,身為皇家世冑挨不得處罰,所以一有犯錯的時候,就由侍讀代替受罰,你是新來的,快去向四王爺下跪求饒,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

  梅留雲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自己下跪求饒,越要他屈服、他卻越倔強,「我不要!罰就罰。」

  梅留雲跟著賞罰太監走到簷下,雙手平舉,賞罰太監拿著板子,搖搖頭,口中數著:「一、二、三、四……」同時一板一板的往梅留雲的小小手掌上打去。

  梅留雲眼眶裡含著淚,卻連一聲痛也沒有叫。打完之後,他又回到座位上,朱宸濟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繼續寫字,過了一會兒,朱宸濟將抄好書交到王家坪面前,「四王爺……」王家坪看了一眼字稿,他幾乎無法置信,朱宸濟根本亂寫一通,朱宸濟卻微笑著說:「再罰十手板吧。」

  王家坪正想說什麼,朱宸濟卻已經招來賞罰太監,將梅留雲又帶出去打了十板子,王家坪搖搖頭,慢慢的說:「……今天的課就到此結束。」

  朱宸濟趾高氣昂的走出書房,留下梅留雲以不斷顫抖的手艱難的抓著毛筆,慢慢的抄書。直到確定朱宸濟回鍾粹宮,秉筆太監才敢走過來對他說:「小侍讀,王大人要你別抄了,快回去吧。」

  梅留雲卻搖搖頭,咬著牙就是不認輸,他一直忍著不哭,終於眼淚還是不小心滾出眼眶,就這麼一字一淚的抄寫下去。

  當梅留雲回到內監房裡已經過了午時,大家都早就用過中飯,開始下午的工作,「梅留雲,直殿監掌司公公找你。」一個和他同房的小太監轉告說:「說是直殿監事情缺人手,要你過去幫忙。」

  到了直殿監衙門,掌司立刻派梅留雲到武英殿洗地,「那是外朝重地,得把地上的金磚擦得像鏡子一樣晶亮。」

  對於朱宸濟在內廷大肆喧鬧破壞的行徑,直殿監早就心有不滿;然而忌憚於他受皇上寵溺疼愛,所以一直敢怒不敢言,既然整不到朱宸濟,整整他的小跟班也算略出一口胸中郁氣。

  於是,梅留雲帶著清理工具來到武英殿,先將地板掃過一遍,接著提了水、沾濕抹布準備擦地,才吃過板子的雙手碰到冷水一陣刺痛,梅留雲咬著牙,跪在地上一片片擦著金磚。

  好不容易擦了一半的武英殿,梅留雲已經很累了,他再也撐不住所以坐下休息片刻,還剩一半就大功告成,他鼓勵自己,到時候就可以好好休息。當他正跪下來繼續擦地的時候,突然發現眼前多出一雙腳,抬頭一看,是朱宸濟。

  「看來想教你下跪求饒其實也沒那麼難,只要派你擦地就行。」朱宸濟輕笑一聲,「不想白做工的話,就快磕三個響頭,我今天就放你一馬。」

  被惡整了一早上,梅留雲毫不畏懼地看著朱宸濟,「我才不……」突然間他才注意到朱宸濟的鞋子上粘滿臭溝爛泥。轉頭一看,他之前辛辛苦苦擦亮的地方佈滿了爛泥腳印,梅留雲氣炸了,看著朱宸濟一臉無賴的樣子,梅留雲忍不住丟下抹布,朝朱宸濟撲過去。

  打從出生以來,朱宸濟身邊從來沒人敢對他有半點違逆,同齡的小太監們對他更是恐懼,能避則避。而這個新來的傢伙卻不一樣,讓朱宸濟覺得非常有意思,也更想逗逗他,看著梅留雲氣憤的朝自己撲過來,朱宸濟立刻往旁邊一閃、伸長右腳,把梅留雲絆倒在地上。

  「你不只倒霉,還很笨。」朱宸濟哈哈大笑。

  梅留雲不死心,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再撲過去,這次朱宸濟則伸出右手,一掌正拍上梅留雲的額頭,用力一推,讓他向後倒退好幾步,一不小心左腳絆到水桶,整個人重心不穩往後跌坐在地上,水桶同時傾倒,梅留雲全身便被桶裡的擦地水弄得濕淋淋的。

  看著梅留雲又濕又狼狽的模樣,朱宸濟更笑得蹲在地上,他原本以為梅留雲會哭,還可以再整他一番,沒想到梅留雲卻只是狠狠的瞪著他,然後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拿起水桶又去裝了一桶水,再從殿後被朱宸濟弄髒的地方開始重新洗地。

  「倒霉鬼,地被我踏髒了也無所謂嗎?」朱宸濟看見梅留雲不理不睬,又故意走過去;只要梅留雲擦乾淨一塊他就踏髒一塊,接著梅留雲又默默的將踏髒的部分擦乾淨,連正眼也不看一眼朱宸濟。鬧了一個時辰,朱宸濟終於也覺得煩了,於是走去坐在椅子上,脫下鞋子,朝梅留雲丟過去,在他的背上留下兩個鞋印。

  「倒霉鬼,你啞啦?」梅留雲終於回過頭,依舊什麼話也不說,朱宸濟命令他:「還不把我的鞋清乾淨,不然你這武英殿可擦不完了。」

  梅留雲於是默默的撿起朱宸濟的鞋,走到外面先除去鞋上的泥土、仔細的擦乾淨,然而當他再回到武英殿的時候,朱宸濟卻早已不見蹤影。

  終於結束洗地工作,梅留雲疲憊的走回內監房。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小太監們已經坐在桌上大口吃飯,當梅留雲正要上餐桌,值事又過來對他說:「你還有閒情吃飯?四王爺說你拿了他的東西,要你立刻去鍾粹宮還給他,不然要你好看。」

  原來煞星是故意的,梅留雲心裡怨恨著;但是依舊拿著朱宸濟的鞋走出去。到了鍾粹宮,內侍告訴梅留雲貴妃和王爺正在用膳,不可打擾。梅留雲原本想留下鞋就走,內侍卻說:「王爺吩咐說得他要親自拿,你還是等等吧。」

  一個時辰過去,梅留雲依舊抱著鞋子坐在鍾粹宮前的台階上,又過了一會兒,之前的內侍出來對他說:「王爺睡了,還是把東西留下,快回去吧。」

  梅留雲於是放下鞋子,謝過對方,默默的走下台階。他摸摸肚子,從寅時開始就什麼都沒吃,現在似乎餓過頭,沒胃口了。就這樣低著頭慢慢的走回內監房。

  翌日,同樣寅時剛過梅留雲便起床,事實上他在半夜就餓得睡不著了。來到鍾粹宮,朱宸濟剛好開門走出來,「這才像話。」接著轉身朝練功房走去,梅留雲則在後面有氣無力的跟著。

  一進練功房,朱宸濟立刻抓起長棍往後丟向梅留雲。都說四皇子喜歡欺負人,但內侍們也不得不承認朱宸濟還真有欺負人的本事,看他連頭也不回的丟出長棍,竟然能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梅留雲的頭上。一早連飯都還沒吃就先挨了棍子,看來這個新的小侍從的確夠背,內侍們的心裡不約而同的想著,叫他倒霉鬼還真是實至名歸。

  梅留雲被一棍子打蹲在地上,雙手摸著頭頂,直冒金星,怨恨的瞪著朱宸濟,其實朱宸濟這次真的沒有整他的意思,既然打到了也沒辦法,總不能教皇子給侍從道歉。朱宸濟等了一會兒,終於不耐煩的說:「倒霉鬼,你發什麼愣?還不快站起來,像昨天那樣出招!」

  梅留雲慢吞吞的站起來,還有些歪歪倒倒的,拿起長棍、咬著牙朝朱宸濟打過去,但是和前一天比起來,不但動作凌亂而無力道,速度也慢了很多。朱宸濟只向後退了一步,接著手一揮,一棍子打在梅留雲的左臂上,將他手上的長棍打下來。

  「倒霉鬼沒吃飯啊?」朱宸濟皺著眉頭,「再來!」

  梅留雲又拿起長棍,鼓足氣,奮力朝朱宸濟直擊過去,朱宸濟點點頭,輕鬆的回閃過梅留雲的棍勢,接著卻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朱宸濟不禁疑惑起來,仔細辨認之後,發現是梅留雲的肚子發出來的聲音,他從來沒聽過有人肚子餓的咕嚕叫,覺得非常新奇,還差點笑出來,一分心,竟然被梅留雲打中膝蓋,左腿半跪在地上。

  練武房裡突然變得寂靜無聲,內侍們全都看呆了。從來沒有人有能力或有膽子敢傷到四皇子絲毫,更別說把四皇子打跪在地,縱使只是半跪在地上。終於出了一口怨氣,梅留雲非常高興,這下子煞星就不敢再欺負他了吧!但是一看到朱宸濟的臉,他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甚至有些膽怯。

  朱宸濟的眼神好像會立刻殺了他似的。

  「還沒打完呢,再來!」朱宸濟很快的又跳起來,招手要梅留雲再出招,梅留雲舉起長棍又朝朱宸濟的手臂打去。這次朱宸濟很快的伸手捉住長棍,往內一拉,梅留雲順勢向前撲倒;接著朱宸濟又用右手肘在梅留雲的頸後狠狠一擊,梅留雲於是一陣暈眩,趴倒在地上;朱宸濟又舉起短棍在他的大腿上重打好幾下,雖然沒打斷腿,卻也半天站不起來。最後朱宸濟又在梅留雲的肚子上踢了兩腳,才丟下短棍,離開練武房。

  內侍們同情又無奈的看著梅留雲,資深值事搖搖頭,「不是告訴過你別跟四王爺硬槓?你根本是玩命,活膩了。」

  梅留雲趴在地上,被踢了兩腳讓他很想吐,卻什麼都嘔不出來,因為胃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他閉上眼睛,內心一陣悲涼。

  雖受了皮肉傷,但梅留雲依舊得到毓慶宮陪伴皇子讀書。他一跛一拐的來到書房,腿痛的讓他幾乎無法坐下。又像前一日那樣,朱宸濟故意犯錯讓梅留雲受罰,讓他用已經被打腫得失去知覺的手提筆抄書。

  當梅留雲終於能回到內監房已經是未時,他甚至沒有時間稍微休息,惜薪司的監工便過來派他到外、北、南、新南、新西五大廠送薪火料。梅留雲以遲緩的步伐、艱難的拖著柴薪,好不容易終於結束工作,回到內監房裡之後,勞頓疲憊加上傷口創痛讓他整個人體力耗盡,於是他連衣服也沒換便倒在床上累得睡著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2

  第四章

  當梅留雲張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黑,他再度錯過晚飯時間,可以想像當然不會有人為他留下任何食物。這是他第二天什麼都沒吃,梅留雲心想,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很快就能去見他父母了。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值得留戀,只有苦難而已,梅留雲對自己淒涼的一笑,而且到時候就算上不了天堂,還是可以當個厲鬼報復那個煞星四皇子。

  一想到可以做厲鬼報復朱宸濟,就算餓死似乎也不算壞事,梅留雲頓時振奮了一下。他在床上吃力的翻身,腿上的棍傷還隱隱作痛;突然間,卻發現床旁的小几上放著一個提簋。

  梅留雲疑惑的看著提簋,慢慢的坐起來。他取過提簋,打開蓋子,發現裡頭放著好幾顆不同口味的包子,還微冒著熱煙。包子的外觀製作得非常精緻,裡面的餡料更是新鮮美味,又或許是梅留雲太餓的關係,竟然覺得那是他所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這到底是誰送來的?

  「還能是誰?你以為內侍吃得起那種好東西?」同房的小太監看到梅留雲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忍不住冷冷的挖苦,「是鍾粹宮教尚膳監送來的。」

  鍾粹宮?梅留雲放下手中的包子,「黃貴妃嗎?」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你蠢啊?當然是煞星王爺。」小太監白了他一眼。

  聽到是皇四子派人送來,梅留雲立刻將包子丟掉;還把手指伸進嘴裡想把已經吃下去的全部吐出來,他不要任何人的施捨。小太監見狀立刻過來阻止,兩個人架著他、一個人撿起包子,硬是全部塞進他的嘴裡,逼他吞下,「尚膳監還轉達四王爺的話,說是倒霉鬼敢不吃完的話,罰杖脊二十,同房內侍連坐受罰,所以要我們監視你吃完。」小太監繼續說:「快吃,可別害我們!和你同房真倒霉。」

  翌日早晨,黃貴妃帶四皇子去進香參拜,梅留雲於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原本想睡晚一點,沒想到一大早就有人上門找他。

  巾帽、針工兩局的掌司太監帶著幾個人手,一臉沒好氣的對梅留雲說:「奉四王爺之命給你量身作衣眼。」

  巾帽、針工和內染織局專門服務宮內貴族和外派藩王,什麼時候聽過竟然得為一個小侍從辦事?根本是矮化身份,所以也難怪兩局的掌司臉色都相當難看。小內侍們都用羨慕又嫉妒的眼光看著梅留雲,其他年紀較長的內侍們雖然不至於羨慕,但是心中對於四皇子的不滿也轉而投注在梅留雲身上。

  在四周各懷鬼胎的眼神圍繞下,梅留雲開始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我穿我的衣服就很好了。」他抓著身上的青布衣,幾天的風塵下來已經顯得有些骯髒。

  「小子,如果不是因為四王爺的命令,我們還不想來呢!四王爺說倒霉鬼不但倒霉,穿那一身更像乞丐似的,豈不是讓我沒面子?我可是皇子,不是丐幫幫主,所以要我們幫你作新衣服,唉……」在場的人聽著掌司轉述朱宸濟的話,都忍不住竊笑出來。

  縱使梅留雲明白朱宸濟是故意開玩笑,但是聽在父母雙亡、無親無故的他耳中,「像乞丐」一詞還是讓他覺得心頭酸楚。他於是依照兩局掌司的指示,脫下外衣,讓人丈量身材,「你等等吧,下午新衣服就會送來了。」

  梅留雲有些驚訝,「這麼快?」

  針工局掌司哼了一聲,「你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大的麻煩,四王爺是讓我們限時交貨,違者杖脊。」

  當天下午領了新衣新鞋,隔日一早梅留雲不等人叫就自動起床,很快的盥洗完畢之後來到鍾粹宮前等著,台階上還不見朱宸濟的影子,梅留雲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向他道謝,然而當朱宸濟走出鍾粹宮時,卻是一臉無事的樣子,對於食簋和衣服根本絲毫未提。

  老實說,梅留雲心裡根本不知道對於那個煞星,自己應該憎恨、還是感激。

  就這樣過了一年,梅留雲重複著相似的生活作息,一早到練功房挨打、到了書房受到惡整還是挨打,偶爾還兼抄書罰寫。

  下午內監則會派給他不同的工作,洗地、送柴、除草,四皇子自然不時會來搗亂,他儼然是四皇子的出氣筒,朱宸濟高興時捉弄他、生氣時處罰他;當教授新科目或有什麼新鮮事的時候,情況才稍微緩和。

  時間一久,朱宸濟對於相同的把戲覺得膩了,在找不到新鮮玩意的情況下,顯得更為暴躁,動輒對梅留雲拳打腳踢,甚至只是從身邊經過也會故意敲他的頭,於是他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打手和打屁股更是家常便飯。

  身上挨疼還可以忍,但是久而久之,梅留雲的人格越來越受侮辱,他覺得自己根本活得不像個人。

  這一天清早,梅留雲一如往常的來到鍾粹宮前等待令人憎恨的一天再度降臨,然而宮門打開之後,走出來的卻是一名宮女。她微笑著對梅留雲說皇上找四皇子,要梅留雲先回去:「有藩屬進貢,皇上要四皇子也去見見貢使。」

  像那樣脾氣暴躁、陰晴不定的煞星也能接見外賓?梅留雲心裡嘀咕著,不是更丟了皇室朝廷的顏面?

  回到內監房,值事看梅留雲沒事立刻要他到牲口房幫忙,「從禮部轉來這次使節進貢的獵犬、獵鷹,駱駝、馬匹,還有兩頭花豹、一頭大象。」牲口房典簿看著手上的清冊,「倒霉鬼,你就先把狗喂一喂吧。」

  梅留雲很想看看花豹和大象,卻被阻止:「那些珍貴走獸是錦衣衛才能照顧的,你還沒資格靠近。」梅留雲只好默默的走去餵狗。

  牲畜們經過長途舟車勞頓都已經疲憊不堪,獵犬們更是因為飢渴交加而緊張的齜牙咧嘴。狗頸上都栓著粗鏈,狗身上還披彩戴錦的,梅留雲突然覺得自己也和這些獵犬一樣,雖然衣著光鮮,但卻得讓人勒著脖子使喚,無論做什麼都得看主人的心情,不然就得挨餓或被打。

  和這些獵犬心生共鳴,梅留雲立刻跑去拿了水和食物細心的餵狗,說到底,他不過是皇子身邊的一條狗罷了,梅留雲哀淒的感慨著。

  三天之後朱宸濟才回內廷,回來之後,整個人顯得意氣風發,也更狂妄囂張。一看到梅留雲,朱宸濟立刻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倒霉鬼,這幾天有乖乖聽話吧?想不想你家王爺?」

  梅留雲垂下眼,有些嫌惡的說:「一點也不想。」

  「是嗎?」朱宸濟冷笑一聲,「我會立刻讓你想起四王爺的好處。」他使了個眼色,兩個內侍立刻恭敬的將一個大黃布包抬上來。

  「這把大弓平常人拉不動,只有大英雄才能用,所以又叫英雄弓。」貢使獻上大弓時這麼說,而朱宸濟卻毫不費力的拉開大弓,讓貢使嘖嘖稱奇,皇上龍心大悅便把朱紅大弓賞給朱宸濟。

  得到大弓之後,朱宸濟開心的不得了,本來想立刻到皇家圍場打獵,無奈季節不對,朱宸濟於是打起在御花園的主意。

  「王爺不可以在御花園打獵。」梅留雲說:「得君王劍者不傷萬物,得到英雄弓更不能有害無辜。」

  朱宸濟看著梅留雲,接著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看來罰你抄書的效果不錯。」他舉起弓、搭上箭、拉滿弦,從左到右轉了一圈,隨著箭頭瞄準方向改變,四周的侍從內監們都害怕受池魚之殃,紛紛跪倒,只有梅留雲還站著的面對他。

  「誰說我不能在御花園打獵?」朱宸濟的箭頭瞄準梅留雲,「我不但打獵,而且只打一個獵物。」說完,右手一鬆,箭隨即射出,掃過梅留雲的頭頂,他的頭髮立刻散落下來,接著從頭頂順著額頭留下一道血痕。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頭,倒霉鬼,我的獵物就是你,給你一刻鐘的時間,到御花園的任何一個角落躲起來,一刻鐘之後,我就要開始獵倒霉鬼。」

  梅留雲瞪著朱宸濟,卻一步也不動。旁邊的侍從們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明明知道四皇子的脾氣,這個小隨從卻偏偏老是愛和他對槓,跟著四皇子的時間也不算短,還是學不會,根本就是自己找苦頭吃。

  「怎麼,你還不躲?」朱宸濟斜眼看著梅留雲,「找死嗎?」邊說著,邊取來另一支箭,再度張弓瞄準,朝梅留雲射過去,這次正中梅留雲的鞋尖前,入地數寸。

  梅留雲這才嚇了一跳,立刻轉身沒命的跑走,背後還聽到朱宸濟哈哈大笑的聲音。

  御花園那麼大,但是該躲在哪裡,梅留雲一下子也沒了主意,御花園裡的每一寸土地朱宸濟都非常熟悉,哪裡都會被他發現,被捉到只是遲早的問題。梅留雲先躲在假山旁的矮木叢裡,卻覺得不放心,立刻又換了位置;爬上大樹,但又感覺樹的枝葉不夠茂密,一定會被看見,於

  是又轉移陣地。

  一刻鐘很快的過去了,梅留雲卻還不知道該躲在哪裡才好,於是他抱著頭藏在花圃中,心臟狂跳不已。

  「王爺來獵倒霉鬼了!」聽到朱宸濟的聲音由遠處傳來,梅留雲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接著,他又聽到發箭的颼颼聲響,更是又急又怕的快要哭出來。

  突然間梅留雲想起進貢的獵犬,他不過是讓皇子取樂的一條狗而已。

  梅留雲的心情頓時冷靜下來,他從躲藏的地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大步走出來,朱宸濟看到他,立刻高興的衝過來,「發現倒霉鬼了!」梅留雲卻不理不睬,背對著朱宸濟,繼續往前走,「倒霉鬼還不投降!」朱宸濟舉起弓,「我數到三,一、二……」

  「王爺要射就射吧,用不著數到三了。」梅留雲停下來,站定在朱宸濟面前。

  「倒霉鬼,你這是幹什麼?別和自己的命過不去!」旁邊的人紛紛為他著急,「還不快躲!」

  梅留雲搖搖頭,「我很累了。」

  「累?」朱宸濟把弓箭放下,從地上拾起一顆石子,朝梅留雲用力丟過去,正中額頭,「倒霉鬼,你以為我不敢真的射你?」

  「王爺當然敢,只是我已經不想躲了。」梅留雲淡淡的說:「我討厭王爺,不要再待在宮裡了。」接著便頭也不回的往內監房裡走去。

  看到梅留雲的神情,發現他似乎是認真的,朱宸濟開始有些著急,並且快步的追上去,「你、你是沒爹沒娘的倒霉鬼,不待在我旁邊,能上哪去?」

  梅留雲愣了一會兒,垂下頭,他的確沒有想過這一點,對呀,自己能去哪?「到哪裡都行。」想了一想,梅留雲輕輕的說:「不管哪裡都比在你身邊好。」

  回到內監房裡,梅留雲拿出當初到時帶著的青布包袱,將自己的幾件舊衣、舊鞋等等細軟收拾進去。接著還脫下一身錦繡衣袍,換上背上有兩個鞋印的青布衣和舊鞋,朱宸濟隨後追進來,看到梅留雲的舉動,於是拿起針工局做的衣服,問道:「為什麼穿著破舊的乞丐衣服?這些新衣服你不帶著?」

  「王爺的東西我才不要。」梅留雲冷冷的說。

  「你這麼走了,以後誰陪我?」朱宸濟急了,「不然……至少告訴我以後怎麼找你?」

  「我討厭你、不陪你了!」梅留雲皺起眉頭,有點不耐煩,「我要到王爺找不到的地方,不回來了。」

  朱宸濟開始火冒三丈,「你這什麼都沒有的倒霉鬼,離開我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候就算你求我也不救你!」

  梅留雲卻慘然一笑,「出去是死路一條,留在這裡也遲早會被王爺打死,我寧可死在外面還舒服一點。」

  朱宸濟惡狠狠的瞪著梅留雲好一會兒,之後「哼」的一聲,便轉身離開內監房。

  梅留雲看著朱宸濟離開,心中五味雜陳,說起來自己的確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人,要不然應該會被極力挽留才對。在梅留雲的心底深處,其實微微期待著某個人可以勸慰、甚至強留他下來,代表他還有一丁點重要性。

  然而他在皇子眼中畢竟只像乞丐似的的丑角,不過是供人取樂、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事實上他真的也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

  梅留雲繼續收拾好包袱,出了內監房,朝北安門的方向走去準備離開皇城,眼看城門就在眼前,梅留雲卻注意到城門守衛很快的將城門關上。梅留雲立刻快跑過去,「等等!」

  「你以為這裡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突然間一個聲音從梅留雲背後響起,梅留雲立刻回過頭。朱宸濟帶著幾個手上牽著好幾隻獵犬的人正站在後頭,他將右手舉起,輕輕向前一揮;剎那間所有的獵犬全都朝梅留雲的方向衝過來,梅留雲往後退了幾步,轉身想逃走,速度卻沒有獵犬快,於是便被撲倒在地上。

  「啊!」梅留雲大喊一聲,害怕的雙手抱著頭;而那些獵犬卻只是壓著他、在他身上又舔又竄的,梅留雲才注意到它們是他之前餵過的進貢獵犬。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朱宸濟走過來,抓住梅留雲的衣襟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咬牙切齒的說:「搞清楚,你是我的人,不管做什麼、去哪裡都得經過我同意才行!」

  接著,朱宸濟奪過梅留雲的青布小包袱,「我賞的東西竟敢不要?」一招手,命令內侍過來硬扯下梅留雲身上的衣服、鞋子,然後把包袱和舊衣破鞋一起丟給內侍,「立刻把這些都拿去燒了。」

  朱宸濟凶狠的瞪著披頭散髮、全身只剩下一件單衣還光腳站著的梅留雲,舉起手甩了他一巴掌,讓他更顯得狼狽不堪,「倒霉鬼,你的死活握在我的手上,想擺脫我沒那麼容易!」

  坐在鍾粹宮前的台階上,梅留雲無言的仰望著天空,自從御花園打獵事件之後,梅留雲的處境可說是每況愈下。朱宸濟表面上態度和以往全然一樣,依舊將梅留雲當作出氣筒使用;而梅留雲現在除了睡覺的時間之外,得全天候跟在四皇子身邊待命,三餐也都在鍾粹宮解決了,甚至連上廁所也得經過四皇子同意才行。

  看在同房的小太監們眼裡,認為他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當然十分不是滋味,於是只要有機會也排擠他,現在梅留雲根本像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他完全成為一個包裝漂亮的傀儡,根本連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朱宸濟發明的最新把戲是在梅留雲的頸子上戴個金頸環。不知情的人、包括黃貴妃在內,都以為這是四皇子的慷慨賞賜,梅留雲也的確為了這個「賞賜」含淚謝恩。事實上只要黃貴妃沒看見的時候,朱宸濟便會將一條粗皮帶繫在金頸環上,說是「溜倒霉鬼」。梅留雲毫不掩飾自己對朱宸濟的厭惡,更惹得朱宸濟動輒荼毒他。

  數天前,剛到可以打獵的季節,朱宸濟迫不及待的想出去大顯身手,他興高采烈的帶著大弓,輕裝簡從的到了獵場。才出了皇城,朱宸濟立刻在梅留雲的頸環上繫了皮帶,栓在馬後。接著,更故意縱馬狂奔,拖著梅留雲一路亂闖。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有馬跑得快,梅留雲一開始還勉強跟上馬的速度,之後他只能讓馬拖著跑,並且雙手緊抓住皮帶,免得被勒得斷氣。

  跑了一陣,朱宸濟又突然勒住馬,讓梅留雲跌個東倒西歪,氣差點喘不過來,只是咳嗽不已,讓朱宸濟樂的哈哈大笑。

  終於,年長的隨侍也看不下去朱宸濟的荒唐而走過去謹慎的勸戒:「四王爺,倒霉鬼那條小命恐怕受不住您這麼折騰。」

  朱宸濟卻只是冷冷的回答:「我說過倒霉鬼的賤命握在我手上,我就是要讓他知道什麼是要死要活都看王爺高興!」說完,又策馬快跑,不知道過了多久,梅留雲只知道自己再也跑不動、雙手也握不住皮帶了,於是放開手,聽天由命。他很快的覺得呼吸困難,滿臉漲紅,眼珠和舌頭都像是快要爆出頭顱一樣,這應該跟勒死差不多,梅留雲想起父親曾告訴他說被勒死的人的冤魂會附在勒死他的東西上,然後作怪報復;他開始將所有的怨念都集中在朱宸濟身上,將來當了鬼一定作祟害他,就這樣在痛苦和怨恨中,逐漸失去意識。

  「倒霉鬼你還想偷懶多久?」一個聲音傳進他的耳朵,同時有人在他的後腦勺拍了一下,梅留雲回頭一看,朱宸濟正站在台階上瞪著他,梅留雲站起來,默默的跟在朱宸濟後面走。

  原來,那天梅留雲被勒的差點送命之後,就被朱宸濟像獵物一樣掛在馬背上一路扛回來。黃貴妃知道了自然震怒不已,罰朱宸濟不得打獵,還要他開始每天參禪修道,化解暴戾之氣,為此梅留雲才得坐在鍾粹宮的台階上等著朱宸濟的禪修結束。

  大伙都認為朱宸濟自從學禪之後性格沉穩不少,然而看在梅留雲的眼裡卻完全不是如此,朱宸濟照樣對他拳打腳踢,而朱宸濟看著他的眼神更教他不安,梅留雲總覺得這個煞星王爺私底下一定在打鬼主意。

  「我為自己佔了一卦,說『命犯厄星災不輕』,得做祭祀法事消災解霉運。」一日,朱宸濟對內官監木庫掌司太監吩咐道:「領柳州上木製一副棺材擇日給我送過來吧,做法事得用。」

  掌司太監表面上是畢恭畢敬的照辦,其實一聽之下不禁皺起眉頭,四皇子才幾歲的孩子,竟然老氣橫秋的說什麼消災解厄做法事,訂什麼棺材的多觸霉氣。站在旁邊的梅留雲偷看了朱宸濟一眼,總覺得朱宸濟的話中另有其他目的。

  將近一個月過去了,到了選定的良辰吉日,內宮監管理太監領著好幾個手下將新制的棺材送過來,因為怕沖煞,棺材上包著紅布紅紙。一早,朱宸濟也吩咐內監準備了香案黃紙孝麻引幡布等等的器具等著,大家心裡都疑惑著四皇子究竟又要玩什麼新把戲。

  朱宸濟一臉平靜的等著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他微笑的將梅留雲叫過來,梅留雲遲疑的走到朱宸濟面前,朱宸濟突然迅速的一拳揍往他的腹部,讓他痛得彎下腰、接著朱宸濟又抓起皮鞭,在他的背上猛抽起來。

  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現場只見朱宸濟的皮鞭勢如雨下不斷落在梅留雲的背上,梅留雲硬咬著牙一聲痛也不叫,卻無法控制從眼眶中痛得飆出眼淚。梅留雲越彎越低.背上的血跡甚至透過身上的織錦外褂而滲出來,終於他整個人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四王爺,再打下去可真的出人命了。」內官監管理太監才意識到朱宸濟訂棺材原來是另有詭計,他知道四王爺朱宸濟的煞星名號,卻怎麼樣也想不到一個小孩子竟會如此心狠手辣。

  看梅留雲一動也不動的趴在地上.朱宸濟停下手,把鞭子丟在一旁,而一旁的內侍立刻衝上來看梅留雲的傷勢,不禁鬆了一口氣,「還有氣,倒霉鬼還活著。」

  「當然得活著。」朱宸濟冷冷的說:「不會讓他現在死,是要他活出喪。」

  內宮監管理訝異的看著朱宸濟,「活……活出喪?」

  朱宸濟微笑著點點頭,「我說過要做法事解霉運,有什麼比『倒霉鬼活出喪』更好?」接著,他命令內侍將梅留雲拖進棺材裡,然後將棺材抬出去,帶著香幡紙麻一起去遊街活出喪,最後再把棺材丟到城外亂葬崗去。

  在場的所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個四皇子平時搞亂破壞,但多是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是這個活出喪實在太沒人性,有失道德,於是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朱宸濟看眾人全部愕然,又走去拾起鞭子,「你們想看倒霉鬼活出喪呢,還是真出喪?言下之意是要將梅留雲抽打死,大家於是才不再違逆,走去將癱倒在地上的梅留雲拉起來。

  聽到要將自己入棺活出喪,意思根本等於活埋等死,梅留雲驚嚇不已,加上新吃的鞭傷疼痛,身心交瘁讓他幾乎半昏厥過去、全身瑟瑟發抖。內侍過來時,他的雙腿軟得根本站不住,只能毫無抵抗的任憑別人將他像袋爛泥似的一路拖拉,「真不知道是什麼冤孽,小小年紀就得受這種折磨,倒霉鬼,落在煞星手裡,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將梅留雲放進棺材之後,準備蓋上蓋棺抬出去遊街,梅留雲倒在棺材裡,甚至沒有掙扎的力氣,雙眼中滿是恐懼,雖然害怕、卻還是咬著牙不求救不討饒。眼見他的不幸遭遇,抬棺的內侍們雖然心中不忍,卻又不能違逆皇子的意思,「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仇恨可別找我們算帳。」

  梅留雲虛弱的輕輕搖頭,要內侍們不用自責,隨著棺蓋掩上光線漸漸變暗,最後終於完全隱沒在黑幕中,他非常清楚的知道這是人生的最後終點。

  絕望的閉上眼,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從眼角流下,他於是在心中安慰自己,這個短暫又悲涼的一生就要結束了,最後至少不是曝屍荒野沒人送葬,而是柳州上等木材陪葬……

  抬棺遊街活出喪的事鬧得滿城沸揚,自然也傳進黃貴妃的耳朵裡,把她氣得臥倒在床;並且嚴格命令內侍們將宮門關上,不讓朱宸濟進門。

  「我怎麼會生下你這個乖張暴戾、毫無人性的煞星?我沒這樣的兒子,這麼胡作非為,傳出去教天下人怎麼想?叫你四皇子煞星,你就得意了?」

  黃貴妃繼續責備:「這麼久以來,能受得了你的個性也只有他一個了,我倒要看看,把他整死了,你上哪裡再找一個比他更好的。」

  朱宸濟站在門外,才意識到這次鬧得太過火,於是低聲下氣的對黃貴妃說:「娘,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哼,真的知道錯了的話還會站在這裡嗎?」

  朱宸濟深呼吸一口氣,百般不願意卻還是乖乖的說:「我這就去把倒……梅留雲給找回來。」

  黃貴妃點點頭,才開門讓朱宸濟出宮,接著她還是不放心,又讓兩個內侍跟著朱宸濟一起到亂葬崗找梅留雲。

  他們一行人被特准微服出城門來到亂葬崗,縱使朱宸濟自認天不怕地不怕,也是久居深宮大內的尊貴皇子,沒見過真正社會上的人民疾苦實況。朱宸濟盡量裝得神色自若,然而亂葬崗上白骨相撐如亂麻的景象給他的心裡帶來不小的震撼。

  活出喪不過是他想出來故意惡整梅留雲的惡作劇,現在他突然有點害怕如果梅留雲也變成爬滿蛆蟲的腐屍、或者被一群餓狗圍著啃食著只剩骨頭的話,會有多恐怖。

  「倒霉鬼到底被抬到哪裡去了?」朱宸濟抱怨著,斥責內侍們還不趕快把棺材找出來,「在這裡!」終於在一處稍微比較乾淨的小丘上找到了梅留雲的棺材,朱宸濟快步走過去。

  打開棺蓋,梅留雲意識不清的側臥在裡面,臉色慘白,渾身發顫,背部衣料上血痕斑斑。朱宸濟遲疑片刻,伸手將梅留雲小心的抱起來,他沒想到韌性堅強的倒霉鬼竟然那麼輕,彷彿受到刺激,梅留雲迷迷糊糊的半睜了雙眼。

  「倒霉鬼好大面子,你家王爺親自來接你了。」朱宸濟說。

  「四王爺……」梅留雲恍惚中看到了朱宸濟的瞼,喃喃的說:「……我討厭四王爺。」

  這個倒霉鬼真的很令人生氣,朱宸濟心想,平常倔強、不給面子就算了,就算意識不清還是連一句好聽話也不會說。他原本想再揍梅留雲一拳,但是看他傷得不輕,還是先省下來,留待下次再揍。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2

  第五章

  寒山寺裡,朱宸濟坐在廂房外的廊上,看著那株終於花遍南枝的梅樹發呆出神。回想起年幼時的往事,不禁隱隱心生起「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飲淚沾衣」的感慨。對著花開盛景手上卻無酒可喝的確有點悲哀,於是他決定進城喝酒去。

  來到城裡最大的酒肆「杏花樓」,朱宸濟坐在二樓靠窗處,桌上除了酒之外還有堪稱豐盛的各色小菜,他卻孤獨淺酌顯得有些寂寞。看著窗外來往的人潮,突然間一個身影吸引了朱宸濟的注意,於是他靈機一動,從盤中拿起一個貴妃眉,看準方向輕輕一彈,正中目標物的額頭。

  被點心打中額頭的人抬頭看向惡作劇的人,臉色慍怒,朱宸濟則大方的招招手,「我有酒卻沒有伴,梅千戶願意看在那個貴妃眉的份上,當我的貴賓嗎?」

  「好意心領了,豐四爺。」梅留雲婉拒,「我另有要事……」

  「梅千戶不領情,看來是我的面子不夠大。」朱宸濟故做無奈,「難道得要正式行文到錦衣衛衙門才能讓千戶大人賞光?」言下之意似是要以王爺身份硬要他陪酒,看著嘻皮笑臉但眼神中頗帶威脅的朱宸濟,梅留雲只好受邀上樓。

  「不知多久沒和梅千戶同桌了?」梅留雲一坐下來,朱宸濟立刻為他斟了一杯酒,「梅千戶看起來……」

  朱宸濟目不轉睛的盯著梅留雲的臉看,不免心情蕩漾,伸出手指滑過梅留雲的臉頰,停在他的唇角,「看起來更……」朱宸濟更向梅留雲靠近了一點,幾乎輕觸他的嘴唇。

  發覺了朱宸濟的意圖,梅留雲很快的向後退了一點,「更滄桑了。」他有些尷尬的接口說。

  「更古板了。」朱宸濟有點沒趣的靠回椅背,「總而言之,梅千戶最近好嗎?」

  梅留雲輕皺了一下眉頭,當初是怎麼離開豐王府、之後又經歷了多少事,朱宸濟應該想像得到,卻還問好不好?梅留雲於是淡淡的回答:「自然不像豐四爺那麼逍遙。」

  從幾天前在寒山寺看到梅留雲之後,朱宸濟心裡就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但是現在真正在他面前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

  「梅千戶原來在這裡!」當朱宸濟深吸一口氣想說些什麼,卻被一個穿著赭紅色官服的緹騎打斷,「緹騎們找了半天,京裡傳來消息……」緹騎自顧自的拉了椅子在梅留雲身邊坐下,似乎絲毫不把朱宸濟放在眼裡。

  梅留雲注意到朱宸濟的眼神瞬間驟變,立刻說道:「孫總旗,還記得寒山寺的檀越豐四爺嗎?」

  「喔,豐四爺,幸會。」孫隆參側頭看著朱宸濟,他對於之前寒山寺的事件還耿耿於懷,「我剛好有事請教,豐四爺不是本地人吧?」

  「北方人。」朱宸濟慢慢的說。

  孫隆參不客氣的打量著朱宸濟,繼續問道:「豐四爺是秀才嗎?不過看起來不像文人。」明代禮遇文人,凡中舉有功名者可見官不跪,孫隆參見此人在寒山寺裡態度大膽放肆,於是猜測這個傢伙如果不是個秀才,就是地方士紳;卻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不是秀才。」朱宸濟輕露笑容,「是靠祖上餘蔭過活,請問孫……總旗?嗯,孫總旗祖上哪裡?」

  朱宸濟露出一個梅留雲非常熟悉的狡猾眼神,梅留雲不禁開始為孫隆參捏把冷汗。

  「嶺南。」

  「孫總旗去過陝甘西北嗎?」

  「當然沒有。」孫從參有些得意的說:「我世居嶺南,祖上三代家世清白,通過錦衣衛武試甄選之後就一直在江南任職。」

  「原來如此。」朱宸濟似是不經意的說:「不過我有預感孫總旗很快就會外派西北,恐怕得十年才能回來。」

  「怎麼,豐四爺會算命?」孫隆參伸出左手,「你幫我看看……」

  梅留雲隨即拍下孫隆參的手,意有所指的看著朱宸濟,「豐四爺只是隨口說說,不是當真……不知者無罪。」

  朱宸濟挑高雙眉,半威脅半捉弄的說:「罪不罪……就要看梅千戶怎麼求情了。」

  孫隆參聽不懂兩個人打什麼啞謎,「求什麼情?」

  梅留雲瞪著朱宸濟,為了避免讓情況越來越複雜,同時對孫隆參說:「孫總旗不是有消息要告訴我?」

  「是,差點忘了其實有要事。」孫隆參貼近梅留雲的耳邊窸窸窣窣說著。朱宸濟看著這個情景,頓時羨慕起孫隆參所處的位置,聽了孫參隆的話,梅留雲沉吟片刻,接著也低聲吩咐了些什麼。孫隆參點點頭,向梅留雲抱拳行禮,對朱宸濟卻隨便點個頭算是告辭之後便離開杏花樓。

  「喝酒還是兩個人好,三個人畢竟太多。」朱宸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樣一攪和,讓我酒意全失。」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打擾。」梅留雲趁機站起來,「先告辭。」

  「等等。」朱宸濟立刻捉住梅留雲的手,「梅千戶,你要怎麼向我求情?」

  梅留雲輕甩開朱宸濟的手,「我說過了,豐四爺大人大量,不會怪罪一個不知情的人。」

  「不過錦衣衛緹騎的素質越來越差。」朱宸濟試探的說:「把一個不適任的總旗遠調磨練也是好事。」同時盯著梅留雲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梅留雲開始不耐煩,「只要豐四爺高興,想把誰派哪裡都好,不過是個下屬,再找就有。」

  聽見梅留雲間接的澄清和孫隆參的關係,朱宸濟才放心了,「我怎麼會刁難梅千戶的左右手,不過是逗你玩罷了。」

  「可惜我真的無法再陪豐四爺嬉鬧。」說完,梅留雲便轉身走下樓去,朱宸濟於是起身隨後跟去。

  「豐四爺,請不要一直跟著,我另有要事得辦。」朱宸濟一直緊隨不捨,梅留雲終於忍不住斥喝。

  「既然如此,我們辟室另談如何?」朱宸濟一個箭步衝上前,捉住梅留雲的手,冷不防的將他拉到旁邊的僻靜狹小、還堆了不少雜物的窄巷裡,「再說,我還等著你『求情』。」

  「豐四爺……」梅留雲正要抱怨,才一開口,朱宸濟便趁機吻上他,感覺朱宸濟的舌頭極侵略的在口中交纏,深入探索,一股既熟悉卻又陌生的熱情,讓梅留雲有些慌亂。

  他連忙伸手想推開朱宸濟,手腕卻被朱宸濟緊扣住並壓制在背後,彷彿不滿梅留雲的抵抗,朱宸濟更強烈的在他的口舌間洶湧翻騰,讓梅留雲心緒悸動幾乎喘不過氣來。對方的氣息讓梅留雲逐漸失神,於是放鬆戒備、開啟雙唇,讓對方毫無阻礙的汲取糾纏,直入舌根。

  深吻了好一會兒之後,梅留雲終於奮力推開他,「放手!」同時怒斥,正要走開時,朱宸濟卻猛然抓住他的手臂,往懷裡一拉、再度往他的嘴唇上吻去。

  梅留雲一下失了方寸,用力掙扎著想將對方推開,「別在這裡……」話還沒說完,卻又被朱宸濟的吻堵住,比之前更蠻橫的深入直到喉嚨,讓他險些無法呼吸。朱宸濟一隻手撐著梅留雲的耳後頸部,另一隻手則在背部從大腿向上撫摸,同時舌頭從對方的唇齒之間探入,極具侵略性的與對方交纏翻騰,直至深處。

  梅留雲越企圖將對方推開,卻越讓對方有機可趁,他被一路逼靠在牆角,朱宸濟將他的左腿抬抱至腰間,儘管隔著衣褲,他已經能清楚感覺朱宸濟緊靠著他的下體,正蓄勢待發的勃動。

  朱宸濟在光天化日之下求歡的意圖教梅留雲緊張,往旁邊一瞄,由於有半人高的雜物掩蔽,讓他們的所在處成為一處死角。趁著他閃神時,朱宸濟更翻下他的外褂、抓住他的手腕,藉著外褂將雙手纏縛在背後;同時從他的雙唇、耳鬢,游移到頸側,不斷狂吻。梅留雲的呼吸急促起來,當朱宸濟扯下他的腰帶時,他終於輕喊了一聲:「朱宸濟!」意圖喝止對方。

  聽到這句話,朱宸濟彷彿回神似的,真的放開了手,梅留雲才略鬆一口氣時,朱宸濟卻又冷不防的將他一轉身,強壓在牆上;接著,將手伸入他的衣內,手指沿著腹肌向下竄,直到鼠蹊部輕攏慢撫。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受到刺激,梅留雲一驚,整個人向後縮,更投進對方的懷抱,朱宸濟靠在他耳邊,低聲呢喃:「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同時更加重了手勁撫弄梅留雲的下體。

  梅留雲不禁滿臉通紅,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呼喊出聲,深怕引起巷外往來行人的注意,可能被發現的風險不知怎麼的竟讓梅留雲下意識的興奮,在挑逗撫弄之下,他的身心陶醉,不由自主的閉上雙眼,下腹深處更像有個炭爐似的熊熊燃燒。

  感覺梅留雲的身體已經挑起濃厚情慾,朱宸濟更以膝蓋擠開他的大腿、扯下他的褲子;並且快速的掀開自己的衣物,一鼓作氣的將早已昂揚雄偉的慾望挺進對方溫潤緊窒的後陰。

  梅留雲發出一聲倒喘,背脊弓起,朱宸濟扶著他的腰部、架著他的肩,下體循序的抽送律動,同時在他的耳鬢、頸子上舔吻著。梅留雲刻意別開臉迴避對方,然而隨著對方深入淺出的頻率,他的身體卻自然而然的熱切回應、扭動,讓對方更貪婪的在他的體內忘情索求。

  朱宸濟不斷的入侵直到深處,感受從對方體內傳來的陣陣輕微痙攣,肌肉也激栗微顫,讓他更為高亢、用力突進,接著更像無法再控制似的,緊摟住梅留雲的腰部,奮力一挺。頓時,梅留雲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昂快適從全身的毛孔氣脈釋放,險些失聲驚叫;他不斷扭擺身體想稍微和緩那股幾近滅頂的亢奮,然而越動卻越使對方深邃的進入,適得其反的讓刺激更強烈。

  在一輪高亢狂亂的猛烈烈攻勢之後,梅留雲從腳尖到腦門一陣酥麻;終於,和朱宸濟一起在飛沖雲霄的愉悅中同時達到高潮。

  發洩之後,朱宸濟依舊緊摟著梅留雲在懷中溫存撫慰許久之後,才意猶未盡的解開他的雙手,將他再度轉身面向自己,輕吻著他的唇,「你喜歡的。」朱宸濟在他的耳邊細語:「想不想你家王爺?」

  梅留雲卻鐵著臉推開朱宸濟的手,迅速整理儀容,自己竟在對方的擁抱中輕易屈服、在情慾挑逗下動輒失態,教他愧疚又自責不已,「我早就不是豐王府的部曲。」他厲聲說:「自然不會想。」

  旖旎激情之後,梅留雲卻立刻變得疾言厲色的態度教朱宸濟錯愕,原本高昂的興致瞬間冷亂,便皺起雙眉,「你從小就是這點讓人生氣,你就不能……就不能……」

  「諂媚一點?」梅留雲挖苦,「王爺身邊能言善道又有姿色的男男女女那麼多,又何必一定要找我這個不解風情的人?」

  朱宸濟向後退了一步,雙臂環抱胸前、憤怒的瞪著他,梅留雲毫不畏懼的迎視,「言歸正傳。」他嚴肅的質問:「王爺到這裡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遊山玩水。」朱宸濟冷笑著說。

  「是嗎?其實是以我一個小小千戶的身份根本不配問吧。」梅留雲諷刺的說,「遊山玩水需要帶那麼多侍衛?剛才杏花樓的二掌櫃應該也是豐王府的人?」梅留雲早就注意到附近有不少監視的目光。

  「好眼力啊,千戶大人,出門在外多帶點人才好照應。」朱宸濟態度輕慢的撫摸梅留雲的臉,「倒是梅千戶到這裡『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麼?」

  梅留雲擋開他的手,「當然是奉旨巡查緝捕欽犯,不像王爺能有雅興玩樂。」

  「我問的是『真正』的目的。」朱宸濟也正經起來,「錦衣衛該辦的大差事都得經過我過目,這次本來只是個單純的任務,為什麼突然扯進東廠?」

  梅留雲並不回答,「梅千戶有事瞞著我。」朱宸濟語氣轉為嚴厲,「剛才那個總旗過來就是要告訴你明天東廠廠督龐保會來的消息吧?」

  梅留雲警覺的看了朱宸濟一眼,的確正如他所說,轉念一想,以朱宸濟的能耐會知道其實不足為奇。

  朱宸濟搖搖頭,有些鄙夷的說:「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投靠了閹黨。」

  「王爺想要我怎麼樣?」梅留雲一聲苦笑的反問,「一個被逐出王府的小侍從能有多少選擇?」

  朱宸濟低下頭,當初是萬不得已才要梅留雲離開豐王府,心中百轉千回,卻沉默不語。梅留雲望了他一眼,轉身落寞的走出小巷;朱宸濟愣了一下,也隨後跟上去。

  「等等!」

  離開小巷之後,梅留雲故意邁開大步走到市集裡,想擺脫朱宸濟的跟隨,然而來到路口的茶館前卻被朱宸濟一把拉住袖子,「你……」梅留雲正要發作,朱宸濟卻以眼神示意他前方狀況有異。梅留雲才注意到在街道的另一端有五、六個身穿赭紅官服的人正追逐著一個狼狽逃命的年輕人一路過來。

  「是你的手下?」朱宸濟低聲問道。

  梅留雲搖搖頭,「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緹騎。」

  「東廠……」朱宸濟和梅留雲不約而同的說,多年不見兩人還是如此有默契,彼此不由得對望了一眼。朱宸濟面露微笑,緊緊握住梅留雲的手;梅留雲掙脫不開對方的手,只能又羞又惱的瞪著朱宸濟。

  「師父,救我!」當年輕人逃到他們前方,看到梅留雲的臉,突然跪下抱著他的腿淒厲的哀求。

  「梅千戶真是魅力十足。」朱宸濟放開梅留雲的手,故意調侃:「什麼時候收了這麼一個俊俏的徒弟?」

  「無理取鬧!誰收什麼徒弟?」梅留雲白了朱宸濟一眼,想蹬開抱著他的腿的年輕人,看了一眼覺得對方有點眼熟,「你不是……盧陽莊的四公子盧文電?」

  「盧陽莊」三個字也吸引了朱宸濟的注意,看見盧文電衣服殘破,身上還有多處被打傷的痕跡,心想這個年輕人恐怕是招惹了錦衣衛。

  「盧四公子?怎麼會落到這麼慘的處境?發生了什麼事?」當時,惡劣的緹騎逮捕到人犯之後,會先帶到荒郊野外將人犯毒打一番,趁機詐財索賄,相當令人詬病,關於這一點朱宸濟雖然明白,但無奈鞭長莫及,無法一一管理。

  梅留雲想起朱宸濟取得了淮南信陽到蘇杭的茶產權,心想他必然和盧陽莊的人頗為熟稔,「盧四公子,你求錯人了,該求旁邊這位才是。」

  「為什麼?他是誰?」盧文電焦急驚恐的說:「不,我那天敗在梅千戶的手下就算拜梅千戶為師了,師父可不能見徒弟死而不救!」

  「是啊,真是個貌美心狠的師父,這麼可人的徒弟有難竟然不伸援手。」朱宸濟繼續挖苦說。

  「盧四公子一定是犯了事才會被錦衣衛追緝。」

  「不,我們什麼也沒做!是他們……他們放火燒了盧陽莊,殺了我爹和所有的兄弟,只有我……」

  「有這種事?」朱宸濟臉色驟變,正要扶起盧文電細問狀況,緹騎卻已經追了上來,「看你往哪裡逃!」

  一個緹騎抓住盧文電的頭髮往後用力拉,卻被梅留雲攔下,緹騎於是怒問:「你是誰?」

  梅留雲回瞪著對方,「錦衣衛千戶梅留雲,閣下尊姓大名?」

  那個人愣了一下,「原來是千戶大人……」立刻放手,向後朝同伴間徵詢似的看了一眼並退回同伴之中。接著,另一個似乎是東廠宦人走出來,向梅留雲拱手說道,「梅千戶,東廠領緹騎辦事,千戶就算不幫忙也不該阻擋。」

  「看仁兄的裝扮應該只是個番役。」朱宸濟在旁邊插嘴說:「這位可是管著一區衙門的千戶大人,說話是不是該尊重點!得像我一樣,千戶,讓我幫你捶捶背。」說完,朱宸濟故作巴結的躲在梅留雲後面輕輕幫他揉肩捶背,梅留雲瞪了朱宸濟一眼,因為朱宸濟假借捶背之名在他頸肩腰背上特別敏感的部位按捏,讓他必須咬牙強忍才能保持神色鎮靜。

  東廠番役看到身材高大的朱宸濟卑恭屈膝的躲在後面的窩囊樣子都哈哈大笑,「什麼番役,我是役長丁永!你又是什麼東西?」丁永大聲喝道。同時,梅留雲卻注意到街上各角落有好幾個人眼露殺意準備動手,應該是朱宸濟的隨扈。朱宸濟卻以一個眼神暗示按兵不動,同時偷塞了一個東西在梅留雲的腰帶裡。

  「原來是役長,失敬失敬,我是千戶大人的師爺。」

  「師爺?是個落弟秀才吧!我看你不像讀書人,長得人高馬大卻膽小又沒出息。」

  「我娘也說沒出息的人只配給人洗衣。」朱宸濟貼在梅留雲的耳邊說:「讓這傢伙到浣衣局,梅千戶應該沒意見吧?」

  「好主意。」梅留雲露出微笑,朱宸濟看著那個笑容不禁怦然心動,「你笑起來好看,應該常笑才是。」

  丁永看朱宸濟和梅留雲兩個人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商量什麼,再度不耐煩起來:「總而言之,這個傢伙……」丁永指著盧文電,「是東廠的要犯,得帶回去審問。」盧文電露出驚恐的眼神,更死命的抱著梅留雲的腳,「師父,救命……」

  梅留雲沉吟片刻,「我奉命捉拿欽犯,他是重要關係人,要審問也該是鎮撫司先審。」

  丁永卻哈哈大笑,語氣輕蔑的說:「梅千戶,東廠要的人,就算是錦衣衛督指揮使親臨,也不能過問!」

  梅留雲看丁永瞧不起人的態度正要發怒,朱宸濟卻按住梅留雲的肩頭,依舊嘻皮笑臉的說:「不過……這傢伙是宮裡要的人,就算東廠廠督親臨,恐怕也不能過問。」

  「哼,我不信有誰能比廠督更……」話還沒說完,梅留雲便伸手將朱宸濟偷塞在他腰帶上的東西拿出來,原來是一把扇子,他啪的一聲打開褶扇,隨便扇了兩下,看到扇面上的字,「是豐王……」丁永遲疑了,他雖然沒見過這些王爺,但也多少聽過傳言,知道福王和豐王都是不能惹的人物,

  「走!」心念一轉,他下令走人,決定先打道回府。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任務已大致完成,只剩下一條漏網之魚,想念不會有什麼大礙。

  等丁永一群人離開之後,梅留雲立刻掙脫朱宸濟,並且撥開盧文電的手,「盧四公子,你現在可以走了。」

  「師父,求求你……幫我報仇!」盧文電繼續央求。梅留雲歎了一口氣,皺起眉頭:「我不是你師父!」

  「師父……」盧文電其實身上傷得不輕,只是一直硬撐;現在苦苦哀求不成,多重刺激之下,終於不支倒地。

  「你的徒弟,我幫你照料好了。」朱宸濟說,他輕點個頭,立刻從旁邊閃出一個人將盧文電迅速的抱走,「這個盧陽莊……為什麼如此重要?」梅留雲早就懷疑朱宸濟此行和盧陽莊脫不了關係,於是問道:「能勞動豐四爺親自出馬?」

  「怎麼,看我對別人好,所以吃醋了?」朱宸濟笑笑的看著梅留雲,故意轉移話題,還順手在梅留雲的腰上捏了一下。

  「豐四爺正經一點!」梅雲輕不禁慍怒,右手將扇子拍出朝朱宸濟打過去。朱宸濟則以左手格擋開,同時順勢將扇子塞回梅留雲的腰帶裡,「這是我賞的東西,你一定要好好收下。」

  朱宸濟剛回到寒山寺,渡能立刻跑去告訴他明吾住持請他到禪室喝茶下棋。當他散漫的走進禪室卻不見明吾住持,反而看到他孩提時代的老師,前大學士高存之。

  「高師傅!」朱宸濟喜出望外的走上前鞠了一個躬,「您怎麼來了?」

  「四王爺,老夫早已經不在朝為官,受不得王爺的大禮。」高存之立刻扶住朱宸濟的手臂,同時回禮,「聽說王爺潛臨寒山寺,老夫和明吾大師又是舊識,當然得來敘舊。」

  「該是學生向師傅請安才是,怎麼能勞動師傅親自走一趟?」朱宸濟請高存之坐下,接著臉色微帶憂慮的說:「不過……師傅,您應該沒有告訴明吾住持我的真正身份?」

  高存之搖搖頭,「自然沒有,不過明吾大師是德邵高僧,也猜得出個大概。」

  「我不表明身份其實也是為了寒山寺,不希望佛門禪寺變成是非之地。」朱宸濟問道:「敢問師傅怎麼知道我來到寒山寺的消息?」

  「是豐王府的在京官員,兵部的達凌將軍透露。」高存之說:「外頭傳說豐王為了消災避難,而雲遊深山古剎大作水路法會……」

  朱宸濟笑著說:「學生太過放浪形骸,讓師傅擔憂。」

  「不,老夫知道王爺是故意以雲遊四海之名,實則是替皇上微服出巡,代天巡狩。」高存之搖搖頭,正色道:「同時,想必也是為了十二年前那件事……」

  朱宸濟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高存之壓低聲音繼續說:「王爺終於找到重要關鍵人了?」

  十二年前,內廷發生的一件慘案奪去了黃貴妃和二皇子的性命,同時也危及皇上的安危,然因證據不足遂成懸案。經過多時的努力,朱宸濟終於得到關鍵人事的蛛絲馬跡,「找是找到了,不過情況遠比想像中複雜。」

  「想必是東廠也介入……」高存之沉吟片刻,「東廠雖然勢力龐大,不過王爺手上不是管著兵部和錦衣衛,難道動他們不得?」

  「東廠背後有我三哥和鄭貴妃撐腰,我總不能演出兄弟鬩牆家門不幸的戲碼。」朱宸濟無奈的說:「在得到真正關鍵人證之前,我只能按兵不動。」

  「王爺的顧慮周詳。」高存之微笑著說:「想不到當年頑劣的小煞星可修煉成一個沉著穩重的金剛天王了。說到這個,老夫倒是也遇到了王爺當年的小侍讀梅留雲。」

  「是嗎?」聽到高存之提起梅留雲的名字,先前在暗巷中偷情的旖旎片段便浮上腦海,朱宸濟心思蕩漾,卻故作鎮靜的裝傻說道。

  「路上偶遇,那孩子現在成了錦衣衛千戶,還是恭和有禮,雖然是托王爺的福,對老夫而言他也是入門子弟。」高存之說:「現在似乎和東廠閹黨同聲一氣,唉,可惜了一個本性善良的好孩子。」

  朱宸濟默不作聲,高存之又繼續說:「說起來,當初可是他渡化王爺從煞星轉為天王,現在他入了歧途,王爺該幫他一把才是。」

  朱宸濟看著窗外,思緒又飄回那一年的冬天。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2

  第六章

  十五年前,皇城內。

  轟動京師的活出喪事件之後,高存之和幾個大學士齊聚文淵閣,看見王家坪一路搖頭走進來,於是問道:「怎麼樣?」

  「那個小煞星到了皇上跟前有條有理的說了一長篇仁民愛物的心得,皇上一高興,不但沒罰四皇子,還重賞黃貴妃。」王家坪說:「不過『教不嚴,師之惰』,身為皇子的師傅不能推卸責任,所以我已經辭了教導四皇子的職務。」

  也曾教導過朱宸濟的申時行歎了口氣,「鬼靈精怪的滑頭小子。」

  「看來皇上的心意明確。」高存之突然這麼說,其他幾個大學士疑惑的看著他,「高大人所指可是立儲一事?」

  「立儲本是皇上的家務事,他真要立誰為太子,聖旨一出,誰還能多嘴?」高存之慢慢分析,「皇長子的生母身份低,不受皇上寵愛;鄭貴妃一心想當皇后,但皇上卻也不立三皇子為儲,代表皇上心裡恐怕不放心三皇子繼承大統。」

  高存之頓了頓,「然而,有人屢次胡鬧,皇上從不責怪;上次外使進貢,又是派誰去接見?鬧出活出喪這種荒唐事,皇上不罰還賞,所以我才說皇上的心意明確。」

  幾個大學士琢磨著高存之的話,同時點頭贊同,「如果皇上真心想讓那個煞星繼承大統……恐怕並非國家社稷之福。」申時行感歎的說。

  「四皇子冥頑,但非不靈,而是聰明不用在正經事上,只知道要欺負人。」高存之想了想,「既然皇上有心讓他承擔重任,為了國家社稷,更得教他走上正途才是。」

  翌日,高存之便接下王家坪的職缺,擔任四皇子的師傅。

  活出喪受的驚嚇加上背部鞭傷,讓梅留雲休息了十來天才能再開始侍讀的工作。梅留雲反正已經習慣朱宸濟的所有整人花招,不過就是皮肉之痛,他是個軍戶子弟,自知身份低微,皇子找他出氣只能逆來順受。而朱宸濟越惡整,梅留雲就越是心高氣傲,從來不求饒、不喊痛,反正橫豎都是一條命,他就是不想讓朱宸濟獲得征服自己的滿足感。

  老實說,朱宸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陣子只要看到梅留雲心裡就有氣。倒霉鬼總是一臉冷酷,明明個子就比他小,還一臉傲慢、擺出趾高氣昂的模樣,到底明不明白他才是四皇子?

  如果不是因為黃貴妃勒令朱宸濟把倒霉鬼的金頸圈拿下來,他還真會每天用皮繩栓著倒霉鬼,嚴格控制指揮他。現在只要朱宸濟一看到梅留雲,就會有種想把他打趴在地上、要他求饒的衝動。

  換了新的老師,朱宸濟按照慣例都會乖巧一陣子,然而沒多久惡名昭彰的煞星皇子又再度蠢蠢欲動的想找些新花樣解悶。一日,當高存之要朱宸濟複習「資治通鑒」,朱宸濟再度玩起老把戲,故意犯錯好讓師傅處罰侍讀,然而,高存之卻像是視而不見似的,一句話也沒有提。

  「師傅,學生犯錯難道不罰?」朱宸濟故意問道。

  「喔,有錯?」高存之裝傻,「想必是無心之過,不用罰了。」

  「罰了才記得住教訓。」朱宸濟繼續慫恿。

  「既然如此,好吧。」高存之招來掌刑,「從明天開始,上課之前先把小侍讀拉下去打二十板當作開堂。」

  在場人人都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煞星發瘋就算了,怎麼大學士也跟著起哄?

  「王爺沒心情唸書,小侍讀就該挨打讓王爺開心。」高存之理所當然的說:「小侍讀是王爺的人,要打要罰只要王爺高興就好,老夫毫無異議。」

  於是從那天開始,每天上課前梅留雲就得先挨二十手板。剛開始還尚無大礙,只是紅腫而已;然而幾天之後,梅留雲開始真正吃到苦頭,在還沒痊癒的舊腫上挨新的板子處處破裂流血,不但痛上加痛、而還來不及結痂的傷口隔天又要挨板子根本無法痊癒,並且流出膿水。

  一個月不到,梅留雲的雙手已經被打得膿血淋漓,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骨頭。他的手總是顫抖不已,連動一根手指都很吃力,拿東西都像刀割一樣痛苦;而早上陪朱宸濟練功時更已經握不住長棍。

  看著梅留雲雙手的慘狀,連掌罰太監都不忍心再繼續打下去;而每挨一板,梅留雲都痛得快要站不住,終於又挨完二十板,梅留雲的手完全無法動彈,回到座位上,他已經沒辦法握筆,膿血從雙手慢慢的一滴滴落在字紙上。

  梅留雲看著自己的雙手,突然站起來,走到外面防火用的大水缸旁邊,他先把雙手放進水裡,接著把整個上半身也都投進去。

  「哎呀,倒霉鬼,你在想什麼?」內侍看見了,立刻跑過去七手八腳的把他從大水缸裡拉出來,「我的手很燙,好像燒著火。」渾身濕淋淋的梅留雲緩緩的說。內侍們看他的眼神渙散,心想這孩子恐怕被逼到極限了;於是跑去向大學士和皇子請示。

  「侍讀就得陪皇子唸書。」高存之一派泰然的說:「把他帶回來繼續上課。」

  內侍們偷看了朱宸濟一眼,發現他的神色自若,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不禁感到一陣心寒,內侍們搖搖頭,只好將梅留雲又拉回座位上。而剩下的時間梅留雲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瞪著面前沾著血水的字紙出神。

  中午,朱宸濟回鍾粹宮用膳,梅留雲也默默的跟著,他通常和鍾粹宮的隨侍一起用餐,但是這會兒他的手連筆都握不住,當然更沒辦法拿筷子吃飯,於是就坐在門口望著天空發呆。

  「倒霉鬼?」一個提著食簋的尚膳監內侍走過對著梅留雲說:「別發呆,吃飯了。」梅留雲依舊呆呆的看著天空,一點反應也沒有。

  尚膳監內侍看到梅留雲的手,歎了一口氣,「四王爺吩咐尚膳監給你送飯,還要我餵你吃。」

  「我啊,除了宮裡的這些貴妃、皇子之外,只給你送過飯,這也算不清是第幾次了。」內侍邊說著、邊打開食簋蓋,裡面有好幾色精緻的食物,「有冰瓜、鱸魚,都是你平常愛吃的東西。」尚膳監內侍夾起一塊魚送到梅留雲面前,梅留雲還是愣著不動,「倒霉鬼,別嘔氣了。」尚膳監內侍壓低聲音說:「四王爺正看著,你不吃,輪到我遭殃,你快吃完我才好交差。」

  梅留雲的視線動了一下,遠遠的窗裡果然有個人影,他不想連累別人,於是張了嘴,默默的吃完一頓飯。

  翌日上課時,當掌罰太監正照慣例將一臉木然的梅留雲拉出去打二十開堂板,朱宸濟卻站起來恭敬的對高存之說:「高師傅,侍讀的二十開堂板能否從今天開始免除?」

  「就照王爺意思,老夫毫無異議。」高存之一派泰然,「小侍讀是王爺的人,只要王爺高興,打不打二十開堂板無所謂。」

  雖然免了二十開堂板的折磨,然而梅留雲不知道是受了精神刺激或是故意抗議,不再和朱宸濟說半句話。內侍注意到梅留雲總是呆呆的看著天空,有幾次還發現他坐在九曲橋畔瞪著池水,一臉想往下跳的樣子,嚇得趕快把他拉開。

  梅留雲就這麼行屍走肉似的,無論朱宸濟打罵命令,就是不開口,越是如此,朱宸濟越火大,越是想整他,形成惡性循環。

  不久,降下了當年的第一場瑞雪。

  一天下午,朱宸濟在書房寫字,突然發現桌上的玉如意紙鎮不見蹤影。

  能進他書房的人不多,誰有這個膽子偷他的東西?朱宸濟的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梅留雲。

  「我平常賞的東西你總裝模作樣的不拿,現在反而用偷的?」朱宸濟命人把梅留雲押過來跪在地上,大聲怒斥:「把東西拿出來。」

  內侍們知道朱宸濟的脾氣不好,但卻不是個小氣的人。他給下人的處罰重,但賞賜也很慷慨,於是大家都認為梅留雲應該是最近神志不清才會犯下錯事,恐怕難逃重罰。

  梅留雲表情木然的看著朱宸濟,一句話也不說,朱宸濟對梅留雲這招無言抗議已經非常不滿許久,現在無疑是逮到機會將所有的怒火名正言順的爆發出來。他走上去用力甩了梅留雲兩巴掌,「說!你把東西藏在哪裡?」

  朱宸濟的手勁本來就強,現在氣頭上力氣更重,打得梅留雲嘴角和鼻子都流下血痕,但是梅留雲還是沉默不語,朱宸濟「哼」了一聲,派人到梅留雲的房裡搜找。不久卻得到回報:什麼都沒找到。

  其實玉如意紙鎮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更不是朱宸濟特別鍾愛的玩意,平常這些器物他隨手都不知道摔碎了幾個,不值得大發雷霆,說穿了,他不過是借題發揮。

  但是看到梅留雲自以為是的孤傲樣子,反而襯托得他像個莽撞的笨熊,更讓他越加惱羞成怒起來,「打到他開口為止。」於是,朱宸濟叫人找來籐條抽梅留雲的手心。

  梅留雲手心的傷才剛好轉,籐條的抽打讓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裂開,沒多久就將籐條染成血紅色,旁邊的人看了於心不忍,都紛紛勸他快開口,認錯也好、求饒也好,反正別和自己過不去。

  「王爺,再打下去,倒霉鬼的手就真的廢了。」終於有人硬著頭皮勸道,朱宸濟瞪著梅留雲,冷笑一聲:「好,改打手背。」手背的皮膚薄、又有關節,比手心難忍痛;不一會兒就皮綻肉裂,梅留雲雖然不叫痛,卻無法抑制痛得流下眼淚。終於梅留雲再也受不了,才幽幽開口說:「我沒有拿。」

  打的人停下手,梅留雲的房裡找不到、他又說沒有拿,或許真的不是他偷的。但是朱宸濟在氣頭上,根本不細想,「沒拿?哼,不但偷東西還是個騙子,我不要這種吃裡扒外的下賤東西。」他狠狠的說,「把這傢伙拉到毓慶宮前面罰跪,直到他認錯才能起來。」說完便氣沖沖的離開。

  內侍們搖搖頭,都勸梅留雲認錯道歉;但梅留雲就是不肯,毅然的自動走到毓慶宮前默默的跪著。

  夜裡下了一場大雪,隔天早晨天空特別晴朗,朱宸濟氣得一夜沒睡好,起了大早,盥洗之後準備到練功房,跨出宮門覺得有些冷,於是教人拿他的大皮氅過來換上。

  那是朱宸濟生日時皇上的賜禮,深紅色猞猁毛配上銀貂領,既名貴又保暖。套上之後正要走出門外,突然發覺袖袋裡有些沉重,順手一摸,竟然找到了玉如意紙鎮。

  「怎麼會在這裡?」朱宸濟啞口無言,這才想起來他兩天前試穿這件大皮氅,因為皮氅的袖子大,寫字的時候礙手,於是在書房換下,應該是那個時候順手將紙鎮塞進袖裡,自己忘了。

  也就是說,他錯怪倒霉鬼,朱宸濟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可是罰都罰了,總不能教他和一個下人道歉。這時他才想到梅留雲應該還在罰跪,於是遣人到毓慶宮去,讓梅留雲回去休息,放他一天假。

  次日當他一早到練功房,梅留雲不在,值事說梅留雲受了點風寒,起晚了。朱宸濟自覺有一點點理虧,並沒有計較。

  稍晚來到毓慶宮上課,遠遠的就看到侍讀的座位上有人;他心裡盤算著怎麼打圓場,稍微走近兩步之後卻發覺不太對勁,那人不是倒霉鬼,朱宸濟停下來大聲問道:「你是誰?」

  座位上的人立刻連翻帶滾五體投地的跪伏在地上,一旁的內監值事向朱宸濟稟報:「他叫薛如是,在梅留雲病假期間代班,總不能因為一個下人耽誤了皇子的課業,薛如是聽話、乖巧,比倒霉鬼好得多。」內監一臉奉承,剛說完,薛如是便磕了幾個響頭向朱宸濟請安。

  朱宸濟不動聲色,上課時,只要他的神色有一點點改變,薛如是便會嚇得跪倒在地,乞求朱宸濟原諒;無論朱宸濟說什麼,都毫不違抗,只要朱宸濟稍微嚴厲大聲,薛如是的兩眼就會淚汪汪。

  剛開始朱宸濟還覺得有趣,不到半天卻開始對這種唯唯諾諾的態度感到厭煩起來,侍讀兩天下來,朱宸濟已經完全無法忍受。

  又過了一天,朱宸濟看到還是薛如是過來侍讀,滿臉奉承討好的諂媚模樣,終於不耐煩把他一腳踹開,火冒三丈的說:「倒霉鬼的病假也請得太久了!叫他立刻給我滾出來!」

  薛如是跌在地上哭了起來,「再哭我就打死你。」朱宸濟怒眼圓睜,大聲喝斥:「去告訴倒霉鬼,除非死了,不然用爬的也得爬出來!給他一柱香的時間,再不來,我就宰了他丟到亂葬崗去,別回來了!」薛如是嚇得不敢再哭,飛快跑走。

  朱宸濟在書房裡等著,不一會兒,兩個內監值事匆忙趕來向朱宸濟陪笑請罪,「四王爺,您不喜歡薛如是那個蠢東西,再給您換一個侍讀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倒霉鬼?脾氣臭又不聽話……」

  朱宸濟一臉鐵青,冷冷的說:「他找死嗎?到底來不來?」

  值事面有難色的彼此看了一眼,決定說實話,「王爺,倒霉鬼就算想來也來不了,他不是找死,是快死了。」

  「快死了……什麼意思?」

  朱宸濟先是一愣,接著腦筋一轉,更氣憤的說:「上次活出喪不過癮,現在又想裝死?還是因為我錯罰他的事懷恨在心?」他重重的拍一下書桌,桌上的文房四寶齊跳,「怎麼,難道要我向他道歉不成?」

  「四王爺,倒霉鬼哪裡有那麼大的心機。」一個值事歎了口氣,無奈的說:「他是真的病得不成人樣,這會兒只有氣進沒氣出了,恐怕拖不了多久……唉,真是夠找麻煩的。」

  從值事的神色語氣判斷,朱宸濟才開始意識到這並非開玩笑,另一個值事也附和說:「可不是,真麻煩呢,倒霉鬼是個孤兒嘛,內監還在煩惱著該通知誰收屍,還好上次活出喪的那口棺材還在,就湊合著給他準備後事。」

  什麼麻煩、湊合著準備後事,聽起來彷彿在討論一隻蠕蟲或牲畜,而不是人,「好好的,怎麼會……」朱宸濟思緒頓時錯亂,怒道:「內監辦什麼事?怎麼連一個人照顧不好?」

  「四王爺,您那天罰他在雪地裡跪了一夜,這幾天夜裡特別凍,連大人都熬不住,何況是個孩子?」值事一臉委屈的辯解:「您也知道倒霉鬼是個倔脾氣,要他求個饒、認個錯,讓自己好過一點,他偏偏不肯,這……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朱宸濟閉上眼睛,他現在才明白,原來那天梅留雲賭氣在毓慶宮外跪了一夜,就已經抱著尋死的打算了。

  值事接著說:「那個倒霉鬼跪在雪地裡,那雙已經被打得鮮血淋漓的手,而且那天臨時從宮裡被押出來,倒霉鬼並沒有特別換上厚實的御寒衣物,天寒地凍的,一般人都撐不住了!」

  另一個值事又接著說:「隔天等到四王爺派人叫梅留雲的時候,發現他早就已經受不了天寒地凍而昏死在地上,臉色蠟白嘴唇發紫,身上都是霜雪冰晶。內監連忙把他抬回房裡,用溫水為他消除手腳的凍傷、以炭火毛毯助他取暖去寒,卻為時已晚,從那天起他的眼睛就沒再張開過。」

  聽著內監執事細述當日發現梅留雲的狀況,想像著梅留雲倔強的跪在毓慶宮前的雪地裡冷得發抖,終於支持不住而倒下的情景,朱宸濟覺得腦子裡好像有某根弦斷了,頓時一片空白,他突然感到呼吸不過來,心頭抽緊,快要窒息般的難過。

  他不假思索的往內監房的方向飛快的衝去,內侍們看到朱宸濟的舉動,也立即隨後跟上。

  來到梅留雲的房裡,一踏進門,朱宸濟就冷得打寒顫,和梅留雲同房的小內侍都早已出去當差,房裡顯得清簡空蕩,整個屋裡只有床邊的小火盆中幾塊幾乎熄滅的炭灰為他取暖。

  走近床邊,朱宸濟不由得到抽一口氣。梅留雲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樣子憔悴得嚇人,他的臉色土青,兩頰凹陷,眼眶更是石墨般的黑,渾身不斷顫抖;纏著紗布的雙手,無力的垂在薄被之外,紗布上滲著黃紅相間的膿血。

  朱宸濟伸手探了探梅留雲鼻息脈搏,氣脈已經非常微弱。

  朱宸濟按著額角,心中自問到底做了什麼好事,「請太醫看過沒有?」

  「四王爺,這個倒霉鬼……」

  朱宸濟突然兇惡的瞪了值事一眼,「倒霉鬼是你們能叫的?他有名字,叫梅留雲!」

  平常朱宸濟總是倒霉鬼倒霉鬼的叫梅留雲,內監也就有樣學樣,把倒霉鬼當成梅留雲的外號,怎麼平常叫都沒事,現在卻發火起來?值事覺得委屈但還是附和:「是是……梅留雲以軍戶遺族的身份蒙黃貴妃抬愛才破例進宮當了王爺的侍讀,不過終究是個不值錢的下賤命,又不是金枝玉葉,哪有資格請太醫?」

  「不值錢的下賤命」這幾個字像尖針一樣刺進朱宸濟心裡,他沉默片刻,的確,太醫負責宮中貴族皇親國戚看診配藥,不可能為了一個小小侍讀而移尊就駕破例診治,「至少也請個大夫看看。」

  「王爺知道宮裡的規矩,沒有許可怎麼請大夫。」值事搖搖頭,「內監裡有去風寒的藥方,已經給他灌了幾帖。」朱宸濟注意到床旁的小几上的確放著幾個藥碗。值事無奈的說:「不過,他吐出來的比喝進去的多,唉……就是沒效。」

  「總之,只能看他的造化,撐不過,是他的命賤,怨不得人,與其活著折磨受苦,死了也是個解脫。」

  朱宸濟聽了刺耳,「怎麼,意思是跟著我受苦了?」

  值事知道說錯話,立刻跪在地上求饒,「王爺息怒……反正,梅留雲當侍讀橫豎只會惹王爺生氣而已,身份卑微脾氣倔強,又不是什麼難得一見的寶貝,內監立刻再為王爺找個順心順眼的侍讀就是……」

  看著梅留雲奄奄一息的樣子,朱宸濟彷彿有人拿利刃在他的心頭上割下一塊肉,胸口漲、鼻子又酸,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腦海裡飄過鬧活出喪事件時黃貴妃說的「我倒要看看,把他整死了,你上哪裡再找一個比他更好的。」這句話。

  沒有了,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朱宸濟,再也找不到更好的。

  他的心很痛。

  「王爺,看人死很觸霉頭。」值事看朱宸濟失神,怕他該不會受到什麼驚嚇或沖煞,連忙說:「就讓他安安靜靜的去吧。」同時引著他離開內監房。

  朱宸濟無意識的尾隨著值事的腳步,回頭看了床上的梅留雲最後一眼,一瞬間,從梅留雲進宮到現在多少日子以來兩人相處的景象像走馬燈似的閃過朱宸濟的眼前,他赫然警覺到梅留雲對他有多重要,但是他就要永遠失去這個人了。

  跟著內侍走到門口,朱宸濟眼角餘光瞟到桌上,看見放著一把大剪刀,他突然走過去,拿起剪刀,用力從左手的虎口往下深深的刻劃了一道直至手腕,鮮血頓時灑得他滿身都是。

  「四王爺!」內侍發現朱宸濟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連忙飛奔阻攔卻已經來不及,朱宸濟早一步將剪刀放回原位,並將左手舉高。在場內侍一起跪倒在地上,全都嚇得臉色發白,有些人甚至哭了起來,「四王爺,您這麼折煞自己,誰擔當得起啊……」

  朱宸濟卻一臉平靜但語氣嚴厲的命令:「都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叫太醫過來。」說完,便逕自走去坐在梅留雲的床邊等著。

  太醫院聞訊立即派遣太醫趕到內監房為四皇子治傷,在朱宸濟的威逼要脅之下,自然也一併為梅留雲看了診,說他的病情不輕,必須到更暖的地方靜養。從那天起,梅留雲便離開內監房,送進鍾粹宮的偏院長住下來。

  剛開始梅留雲昏迷恍惚,朱宸濟幾乎片刻不離的在病榻邊看護著他,從擦汗到飲食餵藥都親自照料,不假他人之手,由於意識不清,喂湯藥時梅留雲經常無法下嚥而吐出;朱宸濟竟以反常的細心與耐性,伺候他慢慢喝湯餵藥到涓滴不剩。

  「你總算聽話了……」看著依偎在懷抱中的梅留雲,朱宸濟小心翼翼的餵他喝了一口藥,「就這樣乖乖的跟著我,不是能少吃很多苦頭……」朱宸濟喃喃自語似的說。

  但是,如此任人擺佈、順從屈服就不是倒霉鬼了,朱宸濟心想,他希望梅留雲能張眼瞪他、開口頂嘴,他喜歡那個倔強和固執。

  經過數日調養,梅留雲終於張開眼睛,一看到朱宸濟的臉,他卻又閉上眼、別過頭,而且不開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怕他的病情再度惡化,朱宸濟沒辦法,只好離開。

  由於梅留雲的手傷未癒、加上體力尚虛,每天都有專人為他送飯照料,朱宸濟沒有再探望過梅留雲,然而每天詢問他的狀況,甚至每餐膳食菜色都是朱宸濟指定,也算無微不至。

  但是梅留雲依舊一句話也不說。

  「今天天氣不錯,雪霽天晴。」過了一個月,梅留雲已經可以自己坐起、下床稍微走動,這段期間,黃貴妃的貼身小侍女妙娟都會來看他。

  妙娟比朱宸濟年長五、六歲,梅留雲修養的期間,都由她送朱宸濟到練功房練功、到毓慶宮上課,梅留雲注意到妙娟最近的臉色紅潤、眉梢帶笑,似乎是心裡有什麼高興的事情。

  「你一直不說話,還在生四皇子的氣吧。」妙娟微笑著說:「該怎麼說,受了那麼大的委屈,氣也是應該的。」何止氣,根本就是討厭極了,梅留雲心想。

  「四皇子的煞星脾氣收斂很多,不會隨便打罵人了,這都是因為你的關係。」妙娟繼續說:「不過,這次你能撿回一條命,也的確得感謝他才是。」

  梅留雲低下頭,為了讓太醫破例為他看診,朱宸濟自傷左手的瘋狂舉動,旁人早已重複告訴他好幾遍。當他昏迷的時候,朱宸濟在病榻旁親自照料餵藥,更被當成千古奇聞,梅留雲記得父親告訴他「受人涓滴之恩,也當湧泉以報」,何況是救了他一條小命,但是梅留雲又覺得委屈,難道他得當作什麼苦都沒受過一樣,輕易原諒朱宸濟?

  妙娟自是不知梅留雲百轉千回的思緒,她摸摸梅留雲的頭,「在房裡悶太久,只會讓人鬱悶,出來散散步吧。」妙娟半推半哄的把梅留雲拉下床,「四皇子在等你呢。」

  來到御花園,朱宸濟早就涼亭裡等著,梅留雲慢吞吞的走過去,朱宸濟還是往常那般頤指氣使的樣子,「看到恩人不會叫嗎?」

  恩人?梅留雲愣了一下,這該不會成為把柄,一輩子都得被朱宸濟踩在腳下吧?梅留雲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心不甘情不願的喊了一聲:「王爺。」

  「要叫得甘願一點。」朱宸濟似乎不太滿意,「看在你身體虛弱的份上饒了你,下不為例。」

  什麼脾氣收斂很多,根本是變本加厲,梅留雲心想,恨竟然自己誤信了妙娟的話,煞星就是煞星,根本不會變好。

  朱宸濟又問:「請了那麼久的病假,想不想你家王爺?」

  「一點也不想。」梅留雲怨恨的說。

  朱宸濟皺起眉頭,瞪著梅留雲,同時伸出手,梅留雲心想朱宸濟必然又要打他了,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朱宸濟卻用力將梅留雲的右手拉過來,硬塞了一個東西在他手裡,「那可不行,因為王爺惦記著倒霉鬼,所以倒霉鬼得想著王爺。」

  梅留雲低頭一看,訝異的發現手上竟是一塊毫無瑕疵,內蘊精光質厚溫潤的白玉珮,仔細一看,玉珮上精雕細琢著一剪傲放的寒梅和幾朵祥雲,不知道為什麼,梅留雲突然臉紅覺得害羞,「王爺,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

  「我賞給你的東西就得好好收下,別廢話。」朱宸濟命令似的說:「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和玉如意紙鎮那種粗俗的東西不一樣,不准說不喜歡。」

  這算是朱宸濟以他的方式「道歉」嗎?梅留雲緊握著玉珮,有些不知所措。看見朱宸濟一臉理所當然的開始在御花園裡散步,梅留雲也立即跟上去。

  體力尚未恢復,梅留雲很快便感到疲憊,覺得頭暈目眩,「我累了,休息一下吧。」朱宸濟似乎察覺梅留雲的異狀,便找了借口,率先走到旁邊傍樹坐下。

  兩個人沉默的四目相對非常無趣,朱宸濟於是故意對著梅留雲開玩笑說:「病假太久,你的課業都跟不上了,等重新回來上課,我再請高師傅罰你每天抄書。」同時隨手拔了一枝松葉,夾在上唇假裝鬍子,故意模仿高存之的語氣:「小侍讀是王爺的人,只要王爺高興,要小侍讀做什麼都可以。」

  梅留雲別過頭,原本不想理會朱宸濟,但是看著他擠眉弄眼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

  這時一陣清風吹動,讓草木樹枝不斷搖曳,「起風了……」朱宸濟想提醒梅留雲拉好衣襟別又著涼,卻發現眼前的景象彷彿是萬花不敢與梅留雲的嫣然一笑爭艷似的,紛紛羞赧飄落。

  朱宸濟看癡了,不禁怦然心動。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3

  第七章

  小和尚渡能端著一盆水,在寒山寺後廂的一個客房忙進忙出,不久之前豐施主教兩個人抬回來安頓在原本空下的客房裡,渡能奇怪這個豐施主怎麼把寒山寺當自己家裡一樣,而明吾主持卻一點異議也沒有。

  據說當初豐施主來投宿的時候,明吾大師曾慎重其事的入定請示上天,說這個施主上應天星,雖然時下凶頑,不久卻得清靜,將來證果非凡;要寺裡的大小僧眾都要好好照應。

  雖然大多數的僧人都不太服氣,但渡能心想明吾住持是得道高僧,會這麼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這個豐施主的確瘋癲,但應該不是壞人。

  一邊想著,渡能一邊為床上的病人擦額頭上的汗,渡能不知道這個病人是誰,只依稀偷聽到旁人說他叫盧文電,是什麼茶莊的小少爺之類;因為惹上了錦衣衛,所以被毒打了一頓。

  都說錦衣衛緹騎很壞很壞,渡能心想,可是那個也在寺裡投宿的錦衣衛梅千戶看起來卻不像壞人。有一次梅千戶在後院賞花的時候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當時也在旁邊偷看的豐施主說:「真是天下絕色,小師父,你說是不是?」渡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那個笑容讓他心裡不由得噗通噗通的亂跳起來。

  當渡能正亂想出神的時候,盧文電發出一陣呻吟將他又拉回現實,「施主,您醒了?」

  「這……這裡……是什麼地方?」盧文電迷迷糊湖的睜開眼睛,「你……你是誰?」

  「施主,這裡是寒山寺,我是渡能。」渡能雙手合十,對盧文電作了個揖,「請等等,我這就去找豐施主過來。」說完便跑了出去。

  盧文電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渡能,心中突然疑惑,「我在哪裡見過他?好面熟……」

  不一會兒,朱宸濟來到房裡,看他走近,盧文電立刻掙扎著坐起,「你、你是我師父的……」

  「我是梅千戶的師爺,豐四。」

  「我師父呢?」盧文電四下張望,「我師父在哪裡?」

  「千戶大人有公務,哪有時間一天到晚照顧徒弟?」朱宸濟說:「他吩咐了,你受了什麼委屈告訴我就行。」

  盧文電低下頭,沉吟片刻,「你不是我師父的師爺。」

  朱宸濟挑高半邊眉,「你看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粗人,不像師爺?」

  「不。」盧文電盯著朱宸濟的眼睛,「從我師父看你的眼神……好像他才是你的屬下,閣下究竟是誰?」

  小子挺機靈,朱宸濟心想,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我和梅千戶是舊識。」

  盧文電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出奇不意的從床上滾到地下,向朱宸濟跪倒磕頭,「雖然不知道閣下的真實身份,但是……求求你幫助我報仇,奪回盧陽莊!」

  接著,盧文電便將他的遭遇娓娓道來,之前他們幾兄弟帶著莊上精英在路上故意擋住稅監去路卻被梅留雲教訓,之後他們先在城裡逗留一陣才回盧陽莊,才到大門,卻發現莊上的人已經全部受重傷或遇害,老莊主則不見蹤影;眾人均猜測是有心人上門鬧事,於是幾兄弟立刻衝出想救回父親並且報仇。

  然而在途中卻遭到埋伏,他們幾個兄弟被抓到一處破廟裡,發現盧莊主早在裡面被人折磨拷打。那些人似乎想從盧莊主口中問出什麼機密,盧莊主卻堅持不答;於是那個人恐嚇盧莊主不說的話就一一殺了他兒子,在接連殺了老大、老三之後,受不了身心雙重折磨的盧莊主也氣急攻心,吐了一口血而死,那些人看盧莊主突然暴斃突然亂了手腳,盧文電也因此才找到機會逃出來。

  說到這裡,盧文電已經雙眼含淚聲音哽咽,「豐四爺……求、求求你一定要幫我報仇!」

  朱宸濟皺起眉頭,嚴肅的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他們想從老莊主口中問出什麼消息?」

  「我什麼也不知道……」盧文電搖搖頭,眼淚絕堤似的流下來,「豐四爺,求求你了……只要你為我報仇,我、我……」

  盧文電一咬牙,他看得出來這個豐四不是小人物,於是決定想辦法逼對方出手幫忙,「我盧文電願意做牛做馬、永遠跟著你、聽你使喚!」他從小聰明機伶,也知道自己長得頗討人喜歡,為了報仇,他什麼都願意犧牲。

  「你……你想要賣身復仇?」朱宸濟挑高雙眉,「心意令人感動,不過,想跟我的人太多了,就算你想跟,我也不想要。」

  盧文電不禁錯愕,「豐四爺,你不能見死不救……」接著,他跪著上前抱住朱宸濟的腿,開始嚎啕大哭。

  「別哭了。」朱宸濟想拉開盧文電的手,盧文電更趁機投進朱宸濟的懷裡,「盧陽莊的事我會插手,不過你用不著做牛做馬、更不需要賣什麼身。」

  盧文電感激的看著朱宸濟,「但是……」朱宸濟繼續說:「你得進行一項任務。」

  「為了豐四爺,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很好。」朱宸濟壓低聲音對盧文電說,「你得跟緊梅千戶,把他的所有行動向我報告。」

  「我師父?」盧文電抬起頭,疑惑的看著朱宸濟,「豐四爺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

  朱宸濟毫不客氣的扼住盧文電的頸子,把他從自己的懷裡拎開,同時冷冷的說:「小子,為我做事的第一個忌諱,就是別多問。」

  在廂房裡,梅留雲下意識的把玩著胸前貼身戴著的白玉珮,腦中思緒雜亂,他這次率緹騎奉令追緝羅教亂賊的事件有太多的疑點,名單變更、東廠介入還夾雜進稅監;而最教他心神動搖的是朱宸濟的突然出現。

  梅留雲處理追緝任務時向來力求公私分明,然而這一次他越想公事公辦,私人的感情就越糾纏不清。

  突然有人敲門,梅留雲立刻將玉珮收回衣襟裡,「什麼人……」話還沒說完,門便自行打開,朱宸濟不等房內的人允許便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我上你的房裡原本也不需要敲門,但這裡畢竟不是我的府上,而是寒山寺,只好做做樣子。」梅留雲還來不及斥責,朱宸濟便搶先開口,並大方的坐在玫瑰椅上,翹起二郎腿,「你的房裡沒有茶吧。」

  梅留雲不動聲色,看看朱宸濟又想搞什麼花招,朱宸濟從衣袋中拿出一個宣德寶石紅瓷小茶罐,放在茶几上,「這是極品獅峰明前茶,給你嘗嘗。」

  「豐四爺究竟有何貴幹?」梅留雲懷疑的看著朱宸濟,「該不會又是來找『茶』?」

  「有事需要千戶大人效勞。」朱宸濟微笑著說:「等一會兒你的徒弟會來,你可得好好對待他。」

  「豐四爺,為什麼對盧陽莊的事那麼熱心?」梅留雲輕皺眉頭,「你究竟有什麼秘密?」

  「這麼說吧,我喜歡那個姓盧的小子。」朱宸濟雙手一攤,「你最懂我的脾氣,教教他怎麼伺候我。」

  縱使明白「伺候」一詞是朱宸濟故意搪塞而瞎編的借口,他還是被刺傷了神經,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之前在小巷內的歡愛春情,一切的溫情蜜意和親暱愛撫不過都是「伺候」;言下之意,那是他身為屬下的職責,僅是供應王爺有情慾需求時的洩慾用具,頓時深感不堪,無法抑制的心酸,他臉色一沉,轉過身背對朱宸濟,「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朱宸濟注意到梅留雲表情的變化,立刻拉住他的手,試探的問:「如果真是這樣,你……會吃醋嗎?」

  梅留云「哼」的一聲苦笑,「說穿了,豐四爺是防著我。」他拿起几上的茶罐,轉頭雙眼直視著朱宸濟,「又賞名貴東西、又滿口花言巧語,事實上,豐四爺一點也不信任我,你究竟想從我這裡打探什麼消息?」

  朱宸濟迴避梅留雲的視線,態度轉為嚴肅正經,「我是為了你著想,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

  「豐四爺,您是懷疑我的本事,還是嫌我礙事?」

  朱宸濟沉默不答,在他的心裡其實真的不希望梅留雲擔心,更重要的是,因為熟知梅留雲的個性,深怕當他知道實情之後會貿然涉險。如果他因此發生了任何意外,朱宸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反正照我的話辦就好。」朱宸濟扳起臉孔,搬出王爺權威語氣專制的說:「別多問。」

  「既然如此……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好說的。」梅留雲也語氣強硬的回應,「請你離開吧。」

  看著梅留雲的表情,朱宸濟突然有股衝動想將一切解釋清楚,於是一個箭步衝到梅留雲面前,「我……」近距離的對著梅留雲的臉,感受他的氣息,朱宸濟情不自禁的往他的唇上吻過去。

  發現朱宸濟的意圖,梅留雲早就別開臉,並用手臂擋開朱宸濟,「別以為這一招每次都有用。」

  遭到拒絕之後,朱宸濟立刻轉為惱怒,他二話不說的伸出右手用力將梅留雲的下巴扭向自己,「我要你做的事,你不能拒絕。」並且硬往他的唇上強吻過去。

  梅留雲咬緊牙關抵抗著朱宸濟唇舌的攻勢,雙手不斷掙扎著想脫離朱宸濟的掌握,卻還是一路被逼到牆邊,朱宸濟右手架著梅留雲的頭,同時以膝蓋頂開梅留雲的雙腿,左手則開始不安分的向下遊走,伸進他的衣服裡,往鼠蹊部按捏愛撫。

  梅留雲受到刺激一時失神而放鬆了防備,讓朱宸濟的舌頭找到機會探入他的口中,糾結纏繞,恣意的予取予求。

  「千戶大人、千戶大人!」

  正當朱宸濟企圖進一步的解開梅留雲的衣帶,突然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好事。朱宸濟只好暫時從梅留雲的雙唇上移開,但依舊眼神熱切,以半命令的語氣說:「叫他們走。」

  梅留雲卻瞪著朱宸濟,冷冷的說:「不,該走的是你。」同時用力把他推開,並且很快的整理儀容。

  朱宸濟失望的盯著梅留雲,歎了一口氣,悻悻然的轉過身,「我沒本事讓你吃醋,但是任何人靠近你都會讓我嫉妒。」語畢,便大步朝門口走出去。

  正在門口等著緹騎看到朱宸濟走出來,立刻上前想攔住他,「喂,這裡可不是你想來就來的地……」話還沒說完,朱宸濟側眼一瞪,緹騎頓時感到顫慄,隨即退後一步,「失敬。」不停的作揖恭送朱宸濟離開。

  這個傢伙到底是誰,好嚇人的氣勢!驚魂未定的緹騎還在心裡猜著,不一會兒,梅留雲終於走出房門,「到底是什麼事?」

  緹騎一愣,怎麼千戶大人也氣沖沖的,好像被打斷了什麼好事,「千戶大人。」緹騎小心翼翼的說:「東廠廠督有請。」

  梅留雲匆匆來到指揮衙門,一名番役告訴他,廠督正在花廳等他對弈,來到花廳,只見東廠廠督龐保坐在臥榻上,倚著一張玳瑁棋盤,王昆則必恭必敬的站在一旁;在臥榻另一邊的矮几上,擺著香茶以及各色鮮果與精緻糕點。

  見了梅留雲,龐保作出一個要他入座的手勢,梅留雲雖然防備,卻還是遵命行事,坐下後,眼見棋盤上已經以象牙制的黑白棋子布下錯綜複雜的棋局。

  「梅千戶,任務進行的如何?」龐保緩緩的問道,他的指間夾著一枚白子,停在半空中不知該落在哪個位置;發問同時卻沒有正眼看梅留雲,狀極傲慢,「何時能將藏匿在寒山寺內的羅教逆賊一舉擒獲?」

  「等時機成熟。」

  「嗯,何時才是『成熟』?對了,聽說豐王也在寒山寺?」龐保故意問道:「根據線報,他這會兒應該在武當山才是……真是神出鬼沒。」

  「啟稟廠督,豐王想必是看皇上准了福王請賜淮鹽,心裡吃味所以才過來佔油水。」王昆在旁邊語氣諂媚的回答:「果然,他強奪了淮南信陽到蘇杭地區的茶產,跋扈囂張。」

  聽到王昆詆毀朱宸濟,梅留雲心中頗為不滿,卻是隱忍,龐保不屑的哼了一聲,「誰知道那個煞星又想耍什麼花樣?我已經吩咐底下的礦稅監官員小心防範,只是他故意搞神秘,教人摸不著行蹤……真是麻煩。」

  龐保歎了一口氣,將棋子放回棋碗中,冷不防的問道:「所以……梅千戶該是見過豐王了?」

  梅留雲心中一凜,他早就知道龐保故意找他來必然心懷鬼胎,眼看著棋盤、心中猜測對方下一步意圖玩什麼技倆,「到寒山寺的首日見過。」梅留雲故意輕描淡寫的說:「豐王故弄玄虛,干擾錦衣衛辦事。」

  「我明白梅千戶的難處,豐王瘋癲狂妄,的確棘手。」龐保故意歎了一口氣,「不過,梅千戶也非常清楚這件任務的期限。」

  梅留雲咬著牙,瞪著龐保。在初接下任務時,東廠假意設宴,要求他必須在限定時間之內逮捕欽犯;為了「確保」他會全力配合東廠行事並且如期完成任務,於是半威逼的迫他服下慢性毒藥「信期紅」。

  「梅千戶應該還為了『信期紅』而懷恨在心,不過我是對事不對人,所有領命辦事的千戶都一樣。」龐保似是讀出梅留雲的心思,又故作無辜的說:「要記得『信期紅』只給兩個月的期限,四十日開始服毒者的軀幹會出現紅色疹塊,五十日開始會從鼻、眼、耳流血,到了六十日口吐出最後一口血,可就沒救了。」

  「不勞廠督擔心,下官自會斟酌。」

  「那最好,我以為梅千戶會向豐王求援。」龐保試探著,「豐王畢竟是個念舊情的人。」

  梅留雲皺起眉頭,「廠督有話何不明說?」

  「豐王真的什麼都沒和梅千戶透露?」龐保故作驚訝,「豐王這次潛居寒山寺,為得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十二年前的內廷毒殺案對朱宸濟有極大衝擊,梅留雲自然知道,「毒殺案有線索了?」

  「毒殺案?」王昆不解,於是插嘴問道,龐保立刻看了他一眼,故意娓娓解釋:「王檔頭在十二年前的職等不夠高,自然不知道這件慘案。」他同時不經意似的伸出手,王昆立刻奉上茶;極為卑微的模樣教梅留雲皺眉不齒。

  龐保喝了一口茶,「十二年前中秋夜的皇家宴席上被人下了毒,包括二皇子、二皇子生母李貴妃、四王爺生母黃貴妃都中毒身亡,皇上則因毒重病……當時的淒慘狀況,至今歷歷在目……」

  「梅千戶,這次緝捕名單中的頭號欽犯盧文雨便是毒殺案的重要關係人。」龐保盯著梅留雲,觀察他的反應,「當時的直駕侍衛大漢將軍盧文雨在案發之後潛逃,受其家族保護詐死,一直到最近才消息曝光,朝廷上下都急著想將找到此人釐清真相,因為不希望走漏風聲,於是以羅教逆賊的名義緝捕。」

  龐保停頓片刻,又接著繼續說:「豐王急於逮捕此人,並非因為報黃貴妃之仇心切,而是因為梅千戶你。」

  梅留雲一愣,「此事與我何干?」

  「唉,看來豐王真的將以前的心腹當外人,事事隱瞞。」龐保搖搖頭,「內廷接獲消息,十二年前的毒殺案和梅千戶有關。」龐保伸出食指指著梅留雲,「盧文雨可以指認是你在酒中下毒。」

  「這是造謠,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梅留雲立刻義正詞嚴的否認,「我當時只是豐王的小侍從,如何下毒?我問心無愧,可以和任何人對質。」

  「梅千戶,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龐保語帶威脅,「這個流言已經廣為流傳,皇上希望嚴審,責無寬待,因此豐王非常憂慮,所以才會急忙趕來想搶先找到盧文雨滅口,不過這個人證,內廷要定了。」

  梅留雲沉吟片刻,他和龐保之間的關係不算好,自己身上的毒還是拜此人所賜。現在龐保竟如此推心置腹的將一切全盤托出,其中恐怕有詐。梅留雲默不作聲,看龐保接下來又將如何。

  看梅留雲態度保留,龐保嘴角露出冷笑,「的確,你我各為其主,梅千戶曾是豐王府的門人部曲,我曾是鄭貴妃的內璫,直到現在還與福王十分接近。」他故作無奈的一笑,「然而十二年前的案子,誰都希望早日水落石出,以慰受害貴妃皇子的在天之靈。」

  「最後僅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不管梅千戶相信與否,最好都擔待著點,早一步找到這個人;不僅證明自己的清白,更預防豐王犯下傻事。」龐保別有深意的看了梅留雲一眼,緩緩的說:「豐王表面上不說,其實非常惦記著梅千戶,這一點梅千戶應該比誰都清楚。」

  梅留雲垂下眼,沉默不語,只是拾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表面上不為所動,然而心裡卻興起波濤洶湧,難以平復。

  十二年前,皇城。

  那是朱宸濟記憶中最冷的冬天。

  黃貴妃過世之後,朱宸濟請旨守靈,梅留雲從來沒有看過朱宸濟如此消沉。雖然從事發以來朱宸濟一直表現平靜,甚至沒在人前掉過一滴淚;然而有一次四下無人時,梅留雲卻看見背對著他的朱宸濟扶著棺木,肩頭輕微抽動。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靜靜的陪在一旁,過了好久,朱宸濟深吸了一口氣,依舊背對著他,緩緩的說:「倒霉鬼,我身邊只剩下你了,今後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梅留雲一直牢記著那句話。

  葬母歸後朱宸濟開始奉旨到兵部見習參議機務,不久豐王行冠禮,皇上賜西苑為賀禮作為他的居處,朱宸濟於是大興土木,一年後豐王府正式落成,朱宸濟便搬出鍾粹宮移居西苑豐王府。

  梅留雲小朱宸濟一歲,也到了將行冠禮的年紀,然而他是個失恃失怙的孤兒、又沒有宗族長輩可以代行儀式,再說他僅是一個軍戶遺族之子,有沒有行冠禮本來便無人在意,當然沒有資格大費周章。

  只是他記得「禮記」上記著「冠者禮之始,己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於是私下為自己找了一塊皮做為弁,想隨便挑個黃道吉日為自己束髮戴上,也就算完成儀式。

  由於剛遷進西苑豐王府居住,梅留雲除了隨侍王爺之外,也必須協助處理王府內的大小雜事,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也就忘了為自己及冠的事。等王府內終於大致安頓,朱宸濟卻又突發奇想,辟出一塊地方,再度動土興建,還運來上百株的樹苗,並且命令梅留雲監督工程,連續的操勞忙碌下來,梅留雲早已不將冠禮的事放在心上。

  一日,朱宸濟大清早便叫來梅留雲,吩咐他備馬帶弓,說要出去打獵。領命之後,梅留雲連早餐也沒吃,準備妥當之後牽馬等著,沒多久,他看到朱宸濟拎了兩方包裹單獨走來,「出發吧。」

  「王爺,不帶隨從和內侍同行嗎?」梅留雲左右張望,卻沒看見其他隨侍的蹤影,「就我們兩人?」

  「怎麼,只有你我兩人,你嫌無趣嗎?」朱宸濟逕自把包裹懸上馬側,然後翻身上馬,「還是害臊?」

  「不。」梅留雲急忙解釋:「只是以王爺的身份,如果遇上什麼事……」

  以往居住在鍾粹宮時,由於大內宮禁管理嚴格,皇子不能隨意出城、出門時再怎麼輕裝簡從也得攜帶七、八個侍從隨行。遷居至豐王府後,不必再受宮禁拘束,朱宸濟當然海闊天空的自由逍遙百無禁忌;而梅留雲擔憂正是這一點,深怕有任何狀況,他一個人無法應付。

  朱宸濟笑了,「放心,你是我的人,如果有任何意外,我會保護你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梅留雲皺了一下眉頭,對方話語中略含輕蔑之意讓他頗不服氣,「身為王府門人,自然會盡力維護王爺的安危。」

  「所以,你會永遠跟著我,對嗎?」朱宸濟看著梅留雲,緩緩的說。

  梅留雲一愣,朱宸濟盯著他看的眼神讓他有些手足無措。自從他從凍傷中撿回一條命之後,朱宸濟極少再出手責罰;然而面對朱宸濟暴喜暴怒的個性,他還是不免心存警戒。

  好一陣子以來,他發現朱宸濟的舉止有些怪異,除了要求他必須隨時在身邊待命之外,還經常愣愣的盯著他看,讓他很不自在,那個眼神好像想看透他的一切、又像有所冀求、懇切炙熱,常讓他不自覺的兩頰發燙。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梅留雲垂下眼,避開朱宸濟的視線。

  「你跟著我只是因為職責所在?」朱宸濟哼笑了一聲,似是有些不滿,「既然如此,聽好了,今天如果跟丟了我,就罰你永遠……」

  「罰什麼?」梅留雲還來不及聽清楚責罰內容,朱宸濟已經策馬像一陣風似的飛奔出去。

  梅留雲才知道自己中了計,也急忙跳上馬背迅速尾隨追趕。

  跟著朱宸濟後頭一路狂奔飛馳,眼前景物像流星似的閃過、耳中只聽到陣陣呼嘯、頭髮隨風飛揚,梅留雲突然感覺所有不如意與壓力都一起消逝,他頓時放鬆,不禁笑了起來。

  到了皇家林場,朱宸濟勒馬停下,才一回頭卻愣了,因為梅留雲已來到旁邊,臉上帶著微笑,「我沒跟丟,王爺罰不了我。」

  朱宸濟一言不發,只是舉起手,梅留雲以為朱宸濟又犯起煞星脾氣,發現無法處罰、這下子恐怕要賞他巴掌出氣,於是閉上眼睛,然而等了半天熱辣的巴掌卻沒有落下,只是輕撫了他的臉龐,梅留雲訝異的張開眼睛,看見朱宸濟又怔怔的看著自己,臉頰不禁染上紅暈,「王爺?」

  「頭髮,你吃到頭髮了。」朱宸濟的手指從他的唇角捻起一縷髮絲。

  「……」當朱宸濟的手指輕撫過他的下唇時,梅留雲不知怎麼竟感覺酥麻,心臟猛跳了一下,他立刻將飛散的頭髮隨便塞好,別開臉,故作冷靜的說:「王……王爺,要獵什麼?」

  「獵你啊。」朱宸濟開玩笑似的說:「能獵什麼?有什麼獵什麼。」

  梅留雲沒理會他,瞥見草叢中閃過一個灰色的影子,立刻搭弓射下一隻野兔。兩人如此半閒散半認真的打獵一陣,得了幾隻野兔、飛禽,朱宸濟看看數量差不多,便要梅留雲停手,來到林場的一塊草坪處,跳下馬,卸下一方包袱,「吃羌煮貊炙?」

  梅留雲一看,才知道那方包袱裡裝著簡單廚具,還有一袋酒,兩人於是席地而坐,邊聊邊煮邊吃之間,時間很快的過去;用完餐之後,朱宸濟看似悠閒又漫無目標的和梅留雲散步,一路走著竟來到一處紅牆綠瓦的無梁宮殿前。

  梅留雲注意到宮殿前的漢白玉石基石柱都是皇城內最高等級的款式,必然十分重要,不禁訝異林場內竟有這樣的地方,不等他開口,朱宸濟便說了:「這是齋宮,天子祈天之前淨身齋戒的廟堂重地。」

  或許他們迷路,不然怎麼會逛到這裡,梅留雲心想,朱宸濟又說:「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梅留雲搖搖頭,「這個你也會忘?」朱宸濟瞪了他一眼,似乎頗為不滿,「是你進宮裡當我的侍讀的日子。」

  梅留雲訝異的無言以對,他想不到朱宸濟竟會記得這樣的事,「你一進宮就害我被罰跪……我怎麼可能忘得了。」

  難道今天是來算舊賬的?梅留雲瞄了朱宸濟一眼,暗歎一口氣,朱宸濟沒多說什麼,取了另一個方包裹,領著梅留雲進入齋宮的中殿。

  「沒有比這裡更適合的地方。」朱宸濟將包裹打開,叫梅留雲來到面前,「今天是好日子,幫你行冠禮。」

  梅留雲不禁呆了。

  「別愣。」朱宸濟拿出一套深色衣服交給梅留雲,吩咐他到偏廳換上,「你的冠禮因時因地,只能簡單行事,你別介意。」

  梅留雲搖搖頭,竟有人記得他未行冠禮,已經讓他感動得五臟六腑都熱暖攪和在一起,欣喜都來不及,又怎麼會介意。而朱宸濟再怎麼說都是皇子,以王爺之尊為一個軍戶遺孤主持冠禮,他無法要求更多。

  更衣出來之後,梅留雲看見朱宸濟也換上了王爺蟒袍,慎重其事的等著,他深呼吸一口氣,拘謹的走到朱宸濟面前,行了禮,跪坐低頭,朱宸濟先為他梳整了頭髮,取出冠弁,同時口中有模有樣的念誦出冠禮的祝辭:「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然後為他逐一戴上緇布冠、皮弁,以及爵弁。

  之後,梅留雲恭敬的執杯向朱宸濟敬酒,接著告祭天地禮拜四方之後,冠禮便算完成。梅留雲回到偏廳換下深色衣服、除下三冠,再換回原來的服裝;然而從那一刻起,他已經是個成人了!看看自己,他不禁心想,他雙親的在天之靈看到他長大成人的模樣,希望會覺得欣慰。

  當梅留雲再走回主殿,朱宸濟已經換上平常衣物,轉身隨性欣賞著牆上的藻飾,看著那個高大挺拔的背影,梅留雲突然一怔,心中頓時激盪起大小漣漪。

  從孩提進宮到現在長大成人,這個身影一直在他旁邊,喜也好、怒也好,點點滴滴累積下來,不知不覺中已佔據了極大份量。他無法形容、也不清楚心裡對這個人的感覺,只知道已經習慣,習慣這個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叫他到跟前、習慣這個人的「己所欲、施於彼」、習慣這個人的暴躁和狂亂,他已經太習慣這個人的一切。

  因為太習慣,所以顯得理所當然,梅留雲怎麼樣也想不到朱宸濟竟然惦記著他還沒行冠禮的事;甚至記得他何時進宮,這種事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怎麼?」朱宸濟突然轉過頭,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雙朗星般明亮的眼睛毫不保留的盯著他,似乎穿透衣著直入骨肉,「你現在成年了……有什麼志向、或特別想要什麼?」

  朱宸濟的眼眸讓梅留雲一時閃了神,過了片刻才隨口敷衍回答:「當然是成家立業……」

  「成家立業?」朱宸濟挑高雙眉,顯然對於這樣簡單的回答頗感無聊,「想要功名事業,只要跟著我,絕對讓你飛黃騰達,至於成家……」

  「你已經有家了。」朱宸濟走到梅留雲面前,盯著他的臉,「你不喜歡西苑?」

  梅留雲下意識地往後縮,「西苑富麗堂皇……但畢竟是豐王府,是王爺的家。」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朱宸濟說:「你現在待的房間小,的確委屈了點;等你的宅子蓋好、外頭會種滿梅樹,到時候就舒服多了。」

  梅留雲不禁愕然,原來朱宸濟要他監工的竟是送給他的住處,「那座宅子是……為我蓋的?」

  「當然,不然種那麼多梅樹幹什麼?」朱宸濟一臉對方明知故問的模樣,「如果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或者你想要什麼池塘假山,早點說,立刻叫他們改。」

  梅留雲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會兒之後,才慢慢的說:「我不需要那麼豪華的地方,只要一個真正屬於我的棲身之處,不管多小都無所謂。」

  朱宸濟以為梅留雲嫌宅子太過俗艷,便眉頭一皺、大聲說要拆掉重蓋;梅留雲立刻搖頭,「還沒進宮的時候,我跟著父親住在遼東邊境。邊城軍區物資缺乏,經常得因陋就簡,連住的地方也是;屋裡甚至連隔牆也沒有、只用竹屏、布簾隔開。我爹總會用一段樹枝、上面黏著一面雲旗,插在屏上,就代表是我的房間。」

  「你家王爺哪會如此寒酸。」

  梅留雲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知道朱宸濟不會懂,「這樣就足夠了,謝謝王爺。」

  看著那個微笑,朱宸濟不禁出神,他突然有股衝動,很想將這個微笑和微笑的人一起永遠收藏起來,「對了,你還沒贄見回禮。」

  按規矩,冠禮之後,冠者得向主持者獻禮品,也就是執贄,拜見回贈表示感謝。但是當天的冠禮完全出乎梅留雲的預料之外,自然沒有準備任何東西作為回禮。

  他腦筋急轉,卻想不到身上帶了什麼東西可做為回禮;再說,他身上穿戴使用所有的一切都是出於朱宸濟的賞賜給予,哪有再回送的道理,他不禁尷尬,支支吾吾的說:「王、王爺,我……」

  朱宸濟一言不發,雙手捧住他的臉,冷不防的便往他的唇上吻去。

  梅留雲心中一驚,竟忘了閃避,僵立在原地,他感覺對方的熱唇貼在自己的唇上,有片柔潤靈活的東西輕叩他的齒關、探進他的齒顎之間,片刻之後,才意識到是對方的舌,頓時慌亂,張口也不是、閉口也不是,也不知道該不該把對方推開,只能手足無措。

  親吻片刻之後,朱宸濟暫從梅留雲的唇上移開;看著那張淨白中染透緋紅的臉蛋和迷濛的雙眼,忍不住又吻了下去。

  梅留雲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一時竟覺頭暈、腦中一片空白。他以為自己熟悉、習慣這個人的所有一切,任何事都不會再挑動他的情緒;錯了,這樣的朱宸濟遠超乎他的預料之外,教他心亂。

  不由自主的閉上雙眼,茫然的配合對方;心中更不明白的是自己,已經分不出喜歡討厭或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胃中一陣溫暖,好像騰雲駕霧。

  品嚐到齒唇的迷人氣息,朱宸濟心神激盪,更托住梅留雲的下頷、撐住他的頸後,忘情的深入、糾纏,彷彿那張口中藏著甘泉蜜液,吸引他不斷汲取、品嚐,不想放開,他希望這個人永遠屬於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放開了梅留雲的嘴,轉而緊抱著他;四周寂靜無聲,只聽到彼此的強烈心脈頻率合而為一。

  「這就算你的贄見回禮。」朱宸濟在梅留雲的耳邊喃喃的說:「收了禮,你就是我的人,聽好了,你永遠是煞星王爺的倒霉鬼。」梅留雲靠著那片胸膛,卻不置可否。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3

  第八章

  當種滿梅樹的宅子修畢、梅留雲入住之後,西苑豐王府正式落成。接著,朱宸濟命人大張旗鼓的到各地搜羅美女妖童、樂工百戲,讓豐王府彷彿聲色場所一般,讓許多衛道人士咋舌,之後更選了良辰吉日,大擺喬遷席宴邀幾個兄弟王爺。

  「賀豐王新居落成,福王贈送好禮,希望合豐王的口味。」宴席上福王的內臣向朱宸濟獻上一本名冊,「這二十四金釵,請豐王儘管選擇順眼的留下。」說完,二十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嬈嬌美的女子便排成一列走出來,朱宸濟看得眉開眼笑,「好,都留下。」

  「真是有志一同。」五皇子瑞王的手下也笑著說:「我家王爺也有十二名媛祝賀。」

  朱宸濟更是拍手大笑,「好、好,這下才熱鬧。」

  梅留雲站在後頭不由得皺眉,朱宸濟向來隨性,但是把西苑搞成妓院一般已經有損王爺的名聲,現在又毫不選擇的收下所有美女,梅留雲心中非常不認同。別的不提,史有明鑒,送人美女通常都是要害人縱情聲色消磨意志,更何況這些女子的神情態度明顯是為間諜細作而來,梅留雲不禁搖頭。

  「三哥和五弟送了如此好禮,我也不能丟臉,也要回贈。」朱宸濟轉頭對梅留雲說:「別發愣,還不快去把美人都叫上來,讓三王爺、五王爺各挑三十六個喜歡的!另外各送兩位大人幾個樂工。」

  福王和瑞王的隨從都挑了一下眉頭,朱宸濟卻面帶微笑一派從容的只顧喝酒,

  有了美女之後,朱宸濟更縱情聲色,除了到兵部辦公的時間之外,在西苑時總是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無論走到哪裡都有鶯鶯燕燕相隨。梅留雲身為侍從,被要求必須亦步亦趨的跟著朱宸濟;朱宸濟常叫梅留雲一同加入,他總是婉拒,當朱宸濟在房裡享樂的時候,梅留雲就在門外等著。

  朱宸濟有時會叫男男女女齊聚臥房,通宵達旦的嬉鬧,梅留雲就得坐在台階上直到曲終人散。從房裡時常傳出嬌喘呻吟的淫聲浪語,聽在梅留雲的耳裡非常不舒服。

  然而,當房門打開時,從裡面出來的人,無論男女所投射出的眼神更教他厭惡,好像非常不可一世,一種梅留雲無法理解卻不喜歡的眼神。

  那一天朱宸濟又通宵淫樂,過了子時之後卻突然把所有的人轟出來,並大聲召喚梅留雲進去。

  「王爺。」走進房裡,一股混合著脂粉酒氣和肉體淫靡的氣味迎面而來,梅留雲皺起眉頭,來到床邊,卻看到朱宸濟還一絲不掛的半臥著,他不禁愣了一下,連忙把頭轉開,不知道為什麼雙頰一陣燥熱。

  房裡的光線頗暗,朱宸濟沒注意到梅留雲的反應,他坐起來,揉揉太陽穴,「走,我到你宅子裡睡。」

  梅留雲嚇了一跳,「到我那裡睡……?」

  「怎麼?說起來你的宅子是我送的,理論上是我的,我不能去嗎?」說完,便下床站在梅留雲面前,梅留雲想別開臉,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看向朱宸濟的雙腿之間。

  這次朱宸濟卻注意到他的反應,「你害羞啊?」他半開玩笑的摸向梅留雲的臉頰,梅留雲立刻後退一步,「請王爺至少穿件衣服……總不能這樣……走出去吧。」

  「這裡是我家,我穿不穿衣服誰管得著?」朱宸濟笑著說,卻還是拿起外掛披在身上,「走吧,我困了。」

  「這裡是王爺的臥房,為什麼不在這裡休息?」梅留雲想辦法推托。

  「你今天怎麼這麼天真?」朱宸濟挑高眉頭,「這府裡上上下下都是間諜細作,平常精神好一點的時候都得警覺了,今天特別累,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這麼說朱宸濟其實知道這些人不單純,為什麼還每天和這些人溺在一起玩樂?梅留雲疑惑的看著朱宸濟,「王爺明知道這些人另有目的,為什麼不把他們都送回去?」

  「送回去?那不是擺明了我對他們有疑心,而且我另有其他的計劃。」朱宸濟有些不耐的說:「我故意放些假消息,擾亂他們不是更好?而且三哥和五弟的細作彼此不合,我偏偏把他們湊在一起,讓他們互咬,不是更能坐收漁翁之利?」

  梅留雲真的不知道朱宸濟竟然有這樣深的打算,「倒霉鬼,你家王爺看起來放蕩,腦筋可不迷糊。」朱宸濟搔搔頭,「只不過這樣很花精神,我真的很睏了,走吧。」

  一進梅留雲的宅子,朱宸濟立刻走進梅留雲的臥房倒在他的床上。梅留雲有些尷尬的告訴朱宸濟至少該換一下枕頭被鋪,朱宸濟卻沒好氣的說:「倒霉鬼你今天真的很煩,聽好了,你是我的人,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所以無所謂,好了,我要睡了,再吵我罰你抄書。」

  梅留雲來到隔壁的空房,和衣躺下,在夜半寧靜無聲之中,朱宸濟的呼吸聲從隔壁微微傳至,梅留雲覺得心頭很亂,卻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非常肯定一點,自己當天是睡不著了。

  安祥沉穩的睡了兩個時辰之後,朱宸濟卻開始騷亂難安起來,他從頭下枕的、身上蓋的、背下靠的,無處不隱約散發出梅留雲的氣味,本來就是他的臥房,想當然爾。

  然而他堂堂一個王爺還得想盡招數才進得了屬下的臥房,進了房上了床但床的原主卻不在,朱宸濟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窩囊了一點。

  於是朱宸濟就迷迷糊糊的在輾轉反覆中又度過一個時辰,之後他突然感覺房門開了,有人走近床邊,「王爺。」那個人低聲叫了他。

  「王爺,時候不早了。」那個人又說,朱宸濟張開半惺忪的雙眼,「倒霉鬼?」

  眼前的人只穿著一件單衣,衣襟鬆垮,微露出頸部到鎖骨的線條,朱宸濟伸手撥開那個人的髮鬢,那個人有點羞怯的後縮了一下,這種反應,不是梅留雲還會是誰?

  朱宸濟露出賊笑,順手將他拉過來,接著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我終於等到你自動獻身了。」說完,便往梅留雲的唇上吻去;同時將雙手伸進他的衣服裡,上下撫摸。

  梅留雲從小練武,但肌肉膚質卻比朱宸濟想像中鬆軟,該不會是因為飲食太過優渥,朱宸濟心想或許該讓尚膳監嚴格控制飲食。接著將梅留雲輕輕一轉身,他背部的肌肉則結實很多,但也有點粗糙;朱宸濟轉而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輕咬他的耳朵,聽到他發出細細的呻吟;然後再轉身向下探索,則聞到了一股甜膩的香味。

  「倒霉鬼,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這種劣等的熏香?」朱宸濟抬起頭,卻赫然發現面對著一個陌生的嬌羞臉孔,「你是什麼鬼東西?」

  這下子朱宸濟完全醒了,他翻坐起來,發現床上竟有一男一女衣服不整又臉色緋紅的下人害羞又膽怯的縮在床角,「還不快給我滾下去!」朱宸濟不客氣的大腳一踢,「誰讓你們進來的?梅留雲人在哪裡?」

  「王爺息怒!」兩個下人瑟縮的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其中侍女先開口,「王爺,是梅大人讓我們進來服侍王爺的。」

  「狗東西,隨便誰都能服侍我嗎?」朱宸濟怒道,「立刻叫梅留雲給我滾進來!」

  「啟稟王爺,梅大人一早就出去了。」男侍從嚇得兩眼淚汪汪,「他吩咐小的好生照料王爺。」

  「出去?沒有我的允許敢私自出去?」朱宸濟火冒三丈,「他到哪裡去了?」

  「王爺,一早瑞王府派人來,說是請梅大人過去鑒賞一批字畫,同時賞花。」

  或許拜小時候抄書之賜,梅留雲寫了一手好字,在內廷小有名氣,他擅長右軍行書,並且常臨摹名家字帖,除了寫字之外也會鑒字;此外,他更會模仿朱宸濟的字跡,外人幾乎無法辨別。朱宸濟平時偶爾會命梅留雲代他批字,而他的姊妹公主更常「借」梅留雲當習字教師,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五弟?」然而朱宸濟介意卻另有其事,瑞王竟然沒有徵詢他的意思便私自相邀,擺明了別有所圖。

  朱宸濟知道自己是皇上父親最疼愛的兒子,當初原要立他為儲,卻因為毒殺事件才作罷,才立長子為太子。他體會出當太子是個吃力不討好的黑鍋,受眾家覬覦陷害的目標;寧可當個王爺,有權力卻不用負責。

  說起來,皇子之中在六部任職的只有他一個人,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對他有著很大的期許,三哥福王或許沒有他受重用,然而手上也握有東廠。

  至於瑞王,自知無法和福、豐兩王抗衡,但是也不放過任何挑撥的機會,要不然也不會送那些間諜到豐王府裡。

  他們幾個兄弟的確血濃於水,但是毫無手足之情,甚至彼此勾心鬥角,這一切梅留雲都非常明白,那麼他為何還私下赴瑞王之約,存心吃裡扒外?

  朱宸濟胡思亂想一陣,他其實明白自己說穿了是嫉妒。

  瑞王小他一歲,和梅留雲同年;瑞王的個性在朱宸濟看來懦弱無能,但是旁人都說他是「溫文儒雅」,和朱宸濟的暴躁完全不同。瑞王的個頭不高、文質彬彬,而他人高馬大,小時候還被稱為煞星,朱宸濟完全不認為瑞王比自己好,但是他卻擔心,如果梅留雲其實比較欣賞瑞王那一型的話,那該怎麼辦?

  朱宸濟不斷的用力敲額頭,「倒霉鬼,你可不能背叛我啊……」

  朱宸濟就這麼滿腦子混亂的到兵部議事,當天原本應該討論遼東情勢,但他一直心不在焉,於是告訴兵部尚書延一天再議,午時不到就回西苑,但梅留雲卻沒回來。

  看朱宸濟用膳後心情惡劣,內侍安排樂舞娛樂朱宸濟,但是那些理應安撫情緒的樂舞只是讓他更加煩躁,不一會兒便暴躁的將所有的人轟走。

  過了申時梅留雲還沒回來。

  朱宸濟已經從不安轉為震怒,任何接近的人都會被他的無名火燒到,晚膳時因為湯的顏色不合他的意,更乾脆的掀了桌子,內監已經好久沒看朱宸濟脾氣那麼大,嚇得全部跪倒在地。

  朱宸濟斥退了所有的人,來到梅留雲的宅子裡等著,不點燈火,獨自坐在幽暗的廳裡,想像著瑞王和梅留雲兩個人有說有笑,瑞王或許會趁機對梅留雲上下其手,而梅留雲或許也半推半就的委身於他,這些妒火將朱宸濟的理智完全燒斷。

  到了戌時,梅留雲終於回到西苑。

  一跨進門,室內一片幽暗,梅留雲正要點燈,剛走近案邊,就看見一個人影輪廓和一對充滿血絲的眼睛虎視眈眈的瞪著他,「王……王爺?」

  「你去哪了?」

  朱宸濟緊繃的語氣讓梅留雲一陣寒慄,「瑞、瑞王府上進了一批字畫和牡丹花,瑞王找我去看字畫和賞花,之後留我用飯,不好拒絕所以回來晚了。」他有些膽怯的說:「早上看王爺睡得正熟,不敢驚擾……」

  「瑞王叫你去你就去?」朱宸濟打斷他的話,聲音越來越冷,「你到底是我的人還是他的人?」

  梅留雲一言不發的低著頭,事實上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梅留雲無法再忍受跟在朱宸濟後面看著他和其他人調情、無法再忍受從朱宸濟房裡傳來的鶯聲燕語,他需要轉換一下情緒,不然,他知道心中的某個東西會爆炸。

  朱宸濟想逼梅留雲承認自己對他的絕對所有權,但梅留雲卻沉默不語,使朱宸濟更加氣憤,「怎麼,你啞了?我府上沒有字畫、沒有牡丹、沒飯沒酒?你得到瑞王府才行?」

  朱宸濟用力一拍,把鸂鶒木的桌案拍斷一角,「你到處去賣弄風騷,不是給我丟臉嗎?」

  「賣弄風騷?」梅留雲皺起眉頭,「瑞王找我只是單純的鑒賞字畫,王爺為何故意侮辱?再說……」梅留雲忍不住反駁:「再說,難道我到任何地方、見任何人都要經過王爺同意?王爺究竟當我是人還是狗?」看到朱宸濟的眼神,梅留雲立刻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

  朱宸濟站起來,「你以為自己是誰?從小就惹人生氣的狗東西。」他一步步逼近梅留雲,由戶外透進的月光將朱宸濟高大的身影襯托得更加巨大,「你應該很清楚,我的確天生蠻力,需要非常理智的控制力氣,不然一出手即可能傷人。」朱宸濟張開雙掌,「怪的是,你為什麼總故意考驗我的耐性?」

  梅留雲發現朱宸濟幾近失控,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朱宸濟卻動作更快的,雙掌一伸夾住梅留雲的頭,「我要把你腦子裡的東西全部擠出來,讓你只看著我、只聽我的,只對我唯命是從。」朱宸濟不斷加重雙掌的力量,梅留雲吃痛,整個臉脹紅,伸手亂抓朱宸濟的手腕,企圖掙脫。

  「你對待外人那麼隨和,怎麼向我交代?」朱宸濟鬆開手,梅留雲一面留意朱宸濟的舉動、一面不斷後退,企圖退到門邊逃離現場,「王、王爺該不是喝太多,你醉了……」

  「看到你,我不用喝酒就能醉。」朱宸濟冷笑一聲,迅速伸出鐵爪似的右手扼住梅留雲的頸項,「讓我看看你都是怎麼勾引人的。」說完,朱宸濟便拎起梅留雲用力一摔讓他跪趴在地,並跨坐在他背上、以左臂壓制,右手粗暴的扯下他腰帶衣物,「王、王爺,你想幹什麼……」意識到朱宸濟在盛怒之下即將侵犯他,梅留雲驚懼恐慌的掙扎。

  朱宸濟卻不屑的一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還裝什麼嬌貴清純?」他蠻橫的分開梅留雲的雙腿,將手伸向梅留雲的下體,在鼠蹊部重按輕移、並在臀溝後陰擠擰探索。梅留雲悶哼一聲,由於受到刺激而下意識的向後退縮迴避,卻使得臀部輕微上抬,反而給朱宸濟機會順勢從背後長驅直入。

  梅留雲瞬間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襲來,但他卻咬緊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不想表現出一絲示弱感或任何求饒的跡象,由於前後都遭受牽制,梅留雲便僵硬著維持固定姿勢,任憑朱宸濟對他的身體為所欲為,梅留雲清楚的感覺朱宸濟雄壯有力的從後陰挺進,霸道強悍的貫穿,在體內猛烈的深入,每一次抽送都教他膝蓋疲軟,被強勢充滿的後陰更是腫痛不已,他開始希望自己能意識昏迷,或許還能好過一點;但是一切的感覺卻如此銳利清晰,更成為一種折磨。

  過了一會兒之後,朱宸濟突然停下來動作,雙手的力道放鬆許多,似乎是有點疑惑。他沉思片刻,又繼續在梅留雲緊致的體內進出、律動,但是動作卻變得溫和許多,梅留雲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適應還是麻痺,已經沒有先前那樣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移出梅留雲體內,梅留雲鬆了一口氣,汗流浹背的癱趴在地上喘氣不停。這時朱宸濟卻又將梅留雲輕輕一翻身;梅留雲吃了一驚,別過頭不願意看朱宸濟的臉。

  朱宸濟一言不發的抬起梅留雲的左腿,然後又一次深入他的體內;由於之前的開拓,讓入侵動作變得順利,朱宸濟整個人壓制在他的身上,感受到朱宸濟的重量,竟然讓梅留雲心緒稍微安定下來,耳中傳來深沉的呼吸聲,並伴隨著陣陣呢喃:「你大概想像不到我有多喜歡這樣抱你……」

  梅留雲已經不再感到疼痛,轉而產生一種奇異感:他感覺下腹有一團熱氣翻騰騷動、進而竄流至四肢百骸,甚至每個毛孔都興奮起來;他幾乎忍不住失聲呻吟,只能咬著嘴唇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喜歡這個感覺,甚至希望一切不要停止。

  朱宸濟一手撐著梅留雲的臀部,另一手扶著他的頭,將他的頭轉向自己,「看著我。」朱宸濟柔和的命令著,梅留雲只好勉為其難的轉頭看著對方。朱宸濟很自然的吻上梅留雲的嘴唇,感覺到柔軟濕潤的舌頭在口中翻攪,梅留雲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意識飛向雲外。

  時間似乎停止了,當梅留雲再度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左腿緊緊盤上朱宸濟,身體情不自禁地迎合他的韻律而扭動,身軀微微上弓好讓他可以更深遂的進入,下陰因興奮而充血鼓脹;隨著每一次的衝刺、輾轉、翻騰,都教他頓時閃神,越來越高亢興奮,嘴裡還因為激動而斷斷續續的發出細微喘息與呻吟。

  在一瞬間,梅留雲心裡頓時明白之前每個從朱宸濟臥房裡走出來的男女,他們的眼神所代表的意義,或者在潛意識裡他早就期待朱宸濟這麼對待他了。但是如果朱宸濟對每個人都如此一視同仁,表示這種幸福的快感並非他所獨享的,梅留雲突然開始怨恨自己竟然感覺如此興奮而愉悅。

  他希望自己在朱宸濟的心中的意義與眾不同。

  突然間,梅留雲感覺到有個東西在他的體內爆發了,一陣激昂直衝腦門;這股激昂也刺激他同時宣洩出來。之後朱宸濟滿足的俯趴在梅留雲身上,在他的耳邊呢喃著語意不清的詞句,手掌在他敏感的皮膚上愛撫遊走。

  奮戰之後梅留雲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但還是逞強的推開朱宸濟,掙扎的站起來,感覺雙腿的膝蓋竟然酸痛不已,咬著牙想硬撐著站起來,卻膝蓋一軟又不爭氣的向前跪倒;朱宸濟飛快的伸出手,將他一把橫抱進懷中。

  「你難道就不會跟我解釋你沒有跟人亂來嗎?」朱宸濟低聲溫柔的問道,其實之前由對方的反應中他就隱約猜的到梅留雲應該沒有過跟人交歡過的經驗,現在的表現讓他更加確定。

  「沒什麼好說的。」梅留雲別過臉,繼續逞強,「反正王爺不過想教訓我而已,有什麼差別?」

  「我並不想教訓你。」朱宸濟用力摟了一下梅留雲,「我會對你做的事不會改變,但是我會做得更好一點。」說完,便吻了他一下,接著更抱著他站起來,走進臥房。

  隔天,直到日上三竿梅留雲才醒來,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一片寬闊厚實的胸膛上,微抬眼,看見線條利落的顎線,他不禁雙頰一熱。前夜的激情旖旎依舊清晰,他卻絲毫不敢回想,以免心緒更亂,他感覺身下有些沉重,意識到他們彼此的下體依舊緊密相連,稍微挪動,溫熱濕滑的液體便由股間流出,梅留雲頓時尷尬。

  不想驚動依舊閉眼熟睡的朱宸濟,於是梅留雲雙手輕撐起,意圖不動聲色的下床。然而他才稍坐起,卻突然感覺一雙手抱住他的腰,一看朱宸濟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眼角帶笑的看著他。

  梅留雲連忙別過臉迴避對方的視線,羞澀又強裝鎮定堅強的模樣,讓朱宸濟心神一蕩,「我何時准你下床了?」他的嘴角拉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低聲對著梅留雲說。接著他便扶著梅留雲的腰臀,用力一挺,就著前夜殘留的溫存順利深入對方體內。

  梅留雲不由自主的倒喘,背脊弓起,一陣激栗從腳尖傳向頭頂,感覺到對方炙熱緊致的體內發出愉悅的痙攣,朱宸濟不禁興奮,於是一手環抱對方的腰、一手壓下封方的頭,與之深情舌吻;下體更在對方體內猛烈抽送,每一次深入都讓梅留雲情不自禁的發出呻吟、接著更輕聲叫喊。

  梅留雲的叫聲讓朱宸濟昏了頭,更狂亂的不斷猛力侵入,直到無法更深入的極限。他不斷加快挺進的速度和力道,讓梅留雲頓時感受極致的激昂高亢、神色迷茫瀕臨失神,全身肌肉顫抖。

  下腹部深處好像有股熱流,他的四肢不禁輕顫、後陰更發出緊窒怡人的收縮,教朱宸濟更加狂亂衝動,加倍在他身上恣意尋歡、忘情索求,一連三天,兩人沒有出房門一步。

  從此之後,朱宸濟便將西苑的事務完全交由梅留雲管理,朱宸濟比之前更清閒逍遙,無論時候多晚,都到梅留雲的宅子留宿過夜;只要看到梅留雲走出宅院,便知道豐王是否睡醒了。

  然而梅留雲知道朱宸濟其實將自己當成擋箭牌。

  「王爺,東緝事廠貼刑太監龐保求見。」翌日,當朱宸濟心情極好的拉著梅留雲在苑裡下棋時,門房進來通報。

  「東緝事廠?」朱宸濟完全不在意,「東廠就是東廠,名字叫得再文雅還是改不了本性,總而言之是誰來打擾我下棋?」

  「貼刑太監龐保。」門房又強調了一次,「曾是鄭貴妃宮裡的內璫,福王府的人。」

  「唉,饒了我吧。」朱宸濟連頭也沒抬,「我連自己府裡上上下下的人叫什麼名字都搞不清楚,何況是三哥府裡的?」

  門房愣了一下,心想就算豐王不把東廠放在眼裡,總不能不給福王面子,「難道要把東廠貼刑趕走?」

  「交給梅大人招呼吧。」朱宸濟微笑看著梅留雲,口中命令門房,「以後任何人上門,見不見都讓梅大人決定。」

  於是,除了少數朱宸濟熟識親近的官吏之外,所有求見者都得經過梅留雲過濾;送禮賄賂的人也都先把孝敬豐王的禮物送到梅留雲的宅子。梅留雲看起來溫和,其實極為固執,遇到志不同道不合的人,無論禮物多貴重,一律擋在門外。如此一來,朱宸濟的確得了清靜,巴結梅留雲的人多了,但也在無意中結怨不少。

  「梅留雲是什麼東西,也敢妄稱自己『大人』?」包括龐保在內的福王府內璫紛紛抱怨:「不過是個侍從,連個功名也沒有,竟敢阻攔東廠的人!」

  「人家是豐王的心腹,只能任憑他一手遮天,都說他不知道給豐王下了什麼迷藥,只要他不喜歡的東西,豐王就一定不喜歡。」

  「說穿了不過是個下人。」龐保恨恨的說:「哼,將來有機會我絕對以牙還牙!」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4

  第九章

  傳言四起,朱宸濟一日便叫梅留雲參加武試,梅留雲不負期待的獲得武試第一,朱宸濟非常高興,送夾他一件金絲罩甲和整套貂鼠毛雲字披肩和暖耳,到兵部議事時也開始帶他同行。

  「豐王是玩真的,王爺可不能掉以輕心。」看在福王黨人眼中不禁擔心,「王爺,豐王讓自己的部曲門人得了武狀元,顯然想培植自己的勢力,方便將來執掌兵部和錦衣衛,這根本是想成為擁兵自重的天王!」

  福王掌握東廠,以礦稅監的名義大發橫財,聽到豐王想擁兵自重,也不禁憂心,「那該怎麼辦?」

  「挑撥離間。」

  不久,西北軍情緊張,朱宸濟忙於國防事務,各部大臣進出豐王府的次數變得頻繁、想要打聽消息或鑽營機會的閒雜訪客相對增多,梅留雲對於西苑的門戶控制也更加嚴格。

  終於戰事告捷,皇上心喜,除了嘉獎有功將士大臣之外,並私下授予朱宸濟丹書鐵券,正式將兵部以及其下包括錦衣衛等所有衛所軍務交給他全權管理,並參與吏部機務。

  執掌兵部、插手吏部,朱宸濟更為叱吒風雲。於是不知從何處開始悄悄傳出皇上似是有心易儲的風聲,朝中大臣因此蠢蠢欲動,自然集結為幾個派系,力爭確保太子儲位的國本派、看好朱宸濟的豐王派和依附東廠勢力的福王派,彼此內鬥不已。

  然而,正當三派彼此合縱連橫、相互對峙時,朱宸濟卻事不關己似的在西苑裡飲宴作樂,還突然出錢興造了一座花園送給皇太子的生母賀壽。

  此舉一出,讓國本與福王兩派人馬疑心又猜測不已,這代表了豐王支持太子?還是豐王對自己太有自信,全然不把兩派放在眼裡?

  「你在幹什麼?」

  梅留雲正在書房寫字,朱宸濟來到門口,雙臂抱胸,一臉興師問罪的樣子。梅留雲卻頭也不抬,「寫字。」

  「寫什麼字?給誰寫字?誰叫你寫的?」朱宸濟走到書桌前,故意皺眉瞪著梅留雲,不斷逼問:「你背著我和別人暗通款曲嗎?」

  梅留雲抬起頭白了朱宸濟一眼,「皇太子生母壽宴在即,『我家王爺』建了一座花園孝敬她老人家。」梅留雲故意強調了四個字,樂得朱宸濟眉開眼笑,「皇太子想在那天辦個曲水流觴宴慶祝,『我家王爺』於是吩咐我寫一幅賀聯給流觴宴題詞。」

  朱宸濟看似開玩笑,其實並非如此,他相當正經的觀察、細問、掌控梅留雲的一切行動;甚至讓梅留雲有種回到年幼時被套上金頸圈的感覺,雖然朱宸濟已經沒有年幼時那樣跋扈。

  然而朱宸濟有時近似無理取鬧的多疑,不但使梅留雲覺得沉重,更顯示朱宸濟不信任他,梅留雲隱約感覺朱宸濟有事瞞他,讓他頗為失落,原來在朱宸濟心裡他也和其他人一樣,並非完全推心置腹,不是獨一無二的人。

  朱宸濟沒有注意到梅留雲的眼神,只是笑嘻嘻的繞到他背後「讓我驗收詞題得如何。」朱宸濟從後面環抱著梅留雲,將頭挨在他臉頰邊,「梅狀元以右軍體寫太白文,好。」

  原來梅留雲正以行書寫著春夜宴桃李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梅狀元暗示這個花園應該取名『桃李園∥?好,就這麼叫吧。」朱宸濟在梅留雲的耳邊輕輕的說,同時在他的頸子上嗅吻了幾下,梅留雲閉上眼睛,持筆的右手卻凝勢不動。

  「好定力。」朱宸濟語帶挑逗,同時拉開梅留雲的衣襟,往他的頸窩鎖骨輕舔慢吻;左手則在他的腰部撫弄遊走。梅留雲深吸一口氣,右手還是一動也不動的停在「章」字上。

  「我沒有你的定力好。」朱宸濟微微一笑,右手扶在梅留雲的手上,「既然是曲水流觴……如果是我的話,你猜猜我會寫什麼?」

  「絕對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朱宸濟像教人習字一樣,牽引著梅留雲手上的筆在紙上揮舞起來,紙上的字體由行書變成濃郁狂放的草書:「有卿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蘭亭序」在朱宸濟的略修以及換置分段之後,透出旖旎春情;梅留雲不禁兩頰飛上紅暈,「這是我封你的肺腑之言。」寫完後朱宸濟將筆放下,「不正經的是王右軍,我只是照本宣科而已。」

  「總不能把這個送人祝壽,你只能認命重寫了。」接著,朱宸濟將梅留雲從背後騰空抱起離開書桌,「不過得明天再寫,接下來的時間該陪我相與俯仰、放浪形骸。」抱著梅留雲的朱宸濟走到書房後的馬蹄榻處坐下,「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必須是我。」

  朱宸濟在梅留雲的耳鬢廝磨親吻著,一隻手撫摸著頸部到胸膛精實勻稱的線條,另一隻手則探進他的下體在股間揉捏。梅留雲感覺到朱宸濟雙腿間已經膨脹勃動,知道這時他最不設防,於是突然柔聲問道:「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麼?」

  朱宸濟毫不遲疑的回答:「對我朱宸濟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對四皇子豐王而言呢?」

  朱宸濟愣了一下,語氣變得保留,「豐王……不過是個頭銜,私下的時候,別把我當王爺看。」

  「皇子生下來就是皇子,命中注定,改不了的。」梅留雲淡淡的苦笑,「如果你不是王爺,我也不會認識你,更不會有什麼『私下』的時候。」

  「什麼意思?」朱宸濟皺著眉頭逼問:「如果我不是王爺就沒資格和你在一起?」

  「要我別把你當王爺看,現在不就是『王爺』在說話?」梅留雲撥開朱宸濟的手,從他的懷中站起來,「你去哪裡?」朱宸濟很快的抓住梅留雲,以半命令的語氣說:「我說可以的時候你才能走。」

  朱宸濟蠻橫的讓梅留雲正坐下來,硬生生的直入他的體內,「如果你比較喜歡我用王爺的態度對你……也可以。」

  毫無緩衝點的坐姿更加深刺激的強烈,梅留雲不由得一陣激栗挺直了背脊向後靠在朱宸濟身上。朱宸濟一隻手扣著梅留雲的腰部、另一隻手分開他的雙腿;在愛撫和刺激之下,梅留雲的身體本能的興奮回應,但是他的意識卻保持理智。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裡。」

  「有些事沒告訴你不是因為想欺騙你,而是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朱宸濟輕輕的舔咬著梅留雲的頸肩,「和我在一起的時侯……我希望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只要享受就好。」

  梅留雲看似服從的閉上眼睛,然而,一股不安與憂慮卻隱隱襲上心頭。

  早晨,梅留雲一如往常的將各路拜帖分門別類的處理,卻聽到門外傳來幾聲清亮的金屬鳴響,「我佛慈悲。」接著,門房有點疑惑的過來請示:「梅大人,一個自稱來自嶺南的僧人求見王爺。」

  朱宸濟修禪,對各路修行僧侶道人都十分禮遇;許多行腳僧或道士經常上西苑化緣,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梅留雲於是不假思索的說:「將上門化緣的禪師請到齋房好好招待,不需要特別勞駕王爺。」

  門房卻遲疑的說:「小人原來也是這麼想,但是那位師父說他並非上門尋求施捨化緣,而是有重要天機奉告,助王爺驅災解難、逢凶化吉。」

  梅留雲略一沉吟,以朱宸濟的闊綽名聲,假借算命看相之名上門鑽營討賞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任何天機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不,那位師父堅持只能向王爺本人面授機宜。」

  梅留雲搖搖頭,正要走出去看看這個僧人究竟葫蘆裡賣什麼藥,突然間卻眼前人影一閃,朱宸濟竟然自己快步上前,僧人看見王爺立刻打了佛揖,朱宸濟也雙手合十回應,「沒事,你們都退下吧。」接著便自顧自的和僧人交頭接耳起來。

  門房立刻離開,梅留雲皺著眉遲疑的站在原處,想一探究竟。朱宸濟雖然沒有趕他,卻將門半掩上,並且跨了一步故意遮住梅留雲的視線。

  比起開口趕他走,朱宸濟故意防範的動作更教梅留雲錯愕,好像把他當成打探秘密的細作。他毅然走進房裡,轉身時,眼角餘光瞟見僧人將一封密函交給朱宸濟,被朱宸濟迅速的收進懷裡藏好。

  梅留雲心中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

  又過了一會兒,朱宸濟才故意大聲的說:「那麼水路普渡的法事就有勞師父,阿彌陀佛。」接著才隨手招來下人準備素齋盤纏贈送,僧人恭敬的收下道謝之後便離開了。

  送走僧人之後,朱宸濟來到梅留雲身邊,彷彿不經意的說:「再過不久就是我母親的祭日,今年我想以她的名義辦個水陸法會積冥德,才找那個僧人來的。」

  梅留雲心中暗想,離黃貴妃的祭日明明還有好幾個月,而朱宸濟故作無事的刻意強調,更讓他暗藏秘密顯的欲蓋彌彰,梅留雲於是隨口問道:「所以那位師父交給你的便是法事的名單了。」

  「胡說什麼,那個僧人什麼也沒給我。」

  「喔。」梅留雲什麼都沒有多說,又開始忙自己的事,朱宸濟卻像企圖轉移注意力一樣,挨在他身邊親吻摟抱、耳鬢廝磨一陣之後,才悄悄離開不知到哪裡去。

  之後,朱宸濟每隔幾日便會離開西苑一兩個時辰行蹤成謎,連梅留雲都不知道他和什麼人去了哪裡。梅留雲假裝不在意也不關心,其實心中疑慮越來越深,想看看朱宸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自動對他開口,他不知道朱宸濟有多少秘密、究竟防範他到什麼地步。

  不過,梅留雲也在心裡設好了退路,他不喜歡被當成狗似的讓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保留身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與其被趕出去,他寧願自己走。

  「梅狀元。」

  距離皇太子生母的壽宴越來越近,當梅留雲正在繼續尚未完成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一回頭,竟然是瑞王朱宸浩,梅留雲連忙放下筆向他請安,並立刻遣人向朱宸濟通報;片刻之後卻得到回報說豐王不在府裡。

  看來朱宸濟又神秘失蹤,梅留雲心裡有些埋怨,卻還是為朱宸濟打圓場:「真不巧,王爺應該是到兵部議事去了,讓瑞王白跑一趟。」

  「無妨。」朱宸浩笑著說:「反正我不是來找四哥的。」

  梅留雲才注意到朱宸浩手上抱著幾卷畫軸,小心翼翼的將畫軸在書桌上,「我新得了一批沈石田的畫,想請梅狀元幫我看看。」

  朱宸浩走到梅留雲旁邊,展開一幅畫軸讓他欣賞。畫面上繪著江南的山水園林,並落有「沈周」的款,「這是我從蘇州的曹太守手上得來的。」朱宸浩說:「沈石田的書畫流傳太廣,臨摹仿造者太多真偽難辨,所以想問問梅狀元的意見,看是真是假?」

  梅留雲低頭仔細看了一陣,「……落款是真的。」

  朱宸浩點點頭,「不過,看這裡。」他向旁邊跨了一步,挨在梅留雲左後側,伸出右手繞過梅留雲的肩頭指向一處高山線條,「這裡……會不會有些太過粗簡?沈石田癖性親和,就算是仿品也照樣落款,搞不好是有人仿畫,而由本人落款。」

  梅留雲思考片刻,「沈石田的畫構圖細秀、筆法沉著,而晚年之後漸為豪放氣闊,我看應當是……」

  「五弟來了怎麼沒有人向我通報一聲?」當梅留雲與朱宸浩的討論正酣,冷不防的從背後冒出一個聲音,兩個人同時回頭,看到朱宸濟笑容滿面的站在門口。

  「之前門房說四哥不在,我才趁機借用一下四哥府上的狀元。」朱宸浩的手順勢搭在梅留雲的肩上。

  「是誰瞎了眼,我在禪房,門戶不清啊,我得找天好好把府裡上上下下整頓一番才是。」朱宸濟走進房中,冷冷的對梅留雲說:「倒霉鬼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滾下去辦你的事?沒用的狗東西。」

  梅留雲一言不發的向兩個王爺告退之後便低著頭走出書房。

  瑞王看著梅留雲的背影,「四哥對府裡的人管教真是嚴格。」

  「恐怕是不夠嚴格,各個自以為是,而且各懷鬼胎。」

  「不過四哥錯怪留雲了,是我要他幫我看看這幾幅畫。」朱宸浩繼續解釋。

  聽見對方狀似親密的直呼梅留雲的名字讓朱宸濟極不舒服,但他卻淡然一笑,「那個倒霉鬼,不過就是個下人,只是會寫幾個字,乏味的很,沒什麼特別之處,誇他一下,就以為自己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了。」

  「他不是才在武試奪魁,也算個武狀元,除了四哥府上之外,哪裡找得到這樣文武雙全、能詩擅畫,又有好風情的下人?」朱宸浩故意感歎,試探著問道:「這樣的話,我斗膽向四哥討人,如果四哥不喜歡梅留雲,能不能賞給我?」

  朱宸濟哈哈大笑,「那種不值錢的賤東西,賞了不是讓人笑話。」

  「看來四哥畢竟是捨不得。」

  「什麼捨不得。」朱宸濟斜睨了瑞王一眼,「把倒霉鬼給你原本也無所謂,我也樂得去霉運;只是把老舊卑微的東西送人顯得我豐王小氣,讓我挑幾個又好又漂亮的,明天送到你府上。」

  瑞王笑而不語,「別再提那些下人擾人雅興。」朱宸濟將話題一轉,「到底是什麼風把五弟給吹來的?」

  「四哥為太子生母籌備壽宴的事在京裡傳得沸騰,太子生母是個身份不高的都人,太子的手頭又不闊綽;現在由四哥出手辦得風風光光的,讓老人家多有面子,太子也很感謝四哥。」瑞王迂迴叨絮的把話繞了好大一圈,「父皇平時對太子生母不聞不問,這次破天荒下旨賞賜,好像皇后也會出席壽宴,我想問問四哥,該送什麼禮物好?」

  「壽禮是個心意,送什麼都好。」

  「不好琢磨,禮物送小了沒面子、送大了又逾越身份。」瑞王煩惱的搖搖頭,「更忌諱和別人送了同樣的禮,四哥,大家都送了什麼禮?讓我有個底,也好準備。」

  原來為了這件事,朱宸濟心下沉吟,他為太子的生母辦壽宴,不但賣足人情,更想趁機試探,他開始插手吏部事務,必須多探一點底細。果然,國本派朝臣認為朱宸濟此舉尊長厚道紛紛讚賞,福王派官員對豐王有所忌憚也大力支持,就連立場一直處於觀望的官員也不遺餘力的參與;屆時不但在京大臣將去賀壽,外省官員也紛紛擠破頭送禮,壽禮都已經上路。由於朱宸濟是壽宴總策劃,所有壽禮便都先送到西苑,並且由梅留雲親手經管。

  朱宸濟吩咐梅留雲將壽禮謄錄兩份清單,一份只標寫送禮人的粗略名單示將交給壽星,朱宸濟手上的另一份則詳細記錄送禮時間、禮品內容、送禮人等等細項的清冊。從清冊上可以推敲出官員的交誼往來甚至操守等等,有大用處,據此推測,瑞王找梅留雲恐怕沒安好心。

  「你也知道我的記性不好,壽禮到我府上也是路過而已,我怎麼會留心注意?」朱宸濟推拖,「再怎麼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不管送什麼相信壽星都會高興的,哪有什麼逾越還是沒面子。」

  「四哥既然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朱宸浩聽出豐王故意推諉,於是改變策略拍拍胸口,似是鬆了一口氣;然而眼神卻難掩失望,「還有另外一件事。」

  朱宸浩頓了一下,偷睨對方一眼,「聽說今年黃貴妃的祭日四哥計劃辦水陸法會,我也想盡一點心意。」

  「喔,這件事。」這個話題大出朱宸濟的意料之外,他搔搔頭含糊的說:「計劃如此,已經找了適合的僧人,多謝五弟關心,等更確定的時候再告訴你。」

  朱宸濟的心裡非常震憾,什麼水陸法會其實是他信口胡謅哄梅留雲而已,問題在於他是趁四下無人時在梅留雲的屋子裡說的,應該只有他們兩個人知情,怎麼會傳進瑞王的耳朵裡?

  這表示西苑裡有人監視著梅留雲,而他竟然一點也沒有發覺,恐怕是因為他和梅留雲私下獨處的時候太過放鬆而喪失了應有的警戒所致,朱宸濟不禁深深擔憂起來。

  瑞王離去之後,朱宸濟立刻命人叫梅留雲到禪房見他,朱宸濟憂心忡忡的坐在禪褟上,他不確定西苑裡還有哪個地方是安全的,當然,他早就知道府裡上下都是間諜細作,也想好各種應對方法,但是他並不想把梅留雲也扯進來,更不喜歡當他們兩個人親密做愛的時候有人監視,那是他獨享的時刻,不希望有任何外人介入或參與。

  過了好一會兒,梅留雲終於來了,他面無表情的走到一臉煩躁的朱宸濟面前,「王爺。」

  「你今天太鬆懈了。」朱宸濟皺著眉頭,語氣不耐。

  「小的辦事不力,請王爺海涵。」

  「你為什麼用這種語氣說話?」梅留雲故意以卑微的語氣僵硬的回答,讓朱宸濟覺得不對勁,「我並不是責備你,只是叮嚀你,以後老五上門的時候,可得小心防著點。」

  「王爺如此吩咐,是為公還是為私?」梅留雲的語氣依然冷淡。

  「都有。」朱宸濟坦白的說:「於公,我和五弟什麼時候推心置腹了?他府上養了多少文人畫匠,難道沒有一個人分辨得出畫的真假,非得特別到這裡找我的人才行?分明有鬼,而且他果然是為了壽禮名單來的。」對於有人偷聽他們說話的部份,朱宸濟卻刻意省略不提。

  「所以王爺是怕我口風不夠緊?」梅留雲的語氣中微帶譏諷:「還是認為我蠢,應付不來?」

  「你聰明,但是心軟,我怕你被他騙了。」朱宸濟伸手將梅留雲更拉近自己一點。

  歎了一口氣,雙手環抱住梅留雲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腹部,「於私,我討厭看他纏著你的樣子。」

  朱宸濟的坦承似乎些許軟化了梅留雲的態度,遲疑片刻之後也將手緩緩勾上朱宸濟的後頸並輕輕撫慰;朱宸濟則更將他抱緊。過了一會兒,朱宸濟再也按耐不住,開始解開梅留雲的衣帶,將臉緊貼在他赤裸的腹部,熱烈的舔吻著,並一路下移直到雙腿之間。梅留雲雙手撐在朱宸濟的肩頭,一動也不動的任憑他恣意肆虐。

  接著已經慾火沸騰的朱宸濟乾脆的掀開自己的外衣,將梅留雲面對面的拉坐在懷中,一鼓作氣的挺進他的體內,狂熱的抽送;梅留雲則搭著對方的肩,閉上眼,隨著每一次深入發出輕微喘息。

  相較於朱宸濟的激情,梅留雲卻冷淡漠然,既不反抗也不回應;好像一尊白玉人俑,朱宸濟於是有些失措,「你在想什麼,怎麼那麼冷淡?」

  或許是自己太激動所以讓對方不舒服?朱宸濟心想,他無法否認自己甚至只要看著梅留雲就能情緒澎湃,有時會失控而不顧力道輕重。他自知是個很難安份的人,而梅留雲總是陪他折騰一整夜,讓他如癡如醉,朱宸濟希望他也能給予梅留雲最大的滿足,希望梅留雲和他一樣快樂。

  但是,梅留雲的淡漠卻讓朱宸濟越來越不確定,害怕梅留雲其實只是敷衍他;害怕梅留雲因為他是王爺的身份才和他在一起;害怕如果他自己只是單純的「朱宸濟」沒有任何身份,梅留雲可能早就離開他了。

  朱宸濟非常憂慮。

  「你到底在想什麼?」朱宸濟停下動作,用力抓著梅留雲緊張的逼問。

  梅留雲迴避似的別過頭一句話也不答,「你聽到我和老五說的話?」朱宸濟突然想起梅留雲應該是聽到了他和瑞王的對話,「你介意那些話?別傻了,那是故意說給五弟聽的,你何必放在心上?」

  「我當然知道那是說給五王爺聽的。」梅留雲低聲說,語氣依舊冷淡。

  「那麼……」朱宸濟念頭一轉,意識到梅留雲介意的恐怕是他行蹤神秘一事,心下沉吟,但是現在時機未成熟;加上隔牆有耳,細作猖獗,更不能冒險,「我剛剛真的在禪房裡。」

  梅留雲斜眼瞪著朱宸濟,哼的冷笑一聲,「我再怎麼傻,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騙,王爺為什麼不把一切攤開來說清楚?」

  梅留雲興師問罪般的態度,讓朱宸濟由情緒高漲頓時墜入谷底。他發覺自己處於一種錯亂的狀態:梅留雲坐在他懷中的身體是那麼柔順而契合的接受他,意識卻劍拔弩張的和他對立,語氣神情中甚至隱含排斥。朱宸濟突然懊惱起來,「誰准你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同時在梅留雲的宗筋與三焦等穴連拍數下,梅留雲頓時全身酸軟臉色脹紅,無力的癱在朱宸濟懷裡,眼神卻依舊倨傲。

  「把一切攤開來說清楚,這該是我問你的才對!」朱宸濟緊抓著梅留雲的肩膀,「我才想問你是不是背著我見什麼人、或是瞞著我想什麼人;我從來都猜不透你心裡想些什麼。」

  「心裡想著其他人的……應該是王爺吧。」梅留雲幽幽的說。

  「我的情況不同。」朱宸濟神情嚴肅的看著梅留雲,語氣堅決:「不過……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再也不碰其他人。」

  看著朱宸濟執著的表情,梅留雲反而有些退縮遲疑,「一句什麼話?」

  朱宸濟下定決心豁出去,只要梅留雲對他表白,他什麼都不在乎,「說你……」一個愛字卡在喉嚨又被他硬吞下去;他的眼神近乎哀求,「不,惟獨這個我不想教你,我要你發自內心告訴我。」

  梅留雲卻垂下眼簾,朱宸濟讓他有太多的不安全感,縱然知道朱宸濟想從他口中獲得什麼答案,卻說不出口,「我只是個下人。」梅留雲於是淡淡一笑,「哪有資格要求王爺做任何事。」

  梅留雲的回答教朱宸濟的心涼了一半,他把頭埋在梅留雲的頸窩裡,好像一鬆手人就會離開似的雙臂緊緊抱著梅留雲。

  「別讓我太擔心,倒霉鬼。」朱宸濟在梅留雲耳邊輕輕的說,聲音中帶著極輕微的顫抖。

  過了兩日,朱宸濟派梅留雲到慈慶宮幫忙張羅太子生母壽宴的籌備工作,他自己離開西苑的時間越來越長;兩個人一天中甚至見不到一面。雖然只要機會許可朱宸濟依舊在梅留雲的宅子裡過夜,但是梅留雲可以感覺得出朱宸濟的刻意迴避。

  在西苑裡不是沒有耳語,縱使梅留雲再謙和低調,仍然無法改變他在西苑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整個西苑中只有梅留雲的宅子和禪房的門禁最為森嚴,除了朱宸濟和梅留雲兩人之外閒人忌進。

  由於梅留雲隨便一句話都能左右朱宸濟,的確許多人巴結他,希望他能在豐王耳邊美言幾句;但也不少人見了眼紅,便挑剔說一個下賤的軍余子弟怎麼配當王爺跟班;等他參加武試奪魁,正式有了品第身份,人們又改口說他是狐假虎威。

  「什麼大人,不過是中了武試而已,也配稱大人?那是當官才能讓人這麼叫的,真是不知羞恥。」

  一日,當朱宸濟又神秘離開西苑的時候,梅留雲聽到幾個樂工侍僕碎嘴聊天。這些閒話其實梅留雲早就司空見慣,平時並不在意;但是最近他和朱宸濟的關係有些弔詭,於是不自覺的留心起來。

  「沒辦法,誰教咱們王爺就是吃他那一套,平常總裝得正經八百的樣子,關起門來,搞不好……嘿嘿,大概是練了什麼房中秘術,不然怎麼抓得住王爺?」

  「王爺再晚都會上他的宅子過夜,怎麼,只有那裡能睡?我看他多半是對王爺下了蠱,陰險小人啊。」

  「秘訣就是上對床、跟對人,就能飛黃騰達,一輩子不愁吃穿了。」幾個人越說越下流讓梅留雲不禁皺眉,決定還是別聽得好,免得讓心情更惡劣。

  「……再吃香,不過就是現在而已。」一個樂工說:「說穿了,不過是王爺的枕頭,枕頭睡塌了總是要換的。」

  「王爺的枕頭」這句話突然像尖錐一樣深深刺進梅留雲的心裡。

  「是啊,等到王爺玩膩了還不是一樣,不,或許更慘。」一個聲妓說:「現在王爺不就有新歡了?」

  「你們以為王爺偷溜出去幹什麼?其實啊……就是逛窯子嘛!」朱宸濟上妓院需要這樣瞞著他?梅留雲不禁錯愕。

  ——上部完——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5

生死予奪(下)

  文案:

  曾給過承諾,也嘗過思念,還是只能放手;
  曾想過廝守,也數過長夜,卻還是難回頭。
  朱宸濟,偉岸霸氣,是當今皇帝最受寵的四皇子,自小要風是雨的不定性子,連鬼神都怕。
  最愛仗勢欺壓他的小侍讀,見他順從,他心煩;見他反抗,他心更煩,
  可當小侍讀走了,放開手的他才發覺,那心煩竟然開始發疼了,掛念,就從那時蔓延開來……
  放手後的這些年,怕小侍讀被欺,他暗中守著;怕小侍讀忘了自己,他暗夜找上門,爬上床,想要回味過往溫存。
  誰知,他的小侍讀卻看不懂自己張開的雙臂,只是傻得低首舔著當初的傷口,冷漠以對。
  那冷淡的口吻,惱得他妒火狂燒,揚言道:「對我而言,你已經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
  那不過是自己的氣頭話,可別人卻對自己說,他的小侍讀再也回不來了……

  出版時間:2009-04-15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5

  第一章

  朱宸濟穿著平民衣物扮成商人模樣,帶著四、五個侍衛一路輾轉來到一戶紅色大門前。敲門三下之後,一個婦人立刻開了門,「哎呀,是四爺,快請、快請!」

  朱宸濟丟給婦人一小袋碎錢,婦人頓時眉開眼笑,領著朱宸濟單獨走進內院,幾個侍衛則在門口等候。

  經過一連串的廂房,來到最深處的僻靜廳間,婦人站在門口等著朱宸濟又給了她一小袋碎錢之後便笑嘻嘻的離開。等婦人走出視線之外,朱宸濟才走進房裡並栓上房門。

  此地名叫「北裡坊」,是京城著名的妓院之一,不久之前一個自稱「豐四」的商人帶了一個女子要求在北裡坊包住;鴇母只知道此人出手極為闊綽,猜想這應該又是一個想要金屋藏嬌的富商。看這個豐四威風英雄的模樣,竟然也是個懼內的傢伙,鴇母就覺得好笑;不過她是個聰明人,只要豐四商人有錢,她便一句閒話也不多說不多問。

  朱宸濟進門之後,房裡的女人便對著他深深行禮並慇勤的擺出香茶瓜果點心等伺候,接著取出古箏開始彈奏,朱宸濟逕自坐下,伴著音樂旋律,女人緩緩的開口。

  「王爺這次還是自己一個人來。」

  「怎麼?」

  「我以為王爺會把留雲一起帶來,過了那麼久,我也想見見他。」

  「妙娟,你該知道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聽到對方提起梅留雲的名字,朱宸濟慢慢的啜了一口茶,「我是為你好。」

  妙娟低下頭,「王爺是關心我,還是想保護他?」

  「妙娟,我不想也不需要瞞你,我救你的確別有目的,此外也是看在我母親的情份上,至於他……」朱宸濟深吸一口氣,「我曾經差點失去他一次,不想再嘗那種滋味。」

  妙娟笑了,「不過,王爺不怕他吃醋?」

  「吃醋?」朱宸濟苦笑一聲,「他如果會吃醋就好。」

  「都是因為王爺小時候太愛欺負他了。」妙娟調侃著:「說起來,他算是我的媒人,我還得謝他呢。」

  朱宸濟眉頭一挑,「我才是你的媒人吧!」

  「如果不是因為他受寒重病需要靜養,怎麼輪得到我接送王爺到練功房練武?更不會遇見我丈夫了。」

  那年梅留雲凍傷重病臥床,休養期間朱宸濟無論練功或上課都由妙娟代為接送。也正因為如此,妙娟才邂逅了當時輪班侍衛的大漢將軍盧文雨;兩個人很快的墜入情網,並定下海誓山盟,黃貴妃甚至已答應為妙娟主持婚事。

  然而就在大喜日前不久發生了毒殺案,當時內廷混亂淒慘的狀況妙娟依舊歷歷在目。事後她原本也和其他侍女一樣監禁待審,但因為朱宸濟相信她不會背叛黃貴妃而私放出來。

  毒殺案當天盧文雨剛好是御前侍衛,在宴上他注意到有異狀,意外的逮到一個參與的尚膳監內侍,因而得知一切陰謀。但是他還來不及警告便被陷害,所幸天可憐見,被打成重傷的盧文雨死裡逃生,和妙娟一起在朱宸濟的幫助下離開京城。

  為了躲避追緝,他們兩人假扮成尼姑和尚,一路往南遁逃直到嶺南,兩人隱姓埋名,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妙娟還懷孕生子。原本以為事情的風頭已過,妙娟便寫信和朱宸濟連絡,沒想到卻因此洩漏了兩個人的行蹤,引來殺機。

  「提到你丈夫,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朱宸濟看著妙娟,「我今天其實就是想問你,真的確定他回去投靠家人了嗎?」

  妙娟點點頭,眼神頓時幽怨,「我們約好在太湖相見,他不會食言的,除非……」

  不久前,朱宸濟得知妙娟的近況後,立刻派人秘密南下想將她們一家三口全部接回京裡,但是企圖滅口的人動作卻更快,在朱宸濟的人到達之前先找到了妙娟一家人。妙娟、盧文雨和兩人的骨肉被迫分離,朱宸濟的手下只救出了妙娟,盧文雨父子則下落不明。

  妙娟來到京城之後,被朱宸濟安排躲藏在妓院避難,「別看妓院不入流,其實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只好先委屈你了。」

  「妙娟明白王爺的苦心。」妙娟幽幽的說:「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覺得委屈?」

  朱宸濟同時對妙娟保證一定會找回盧文雨和他們的兒子,交換條件是盧文雨必須為毒殺案作證。雖然不斷派人南下明查暗訪,然而盧文雨卻毫無音訊,好像消失了一樣。朱宸濟不禁開始考慮,或許該派更能幹更可信的人手南下才好。

  回西苑之後,朱宸濟立刻到梅留雲的宅子裡,卻發現他已經前往慈慶宮監督壽宴準備事宜;只好無趣的待在他的書房,朱宸濟注意到書桌上放著幾個錦盒,便半帶好奇的過去看看。

  並非情人眼裡出西施,客觀的說,梅留雲的確長相端嚴俊美;因此不時有仰慕者送禮物給他,朱宸濟若有意似無心的翻動,趁機檢查禮物內容。錦盒裡的物品多半是荷包、汗巾帶之類,總之是女兒家會送心上人的小東西,朱宸濟看了不禁莞爾。

  他知道如果不是礙於梅留雲的出身,宮裡的許多公主早就委身下嫁。但是其中一個錦盒放著的卻是一把折扇,扇音似「散」,極少看到有人會送心上人這種東西,多半是舊情人想訣別,朱宸濟開始疑心,難道梅留雲真的有其他的情人?

  朱宸濟忍不住把折扇拿出來,烏檀扇骨、雪簽扇面,不是廉價的東西。他好奇的打開扇子,一面畫著雪中寒梅、另一面則題詞一闕,是辛棄疾的「瑞鶴仙·賦梅」,雁霜寒透暮,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艷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朱宸濟皺起眉頭,他介意的並非題詞的內容,而是落款,在詞的最末尾落的竟是「朱宸濟」,他的名字。

  為什麼有人要假借他的名義送扇子給梅留雲?朱宸濟沒有多想,立刻找出火盆,點了火好把扇子燒了,他左手握著扇柄正要丟近火盆裡,突然發覺左手掌紅腫發麻,心中一驚,扇柄有毒?

  「王爺,這是『噬骨香』,接觸久了會損肉蝕骨,還好王爺手上沾染的毒量尚淺,一、兩天就能痊癒,不過請王爺這兩天手別碰水,免得傷口潰爛。」內醫邊為朱宸濟的手上藥邊解釋著。

  「噬骨香好找嗎?是民間常見的毒、還是大內才有?」朱宸濟問道。

  「該怎麼說呢,不算罕見的毒,大內……下官不敢擔保絕對沒有,不過這通常是南蠻子用的毒。」朱宸濟不禁疑惑又擔心起來,到底是誰要陷害梅留雲?

  稍晚之後梅留雲回到西苑,看到朱宸濟左手上了藥,立刻問道:「王爺的左手怎麼了?」

  梅留雲的體貼關心讓朱宸濟非常高興,「沒什麼,不小心撞傷了。」

  「撞傷?我看看。」梅留雲有些懷疑,正要拉過朱宸濟的左手檢視,同時口中斥責內侍:「怎麼讓王爺受傷了……」

  「我說不礙事……」雖然高興梅留雲掛念著自己,但朱宸濟卻更不希望他知道有人企圖下毒的事;看見他伸手過來,朱宸濟心中防範,立刻用力抽回左手,卻不小心揮打到梅留雲。

  梅留雲以為朱宸濟嫌他煩,於是臉色一沉,冷冷的說:「沒事就好。」隨即轉頭走開。

  朱宸濟心中懊悔不已,想開口叫住他、卻又覺得不妥。這陣子他們兩個的關係實在變得太過緊繃了。夜裡,朱宸濟原本想稍微透露妙娟的事,但卻因為梅留雲淡漠的態度教他意興闌珊而作罷。

  接下來的幾天朱宸濟有如驚弓之鳥,對於任何風吹草動都嚴加注意;發現圍繞在梅留雲的宅子週遭有太多怪異的狀況,刻意逗留的閒雜下人、在草叢中拾獲的箭簇,甚至是路過的人所投射的眼神都顯得不懷好意。

  朱宸濟完全失去平時的從容,然而目前最需要的正是他的沉著謹慎,為了避免使情況加劇,朱宸濟慎重的考慮讓梅留雲暫時離開西苑南下,一方面避風頭另一方面也幫他辦事。

  然而這也代表了他必須將一切告訴梅留雲,問題是何時何地、怎麼開口。朱宸濟左思右想,過兩天就是太子生母的壽宴,壽宴之後兵部將舉行大校,或許正是最好的時機。

  「給梅大人送衣服來了。」一個浣衣局的年長內侍捧著一疊衣物站在西苑後門處等待通報。門房看了一眼,順手招來正從旁邊經過的一對男女僕役將衣物送到梅留雲的宅子裡。

  「真好啊,什麼時候我也可以穿這種錦緞絲綢的上等料子?」小丫環輕輕撫摸著衣料,語帶羨慕。

  「身份不同,這衣料可都是王爺親自挑選,由針工局精製的。」另一個有些酸溜溜的回口,「一個尋常侍從,哪有本事讓王爺賞一座宅子給他?」

  兩人來到梅留雲的宅子,小丫環將衣物仔細的收進衣箱裡,男侍從則手插腰左右張望,他原本以為屋裡會雕龍畫鳳的多麼奢華,沒想到卻相當簡單。

  「這是我第一次進梅大人的房裡。」小丫環臉色泛紅有些害羞,「真是清雅,一點也不浮誇。」

  男侍從刁難似的伸手敲敲家俱,「清雅?這都是上等紫檀、鸂鶒木家俱,奢侈的很!」

  小丫環不以為意,繼續在房裡東摸西看,她注意到床旁的矮几上放著一疊東西,好奇的展開一看,是金絲罩甲、貂鼠毛雲字披肩和暖耳,「我從來沒有看過梅大人穿罩甲,一定很威風。」

  男侍從不屑的看著小丫環一眼,「你真傻呀,告訴你,金絲罩甲是大將軍才能用的;雲字披肩和暖耳是朝中一等大員穿戴,就算是內廷裡,也只有各監的掌印、秉筆才能用,如果不是王爺縱容,怎麼能有這些東西?根本是越矩。」

  聽說再不久就是兵部校典,金絲罩甲必然是為了大校才拿出來準備,男侍從心想,看著罩甲上的金絲光艷誘人,他乾脆拿起金絲罩甲,「什麼梅大人,說穿了,也和我們一樣是府裡的下人,他能穿的東西,我也能穿!」接著他便脫下自己的外掛,一股腦的將金絲罩甲穿上。「你看,穿在我身上威不威風?」

  「別胡鬧了……」小丫環吃吃笑了起來。

  突然間卻啊的一聲,淒厲的驚叫響徹整座西苑。

  朱宸濟在禪房裡被尖叫聲擾了清靜,他打開門沒好氣的說:「吵什麼?」卻見到一名內侍飛奔過來跪倒在他面前:「王爺,梅、梅大人那……出事了!」

  梅留雲出事了?朱宸濟的臉唰得變成慘白,腦中空白一片。什麼都沒說甚至想也沒想的火速趕到梅留雲的宅子裡。

  一踏進房裡,朱宸濟立刻看到穿著金絲罩甲的人倒在地上。他的心臟幾乎從口裡嘔出來,就要飛撲上去把人抱起,朱宸濟的力氣原本就大、驚急之下更是蠻力,旁邊五六個侍衛聯手都攔他不住。

  「王爺,不是梅大人。」看朱宸濟急的失了方寸,內醫立刻澄清;朱宸濟果然稍微鎮靜,「什麼?」

  內醫將地上的人翻過來,原來是府裡的侍從,七孔流血的死狀非常猙獰,發現不是梅留雲,朱宸濟驚魂甫定,轉身立刻狠狠的賞了通報的內侍一巴掌,打得對方口吐鮮血跌在地上,怒斥:「胡說八道,給誰觸霉頭?」

  看朱宸濟震怒,旁邊的人全都跪了下來,「王爺息怒。」朱宸濟掐了掐鼻樑山根處,強迫自己沉著思考,他先深吸一口氣,叫來內醫低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死的?」

  「王爺,金絲罩甲上被上了毒。」內醫說:「至於是什麼毒,請給下官一點時間才能查明。」

  那是他送給梅留雲的金絲罩甲,就算知道是什麼毒,也不會改變有人要害梅留雲的事實。「不,立刻把這個人連罩甲一起燒掉,披肩和暖耳也一併銷毀,是什麼毒不需要查了。」朱宸濟虎目一瞪,指著在場所有的人:「聽好了,不准走漏半點風聲,如果讓梅留雲知道一點點消息,不管是誰透露的,在場的一干人等全部格殺勿論。」

  當晚,梅留雲一進屋裡便看見朱宸濟正坐著等他,朱宸濟臉上掛著微笑,但笑容牽強而疲憊。梅留雲感覺氣氛有些詭異,於是走到他身邊正要開口問,朱宸濟卻更快的衝上來緊緊的摟住梅留雲。

  朱宸濟的心跳聲強烈而急躁,雙臂像鐵鉗一樣有力,摟得梅留雲幾乎透不過氣,胸肋更隱隱作痛,過了好一會兒朱宸濟才鬆開手,二話不說的拉著梅留雲走進臥房裡。

  進房之後,朱宸濟便轉身緊抱住他、在他的耳鬢、腮後、頸部不斷舔吻,同時剝開他的衣物、撫弄他的下陰。在挑逗之下,梅留雲很快的燥熱亢奮起來,他慌亂的解開了對方的衣著,彼此緊貼廝磨。

  接著,朱宸濟的手由背後愛撫著梅留雲的大腿內側,一陣酥癢讓他下意識的想雙腿併攏,卻早被抬起一條腿,差點重心不穩而退後好幾步,直至床側。

  朱宸濟將梅留雲輕輕一轉身,先讓他彎腰前傾、自己則一條腿跨上床,一手扶著他的腰部、同時挺進他的後陰,巨大的刺激讓梅留雲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背脊後弓;朱宸濟更順勢將他的一隻手折在背後、並架住他的肩部。梅留雲幾乎被固定在朱宸濟身上,只能依賴對方,配合對方的抽送、輾轉、時深時淺而反應。由於自身的姿勢已缺乏支持點、又必須承受背後不斷襲來衝刺撞擊,梅留雲的雙腿逐漸顫抖,幾乎站立不穩;朱宸濟於是挺腰,將他輕舉坐到床上。

  彷彿想深深刻入印象似的,他以比平常更熱切而激昂的方式求愛,讓梅留雲毫無思考的能力,險些招架不住;只能依照本能與對方相互回應,搖擺、扭動、迎合,幾乎力竭。

  感受梅留雲輕微發燙的肌膚,身上散發的氣息,眼神迷亂而兩頰酡紅,口中間歇發出語意不清的呢喃呻吟,教朱宸濟無法自抑的加重抱緊對方的手勁,將他的雙腿分得更開,直挺進最深處,並在他的鼠蹊處更快速強烈的愛撫。

  梅留雲幾乎頻臨極致的激昂,肌肉開始輕顫,體內也不斷傳出愉悅的痙攣,如此翻雲覆雨的經過數次高潮之後,梅留雲閉上雙眼趴著休息,朱宸濟則緊靠在他旁邊,手指循著他肌理勻稱的背線游移輕撫。

  雖然梅留雲已經習慣了朱宸濟的暴喜暴怒,但是朱宸濟當天的表現卻不知道為什麼教他心生一種山雨欲來的不安感。

  「從明天開始……」過了一會兒,朱宸濟終於開口:「你離開西苑到南京去。」

  梅留雲一凜,難道是預感成真。「為什麼?」

  「別多問。」朱宸濟的手停在他的腰上,「我有我的苦衷,你先南下,我一找到機會立刻和你聯絡。」

  總是這樣,只能聽從對方的擺佈,呼之即來揮之則去,梅留雲徹底感覺自己的悲哀。的確,梅留雲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但並不表示他的人格低賤,他頓時心生反感,語氣鄙夷的回答:「苦衷?我不過是個下人,只要王爺金口一開,我就立刻離開西苑,毫不留戀,王爺何苦費神編造借口?」

  「你在說什麼?」朱宸濟心頭一緊,他是逼不得已才忍痛讓梅留雲離開自己身邊,沒想到換來的竟是對方一句毫不留戀。「留不留在這裡你一點也無所謂?」

  「我的去留與否,什麼時候輪到自己作主了?向來都是王爺說了算,不是嗎?」梅留雲冷冷的說:「我不過是王爺的枕頭。」

  「王爺的枕頭?」朱宸濟將梅留雲翻轉過來面對自己,用力扼住他的頸子,聲音氣得顫抖:「哪個王爺的枕頭?或者你的意思是,只要是王爺,你這個枕頭上誰的床都可以?」

  梅留雲被勒的滿臉脹紅,卻毫不畏懼的迎視著朱宸濟;他勉強扳開朱宸濟的手指,故意以自貶譏諷的語氣說:「王爺如果辦完事,沒有其他需要的話,請容小的告退。」話才說完,梅留雲便知道已經重傷了對方。他從來沒有看過朱宸濟流露出如此受辱又絕望的表情。「你給我滾。」朱宸濟鬆開手,閉上眼睛,低聲說。

  梅留雲猶豫片刻,正要翻身跳下時,朱宸濟雙眼再度張開,眼神變得異常殘暴,並且再度掐住他的咽喉,幾乎教他窒息,「滾出去!」朱宸濟大聲吼道,同時把梅留雲用力甩下床,讓他飛摔到牆角的衣箱旁。

  梅留雲掙扎著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的迅速穿上原本的衣服,立刻轉身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看著梅留雲一臉傲然,兩袖清風什麼都不拿就大步離去,好像甚麼都不牽掛,朱宸濟不由得更加氣惱:「狗東西聽好了,只要出了那個門,就別再回來!」他冷笑一聲,「我要看看沒有了王爺當靠山,你怎麼活下去!」

  聽到朱宸濟的話,梅留雲真的在門檻前停下腳步,但他並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回答:「朱宸濟,別瞧不起人。」說完,便跨出門連夜離開了西苑。

  看著梅留雲的背影,朱宸濟希望他能表現出一點依依不捨、或些許行人立馬意遲遲,然而他卻如此堅決,甚至沒有側頭望自己一眼的跡象,朱宸濟的心瞬間凍結。

  當梅留雲走出西苑之後,他立刻到練功房拿了一把斧頭,怒髮衝冠的回到他送給梅留雲的宅子,從床開始將裡面所有的家俱劈得碎爛。接著又在宅子裡灑了油,點燃一把火將宅子以及宅子裡的回憶燒成灰燼。

  「別離開我!」

  在寒山寺的廂房裡,朱宸濟滿身冷汗的從床上彈坐起來。已經過了幾年,他只要夢到梅留雲離開時的景況、當時冷漠的眼神和絕情的態度,依舊會讓他又急又氣的從睡夢中驚醒。

  當梅留雲離開之後,朱宸濟變本加厲的遊戲人間,然而他的心卻是一潭死水,波瀾不興,直到與梅留雲再次相遇,他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並不是他決定不再愛某個人之後感情就會自動煙消雲散這麼簡單。幾經回想,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當時太年少輕狂,才會那麼意氣用事。

  如果能夠重新來過,朱宸濟心想,他會怎麼做、又應該怎麼做?

  「豐四爺。」突然有人敲門打斷了朱宸濟的思緒,朱宸濟心中正煩躁,並沒有回答;門外的人又敲了一次:「豐四爺,是我,盧文電。」

  朱宸濟於是打開了門,逕自坐在官帽椅上,卻不招呼盧文電坐下。「四爺。」盧文電站著對朱宸濟畢恭畢敬的作了個揖。

  朱宸濟的態度,如果是之前的盧文電必然會勃然大怒,盧陽莊在地方上頗有聲望、他從小也算嬌生慣養,怎麼受得了別人如此傲慢的對待。但是今非昔比,為了報仇雪恨,他什麼都願意犧牲,更何況根據盧文電觀察這個豐四的舉止風度,絕非等閒之輩,恭敬卑微一點絕對只有好處。

  朱宸濟依舊一言不發,只是輕輕點個頭表示盧文電可以開始說話:「四爺,今天……」盧文電清了清喉嚨,突然注意到朱宸濟的神色疲憊,於是關心的問:「四爺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否需要我……」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盧文電話還沒說完,朱宸濟便不耐煩的打斷,「這樣的話,你可以滾了。」

  好心被當驢肝肺,盧文電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不……四爺,有一件關於我師父的事稟報。」

  聽到與梅留雲有關,朱宸濟終於抬頭看著他,「說。」

  「我師父說要將亡父和亡兄的屍骨入殮下葬,並且請寒山寺的住持大師舉行超渡法會。」

  「那不是很好嗎?」朱宸濟原以為有什麼重大進展,沒想到是這件事,於是有些不耐煩的說:「你既然叫他『師父』,他作主為你的家人處理後事也無可厚非,你可得感謝他。」

  盧文電呆了一下,接著忍不住露出微笑,「我師父也這麼說,而且說這些話的神情語氣也和四爺一模一樣。」

  以往,這類和梅留雲心有靈犀的狀況總會讓朱宸濟樂上半天,然而現在時機不對,只會讓他更失落感慨。盧文電自然不知道朱宸濟的心情,於是又繼續說:「不只如此,我師父還想要把我二哥的墳一起遷葬。」

  朱宸濟的耳朵豎了起來,「要挖盧文雨的墳?」

  「是啊,我一直反對,說二哥已經入土為安,不需要遷葬了。師父卻說我二哥生前無法對我父親盡孝,現在父子能在黃泉團聚相信我二哥也是願意的。」

  「他……要開盧文雨的棺?要驗屍檢骨?」

  「不。」盧文電連忙搖頭,「他說只是移棺讓他和家父合葬,並不開棺。」

  朱宸濟心下沉吟,「現在什麼時辰?」

  「子時剛過。」盧文電回答,「怎麼了?」

  朱宸濟沉默不語,望向窗外,心想或許是慧劍斬情絲的時機。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6

  第二章

  遣走了盧文電,朱宸濟來到寒山寺的另一處廂房前。從緊閉的窗戶中透出房內的依稀燈火,據他所知如果那個人的習慣未變,現在必然還沒入睡,朱宸濟鼓足氣,慢慢的敲了三聲門。

  「什麼人?」房裡的人語氣警覺的問道。

  「我。」朱宸濟希望也相信對方認得出他的聲音,房裡的人沉默一會兒,接著緩緩的說:「這麼晚了……有何貴幹?」

  「我睡不著,可否請千戶大人賞臉陪伴一下嗎?」

  梅留雲猶豫著將門半打開,看到朱宸濟的臉,於心不忍還是讓他進門,「到底有什麼事?」梅留雲請朱宸濟坐下,朱宸濟卻不坐,只是怔怔的盯著他看,「我想見你,如此而已。」

  梅留雲別過臉,「豐四爺又想耍什麼花樣?」

  「真的只是想見你,同時坦承一件事。」朱宸濟握住梅留雲的手,「一件很重要的事。」

  朱宸濟深吸了一口氣,「我這次來寒山寺,其實是為了十二……」

  「為了十二年前的毒殺案,重要人證盧文雨沒死。」梅留雲打斷對方的話,接下去說:「把盧文電交付到我身邊,想必也是為了相同的原因。」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朱宸濟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當初因為不想把你捲進麻煩,所以才沒有……」

  「把我蒙在鼓裡才更麻煩。」梅留雲閉上眼睛,搖搖頭,「幾年前就該說的事,現在晚了。」

  梅留雲言下所指的其實是他自身的狀況。他現在身染慢性毒「信期紅」,如果要自救,就必須早一步找到盧文雨才行。

  「晚了?」朱宸濟有些失落,「我猜想你應該會這麼回答。」他往梅留雲身邊靠近一步,「不過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可以從頭來過。」

  梅留雲和朱宸濟之間依舊保持著一小段距離,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像融雪般的漸漸軟化,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只是對望著。過了許久,朱宸濟終於開口:「我可以睡在你這裡嗎?」

  梅留雲愣了一下,這一步未免跨得太快了,朱宸濟看見梅留雲的尷尬靦腆,笑著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今晚就好。」

  朱宸濟的眼神近似乞憐,梅留雲於是默許了他的要求,不管怎麼說朱宸濟畢竟是王爺,梅留雲因此讓朱宸濟睡在他的床上,自己則準備到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休息,才從床沿站起來,朱宸濟卻抓住他的手腕向內一拉,讓梅留雲又坐了下來。

  梅留雲有些忐忑,以為朱宸濟又要藉故動手動腳;然而朱宸濟卻只是抱著他的腰,頭枕在他腿上,「還是這個枕頭最好。」

  梅留雲閉上眼睛,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往日,不知道為什麼,朱宸濟就是有辦法勾住他心裡最沒有防備的角落。

  「我不是……」梅留雲企圖抗議,卻發現枕在他腿上的人已經深沉的進入夢鄉。垂眼看著線條利落的俊朗側面,下意識的指尖輕撫著那道劍眉、臉頰,最後停在唇角。

  難得這個不怒自威的臉孔也會有如此安詳的時候,他就這麼細細端詳著,不知不覺得也漸覺疲睏,慢慢閉上雙眼。

  在迷糊朦朧中,梅留雲彷彿進入夢幻仙境,感覺騰雲駕霧,週身圍繞暖流,舒適幸福極了;正沉醉時,突然一陣快活刺激弄得他欲仙欲死,張開眼睛,竟發現他面對著朱宸濟的臉,不由得又驚又羞的愣呆了。

  原來,朱宸濟在枕在他的腿上睡不到一刻鐘便醒了,朱宸濟感覺梅留雲的素手輕貼著他的臉頰,心中已不禁激盪;再抬眼一望,看見梅留雲閉眼養神,俊秀端麗的面容不禁教他情慾蠢蠢騷動。

  他於是慢慢撐起,側臥在床上,手指從梅留雲的額角開始,順著臉頰一路輕柔的來到頸部、鎖骨、肩線;巧手解開他的衣帶,再從胸膛、腹肌繼續往下遊走。梅留雲雖然沒有醒,身體卻隨著朱宸濟的手指彈跳愛撫而自然反應,表情也變得朦朧,朱宸濟不禁蕩漾。

  手指不安分的來到下腹部,朱宸濟戲弄似的加重了撫弄的手勁,接著又像還不滿足似的,乾脆將梅留雲放上床、架住他的大腿、埋首於他的雙腿間,近似貪婪的忘情享用。感受到刺激,梅留雲的身體自然而然的回應,開始扭動;雙頰也飛上紅暈,狀極陶醉,卻還是沉睡似的閉著雙眼。

  朱宸濟再也按捺不住,於是很快的脫下自己的衣服,接著抬高對方的雙腿,冷不防的挺腰直入後陰。毫無防範的梅留雲隨著一聲輕叫,果然張開眼睛。春夢乍醒的嬌羞模樣教朱宸濟如癡如狂,更用力闖進深處。

  原以為對方真的只想單純的「睡」一夜,卻演變成這種狀況,梅留雲情急之下,立即伸出手意圖推開朱宸濟,不料卻反被對方抓住雙手,整個人被牢牢固定,只能配合對方的律動而回應,清晰的感覺到對方在他體內的炙熱與勃動,撩撥得他幾乎不由自主的激昂起來。

  朱宸濟不斷深入淺出的運動,直到無法更進入的深處,感受從體內傳來陣陣輕微痙攣,肌肉也激栗微顫,讓他更為高亢。隨著刺激興奮加劇,梅留雲不斷發出呻吟喘息,朱宸濟更像失控似的,緊摟住梅留雲往上一抱,改為正坐在懷的姿勢。

  突如其來的體位變換,讓梅留雲頓時反應不及只能癱在對方身上、臉靠在對方肩頭,任憑對方予取予求,聽到耳邊傳來梅留雲陣陣呻吟似的呢喃,不禁讓朱宸濟更興奮,開始舔吻著他的頸窩,同時在他體內深沉有力的蟄伏、翻攪。

  梅留雲只感覺一股強烈到瀕死的刺激,險些無法承受,終於在一陣衝刺之後,他再也把持不住,隨著一聲悶哼愛液傾流而出;同時,連帶著對方也在他體內猛烈爆發。

  在激情之後,他們在彼此的擁抱中溫存中入睡,翌日清晨,梅留雲幽幽轉醒時,發現朱宸濟依舊緊壓在他身上,不禁尷尬,「不早了……」

  朱宸濟卻只是隨便哼應一聲,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

  「別賴床了,蹉跎莫遣韶光老。」梅留雲輕聲斥道,朱宸濟於是張開眼睛,作勢起身,沒想到他僅是虛應一招,翻身之後,反而順手抓住梅留雲的一隻腳踝,趁著他還來不及反應,冷不防的以斜角將蓬勃慾望挺身強進他的後陰。

  梅留雲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心急之下想推開對方,卻被對方將手臂壓制在背上,無法動彈。

  「小侍讀想教訓王爺?」朱宸濟露出賊笑,「考你,『雕花鋪錦半離披,蘭房別有留春計,香遺囊麝,花房繡被,歸去意遲遲。』語出何處?答錯要罰。」發問同時,他加重了力勁,同時將梅留雲的身子轉了半圈。一陣銷魂的刺激,讓梅留雲腦中頓時空白,雖然強忍著,還是不由自主的發出呻吟:「九……」梅留雲原想趕快回答之後脫離對方的掌控,然而一開口發出的卻是興奮的囈語。

  「久?」朱宸濟抓住梅留雲未完的話柄,故意俯在他的耳邊戲謔的捉弄,「王爺會盡量久一點。」

  誤入圈套,梅留雲越想反抗、朱宸濟就越刻意挑逗,他挪正身子,將自己和側躺的梅留雲完美的結合,巧妙的慾望觸及對方體內最敏感處。梅留雲無論如何挪動、只會讓自己更高昂亢奮。

  在對方體內獲得無比的快感,讓朱宸濟頓時失去理智,更毫無節制的忘情抽送衝刺;梅留雲只能被動的迎合接受,在慾海波濤中翻騰,教他興奮得無法思考,又放縱對方索求一回又一回。

  直到朱宸濟在他體內爆發,他也在刺激下達到高潮。激情之後,兩人交纏著喘息不已時,梅留雲雙頰緋紅,還是不認輸的說了:「九張機。」

  朱宸濟笑了,埋首在梅留雲的頸窩又吻又舔,不肯放開他,「還有,風情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梅留雲的臉上微染緋紅,別過視線,刻意正色低聲說:「你真的該走了,被人瞧見不好。」

  「在西苑裡,大家是看到你起床就知道我醒了,為什麼不好。」

  「這裡是寒山寺。」

  梅留雲的回答讓朱宸濟一愣,才真正回到現實中。的確,這裡是寒山寺,不是西苑,他是王爺,但梅留雲已不是他的侍衛。與梅留雲激情相擁入眠的幸福愉悅讓他頓時以為又回到往昔。

  他露出苦笑,真的翻身起床,換上衣服,依依不捨的離開梅留雲的廂房,「我先走,你等個一時半刻之後再出門吧。」

  之後,梅留雲過了午後才若無其事的離開廂房,他依照承諾請寒山寺為盧文電的家人張羅喪禮出殯事宜。看見梅留雲難得的氣色紅潤,盧文電不禁有些懷疑,前一晚他告退之後,偷看到豐四離開廂房,直到早晨都沒回去,他原想問,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稍晚,梅留雲信步來到禪室,前夜的纏綿教他心神動搖,於是想借禪定冥思清理思緒。然而才踏進禪室,卻見朱宸濟與盧文電兩人早已在裡面。盧文電緊挨在朱宸濟左側而坐,拿著執壺、以茶具慇勤的為朱宸濟奉茶,朱宸濟貼在盧文電耳邊窸窸窣窣的不知道說些什麼,盧文電頻頻點頭、嘴角微帶笑容。

  看見這一幕,梅留雲感覺極不是滋味,前一夜在床上的軟語呢喃還在耳邊,才轉眼竟然就如此。細看盧文電,清秀巧黠的長相確實非常討人喜歡;朱宸濟也曾半開玩笑似的表示欣賞盧文電……或許並非戲言,而是真的呢?

  梅留雲心底隱生一股苦澀,花無常好月無常圓,滄海都會成桑田了,人心當然更會變。他和朱宸濟分離甚久,怎麼能期待對方還保持相同的心意?更何況,朱宸濟身邊從不缺人,在豐王府時滿院的妖童美女;多一個盧文電或少一個自己其實毫無差別。

  所以,前夜的一切不過是短暫的煙火激情,他不過是對方在床上的一個臨時枕頭罷了;睡過、也就可以遺棄,梅留雲暗罵自己癡傻愚昧,然後一點聲音不出,又轉身準備離開禪室。

  「幹嘛那麼快走?」梅留雲的腳還來不及踏出門檻,朱宸濟的聲音已經響起,他的眼角帶笑,語氣極為溫和,「來,喝茶。」

  他拍拍自己右側的位置,要梅留雲坐下,「不了,我只是路過……」梅留雲故作正經的推辭,朱宸濟又重複叫喚他一次,聲音中多了些堅持,「過來,喝一杯茶再走。」梅留雲不好違逆,只好鐵著臉走去,拘謹的坐下。

  「四爺?」盧文電聽朱宸濟的柔軟語氣、看朱宸濟的曖昧眼神,心中醋意大發,「四爺,這茶……」

  朱宸濟卻不理會盧文電,逕自拿起茶壺為梅留雲沏了一杯茶,挪到他面前。「我還有事,喝了這杯茶就走。」梅留雲搪塞了一個借口,抄起茶杯想隨便喝一口茶便離開。

  梅留雲還來不及將茶杯貼近唇邊,朱宸濟便飛速伸出手掌蓋住杯緣;梅留雲不留神竟含吻住朱宸濟的手,「燙。」朱宸濟以極溫柔的聲音說:「你急什麼?」

  梅留雲臉頰微微飛上紅暈,又將茶杯放下,刻意別開視線不敢看朱宸濟。

  盧文電越看越吃味,隨即起身來到朱宸濟與梅留雲中間,為梅留雲吹涼茶杯,「梅千戶是我師父,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為師父吹涼茶,免得燙口。」

  梅留雲看著盧文電、再看看朱宸濟,頓時恢復理智,朱宸濟將盧文電交給他「管照」,絕對和盧文雨有關;或許已經掌握了盧文雨的動向……他心中一凜,除了朱宸濟之外、東廠廠督也同樣高度的關切,暗示了盧陽莊在此次事件中的關鍵地位;而現在盧文電是盧陽莊的唯一遺孤,恐怕將讓他的處境更危險。梅留雲於是打定主意,必須好好保護盧文電,早從他口中探出消息,以絕後患。

  夜晚,當梅留雲準備回廂房休息時,下意識的望向朱宸濟的廂房,先看見燭火亮著、房中人似是醒著,接著又見盧文電偷偷摸摸的來到門口,左右張望一陣之後,迅速開門躡手躡腳的進去,不久之後,房內的燭火便滅了。

  從來只有新人笑,他心想,臉上淡露苦笑、搖搖頭走進自己的廂房,毅然的關上門,眼不見心自然會清靜。

  他在房中漫不經心的閱讀、滿腦子雜思;覺得滿心煩躁決定提早熄燈就寢。躺在床上閉上眼卻難以入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淺眠,突然間卻被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響驚醒,才要起身看個究竟,一隻手已經捂上他的嘴,他隨即反手一抓,襲擊他的人卻順勢鑽進他的床上。

  梅留雲又橫腿一掃,那人更抓住他的腿,將他翻身,梅留雲的手臂毫不留情的劈出,那人好像老早就等著這一刻,將他的手腕抓住,然後像變戲法似的綁在床頭。

  梅留雲皺起眉頭,之前才和別人風流、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爬上他的床,難道在此人心中自己竟是如此廉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的心中頓感不堪,「豐四爺,快回去吧!盧四公子不是還等著你。」接著以空出的手為自己解開束縛。

  沒想到朱宸濟不但不退,反而抓住梅留雲的另一隻手,也綁在床頭,梅留雲惱了,大腳踢開朱宸濟,側身閉眼假寐,不再理會對方。

  看對方真的不理不睬,朱宸濟先是愣了、接著也挑高眉頭,有些惱怒。他興致勃勃的來找梅留雲,然而對方卻語帶譏諷、態度排斥,反而激發他的征服意志,硬要得逞不可。

  於是,他冷不防的將手伸入梅留雲的雙腿之間,梅留雲一驚,下意識的側過頭;朱宸濟趁機一手封住他的嘴,另一隻手則開始從他的大腿內側往下陰挑釁戲弄。

  在刺激之下,梅留雲從背脊感到一陣激栗,由於雙手被綁在頭部上方,整個身體於是像張弓似的拉成一個優美弧度。朱宸濟見了發出一聲讚歎,情慾大起;轉而埋頭在他的雙腿間舔吻逗弄。

  同時,他一手探至後陰,挑逗之後漸進伸入,雙重刺激之下梅留雲忍不住發出倒喘似的呻吟,不由自主的輕含住朱宸濟按在他唇上的手指,慢咬輕含、吸吮舔嗜。看見梅留雲狀極陶醉,更教朱宸濟心神癡迷,更狂亂的侵略下體,手指也更忘情探入。

  朱宸濟的口舌功夫極好,梅留雲根本無法抗拒,如此享樂好一會兒,他感覺下腹部深處內力奔騰灼燒,竄流四肢百骸,讓他不由自主的拱起背脊、喘息不已。朱宸濟乘勝追擊,盡其所能的挑逗玩弄;終於,梅留雲再也無法壓抑,便盡數發洩在對方的嘴裡。

  朱宸濟將他的愛液盡數吞進,接著由下陰延腹中線而上至胸膛,舔吮熱吻,接著更向上深吻他的唇。同時,手將他的大腿輕輕一抬,順勢穿進他已濕潤的後陰進入溫軟的體內。

  巨大的份量讓梅留雲突然肌肉緊繃,礙於雙手被縛,他只能被動的任憑對方擺佈。在朱宸濟的支配下,梅留雲的雙腿盤上對方的身體,讓朱宸濟能更暢行無阻的長驅直入。

  梅留雲隨著對方的挺進、抽送而挪移、扭腰擺臀,在激愛潮流中倒喘不已,在他熱烈反應的鼓勵下,朱宸濟幾乎瘋狂的失去理智,只像猛獸似的狂飆深入,每每教梅留雲暫時意識空白,而下體也再度充血勃動,在一陣激烈衝刺後,他終於在梅留雲體內爆發渲洩,連帶著梅留雲也再度達到高潮。

  激情之後,朱宸濟才將梅留雲的手鬆開、抓至唇邊,親吻著他手腕被綁縛處,並將他摟在懷中耳鬢廝磨,並低聲呢喃:「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那麼好了……」梅留雲閉上雙眼,沉浸在溫暖擁抱中漸漸入睡。

  翌日,梅留雲來到錦衣衛衙門,孫隆參見他似乎心情奇好,便道:「梅千戶神采飛揚,似是有好消息?」

  梅留雲一怔,假裝聽不懂,「什麼好消息?」接著話鋒一轉,「孫總旗,調查羅教叛賊下落一事有進展了嗎?」

  「喔,屬下已經加派緹騎進行調查,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越快越好,此事不宜再拖延下去。」梅留雲點點頭,接著,轉頭看見盧文電也跟來了,沉吟片刻之後,說:「盧四公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必須請教你。」

  盧文電心中一凜,下意識的防衛,前夜他遣進豐四的房裡,原想伺機引誘對方,卻發現雖然亮著燭火,房裡卻根本沒人。他以為廂房的主人很快會回來,於是吹熄燭火、躲在床上等待;然而他徹夜枯等、直到清早都不見人影。

  他惱羞成怒,忿而離開、正要回自己的廂房,卻不經意的瞥見豐四從梅留雲的廂房閃出,心中大驚。

  他不無敵意的看著梅留雲,心中暗暗猜測對方想問什麼,莫非有關豐四,想試探他?「師父有事直接吩咐就好,說什麼請教?」

  梅留雲沉吟片刻,突然抽出腰帶上的扇子,朝盧文電的左臂打過去,盧文電一驚,心想該不會是懷疑豐四和自己的關係於是故意試探,立刻往旁邊一閃,同時右掌翻出,往梅留雲的胸口大穴直拍過去;梅留雲向後一閃,將手上的扇子一橫,順勢抵向盧文電的咽喉。

  「梅千戶……」盧文電驚叫,他知道,雖然梅留雲手上的扇子只是輕輕掠過,若稍用內力,的確可以立刻要了自己的命;心下懷疑梅留雲假公濟私,想暗迫他別和豐四親近。

  「現在不叫我『師父』了?」梅留雲收回扇子,微笑著說。盧文電低下頭,「師父饒命!」

  「盧四公子,我先前曾和貴府的兄弟交過手,你們的功夫不弱,可以想像令尊必然更高強;尋常緹騎或東廠番役不是你們的對手。」梅留雲嚴肅的問道:「上盧陽莊鬧事並捉走盧莊主的人究竟是什麼人?」

  盧文電驚愣,原來是這件事,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一層,不,並非他不曾思考,而是只要想起那天他們父子在破廟裡遭受毒打、哥哥和父親接連慘死的狀況,就教他腦中暈眩,噁心欲吐。

  再者,由於他們兄弟曾全敗在梅留雲手上,於是直覺以為錦衣衛各個身手矯健,之後才得知梅留雲曾是武科殿試的一甲狀元,功夫了得;並非所有緹騎都是如此。

  「師父,我真的不記得……」盧文電強迫自己回想,片段錯離的畫面閃過腦海,他似乎記憶起某些事情。隨著記憶回溯,盧文電的臉色越發慘白,頭冒冷汗、呼吸困難;突然雙腿一軟,支持不住幾乎跪倒,梅留雲立刻伸手扶住他,「盧四公子,還是先歇一會兒吧。」

  看盧文電的狀況,顯然尚未從驚嚇中完全恢復,梅留雲搖搖頭,吩咐孫隆參照料盧文電,便自行離去。

  稍事休息之後,盧文電又恢復了精神,發現梅留雲已經離開,心中不禁暗叫一聲糟,於是沒多想的立刻出去亡羊補牢。

  「傻小子,你去哪裡?」孫隆參看見盧文電奪門而出,也隨後跟上,「叫我傻小子?你才是蠢大個。」盧文電立刻回嘴:「我找我師父去,你別管。」

  「你以為我喜歡跟著你?如果不是梅千戶把你交給我看管,誰管你死活?」孫隆參大聲抱怨:「你快回去待著,別給我惹麻煩。」

  盧文電不理會孫隆參,自顧自的來到大街上,經過了草藥鋪子,盧文電突然停下腳步:或許該為朱宸濟抓點補中益氣的方子,既表現自己的關心,也趁機巴結。

  盧文電心下盤算,梅留雲曾是武狀元、現在又是錦衣衛千戶;豐四能與他有極深的牽扯瓜葛;顯見此人在官場絕對頗有份量……他靈機一動,能讓錦衣衛和東廠敬畏有加的人物能有幾個?豐四或許是個欽差大人!

  一想到這裡,盧文電不禁心中大喜,立刻買了幾帖貴重藥方孝敬豐四。

  離開草藥鋪,盧文電繼續在大街上閒逛,同時找尋梅留雲。來到轉角的米鋪門口,盧文電不經意的四處張望,突然間他停了下來,瞠目結舌的向後退了幾步,倚在牆上動也不動,似乎是嚇呆了。

  「傻小子?」孫隆參立刻走過來,看到盧文電臉色發青不斷發抖,接著猛然彎下腰,吐了一地,「傻小子,你怎麼了?」

  盧文電靠著牆慢慢滑到地上,顫抖著伸出右手食指,遙指著前方的一扇窗,「他……就是他……」

  孫隆參順著盧文電所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斜對街酒館的一扇窗戶,從窗戶裡可以看到梅留雲正和一個人飲酒交談,那個人的皮膚黝黑,稜角分明的臉上頗有風霜;以身為錦衣衛的直覺,孫隆參認為此人恐非善類。

  「傻小子,咱們走。」孫隆參心生警戒,回身擋在盧文電面前,伸手想拉他起來;整隻手臂卻被渾身發抖的盧文電緊緊抱住不放,「救我……」他輕喊了一聲,接著便昏了過去。

  「傻小子!」孫隆參立刻焦急的抱起盧文電,快步趕回錦衣衛衙門。

  窗裡的兩對眼睛都看到了外頭發生的狀況,卻彼此都假裝沒事,一句話也不提。

  「梅留雲老弟!」半個時辰前梅留雲離開錦衣衛衙門,突然聽到後頭有人叫住他。一回頭,見到一個身穿青布短打衣著,似曾相識的面孔,他愣了一下,接著才猛然想起:「柳……柳願寬兄?」

  「難得他鄉遇故知。」被稱為柳願寬的男子朗聲笑道:「幾年不見,梅老弟一點也沒變,不,看起來混得更好了,已經貴為錦衣衛千戶。」

  梅留雲淡淡的一笑,反觀柳願寬卻頗顯得抑鬱風霜,眉心也增了一條直紋;他比梅留雲年長三歲,但現在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來得滄桑。「讓柳兄笑話了,好些日子不曾聽到柳兄的消息,現在看起來成熟世故,想必經過許多歷練。」

  巧遇柳願寬,讓梅留雲不禁回憶起當年離開西苑後的一切。他兩袖清風的離開,身上毫無分文,除了胸前的羊脂白玉珮之外,只有一身綾羅錦緞的衣服值錢。於是他將衣服典當,改換青布衣裳;等城門一開就立刻離開傷心地,雖然還不知道該往何處,總之走得越遠越好。

  梅留雲於是來到清河縣,一進縣境便看到縣衙徵求巡捕衙役的告示,雖然被逐出西苑,但梅留雲的武狀元頭銜並沒有被剝奪,為了生活,梅留雲便揭了告示到縣衙應徵。

  「知縣大人找的是衙役,偶爾也要擔任大人的私人隨扈。」縣衙裡一個師爺模樣的人上下打量著梅留雲,「而不是徵求縣丞或主簿,以閣下的樣子……怕是不適合吧。」

  梅留雲謙虛的表示自己曾參加武試奪魁,自信可以勝任衙役巡捕的工作,師爺半信半疑的進去請知縣大人定奪,聽到有「武狀元」上門應徵,縣衙裡引起一陣討論。

  當時的捕頭柳願寬瞄了一眼梅留雲的模樣,身材修長的確不是軟弱猥瑣之輩,但是氣質溫和文雅更像個中舉的秀才,自稱是武狀元未免太誇張。

  「武狀元?我看多半是欺世盜名之徒。」柳願寬語帶輕蔑:「如果知縣大人允許的話,小人願意試試他的斤兩。」

  清河知縣正愁沒辦法驗證,聽到柳願寬的提議自然高興不已,立刻准許了他的提議。

  柳願寬和梅留雲交手,片刻之後勝負逐漸明顯,他的實力原本和梅留雲在伯仲之間,若是專心對戰或許有贏的機會;但是他心裡已先認定梅留雲只是草包,輕敵並且不太認真。

  而梅留雲卻毫無退路,只能勝不能敗,意志堅定的用心應對,交手數回合之後,梅留雲趁著柳願寬的破綻而勝出,隔天開始,梅留雲便在清河縣衙當差。

  梅留雲的個性原本就平和樸實,加上被逐出西苑這件不算光彩的經歷,使他的行事更為低調。而柳願寬則豪邁大方,拳腳功夫又好,在地方上相當吃得開,基於如此,他身邊經常圍著一群跟班小弟,但是這群跟班大多都是不學無術之輩,於是在清河縣境裡對於柳願寬的評價頗為兩極。

  由於個性大相逕庭,梅、柳兩人不但算不上摯友,私下甚至不太往來。然而在公事上兩人相互配合得宜,為清河縣解決了不少大案子,因此獲得了「梅柳雙捕」的封號。

  正如同應徵時師爺所說的,梅留雲平時除了當衙役捕頭之外,也必須偶爾擔任清河縣知縣的私人隨扈。原來清河知縣馬菲才除了官職之外,家裡還經營賭場;於是馬菲才白天是知縣大老爺,晚上卻成了經營賭場的馬員外。

  梅留雲才突然想起之前在西苑整理太子生母壽宴的禮物清單之中,馬菲才擠破頭越級托人孝敬了一頂東珠金絲冠;清河縣不算富縣,知縣卻如此闊綽大方,送這麼昂貴的東西,錢從何來、怎麼來?當時朱宸濟還要他多加注意。

  想起朱宸濟,梅留雲的心頭不禁一緊。他躲在清河縣,表面上總是告訴自己不希望朱宸濟找上門,然而在內心深處卻時時注意西苑有無派人尋訪的消息。從一開始滿懷期待的躲藏、接著不死心的繼續等待,直到最後已經心灰意冷。好一段時間過去,西苑方面根本毫無音訊,他才確信朱宸濟真的對自己不聞不問。

  小時候他是供皇子取樂的狗、長大之後成為讓王爺洩慾的枕頭,梅留雲不禁感歎自己的低賤和悲哀。

  在清河待了將近一年半載,梅留雲突然收到錦衣衛鎮撫司發來的徵召令,命他進千戶所辦事。臨行前,他曾私下語重心長的提醒柳願寬必須小心知縣,「馬知縣身為地方父母官卻素行不良、官德不佳,在下猜測不久之後必然會惹禍上身,希望柳兄多加提防,以免遭受魚池之殃。」

  柳願寬卻不放在心上,不料三個月後,馬菲才的貪贓枉法的罪情便東窗事發。從京城派刑部欽差調查,結果馬菲才丟了知縣烏紗帽並且北送大牢,為了減輕罪刑,馬菲才到處反咬身邊親信下獄;連柳願寬也被陷害而被判充軍,成為長生軍遠調西北。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6

  第三章

  梅留雲從回憶中回到現實,聽完對方的一席話,二話不說的為兩人都斟了酒,長生軍也就是恩軍,是犯罪受皇恩特赦的免死之徒;梅留雲知道本朝正規軍的日子已經不算好過,長生軍更是淒慘。

  編入長生軍之後至少要十年不逃兵才有機會獲得大赦;然而許多人根本等不到那麼久便已經喪命、或是受不了而潛逃。逃後若再被捉回則罪加一等,於是逃兵只能淪為草寇,也難怪柳願寬會顯得如此風霜滄桑。

  「敬柳兄,一切盡在不言中。」說完,梅留雲便將酒一飲而盡。

  柳願寬也拿起酒杯,「只怪我當初不聽梅老弟的金玉良言,才會遭小人誣陷。」

  梅留雲又為對方斟了杯酒,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那麼,柳兄怎麼會到此地?」蘇州地方富庶,在此駐軍算是肥差,正規軍彼此都擠破頭了,怎麼可能輪到長生軍的份?柳願寬明白梅留雲的言下之意,立刻略帶防備的說:「梅兄弟大概怕我是逃兵吧,不愧是錦衣衛千戶,事事以國家為重。」

  梅留雲雖然面帶微笑,眼神卻轉為嚴厲;一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則蓄勢準備出招,柳願寬哈哈大笑:「我當梅兄弟是自己人,還是實話實說吧,我是領了『上級』密令出來執行機密任務將功贖罪。」

  「上級?」梅留雲眉頭一皺,「指揮使司?千戶所?」

  柳願寬搖搖頭,壓低聲音:「兵部密令。」

  當盧文電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錦衣衛衙門裡,梅留雲正在門口命人送大夫離去,接著他回到盧文電身邊,溫和的說:「盧四公子,覺得好些了嗎?大夫說你是失心驚嚇,只要休息安神,沒有大礙。」

  「師父……」盧文電心情一激動,又有些呼吸不順,梅留雲連忙安撫他:「慢慢說,別急。」

  盧文電遭逢父兄慘死的衝擊才幾天的時間,表現卻非常平靜,梅留雲才在心中佩服他的鎮靜,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假象,他其實下意識的強壓著恐懼不安,所以才會記不起當時發生的事。然而他會突然驚嚇過度,必然是看見了什麼勾起當時回憶的關鍵所導致。

  「盧四公子。」梅留雲正要開口詢問,卻發現盧文電神色不寧,偷偷的左右張望似乎正找著什麼東西,「找這個嗎?」

  梅留雲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一包東西,盧文電看了,隨即伸手奪回,然後又低下頭。「那是給豐……」

  「真能幹。」梅留雲笑著說:「不過這些草藥現在正好為你自己派上用場。」

  盧文電沉默不語,梅留雲又神色嚴肅的接續之前的問題:「盧四公子,你為何突然失心驚嚇?到底看到了什麼?」

  回想起先前的畫面,盧文電忍不住又開始顫抖,梅留雲握著他的手,「是因為先前和我在酒館對飲的人?」

  盧文電點點頭,想說話卻斷斷續續的說不出來。「他……是他……」

  「是他捉走盧莊主?為難你們兄弟?是他殺了你的家人?」梅留雲雙眉緊皺,「若是他……這也難怪,他的功夫的確高於你們兄弟。」

  盧文電點點頭又搖搖頭,接著深呼吸一口氣,才吃力而緩慢的說:「是他和另一個人在路上埋伏,將我們兄弟捉到破廟裡,至於拷打……」盧文電想起兩個哥哥慘死、父親吐血身亡的情景,忍不住淚如雨下,「拷……拷打和殺死我哥哥的又是另一個,他、他們總共三個,和東、東廠的人一起……」

  「三個人?」梅留雲相當驚訝,連忙問道:「你確定?」

  盧文電點點頭,想張口卻說不出話。

  柳願寬的突然出現絕對另有蹊蹺,梅留雲心想。柳願寬說自己領兵部密令執行任務好將功折罪,卻隱瞞和另外兩人一起行動的事實,而兵部麾下有多少可用之才,為什麼偏偏密令帶罪的長生軍執行任務?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是個見不得光的骯髒任務,一旦事跡敗露,兵部可以全盤否認,並借口處決出任務的長生軍;就算任務成功,恐怕也將殺人滅口。

  梅留雲心中一凜,掌管兵部的人是豐王朱宸濟,對於兵部密令的事不可能不知情,他既然有意加害盧陽莊,為什麼又要假惺惺的解救盧文電?難道一切都是為了引出盧文雨的詭計?

  而數夜前朱宸濟來找他共度,口口聲聲的說坦承一切,結果根本是為了圓一個更大的謊言,自己竟輕信了對方的虛情假意,又真的動了心,梅留雲自責又慚愧的搖搖頭。

  「盧四公子。」梅留雲看著盧文電,語重心長的說:「有一件事……我想站在師父的立場提醒你,要小心豐四……」話還沒說完,盧文電卻抬起頭,氣憤不平又斷斷續續的說:「師、師父,豐、豐四爺可、可沒有說過你一句壞話。」

  梅留雲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朱宸濟如果有心加害,哪會需要說壞話,「總之,豐四不是你所想像的人。」

  盧文電早就懷疑豐四的身份,現在梅留雲等於間接證實了他的想法,「師父,你和豐四爺到底是什麼關係?」盧文電試探的問,語氣中帶著微微的敵意。

  「盧四公子,不管豐四說了什麼,千萬不能完全相信。」梅留雲迴避對方的問題,「否則只會得不償失。」

  幾日來朱宸濟心情大好,神清氣爽在寒山寺的後院散步,正好看到渡能正幫著白二卸下白米蔬果,他於是上前打招呼。見了他,渡能極禮貌的回應,同時朱宸濟也對白二寒暄,白二卻完全不予理會,只是更低著頭自顧自的做事。

  朱宸濟瞄了一眼白二,然後笑著對渡能說:「那麼多的素齋,看來在寺裡借住的東廠和錦衣衛胃口不小,很能吃。」

  聽到朱宸濟提起東廠,白二的肩頭震了一下,又很快的恢復鎮靜,繼續整理蔬菜,渡能卻說:「錦衣衛梅施主很隨和,不挑食,東廠王施主的脾氣比較大、忌諱多、吃東西也刁。」渡能搔搔頭,「所以住持大師父才會要伙房準備好一點的素齋,不要怠慢了貴客。」

  「原來如此。」朱宸濟隨口回答:「小師父,不打擾你做事,我出去逛逛。」說完,便散漫的從後門走出去。

  朱宸濟幾乎邊走邊哼歌的來到大街上,日前在梅留雲的廂房共度春宵,教他覺得不可思議的輕鬆快活。不只如此,他甚至已經開始計劃在事情辦完之後,回到西苑重新再蓋一座宅子、繞宅種滿梅樹;思考著該用什麼理由把梅留雲從千戶府調回京裡,或者也不用理由,直接下令要他回西苑就行了,越想,他越自我陶醉起來。

  經過一處古玩齋,朱宸濟立刻進去看看有沒有好東西能送給梅留雲,這原是他的習慣,總想藉著送對方喜歡的東西逗人開心,四周張望一陣之後,眼睛一亮,發現架上有一方紫玉光素端硯。

  想起之前在西苑時,他曾送給梅留雲一塊白瞳眼綠端硯,梅留雲常嫌那塊價值連城的端硯不好發墨而束之高閣,而這塊無眼的紫玉端硯絕對是梅留雲會喜歡的東西。

  「好眼光。這是新收的好東西。」掌櫃看到買主上門,立刻過來招呼,「素淨典雅,端硯上品。」

  「真端硯?可否試試?」

  掌櫃二話不說的取出水、墨條,遞至朱宸濟面前,「請,真金不怕火煉。」

  朱宸濟在硯中滴入幾滴水,以墨條研試,感覺竟像在研玉一樣平順無聲,發出的墨濃郁飽滿,並帶有清香,「好端硯,這墨條又是……?」

  「客倌是識貨的人。」掌櫃稱讚,「墨是本朝制墨聖手羅小華的世寶墨。」

  「世稱羅小華制墨『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朱宸濟看看手上的墨,「果然名不虛傳。」

  「可不是,這一『羅』價值近萬錢,客倌……」掌櫃上下端詳著朱宸濟,猜測這個衣著隨性的人是否是手頭闊綽的金主。

  「都要了。」朱宸濟心中大喜,於是二話不說的立刻買下,然後心滿意足的離開。

  過了不久之後朱宸濟走倦了,便就近找了一處茶肆坐下來休憩品茗,正當他喝完一盞茶準備叫茶房再沏的時候,一個人走進茶肆,問也不問的逕自來到朱宸濟的桌邊坐下。

  「阿彌陀佛,師父,喝茶還是化緣呢?」茶房過來問道。

  「為師父沏茶,算我的帳上。」朱宸濟立刻說。

  「多謝豐施主。」那個人的左掌直舉在眉心行禮,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則同時彎曲叩在桌面上,朝朱宸濟的方向手勢狀似跪拜。

  朱宸濟瞄了一眼,刻意不動聲色,「淨定兄,怎麼有時間出來喝茶?」

  「豐……四『王』爺,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先前多有冒犯,請海涵。」淨定刻意將「王」壓低聲音,「漕運總兵江大人向四爺請安,並有密函一封。」淨定將一份信函壓在一個點心碟之下,移到朱宸濟旁邊。

  朱宸濟很快的將信函收起,「不知者不罪,我也不知道你其實不是和尚。」

  「四爺高高在上,不知道小人的身份是理所當然,小人名叫王恆駿是總兵大人麾下提調,為了調查漕運河道沿線羅教分子的分佈,幾年前便在總兵大人的安排下進入寒山寺臥底。」

  羅教基本教眾多為運漕水手,其管理鎮撫一直是漕運的重點大事;加上羅教常以佛寺庵堂做為集會地點,漕運總兵想到安排手下以僧人身份進行臥底的確是良策。

  「小人為了追蹤叛亂羅教分子已經布線許久,但並非所有羅教教眾都是叛賊反逆,許多也是為了減少剝削而逼不得已加入羅教,小人不希望濫抓無辜。」

  朱宸濟看了淨定一眼,心想,此人假扮僧人身份已久,日夜受佛法薰陶,於是也生佛性。淨定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然而此次錦衣衛的緝拿行動卻對小人的任務造成極大干擾,小人好不容易才掌握了相關線索,卻因為緝拿欽犯的消息而讓那些人有了戒心,讓之前的努力幾乎功虧一簣!」

  朱宸濟深吸了一口氣,「這原本不用對你說明,不過,看在這些日子寒山寺的『淨定師父』對『豐四』態度誠懇的份上,我只能說錦衣衛的緝拿行動原與羅教無關,是東廠中途介入才生變數,我之所以找漕運總兵,一部分的原因也正是此事。」

  淨定點點頭,「四爺明察秋毫,此地非說話之處,總兵大人已安排好隱密安全的會面地點,將親自向四爺說明;相關訊息都在密函裡。」

  朱宸濟啜了一口茶,「我會看的。」

  「此外還有一件事,總兵大人要我告訴四爺,先有個底。」淨定四下偷偷張望一陣之後,以更低的聲音說:「瑞王也來了。」

  朱宸濟手上的杯子停在嘴邊,「瑞王?」

  「瑞王行文至漕運總兵衙門,說是陪母親蕭貴妃回江南老家省親,順道路過,將擇日探訪總兵大人。」

  「什麼順道路過、擇日探訪。」朱宸濟故意開玩笑說:「意思是要王總兵迎接王爺大駕、設宴洗塵。」

  嘴上調侃,但朱宸濟卻心生警戒,瑞王突然南下,是意圖攪局,還是為了十二年前的慘案?又或者有其他的目的?

  稍晚,梅留雲聽人通報漕運總督差人送東西來指名給千戶大人。錦衣衛與漕運總督平時甚少往來,他不禁疑惑,來到書房一看,卻發現是硯台、墨條,以及一張應該出於該硯之墨而寫的不具名簡簽,上頭只有一間茶肆的名字。

  梅留雲仔細一看,是紫玉端硯和羅小華墨,什麼漕運總督只是幌子,也的確不須具名,能有這種手筆的,他只認識一個人。

  「找我來這裡做什麼?」梅留雲皺著眉頭,語氣不耐。

  「真慢,這是第三盞茶了。」相對於梅留雲的一臉霜寒,朱宸濟卻是眼神柔和嘴角帶笑,「錦衣衛千戶所的公務太繁忙,還是轉調到其他涼快點的地方好。」

  「西北軍營?」梅留雲依舊冷淡並故意語帶譏諷的回答對方:「還是長生軍呢?」

  朱宸濟不明白梅留雲的無名火為何而來,心想大概是公事操煩所致,於是依舊面帶微笑,接著為梅留雲倒了一杯茶,做出請坐的手勢,「坐下說話吧。」

  梅留雲遲疑片刻,猜測著在朱宸濟臉上暖暖笑容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詭計。他刻意坐遠拉開和朱宸濟的距離,「豐四爺有閒情逸致在此喝茶?盧四公子身體微恙,你也無所謂嗎?」

  朱宸濟原本大好心情,然而看梅留雲故意保持距離又提別人的閒事,便漸漸沉悶下來,「身體微恙該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能幫他治病嗎?」

  「至少也該表示關切之心。」梅留雲說:「他不是……」

  「說穿了,那小子與我何干?」朱宸濟開始有些不耐煩,「還是你真的希望我對他特別關懷一點?」

  梅留雲哼了一聲,「因為豐四爺已經找到了他二哥,所以他的死活也就無所謂了?」

  朱宸濟盯著梅留雲,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梅留雲又繼續說:「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對豐四爺而言,為你做事的手下,是良弓還是走狗?」

  朱宸濟冷笑一聲,「狗東西,我烹你了嗎?」

  彷彿早就料到朱宸濟會如此回答似的,梅留雲一言不發,只是冷眼回瞪著對方。

  「你是吃錯什麼藥?」朱宸濟語氣中微露苦澀,他原以為夜裡的親暱是兩人重新出發的開始,原來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還是堂堂千戶大人改行打鐵了?」

  「什麼意思?」

  「你怎麼可以在前一刻還把我的心燒得像熔鐵,下一刻就用冷水把它冰鎮凍結?想讓我淬煉成鐵石心腸呢,還是要徹心碎裂了你才高興?」朱宸濟皺著眉頭,眼神又憤又怨,「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是你,而不是我。」梅留雲看著朱宸濟良久,已經不清楚到底該不該相信對方,「我知道兵部密令的事。」

  朱宸濟低下頭,思索著「兵部密令」指得是哪一樁,看對方沉默不語,梅留雲心想應該是默認了,搖搖頭,起身準備離開。

  見梅留雲站起來,朱宸濟立刻阻止:「坐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對我而言,這個對話已經結束;而且是話不投機。」梅留雲轉身背對朱宸濟,態度近似無禮。

  「放肆,還不給我轉回頭?」朱宸濟一怒之下搬出王爺的態度,「說,你要去哪裡?」

  梅留雲轉頭,漠然的面對朱宸濟,「我沒有豐四爺清閒,得去覆命。」

  「復誰的命?你是為誰辦事?」朱宸濟厲聲問道,他執掌兵部,算起來是梅留雲的上司。

  「向東廠廠督覆命。」

  「你到底是錦衣衛的千戶、還是東廠的千戶?」

  「豐四爺,朝廷的規矩『您』是明白的。」梅留雲故作卑微的說:「東廠太監緝事所領官校,由錦衣衛撥給,我只是個小小的千戶,為錦衣衛或為東廠做事,結果都是一樣。」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出茶肆。

  喝下一帖安神的藥、盧文電在錦衣衛衙門又休息了一陣才起身走動。他來到千戶大人的書房,梅留雲不在;只見案上除了筆墨紙硯之外,還有一張寫著茶肆名稱的便簽。

  盧文電挑高雙眉,他不清楚墨和硯的來歷也不感興趣,一聳肩,離開了錦衣衛衙門;他對於官府衙門其實不屑一顧。以前在盧陽莊時,因為他是排行最小的小少爺,父親向來對他相當寵溺,雖不放縱他胡作非為,卻也從不勉強他做不愛做的事。

  盧文電喜歡出鋒頭,而莊上的人一方面拍他馬屁、一方面怕他生氣,所以對他總是非常吹捧;而他也真的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直到發生變故,盧文電才知道自己是半個草包,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然會看到一個仇人也當街嘔吐。雖然梅留雲安慰說是他遭逢重大變故的壓力所致,實為人之常情;然而他依舊後悔自己沒有努力多練點本事,無法手刃仇人雪恨,只能求助他人的力量。

  一轉眼,盧文電頓時發現自己竟已來到茶肆門口,跨進門,他不經意的抬頭張望,看到豐四和梅留雲正在樓上,似乎不甚愉快。

  這兩人是他報血海深仇的唯一依靠,被東廠番役追捕的那一天,盧文電為了保命而叫梅留雲師父,不過是想借千戶的力量報仇而已,然而梅留雲表面上不認,私下卻對他頗為照顧;該是個心腸軟的人。

  至於豐四則難以琢磨,此人率性隨意,總裝得一副散漫放蕩的樣子;卻無法掩飾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看見兩人,盧文電找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隨便點了茶,側眼注意著樓上兩人的動靜,兩人似是爭執著什麼,接著,他看見梅留雲氣沖沖的起身離去;不一會兒,豐四也憤恨的走開。

  他曾看見豐四在梅留雲的廂房過夜,兩人的關係非單純舊識而已;而梅留雲卻警告他別太信任豐四,或許兩人其實互有嫌隙。盧文電搖搖頭,怎麼也想不透其中的因果,既然兩人已走,他繼續待在茶肆也沒有意思,當他正要找茶房算帳,突然間,聽到旁邊有個嘶啞的聲音:「老大,你說老二怎麼還沒來?」

  被稱為老大的人並沒有說話。接著嘶啞的聲音又說了:「老大,咱們別等老二了,立刻殺了……」

  「你可以再大聲點。」老大以低沉的聲音制止了嘶啞的聲音,「樓上的人還沒聽到,蠢蛋。」聽到這個低沉的聲音,盧文電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

  這個聲音是那天在破廟殺了盧莊主、盧文風及盧文雷三人兇手其中一人的聲音!

  盧文電完全不敢轉頭看鄰桌的人,他強壓下反胃感,卻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他用力握著桌邊,想藉以減緩顫抖,反而卻讓桌子輕輕抖動,震得桌上的茶壺茶杯叮鈴作響。

  被稱為老大的人似乎發現了鄰桌茶客的異樣,警覺地往盧文電的方向望過來,盧文電微微別過臉,他非常恐懼對方會認出他來,「你……」

  盧文電幾乎窒息,忽然,一個人影閃進來,拉出一張霸王凳坐下,上身半靠著牆、一腳翹在板凳上,手肘架在膝蓋上,極為粗俗無禮,「我什麼啊?」接著又不耐煩的大聲抱怨:「幹嘛不找酒館,來茶肆喝個什麼茶啊?」

  這個人身材頗為魁梧,粗俗的坐姿巧妙的形成一扇屏風,將盧文電和鄰桌的人阻擋開來,盧文電偷偷的斜眼側睨了那個人的背影,認出他是不久前和梅留雲對飲的人。

  「老二,我們可不是來郊遊的。」老大依舊企圖看清鄰桌的茶客。

  「呸,早說過別叫我什麼老二!」那個人一拍桌子,嫌惡的說:「叫我老柳,我們是『楊柳葉』,又不是『一二三』。」

  老大深呼吸一口氣,注意力轉回自己桌上,聽到「老柳」這麼說,嘶啞的聲音也附和:「是啊,我們是楊柳葉,不是一二三,不是按本事排名!叫我老葉!」

  老大,且稱呼他「老楊」,瞪著老葉,冷冷的說:「不按本事排名?老三,你想和我單挑嗎?」

  「我可以和你單挑,老楊。」老柳微笑著說,同時將自己的指骨關節軋得喀喀作響。

  老楊心下沉吟,在這種礙手礙腳的地方單挑他沒有必勝把握,加上老葉可能會趁機起哄,並非妙計,「啐,這筆帳以後再算。」接著話題一轉,將低沉的聲音壓得更低,「事情辦好了沒?」

  老柳點點頭,從懷裡抽出一封信函;用右手食指輕彈至老楊面前。「裡頭怎麼說?」老葉興奮的打岔,正要伸手拿起信函,卻被老楊一把奪下,「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

  「的確。我之前就說該找其他的地方。」老柳說。

  老楊總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他試探的問:「老柳,你……沒暗藏什麼吧?」

  老柳雙手一攤,接著唰的一聲站起來,「你想搜嗎?」

  老楊瞪著老柳的眼睛,也站了起來,老葉看兩人一觸即發,更興高采烈的捲起袖子,「好玩,打架!」

  老楊隨即瞪了老葉一眼,他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打個屁。」然後一甩頭,「老柳,茶錢算你的。」說完,便大步跨出茶肆。

  老柳的視線一路看著老楊直到離去,才掏出幾文錢丟在桌上;接著轉身拍拍盧文電的肩膀,一言不發的離開了茶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7

  第四章

  和梅留雲不歡而散的事一直讓朱宸濟耿耿於懷,他好不容易才從一個秘密中解脫,不希望再為了另一個誤解而蹉跎了歲月。更重要的是,他恐怕自己已經再無法承受這樣的精神折磨,他必須將心事向梅留雲說清楚。於是用過晚齋之後,朱宸濟便毅然決然的來到梅留雲的廂房前等著。

  一直等到近戌時梅留雲才回到寒山寺,遠遠地看到梅留雲的步伐沉重,眼神透出疲憊,朱宸濟心下憐惜,立刻不由自主的快步迎上前去。貴為王爺之尊,要朱宸濟透夜在廊下等人十分難得;然而梅留雲一見到他朝自己走來,卻毫不給情面的往旁邊跨了一步故意迴避,甚至別過臉,連看也不看朱宸濟一眼。

  朱宸濟原本想握住對方的手,卻被冷漠的打落,不禁令他勃然大怒,他背對著梅留雲,咬牙切齒的低吼:「站住。」

  「何事指教?」梅留雲停下腳步,「我和東廠議事一整天已經很累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不,我喜歡快刀斬亂麻。」朱宸濟一轉身以左手拽著梅留雲的衣領,向上一提將他拖拉進佛塔裡。

  朱宸濟雙臂抱胸站著,梅留雲注意到他額角的青筋直跳,知道他此刻的情緒極為惡劣,是暴怒的前兆,「豐四爺,你……」

  「豐四?」朱宸濟冷冷的說:「不敬犯上,看到我是這麼稱呼的?」

  梅留雲深呼吸一口氣,單膝跪下、雙手抱拳,以軍禮參見:「豐王在上,下官錦衣衛千戶梅留雲,請受下官一拜。」

  朱宸濟並不免他的禮,讓他跪著回答,「照實答話,梅留雲,你為東廠辦什麼任務?為何如此晚歸?」

  「事關機密,恕下官無法透露。」

  「無法透露?」朱宸濟冷笑一聲,「梅千戶是辦公事還是辦私事?」

  梅留雲皺起眉頭,默不作聲,「能會面到那麼晚,看來千戶和東廠廠督非常親密。」朱宸濟語帶諷刺。

  「下官的任務受廠督直接監督,情非得已。」

  「好個情非得已。」朱宸濟斥之以鼻,「以前旁人說你在王爺手下做事是狐假虎威、為虎作倀,想不到一個從我府裡出來的鬼東西,竟然變成了東廠的走狗。」

  「當初是王爺將我掃地出門,現在想要我怎麼樣?」

  「你如果真的走投無路,為什麼不求我再收留你?」

  梅留雲搖搖頭,感慨的歎了一口氣,「……總是這樣,王爺高高在上,總要人卑恭屈膝、跪地臣服。」

  「梅千戶倒是很有骨氣,從來都是傲然孤高。」朱宸濟語帶鄙夷,「你是不願意對我卑恭屈膝,對閹黨卻很樂於寬衣解帶。」朱宸濟以腳尖頂起梅留雲的下顎,「說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還不是為了前途作賤自己?跟了我之後還能跟其他的人,看來你還真是不挑剔,小時候是個倒霉鬼,現在……根本是下賤。」

  梅留雲看到朱宸濟的雙眼充滿血絲,心想,和他再糾纏下去只會使情況惡化,「王爺不可理喻,容下官告退。」朝朱宸濟叩拜行禮,起身便想離開。

  「慢著!」朱宸濟伸手朝梅留雲的肩頭抓去,梅留雲立刻身子一矮躲過了對方,並閃到門邊。

  梅留雲的閃躲讓朱宸濟更氣得跳腳,「想逃?」朱宸濟伸出左手扣住梅留雲的右臂往背後用力一轉,將他壓制在門框上;梅留雲則企圖以左手掙脫對方的掌控。在掙扎扭打之間,朱宸濟突然發現梅留雲的頸部有一塊淺紅的圓形斑痕。

  吻痕?距離前次兩人同床共枕才多久,對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找他人尋歡?朱宸濟頓時感到全身血氣逆流、毛髮豎直、雙眼通紅,完全喪失了理智。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怒吼一聲,隨即右手鐵爪伸出狠狠的將梅留雲連頭帶發抓住,用力朝青石牆壁上連續猛撞好幾下。他原本力大過人、暴怒之下更能斷木碎石,將梅留雲撞得半暈死過去,雙腿站立不穩整個人搖搖欲墜。

  接著朱宸濟將梅留雲臉朝下猛力摔趴在地上,梅留雲的手腳稍微抽動了幾下,似乎正在於事無補的掙扎。朱宸濟又一腳踩在梅留雲背上,抽下梅留雲的腰帶、將雙手反綁,然後扯下他的褲子,雙手托住他的腰部形成跪趴狀,接著以霸王硬上弓的姿態,唐突而粗魯的貫穿進梅留雲的體內。

  朱宸濟完全不帶感情的無數次激烈抽插進出,甚至不管梅留雲是否承受得起自己的摧殘,一路直搗黃龍。他現在真的只是為了傷害而侵犯對方,絲毫沒有興奮或愉悅、更沒有快感,只有滿腔的怨恨。

  隨著一聲嘶吼,朱宸濟狂暴的將憤怒在梅留雲的體內發洩殆盡,接著感覺梅留雲隱約發出一聲悶哼並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痙攣之後,整個人便癱軟下去,一動也不動。

  佛塔裡靜得近乎死寂。朱宸濟稍微回復了神智,開始感到不太對勁,他試探的輕聲叫了對方幾聲,梅留雲卻沒有一點反應,甚至連呼吸聲也聽不見了。

  朱宸濟嚇得完全清醒過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粗暴,手忙腳亂地解開梅留雲的雙手,並將他輕輕翻過身。發現梅留雲兩眼翻白、滿臉是血,被自己抓著撞牆的髮際處皮綻肉裂,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感覺不到呼吸。

  朱宸濟心中懊悔不已,自己竟然因嫉妒生怒而在佛塔裡幹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他的腦中不禁回想起小時候搞活出喪事件時,母親斥責他的話:「我怎麼會生下你這個乖張暴戾、毫無人性的煞星?」

  朱宸濟重重地打了自己好幾巴掌,他焦急到眼眶泛淚,立刻運起真氣從梅留雲的背後灌入,不斷按摩著他的虎口又輕拍他的臉頰,靠在他的耳邊重複說著:「別嚇我,我出手重了,別嚇我、別嚇我……」急救了一會兒之後,終於梅留雲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朱宸濟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並且將梅留雲小心抱回廂房。

  當梅留雲幽幽轉醒時,發現朱宸濟正緊抱著他,並不斷的親吻著他的額頭。梅留雲下意識的推開朱宸濟,有氣無力的說:「不要碰我……」

  看著梅留雲,朱宸濟的眼神中充滿自責與後悔,他放下梅留雲,往旁邊退了一步,遲疑著伸出手,似乎想撫摸梅留雲的臉頰,卻還是縮了回來。梅留雲看見朱宸濟的兩頰紅腫,態度非常懊悔;雖然心中不忍,仍然閉上雙眼,這一次他不想這麼輕易原諒對方。

  怔怔的瞪著梅留雲好一會兒,朱宸濟歎了一口氣,他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終於困難的指著梅留雲脖子上的淺紅圓形斑痕,聲音苦澀的問:「你的頸子上的那塊紅斑……」

  紅斑?梅留雲心中一凜,張開眼睛,立刻抓緊衣襟,看到梅留雲如驚弓之鳥般的反應,朱宸濟心中更難過,「我只想確定一件事,你的心裡……有別人?」

  梅留雲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不敢看朱宸濟,心中緊張又淒苦,他的確有事,卻非朱宸濟所問的這麼簡單,更慘的是在此時此刻怎麼樣都無法開口。

  等了半天梅留雲還是沉默不語,朱宸濟相信這應該算是默認了,他把臉無力的埋在雙掌中,手臂不斷顫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把雙手移開,臉上呈現一種梅留雲從沒見過的陰鬱和冷淡。

  「我懂了。」朱宸濟隨即站起來,乾脆的離開了廂房。

  當朱宸濟走了之後,梅留雲隨即到鏡台前解開上衣,看見從頸部中段以下直到整個軀幹滿是紅斑,腦中想起龐保之前所說的話,知道大事不妙:

  「要記得信期紅只給兩個月的期限,四十日開始服毒者的軀幹會出現紅色疹塊,五十日開始會從鼻、眼、耳流血,到了六十日口吐出最後一口血,可就沒救了。」

  為了安撫加速的心跳,梅留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更無路可退了。

  朱宸濟徹夜長跪在寒山寺大殿佛祖前,直到破曉,寺裡的僧人準備進行早課,看到他的模樣也沒膽上前驚動,只敢圍在門外等著,終於明吾住持來了,先命僧俗眾人暫退之後才走進大殿裡對朱宸濟平緩的說:「阿彌陀佛,施主何事困擾?」

  聽到明吾大師的聲音,朱宸濟不禁心生慚愧,「大師,在下玷污了寒山寺佛門淨地的清靜。」

  「佛從心生,淨地未必有佛性、濁地亦能有佛性,何來玷污的說法?」

  「枉費禪修多年,卻依舊行事不義,在下慚愧。」朱宸濟歎了一口氣。

  「省悟心做有義事,狂亂心做無義事,狂亂心起於情念,情念最終生業障,只要能即時省悟行義,便能不受業障牽連。」

  「以理斷情嗎?」

  明吾大師面露微笑,「施主想雜了,正心術而已。」

  朱宸濟皺著眉,依舊不解。

  「施主未能領悟,癥結在意識,也就是『我執』。」明吾大師說:「大凡智慧之士,都以意識做為一切依歸,由意識處理世事、以意識參悟佛法,就像龍離不開雲、虎走不出山,最終還是為此煩惱,施主須向他處跳開來看,從他人的觀點找出煩惱之源,如此便能獲得解脫之道。」

  朱宸濟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都不懂,總之他站了起來,對明吾行禮:「多謝大師點化,在下會再思索。」

  「愛憎生於心,諂曲存諸念。」明吾大師知道對方尚未全然了悟,「老衲只有一言請施主三思,小不忍,則亂大謀。」

  步出大殿,朱宸濟無意識的來到後院,抬頭一看,赫然是自己種的那棵梅樹,頓時覺得虛脫無力,別過頭,走到完全看不到梅樹的角落坐下。

  「豐四爺。」

  看見朱宸濟在後院出現,盧文電立刻三步並成兩步的趕來,「我昨天就想找豐四爺,在四爺的廂房外等了一夜。」

  朱宸濟看了一眼盧文電,發現他的確眼圈暗沉,顯然一夜沒睡好,搖搖頭,自己等著別人,卻不知道有第三者等了自己一夜,「什麼事?」

  盧文電塞了一包草藥在朱宸濟手裡,「看四爺近日精神不好,我自作主張準備了些草藥,這是以前莊上祖傳的方子……」

  朱宸濟完全沒把盧文電的話聽進耳裡,甚至覺得有點厭煩,他原想將草藥推還給盧文電,一抬眼,卻瞄到梅留雲的身影經過;頓時心頭一緊,故意抓了盧文電到身邊,摟著他的肩膀,「難得你有這份心。」他貼近盧文電說話,幾乎吻上他。

  目睹兩人狀似親密的梅留雲,卻只是眼神淒然的走過去,彷彿哀莫大於心死;走到後門口,還閃神的撞上門框,然後才扶著頭、步履蹣跚的出去。

  朱宸濟的視線一直尾隨梅留雲到消失在門後才轉回,對於自己侵犯對方在先、現在又想惹對方吃醋的行徑深感愚蠢,「你以後用不著再跟著他了。」他淡淡的說,同時鬆開搭在盧文電肩上的手。

  盧文電瞄了一眼朱宸濟,雖然不知詳情也大概猜到一二:這兩個舊情人現在顯然冷戰,盧文電突然覺得有些不悅,故意往朱宸濟身邊坐近一點,「不用再跟著他?豐四爺應該沒忘了答應我的事。」

  「怎麼,想威脅我?」朱宸濟連眼皮也沒抬,「盧四公子,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而且我討厭人和我談條件。」

  「豐四爺,我無意冒犯。」盧文電立刻低下頭道歉,「只是,昨天梅千戶說『不管豐四說了甚麼,千萬不能完全相信,否則只會得不償失』讓我十分介意。」

  盧文電頓了一下,偷看了一眼朱宸濟的反應,又繼續說:「不過,我不相信他的話,我心裡信任豐四爺……」

  「他說的沒錯。」朱宸濟打斷盧文電的話,淡淡的說:「盧四公子,我插手盧陽莊的事的確別有目的,並非看在你的面子上。」

  盧文電皺了一下眉頭,心裡不太是滋味,朱宸濟又說:「盧四公子,並非你哪裡不好,只不過就算是買賣,也並非你想給,我就一定會要。」邊說著,朱宸濟的思緒轉而回到自己身上。的確,並非一個人給了另一個人就必須接受,就算他是王爺也一樣。

  然而長久以來,自己不就一直強迫梅留雲一定要毫無保留的接受一切,一廂情願的要求梅留雲必須回應自己所有的感情,而忽略了梅留雲真正的想法,是他一直用「王爺」的鎖鏈禁錮著一個可能不屬於自己的人。

  朱宸濟閉上眼睛,他該怎麼辦?像上次一樣燒了宅子,以為一切就能隨風而逝?但是他能燒了寒山寺嗎?還是該砍了這棵梅樹?

  然而就像明吾大師說的:「愛憎生於心,諂曲存諸念。」就算砍了梅樹,又能怎麼樣?

  朱宸濟突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離開,留下盧文電詫異又尷尬的坐在原處。

  「千戶大人……」

  錦衣衛衙門裡,梅留雲一臉陰寒的瞪著眼前的所有下屬,嚴厲的質問他們調查羅教叛賊的進度。想到自己的性命期限屈指可數,關鍵卻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說他不著急、不焦慮,根本是騙人的。

  「經過那麼多日的調查,這就是結果?」梅留雲把書案上的一份供詞報扔到地上,幾個跟著梅留雲較久的下屬相互對望一眼,他們的記憶中從沒見過梅留雲丟甩東西,足見他這次是真的震怒。

  「屬下不解,請千戶大人明示。」

  「明示?」梅留雲冷笑一聲:「羅教教眾以水手為主,你們偏偏從山上、礦區裡找,教眾沒找到幾個,擾民倒是不少,這究竟是追緝欽犯、還是為礦監收稅?」

  梅留雲心裡清楚,協助礦稅監所獲得的油水好處比追緝欽犯多,許多緹騎都受東廠影響,「錦衣衛的職重權大,對於失職者責罰也罪加三等,你們這樣辦事,是不是要我直接向兵部請罪、大家一起充配恩軍?」一聽到充配恩軍,眾人都不禁臉色大變。

  「再給你們兩天的機會,最好辦出一點像樣的成績來。」梅留雲正要再訓斥,突然守衛走進廳裡,在他耳邊低聲通報:「千戶大人,漕運總督署派人求見,正在書房候著。」

  梅留雲眉頭一皺,在淮安的漕運總督署專程派人到蘇州,必有大事,隨口吩咐眾人各自行事之後,便來到書房裡。

  「幾年不見,梅兄近來可好?」書房裡的人一看到梅留雲便笑著說道。

  「黃兄遠道而來,歡迎。」梅留雲立刻回禮,此人是黃士俊,漕運總兵江洵的親信。幾年前尚未成為漕運總兵的江洵在兵部任職,也曾到西苑走動,和梅留雲自然認識。

  稍作寒暄之後,梅留雲相信對方絕對不為敘舊而來,於是開門見山的直問黃士俊的來意,黃士俊微微一笑,「無事不登三寶殿,總兵大人派我來,是想請梅千戶看在舊識的份上,手下留情,別壞了漕運事務。」

  「壞了漕運事務?」

  黃士俊收起笑容,「請梅千戶放了寒山寺一馬。」

  梅留雲心下警戒,的確在一天前龐保才秘密下令他在兩天之後率緹騎配合東廠番役在寒山寺起事,但是漕運總兵如何知情?思緒急轉,知道絕對又和朱宸濟脫不了關係。

  「寒山寺和漕運總兵有什麼關係?」

  「總兵大人長年在寒山寺參拜,信仰甚篤,所以特別請命,這個理由梅千戶可以接受嗎?」

  「如此說來,真巧,兩日後錦衣衛的確會上寒山寺去,不過只是常駐寺裡參禪悟佛,閒人勿近,可以算是錦衣衛的私務,與漕運無關。」梅留雲聽對方借口搪塞,也打起官腔回應。

  黃士俊瞪著梅留雲,「好,我明說了,事關羅教,梅千戶該知道羅教向來是漕運重點事務之一,錦衣衛為何插手?該不是和東廠同聲一氣,除了礦、稅監之外,又要插手漕運?」

  梅留雲沉吟片刻,京杭大運河掌握全國過半數經濟命脈,各路漕船、漕稅都由漕台監督經手,是最受覬覦的大肥羊。依照黃士俊的說法,東廠想藉機巧立名目意圖染指漕稅,但是其中有一點梅留雲卻想不透,他們的緝拿羅教叛賊行動是從兵部督指揮使直接領命,東廠如何介入?

  梅留雲不禁皺眉,雖然他和朱宸濟的關係陷入谷底,但他確信朱宸濟不會和東廠合作,這暗示了有人從中攪和,又是誰?

  「煩請轉告江總兵,這次錦衣衛的行動是奉旨緝拿欽犯,並非有意介入漕運事務,至於東廠……」

  「請教梅千戶,是不是我們漕運總督署或總兵江大人有什麼不周到、失了禮數或少了孝敬的地方?」黃士俊疑惑的打斷梅留雲的話,「江大人對豐王絕對是忠誠不二,梅千戶在試探什麼?為什麼不高抬貴手,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

  梅留雲聽不懂黃士俊的意思,「的確,江總兵堂堂一等候,我只是小小五品千戶,誰是強龍、誰又是地頭蛇?」

  「梅千戶真要打啞謎到底?好。」黃士俊壓低聲音,話中帶刺:「在閣下這個豐王親點的千戶大人面前,幾個一等候也沒有閣下的五品千戶『份量』來得重。梅千戶大概想條件交換?沒問題,儘管開口,江大人絕對只有一個好字。」

  梅留雲驚愕的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他才語帶顫抖的勉強開口:「豐王親點?」

  「梅千戶,明眼人前不說暗話,江大人為豐王辦事不是一兩天的事,該知道的事當然是知道的。」黃士俊皺著眉看著梅留雲,猜測他為什麼再三刁難。「當初豐王硬是在指揮使所呈的衛所名冊上一筆添上閣下大名;當然,閣下是武科殿試狀元,所以沒人對這個破格拔擢有任何意見;連御史邢大人的寶貝兒子也是心甘情願的自動讓賢。」

  梅留雲聽得方寸全亂,一直以來,他總以為是憑實力而得來的官銜,原來又是朱宸濟的精心安排。而這個連漕運總兵的手下都知道的「機密」,他身為當事人卻一直不明白,如此推想,龐保之所以要他配合東廠辦事,完全是要他成為牽制朱宸濟的棋子,他頓時憎恨自己的幼稚無知,低頭看著身上的官服,更心生一股唾棄作嘔感。

  梅留雲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麼東西,或者根本不是個東西。

  黃士俊看梅留雲半天不說話,心想他大概正盤算該要什麼好處,於是輕笑一聲,「總之,總兵大人就等梅千戶一句話。」

  梅留雲想了想,接著試探的問:「總兵大人為何不直接找豐王談?」

  黃士俊忙道:「當然,不是黃昏就約在鎮安坊見面?只是等到總兵大人和豐王談過之後再轉告梅千戶恐怕太晚,所以先派我來向千戶大人招呼一聲,也好裡應外合。」

  梅留雲心想,言下之意是朱宸濟還不知道這件事,而江洵想從他這裡先打通關節。

  黃士俊果然又說了:「梅千戶如果擔心的是豐王的意思……這麼說吧,江總兵是明白人,知道向來是梅大人說的算數。」

  梅留雲淡淡一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成為各方勢力相互制衡的籌碼,漕運總兵希望拉攏他進而獲得朱宸濟的支持而對抗東廠,龐保則利用他鉗制朱宸濟並藉機插手漕運事務;朱宸濟又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而他自己呢?連命都沒剩下多少了。

  「請江總兵放心,寒山寺的事……我會有主張。」梅留雲緩緩的說,心中已經作下決定。

  出了寒山寺之後,朱宸濟來到古運河渡口,渡口邊航船眾多,水手們正依序為一艘艘停泊的航船裝卸貨品。站在岸邊左顧右盼一番之後,朱宸濟走進一處小屋裡,小屋外表看似破舊,實是渡口最大的托運商號;裡頭已經有好幾個商人正等著登記委託貨運。

  朱宸濟挑了旁邊一張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椅子坐下,等其他人都離開之後,才走上前去對夥計說:「我有一批貨要托運。」

  夥計連頭也不抬,「什麼貨?到哪裡?支運、長運還是兌運?」

  「運糧到京,兌運。」

  夥計在賬簿上迅速的記下,「哪家字號?」

  「豐字號。」朱宸濟說:「漕運的規矩我清楚,不過,我要自己挑水手。」

  夥計抬起頭,漕運道上強盜不少,這種指名挑有本事的水手的商家司空見慣,「可以是可以,不過得看人家有沒有空,先說一聲,陳大力、張虎兩位的航程已經滿到下個月了。」陳大力和張虎是托運商號最有經驗也最有本事的兩個水手。

  「無妨。」朱宸濟笑了,「我找白二。」

  「白二?」夥計呆了半天,一臉不敢置信,「瘸腿白二?」

  朱宸濟微笑不語,夥計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向老大交頭接耳一陣之後,老大走過來上下打量朱宸濟,眼神似乎說著「這傢伙瘋了」。老大企圖說服他,「老闆看來是新上漕航運貨的,別看每天河道上多少航船,這一路到運糧到京可不簡單,公家漕稅不說,私下以各種名目要油水的……一個不小心可會錢糧兩失。這個白二隻算打零工的水手,在這江南河道、裡運河走走可以,老闆要運糧到京,恐怕不是白二可以應付得了。」

  「那是我的問題。」

  那個人攤開手,「好,糧和錢都是老闆你的,只要老闆高興!」接著他轉頭朝夥計一喊:「叫白二。」

  「不用勞煩,告訴我他在哪裡,我自己去找他。」

  夥計領著朱宸濟到渡口後的一處草棚,幾個水手正或坐或臥的在裡頭休息。「白二。」夥計看到躲在角落的白二,「這位老爺『指名』找你運貨。」

  「去哪裡?」白二冷冷的問。

  「運糧到京。」

  「不去。」白二甚至懶得看找他的老爺是誰,「我只走蘇杭一帶。」

  「不識相……」夥計正要發火,朱宸濟搶先一步上來,笑著說:「白二兄,借一步說話。」

  白二認出他是寄宿寒山寺的豐施主,雖然一臉不甘願,還是慢吞吞得跟著朱宸濟走到一旁的僻靜處。「豐四……」白二還來不及開口,朱宸濟便說了:「白二兄,可知道自己犯了不忠不孝不義之罪?」

  「什麼?」白二怒斥一聲,立刻捲起袖子掄起拳頭就要朝對方身上打去。

  「沒錯,你為了苟且偷生而陷親族於不義,為不孝;如今老父慘死卻不奔喪,是二不孝;食國家俸祿卻不解君憂,是為不忠。」朱宸濟緩緩的說:「拋家棄子,多年不見髮妻一面,叫做不義。」

  白二的臉色頓時慘中帶青,「你……你說什麼?」

  「白二,不,應該稱呼你為大漢將軍盧文雨。」朱宸濟說:「總而言之,你認罪嗎?」

  「誰……誰派你來的?閣下是什麼人?」

  朱宸濟微微一笑,「我承諾妙娟找回她的丈夫。」

  盧文雨瞠目結舌的瞪著朱宸濟,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結結巴巴的說:「豐……您是四王……豐、豐……」

  「別聲張,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朱宸濟立刻壓低聲音打斷盧文雨,「我只問你,準備好隨我回京作證了嗎?」

  從朱宸濟離開寒山寺,盧文電雖然心中忿忿不平,自己被朱宸濟這樣對待,但也沒有多想什麼,便尾隨著豐四的腳步走出去。

  盧文電一路躲躲藏藏的遠遠跟蹤,看見豐四朝渡口走去,正要上前探個究竟,一抬眼,竟發現梅留雲正從路的另一頭走來,盧文電心裡一驚,立刻轉身閃進旁邊的一間茶棚裡。

  梅留雲並非獨自一人,身邊還跟著一個寒山寺的和尚;他們在路口了轉彎朝走向另一邊,或許是回寒山寺,盧文電便也不放在心上,決定留在茶棚裡等豐四出來。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7

  第五章

  在錦衣衛衙門送走黃士俊之後,梅留雲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回寒山寺找朱宸濟攤牌。雖然明白對方絕對會故意刁難,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解決之道。

  在回寺的路上有人叫住他,回頭一看,是寒山寺的淨定。淨定說自己剛好也要回寺裡,兩人或可同行,論禪作伴,梅留雲禮貌的答應,但一路上兩人卻沉默不語。

  直到快到寺門,淨定才突然開口:「請教梅施主和豐施主可是舊識?」

  梅留雲警戒的看了淨定一眼,猜想這個問題的弦外之音,遲疑著不回答。

  「淨定兄……」正當梅留雲準備開口時,突然聽到另一個聲音響起:「梅老弟,堂堂千戶,為什麼好好的府衙不待,偏要到寺廟裡投宿?」

  這下子,該到的人都到齊了,梅留雲心想,「柳兄,什麼風把閣下吹來?」

  「鐘聲。」柳願寬從路旁閃出來,一臉嘻笑的開玩笑著說:「不是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趁時間還早,先到寺裡準備聽夜半鐘聲。」

  「梅千戶。」看到柳願寬,淨定立刻將梅留雲往後拉一步,壓低聲音表情嚴肅的說:「無論這個人說什麼,千萬不能相信。」

  淨定瞪著柳願寬,雙眼幾乎冒火;柳願寬的臉色也沉了下來,梅留雲感覺氣氛不對,右手拇指立刻扣在腰間長劍上,準備隨時將劍出鞘,「這個人化成灰我都認得!『楊柳葉』的柳二!」

  「楊柳葉?」梅留雲愕然,「楊柳葉」是漕運河道上惡名昭彰的盜匪,專門打劫軍衛糧船,最初在山東做亂,之後一路南下。雖然不曾處理,但梅留雲也從同僚口中聽過這個名字,他原以為「楊柳葉」是一個人,沒想到卻是一個盜匪團體。

  「想不到我的名聲到比寒山寺鐘聲還響。」柳願寬苦笑,「和尚,你又是誰?怎麼知道咱家的江湖混名?」

  「漕運總督署提調,王恆駿。」淨定說:「梅千戶,請稍退旁邊一步,這是漕運署的私事。」

  寒山寺僧侶竟然是漕運署的臥底密探?梅留雲閉上眼睛,無力的搖搖頭,他已經幾近錯亂,從頭到尾,環環相套的謎團,結果都是彼此爾虞我詐的陷阱,還有什麼是真實的?

  沉吟片刻,梅留雲拔出長劍,向旁跨出一步,冷冷的說:「我現在誰都不相信,兩位最好實話實說,不然休怪我手下無情。」

  「梅千戶。」淨定眼睛注意著柳願寬,口中對梅留雲解釋著:「在下有機密任務在身,冒犯處還請見諒,不久前黃士俊大人轉達江總兵之命,要在下貼身保護梅千戶。如此,千戶大人總該相信了?」

  梅留雲當下不語。聽到對方提及黃士俊的名字,知道所言不假;不過,他也明白所謂的「貼身保護」其實是跟蹤監視他的意思。

  「看起來漕運總兵並不信任梅老弟,要不然也用不著派人監視。」柳願寬故作同情狀,「官家老爺都是一路貨色,漕運總兵和清河知縣只不過名稱的差別,骨子裡都是一樣。」

  「柳二,嘴巴放乾淨點,別侮辱總兵大人!」淨定大聲喝道。

  柳願寬呸一口,「什麼柳二,老子行不改名,柳願寬是也。」

  「哼,你的狗黨:楊一和葉三在那裡?」

  「楊尚容和葉偉。」柳頤寬語氣不屑,「連名字都不知道,怎麼逮人?」

  「你們三個狗賊明明已經在揚州落網,竟然逃獄?」

  「逃獄?」柳願寬臉上露出無奈之色,「我們兄弟的確誤入江洵的陷阱,在揚州被逮;不過督察大老爺給咱們兄弟一個自新的機會,只要完成任務,就放我們自由,無論先前罪孽如何,全部既往不咎。」

  梅留雲聽出來柳願寬藉著回答淨定的話向自己解釋一切,但還是有些疑慮,便飛身上前,長劍一揮,將劍刃抵住柳願寬的咽喉,刃深見血,「派你們來的人是誰?真正目的究竟為何?」

  柳願寬甚至不抵抗,「梅老弟,密令的確出於兵部。」接著伸手進懷中掏出一份折皺的信函,拆開之後交給梅留雲。梅留雲的右手依舊持劍抵著對方的咽喉,以左手拿信閱讀。信函的格式內容乍看之下確為兵部官樣文章,但是印信和簽名卻是仿造。

  「且稱那個人為『兵部密使』。密使給我們一個將功折罪的自新機會,咱們三個為了保全小命當然答應了。」柳願寬緩緩的說:「不過,密使自然不會白白信任我們;所以在我們三人身上種了百日斷腸毒,只要我們在期限之內完成任務,就還我們自由。」

  聽到對方被下了百日斷腸毒,梅留雲不禁想起自己的狀況,頓時心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歎了一口氣,「柳兄可知道這不是真的兵部密令?你們就算完成任務,恐怕還是沒命,更別想享受自由。」

  柳願寬露出一個早就認命的苦澀笑容,「可不是?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現在已經騎虎難下。」

  「這個奸賊不過想為自己脫罪才編的借口!」淨定看梅留雲似是有些心軟,連忙厲聲警告:「江總兵還為這幾個人逃獄而忙著到處緝捕,奸賊,還不束手就擒!」

  「梅老弟,我們三個為了討回公道,向那個密使施壓,密使承諾,只需要再完成一個任務,就立刻給我們解藥救命。」柳願寬絲毫不理會淨定,「我們今晚得在鎮安坊解決一個人,一個王爺。」

  鎮安坊是城內最富盛名的妓院之一,盧文電站著大紅燈籠的門旁,心裡躊躇著該不該進去,說起來他算是服喪丁憂期間,出入風月場所的確是禁忌。

  盧文電一直跟蹤著豐四,離開渡口之後豐四直接回到寒山寺找住持明吾大師下棋,一下就是整個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才又一派優閒的從後門離開;盧文電猜測他該不會是找什麼人密會,於是又秘密尾隨,沒想到竟然一路跟蹤到這種地方。

  他實在摸不清這個豐四到底是什麼。

  雖然心中有點忌諱,但盧文電還是一咬牙走進大門,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說他進的是鶯鶯燕燕的溫柔鄉,除了荷包之外,能有什麼危險?才踏進,一個小廝笑臉迎人的招呼他,「盧四少爺,多久不見了!快請、快請!」同時朝裡頭大喊:「盧家四少爺來了!」

  盧文電尷尬的笑了,他以前也是鎮安坊的大戶,只差沒有順眼的姑娘可讓他包養而已,鴇母看到他立刻眉開眼笑,「盧四少爺,真教人想煞了,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哎呀,節哀順變!就叫熟識的小青姑娘進軒陪少爺吧?」

  嘴裡說著要盧文電節哀順變,卻一點也沒有同情的感覺。盧文電連忙說:「不、不,我今天純喝酒,不坐久。」

  鴇母的臉馬上沉了下來,盧文電立刻拿出一些錢塞給對方,鴇母的臉上才又露出笑容:「是啊,初逢變故,也不是時候,就找一處安靜的廂房給四少爺喝酒吧。」

  來到樓上廂房、擺脫鴇母之後,看四下無人,盧文電便偷偷閃出去,找尋豐四的行蹤。

  像鎮安坊這樣的風花雪月之處,其實是最好的交際場合,高官貴族政商顯要有重大事情私見時,多會選在這樣的地方。正因為如此,盧文電才認為豐四絕對有要事,值得一探,或許還有機會知道他的真面目。

  盧文電假裝無所是事的閒晃,藉機一間間的偷瞄每間廂房裡的狀況。他從外院一直來到內院的廂房,卻找不到豐四的影子,再進去就是姑娘們的廂房,盧文電不禁擔心起來,難道自己猜錯了,這豐四真的是來嫖妓的?

  盧文電正擔心著,突然老鴇帶著一團人從走道另一端迎面而來;於是他隨即鑽入迴廊,閃進一扇掩上的小門內。

  原來鎮安坊另有玄機,這條不起眼的迴廊其實通往另一處的隱密廂房,盧文電心中大喜,決定一間間的探查。他所在之處頗為幽暗,似乎是一間廂房的前玄關,後面隔著一扇折屏透出燭火閃爍,並隱隱傳出談話聲,盧文電心生好奇,於是躡手躡腳的躲到折屏後,依稀看到兩個人影正在談話。

  「……該辦的事辦完了,轉告那位爺,答應給咱們兄弟的可一點不能少。」聽到那個聲音,盧文電不禁心中大驚,跌坐在地上,是一天前在茶肆裡的「楊柳葉」之一的低沉聲音!他壓抑著猛烈的心跳繼續聽下去。

  「等事情真的成了之後再說。」另一個聲音說:「那位爺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我們不需要額外的好處,只希望那位爺說話算話。」低沉聲音說:「向來一命抵一命,這次的對象一命可抵我們三條命。」

  「那是個棘手的人物,提醒你們別被那個人的外表蒙騙,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我們兄弟自會處理,用不著你多擔心。」

  「還有,事成之後,記得……後天……寒山寺……」。說話聲音突然壓得極低,盧文電只隱約聽到「後天在寒山寺」幾個字,他一心想知道內容,為了聽清楚一點,稍微向前挪了一下。

  就在此時,低沉聲音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揮手,盧文電頓時感到心口一陣刺痛,他咬著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低頭一看,發現一雙鑲銀的烏木筷竟直插入他的左胸上方數寸有餘。

  「什麼人偷聽?」眼看聲音低沉的人正要走過來,盧文電艱難的向後挪了好幾步,企圖退到門邊逃走,他才剛想轉身,突然卻被一隻大手摀住嘴,「別聲張,如果想活命的話。」那個人在盧文電的耳邊低聲說。

  接著,那個人很快的拔出盧文電左胸口上的鑲銀烏木筷,擦拭血跡之後輕放在地上;然後便帶著盧文電跳出花窗外。

  「我確定聽到有人的聲音。」低沉的聲音來到屏風旁,謹慎的檢查著;看見地上的鑲銀烏木筷,心中有些疑惑。

  「楊尚容,這裡是妓院,往來的人自然多了,或許是那個姑娘經過。」另一個人緩緩的說:「與其找一個不存在的偷聽者,你是不是更該找那個人的廂房,準備下手才是真的?」

  楊尚容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便離開廂房,穿過迴廊來到走道,卻發現到處充滿了身著赭紅官服的緹騎。

  「梅千戶,這是幹什麼?」老鴇一臉懊惱,卻不斷在梅留雲面前陪笑,「鎮安坊裡都是姑娘,以客人們身上的『傢伙』,幹不出什麼危險的事。」

  聽到柳願寬說「得解決一個王爺」,梅留雲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們要對朱宸濟不利,什麼也沒有多想,他心急的立刻衝回錦衣衛衙門點了一隊緹騎,時間一到便趕來鎮安坊包圍,親自坐鎮,下令禁止任何人進出,並嚴加看守。

  鴇母見梅留雲沒有回應,又繼續說:「梅千戶,您大人大量,不然,我讓『春花秋月』四個姑娘陪千戶大人,如何?」

  梅留雲錯愕的看了鴇母一眼,沒想到一心擔憂朱宸濟的安危,卻讓自己變成了白嫖客。

  「我說是誰,原來千戶大人。」

  緹騎的出現當然引來坊裡客人的騷動,紛紛出來探聽究竟發生什麼事,朱宸濟和江洵才結束會晤,也走出來看熱鬧。

  「不愧是錦衣衛千戶,連上妓院都聲勢浩大。」朱宸濟冷笑一聲,挖苦著說:「該不會是千戶大人熟識的花魁給別人包了,吃醋所以來鬧場子吧?千戶大人,姑娘們得營生,別那麼計較。」

  梅留雲瞪著朱宸濟,心裡五味雜陳,一天前這個人才侵犯了他,之後又得知自己淌入一塘混水全拜這個人的「親點」所賜;然而他一聽到這個人有危難的時候,竟然不假思索的趕來了。

  現在出言譏諷他的,還是同一個人。

  梅留雲搖頭,他早知道這個人的性格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能認了。

  「到底千戶大人是看上哪個姑娘了?」朱宸濟轉頭問鴇母:「千戶大人是熟客嗎?」

  「千戶大人家教嚴,只來過幾次,都是應酬,不算熟客。」當著本人的面,鴇母當然盡力吹捧,「別看千戶大人是武官,也吟詩作對,好有風情,姑娘們可喜歡的很。」

  朱宸濟看了梅留雲一眼,又轉頭笑著問鴇母:「千戶大人都找什麼樣的姑娘?」

  鴇母怕得罪錦衣衛千戶,原本不想回答;朱宸濟這時從懷裡掏出一袋錢塞進鴇母手裡,鴇母立刻眼睛一亮,「說起來,豐老爺恐怕不相信,以千戶大人的名聲,當然是鎮安坊的四大紅簽金釵陪伴。」

  「都說『蘇邦善文』,原來梅千戶大人喜歡的斯文溫柔的類型,我倒是喜歡脾氣硬、倔強點的,可見我們的喜好大相逕庭。」朱宸濟語氣酸澀,「那麼……就把梅千戶睡過的姑娘都叫來,我全包了。」說完,又給了鴇母一袋錢,鴇母口裡回答沒問題,立刻興高采烈的跑去叫喚姑娘,留下朱、梅兩人獨處。

  梅留雲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頭一絞,「不過是應酬場合,逢場作戲而已,豐四爺何必如此?」

  「好個逢場作戲,如此說來,你在西苑的時候對我也是逢場作戲?」朱宸濟眼神幽怨的瞪著梅留雲,「哼,我還以為有些反應是假裝不了的。」

  梅留雲的腦海中閃過兩人在西苑時纏綿溫存時的種種影像,他深呼吸一口氣,別過臉,淡淡的說:「陳年舊事……何必多提。」

  看見梅留雲的表情,朱宸濟頓時心生不忍,想伸手摟住對方,但一想起前晚的事,又遲疑不動,現在他斷然不敢再碰對方一下了。

  「……只顧著敘舊,差點忘了正事,恐怕得掃豐四爺的興致。」梅留雲又回過頭,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他語氣嚴肅的宣佈:「煩請諸位各自回到自己的廂房裡,關上門獨自喝酒,旁人禁入。」同時吩咐緹騎將陪酒的姑娘們通通趕出來。

  「梅千戶這樣打擾別人『好事』,未免太不近人情,不怕厄運上身?」

  「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個倒霉的命,多一些厄運又有何妨。」梅留雲冷冷的說:「至於已經進軒的嫖客,也鎖上廂房門戶,嚴禁出入。」

  朱宸濟皺著眉,一本正經的問梅留云:「你這是搞什麼名堂?」

  「錦衣衛辦事,閒人勿管。」

  朱宸濟哼笑了一聲,壓低聲音說:「據我的理解……錦衣衛事務,我有知道的權利,你也有報告的義務。」

  梅留雲迴避不答,朱宸濟故意諷刺的說:「梅千戶該不是吃我的醋吧?假借公務,其實是不希望我碰那些姑娘?」

  「的確如此。」梅留雲認真的說:「現在豐四爺可以回廂房了嗎?」

  沒預料到梅留雲會如此回答,反而教朱宸濟有些驚訝,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反應。「你……」

  「留雲……梅千戶!」

  朱宸濟正要說什麼,突然背後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梅留雲很快的回頭,不禁目瞪口呆,從另一個廂房走出的竟是瑞王朱宸浩。

  「商人蕭瑞,梅千戶,多久不見,真是教人想念!」朱宸浩搶先開口,並走上前去擁抱住梅留雲,「我才想,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哎呀,四哥也在!」

  見對方一來便和梅留雲摟摟抱抱,朱宸濟額角青筋隱隱浮起,「我雲遊四海居無定所,福至心靈,想到就來了。」他故作不經意的說:「你也知道我喜歡風花雪月之處,倒是你,該不會也因為慕蘇邦善文之名而來?」

  他雖然知道朱宸浩也來到蘇州,卻沒料到竟在此時此刻出現,而且當老五看到他的時候,表面上驚訝,實際上卻感覺不出意外。朱宸濟的腦中開始混亂,他理智明白朱宸浩來的動機不單純,而情感上卻不由自主的猜忌;尤其看朱宸浩對梅留雲熱情熟稔的模樣,更讓他越想越火大。

  「我隨著母親回鄉探親。」朱宸浩笑著回答朱宸濟:「比起蘇邦姑娘,在此見到留雲才教人高興。」接著他左右張望一陣,轉而問梅留云:「不過,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緹騎包圍這整個鎮安坊?」

  梅留雲面帶微笑的和朱宸浩敘舊,看似放鬆,其實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小心警戒,瑞王朱宸浩的出現,讓梅留雲驚訝之餘,心中更是疑竇叢生,想這時機未免太巧,現在鎮安坊裡有兩個王爺,柳願寬所謂的「解決一個王爺」,又是哪一個?

  朱宸濟總覺得瑞王是故意刺激他似的和梅留雲故作親密,「好好一個吳儂軟語的溫柔鄉,被緹騎搞得烏煙瘴氣,真是沒趣。」朱宸濟誇張的伸了一個懶腰,「我困了,先走一步。」

  正當朱宸濟煩躁的轉身欲走時,梅留雲突然推了他一把,「你……」朱宸濟的心情已經不算好,現在變得更糟,說半天原來梅留雲是嫌他礙事?朱宸濟惱怒的回頭瞪了對方一眼,卻見到梅留雲左手搭著朱宸浩,滿臉怪笑的對他說:「……還是讓緹騎送豐四爺吧?」

  朱宸濟的臉色鐵青,「用不著,我的手下比緹騎更有本事。」

  「既是如此……小心慢走。」梅留雲狀似無禮的說,朱宸濟看著他的態度,險些氣紅眼。這時,鴇母正好將幾個身材窈窕、婀娜多姿的佳麗帶來,「豐老爺,鎮安坊的紅簽金釵來了。」

  朱宸濟在氣憤下,根本沒有尋歡調情的興致;但瞄了一眼梅留雲,卻心念一轉,決定故意激惱對方;於是眉開眼笑的大聲稱讚,「紅簽金釵各個都有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之姿。」他的兩隻手各搭著一個美人,還大大方方的啄吻著第三個女人的朱唇、嗅聞第四個女人頸窩的香氣,「有佳人相伴通宵,我今晚艷福不淺!」他哈哈大笑的賞給鴇母一袋錢之後,便在眾美人的環繞下大搖大擺的走進一處廂房。

  「有勞梅千戶在門口看守。」關上廂房門前,朱宸濟故意惡劣的說:「有事吠叫兩聲、無事莫吵。」

  言下意指梅留雲是看門狗,他的心中頓時一陣痛,他早就知道在對方心中自己終究只是玩物走狗,他沒有,也不敢再有期待;然而,他還是不想見到對方和其他人溫柔調笑。突然間,他想起同一個人曾說「只要一句話,就再也不碰任何人」,顯然只是個薄弱的謊言。

  「不……」梅留雲下意識的想阻止對方,才吐出一個字又住口。

  「什麼?」朱宸濟問道,「梅千戶想說什麼?」

  梅留雲一臉木然淡漠,冷冷的說:「不打擾豐四爺好事,祝今晚盡興。」

  朱宸濟哼笑一聲,關上門,望著廂房,梅留雲硬咬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已經是個被完全利用殆盡,毫無剩餘價值的敝屣;當然只有丟在門外等待遺棄的命運。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8

  第六章

  楊尚容站在迴廊口的陰暗處,仔細觀察週遭的情況,滿宅子都是緹騎,該不會是消息走漏?他心裡隱隱感覺不安。

  注意了好一會兒,他的目標其實就在前方,正和兩個人說話;其中一人穿著錦衣衛的赭紅官服。楊尚容暗嘖了一聲,目標雖然明顯但卻不容易下手,他又觀察了附近的環境關係,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計謀。

  到廂房內,先前和他對飲的人已經不見蹤影,楊尚容從桌上拿起那個人用的瓷酒杯,裡頭還裝著八分滿的酒,看來那個人滴酒未飲。他不理會酒,逕自將酒杯捏碎,並從中取出兩片尖利的碎片,又回到迴廊口待命。

  楊尚容站在暗處沉默的等待著,三人中,穿官服的人似乎相當謹慎,楊尚容也對他特別有戒心。終於,一個人似乎越來越不耐煩、另一個只顧說話相當鬆懈,楊尚容不禁臉露竊笑。他看準時機,運起真氣將手上的瓷碎片分別彈出。

  瓷碎片雖尖銳但面積小,楊尚容於是對準目標的頸項,中招之後,目標人物會在半個時辰內斃命,神不知鬼不覺,突然間,卻發現穿官服的人視線往他的方向看,先拉開一人再轉身推開另一個,並用手臂擋下了瓷碎片。

  楊尚容皺緊眉頭,嘖了一聲,立刻向旁邊閃開。該死,希望穿官服的傢伙沒有看到他的臉,不然事跡敗露的話就賠了夫人又折兵,楊尚容回到廂房裡,發現葉偉不知何時已經來了。

  「老大,老柳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那還不快去找人!」

  楊尚容一直懷疑柳願寬吃裡扒外,他和葉偉是遠房表兄弟,在一起闖蕩多時。幾年前,一個受不了長生軍之苦的逃兵:柳願寬和他們不打不相識,之後於是以「楊柳葉」這個名號一起打劫,成為官府頭疼的緝拿對象。

  不過,柳願寬的行事風格和他完全不同,他們彼此看不順眼許久。在揚州時正是由於他們兩人內哄,才誤入江洵的陷阱而落網,如果不是因為如此,他們現在也不會生命危險,楊尚容越想越恨。

  「找?怎麼找?整個鎮安坊都被錦衣衛包圍了,宅子裡到處都是緹騎,我總不能一間間敲門問老柳在不在吧?」葉偉拿起楊尚容的酒杯,「而且,這可是妓院,如果老柳正在嫖,我去打擾的話,不是帶衰給我嗎?」

  楊尚容一掌打翻葉偉的酒杯,「你不去找,我現在就讓你帶衰上西天!」

  被打翻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兩半,酒灑在地上冒起一陣白煙,楊尚容驚訝不已,立刻拿起酒瓶,將酒整個倒出來,不僅冒煙、甚至將桌緣燒出一個洞。

  「該死,酒裡有毒?」楊尚容怒拍桌子,這一切根本是請君入甕,原來那個人想殺人滅口!

  「留雲,什麼地方不對嗎?」

  朱宸浩看梅留雲心神不寧,於是關心的問道:「如果是為了四哥……你知道他的脾氣,別和他一般見識。」

  梅留雲故作若無其事的搖搖頭,「沒事,瑞……不,蕭瑞爺,錦衣衛例行公事,煩請回到廂房,不然,就讓緹騎護送你回府吧。」接著,他順手招來一名緹騎,神色凝重的低聲吩咐一陣,朱宸浩卻笑著說:「我有另一個提議,就讓我作東,一起飲酒敘舊如何?」

  「多謝好意,但恕我公務在身,無法奉陪。」梅留雲拒絕。他不能因私誤公,楊柳葉的目標是王爺,現在剛好有兩個,他必須更小心謹慎。

  「那麼,讓我在這裡陪你。」朱宸浩說,梅留雲好言婉拒不成,只能勉強同意。

  梅留雲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朱宸浩閒聊,過了好一會兒,朱宸浩該是無聊而睏倦,便瞇著眼打盹;梅留雲便命緹騎送他回去休息。

  坐鎮在玄關,梅留雲不由自主的注意到從朱宸濟的廂房中傳出鶯聲燕語、嬌喘呻吟,種種尋歡作樂的聲音讓他的肝腸寸斷,整個人彷彿變成一盞燭炬,慢慢的化成死灰。

  男子將盧文電帶到一間空廂房裡,盧文電的胸前殷紅一片,臉色蒼白但神智卻相當清醒。他認出眼前的人是茶肆裡的「老柳」,腦海中又浮現了兩個哥哥慘死、父親心神交瘁口吐鮮血倒地而死的景象;他的胃部再度一陣絞痛,左胸的傷口不斷滲血出來。

  「盧四公子,請別激動。」柳願寬皺著眉,按住盧文電的傷口,他左胸的傷口雖小但深,加上接近心臟,已經止血不易,若是持續流血的話,恐怕不到半個時辰就會失血過多而死。盧文電努力抑制情緒,不禁冷汗直冒,既然落到仇家手裡,害怕也沒用;於是咬著牙問對方:「你究竟想怎麼樣?殺我滅口?」

  「我是柳願寬。」柳願寬悵然而平靜的說,同時為盧文電點了胸前的幾個穴道止血,「盧四公子,如果我要殺你滅口的話,當初在破廟就不會放你逃走了。」

  柳願寬的話教盧文電頓時思慮混亂,他強迫自己仔細回憶事發時的情況,當他父親吐血倒地身亡的時候,破廟裡的人頓時亂成一團,他的手腳被綁著跪在地上,想要沖去救起父親、或和加害者拚命也心有餘而力不足。突然間某個人趁亂來到他身邊,很快的割斷綁著他手腳的繩索,低聲說了句:「快逃!」接著一腳將他踢出破廟外之後便逕自混進亂成一團的番役之中。

  被踢出破廟之後,盧文電沒命的逃,好一會兒之後,卻聽到東廠在後面追逐的聲音;當時他已經來到大街上,眼尖看到穿赭紅色官袍的梅留雲,立刻上前求救。

  細想起來,要他快逃的的確就是眼前這個人。

  「所以……閣下救我是為了贖罪?」盧文電憤恨的說:「不共戴天的仇恨,以為這樣就能一筆勾銷?」

  「雖然令尊和兩位兄弟並非死在我的手上,但是我抓了你們兄弟,也推卸不了責任。」柳願寬苦澀的一笑,語氣充滿懺悔,「怎麼敢妄想冀求盧四公子的原諒……」

  柳願寬拿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藥、一把小匕首,和從隔壁廂房拿的一瓶酒,「現在錦衣衛包圍了整個鎮安坊,我只能先為你做簡單的急救;明天才能找大夫仔細治療。」

  柳願寬將匕首放在燭火上加熱消毒,他解開盧文電衣襟,部分凝固的血液將衣服布料與傷口黏著,撕開時讓盧文電痛得喊叫了出來,柳願寬連忙摀住盧文電的嘴,「得罪了,不過請盧四公子別叫,以免驚動他人。」

  接著,柳願寬將酒往盧文電的傷口上沖洗,烈酒的刺激遠比撕開衣料時傷口更痛上百倍,盧文電痛得幾乎無法壓抑,柳願寬於是將手一橫,讓他咬住自己的手腕。

  盧文電滿腔的仇恨怨懟彷彿找到發洩口似的,死命的咬,將柳願寬的手腕幾乎咬下一塊肉。雖然被咬得極痛,柳願寬卻皺著眉忍耐,以一隻手為盧文電的傷口上金創藥,最後再用燒紅的匕首暫時將傷口密合。

  療程結束之後,盧文電看著柳願寬手上握著匕首,心想這個人雖然表面上說心有愧疚,但畢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人,難說會不會突然反目,對自己不利;於是便鬆開口。

  柳願寬卻只是以暗沉的眼神看著盧文電,絲毫不管手上被咬出血的傷口,他將匕首輕輕一拋,手執刀刃以握柄遞給盧文電,「請帶著防身。」接著又苦笑著說:「……或者日後殺我報仇也行。」

  盧文電瞪著柳願寬,心中琢磨這個人說的到底是真還是假,突然間,卻聽見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某個人正一間間的打開房門,到處找著:「老柳?你在嗎?」

  「你……」盧文電心中一凜,原來這是個甕中捉鱉的計謀!他才一開口,柳願寬的眼神一變,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他的啞穴和麻穴。

  盧文電不禁怨恨自己的愚蠢天真,這個柳願寬假裝懺悔,藉機降低他的戒心,其實真正的目的是要活捉他。他記得當時在破廟中這些人一直逼問他父親某個他不知道的秘密,如果這些人以為他其實知道秘密,盧文電可以想見接下來這些人將嚴刑折磨逼他透露,想到這盧文電不禁氣得眼眶含淚,憤恨的瞪著柳願寬。

  柳願寬一句話也不說,神色陰沉的剝光盧文電身上的衣服、散下頭髮,然後一把橫抱起來放在床上,讓盧文電的臉朝內的側躺,拉上繡被半遮蓋著,讓背到臀部半露在外面。

  接著,柳願寬也脫下衣服,全身一絲不掛的爬上床,緊靠著盧文電的裸背而坐,最後並吹熄床邊小几上的蠟燭。

  不管柳願寬意圖為何,感覺對方觸碰自己的皮膚,盧文電只覺得噁心。

  「老柳?是你嗎?」

  注意到某廂房內的燭火突然熄滅,在外頭尋找柳願寬的人立刻走過來,小心翼翼的開門。「老柳……是我,老葉。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正在……干……別讓我看到,江湖上很忌諱的!」

  葉偉走進廂房內,因為光線不足,只看到柳願寬全身赤精大條的坐在床上,滿臉被打斷興致的不爽;旁邊依稀可見披散枕上的烏黑長髮和光潔的裸背。葉偉立刻呸了一聲,轉身踱了三次腳,有些急惱的說:「老柳,你、你這不是讓我撞煞嗎?」

  傳說進行交媾時神鬼迴避,連祝融火神都不敢打擾,於是有避火的說法。一般闖蕩江湖的人已經很忌諱撞見行房好事,而葉偉命理五行屬火,算命的特別叮嚀他要小心避煞,以免惹上血光之災。

  「他奶奶的,惡人先告狀!打斷我的好事還怪人帶煞給你?快滾!」柳願寬沒好氣的說。

  「我也不想來啊!是老大……」葉偉委屈的解釋,眼睛一直盯著露出繡被的裸背看,同時伸手在那片背上摸了一下,「細皮白肉,好貨色啊!」

  柳願寬立刻扯住葉偉的手將他一把甩出去,「他奶奶的!」

  葉偉搔搔頭,轉身準備離開,到了門口卻又回過頭,吞吞吐吐的問道:「不過,既然都看到了……老柳,你爽完之後,能不能也讓我……你知道,我也很久沒爽了。」

  柳願寬的臉色一變,「他奶奶的,這是妓院,你不會自己去找一個?」

  「這裡既然有現成的,也省得我另外再去挑。」

  柳願寬瞪著葉偉,半天不說話,「老柳,你難道要睡這娘們一整夜不成?」看著柳願寬的表情,葉偉突然有點退卻,「原來如此,一定是個很騷的貨色……哎呀,這讓我更想試試……」

  「睡什麼一整夜?」冷不防的又出現另一個聲音,柳願寬抬頭一看,是楊尚容。

  楊尚容清楚葉偉的個性,怕他成事不足還節外生枝,於是也出來找人。他們三人原本約好在與密使談判的廂房見面,柳願寬卻遲遲沒有露臉,楊尚容認為絕對事有蹊蹺,他怎麼樣都不相信這種時候柳願寬會有心情嫖妓。

  「老柳,你旁邊那個人是誰?」楊尚容一臉懷疑的瞪著柳願寬,語氣冰冷的問道。

  「我說『楊柳葉』到底是江洋大盜還是採花淫賊?怎麼你們淨愛看人演活春宮?」柳願寬反詰對方,「這裡是妓院,在我旁邊的自然不是黃花閨女。」

  「為什麼不露個臉和大家相見呢?」

  柳願寬哼了一聲,「鎮安坊是蘇州最高檔的妓院之一,這裡的蘇邦姑娘連在京城都是很有名氣;你以為和土窯子的丐妓一樣,七文錢任憑你幾個大爺干都行?鎮安坊的姑娘得要事先邀約,不順眼的客人根本不接;我花了多少銀子才邀到這一個,你以為人家隨便什麼人都見?」

  柳願寬頓了一頓,接著神色變得極為冷酷,「……更重要的一點,老楊,我睡什麼人何時需要你檢查或同意了?你當我柳願寬是龜兒子?」

  楊尚容惡狠狠的斜眼瞪著柳願寬,蓄勢準備出招,他仔細觀察柳願寬說話的神態,注意到當柳願寬說話時,手指不斷玩弄枕上的長髮或撫摸身旁的裸背;他眉頭一皺,或許床上真是個妓女,楊尚容於是雙手一攤,「大家兄弟一場,不需要為了一個賤女人傷了和氣,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讓我發現你暗中搞鬼……別怪我不顧情面。」

  柳願寬擺出一個「隨時候教」的手勢,「既然我們已經彼此說清楚了……你們是不是能讓我好好爽一下,別再打擾?」

  楊尚容沉默片刻之後才又開口:「警告你別忘了正經事。等這些該死的緹騎一走,咱們就離開。」接著便領著葉偉走出廂房。

  關上門前,楊尚容刻意將門留下一條縫隙,監視廂房的情況,他看見柳願寬鑽進繡被裡,翻身跨到妓女的身上開始忘情馳騁,動作激烈,將妓女翻來折去的交歡。

  越看著,他自己也不禁下身騷動難耐,突然也想嘗嘗那個妓女的滋味。為避免讓人嘲笑,他才將門真正關緊,與葉偉一起離開。

  直到確定楊、葉兩人真的走開,柳願寬才翻身跳下床。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解開盧文電的穴道,並用繡被將盧文電緊緊包裹好。自己則很快的穿上衣服,走到靠近門邊的椅子上坐下,小心戒慎的把風,注意著門外的狀況。

  經過一整夜的折騰,接近清晨的時候盧文電被柳願寬搖醒,在昏沉迷糊之中,一看到柳願寬的臉,盧文電先是臉紅、接著立即朝對方猛揮拳。「你……你這個……」盧文電想咒罵對方,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縱使他知道前晚的一切全是權宜之計,但心裡還是覺得非常難堪。

  雖然挨了對方幾拳,柳願寬還是小心翼翼的以輕柔動作將盧文電從床上扶坐起來,並且交給他一些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乾淨衣物換上。由於前晚盧文電一直處於緊張和驚嚇的狀況,加上胸口有傷,於是半睡半醒的沒能好好休息;以至於現在頭暈目眩,而且有些發燒。下床時,盧文電腳一軟,差點又要倒下,柳願寬立刻伸手將他攔腰扶起。

  看著盧文電的樣子,柳願寬非常不放心,「趁現在錦衣衛準備走的時候,咱們混在裡面一起出去。」他如此提議,卻被盧文電拒絕。

  「呸,誰是咱們?你……」盧文電又氣又急的說,轉念一想,這個人害了他的家人、卻又救了他一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才是,「……惡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別再跟著我了。」

  柳願寬慚愧的低下頭。他到門邊一邊注意外頭的狀況,一邊說:「盧四公子,並非我不要臉的死纏爛打,而是現在情況不明,能否讓我保護你出去,以免出差錯。」

  「哼,你以為自己功夫好,瞧不起我?」盧文電斥之以鼻,「我和錦衣衛熟得很,如果被你這個惡賊跟著,才會害我遭受池魚之殃。」盧文電不耐煩的怒瞪對方,「等我出去把傷養好了,到時候再找你報仇!」

  「盧四公子,我說過,柳願寬這條命是你的。」柳願寬坦然的說,同時再將小匕首交給他,「隨時請你來拿。」

  盧文電別過臉,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口,趁機混入緹騎和酒客中離開了鎮安坊。

  「掌櫃,打一斤酒。」

  盧文電走進杏花樓隨意挑了一張桌子逕自坐下。掌櫃嘴上答應,卻不禁皺了眉,一大清早的就打酒喝,這個面有菜色的小伙子難道是不要命了?

  等待之餘,盧文電右手撐著頭,他的左胸還隱隱作痛。或許應該先找大夫才是,可是他現在的心情很混亂,不喝點酒恐怕無法平靜。終於,小二拿了酒和酒碗過來,先為他倒了一碗。

  盧文電立刻將那碗酒一飲而盡,頓時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燒,並且咳嗽不已。他出身茶莊,的確不是一早喝烈酒的料。

  「傻小子!一大清早的喝什麼酒?」

  盧文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說話,同時用力在他的左肩部拍了一下。他立刻痛得飆出眼淚,「誰?」回頭一看,是孫隆參,「你這個蠢大個!想死嗎?」

  「怎麼說話那麼臭?」孫隆參一臉無辜,「是梅千戶要我出來找你。」

  「我師父?」盧文電有些訝異,想不到梅留雲竟然這麼惦記他。

  「是啊,傻小子快從實招來,昨晚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不到人。」

  盧文電的腦海中再度浮現前一晚的不堪情景,他的臉色一黑,不小心脫口而出:「上妓院……」

  「真是忌諱,你不是丁憂戴孝?這種時候別上妓院,你不怕沖煞?」孫隆參好心的提醒,盧文電搖搖頭,沖煞,可不是嗎,看看他現在不只受傷,還受到那樣的遭遇。

  看盧文電無力的垂下頭,孫隆參於是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他打起精神,然而他幾下都拍在盧文電的左肩上,讓他痛得幾乎叫出來;低頭一看,胸前似乎微微滲血。「蠢大個別再拍我的肩了,想把我的肩拍斷嗎?」盧文電氣憤的說,孫隆參立刻一臉好心被當驢肝肺的模樣,「我是好心為你打氣!你肩痛的話,也得怪昨晚你上哪個姑娘的時候姿勢不對吧。」

  盧文電的臉色又暗了下來,上什麼姑娘,自己還差點被人上了,一想到這裡,他又為自己倒了一碗酒。

  「別再喝了。」孫隆參拿開酒碗,「快和我回錦衣衛衙門,梅千戶還擔心著。」說完便叫掌櫃算了酒錢,然後拉著盧文電往錦衣衛衙門走去。

  朱宸濟慢慢的回到寒山寺,他在天剛破曉時走出廂房,身上衣著不整,刻意瞧了梅留雲一眼;梅留雲卻冷若冰霜,連聲招呼也不打。

  他歎了一口氣,其實他一晚根本沒好過。一開始,他想盡辦法輕薄調情,故意逗得金釵們嬌笑喧鬧,目的其實是想讓梅留雲吃醋。然而對方卻像不動明王似的,一點也不受騷擾;反而是之後金釵們不勝酒力,一個個或臥或躺的睡著了。廂房裡只剩他一個人清醒,郁卒的喝了整夜的悶酒。

  踏進寒山寺的廂房,他先請人備熱水好洗去一身酒氣,由於喝酒太多有點頭暈,便盤算著想找盧文電為他沏一壺醒酒的茶,那小子是茶莊出身,必然知道沏醒茶一些方法。

  然而他到處看了看,卻不見盧文電的蹤影。

  「老衲有帖醒酒的醍醐良方。」稍後,明吾大師請朱宸濟到禪房裡,「豐施主,淺酌怡情、大飲卻不宜;不但傷身,也容易誤事。」

  「多謝大師提醒。」朱宸濟這才想起當天的大事,不禁慚愧。

  早課過後,「淨」字輩的首座弟子便招集寒山寺中所有僧眾,傳達住持明吾大師的口諭。由於寺裡有鼠為患,必須加以處理,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捕殺;於是住持決定要單獨為鼠輩講經說法,感化老鼠搬離寒山寺。在此期間,所有寺人暫居別處,以免影響說鼠法會的進行。

  寺裡的僧俗眾人面面相覷,明吾大師要為老鼠講經說法,實在是前所未聞的。雖然心裡嘀咕,但寺內所有僧眾還是聽從命令各自收拾簡單行李,隨著首座弟子一同離開寒山寺。

  渡能也跟隨著小師兄們的腳步,一起魚貫的走出寒山寺,走了一段路,渡能突然想起,今天白二叔會送米到寺裡,若是寺裡沒人,誰幫他開門呢?白二叔不就得在門口枯等,直到老鼠法會結束?渡能不禁擔心,決定還是通知白二叔一聲比較妥當,於是他隨口對前面的小師兄說了一聲之後,立刻折回頭,往寒山寺後門跑去。

  回到寒山寺,還好,白二叔還沒送米過來。渡能來到伙房裡等著,心想除了能幫白二叔開門之外,也要把米收藏好才行;不然讓老鼠們拿走可就糟了。

  等了半天,白二還是沒來,渡能不禁有些疑惑,白二通常都是在中午以前送米送菜,還會陪他說一點話,有時候就順便在寺裡吃中飯了,他等不及了,於是走到門邊張望。

  「小師父!」渡能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立刻回答:「施主。」

  「小師父,你怎麼還在這裡?快跟我來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渡能心想自己恐怕又闖禍了,急忙跟著那個人的腳步離開。

  在錦衣衛衙門的書房中,梅留雲花了一番功夫才將右手臂上的兩枚尖銳的瓷碎片取下來,碎片絕大部分刺入肌肉中,所幸面積不大,沒有造成多大的損傷;只留下兩個黑色的痕跡。

  梅留雲對於手臂上的傷痕並不在意;他介意的是射瓷器的人,以當時的距離,瓷碎片竟能如此深入,那個人的功夫恐怕不低。

  如此說來,「楊柳葉」的確不容小覷,以柳願寬的功夫,加上發射暗器的這個人,就算第三個人功夫較弱,倘若聯手,梅留雲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他原為了保護朱宸濟才到鎮安坊,卻忘了對方的功夫其實在他之上,哪會需要他的保護,的確,他不過是多管閒事;才會遇上目睹對方移情別戀的不堪戲碼。

  梅留雲歎了一口氣,現在不該浪費時間在一些無謂瑣事上,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詳加計劃,包圍寒山寺一事。但是梅留雲此刻心緒混亂,需要轉移一下注意力,於是他站起來,攤開書案上的紙,注水研墨之後,開始提筆揮毫。

  寫字向來能幫助梅留雲冷靜思考,於是他什麼都沒有多想,直覺振筆疾書,當他回過神,發覺寫的是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天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梅留雲突然心生一股不好的預感,當他正要換紙另寫,注意到白紙黑字之中,竟點綴著點點朱紅,他不禁疑惑,沒用硃砂,怎麼會有朱紅色點?而且色點還越來越多。

  「怎麼會……」梅留雲心臟狂跳不已,他感覺上唇濕潤溫熱,伸手一摸,看到手上沾染了血跡,是自己的鼻血,梅留雲急忙找出銅鏡一照,看見兩道紅色血跡從鼻孔不斷流出,他往後跌坐在椅子上,左手顫抖著掐住鼻樑企圖止血,心想怎麼可能,比預期毒發的時間還早。

  太快了,而他來不及做的事還那麼多,梅留雲心想自己恐怕沒命完成該完成的事了。

  「梅千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叫喚,梅留雲連忙盡力將鼻血全部擦掉之後才強裝鎮靜的將門打開,發現是一個未曾見過的東廠番役,「千戶大人。」番役行了禮,態度恭敬的說:「東廠督公有請,將為寒山寺起事進行最後的沙盤推演。」

  「知道了。」梅留雲說:「請轉告廠督,我稍後就到……」

  「不,請梅千戶現在立刻跟小的一起過去。」番役說:「寒山寺計劃有變,事關緊急,還請梅千戶包涵。」

  梅留雲輕皺了一下眉頭,計劃有變?他約略沉吟之後便跟著番役腳步前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心想,不論龐保有什麼計劃,都得探探才知道,他得在所剩無幾的賤命終結之前,力盡人事才行。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8

  第七章

  龐保坐在四人抬著的座輿上,氣定神閒的指揮著大隊人馬前進。浩浩蕩蕩的來到古運河口,離寒山寺還有十餘哩的距離,卻發現沿路儘是漕運軍衛的身影。

  「慢。」一個舉著「到此下馬卸甲」牌子的官兵擋下他們的去路,「無論何人到此都不准再乘馬坐輿,一律步行禁聲快速通過,不得停留。」

  隊伍受到阻擋,一個番役立刻快步上前,指著官兵的鼻子說:「你是什麼東西?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座輿大駕?竟然也敢擋?」

  「什麼人都一樣,叫後面那個人立刻下來,違者休怪法令無情。」

  番役立刻賞了官兵一巴掌,「放肆!東廠督公是你可以亂指的嗎?不怕督公問罪,立刻讓你充配恩軍!」

  官兵摸著臉頰,揮手招來幾個下屬士兵,「拿下。」士兵立刻架住番役,強押在地上。

  龐保遠遠的睨著官兵,看他們想搞什麼名堂。

  「參見廠督。」官兵對龐保行了軍禮,「我等奉漕運總兵之令在此駐守,閒人勿近,還請海涵,諸位還是回府吧。」

  「江總兵想擋路?」龐保冷冷的說:「東廠奉旨領錦衣衛辦事,漕運衙門為何阻擾?不怕抗旨治罪嗎?」就算是一等候的漕運總兵,龐保也不相信有熊心豹膽敢對抗司禮監秉筆太監。

  「啟秉廠督,總兵大人也是奉旨行事。」官兵說:「不然……廠督不用下座輿,只要繞道就行。」

  「繞道?我就是要去寒山寺。」

  「恐怕不行,要不,請廠督稍待讓小的去請示總兵大人。」

  「請示?我還沒聽過堂堂東廠督公去什麼地方竟需要一介總兵允許。」龐保越來越惱怒。

  「廠督息怒,這不是總兵大人的意思。」官兵說:「是因為王爺正在寒山寺裡參拜,閒人嚴禁驚擾大駕。」

  龐保臉上的表情逐漸僵硬,「哪位王爺?」

  「兩位王爺,豐王和瑞王。」

  龐保咬著牙,氣得嘴角肌肉顫抖,此時又有一個漕運官兵走出來,「廠督,王爺有請。」官兵先向龐保行禮,接著朗聲宣佈:「王爺有令,諸位遠道而來,適逢寒山寺進行法會,也算有緣,所以凡從五品以上官員可以進寺廟一同參與;其他人等請在此遙拜參禪,稍後將賞賜齋飯。佛門是清淨和平之地,入寒山寺不得攜帶刀劍武器,必須一路雙手合十參拜步行。」

  接著出來一隊士兵監視從五品以上的人員卸下身上武器,龐保看著這番景象,雖然不甘願但還是下了座輿;同時招來一個人,在他耳邊嘀咕吩咐一番之後,便隨著官兵前往寒山寺。

  原本該是佛門寶剎的寒山寺,此時卻不見半個僧人沙彌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身著軍裝手提長棍的士兵。龐保一路謹慎注意,一抬頭,看著不遠處偌大的佛殿,內頭只見依稀幾個人影,他不禁心下疑惑。

  才踏進佛殿,眼前的景象便教龐保大吃一驚。明吾大師在禪座上盤腿打坐,雙手在胸前結說法印;他面前有一個鐵籠,籠中有一隻黑溝鼠和一個法輪,溝鼠前肢正不斷的迅速拍動,隨著它的動作,法輪也不斷轉動。

  這算為老鼠說法?龐保好奇的準備更上前幾步看清楚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該來的總算來了,龐公公終於趕上『勸鼠皈依法會』。」

  龐保一轉頭,看到豐、瑞二王正在佛殿的一角坐著下棋,「豐王、瑞王兩位殿下……」龐保立刻請安,話還沒說完,朱宸濟便開口了:「明吾大師正在說法,不得驚擾,龐公公就率番役就地在標的處參拜。」

  標的處?龐保還疑惑著,只見朱宸濟從棋盒裡拾起一枚白子,隨手一揮,棋子在龐保前方幾吋處落下,並且深深嵌入地上的青石磚裡。

  盯著青石磚裡的那枚白子,龐保吞了一口口水,朱宸濟鮮少在人前顯露武功,而這一揮看似輕鬆,裡面實蘊藏上層內力;龐保當然忌憚。

  「雖然是說法大會,但也不需要如此拘謹。」瑞王面露笑容,舉手從外面招人進來,「快給廠督上座。」

  「還是五弟周到。」朱宸濟故作佩服,「快,也給廠督一個法輪,唸經誦佛時轉動才好讓誠意上達天聽。」

  門外很快搬來一張四出玫瑰椅和法輪,龐保只好坐下,他斜看了朱宸濟一眼,要他拿法輪,意思當他是鼠輩?

  「兩位王爺的好意,下官感激涕泣。」龐保說:「不過,東廠錦衣衛造訪寒山寺並非為了法會,而是為了奉旨緝拿欽犯。」

  「盡忠職守啊。」朱宸濟說:「不過,這會兒寺裡只剩明吾大師和漕運軍衛,龐公公所謂的欽犯是指誰?難道是我們兩兄弟?」他轉頭詢問朱宸浩,「五弟,你看到什麼欽犯了嗎?」朱宸浩搖搖頭。

  「總而言之,現在寺裡有兩位王爺大駕,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讓番役緹騎搜索保護,若有任何差錯,誰能擔待?」不等豐、瑞兩王回答,龐保便一個手勢指示手下進內廂搜尋。

  不一會兒之後得到回報,沒有見到任何人,龐保的嘴角整個往下拉,斜眼瞪著朱宸濟,怒而不語。

  「一個欽犯能勞動東廠廠督親自緝拿,想必是個棘手人物。」朱宸浩突然開口,「請問廠督,欽犯是誰?」

  「前大漢將軍盧文雨。」龐保說突然靈機一動,「相信豐王也對此人知之甚深。」

  「怎麼說?」朱宸濟抬起頭,平靜的看著龐保。

  「盧文雨是十二年前內廷毒殺案的反叛逆賊啊!」龐保故作驚訝,「他和黃貴妃的侍女妙娟兩人私通,因為事跡敗露而串謀犯下這件駭人聽聞的毒殺案;之後兩人潛逃,現在終於有消息,不將此人追捕到案,怎麼對得起黃貴妃在天之靈呢!」

  聽到龐保顛倒是非卻先聲奪人,朱宸濟的眉頭皺了一下,之後又很快恢復平靜。

  「十二年前的懸案終於能夠水落石出,受害者在天之靈也總算能瞑目。」朱宸浩欣慰的看著朱宸濟,「如果能抓到這個盧文雨就太好了,四哥,這真是好消息。」

  朱宸濟對著他淡淡一笑,「的確。」接著又轉頭問龐保:「廠督如何知道這個消息?」

  「東廠職責所在,消息自然靈通。」

  「說來奇怪,廠督的情報和我從錦衣衛所得到的消息頗有出入。」朱宸濟在棋盤上下了一枚白子。「就我所知,盧文雨的確與毒殺案有重要關係,不過他是證人而非兇手,廠督恐怕白忙一場。」

  龐保心中一凜,「豐王的意思是?」

  「我已經找到他了。」朱宸濟說話的同時,手招江洵走進佛殿,「正因為這個人的關係重大,所以我先將他交與漕運總督署保護。」

  龐保不禁緊張,卻強露笑容。

  「之後我會到淮安與江總兵一同將盧文雨北送回京,屆時便可將毒殺案的真相調查個水落石出。」朱宸濟緩緩的說:「趁著廠督龐公公也在,重要關係人盧文雨的安全,大家都必須擔待著點,如果有什麼差錯……」他轉而盯著龐保,眼神中微露警告意味,「誰都難辭其咎。」

  龐保點點頭,假裝十分認同的;心中卻不斷咒罵,他原想先殺盧文雨滅口、現在不但無法下手,還得維護此人的安危;朱宸濟擺明要他自負刑架上法場就義,龐保一咬牙,決定攤牌。

  「看來盧文雨一事終將和平收場,雖然中間歷經許多轉折……下官也差點誤信了反間計謀,錯把證人當兇手。」龐保搖搖頭,滿臉慚愧,「不過……廠衛同樣領旨辦案,為何其中卻出現如此大的差錯?……這一點,王爺不覺得奇怪?」

  朱宸濟沉默的看著龐保,暗自琢磨他的言下之意。朱宸浩則神色有些擔憂的開口問道:「廠督的意思是……廠衛之中有內奸,從中上下其手興風作浪?」

  龐保面色凝重的點點頭,歎了一口氣:「正是如此,這個內奸熟知內情,要揭穿十分不易,經過我契而不捨的推敲試探,終於讓這個內奸露出狐狸尾……」龐保頓了一頓,看著朱宸濟,「現在立刻將內奸帶上來,請豐王發落。」

  龐保站起來,右手輕輕向後一招。隨即兩個番役便從大殿之外拉著一個身上銬著鐵葉長枷、扣著腳鐐的人半跛半拐的走進來。一進佛殿,番役立刻由後頭往那個人的膝蓋上重踢幾腳,讓他跪在地上。

  瞥見那個身影,朱宸濟閉上眼睛,根本不敢細看;只是緊咬著牙關,甚至依稀感到牙齦滲血。

  「梅……」朱宸浩唰的一聲站起,目瞪口呆的看著地上的內奸,「梅留雲……?」他立刻衝下去,細看發現梅留雲除了狼狽之外,並沒有受什麼皮肉損害,才鬆了一口氣,轉頭對龐保說:「廠督,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留雲曾是四哥府上的門人部曲,不可能……」

  「正因為曾是豐王府上的門人,濫用王爺寵信,才更教人防不勝防。」

  情勢急轉,朱宸浩與江洵不約而同的望向朱宸濟,看他如何反應;朱宸濟卻不為所動。

  「廠督,梅千戶的為人操守在兵部頗有好評,我也認為其中必然有誤會。」片刻之後,江洵也陪話打圓場,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場戲與捉內奸無關,顯然是龐保意圖與朱宸濟較量,江洵原本就與龐保不合,立刻為梅留雲緩頰,間接表明對豐王的支持。

  梅留雲怒眼斜瞪著龐保,原來之前龐保借口找他商議起事細節,才到廳裡卻被誣指為內賊、百口莫辯,當場被綁下獄。因為身上銬著鐵葉長枷,梅留雲只能艱難的半抬起頭看向朱宸濟,發現他氣定神閒的繼續在棋盤上下了一枚白子,連看也沒有看自己一眼。

  梅留雲明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自己竟然誤入龐保的圈套,讓朱宸濟長久以來的佈局險些毀於一旦,也難怪會如此反應,他對自己的疏失無用感到慚愧,而朱宸濟的漠視,更讓他的心頭一絞。

  朱宸濟盡所能的保持鎮靜,目不轉睛的盯著棋盤,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千萬不能亂了陣腳。

  再說,這或許正是慧劍斬情絲,放對方自由的時候。

  朱宸濟深吸一口氣,接著緩緩開口:「多勞龐公公費心為我清理門戶。」他轉而望向江洵,神情有些疑惑的問道:「江總兵,我有一事請教,司禮監秉筆太監什麼時候也兼管起錦衣衛事務了?」

  江洵搖搖頭,「尚未聽聞,錦衣衛隸屬兵部管理……」江洵隨即意會,於是招手從門外叫來兩個漕運士兵,「快,把梅千戶身上的枷具腳鐐都卸下。」

  江洵以一等候身份任漕運總兵,參預兵部機要;雖然不是錦衣衛直屬上司,卻比內廷司禮監來得明正書順,龐保看了朱宸濟與江洵一眼,冷笑一聲:「王爺若執意護短……」朱宸濟瞪著龐保,眼睛幾乎冒出火,遲遲不語。

  漕運士兵依江洵的命令為梅留雲卸下刑具,朱宸浩正要上前將梅留雲扶起時,朱宸濟突然說道:「五弟,輪到你下棋了。」

  朱宸浩錯愕的回過頭,「四哥,這種時候……」

  「讓五弟見笑了,你府上應該沒有這種吃裡扒外的廢物吧。」朱宸濟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說,養這樣的狗東西有什麼用?」

  梅留雲垂下頭,眉頭深鎖,朱宸濟看著他,輕笑一聲,淡淡的說:「現在才低頭懺悔未免太晚,江總兵,叫人去了這狗東西的千戶官服,杖脊六十,斥發為民,永不錄用。」

  「杖脊六十……?」江洵一臉驚愕的看著朱宸濟,「王爺,梅千戶縱有疏失,也是無心之過,稍加申斥即可,何必非要削官罷職?未免……」龐保冷眼旁觀,嘴角拉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佛慈悲。」明吾大師這時突然從禪座上起身,朝朱宸濟等人作了佛揖,「今日寺裡正逢法會,不宜刑責打殺。可否看在老衲的薄面,免了杖脊之刑?」

  朱宸濟向明吾大師恭敬回禮,「就依明吾大師。」接著他側眼看著梅留雲,「聽好,看在明吾大師的面子上,只革你的官職,省下六十杖脊,立刻給我滾,從這一刻起,我和你毫無瓜葛。」

  聽到朱宸濟這一番話,梅留雲低下頭,閉上雙眼緊抿著嘴唇,朱宸濟又說:「對我而言,你已經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從今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朱宸濟的一字一句都像尖針般刺進心頭,梅留雲已經痛到麻木;咬著牙連續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敢再抬起頭,露出淡淡的苦笑。

  「梅千戶。」江洵故意仍以官銜稱呼梅留雲,暗示他快點求情,企圖打圓場。「還不快自罪認錯,王爺宅心仁厚,必然會網開一面。」

  梅留雲卻什麼都沒說,他轉念想,也許這樣反而更好,他隨時可能會毒發身亡,朱宸濟遲早會知道的。與其屆時天人永別的依依不捨讓兩方都心碎難過,不如現在藉著朱宸濟的決絕態度一刀兩斷,如此或許是最好的別離方式。

  而梅留雲至少確定對方不會為了自己的死感到遺憾而縈懷歉疚,痛苦只要有一方背負就夠了。

  「這次絕對可以如王爺所願。」梅留雲帶著覺悟,輕聲淡然的說:「小的和王爺是後會無期了,請王爺自己保重。」朱宸濟背過身,並不看梅留雲。

  梅留雲跪在地上向朱宸濟的背影磕了幾個響頭辭別,接著一提氣,轉身跨出佛殿。

  法會結束後,在江洵的陪同下,朱宸濟臉色凝重神情鬱怒的回到漕運兵衛行館,才踏進門,一名僧人立刻迎上,焦急的說:「總兵大人、豐施主,不好了!白二……白二他一會兒尋死尋活、現在又鬧著要走,幾個人都攔不住啊!」

  「怎麼了?」江洵訝異的問道,王恆駿,也就是寒山寺的淨定歎了一口氣,「白……不,盧將軍不願意回京作證。」

  朱宸濟在旁邊聽了,先愣呆片刻,接著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個箭步衝上去扼住盧文雨的咽喉,「你敢反悔?」他怒睜雙眼,將盧文雨一把撞到牆上,咬牙切齒的說:「知不知道我為了保你安全回京作證作了多大的犧牲?」

  盧文雨被勒的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卻毫不退卻。

  「王爺,盧將軍有苦衷……」王恆駿苦著臉解釋,「事實上……渡能失蹤了!」

  「什麼?」朱宸濟鬆開手,一臉不敢相信,「渡能小師父……」

  王恆駿搖搖頭,「渡能的小師兄說,昨天整寺僧人搬遷來的路上,渡能就說要幫送米的白二叔開門……」同時轉頭看了一眼盧文雨,「所以得要回寺裡一趟;結果就再也不見人影。」

  「盧將軍稍安勿躁。」江洵安撫盧文雨,同時望了朱宸濟一眼,看見他一臉似是要大開殺戒的模樣,立刻緩頰:「盧將軍何不先與我到淮安為回京做準備,令郎的事,王爺會有主張……」

  盧文雨卻閉上眼睛,不斷的搖頭,似乎完全不相信。

  「你答應過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朱宸濟一字一字咬牙切齒的說。而盧文雨的態度卻是火上加油,朱宸濟眼看著又要衝上去,「你敢食言,我就……」

  「就殺了我?」盧文雨張開眼睛,慘然的說:「盧文雨在十二年前就不存在了,兒子是我繼續存活在世上的唯一原因,沒有他……」盧文雨頓了一下,堅決的搖搖頭。

  瞪著盧文雨良久,朱宸濟突然冷笑一聲,「由不得你,用綁的也把你綁回京裡作證。」

  「就算到京裡,我也不會開口。」盧文雨幽幽的說。

  「你想威脅我?我從不和人談條件。」

  「王爺不談條件,但是我談。」盧文雨說:「十二年來,我隱姓埋名的躲藏;牽連家人受害、父親死了無法奔喪、和妻子分隔兩地,現在連兒子都沒了蹤影……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但是王爺卻有一大片不能輸的江山。」

  盧文雨的話讓朱宸濟感到無限諷刺,什麼江山,他已經輸了這輩子唯一不想也不能輸的棋局;和盧文雨相比,究竟是誰淒慘。

  「江總兵。」朱宸濟一甩頭,吩咐江洵:「總之先將盧文雨送到淮安,派人好好看管,別讓他做任何傻事;另外,挑幾個有能力的手下,計劃尋找渡能的事。」

  出了寒山寺之後,梅留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才停下休息,仰望無月夜空的滿天繁星,更顯出他這個彷彿草上露珠的卑微生命有多渺小。現在和朱宸濟的牽繫切斷之後,唯一掛著他心上的事也放了下來,他的記憶開始回到年幼時和父親在遼東邊城生活的情景……父親為國捐軀之後,他拎著青布包袱幾經輾轉來到京城,頭一次遇上了那個騎著黑馬劈頭賞他幾鞭子的人,他生命中的煞星。

  梅留雲閉上眼睛,從他當小侍讀開始受到的荼毒和照顧,幾次從折磨中撿回命來,冠禮和在西苑時的寵信和分離,直到現在成為千戶又被革職。

  想起朱宸濟的好與不好,讓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不知道自己如果不是出身低微的軍戶子弟的話,命運的發展會不會有些不一樣。

  過了許久,梅留雲覺得已經沒有眼淚了,心中開始輕鬆起來。既然他無法選擇出身,至少可以選擇生命結束的方式。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他決定在死之前做些有意義的事,就算無法名留青史,至少也能留下些許飛鴻爪泥的記憶。

  問題是該做什麼?這一點梅留雲還沒想出來;總之走一步是一步。

  梅留雲就這樣漫無目的亂走一陣之後,來到一處傍水的小丘,小丘上樹木稀疏。

  居高臨下一看,發現不遠處依稀閃著燈火點點,並傳出吆喝吵雜聲音,這個時辰、這種地方,那群人在爭執什麼?仔細辨認,梅留雲赫然發現幾個穿著手持兵器的灰衣人正包圍著一個赤手空拳的黑衣人,他心下疑惑,立刻偷偷上前去一探究竟。

  「立刻把人交出來,就放你們一條生路。」黑衣人對著幾個灰衣人大聲喝道。那個人的聲音梅留雲頗為耳熟,似乎是柳願寬的聲音。

  「我們人多勢眾,閣下手無寸鐵,該是誰放誰生路?」其中一個灰衣人冷笑一聲,「勸你趕快束手就擒,老子們對你從輕發落!」

  柳願寬哈哈大笑,看似全然不將灰衣人放在眼裡。他們彼此按兵不動的對峙了將近一柱香的時間,突然間,一個站在柳願寬背後的人率先出手,一刀直砍向他的腰,柳願寬一閃,眾人頓時纏鬥在一起。

  梅留雲觀察了一會兒情勢,心中打定主意,於是從藏身處出來,朗聲說:「以多欺少,不算正人君子。」拔出長劍,跳進戰局協助柳願寬。

  幾個灰衣人原本功夫就不如梅、柳兩人,打了幾回合之後,灰衣人的攻擊逐漸出現破綻,而梅留雲對生命有所覺悟,出手招招又狠又險,連斷了幾人的手腕筋脈。連柳願寬也驚訝梅留雲何時變得如此心狠手辣,「梅老弟,幸好我的對手不是你。」

  又打了片刻,梅留雲故意露了破綻,引著似乎是灰衣人的老大朝他猛擊過來,接著他趁機反手直取咽喉,將對方制伏在地上。

  幾個已經受傷的灰衣人看見老大被逮,紛紛棄械而逃;正當梅留雲準備一劍刺向灰衣人老大的心臟時,卻被柳願寬阻止,「梅老弟,手下留情。」

  梅留雲看著柳願寬,「留下仇敵只會為自己增添後患,柳兄何時變得如此婦人之仁?」

  「這個人留著還有用。」柳願寬說,順手捉住灰衣人老大的衣領,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說,你們把人藏到哪裡去了?」

  事實上梅留雲不明就理的加入戰局,不清楚柳願寬和灰衣人有什麼仇怨瓜葛,只是瞎打一通,於是他收起長劍,問道:「柳兄,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們抓走了盧四公子。」柳願寬簡單扼要的說。

  「為什麼?」梅留雲問,而灰衣人卻倔強不答,梅留雲於是將右手兩指伸在對方眼前,「我沒有旁邊那位的宅心仁厚,如果不說,我立刻活生生挖出你的雙眼。」說完,便在對方的眼眶上開始施力。

  從梅留雲冷酷的語調和態度判斷,灰衣人知道他並非戲言,於是立刻大聲求饒:「大……大俠饒命!我們兄弟也是聽人命令行事……不關我們的事啊?」

  「為什麼要抓盧文電?」梅留雲又嚴厲的問了一次,「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是誰……我們兄弟也不知道。」灰衣人吞吞吐吐的說,梅留雲的又加重了手指的勁力,「是真的!那個人出錢要我們兄弟辦事,咱門兄弟不是第一天闖江湖,不該問的事不會問的!」

  梅留雲相信那個人的說詞,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那個人要我們看管盧文……盧四公子,好逼他哥哥閉嘴。」

  梅留雲啞然,究竟有多少人知道盧文雨沒死的消息?有多少人想以盧文雨當護身籌碼,企圖翻天覆雨?

  「只是後來事情有變……」灰衣人吞吞吐吐的說:「似乎是逮到那傢伙的兒子,所以盧四公子就沒有用處了……」

  「兒子?」梅留雲心中一驚,脫口而出。灰衣人接著說:「就是寒山寺的小和尚渡能。」

  梅留雲不禁呆愣,直到不久前他才在寒山寺從龐保口中得知盧文雨和妙娟結為夫妻,聽到消息之後,心中不禁緊張擔憂。

  「現在盧四公子人在哪裡?」柳願寬並不知道渡能小和尚是誰,他擔心的另有其人,於是繼續逼問。

  「這……」灰衣人吞吞吐吐的說:「因為沒用處了,不久前被人帶走……似乎是要解決……」

  柳願寬大驚,更扼住對方的咽喉,焦急的厲聲問道:「誰?被誰帶走了?」

  灰衣人邊咳邊說:「被、被什麼楊柳葉的帶到城外菩薩庵解決去了。」

  柳願寬什麼話都沒有說,立即甩開灰衣人,轉身便朝城外菩薩庵的方向飛奔而去。

  「你最好祈求菩薩保佑盧四公子平安無事。」梅留雲繼續問:「說,小和尚人在哪裡?」

  灰衣人將他所知的一切全盤托出之後,梅留雲迅速一掌劈出,將灰衣人打昏。

  臨死之前竟然遭遇如此急轉直下的狀況,梅留雲感慨著造化弄人。

  盧文電的頭隱隱作痛,張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不只如此,他根本無法伸手,因為雙手被麻繩緊縛在背後,掙扎著想解開束縛,一牽動左臂肌肉,結果卻只是讓胸前傷口更加疼痛。他依稀記起自己隨著孫隆參回到錦衣衛衙門之後,先在花廳稍事休息;突然有人在他的頭上硬敲一記,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誰……來人啊……」盧文電試著呼救,「有沒有人在?救命啊!」

  喊了好一會兒,忽然射進一束刺眼的光線,盧文電下意識的瞇起眼睛,原來是一扇門被打開,兩個穿著灰色衣服的人拎著一包東西進來。接著他們將那包東西丟到盧文電身邊,竟然是一個小孩。

  稍微適應光亮,就著有限的照明,盧文電驚訝的認出那個小孩是寒山寺的小和尚,「你們是誰?捉我來想做什麼?」盧文電趁機問道。

  兩個人絲毫不理會他,又逕自走出去,不一會兒,門又開了;他們領著另外兩人進來。

  「這小子就交給你們處置,要殺要剮要奸要剁隨便你們。」灰衣人說:「記得做得乾淨點就好。」

  「只要沒死的,總有一天能見面。」隨後進來的其中一個人說。

  盧文電全身汗毛悚慄,這個聲音正是殺了他家人又險些要了他命的楊尚容。

  「老大,那天老柳暗藏的就是這小子?」另一個聲音說,盧文電猜想這必然是那個叫葉偉的人。

  「哼!那個吃裡扒外的傢伙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楊尚容將盧文電從頭髮拉扯起來,「你還是落進老子們的手裡!」

  「你、你們是誰,和我家有什麼仇恨,為什麼要這麼害我?」盧文電驚懼的大喊,並且不斷的掙扎。楊尚容立刻踢了他兩腳,「毫無仇恨,只是受人之托行事,怪就怪你那天沒在破廟裡和你家兄弟父老一起上西天,而我不喜歡留下把柄。」說完,便在盧文電的後頸敲了一下,他便暈了過去。

  當盧文電再度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發現面對著一尊菩薩像,「這是……哪裡?」

  「小子醒了?這麼快。」

  艱難的轉過頭,發現只有葉偉坐在旁邊看著他。「老大出去辦事,要我看著你。」

  盧文電瞪著葉偉,原本想編造什麼話騙這個人放過自己;突然想起在鎮安坊時被此人當成妓女還亂摸一把的事,立刻將臉別開。

  「小子。」葉偉有些不懷好意的來到盧文電身邊蹲下,將他的臉轉向自己,「那天真的是你和老柳睡了一夜?」

  難堪的回憶再度充滿腦中,盧文電不禁尷尬。一抬眼看到葉偉的神情,卻更叫他害怕起來,連忙否認:「睡?不……你搞錯了。」

  「不是?可是老大說是你。」葉偉歪著頭,有些疑惑,「從那天摸了一把……細皮白肉啊,心裡就一直想,我一定也要試試那個騷貨,老大說老柳睡的是個小子,不是娘們……就讓我更好奇了……」

  盧文電的胃開始陣陣翻攪,「你……搞錯了……」他雙手被綁在背後、只好踢蹬著企圖掙扎脫逃,卻被葉偉抓住,並將衣襟向兩邊扯開,「檢查看看就知道了。」隨著衣服被拉開,一把小匕首順勢掉出來。

  撿起小匕首,葉偉的臉上露出一個淫笑,「嘖嘖,以為我蠢啊?這是老柳的隨身物,沒睡過的話,你怎麼會有?」

  盧文電啞口無言,心中咒罵了柳願寬千百次,竟然再度因為他而遭殃。「不……」他的額頭冷汗直冒,企圖辯解,「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

  葉偉笑得更邪惡了,「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邊說著,邊將手伸進盧文電的衣服裡,在他的胸前和臀部揉捏,「我認得這個細皮白肉的手感……」接著將手指沿著臀溝向下,二話不說的便將指頭猛插進去,盧文電發出一聲驚叫,雙腿下意識的亂踢反抗,剛好踢中葉偉的腹部。

  「他媽的!」葉偉吃痛,立刻將手抽出來,並用力賞了盧文電好幾巴掌,「看老子好好教訓你!」

  葉偉站起來,到角落找到一柄掃帚,取過掃帚,先將盧文電翻過來,將著將他的雙腳腳踝分別綁在掃帚的頭尾兩端,讓盧文電呈人字形趴在地上;盧文電驚嚇的開始大吼大叫救命。

  葉偉嫌他吵鬧掃興,便將他的衣服撕下一長塊揉成一團塞進他的嘴裡,然後又用力一扯,將他的褲子整個褪至膝蓋。

  盧文電在地上不斷彈動掙扎,急得眼淚都飆了出來,而胸前的傷口也開始滲血。葉偉卻越來越興奮,「別急,我不比老柳差;不,更好!你試試就知道。」

  他將盧文電攔腰托起,還助興似的在臀部連打了好幾下,接著,撲到他身上先在耳朵頸子狂吻一陣,又在肩頭背部亂咬。

  盧文電感覺對方的舌頭黏膩噁心的滑動已經急欲作嘔,接著對方更在他的臀上玩弄,讓他在驚嚇之餘一時心緒失措便暈了過去。

  當葉偉戲謔了好一陣,才想更繼續享樂時,冷不防的被一隻手臂勒住脖子,將他向後一拖。「老柳?」葉偉一看,發現面對著柳願寬陰沉凶狠的臉,連忙陪笑,「老柳,別生氣,我什麼也沒幹,沒讓你當龜兒子……」

  柳願寬卻一句話也不說的將葉偉拉到庵外猛揍起來。此時,梅留雲也趕到庵裡。看到盧文電的慘樣,連忙上前將他的手腳解開,迷糊之中看見梅留雲,盧文電輕喊了一聲師父之後,又暈了過去。

  柳願寬狠狠揍了葉偉一頓之後,找了繩索將他牢牢綁住,接著才回到庵裡。發現盧文電胸前傷口裂開,似有發燒的跡象;柳願寬皺著眉,立刻將外褂解下包在盧文電身上,「梅老弟,盧四公子就交給我,我會將他安全送到淮安的漕運總兵署衙門。」

  梅留雲有些驚訝的看著他,「漕運總兵署……柳兄這不是自投羅網?」

  柳願寬淡淡一笑,「無所謂。」

  梅留雲心想,柳願寬該不會因為身上的百日斷腸毒而有意尋短,「柳兄,百日斷腸毒並不罕見,用不著……」

  柳願寬卻搖搖頭,「梅老弟,你知道我已經再也無法殺人了嗎?」

  梅留雲愣了一下,「其實在破廟裡我原本沒有放過盧四公子的意思。」柳願寬又繼續說:「我是個滿手血腥的人,當捕快的時候以法之名抓人、落草以後更殺人無數,那天當盧莊主吐血身亡之後,應該輪到送盧四公子上西天……」

  柳願寬看了一眼昏迷的盧文電,「我和盧四公子四目相對,從他看著我的眼睛裡,映出我的模樣,我看到了一個禽獸不如的……魔頭孽障,根本不是人。」他深歎了一口氣,「我想贖罪。」

  看著柳願寬真誠懇切的懺悔神情,梅留雲相信他會以性命保護盧文電的安全。「既然如此……柳兄,我還另有要務,就先在此和你訣別了。」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似的,抽出腰上一柄折扇,交給柳願寬,「請收好此物,到了淮安交給漕運總兵,看在折扇主人的面子上,相信總兵大人會給柳兄贖罪的機會。」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9

  第八章

  離開菩薩庵之後,梅留雲依照灰衣人的說詞,循線來到拘禁渡能的地方,他偷偷潛入之後,輕易避開巡邏守衛,那裡原是他極為熟悉的,再怎麼樣也想不到竟是最險惡之處。

  梅留雲站在陰影處張望觀察,發現從一處房門中隱約閃爍燈影,沉吟片刻,梅留雲毅然上前探訪。

  「恭喜閣下即將進京高就。」房中人正快速翻箱倒櫃的收拾細軟,聽到有人說話,冷不防的轉過頭。看見梅留雲不知何時已經進入房內,不禁愕然。

  「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切竟然和你有關。」梅留雲憤然感歎,「孫總旗?不,到京之後想必不再只是總旗。」

  孫隆參定定的看著梅留雲,「你此時此刻只是一介草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千戶。」

  梅留雲淡然一笑,「對我而言,任何官銜不過是過眼煙雲,看在幾年共事的份上,只要主動交出渡能,我便不為難你。」

  孫隆參笑了,「聽聽,說話還是千戶口氣,小和尚是保證我陞官富貴的護身符,你認為我會那麼傻?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是殺手,一定會好好保全小和尚毫髮無傷。」

  「你為什麼要為虎作倀?」

  「為虎作倀?」孫隆參疑惑的看著梅留雲,「要是我會說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男子漢大丈夫理所當然該為自己張羅錦繡前程。梅留雲,我無心與你對立,你被削官罷職錯不在我,事實上,我一直相當仰慕你……不過一個飛揚跋扈的千戶卻從不曾注意到小總旗的心意,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只要你願意跟我,我立刻向上層美言,保舉你當我的親信。」

  梅留雲頓時心生嫌惡,搖搖頭,「沒想到你是如此見利忘義之徒,難道不怕事成之後,你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就會兔死狗烹?」

  孫隆參愣了一下,「多謝提醒。我的確應該拿你的下場作為借鏡。」他注意著梅留雲同時慢慢挪移到桌架旁,手偷偷的伸向角落,「可惜了一個人才……你為什麼一定要淌這混水?」

  孫隆參露出冷笑,手中已多出一把長劍,接著只見銀光一閃,屋內燈火瞬間熄滅。

  梅留雲拖著沉重的腳步,臉色難掩疲憊,肩上扛了一個人。

  他的疲憊並不來自於肩上的人,那畢竟只是個小孩子;而是來自於他的身體。子時剛過,他的丹田就開始像火燒刀割似的疼痛,而且全身血氣逆流,教他跨出每一步都艱辛無比,但是他知道不能停下腳步,必須趁夜趕路,不然等到天空透白,緹騎便會四面八方的擁來。

  半個時辰前,他才在錦衣衛衙門的書房裡一劍刺傷了孫隆參的左眼;接著好不容易的才在地窖中找到小和尚渡能,梅留雲將這件事當作他臨死前的最後任務,把渡能也就是妙娟與盧文雨的獨子帶到淮安,如此,他的人情債也就正式終結。

  由於疼痛太過劇烈,梅留雲的腳步開始有些顛簸,因而驚醒了渡能,於是梅留雲便把小和尚放下,牽著他繼續趕路。

  渡能說那天他為了等白二送米而回到寒山寺,梅留雲心想,這或許正是所謂父子連心,縱使他並不知道白二就是他的父親,不過梅留雲決定先不告訴渡能這個事實,他不想預先剝奪這對父子相認的感動。

  渡能又說,在寒山寺等了好久卻遲遲不見白二,他開始有些焦急,這時有個錦衣衛的緹騎過來叫他,渡能害怕自己闖禍於是乖乖的隨著那個人離開。那個人將他帶到錦衣衛衙門,之後渡能不知道為什麼睡著了,接下來的事他就再也沒有清楚的印象。

  梅留雲不想嚇渡能,於是沒有多說什麼,只大概解釋當時帶他走的緹騎不是好人;而現在自己會帶他到安全的地方,要他不必擔心。渡能點點頭,他原本就覺得梅留雲是個和善的好人;所以不但立即相信了梅留雲的話,還有點高興能和他單獨同行。

  到淮安需要幾天路程,小渡能走得慢,於是花了更多時間,所幸梅留雲對於錦衣衛的追緝方式非常熟悉,帶著渡能盡可能的避開緹騎,於是一路上頗為平靜,沒有遇上大麻煩。

  然而,梅流雲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他丹田疼痛的時間越來越長,疼痛程度也越來越劇烈,他必須咬牙強忍才能不出聲哀嚎;然而卻無法抑制全身顫慄,有一次在半夜發作時甚至驚醒了已經入睡的渡能。

  「梅施主……」注意到梅留雲腹部痛得冷汗直冒,鼻血流個不停,身上還佈滿銅錢大的紅疹子,整個人不斷發抖;渡能先是嚇一大跳,接著擔心的問了:「梅施主吃壞肚子了嗎?」

  梅留雲一愣,連忙遮住口鼻,不希望自己淒厲的模樣嚇著渡能,「不……沒什麼。」

  渡能看梅留雲的樣子實在不像沒事,想了想,接著盤坐起來,雙手合十,「我為梅施主向藥師如來祈禱,請梅施主和我一起念誦藥師灌頂真言,藥師如來有大威德,誠心念誦真言可以使痛苦皆除,獲得安樂,消災解難延年益壽。」然後便開始專心的喃喃念誦起來。

  渡能的真誠讓梅留雲十分感動,但他自知身上的毒已入膏盲,於是淡淡一笑,「感謝小師父,不過我已經沒剩多少日子了,若要祈禱,還是請小師父祈求菩薩接引我早登極樂,也算對我這個苦多樂少人生的最後一點恩賜。」

  他們走走停停又過了兩日終於到了淮安,梅留雲將渡能送到漕運總督署門口,「小師父,快進去吧。」梅留雲輕拍渡能的肩頭,「白二、淨定都在等你。」

  渡能抬頭看著梅留雲,疑惑又天真的問:「梅施主不來嗎?」

  梅留雲搖搖頭,微笑著說:「我還有事。」他隨口搪塞,「快,別害怕,我會在這裡看著你進門去。」

  渡能走到朱紅大門前,敲了敲門,侍衛開了門,遠遠的看到是渡能,一直引領而望的盧文雨顧不得蹶腿也飛奔過來,臨進門前渡能回頭一望,卻已經看不到梅留雲的身影。

  完成了最後一件任務,梅留雲沒等渡能進門,便轉身離開。前進了不遠,梅留雲突然覺得胸口氣血洶湧,四肢僵直,他知道自己時辰已到,淒涼一笑,果然喉頭搔癢,嘔出一灘黑血。

  接著,梅留雲眼前一黑,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在漕運總督署裡,渡能和盧文雨終於得以相認。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卻發現不但有父親而且一直伴在身邊卻不知情,渡能錯愕又驚喜;父子抱頭笑淚交加的人倫相逢場景自然不在話下。

  而盧文電早在一天前就被柳願寬安然送到漕運總督署衙門,他身上還帶著傷,總兵江洵立刻請來名醫診治;而一身塵土風霜的柳願寬則毫不反抗的束手就擒,被收押入大牢之後將北送詔獄等待發落。

  盧文電原以為家破人亡,卻發現理應過世多年的二哥竟然沒死、還有一個小侄子,也驚喜交加。大夫說盧文電的傷勢雖深但所幸受到極好的急救與照料,休息幾天便能恢復,然而他對於一路上到淮安發生了什麼事卻隻字不提,只是偶爾凝視窗外出神。

  而朱宸濟卻因故多耽誤了兩天才來到淮安,剛踏進漕運總督署就發現一切圓滿解決,欣慰之餘,也對白花了他許多精神氣力有些微詞。有人說起渡能是梅留雲送回來的,他便臉色一沉,什麼都不想多聽,看朱宸濟的態度,梅留雲的名字彷彿變成禁忌,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

  在淮安盤桓數日之後,朱宸濟便命江洵率漕運兵衛北上回京,為即將而來的會審進行全盤準備。盧文雨觀察朱宸濟的態度舉止,發現不但一切如常,甚至過度冷靜到令人不安。他心想,就算梅留雲被罷了官,以王爺的立場不好說什麼,但至少要有些慰問之意;而他毫不聞問的態度未免太讓人心寒。

  盧文雨對於梅留雲這個救回兒子的大恩人不能如此忘恩負義。他私下找渡能過來詢問,直到父親提問,渡能才像突然想起似的,立刻跑到小禪房裡對菩薩像磕頭祈禱。盧文雨覺得奇怪而追問,渡能才說為了感謝梅留雲,答應要幫他祈求菩薩引領他登上西天極樂。

  盧文雨頓時感到不安,再三盤問之後,渡能才說帶他來淮安那段期間梅留雲每天半夜鬧肚子痛,全身長滿紅疹子,鼻血流個不停,「我看是吃壞東西了,他卻說自己快死了,爹,鬧肚子怎麼會死呢?」渡能天真的說。

  盧文雨聽了,當場愣呆,「他全身有銅錢大的紅疹、鼻血流個不停?」他緊張的失聲問道,渡能點點頭。

  「你聽好。」盧文雨曾在大內任職,自然聽過信期紅,他知道事情非常不妙,立刻神情非常嚴肅的叮嚀渡能,「這件事,你千萬、千萬不能讓豐王爺知道,聽懂了嗎?」

  終於到了京裡,朱宸濟將妙娟接出、讓盧文雨一家人團圓相聚;並且暫時安排他們在西苑的一處偏廂住下,嚴加保護;待事件真正告終之後再讓他們搬出。

  稍晚,盧文雨趁私下無人時將梅留雲的遭遇告訴妙娟。聽完之後,妙娟瞪大眼睛驚愕不已,根本不敢相信,接著開始痛哭失聲。

  「真是個苦命的人,我總以為他最終能苦盡甘來,得到幸福;沒想到竟然會命喪荒野,淪落到無人收屍入殮的下場……老天對他未免太刻薄……」盧文雨也搖頭不語,只是緊握著妙娟的手。

  「四王爺……四王爺什麼也沒表示?」妙娟哭得淚眼婆娑,「對一個從小陪著他、一切都給了他的人……這麼薄情寡義,教人心寒……」接著她毅然決然的站起來,準備找朱宸濟理論明白;卻被盧文雨攔下,「四王爺還不知道……也不該知道。」盧文雨說:「現在不能再出任何亂子……不然梅留雲的犧牲就白費了。」

  回到久違的西苑,朱宸濟心中百感交集。受到直覺牽引,他不由自主的來到某個曾經充滿回憶的地方。他一度期待再回來的時候將會和此處的原主一起,沒想到不但沒能一起,反而更一刀兩斷。

  被他一把烈火燒光的梅留雲舊居還剩下焦黑的破牆余瓦,站在這片彷彿廢墟之前,朱宸濟看了更心煩。於是,他命人立刻將一切清理得乾乾淨淨,讓那裡成為一片只孤伶伶的佇立著幾棵半枯萎梅樹的空地。新用途他目前尚未決定,打算日後將修建一座戲台或挖成蓮池,甚至庫房也行,總之越少接觸越好。

  為了歡迎豐王重返西苑,苑裡的管事們為了討好主人,當然沒忘了網羅美女妖童、充盈樂工百戲,讓西苑恢復往日的盛況,而朱宸濟也像自我麻痺或補償似的,除了外出辦公,閒暇時甚至比以往更沉於聲色娛樂之中。

  花廳裡,盧文電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向朱宸濟畢恭畢敬的拜謝,原來,盧文雨本該官復原職,然而身體因公傷殘、獨子年紀尚幼,朱宸濟便指示由弟弟盧文電遞補官職,盧文雨本人從優撫恤,為此,盧文電便求見朱宸濟,親自謝恩。

  朱宸濟微笑著免禮賜坐,盧文電於是戰戰兢兢的端坐在一旁,「我說過,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朱宸濟故意以輕鬆語氣,半開玩笑的說:「現在你該相信了?」

  「王爺,小人……不,下官在寒山寺時舉止失當多有不敬,冒犯之處還請王爺饒恕。」盧文電惶恐的說。

  看見盧文電的態度,朱宸濟先愣了一下,接著露出一抹淡淡苦笑,與在寒山寺時相比,盧文電顯得拘謹許多,他原本頗喜歡這小子的機伶和貼心,還想著以後除了可以委派機密任務之外,或許可有其他發展,但是眼看這樣的應對,卻教他意興闌珊。

  「你不必如此拘禮。」朱宸濟自認無論是「豐四」或「豐王」,不過是稱謂不同,他本人從無改變。然而他也注意到,只要一抬出頭銜封號,原本和他稱兄道弟的人都會瞬間變臉,對他唯唯諾諾或百般奉承。

  當然,他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也不免懷疑,究竟有多少人會以真心和本來面目和他相處?能把他當作個人、而不是個王爺的,又有幾個人?

  「謝王爺,但是禮數不能免,這裡畢竟是豐王府,而不是寒山寺。」盧文電稍微放鬆了一點,但依舊沒有平時那樣自然。「王爺,今日下官除了感謝大恩大德之外,還有一件事……想斗膽請王爺成全。」

  「說吧。」

  「我不想當大漢將軍……」盧文電有些囁嚅的說。

  朱宸濟挑高雙眉,笑了,「大漢將軍不比一般,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覬覦你這個位置?」

  「可是,二哥和我不一樣……二哥是個正經的人,長得高大威武,腳沒傷的時候功夫更好,而我……」

  盧文電的身材中等,五官也較細緻秀氣,朱宸濟於是說:「你不必妄自菲薄,外貌不是評定一個人有沒有能力的標準。」

  「不,先父也總說我太浮躁,以前在莊上我成天就喜歡玩樂亂跑……」盧文電尷尬的坦白,「我知道自己的個性,絕對受不了宮裡的規矩……」他又低下頭,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我不是那塊料。」

  盧文電喝了一口茶,臉上的表情卻瞬間變了,淚水不由自主的從眼眶中滾出,「這是我們莊裡的碧螺春……」

  朱宸濟一愣,才發現沏得的確是盧陽莊的茶,自己竟然沒有事先注意,現在要換卻遲了,更不好多說什麼。盧文電慢慢的把茶杯放下,搖搖頭,眼神幽遠的說:「……不,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不能待在這裡。」盧文電一臉恍然若失,欲言又止。過了片刻之後才幽幽開口,「真正原因……王爺,您曾經疑惑或後悔過嗎?」

  朱宸濟的表情頓時僵硬,心頭一驚。他斜眼瞪著盧文電,揣測對方的言下之意,該不會想指責他?「什麼意思?」

  盧文電絲毫沒有注意到朱宸濟表情的改變,彷彿自言自語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心裡不太踏實。」接著又搖搖頭,「不,更貼切的說法,不知道對什麼事感到……很遺憾。」

  盧文電突然起身跪倒,「為此,請求王爺諒解,我得回去,等心裡踏實了,再回來伺候王爺。」

  「我說過,我不需要你伺候。」朱宸濟神情嚴正的說:「只是將應得的還給你們盧家,並不是我的恩賜。」

  「這是王爺大量,凡施大恩德者從不求報,但受人恩惠者,絕對不敢忘。」盧文電說:「王爺對我的救命大恩,將來一定結草啣環以報。」

  「施恩?」看著盧文電,朱宸濟沉吟片刻,緩緩的開口:「我的確替府上討回公道,但救你命的人並不是我。」

  盧文電的一番話,什麼疑惑、後悔、遺憾,彷彿蠱蟲似的種在朱宸濟的腦子裡,他刻意的不去想,但在他最不經意的時候,這幾個字就從藏匿處跑出來,把他的耳根心頭腦海咬得千瘡百孔。

  朱宸濟不斷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後悔或遺憾的事,他所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的最好抉擇。

  在此同時,刑部、北鎮輔司和東廠正如火如荼的對十二年前毒殺事件深入調查。由於朱宸濟對案情密切關注,大部分時間都在刑部議論研究,加上原本職掌的兵部與吏部事務,忙得不可開交。

  「王爺,這份名單請過目。」一日傍晚,朱宸濟剛從刑部回到西苑,兵部侍郎便差主事送來一份文件。

  「什麼名單?」朱宸濟來到書房坐下,開口問道。

  「錦衣衛的人事調動名單,就等王爺過目,然後就能發下去執行了。」

  議事一整天,朱宸濟其實已有些疲勞,於是隨便瞄了一眼新千戶人選的提名,點點頭,「准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主事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是關於被除名的千戶梅留雲……」

  聽到那個名字,朱宸濟不耐煩的斜眼惡瞪主事一眼,「又怎麼了?他想怎麼樣?」

  「他的後事如何處理?」

  「後事?」朱宸濟錯愕不解,「什麼後事?」

  主事小心翼翼的說:「就是『後事』,該算因公殉職呢?還是失職自戕?」

  朱宸濟臉色一變,「瞎說什麼?他是被削官罷職。」

  主事思考片刻,「下官琢磨王爺的話,意思就是給他下一個『辦事不力,畏罪而死』的評語,是嗎?」

  朱宸濟沒好氣的瞪著主事,提起這個名字就已經夠讓他心思混亂了,還淨編造一些觸霉頭的話,分明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說什麼?」

  「王爺息怒,下官並非故意叨擾,而是有非問不可的原因。」主事有些委屈的說:「在執行任務之前,廠督龐公公讓領旨的千戶服了『信期紅』,用以考核功績;必須於期限之內完成任務才能領取解藥,之後再依執行結果論功罰過。」主事頓了一頓,「算算時間,期限早過了,梅留雲卻沒有回來覆命領取解藥,那麼只能是毒發身亡了,還好梅留雲是軍戶遺族,無家無室,所以沒有撫恤或株連的問題,雖然如此,總得交代死因才能入殮下葬。」

  朱宸濟彷彿在晴天突遭五雷轟頂。

  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瞬間只想刺聾自己的耳朵,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以乾澀的聲音,非常艱難的說:「他……他服了『信期紅』?」

  主事點點頭,「是的……」

  朱宸濟只聽到「是的」兩個字,接下來主事又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他完全沒意識,他的耳朵裡什麼都聽不到,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一瞬間,朱宸濟感覺腦子整個抽空、心臟被挖出來,好像靈魂從身體抽離,俯看自己緊握著椅子扶手,一動也不動的呆坐在書桌前。

  「王爺?」過了大半晌,朱宸濟依舊毫無任何反應,主事不免疑惑,仔細一看,才注意到他整個人兩眼發直、臉色青白的僵定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抓著扶手,甚至已將扶手捏出凹陷的指痕。

  主事皺著眉,膽怯的碰了一下朱宸濟的肩膀,發現他整個人彷彿癲癇似的輕微發顫,主事知道事情不妙,連忙叫人請內醫過來。

  「王爺受到重大打擊,內息失調氣脈錯亂,還好內力深底子厚,若是常人,老早經脈俱斷、走火入魔。」

  聞訊之後,不只內醫,盧文雨、妙娟等人也第一時間趕到書房,看診之後,內醫只是搖頭,朱宸濟一直定在椅子上,抓著扶手的力氣之大,幾個人都沒辦法將他拉下來。

  「這種時候……」盧文雨捶胸頓足,他之前所擔心的正是這種狀況,朱宸濟發生意外,不但會審恐生變數,而他這個當證人的恐怕更要提高警覺注意安危。

  妙娟眼眶含淚的看著朱宸濟好一會兒,接著走去靠在他的耳邊低聲細語幾句,片刻之後,朱宸濟的眼睛才眨了眨,手指慢慢鬆開扶手。內醫見狀,立刻命人將朱宸濟扶回房裡。

  在妙娟的服侍下,朱宸濟喝了安神的藥,他眼神怨懟的看著妙娟和盧文雨,張口似是想問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接著,內醫開了安神入眠的藥方交代下人準備,並示意眾人離開,讓王爺靜養休息。

  盧文雨同時吩咐將臥房內所有危險的物品移開,並命人看守,好好注意,別讓王爺做傻事,「王爺不會尋短的。」內醫說:「剛才為王爺把脈,脈象還算積極強健,只是……王爺所受打擊太大,恐怕有失語病症之虞。」

  「失語?」盧文雨愕然不解。

  「雖然喉嚨聲帶無恙,卻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內醫無奈的搖搖頭,「這是心病,還要心藥才能醫治。」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19

  第九章

  兩天之後,朱宸濟走出房門,整個人瘦了一圈,他來到曾是梅留雲舊居的空地上,傍著半乾枯的梅樹,搭了簡單的草棚住下,不准任何人打擾;只要有人接近都會被他拳打腳踢的趕走,活像頭野獸,盧文雨和妙娟等人只敢遠遠的在旁邊注意著,以免再發生什麼意外,而朱宸濟還是說不出話。

  豐王失語的消息悄悄傳開。外人不明究理,紛紛揣測他染了惡疾或被人下咒。他白天照常辦公,無法語言便以書寫代替,回府之後就待在草棚裡,單從外觀判斷,除了身材消瘦、眼神沉鬱之外,與往常並無太大改變,精神甚至比以往更好。

  但是他進食量少,在外辦公時有官員陪同,多少吃一點,回到西苑卻總沒有食慾,此外,他幾乎無法闔眼入睡,這一點教內醫頗為擔憂。

  「王爺胃口不好,進食少……問題不大。」內醫語帶憂慮,又開了一份藥方,「但如果還是無法入睡,就算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了多久,少則一個月、至多半年,恐怕……」

  盧文雨與妙娟面面相覷,內醫將藥方單子交代下去,「我已經在新藥方上加重助眠藥材,只要定時服用,還來得及。」

  而毒殺案的調查與會審則因為這個突發狀況而完全停擺,好不容易終於成功的讓朱宸濟出事,龐保喜出望外,還聽說他吃得不多睡得更少,心想就算煞星王爺也終究是個人,如此下去看來大限不遠;終於能剷除心中大患,不禁一樂。

  「毒殺案調查與會審都是由豐王一手主導……」龐保以東廠廠督的身份故作憂慮的宣佈:「畢竟事關黃貴妃,至親血海深仇。唉……此案事就等豐王康復之後再議吧!」

  坐在草棚中,朱宸濟的視線盲目地落在某個不明的角落,這麼大的事,他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

  朱宸濟覺得羞愧、悔恨,他唾棄自己,每天用最難聽的話咒罵自己,他問自己到底都在幹些什麼?看到梅留雲頸子上的紅斑,不但沒想到他正受毒藥折磨,只會幼稚愚蠢的以為他和別人有染,朱宸濟不停的責備自己,滿腦子除了吃醋嫉妒之外,他到底幹得了什麼正經事?

  回想起來,當梅留雲說「後會無期」的時候,已經清楚暗示將不久於世,自己這個腐木朽腦,竟蠢得聽不出來。

  最教他後悔的,是他對梅留雲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對我而言,你已經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而不是他有多愛這個人。

  總而言之,是他負了對方,後悔當初沒有多愛一點、多體貼一點、抱緊一點,用力一點將對方留下。想重新彌補這個遺憾,卻怎麼樣都來不及了,自以為瀟灑的將一切燒成灰燼,甚至連一件可以睹物思人的東西也沒有留下。

  他知道,這是自己無情薄倖的報應,凡自作孽者,不可活也。

  密雲掩月的深夜,幽暗之中,兩個黑色人影迅速而寂靜的出現在東華門外。「老大,真是這裡吧?」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說:「這是我第一次進京,誰曉得竟是為了殺人滅口,不是來玩,真可惜,不過,老大,事成之後總可以樂一樂吧?」

  「成了再說!你這個敗事有餘的蠢材。」另一人說:「如果你在菩薩庵裡沒讓人跑了,我們需要額外幹這一票嗎?」

  第一人的臉沉了下來,「老柳和那個賤小子……這筆帳我葉偉一定非和你們連本帶利討回不可!」

  此二人正是葉偉與楊尚容,當日在菩薩庵裡楊尚容原想活扣盧文電當護身符,逼迫「密使」給他們解藥並確保他們日後身家安全,若密使不從,他們就威脅將用盧文電當人證,把密謀和盤托出,他於是將盧文電交給葉偉管束,卻不料葉偉淫性大發,反而把他的如意算盤打碎。

  葉偉外表憨直,個性其實非常記恨,他發毒誓要向柳願寬報復、並將盧文電先奸再殺。他和楊尚容一路追著柳盧兩人直到淮安,之後苦於漕運兵衛的嚴密守衛,無法下手報仇。此時密使再度找上他們,並要求執行最後一件任務,只要完成,就真的給他們解藥,並從此撇清關係不再牽扯。

  楊、葉二人依照密使指示,來到一處大莊園前,「就是這裡?」葉偉問,楊尚容點點頭,「說那個人現在身罹重病……該比上次容易得多。」

  沒有點燈,朱宸濟躺在草棚中,看著夜空,四週一片幽暗,對他卻毫無妨礙,因為就算在日間,他眼前所見的一切也是晦暗不明。在藥方的幫助下他稍微可以入睡,但總是淺眠,他不喜歡服藥,之前沒服的時候,他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梅留雲的影像;服藥之後,他閉上眼卻只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梅留雲。

  連作夢都夢不到人,讓他覺得更悲哀。

  朱宸濟還是說不出話,他原本計劃完事之後就隨梅留雲的腳步而去,但越想早點開口,解決一切、將龐保繩之以法,就越說不出話。苦心籌劃竟是這樣的下場,既無法報母仇、又不能隨心愛的人而去,只能活著受折磨。

  到底該怎麼做?朱宸濟無語問蒼天,希望天可憐見,能給他一點指示。

  突然間,朱宸濟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有人躡手躡腳的接近。該不會又是那個愛管閒事的人想看看他在做什麼?朱宸濟不禁心煩,決定先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一陣風起,吹散了浮雲,露出明月一角,就著光線,朱宸濟看到兩個黑衣身影、手持刀劍,利落迅速的朝草棚而來。

  「有那麼大的一座宅院,為什麼偏偏住這個小草棚?」朱宸濟聽到其中一個人說:「該不會是得了麻瘋病,怕傳染給人?」

  「噓!」另一個人立刻制止,但為時已晚,朱宸濟已經爬了起來,歪著頭研究來者究竟是誰。

  「你不該醒的,在睡夢中讓我們兄弟送你上西天比較舒服。」

  朱宸濟點點頭,無奈的雙手一攤,他頗同意這個人的說法,而且以他目前的狀況而言,更不外乎是種解脫;但問題是他睡不著。

  「不過,既然醒了,就讓你死的明白點。」楊尚容平舉起手中長劍,蓄勢準備出招,「如果在鎮安坊裡,你能乖乖中暗器而死的話,現在就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朱宸濟的眉頭皺了一下。

  楊尚容冷笑一聲,「如果要怪,你只能怪那個該死的千戶替你擋下了暗器,怨不得別人。」

  朱宸濟的臉沉了下來,他清楚的記得鎮安坊事件之前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即使如此,梅留雲卻毫無怨言的一心牽掛著自己的安危,朱宸濟覺得心痛,同時對眼前的兩人非常憤怒,於是轉身走去折下一剪梅枝。

  「老大,這個人瘋了嗎?該不會想用樹枝和刀劍對打吧?」葉偉哈哈大笑,「真是自不量力!」

  話尾未落,葉偉便飛快的劈出鋼刀,而朱宸濟僅橫手一揮,竟以梅枝擋下鋼刀。葉偉錯愕,急往旁邊一跳,「老大!」他向楊尚容尋求救助,「不是說這個人得了重病?不像啊!」

  楊尚容躊躇著是否該加入戰局,該死,他心生極不好的預感,難道又是那個密使安排的陷阱?

  翌日清晨,西苑押送兩名企圖行兇的刺客交與巡城守衛,當值的御史立刻將刺客下詔獄等待發落。

  豐王遇人行刺的消息傳出立刻驚動京城,連深居簡出的皇上也立刻下令刑部嚴訊。由於事有蹊蹺,顯然是有人背後主使;而支持豐、福二王的兩派在朝中不和早就公開的秘密,於是福王派的帶頭人物龐保自然第一個被懷疑,龐保知道後,震怒又擔憂,為了撇清關係並且亡羊補牢,也請旨加入偵查。

  行刺豐王案由都督御史邢原領導督察院與刑部一同以最高規格審理,並由朱宸濟本人監督調查,他看了由新任巡城御史孫隆參負責記錄的口供,不禁緊皺眉頭。

  供上指稱行刺的楊尚容與葉偉是因為精神瘋癲,才敢干下惡行;奏請斬立決,以正視聽。再派人進行第二次審訊,結果仍維持瘋癲說法,但改求以凌遲處死之刑,以儆傚尤。

  兩次審問都以瘋癲說法終結,再單純的人也知道其中有問題。

  朱宸濟那天夜裡之所以留下兩個刺客小命,目的其實是想牽扯出龐保,因為他的失語而讓毒殺案調查停擺、總能利用行刺案再行拘提,卻沒想到龐保的危機處理如此機敏,立刻上下其手覆蓋一切。

  不,朱宸濟心想,龐保再老謀深算也不可能到這麼滴水不露的地步,絕對有同謀,但會是誰?

  朱宸濟氣恨又感歎,在這樣的重要關頭,他竟然說不出話。越心急、一肚子想說的話越哽在喉頭,就是說不出來。身邊又沒有可以倚重的人,他唯一信任的人已經不在人世,想到這裡,心頭又一緊,越想越急恨氣憤,朱宸濟心一橫,他豁出去了,決定私下復仇,便帶著兩個手腳利落的侍衛直闖詔獄。

  一路疾行至北鎮輔司詔獄,管事早聽說豐王身體有恙,突然看到他帶著兩個侍衛行色匆匆的大駕光臨,不免有些失措,於是請他稍坐片刻,立刻找管理詔獄的提牢主事過來。

  坐在廳裡,朱宸濟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空氣中彷彿有種懷舊的氛圍,讓他很想掉淚,老實說從出事到現在,他雖然痛苦難過,卻從來哭不出來。此刻他卻頓時呼吸困難,很想奪門而出,不願待在這個地方。

  「王爺?」才跨出廳門,提牢立刻趕到,「王爺想親審行刺的人犯嗎?」

  朱宸濟搖搖手,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些錯亂,甚至忘了來的目的。

  提牢有些疑惑的看著朱宸濟,「王爺之前吩咐的事,屬下已經交代下去辦了,王爺還有什麼不放心嗎?」

  朱宸濟錯愕的看著提牢,他才剛到,哪有吩咐什麼的事?看到朱宸濟的表情,提牢驚覺自己恐怕犯下大錯,「王爺,一早瑞王親信帶來一封您的手諭密函,教屬下照辦……唉呀,小的真蠢啊,若是真的王爺手諭,王爺當然會派自己的信差來,怎麼會讓瑞王府上的人代勞呢?」

  提牢邊說,邊劈啪的賞了自己好幾巴掌,朱宸濟已經氣到無力,只是搖頭。過了片刻,他伸出手,示意提牢把手諭給他看,他想知道,事情究竟還能亂到什麼地步。

  提牢找出手諭,膽怯的交給他,朱宸濟看了手諭,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好幾步,臉色蠟白的跌坐在椅子上,盯著手諭一動也不動。提牢看他的樣子,嚇得跪在地上,連聲問道:「手諭是假的?小、小人該死!」

  朱宸濟幾乎窒息,手諭乍看之下的確是他的字跡,墨色濃郁微帶清香,顯見出於上好墨硯;而用筆語氣和字跡,都是他這輩子最熟悉的。手諭中有個「心」字,下筆的人故意在上頭留下芝麻大的墨點,彷彿飛鴻雪泥似的,那個小墨點也在朱宸濟的心頭激盪起一陣陣的漣漪,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招手示意提牢拿書寫用具過來。

  提牢立刻照辦,看見朱宸濟在紙上草草寫了「的確是我的手諭,就照上面執行,好好的辦,往後要更小心警覺。」他原本順手要將手諭小心收進懷裡,看見提牢疑惑的站在旁邊,才不捨的將手諭又交還給提牢。

  之後,朱宸濟想都沒想的急忙趕到瑞王府,他怎麼樣也沒料到朱宸浩竟也牽扯其中。不,他從以前心中便多少懷疑,但並不相信竟涉陷這麼深。

  「豐王爺,請在書房稍坐,我家王爺一會兒就過來。」瑞王府的小廝恭敬的秉告,留下朱宸濟獨自在書房中。

  等待的同時,朱宸濟走近書案旁,案上還晾著一幅字,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胃中更一陣翻騰絞痛。紙上寫著:朱宸浩節錄柳七詞,一場寂寞憑誰訴。萍水逢、聚時短。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四哥。」來到書房裡,看見朱宸濟盯著書案上的那幅字,朱宸浩知道解釋或客套都是多餘,只慢慢的說:「他不在這裡。」

  朱宸濟沮喪的垂下頭,許久之後,慢慢轉過身,他拿起桌案上壓著字紙的硯和墨,神色陰鬱的凝視著瑞王,眼中充滿疑問。

  朱宸浩苦笑,「沒錯,我知道紫玉光素端硯和世寶墨都是四哥送他的,我向他要,他便給我了。」

  朱宸浩從豐王手中拿下硯、墨,又放回桌案上,既然對方看到了他寫的字,也沒有必要再多掩飾,於是他緩緩的開口:「四哥向來不知道珍惜,佔了天下最好的東西,還這麼糟蹋,我就是看不過這一點,總之,四哥對他不夠好,不,根本是不好。」

  朱宸濟知道若是以前的自己,聽到這一番話絕對會妒火中燒,不知道又會幹出什麼亂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有滿心羞愧。

  朱宸濟垂頭喪氣的取了一張白紙,遲疑片刻之後,寫下「何時的事?」

  朱宸浩看了白紙黑字一眼,卻不回答,朱宸濟不死心又寫了問題一次,朱宸浩還是支支吾吾;朱宸濟於是提筆開始在書房牆上懸掛的字畫上寫下相同問題,朱宸浩這才急了,跑去將珍貴字畫一一取下,「四哥手下留情,別寫了!我說就是。」

  他搖搖頭,「自從那天四哥狠心的……總之,在『勸鼠皈依法會』之後,我隔天便派手下四處找他,無奈我的手下沒能及時找到梅留雲,也完全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等四哥帶著大隊人馬返京之後,我便繼續留在江南。」朱宸浩頓了一下才又娓娓道來,「沒想到有天我到寒山寺上香時;卻在那裡遇到了他……」
作者: leungmon    時間: 2009-5-15 14:20

  第十章

  從瑞王府回來之後,朱宸濟立刻進禪房閉門跪拜一整天,第二天稍晚,刑部送來第三審的供詞,朱宸濟看了,知道計謀成功,不由得露出微笑。

  原來在之前模仿他的筆跡而發至詔獄的手諭中,指示提牢將獄中待審的柳願寬放出來。說此人誤入歧途,現在有心悔過,讓他以待罪之身暫入提牢廳辦事,以求立功贖罪,柳願寬領命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審訊楊尚容和葉偉。

  審訊後柳願寬以提牢司正之名奏報,說此二犯並不癲狂,而是有心犯事的大膽狂徒,幾經偵訊之後,才坦承是有「內廷老爺」交待他們行刺,說事成後有重賞。

  果不其然,審供上出現「內廷老爺」的說法,立刻引起議論與猜疑,不少官員奏請起徹底追查;看到這個情況,龐保不禁恐慌;便向福王求救,福王安排一名御史加入調查,堅持將行刺案以瘋魔叛逆定罪。

  由於兩派意見膠著,皇上於是下旨刑部十三清吏司協同刑部、北鎮撫司與詔獄提牢廳等十八堂會審,豐王也列席聽審。第一天的會審毫無成果,不論庭上提出任何問題,楊尚容都採取緘默,葉偉則答非所問;龐保不禁大喜。

  第二天會審時,朱宸濟借柳願寬之口,承諾楊、葉兩人只要坦白招供幕後主使,就可免去死罪;改判充軍流放。

  比起凌遲處死或斬立絕,楊尚容和葉偉當然寧可流放,或許還有逃跑的機會,於是坦白招了:「是一個密使要我們上王爺府裡行刺,只要事成,不但放我們一命、還保我們富貴。」

  「誰派的密使?」

  「密使自稱是受東廠龐公公之命。」楊尚容招供:「我們雖沒見過東廠龐公公。不過,卻有廠公信物,可為憑據。」

  滿室官員突然噤若寒蟬,所有的視線全部集中在龐保身上,龐保則從座椅上彈起,聲音顫抖:「胡說!含血噴人!」

  刑部十三清吏司討論片刻之後,以該案株連太深為理由,拒絕再審,朱宸濟看龐保臉色慘白、方寸盡失,示意讓龐保留在東廠,暫不收押;只要多派人手嚴加看管。

  這個結果並不讓朱宸濟高興,反而略有隱憂,龐保顯然有同謀,而這個「密使」受同謀指示,意圖將一切推給龐保背黑鍋。然而龐保是位高權重的東廠廠督,能與他同謀、又能成功陷害的人,究竟是誰?朱宸濟在心中不斷猜測,是鄭貴妃?福王?或另有其人?

  而朝野對於東廠廠督密謀安排刺客行刺豐王一事震驚異常,督察院御史聯名上訴,認為此事必有同謀內應,龐保曾是鄭貴妃的內璫,說到他的同謀,鄭貴妃當然第一個受到懷疑。

  受到牽連,鄭貴妃立刻向皇上哭訴乞憐,極力撇清,皇上卻搖搖頭,愛子和寵妃之間,誰也不能偏袒,於是向鄭貴妃表示,這事她得自己想辦法解決,鄭貴妃逼不得已,只有向太子求援。

  太子向來與福王派不甚和睦,但或許因為鄭貴妃低聲下氣的態度,讓他受寵若驚,竟表現出雍容大度,大方為鄭貴妃開脫;說她久居深宮,不可能有關連;而龐保就算不是主使,終究有失職守,應該從重量刑。

  太子的說法讓朱宸濟有些失望與詫異,眼看幕後主使就要逮出、卻功虧一簣,思索片刻,他再度前往瑞王府。

  「四哥這次過來又有何貴幹?」朱宸浩正意興闌珊的逗鳥,甚至沒正式招呼他。

  朱宸濟雙手一攤,要人取來紙筆,寫道:「我們畢竟是兄弟,難道不能閒話家常?」

  「閒話家常?好吧。」朱宸浩懶懶的說:「四哥府上正在蓋的新房子,簷角要放仙人還是祥獸?」

  朱宸濟雙臂抱胸,做出一個少說廢話的表情。

  「他一直沒消息,代表他不想見四哥,來我這裡找也沒用。」瑞王沒好氣的說:「我還不是沒能將他帶回來。」

  朱宸濟的臉沉了下來。

  「明說了吧。」朱宸浩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事,四哥?」

  朱宸浩回憶著,遇見梅留雲之後,他繼續在蘇州延宕停留。他每天以進香為借口和梅留雲見面,論禪下棋、吟詩作對,也算愜意。比起朱宸浩的愉悅親暱,梅留雲則是禮貌而處處保持距離。

  一日,朱宸浩故意透露豐王患疾失語的消息,偷偷觀察梅留雲的反應,發現他似乎無動於衷;不禁有些高興,因為是四哥自作自受。於是朱宸浩對梅留雲說:「小時候,每次經過毓慶宮,看到你陪四哥唸書,我心裡總想著,如果我也有個像這樣的侍讀有多好……大概因為我不像四哥那樣會鬧,所以只有內廷小太監侍讀,又蠢又笨、毫無風雅,真是乏味的很。」他誇張的搖搖頭,「如果是我,絕不會那麼狠心。」梅留雲聽了,只是微笑而不予置評。

  過了幾天,朱宸浩帶著幾幅字畫軸找梅留雲品評時,再度故作不經意的試探,「我決定過兩天返京,你願意和我一起回京嗎?」梅留雲只是隨便點個頭表示聽到了,沒有給予任何明確的答案,朱宸浩不死心,又問了一次。

  這次梅留雲搖搖頭,淡淡的說現在自己是一介黔首,在王爺面前只覺得自慚形穢,哪能高攀。

  朱宸浩再遲鈍也知道這是推諉拒絕,於是故作輕鬆的說:「我和四哥不一樣,我沒辦法勉強決定一個人的去留,所以,如果你想通了……」話沒說完,幾幅字畫不小心全掉在地上,朱宸浩立刻心疼的蹲下收拾,梅留雲也彎下腰幫忙。

  突然間,朱宸浩注意到從梅留雲懷中滑出一個晶瑩溫潤的物品,原來是他戴的一塊羊脂白玉珮,質地頂級、精雕細飾得極美,朱宸浩忍不出伸手想摸;還沒碰到,卻被梅留雲迅速抓住手腕,扣回身側。

  當時梅留雲的眼神極為防備,似乎保護著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朱宸浩驚愣了一下,梅留雲卻彷彿沒事似的,又將玉珮收藏進懷內,繼續撿拾字畫。

  聽完敘述,想起那塊羊脂白玉珮、想起配戴著玉珮的人、想起手諭中「心」上的一點,朱宸濟不禁出神,他的思念滿至極限,和他的聲音一起哽在喉中,想要爆發卻無處可洩,更是惱人。

  「之後,他送給我端硯和世寶墨,委託我帶信回京、交給詔獄……之後的事,四哥就都知道了。」朱宸浩說。

  朱宸濟沉吟片刻,拿了紙筆匆匆寫了一個問題,嚴肅的遞給對方,「我有個疑惑,你派人急著找他是早知道他中毒的事?」

  朱宸浩防衛的看著豐王,語帶保留,「我有我的消息來源。」他緩緩的說:「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一直很關心他的一舉一動,不像四哥毫不在乎。」

  「如果不是當初在西苑裡他的安全有虞,我也不會讓他離開,算起來,那是問題的源頭癥結。」朱宸濟冷冷的瞪著朱宸浩,接著寫道:「你在我家裡安排了那麼多探子細作,目的就是想挑撥離間。幾次伺機在他的東西上用毒,你還敢說這是關心?」

  朱宸浩挑釁的看著對方,接著哈哈大笑,「四哥,你向來自詡機敏過人、慎謀能斷不是?執掌六部重職,朝中棟樑,也不過如此爾爾。」

  「以當時的情況,能清楚掌握梅留雲每天行蹤的人,除了豐王府之外,還能有誰?四哥竟然到現在還想不透,真教人失望。」朱宸濟向後退了一步,臉色鐵青。

  當時,梅留雲被他派到慈慶宮協助籌備太子生母的壽宴,他真的沒想到,這一切竟然和太子有關。

  朱宸濟坐在東廠府衙大廳裡,面無表情的盯著龐保,兩人四目相對許久,龐保終於歎了一口氣,緩緩的說:「王爺,您和福王斗了那麼久,卻怎麼也想不到太子竟會利用你們鷸蚌相爭,以逸待勞,不只您,連我也被他給騙了……」他慘笑幾聲,「早知道如此,十二年前就不該放過他的。」

  龐保終於坦白,朱宸濟眼帶怒火的瞪對方,「沒錯,毒殺案是我下的手,不過最初目標其實只是二皇子,其他人……是意外。」龐保解釋:「我當時是鄭貴妃宮裡的內璫,自然得為主人著想,皇長子不得皇上疼愛、您的排行又比三王爺小,所以,當時若要爭這個太子的位置,只要除掉二皇子,就唾手可得。」

  「不過事情出了錯,由鄭貴妃宮裡的內醫崔神醫調配的毒藥份量太多太烈,結果才造成那樣的慘劇,我其實無心加害黃貴妃。」

  朱宸濟站了起來,到桌邊取紙筆寫下「無心加害?我母親還是為了你們的野心而死!」

  「野心?這個皇城之內誰沒有野心?王爺您若不是野心勃勃,怎麼會和福王爺纏鬥那麼久?」龐保輕蔑的一笑,「不過,兩位最後還是敗在太子手上;他才是真正的老謀深算。」

  「你是三哥的門人,為什麼要和太子同謀?」朱宸濟在紙上寫道。

  「我的確支持福王,但我更是東廠廠督,能保住我這個位置的不是福王,而是皇上。當皇上千秋萬歲之後,我如果還想要榮華富貴,就得為自己留一手進可攻退可守的活棋,有誰能比和下一任皇帝,更能許我一個未來?」龐保恨恨的哼了一聲,「卻沒想到他從一開始就想利用我!」

  萬般計算都為了當頭利益,但是人算卻不如天算,朱宸濟搖搖頭,感慨不已。

  隔天,朱宸濟私下面見皇上並長談甚久,稍後皇上頒諭,讓刑部定了楊尚容與葉偉的充軍罪名、龐保則另交司禮監及三法司,連同十二年前的毒殺案一起會審,由於鄭貴妃害怕受到毒殺案的牽連,便私下慫恿皇上,將龐保判除內廷擊斃之刑,在宮內處死。

  事件落幕,福王派的勢力大減、支持太子的國本派卻揚眉吐氣,之後鄭貴妃為了感謝太子的闢謠與聲援,便獻上十數美女、同時還私下送給太子妃一盒以秘法精心煉製的金丹,說是她的內醫,崔神醫調配的仙丹妙藥,能增進夫妻情感;必須秘密讓太子服用,效果奇佳。

  太子妃非常高興,便秘密讓太子服用金丹,一開始,太子果然如龍似虎,慈慶宮裡更是日夜歡樂,笙歌不息,一個月之後,卻傳出太子突染惡疾的消息。

  太子的身體每況愈下,太醫們多次會診的結果,卻私下表示太子的病症恐怕已入膏盲。

  皇上因而有了易儲的打算,並找了豐王進宮密談數次;最後,皇上為了避免蕭牆之禍再起,只以玉盒御書立好傳位詔,藏於大高元殿內。

  數天後的清晨,豐王府的內侍們遍尋整個西苑,卻不見豐王的蹤影,最後只在禪房的桌案上看見他留書寫道:「卜筮求得『天火同人』卦,利涉大川」,原來朱宸濟再度雲遊四海去了。

  又是寒山寺的早課時間,陣陣念頌經文與梵音旋律構成令人心清意靜的佛國樂章,佛塔後院有棵盛開燦爛的梅樹,一個修長的身影,正看著滿樹繽紛繁花出神。

  「阿彌陀佛。」明吾大師來到樹旁對正在賞花的人影說:「梅施主今日起了大早。」

  梅留雲轉頭向明吾大師深深作揖請安,滿懷歉意的說:「在寒山寺叨擾太久,晚輩著實過意不去;不知何以為報。」

  「佛寺大開方便之門,施主不必見外。」明吾大師面帶微笑,「看施主神清氣爽,該是有所參悟了?」

  「晚輩原以為生命將盡,已經做好臨終的最後準備,沒想到只是命運的玩笑一場,這下子反而失了方向,不知以後何去何從。」梅留雲搖搖頭,「晚輩的庸俗小事還卻多勞大師擔憂,實在慚愧。」

  「施主的無私無我難能可貴,怎說是庸俗。」明吾大師說:「施主捨身取義,為救人奮不顧身,必將感動上天修成正果。」

  明吾大師曾向梅留雲解釋,他身上的「信期紅」之所以能解,是因為意外中了其它的毒,如此以毒攻毒的結果,梅留雲左思右想,才意識到當時在鎮安坊擋下的兩枚暗器其實含毒,所以才會留下烏黑痕跡,也正因為兩毒相抗,他才會丹田劇烈疼痛,並且提早逼出毒發症狀。

  「上天憐我一條命,或許我該留在寒山寺禮佛,請問大師是否願意收晚輩為弟子?」

  明吾搖搖頭,笑著說:「施主塵緣未了,留在寺裡只是想逃避並非真心向佛,這一點施主自己心中該是最明白的。」

  梅留雲低著頭,並不回答,兩人沉默片刻之後,明吾大師才又開口:「看看這棵梅樹,初栽時水土不服,慢了花季,然而開花雖遲,花期卻久,直到現在依舊傲放,這棵樹……讓老衲想到一個故事。施主想聽聽嗎?」

  梅留雲點點頭,明吾大師緩緩的說:「從前有個書生,每天苦讀準備進京趕考,他家隔壁住了一個姑娘,姑娘家的院子裡有一棵桃樹,緊挨著圍牆而生,桃樹長得很好,結實纍纍,書生總是偷爬上去摘桃子,書生每天偷摘,姑娘每天罵,就這樣過了幾年。」

  「有一天書生得了重病,整整半年沒偷摘桃子,他期待姑娘能探望他,姑娘卻不聞不問,書生病好,反而聽說姑娘準備出嫁,他知道之後很震驚,便跑去問姑娘怎麼如此無情無義,姑娘說,如果你不告訴我你病了,我怎麼會知道?書生卻說,我沒偷摘桃子就代表有問題,你難道不會關心?」

  「姑娘搖頭說她怎麼知道書生是不是因為找到了其它的桃樹才不偷桃?但是書生每天偷桃、她每天叫罵,真不想對方偷的話,砍了桃樹不是更乾脆?姑娘心裡其實希望書生偷桃的同時,也能把桃樹的主人放在心上。」

  「然而姑娘等不到書生的回答,她的青春有限,總不能一輩子沒頭沒腦的等下去;於是嫁給了第一個上門提親的人,書生後悔了,說姑娘這不是折磨他嗎?」明吾大師頓了一頓,隨口問梅留云:「梅施主知道姑娘怎麼回答嗎?」

  梅留雲搖搖頭。明吾大師又說:「姑娘回答書生,從一開始,折磨人的都是你,而最後,受折磨的還是你自己,接著姑娘拿出一柄柴刀,慢慢的把桃樹砍倒。」

  「在下敢說,那個書生必然當下大徹大悟,成了一代高僧。」梅留雲笑著說。

  明吾大師也微笑的唸了一聲佛號,過了片刻之後,又說:「這棵梅樹和那棵桃樹不同的是,當年姑娘砍了桃樹;而種這棵梅樹的主人在離開之前原本也想劈了梅樹,足足猶豫了兩天,最後還是不捨,終究沒砍。」

  梅留雲怔怔的瞪著梅樹,良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明吾大師又微笑著開口:「對了,施主先前說『不知何以為報』,老衲有一事想麻煩施主幫忙,不知可否?」

  梅留雲立刻點頭,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吾大師卻笑著說:「不是什麼大事,有個檀越黃施主還願,為本寺造了一尊阿難像,不過已經拖了許久,眼看開光吉日將近,想請施主代老衲走一趟,打探狀況。」

  梅留雲依照明吾大師的指示,由後門出寺前往造佛像坊。走在路上,看著陌上花開蝴蝶飛的景象,心中頓生感慨,曾有人這麼對他說:「我會把一切都給你,你只能接受,然後好好享受。」他從來都沒得選擇,只能接受某人為他安排的一切。現在,既然從大難中重獲新生,過去種種已如昨日死;但是,卻發現像他這樣在過往歲月中久受束縛的人,似乎已經習慣,面對突然給予的自由,心中竟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不久,梅留雲經過一片菜圃,看到旁邊的小土堆上坐著一個男孩,正無精打采的撿小石子亂丟,一條黃狗懶洋洋的趴在他的腳邊,梅留雲想起那是老追著渡能吼叫的黃狗,男孩該是當時總故意欺負渡能的牧童;看到梅留雲,黃狗竟然認得,搖了幾下尾巴。牧童斜眼瞧了梅留雲,問他渡能小和尚怎麼不見了,梅留雲告訴他,渡能找到父母,闔家團聚。牧童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將手上的小石子甩了老遠,帶著黃狗,垂頭喪氣的走了。

  看著男孩的背影,突然間眼前一片模糊,竟和另一個影子依稀重疊,梅留雲沉默許久,歎了一口氣,腦中突然回憶起在宮裡當侍讀的時候,朱宸濟拿弓箭在御花園裡射他,而他於是威脅要離開的事。

  當時,他明明可以跑快一點,或許就能出城門;卻偏偏等到朱宸濟帶著一群獵狗來……

  他的心裡一怔,或許他其實一直都在等著有人可以永遠攔他下來。

  一路行至古運河畔,快到明吾大師所說的地方,梅留雲左右張望,別說造佛像的工坊,根本裊無人煙。他滿懷疑竇的又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一處有籬笆的竹搭房舍;他想上前打聽消息,還沒到竹舍,他卻愣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竟然看到黏著一面小雲旗的樹枝。

  梅留雲震驚的後退一步,深呼吸一口氣,才注意到小雲旗樹枝不只一枝,而是上百枝;從籬笆到竹舍上,整個插滿,一陣風吹過,所有的小雲旗隨之飄揚,梅留雲的心中波濤洶湧,腦中一片混亂,這件事,他只和一個人說過一次,沒想到那個人竟然記得。

  遲疑了許多,他終於下定決心,邁步走向竹舍,到了門口,正要敲門,卻發現門只是掩上,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跨進門裡,映入眼簾的一切又教他訝然:從桌案、座椅到擺設,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在西苑時的宅子一模一樣。

  他慢慢的關上門,視線一轉,看見在小軒窗旁立著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是他極為熟悉的,聽到關門聲,背影慢慢轉過來;梅留雲一看,更是心緒激動,不知如何是好,不僅因為那張劍眉入鬢、目如朗星的臉上,正以一種百感交集的複雜表情對著他,而是那個人的衣襟上,也插著一枝小雲旗。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不知過了多久,朱宸濟終於按耐不住,飛奔過來一把將梅留雲擁進懷裡。梅留雲閉上眼睛,靠在朱宸濟的胸膛上,聽著急促而澎湃的心跳,許久,才緩緩的開口:「你來了。」

  聽到梅留雲的聲音,朱宸濟心頭又是一震,更為激動,「別說話……」朱宸濟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我差點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你……」

  經過一段時間的失語,朱宸濟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而生澀。梅留雲發現他能開口說話,也有些訝異,「……我也差點以為你真的不要我……」

  梅留雲的話讓朱宸濟心頭揪緊,不等他說完便以吻封住還未出口的話,同時收緊雙臂,將他摟得更緊;接著,將頭埋在他的頸窩,嗅吻著他的氣息。

  「怎麼可能……」朱宸濟貼在梅留雲的耳邊喃喃的說:「你是我的人,得一輩子跟著我,再也不准離開。」溫柔的語氣中微帶霸道威脅,「不然,你到哪裡我都會跟你一起去,你這個倒霉鬼,擺脫不了煞星的。」

  梅留雲閉上雙眼,也環抱住對方,朱宸濟感覺一股暖流充滿全身,他親吻著梅留雲的肩胛、鎖骨,接著沿頸線上移,先輕印了嘴唇,接著以舌探進口中深吻;同時將手伸進梅留雲的衣服裡,一吋吋的探索、游移,直至梅留雲的鼠蹊部揉捏愛撫。

  梅留雲閉上雙眼,神態陶醉,之後朱宸濟乾脆將梅留雲攔腰抱起,走去放在床上,解開他的衣帶,埋首在他的雙腿之間恣意玩弄,隨著朱宸濟的唇舌挑逗,梅留雲不由自主的扭動身軀,慾望越來越高漲。

  朱宸濟再也無法忍耐,於是很快的解開自己的衣物,架起梅留雲的腿,挺腰徐徐進入他的後陰。由於闊別良久,梅留雲有些不適應,不禁輕皺眉頭,發出倒喘似的驚歎;朱宸濟便輕輕撐著他的腰臀、引導他的動作,梅留雲則扶著對方的手臂,循序漸進的容納下對方給予他的一切。

  朱宸濟一開始只慢慢的律動,隨著越來越興奮,刺激開始加劇、攻勢也更深入;梅留雲緊貼著對方、配合著對方的律動節奏而起伏,情不自禁的發出細微的呻吟。

  朱宸濟半跪在床上,在梅留雲體內一點一點的耕耘至最深處,直到感覺梅留雲輕微抽搐,似是無法承受時,才暫時依依不捨的移出他的體內。

  充斥的份量遽減,頓時的空虛感教梅留雲倒抽數口氣,神情茫然,朱宸濟見他臉頰泛紅,迷茫失措中更增顏色,一時心頭蕩漾,便托著他的下顎,將舌深深探入深吻。

  同時,更將梅留雲由正面一把抱起、往後躺下,讓他緊貼並固定在自己身上,接著,雙手架著他腿,盡量打開至極致,再次挺腰貫穿,進出抽送,一次比一次更有力。

  彼此接合點的狹窄緊致增加了刺激的強度,梅留雲不禁腳筋拉直、足背弓起,血脈沸騰、肌肉發顫,他不由自主的想挪動腰臀減緩體內所受的刺激,卻越增加衝擊強度。

  梅留雲趴在朱宸濟身上,由下腹深處產生無法形容的高亢激昂,讓快感一波波的充滿全身毛孔,朱宸濟在梅留雲體內索求侵略,愉悅收縮與痙攣教他幾乎瘋狂,雙臂像鐵鉗似的緊緊摟抱對方,在喘息與嘶吼中猛烈衝刺直達高潮,梅留雲也同時釋放出愛液。

  發洩之後,朱宸濟仍然將梅留雲緊抱懷中,等待著下一波慾望翻騰再度征服對方。

  無數次的雲雨交歡之後,梅留雲已數不清楚自己高潮幾次,對方又在他體內爆發幾次。他們交纏擁抱分不清彼此,在激情餘韻中廝磨纏綿,朱宸濟不斷吻著梅留雲的眉、眼、嘴唇,雙手溫存愛撫。

  「我正命人趕工興建你的宅子。」朱宸濟看著梅留雲的眼睛,非常真誠的說:「蓋好之後,你就和我一起回去,不准你拒絕。」

  朱宸濟的眼神讓梅留雲的心頭一揪,彷彿有條無形的細鏈系鎖住。他不確定是對方鎖住他、是他鎖住自己、亦或是他們相互鎖住彼此,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完——






☆夜玥論壇ק新設了輕小說館,大家去看一下~
輕小說館

版主-小s(s021084)


輕小說館問答活動

作者: darlove    時間: 2009-5-15 16:46

喔喔喔

感人

第一個XD

喜歡四皇子...

不過後來皇位到底是給了誰?XD
作者: hueefh    時間: 2009-5-18 17:02

還不錯看
瑞王應該是個不錯的對象
作者: hueefh    時間: 2009-5-18 17:12

還不錯看
瑞王人不錯,算是不搶戲但很重要的男配角。
搞不好最後皇位是他的
作者: yiav    時間: 2009-7-17 12:01

很好看的文
鮮網有番外篇
作者: HRHR    時間: 2009-9-9 14:42

還不錯看
瑞王應該不錯
多謝分享喔!
作者: bzcrash    時間: 2009-11-6 00:05

哇~~~好好看!!!
雖然中間看到有點生氣,
不過現在很慶幸有堅持到底!!!
作者: 祈煙    時間: 2010-8-20 06:55

It's so good !!!
I love the ending~~~~
作者: oceanwater    時間: 2010-8-20 23:41

這篇文很虐但好看~
幸虧是HE阿!有情人終成眷屬=)
作者: dresedres817    時間: 2010-8-22 04:22

謝謝分享~
作者: petpat    時間: 2014-7-31 18:16

豐王也算是不懂表達的小鬼
才會造成這魔多波折
不過好好看
很感動
作者: coco1101    時間: 2014-7-31 21:49

還滿好看的文
不過前半段攻也太渣了吧
還好最後是好結局
作者: 傾天龍翎    時間: 2014-8-2 20:40

好好看~
有番外篇嗎?~
作者: greygrey    時間: 2015-12-31 01:25

No.
Even in ancient China this kind of bullying and abuse is appalling and unacceptable. In no way this should be condoned - yet the author wrote all those stuff with ease, and even the abuser got away with it easily, because of reasons. I also find it very unrealistic that a sane human being could fall in love with this childish, ignorant psychopath; there is a fine line between cuteness of kids and twisted, spoiled young minds. Sure, people change, but I don't see the process, the effort, the incentive, the emotional depth - nothing, in short, yet they are so important, for we must - surely we all must - realize how easy it is to leave marks and scars on children's hearts, which are so vulnerable to both love and hate. How one is treated in his/her young years can make or ruin that person's whole life.
作者: van9550    時間: 2016-1-8 13:16

這篇兩位主角的個性都非常的特別啊
很久沒這樣一個字一個字看完整部小說了~
作者: GR廚    時間: 2016-1-18 21:12

內文中的攻渣得......待人處事就像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作者: 懂講    時間: 2016-1-19 19:54

梅柳雲真是多災多難~~
有很多都是朱宸濟造成的~~
其實珠宸濟是很愛梅柳雲~~
所以才一直欺負他~
作者: 貓玄    時間: 2016-1-19 21:53

所以說,適當的表明自己的心意是很重要的啊......
看著煞星和倒楣鬼兩人的一波多折,好揪心啊!
看到倒楣鬼吐血那段,我以為這篇要虐,本來要棄的呢!
還好最後有個好結局!
作者: Mrabc    時間: 2016-5-7 23:37

還行
結尾的轉變太突然了
太趕腳
番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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