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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兒出生的時候,全身烏不溜丟地像塊黑木炭兒,硬是比別的新生兒茂盛了許多的黑捲髮絲一綹綹發著抖兒,活像剛被雷公劈了似的。
「這真的是我們的孩子?」李爸手中抱著新生兒,很不確定地間李媽。這娃兒橫豎看起來色階要比他們全家都低個三度不止。
「沒錯啦!」李媽很穩當地回答他。
她要臨盆那日突然天地異相,風雨交加、雷鳴電掣不止,規模之龐大真個山川為之動搖,風雲為之變色。她曾聽聞,古有聖賢誕生,必天降祥瑞。相較之下迎接她肚裡的陣仗排場,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呀,她不禁自得她李張若男,果真懷了個異於常人的不凡胎兒。
她正沾沾自喜之際,詭異的閃靈殺手突然往她前後左右各劈成了一個十字架,將她給困在中間,活像歐洲中古世紀時的受刑人∼∼就是那個X一mas裡那個X先生嘛……別吐、千萬別、浪費糧食會遭天譴喔!
她左閃右閃、前凸後翹,打不到就是打不到!不是她愛驕傲說,挺了個大肚子動作還能如此靈活者,除了古有洪金寶,今就她李張若男一人了!
別誤會她之閃躲,可不是貪生怕死,只因母愛作祟,讓她怎麼樣也要保住肚子裡的一塊肉。
這樣昊天罔極的恩惠,藉由母子連心,應該能準確地傳達給BB仔吧?BB呀,媽咪不要金屋銀屋,只要鑽石樓;媽咪不要兩人世界,媽咪要整個世界…
然而如此驚心動魄的關鍵時刻實不容她多想,就在她剛逃到一棵百年大樹下時
小朋友千萬不要學,這個阿姨白癡的……同一個時刻,雷公粉犀利地劈倒了她身旁的大樹,將她的三魂七魄也給劈掉一半,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她竟毫髮無傷,一點事兒也沒。
還納悶呢?原來全教肚子裡的娃娃給吃下去了!
「是這樣嗎?」李爸的不解遠比不上他的擔憂,雖說非洲的日頭赤焰焰,但也不至於毒辣至斯,能夠把隔著肚皮的娃娃燒成個火炭兒吧?
中國人常說:一白遮三丑,美白、美白,顧名思義,要美就要白!像她這樣不清(楚)不白(晢),這、這教娃兒長大以後怎麼面對社會國家和世人?
「黑是黑了點,但不錯看呀!」李媽接過黑娃娃,仔細端詳。嗯,她生的小孩,美的一律像她,丑只能怪天生自然,瞧這細緻模樣兒,不挺可愛的?
人的眼睛處於黑暗中一段時間以後,會產生一種暗視紫,漸漸的能讓你看清楚黑暗中的東西,李爸看著娃兒,不禁也快樂起來。
「是挺可愛的。」她的黑眼球兒滴溜滴溜地轉,像彈珠一樣,說不出有多靈活!人家說癩痢頭兒子是自已的好,況且他女兒頭髮不知有多少!總強過張三李四的臭頭兒子吧?「反正以後給她用SKII,就有辦法教她白回去了。」李媽更是胸有成打。
「老婆果然英明!」
◎◎◎
「為什麼我的皮膚這麼黑?」李娃兒稍微長大時曾質問她媽媽。
「沒辦法,誰讓懷著妳的時候特愛吃醬油炒飯、醬油醃製的東東啦,所以嘍……」她媽媽如此這般解釋,很有點敷衍的意味。
「為什麼姊姊和弟弟的皮膚又白又比我漂亮?」再長大一點,懂得分辨美醜以後,她再度質問她媽媽。
「那有什麼?妳姊姊的名字比妳難寫,妳弟弟的胸部比妳小啊,上帝是公平的。」她媽媽又是如此這般不負責任地安撫她。
姊姊名叫李寶瓶,確然筆劃比她多了不少劃,她最討厭寫字,於是釋懷地點點頭,可是
「我的胸部並沒有比弟弟大!」堂堂一個男孩兒,長得比她還要細皮嫩肉就不可以原諒。
「妳還小啊!等妳長大以後就會知道媽媽沒有說謊了。」她的媽媽依然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
「真的?」
她終於得到媽媽的保證,心裡舒坦不少,可是
「胸部大又有什麼好處?」
「胸部大就會很有女人味,才能夠迷死男人。」她媽媽挺起三十六D的海咪咪,驕傲地說。
「就像妳迷死老爸一樣?」
「那還用說。」鼻子依然很高。
「我想問……其實我親生的爸爸是不是隔壁的湯瑪斯叔叔?」
「嚇?」她媽媽一個不慎由貴妃椅上滑落,跌個狗吃屎。「誰說的?」李母像八腳蜘蛛一般地俐落爬起來,神色兇惡無比。「誰敢污辱我的冰清玉潔?還不速速把名字給我報上來!」
「是我自己猜的。」她一邊扶住母親,一邊解釋:「湯瑪斯叔叔的皮膚跟我一樣黑,頭髮也卷卷的,老師上課時跟我們說這就是遺傳,基因是不會騙人的。」
「妳『趴帶』了?湯瑪斯叔叔是黑人,妳是黃種人,這怎能扯在一塊兒?」
「可是、可是……」她囁嚅著,其實湯瑪斯叔叔的女兒黛西跟她還滿像的,黛西除了眼睛比她大、嘴唇比她厚外,相似度高達千分之八百,比起她家清一色的白肉派,她覺得湯瑪斯叔叔一家子更像與她同宗同流。
「可是什麼?」她媽媽瞪她一眼。「我跟妳說,就在十二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妳老爸約我到好望角觀賞海景,時值涼風送爽,人在天涯,氣氛好到不行……」
聽老人家講古,是最浪費光陰的行為之一。
聽說女人二十歲時希望她的男人師又有錢、品味高雅、時時讓她驚喜、狂野又浪漫;三十歲時希望男人會幫她開車門、拉座椅、肯花錢帶她上館子吃頓好的、不會忘了生日及週年紀念日。而她母親即將邁入四十大關,對父親的期望值早就已down到至少他還像一個人、禿子也無妨、等她上了車才開車、還肯聽她說話、會找遮得住小腹的襯衫穿、上完廁所能把馬桶蓋歸位而已了。
李娃兒適時打了一個瞌睡,睜開眼皮時,恰恰聽到陶醉往事的母親講到最重點的地方。
「……經過一番袒裎相見後,妳確確實實是妳老爸帶出門、妳老媽帶回家,品質有保障,百分之百安全無雜質的!」
「是喔。」她應了一聲,不無失望。湯瑪斯叔叔高大英俊、威猛強壯又有型,長得就像丹佐華盛頓一樣帥地呀。
「總而言之,誰要再敢說妳不是我們家的小孩,老娘就去海扁他一頓,看他還敢不敢胡說八道?妳娘卡好!」她豎起中指。
「娘啊!氣質、優雅。」她提醒老媽矢志不忘的終生課題。李張若男出生於俗家所謂的「鱸鰻厝」,嫁給斯文人爹爹以後,立誓改邪歸正,做一個溫柔婉約的賢妻良母,以氣質優雅派自詡,只不過偶爾仍有小小忘形。
「啊?妳說什麼?」她娘立刻正襟危坐,一副純真無辜的模樣眨著眼,她剪著濱崎步的髮型,染著小步的顏色,臉化小步的妝,連說話舉止都像小步……只可惜長得像美鳳,美則美矣,只是歲月呀……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真是恐怖。「我剛剛有說或做什麼嗎?」
「沒有,我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
「喔?那妳還有沒有問題要問我呢?」李娃兒這個小鬼,從小問題特別多,總愛追根究底,實在煩得很。
「沒有了。」李娃兒低下頭。
沒錯地,她是個問題兒童,可她娘從來也沒正經地給她過一次滿意的答覆,她成長了十二年的腦細胞,就像被貓咪扯亂的毛線球,盤根錯節,愈理愈亂,讓她時時會產生一種天地間唯我獨醒的時空錯置和自我錯位的感受。
像這個年紀的女生,思考的模式很是怪異,既不像孩子一般天真幼稚,也不若
大人的成熟睿智,像身體的成長一樣地尷尬的想著∼∼這世界上,難道真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懂她?過著彷彿天真爛漫卻又煩惱無比的日子。
李娃兒的爸爸原本任職於台灣的光罩公司,結婚沒多久就被派駐到南非新建的工廠,他便帶著老婆搬到南非的首都普勒托尼亞市,簡稱斐京市,三個小孩皆出生於此地,並且在當地的斐京華僑公學就讀,這也是南非唯一把中文列入必修課程的十二年制學校。
「到過南非,等於到過全世界」是南非的觀光口號,這片有著黃金都市之稱的美麗大地,是非洲國家中少數沒有戰亂和饑荒的地方,氣候溫和乾燥,年平均溫度約攝氏二十度,四季皆有賞不盡的美景和花香鳥語。
李娃兒正是在這麼美麗的環境下,奪天地之造化成長的另類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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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京華僑公學小操場變七年級生格鬥現場實況…
李娃兒不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可是自她懂事以後,總不愛人家娃兒、娃娃的叫她。這名字取起來真是門學問,最好是不要叫什麼小的、兒呀,例如叫小妹的,到老了還在當小妹,不是很衰嗎?像她叫娃已經夠本了,還加上一個兒,不是硬小了人家好幾倍?
所以上了七年級以後,她便宣佈自己從今以後只叫「李娃」。
「坯!妳也配叫李娃嗎?我爸爸說,李娃是中國古時候很美麗的一個女人,還被皇帝封為什麼夫人的,妳這麼醜,憑什麼當夫人啊?」挑釁一號男說。
「哎呀!什麼夫人?夫人是稱呼老師和高貴女性的,我媽媽說,李娃不是什麼好女人,是煙花女子!」挑釁二號男說。
「什麼是煙花女子?」圍觀的人群問。
「這∼∼」
挑釁二號男「這」字停了三秒,圍觀人群中有好學不倦者立即翻譯:「煙花女子者,必區(bitch)也。」
「嘩!必區!必區耶!」眾人鼓噪,對傳說中的必區能出現在校園而興奮無比,其實對他們而言,必區是什麼不重要,但是海灘的兒子(son of bitch)是罵人的話他們倒是耳熟能詳。
「必區!李娃兒是個必區!」挑釁三人組立刻加以發揚光大,用必區這重量級的言語攻擊她。這三人是七年級最厲害的小惡霸,每天上學的任務就是攻擊嘲笑李娃兒,以提升自已的等級。
「我不是必區!我不是!你再說我撕爛你的嘴,打得你牙齒掉滿地!」李娃兒怒吼,衝向前跟嘲笑她的三人組頭目扭打成一團。
「李娃兒不是必區,人家說必區其實很美的,可是李娃兒醜死了!必區晚上要工作,李娃兒不行晚上工作的,因為李娃兒是黑色隱形人,晚上關了燈就看不見她,老闆點名時會說,李娃兒總是偷懶翹班,這個月不發薪水了,嘻嘻嘻!」其餘兩人還在一旁敲邊鼓,沒有任何意義的解釋卻令他們很樂。
斐京是個大城市,有如歐美一般的高樓櫛比鱗次,道路寬闊筆直,但是一離開市區,放眼所見儘是破落鐵皮屋,和白人及華僑舒適的住宅相比,顯得無比淒涼,經濟環境差的黑人,就是住在那裡。
在華僑圈,的確從沒有見過像李娃兒皮膚這般黑的孩子,所以她總是淪為大家嘲笑的對象,小孩子雖然天真,但是天真往往是殘酷之最,純粹因為好玩而欺負跟自己長的不相同的人,根本不在乎會不會因此傷害別人的心。
鼓噪聲愈大,李娃兒在地上和嘲笑她的人糾纏便愈激烈。她不是一個肯吃虧的孩子,最不屑的就是X先生的打左臉送右臉哲學,這樣買一送一的吃虧事她可不干!
人家打她一巴掌,她就不客氣地飽以六七下老拳,這是一定要回本的啦!
因為經常被嘲笑,她打架的功夫就愈來愈好,現在跟她扭在一起難分難捨的男孩,是男孩幫裡的頭目,號稱七年級的不敗金剛,在前六年與李娃兒的對峙交戰確然曾經立於不敗之地。
但是曾經的豐功偉業,眼看他就要樓塌了,那些風光勝利,過了今天確定要成為歷史的一真,他這不敗帝王,眼看就要成為前朝遺民了:
終於,李娃兒將他一腳踩在鞋底下,看著這經年累月欺壓她的惡人幫之首終於在背部烙下恥辱的印記∼∼她的鞋號!她就忍不住得意地笑、又得意的笑。
雖然她身上多少也掛了彩,但是多虧她黝黑的膚色淡化了受傷的痕跡,而這更顯得她贏來毫不費力,這代價是值得的!
在這所學校念了七年書,就被男孩幫欺負了六年多,如今她總算沉冤得雪,快意啊!她終於知道何謂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饑餐胡虜肉的滋味了,哈哈哈哈…
「投不投降?」
「我投降!投降!」十三歲的小鬼還不算是男人,降就降吧!投降丟臉事小,重要的是她正踩著他的背骨,感覺快要斷了,真痛呀!痛尚可忍,那她一個不察,踩斷他的龍骨,一輩子癱瘓才真正恐怖。
「叫我什麼?」
「大姐、老大、皇上!」什麼都好,只要她移開尊腳,讓他不會從此變成殘廢,叫他鱉三他都認了。「誰是必區?」
「說!」她大喝一聲,用鞋子的腳跟用力往下轉。
「痛、我痛!」男孩大聲哀號。「我、我是……」
「是什麼?」她又轉了一下。
「必、必區!」嗚……叫他鱉三還不行,還要當必區,真怨。
「原來你是必區啊?真是很少看見男生當必區地呀!」她滿意地將腳移開。「你家沒錢吃飯嗎?還未成年就學人家當必區啊?有夠墮落的。」
「老大教訓的是。」男孩猶如戰敗的狗一般狼狽,趴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只有不斷地喘著氣,全身骨頭像被拆了似的痛得要命。
「唏,成王敗寇原來你有聽過?算你識時務。」她點點頭。「以後你不當大哥,換我來當老大,你的一班兄弟都要聽命於我,獻吃納貢,早晚八頓,可別忘了。」
八頓?她豬啊?豬都沒那麼會吃!
那兩個隔山觀虎鬥的小卒仔暗地咋舌。
可是她把老大打敗了!
小卒仔心底的第二個念頭很精確地明辨是非∼∼老大可是七年級一匹狼,是最強的孩子王!
他們住的別墅區,最近都加了鐵絲網,因為怕黑人暴動、搶劫他們,爸爸媽媽說黑人是很凶殘的,尤其是非洲的黑人,他們拜巫毒教、命令殭屍做事、徒手打死老虎,還會吃人肉割頭皮、拿剩下的頭殼當酒杯。
李娃兒雖然是東方人∼∼可是這一點他們現在也不敢確定了。
原本以為她只是皮膚比較黑,但實質是個弱小女子,所以他們才敢欺負她、嘲笑她,可是她把老大踩在腳底下,還發出好尖銳恐怖的笑聲,讓他們一瞬間想起所有關於黑人的恐怖傳聞!
「老大!」他們立刻齊聲同喊。比起寶貴的生命,不過是一天八頓,算得了什麼?老大雖是一匹狼,但李娃兒能徒手殺狼,相比之下,聰明的人該選擇哪一邊昭然若揭,他們是良禽,當然會擇木而棲。
「很好。」她滿意地點頭。「注意了,現在排成一列,向右看齊!報數!」
男孩幫魚貫排好,聽話地報數:「一、二、三∼∼」
「才三個人啊?虧你們還敢自稱天下第一大幫,太今人不齒了!」她很不滿地批評。
「回稟老大,我們還有一個成員,但是他今天不在。」
「誰啊?」
「薄晴人啊。」
「薄晴人?」她的臉轟地一紅,但是沒有人看得出來。「騙鬼!他怎麼會是你們組織裡的人?」
「老大!他的確是我們組織裡的人,小的們騙天騙地也絕不敢欺騙妳。」小嘍囉忠心地告訴她,正所謂爹親娘親,沒有毛主席親!雖然他們年紀小小,也不是出生在紅衛兵當權的年代,但是他們心目中,組織的力量依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等見到薄晴人,妳再盤問他就知道我們沒有說謊。」
「對喔,我已經是如此尊貴的老大了,量你們也不敢放肆騙我,反正我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好,我現在正式將你們編入組織中第二○○三號、二○○四號、二○○五號。」
「老大,我們組織沒有那麼多人啊?」其中一個男孩小聲提出疑問。
「你懂什麼?壯大組織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壯大聲勢,假裝組織很大,一直到真的很大為止,你懂不懂?」她瞪發問的人。「第二步要制定明確法典,本組織的宗旨就是一切以我為尊,至於細節我回家想先,等想好再告訴你們。」
「喔。」男孩幫心底頗不以為然,女生真麻煩!所謂幫派組織就是要逞兇鬥狠,以欺負天下善良百姓為己任,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對於所有道德規範一概不甩,視風俗民情於無物,就這麼簡單,還定什麼法與條律呀?
「老大,既然我們聲勢如此龐大,是否要另取一個響叮噹的名字?」「二○○四號你這個提議很好!之前叫什麼男孩幫,簡直蠢到不行。」
「謝謝老大誇獎。」二○○四號的提議被主席誇獎,一時喜不自勝。
「這樣吧,你們每一個人提出一個名字,我再從中挑選一個最合適的。」她最討厭動腦。
「就叫頂天立地幫吧!」原先的頭兒名叫王頂天,五官凶狠,綽號豹子或是一匹狼、獅王、不敗金剛等,總之舉凡凶狠的獸類名稱都可冠在他身上,被編為二○○三號,雖說現在落了下風,還想沾點便宜。
「什麼頂天立地?蠢死了,不要!二○○四號你說!」李娃兒毫不容情地否決王頂天,看向戴著眼鏡的二○○四號。
「南非五霸幫!」二○○四號立即接話∼∼回答老大不能遲疑還要中氣十足。
「南非五霸?你暗示老大我是獅子、老虎、大象、犀牛還是水牛啊?嗄?像話嗎?」
二○○四號被她一批評,瞬間由方才被誇獎的雲端掉落到無底深淵。這號人物
俗名梅可望,跟台灣一位聲名顯赫的教育家梅可望老先生同名,他的爸爸希望兒子也有這麼大的出息,所以將兒子取個名字跟他一樣。可惜他廣為大眾所稱呼的綽號
沒希望,硬是將他爹的渴望大大地澆了一盆冷水。
「老大、老大,我想到好幾個耶!」二○○五號萬寶路舉手,他長著一副任你搓揉的善良圓仔臉,整日「吃得肥肥、裝得捶捶」,看起來腦袋就不甚靈光。
「說!」
「你逃我打幫、巫毒教主幫、鴕鳥大蛋幫、超級勺一尤勺一尤幫、贛林老木幫。」老師說成語就是四個字連在一起,是中國很偉大的一種文法。沒想到他身在曹營心在漢,遠離中國那麼遠還能如此活用成語,真太佩服自己!
「什麼東東,全部狗屁不通!」她怒吼。「一點創意都沒有,難聽兼沒水準!我決定了,就叫做粉紅芭比幫,你們有沒有意見啊?」
「有……」他們才不要叫粉紅芭比!可是老大的惡魔瞳鈴眼很可怕,她握緊的拳頭上暴突的青筋更恐怖。「有意見說出來,我可是很民主地。」她著眼笑得今人毛骨悚然。
「粉紅芭比……不好聽。」事關男人尊嚴,不得不拚死一搏!
「哪一個字不好聽?」
「都……不好聽。」
「這個名字是我取的,你們敢說每一個字都不好聽?這麼說就是你們當我的話是放屁?還是懷疑我的思想或中文造詣?哪一種說出來商量一下,我不會為難你們。」她狀似輕鬆地按著指節,搭搭搭的聲音聽得他們月光光心慌慌。
「老大,妳千萬別誤會,粉紅芭比呢,乍聽之下好像不是那麼動聽,但是仔細一琢磨,又覺得回味無窮,簡直是繞樑三日,餘音不絕,妙啊,簡直妙哉!」回話的是原男孩幫裡讀書最多的人∼∼沒希望,他的爸爸是大學教授,每日驅策他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呢?從今而後,諂媚無愧!
「二○○四號你話說的很不錯,讓我龍心大悅。不過你講話就好好講,那麼文謅謅地幹什麼?」她雖然這麼抱怨著,但是又仔細吩咐:「不過你還是得把它登記起來,好像孔子的學生那樣,聖賢人做的事跟說的話一定要確實紀錄下來,以供後人瞻仰學習。」
「是的,老大。」他立刻將此段對話抄在書包上以示忠誠。
「我是老大,自然是二○○一號,那薄晴人就讓他當二○○二號吧!」她狀似不經心地提,將自己的心眼給遮了一下,不過,究竟有哪一個組織的頭兒會是二○○一號啊?
「為何?」王頂天很有意見,怎麼說他也該是組織裡第二把交椅,憑什麼讓薄晴人爬到他頭上?
「因為薄晴人是全年級第一名,他那麼聰明,當然讓他當組織的軍師,二○○二號非他莫屬!怎麼?臭豹子你有意見?敢質疑我的決定、對我不滿呀?」
「沒、沒有!」
「沒有就不要廢話那麼多。都是你不好,找我打架做什麼?這麼一折騰,我肚子都餓了,快取酒菜來伺候!」華人圈裡的娛樂不多,閒暇時便是看看港劇啦、華人的節目等等,所以小孩子看久了也學得到一些古怪用詞。
「……是!」王頂天摸摸頭,記得是她先動手的!雖然是他挑釁在前,但是老師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所以,他沒有錯,錯只錯在他輸給她。既然技不如人,那就沒有什麼好說了。
看來他從此以後只能低著腦袋走路、夾著尾巴做人了!
2
「薄晴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剛出爐的粉紅芭比幫對原先男孩幫的最後一名成員解釋。
「你們說什麼?如此這般我怎麼聽得懂?」他們還真天兵,突然跑來跟他說了八個字,以為他會讀心術啊?
三人面有難色,其實,豹子雖是前男孩幫的老大,可眼前這個薄晴人也是頂頂重要的。
雖然他的名字也很可笑,可是他們從來不敢亂笑,因為他們所有的作業都要跟他借來抄。他們雖然勇猛,頭腦卻不好,只能當超(抄)人,考試要他罩、作文要他寫;而薄晴人腦袋好得不像話,卻一點也不勇猛,再一次證明老天是公平的。
「總之,逝者已矣,過去的事沒什麼好說了,反正我們加入新的組織,是兄弟的話就一起過來效忠新領導吧。」豹子一副往事不必再提的故作瀟灑樣。
「什麼組織?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我可從來不覺得我是什麼組織的人,是男孩幫吧?我是成員之一嗎?」薄晴人大有置身事外的味道。
「已經不是男孩幫了。」沒希望苦著臉。其實男孩幫雖然無啥創意倒也好聽得緊,總比叫粉紅芭比好得多吧?看來他們今生今世與為非作歹無緣了!萬一他們做了壞事,被登在報紙上,這名諱公諸於世,哪有臉見天下蒼生和江東父老?
「喔?那是什麼幫?」
「……芭比……」
「巴比?還不賴呀!你們新主席是巴比布朗迷啊?」
「不是巴比布朗,是……芭比……」三個人的頭愈來愈低。
「什麼巴比?你前面兩個字說的好模糊。」
「……粉紅……」三人組眼觀鼻、鼻觀心。
「什麼粉紅?你後面兩個字說的好小聲。」
「粉紅芭比啦!」男孩齊聲說。男子漢敢作敢當,沒有什麼羞於承認的。
「粉紅芭比?」薄晴人傻了一下,然後笑說:「不是吧?粉紅芭比是小女生玩的娃娃啊!」
「是娃娃沒錯,我們的新老大就是李娃兒。」
「李娃兒?」薄晴人笑一笑。「李娃嘛!她不是說改名字了?她怎麼會當你們的老大呢?她很乖不是嗎?」
「……」王頂天頓時變成阿尼。
「這次四個字我都聽不懂。」
「打架輸了。」沒希望解釋。兄弟就是兄弟,哪怕他嘴裡塞了十顆鹵蛋,他也明白他說什麼。「豹子打架輸給李娃兒。」
「李娃兒是小小的女生不是?」薄晴人比了一下手勢,個頭小巧的、長得很精緻可愛的娃娃。
「人小拳頭可硬,打起架來爪子潑辣牙齒伶俐,比母老虎還凶殘。」
「這麼恐怖?」
「豹子給她一踩,像梳一樣攤在地上,軟綿綿的動都不能動。」
「我有那麼貓?去你的擔擔面!」王頂天怒吼。「我是人,她是野獸,怎麼相提並論?你們兩個還沒有動手就嚇得腿軟心軟像個鞋拔子,腰都直不起來,只會朝著她喊萬歲,還敢說我?」
「李娃兒真那麼會打架?看不出來。」
「等你看出來就晚了。」王頂天說:「怎麼樣,你轉學來這一年,哥兒們對你可是推心置腹,毫無保留,真的沒話說了,現在我們已經是粉紅芭比幫裡的人,也算上你一份,而且李娃兒也指定讓你當二○○二號,做她軍師,為組織出謀劃策,你從不從?」
「我看不太好吧?」他搖搖頭。「我對芭比沒有興趣,也不喜歡粉紅色,可能無法像你們一樣樂在其中。」
「賽啦!誰要你樂在其中?我們也不喜歡粉紅芭比,粉紅色恐怖死了,你以為我們當真愛啊?誰叫形勢比人強?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不喜歡就可以不用做,做人最重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社會、國家跟民族。」沒希望說。
「你們加入的這個組織應該跟國家社會民族都沒有關係吧?」
「你懂什麼呀!講到給你懂,鬍鬚都會打結嘍!」萬寶路說。
「我不懂也沒關係。」薄晴人連忙聲明。「不必說給我聽。」
「不行!你這樣不求甚解,活著有什麼意義?」王頂天大力拍著桌子,想用氣勢嚇唬他。「阿望你告訴他組織偉大的地方!」
「組織對人類有多麼重要你知道嗎?家庭是社會的組織,社會是國家的組織,國家是世界的組織,世界是整個地球,也就是宇宙的組織,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只要少了其中一項,人類就要滅亡了,這樣你還覺得組織不重要嗎?」
「組織當然重要。」薄晴人只有順著他們的話。「我只是一個小人物,哪有資格加入你們那麼偉大的組織呢?」
「這你放心,本組織會眾二○○五人,信徒遍佈全世界,我四人等乃天降大任,是其中佼佼中之佼佼者,早已編列入冊,是內定的,不必像別人一樣擔心無法入會。」
「天降大任嗎?」薄晴人拿他們沒有辦法,不禁苦笑。天降大任前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道理他們知道嗎?
※※※
「李娃兒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薄晴人。」
李娃兒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樣說。
「李娃兒未來的老公就是薄晴人!」
李娃兒看著鏡子中的薄晴人這樣說。
有一個傳說,在午夜十二點整,對著鏡子梳一百下頭髮,妳的背後就會出現未來老公,不過妳這時千萬不能回頭看,否則他會掐死妳。
可是李娃兒不必梳一百下頭髮就看得見薄晴人了,因為他們是有緣到要論及婚嫁的關係,所以只要她想看見他,就能隨時看見。
聽妳在鬼扯!妳能隨時看見他是因為妳在鏡子後的牆壁上貼著他放大的照片
李娃兒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默默提醒她現實,但她當然選擇忽視,她的耳朵絕不會聽見對她不利的任何言詞,這算是她的特異功能之一。
「我好喜歡你喔!」她陶醉地轉身面對像海報一樣大的照片,小心地四顧無人後飛快地、偷偷地啵一下,其實並不需要小心跟四顧,因為這是她的房間,只有她一個人,可是她就是會害羞嘛,然後再一個人心跳得像擂鼓一樣。
薄晴人是在六年級時出現的轉學生。
一開始,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他混血兒的俊秀外表,最令李娃兒羨慕的,當然是他那一身白裡透紅的皮膚,抹著水粉也似的透明臉蛋,微微看得見淡青色血管的脈絡,不笑的話就像個假人。
這樣雪白剔透的膚質,甚至是寶瓶姊姊也比不上的,因為薄晴人是真正混了血,他的媽媽是台灣人、爸爸是白人,除了皮膚比他們白,他還有立體的五官、淡金色的自然卷頭髮。
那淺的金色在太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像金棕色的流水有分明的層次,雖說是自然卷,但是只卷在髮梢該卷的地方,弧度優美極了。
還有他一雙藍色眼睛也是十分好看,有的時候像溫柔的藍色海洋,有時候像晴朗的天空,有時候像透明的玻璃珠中隱隱約約泛著藍色的虹彩,非常神秘。
李娃兒喜歡漂亮的人,薄晴人非常漂亮,南非的白人不少,金髮藍眼原本不挺稀奇,可是長在薄晴人身上,就是恰如其分,那樣的特別說不上來,但是非常適合薄晴人細緻的外表。
那時李娃兒當班長,老師將薄晴人安排在她旁邊的座位,她心裡頭高興,很豪氣地對他說:「有什麼不懂的事,盡量間我,功課也可以,什麼都可以。」
薄晴人就是笑。
經過幾次小考,李娃兒才發現,薄晴人不只是聰明,簡直可以說是優秀、超級優秀,講白一點就是天才。今人納悶的是,既然他有當天才的條件,為什麼還要來這個龍蛇混雜之處貓著呢?華僑公學,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學校,至少,就不是一個專門培育資優生的學校。
她一直到後來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天才就一定有適合他發展的環境,至少在他還小的時候,很多事他也是無能為力的。
華僑公學的人給孩子帶便當,每一個便當打開,不是魚就是肉,實在很豐盛,可是薄晴人的便當,永遠只有白飯配一顆煎蛋。
「你每天吃一樣的菜不會膩嗎?」李娃兒有一次忍不住問他。不懂啊!同樣的菜怎麼能一直吃而不膩?如果可以,她願意把雞腿給他,只要薄晴人開口,她什麼都可以給他。
「我喜歡這樣吃。」他靜靜地回答,可是溫和的語氣中有防備的味道,一種像是被敵人試探後所產生的本能防禦。
「是喔?」李娃兒不喜歡薄晴人對她張開防備網,雖然她不知道他不高興的原因,但是她聽得出來他潛藏心底的慍怒;如果你經常去留意一個人,就可以感覺出來,即使是再微小的變化,也很明顯。
「有人喜歡吃很多的菜,我只要一樣就可以了。」
「我、我不知道,你喜歡就好。」李娃兒自那一次後就不再提起便當的問題,當然也沒辦法將雞腿給他。
有一次,她幫老師收同學的作文,題目是「放學後」,她拿到職員室時,眼見四下無人,便偷偷地瞄了一下薄晴人寫些什麼。
「……放學後,將功課做好,發現離吃晚飯的時間還久,我跑到鄰居窗戶外,鄰居抽獎抽中電視,真好!我只是看一看心裡頭就高興,那樣流暢的影像變化真是稀奇,可是要是被發現,他們一定會很生氣,到時我就說我是路過吧……」
李娃看著看著,眼眶突然一紅,原來薄晴人家裡沒有電視!怎麼會有人家裡連電視都沒有?她從來不知道有這種事。她一直以為,家裡的任何東西都是埋所當然的存在,當然別人家也一樣,就好像便當裡就該有豐盛的菜色不是嗎?
以前,法國有一個瑪麗皇后,她過著很奢華的日子,那時,農人很窮,每天餓肚子,有人就間她:窮人沒有麵包吃怎麼辦?她說:沒有麵包為什麼不吃蛋糕呢?人民知道後很不能諒解她,後來將她抓起來送上斷頭台斬首。人們罵這個皇后真愚蠢,怎麼講得出這種話?多少人在餓肚子呀,她怎能這樣無知?
李娃兒讀到這段歷史時也是這樣想,可是現在才瞭解瑪麗皇后哪裡知道什麼是貧窮?她正是生長在一個沒有麵包吃就可以吃蛋糕的環境啊!
以後,李娃兒對薄晴人心裡更有好感,他的物質生活雖然貧乏,卻不怨天尤人,懂得開心過日子,這樣的人令她佩服更令她憐惜,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心疼。
□□□
七年級下學期,李娃兒出了水痘,全身上下長滿水泡,看起來既噁心又可怖,洗澡的時候,她都要被自己嚇一跳。
媽媽向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吩咐她只能待在家裡不能出去吹風,每天只能吃清粥配肉鬆,和瘦肉煮成的湯,完全不能吃醬油。媽媽說,這樣水痘脫痂後才兀會留下難看的疤。
李娃兒雖然皮膚黑,可是女孩子畢竟愛美,媽媽講的話她牢記在心,痘子再癢也不敢伸手去抓,就是深恐留下坑疤。
不必上學的日子哪兒都不能去雖然無聊,但是一眨眼時間也就過去了,休息一個星期,明天終於要上課了。
「我不要去。」李娃兒哭著說:「不去上學了!」
「妳的病已經好了,不上學怎麼可以?」
「我的臉好難看、難看死了!」
水痘雖然已經好了,可臉上的疤痕未褪,這歷史的傷痕說有多醜怪就有多醜怪!
「水痘結的痂早晚會褪的呀,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妳不知道啦!同學會笑的!」她哭得更大聲,媽媽她怎麼會瞭解她少女的情懷?她的皮膚雖然是黑一點,可是肌膚細緻、五官清秀,根本就是個美少女!
可現在,滿臉的坑疤,像什麼樣子?明明她都有遵照醫師和媽媽的指示,不吹風、沒到處亂跑、吃的既清淡又無味,即使癢得半死也沒敢伸手去抓,為什麼、為什麼還是留下這麼醜陋的痕跡?難道大人說話都是騙人的嗎?
可是她現在根本也不在乎醫師和她媽媽究竟有沒有說謊,她在乎的只是明天她哪有臉去上課?
「娃娃!妳不是一向瞧不起重視外表的人?妳不是說腦袋比臉蛋重要?水痘是長在身上,又沒有燒壞妳的腦子,妳為什麼要這麼傷心?」長她一歲的李寶瓶睜著無辜的眼問她。
如果說,李寶瓶像含苞的玫瑰一樣嬌嫩,李娃兒就像天堂鳥一樣,耀眼如黃金,鮮橘花萼藍紫的瓣,豐富華麗得像只色彩鮮艷的鳥兒,正欲展翅高飛。
玫瑰花很美,天堂鳥花不也引人注目?但是,李娃兒現在一臉的豆花,只能說很抱歉。「妳懂什麼啦!三歲以下就長過水痘的人沒有資格發表意見!」李娃兒怒吼,人家說水痘這玩意兒愈大長愈痛苦也愈嚴重,如果可以選擇,她也想要長在無意識、不知醜的年代,更何況這話只是她平常用來消遣自己的,若從長得比她白、比她漂亮的李寶瓶口中說出來,就有無限諷刺的味道,要不是知道依李寶瓶的智商講不出明諷暗貶的話,她一定要給她好看!
「我又沒說錯!明明是妳自己說的話!」李寶瓶嘟著嘴細細念。
「總之,我死也不去上課!」她大聲宣佈。
「總之,妳死了我也要把妳的屍體拖去上課!」
她娘更狠,難怪說天下最毒婦人心,指的就是她娘這樣的女人。
「寶瓶,我們走,去看阿靖,不要理這鬼丫頭唱哭調。」她媽媽拖著她姊姊消失在她的房門外,去關心小她五歲,同樣沒出過水痘,她娘硬是將他們湊做堆,給他順便感染的小弟李靖。
八歲出水痘,已經比她幸福很多了,嗚嗚嗚!我比別人卡認真,我比別人卡打
拼,為什麼、為什麼我比別人卡歹命!
李娃兒默默流下英雌淚。傷心啊!傷心……為什麼我的臉上那麼多陰影,和連綿不斷水痘的疤,所有的傷痕都太過清晰,讓傷心的人更傷心…
夜,就在李娃兒傷心的淚水與悲情的哭調聲中,漸漸離去了:
◎◎◎
李娃兒背著書包低著頭走進校門,一群男孩立即蜂擁過來。
豹子最先跳出來大聲說:「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
沒希望接著道:「為了保護世界的和平。」
豹子繼續:「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
沒希望再接:「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我是豹子!」
「我是阿望!」
「我們兩個是穿梭在銀河中的火箭隊,白洞,白色的明天正在等著我們。」細漢仔萬寶路只能揀最後的一句台詞:「喵,就是這樣!」
「閃邊啦!」她低著頭瞪著鞋子,咬緊牙吐出三個字,握緊的拳頭殺意畢露,可星二個白目男沒有注意到。
「好討厭的感覺芎……」粉紅芭比成員發出沮喪的悲鳴。這一套詞兒是她迷上神奇寶貝後每日必強迫他們用來迎接她上學的歡迎詞,雖然很愚蠢,但是說習慣了,只要一天不說就很奇怪,好像少做了什麼似的,一天彷彿過得不完整。
李娃兒這一病就一個禮拜,少掉作威作福的老大,照說他們應該樂得輕鬆,但是群龍無首的感覺好像也有那麼一點空虛,總之,被虐待久了也就習慣成自然,而習慣絕對是這世上最恐怖的一個東西!
「你們不要靠近我,現在我很不爽,很想扁人,你們要是敢靠近我五公尺內,我一律殺無赦。」她狠狠地說,但是低著頭氣勢硬是打折不少,再者,芭比軍團的人被扁習慣,皮也厚了很多。
「老大,妳走路為什麼要一直看地上?是不是地上有黃金啊?」
「你去撿啊!」她一個不爽,一記中直拳把膽敢問她的萬寶路打掛。
「媽啦,阿路他被掛掉了!」豹子他原是假意驚呼,不料卻意外看見李娃兒滿面的豆花,驚得他迭聲:「豆豆、豆……」
「豆什麼?」李娃兒索性豁出去,他們既然知道了她的秘密,斷沒有讓他們洩漏的道理,而天底下,只有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豹子是說、是說……」沒希望拉著豹子。「他是說,豆豆磨來磨去,豆豆磨來磨去,磨來磨去香豆奶……」
「對啊,豆豆磨來磨去、磨來磨去……好想喝香豆奶喔。」豹子當然不會錯過豆花底下的雷霆殺機,他和沒希望一邊磨豆,一邊搖屁股,祈禱這段歌舞秀能夠讓她手下留情。
「去陰曹地府喝吧!」她大喝一聲,用奪命鎖喉腳加魔性連環斬將兩個礙眼的路障清除掉,心中爽快不少。決定了!只要有人膽敢盯著她的臉看,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斬一雙,喝!她是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之人間凶器:「李娃!妳來了?」
咦?這是哪裡傳來的天籟之音啊?
喔!是薄晴人啊!一個禮拜不見了,太太想念他了!
她連忙轉過頭去,看著朝思暮想的美嬌娘……呃……男,因為一時興奮地忘了自己是誰,自然也忘了滿臉飛舞的豆花。
「薄、薄晴人,你好。」嬌羞地像個小媳婦。
「歡迎妳來上學。」他笑,好溫柔地。
等她終於想起豆花的存在時,是在她癡傻地盯著他消失的背影五分鐘後的事。「哇!難為情啊!」她捧著臉,燒燙燙地簡直可以煎蛋了。
他走後的空間留下若有似無的香味,在空氣來去之間徘徊著宛如音符的竄動,啊!人美連呼出來的氣跟走過的風都是香的!
薄晴人果然不是注重外表的人!面對她恐怖的月球表面而能做到不驚慌不動聲色的,天地之間唯薄晴人一人呀!
「他歡迎我呢!」少女的心撲通撲通的跳,他怎麼可以這麼溫柔、這麼迷人?而且……「他果然如我想念他一般想念我呢!」
李娃兒陶醉在自己編織的美夢裡,沒有去理會地上三具屍體魂歸來兮後恐怖的表情。豆花誠可怕,但傻笑兼流口水的花癡女更加恐怖萬分。
「老、老大?」
「想喝香豆奶是不是?」她丟了幾個銅板賞賜給屬下要他們滾蛋。她怎麼可以讓他們一起呼吸薄晴人剛剛才呼吸過的空氣呢?
○○○
七年級、八年級、九年級、十年級…
春去秋來,轉眼又過了五六個年頭,這年李娃兒他們剛升上十二年級,是學校最大的一個年級了。
粉紅芭比幫的成員沒變,既沒增加也沒減少,一樣是一個老大、三個嘍囉,加上一個中間游離份子。不同的是,老大變得愈來愈有女人味,不再常對他們行使愛的教育、鐵的紀律了……好空虛……不……是好開心喔。
記得李娃兒第一次穿裙子,差點把他們的眼珠給嚇掉了。
「老、老大……妳、妳幹嘛穿女、女裝啊?」難道老大她想要男扮女裝?不對不對,老大好像本來就是女的,可是老大不是從來不穿女人家的玩意兒?
「我是女生,穿裙子有什麼不對?」
「可是……每天要刮腿毛不是很辛苦嗎?」
「我是女生,怎麼會有腿毛?」
「是喔,總覺得有點懷疑。」
「懷疑什麼?」
「老大,妳的能力比一般女生強得多,為什麼還要趕流行?」
「我哪有趕流行?」
「日本不是流行一種烤肉妹嗎?就是把皮膚塗得黑黑的,頭髮弄得卷卷的,然後在眼睛和嘴巴周圍撒上石灰粉,跟老大妳好像。」
「你哪只眼睛秀逗啦?那種烤肉妹有我這樣美得渾然天成嗎?你看我的皮膚這樣水嫩,一點妝也沒化,用自然去雕塑的,除了天生麗質,還有哪個形容詞可以用在我身上?」
「太多了,好比說美如冠玉、玉樹臨風、風流倜儻,這些還萬不能形容老大妳的氣質跟長相,我真的是太崇拜妳。」
「阿望,不要這樣,這樣不好,我一向反對搞個人崇拜。」她面帶笑容地訓斥他。
「不不不,老大,這是我自發的對妳感到尊敬與愛戴所能想出來最微渺的形容詞,我對妳的崇拜,如天要下雨,怎麼也阻攔不了,我怕要是我把心中對妳的景仰說出百分之一的話,就會把妳纖細的肩膀給壓得喘不過氣來。」
「既然你這麼說,還是把它抄下來好了。」
「收到。」沒希望立刻打開筆記型計算機,記錄下他與李娃兒的對話,整個檔案的名稱叫做∼∼李娃兒在粉紅芭比幫的身教與言教,簡稱「娃語錄」。
「豹子,你從剛才就不說話,幹嘛,耍大牌呀?」李娃兒就是看不慣組織裡出現沉默的羔羊。
「沒有。」他很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
男孩子很奇怪,一年可以抽高好幾公分,聲音變得又低又粗,體格瞬間就比她壯了不知幾倍。她漸漸不再對他們開扁,說老實話不是良心發現,而是恐怕他們會反擊,到時她這老大還怎麼混?
說起粉紅芭比幫真的很夠義氣,她的實力雖是逐年下滑,可他們三人對她依然忠誠不貳。萬寶路是最佳跑腿跟飲食提供機,沒希望講的話最順耳,而豹子隨著年歲的增長,卻漸有自閉的傾向,不過,還算聽話,叫他往東,他不會往西。
「……」她正要說他點什麼,就見萬寶路氣喘吁吁地跑回來。
「老、老大,我回來了。」
他遞給每個人一罐飲料,還有從超市買回來的生鮮食品。
「多少錢?」李娃兒問他。
「不用了啦。」萬寶路家裡有金山銀山,有錢得很。
「不可以。」李娃兒看了看收據,將錢算給他。
「李娃,妳的零用錢那麼少,幹嘛給他錢?」豹子總算說話了。
「對啊,老大我不拿妳的錢,妳從前吃我用我,一天八頓,也從來沒有給過我錢。」
「這、這不一樣嘛!」
「哪裡不一樣?」萬寶路搔搔頭。
「總之,李娃妳不必給他錢,反正妳是老大,『他』沒有那麼特別。」豹子咬著牙,愈說愈不高興。
「對,老大妳不必給我錢。」萬寶路連忙將她剛才給他的錢還她。「我一點也不特別。」
這三年,他聽李娃兒的命令成了習慣,其實她現在比他矮小很多,不用說豹子,搞不好她連他也打不贏了,可是他還是怕她。這種怕跟從前的怕不太一樣,但還是怕,對豹子也是,他在他心目中始終是男的老大,所以他兩個都怕,誰叫他是最小的?現在豹子的口氣已經這樣明顯不快,他怎麼還敢收李娃兒錢?
沒希望在旁翻了一下白眼,豬跑到南非還是豬!
「囉嗦啦!我說給就給!」李娃兒將錢塞給他,抱起食物一溜煙跑走。
萬寶路抓著錢,一邊對沒希望說:「真奇怪,總覺得有些懷疑。」
「對吧、對吧,我就說,老大沒事穿的像只花枝,還繫髮帶,分明有古怪。」
沒希望說的怪,純粹是指李娃兒的裝扮,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有什麼古怪?還不是要去找薄晴人,她去他家裡總是穿得特別漂亮。嗟,女生嘛,為悅己者容,哪裡奇怪?」
「阿路!」沒希望真希望他住嘴。有些事能做不能說、能說不能做,李娃兒喜歡晴人這不稀奇,問題是現在有人心情不好,就別誤闖地雷區,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老大真沒眼光,喜歡晴人那種男生女相的傢伙做什麼?他的皮膚白得像貧血,風一吹鐵定倒的,要我是她啊,還不如喜歡豹子,多強壯、多有安全感……」
他話未說完,肚子就挨了一拳,疼得他哭爹喊娘的。
「豹子,你發什麼神經啊?」
「我不爽給你喜歡。」他低沉的聲音像被惹怒的野獸,今人害怕,所幸他只揍他一拳就離開了。
「我是招誰惹誰呀?」他哭喪著臉問沒希望。
「唉!」沒希望搖頭。「阿路,你的遲鈍和愚蠢雖然是你的可愛之處,但是愚笨過了頭,就是一種罪過了。」
「不懂!」他立刻虛心受教。
「老大喜歡晴人不難猜吧?」
「太明顯了嘛!」
「那另一個明顯的人喜歡老大你怎麼就不知道?」
「是我還是你?」
「我上次說你是史奴比的兄弟,你為什麼要反駁我?」
「因為,史奴比的兄弟是愚蠢耶!」
「那我究竟哪裡說錯?」
「我又不愚蠢。」
「豬啊你!」沒希望忍不住罵他。
「豹子喜歡老大你知不知道?」
「哪有可能?」萬寶路笑。「他們水火不容,豹子是老大手下敗將,他心裡恨死老大當年的一腳之仇了。」
「誰告訴你的?」
「韓信啊!胯下之辱沒有男生可以忍受的。」
「當年老大有叫豹子爬嗎?何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就算了不起被踩一下好唄,經過這幾年,每日瞧見一張如花似玉的臉,他不會心動?哪裡還有什麼仇恨放不下?」
「如花似玉?誰啊?」
「老大啦!」受不了跟白癡溝通。
「老大怎麼算是如花似玉?」如果真要形容,應該是如火如荼吧?
「你覺得她的臉不美嗎?寶瓶姐姐已經是有名的小美人,老大的五官比她還要精緻美貌。」
「下流、下流!」萬寶路不想聽,沒希望怎麼可以用他的眼睛跟思想褻瀆老大?老大是強壯的、孔武有力的,是世上最優秀的鎮暴部隊的領導!「我們是為了維護世界和平,消滅邪惡軸心國的組織!」萬寶路大聲嘶吼出心中的悲痛。
「那你說你為什麼要討好老大?」沒希望冷冷地問。
「為了效忠組織、盡忠領袖!」
「坦白說,老大對你笑的時候你的心臟會不會撲通撲通狂跳不已?」
「會是會啦……」
「這就是心動的象徵。」
「是嗎?我對老大可從來沒有邪念。」
「我沒說你有,我也沒有,可豹子有。老大給他我認了,我從小認定他是我的頭兒,一輩子也不會變。」
「我也是。」
「你也認為晴人配不上老大?」
「晴人一點都不強。」萬寶路認為是男人就一定要強。
「那再確認一下我們的世界是怎麼組成的?」
「老大、豹子、你跟我!」
「邪惡的軸心國是誰?」
「薄晴人!」
「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沒希望總算滿意,萬寶路也心滿意足。他還是搞不懂豹子為什麼要打他,不過再次確認自己身處的世界和目標總是一件今人安心的事。
3
「薄晴人,我來啦。」李娃兒對著簡陋的小屋喊著:「你在家就出來開門吧。」
咿呀一聲,門打開了,門後探出一個頭來。
「娃娃,是妳。」薄晴人皺著眉,一會兒笑了。「妳去採購了?」
「是啊是啊。」她一邊回答,一邊將大小包提進屋內僅有的一張桌子。這張桌子,除了當飯桌,也是薄晴人讀書寫字用的,非常珍貴,所以她放東西也是輕輕的,生怕將桌子弄出個刮痕來。
她將牛肉和紅蘿蔔拿出來,很俐落地將肉條滾過,加油爆香,放入蘿蔔、鹵包一起加水煮,看著水啵啵地滾動後,她用鍋蓋蓋住鍋子繼續燜煮。「噯,娃娃……」看著她忙得起勁,他有點遲疑地喚她。
「薄晴人,你不要誤會喔,我不是特意要煮給你吃,我只是請你試吃,當我的試驗品而已你知不知道?」
李娃兒跟他熟了以後,時常會來他家,請他教她功課。後來他的媽媽生病,住到醫院裡,家裡沒大人,她便嚷著說要練習廚藝,不要輸給寶瓶等等,常帶著大包小包來他家,煮好了東西又說不滿意,不能拿回家裡現醜,要他勉為其難幫她湮滅證據,將失敗品吃下去,以免暴殄天物。然後日復一日,她的廚藝早已經十分之好,不輸給外面的廚子了。
「娃娃,妳的手藝已經很好,不需要練習了。」
「真的嗎?」她的眼睛發亮。「你覺得我煮的東西很好吃嗎?」
「好吃啊!」
「那∼∼」我天天煮給你吃!李娃兒猛然打住,話到嘴邊又吞回去。薄晴人自尊很高的,她如果這樣說,他一定會不高興。
「拜託喔,你懂什麼?寶瓶比這厲害幾十倍,她煮的東西才棒,我就是在家裡煮被她嘲笑,才躲到你這裡來練習,你是不是嫌我浪費你家的瓦斯錢?」
「娃娃,妳是妳,妳姊是妳姊,為什麼一定要跟她比較?妳有妳的優點,她有她的缺點,就算她煮的東西比妳煮的好吃又有什麼關係?」
「你不了啦!」她坐下來,喝口水。「寶瓶她什麼都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白,不用離子燙頭髮就柔柔亮亮、閃閃動人,這樣的心情你怎麼會瞭解?說什麼我也要在廚藝這方面贏過她,否則我就一無是處了,你知道嗎?這會讓我在家裡抬不起頭來,會讓我的生活沒有目標,人生沒有希望。」
嗯,喝口水,說起謊來不慌不忙,有條理又動人心弦,其實她哪裡將李寶瓶看在眼裡?李寶瓶在她眼裡只是一個皮膚比她白的笨蛋而已。這樣說對她姊姊或許很失禮,不過是事實,李寶瓶連燒開水也不會,是個十足的生活白癡。
「娃娃,妳會不會把生活看得太嚴肅了?」
「是生活太難?還是生命本身太苦澀?」尚雷諾主演過一部片子「Leo」,與片子同名的殺手,每天經過樓梯走廊時,會遇到一個小女孩,他們從未交談,有一天,她無奈又帶點誇張地問他的就是這句話。
「生命會苦澀嗎?」薄晴人間她。「娃娃,妳會嗎?」
她聳聳肩,會也不會,她反正不懂,只是對這一句話有感覺,覺得酷,所以偶爾掛在嘴邊,說出口,便覺得自己像那個女主角,明明年紀很小,卻過度早熟,兜了一大圈,還是得做她的年齡該做的事。
「薄晴人,我們趕快把功課寫一寫,然後吃飯,告訴你,我鹵的牛肉鐵定棒呆了。」
「比寶瓶還棒?」他笑,她的心眼就這麼一點,他怎麼不懂?但是他選擇裝傻。真正困難的生活會令一個人提早懂事,他還是一個很沒有能力的人,他還有要負責照顧的人,這樣的他,沒有談感情的權利,感情之於他,是一件太奢侈的事。
「當然∼∼」她挺起胸膛,自得地……垂下肩膀。「∼∼不會。」
「娃娃真謙虛。」他笑著看她表情豐富的臉。李娃兒實在很可愛,小小的、黑黑的,卻又精緻無比、變化多端得讓人覺得好豐富,這樣的女生其實很吸引男孩子吧?
濃密烏黑的捲髮在燈光的照射之下,像生命的跳動,黑眼珠滴溜溜地轉,波光璀麗一如水晶,小小的唇瓣和指甲,是健康的薄紅色,笑起來微卷的嘴角、潔白整齊的牙齒、彎彎的眉睫更是她魅力所在。
這樣的李娃兒,一點也不瞭解自己的魅力。
不知道她的跟班從畏懼被她打罵到心甘情願被她驅使,不知道豹子這一兩年來視他如眼中釘而疏遠他,這所有的變化,她都不知道。大家都長大了,只有她還沒有,不能說她心智生長遲緩,而是她的心中一直只有他、只注意他,所以不知不覺中忘了時光的流逝、該有的成長,也忘了去注意除了他以外所有的變化。
而這是危險的,他很喜歡李娃兒,喜歡到願意配合她的小小謊言讓她開心,如果可以,也一直希望能夠守在她的身邊聽她說話、看她微笑,希望能夠看她長大,也希望能夠握住她小小的手,感覺她的溫暖。
可是,如果不呢?
如果他必須離開,一個人到很遠的地方,那麼他就不得不拋下她,而這勢必會讓她難過的哭泣。她是喜歡自己的,自己也無法說不喜歡她,可是若讓她不得不傷心、不得不哭泣,那麼,不要去喜歡她,或至少不要讓她知道他對她的感覺,也許是對的。
就算會哭泣,也一定能夠雨過天晴的。
「我今天想去看薄阿姨。」她告訴他。
「那她一定會很高興。」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母親是個命苦的女人,拋棄養大她的家庭和親人,跟一個外國人跑到南非來,真的是不顧一切,老天卻沒有成全一對勇敢的戀人,讓他爸爸遇上意外,還沒見到他就死了。母親一個人養大他,什麼工作都做,直到把自己累垮、累病。
【#】
「晴人,媽媽寫信給外公外婆了,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就回去吧。」
他沒講話,內心是怨的。母親性子很強,日子過得再苦也不曾向她的父母求救,可是為了他,她低頭了,因為知道自己撐不下去,所以她才求救。
他寧可她求救是為了她自己,如果能讓自己過好一點,她就不會將身子搞得這麼差。可是她自私,為了想見他父親,她的心早就死去十幾年。
「晴人,答應媽媽好不好?」
「答應什麼?」他的喉嚨暗啞地幾乎發不出聲音。他應該要悲傷的,他知道母親已經是迴光返照,交代完後事就會立即死去,如果可以,她甚至是會健步如飛地直赴黃泉找他無緣見面的父親。
「回去台灣,好嗎?」他母親閉上眼,很疲倦很疲倦。
即使被生活折騰得又瘦又弱,他母親依舊是個很美的女人,夕陽的殘影透過窗戶在她臉龐交疊出朦朧的影子,幾乎有一種快要消失的感覺。他突然有點慌,他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可十七歲,畢竟仍是個孩子。
他伸手觸摸他母親的臉,冷冷的,一點溫度也沒有。
「媽?」他叫。
她睜開眼睛,只是一眼,便用盡她一生的力氣,這一刻,她等的太久,久到她都要忘記他溫柔的笑。那唯一愛過的人怎麼這麼無情?一個人走的又遠又快,這些年,魂魄夜夜入夢,卻始終不見他早先溫柔的笑,只是擔憂地看她,像深藍的海,那無底的憂傷,再也不復記憶中淺淺的微笑,而她,更早在夢中憔悴了紅顏。
「晴人,你可不可以笑一笑,媽媽見著你的笑,便死也甘願。」
明明是已經沒有生氣的人了,她的眼中如何還能有這般強烈的希冀?說到底,他母親一直是個好自私的人。
「我、我笑不出來。」他只說。
「是嗎?」她再度閉上眼,沒有流淚。她的眼淚在他死的時候已經流乾,為了晴人,她多活了十七年,夠久了。她的一生沒有怨也沒有恨,只是怪老天捉弄,帶走了他卻留下晴人,讓她撇下他孤孤單單的,做一個薄情人。
「晴人,薄情的是他還是我?還是老天爺?」
◎◎◎
「薄晴人,我去樓下買了花,薄阿姨一定會很開心的,你說她最喜歡玫瑰花了對不對?這玫瑰剛從園裡摘的,很新鮮喔……」
李娃兒抱著一大束花走進病房。之前薄阿姨看起來很虛弱,她說有話跟薄晴人講,所以她下樓去買花,想讓薄阿姨開心一點。
「薄晴人?」她側過頭,花束擋住了她的視線。奇怪,他怎麼一動也不動,連她叫他也沒有反應。
她將花放下,幾乎不敢看向病床。不會是薄阿姨……不會的……她看著床上的薄阿姨,她好靜,靜得像睡著了,可是薄薄的床單下,一點呼吸的起伏也看不見!
她衝過去,一邊叫:「薄阿姨!」一邊想要拉叫人鈴,雙手抖得太厲害了,眼看他的母親合上眼,再也不會醒過來,死亡將她帶走了。
「媽?」他想喊,可是喉嚨的硬塊讓他好痛,而心上的疼痛更強烈,痛得像要將他撕裂了一樣。
駐淚就不受控制的流下來。
「不要。」薄晴人拉住她,他的手好冰。「不要打擾她,這是她要的,不可以吵她,她太辛苦了。」
「怎麼會這樣?」她撲進他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剛才不是還對我笑著,不是還活著嗎?我只是離開一下子,怎麼會這樣呢?」
他也有點發抖,淚水滴在她的頭髮上。她不敢抬頭,怕見他流淚,怕他知道自己發現他流淚,怕自己會心碎。
她只是將臉埋進他還單薄的胸膛裡,洶湧而出的淚染濕他的衣服,也熨燙他的胸口。
兩個孩子默默流淚,為著他們失去的親人。
然後他說:「娃娃,我好氣我媽媽,妳知道我外公外婆是很有錢的人嗎?她原本早就可以跟他們求助,不要讓自己這麼辛苦,妳知道她是積勞成疾才會死的嗎?可是這正是她要的,她想要死好久了,久到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不曾記得她想要活下來過。」
「她好自私、好自私,她讓你一個人害怕、一個人孤獨,她想要死就不痛苦了!可是你呢?你有感覺,心會痛的,她死了我也不會原諒她。」她哭著說。
「我也覺得她好自私,我想要趕快長大,讓她過好日子,可是她只是想要死。妳知道嗎?她最後問了我一個問題,她問,薄情的人是她還是我爸,可是這個問題只有我爸爸可以回答她,因為她只想見他而已。她要我為她笑一笑,可是我笑不出來,她很失望,我知道我長得跟爸爸一模一樣,可是我太怨了、心太痛了,根本就笑不出來。」
「我知道。」她說,他慌了,便斷斷續續地告訴她母親對他最後的要求。「笑不出來就別笑了,怨也由你,痛也隨你,這是該你的。」
「我是不是很無情?」他的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像個孩子一樣地問。
「不,你沒有。」李娃兒將淚水擦乾,牽起他的手走到床畔。
「薄阿姨走得很安詳,你看,她笑著。」「她開心嗎?」他不確定地問。
「當然,你不是說她要的?」她緊緊握著他的手。還是一樣冰涼,卻不再發抖了,他已經接受母親死去的事實,也許心仍會痛、仍怨著,但是起碼他接受了。
「娃娃,我只流一次眼淚,我以後再也不哭了,我的眼淚只有妳一個人看見過。」
他緊緊地抱住她,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擠碎,可是,她只是更緊更緊地回抱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陪著他哀悼他的悲傷,心中發誓:所有人不夠疼惜的、愛他的部份,她會花一輩子來彌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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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來機場送行了好嗎?」他說。
「嗯。」她的頭低低的,像在流淚。
「娃娃妳不要哭,我會記得妳。」
「只是記得嗎?」她心裡好痛。這是離別,痛得要命的離別,他卻輕描淡寫得好像不算一回事!台灣耶,距離這裡何只十萬八千里啊?她怎麼能夠忍受未來沒有他的日子?
「不然妳要我說什麼?」
「說什麼也好!」她急切地抬頭看他,濕濕的眼像焦急的小狗,深恐主人會丟下她離去。「說要我等你!我會等的,一定會,再久我都等,還是要我去找你?我會努力打工賺機票錢,每年過年都會去找你!」
他只是搖搖頭。
「我不會這樣說。」他看著她。「妳不要等我,可以的話,忘了我也可以,我不能給妳什麼的,我什麼也沒有,包括承諾。」
她摀住耳朵,拒絕接受他說這般無情的話。
「娃娃,妳聽我說。」
「我什麼也聽不見。」
「娃娃,妳要聽,我只是要告訴妳,其實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我不知道妳會錯了什麼意,我們只是同學……」他頓了一下。「或者……是朋友。」
「是特別的朋友,不是嗎?」她看著他,胸口好痛。「你說,你只在我的面前流淚,我全瞭解你的哀傷,對不對?」
「不對。」他輕聲地說。「是浮木。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會抓緊身邊任何一根浮木。」
「那你抓住了就不要放手啊!」她崩潰地吼。「抓住了,就一輩子都不要放開!」
「娃娃,講點道理。」
「道理是什麼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要離開,你狡猾又卑鄙,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我是一心一意的,你明知道,對不對?」
他閃開她的眼神,長長的金色睫毛蓋住他眼裡所有的情緒,他不發一語,直到淚珠再度從大得快要籌出眼眶的黑色水晶裡掉落。
「不,我不知道。」他說:「妳喜歡我什麼?有些事要靠緣份的。」
「不要跟我講緣份,緣份是什麼?如果一個人有心避開,緣份只算個屁!」她生氣地擦掉臉上的淚水。「你要去找你有錢的外公外婆,你要忘記跟你一起長大的朋友,你可以否定掉所有的事,我也會忘記你,我一輩子也不曾為你的幸福祈禱!」
她話說完就跑走了。他看著她小小的身影變得更小,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可是她留在他的心裡,像一根剌,無論他在世界哪個地方,無論時間經過多久,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說的話不是認真的。」背後響起低沉的嗓音,有一點沙啞、一點壓抑。
「……」
「她很善良,雖然脾氣暴躁,看起來粗枝大葉,其實很敏感。」
「她不像玫瑰花,她是天堂鳥。玫瑰花有刺,還要整把的滿天星來襯托才會漂亮,可是天堂鳥只要一枝就很顯眼、很好看。」
「……」
「……她很特別。」豹子走到他的面前,定定地看著他。「知不知道你錯過什麼?」
他抬頭看天上的雲,天空很藍,不似他的眼睛,有深海的憂鬱。
豹子點起一根煙,遞給他,他搖頭,豹子笑一笑,將煙放進自己的嘴裡,叼著煙,坐在高低不平的石階上,緩緩吐出裊娜的白霧。
「其實我好羨慕你,她心裡頭只有你。你知道她其實很討厭人家叫她娃娃,可是你叫的這樣輕鬆,讓人好嫉妒。」
「我當她是妹妹。」他說。
「騙鬼。」豹子嗤道。「我一直以為除了臉蛋漂亮,你總還有點什麼能讓她如此迷戀,想不到你還很蠢。」
「她長大了,就不會如此迷戀外表。」他淡淡地說。「你是喜歡她的,答應我要好好對她。」
「我什麼都不會答應你。」豹子捻熄了煙。「我一直對她很好,也會永遠對她好,這不必你說我也會這麼做,你今天有膽放棄,日後就不要跑來和我爭。」
「如果她喜歡你,誰也爭不贏。」
「也對。」豹子笑了,他跳起來勾住薄晴人的肩膀。「說真的,你還是改個名字吧?薄晴人、薄晴人叫久了,怕你真的變成個薄情人。」
「父母取的名字怎麼可以隨便改?」
「頑固。」豹子悴著。「哥兒們給你送行,來不來?」
「為什麼不?」
※※※
李娃兒躺在草地上看著藍藍的天空,一動也不動。
「李娃,妳翹課了整個下午,貓在這兒看藍天白雲啊?」
她懶懶地斜睨他一眼。
偷懶的貓,加上一只閒晃的豹子,非洲的午後果然閒適。「一個下午啊?我還以為已經一輩子了。」
「幹嘛?一個人在這裡傷春悲秋。」
「悲你的大頭啦。」
豹子坐下來。「阿路和阿望去買妳喜歡吃的零食,一會兒就過來。」
「你們很無聊耶,這裡是我的小天地,閒雜人等不得進出。」
「小天地?」他懷疑地看著藍色的天空和綠色的草地一望無際、連綿不絕。「妳的小天地可真大。」
「你管我。」她回嘴。「我是劉伶,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為何入我褲中?」
「我啊,是怕妳一個人想不開,特地來拉妳一把的,以免妳溺死。」
「我幹嘛想不開?」
「我們組織痛失英才,心疼啊。」
「那也不過是心疼而已。」她嘟嚷著。
「豹子,我跟你說,你以後別再提起那傢伙,那種背叛組織,一個人跑去享福的異端份子,說起來浪費口水。」
「不說就不說。」
「……」她閉上眼睛,清風拂拂,舒服得就像躺在夢中,夢中,卻依然有片藍藍的天空。
「豹子呀。」
「做啥?」
「那人、那人走的時候,你們有沒有為他餞行?」
「這不能說。」
「為何?」
「我們組織的頭兒命令我不能說。」
「貧嘴。」她罵道。
「有沒有聽說後令優於前令啊?」
「妳這是要朝今夕改就是?」
「是又如何?」
「好啊,告訴妳也不是不可以。」豹子無謂地說。
「當然有為他餞行了,幾年的哥兒們了,會那麼無情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很無情嘍?」
「我可沒說。」
「我、我沒去給他餞行,是、是……身體不舒服。」
「女人家的毛病?」
「是、是……」她接著他的話,然後坐起來捶他一下。
「要死了,什麼女人家的毛病?你這個有性別歧視的傢伙,這種事也能拿來說嘴嗎?」
「曖,老大,妳不是說我們組織是聖靈、聖嬰,一體同心,妳的煩惱就是我們的痛苦,我哪裡敢對妳性別歧視啊?」
「量你沒那個膽。」她又躺下去。「那、那個賣主求榮的傢伙有沒有說我什麼?」
「沒啊。」
「是喔?」
「他叫我們不要忘記他,哭得鼻涕一把亂惡的。」
「聽你在蓋。」
「他……」豹子停了一下。
「叫我……我們照顧妳。」
「要他假好心,黃鼠狼給雞拜年。」
「他沒那麼壞心眼吧?」
「你聽他還聽你老大的?」
「聽妳。」
「這不就結了。」
「豹子?」
「啥?」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討論他好唄?」
「妳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聰明、長相好看。」
「這我知道,我是說個性。」
「沒有特別好與不好,說直接一點是平凡,要不就是溫吞,沒有什麼男子氣。」
「哪有這麼糟啊?」她很小聲地反駁。
「妳說什麼?」
「沒、沒啊。」
「老大!」遠方奔來兩個身影,手上捧著買品,如果將臀部裝上一條尾巴,再吐個舌頭,活脫脫是兩隻哈巴狗。
「叫魂啦!」
「老大。」萬寶路討好地叫,汪!汪!
「妳愛吃的巧克力、餅乾糖果,日本的不二家飲料我都給妳買來了。」
「你以為我是豬啊?」
「沒有!」萬寶路對天發誓,豬都沒有這麼會吃。
「你們在聊什麼?」
「聊薄晴人啊,頭兒問我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還用說,長得像女生,頭腦好得不得了的傢伙。」沒希望說。
「是啊是啊,我要說的就是阿望說的。」萬寶路是沒希望的應聲蟲,豹子聽老大的,阿望聽老大跟豹子,他則聽老大、豹子跟阿望的,誰叫他是卒仔?
「個性呢?」
「軟弱、虛弱、懦弱。」沒希望立刻說。他早就決定,在老大面前談到薄晴人時一定要努力塑造他是一個弱雞的形象,好突顯豹子的雄壯威武。
「其實他挺溫柔,個性還不……」錯字尚未出口,萬寶路就感覺到阿望用梅杜莎的眼睛瞬間將他石化,相傳這是梅氏一族的特異功能。
「……我的意思是說,阿望說的就是我要說的!」
「喔?他原來這般差勁?」李娃兒坐起來,接過豹子為她拉開拉環的飲料,拿過沒希望為她拆開包裝的巧克力,當老大就是這麼扁,茶來張嘴、飯來伸手,沒事做的萬寶路還沮喪著臉活像被遺棄似的。
這個笨蛋,沒事不會找事做喔?李娃兒眼一白,遞給他一張扇子,他立刻如獲至寶地為她搧起風來。
難怪有人說過,中國人五千年來沒有推翻帝制,就是因為奴性太堅強。
「那以前喜歡他的我豈不是更差勁?」她有點發怒,這是什麼巧克力?這麼甜這麼膩,她怎麼吃得下去!
「咦?老大妳喜歡過薄晴人嗎?」沒希望很吃驚的問。
「難道沒有嗎?」
「老大,妳說過我們組織是聖靈、聖嬰,一體同心,妳的煩惱就是我們的痛苦,我怎麼從來就沒感應過喜歡那個傢伙?」
「你忘記我曾經叫你偷拍他的照片,還放大貼在房間裡?」
「我以為那是妳要用來練習射飛鏢的?」
「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嗎?」
「難道是嗎?」這樣的話實在很難說服自己。
「老大,看戲劇的時候,都知道姐兒愛俏,可是好看的男生,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們認為女生為他們的付出是埋所當然的,想要就拿,不要就拋下,根本是不會在乎女孩子淚水的壞傢伙。」
「漂亮的東西誰不愛啊?」李娃兒嘟著嘴。
「漂亮可以當飯吃嗎?」
李娃兒看著手中的巧克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說:「阿路,你為什麼買這樣難吃的巧克力?」
正努力搧風的萬寶路,不明所以的傻笑。
「因為漂亮啊!老大妳不是最喜歡漂亮的東西?」
「阿路,你找死啊!難吃的東西你也敢買來給老大!」沒希望立刻追打萬寶路,在地上扭成一團,當然,萬寶路只敢閃躲而已,不能反擊,誰叫他是漢人?
中國元朝時對人有一種分級制度,他們組織就是比照辦理,上下嚴謹不容越位。現在色目人走了,他的等級還是最低,對他而言,他的世界可一點兒也沒有崩潰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