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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谷地之風 byPENPEN

谷地之風 byPENPEN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無名 您是第1884個瀏覽者
第一章


  是夜。

  寒風四處呼嘯著,鑽進每個孔竅、每個細微的縫隙,吐出冷冽的氣息,為大地鋪上一層刺入骨髓的冰霜。

  彷彿冬天神祉的前導馬車,狂肆的冷風放縱它的步伐,長驅直入地灌進幽深漆黑的樹林中,發出猶如鬼魅般淒厲的笑聲,擾動驚嚇棲息於此的生物。

  它也毫不留情地侵入市鎮,用力地拍打著緊閉的門窗,只待捉住一個不被留心的空隙,大舉入侵吞滅溫暖。

  但很奇異地,在這樣淒冷的夜裡,天空中仍高掛著一輪孤清的明月。

  掩映的烏雲似乎都被強風吹刮而去,沒有一絲遮蔽物的月顯得更白、更亮,更大得詭異……彷彿正在逼近正在窺伺,平時微弱優雅的銀色光茫也倏然鋒利得彷彿要在人身上割出道道血痕,在寂寥蕭瑟的山谷中灑下不安的種子。

  突然,一聲悲厲的尖喊劃破天際,迴盪在凍結的空氣中。接著,一聲重物墜地的鈍響後,山谷又歸於一片寂靜。

  只有未眠的夜梟彷彿回應著先前的厲吼,仍一聲聲尖銳地叫著。

  ***

  翌晨 卡夏塔山谷 卡夏塔市

  風勢逐漸變小,取而代之的似如鵝毛般的雪花紛紛地飄落,覆蓋住蒼茫的大地。

  刺骨的寒風刮著佳瓦·以撒亞的臉龐,他卻渾然不覺似的一動也不動,只是茫然地睜大雙眼,努力想從一團混亂中理出頭緒。

  今天早上十點半正在上第三堂課的時候,他的講授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門外是緊張倉皇的校長的臉色發白的教務長。

  胖胖的校長用力喘著氣。

  「以撒亞老師……警方……想見你一面……」

  佳瓦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校長和教務長面有難色地互看一眼。

  「嗯……我想……和他們見面之後你就知道原委了……」教務長支支吾吾地回答。

  佳瓦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不再繼續追問,他走回課堂宣佈同學們自修後又回到門口。

  「他們在哪兒?」

  「就在學校大門前等你。」佳瓦轉身要走,校長突然抓起他的手,老眼裡閃爍著淚光。

  「孩子,願上帝保佑你……」

  佳瓦楞了楞,不及深思,就在學生們充滿疑問和眼神和校長與教務長凝重的注視下離去。

  迅速走向大門。遠遠地,他瞧見連接大門的長廊裡站著警官貝爾克特.坎伯斯和兩位制服警察。警官瞥見他,面容倏然一緊。佳瓦正要開口,貝爾克特低下頭,捻熄手中的煙頭。

  「上車再說……」

  他努了努下巴示意停在校門的警車。佳瓦滿頭霧水地走下門口的石梯,一位警察引導他坐入警車。引擎發動,車子朝著谷口的方向開去。

  佳瓦等著有人來解釋一切,但數分鐘過去,車內仍是一片沉默,他終於忍不住大吼。

  「該死的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點告訴我!」

  駕駛座旁的貝爾克特開了口,聲音卻粗啞得嚇人。

  「藍特·以撒亞……你的弟弟,被人發現陳屍在紅土峭崖下的樹林裡……」

  佳瓦只覺得腦袋內轟然一響,千頭萬緒登時湧上,混亂得難以自己。他直直地看著前方的椅背,用顫抖的手緊緊壓住狂跳的胸口,用力地搖頭。

  「不……這不是真的……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貝爾克特乾澀的聲音再度響起。

  「……是瑪波太太發現他的……她早上趁著風小出來撿燒火的枯枝的時候看到……就馬上通知我們……」

  車內一片死寂的靜,沉重得讓每個人都感到非常不自在。不安浮上貝爾克特的心頭,不敢回過頭去面對佳瓦,他瞄著後視鏡偷窺後座的動靜。

  只見佳瓦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得嚇人,形狀姣好的雙唇毫無血色,他兩隻手緊握,用力得連指節都泛白了,彷彿在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佳瓦身邊的警察滿臉無措,擔心地看著他,深怕他承受不住而昏了過去。

  貝爾克特暗歎了口氣。

  山谷裡誰都知道以撒亞兩兄弟感情好得沒話說,佳瓦尤其疼愛他的弟弟藍特……現在了生了這種慘劇,看著佳瓦傷心欲絕的模樣,貝爾克特真恨自己為什麼會猜拳猜輸,而成為這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視為燙手山芋的噩耗宣佈者。

  車子繼續前進,一路之上都沒有人開口,只有車內的暖氣不停地發出嗡嗡的聲響。

  到紅土峭崖下,因為車子不能開進樹林,所以他們只得下來步行一段距離。

  佳瓦靜靜地開門下車,眼神呆滯地跟著他們。

  冷不防地,佳瓦絆到山胡桃樹糾盤凸起的根脈,他重重地向前仆倒。貝爾克特眼明手快地他,才免去了一場橫生意外。

  佳瓦茫然地睜著眼,渾然不覺自己的處境,毫無反應地彷彿什麼都不關心。貝爾克特看著他漠然的神情,歎了口氣,只得牽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繞過警方在四周所圍的黃色警戒線,貝爾克特帶著佳瓦來到法醫身旁。現場的勘驗人員看到佳瓦,原本喧鬧的氣氛登時靜寂。

  緩緩蹲下來,佳瓦面無表情地注視那具覆蓋著白布的人體,經過好一會兒的內心掙扎,他咬牙伸出顫抖的手,揭起了那潔淨但有濃重藥味的白布。

  才看一眼,他就無法克制地淚流滿面,還懷著一絲希望的心也在此時碎了。

  藍特!他可愛的弟弟……原本燦爛的金髮染上了污泥,俊美的臉龐上滿是樹枝擦過的血痕……佳瓦的心劇烈地抽痛起來。

  身後傳來法醫專業的聲音。

  「藍特是背部先著地,脊骨幾乎全碎了……」

  接到貝爾克特暗示的眼光,他又加了一句。

  「不過我可以保證,他應該是毫無痛苦地迅速死去……」

  警長布魯走過來,他清了清喉嚨。

  「佳瓦,我們都很抱歉……」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片,有點困難地再度開口。

  「……佳瓦……藍特他最近是不是異樣……是不是不太開心……」

  佳瓦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弟弟。

  警長向佳瓦遞出手裡的信。

  「根據這封遺書研判,藍特是自己從紅土峭崖上跳下來的……也就是說,他是自殺的!」

  佳瓦猛然轉頭看著警長,眼底滿是不信的痛楚。他用力撥開警長遞出信的手,狂亂地喊著:「不可能的!你騙我!藍特……藍特不會自殺的!你騙我!這不是真的!」

  他聲嘶力竭地拚命反駁,沙啞的聲音裡滿是哽咽。說完,承受不住這個重擊的佳瓦在眾人的注視下,失去意識昏了過去。

  旁邊的貝爾克特連忙伸手扶住他癱軟的身體,法醫也取出鎮定劑為他注射。

  警長瞥著輕輕抱住佳瓦的貝爾克特。

  「貝特(貝爾克特的呢稱)!」

  「是!」貝爾克特迅速回答:「我會負責把以撒亞先生送回家,讓他好好休養的。」

  警長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下巴「不……他現在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最好不要讓他一個人獨處……這樣吧,這幾天就先讓他住到你家去,由你負責看護他。」

  貝爾克特吃驚地瞪大雙眼。「什麼?!他要和我一起住?這怎麼成?」

  「有什麼不可以?保衛人民是我們警方的責任。」

  這算哪門子的保衛人民?

  「可是……我家又小又髒又亂,還是請警長另找他人吧!」貝爾克特仍不死心。

  「警署裡只有你是一個人住的單身漢,就請你委屈點了!」

  「警長……!」貝爾克特垂死的掙扎。

  「少囉唆!這是命令!」

  「是……」

  貝爾克特有氣無力地應了聲。

  他看著懷中那個不省人事的禍首,心想他今天的運氣肯定是背到家了。

  ***

  貝爾克特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熟睡的人兒。

  散落在額前、枕上的淡金色頭髮燦爛得有如陽光般耀眼。

  在燈光照射下,濃密的長睫在臉上形成扇狀的陰影,緊閉的眼簾下是一雙如海般清澈的亮藍眸子,再加上小而巧的鼻子,形狀姣好的柔軟紅唇……如此精緻的五官,天使般的睡顏,這張俊美的容貌不知要迷死多少人了!

  但奇怪的是,從未曾聽說過佳瓦有任何一個交往的女朋友,他像是最虔誠的清教徒,緋聞從不沾身。

  貝爾克特從紐約調來卡夏塔山谷的這兩年中,已和谷中的居民都混熟了,卻惟獨對佳瓦.以撒亞連面也不曾見上幾次。

  佳瓦相當地孤僻,總是深居簡出甚少露面,即使迫不得已地出現在公開場合,人群中的他仍是一副不表露情感的漠然。喜歡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的貝爾克特對這種硬如石頭、冷如冰霜的人最是沒轍的。

  相反的,弟弟藍特卻是個活潑大方的陽光少年。雖然兩人的容貌極為酷似,但是彼此的個性卻是天差地遠。

  藍特待人親切和氣,他那種開朗愛笑的鄰家男孩氣質,讓他和任何人都能輕易交上朋友。貝爾克特覺得藍特這孩子實在討人喜歡。

  「……藍特……不!」

  一陣囈語把貝爾克特的注意力拉回到床上的佳瓦。

  有著優雅弧度的雙眉緊蹙在一起,原本平穩的呼吸也變得急促。

  是做惡夢了吧?貝爾克特心想。這也難怪,自從父母雙亡之後,以撒亞兄弟倆相依為命,佳瓦視弟弟比自己更重要,藍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貝爾克特有些憐惜地看著佳瓦,回想曾倒在他懷中的纖細身軀,還有那對一個成年男子而言過輕的體重……他能禁得起這個沉重的打擊嗎?

  佳瓦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貝爾克特知道他即將要醒來了,連忙默背剛才反覆練習的,有關「借住」的解釋。

  朦朧地睜開眼,佳瓦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他轉過頭來,看到身側的貝爾克特,面無表情地凝視了他幾秒鐘,眼中忽然流下淚來。淚水從眼角紛紛下滑,浸濕了大片枕頭。

  看到佳瓦滿臉淚水,貝爾克特慌得手足無措,急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佳瓦那紅腫的眼眶讓貝爾克特滿心不忍,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佳瓦放在棉被外的手。

  感受著掌中冰冷無力的手,貝爾克特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樣靜靜地陪在佳瓦身旁。

  過了好一會兒,佳瓦稍微鎮定下來,他輕輕抽出被貝爾克特握住的手粗魯地用手背抹去猶留在頰上的淚水。

  貝爾克特看著他,歎了口氣,走到書桌前抱了盒面紙回來給他。

  佳瓦垂著頭接過,低聲說了謝謝。

  坐回椅子,兩人無語。

  貝爾克特訥訥地不知怎麼開口,最後終於鼓起勇氣。

  「……嗯……以撒亞先生……你在這裡是因為……」

  結結巴巴地說出理由和谷中人們所表達的關心他停下來看著佳瓦,無奈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漫開,貝爾克特忍不住又開了口。

  「你餓了嗎?我去弄點吃的給你……」

  佳瓦沒有回答,連動也不動。

  貝爾克特在心裡大大地歎口氣,早知道是這樣了……他起身走向廚房。無論如何,人還是得吃飯的吧!

  就在他站起來的瞬間,佳瓦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坎伯斯先生……」微弱的聲音。

  頓了頓,像下定決心似的,佳瓦猛然抬起頭。

  「請你帶我去藍特的住處!」

  貝爾克特詫異地看著他。

  憔悴的臉上有著痛苦後的強韌,明亮的眼瞳裡有燃燒的堅毅。

  「這……這……」被佳瓦的氣勢所懾,貝爾克特有些猶豫。

  「拜託你!」

  貝爾克特皺起眉頭考慮了會兒。

  「好吧……不過,得讓我打個電話……」

  ***

  冬天的夜晚總來得特別早,雖然現在才下午五點半,天色卻已是一片漆黑。

  驅車前往藍特居所的途中,佳瓦怔怔地看著窗外,眼神迷濛地過去的一切回憶。

  一年前,藍特被調往服務銀行新開張的分行。繁忙的業務加上遙遠的通車距離使他在家與公司之間疲於奔命。心疼於弟弟的勞累,佳瓦只得答應讓他在外面賃屋居住,但是佳瓦要求他每天打電話報平安,以及週末一定得回家過夜。

  佳瓦回想起藍特笑著答應的模樣。

  「沒問題啦!老哥,瞧你婆婆媽媽的樣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會照顧自己的。」

  言猶在耳,人卻已逝去。早知道如此,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藍特搬出去住的……

  車子彎出大路轉進社區,緩緩停在屋前的車道。

  佳瓦急忙鬆開安全帶放準備下車,卻忽然瞥見繫在大門口的黃色警戒封條。他看向貝爾克特,無言地要求解釋。

  貝爾克特伸出手,輕輕按住佳瓦的肩頭。

  「以撒亞,你冷靜聽我說……」他深吸口氣。

  「藍特的遺書上寫著:他是因為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才自殺……他坦承自己盜用了銀行的公款……」

  佳瓦的藍眸裡滿是激動的震驚。

  「……警方因此封鎖他的住處,但是,以撒亞,我們和你一樣熟知藍特的性格和為人,他並不是會盜用公款的人,所以,為了察明事實的真相,封鎖他的居所是必要的手段。請你諒解,也請你明白這是不得已的……相信我,好嗎?」

  佳瓦定定地凝視他,最後終於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那……我還能進去嗎?」

  「可以,已經報備過了。」

  打開車門,佳瓦正要跨出去,突然又回過頭。

  「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貝爾克特聞言差點噎到。

  「……沒……沒有了……」

  佳瓦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便逕自走向房屋,貝爾克特只得急忙趕上他。

  走上屋前的階梯,老警長叨著煙正在等他們。

  他張開雙臂擁著佳瓦,低聲:「孩子,辛苦你了……」

  從小看著佳瓦長大,他知道他此刻的苦楚。

  佳瓦眼眶一紅,沒有回答。

  沉默片刻,警長開口:「我們進去吧……」

  這是一棟簡樸常見的鄉間小屋。是位獨居的老太太讓出來的,她現在已搬到加州和兒孫一起曬太陽了。

  客廳裡是一張長方形的玻璃茶几和一組漂亮的藍色呢絨沙發,底下鋪著陳舊但樣式高雅的波斯地毯。當初為了避免搬遷的麻煩,傢俱也是連帶租下。

  佳瓦彷彿還看到藍特懶懶地坐在沙發上孩子氣地爭論聖誕夜的主菜該是烤鵝而不是火雞。

  用力甩了甩頭,佳瓦咬緊嘴唇走向寢室。貝爾克特見狀也跟了過去,走到房間門口,他卻止步不前。

  只見佳瓦坐在床上,懷中緊緊抱著某種東西,眼睛則癡癡地望著床頭櫃上的相框──那是一張全家福照片。

  許久,佳瓦才像想到什麼似的回過神來,他急忙走向單人床右側的書桌,粗魯地拉開椅子,扯開每個抽屜徹底地翻找,連床頭櫃、枕頭下、床底下都翻遍了。最後,他轉頭看著警長沉聲問道:「藍特的日記呢?是不是你們拿走了?」

  警長也吃驚地說:「不,我們不會這麼做的。日記雖然也列為重要搜索文件,但你身為他的親人,有資格保有他的日記,我們就算是要扣押也會先通知你。而且,重點是,我們根本還沒搜查這間房子,你確定藍特的日記真的放在這兒嗎?」

  佳瓦臉上出現迷惘的神色,喃喃自語。

  「……除了這裡以外,應該就沒有別的地方了……把日記放在書桌右邊第一格抽屜是藍特的習慣……」

  真是一團亂。從藍特的死開始,他的世界就充滿了失脫的秩序和茫然的不確定感。佳瓦蹙著眉頭,只覺得腦袋一片渾沌。

  警長走過來輕拍他的肩膀。

  「說不定他是隨手放在別的地方了。如果找到的話,我們會通知你的。……把一切都交給警方吧,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警長轉向貝爾克特,對他使了個眼色。

  「貝特,拜託你了!」

  「沒問題……以撒亞,我們走吧……」

  佳瓦眼望著貝爾克特,鬱鬱地開口:

  「……照片……我想帶走……」

  佳瓦鬆開緊握著的手,躺在他掌上的是他藍特的合照。

  貝爾克特看向警長,後者默默地點了頭。

  「可以……」沉吟了會兒,貝爾克特接著補上但是。

  「但是只有相片,相框不能帶走……」

  佳瓦聞言渾身顫抖,滿含怒意地瞪著他。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隱藏證據嗎?」

  貝爾克特此時真恨自己身為警察的懷疑本能。

  警長歎了口氣。

  「佳瓦,這是必要的程序……」

  佳瓦用力咬緊嘴唇,最後終於旋開相框後面的活鈕取出照片。貝爾克特也幫他拿出床頭櫃的那張全家福。

  把一張照片緊緊按在胸口,佳瓦再次環視這個房間:藍特睡過的床、藍特坐過的椅子、藍特用過的書桌、書架上還擺放著最新一期的財經雜誌……

  一切的一切,都叫他不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鼻頭一酸,佳瓦急忙撇開視線,低著頭快步邁出。

  貝爾克特朝警長微微頷首,也默默跟著佳瓦離去。

  走出房間門口,客廳已是一堆鑒識人員埋頭工作,佳瓦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逐自走回車上。

  回到貝爾克特位不動聲色市區的住宅,兩人都疲憊不堪,尤其是佳瓦。他毫無生氣的憔悴模樣看起來既虛弱又無助。空洞的雙眼沒有焦點,只是茫然地望著前方,彷彿已墜入自己的心靈角落和現實世界失去聯繫。

  看著佳瓦失神地坐在沙發上,貝爾克特覺得好是心疼。

  「該死!」他低喃。

  難過的死者家屬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什麼時候自己的同情心變得這麼豐富了?是因為眼前這一位傷心欲絕的哥哥嗎?還是只因為他是佳瓦·以撒亞?

  貝爾克特煩燥地扯下領帶,不願多想。

  他走入客廳附設的小吧台,倒了兩杯威士忌。把其中一杯塞入佳瓦手中後,貝爾克特在他身旁坐下。

  灌下一大口酒,發現身邊的佳瓦毫無動靜,他淡淡地開口:

  「喝下它你會舒坦一點……」

  佳瓦面無表情地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與剔透的酒杯相映襯,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誘惑無窮。

  猛然地,他舉杯喝下一大口。

  突來的辛辣讓他有點嗆到。一股熱流從他的胃中緩緩升起,逐漸擴散至全身,溫暖了他冰冷的手腳。

  佳瓦感覺頸後一片灼熱,他難以自抑地仰頭喝光杯裡的酒。

  陳年的烈酒倏然灌入體內,佳瓦不由自主地猛咳起來。

  「你喝太快了!」

  貝爾克特見狀趕緊輕拍他的後背。從佳瓦直接的身體反應和火紅的雙頰看來,貝爾克特猜想他可能不常喝酒。

  一陣激烈的嗆咳,佳瓦的眼角不覺被逼出淚水。

  就如同潰堤而出的奔洪,眼淚在他秀挺的臉龐上氾濫似的蔓延開來……他的心脹得難受,他的胸口沉得發痛,意識不住飄蕩遠揚,只覺得渾身發熱。

  啪嗒一聲,淚水滴落沙發上。

  貝爾克特這才發現佳瓦低垂的臉上滿是淚痕,他霎時慌了手腳。

  歎了口氣,不得已,他伸出右手環著佳瓦的肩頭,輕柔而有規律地拍著他的右臂,像在哄著哭泣不止的小嬰孩,嘴裡柔聲道:「沒關係,想哭就哭吧……發洩出來你會好過一些……」

  感受到他的安慰,佳瓦抬起頭來看著貝爾克特,表情愁苦而哀痛,藍色的大眼裡還飽含著淚水,似憂鬱波動的無盡大海。

  「……藍特……」嗚咽破碎的聲音。

  「……我實在無法相信……他會離我而去……」

  眼淚不停地落下。

  「……自從爸媽的車禍之後,我們兩個就孤獨地活到現在……每個冰冷的夜晚,偌大的家只剩下我和藍特……還有那種空虛無助的感覺……」彷彿又回到當時的景象,身體一陣痙攣,佳瓦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貝爾克特看著很是鼻酸,他輕輕地把佳瓦摟進懷裡,企圖讓他冷靜下來。

  佳瓦眼神迷濛地望著貝爾克特,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心事透露給眼前這個黑髮黑眼的男子,只覺得胸口很是鬱悶,開口說話才能減輕那種沉重迫人的感覺。

  「……那時候覺得活著太痛苦,真想一了百了,去和天國的爸媽團聚在一起……死亡無時無刻地誘惑著我……只要一把刀、一根繩子,或者是按下瓦斯的開關,就能完全解脫,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必在乎了……但是……但是,還有藍特,我還有弟弟在……身為一個哥哥,我不能剝奪他生存的權利……所以,我活了下來,為了藍特……可是現在……」

  他哽咽得不成聲。

  一陣靜默之後,佳瓦狂亂地喊了出來:

  「藍特他沒有死!他不會自殺的!他知道那種痛苦……他不會拋下我的……藍特……藍特……你不會棄哥哥而去的,對不對……」

  一串串眼淚隨之掉落。

  用力大喊之後,佳瓦開始覺得意識模糊,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在漂浮跳動,他有點目眩地閉上眼,感覺全身熱得難受。

  貝爾克特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知道他已經快撐不住了,兩手一伸就把他抱向客房。

  佳瓦起初還劇烈掙扎,但因為不勝酒力的關係,他的抵抗漸趨緩和,最後終於乖乖躺在床上,呼吸平穩地睡著了。

  貝爾克特替他拉起被子輕輕蓋上。

  看著佳瓦因醉酒而酡紅的臉頰和浮腫和眼眶,貝爾克特心想,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佳瓦這麼激動。

  佳瓦以往都是一副冷冰冰讓人不易親近的樣子,但是直到剛才,貝爾克特才明瞭原來他冷漠的外表下有著熾熱的情感,就像海底的火山口,即使被海水覆蓋,也仍是灼燙不已的。

  突然,腰側的手機嗶嗶地響了起來,貝爾克特急忙按下通話鈕,退出客房關起房門後,才「喂」了一聲。

  是警長。

  只見貝爾克特斷斷續續地說道:「……嗯……我讓他喝了點酒,現在正在睡……他非常沮喪,還是很難過的樣子……鎖定目標了?我會好好保護他的……我會注意的……好…沒問題……交給我吧……好,再見。」

  掛掉電話,他望著客房的門,心頭沉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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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色灰蒙一片。

  陰沉沉的烏雲佈滿天空,太陽無法傳達它溫暖的熱力,再加上吹刮著從高山上呼嘯而下的冷風,整個山谷籠罩在一股陰鬱的氣氛中。

  四處凌虐的強風把老橡樹僅剩的幾片黃葉吹落下來。在風神波利爾斯的魔掌之下,鮮少有樹能躲過摧殘,莫不成為僅存光禿枝幹的淒涼模樣,只有少數不畏寒的長青樹仍頑強抵抗著,而暴風也不甘示弱,更加狂野地吹拂撼動,彷彿不使其低頭倒下絕不罷休。

  「啪嚓」一聲,如成年人手臂般粗的枝幹應聲而斷,順著風勢撞上木製的百葉窗。

  窗動戶搖的重響驚醒了熟睡中的佳瓦。

  他倏然睜開眼,腦中迷濛的睡意登時散去。

  那聲巨響在心中持續地迴繞,沒由來地讓他感到心悸不安,強烈的不適感使他非常難受,彷彿有異物哽在喉嚨深處,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地上下不得。

  直覺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推開覆在身上的暖被,準備下床查看。

  不料,在他起身的當兒,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直撲而來,房間的景物陀螺似地轉個不停,他踏在地上的腳因此微微顫抖著,讓他連站都站不穩。

  ……沒辦法,佳瓦只得躺回床上,本能地放鬆緊繃的身體,緩緩地深呼吸,以減輕滿漲的噁心感。

  他輕撫著起伏不已的胸口,過了幾分鐘,頭暈的現象似乎稍微改善,但是身體仍熱得發燙,太陽穴的地方也隱隱抽痛著。

  在幾次的起床嘗試都得到同樣結果的失敗後,佳瓦歎了口氣,就乾脆地蓋好被子躺在床上。

  聽著窗外沙沙的風聲,他瞄了瞄手上的表,早上九點十六分。

  緩緩閉上眼,他覺得好累、好恍然、好空虛,好像剛從一個長長的惡夢中醒來。全身癱軟無力,彷彿虛脫了般……

  手指無意總識地撫弄著羽毛被的蕾絲花邊。他不禁想起,他媽媽也很喜歡漂亮的蕾絲花邊。

  記得在佳瓦和藍特小時候,她曾半哄半騙地讓他們穿上鑲有蕾絲邊的粉紅色薄沙小禮服,好來逗弄他們遠道而來的表妹愛加,說她多了兩個小「姐姐」。藍特本來還對穿裙子這件事很不情願,但是看到大家笑鬧起哄的氣氛,他也就樂得隨人觀賞,最後還大跳掀裙舞以報觀眾。姨丈因此笑得直打跌,連聲說他是「最頑皮的小淑女」……

  多麼令人懷念……往事還歷歷在目,而如今……卻只剩他孤獨一人……想起藍特,他的手足,佳瓦的心就激痛如絞。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雖然他沒有勇氣去面對,但是藍特已經確實消逝在這個世上了。

  就在陽光般的年華和璀璨人生的精華歲月裡還來不及體驗生命中許多美好的事物時,藍特卻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不管理由為何,那個會說會笑會走會跳的藍特已經不見了……

  也罷。佳瓦默默地想著。或許藍特已經在那個世界和爸媽團圓歡聚了……一家人再度重逢,媽媽她一定會忍不住哭得很大聲……

  但是被留下來的自己呢?失了家人的自己,喪失了生活重心的自己,沒有了心靈支柱的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他抑鬱地扯開嘴角,如果能夠跟隨他們而去,自己就能夠脫離這只有無邊痛楚的苦海了吧……

  似乎在應驗著他心底的祈求,佳瓦覺得頭痛逐漸加劇,彷彿頭要裂成兩半,原本熾燙的身體也一陣陣發冷,可是腦袋卻麻痺似地昏昏沉沉,像溺水的人故意放開手中的救生圈一般,他也跟著這股感覺,讓自己和意識下沉到無限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寒意漸漸退去,鑽刺著腦袋的劇痛也慢慢降低了。隱約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有許多影像在面前來來回回地晃動著,耳邊也持續著吵雜瑣碎的人聲。

  奮力撐開沉重的眼,他向聲音來源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門口低聲交談的三人。

  原來……自己還沒死啊?佳瓦嘲諷地想著。

  警長瞥見佳瓦睜開眼睛就停止談話,繞過醫生走到床前,彎下腰來輕撥他的頭髮。

  「你放輕鬆好好休養,剩下的一切我們都會處理的。」

  醫生也走過來。是他的家庭醫師史考特·杜許。

  「佳瓦小寶寶,你可要聽話乖乖吃藥,不然有很多人會傷心的,難道你想讓你媽媽和藍特為此哭泣嗎?」

  溫柔的語氣裡隱含著威脅。曾接生過以撒亞兩兄弟的醫師滿臉和藹,眼神卻是刀鋒般地犀利,彷彿在嚴重警告他不准亂來。

  佳瓦有點招架不住醫生魄力十足的威嚇,他默默垂下眼。

  滿頭銀髮的醫生轉身看著後面的貝爾克特,蒼老的聲音威嚴有力。

  「警官,你要讓他在規定時間內吃藥,絕對不容許任何『耍賴』的行為!還有,隨時注意他的體溫和脈搏數,有任何異常要立即通知我。飲食方面就照我剛剛跟你說的去安排,另外……」

  醫生把視線轉回佳瓦臉上。

  「我也會每天打電話來詢問他的狀況。如果他拒絕合作不肯吃藥的話,就把他綁住將藥灌入,或者,等我來打針也可以,懂了嗎?」

  在後面的貝爾克特猛點頭,一邊暗想,不知道向來冷靜自製佳瓦「耍賴」起來是什麼模樣。

  旁邊的警長眨著眼微笑地看著老醫生唱作俱佳地恐嚇,心想這簡直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不過基於史考特醫生長久以來在以撒亞家建立的威望,這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的警告應該會奏效。

  佳瓦緊抿著嘴唇靜靜地不發一語,低垂的眼眸讓人猜不透他的思緒。

  醫師又對貝爾克特吩咐了幾句後,再轉向床上的佳瓦,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表情很滿意地說:

  「嗯,燒差不多都退了,但還是要小心看護以免再度復發。」

  頓了頓,杜許醫生柔聲說:「好好靜養,不管什麼事都等病好了再說……好孩子,我會再來看你的。溫絲黛也很關心你呢!」眉宇間滿是老祖父對孫輩的疼惜。

  「警官,一切都拜託你了!」

  「我也要回警署。醫生,順道送你一程吧!」警長開口了。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是自己開車來的。」醫師邊說邊收拾著醫療器具。

  警長拍拍佳瓦的頭,輕聲地要他多休息之後,也跟著離開了。

  貝爾克特送警長一行人到大門口。此時,警長突然神情嚴肅地按著貝爾克特的肩頭。

  「貝特,真的要麻煩你多照顧佳瓦了,這件工作雖然棘手,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任何適當的人選了。佳瓦看起公平冷漠堅強,但是卸下那一身刺人的防備,他其實是很脆弱無助的……」

  貝爾克特反駁道:「我並沒有把照顧他當成是工作啊!而且我也不覺得麻煩……」

  看到警長含有深意的眼神,貝爾克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我……我的意思是……」

  醫生在一旁插嘴:「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啊!年輕人,你想到哪裡去了?」

  說完,醫生和警長兩人相視一笑,把貝爾克特弄得尷尬不已。

  醫生接著又說:「佳瓦不善於和人相處,所以有的時候他會彆扭倔強得像個刺蝟,這種攻擊性的態度可能會使你覺得很難受,還有他那難纏的冷漠也是。不過,只要多跟他說話,多去親近他,你就會瞭解他並非如他外表所示的人。警官,我知道你是個個性開朗的好人,一定能突破佳瓦的外殼找到真正的他,並且,帶他脫離昔日的陰影,重回光明之路……相信我,他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老醫生凝視著貝爾克特的黑眸,微笑地點了點頭就逕自開車離去了。

  貝爾克特呆呆地看著醫生開的雪鐵龍轎車漸行漸遠,警長用力地拍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

  「加油,使出厚著臉皮、極度無恥的纏人功吧!應付佳瓦這種人是非常需要耐心和毅力的。祝你好運啦!」

  貝爾克特聞言苦笑。

  關上大門,貝爾克特緩緩踱回佳瓦的房間,腦中還不斷地思索著老醫生所說的話。

  走進房間,貝爾克特立即感受到一股窒人的凝重氣氛。床上的佳瓦睜著眼呆瞪著天花板,表情木然。

  貝爾克特在心中暗歎了口氣,走到空調前將設定溫度再提高一度之後,再回過頭來把書桌前的椅子搬到床旁,然後就坐了下來。

  佳瓦看也不看他一眼,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貝爾克特想起警長和醫師的話,他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開口。

  「嗯……以撒亞……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點了嗎?」

  室內仍是一片靜默,貝爾克特只得繼續自說自話。

  「……今天早上,夏塔高中的校長維柯先生有打電話來,他對藍特的事感到很遺憾,也希望你能早日康復起來……他表示你可以休息到聖誕節假期之後,在這之前的課他會請別的老師幫你代……」

  佳瓦還是沒有反應,眼神呆滯毫無生氣,彷彿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貝爾克特氣餒得幾乎想棄械投降。

  不行!要堅持下去。另一個聲音在心中拚命鼓舞自己。

  靜靜地看著病中佳瓦的憔悴模樣,他覺得有點不忍,垂著頭低聲道:「對不起,以撒亞……你可能昨天傍晚出去時就受寒了,我不應該讓你喝烈酒的,害你生了一場大病……」

  早上他想抽個空到警署辦點事,出門前還看到佳瓦睡得很熟,所以他就很放心地走了。

  沒想到,中午回到家時卻看見佳瓦臉色蒼白得像死人,體溫也高得嚇人。他急忙去撥救護專線,卻驚訝地得知,因為今年冬季的特強風暴吹襲,醫院已滿是患者,根本就沒有空床了。

  焦急慌亂中,他只得求於還在警署裡的警長。警長要他通知以撒亞家的家庭醫師史考特·杜許。

  和醫師通完話之後,貝爾克特馬上替佳瓦做些簡易的護理,給他敷上冰枕並加蓋棉被。

  醫生來後不久,警長也跟著到了。

  診斷的結果是輕微肺炎所引起的高燒的發冷。醫生幫佳瓦打了針,並留下藥和幾罐維他命。

  醫生還囑咐貝爾克特不要讓佳瓦太激動,因為他目前遭受打擊而意志消沉,間接導致身體虛弱沒有抵抗力,所以一定要避免外界的刺激。此外,飲食要以清淡為主,太濃、太甜、太鹹、太辣刺激性食物一律禁止。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著。

  想到這裡,貝爾克特不禁滿心愧疚。

  「……真的很抱歉,以撒亞……」

  籠罩在自怨自責折烏雲中的貝爾克特和沒有回應的佳瓦,二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靜默的室內,只聽得到狂風拍打窗戶的震動,和暖氣機吹送出熱風的空氣對流聲。

  突然,「嗶嗶」聲響起,貝爾克特狐疑地看向腰間的手機。

  不是。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才「啊」地一聲衝出房間。

  是廚房的微波爐。

  數分鐘之後,貝爾克特端了點東西走進房間。

  他把食物放在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自己則小心地坐在床沿。

  「以撒亞,你肚子餓了嗎?吃點東西吧,這是我用紅蘿蔔和香菇燉的粥,很好吃喲,你嘗嘗看……」

  佳瓦仍保持原樣不為所動。

  貝爾克特見狀只得加強語氣:

  「你從昨天到現在都滴水未進(除了酒,心裡小聲地說),不吃點東西,你會沒有體力的……更何況這個是醫生吩咐的,你一定得吃。」

  感受到貝爾克特的強勢,佳瓦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緩轉過頭,湛藍的大眼直視這個坐在他身側的男子,一字字道:

  「我……不……餓。」

  貝爾克特緊蹙雙眉,心想這傢伙果然難纏,他反瞪著佳瓦的臉,彷彿也感染了醫生的強硬。

  「不可以!你無論如何要吃完這鍋粥,然後吃藥……還是你要我把你綁住,灌粥下去後再餵你吃藥?或者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杜許醫師……你要哪一種?」

  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貝爾克特在這一關上絕不會妥協。

  二人彼此瞪視,誰也不放鬆,室內的空氣緊繃得有如拉滿的弓弦,彷彿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擦槍走火。

  最後,佳瓦不情願地撇開頭,嘴唇抿成一直線。

  貝爾克特知道自己贏了,臉上露出微笑。他走向落地窗旁的沙發,拿起上面的抱枕回到床邊,示意佳瓦坐起身子,再把抱枕塞入他的身後,貝爾克特隨即在佳瓦身旁坐定,端起稀飯就要餵他。

  佳瓦沉聲道:「我自己有手!」

  貝爾克特挑眉笑道:「我知道你有手,但是現在有力氣嗎?讓你自己吃,怕不翻了整鍋粥才怪!什麼都別想,張開嘴就好。」

  佳瓦凝視著貝爾克特折笑顏。半響,才移開眼,低聲喃語:「我也很想什麼都不想……」

  貝爾克特知道聳又想起了藍特,氣氛頓時變得有點尷尬。

  為了避免繼續消沉,貝爾克特趕緊拿起盛好稀飯的湯匙送到佳瓦嘴邊,一面說著:「來,別讓它涼了!」

  佳瓦看著湯匙,再看看貝爾克特,說:「我不喜歡紅蘿蔔。」

  果然,貝爾克特心裡暗歎。

  「放心,我把紅蘿蔔切得很細,所以不會有那種味道……來,嘗一口你就知道。」

  佳瓦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終於還是吃了下去。

  「如何?還可以吧?」

  沒有吭聲。

  吃了幾口以後,佳瓦冷眼睨著在忙著拌勻稀飯的貝爾克特。

  「現在還是上班時間,每個警察都像這麼閒嗎?」

  刻意忽略嘲諷的語氣,貝爾克特向他咧出個溫柔的笑容。

  「當然每個警察都是很忙的,包括我在內,不過,為了照顧你,再繁忙的公事也不算什麼……來,嘴張開。」

  被他用話輕輕一堵,佳瓦登時語塞,有些氣憤地甩開頭,故意不看貝爾克特,他將自己的視線投向房間的擺設。

  整個房間的裝潢都是以粉色系為主,粉紅、淡紫、淺鵝黃,很明顯的,這是間女性專屬的臥室。

  十坪大的房間略可分成三部分。門口一進來是張原木書桌,格式簡樸大方,設計者特意用樹木的年輪來呈現古意,使其看起來韻味無窮。

  桌前是一扇方窗,因為強風的關係,窗外厚重的木製百葉窗已經旋緊拉起來了。垂在一旁的窗簾是溫馨可愛的鵝黃。

  走到房間中央,是一張柔軟的大床,舒服柔和的粉紅籠罩著整張床,連床底下鋪的呢絨地毯都是粉紅色的。

  地毯延伸到床對面的牆角,牆邊緊靠著白色方形的置物櫃和高大的衣櫃。置物櫃上放著電視機和一尊法國仕女撐著洋傘回眸微笑的典雅瓷像。

  再往左去,牆上掛了幅佈雷松的田園畫。

  床的旁邊是一組雙人座淺灰沙發,沙發前是造型前衛的玻璃圓桌,桌旁散放著兩把鐵灰色的同款圓椅,椅子的視野正對著有淺紫布幔和純白紗簾的落地窗。

  整個房間看起來像是親手佈置的,顏色雖多,但調和得相當一致,讓人緊繃的神經能在瞬間鬆弛下來。

  這裡大概是他的親密女伴往的地方吧!佳瓦偷瞄了貝爾克特一眼,猜想或許就是女朋友親自裝飾的。

  貝爾克特見佳瓦環視著房間,笑問:「如何?喜歡嗎?」

  一面伸手調整佳瓦身後的靠墊,好讓他坐得更舒服。接著又說:「這房間是我姐姐們的傑作。」

  佳瓦驚呀地睜大眼睛。

  貝爾克特走向書桌,拍拍厚實的桌面,說:

  「粗厚的木頭和振奮的黃色能讓人提起精神,這是工作的要訣。」

  走回床邊。

  「粉紅的環境能提供心神舒適的睡眠。」

  移向落地窗前。

  「透明純白能讓人感覺清新,灰色可以放鬆。如果要喝下午茶的話……」

  他鋪開折放在玻璃桌上的方塊布,是清澄如海的藍色。

  「……就要有點愜意中的憂鬱……」

  他笑得孩子般燦爛,彷彿在介紹展示自己珍藏的寶物。

  佳瓦看著他稍嫌稚氣的舉動,說不出話來。

  貝爾克特嘴角上揚,帶點羞怯:「這是我老姐的奇言怪語,她講得我都會背了……不過這套顏色感覺在心靈疲憊的時候,還頗能派上用場……」他向佳瓦微微一笑,後者垂下頭不作聲。

  靜靜地吃著粥,佳瓦突然開口:「……你有幾個姐姐?」

  貝爾克特笑了一聲,「三個。我們從小玩在一塊兒,鬧在一塊兒。我媽常說家裡是最吵的瘋人院。」

  佳瓦望著他侃侃而談,眼底閃過一抹寂寞……和嚮往。沉默了一會兒,佳瓦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猛然抬頭。

  「我的照片呢?」

  貝爾克特要他別緊張,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照片交給他。

  佳瓦把照片抱在懷時裡不作聲,表情冷漠而生硬。貝爾克特舉起湯匙要餵他,佳瓦不為所動,擺明了是不想再吃。

  貝爾克特皺著額頭。

  「不可以這樣!你才吃一點點……看,手臂這麼細,可見你平常就吃得不多,這怎麼可以……」拍拍佳瓦纖細的手腕,他大聲地指證歷歷。

  「別碰我!」冰冷的語調打斷他。

  貝爾克特訝異地看著他。這傢伙翻臉比翻書還快!歎口氣,算了!他知道他情緒突轉惡劣的原因。

  望著還剩下三分之二的稀飯,他安慰自己,有進展就是成功的一大步,切不可燥進。

  貝爾克特起身到廚房端了杯水和一包藥回來。

  吃完藥之後,佳瓦的心情稍微平復,沉吟了會兒,開口:「我想看!藍特的遺書……」

  貝爾克特讓他躺下來。

  「好,沒問題,它在我這兒。」

  雙手替佳瓦仔細地蓋好被子了。

  「那就給我啊!」有點不耐,佳瓦發急道。

  「……不行,至少現在不行,明天再讓你看……」

  他停下動作,微笑地直視佳瓦無聲地疑問。

  「……因為藥裡添加了快速見效的安眠成分。所以,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說……」話還沒說完,就見那雙藍色的大眼無力地眨動著,最後逐漸闔攏,佳瓦已沉沉睡去。

  ***

  呼呼作響的風聲搔刮著耳膜,它不停地在身體四周打轉著、旋繞著,彷彿是不知名的野獸在面對獵物時具威脅性的低吼。

  緩緩睜開眼,腦袋仍昏沉沉的,身上尚殘留著高燒過後的無力感。動不了,也不想動,佳瓦維持原樣靜躺在床上。

  房間裡很暗,伸手不見五指的朦朧,因窗外猶如魍魎鬼魅在淒喊的狂風呼嘯而更添陰幽。

  眼角瞥見微微亮光,他輕輕但費力地側轉過頭。

  光線來彼床旁沙發上方的牆壁,嵌著一個英國古式風格的街道煤燈。沙發上有個人影,是貝爾克特。

  貝爾克特整個人籠罩在微弱的暈黃光圈中,神情專注地閱讀手中的文件,身上還穿著綠色條紋狀的睡衣,下半身覆著一件皺折的毛毯。

  佳瓦心裡暗忖,難不成他昨晚就睡在這兒?睡在這只比他一半身高長一點的小沙發?

  有點愀然地眨了下眼睛。望著貝爾克特嚴肅鎮靜的側面,佳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又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的好?

  如果是朋友的話,那還說的過去,但他們連熟識都稱不上,充其量也只見過幾次面……

  大概是警長的要求吧!山谷裡的老一輩都和以撒亞夫婦交好,在夫婦倆雙雙辭世後,也都相當照顧他們的兩個遺子。

  撇開頭,佳瓦自暴自棄地想著,自己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施捨,也不希望因此成為他人的困擾負擔。他知道自己的個性不討人喜歡,貝爾克特就算避之唯恐不及,但若礙於長官的命令,恐怕也不得不把自己這個燙手山芋接下來。

  想到自己像長刺的仙人掌一樣沒人敢親近,佳瓦胸中就有股悒鬱……

  算了,自己本來就是什麼都不在乎的,除了藍特……只是,從現在開始到無止盡的未來,他永遠都要一個人孤獨地活著了……

  貝爾克特轉過頭,發現床上的人兒正張著眼皮發呆。

  嘴角含著笑意,他輕聲問道:「以撒亞,你醒了?」

  被喊著名字的人瞬間回神,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如深潭沉水般的幽藍大眼似有些哀怨。

  貝爾克特撥開身上的毯子,走到書桌前開燈。

  正中央的水晶吊燈豁亮,剎那間驅走了黑暗再現光明。佳瓦不太習慣這種轉變,不停地眨著眼,那交錯反射的璀璨光芒讓他目眩不已。

  貝爾克特像昨天一樣把他扶起,讓他靠坐在床上,然後在他的旁邊坐下。

  「你……有心理準備了嗎?」

  貝爾克特揚了揚手中的紙張。

  佳瓦霎是呆愣,但馬上領悟過來。

  他深吸口氣用力點點頭,緩緩接過那張被稱月「遺書」的紙片,他的手在抖,他的心也在抖。

  雪白的紙上只有幾行字,寫得很簡略,而且是用打字機打的。

  「身為銀行的服務人員,我竟不知恥地挪用公款,此舉不但傷害銀行名譽,更背叛了信賴我的人們。我沒有臉再活下去,只求一死以贖。再見了,我親愛的哥哥和朋友們。」

  沒有署名。

  佳瓦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封信,他無法相信藍特自殺的動機僅是如此。

  在這寥寥數行字的背後就是死亡,就是一個生命的殞落,就是和摯愛的家人永遠訣別。

  藍特,你怎能做出如此殘忍的決定?

  自幼,藍特就展現出強烈的道德自我要求,即使不意犯錯失誤,他也一定會勇於承認並完全負起責任。在他那天真爛漫的個性裡有著絕不妥協的正義感和誠實優先的美德。雖然藍特自己為此吃過不少苦頭,但他堅持那是他人生的原則。

  所以,佳瓦從沒想到藍特竟會做出挪用公款這種事,更想不到他會如此極端,把自己逼上絕路,用生命來替自己的名譽償債……

  貝爾克特看他臉色蒼白,不禁擔心地問:「還好吧?要不要我……」

  佳瓦輕輕搖頭打斷他:「請讓我靜一靜。」

  貝爾克特不放心地盯著他一會兒,最後還是走出房間讓佳瓦一個人獨處。

  佳瓦反覆讀著藍特的遺書,不斷想著整個事件的始末經過,更仔細地推敲他當時的心路歷程。

  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一股跳動的不安襲上佳瓦的心頭。

  正當他覺得千頭萬緒雜亂無章,因而煩燥得頭痛欲裂之時,「叩!叩!」兩聲,敲門聲響起。

  「以撒亞,我要進來了喲!」

  佳瓦沒有應聲。

  貝爾克特彷彿也知道他不會回答,便逕自推門而入。

  佳瓦看到他手中那一碗熱騰騰的食物,雙眉不自覺地又緊蹙在一起。

  只見貝爾克特滿臉得意:

  「嘿……嘗嘗我的拿手好菜──燉肉湯。別擔心!雖然是肉湯,可完全是不油不膩的。我保證你吃下去的一定是清爽但不失原味的牛肉,因為我是先用整塊牛裡肌去清蒸,還加了香料來增添風味。然後,在切片燉湯的時候,為了怕牛肉的味道太重,我還特地加了蕃茄和紅、白蘿蔔去腥,所以肉質是又香又嫩又爽口。不過你放心,這碗湯裡沒有紅蘿蔔,而且湯裡蘿蔔的味道也不重……」

  佳瓦看著貝爾克特像喋喋不休的老媽子一般誇耀他的菜餚,那滿是哄誘的口氣讓他覺得有點好笑。

  早先的疑惑又兜上心頭,佳瓦有些遲疑地開口: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如果是警長的命令,就請你不用再費心了。」

  講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表情都僵硬了。

  貝爾克特微微一笑,心想這傢伙還是這麼不坦率。他眼神含笑但犀利地看著佳瓦。

  「意思是……只要不是警長命令的就行嘍!那麼,我也要告訴你:我是自願的,是我自己想這麼做和,我就是想對你這麼好……」頓了頓,「……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

  佳瓦驚詫地瞪大眼眸,對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有點反應不過來。

  貝爾克特見佳瓦呆楞楞的,就趁機執起他的手,湊近臉,直接對上那雙驚愕的藍眸,表情認真而莊重地說:「佳瓦·以撒亞先生,請問你願意和我──貝爾克特·坎伯斯做個朋友嗎?」

  佳瓦被他迫近的臉龐嚇到,變得有點結結巴巴:「我……我……我……」

  貝爾克特笑容可掬地說道:「我知道。你是想說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嘛!是嗎?真是讓我感動耶!」

  佳瓦垮下臉。

  「……我不是這個意思……」

  貝爾克特打斷他。「你當然是這個意思,別害羞了,來,嘴張開……」

  佳瓦看著眼前人畜無害卻奸詐無比的笑容,還有那根可恨的湯匙,心頭有股想把他們一起打碎的念頭。

  「不吃?那,我得和杜許醫生聊一聊了!」

  老套的威脅!令人憎惡的是,他卻不得不順服。

  佳瓦用力地「咬」下,彷彿那可憐的湯匙剛說了什麼對他母親不敬的話。

  匙柄發出快要折斷的痛鳴。佳瓦怒瞪著手執湯匙的人,彷彿連他也想咬斷。

  這樣近的距離細看貝爾克特,佳瓦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張會令女人著迷的俊臉。帥挺的劍眉,細長優雅的眼睛,筆直的鼻樑,還有時常漾出笑意的薄唇,再加上濃密的黑髮的深邃的黑瞳,讓他更添神秘的氣息。

  佳瓦想著弟弟對貝爾克特的評語:性格平易近人、態度爽朗大方,而且是個辦事能力很強的警察。藍特笑著又補上一句:不過,有的時候喜歡使壞,專門開玩笑來「幽默」別人。

  使壞?光是這個缺點就足以蓋過他所有的優點了,佳瓦在心裡嗤哼著。

  貝爾克特注意到佳瓦帶著惡狠狠的目光直盯著自己沒有片刻放鬆。帶著揶揄的笑容,他問:「愛上我啦?」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砸得佳瓦目瞪口呆,只能狼狽地回擊:「怎麼可能!!你……你不要亂說……」

  貝爾克特狀似無辜地接下去:「我哪有亂說!你的眼睛剛才明明一直黏在我身上,還那樣含情脈脈……」

  「狗屁!什麼含情脈脈?!我是在瞪你!!」

  「你一直在看著我?聽你親口說出來真叫我開心……」

  「我是說我在瞪你,不是在看你!」

  佳瓦額上幾乎青筋暴露的。

  「不都是一樣用眼睛看嗎?」

  「涵意是完全不一樣的!」

  貝爾克特歎了口氣,「好吧,既然你害躁不敢承認的話,那就照你的意思,算是在瞪我好了。」

  佳瓦直翻白眼,心想這個人真會自圓其說。算了,有理說不清的傢伙……他也沒必要跟這種煩人的傢伙繼續爭執下去。

  貝爾克特看著他因惱怒而暈紅的雙頰,沉靜的大眼也有生氣多了,這是繼上次酒醉的夜晚後,他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伸手輕撫佳瓦的金髮,貝爾克特溫柔地笑笑:「你現在有精神多了。」

  呵,照剛才的情形看來,他已經逐漸摸索到和佳瓦相處的模式了。

  佳瓦聞言詫異地抬頭。難道,他是故意的?是看自己心情不好才特地……?真搞不懂這個人。佳瓦再一次心想。

  吃了藥,貝爾克特讓佳瓦躺好,就端起湯碗準備離去。

  這時,應該已經睡著的佳瓦突然開口:

  「坎伯斯先生,謝謝你包容我先前的無禮所給你帶來的一切不便,還有……我會生病是自作自受而造成的,並不是你的過錯……」他的雙眼仍緊閉著,但臉頰比先前更紅。

  貝爾克特見狀輕笑,原來佳瓦也還是有在聽他說話的。

  「睡吧!別想太多。」就闔門而去。

  傍晚時分醒來,已經有一碗熱呼呼的小米粥的微溫的蜂蜜水在等著佳瓦。睡飽了吃,吃飽了睡的模式讓他有股自己彷彿是畜欄裡的豬的錯覺。

  在佳瓦小口啜飲著有淡淡甜味的溫水時,眼睛一直沒離開佳瓦臉龐的貝爾克特緩緩開口:

  「藍特的喪禮將在五天後的星期二舉行,是由教區教堂的皮曼牧師主持。」語調很輕,用字遣詞也盡量簡潔,避免直接刺激佳瓦。

  佳瓦持杯的手突然僵住,胸口一陣強烈燒痛,他強抑住直湧而上的鼻酸,垂下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謝……謝謝你……」

  兩人默然了半晌,貝爾克特柔柔地撫拍佳瓦的後背,示意他趕快吃飯。

  佳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動手拿起湯匙。

  吃到一半時,貝爾克特忽然輕輕歎氣,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以撒亞,嗯,以後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真是彆扭,雖然直呼其名是種親暱的表現,而且對一般人他並不會如此小心翼翼地詢問。都是男人嘛,哥兒們間有啥好介意計較的?但是一面對佳瓦……雖然已經相處過數天,也有了一定的熟悉度,可彷彿他們之間仍有著巨大的鴻溝阻隔著。

  佳瓦對他似乎還有些許的顧忌。

  先前的玩笑歸玩笑,直覺靠訴他,要拉近距離前還是先來個小小試探,免得遭到厭惡的拒絕。

  聽見這出人意料的要求,佳瓦吃驚地抬眼,嘴裡還含著待咀嚼的半口粥。

  只見貝爾克特像垂耳哀求的小狗,一副可憐企盼的模樣。

  「我們是朋友,對吧?」偷偷吐著舌頭。

  「朋友間只稱呼姓氏太奇怪了,你也可以叫我貝特啊,我的朋友們都這麼叫我……好不好嘛……」

  抵抗不住這樣低姿態的哀兵策略,佳瓦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隨便你……」

  貝爾克特向他綻開迷人的明亮笑容。

  「好棒喔!佳瓦,我真是愛死你了!」

  呵呵,你的一小步就是我邁向成功的一大步。

  佳瓦聽到他瘋言瘋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貝爾克特正樂在頭上,完全不受影響,反而還拋了個熱情的飛吻給他。

  佳瓦見狀呆愕地睜大眼睛,隨即又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低頭繼續吃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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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又過了一天,佳瓦的病已經痊癒大半,也可以下床走動了。但是因為病後的身體相當虛弱,他還是不能吹風,所以在醫生的指示和貝爾克特的監督下,佳瓦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房間內。

  這樣的生活雖然稍嫌單調乏味,但對剛剛遭遇喪親之痛和一場大病的佳瓦而言,不啻為是調養休息的最佳環境。

  這天午後,佳瓦和貝爾克特兩人坐在落地窗旁的圓椅上。

  窗外是冷風的陣陣鬼嘯,溫度更降到令人打從心底寒顫不已。不過,相對的,室內卻是暖和得讓人昏昏欲睡。

  室溫華氏七十一點六度下,貝爾克特只穿著件棉質的灰色長袖襯衫。相對於他的單薄,佳瓦的衣服就顯得厚重多了。

  他裡裡外外共穿了三層,最外面一件是純白的羊呢毛衣,裡面是和貝爾克特一樣款式的藍色襯衫,最貼身的是白色的無袖背心。這些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略嫌寬鬆,袖口也折過兩、三層,不用說,這全都是貝爾克特借給他穿的。

  為了怕受寒,佳瓦的腿上還覆著一件毛毯,鬆鬆地直垂到地面。

  無視於外在的聲響,佳瓦沉緬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將手掌貼在桌面上,薄薄的一層桌布底下是平滑冰冷的玻璃。感受著掌中傳來的寒冽,手心觸感逐漸麻木凍結,慢慢地連傳導感覺的神經也跟著麻痺僵化。最後,那絕冷的觸感竟成了火燒似的熱灼,他恍惚的大腦已不能清楚地分辨究竟自己是在觸摸冷冽的透明玻璃或是燃燒中的烈火,只能如此被動地感受著極冷或極熱給人有如針刺般的絕頂衝擊。

  正當他沉浸在這莫名的感受中時,一聲輕喚將他帶回現實世界。

  「佳瓦!」眼前是一抹鎮定人心的微笑,「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佳瓦抬抬眉毛,直截了當地回答:「沒有!」

  貝爾克特滿臉無奈。

  「為什麼呢?」

  佳瓦細細啜了口香味別緻的伯爵茶,又不緩不急地放下瓷杯。

  「不為什麼?」徐徐歇口氣,「你念的每封信,它們的內容、語調都大致雷同,我為什麼要聽?」佳瓦淡淡說來。

  貝爾克特聞言皺著眉,他看著桌上成堆成疊安慰致哀的信件。

  話說的是沒錯啦!這麼一大堆信裡頭,其實只要隨便抽出任何一封,其中的意思就能涵括全體所要表達的了。而且說實話,他自己念得都煩了,就更不用講聽的人會有多不在乎了。

  雖是如此,這畢竟是大家的關心問候,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關懷不就表現於此嗎?人際之間的交流互動不就是由此建立的嗎?

  想到這幾天山谷裡的人打電話來詢問佳瓦的情況的次數之多,令他不禁咋舌。所以,他要讓佳瓦知道人間還是有溫暖,生命仍舊是有希望的。不能放棄!他伸手拿起另一封信。

  佳瓦見狀翻了翻白眼,嘴巴一扁。

  「拜託!」他幾乎要佩服起貝爾克特蠻牛似的毅力了。

  「佳瓦·以撒亞先生鈞鑒……」

  才念了一句,上帝彷彿是聽見了佳瓦的哀號似的,貝爾克特的手機在此時嗶嗶作響。

  「哈囉!……是你呀?!還在拉斯維加斯嗎?哦,任務結束啦?放假休息?那可真好……準備去哪渡假啊?嗄?你說什麼?!要來我家?!……嗯,改天好了……什麼?!你已經在市立圖書館旁,還有兩分鐘就到了?!喂喂!你……喔!是這樣啊!那……好吧!……OK!拜!」

  切掉電話,他轉向佳瓦,柔聲道:

  「不好意思啊,有一,不,二位同事想和你淡淡,可以嗎?……如果累了,我就回絕他們。」

  佳瓦有點不安地用手指摩挲著桌布邊緣的綴絲。

  「我會陪著你。」貝爾克特知道他不想見陌生人。

  躊躇了會兒,佳瓦終於點頭答應。剛好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貝爾克特撫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走出房間去應門。

  腳步聲夾雜著笑語接近,佳瓦有些緊張地瞪著房門。

  門打開了,首先進來的是貝爾克特,他向佳瓦眨眼一笑。

  後面跟著的是一名穿著咖啡色風衣褐髮男子,面色黝黑輪廓深刻,身材高大魁梧,他正發出豪爽的笑聲。

  接著進來的人比先前的人略矮半個頭,亮金色的髮絲上還沾著些許瓢雪,高挑纖瘦的身子裹在鑲有黑色滾邊的厚外套裡,優雅從容的步伐彷彿是伸展台上的服裝模特兒。注意到佳瓦的視線,便向他微微頷首致意。

  三人走到桌旁,貝爾克特開口:「我來介紹,這是塞姆·沙根,他是署裡的高待警官。」他指著個頭高大的男人。

  塞姆向佳瓦伸出手。

  「你好。」粗曠的面容上咧著爽朗自信的笑容,活脫脫是個西部片裡得勝歸來的快意牛仔。

  佳瓦遲疑地握住伸來的手,那是一隻長滿繭、紮實有力的手掌。佳瓦心想這個人不僅長得像牛仔,大概也有強悍堅韌的拓荒精神吧!

  貝爾克特接著又說:「這位是他的搭擋,洛斯·戴內特,也是高等警官,他們倆是署裡的菁英。」

  話剛一說完,塞姆笑哼:

  「我們是菁英?我看你才是高人不露相呢!」兩人開始彼此調侃。

  洛斯輕聲地對佳瓦說道:「很高興認識你。」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但眼神沉靜而友善,溫柔清亮的嗓音讓人渾身舒暢。

  「……我也是……」佳瓦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

  洛斯白皙的臉龐近在眼前,深具古典美的五官仿若大理石精雕出來的希臘神祉。佳瓦看著洛斯如貴族般尊雅的一舉一動,直覺地推想猜測他應該是纖細敏感的人,相對於塞姆的粗線條,佳瓦不禁有些好奇這兩個性格如此之懸殊的人平時是如何相處的呢?

  兩人在沙發上坐定。塞姆扯下身上御寒的大衣,直嚷:「我的媽呀!外面凍得要死,想不到這裡面卻熱得要命,真受不了!」

  貝爾克特遞給他和洛斯各一杯茶,邊說:「請你洗三溫暖啊!」說完,又端起瓷壺加滿佳瓦的杯子。

  塞姆一接過杯子,馬上就牛飲似的大口灌下,洛斯則是捧著瓷杯沒有動靜,他把手指緊貼在杯緣,彷彿想藉著熱茶的高溫蒸氣來暖和自己冰冷的手。

  靜謐在氤氳裊裊的佛手柑油的香氣中發酵, 一派午後的悠閒。

  過了數分鐘,洛斯率先開口:「以撒亞先生,關於令弟的事我們感到很報歉,而今天來這裡的目的主要是告訴你,有關令弟案子情況的進展。」

  說到這裡,他瞥了貝爾克特一眼,佳瓦也看到了。

  「請不用顧慮,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佳瓦的態度是波瀾不起的平靜。

  洛斯繼續說道:「關於這件案子,當局已經掌握住重要線索在追查中,破案是遲早的事,但基於偵查不公開的原則,我們暫時不能向你透露偵辦的狀況,但是請相信警方,這件案子很快就會被偵破的。」

  佳瓦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說:「既然要告訴我案情的進展,就應該完整地說個明白,為何卻如此含糊不清地一語帶過?你們這種模糊事態的做法只會讓我心焦,更讓我失望!」

  旁邊的塞姆出聲:「很抱歉,這是警方辦案的慣例,請你見諒。」

  強忍下惱怒,佳瓦逼自己冷靜,但語調已經漸轉尖銳。

  「那,請問有找到藍特……我弟弟的日記嗎?」

  洛斯困惑地皺眉:「在令弟的居所中,並沒有找到如你所說的類似的私人物品。所以……」稍顯猶豫,「以撒亞先生,能請你同意警方到你的家中搜索嗎?」

  此言一出,佳瓦再也按捺不住。

  「你們要搜就搜,幹嘛還來問我呢?!反正就算我不答應也沒用不是嗎?你們還不是照搜不誤!」

  洛斯和塞姆驚愕地看著他發飆。

  貝爾克特連忙安撫:「這是民主自由時代的程序安排啊!這代表我們關心你的權益……」

  佳瓦恨聲打斷他:「什麼程序?什麼關心?都是狗屁!少說那種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的蠢話了!還有你剛才念的那一堆信,內容說什麼關心我,哼!在那虛偽的客套底下,其實他們真正想問、真正在乎的是藍特盜用的那筆錢的下落吧!」他歇斯底里地怒喊著。

  貝爾克特向塞姆使個眼色,後者和洛斯倆就知趣地逃到起居室去。

  貝爾克特轉向佳瓦,長長地歎口氣。

  「你也不信任我嗎?你認為我也和其它人一樣是在欺騙你嗎?你覺得我對你的好都是假的嗎?」他又補上一句,「你討厭我嗎?佳瓦?」

  佳瓦默默地垂著頭,半晌,才悶悶地回答:「……我不知道……」

  貝爾克特輕笑:「那就是不討厭啦!」他伸手握住佳瓦的手,「請相信我,好嗎?也請相信我所相信的事物,可以嗎?」

  佳瓦沒有回答,只是臉上掉下淚串。貝爾克特知道他已經妥協,只是煩悶鬱躁得難以控制自己。

  默默地陪著佳瓦,貝爾克特讓他盡情發洩。最後,帶著一雙紅腫的眼,佳瓦在床上倦累地睡去。

  貝爾克特幫他拉好被子,關掉大燈點上小巧的壁燈,悄悄地退出房間。一出房門,他就對上塞姆詭異的笑容和洛斯饒富含意的眼神。貝爾克特示意他們噤聲,打著手勢要他們到他的房間去。

  進到房間之後,貝爾克特趕緊關上門,背後傳來塞姆揶揄的聲音:「幹嘛?這麼小心翼翼,怕吵醒你的寶貝啊?」

  貝爾克特瞪他一眼,「他才剛睡著而已!」

  塞姆吁了口氣,「真是難纏的小鬼,個性有夠火爆的!」

  貝爾克特聞言苦笑:「他只是防備心太強而已,實際上並沒有惡意的……還有呢,他也不是你口中所謂的『小鬼』,他甚至還比我大一歲哩!」

  塞姆吃驚地下巴差點掉下來。

  「什麼?!他……他二十八歲?!怎麼可能?你騙我的吧!他那個樣子有二十八歲?!你說他不到二十五歲我還比較相信。」

  旁邊的洛斯也是一臉詫異。

  「是真的,只是他那張娃娃臉給人的錯覺太深了!」

  貝爾克特想起昨天知道佳瓦的年齡時,自己所受震驚並不比眼前的二人少。

  塞姆撇撇嘴角,又大聲抱怨:「哼,若再加上他那像小孩子般幼稚的舉動、不成熟的態度,誰會把他當成是二十八歲的成年人看待啊?媽的!真煩,追緝的任務才剛告一段落,想好好放個假休息下的說,偏偏被老布魯捉來做刑事調查,然後又遇到這種『易怒響尾蛇』型的家屬,喔,真衰!」

  貝爾克特歎氣:「什麼響尾蛇!你也要考慮他的心情啊!身為死者家屬,自然會對尚未明朗的案情感到急燥,這也是人之常情呀!還有啊,別再抱怨休假的事了,比你更有資格怨恨的我都看開了,你就認命地工作吧!」

  塞姆仍有不滿地咕噥一聲。

  從剛才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洛斯開口了:「他會在你家待多久?」

  「嗯,到藍特的葬禮之後吧,他現在大病未癒,心情又相當低落,最好是能有個人在身旁照顧他。」

  病後的第二天,佳瓦就堅持要回家去,但在醫生的嚇阻和貝爾克特的強力慰留下,這個想法未執行就胎死腹中了。

  醫生要貝爾克特好好看護佳瓦的原因,一方面是他有病在身,另一方面也是怕他一時想不開會做出傻事。

  「哇!這可不是太委屈你了,還要陪那彆扭的小鬼幾天,又得再充當他和奶媽兼護士了!」塞姆脫口而出。

  「不會啊!我不覺得情況是你說的那樣悲慘,而且佳瓦雖然不夠坦誠,可是只要和他多相處,就會發現他只是有點倔強而已,其實他是個不錯的人……」貝爾克特道出自己數日來的觀察。

  「唷?」塞姆笑得奸詐詭譎,連眼睛都瞇了起來,「是個不錯的人?才住在一起五天,就知道他人不錯啊?看你對他噓寒問暖,又是倒茶又是百般呵護的,是不是巴不得他長住下來不走啦?人家可是警長托付給你照顧的重要保護人物,你可千萬不要有什麼不良企圖喔!」

  貝爾克特被饃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道:「你……你這人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兩人又開始鬥嘴,互揭瘡疤,互挖痛處地鬧個沒完。洛斯則是早就習慣了,就隨他們兩隻瘋狗去互咬。

  臨走時,貝爾克特送他們到大門外。塞姆先去暖車,在車子發動前,洛斯站在前廊的屋簷下待候,貝爾克特則是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閒聊著。

  忽然,洛斯神情肅穆地看著他,口氣凝重:「貝特,以撒亞的情緒波動很不穩定,再加上他的個性有時會很衝動,你要多加留心著點。」

  「嗄?」貝爾克特的思緒還留在先前的話題中,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別讓他一個人落單!」

  說完,洛斯道別一聲就跑向車子,只留下貝爾克特獨自思索話中含意。

  ***

  又過了兩天,一個禮拜相處下來,佳瓦發現貝爾克特實在是一個很體貼細心的人。他總是能適時察覺佳瓦的情緒起伏,然後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佳瓦拉出閉鎖的心靈世界。他那溫柔和煦的笑容就如冬日人人渴盼的太陽,總是讓佳瓦感到心頭陣陣溫暖。

  雖然不想承認,但佳瓦隱約察覺到自己已經愈來愈依賴貝爾克特了。他不再習慣一個人獨處,甚至在他的陪伴之下,自己居然已記不得過去熟稔的孤獨和寂寞的感受,偶爾更興起過這樣的生活也不錯的想法。

  和貝爾克特處在一起,是如魚得水般的自在,彷彿兩人已是認識多年的好友似地不受拘束。即使他們只是靜靜地坐著喝茶;即使是佳瓦默默地聽著貝爾克特的自問自答。

  雖然佳瓦還是經常發呆失神,思緒不知道飄到哪個不知名的地方去,但當他回神之時,不再有悵然若失的空虛感,因為他放心地知道身旁有個可信賴的人在陪伴著。

  貝爾克特就像空氣一樣,漸漸融入了佳瓦的生命中,並成為他仰賴之甚的人。在這之前,佳瓦一直沒有發現到原來自己下意識中總在企渴著他人的關懷和呵護。

  察覺到自己的改變如此之大,居然開始在意起貝爾克特的一舉一動,佳瓦不免有些感到恐懼,害怕會喪失那個自己好不容易築起來的心靈障壁。

  但是不知不覺中,他的心情已隨著貝爾克特的牽動而開始產生變化,貝爾克特在他心中的地位也跟著逐漸加重。

  住在貝爾克特家的這幾天,佳瓦很意外地發現,眼前這個曾被他認為是紐約來的都市土包子的男人,竟然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居然做得比他這個從十六歲時母親去世後就開始做飯的人還好吃。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悲慘的持鍋鏟命運遠遠從青少年時期迄今,已經超過十五個年頭,這全都是由三個猶如後母帶來的姐姐(其實是親姐姐)一手促成的。

  「在她們女人陣營的威脅逼誘下,我人小力薄勢孤,還能不答應嗎?」貝爾克特滿臉心酸狀地訴苦。

  「更何況,潑辣的女人們發起怒來,連地獄裡的惡魔也要遜色幾分,忍讓無事天下平,這是我從小學來的保命絕招。」

  又說:「再加上我媽,四個女人四張嘴,吃得比地獄看門犬賽伯勒斯還多,而且還挑剔得要命,老是嫌東嫌西的,說什麼太鹹會得高血壓,太油膩又會胖,還要天天變化菜色以求吃飯時的新鮮感。唉,想起從前的悲苦歲月,每天晚上我在廚房裡忙得半死,她們在餐桌上吵得要死,只會抱怨我動作慢,卻不見任何一個人來幫忙。更令人怨恨的是,晚餐時我總是只能吃到冷冷的生菜三明冶,因為等我做好最後一道菜準備吃飯時,先前的料理早就被她們一掃而光,滿桌杯盤狼藉了。那群女人毫不節制她們的食量,更遑論有任何同情心可言!當然我也試過爭取自己的權益,但當一個女人滿嘴含著飯菜,卻還能口齒清晰地和你大聲爭辨時,你就該知道她的嘴上功夫有多厲害了,所謂『失敗乃經驗之母』,我明白自己不是她們的對手,只得乖乖認輸,繼續過著暗無天日的灰姑娘生活。所以說,我能有今天的好廚藝,全拜她們的虐待所賜。」

  佳瓦聽得忍俊不住。

  「那你媽媽呢?就這樣任你被姐姐們糟蹋?」

  「我媽?她才不管這麼多。雖然我和那群女人都是她生的,但她的立場是偏向和她同性別的那一方,所以我家是強勢女人的天下。」

  佳瓦又問:「既然你是負責煮飯的,那家中的其它家事應該都是分工合作囉?」

  貝爾克特苦笑一聲。

  「是分工沒錯,不過都是我一個人做!她們都會百般推拖,然後要我去做。先是說什麼『小弟,姐姐好喜歡你喲!拜託啦!』之類的話來軟求,而我通常都是堅忍不拔、不為這種懷柔政策所動的。接著她就會使出第二招──要脅,說如果我不就範的話,馬上就要給我好看,再加上一個凶狠凌厲的眼神來證明她所言不虛,並暗示我可能的下場之淒慘度。假若我這時還不妥協的話,她們三個就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其過程之慘烈,你就想像蛇妖美杜莎和人類大戰的景象差不多就是那樣!當然,我又是可憐的石像犧牲者!」

  佳瓦的眼裡滿是笑意。

  「太誇張了吧!」

  「是真的!我絕沒有誇大!你若見過她們荼毒虐待人的深厚功力,就會對世上所有的女人產生戒心和懼意!」

  「這是你不交女朋友的原因嗎?」

  「嗯,算是決定性的理由之一吧!」

  就覺得奇怪,貝爾克特個性開朗活潑,會照顧人又能持理家務,如此受女人青睞的條件,可他的身邊卻沒有伴侶,豈不怪哉!

  「那你呢?你為什麼沒有交往中的女友?」

  笑鬧慢慢沉澱,佳瓦半垂著眼。「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而已。」

  覺得太沒說服力,他再補上一句:「和人交往是一件很累的事……」

  貝爾克特微笑地看著他。

  「我就知道!你是覺得要維持彼此之間的關係很麻煩吧!所以啊,當你的朋友一定要像我這種超級主動、臉皮又厚的人才行!」

  被說中心事,佳瓦有點不甘心地斜瞥他一眼。

  「這樣好了,佳瓦,乾脆,我當你的女朋友吧!」貝爾克特笑得一臉燦爛。

  「你當我的女朋友?!」佳瓦驚訝的重點在「你」。

  「不喜歡啊?那,你當我的女朋友好了!」

  那不是問題所在吧?佳瓦瞪大眼睛。

  「不要?真叫我難過,嗚……嗚……」

  貝爾克特還真有點希望佳瓦答應。

  「覺得好玩啊你!」

  佳瓦沉下臉,若不是知道貝爾克特愛開玩笑的個性,他肯定會對他這種異樣的言詞大動肝火。

  話題移轉到別的地方去,氣氛又變得融洽而自然。這幾天來,佳瓦就是過著這種能讓他稍微忘懷眼前痛苦事實的悠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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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葬禮的前一天,貝爾克特開車載著佳瓦回家去取他的喪服,也順便整理死者的遺物。

  以撒亞家位在市區的西緣邊上,就在卡夏塔溪的河堤旁,視野寬廣良好。夏天時,溪畔的風景美不勝收,生氣勃勃的淙淙溪流呈S型流線滑過,岸邊的垂柳隨風搖擺,水蕨上鑲著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七彩光茫。

  溪中不時有滌魚躍出水面捕食蜻蜓和麝香蟲,為大自然展現出富生命力的一面。而現在,河面是凍結冰封的,巨大平滑的透明冰塊在宣示著冬天的靜寂和蕭索。

  車子停在主屋左側的車庫前,貝爾克特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這棟房屋。

  這是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屋。房子的表面外沿全都用白油漆均勻地粉刷過,常春籐的枝蔓從屋頂開始往下纏繞糾結,就連屋前長廊的廊柱也都爬滿了綠色的觸鬚,整間房屋彷彿都罩在一張綠色大網之中。屋後是片高聳入雲的松林,它們高大披散的枝幹遮掩了本就微弱的天光,處在這樣陰暗的背景下這,這棟房子顯得有些冷清。

  「我們稱它作碧園……走吧!」

  喚醒呆楞在原地的貝爾克特,佳瓦率先走向大門。

  他掠過在門口站崗的兩個警察直接進入屋內,貝爾克特跟在他的身後。

  一開門就是起居室,裡面的家俱也都是用上好木頭做成的,配上同款式白色繡金邊亞麻布制的抱枕、桌布、窗簾,看起來古色古香。正中央牆壁裡還嵌著一個老式壁爐,貝爾克特想起剛才在外面看到的屋頂上的煙囪。

  佳瓦站在樓梯口,貝爾克特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佳瓦看出他的猶豫,微微一笑。

  「上來啊!」

  走上螺旋狀盤繞而上的深色樓梯,木質的階梯在腳下發出嗄吱的聲響,彷彿是年邁老人的沉重歎息。耳邊傳來佳瓦的聲音。

  「樓上有三個房間,一間是我的,一間是藍特的,另外還有一間儲藏室。」

  不知怎的,佳瓦的聲音聽起來縹緲朦朧,好似隔了層薄紗般,虛弱無力的尾音會讓人誤以為是遠方山谷的嫻然回音。可是,佳瓦明明就在他前方不過幾寸,或許是木頭吸收了部分聲音才會使音量變小的吧!貝爾克特暗想。

  上到二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個正對樓梯的門,上面都鏤有複雜而精緻的花紋。

  佳瓦走上前,打開最右側的門,走進房間。

  貝爾克特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房間。

  簡單大方的陳設乍看之下稍嫌單調,但是,牆上的帆船和太空梭的萬片拼圖,以及床旁的虎克海盜船與各種形形色色的飛機模型,為這個房間增添了無限冒險探索的大無畏精神,給人一種躍動奔跑的強烈渴望。

  桌上雜物四散卻亂中有序,還有那頗具個人風格的隨手擺放,這種種的一切說明房間主人開朗、活潑、好動與隨和的性格。毫無疑問地,這是藍特的房間。

  貝爾克特瞄到左側有扇上圓下方的拱窗,他大步跨前靠近,窗外正好一覽溪流的全景,連院子裡的動靜都能盡收眼底。

  雖然在觀察賞味著整個房間,但貝爾克特同時也留神注意著佳瓦的一舉一動。只見佳瓦從架上拿了一本書之後,就靜靜地坐在床上凝想。

  過了許久,貝爾克特有些納悶,便開口問他:

  「不是來整理藍特的東西嗎?」言下之意就是:你還杵著不動幹嘛?

  佳瓦淡淡回道:「我只是來拿要讓藍特帶走的書,至於這個房間,依照我們的約定……就讓它保持原樣。」

  「依照約定保持原樣?」貝爾克特的腦袋轉得飛快,「難道連你們父母的臥室也都是原封不動地保持著他們生前的模樣?」

  佳瓦抬眼看著他,表情淡漠。

  「時光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復生,但回憶可以借助景物來使它重現。我們不願意遺忘,也不能遺忘過去的一切。」

  貝爾克特不可置信地大喊:「那樣不是太痛苦了嗎?你何苦這麼折磨自己!」

  佳瓦默然。他又何嘗不知道此舉只是倍增心傷痛苦,但是那淒冷的黑夜總會把人在白天能抵抗、能隱藏的孤寂全都逼出來。

  靜沉沉的漆黑裡,孤獨在體內啃蝕著自己,冰冷的空虛從四面八方湧來,狂吼著要吞掉一切,那要將人逼入絕境的茫然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半夜時常在被人群推擠著前進卻不知何去何從的惡夢中驚醒過來。

  他常有股感覺,天地如此茫茫遼闊,自己卻像孤立的小島在海洋中漂浮不定,找不到立足點,找不到可以依靠憑附的東西。這種強烈的無助感迫使他和藍特兩人相偕躲進爸媽的房間裡,失怙失恃的他們可以在這裡找到從前的回憶來強化心靈的堡壘,藉此抵禦躲在每個陰影中,等著他們崩潰失神的邪笑惡魔。

  雖然此舉不過是飲鴆止渴,雖然這只會使內心的傷口加深擴大,雖然他知道那無人氣的房間曾使他們冷得發抖,他也不曾後悔這麼做,因為那是他們生活下去的支柱。

  貝爾克特企圖說服他。

  「遺忘並不是件壞事,至少部分的遺忘可以使你睡得更安穩,而且不會再哭著醒來。忘卻刺激的悲傷可以讓你重新找回自我,更何況你並不是真正忘掉他們,在你的記憶深處裡仍鏤刻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是活在你的心裡。所以,無須以如此舉動來反覆提醒自己他們痛苦的死亡。而且,你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們可能在你的生命中佔了很大的一部分,但事情已經過去了,任誰也無法挽回補救,所以,活在當下的你應該要正視這個事實,別在沉緬於過去的傷痛,佳瓦,你要為自己而活!」

  佳瓦神情悲愴地望著天花板,眼底滿是痛楚,他轉向貝爾克特,臉上是淒涼得令人心痛的慘淡笑容。

  「你懂什麼呢?你真的明白他們對我的意義嗎?家人不是在我的生命中占一部分而已,他們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激動音啞的聲音彷彿是發自內最深處的吶喊。

  貝爾克特看著佳瓦,以往笑謔的裝傻神情不見了,黑眸深沉得讓人猜不透思緒,彷彿是在竭力抑止著心頭要爆發而出的騷動。兩人周圍的空氣瞬時凝結。

  緩緩地,他說:

  「我懂!你的感覺我懂!因為……」他驀然止住,轉頭望向窗邊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臉上又變回平時溫和無害的表情,一貫溫柔地安慰佳瓦,還撒嬌似地嚷著要看他的房間。

  佳瓦耳朵聽著他的柔聲勸哄,銳利的眼睛可也沒放過貝爾克特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落寞。他挑高眉毛盯著貝爾克特。

  「因為什麼?」口氣裡有著不問出答案不甘休的強硬。佳瓦的原則是想知道的事就是要知道!

  貝爾克特聞言一楞,隨即臉上的笑容因之擴大,嘴角也愈來愈彎,還帶著一絲曖昧。

  「那是因為我和你心靈相通啊!」聲音甜膩得像小女生陶醉在愛情裡,「因為我們倆的默契已經好得沒話說,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程度。所以,你的感覺我都能感同身受嘛!這就叫心電感應……」

  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貝爾克特見招拆招,即興表演得淋漓盡致。他知道如何讓佳瓦自己停止發問,況且,愈是倔強固執的人,愈是吃軟不吃硬,一個甜得發軟的釘子遠比嚴峻的拒絕回答有效。

  果然,佳瓦板起臉。

  「住口!誰和你心電感應!」

  貝爾克特笑得無辜可愛,「當然是你啊!」

  翻了翻白眼,佳瓦轉身就走,貝爾克特則是笑嘻嘻地跟在後面。

  佳瓦的房間就在藍特房間的對面。兩個房間的裝潢相似,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佳瓦房裡乾淨得一塵不染,東西也都擺放得有條有理,連床上的棉被都摺得一絲不苟。

  貝爾克特見狀吹了聲口哨。

  「唔,該說你有嚴謹的生活態度呢,還是你本來就是天生的潔癖狂?」

  佳瓦瞪了他一眼,逕自走向衣櫥。

  貝爾克特繼續環視房間,他發現這裡比藍特的房間多了兩個大書櫃,裡頭裝滿了各類有關化學的研究書籍,旁邊的牆壁上還貼著一張元素週期表。貝爾克特這才想起佳瓦是高中的化學老師。在房間裡繞了個圈子,他看到書桌前有扇窗戶,拉起掩窗的百葉簾,他好奇地想一探究竟。

  窗外就是那片蓊鬱幽深的松樹林,筆直挺拔的枝幹和在嚴冬中卻仍生氣勃勃的模樣是它們傲視群樹的驕傲象徵。松樹的任務似乎就是拚命地讓自己長高,或許它們是存彼此競賽比試,或許它們是羨艷浮雲的不問世事,因而想攀上天際與之遨遊。看到這些北美喬松長得這樣高、這樣遠不可及,以至於讓人有種它們是用既睥睨又憐憫的目光來看待世間一切的感覺。

  此時。一陣風過,松樹們挺直了腰桿不願低頭,為了維持自身尊嚴而抵抗,它們絕不妥協,它們也絕不屈從,倒下那一刻必是它們自己末日的來臨。

  忽然,貝爾克特眼角瞥見某個東西在群樹間來回晃蕩,他努力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無奈光線幾乎都被樹杈葉片給遮住了,樹下可說是一片黑暗。費力地花了好些時間,貝爾克特終於看清不明物體的輪廓。

  那是一個鞦韆,一個孤單的鞦韆寂寞地蕩來蕩去,在狂風的操縱下,它身不由己地撞擊著左右兩側的樹幹,時而上升、時而翻落,鞦韆不停地打轉著。

  驀然間,貝爾克特有股錯覺,覺得那落寞的鞦韆彷彿就是鬱鬱寡歡的佳瓦的化身一般,不斷地在冷漠無情的人群中跌跌撞撞、手足無措,只好用漠不關心的消極態度來保護自己,也只能用比世人更漠然的冷淡,才能抵抗這個殘酷的世界,才能支撐自己不倒下。

  這就是佳瓦為何總是一臉冷然,總是不輕易表露情感,總是對週遭的人事物保持著距離,因為他早已絕望,因為他不屑於乞求別人的同情。

  貝爾克特難以自己地為佳瓦感到心痛,他可以想像佳瓦那一臉強裝出來的冷硬武裝,但他明白佳瓦的內心是危殆得如踩在初春雪融的薄冰上,稍稍用力就會迸出裂痕,就此跌入無盡冰冷的湖底深處,再也沒有上浮見天的機會。這就是佳瓦,堅強得讓人心疼,卻又脆弱得讓人心碎。

  「坎伯斯,可以走了!」

  佳瓦語調平平的聲音傳來。

  貝爾克特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佳瓦,那一瞬間,他覺得有股熱流在胸中激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有種想把佳瓦擁入懷中的衝動。

  手還沒碰到佳瓦,貝爾克特猛然驚覺自己這個不合常理的舉動,他趕緊把手收回來,擠出笑容來應對。

  「你在幹嘛?」佳瓦看著他異於平常的怪怪舉止,有些疑惑地問道。

  貝爾克特傻傻地盯著他,突然又咧開嘴角笑了出來。

  「沒什麼……你擔心我啊?」

  剛才,他竟然在佳瓦的眼中看到一抹近似擔擾的關懷,那是……對他的嗎?貝爾克特不禁感到訝異,更覺得一股沒由來的喜悅在全身各處蔓延,雖然佳瓦適才的口氣冷冰冰的,但他清楚地知道佳瓦是在乎他的,因為佳瓦不會關心「陌生人」的任何舉動,更遑論出言詢問。

  由此可見,他攻心為上的懷柔政策是大大奏效。

  「煩不煩啊!我哪有說擔心……」倏然住口。幾天相處下來,佳瓦已明白和貝爾克特吵架是非常不理智的作為。和一個完全不聽別人說話的人爭論,無疑只是給自己增添麻煩。深吸一口氣,他強迫自己嚥下勃發的怒火,聲調平滯地:「可以走了嗎?」

  「OK,你說走就走吧!」

  離開房子,坐上車後,佳瓦把摺掛在臂上的黑色喪服放在後座,手裡仍拿著那本書。

  貝爾克特好奇地偷瞥,才發現那是法文版的小王子。

  佳瓦瞧見他鬼祟的目光,感到一絲好笑。

  「藍特最喜歡與狐狸相遇的那一段,還有那獨一無二的玫瑰花。」

  「那你呢?」貝爾克特問他。

  「我?最感動的地方是第二十七章吧!那種不得不分離的悵然,還有懷念故人時的微酸感,就像在看舊日的黑白照片,總讓人低回不已……」說完,靦腆地笑笑。

  貝爾克特看著他,緩緩道:「我也有同感。」

  淺淺地,兩人相視而笑。

  車子發動。

  「嗯,唔,唉,那個……」貝爾克特很是遲疑。

  「有話快說!」

  佳瓦有時實在很受不了他這種婆婆媽媽的拖拉方式。

  心想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貝爾克特索性有話直說,他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對著佳瓦,活像乞求主人恩准散步的小狗。

  「我有點事要到警署去,你能和我一起去嗎?」

  「……去就去!車又不是我的,幹嘛問我!」佳瓦不悅地回答。

  聽到這麼沖的應允,貝爾克特仍不以為杵地繼續開他的玩笑。

  「當然要問你啊!因為你是我的……」

  看到佳瓦變色慾怒的臉,貝爾克特知趣地住嘴。

  車子駛離碧園,佳瓦滿臉不捨,卻毅然移開眼垂下頭不語。貝爾克特見狀也不多話,就讓他靜靜地整理自己的情緒。

  ***

  走進警署白色大理石的廊廳,從左側的樓梯上去,便是間約五十坪的寬敞辦公室。這裡是高等警官,如便衣、刑警、警官等的辦公室。裡面有數十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擁有一個獨立系統的作業電腦,專業人員來來去去地忙碌不已,檔案文件更是多得無法勝數,眾多人聲在偌大的室內交錯著,震耳欲聾的感覺讓整間大廳看起來像活絡的股票交易所。

  貝爾克特讓佳瓦在牆邊的長椅上坐下,告訴他稍待一會兒之後,就逕自走向另一側的專室。

  佳瓦在椅子上坐著,耳裡淨是吵雜擾亂的聲音,眼前是急忙的人們來回奔走,這種充滿緊張感的速度讓他點不知所措,而且處在週遭滿是人的擁擠環境使他感覺很不自在。但很快地他發現每個人都在專注於處理自己的事,根本沒有餘力注意他,他這才放鬆了自己緊繃的神經,以不著痕跡的方式觀察著別人的舉動。

  看了幾分鐘之後,佳瓦就覺得索然無味。他本來就對他人的事情不感興趣。沒有其它的事可做,佳瓦等得百般無聊,瞇著眼,他望向貝爾克特剛剛走進去的別室,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他還能看到門上掛著一塊名牌,上面寫著「柴克&坎伯斯」,看來是貝爾克特和他的搭擋的專屬辦公室。

  看到這裡,佳瓦不禁感到奇怪:這間大廳已經是屬於警官專用,而貝爾克特竟能在此擁有一間專屬室,這是代表他的官階比別人高,還是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呢?若是如此,那貝爾克特應該也是很忙碌的,甚至會比一般警官有更多的事務要處理才對,但怪異的是,從帶佳瓦去認屍的那天開始,這一個禮拜以來貝爾克特幾乎都待在家中,陪在佳瓦身邊沒有離開過。也就是說,在佳瓦的印象中,貝爾克特這幾天根本沒去上班!

  這樣真的可以嗎?佳瓦心裡暗想。他實在猜不透自己何德何能可讓貝爾克特如此犧牲奉獻,讓他放下警察的重要工作,卻在家煮飯燒菜伺候自己。久遠的疑惑又浮上心頭:他幹嘛對自己這麼好?……貝爾克特的回答是他想和自己做朋友,但是,說實在話,這種荒謬可笑的理由薄弱無力得連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那更不用提他對這個理由的信賴度,既然如此,貝爾克特會陪在自己身旁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受他人之托來照顧自己。

  一想到這裡,佳瓦就渾身僵硬,這種被當成包袱的強烈屈辱感讓他感到有如針刺般難受。不可否認地,數日以來自己已經漸漸認同貝爾克特,也習慣了他的陪伴。

  有個人在身旁絮聒總是不會感到孤單無聊,有個人在身旁傾聽自己總是不會感到寂寞淒涼。他很是懊惱地發現自己在短短幾天內所養成的慣性依賴,那種溫暖的倚靠會讓人變得脆弱易碎,而自己在明天的葬禮過後就要回到空蕩蕩的碧園了。木造的房屋裡沒有一點人聲存在,迴繞著的都是冷風的尖嘯嘶喊,這樣的冬夜,獨自一人最是難敖。

  半晌,佳瓦用力甩甩頭。自己有變得那麼不堪一擊嗎?他有軟弱到那種程度嗎?不需要依靠別人,不需要在乎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他一樣可以活下去!沒有必要讓別人照顧,沒有必要渴求他憐憫的施捨,他仍舊可以循著從前的路線,不受外界干擾地過自己的生活。沒錯,就是那樣,一切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他仍是孤僻的不是嗎?自己仍是不想交任何朋友的不是嗎?

  在不停地安慰著自己的同時,佳瓦隱隱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絲他不願承認的悵然若失在滋生蔓延著。

  佳瓦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渾然不覺有個身影在他身邊已經站了許久。輕輕地,一隻手搭上他的右肩,佳瓦被這其來不意的碰觸嚇得差點驚跳起來。他猛然回過頭,是洛斯·戴內特。

  洛斯正輕撫著胸口,顯然也是被佳瓦的過度反應嚇到了。帶著微微的笑意,洛斯開口:

  「你好,以撒亞。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因為剛才我就看到你坐在這兒好像在想什麼似地,很專注,叫了你好幾聲也沒有回應,所以我才……真是抱歉,是我太魯莽了,請你不要見怪。」

  佳瓦趕緊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垂著頭訥訥地地說:「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太神經緊張了,「

  看到洛斯的臉,他不禁又想起上次會面時自己的無理取鬧,一定給洛斯留下很差的印象吧!他可能會認為自己是個很奇怪、很討厭的人,佳瓦暗想。但這時心中另一個聲音響起:幹嘛啊!不是才剛說要遠離繁瑣的人際關係,不要多管自己以外的人事嗎?現在又何必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呢?

  洛斯微笑地看著佳瓦的臉色陰晴變化不定,彷彿是在什麼重大決定間掙扎不已般。

  兩人一陣沉默,在這喧嚷吵雜的大廳裡就這樣靜靜相對無語。

  最後,佳瓦率先打破僵局,他毅然決然地抬頭迎上洛斯的目光。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上次我說了些很過分的話……」感覺到洛斯眼中的笑意加深,佳瓦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那時我太激動了,沒有考慮到你們的立場就亂發脾氣,真是非常對不起……」佳瓦斂下眼。幾番激烈內心衝突後,他還是決定既然錯在自己,那就應該致歉。

  洛斯的唇邊瀾出優雅迷人的笑容,他神情溫和地說:「別放在心上,我們並不怪你。當時你的情緒不穩是正常的,換作任何人處在你那時的景況也都會失控的。所以,你無須為悲傷導致的急燥感到愧疚。」

  佳瓦臉上出現不好意思的忸怩,他低聲囁嚅:「謝謝……」

  洛斯接著問:「是貝爾克特帶你來的嗎?他人跑到哪兒去了?竟把你一個人丟下,真是不道德!」

  佳瓦被洛斯說話的口氣逗得想笑,他指著貝爾克特進去的房間,說:「坎伯斯有點事要處理,到那個辦公室去了。」

  洛斯朝著佳瓦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剛煮了些咖啡,如果不嫌棄的話,就來一杯吧!」

  說完,也沒等佳瓦同意,他就逕自走入隔壁的茶水間,出來時手裡捧著兩個哥本哈根皇家瓷杯,熱氣緩緩從杯中飄升出來。

  小心地接過杯子,佳瓦輕聲向洛斯道謝。

  咖啡特有的香醇混合摻雜著牛奶濃郁的甜味,光是聞味道就讓人渾身舒暢。佳瓦輕啜一口,是奶香醇厚的義式咖啡。

  洛斯陪佳瓦坐在長椅上,兩人邊飲邊聊。他告訴佳瓦,因為藍特的案子還在調查中,所以有關藍特盜領公款的事並未向外公佈。目前外界只知道他是因為某種原因自殺而已,就連銀行裡面,警方也只有知會經理一人,並囑咐必須謹慎保密以利偵查。

  佳瓦靜靜地聽他說,表情平靜不置一詞。

  洛斯突然話鋒一轉微笑地看著他說:「你變得有生氣多了。」

  忽然聽到這句出乎意料的話,佳瓦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有……有嗎?」

  「沒錯,這就叫貝特效應!」洛斯對他眨眨眼。

  「自從他兩年前調到署裡之後,整個警署的氣氛都變活潑了,大家也都不再那麼僵化,跟著他開朗起來。不過,有個可怕的負面影響,就是大家也都變得比較白癡,因為過度天真的另一說法就是蠢!以撒亞,你可要小心,別被貝特傳染到笨蛋病毒,那可是沒有任何特效藥可供治療的!」

  佳瓦想起貝爾克特平時的作為,和洛斯的話相印證果然大有吻合之處,他不由得笑了出來。

  「不過呢,我覺得他有時候根本是在裝傻,用意只是想逗大家開心而已,因為一旦牽扯到公事,他又會馬上從耍寶的小丑變成精明幹練的探員,其動作之利落、思考之縝密,完全不像平常那副呆滯傻楞的模樣。其中差距有如天壤之別,害我時常懷疑他是不是有雙重人格。」

  洛斯似乎是覺得前面把貝爾克特損得太過火,趕緊加上幾句讚美以彌補救。

  佳瓦怔怔地聽著,一會兒,凶問道:「他……坎伯斯對每個人都很好嗎?」

  洛斯楞了一下,隨即回答:「當然,你覺得他對你不好嗎?」

  「不,就是因為太好了,而我和坎伯斯既不像你們和他一樣是熟識的好友,甚至根本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他……為何要這麼做?」

  「你問過貝特嗎?他怎麼回答呢?」佳瓦皺眉。

  「坎伯斯說他想和我做朋友……」

  洛斯興趣盎然地注視著他。

  「那你覺得呢?你相信嗎?」

  「我……」佳瓦沉呤了會兒,「我很想相信……不過我認為是警長的命令才促使他不得不這麼照顧我。」

  洛斯的眼神灼亮,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

  「那可不一定!就算是警長的命令,貝特也不是那種只會乖乖聽令行事的人。況且,就算他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但程度仍然是有差別的,他的態度也是因人而異的,也就是說,對他而言,你是很特別的存在,明白嗎?」

  洛斯優雅地挑眉,彷彿在給佳瓦某種暗示。

  佳瓦疑惑地睜在眼睛,表情是有點茫然地不知其所指為何。

  「你們在說什麼?我也要聽!」

  忽然一句話插進來打斷了佳瓦的沉思,是貝爾克特,他的身旁還站著塞姆·沙根。

  貝爾克特撒嬌似地輕扯著佳瓦的手,一副可憐巴巴的懇求狀。

  塞姆也在一旁幫腔:「是呀!看你們聊得這麼開心,是什麼有趣的話題嗎?也和我們分享一下吧!」

  洛斯嘴角輕揚,以調侃的眼神望著二人。

  「是蠻有趣的!至於是什麼內容嘛,有礙於秘密不公開的原則,我不便告訴你們。」說這話時,洛斯若有似無地掃了貝爾克特一眼,臉上表情揶揄萬分。

  「說悄悄話啊?那我更想聽了!」塞姆不死心。

  洛斯斜眼睨著他,有點不屑地開口。

  「我都已經說是秘密了,而所謂秘密的定義就是不想讓無關者知道,敢情閣下那蠢鈍的大腦不能明白?抑或您是火星上來的另類生物,聽不懂我的地球語言?」口氣和婉卻字字見血。

  塞姆自討沒趣,他苦笑著摸摸鼻子,低聲嘟喃:「當然聽不懂!因為我是從銀河系外的托馬斯星系來的,而且是沒有大腦的生物,這樣可以了吧!」

  佳瓦詫異地看著他們你來我往的唇槍舌戰,想不到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竟是如此。

  一旁的貝爾克特則是心內慌亂不已,剛剛接收到洛斯那富含詭意的眼神,他的心中登時警鈴大做。不知道洛斯這壞心眼的傢伙又在打什麼主意了。不過雖然貝爾克特不知道他到底對佳瓦說了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段談話的後果絕對是由自己來承擔,瞬時腦海中迅速閃過「糟糕了!」的念頭。結交到這群損友真是他人生第二大的不幸。

  剛剛他處理完一批緊急文件。走出辦公室就看到一堆人擠在新進便衣拉瑞德·納索的桌旁,竊竊私語地不知在議論什麼。好奇地走近瞧瞧,只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廳另一端兩個交談的身影上。

  半是陶醉,半是羨慕,眾人七嘴八舌地發出讚歎。

  「好美……真是詩情畫意的景象!」

  「他長得好像藍特喔!」

  「廢話!他們是兄弟啊!而且面貌都酷似他們的母親呀!」

  「哦,那就難怪了!」

  「以撒亞家的人果然名不虛傳,都有張出眾的容貌!」

  「哼,我們署裡氣質高雅的王子也不遑多讓啊!」

  「本來就無法比較啊!他們兩人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嘛!」

  「嗯,說的也是。」眾人一陣點頭稱是。

  「唉!」一個女警滿足地歎氣,「他們倆站在一起真的好配!」

  拉瑞德也開口:「現在的場景只能這麼形容:就是當百合遇上白玫瑰,兩者交錯所產生的視覺震撼!」

  「說得好!」「沒錯!」又是一片贊同的聲浪。

  「快看!」好似發現蘇聯大陸的不意和驚喜,「他笑了耶!」

  大家的眼光再度聚焦。貝爾克特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看到了臉上綻出朵無邪笑容的佳瓦。

  「好可愛!」

  「好像娃娃喔!」

  「天哪!」另一個女警唉聲,「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他讓身為女人的我好不甘心!」

  「呼!」拉瑞德誇張地吁口氣,別說你們,我身為男人也一樣羨慕他們。誰不希望自己長相俊美、氣質出眾。你們的心情我也知道,署裡的男人養眼的沒幾個,其餘的卻一個個都長得像是非洲人猿或未開化的靈長類,他們的黑鬍子天要長一寸長,真是有夠噁心難看的!」

  幾個女警都笑了出來,拚命點頭的模樣彷彿是完全道出了她們的心聲。

  旁邊的男同事們則是面有土色地拉長了臉。

  此時,塞姆的聲音傳來,語調輕柔但隱含著不容忽視的脅嚇。

  「……親愛的拉瑞德,你要逗女孩子們開心我不反對,但是呢,我不太喜歡你用貶低全警署男性為手段來譁眾取寵,所以……」威脅性十足地按著拉瑞德的肩膀,「……你剛才是說了什麼來著?」

  拉瑞德嚇得臉色發白,他吞吞吐吐地說:「沒……沒什麼……我是說署裡的人都很有男子氣概,絕對是全國最雄壯威武的一隊警察……」轉得生硬無比。

  塞姆向他笑笑。「是嗎?那就好!」

  接著他又瞥了瞥週遭的人群,「你們……」

  才說了一個單字,眾人便似驚弓之鳥般四散逃命去了。

  塞姆對他們的舉動不以為然地泠哼,隨即走向貝爾克特。

  貝爾克特見狀裝出畏懼的神情,聲調顫抖,「你好凶唷!我害怕死了!」

  塞姆冷睨著他,「還不快去救你的寶貝,洛斯不知道又在灌輸什麼奇怪想法給他了,小心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貝爾克特聞言一楞,隨即大步邁向佳瓦與洛斯。

  果然不幸被塞姆言中,佳瓦與洛斯兩人相談甚歡,可是當佳瓦看著貝爾克特的時候,表情卻不似平常,而是帶有一抹疑惑的不安。

  真是掃把星!貝爾克特不禁在心中咒罵著那個給他帶來厄運的禍首。當機立斷地,他趕緊帶著佳瓦回家,隔離污染源是避免亂象擴大的最好辦法。

  只是,在回程途中,佳瓦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讓貝爾克特感到心神不定、惶恐不安。再一次地,他不禁又怨恨起洛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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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缺頁)之後,在牧師和醫生的引導下,貝爾克特將佳瓦抱入教堂的小休息室中。老醫生取出備用的鎮定劑為佳瓦注射,溫絲黛也滿是擔憂地守候在旁。牧師則趁此重回墓園繼續進行餘下的儀式,以迅速而不失莊重的方式埋葬死者的棺木。

  葬禮結束之後,觀禮的人群湧到教堂門口,想探視佳瓦的情況如何並致哀悼之意,卻全都被警長和貝爾克特以其情緒仍不穩定為由拒絕了。有幾位老太太不死心地堅持要等到佳瓦醒來才肯走,也都被醫生好言勸回。

  數人默默地守在床邊,經過許久,時近中午,醫生提議到他家吃頓午餐,警長拍著肚子點頭附和,貝爾克特則是自願留下來陪佳瓦。

  溫絲黛本不願離去,但顧慮到要替昏睡的佳瓦和留守的貝爾克特準備餐點,她也只好先回家去。貝爾克特早巴不得她快走,更是舉雙手贊成這個提案。

  三人離開之後,休息室內只剩下躺在床上的佳瓦及貝爾克特,還有在門外守著的幾個警察。整間教堂空蕩蕩的,只有在門外守衛的警察偶爾迸發的咳嗽聲迴盪著。

  面對著人氣驟減的冷清,貝爾克特長長地吁了口氣,感覺心頭的壓力也稍稍減輕了。

  就在此時,皮鞋鞋跟踩在平滑的石板地面的聲音清脆地響起,宣告著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此人先向站在門外的警察詢問,然後輕敲休息室的門。

  貝爾克特應聲出來,銳利的眼神毫不客氣地把來客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他的年紀莫約三十出頭,相貌出眾迷人,英挺的臉龐有著貴族般的傲慢和潛沉內斂的精明幹練,鎮定沉著的灰眸中隱約可見難以揣摸的神色。他穿著剪裁合身的三件式西裝,打扮得入時合流,態度彬彬有禮的卻也毫不畏懼地迎向貝爾克特的瞪視。

  ……活像個法庭上詭辯造作的律師!貝爾克特在心底厭惡地嗤哼著。不待對方開口,他率先出聲:

  「弗列特·達·馮爾南先生,請問您有何貴幹?」聲調冷淡得可以。

  仿若沒察覺到貝爾克特刻意的粗魯無禮,弗列特稍微欠了欠身,微微一笑:

  「請問佳瓦·以撒亞先生在嗎?敝人有要事想與他私下會談,能煩請您代為通報嗎?」

  貝爾克特板著一張臉,聲音裡有著壓抑不下的強烈不耐:

  「他現在身體不適,恕不能見客,您請回吧!」

  弗列特的眼裡閃過一抹訝異,他再度強調:

  「但我真的是有『要事』……」

  貝爾克特不客氣地打斷他:「您還是請回吧!」

  弗列特又試了幾次,但貝爾克特仍是冷硬如石地不為所動。終不得其門而入,他歎口氣:

  「好吧!既然他有病在身,那我就不勉強了……請向以撒亞先生表達我對喪禮的遺憾……藍特是個很有責任感的年輕人,卻沒想到他會因這種不名譽的事而自殺,實在令人難過……唉,不多說了,我先告辭。」說完就轉身離去。

  貝爾克特對他狀似悠閒的背影投以輕蔑的瞥視,一副咬牙切齒的痛恨模樣。

  此刻,手機突然響起,貝爾克特反手輕闔上門接聽電話,休息室裡只剩下佳瓦一人。

  感覺有些遲鈍,思考也變得渾沌不已,佳瓦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或許是生病時所吃的藥劑中含有強烈的安眠成分,經過一星期以來,體內自然而然地產生抗藥性使他提早清醒過來。雖說是醒來,但也只是指意識上甦醒,而肉體仍然沉睡著,明白地說,他是處於心在活、大腦在動,但卻連眼睛也睜不開、手指一根也抬不起來的狀態中。因此,他可以聽到貝爾克特和門外人的交談,卻不能有所動作。

  當他知道門外站的就是弗列特·達·馮爾南時,心臟猛地一緊,他拚命掙扎想起身,卻氣惱地發現身體完全不聽指揮使喚。使不上力,他只能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雖然不甚清晰而且是模糊斷續的但他還是專注地傾聽,迫切地想知道是否有任何關於弟弟藍特的消息。

  沒有。

  隨著弗列特轉身離去,他的心也跟著一沉,失望的感覺讓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精神再度渙散,傷悲如潮水向他襲沖而來,深沉的無力感再度讓思考變得渾渾噩噩一團亂。不久,意識飄遠揚緲,他又再次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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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淺淺的睡眠裡,他夢見自己像槍口下的獵物被緊緊盯著,只能驚惶恐懼地四處逃躲,但身後那殘酷無情的黑影卻絲毫不放鬆追逐,完全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拚命地藏匿躲避為求一線生機,可是他總無法甩脫那搜尋的殘忍目光和四處索找的獵槍。

  精疲力竭地,他發現自己竟逃到紅土峭崖上。真的不行了,自己跑不動了,但一轉身他就瞥見獵人臉上猙獰可怕的笑容,他嚇得節節後退,稍不留神腳下,一步踏空,他整個人倏間墜入幽深的崖底,瞬時他彷彿聽見對方得意的大笑迴盪在冰冷的空氣中,刺耳得有如金屬碰撞的擦刮聲。

  猛然睜眼,佳瓦驚駭不已,下一秒鐘他才發現自己是在貝爾克特家中,正穩穩地躺在那張自己睡過一星期的大床上,此時他才大感安心地拍了拍餘悸猶存的胸口。

  定下心神之後,他慢慢回想剛才令人駭破膽的噩夢,除了驚懼心寒之外,更有種詭異聳然的感覺,夢中最後那尖銳的笑聲竟有幾分神似弗列特·達·馮爾南。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也不由得想起在休息室所聽到的對話。

  其實反反覆覆的也就是那幾句話,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除了貝爾克特的態度。

  七天相處下來,佳瓦對貝爾克特的個性也略有認識,雖然他並不是逢人就笑的超好脾氣,但就算和不熟識的人處在一起,他的態度也是客氣而溫和的,自己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佳瓦從沒聽過他這般冷淡無禮的口氣,彷彿是對來人極為憎厭痛惡似的。

  這是為什麼呢?

  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佳瓦迷惑地皺著眉,努力地回憶著當時的景況。

  弗列特·達·馮爾南說有要事相談,是什麼事呢?有關藍特的嗎?他不禁猜想著。但貝爾克特卻連問都沒問,就像驅煞神一樣地把他趕走了。臨走時他曾表達致哀之意。全部的過程就是這樣了,似乎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等一下,他的最後一句話『藍特是個很有責任感的年輕人,卻沒有想到他會因這種不名譽的事而自殺,實在令人難過……』,心下感到詫異,昨天洛斯明明告訴自己警方基於秘密偵查的原則,只有將藍特自殺的原因告知銀行經理,並要求其不得洩漏,但聽弗列特·達·馮爾南的口氣,他似乎知道藍特是因何而死。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佳瓦的腦筋飛快地轉動著,一抹聳然的不安強烈地襲上心頭,某種模糊的預想逐漸形成,難道……

  越來越多的臆測堆砌得胸口發漲,佳瓦毅然下床走向客廳,他必須要找弗列特問個清楚才行。

  停在電話前,佳瓦才發現目前已是銀行的下班時間,而他根本不知道弗列特家中的電話號碼,稍微思考了會兒,他只得打給銀行的經理赫倫·布希詢問。

  赫倫接了電話,他是位莊重有禮的傳統派紳士。在接受了赫倫的慰問之後,佳瓦提出他的問題。

  「你想要知道馮爾南的住址及電話號碼?恕我冒昧,你要做什麼呢?」聽得出赫倫在皺眉。

  「我有些事想和他私下談談。」佳瓦平靜地回答。

  對方遲疑了會兒,「嗯,好吧,我是可以給你,但他現已不住在那兒了,因為離職的關係,他已搬到米其蘭旅館去了,再詳細的資料我就不曉得了……」

  「什麼?!他離職了?」佳瓦在為震驚。

  「沒錯,馮爾南三天前才遞出辭呈……據說他準備搭明天下午三點鐘的飛機到紐約去。」

  「這麼匆促?」

  「就是這樣……嗯,佳瓦,不瞞你說,其實我對藍特盜領公款一事感到相當驚訝,因為我原本疑心的對象是馮爾南……」

  佳瓦的腦中轟地一聲巨響。

  赫倫繼續,「懷疑歸懷疑,但警方和銀行這方面都沒有足夠的證據顯示是他幹的,所以也只能推定馮爾南是無辜的……」接下來赫倫說了些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

  掛上電話,佳瓦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手,他茫然地瞪視著前方,只覺得心中混亂如麻,跳動的思緒紛亂不已,腦海裡不斷的重覆著剛才的那句話『我原本疑心的對象是馮爾南……』,許多片斷的記憶如走馬燈般在他的眼前迅速流轉。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將自己從莫大的精神震撼中抽離出來,佳瓦開始思索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相信自己的弟弟不可能會盜用公款,那麼,嫌犯一定是另有他人。假設弗列特就是犯罪者,而藍特又深深地愛著他,前因後果相互聯想,或許,弗列特是為脫罪所以嫁禍栽贓到藍特身上,也有可能藍特是自己心甘情願地為他犧牲保密的……總之無論如何,藍特的死,弗列特絕脫不了干係!

  愈是深入思索,佳瓦愈是慨痛,一股強烈的憤怒從心底深處爆發出來,快速地蔓延至身體各個角落,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對這火熱的控訴做出最大的反應。佳瓦用力地咬著下唇,怒氣在他的體內引發了不可忽視的力量。

  藍特,他最親愛也是唯一的手足,就這樣蒙上不白之冤的死去,即使長眠地下,也仍是背負著罪名的枷鎖,真正的罪人卻還活著,而且就要逃離一切逍遙法外!他不能原諒也絕不寬恕這個罪魁禍首。

  嘴唇上出現絲絲血跡,佳瓦咬牙切齒地想著絕不輕易放過這個偽善者,他恨不得能親手殺了他!湛藍的眼眸因仇恨的火簇而激動不已,復仇的意念在他澎湃的血液裡奔騰激盪,切切地搖撼著他整個人。

  慢慢地,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佳瓦想著如何能達到報復的目的,怎樣才能使那個卑鄙小人乖乖束手就縛,他要弗列特·達·馮爾南為自己所犯的罪過懺悔,要他還藍特一個清白公道!但是,此人如此狡猾,連警方都對他束手無策,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坐在沙發上,佳瓦任憑憤怒在全身上下流撞竄動,任由火燒般的激慨在體內形成一波波的力量。他現在需要明亮熾熱的鬥志,也需要冷靜理智的思考。很快地他想到一個計劃,如果運行無誤的話將會帶來極在的效果。

  佳瓦立刻起身走向書房。十分鐘之後他拿著一封短箋出來,踩著堅定的步伐準備邁出大門。

  門剛打開,他才發現院子裡空無一物,沒有代步工具,直到此時他也才想到,從自己醒來開始就不見貝爾克特的蹤影,他不禁有些納悶:貝爾克特平時總是陪在自己身旁,幾乎可說是形影不離地黏著,現在卻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哼,真是個盡忠職守的好警察!當別人真正需要他的時候偏偏不出現!佳瓦無奈地暗想。思考了會兒,覺得有點不放心,他再度返回屋內寫了張便條留在檯子上。

  跨出大門,他準備走向隔壁人家借車。步下木造階梯時,一陣大風正對著他撲來,吹得他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節節退後。一個不留心,手中的短箋被旋風捲起,在空中隨風勢打轉著,佳瓦急忙伸手想把它追回來卻差了一步,信箋愈飄愈高彷彿是直升上天際雲端。

  懊惱地瞪著那愈來愈小的白點卻無計可施,佳瓦只得回到屋裡重新再打一封。正當他轉身之際,一個白色物體筆直地下墜到他的面前,他仔細定睛一看,竟是先前被風吹走的那一封。

  佳瓦頗感詫異地抬頭望向天空,十二月特有的慘白雲堆像手術用的棉花球密密實實地蓋滿整個穹蒼,顯得既是詭異無比又神秘十足。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佳瓦只得歸結這是平常的氣流對流現象。

  坐上向鄰家借來的車,佳瓦看看手錶,還好,不算太遲,他滿意地點點頭,將車子駛向位在市中心的米其蘭旅館。

  這間旅館具有多年的歷史,也享有相當好的服務口碑。邁步走進裝飾堂皇富麗的大廳,沒有多餘的心力欣賞古雅的擺設,佳瓦直接轉向服務台。

  「請問弗列特·達·馮爾南先生住在這裡嗎?」

  「是的,他就住在四一五室,需要我為您通報嗎,先生?」必恭必敬的專業口吻。

  「不,我不是來找他的。我只是想請你幫我轉達這封信箋。」

  「好的,先生。」

  「還有……如果馮爾南先生問起是誰送信來的,這就麻煩你為我保密,因為我想要給他一個驚喜。」說話的同時,他遞給服務人員一張十元的紙鈔。

  「請放心,我會保守秘密的。」櫃檯人員笑著向他保證。

  離開旅館之後,佳瓦驅車回到自己位在卡夏塔溪旁的家園。望著碧園和屋後的松林,佳瓦含著微笑一一掃過這個自己從小待到大的地方,這裡曾令他感到家庭的美滿及生活的幸福,而在這裡他也嘗過無數的悲痛和辛酸,當一切都成為過往、世事都變成回憶的時候,徙留己身的空虛又會再度悄悄浮現。

  大門口的警察已經撤走,佳瓦走進家園。經過客廳、飯廳、廚房,他沿途不斷用手輕拍厚實的木材傢俱,彷彿想藉由最直接的觸摸讓自己永遠記住這一切。他在父母的房間裡待了很久,在藍特的房間裡待得更久。最後,環視這個會令自己自己永久懷念的園地一眼,他帶著淒絕的笑容離去。

  駛往紅土峭崖的途中,佳瓦整個神態都變了,剛才抒舊的情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蓄勢待發的決心。現在的他就像燃燒中的火柴,憑著一股衝勁的驅使從頭直燒到尾,他不會退縮也不能退縮,因為這是他自己抉擇的生命道路。

  抵達紅土峭崖旁的樹林時,天色已然全部昏暗了,沒有一點餘光留存。找到個隱蔽的地點把車停好,他不敢打開手電筒,因為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提前到達,可是這樣實在難於步行,於是佳瓦改繞一條老警長曾告訴過他的捷徑小道。

  沿途上黑漆深黝,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裡,腳底下所踩踏的枯枝落葉不斷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樣靜謐的夜裡聽來更令人膽顫心驚。

  佳瓦不禁想起今天下午所做的那個被追逐的噩夢,而現在,自己到底是逃躲的獵物呢?還是索命的獵人?扯開嘴角,他綻開一抹奇異的笑容,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論身為何者都無所畏懼。

  此時,夜梟一聲尖啼,劃破寧靜的夜空,像是墜崖者的淒厲慘叫,遠遠近近地迴盪在樹林之中。

  佳瓦突然回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貓頭鷹是由死者的靈魂轉生而來的,所以每當它憶起前生往事時,總會不住哀歎悲息,但因為從沒有人類能瞭解它的哀傷,也沒有人類懂得它的心,就連它們從前的至親摯愛也不能,以故聲聲歎息轉而成了傷心的厲喊。小時候聽到這個故事,佳瓦似懂非懂,而現在,他則是愈懂愈痛心。

  第一聲啼叫過後,彷彿是應和著它似的,樹林裡瞬間響起有如接力賽般一波又一波的啼聲。

  尖厲的聲音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分貝高得差點要震破耳膜,佳瓦吃驚地發現林子裡竟有這麼多的夜梟。無法控制地,他不覺停下腳步傾耳細聽,這裡面……有他的弟弟在嗎?隨即又回過神來,他不禁笑自己癡想幻思。略頓了頓,他繼續邁步向前。

  走出騷動不已的樹林,佳瓦終於來到紅土峭崖。空無一人的景象證明他先前的多慮。謹慎地選好躲藏地點,他在一株大橡樹旁的短灌木叢中矮下身子。

  崖上的空間相當開闊,地面上多長滿灌木叢,因為崖上的泥土成分中含有大量的鐵質,所以枝葉繁茂的大樹倒沒有幾棵。但仍例外的有幾株腰粗數人合圍的老樹屹立不搖,這些老樹枝杈眾多,樹根也糾盤著凸起許多節瘤,可以想見它們於其它季節時的盛況。

  淺淺的月光映照之下,陰影投注在地面上頗似萬聖節時裝扮出來的可怕樹妖。仔細再看,那些古木的樹幹洞穴深處裡似乎另有死氣沉沉、黑暗、寂靜、空虛的深處,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空間。

  驀然,一聲狼嚎從遠處傳來,連綿不絕地在山谷內迴響著。這樣聳動、這樣驚魄的吼聲,它在企求什麼呢?佳瓦的心思忙亂地轉動著。

  抬腕看了看表,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弗列特·達·馮爾南會來嗎?自己又能從他的口中聽到多少真實?他所說的話能夠信任嗎?給他的那封信箋:

  「你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你明白自己是個罪人;

  你將為過去的一切付出代價,

  你必會以永恆的未來作為賠償。

  今晚八時整紅土峭崖

  藍特·以撒亞」

  會起作用嗎?

  諸多思緒在佳瓦腦海中紛擾不休,眾多意見想法雜杳而來,彷彿有無數個聲音在體內同時發出,彼此間爭論辯詰的喧鬧交織成嗡嗡一片,讓他感到頭暈目眩不已。

  相對於自己歧亂的情緒波動,外在的環境卻是如老僧入定般的寂然靜止,薄弱的月光,曲曲彎彎的古木,風也被冷凝的空氣凍住,在此處,時間似乎停滯不再滾動向前了。

  眼睛緊盯著上崖的路線,耳裡是萬簌寂靜後的冥冥聲響。一瞬間,他忽然瞥見路的遠處有一小點亮光,那是手電筒所發出來的光點。他頓時緊張起來,全身有著微微的戰慄激動,不知是因怒氣、興奮還是害怕,抑或三者兼有之。

  隨著手電筒光束的靠近,佳瓦也發現自己的心臟跟著跳得愈猛愈重,耳膜裡幾乎可以清楚聽到血液被壓縮擠出心室的聲音。擦了擦被汗水濡濕的手心,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那道刺眼的光束。

  弗列特·達·馮爾南呼吸粗重地奔上紅土峭崖,手裡緊緊握著那封短箋,他看起驚惶失措又氣急敗壞。彷彿有什麼顧慮似的,他不敢靠近崖邊,深吸口氣,他咬牙大聲喊著:「你到底是誰?有種的就現身出來,不要在這裡裝神弄鬼!」勉力壓抑下微顫的語音,他才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鬼魂這玩意!

  沒有回應,崖上仍是靜悄悄的,只有他自己剛才所說的那句話的餘音在空氣中繚繞迴盪。

  仍舊不放心,弗列特用手電筒把崖上全照過一遍,光線所到之處儘是些灌木樹叢,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他安心地吁口氣,笑容重回臉上,嘴裡嘟嚷著:「只不過是個劣質差勁的惡作劇……」

  正當他要轉身離去之際,他的眼角忽然瞥到一個白色身影,就站在崖邊的大橡樹下。弗列特見之大駭,手中的信啪地一聲落地,全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雙方就這樣對峙了好一會兒,弗列特才緩緩舉起手電筒照向樹下,待他看清光暈中的臉孔之後,不禁失聲:「藍……藍特!」

  樹下的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不發一言。弗列特驚懼更甚,他恨不得立刻拔腿逃走,無奈他的腳卻似鉛塊般地站在原地,無法逃走的絕望頓時更讓他全身失去力量。

  在光線的照射下,樹下的那張臉看起來更加慘白無血色,也襯得那雙深沉如潭水的眸子看起更大得令人發毛,散發出一種陰幽詭譎的寒意。

  弗列特全身冷汗直流,浸濕了身上所穿的絲質襯衫,連眉間也不斷滴下汗水,模糊的視線讓他有種對方似乎是一會兒遠在樹下,一會兒近在身前不停地往來飄蕩的感覺。

  「藍……藍特,請你原諒我……我絕不是有意這麼做的……」這處境壓迫得弗列特的理智幾乎崩潰,只得哀告求饒,「我不故意的……請相信我……我也不想殺了你呀……」

  對方的眼裡突然爆出強烈的憎恨,灼熱的目光似要在弗列特身上燒出窟窿。

  「這件事你也有錯……我們兩個一起盜用公款,而你卻把錢藏起來,還勸我和你一同去自首……怎麼能這麼做?我一生的前途和名譽都會因此毀掉的,你知道它們對我的重要性……」弗列特急忙替自己辯白,「藍特……若不是你的執迷不悟,我們現在早就拿著錢在國外逍遙了……」

  照弗列特的說法,似乎他自己才是睿智正確的,執意勸他的死者反而成了愚蠢的代表。樹下的人眼眸中的火簇更加熾盛,他那泛白的臉龐上滿是痛苦的痙攣,顯然已是怒極。

  看到情況不對,弗列特趕緊動之以情,「放過我吧,求求你藍特……我知道我錯了,殺了你是我不對,但那是因為我太害怕,我不能放棄現在努力得來的一切!是我太自私了,但內心深處我仍然是愛著你的……就請你放了我吧,藍特……」聲淚俱下地哀求。

  冷眼看著弗列特低聲下氣地懇饒,佳瓦覺得一股巨大的憤怒正在吞噬自己。這個恬不知恥的厚顏者居然還敢請求寬恕!他徹底地為藍特感到不值和悲哀:竟然愛上了這樣卑鄙無恥的小人,可以為自己的利益無所不用其極,就連最下流的手段也能使出來。

  弗列特繼續告饒,佳瓦茫然地聽著這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字句,面容戚白的,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心臟湧去,衝入肺部之後再上升至喉頭,強烈的衝擊逼得他差點落淚。全身滿漲著仇恨與怒火,他猛然舉起預備艱的手槍,咬牙切齒地低吼:「Vendetta!!用你的生命來償罪吧!」隨即扣下板機。

  弗列特原本就一直注意著對方的神情變化,所以當佳瓦拿出手槍之時,他便機警地向旁邊閃躲,在此同時他也明白了眼前的並非是藍特的鬼魂。

  佳瓦恨不得除之而後快,開槍是一發接著一發完全不給弗列特喘息逃跑的機會。帶著決絕的痛惡,他發狠似的追擊對方,弗列特只能狼狽地四處逃竄,一個不留神,子彈擦過臉頰劃出血淋淋的傷口,熱辣的炙疼讓弗列特忍不住痛呼出聲。聽到弗列特滿含痛楚的呻吟,佳瓦心下大感受痛快,他舉槍瞄準對方的頭部想趁勝追擊,絕不放過這個人渣!

  「喀」的一聲,佳瓦這才發現在自己剛剛一陣盲目瘋狂的射擊中已把子彈用光了,他趕緊補上子彈,可是激動的情緒讓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再度裝上六顆子彈,抬起頭來卻不見弗列特的蹤影。佳瓦大驚失色,心裡暗忖難道他趁機逃走了?籍著微弱的月光,佳瓦仔細地掃視察看每處可疑的地方,卻一無所獲。

  正當他考慮要不要追下崖去的時候,一團黑影悄悄地叢他身後撲來,是弗列特·達·馮爾南!

  遭到這突如其來的倉促變化,佳瓦拚命掙扎,竭力反抗。兩人扭打成一團,佳瓦用盡全身力氣想把槍口朝向對方,弗列特也知道此舉的嚴重性,他把所有心神都專注在那把手槍上,不理會佳瓦的其它攻擊,他只是緊緊地用兩手制住佳瓦持槍的右手。

  在巨大外力的壓迫下,佳瓦覺得右手傳來劇烈的疼痛,整個右上臂似乎都要被拗斷和身體分家,但是他絕不放手,他要殺了這個傢伙為藍特報仇!

  弗列特見佳瓦絲毫沒有放棄的意味,就騰出另一隻手去掐住他的脖子來迫使他鬆手。

  呼吸不到空氣的窒滯讓佳瓦感覺胸口悶脹得難受,整個人彷彿要爆裂開來,意識也愈來愈模糊,眼前的仇人竟似分裂為二地不停晃動著,缺氧的狀態讓他渾身無力幾欲昏厥。

  弗列特從他虛軟的手中奪到手槍之後,用力地就勢把佳瓦往前一推,順著他推的方向,佳瓦重重地撞上身後的樹幹。

  尚未從瀕臨窒息的狀況中恢復過來,佳瓦靠著凹凸不平的樹幹大口喘氣,對方的呼吸也是粗滯異常,顯然也是耗費了不少力氣。

  平靜的氣氛維持不了多久,迅雷不及掩耳地,佳瓦像發狠的野獸似地向弗列特衝去。弗列特見狀驚心駭肺,面對這種不要性命的猛撲,他真的是怕到家了。

  一聲槍響之後,佳瓦隨即感受到一股炙熱的火燙從腿脛貫穿而出,火辣辣的激痛讓他不由得失力倒地。鮮紅的血液從小腿汩汩流出,迅速擴散在褲子上形成一灘深色的痕跡。癱坐在地上,雖然現在形勢已然易地而處,佳瓦仍憤恨地怒瞪著那個持槍相向的人,彷彿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就要將他生吞活剝。

  弗列特一面伸手擦去臉上的血痕,一面餘悸猶存地用槍指著萎頓存的佳瓦,既然局勢已被自己掌握,稍稍定下來之後,弗列特本性中的狡猾再度顯露出來。

  「Vendetta!!為親人復仇?這是科西嘉島的古老風俗吧?我想,你應該就是藍特的哥哥,佳瓦·以撒亞吧?」輕描淡寫的口吻中有著嘲諷輕蔑。

  自那雙藍眸中冒出的怒火簡直可以將弗列特灼燒到身死灰滅。

  故意忽略那一團燃燒熾熱的怒氣,弗列特微微展開笑容:

  「很不幸我們居然必須在這種場合下認識,佳瓦·以撒亞先生,」頓了頓,「你和令弟長得可真像呢,藍特常向我談到他親愛的的哥哥……」

  佳瓦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目皆欲裂地恨聲道:

  「不准提起藍特的名字,你這卑鄙的殺人兇手!」

  弗列特聞言微瞇起眼,嘴角流露出一抹輕佻的邪笑。

  「他的人我都睡過了,為什麼不能說名字?」

  「住口!下流的東西!你不得好死!」佳瓦只恨不得能將眼前的人抽筋剝皮、挫骨揚灰。

  「話可不能這麼說,是你那淫蕩的賤貨弟弟先來勾引我的。」

  佳瓦悲憤地幾欲落淚,不願聽他用如此低賤的話語來羞辱藍特。

  弗列特向前跨了一步,槍口仍筆直地指向佳瓦的頭。

  「廢話少說,既然你自己找上門來也省得我費事。如果你乖乖合作的話也許還能撿回一條小命。說!藍特把盜領來的錢藏到哪裡去了?趕快從實招來!」

  看著弗列特醜惡的貪婪神情,佳瓦心下湧出一股強烈的憎厭,原來這就是他所謂的『要事』。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冷的嗤哼,佳瓦揚起譏嘲的笑容。

  「哼,我看不管我說不說你都打算要殺了我吧!」他當然很清楚弗列特不趁他換子彈的空檔逃走的理由,那就是為了要殺他這個已經知道詳情的證人滅口。

  「你很想知道錢的下落是嗎?好,我就告訴你,那些髒錢早就被我一把火燒個精光了,什麼都沒剩下,你徹底死心吧!」

  弗列特臉色大變,他大步踏前用槍抵住佳瓦的額頭。

  「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患得患失的緊張模樣讓佳瓦頗感受愉悅。

  「句句屬實!」

  盯視著佳瓦的臉龐良久,弗列特緩緩搖頭。「不,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他的口氣柔和得仿若慈愛的父親在諄諄善誘不聽話的孩子,「我再問你一次,錢,在哪裡?」同時手指拉開槍的保險栓。

  佳瓦凝視他一眼後,就垂下頭喃喃自語。弗列特見他已妥協,大喜過望地蹲下去想聽清楚他所說的話。

  「我說,」拚命忍住對湊近的臉吐口水的慾望,「你下地獄去問撒旦去吧!!」

  忽然拔高分貝的語音讓弗列特震耳欲聾,他怒不可遏地就要開槍,而就在扣板機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停下手,臉上露出陰沉的笑容,彷彿在醞釀著什麼詭譎的想法。

  「這種死法太便宜你了。」

  他抓起因失血而身體疲軟無力的佳瓦,把他拖到崖邊去。

  「既然你們兄弟倆的感情這麼好,我就成全你們,讓你和他死在同一個地方吧!」

  此時崖上已吹起夜風,臨近懸崖邊緣的佳瓦更能清楚的感受到冰冷的空氣在頰上擦刮而過,狂暴的冬風吹亂他的髮絲,模糊迷濛的視線讓他看不清弗列特猙獰的面孔。

  「可惜我今天沒有時間再幫你準備自殺的遺書。」

  陰陰的聲音響起,似乎想挑起佳瓦對死亡的恐懼。可惜完全沒有作用,佳瓦毫不畏懼地瞪著他,澄藍的眼瞳裡是絕對不妥協的桀傲不馴。

  「要殺就殺,別浪費時間和你的口水!我還想早點到地獄去佔個好位子,好觀賞你到時被千刀萬剮!哼哼!你真是個沒有大腦的蠢蛋,竟天真地以為只要我一死自己就可以安全無虞,哈!你以為我會笨到沒有把行蹤告訴警方就獨自來了嗎?真是蠢貨一個!你等著被通緝吧,然後在行刑台上付出一切來償還我們!」佳瓦的眼中露出一抹快意。

  「狗娘養的雜種!」弗列特大為光火地重重一掌擊出,佳瓦半邊的臉登時紅腫高起,嘴角也擦破了,流出殷紅的血。

  「你害怕了?」惡質的笑容在臉上擴散,佳瓦揭開這個陷阱的真正含意,無論是他殺了弗列特,或是弗列特殺了他,都能達到他的最終目的,那就是置弗列特·達·馮爾南於死地!

  「誰說我害怕了!」回答的同時,弗列特心中也快速思考著,不一會兒,他就露出狡猾的表情。

  「唬人的吧?你這混帳,想用低劣的手段來恐嚇我還早一百年呢!如果警方知道這件事的話早就趕來救你了,還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

  「信不信隨你,你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佳瓦淡淡地說道,「其實,如果情勢允許的話,我真想親手殺了你,不過,能看到你站在死刑台上時的駭懼顫抖,也無疑是莫大的樂趣……」

  「閉嘴!」弗列特喝斷他,「臨死還那麼多廢話,留著你的遺言自己聽吧!」

  他伸手就要把佳瓦推落懸崖,佳瓦注視著那只要把自己推向死亡之路的手,他態度沉靜地閉上眼。

  不料經過了好一會兒,他卻仍感受不到地心引力牽扯的急遽下墜速度,疑惑地睜開眼,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還站在原地。眼光移到對面的人的臉上,他感到更加吃驚。

  弗列特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直直地瞪著佳瓦身後的夜空,他的表情顯示彷彿是受了極大的震撼。

  佳瓦狐疑地轉過身去卻沒見到任何特異不同之處,只是以往高掛的弦月此時看來近在眼前,讓他有股恍然的錯覺,彷彿這不是月亮,而是一把鋒利銳亮的阿拉伯彎刀,那圓滑無稜的利刃和刀尖散發出來的銀亮光芒,在在都訴說著它對鮮血的渴企。但,他不明白這景色為何會使弗列特驚駭不已。

  回過頭來,佳瓦大感意外地看到適才還威脅著要殺他的兇手居然軟癱在地上,掩面的雙手不住細細顫抖,他語無倫次地低喃著,竟似已全然崩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諸多疑問如潮水蜂擁而來。

  弗列特抬起頭,視線的方向對著佳瓦,但他似乎是透過佳瓦的身後在看著某樣東西。發出嗚咽破碎的聲音,他用幾乎低不可聞的音調喃語:

  「……別……別那樣看我……早說過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不過是個遊戲的對象,一個取錢的工具而已……可是……明知道如此卻不顧一切地愛上我的你,真是個傻瓜……如果……如果真有來世……別再對我這種壞人付出感情了……拜託……別再用那種沉重的眼神看我!」說話的同時,他淚流滿面。

  看到弗列特的反應之後,佳瓦頓時激動不已,他猛然回首,眼前卻依然是空無一物的寂夜。他使勁地揪著弗列特的領子,大聲斥問:

  「你看到了什麼?是不是看到藍特了?!你說話啊你!」

  弗列特只是茫然地瞪大眼,視覺的焦點凝聚在不可測的遠方,他現在根本聽不見佳瓦的怒吼。

  就在佳瓦高聲喝問著弗列特的同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枯枝被踩踏過的破裂在小徑上響起。首先衝上來的人滿臉驚惶失措,他筆直地奔向站在崖邊的兩人。

  還沒看清楚這突然出現者的臉孔,下一刻他就被擁在來人的懷中了。

  「……貝特?」豆大的汗珠從對方的額前滴到佳瓦手背上,灼燙得驚人。

  兩手緊緊環抱住佳瓦的身軀,貝爾克特把頭貼在佳瓦頸中,彷彿要確定他仍然存在。

  「佳瓦……佳瓦……別再做這種傻事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一想到你可能會遭遇到什麼不測,我就……要是你真的出了任何意外的話,你叫我怎麼受得了……佳瓦,請你多在乎一點身邊人的感受好嗎?我真的會被你給嚇死……」一路上,貝爾克特以時速一五O的速度飛車趕來,恨不得把所有擋路者踢下地獄。

  抱著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炙熱得彷彿要把心燒出洞的高溫氣息噴灑在頸子上,佳瓦半暈眩半感動地聽著對方胸膛裡傳來的心跳震動,那規律的聲音奇特地讓自己感到安心。

  跟在貝爾克特之後上崖的警長正氣喘吁吁地給弗列特上手銬,四名配槍警察準備要押他回警署偵訊。

  「等一下!」

  佳瓦掙脫貝爾克特的懷抱,一跛一拐地走向弗列特。

  「你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

  弗列特沒有回答,只是一徑喃喃自語,顯然已神智錯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佳瓦只得暫時放棄。

  貝爾克特看他行動不便,驚聲:「你受傷了?!還能走路嗎?我抱你吧!」

  佳瓦瞥了他一眼,頗有何必大驚小怪的意味。

  最後,由老警長布魯殿後,貝爾克特扶著佳瓦準備下崖,但因為佳瓦的傷口疼痛異常又不願意讓貝爾克特抱著,所以他們的行動也跟著進度緩慢。

  行經某一處灌木叢間,佳瓦眼角瞄見那一封被當作是陷阱誘餌的短箋。彷彿是察覺到他的心意,貝爾克特彎身撿起它遞給佳瓦。

  少了原來的信封,白紙上的許多皺折痕跡顯示它不只被閱讀過一次。看著這張信紙,佳瓦吃驚地發現這並不是自己所打出來的那封誘導信。

  「不曾後悔自己的感情,

  也不曾後悔愛上你,

  但我想我的良知後悔了,

  它後悔我所做的錯誤抉擇……

  我能寬恕你的罪,

  但你能原諒自己嗎?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

  我等你

  藍特」

  佳瓦淚流不止,一股深沉的震顫擴散到全身各處。

  那是藍特的親手筆跡。

  不由自主地回身看向崖邊的夜空,朦朧的月光下隱隱約約浮現出人影,雖然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但那輪廓、那樣貌,不正是他親生手足嗎!

  此時,一陣微風輕輕掠過耳邊,似乎在微語著:「哥哥,謝謝你……」

  佳瓦再也承受不住地嚎啕大哭。

  彷彿呼應著心碎人兒的哀號,林中的夜梟又再度呼嘯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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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目光膠著在病床上昏睡的人,貝爾克特不自覺地微微歎了口氣,如此類似的情形在這一星期之內好像經常發生。

  想起昨夜的種種一切,貝爾克特真的是感到餘悸猶存。昨天傍晚時分,他的搭擋來了通急電,要他緊急去查閱一份機密的犯罪檔案。

  他左右為難地不知何所適從,最後再三考慮之下,既然佳瓦仍因藥物關係在沉睡中,而弗列特·達·馮爾南那個傢伙又在警方的盯哨跟監之下,如此看來,理應是沒有任何安全問題上的顧慮,他才放心地出門一趟。原本打算辦完事後就盡快回家的他卻被塞姆纏住硬是在警署裡多待了近一小時。好不容易擺脫他那愛說笑話暗示的哥兒們,貝爾克特抱著一堆採買來的營養食品返抵家門。

  甫一進客廳,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佳瓦房間的門竟然是開的!心中暗叫不妙,他趕忙衝進房間,果然佳瓦不在房間裡。

  一股隱存的不祥預感悄悄浮現,貝爾克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地滿屋子找人,最後,他在書房的寫字檯上找到一張字條。一看之下,他差點駭得心臟停止跳動。

  層層的保護防衛就是怕弗列特對佳瓦做出不利的舉動,現在佳瓦反而自己送上門去任人宰割。緊握著紙條,貝爾克特慌張忙亂地奔向車子,一而安慰自己佳瓦不會有事的,畢竟弗列特在警方的監視下也不敢輕舉妄動……

  才剛這麼想,手機鈴聲響起,警長倉促而氣喘吁吁地訴說著令他膽寒心碎的消息:他們跟丟了弗列特!

  貝爾克特的臉轉為蒼白,他急急地丟給警長一個地名之後,就緊踩油門疾衝出去,一路上速度猛飆到底,只怕遲了一秒他就要後悔終生。

  再一次地,他體認到了佳瓦對他本身的意義。

  輕輕握著佳瓦白皙的手,上面有著被尖銳的灌木枝擦傷的痕跡,貝爾克特心疼莫名地低下頭將臉頰偎近他的手,密切地感受到皮膚底下血管的脈動和較常人低的微涼體溫,他才真切地體驗到佳瓦的存在。

  抬起頭來看著佳瓦的睡臉,他覺得疼惜萬分卻又氣惱無比。

  這個脾氣激烈固執又總是一意孤行的人!簡直就是將自己的生命視為敝履般毫不珍惜。這樣絕決復仇報怨和拋棄性命在所不惜的強烈意志令他無言以對,而差點失去佳瓦的恐懼仍在他心底震顫著,萬一佳瓦出了什麼事——光是想像就足以讓他不寒而慄——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但佳瓦本身卻可以絲毫不猶豫、完全不畏懼地以死亡來換取兇手的償命,這顯示了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佳瓦留戀在乎的了,包括他在內。

  惟一能讓佳瓦執著的人大慨只有藍特和他的父母,貝爾克特苦澀地想著。手指輕柔地撫摩著佳瓦紅腫的左臉頰,什麼時候他才能完全撤除心防敝開心扉,徹底地信賴並接納自己?什麼時候自己才能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佔有重要地位的人?一股悲哀的無力感湧上心頭,無奈的表情佔據了貝爾克特的臉龐。

  此時,一陣細碎的敲門聲響起。不待回應,敲門者逕自推門而入。

  塞姆左手提著一個大大的保溫食盒,另一隻手上則是掛著各式各樣的袋子,跟隨在後的洛斯懷裡抱著一束大把的香水百合。

  貝爾克特毫不客氣地瞪著這兩個不速之客,表情臭得難看。

  洛斯向他展開儒雅溫文的笑臉。

  「抱歉哪,打斷你和他幸福的獨處時間……哎呀呀,臉別繃得那麼緊,我們應該也有探視病人的權利吧!」

  走到床的另一邊,洛斯把花束插進水瓶中,一方面還不時有意無意地瞄著貝爾克特的舉動神情。

  折回貝爾克特身邊,洛斯眼睛看著床上的佳瓦,嘴裡輕聲:

  「我說貝特,你非得像個變態的中年叔叔死抓著人家的小手不放,又鬼鬼祟祟地偷摸人家可愛的臉蛋嗎?」

  貝爾克特兩眼一翻,「我高興你管得著嗎!」

  加入戰局的塞姆接口:「那當然!如果大野狼想吃掉小紅帽的話,則人人都有槍斃那隻狼的義務!」塞姆已把大大小小的袋子放置在長方桌上,他的手上只剩下那個保溫食盒。

  礙於熟睡的病人,貝爾克特不能發作,只好狠狠地瞪視出言不遜者。

  「好啦!你們別鬧了!」明明是挑起爭端的主謀,洛斯卻裝出一派調解者的樣子,仿若事不關己。「佳瓦他傷勢如何?」

  「還好,沒有大礙,醫生說子彈雖然穿透而過,但很幸運地沒有傷到神經,所以大致上來說應該只是皮肉傷。」貝爾克特悶悶地回答。

  「可是我看他怎麼一副昏睡的樣子,而且還打血液點滴?」塞姆不解。

  「那是因為失血過多,但幸好他受傷當時的氣溫相當低,讓傷口凝結不至於流更多血,否則,照一般情形看來,像這種遲延就醫都會造成生命危險。」他不會忘記醫生解說時自己的驚懼。「對了,你們到底來幹麼的?」貝爾克特嘴裡發出的,是彷彿恨不得攆走來人的不耐煩口氣。

  「不是說過了嗎?當然是來探病的啊!順便也替人送東西來。」塞姆指著長形桌上的袋子,「那些都是水果,再加上一些營養補品。」接著又拍拍手中的食盒,「這個則是杜許醫生托我們送來的,是他的孫女親手做的燉湯,特別交代一定要讓佳瓦喝下。」

  貝爾克特瞪著食盒,臉上充斥著拒絕的訊息。洛斯見狀不禁失笑。

  「嘿,貝特,這又不是要給你吃的,幹麼一副憎厭到極點的樣子!」

  貝爾克特微微挑眉,低聲嘟嚷:「我寧願自己把它全部喝完,也不要佳瓦喝一口她做的湯!」

  塞姆咧開嘴角:「太誇張了吧!人家她真心誠意做的耶!又沒有下毒!」

  「對我而言,它比托法娜的藥水還毒!」

  萬般不情願地接過食盒,貝爾克特將之擺放在床邊的活動櫃上。

  「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塞姆驚愕地睜大眼睛,「喂喂喂!你這什麼話,要趕我們走啊?!有沒道義啊你?」

  「貝特,你也未免太見色忘友了吧!」洛斯附合著。

  「不然你們還想做什麼?說是探病,該知道的你們也都知道了;說是送東西,你們也都送到了,接下來你們還想幹什麼?沒有其它事做,那還不快走!」

  聽得出來貝爾克特已經是在花最大的耐心在下逐客令,兩人識趣地不想挑戰他憤怒的極限。

  「好吧,那我們走了。」

  塞姆邊走邊歎氣:「唉,這就是男人的友情啊!」

  洛斯也跟著應和:「上帝保佑我們,讓我們結交到了這樣好的一位朋友。」

  有點啼笑皆非地,貝爾克特聽著這兩個活寶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悠悠轉醒,佳瓦緩緩動著那雙藍色大眼,長長的睫毛也跟著上下顫動。他目光迷離地看著四周景物,彷彿想確定自己身在何處。視線移動到貝爾克特臉上時稍稍停駐了會兒,隨即又轉向他方。

  過了不知多久,佳瓦乾澀地開口,聲音因大哭過後而顯得沙啞。

  「我……」忍不住重重地歎了口氣,想把胸中的鬱悶全部發洩出來,「……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眼光凝滯在白色的天花板上,佳瓦彷彿在自言自語般地說著。貝爾克特靜靜諦聽著,知道他現在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

  一點一滴地佳瓦娓娓道出發現兇手的過程,以及設下陷阱的經過。提到最後見到藍特的鬼魂時,佳瓦不禁哽咽:「他……他向我說謝謝……」

  不知道其中還有這層關係的貝爾克特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佳瓦當時的激動從何而來,想到此處他也不勝唏噓感歎。

  「你們早就知道馮爾南是最可能的疑犯?」壓抑下悲傷的情緒,佳瓦近似質問地嚴厲盯著貝爾克特。

  「是有這種懷疑沒錯,但那傢伙對警方的查問可說是防備得滴水不漏,在缺少證據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將他入罪。」

  「那為什麼連通知也不通知我?」佳瓦的口氣裡隱含著火藥味,若不是機緣碰巧讓自己得知此事,只怕那殺人兇手從此就可以逍遙法外!

  貝爾克特心虛地避開他的視線,心想從佳瓦如此衝動火爆的性格,和他誓殺兇手不惜犧牲任何代價的決心看來,也難怪老警長囑咐千萬不能對佳瓦透露警方的偵辦方向。不過他可不敢對佳瓦這麼回答,掛上掩飾的笑容,他迎上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那是因為我們還不能確定他的可疑度……」

  佳瓦不屑地哼了一聲。

  「照你種說法,那每個被害人的家屬都只能自力救濟了,還要你們這群無用的警察幹嘛!」

  貝爾克特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反駁,只好在一旁連連道歉陪笑稱是。

  沉默了會兒,佳瓦有點遲疑地再度開口:「你們,呃,警方知道馮爾南和藍特的關係嗎?」

  「什麼關係?」

  發現貝爾克特一無所知,佳瓦顯得難以啟齒,似乎很後悔提起這個話題,經過一番內心激烈掙扎之後,他終於說出口。

  「他和藍特是一對……情人……」

  貝爾克特感到微微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佳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下去:

  「其實這段感情在我看來只是藍特單方面的付出,馮爾南則是仗恃著藍特對他的感情為所欲為,甚至教唆藍特成為盜領公款的共犯……我想,我真的不能明白藍特的心情,他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又為何肯為那個男人放棄自己的原則,乃至於失去生命也不後悔?我真的不明瞭,難道,所謂的愛情是這樣不受控制,說來就來的嗎?愛情是會讓一個人迷失自我到如此嚴重的地步嗎?我實在無法體會那種感受。」

  「也不盡然是如此,」貝爾克特滿臉認真地看著他,「愛情固然令人沉淪,但它有時也可以使人的精神昇華到更美好的境界,就像藍特,他並未隨著馮爾南墮落,相反地,他是想把馮爾南引導回正途,否則,他早就馮爾南帶著錢遠走高飛了!」

  「可是他為了那種爛人連自己的性命都賠上了!」

  「話不能這麼說,對你而言,馮爾南是無用的人渣,但就藍特而言,他卻是他情感的寄托。一旦你愛上一個人,你絕對會願意赴湯蹈火換取意中人的一切幸福,這種感覺若沒有親身經歷過是不會懂的。」

  貝爾克特義正嚴辭地為藍特辯護,激動得彷彿是心中某塊神聖的領域遭受侵犯了。

  辯不過他,佳瓦無奈地垂下頭低語:「我也不想懂,這種愛情真是毫無道理可言……」

  一陣尷尬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過了一會兒,貝爾克特率先打破僵局,他拿出保溫食盒中的燉湯,柔聲問著佳瓦要不要吃。

  原本鬧著彆扭的佳瓦看到貝爾克特如此低聲下氣,也不禁覺得自己的態度太不成熟了,而感到有些羞愧起來。

  或許是真的餓了,佳瓦這次竟乖乖地把整碗湯喝完。

  冷眼看著貝爾克特把餐具一一擺放回去,相對於先前的激動,佳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是戴了一層面具。剛才的過度暴露情緒令他有股毫無防備的感覺,好似是赤身露體地在大庭廣眾之下行走,沒有絲毫保留地讓人看透。

  貝爾克特放好餐具之後轉身面對佳瓦,他看起來猶豫不決。

  「……佳瓦,我……嗯……我……唉,這該怎麼說才好……」

  佳瓦臉上的神情不變,好似早已習慣他龜毛的態度,只是微微挑起眉毛等著看貝爾克特欲言又止的後續動作。

  貝爾克特緊張得幾近結巴:「呃……現……現在這個時機來說可能不太適合,但……但是我實在忍耐不住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想……我想我是愛上你了,佳瓦……」

  佳瓦驚愕地瞪著他,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

  「你說什麼?!」

  貝爾克特有些侷促不安,但已經說出來的感受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我說我愛上你了!」

  「有沒搞錯!我不是女人!」

  該死的!這又是一個很奇怪的玩笑嗎?可是那雙望著自己的漆黑星眸卻認真執著得叫人害怕。

  「我也未曾將你當女性看待,對我而言,你就是你,吸引我的是你本身的特質。或許這個說法很俗氣也很笨拙,但我真的是對你一見鍾情,而且情感強烈得連我自己都無控制。」

  他停下來,發現佳瓦仍處在震驚的呆滯狀態中,他微微一笑,伸出手輕撥佳瓦額前柔軟的頭髮。

  「你可能會覺得很奇怪,甚至很噁心,一個男人怎麼能愛上另一個男人呢?但我認為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任何性別上的界限,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羞恥。對我而言,擇其所愛,愛其所擇,而且絕不後悔,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正如你自己所說的:愛情是不受控制、說來就來的,所以,你如果問我為什麼愛上你,我恐怕也回答不出來,因為當我發覺的時候,你就已經在我心目中佔著不可或缺的地位了……」

  佳瓦聽著貝爾克特充滿柔情的真心告白,他困窘地不知所措。

  看著佳瓦慌亂的反應,貝爾克特頑皮地抓起他的手,身體傾向前去,略謔地開口:「佳瓦·以撒亞先生,請問你願意和我——貝爾克特·坎伯斯做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嗎?」

  「結婚?」

  「哇!你答應了!我好開心喔!」

  說完,他輕輕地吻了下佳瓦的手背。

  佳瓦連忙把手抽回來,臉紅得像被開水燙過。「我哪有答應!」

  「不否認就是答應啦!」

  「胡說八道!」

  看佳瓦氣得七竅冒煙,貝爾克特笑得樂不可支,隨即他又正色道:

  「剛才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我的心情、我的想法,連想和你結婚的念頭都是如假包換的……你不必立刻回答,也不必因為同情或憐憫什麼的而答應我,因為我要的是你的心、你的情……不過,就戰略基本面來說,我會纏到你愛上我為止!」

  佳瓦半垂著眼,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變化。

  「你就這麼有信心?」

  「沒錯!如果有情敵的話,那我就一個個把他們約出來單挑,讓他們知難而退,連報名競爭也不敢,這樣的話,就是我一人報名一人錄取啦!」話說得好聽,要是情敵是「她們」的話,他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少說傻話!」佳瓦被他逗得笑了出來。

  「好了,你該好好休息了。」貝爾克特幫佳瓦躺下,又幫他蓋好被子。

  「貝爾克特,」佳瓦閉著眼輕聲喚他,「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嗎?」

  「當然。」溫柔地拍拍棉被,貝爾克特給了最令他安心的答案。

  ***

  翌日,也就是藍特死後的第十天,佳瓦收到一封信,寄件者正是他的弟弟藍特,寄件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好是藍特臨死的前一天。信中透露了對哥哥的歉疚:

  「請原諒我是如此的癡傻,明知道有可能會因此死去,我依然準備去赴約,因為我不能拋下他不管……」

  佳瓦神情黠淡地心疼著弟弟的癡情。

  信中也明白告知銀行被盜款項的去向:藍特將其存入了遠在華盛頓的總行裡,並曾去封密函說明。

  而在警方的偵訊之下弗列特也招供出殺死藍特的當天晚上,他為得知盜款的下落而潛入藍特的居所偷走其日記。警方在他供稱的地點找出日記,並將之交還給死者家屬。

  至此,紅土峭崖之墜崖案完全被告偵破。

  墓園中,藍特的碑上除了原來的:

  「藍特·以撒亞1976—2000

  一個如陽光般耀眼的人長眠於此」

  更加上了三句:

  「他的冤屈已經洗清

  真相得以昭雪

  更證明真理永遠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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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卡夏塔山谷,坐落於洛磯山脈的中段內側,它地處要衝,形勢險要宛若隘口。昔日美國開拓西部之時,多沿著幾條主要路線墾荒,其中的一條就經由卡夏塔山谷延展至西部內地,所以這座山谷的開發可說是相當的早。

  十九世紀,政府開始經營建造橫越本土的跨州鐵路,卡夏塔山谷以其位居交通樞紐的絕佳地點而成為數條干、支線鐵路的轉運站,同時也吸引了大批的農產品來此集散。人潮創造商機,商機帶動人潮,不多久,山谷裡就建立起一個頗具規模的市鎮。

  雖然近三十年來,航空飛行機已成為美國內東西部往來的主要工具,在陸上客運逐漸式微的今天,陸地貨物運輸仍佔著全國極大的比例,卡夏塔山谷也因此保持著其交通重鎮的優勢地位,而除了鐵路之外,現在也有若干條州道、聯邦道路在此交會,更加速了運輸流程的機動性,也說明了它是在交通上不可或缺的重要樞紐。

  但是便利的交通也帶來一些問題。暢通無阻的往來方式帶動了大批人群的過境,進進出出的高流動性促成了山谷的都市化,但相對地也提高了犯罪的比例。山谷裡的犯罪類型和數量不再是簡單的地方警長就能夠處理,所以當局在此特設警署藉以維持治安和打擊犯罪,而本地的民選警長制度仍然保留,以專辦地方上的小糾紛,遇有重大案件時再由州派設於此的刑警隊協助調查,簡單地說,就是雙管齊下的兩支作業線。

  近年來,聯邦政府有鑒於國內毒品氾濫之嚴重,並其兼之而來的暴力犯罪頻繁,逐徵得各州同意,在數個重要的交通點上設有專緝人員,其成員皆是從各州警、醫、法三領域中的優秀人才甄選而出。他們常以兩人為一組行動,以各種交通據點為出發,展開追索偵查工作。

  在卡夏塔山谷中的緝毒組共有十一人,以總督察詹姆士·英格索爾為領導中心,一一過濾往來山谷的旅客,採取以點來掌握線和面的閘門策略。這個組織的任務對外界都是絕對保密,就連成員也都是以當地警署的警員作為對外的身份掩護,警署裡也只有絕少幾位知情者才明白他們是體制外的組織,誰也想不到山谷裡隱伏著幹練的探員。

  相對於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複雜的人事,山谷本身的自然環境就顯得單純許多,雖然不能說是頂好,但在某些方面卻擁有相當不錯的生活條件。

  同名的溪流於仲春時節解凍,從山頂涓流而下的融雪更為河川注入充沛的水量,也帶來無限蓬勃的盎然生機。溪流蜿蜒於碧綠的谷中,形成一幅優美的畫面,狹長的山谷也隨著這條流水帶開展,河的兩岸就是起始繁榮的源地。但隨著都市計劃和環境保育呼聲的提高,市中心和商業區已漸漸遷往谷地南方。鉛華洗盡的河岸變成了郊區和保育公園。

  至於氣候,拜卡夏塔溪的調節和洛磯山的屏障,夏季涼爽宜人,春秋的氣溫略低,但也只要多加注意衣著即可。最可怕的是嚴寒的冬天,凍徹心肺的冷風順著山脊線一路下降直灌進山谷裡,整個冬季中都不斷吹著這種刺入骨髓的山風,溫度低得讓人受不了,強風更刮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許多老年人因為承受不住惡劣的天氣而紛紛搬離,他們湧向陽光充足的加州或南海岸去。面對這終日不絕於耳的風聲,居民們雖然因此增加了許多生活上的不便和困擾,但他們也頗能苦中作樂地把這種現象視為山谷的特色之一,所以,每當冬季來臨之時,他們總謔稱卡夏塔為「風之谷」,以此象徵一個季節的循環又將開始。

  放任身體陷在柔軟的沙發中,無意識地端著還在裊裊冒煙的茶杯,耳裡滿是冬風呼嘯不止的狂吼,它持續無閒歇地猛力扑打著其勢力所能及的一切範圍。

  傾耳聽著自己從小聽到大的聲音,佳瓦怔怔。

  他不喜歡風,非常非常不喜歡,幾乎是到了極度厭惡的程度。風聲,聽起來總是那麼淒厲,那麼陰冷,又那麼的孤獨,彷彿是行只影單的鬼魂在尋找歸宿,總讓人的希望變成心碎,再慢慢轉成絕望。

  其實,小時候他是很喜歡呼呼而過的風聲的。一間大屋子裡,一家人齊聚在一起,屋外是淒淒的夜風,但是他不畏懼,因為他能體認到自己是處在溫暖的懷抱中,黑夜永遠只能在外徘徊而無法進襲。在那種幸福的時光裡,冷風只會讓火光變得更加明亮,只會讓他們的心更澄澈。寒冷,讓團聚的時間變得更彌足珍貴,有黑暗悲慘的陪襯,才能顯現出幸福的甜蜜。聽到那仿若哀泣的風聲,他的心裡雖然震顫不已,但他也更能感受到家人相聚時的歡欣喜悅,那讓他產生無比的安全感。

  悲劇,就這樣發生,如此毫無預警地大舉襲來,自己只能束手無策地接受打擊。佳瓦依稀記得那夜的風像發狂了似地刮嘯著,強烈到讓他有種自己彷彿是那在風中哭泣的鬼魂的錯覺。從此他就害怕冬夜,更恐懼那種不確定感會隨時再度襲向自己;從此他和藍特兩人就像失去依靠的幼獸,只能彼此互舔傷口,只能相互哀哀泣訴。

  之後,又是悲劇,也是一個有風的夜晚。三個心愛的親人都在風夜裡喪失生命,因此,在他的記憶中,死亡和冬風已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每次一吹起那樣的狂風,他就會失去心中重要的、獨一無二的東西,只是這一次留下他自己一人,就算傷得再厲害、再嚴重也沒有人知道。

  一陣厲風又長嘯而過,佳瓦不自覺地縮起身體,把自己蜷在沙發最深處。室內明明開著暖氣,他卻覺得冷得難受。

  弗列特·達·馮爾南被地方檢察官提起公訴,經法庭判決一級謀殺確定後,遭處二個無期徒刑。不判處死刑的理由是被告的精神狀態已瀕臨崩潰,他數度向庭上及陪審團自陳其罪,並要求以死亡作為補償。

  每次開庭佳瓦都有出席,一方面他是檢察官的證人,另一方面,代表著死者家屬,他要親眼看到兇手下地獄!但是奇異地,當他在法庭上看到弗列特那副幾欲瘋狂的模樣時,他竟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快感,只有深沉的悲哀徹底籠罩他的心,是他的腦袋出了什麼問題嗎?還是受傷之後他對痛楚已經麻痺了?他不知道。也許,他真的是太累了……

  槍傷之後,他又在醫院住了快一個星期。這段期間內,貝爾克特簡直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好似生怕他會突然不見一般。想到貝爾克特,他不禁又會連帶想起他那天的愛情告白。病床上,佳瓦幾度揣摩他的真正意圖,但總是一團亂,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差不多痊癒出院之後,佳瓦本想回碧園去,可是貝爾克特卻死求活求地硬是要佳瓦搬來和他同住,說什麼要負起上次沒有照顧好佳瓦的責任,他還怕佳瓦鐵石心腸不肯答應,居然把警長、醫師都請來精神訓話,想施加壓力讓佳瓦點頭,還說如果他真的不願搬過去的話,那貝爾克特就自己搬到碧園和他同住!言下之意就是威脅說就算他不答應,結果也是一樣的。

  佳瓦那時真覺得自己是惹到了一個甩都甩不掉的大麻煩。懶得再繼續爭論,他允許了貝爾克特的請求,實際上,他也想藉此暫時逃離開那有著太多窒人回憶的家園,讓自己可以從無言的壓力下稍微喘口氣。

  搬到貝爾克特家中,他依舊是睡在原來的那個房間。頭天夜裡,貝爾克特竟語出驚人地說要和他一起睡,佳瓦聞言登時呆楞,隨即嚴辭拒絕他。貝爾克特不死心地使出水磨功繼續纏人,搬出一大堆理由,什麼「怕他半夜舊傷復發沒有人照顧」啦、「擔心他會寂寞」啦、「兩個人一塌睡比較有安全感」等等之類的藉口,但佳瓦只是冷眼看著他耍寶,不置一詞。最後,貝爾克特黔驢技窮,只得狀似無辜地說:

  「我不會亂來的啦!你要相信我,在你還沒有答應之前,我會克制自己守規矩的!」

  佳瓦最初還不明白他話中的含意,一番推敲之後,雙頰立時脹紅,大半是因為氣惱。他用力地把貝爾克特推出門外,並警告他不准再說些奇怪的話,否則他立刻搬回碧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臉紅的效應,他覺得自己這番話好像一點嚇阻力也沒有。貝爾克特則是有恃無恐地回嘴說要和他一起搬過去。

  佳瓦「砰」地一聲關上門,還鎖上了門鎖,完全不理會門外貝爾克特的呼喊。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之後,佳瓦也感到相當疲倦,就直接躺上床用棉被蒙著頭沉沉睡去。

  隔天清早醒來,打開門時他才發現貝爾克特就睡在門口,他的心臟彷彿遭了一記重擊,更訝異地發覺自己竟覺得很不忍心,甚至還有點心疼的感覺。

  無奈地蹲下身,他輕輕搖醒和被睡在地上的貝爾克特,看著他睡眼惺忪的模樣,佳瓦不禁感到好氣又好笑。當天晚上,貝爾克特再度提出一起睡的請求時,佳瓦只得答應他,但實際上,貝爾克特也仍舊是在打地鋪,只是地點從客廳變到房間裡而已。

  佳瓦不斷安慰著自己,想為自己這個答應他的怪異行為找出正當理由:天氣寒冷,睡在沒有暖氣的客廳裡一定會生病,更何況這本來就是貝爾克特的家,他有權利也有自由決定要睡在任何地方。這樣想了之後,佳瓦覺得心下舒坦許多。

  兩人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之後,貝爾克特突然接到上級的命令,要他臨時出差三天。臨行那天,貝爾克特一臉淒苦樣,竟似要落下淚一般,還不停語重心長地叮囑佳瓦日常生活所須注意的細節。佳瓦好笑地想著:真搞不清楚到底是誰要離家遠行了。

  末了,貝爾克特像哀憐的小狗般纏近身來,用企求的眼神看著他。

  「我現在要走了,能不能給我一個臨別之吻?」

  佳瓦聞言瞬間僵硬,他撇開視線不敢直視貝爾克特的臉。

  「唉,好吧,那,讓我親親你好嗎?」

  這不是和前項要求沒兩樣嗎?拗不過貝爾克特的哀求,佳瓦只得點頭。饒是自己答應的佳瓦仍緊張得全身輕顫。

  一股溫熱的氣息逼近,貝爾克特在他的臉頰上輕啄一下就離開。

  「我走囉!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還有,要記得想我!拜拜!」聲音裡有著滿足的笑意。

  佳瓦半垂著頭,「嗯,拜拜。」

  他不敢抬頭看貝爾克特,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似火燒過。

  隨著車聲遠去,他才慢慢抬眼看著逐漸變小的汽車,心中蕩然生出強烈的不捨之情。

  ***

  一天兩天過去了,貝爾克特除了第一天晚上有打過電話外,之後就全無音訊,倒是警長和醫生兩人常來電話,他們像是約好的一般,都分早、中、晚三個時間打來,而且開頭第一句話都是「佳瓦,你吃飯了嗎?」原本老醫生還建議讓溫絲黛來替他料理三餐,但被佳瓦以太過麻煩為由拒絕了。

  又不是三歲小孩,他有能力照料自己的起居飲食。

  警長也不時在巡邏的空檔中偷跑來探望他,帶有檢視意味地看他狀況是否安好,而溫絲黛因為學校正值學期末,課程業務正繁忙之際,所以無法抽身前來探視佳瓦,但她每晚必打電話來和佳瓦東拉西扯地閒談,彷彿是擔心他一人會感到寂寞。

  對於眾人的關心,他在感激之餘,也不禁覺得他們實在太大驚小怪。自己並沒有脆弱到缺少他人的照顧就會活不下去的地步,想當初父母剛死之時,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也都是由他自己一個人在打點的,那時的處境比現在困苦許多。

  啜了口開始溫涼的茶,他稍微挪動身體變換下姿勢,讓自己在沙發中躺得更舒適。思緒不覺又飄到昨天那令自己震驚不已的景象。

  昨日近晚時分,洛斯和塞姆突然相偕來訪。佳瓦對洛斯頗有好感,但他未曾單獨應付這兩人,因此顯得有些失措。

  簡單的寒暄問候之後,三人開始進入不著邊際的談話,一直引導話題進行下去的是洛斯,他一方面不斷詢問佳瓦目前的生活情況,也順便告訴他一些貝爾克特的習性和癖好,另一方面洛斯又不時拿話糗塞姆,把塞姆和貝爾克特做過的蠢事拿來當成消遣娛樂。洛斯說得舌燦蓮花,逗得佳瓦直發笑,一旁的塞姆則是紅著臉急忙分辯。

  看著洛斯和塞姆拌嘴的戲謔模樣,佳瓦有感而發:「你們感情真好!」

  「那當然,身為夥伴要是彼此感情很糟或個性不合,那可真慘了!」笑鬧之後,洛斯一本正經地回答他,「而且基於對彼此的信任感和依賴程度,搭擋間也常迸出愛的火花,就這樣成為情侶的也不是沒有。我們這一隊共有五組人馬,其餘四組都是男女搭擋,他們也幾乎都是情侶組合……唉,大慨是我的運氣很差吧,所以才會和一頭大笨牛編到同一組。」

  犀利的言詞貶得塞姆哭笑不得。

  「和你同一組我才難過好不好!你知不知道署裡的那群聒噪女人每次都用充滿恨意和嫉妒的眼光瞪我,好似我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一樣!上次我居然還聽到一堆女警暗地裡說我們是貴公子與野獸的組合耶!我的男性自尊都快要被她們破壞殆盡了!」塞姆一吐怨氣。

  「那也沒什麼不好啊!這證明了你還是有點用處的嘛!紅花需要綠葉來襯,同樣的道理,我高雅的氣質在你那粗魯風格的烘托下更顯丰采呀!」洛斯毫不留情地損他。

  「是是,我是粗魯的野獸,可以了吧!」塞姆乍似無奈卻又不敢反抗。

  時光就在閒聊中流逝,夜幕逐漸降臨,洛斯他們也起身告別。

  送客之後,佳瓦強烈地體悟到什麼叫做「物以類聚」,自己先前的擔擾反而成為庸人自擾,洛斯和塞姆的個性都開朗大方相當好相處,就像貝爾克特一樣。果然友如其人,佳瓦心想著。

  忽然,他瞥見洛斯的大衣還掛放在沙發上,很明顯地他是忘了帶走。洛斯他們剛出大門還在過一分鐘,佳瓦急忙抓起大衣追上去。

  匆促打開大門,佳瓦高聲大喊:

  「洛斯!你的……」接下來看到的景象讓他驚愕地住了口。

  眼前的兩人正緊緊地擁抱著對方,塞姆摟著洛斯的腰,洛斯的雙手則是環繞在他的頸後,他們就像情侶一般合著雙眼熱烈地纏吻著,彼此都是一副忘我陶醉的模樣。

  佳瓦被這具有強大震撼力的畫面驚得啞口無言,只能呆楞楞地看著他們接吻。最先看到目瞪口呆的佳瓦而從激烈熱吻中回過神來的是塞姆。他輕拍洛斯的背示意身後有人,兩人這才依依不捨地分開,但塞姆的手臂還是環在洛斯腰間。

  呆愕的目光迎上洛斯微笑的眼眸,佳瓦這才發現自己不合禮儀地直盯著別人的隱私,他臉一紅低下頭去。

  默默遞過大衣,在他們轉身離去之際,佳瓦突然冒出一句:「你們是戀人嗎?」

  洛斯的回答中混著笑意: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霉運會從編組開始直到現在,而以後……」他看了塞姆一眼,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可能會持續到我死亡為止!」

  塞姆的臉也紅了,琥珀色的眼瞳裡滿是柔情,低聲道:「我也是……」

  旁若無人似地,他們彼此凝視著,濃烈而深厚的情感在他們之間流動交錯。

  佳瓦真的被這真心不渝的戀情震懾住了,多種情緒混合著向他疾衝過來,感動、艷羨、訝異等像潮水一般將他包圍其中,即使是現在,他仍能清楚地記得洛斯和塞姆兩人臉上的表情,那種真情流露的執著不悔,讓他不禁開始設想,如果……如果他和貝爾克特也成為戀人,會不會也能擁有像他們一樣深刻而熾熱的感情?……他不知道。

  抬腕看著手錶,下午一點,貝爾克特說過他會在晚上八點以前回到家。

  不知怎的,他覺得時間過得好慢,現在他有股迫切想見到貝爾克特的笑臉的衝動,看著緩慢擺動的時針,他竟感到等待是種漫長煎熬的折磨。

  不喜歡茫茫然的不確定感,佳瓦決定起身做點事來驅散自己的空虛,可走來走去,他才發現找不到事做,也根本沒有事可做,便索性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一邊等門一邊等電話。

  靜默的時間,靜默的空間,一切,似乎會就此延長到永恆。驀然,電話鈴聲大作,佳瓦身體一震,他呆呆地看著電話,無意識地任憑它響了幾聲之後,才緩緩伸手接起來。

  熟悉的蒼老聲音,是史考特醫生。

  「你真的吃飯了嗎?」又是開頭那句老話。

  佳瓦啼笑皆非地應答著。

  好不容易安撫了老醫生,佳瓦正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另一通電話又跟著來了。這次是個陌生的高亢女聲,她一劈頭就源源不絕,絲毫不給接電話的人開口說話的機會。

  「喂,克,我是康妮!好久不見啊,你想不想我們?這一個月你是死到哪裡去了,家裡電話沒人接也就算了,居然連手機都不開機,你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呀?存心避著我是嗎?下次再這樣可不饒你,聽清楚了沒!還有,你說聖誕節不回來紐約是什麼意思?連理由也不說一個,你讓一堆人為你擔心得要命,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啊?今天非得給我解釋清楚不可,聽見沒有,貝爾克特·坎伯斯!」

  面對這尷尬的景況,佳瓦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對方見沒有回音,便再度出聲催促:

  「說話啊!克!別跟我玩那套緘默權利的把戲!」

  佳瓦很是遲疑。

  「嗯……對不起,貝爾克特現在不在,他前天起就出差去了,今天晚上才會回來……」

  「什麼?!」電話的那一頭顯得非常吃驚,「那你是?」

  佳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忽然急中生智。

  「我……我是他的室友……我叫佳瓦·以撒亞……」

  對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是這樣啊?真是報歉,以撒亞先生,我剛才一直對著你大吼大叫的……不過,克從沒告訴過我家裡多了一個室友呢!」

  方纔尖銳刺耳的高分貝瞬間轉成甜美悅耳的沉靜嗓音。

  「不,我也才剛搬來不到一個星期……」

  聽到這類似質疑的口氣,佳瓦顯得困窘不已。

  「康妮小姐,需要我替你傳話嗎?」

  「哦,不,不用了,你只要告訴克,說他最親愛的康妮來過電話,這樣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她親暱的口吻讓佳瓦的心頓時一沉。

  掛上電話的同時,佳瓦的心情也降至最谷底。從接到電話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就不斷揣摩著貝爾克特和這位「康妮」之間的關係,憑著她極為直率的態度和大喇喇的說話方式,可見他們的關係匪淺,是非常親近的朋友嗎?還是……心有所屬的戀人?這個問題不停地在他的心中擺盪著,不安的感覺也隨之愈擴愈大,逐漸蔓延到身體裡的每個細胞。

  其實,他很想開口詢問她到底是貝爾克特的誰,但是他不敢,尤其是在聽到她用如此親密的口氣來稱呼貝爾克特之後。

  茫然呆坐在沙發上,佳瓦反覆地揣想著所有可能的情況。憑著貝爾克特出色的外貌和開朗的性格,根本不愁沒有女朋友,所以,他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個性彆扭無比的自己?佳瓦自嘲地笑笑。

  他自認自己並沒有任何足以使貝爾克特喜歡上的地方,那麼,貝爾克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表現出一副很在乎他的樣子?是同情嗎?是看他可憐嗎?還是不得已受人之托呢?也許自己對貝爾克特而言,只是一個轉讓不出去的麻煩而已。

  用力咬緊嘴唇,佳瓦覺得胸口激痛不已。自己居然會傻到相信他的告白,以為兩個男人之間也可能會有愛情的存在,是受到藍特的影響嗎?還是因為自己真的太寂寞了,才會一頭栽進這溫柔的謊言中?感到眼眶熱熱發辣,他趕緊閉上眼,努力隱忍著不讓打轉的淚水流出來。

  沒事的,他才不在意貝爾克特的所作所為,不在乎那虛假柔情底下的可能憎惡……全部,和貝爾克特有關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沒錯,不需要虛偽的關心,獨自一人他同樣可以活得很好;不需要偽裝的愛情,他一樣可以活下去,即使是孤寂地踉踉蹌蹌……佳瓦不停地安慰自己。

  他知道自己寧願選擇孤獨的命運,也不屑於別人出於自命清高的施捨。可是,為什麼他的心卻彷彿碎裂成片片般地痛得難以忍受?

  眼神空洞地直視前方,佳瓦看起來宛若毫無生氣的石塑雕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間近九點的事了。

  貝爾克特沒有回來,佳瓦怔怔地望著牆上的時鐘,原本歡欣等待的心情卻變成了一片絕決的平靜。

  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佳瓦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天色漸亮。昨晚聽一夜的尖嘯風聲,可是現在他的意識卻異常清明。

  大門外傳來汽車的轟隆聲,佳瓦緩緩起身走向窗前,麻木地注視著貝爾克特從一輛嶄新的保時捷跑車裡出來,還狀似親暱地吻著開車的紅髮女郎的臉頰,兩人神情愉快地交談了數分鐘。

  佳瓦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一會兒,跑車離去,貝爾克特進到屋裡,他發覺佳瓦在客廳裡,先是訝異,隨即又滿臉開心地朝他走去。

  「你在等我嗎?對不起呀,任務有點耽擱到了,不過我是馬上飛奔回來的喲!看我有多麼的想你!……咦,佳瓦,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佳瓦輕輕拔開他向自己伸出的手,貝爾克特這才注意到他的不對勁。

  「佳瓦,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倒是……有位康妮小姐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希望你能盡快回電。」

  佳瓦的聲音輕得像細語,說完,他就走回房間。

  貝爾克特看著他不合平日作風的怪異舉動,不禁心下駭然,也跟著走進房間。

  一進入房間之後,佳瓦就開始整理自己的隨身物品。經過整夜漫長的反覆思考,他決定要搬回碧園,徹底遠離喧囂的世俗和所有會讓自己心煩的事物,包括貝爾克特。

  家園的感傷回憶雖然會帶來心酸,但遠比不上外界給他的刺激難受。

  貝爾克特莫名其妙地看著佳瓦收拾衣物,這到底是為什麼?

  「佳瓦,你在做什麼?你要去哪裡?」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完全搞不清楚端倪。

  佳瓦停下手上的工作,微微轉身側向貝爾克特,卻特意垂著頭不看他的臉。

  「多謝你這幾日來的照顧,坎伯斯先生,舍弟的事也多所麻煩,不過,就到此為止了,你對以撒亞家的恩惠,來日有機會我必會報答。」

  該停止愚蠢的自作多情了,貝爾克特說不定也巴不得自己快走,好讓他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如此依賴他,也不應該奢望企求著那不屬於他的所有溫柔,還是趁著自己還沒有愈陷愈深的時候及早抽身,否則,等自己真正愛上他的時候就後悔莫及了,那樣只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無盡的困擾而已。

  貝爾克特大驚失色地看著佳瓦突如其來的轉變,那禮貌生疏的稱呼、冷漠淡然的態度讓他感覺彷彿置身冰窖一般寒徹心扉,可是到底是什麼事引發的?他完全沒有概念地如墜五里雲霧中。

  貝爾克特伸手抓住佳瓦,把他拉近自己身邊。雖然不清楚佳瓦的異常行為因何而起,但依據以往的經驗,肯定是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才會使他態度丕變。

  「佳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你快告訴我!」

  貝爾克特下定決心要問個清楚,他才不要就這樣失去佳瓦。

  「請放開我。」聲調僵硬,但佳瓦仍倔強地低著頭。

  貝爾克特著急又有些氣惱,他用力地抬起佳瓦的下巴,另一隻手則把他攬入懷中。

  「你不說我怎能知道呢?」他差點想無奈地歎氣。

  被子灼亮的黑眸緊盯著,佳瓦覺得渾身不自在。

  「放……放開我!」

  他擔心自己好不容易偽裝出來的冷靜被貝爾克特看穿。

  「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一面問著,另一方面貝爾克特也在腦中搜尋著可能有用的資迅。突然,他靈機一動。

  「難道……你是因為康妮的電話而生氣的嗎?」

  佳瓦聞言表情一窒,看樣子他是切中要點了。

  總算找到癥結所在,貝爾克特放鬆下來,他隨即滿臉堆歡,一副樂不可支的邪惡模樣。

  「你在嫉妒啊,佳瓦?」

  佳瓦見他說的輕鬆,又彷彿是幸災樂禍的口吻,登時怒上心頭。他用力掙脫貝爾克特的懷抱,藍色的眼睛裡滿是烈焰,整個人像一團熾火似地爆發開來。

  「你要理由是嗎?好,那我就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施捨,而你也用不著為了別人的請托而來照顧我。說什麼愛情,不過是騙人的藉口罷了!你大可不必耗費如此苦心在我身上!」佳瓦憤恨地瞪著眼前的人。

  貝爾克特一聽之下也跟著怒氣勃發,心想這傢伙還真是執迷不悟、頑固得像個石頭。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他沉聲道。

  「事實勝於雄辯!」佳瓦毫不退讓。

  「事實勝於雄辯?」

  貝爾克特不動聲色地逼近佳瓦,驀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摟住佳瓦。

  「你馬上就會知道,事實就是我真的很愛你!」

  下一秒鐘,他的唇立刻覆上佳瓦的。

  佳瓦被這突發的狀況給大大地震懾住,他呆呆地任由貝爾克特吮吸著自己的唇瓣。過了一會兒,他才驚醒過來似地用力推拒著。

  「不……不要……」

  未料他才一開口,貝爾克特火燙濕熱的舌就直接侵入,在他的口中肆虐橫行,更執拗地交纏吮吻著口中的柔軟,兩人的唾液相交融……

  佳瓦渾身輕顫,覺得體內的血液都要沸騰蒸發了,燒灼的感覺讓他無法思考,那環繞著自己的手臂熾熱無比,彷彿要在身上烙下印記一般。靠在貝爾克特懷裡,他隱約覺得對方胸膛中傳出的震動好似和自己的心跳合而為一,兩顆心同一而規律地躍動著。

  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卻又迷離虛幻,讓他幾乎沉淪墮落下去。

  意識逐漸模糊的一瞬間,佳瓦腦海中忽然閃出那個開車的紅髮女郎的身影,彷彿一桶冷水澆下,他整個人頓時清醒過來。

  奮力推開貝爾克特,佳瓦咬牙切齒地怒瞪著他。

  「不要用你那吻過別人的唇再來吻我,你這個卑鄙的說謊者!」

  還陶醉在剛才的親吻中,貝爾克特一臉迷糊,不明白佳瓦為什麼看起來比先前更加憤怒。

  「我吻過誰?」

  佳瓦氣急攻心,不怒反笑。

  「哼,你還裝蒜?!就是那個載你回來的女人!還是對像已經多到你自己都記不得啦?」

  「啊?不是啦!她只是順道送我回家……那只是個禮貌性的道別而已……」貝爾克特急忙分辯。

  「順道載你回家?是啊,我看你根本是不知道在哪跟她睡了一夜,所以精力不足才需要她送你回來嘛!……你分明是喜歡女人的性向也正常得很,怎麼?吃飽沒事幹閒著是嗎?把我當猴子一樣耍弄覺得好玩是嗎?還是因為藍特是同性戀,所以你想試看看我是不是和他一樣受到男人的誘惑就會自動獻身,你想看我這樣的窘狀是嗎?為了戲弄我,你居然可以對一個男人說出愛情的告白,這種遊戲讓你開心嗎?但更好笑的是我竟然笨到現在才發覺……這場遊戲恕我不繼續奉陪下去了,坎伯斯先生。」

  佳瓦情緒激動地淚流滿面,一咬牙,他粗魯地抹去臉上的淚水,抓起收拾好的旅行箱轉身就走。

  貝爾克特搶在佳瓦面前把房間的門關上,守在門口不讓他出去。

  「讓開!」佳瓦臉上是絕決的冷然。

  「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貝爾克特低聲下氣地懇托,只差沒有跪下來求佳瓦。

  「她……載我回來的是伊娃·柴克,她是我的搭擋啦!完全沒有你剛才說的那回事,因為我急著回來看你,所以才拜託她順便載我一程的!」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如果因此被佳瓦嫌棄,那他是死也不能瞑目,但是話說回來,他也真的服了佳瓦那奇怪的超強聯想力。

  「你的搭擋?男女一組的搭擋?那你們不就是情侶囉?」好像完全不相信他似地,佳瓦嘲諷地嗤哼。

  搞不懂佳瓦這種「搭擋=情侶」的怪異觀念從何而來,貝爾克特只能苦笑。

  「我所屬的這一組是情侶搭擋沒錯,不過,不是我和伊娃,因為我這組其實有三個人,她的戀人是我們的總領導詹姆士·英格索爾。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絕對是誤會,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真的?」佳瓦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沒錯!如果你還懷疑的話,那我就馬上拔個電話給她,好讓你確定我是不是卑鄙的說謊者!」貝爾克特說得堅決。

  佳瓦看著他一臉的堅誠真確,慢慢垂下眼,靜靜地不言不語。相信貝爾克特或放棄一切的念頭在心中反覆地交錯搖擺著。等一下,他剛才說……佳瓦不假思索地抬起頭,眼底又是一抹強烈的不信任。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又如何?誰知道你到底有多少紅粉知已。上次電話中的『康妮小姐』不正是你最親密的人嗎?」聲調中不覺透露出濃濃的酸意。

  貝爾克特聞言首先是一楞,隨即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吃醋啦?」顯然他是忘了先前的慘痛教訓。

  佳瓦的藍眸霎時冰冷,態度也立即變得漠然,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

  「對不起,那是你的個私事,我沒有資格過問的,請原諒我的魯莽。」

  說完,他又提起身旁的旅行箱。

  貝爾克特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巴掌,總是在不該多嘴的時候廢話一堆。他趕忙阻止怒氣沖沖的佳瓦。

  「康妮是我二姐啦!她的全名是康斯坦絲·坎伯斯。」

  佳瓦這次真的驚詫不已。

  趁著他還在震撼呆愕的狀態之中,貝爾克特一把將他擁入懷中。

  腦海中一片混亂,佳瓦努力地回想著模糊的記憶,他依稀記得電話中女人的說話口氣,那的確很像是年長者對晚輩的強勢態度,而且,若是家人的話,再怎樣親密也是正常的,既然如此,那昨天的一夜無眠倒似他在自尋煩惱,徒增許多不必要的誤會而已。想到這裡,佳瓦不禁臉紅起來,有點氣惱自己的小題大作。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覺得自己理屈卻又拉不下臉來,他賭氣似地喃喃低語。

  「你連聽我解釋都不肯就想直接搬回碧園,我哪還有機會陳情?」貝爾克特只有苦笑,「佳瓦……你就留在這兒嘛!好不好?答應我,別再說要離開的話了,我真的好怕失去你。」

  貝爾克特用臉輕輕摩挲著佳瓦柔軟的髮絲,活像一頭愛撒嬌的大狗。說實話,要是佳瓦真搬回碧園的話,他可就完全沒有信心能敝開他封閉的心靈世界,更遑論希冀在他的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佳瓦沒有回答,許久,他才問聲道:「你……不覺得我很討人厭嗎?」

  貝爾克特輕笑,「我愛你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討厭你呢?」

  「你不覺得我很無理取鬧嗎?居然為了這點小事而大發脾氣。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其實剛才那些情況你都不必解釋的因為那畢竟是個人的隱私,我並沒有資格去質問……」

  貝爾克特打斷他,「有的,你當然有資格,因為你是我最愛的人,而且,我真的很高興你終於開始在乎我了,比起冷漠的不理不睬,我寧願見到你大發雷霆的模樣,這也才讓我知道自己的心意終究得到回應了。」

  溫柔地用指腹撫去佳瓦猶凝在睫毛上的淚珠,貝爾克特滿懷柔情地微笑著。

  佳瓦仰首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你……為什麼喜歡我呢?我……我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的……」

  貝爾克特伸出手抬起他的臉,唇邊仍是一貫令人安心的沉穩笑容。

  晶亮深邃的黑眸對上如大海般憂鬱的無措藍瞳,時間彷彿在兩人的相對凝視中靜止了。

  「為什麼愛上你?這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知道自己徹底地被你吸引,不論是你的言行舉動、倔強的個性,還是獨自承受傷痛的堅強,甚至是一抹笑容、一個眼神,在在都觸動我的心弦。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一直在追逐你的身影,眼睛已經離不開你的一舉一動了。你的每個地方我都喜歡,因為那就是你,而我就是愛那樣的你。我知道自己的心情,也很清楚自己所想要的是什麼,所以,別再說我是因為同情心作祟或受其他人托付才會對你這麼好,這種說法只會傷害我的情感,也破壞了我對你的真誠心意……佳瓦,請相信我的愛,好嗎?」深情款款地,貝爾克特傾訴著自己的心衷。

  佳瓦垂著眼,雙頰嫣紅一片。最後,他輕輕地點了頭。

  「我真的好愛你!」貝爾克特滿足地緊抱著佳瓦。

  被有力地環抱著,佳瓦清楚地感覺到對方透過衣料傳來的稍高體溫,自己好似被一團溫暖的氣息包圍著。

  過了一會兒,貝爾克特彷彿想到什麼似的,他俯首看著佳瓦。

  「你吃過飯了嗎?」

  佳瓦訝異於這突來的問題,隨即默默搖頭。

  「這怎麼可以!」貝爾克特皺起眉頭,「我一不在,你就這樣虐待自己,那叫我如何能下心出差……」老媽子似的嘮嘮叨叨。

  佳瓦則是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唉!貝爾克特在心裡大大地歎了口氣。

  「好吧!這就算是不吃飯的懲罰!」他神情認真地親了親佳瓦的臉頰。

  「嘿嘿,走吧,我們吃飯去!」

  詭計得逞的貝爾克特快樂地拉起佳瓦的手就要出門,後者滿面臉躁紅。

  ***

  就這樣,佳瓦繼續在貝爾克特家住了下來。

  兩人成為戀人之後,生活作息模式依然不變,貝爾克特仍舊常常在家陪伴佳瓦,彷彿都不用工作似的。他們常一塊兒膩在沙發上,有時天南地北地閒談著,有時只是靜靜地相依偎在一起,讓彼此的眼神交流。

  從談話中,佳瓦對貝爾克特的家庭背景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他的父親是位傑出的刑警,但在一次追捕犯人的行動中不幸喪生槍口,遺留下愛妻和四位年幼的子女,那時貝爾克特才五歲。在他當時幼小的心靈中看來,父親死亡的回憶就等於葬禮上三位姐姐哭成一團,和母親茫然心碎的無助。

  父親去世之後,母親完全成為家庭的中心支柱,她獨力撐起這個家。不願改嫁、不願再婚,她堅持著自己的愛情,並以同等毅力撫養四個子女長大成人。但在貝爾克特的印象中,他不知有多少次看到半夜時母親獨自己坐在廚房裡默默流淚。

  四個孩子長大之後各有志向,貝爾克特決定向父親看齊,成為一個出色的警察。家中得知此消息之後,撻伐聲源源不絕,尤以他大姐卡蘿為最,而母親則完全不表示意見。

  大姐的個性和父親最像,強勢威嚴而且固執,向來說一不二,家庭會議中多數以她馬首是瞻。在三個姐姐的強力反對之下,再加上考慮母親的心情,貝爾克特只得改變志向,接受法律的專學訓練,成為一名律師,但他的心中仍然不改最先的初衷。

  法學院即將畢業的前夕,機會來了,聯邦政府於此時招募醫學、法律人材加入緝毒組織,於是他在教授的推薦下順利地甄選上了,當然不免又在家中引爆一番爭執,經過長達數月的對辯抗詰,他才得以逐願地進入緝毒小組。據貝爾克特自己的說法,他是「披荊斬棘、鏟山劈海,比摩西出埃及還要辛苦百萬倍之後,才得到自由」。

  緝毒小組的工作相當機動,經常是在忙得累死人和閒得無聊死人間交錯替換著,當然重點還是以前者居多。佳瓦幫恍然大悟為何他總是可以閒賦在家。

  貝爾克特還告訴佳瓦,這次他的假期甫一開始,就碰上藍特的案件,在警長要求支援下,他這個最閒的人就理所當然地被分派出來,休假時期卻被叫回去辦案,他起初覺得自己霉運透頂,後來才發覺其實是天意注定。

  今天一大早貝爾克特就出門去了,直至時近黃昏都未見蹤影。

  百般無聊地按著電視遙控器,在停地轉換頻道,佳瓦注意力卻在窗外皚皚飄動的雪片上,幾天以來大雪未曾停過,彷彿是在為即將到來的節慶預作準備。

  記得貝爾克特告訴過自己,聖誕節他不打算回紐約去,準備留在卡夏塔山谷裡,佳瓦曾擔心:難道他的家人不會反對嗎?貝爾克特則是頑皮地眨眨黑眸,「沒辦法啊!工作繁多得讓我無法抽身回紐約,所以,只好留下來陪你過節呀!」佳瓦心下感到歉然,明白他是擔心自己孤獨一人會寂寞,才特意不回家的。戀人溫柔體貼的舉動讓他感到窩心不已。

  關掉電視,佳瓦輕輕歎口氣。過多的幸福總使他覺得不安,現在美好的一切彷彿都在夢中似的,他很害怕一旦夢醒,自己又得再度面對冷硬殘酷的現實,茫茫然的不確定感讓他載浮載沉、患得患失。

  當他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之時,門鈴突然響了。佳瓦的直覺反應是貝爾克特,但他隨即又推翻自己的臆測,貝爾克特回家還用得著按門鈴嗎?

  一面走向門口,佳瓦一面在心中揣測來者何人。

  門一打開,一雙翦水秋瞳笑吟吟地望著自己,是溫絲黛·杜許。

  佳瓦又是訝異又是歡喜,他趕忙把溫絲黛迎進屋內。坐定之後,溫絲黛脫口的第一句話就讓佳瓦滿臉紅潮。

  「佳瓦哥哥,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整個人都變得充滿精神,我真要好好感謝坎伯斯先生對你的細心照顧呢!」

  「……嗯……是呀……」

  佳瓦顯得有些忸怩,溫絲黛驚訝地發現到他的異狀。

  「我說的不對嗎?」

  佳瓦更顯困窘,「不……不是的……」

  溫絲黛有點懷疑地看了佳瓦一眼,決定暫時略過他怪異的舉動,她開始改變話題。

  「佳瓦大哥,這些是你班上學生送給你的聖誕賀卡以及慰問的卡片,你可不要辜負了孩子們的心意,要快點振作起來喲!孩子們可都很想念他們的以撒亞老師呢!」

  溫絲黛遞給佳瓦一個鼓漲的大信封袋,裡頭裝著滿滿的卡片。

  「還有,這是我自己做的藍莓派和黑森林蛋糕,我知道你不愛吃甜的,所以糖量都放得很少,你可以安心地吃不必怕被甜死!」

  她巧笑倩兮地拿出紙盒。

  「謝謝你。」佳瓦很是感動。

  兩人開始閒話家常,言語間不免提到過去的種種,想起逝去的弟弟藍特,佳瓦不禁心下黯然,一片慼慼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著。

  過了一會兒,溫絲黛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冒出一句。

  「坎伯斯先生好像……很喜歡佳瓦大哥?」有點探測的口氣。

  「有……有嗎?你為何會這麼想呢?」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拭探詢問,佳瓦又是一陣慌亂。

  看著佳瓦慌張無措的模樣,溫絲黛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暖昧的笑容。

  「嗯,這算是女人的直覺吧!人的舉手投足常會不自覺地表露出獨特的情感……就拿上次在藍特的葬禮來說,坎伯斯先生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佳瓦大哥身邊,從他的舉止神態中,我可以看出他對你的憐惜與關懷,此外,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老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我,巴不得把我像趕蒼蠅一樣從你身邊趕開。」

  語罷,她忍不住大笑起來。

  旁邊的佳瓦慢是訥訥地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笑畢,她神情鄭重地注視著佳瓦。

  「那,佳瓦大哥對坎伯斯先生又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佳瓦不料有此一問,他沉吟了會兒,才緩緩道:「我也很喜歡他……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甚至很幸福,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種情況能繼續下去……」略帶羞澀地笑了笑,「……你會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起很噁心嗎?」

  溫絲黛正色看著他。

  「愛情如果可以分門別類來規制的話,那它就不叫做愛情了。相對地,即使對方的性別和自己相同,但你對他的感情真實純粹,則誰也不能否認你們之間的情感和一般異性戀的愛情毫無二致。所以,我的回答是,在我眼中你們倆其實和一般世俗的男女情侶一樣正常。除此之外,唯一讓我感到訝異的地方是,坎伯斯先生竟然能改變你如此之多,我過去從沒有聽過你坦率地吐露自己的情感耶!坎伯斯先生的魅力果然不同凡響。」她不忘順便調侃一下佳瓦,「不過,當然你們會遭受到的挫折一定比想像中要來的多,因為現實的狀況下,世人還是甚少接受同性戀,但是,我相信佳瓦大哥和坎伯斯先生只要能彼此信任,種種的考驗也只會洗鏈增進你們之間的感情。而且,我對坎伯斯先生有信心,光憑他打動你的心的毅力,就足以令人敬佩不已。」

  佳瓦被溫絲黛取笑得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反駁。

  兩人又絮語須臾。慢慢地雪勢漸小,溫絲黛也起身告辭。

  剛打開大門,就見貝爾克特的車正緩緩地開進屋前的車道。

  當貝爾克特看清楚站在佳瓦身邊的人之後,他滿臉的歡愉瞬間垮成一顆苦瓜,而溫絲黛則是笑盈盈地和他打著招呼。

  佳瓦本來還要貝爾克特送溫絲黛回家,卻被她笑著拒絕了。臨別時,溫絲黛還親了親佳瓦的面頰,彷彿渾然不覺一旁的貝爾克特瞪著雙幾欲冒火的眼眸。

  溫絲黛一走,貝爾克特立刻伸手攬住佳瓦的腰,一面用力地吻著溫絲黛剛親過的地方,嘴裡還連聲:

  「消毒消毒!」

  末了,他還鼓起腮梆,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剛才她的親吻讓我在心理上遭受到莫大的損傷,根據戀人公約,我現在鄭重要求你損害賠償:罰吻我一百次!」

  佳瓦失笑於他一本正經的得寸進尺。

  「嫉妒嗎?」佳瓦挑眉問他,想一報夙仇。

  「是,我承認!而且是非常強烈的嫉妒!」貝爾克特乾脆大方地坦承事實。

  佳瓦瞥了他一眼,「你嫉妒什麼啊?黛兒她早就訂婚了,準備在明年的復活節時結婚,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貝爾克特嘟嘴:「那又怎樣?她親你的事實依舊存在啊!不管,你一樣要賠償我!」

  「真不講理!其實你只是想藉機要我親你的吧!」

  「不,我真的是在要求賠償!好吧,既然你不給付,那我只好自力救濟了!」

  說罷,他的唇就吻上佳瓦的唇瓣。

  唉,罷了,誰叫自己老是拗不過他呢?在貝爾克特輕巧地以舌尖吮吻著自己的同時,佳瓦意識模糊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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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聖誕節前夕,一個充滿希望和歡樂的美麗夜晚。

  貝爾克特和佳瓦正驅車前往市中心的托布多夏爾餐廳,和幾位朋友共進聖誕大餐。

  一路上,平時枯燥單調的街道都被閃爍繽紛的五綵燈泡裝飾得溫馨華麗,沿途中所經過的每戶人家,大門上都掛著象徵祈福意味的花圈,並不時流洩出喧鬧歡樂的笑語聲和特製食物的誘人香氣,街道的深處隱約傳來教堂的鐘聲和唱詩班的美妙天簌。興奮熱情的氣氛籠罩著整個谷地,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洋溢著愉悅暢心的開懷,連漆黑靜止的夜空也彷彿被人間熱鬧的節慶氣氛給鼓動起來,飄下了細柔如鵝毛般的雪花來助興。

  車子駛到目的地,甫一打開車門,佳瓦就被撲面而來的寒風逼得有些瑟縮。伸手拉緊外罩的毛呢大衣,風吹得他不禁微瞇起眼。驀然一隻有力的手將他整個人攬進厚實的胸膛。他抬眼,對上的是貝爾克特溫柔的笑臉,讓他整個人登時暖和起來。

  輕吻了佳瓦的額頭,貝爾克特環抱著他朝餐廳入口走去。托布多夏爾餐廳的歷史悠久口碑稱善,無論是在用餐品質或氣氛上都享有盛名,每逢重大節慶之時必定座無虛席,就拿今年的聖誕節來說,座位早在一個多月前就被預定完了,候補的名單則是長達百人之多。

  塞姆和洛斯正站在門口等著他們。塞姆一臉不耐煩。「搞什麼啊貝特?停個車也耗那麼久?老早就看到你的車進入停車場,卻磨了快十分鐘才出來,是不是在裡面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塞姆的快人快語讓佳瓦臉上一紅,貝爾克特則是無奈地翻了翻白眼。

  「拜託!你以為停車位很容易找呀?」

  一旁的洛斯仍然是一派悠閑雅靜地向佳瓦輕聲招呼,佳瓦回他一個靦腆的笑容。

  四人進入餐廳,由侍者領到預約好的席次。輕柔優雅的古典音樂迴盪在座位之間,純白蕾絲的桌布上是造型奇特而富有創意的透明釉彩水瓶,裡頭養著嬌艷欲滴的盛開玫瑰,淡淡的粉色在刻意昏暗的燈光下看來更具情調。

  拉開漂亮的原木椅,四人入座。

  席間,塞姆滿臉鬱悶不快模樣,他煩躁地直扯著頸間的領結,好似籠中的動物想掙脫枷鎖般,一面又用力地嚼著口中的口香糖,彷彿想藉此發洩悶氣。

  佳瓦不解地看著他的異狀,洛斯發現佳瓦的疑惑,他輕笑了聲,冷冷地丟出一句:「別理他了,一頭牛當然是穿不慣正式服裝的!」語罷,他姿勢優美地端起杯子,輕啜了口冰鎮過後的玫瑰紅酒。

  面對他的嘲諷,塞姆還不及發難,貝爾克特又接了下去:

  「我講個笑話給你們聽:有個人到印度尼西亞去渡假。一天,他在餐廳用餐時,他先點了一隻龍蝦,當服務生準備把他吃剩的龍蝦殼收走時,他問:『你們是如何處理吃剩的龍蝦殼呢?』服務生回答:『當然是丟掉啊!』這個人說:『No No No!在我們美國,我們將吃剩的龍蝦殼送到工廠加工,做成蝦餅,然後賣到你們印尼來!』之後,當這個人吃完橘子時,服務生準備把橘子皮收走,這時候他又問:『你們如何處理吃完的橘子皮呢?』服務生回答:『當然是丟掉啊!』這個人說:『No No No!在我們美國,我們將吃剩的橘子皮送到工廠加工,做成果醬,然後賣到你們印尼來!』等到這個人吃完飯要結帳時,嘴裡嚼著口香糖,他問:『你們如何處理吃完的口香糖呢?』服務生回答:『當然是丟掉啊!』這個人說:『No No No!在我們美國,我們將吃完的口香糖送到工廠加工,做成保險套,然後賣到你們印尼來!』這時服務生問他:『那你們如何處理用過的保險套呢?』他回答:『當然是丟掉啊!』服務生說:『No No No!在我們印尼,我們將用過的保險套送到工廠加工,做成口香糖,然後賣到你們美國去!』」

  語畢,舉座皆哄堂,只有塞姆板著張極度不爽的苦臉。在三人的嘲笑奚落中,他悶悶地吐出口中的膠狀物。

  洛斯似乎以刺激塞姆為樂,他若無其事地繼續火上加油,「待會兒問問侍者,看他知不知道哪兒有口香糖的回收站!」

  塞姆冷瞥了他一眼,「可以啊!不過做成保險套後也用不著賣到印尼去,我們兩個自己用就行了!」

  此語一出,讓向來冷靜自若的洛斯霎時滿臉紅暈,「你這人!」他難得又羞又氣地低喊。

  貝爾克特見他們兩人內鬥,不禁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但塞姆可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他。

  「笑什麼!自己沒機會用就羨慕我們啊?」

  貝爾克特連忙還擊,「什麼沒機會用!我們是根本不用保險套的!」

  「廢話!從沒做過嘛!當然不用保險套!」塞姆馬上戳破他的謊言。

  「這個問題太微妙了,但我要強調的是,非是我不能只是不為而已!」貝爾克特仍頑強抵抗不肯認輸。

  「是呀!非不能也,只是不為嘛!所以你最近才會一直嚷著說自己已經忍到快內傷的地步了,不是嗎?」塞姆毫不放鬆地節節進逼。

  一旁靜靜聽著他們唇槍舌劍的佳瓦臉頰早已紅透。

  貝爾克特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個哥兒們真是專門洩自己的底。

  笑謔之間,侍者送上Menu。

  「先點吧!別等伊娃他們了。」

  聽到洛斯開口,佳瓦才知道還有其他人要來。

  點完餐之後,洛斯面帶微笑地望著佳瓦。

  「你們兩個總算在一起了,也才不枉費我上次犧牲色相的震撼教育。」

  呆楞了兩、三秒,佳瓦眨眨眼,才恍然大悟他指的是那次的接吻事件。原來,洛斯是故意的!怪不得當初自己發現他和塞姆接吻之後,洛斯仍是一派鎮定冷靜,完全沒有任何忸怩或羞怯的表現,原來這是有預謀的!

  「什麼震撼教育?」

  貝爾克特湊上前來,對他們的談話頗有興趣。

  洛斯便把上次來訪的情況從頭到尾敘述一遍。聽完之後,貝爾克特不禁苦著一張臉。

  「洛斯你幾乎把我害死!說什麼隊上其它搭擋都是情侶,害我被佳瓦誤會好久,他差點就想拋棄我一走了之呢!」

  面對這麼哀怨的控訴,佳瓦視若無睹地飲啜著杯中的清水,洛斯則是挑眉邪笑不已。

  「這叫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同樣地不經一番挫折焉能得到刻骨銘心的愛情呢?你這才該要好好感謝我的大力相助哩!」

  貝爾克特聞言也只得報以苦笑。

  「嘿,伊娃和詹姆士來了!」

  「總算是來了,遲到這麼久真不應該!」

  塞姆和洛斯兩人一搭一唱。

  只見一位年近四十的穩重男人手挽著佳瓦那日看到的紅髮美女,正趨步向他們走來。

  「抱歉,各位,我們來晚了!顛峰時段車塞得……」詹姆士·英格索爾首先開口道歉。

  貝爾克特立即打斷他:「我說詹姆士,你就不必替伊娃找藉口了,全世界都知道女人換衣裝扮的時間總是冗長得令人難耐,可是她們卻不明瞭愈是耗費時間在打扮上,其效果就愈低,這就叫做垂死的掙……」話還沒說完,他的頭就被重重地敲了一記。

  「死貝特,不讚美我也就算了,還猛扯後腿!」伊娃·柴克氣鼓鼓地瞪著他。不快地撇開頭,伊娃瞥見坐在貝爾克特身旁的佳瓦,她登時笑逐顏開。

  「你就是佳瓦吧?上次貝特在車上跟我說了許多有關你的事呢!」

  佳瓦慌亂地各她打聲招呼,之後就顯得不知所措。看著佳瓦臉紅無措的模樣,伊娃不禁升起了股想欺負他的念頭,她伸手擁住佳瓦的臉。

  「好可愛的男生啊!怪不得貝特喜歡,就連我也覺得怦然心動呢!」

  被動地迎上伊娃的眼眸,佳瓦在她貓兒般的狡黠綠瞳深處看到了一抹壞心的戲謔。

  貝爾克特急忙拍打掉伊娃的手,一副趕蒼蠅的嫌惡模樣惹得眾人失笑不已。

  如此和諧融洽的氣氛一直持續到用餐結束。席間,佳瓦發現上次讓自己嫉妒不已的伊娃其實個性竟是出奇的豪爽有魄力,堪稱是女中豪傑。用餐談話之時,或許是顧慮到自己怕生,眾人常會詢問他的意見,藉此把他引入話題之中,或是說一些貝爾克特不願在戀人面前曝光的蠢事來逗他開心。這次的聚會讓不適應人群壓力的佳瓦感到異常輕鬆自在。

  曲終人散,三對情侶準備各自回去。佳瓦和洛斯在餐廳的大門外等著自己的另一半把車開出來。

  閒聊著,洛斯突然俯身向佳瓦說了些什麼,並遞給他一個小包裹,佳瓦滿臉通紅地注視著手中的包裹,不自覺地隨著洛斯的話語默默點頭。

  之後,眾人在一片互道聖誕快樂的祝福聲中,為這個美好的聚餐畫下句點。

  回到貝爾克特的居所,兩人單獨相處的時間裡,佳瓦竟是一副忡怔危疑的不安模樣,還不時意義不明地偷偷瞥視著貝爾克特的舉動,像極了草食動物在防備天敵時的警戒神態。

  貝爾克特玩味地看著佳瓦類似戒備的態度,悠閒地從調酒吧走向他。遞給佳瓦一杯摻了檸檬水的萊姆酒之後,貝爾克特在他身邊坐下。

  察覺到因為自己的偎近而變得僵硬的身軀,貝爾克特臉上和笑容不禁帶點困惑,他興趣盎然地問著佳瓦:

  「是不是洛斯又對你說了我的壞話啊?看你好似避之唯恐不及地想躲開我。」

  細細啜飲著杯裡的伏特加,他等著佳瓦的回答。

  「沒有……洛斯他沒有說什麼……」

  只見佳瓦緊咬著嘴唇,慌張地連忙否認。

  「真的嗎?」貝爾克特故意裝出副詫異無比的樣子。

  「真的!」佳瓦動作僵直地頷首。

  貝爾克特見狀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讓佳瓦更緊張得不知所措。

  緩緩伸出手,貝爾克特輕撫著佳瓦如絲絨般柔軟貼順的髮絲,微微地,感到佳瓦彷彿遭到觸電似地全身一震,他發出歎息般的低喃:

  「佳瓦……」

  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曖昧氣息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過了會兒,似要紓解這窒息的迫人窘境,貝爾克特柔柔地開口,聲調裡隱約有著調侃的笑意,「喝點東西吧,放心好了,這點份量的甜酒還不至於喝醉……況且,今夜,人也不希望讓你喝得太醉……」

  若有所指的語氣讓佳瓦雙頰緋紅,他斂下眼,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著。

  看到他羞澀的反應,貝爾克特情不自禁地將身子更加挪近,他俯首輕吻著佳瓦震顫不已的頸項,一面低聲:「不要怕啊!你在擔心什麼呢?我不會傷害你的。」

  半倚在貝爾克特懷裡,耳邊是一團熾熱火燙的氣息,迥異於先前的擁抱讓佳瓦顫慄得難以自己,但貝爾克特輕柔低沉的嗓音裡彷彿蘊含著魔力,不可思議地,他緊張的情緒漸漸被安撫下來。

  感到懷中僵硬的身軀緩緩放鬆下來,貝爾克特微微一笑,他伸手從西裝上衣的口袋裡掏出某樣東西交給佳瓦。佳瓦看著遞向自己的深藍色天鵝絨寶盒,他不禁有些疑惑。

  「這是什麼?」

  臉頰輕偎著佳瓦柔軟的金髮,貝爾克特仿若在他耳邊吹氣般低語:「打開它你就知道了。」

  有點費力地,佳瓦動作笨拙地打開盒蓋。躺在絲絨襯墊上的是兩枚銀質的對戒,上面各刻有「K·I」和「B·K」的縮寫字母。

  佳瓦不敢置信地望著手中熠照閃耀的銀戒。

  「這……這……」

  「雖然根據國家現行的法律制度,我們沒有辦法組成一個家庭實體,但是……在形式上,我覺得這是必要的象徵……」

  平日的相處中,他仍可以感受到佳瓦潛藏在表面情緒下的憂惴不安,每當他說起對未來的種種規劃時,佳瓦總是帶著落寞的神情對他笑笑,那無奈的笑容中含有太多的不敢期待和害怕受傷。雖然佳瓦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感情,但是因著接連失去三位摯愛家人的打擊,讓他總是不敢對往後的日子抱有太大的憧憬,總是潛在地認為現在的幸福終將幻滅消散。

  貝爾克特知道他們的戀情讓佳瓦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卻也使他再度畏俱著最後的結局又會讓他被傷得體無完膚。每每想到佳瓦不敢對自己放太多感情的原因,他就彷彿揪著心似的難受不已。老醫生說過的話又驀然襲上他的心頭,『精神上的創傷有一點特別之處,就是它可以隱匿起來不讓人看見,但並不會真正收口,傷口是永遠在作痛,輕碰一下就會隨時滴血,這些深刻的傷痕是永遠張著口子活生生地留在心頭……』

  不!他不願意成為那些傷痕之一,他要讓佳瓦敞開心胸完全地信任他們的戀情,他要讓他知道這並非一時的幻象迷夢,而是真確存在的現實!

  拿起嵌鑲有「K·I」字樣的銀戒,他柔聲問著佳瓦:「佳瓦,你願意相信我的真心,戴上這枚戒指,從此和我生活在一起,此生不渝嗎?」

  怔怔地注視著在燈光下耀眼無比的銀戒,佳瓦碧藍色的眸子不覺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過了一兩分鐘之後,他輕輕頷首。

  「我……我願意……」

  貝爾克特開心地親吻著他的面頰。

  「那,換你幫我戴上戒指了。」

  佳瓦稍微側身,用水濛濛的湛藍眼瞳望著貝爾克特,一面徐徐地為他套上象徵誓言的銀戒。

  「喜歡我的聖誕禮物嗎?」貝爾克特一臉滿面足的燦爛笑靨。

  「嗯,謝謝,我很開心……」頓了頓,佳瓦低下頭去,「不過,對不起,我沒有準備禮物送你……」

  「沒關係,對我而言,你的允諾就是最好的禮物。」

  倚靠在戀人溫暖的胸膛裡,佳瓦心中沒由來地感到一股熱流激盪著,幸福的感覺甜絲絲地散播到全身各處,他真希望此刻能永遠持續下去。

  「佳瓦……」

  貝爾克特輕喊著他的名字,佳瓦不覺抬眼望著自己鍾愛的戀人。

  「……可以了嗎?」

  回望著自己的深邃黑眸,溫柔中帶著抹理性克制不住的衝動。

  不自覺地咬緊嘴唇,佳瓦身體內每個細胞都因這句話而緊張起來。腦中還慌亂地想著適才洛斯塞給自己的止痛劑和塗抹藥膏的用途,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已被拉到貝爾克特的房間裡。

  他未曾來過貝爾克特的房間,第一眼的印象,相較於自己所睡的客房,這裡就顯出濃厚的男性氣息。

  不及細看,貝爾克特就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吻上他柔軟紅潤的唇瓣,和以往不同的,這次的吻帶有強烈挑逗的狂熱意味,佳瓦只覺自己的舌尖不斷地被吸吮撫弄著,吞嚥不下的唾液屢屢從他的嘴角溢出,徐徐滑下白皙的頸項。貝爾克特強勢但不失溫柔的深吻讓他的體溫直線上升,一波波因吻而上湧的快感更熾燒得他渾身發顫。

  好不容易等貝爾克特鬆開他的唇舌,佳瓦才得以稍微喘口氣。無力地靠在貝爾克特的懷中,他大口吸著氣,努力地想從缺氧的狀態中恢復過來,耳旁卻傳來貝爾克特低啞的聲音:

  「你今天看起來好美,像無邪的天使一樣……讓我好想要你……」

  為了配合節慶的氣氛,佳瓦今天特意穿的一身純白。

  俊臉一紅,佳瓦想撇開頭,卻發現自己竟順勢倒向如海洋般蔚藍的大床。吃驚地睜大眼仰望著半壓在自己身上的戀人,佳瓦控制不住地全身戰慄微抖著,承受著貝爾克特的重量,那欲發生的事讓他腦袋一片空白。

  來回撫弄著那被自己吻得紅腫的唇瓣,貝爾克特低聲安慰他:「別緊張,把一切交給我就好……」

  叫他怎能不緊張!兩個男人……能做那種事嗎?更何況他身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從未想過會被另一個男人壓在身下。

  隨著蔽體的衣物愈來愈少,佳瓦的驚懼也愈來愈甚,最後,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襯衫,他終於忍受不住那對未知的恐懼。

  「不……不要……貝爾克特……我……我好怕……」

  原本埋首於他頸項間的戀人聞言抬頭。對上那充滿情慾的黑眸,佳瓦更是手足無措。

  「別怕,我會很溫柔的,還有……」他輕吻著佳瓦的手指,柔軟的舌尖挑逗地在易感處來回移動著,「叫我克,因為你是我的伴侶,我的戀人,更是我的家人!」

  說著的同時,他手也沒停地除去佳瓦身上的襯衫。

  清楚地感受到身後床墊傳來的柔軟觸感,佳瓦明白地知道自己正一絲不掛裸裎在貝爾克特面前,他羞慚地閉上眼,用力地咬著嘴唇想藉此抑止住源源湧來的羞恥感和幾欲逃走的衝動。

  戀人帶有慾望溫度的手在他的身上來回游移地撫弄挑動著,熾熱無比的唇舌更似瘋狂地吮吻著身體的每一處,從頸間、鎖骨、胸前一直到腰側,都烙印下他全數釋放的熱情。

  「啊……嗯……」微帶刺痛的咬嚙讓他忍不住細哼出聲。

  出其不意地,熱得彷彿要讓人融化的手沿著白皙光滑的肌膚往腿間伸去,直接觸及最敏感的地帶,佳瓦仿若全身遭電擊般地震動了下,隨即感受到腰間一陣酸麻和腹部火燒似的躁動。

  「唔……住手……不要……放開我……」

  奇異的感觸向自己襲來,他不安地扭動身子,想掙脫貝爾克特的掌握。

  「……佳瓦,什麼都別想,把你自己交給我就好……」

  戀人以綿密的親吻來安撫他,另一方面手卻加速地愛撫著他的男性象徵。不消多時,佳瓦就在貝爾克特的手中釋放出熱液。

  下唇被咬得泛白,佳瓦雙頰酡紅地緊閉著眼,微抖的脫力身軀說明著他正和極度的羞恥交戰著。

  貝爾克特輕撬開他緊咬著嘴唇的牙齒,很是心疼地以舌尖舔吻著被咬嚙得毫無血色的唇瓣,低聲安撫他:

  「這沒什麼的……放輕鬆……就讓我愛你……」

  徐徐地,沾滿熱液的手往白皙的股間探去,在佳瓦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一隻手指已經進入隱密狹窄甬道。

  「好痛……」

  異物進入體內的裂痛和不適感讓佳瓦眼眸泛出淚光。

  「忍耐一下……」

  貝爾克特也是一副撐得很辛苦的模樣。

  好不容易等到佳瓦的身體稍微鬆弛了點,貝爾克特便迫不及待地將他的堅挺插入。

  「嗚!痛……不要……你快點出來……」

  一個熾燙的巨大物體忽然竄入自己身體深處,重重地戳刺著脊椎根部,佳瓦覺得自己彷彿要被撕裂般,強烈的衝擊讓他直冒冷汗,劇烈的激痛感更將雙眼中強忍的淚水全數逼出。

  貝爾克特憐惜地撫著佳瓦因過度痛楚而扭曲的臉龐,雖然理智告訴他要馬上停下來,但是此情此景,再加上數日以來累積的澎湃情慾,要讓自己立時冷靜地住手實屬不可能的任務,他只能盡量放輕自己的動作,好稍微減緩佳瓦的痛苦。

  饒是如此,佳瓦仍是無法承受這種撕扯般的裂痛,就在貝爾克特反覆的抽插之間,他漸漸地失去意識,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徘徊旋繞在身體四周的狂暴風勢終於開始轉弱減低,不斷困擾著他的尖銳嘯聲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帶有陽光氣息的輕柔觸撫,好似春天和煦的暖風微微拂過臉頰。

  沉沉地睡著,佳瓦覺得自己彷彿身在蔚藍澄澈的溫暖水域中,隨著海流的波動輕輕漂浮著,那富有熱力的日光照射在慵懶的四肢上,令人感到通體舒暢。意識朦朧中,他隱約覺得一團暖和微熱的濕潤在身體各處呵癢似的來回撫弄著,奇異地讓自己浮動不安的心沉穩下來。

  佳瓦緩緩睜開仍嫌疲累的眼,臉上是一副剛睡醒的茫然。他仲怔地望著正俯身親吻自己散亂在額前的髮絲的貝爾克特,有點疑惑他怎會睡在自己身邊。

  看著他茫然睜著一雙恍惚的大眼,好似仍在神遊太虛的模樣,貝爾克特輕輕地笑了。

  「早安啊!佳瓦,睡得還好嗎?」順勢吻了下他微張的唇瓣。

  佳瓦此時才發覺兩人都未著絲縷地親密接觸著,心下大驚,他又慌又亂地想抽身退出被俯壓的曖昧姿勢。

  「好痛!」

  未料甫一移動,腰間就傳來強烈的酸麻感,身體某處被扯裂的肌肉更是痛得他險些掉淚。激痛的燒灼感沿著脊髓上升,他感覺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因此遽烈地翻絞著。

  「你還好吧?」隨即追索前來,貝爾克特大是疼憐地問著。

  不敢看向貝爾克特的臉,佳瓦低垂著頭,不料映入藍色眼簾的卻是佈滿緋紅印記的身體和落在床單上的已經乾涸的暗紅痕跡,他登時渾身躁熱不已,緊咬著下唇,他想撥開貝爾克特撫貼在自己腰側的熾燙手掌。

  「貝爾克特……放開我……」

  「克,叫我克,佳瓦……」

  戀人一面回答,一面又用靈巧的舌尖輕柔地舔吻著他頸間不對稱的紅痕。

  「別……別這樣……」佳瓦羞慚地想躲開。

  不準備放過他,貝爾克特狂熱地纏吻吮吸著摯愛的唇舌。

  「你終於是我的了……我好愛你……」

  顧不得身體的疼痛抗議,佳瓦馬上又陷入另一場直撲而來的情慾風暴。

  ***

  虛脫地癱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連續纏綿了一天一夜之後,佳瓦覺得自己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光用盡了。

  激情過後,他硬是拖著自己疲憊的身軀走進房間裡的浴室,想沖洗去情事後的痕跡,本來貝爾克特硬吵著要和他共浴,但是這個提議被他毫不考慮地就一口回絕。

  最後,在貝爾克特邪肆的笑容,和「怕什麼?反正我全部都看過、也都摸遍了!」的大聲嚷嚷下,佳瓦用力地甩上浴室的門,同時滿臉紅潮地想著這傢伙真是愈來愈不要臉了。

  「唔!」一個幅度較大的動作引起身體內部的激烈痛楚,他不禁悶哼出聲。

  真的好痛……適才沖淋的溫水更清楚地提醒自己這個事實,受傷的地方稍有碰到水就立即產生彷彿火燒似的刺痛感。若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受傷也就算了,卻偏偏是在那種極度敏感的地方……他只得胡亂地沖了沖水,小心翼翼地輕輕舉步走回床邊,饒是如此,其過程之艱辛難受仍是讓他吃足了苦頭。

  動作輕柔地放鬆身軀,佳瓦感到一股抽痛緩緩在下體蔓延開來,雖然他整個人疲累不已而且亟欲入眠,但這種持續性的疼痛反又讓他意識清明得睡不著覺。

  手裡端著熱牛奶和玉米粥,貝爾克特在他身邊坐下。

  「佳瓦,你餓了嗎?」順手拉起被蹂躪成一團的毛毯為他蓋上。

  微微掀起的沉重的眼皮看著身旁的人。

  「不餓……」佳瓦細聲細氣地不敢太用力,深怕又觸動傷口。

  眼見他有氣無力的虛弱模樣,貝爾克特感到一陣心虛。

  「對不起,我好像做得太過火了……」

  又是一波痛楚襲來,佳瓦只能含著眼淚咬牙強忍。

  「能……幫我拿大衣口袋裡的小包來嗎?」疲軟的雙腳讓他動不了,而傷口的折磨更使他不禁渾身打顫發冷。

  「哦,好,你再忍一下喔……」貝爾克特慌張地奔了出去。

  配著熱牛奶服下了止痛錠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關係,佳瓦霎時覺得舒服許多。這一刻他真是打從心底地感激洛斯。

  還在猶豫著是否要塗抹外用藥膏,但他的意識已然遠揚,昏沉的感覺如碎浪般湧來,耳邊還聽著貝爾克特問自己藥從何而來,他只虛軟地吐出一個字——「洛斯……」生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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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斜倚在窗邊的沙發上,佳瓦半靠著戀人的胸膛。

  二十一世紀元旦前一日,兩人正雙雙討論著新年假期要到哪兒去度假。

  澄藍的大眼仰望著窗外的灰蒙天空,佳瓦漫不經心地聽著貝爾克特報出幾個考慮的地點。

  「去賭城怎麼樣?聽說世紀大賭局在明天即將開幕耶!還是去舊金山或洛杉磯?現在加州的氣溫比這裡暖和多了;或者,我們乾脆到加拿大的愛德華王子島去享受一段無人打擾的同居生活算了;要不然,就到英國去觀賞足球賽,順便去探望凡提斯家外婆……」

  「說什麼傻話啊你!」佳瓦懶懶地打斷戀人的異想天開。

  「為什麼不行?」貝爾克特很不服氣地噘嘴,活像一個興趣勃勃卻遭拒絕的賭氣孩子。

  佳瓦斜睨了他一眼。

  「凡提斯家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又何必去攀親帶故地自取其辱呢?……倒是,你怎麼不說要回紐約去見你的家人呢?怕我嚇著她們?」

  他興致盎然地等著貝爾克特的回答。

  「不是『你的』家人,是『我們的』家人才對。」貝爾克特親親懷中人兒的軟金髮絲,一本正經地糾正他。

  「不回去的原因是我需要一段時間來加強你的心理建設,準備好面對三隻惡狠狠的母老虎,三個陰險的老女巫和三個壞心無比的後母姐姐,你瞧,如此困頓的局面,是不是必須有完全的武裝才能安然脫險?」

  佳瓦不禁失笑,隨即以是一臉落寞。

  「哪有那麼嚴重?我只怕……她們不承認我們的感情,或是……討厭我……」

  貝爾克特聞言忍不住輕敲他的額頭。

  「傻瓜!就算是那樣也無損於我們之間的情感,畢竟,那是我們兩人自己的事,容不得任何其他外力介入……就算她們再堅決反對也不能阻礙我對你的感情,因為這究竟是我自己的人生啊!」

  「真的嗎?」佳瓦的眼神中猶有一抹不信任。

  「你還懷疑啊?好,既然如此,我看這次假期我們哪兒也別去了,就待在家裡,我會好好向你證明:我有多認真地看待我們的感情。」

  貝爾克特的嘴角泛起不懷好意的邪謔笑容,兩隻手早已不安分地在佳瓦身上游移。

  「你……你在做什麼呀?」

  佳瓦紅著臉想抵抗伸入毛衣裡的熾熱大手,卻徙勞無功。前次因運動過激而酸痛不已的身體,在幾日來的細心調養和禁慾主義下已經康復大半,但一經挑逗,體內深處那股隱隱的疼痛又浮升上來。

  「我在愛你呀!」

  貝爾克特深深吻住戀人羞澀的唇瓣,感到他卷長的眼睫正輕輕顫動著。

  他真的忍不住了!數天的忍耐已使他的理性瀕臨崩潰邊緣,心愛的人就近在咫尺卻碰不得的滋味難受得可比酷刑煉獄。他要佳瓦!想再度品嚐他的甜美,尤其是在經過一個那麼銷魂的夜晚之後。這種渴望數日來逐次累積,而在此時一瞬爆發,他現在強烈地覺得慾求不滿!

  措手無助地,佳瓦只能聽任自己被捲入慾望的巨大漩渦之中。

  就在兩人纏綿得正火熱之際,門鈴聲在此時突兀地響起。

  慾火焚身的貝爾克特壓根不打算前去應門,他絲毫沒停下手上的動作,無奈按電鈴的人彷彿也是抱著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強硬態度,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尖銳的鈴聲仍固執地迴盪在屋內。

  在戀人的警示眼神下,貝爾克特只好滿臉不爽地起身,踩著沉重的步伐下情願地邁向門口,心中恨恨地咬著牙發誓,他一定要宰了這個不識相的打擾者。

  重重地扯開大門,貝爾克特板著張臭臉,極度不耐煩地看也不看來人的態度,擺明了是想藉此打發掉對方。

  「怎麼?不歡迎我們哪?看你一副想趕人的模樣。」

  一道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響起,貝爾克特驚愕地抬頭看著眼前的人。

  「姐姐……?」內心大喊不妙,沒想到才剛談起她們的事,本人居然跟著馬上就到了。

  「我們能進屋去了嗎?」

  「還不快閃一邊去!你是想讓我們在門外被凍死啊?」

  撇撇嘴角,貝爾克特不甘願地側身讓她們走進門內。

  排行第三的姐姐帶著促狹的笑容望著他。

  「將近半年不見,沒想到你看到我們卻一點也不開心,還擺出一副被打擾了的表情,真是枉費我們特地排出時間大老遠地飛來探望你。」

  「就是嘛!看他那副死樣子,我們真是好心沒好報!還有,又不是耳聾聽不見門鈴,人也明明就在屋裡,卻讓我們在門外凍了十五分鐘才來開門,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小弟,這就是你對待親愛的姐姐的態度嗎?」脾氣暴躁的二姐馬上就開始數落他。

  悶聲不響地,貝爾克特滿心煩躁地聽著姐姐們夾槍帶棍的奚罵。

  「為什麼不說話?」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在罵你耶!還心不在焉地敷衍!」

  天!他真想把這兩個聒噪不休的女人丟出去。

  不得已,他無奈地喑歎口氣。

  「有啦,我都聽到了,是是,對啦,都是我的錯,不該讓你們久等,我道歉可以了吧!」根據多年的經驗法則,他知道只有立即認錯才能免去之後更冗長的叨念。

  「這還差不多!」二姐的怒氣一向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比較難對付的是另一個,性格沉靜的三姐常讓人猜不透她的想法,也因此貝爾克特對她最是沒轍。

  「聖誕節你為什麼不回家?媽媽她很想念你。」

  靜靜丟出一個具有炸彈級殺傷力的問題,她敏銳而專注地觀察著貝爾克特臉上的細微表情,就連一絲肌肉的牽動也不放過。

  「哦,那個啊?電話裡我不是就說得很清楚了嗎?工作有點多,臨時又有任務分派啊!所以我就想乾脆留在署裡處理事務不回家了。」

  哼,果然是來興師問罪的!

  「真的嗎?」三姐微瞇起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當然!不然還有別的理由嗎?」貝爾克特被她那充滿審視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

  「還有沒有其他理由恐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頓了頓,「我們只想知道,如果工作真的繁忙得讓你連聖誕節、新年也無法回家的話,那為何依剛才的情況看來,你分明只是關在家裡睡大覺呢?」

  一語中的,但貝爾克特也面不改色地處變不驚。

  「那是因為今天剛好休假,我明天還要繼續工作。」

  他不想太快讓姐姐們知道佳瓦的事,他希望能有個緩衝期來調適雙方的心理。雖然選擇謊言是不對的但此刻真的不是坦誠以告的好時機。他不希望佳瓦因此遭到任何傷害,也不樂見親人受到過度的震撼,這樣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原來如此,那麼,待會卡蘿大姐從英格索爾先生那兒得到的消息應該也是如你所說的一樣囉!」

  面帶微笑地,她緩緩道出令貝爾克特震驚不已的消息。

  「大姐?難道她也來了?」

  老天!他可沒有能力一次應付三個難纏棘手的女人。

  「大姐和我們是搭同一班飛機來的,她一下機就直接殺到英格索爾那兒去,然後派我們先來找你,以避免有串供的行為發生。」

  二姐康妮玩味地看著貝爾克特吃驚的表情。

  可惡!這群狡詐的女人,竟挖好了陷阱等著他自己一頭栽進去!

  「小弟,別那麼不甘心,想在我們面前玩花樣,你還早得很呢!」康妮笑得幸災樂禍。

  「當一個人說謊的時候,他往往會需要更多的謊言來掩飾最先前的謊言。為了防他人戳破自己的謊言而拚命說謊的感覺是很難受的,小克,到底情況是如何,你就直說了吧!」三姐仍是一貫的冷靜。

  皺著眉頭,貝爾克特很是猶豫。

  此時,在房間裡久等的佳瓦打開房門走了出來,詫異地望見這一幕。

  「克,她們是……你的姐姐嗎?」

  三人一看就知道有血緣關係。

  情況愈加混亂了,貝爾克特覺得自己的腦中一陣昏眩。

  「嗯,這位是二姐康絲坦絲·坎伯斯,旁邊的是三姐蓓瑞絲·坎伯斯,她們是雙胞胎!」

  眼前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對著自己微笑,佳瓦反射性地也笑了下。

  雖然相貌極似,但她們給人的印象卻是南轅北轍。左邊的蓓瑞絲留著一頭及肩的烏髮,氣質嫻靜,柔媚斯文,秀氣的模樣讓人感受不出她其實是執業已有五年經驗的商務律師。

  柔柔地笑著,她向佳瓦伸出手。

  「你好,我是蓓妮。」

  握手的同時,佳瓦可以感覺得到她正細細地打量著自己。

  旁邊的康斯坦絲則是標準的豪爽女將,笑起來時英氣勃發。她甩著削得薄薄的短髮,動作海派地拍了拍佳瓦的肩頭。

  「我是康妮,你應該就是佳瓦·以撒亞吧!我記得你的聲音。」

  說完,她轉身笑對貝爾克特。

  「小弟,你的室友長得好可愛啊!上次我在電話中聽到他的聲音時就這樣想,今日一見,果然聲如其人。」

  佳瓦聞言臉上一紅,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室友,佳瓦是我的戀人!我們是一對情侶。」

  突如其來地,貝爾克特猝起發難,口出驚人之語。他不願繼續隱瞞下去,更不願佳瓦因此誤解,以為自己不肯將他光明正大地介紹給家人認識。當然,他也很擔心姐姐們的後續動作,不過,他決定如果有任何不利於佳瓦的景況,他就要大義滅親地把她們趕出去!

  「這也就是我不回家過節的真正原因,因為我想留在這裡陪他。」

  牽著佳瓦的手,貝爾克特無畏地迎向姐姐們詫異的眼光,勇敢地道出一切。

  康妮瞪大眼眸,臉上滿是震驚的呆愕。

  「你……你是同性戀?」

  她失聲叫了出來。天啊!自己的弟弟居然愛上一個男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性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愛佳瓦。」

  康妮不知所措地望向自己的妹妹,後者仍是不改其鎮定冷靜。

  「你說的是真的嗎?」蓓妮緩緩開口。

  「這是我自己的感情,又何必要騙你。」

  「你們曾考慮過外在的壓力嗎?」

  「我並不害怕世俗的道德壓力,我只怕失去佳瓦會讓我後悔終生。」

  「那你呢?以撒亞先生?」

  「我和克有同樣的感受。」

  眼光在兩人之間來回巡視著,蓓妮若有所思地凝想著。

  許久,她歎了口氣。

  「好吧!既然你們不後悔,那我就尊重你們的抉擇。」

  「哇!太棒了,三姐,我愛死你了!」

  自己的戀情獲得親人承認,貝爾克特開心地上前擁抱蓓妮。

  旁邊的康妮見狀眨了眨眼,既然一向精明幹練的蓓妮都不反對了,那她也無話可說。

  「我也認同你們的愛情,不過,我不要小克的擁抱,我要佳瓦的。」

  說完,她自己把佳瓦抱了滿懷。

  不習慣和他人如此親暱,佳瓦瞬間臉紅不已。

  「喂喂喂!誰准你亂碰佳瓦的!還給我!」

  貝爾克特不高興地瞪著自己的姐姐,一把將佳瓦搶回懷中。

  「真是個心胸狹窄的小氣鬼!」康妮不服氣地鼓腮。

  「誰知道你這個粗魯的女人會不會碰壞佳瓦啊?」貝爾克特也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你說什麼?!」杏眼圓瞪,康妮眼見就要爆發。

  「你們兩個別吵了!與其有時間在那裡拌嘴,還不如趕快想個辦法來應付卡蘿大姐。」

  蓓妮的一句話讓爭執中的兩人登時冷靜下來。

  貝爾克特聞言,心馬上一沉,他差點就忘了這個擁有最高障礙指數的頭號麻煩人物。

  大姐的脾氣異常頑固執拗,她常憑著直覺、感情去認定事物,並會由第一印象形成勸也勸不聽、改也改不了的超級成見。所謂長姐如母,自小以來,因為母親忙於生活奔波,貝爾克特可說是由這位長他八歲的姐姐一手帶大,因此某種程度上,他對卡蘿大姐是懷有相當的敬畏和依戀。再加上母親從公司退休下來之後,把所有事業全都交給大姐管理,她憑著天生的威勢和精明的手腕,不但擴展了公司的營運,更加強了她在家中專制獨裁的地位。

  苦著一張臉,貝爾克特打破沉默:「該怎麼……」

  話還沒說完,大門就響起一陣急促的敲打聲,屋內的人因這突來的聲響而僵硬著。

  「貝爾克特,開門!」

  尖銳高亢的女聲飽含著不耐和隱蘊的憤怒。

  「說人人到,小克,你真不幸!」

  「居然忘了有門鈴而猛敲門,看來她已經氣昏頭了……小弟,我們精神上與你同在。」

  「我只希望你們不要落井下石就好。」貝爾克特扯開一抹勉強的苦笑,走向門邊。

  「砰」的一聲,門突然被用力甩開,卡蘿·坎伯斯像旋風似地捲到他們面前。

  「貝爾克特·坎伯斯,你居然敢欺騙我!詹姆士·英格索爾告訴我,假期期間他根本就沒有分派任務給你,除此之外,還多給了你一個星期的休假!那麼,到底是哪來的工作繁忙讓你無法回家過節?」

  彷彿一團烈火瞬間炸開,卡蘿咄咄逼人的態度讓貝爾克特啞口無言。

  怒目瞪著自己的弟弟,卡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聽他的解釋,驀地,眼角餘光掃到弟弟身旁的陌生人,仔細打量一番之後,她以平淡的聲調開口:「你就是佳瓦·以撒亞?」

  佳瓦被那飽含檢視意味的目光看得心慌。「嗯……我就是……」

  「我們兩個彼此相愛。」

  貝爾克特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赤裸裸地直接挑戰大姐的權威,他真的是豁出去了。

  「我知道,伊娃·柴克已經告訴我了。」

  臉上不表露任何情感,她冷冷地看著他們。

  「但是,對於這件事……」神態丕變,銳利的眼神蘊含著熊熊的怒火,「……我感到非常地憤怒!」

  此語一出,貝爾克特只覺得心涼了半截,旁邊的佳瓦則是臉色蒼白。

  三姐蓓妮試圖緩和僵局:「大姐,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干涉……」

  「你不要說話!」沉聲打斷蓓妮的勸和,卡蘿犀利的目光在貝爾克特和佳瓦兩人之間移動著。

  「我真的很生氣!你是以此作為不回家的理由嗎?這種懦弱的逃避行為你居然也作得出來!從小我是怎麼教你的?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選擇前仔細考慮,抉擇後永不後悔!今天你既然已選擇他作為生命中的伴侶,想必也準備來面對社會世俗的異樣眼光,那麼,你為何不敢帶他回家來讓我們看看?你這麼做,對我們是不信任,對你的戀人而言更是一種傷害!讓人家承受這種委屈,以為我們不肯接納他,你真是可惡得過分!我對你這種不負責任的舉動非常不以為然!你自己要好好地檢討一番!」濃厚的說教口吻。

  「嗄?」四人震驚地呆立著,尤以貝爾克特為最。

  他原本以為會聽到一些惡毒殘酷的批抨,沒想到他的大姐在乎的不是他們的同性戀情,而是顧慮到佳瓦的心情才把他痛罵一頓。貝爾克特對卡蘿的體貼關懷很是感動,卻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先前他還想著要帶戀人流亡海外,等專制政權的追訴期間適時才歸國呢!

  「大姐,謝謝你!」這是發自貝爾克特內心的由衷感謝。

  佳瓦則是紅著眼眶向卡蘿微微頷首致意。

  「用不著客氣,從此之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那笨弟弟還要拜託你多照顧了!」卡蘿輕輕地笑了起來,嘴角上揚的模樣像極了貝爾克特。

  自己哪裡笨了?貝爾克特不服氣地暗想著。算了,如此美好的時刻就別計較那麼多了,他俯首溫柔地親吻著佳瓦的面頰,感覺心中一股暖流涓涓而出。

  「哎呀,你們兩個可真熱啊!」二姐康妮面露曖昧地打趣著。

  「羨慕啊?」貝爾克特摟著雙頰緋紅的佳瓦,不甘示弱地回嘴。

  「只是覺得佳瓦被你這樣抱著很可憐而已。」三姐蓓妮也跟著湊趣。

  「什麼話!我們可是幸福得很。」

  三人幾乎抬槓起來。

  「好了,全部安靜下來!」大姐威嚴地發號施令。

  「四個人都給我聽:明年的復活節要全員到齊,一個也不能少,小克和佳瓦尤其有義務到場。要是誰又落跑的話,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人追回來!聽清楚了嗎?」

  四人一致乖乖點頭。

  「好,很好,現在因為在西雅圖有筆生意要洽談,所以我得走了。那,康妮和蓓妮呢?你們要照原計劃留在這裡嗎?」

  「留在這裡?!」貝爾克特不加思索地驚叫出來。

  開什麼玩笑!他和佳瓦的獨處時間為什麼要讓這兩個女魔頭來打擾?不行!他誓死都要反對到底!

  「那當然!我們想和弟弟多多親近啊!」蓓妮甜甜地笑著,一抹促狹的捉弄在眼中升起。

  「誰屑和你親近。」貝爾克特是百般厭惡。

  「誰說是你?我們想親近的對象是佳瓦好不好?」心有靈犀一點通,雙胞胎的康妮說出她們的心聲。

  天啊!誰快來救救他,把這兩個壞心的女人趕走吧!望著眼前兩張神似的微笑臉龐,預見到前途之多災多難,貝爾克特的心中不禁暗暗哀叫著。

  ***

  「然後咧?」

  塞姆大喇喇地靠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帶著事不關己的嘲諷笑容看著神色不豫的貝爾克特。

  「什麼然後?」

  毫不客氣的口吻,貝爾克特很是煩躁地回嘴。他巴不得這兩個損友快快滾蛋,離開他的視線範圍愈遠愈好。

  「咦?貝特你還裝傻,當然是問你這段期間之內,你的姐姐們是如何『溫柔』地對待你呀!」

  閒閒地啜口茉莉花茶,洛斯眨著眼直向他笑,擺明是一副看好戲的態度。

  貝爾克特聞言登時臉色一沉。

  這幾天來,那兩個心腸狠毒的女人差點沒把他害死。先是要他做些灑掃擦抹、煮飯洗衣的繁瑣家事,做好之後,她們又百般挑剔、吹毛求疵地說他技術退步、功力大減,還要求他重做到她們滿意為止。整天下來,做得他幾乎是精力耗盡、虛脫無力,就在他瀕臨累垮境界之時,卻聽見那兩個女人在對佳瓦吹噓自己是如何從小訓練弟弟成為新好男人的典範,所以他今日的十八般武藝之練就全部都是她們的功勞。

  這種體力勞動的工作也還罷了,更過分的是她們竟整日霸著佳瓦不讓他接近。憑著雙胞胎兩人一體的默契,她們滴水不漏的防備讓他連和佳瓦說話的機會也沒有。肉體上的折磨他還能接受,但是如此精神上的摧殘叫他如何耐得住。

  事情到這種地步也就算了,他最不能忍耐的是,她們居然連夜晚也不讓他和佳瓦相處在一起,孤獨地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耳中不時聽到房間中傳出的笑語聲,那時他真是悲憤得想哭。

  痛苦的磨難同時來自肉體和精神,兩天下來他漸漸憔悴失形。幸好,第三天的時候,蓓妮的事務所來了通催告的急電,拯救他於水深火熱的地獄中脫出,這兩個他命中的煞星才不甘不願地回紐約去,還他一個寧靜美好的生活。

  未料,她們昨日才走,今天他生命中第二大的不幸又殺上門來。

  「媽的!那種悲慘的地獄景像我連回想都不願去想!」

  貝爾克特真的是一肚子怨氣。

  「為什麼?我覺得很快樂啊!姐姐們的個性很親切,人又好相處,我還希望她們能多待一段時間呢!」

  看著他憤憤不平的樣子,佳瓦不解地問。

  「佳瓦,你居然為那兩個黑心肝的女人辯護?!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貝爾克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還伸出手去探了探佳瓦的額頭。

  「我是真的這麼認為,而且,我很喜歡她們啊!」

  「你被騙了啦!她們可是從沒安過什麼好心眼的,更何況,你沒有看到我這兩日來被她們虐待的慘況嗎?怎麼還能被惡勢力同化呢?啊……可惡!佳瓦你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被她們洗腦的?」

  哦,老天!戰爭還沒開打,自己的戀人卻已經倒戈相向、投奔敵營了,這叫他情何以堪?

  「嗯……洗腦啊,大概是從她們告訴我,你初戀的對象是幼稚園大班時的佩姬·布希的時候開始的吧!」佳瓦面露微笑地回答他。

  「真的嗎?」

  「哇!貝特,真有你的!」

  旁邊的洛斯和塞姆一聽之下登時兩眼發亮。

  「哪有這回事!她們亂說的啦!」貝爾克特狼狽不已。

  但是這兩人怎會放過他,又是一陣你來我往的唇槍舌戰。

  聽著身旁聒躁不已的喧鬧,佳瓦不禁開懷地笑了。隱約地,他感覺得到體內那股咆哮不止的狂風已逐漸銷聲匿跡,自己也已從過往的夢魘中掙脫出來。

  肅冷的冬已至末尾,暖和明媚的春天也該到了。破繭而出,面對充滿希望的光明未來,看著笑鬧中的戀人,他衷心地期盼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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