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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轉]【龍門客棧】天下第一嫁-典心

天寒地凍。

  白雪接連幾日,下下停停,在街上積了厚厚一層,教人有些舉步維艱。

  不過,這麼一點點小困難,當然是擋不住火冒三丈的龍無雙。她回到相爺府,走到兩人居住的樓房前,卻不肯回房,就這麼站在門前,瞪著紛飛的白雪,等著公孫明德。

  他才一進新房院落,就瞧見她了。

  也不知是氣著了,還是凍著了,她的臉泛著鮮明的紅暈,一雙星子般的雙眸,炯炯的直瞪著他。

  乍看之下,裹著黑狐裘的她,簡直就像是黑狐幻化成的狐精。

  一見他進門,美麗的狐精就怒氣沖沖的質問。

  「公孫明德,你讓人送來的,是什麼東西?!」

  「匾額啊,不是你要的嗎?」他臉上波瀾不興的回問,腳下未停,繼續往房裡走去。

  「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那四個字!」她氣得握緊了拳,憤憤追了上去。

  「不是哪四個字?」他推門走進屋裡,從衣櫃裡拿出乾淨的衣袍。

  「就龍門——」發現自己上當,她立刻住了口,不肯說出那四個字。

  「龍門什麼?」他沒回頭看她,只是逕自脫去身上朝服。

  「你知道是什麼!」她既惱又羞,悄悄挪開視線。

  雖然說,兩人成為夫妻,已有一、兩個月了,可突然見到他脫衣服,還是讓她紅了臉。只是,她脾氣倔,又不肯退讓,只得繼續站在原地,盡量假裝根本不在意。

  「你不服輸,我也認了。你心不甘、情不願的,改送那幾個字來,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你要我送匾額,我也送了,何來心不甘、情不願之說?」

  「你要是心甘情願,有膽就別改字啊!」她跺腳直罵。

  「就我記憶所及,你昨晚對這四個字,不也挺滿意的嗎?」

  「我才沒有!」她羞紅著臉,愈說愈是生氣。

  公孫明德在這之中,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套上灰色的衣袍,綁上衣帶,再順好衣襟,穿戴妥當之後,才轉頭看著她。

  「刑部從牢裡借提了犯人,尚書大人還在等著我過去,共同審訊人犯。我只是抽空回來換衣服,有什麼事,等我晚上回來再說。」語畢,他也不等她的回答,便走出臥房,穿過小廳,推門走了出去。

  「什麼叫做等你晚上回來再說?公孫明德、公孫明德——」她追上去,小小的鞋印,追著大大的鞋印,在雪地裡印得格外清楚。

  公孫明德卻連頭也不回,對身後的呼喊,完全置若罔聞,仍舊直直朝著門口走去。

  終於,氣昏頭的她,再也受不了他的忽略,彎身抓起路旁的雪塊,瞄準著他的後腦勺,用盡力氣就扔了過去。

  誰知道,他腳下不停,也沒回頭,只是腦袋往左一偏,就閃過了那雪塊。

  雪塊出手的瞬間,她心裡原本還閃過一絲擔憂,就怕真的砸到了他。但是,眼見他竟然閃過,心下莫名更氣,當下又抓握起另一顆雪球,再度瞄準,朝他丟出去。

  這個男人的背後,活像是也長了眼似的。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公孫明德再度偏頭,輕而易舉又閃過一次攻擊。

  她就是不信邪!

  又一顆雪球出手、又再一次被他閃過。

  龍無雙氣得蹲下來,雙手都抓著雪球,沒頭沒腦的朝他扔。公孫明德竟然左閃右躲,每一顆都輕易閃過,腳下依然未停。

  幾次都丟不中,她氣得大喊。

  「你有膽就給我站住!」

  公孫明德聞言,竟真的站定不動。

  哼。算他識相!

  這回,她瞇著眼兒、咬著唇,仔細瞄準他的腦袋,確定絕對能夠得手後,才把手裡的雪球,用力扔了出去。

  公孫明德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直到雪球逼近的最後一剎那,他才陡然回身,一掌接住那顆雪球。

  攻擊再度落空,她倒抽了口氣,氣得直跺腳。「你怎麼可以接?」

  他瞇眼看著她。

  「不要像三歲娃兒一樣無理取鬧。」

  三歲娃兒?

  無理取鬧?

  龍無雙瞪大了眼,氣得耍無賴的道:「我就是像三歲娃兒、我就是要無理取鬧,不然你想怎樣?咬我嗎?」

  她有恃無恐的朝他逼近,仰起小臉,囂張的直喊:「來啊,咬我啊咬我啊咬我啊——」

  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那湊到眼前來挑釁的小女人。下一瞬間,他伸出手,猛地將她拉進懷裡,狠狠吻住她的唇。

  被吻得措手不及,龍無雙瞪大了眼,跟著立刻掙扎起來,小手猛捶他的胸口。只是,早已習慣他撫觸的身子,卻因為他的氣息、他吻她的方式,逐漸逐漸的酥軟無力。

  好不容易,當他終於鬆開她時,她滿腔的怒火老早全都煙消雲散,只能望著他,結結巴巴的質問:「你你你——你做什麼?」

  公孫明德挑眉,拇指撫過她被吻得微腫的紅唇。

  「你不是要我咬你嗎?」

  龍無雙滿臉通紅,張開了小嘴,卻不知該回辯些什麼。

  瞧她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他嘴角一勾,低首蜻蜓點水的又偷了她一個吻,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交代道:「在家裡等我。」

  然後,他才轉身離開。

  她呆楞在原處,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見後,她才腿兒一軟,坐倒在雪地上。

  雪地嚴寒,她該覺得冷。

  公孫明德送了那塊匾額,她該覺得氣。

  只是,這會兒,她非但不覺得冷,竟也不覺得氣。

  她坐在雪地裡,撫著火燙的雙頰,腦海裡頭,卻全是他方纔那曇花一現,教人為之怦然心動的珍稀笑容。

*********************************

  寒冬時節,飛雪飄飄。

  不知不覺中,時光飛逝,臘月將盡。

  素雅的梅花,在枝頭綻放,家家戶戶都在張羅著,準備好好過年。不論是東市,或是西市,都充塞著各類年貨、乾果,人人摩肩擦踵,四處辦著年貨,還有攤子就在街邊賣著春聯,大紅的顏色,染得整座京城的年味愈來愈濃。

  小年夜這日,冬陽難得露了臉。

  市街上賣的年貨,龍無雙當然看不上眼。以往每一年,過年之前,她總會先準備好一份精緻的上等年貨,在龍門客棧內擺桌設宴,讓一些無家可歸的員工們能吃頓團圓飯,之後,再送給他們厚厚的紅包,放員工三天大假,犒賞這一整年來的辛勞。

  只是,今年略有不同。

  精緻的上等年貨,她今天還多準備了一份。這份年貨,當然就是為相爺府裡準備的。

  確認年貨到齊後,已是接近晌午。她騎著馬,要鐵索隨行,也沒說要去哪兒,逕自就出了城。

  冬陽雖暖,但是官道上積雪未融,騎在馬上,也比平日顛簸得多,迎面而來的寒風,更是冷得刺骨。

  兩人騎著馬,不久後便來到城外約十里處,在一處小小村莊裡,尋著一戶普通農家。

  龍無雙靈巧的下馬,走到農家門前,輕敲了兩下。

  「來了來了!」頭髮花白的婦人,像是早就料到會有貴客臨門,一聽見敲門聲,立刻就前來應門。見到龍無雙,婦人咧著嘴直笑。「夫人,您可來了,我候了您一陣子了。」

  「讓你久等了。」龍無雙說道,迫不及待的走進屋裡。「孫大娘,我訂的鞋可納好了嗎?」

  孫大娘笑呵呵的點頭。

  「好了好了,昨兒個晚上,我就將鞋納好了。」她拿起桌子上三雙素色黑鞋,遞給龍無雙。「來,您瞧瞧,這鞋還行嗎?」

  黑鞋雖是素面,但是做工精巧,縫得極為牢靠,細密得幾乎不見針腳。就連鞋底止滑的皮革,也用了粗針,一針一線的縫妥。

  「大娘您的手藝果然不凡。」龍無雙讚道,反覆看著手裡的鞋,紅唇噙著笑,滿意極了。

  「是夫人您不嫌棄。」年已五十的孫大娘,謙虛的說,臉上卻滿是藏不住的喜色。

  「不,若您手藝不好,公孫家多年來,也不會只找您做鞋了。」

  「好說好說。不過,夫人您還真有心,關心相爺穿得舒不舒服,竟特地來替相爺做鞋呢!」孫大娘說道,心裡猜想,這對夫妻該是感情極佳吧!

  龍無雙的臉兒,微微的一紅。

  哼,她才不關心他穿得舒不舒服呢!她只是——只是——只是覺得,他那雙舊鞋早該換了,不論怎麼看,就怎麼礙眼。又不想他哪一天,在雪地上滑倒,摔斷了腿,還是摔斷了手,才會——才會——

  各種借口,在她腦中閃過。

  而她,卻略過一個最顯而易見的事實,不願意去承認。

  一邊想著,她一邊握著手中的黑布鞋,反覆再看了一會兒,嫩嫩的小手,摸進鞋裡按了一按,考慮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大娘,可以麻煩你,再做一件事嗎?」

  「夫人希望我再做些什麼?」

  龍無雙甜甜一笑,接著紅唇輕啟,才說出了她的要求。

  只見孫大娘連連點頭,接回那三雙鞋子,又回到桌前忙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那三雙鞋子,再度回到龍無雙的手裡。她仔細收妥,付了比公孫家往日更豐厚的銀兩,這才在孫大娘的道謝中,翻身上馬離去。

  午後,風雪漸漸大了起來。

  鐵索跟著龍無雙,循著來時路,在官道上冒雪前行。到了某個岔路時,她突然扯韁停馬。

  鐵索回頭,無言的看了她一眼。

  「不,還不用回去。」她纖手一指,指著另一條道路,彎唇露出調皮的淺笑。「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去處理。」

***************************************
  風狂雪驟。

  大雪一陣又一陣。

  城外不遠處,一隊商旅運著上等食材,急著在日落之前入城。只是,大雪茫茫,別說是人了,就連馬兒一腳踩下,都有半條腿兒陷進雪裡,商旅的行進速度,緩慢得足以媲美龜爬。

  隨行的老闆,看著愈顯陰霾的天色,擔心得猛擦汗,焦急的跟車伕老大商量著。

  「車老大,就快到京城了,這一批貨是趕著要給人辦年貨的,您能不能行行好,盡量趕路,進城之後,我必定多添點銀子,讓弟兄們喝些酒暖暖身子。」

  一聽到老闆如此大方,車伕老大自然是義不容辭。

  「這是當然,林老闆,您放心,這點風雪還擋不了咱們。」他回過頭,朝著兄弟們揚聲吆喝著。「大夥兒咬緊牙,再撐一會兒,別丟了咱們車行的臉。林老闆正急呢,咱們一個時辰內,就替他把貨送進城裡去!」

  「好!」

  被雪蒙得一身白的漢子們,齊聲答道,駕得更賣力了。

  不料,才又冒雪推進不到百尺,路旁突然發出巨響。緊接著,原本聳立在側的大樹,就像是被斬了根似的,在眾人的驚叫下,逐漸逐漸傾倒——

  轟!

  大樹終於倒地,恰巧就阻斷了道路,車伕老大拉韁疾停,馬兒嘶嗚,抬腿人立而起,車隊差點撞成一團,幸得車伕們技術好,才沒將貨都翻了。

  只是,現在大樹橫亙在前,車隊頓時被困住,再也無法前進。

  林老闆幾乎要哭出來了。

  淚還沒滴下來,倒是一旁的林子裡,突然跳出幾個蒙著面、持著刀劍的黑衣人。

  林老闆這下子真的哭出來了。

  「有強盜!」

  車伕老大吼道,所有的車伕們,全都同時抽出刀劍,大雪中傳來陣陣金石交鳴聲,兩方人馬迅速纏鬥在一起。

  雖然,黑衣強盜的人數不多,功力卻遠比車伕們高強,沒一會兒工夫,商隊這邊就有人見了血。緊接著,痛哭失聲的林老闆,就被其中一個黑衣人,拿著沾血的長刀架住脖子。

  「叫他們住手!」

  低沈的聲音,在林老闆耳畔響起。他立刻止了哭,只覺得一身的雞皮疙瘩,全都站了起來。

  「住手,通通住手!」他連忙喊道,還伸長了脖子,就怕大把長刀再靠近一點,就要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口子。

  眼見大老闆已被挾持,車伕們不敢再輕舉妄動,只能停下打鬥。

  「把刀劍都扔了!」一聲嬌脆的女聲響起。

  林老闆跟車伕們,全都一楞,聞聲轉頭望去,只看見其中一個黑衣人,雖然同樣蒙著面,但是黑衣之下,曲線曼妙,一看就知道是個女子。

  在她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男人,沈默無言的護衛著,也是蒙著臉,手裡的大刀,烏黑駭人,映著沾血的雪地,更讓人觸目驚心。

  車伕們全放下了刀,沒有多加抵抗。

  「算你們識相!」黑衣女賊呵呵笑著,舉手一揮,喝令道:「把人都綁起來,塞住他們的嘴,扔到路邊去!」

  黑衣人們手腳迅速,拿出粗麻繩,不一會兒,就把林老闆跟車伕們,像是纏粽子似的,全綁在一塊兒,還摸出幾塊髒布,把他們的嘴全塞了起來。

  身段曼妙的黑衣女賊,縱身翻上馬車,用刀劃開車頂的帆布,從裡頭拿出錦盒。

  她揮手又是一刀,割開錦盒。

  「太好了,這可是上好的燕窩!」她呵呵嬌笑著,拿著燕窩跳下馬車,把燕窩抹在林老闆的胖臉上。「老闆,謝謝你這幾車的燕窩了。這盒呢,就留給您自個兒補身吧!」

  說完,她直起身子,跳上預備好的馬匹,小手一揮。

  「把這幾車燕窩都駕回去。咱們撤!」

  黑衣人們訓練有素,有的跳上馬車,有的騎著馬匹,護衛著那名黑衣女賊,很快的就離開了。

  雪花一陣又一陣,緩緩從天際飄落。

  很快的,那群黑衣人的行蹤,就被雪花掩蓋,再也追查不到了。

********************************
  事隔幾日,大年初四一早,公孫明德才剛下朝,就被延請到刑部。

  刑部大廳內,洪捕頭眉頭深鎖,正在繞著圈踱步。一瞧見相爺到了,他立刻拱手。

  「怎麼了?」公孫明德直接問道。

  洪捕頭深吸一口氣。

  「發生搶案了。」

  公孫明德點了點頭,在桌前坐下。「什麼時候的事?」

  「從小年夜至今,每日都有,已經連續五起了。」洪捕頭恭恭敬敬,送上搶案的記錄,表情更為凝重。「雖然這幾起搶案,至今無人死亡,但是——」

  公孫明德挑眉,等著下文。

  洪捕頭沈默半晌,才又開口。「相爺,這幾樁搶案非比尋常。」

  「怎麼說?」

  「這五樁搶案,被搶的貨,不是上等的燕窩、鮑魚,便是特級的人參、香料,商家們損失慘重,個個欲哭無淚,而且證人們都說了——」他再度深吸一口氣,才能說下去。「證人們都說,帶頭的,是個女搶匪。」

  「女的?」公孫明德劍眉一擰,銳利的目光掃來。

  「是,她雖然蒙了面,但從身形和聲音上,都可以確定是個女的。不但如此,搶匪一行人之中,還有位拿黑色大刀的漢子,始終跟在她身邊。」

  公孫明德神色木然,沈默不語。

  洪捕頭一咬牙,繼續再道:「相爺,這幫搶匪行搶的皆是上等食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公主她——」

  天下之大,但女的搶匪可不多。而專搶上等食材的女搶匪,京城裡眾人皆知,就只有龍無雙一人!

  「夠了。」公孫明德起身,合上搶案記錄。

  洪捕頭住了嘴,看著臉色鐵青的相爺,負手走到窗邊,頸背在無聲中滲出冷汗。

  一室沈寂,靜到了極點。

  他甚至能聽到窗外雪花落地的聲音。

  好半晌,公孫明德才頭也不回的冷聲開口。

  「我會處理的。」

  「謝相爺。」

  洪捕頭鬆了口氣,彎身一拱手,隨即退了出去。

  若不是這幾樁搶案,鬧得太過頭,非但搶了貨,還傷了人,商旅們叫苦連天。雖然全都懷疑是龍無雙所為,卻沒人膽敢去拿她到案。洪捕頭苦思許久,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會硬著頭皮,來找公孫明德。

  踏出刑部大廳前,洪捕頭再度回頭,瞧見公孫明德仍站在窗前,筆挺的背影,一動也不動。

  洪捕頭搖了搖頭,無聲歎了口氣。

  唉,娶了這麼個妻子,真是難為了相爺啊!

****************************************
  大年初四的黃昏,龍無雙在鐵索的護衛下,從城外趕回來,回到了相爺府。讓鐵索回去後,她踏著輕快的腳步,手裡捧著一個包袱,哼著歌兒,走回精雕細琢的樓房。

  只是,才進了房門,她就吃了一驚。

  天還沒黑呢!沒想到,公孫明德卻早已回府,正坐在花廳裡頭等著。

  她捧著包袱,一時措手不及,還想快些藏起時,他卻開口了,不但開口,那語氣還冷得像是冰錐,刺得人心裡發寒。

  「你去了哪裡?」

  滴溜溜的眼兒一轉。

  「我不想說。」

  他的口氣更冷了。

  「你非說不可。」

  那冰冷的語氣,讓她臉上的笑靨逐漸褪去,初見到他提早回府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

  她生來就吃軟不吃硬,見了他這般冷硬的態度,激得她也有些不悅,忍不住仰起下巴,瞟了他一眼,逕自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去什麼地方,都非要跟你報備不可?」

  公孫明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灼亮的眼直視著她,寒聲又道:「從你嫁進公孫家的那天開始。」

  毫不留情的手勁,把她弄得好疼,痛得她連包袱都拿不住了。眼見包袱落地,她也惱火起來,雙眸怒瞪著他。

  「你做什麼?!快放開我!」

  他卻對她的抗議,壓根兒聽若未聞,鐵青的臉龐,逼靠得更近,一字一句的質問:「這些天,你都去了哪裡?」

  如果,他客客氣氣的問,或許她還會考慮一下要不要回答他。但是,現在他這種活像要吃人的態度,教她也火上心頭,忍不住賭氣回道。

  「我去了哪裡,關你什麼事?」她倔傲的說。「我就是不說,你能拿我怎麼樣?」

  公孫明德的額上,隱隱浮現青筋。

  前些日子,她才承諾過,不再去行搶貢品。

  她換了個方式,跟皇上討了個令牌,若是想要貢品,可以名正言順,直接到當地索取,不用擔心食材經過長途跋涉,運到宮裡時會沒了鮮度。

  原本,他以為,她真的改了。

  原本,他以為,她真的不同了。

  原本,他以為,她真的不會再去行搶了。

  誰知道,她竟又故計重施,背著他再度去行搶,而且這回搶的還不是官家,而是一般尋常的商旅。

  氣憤與失望,同時湧上心頭,他握住她的手勁,又重了幾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前你行搶貢品,是因為人證被收買,物證也被皇上派人銷毀,我無憑無據,才會幾次忍讓。你真以為我動不了你?」

  不懂他為何重提舊事,她忍著疼,擰眉回問。

  「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別說你不知道這幾天城外的搶案。」他咬牙開口。

  「搶案?」她呆了一呆。

  「以前你行搶貢品,皇上不跟你計較就算了。但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連尋常百姓都搶!」

  她這才聽出端倪,眼兒瞪大的望著他,難以置信的問。

  「你以為,那是我搶的?」

  「帶頭的蒙面搶匪是個女的,還有個大漢手拿黑色大刀跟在身旁,所搶的都是上等食材。」

  「所以,你現在是認定了那是我做的?」

  「不是嗎?」他鐵青著臉。

  龍無雙瞪著他,氣得有些暈眩。

  兩人成親至今,也有三個多月了。

  就算婚前,兩人惡鬥得多厲害;就算婚後,他再忙碌、再沒有閒暇與她相處,但她始終以為,這個男人該多少懂得她一些,知道她再怎麼恣意妄為,也絕對不會去做出擾民的事。

  他們是夫妻。結髮已有三個月的夫妻。

  就算是尋常人犯了案,也得先審才定罪。

  但是,公孫明德對她,卻是未審就已先定罪。

  虧她還以為,這種日子真能持續下去;虧她還以為,兩人真的可以作夫妻;虧她還為了他,特地去——

  落在地上的包袱,看在她的眼裡,成了一個莫大的諷刺。

  他不信任她!

  這個男人,根本完完全全沒信任過她!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在雪地裡吻她的唇?為什麼要在上朝前,趁著她在夢寐之際,吻她的額。讓她以為,他真的有一點在乎她?

  王八蛋!王八蛋——

  委屈與酸楚瞬間上湧,化為熱燙的淚水,幾欲奪眶。

  龍無雙氣憤的咬牙,忍住眼裡的淚,憤憤不平的瞪著他,口不擇言的嚷著:「好,你覺得是我做的,那就當作是我做的好了!就算是我做的,你能拿我怎樣?你要關我嗎?好啊,那就關啊!」

  她的挑釁,將他的怒火,挑燃到最頂點。

  所有的理智與冷靜,全因為這個小女人,悉數消失不見。他沈著臉,用力一握,將她壓在腿上,舉起寬厚的大手,然後——

  啪!

  龍無雙尖叫出聲。

  「啊——」她又驚又怒,不敢相信,他竟敢如此對待她。「你打我?!你打我?!連我娘都沒有打過我,你竟敢打我?!」

  「就是沒人敢教訓你,你才會無法無天。所有人將你寵上了天,才會讓你驕縱得不知人間疾苦!」

  啪!

  又是一掌。

  「放開我,你這王八蛋!」疼痛、屈辱、憤怒充塞心胸,她羞憤不已地在他腿上掙扎著。

  「我從你三歲起,就想做這件事!」

  啪!

  清脆的聲音,再度迴盪在房內。

  年幼時,他曾經瞧見,先皇如何哄著她吃飯,又瞧見她任性的扭開小臉,嚷著說不好吃、不好吃,還把米飯全打翻在地上。那時,他就覺得,她的驕縱無可救藥,根本是欠缺教訓!

  重重的掌,打在她的粉臀上,像是火燒般的疼。她又痛又難過,氣得哭了出來。

  「放開我!放開我!」她哭嚷著,瞪著他腳上的鞋,眼淚一滴滴的掉。濕潤了黑布的鞋面。「公孫明德,我恨你!」

  聽見她的哭聲,高舉的大手再也打不下去。但他心中怒氣未消,將淚汪汪的她拉起身,抓著她的雙臂,怒聲訓道。

  「你身為皇家庶女,生來不用勞苦。但是,不是人人都像你,可以不必忙碌操勞,平民百姓們賺的是血汗錢,要養家活口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她氣憤的握緊粉拳,捶打著他的胸膛,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的往下掉。她哭著喊道:「我只知道我恨你,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你!」

  「全天下恨我的人多得是,不差你一個。」他冷聲說道,搖晃著她的雙臂,執意問出答案。「你把那些貨藏在哪?龍門客棧,還是別的地方?快交出來還給人家!」

  貨?什麼貨?!

  她該死的哪裡會知道,那些貨在什麼地方。

  但是,他不信任她。他認定了,那些東西就是她搶的,就算她否認,他也不會相信!

  他不信任她!

  一陣痛,揪住了她的心口。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他大手的箝制,揚手朝他臉上揮去。

  啪!

  他的臉上,瞬間浮現五指紅印。

  「你這王八蛋!」她用手抹去淚,想忍著不哭,但是淚水卻如何也止不住。「我這輩子做的最大錯事,就是嫁給你!」

  紅色的夕陽,映照在公孫明德陰沈的臉上。

  他冷漠的起身,看著她,緩緩回道:「彼此彼此。」語畢,他再也不願意久留,把哭泣的她,獨留在房內,逕自就轉身離去。

*******************************************

  天色未亮,在書樓裡坐了一夜的公孫明德,回到兩人居住的院落,預備取回朝服。

  院落裡漆黑一片,燭火未亮,也聽不見任何聲息。

  公孫明德臉色一沈。

  毫無疑問的,龍無雙已經不在屋裡了。

  他面無表情,推開房門,點上燭火。

  燈火明亮,照映著華麗的花廳、臥房,也照映著紅紗飄蕩的繡榻。繡榻上空無一人,錦被折得整整齊齊,未曾被動過。

  燭火的光亮,也照映著一地破碎的衣料。大量的衣料,有的灰、有的黑,全被剪得粉碎,散落了一地,旁邊還扔著一把鋒利的剪刀。

  公孫明德只看了一眼,就能確定,被剪碎的,全是他的衣服。

  氣憤的龍無雙,在離去之前,竟把他的衣服剪了!

  衣料雖然被剪碎,但是還能隱約看得出,灰袍的袖,以及黑色的衽邊,瞧那被剪碎的份量,「受害」的衣服,肯定不只一件。

  這個女人,簡直不可理喻!

  他尚未平息的怒火,再度湧上心頭,這回來勢更兇猛,寬厚的大掌緊握成拳,緊到連骨節都嘎嘎作響。

  一聲雞鳴,透過窗欞,傳進屋內。

  時間不早了,他要是再不出門,今日早朝就要遲了。

  公孫明德瞇起雙眼,一步步走向衣櫥,用最緩慢的動作,打開衣櫥的門,心裡怒火仍旺。

  那個瘋女人,要是連他的朝服也剪了,他就只能穿著身上這件衣服,去趕赴早朝了——

  朝服完好無缺。

  他瞬間有些錯愕。

  不僅朝服安然無恙,就連其他的衣服,也都還在衣櫥內,一件都沒少。灰袍黑衽,一件又一件,全擱在原處,不但沒少了袖子,也沒少了衣擺。事實上,衣櫥裡的衣裳,全都沒被動過,更沒遭到剪刀的肆虐。

  公孫明德瞪著那些衣裳,半晌之後才回過頭來,看著滿地的破碎衣料,以及那把剪刀。

  他蹲下來,拾起幾塊衣料。

  灰色的衣料質地光滑,觸感柔且暖,是男裝所用的上好料子;至於黑色的衣料,則有著極細的繡紋,繡紋用了黑線,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看得出是刻意低調,又保留了一絲華貴。

  這些衣料全是簇新的,不論是用料或是做工,都是上好的。不難想見,這些衣裳的原貌,該是十分出色的。

  窗外,再度傳來雞鳴。

  而公孫明德卻只是瞪著手中的衣料,一動也不動,久久沒有起身。

TOP

午間。

  大雪紛飛,路上行人紛紛走避。

  一匹駿馬卻朝著龍門客棧而來,直到門前才停下。駿馬之上,正是剛離開皇宮,就疾馳而來的公孫明德。

  他翻身下馬,才走到客棧門前,還沒踏進去,一個黑衣大漢就身影一晃,高大的身軀擋住門口,微微搖了搖頭。

  公孫明德早已預料到,龍無雙不肯見他。他神色平靜,在門前停步,並不試圖闖入。

  「我沒有要進去。」他對鐵索說道,聲音低沈,眸中的光芒銳利如劍。「我來,只是要問你話。」雖說,鐵索也是嫌犯,但他總敬重這男人還是條漢子,不願意派人拘提,反倒親自前來。

  他看著鐵索,一字一句的問:「那幾樁搶案,是不是你們做的?」

  向來惜言如金的鐵索,難得的開了口,直視著公孫明德的眼,只說了兩個字。

  「不是。」

  公孫明德的臉色,稍稍一變。

  根據多年來的經驗,他深深明白,縱使龍無雙的話未必可信,但是眼前這個男人,卻是一諾千金,說出口的話,絕不可能有假。

  但是,這幾樁搶案,不但有了人證,描述全都符合龍無雙與鐵索。且每次案發時間,兩人都恰巧不見蹤影,這一連串的巧合,全都指向一個事實。

  而鐵索卻說,搶案並非他們所為。

  公孫明德瞇眼又問:「這幾日午後,你們去了哪裡?」

  這回,鐵索只是搖頭,並未答話。

  「不能說?」他問。

  鐵索點頭。

  兩個男人站在門前,僵持不下,一會兒之後,公孫明德明白,再不能從鐵索口中間出什麼線索,才點頭告辭。

  「打擾了。」

  翻身上馬後,他抬起頭來,視線望向客棧二樓。二樓的特等席,牡丹雕花窗緊閉著,窗內空無一人,不見那窈窕的倩影。

  他收回視線,一扯韁繩,胯下駿馬在雪中,撒蹄飛馳。

  四周的景物,迅速往後退去,白雪紛飛,讓四周的一切,看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策馬疾馳,心中卻思潮起伏,滿腦子都是與搶案相關的線索。

  縱然鐵索否認犯案、縱然鐵索一諾千金、縱然鐵索沒有說謊。但是,這一切還是未能證明,搶案與龍無雙無關。

  他需要證據,需要確確實實的證據,而不能聽信鐵索的一面之詞,或是信了她昨天夜裡,氣極的時候,從眼裡滴下的淚!

  如果,她真的與搶案無關,那麼,那幾天裡,她究竟去了哪裡?

  雪愈下愈大,公孫明德回到相爺府,在府前翻身下馬。門前的僕人,立刻走上前去,預備替他牽住馬兒。

  只是,地上積雪,比平日難走。才剛走下階梯,那僕人就猛地一滑,砰的一聲,重重的跌在雪地上,摔了個屁股開花。

  另一個僕人,連忙跑過來,牽過馬的韁繩,不敢讓主子久等。他連連鞠躬,賠著不是。

  「對不起,相爺,這小子的鞋舊了,在雪地裡站都站不穩。」他看著疼得齜牙咧嘴的同伴,好氣又好笑的直搖頭。「唉啊,不是早就叫你換鞋了嗎?」

  公孫明德走上階梯,進了大門,預備回房換下朝服。他走過長廊,踏進積滿雪的小徑,一步步的踏過積雪。

  驀地,他陡然停下腳步。

  相爺,這小子的鞋舊了,在雪地裡站都站不穩。

  他回過頭,瞇起雙眸,看著雪地上,自個兒所留下的清晰鞋印。

  這小子的鞋舊了。

  舊了?!

  若要論舊,他穿的鞋,只怕比那僕人更舊。

  惜物愛物,是公孫家的家訓。公孫家所用的衣物,都不是城內有名織坊所做,為求節儉,公孫家幾代以來,都是去城外的農民中,尋找擅於製衣、制鞋的人,交由他們製作。

  而他腳上這雙鞋已經穿了數年,加上他忙碌得很,鞋底的皮革,早就被磨得幾近穿底。

  但,為什麼他走在雪地上,卻能安然無恙。甚至覺得,雪勢增強後的這些日子,這雙鞋比先前更好走了許多。

  公孫明德緩慢的低下頭,看著腳下的鞋。

  黑布縫的鞋面,沾了些雪水與泥漬,卻不見絲毫破損,就連鞋底的皮革,也不再像先前,磨得即將穿底,反倒厚而軟,結實得很。

  這鞋的手工、用料,都是他多年來穿慣的。只是,這雙鞋,卻不是他先前穿的那雙。

  這是一雙新鞋。

  大雪落下,落在他的肩頭,他卻一動也不動,只是瞪著腳下的鞋。

  正巧,夏姨走出廚房時,就見到主子站在大雪裡,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她連忙又回到廚房,端了一碗熱呼呼的湯出來,走到主子身邊。

  「相爺,天寒地凍的,您先喝碗湯,暖暖身子。我去找小廝來,替您把朝服換下來——」

  話還沒說完,公孫明德已經抬起頭來,黑眸中閃著不尋常的光亮。

  「誰換了我的鞋?」他疾聲問道。

  夏姨被這一逼問,有些嚇著,吞吞吐吐的回答。

  「是——是——是夫人……」

  「什麼時候換的?」

  「過年前就換了。」夏姨見主子神色不對,她提心吊膽,卻還是鼓起勇氣,決定說出一切。「相爺,夫人跟我打聽,問出你習慣穿的,是城外孫大嬸做的鞋,才冒著風雪,親自去請對方做的。」

  公孫明德的臉色變得更鐵青。他竟連朝服也不換,即刻轉身,再度牽出駿馬,冒雪往城外而去。

  銀雪壓著枝頭,城外也是銀白一片。

  他循著記憶,找著了一間農舍,翻身下馬,親自去敲門。

  這些事情,他必須親自確認。

  「誰啊?」木門內傳來問話,過沒多久,就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農婦,木門推開,探出腦袋來察看。「是誰啊?大過年的就——」她突然住口,瞇起眼睛,端詳了好一會兒,表情才轉為驚喜。「啊!是相爺啊!快請進、快請進。」

  孫大娘拉開門,請入公孫明德後,就東忙西忙,急著要招呼貴客。這幾十年來,公孫家幾代的鞋,都是她親手做的,雖然製作的次數少,但是公孫家給的銀兩,讓她這個寡婦生活過得輕鬆許多,也能將四個孩子都拉拔成人。

  對於公孫家,她始終感激不已。

  「相爺,您今兒個,怎麼親自來了?」她緊張的問。「難道,是新鞋不好穿嗎?」

  「不,新鞋很好,很合腳。」

  孫大娘鬆了一口氣,臉上這才再度有了笑容。「還好還好,不然我可就辜負了夫人的托付了。」

  「是她親自過來,跟你訂鞋的?」

  「是啊,夫人拿著舊鞋,要我照舊縫製三雙。」提起龍無雙,孫大娘笑得更開心了。「夫人不但美若天仙,還細心得很呢!她怕新鞋磨腳,那一日還特地要我把鞋底揉得軟些,讓相爺穿得更舒服。」

  公孫明德看著腳上的鞋。

  就因為她的這點細心,所以連他都沒有察覺,她替他換了鞋。

  「她來的時候,是哪一天?」

  「臘月中旬來過幾趟。我記得,夫人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是小年夜那天,她中午時過來,取了您的新鞋,就離開了。」

  小年夜那天下午,第一樁搶案就開始了。

  就算龍無雙來過這裡,真的替他取了新鞋。但是那一天,她也是日落後才回府,從中午到日落,有幾個時辰的時間,搶案就是在那時發生的。還是沒有證據,證明她與搶案無關。

  孫大娘沒有察覺,公孫明德表情有異,仍舊笑咪咪的,先端了一杯熱茶奉上,接著才又說道:「之後,夫人就去了鄰村找陳師傅,替您做新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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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師傅一見到他,也是眉開眼笑。

  「相爺,真是稀客啊!歡迎歡迎!」他樂呵呵的笑著,還不忘往公孫明德的背後望去。「夫人今天沒來嗎?」

  「沒有。」

  陳師傅有些失望,卻還是熱情的延請公孫明德進屋,屋子的門板上貼著春聯,但有幾處地方,看得出來是剛剛修補的。

  才剛坐下,陳師傅就迫不及待的問。

  「新衣裳穿得合身?」不等公孫明德回答,陳師傅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幾件衣裳的料子,都是夫人去買來的,每一塊料子都是她親手挑的呢!」

  「夫人說,怕您穿得不慣,又怕您穿得不暖,所以光是挑料子,就耗了一番工夫,式樣更是跟您以往穿的相同。」

  「夫人還吩咐,繡紋得細,得用黑線,說您不愛太過奢華。」

  「夫人又囑咐了好幾次,得做得牢靠些,在手肘部分,還得加襯一塊布,免得您為國事奔波時給磨破了。」

  「夫人可有心了,前些日子啊,就過年前,跟大過年的那幾天。夫人每天下午,都會到我這兒來。」

  陳師傅熱切的說著,一字一句,都讓他心底那難言的滋味更加苦澀。公孫明德深吸口氣,沈聲問道:「她每天下午都來?」

  「對!每天下午,風雪無阻呢!」陳師傅回答。「夫人就坐在那兒等著,看著我做衣裳,直到日落才回去。」

  公孫明德轉頭看去。

  角落,只有一張椅子。

  一張木頭釘成的椅子。

  沒有舒適的繡褥、沒有溫暖的狐皮椅墊,就只有一張簡陋的椅子。

  陳師傅還在說著。「那時候還冷得很,我門板壞了,寒風都灌進屋子裡,我一把老骨頭了,也沒法子修,夫人卻還耐著冷,接連幾個下午,都坐在那兒,不時吩咐我,該怎麼製作衣裳,才能讓您穿得久、穿得舒適些。」

  「後來,夫人不但給了我製衣的銀兩,還派了木匠來,替我把壞了的門板修好,不讓我這老頭子凍得手腳冰冷,總算能過個舒服的年。」陳師傅說啊說,說個沒完。「相爺啊,夫人不但生得美,心地也好,對您更是用心呢!」

  每一字、每一句,清清楚楚的,都傳進公孫明德的耳裡。

  他面無表情,仍看著那張椅子。

  那張木頭釘的、簡陋的椅子。

  風雪寒凍,陣陣都從門板縫中吹進破屋裡,她就坐在這兒,看著師傅為他縫製衣裳,任何細節都不肯放過。

  那些日子,她回到府裡時,一張臉兒總是通紅。原來,那不是行搶後的興奮,而是天寒地凍,她坐在這兒一下午,被寒風凍紅的。

  公孫明德緩慢的起身,走到椅子旁,張開大手,握著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椅,眸光不再凌厲,反倒晦暗無光。

  好,你覺得是我做的,那就當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憤怒的聲音,清晰迴盪在他耳邊。

  公孫明德,我恨你!

  苦澀,已然湧上喉頭,他閉上了眼。

  眼前浮現的,儘是那被剪得殘破的衣衫碎片。

  不需要更多證據了。

  他已犯下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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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仍在下,像是永遠都停不了。

  書房裡,一燈如豆。

  公孫明德翻看著那幾樁搶案的卷宗,試圖從中找出關於那些搶匪的蛛絲馬跡,已有好幾個時辰。

  即便是證實了龍無雙的清白,知道自己錯怪她之後,公孫明德也沒去龍門客棧。

  他明白那小女人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去了,她也絕對不會見他。

  那一夜,他已經傷得她太深太重了。

  知道她現在還在氣頭上,而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先將真正的搶匪盡快逮捕到案,還她一個清白。

  相爺府裡,氣氛低迷,縱使人人都知道,相爺與夫人大吵了一架,氣得夫人回客棧後,就再也沒回相爺府。

  但是,任誰也沒有膽子去問問相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去勸勸相爺,把夫人接回府裡來。

  倒是小丫鬟銀花,實在不放心,端著奶奶特別熬的好湯,專程送到龍門客棧去,還在那兒伺候龍無雙,直待到天黑才回來。

  她心思單純,心裡認定,夫人始終就是夫人,而她是伺候夫人的丫鬟,就算是相爺跟夫人吵架,她也得盡到職責,把夫人伺候好。

  不但如此,她還用了點小聰明,回府後就匆匆往書房跑去。

  「吳哥,我、我回來了。」她跑得氣喘吁吁,跑到書房門前,跟吳漢報告著。「夫人今天只喝了點湯,還吃了幾口清粥喔。」她用最大的聲音喊道,確定書房裡的相爺,也能聽見「最新消息」。

  說完後,她對吳漢笑了一笑,然後咚咚咚的就跑走了。

  隔天,天黑之後,她又出現了。

  照例是氣喘吁吁,照例是先問好,然後大聲報告。

  「夫人今天沒吃東西呢!我勸了她好幾次,她都說吃不下,大夥兒都好擔心呢。」然後,她福了一福,就拖著疲倦的腳步,歪歪倒倒的走去廚房,跟奶奶報到了。

  然後,又一天晚上。

  「夫人今天又沒吃東西,連石大廚特地為她燉的湯,她都喝不下去……」銀花說,語氣裡很是擔憂,還偷偷往書房裡偷瞄了幾眼。

  吳漢對她搖了搖頭,她無聲的做了個「喔」的嘴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躡手躡足的就離開了。

  過了一天一夜,這次,銀花回來時,是滿面的愁容。

  「夫人今兒個不舒服,躺著都沒下床呢!」

  再一天後。

  「夫人今天只喝了幾口水。」

  日復一日,銀花每天日落後,總會送來龍無雙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夜裡,銀花竟是哭哭啼啼,匆匆跑回相爺府的。

  「吳哥,不好了啦、不好了啦,夫人今天吐了,一直吐一直吐,吐得好厲害,連一點水都喝不下去,茵茵姊本來要去請大夫來,夫人卻氣得摔東西,說她不要看大夫,茵茵姊只好托人去找嚴家少主來,我、我、我——我好擔心夫人,今天只是回來拿些換洗衣服,接下來幾天都要待在客棧那兒了——」

  書房內的公孫明德,坐在椅上,表情與動作絲毫未變,就算耳裡聽著銀花的哭啼聲,雙眼卻仍是望著窗外寒梅。

  寒梅綻放,香氣正濃。

  他仍是面無表情,只有逐漸收緊的拳,洩漏了他的情緒。

  半晌後,公孫明德手裡的筆應聲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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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的某日,細雪紛飛,梅顫枝頭,春寒料峭。

  相爺府卻來了一位貴客。

  京城航運首富之子嚴耀玉,特地登門來訪。雖說是來訪,但嚴耀玉的臉色卻是十分嚴肅,甚至有些慍著怒意,俊臉上不見半點笑意。

  進了書樓,瞧見埋首卷宗的公孫明德,他拱手說道:「相爺,打擾了。」

  公孫明德抬頭,黑眸靜望著嚴耀玉。兩人相識多年,但是這麼多年來,從不曾見過他這般多禮、這種神色。

  「嚴兄,請坐。」

  「不敢。」嚴耀玉搖頭。「我不會久留。今日登門,只是來跟相爺說件事情。」他一字一頓的說道:「龍兒的事。」

  公孫明德臉色一僵。

  「我想問問相爺,是否知道,龍兒近日食不下嚥,嘔吐不已,卻不肯就醫。她雖然逞強,不在人前掉淚,但是那雙眼,始終腫得像是核桃似的。」嚴耀玉緩聲說道,雙眼直視著公孫明德。

  當初,他曾說過,要與龍無雙斷絕師徒關係,不過是口頭上的玩笑話。

  他是龍無雙的師傅,十幾年來,看著這古靈精怪的小妮子長大、看著她到處闖禍、看著她鬧出事端、看著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嫁人,就是不曾見過,她如此難過的模樣。

  公孫明德的視線不閃不避,緩緩點頭。

  「我知道。」每天日落,他總隔著窗欞,聽著銀花報告一件件、一樁樁關於龍無雙的事。

  他知道她的身子,愈來愈虛弱;知道她吃不下,連水都沾不得,嘔吐得虛脫無力——

  嚴耀玉又問。

  「敢問相爺,龍兒嫁進相府,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事。相爺是如何『馴妻』有術,竟能把龍兒整治到這種程度?」他薄唇上揚,卻不見半點笑意,說的話更是尖銳如刀。

  公孫明德沈默半晌,聽進這番笑裡藏刀的指責,卻沒有發怒。

  「我冤枉了她。」他說道,看著舒張的大掌,想起她在他掌下,哭泣的大喊著恨他、說她嫁錯了他。「我還打了她。」

  嚴耀玉深吸一口氣,緊擰眉頭。在他觀念裡,打女人是最最不該的惡行,尤其是打自家妻子,那更是千刀萬剮的大罪。

  「為什麼?」他追問,非問出個水落石出不可。

  公孫明德指著桌上的卷宗。

  「因為那幾樁搶案。」他極為平靜,語調清晰平穩,像是在訴說著毫不相關的事情。「證人所指出的特徵、身形,以及所搶的貨品,全都符合她昔日慣常的行徑。那時,我尚未查出她不在場的證據。」

  對於那幾樁搶案,嚴耀玉當然也曾耳聞。只是,他看著卷宗,卻沒去觸碰,只是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公孫,你這次不但是大亂,而且大錯。」他語重心長的說道。「龍兒雖然任性,但仍是有分寸的。這麼多年來,你何時見過她曾經欺壓百姓?」

  沒有!

  公孫明德臉色一變,驀地想起,這麼多年來,龍無雙只跟官家周旋,從未做出擾民的舉動。

  事實擺在眼前多年,他卻盲目得從未識清,在他眼裡,就只看得見她的任性、她的恣意、她的膽大包天。如今,他身為她的丈夫,卻是未審就先判,擅自定了她的罪!

  她說。

  你以為,那是我搶的?

  她說。

  你現在是認定了那是我做的?

  她說。

  你覺得是我做的,那說當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那夜的言語、神情,至今歷歷在目,公孫明德握緊拳頭,強壓住那陣湧上心頭的痛楚。她沾了淚的粉拳,曾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胸前,縱然如今淚早已干了,但只要想起那一幕,他的胸膛仍會隱隱作痛,彷彿已被她的淚水灼傷。

  嚴耀玉看著公孫明德的神情,再度歎了一口氣。

  「公孫,你聰明一世,但遇上這女娃兒,卻也糊塗一時。」旁觀者清,他早看清這對冤家,在次次爭鬥下,滋生蔓長的情愫。「你是動了真心,才會亂了分寸,對她下這麼重的手。」

  「是又如何?」

  「如何?相爺,你跟龍兒之間的事,不僅是皇上會為她作主,我也會替她作主。」嚴耀玉慎重說道。「既然錯是在你,當然就得由你認錯。」

  「搶案查明後,我自會去帶她回府。」公孫明德冷冷的說道,不希望夫妻之間的事,還有外人來干預。

  「等到那時候,龍兒不是氣消了,就是心死了。」嚴耀玉諷道。「還有,只要龍兒不是自願回來,而是相爺用強,我定會插手。」

  公孫明德臉色一沈,猛地站起身來,難得的失去冷靜。

  「她已是公孫家的人了。」

  嚴耀玉卻冷冷一笑。

  「相爺,這門親事雖然是結了,但是也是可以分的。」只要龍無雙堅持,皇上再下御旨,就算是當朝宰相,也不能違背。

  兩個男人望著對方,彼此僵持不下,氣氛緊繃著。

  就在這時,門外卻傳來焦急的呼喊,讓兩個男人同時一震。

  「相爺,龍門客棧遇襲了!」

TOP

黑衣人。

  幾名黑衣人,先潛入了龍門客棧後方,從西邊的廂房綁架了鐵索的妻子。女子的驚叫聲,以及嬰兒的啼哭聲,立刻引起一陣騷動,客棧裡人人戒備,心急如焚的鐵索,更是想也不想,立即追趕上去。

  店小二們動作較慢,但也是重情重義,全都追殺過去。客棧裡的客人們,眼見事端又起,當下撇了好酒、好菜,各自奔逃出門,保命去也。

  丫鬟們正心頭掛慮,留守在客棧裡擔驚受怕時,東邊的廂房竟又有了動靜。

  更多的黑衣人,從東面翻牆而入,個個身手矯健。他們的動作極快,一路上制伏丫鬟們,帶頭的那個,沒一會兒的工夫,就闖進了蓮花閣。

  銀花見到有人闖了進來,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眨著眼睛猛搖頭。「出去出去!夫人在休息,不可以進來打擾。」

  黑衣男人冷笑一聲。

  「我就是來打擾她的。」

  「啊?」直到這會兒,銀花才覺得有些害怕。眼前這個男人,橫眉豎眼的,渾身散發著駭人殺氣,肯定是來意不善。

  她鼓起勇氣,擋在床榻前頭,硬著頭皮,擺出個笨拙的姿勢,堅決捍衛主子的安全。「我、我警告你喔,我、我我我我——我很厲害的,你不要過來喔,不然我一掌就——啊——」

  忠心的銀花,被黑衣男人一巴掌就打飛出去,慘叫著跌在牆角,小臉蛋瞬間腫得像是包子。

  黑衣男人跨步上前,預備掀開羅帳,一柄銳利的匕首,冷不防就穿帳而出。

  他反應迅速,卻還是被劃傷臉皮,鮮血冉冉流下,他卻絲毫不在意,反倒揩起鮮血,抹在唇上嘗了嘗。

  「公主雖然抱病在身,反應卻還是快得很。只可惜,這一刀準頭不夠,沒能殺得了我。」他冷笑著,一把撕開羅帳。

  床榻之上,龍無雙長髮未梳,臉色蒼白如雪,手裡仍握著匕首。只是,她身子實在太過虛弱,先前那一擊,已經用盡所有力氣,這會兒就連握著匕首的雙手,都在隱隱顫抖。

  瞧清黑衣人的樣貌,她訝然一驚。

  「是你!」

  「下官河清縣前任縣令廖檜,先前受公主『關照』,今日特來回報。」他還裝腔作勢,行了個官禮,眼神卻如毒蛇般惡毒。「下官真沒想到,龍姑娘原來是先皇庶女,如今還成了相爺夫人。」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還膽敢造次?」她冷聲說道,極力保持鎮定。

  廖檜哈哈大笑。

  「就算你是公主、就算你是相爺夫人,我的仇還是非報不可!」一他靠上前來,流著鮮血的臉,湊近那張蒼白的臉兒。「你當初害得我積蓄多年的家財,一夜之間全被剿了,還讓我丟了官。敢問公主、敢問夫人,這筆帳咱們要怎麼算?」

  「什麼積蓄多年的家財,那全是民脂民膏!」

  「對!所以既然是我搶的,那就是我的。」他厚顏無恥的回答,愈靠愈近,一雙眼打量著她單薄纖細的身子。「你讓我賠了錢財,又丟了官,本大爺就拿你這個人來抵!」

  說完,他大手一抓,也不顧龍無雙病體虛弱,扯住她就往外走。

  「住手!」她掙扎著,身子像是掉進冰窖般冷。也不知是因為春寒,或是因為恐懼。「你挾持了我,就是死罪一條。」

  廖檜縱聲狂笑。

  「能吃到你這塊嫩肉,就算是死也值得!」

  她心中一凜,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早已被恨意以及色慾蒙了心智。這也就是他次次綁架她,卻沒有殺她的緣故。

  這個男人想玷污她!

  蓮花閣外,十來個黑衣人重重把守著,一見老大得手,立刻發出歡呼。

  「先別樂,等回去後,本大爺把這女人玩得膩了,再讓給你們去玩玩。」廖檜說道,單手握著龍無雙的頸,力道極重,只要再稍稍用力,就會捏斷她的頸子。

  黑衣人們圍著廖檜,正預備撤退,沒想到外頭卻陡然人聲大響。幾乎在同時,兩道身影飛落在蓮花閣前,正是公孫明德與嚴耀玉。

  一個把守在外頭的黑衣人,跌跌撞撞的衝進來,焦急的喊叫著:「老大,外頭全讓御林軍給圍住了!」

  該死!

  廖檜暗咒一聲,沒想到御林軍的速度,竟會如此快速。

  身穿黑衣、面容艷麗的女人,手持著長刀,靠到他身邊,神色緊張,但瞥見龍無雙時,眼裡頓時充滿妒意。

  「大人,現在怎麼辦?」

  廖檜不吭聲,只是徐徐加重掌勁。

  一聲痛極的呻吟,飄出軟軟的唇瓣。龍無雙咬著唇,強忍著疼,臉色比先前更加蒼白。

  「住手!」公孫明德出聲,語氣極冷,但渾身上下,卻散發著幾欲潰堤的怒火。

  事隔多日,他終於再度見到龍無雙。眼前的她,讓他幾乎難以呼吸。

  他知道她傷心。

  他知道她病了。

  但是,他不知道,她竟如此憔悴,小臉上的紅潤,全被蒼白取代,不剩半點血色。原本軟腴纖麗的身子,也瘦了一大圈,脆弱得像是稍稍用力,就會斷折的柳枝。

  「放開她!」他踏前一步,卻又再度聽到她痛極的呻吟。

  那聲呻吟,讓他心口一抽,逼得他只能停下腳步。

  廖檜冷笑著,知道自個兒手上這女人,可是免死金牌,更是他的護身符。只要有她當人質,不論是公孫明德,或是嚴耀玉,還是外頭的御林軍,全都不敢輕舉妄動。

  「相爺,還請您退後點!」他狂妄的說道,朝著逼進客棧內的御林軍們大喊:「你們要是不想看見,我親手捏斷她的頸子,就全給我閃開!」

  御林軍們臉色為難,雖然沒有讓開,卻也沒膽子上前。全都屏氣凝神,盯著廖檜,深怕他一有動作,龍無雙就會性命不保。

  「我再說一次,讓開!」廖檜再度吼道,抓起龍無雙,舉在御林軍的面前。「還是,你們想看她當場沒命?」

  「大人,把這個女人扔了吧!」艷麗的黑衣女人,眼看情勢僵持不下,開始有些動搖。

  「不行!我就是要帶走她,玩個幾天、幾月,或是幾年。」他瞇起眼睛,端詳手裡的絕色美人,眼裡都是色慾,卻忽略了身旁女人,臉上閃過的妒意和惡毒的決心。

  驀地,銀光一閃。

  「拖著她,只是累贅!」黑衣女人喊道,揮著長劍,一刀刺下,正中龍無雙的心口!

  廖檜呆了,下一瞬才反應過來。他神情猙獰,猛地揮出一掌。「你這個臭婊子!」

  黑衣女人緊握長刀不放,這力勁奇大的一掌,打得她摔跌出去,連帶的也拔出刀鋒。

  鮮血像泉水般湧出。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震動了所有人。

  「無雙!」

  只見灰袍翻捲,公孫明德縱身飛出,神態若狂,彷彿中劍的是他,而非是龍無雙。

  他先出第一掌,斷了廖檜的左手,奪回一身是血的龍無雙,接著再連出數掌,掌掌都是斷骨錯筋,廖檜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聽見自己的骨頭,在重大的掌力下,寸寸挫斷的聲音——

  廖檜氣絕倒下時,雙眼還瞪得有如銅鈴般,像是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出掌,能狠過殺人如麻的他。

  收回掌勢的公孫明德,抱住懷裡雙眼緊閉、氣若游絲的小女人。

  「無雙!」他焦急的再喊,神態再也不見冷靜。

  臉色慘白的她,顫抖著長睫,睜開了雙眼,看見了他。軟垂的小手,慢慢的、慢慢的挪移。

  「無雙,你別動。」有生以來,他首度如此恐懼。她胸前的傷,不斷湧出鮮血,讓他的心也涼透了。

  她卻堅持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小手覆上他的胸膛。沒有血色的唇,掙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走開……」她喘息著,用力推開他。「不要你來管我!」

  這麼一動氣,胸前的血泉再度飛機而出。失血過多的她,只覺得眼前一黑,跟著就整個人軟倒,完全不省人事了。

*****************************************

  蓮花閣的花廳裡,擠滿了人。

  御醫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趕到,為龍無雙醫治。這兩個時辰內,各類傷藥、湯藥,不斷往裡頭送,沾滿血跡的巾帕,跟被鮮血染紅的清水,卻是不斷的送出來。

  公孫明德等著。

  嚴耀玉也等著。

  就連皇甫仲接到消息,也急忙趕來,焦急的坐在花廳裡等著。

  又過了半晌,御醫才擦著雙手,疲憊的走出來。

  「她傷得如何,要不要緊?」公孫明德一把抓住御醫,迫不及待的逼問,眼裡全是血絲。

  御醫嚇了一跳,連忙回答:「公主受的刀傷,深及心脈,雖然已盡力搶救,但仍昏迷不醒,接下來的這幾天,得讓她靜養傷勢,若是三日內,高燒能退去,那就應該無礙了。」

  「要是高燒不退呢?」他問得一針見血。

  「如若高燒不退,恐怕就——」御醫的聲音愈來愈小。

  「恐怕什麼?!」他繼續逼問,克制著搖晃御醫的衝動。

  嚴耀玉在一旁皺眉,終於開口。「公孫,你要是現在就把御醫嚇死了,還有誰能來救龍兒?」

  緊抓在御醫肩頭的雙手,終於緩緩鬆開。御醫鬆了一口氣,先退到安全距離外,卻還是滿臉遲疑,一會兒之後才有膽再報告。

  「另外,臣為公主把脈時發現,公主已經懷孕了。」

  此話一出,三個男人皆是一楞。

  公孫明德更是搖搖欲墜,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

  她懷孕了!

  她正懷著他的骨肉!

  而他先前不但責罵她,甚至還責打她!

  有生以來,他首度覺得手足無措,只能瞪著雙手,恨自己當時的盲目,恨自己這雙責打她的手,恨不得現在就將雙手斬下!

  倏地,他再也克制不住,起身就往臥房內走去。

  「相爺,請留步,公主需要靜養啊!」御醫追在後頭喊著,他卻置若罔聞,逕自撩開羅帳。

  染血的衣裳、被褥,已經全被換下,龍無雙躺在床榻上,蓋著厚軟的繡毯,雙眼緊閉著,臉色比窗外的白雪更白。

  縱使在昏迷中,她的眼角,卻仍流著一滴滴的清淚。或許,是因為受了傷的疼;也或許,是受了冤枉的委屈,讓她在昏迷中,仍流淚不止。

  花廳之外,有個白袍銀髮的男人趕到,赫然是龍門客棧前任大掌櫃宮清揚。

  他聽聞消息後,匆匆趕來,又借提了幾個活口,私下審問,問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步入花廳。

  雖說,他已說過,不再管龍門客棧的事。但是,這件事情畢竟跟他也多少有點關係,是在他「合約」內發生的事,他有義務來把事情解釋清楚。

  一入花廳,他恭敬的拱手,斂眉說道:「殘餘的活口們,已經承認那幾樁搶案是他們犯下的,為的就是要嫁禍給公主。」宮清揚話語一頓,才又繼續說下去:「主謀者是河清縣前任縣令廖檜,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要讓公主離開相爺府,才好覷得機會,綁架公主。」

  「連饕餮宴前,無雙遭遇綁架之事,也是這些人做的?」皇甫仲問道。

  「是。」

  「河清縣遠在西北,這個前任縣令,怎會跟無雙有恩怨?」

  「啟稟皇上,公主在——旅行途中,若是見著貪官污吏,便絕不輕饒。」也就是說,她行搶貢品時,偶爾也會管管閒事。「某次經過河清鎮,見當地饑荒,縣令廖檜卻私吞賑銀、中飽私囊。公主便下令,開了官倉發糧,賣了廖檜的家產。」照龍無雙的論調來說,這叫做「劫富濟貧」。

  「所以,廖檜才一路追她到京城來?」

  「是。」宮清揚點頭。「諸多類似的事端,公主都處理得乾乾淨淨,但這廖檜卻是唯一的漏網之魚。他本身就是綠林人士,逃亡管道奇多。」

  站在床邊的公孫明德,擰著劍眉質問:「為什麼這些事情,你從來不曾提起?」

  宮清揚一臉無奈。

  「因為那是在公主——旅行途中,所發生的事。公主旅行的『方式』與『目的』,相爺向來不贊同。一旦消息傳出去,那往後公主若要旅行,相爺更會循線追查,派人阻擋。」他回答得巧妙,卻一一點出事實。

  公孫明德的臉色卻更加蒼白,視線再度望回床上那昏迷不醒的人兒。

  原來,她曾做過這麼多事。

  原來,他只是被她任性的表象,蒙蔽了雙眼。

  原來,他誤會她不只一次。

  一直以來,他都錯看了她!

**********************************
  龍無雙昏迷了四天之久。

  所幸,昏迷的第二天,高燒就已退去,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而公孫明德則是自從她傷重昏迷後,就守在床畔寸步不離。

  當她悠悠醒轉時,映入眼簾的,就是他的臉。

  十幾年來,她第一次瞧見,公孫明德竟也會有如此落魄狼狽的模樣。他滿腮粗短鬍渣,雙眼通紅,像是多天都未曾睡過。

  只是,一瞧見他,她立刻就轉過頭去,不想再看見他。

  心口在痛。

  不知是因為傷,還是因為他。

  公孫明德深吸一口氣,沒有多言一句,只是緩步退開。

  坐在花廳裡的皇甫仲,瞧見裡頭有動靜,不禁急切的探頭問道:「怎麼了?無雙還好嗎?」

  「她醒了。」公孫明德淡淡的答道。

  皇甫仲火速跳起來,往床邊沖,直到親眼確定,龍無雙已醒,才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總算是醒過來了。」

  她咬著牙,受不了公孫明德還待在房內。一個懸宕在心頭已久的念頭,驀地脫口而出。

  「我要休了他。」

  皇甫仲一僵,沒想到妹子才清醒,就給他出了個難題。

  「呃,無雙,天底下從來沒有妻子休丈夫這回事。」

  她一咬牙,鐵了心。

  「不然,你要他休了我!」

  公孫明德身子一震。

  他知道,她自尊心極強,如今卻開口,情願被休,也不願意跟他再作夫妻——看來,他與她之間,已再無挽回的餘地。

  面對著滿臉為難的皇甫仲,公孫明德抑住胸中悶痛,沈聲開口,只說了一個字。

  「好。」

********************************

  白雪融了,月兒圓了又缺。

  蓮花閣裡傳出陣陣哭聲。

  「無雙,你就別再哭了。」皇甫仲勸道。

  「誰哭了,我才沒哭!」

  唉,這小女人,明明淚珠就掉不停,偏偏還要逞強!

  他暗暗歎口氣,開口再道:「其實,你昏迷的這些日子,公孫始終不眠不休,守在你身邊,我知道你怨他錯怪你。但是,他也是對你用情太深——」

  哭得像兔子般紅通通的眼,瞪了兄長一眼。

  「他對我用情深才有鬼!」

  「唉,他要是不在乎你,怎會那麼輕易信了模稜兩可的證言?就是在乎嘛,所以才會氣昏了頭。」皇甫仲言之鑿鑿,努力勸著。「你也曉得,他那種一板一眼的人,哪回不是非得人證、物證都齊了,才會定人的罪?」

  龍無雙咬著唇,望著窗外梅花,不肯答話。

  皇甫仲又說:「我認識公孫二十多年,卻從未見過他為了誰,會這般動氣;也沒見過他,像這幾天這般,寸步不離的守著誰——嗯咳,當然啦,公文除外。」他輕咳一聲,連忙又補充。「話說回來,他為了你,也捨下公文數日了。這不就表示,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比公文更重要嗎?」

  「那又怎麼樣?」龍無雙握緊了拳,生氣的捶著軟墊。「你自己也聽到了,他都說好了啊!」

  皇甫仲一臉無奈,看著無辜的軟墊,小聲的提醒。「呃,無雙,是你叫他休了你的,他不說好成嗎?」

  「我不管!我不要再聽了,你回去、回去……」

  她抓起軟墊,就想朝皇甫仲丟,卻只覺得全身無力,差點兒要從床上跌落,教她挫敗得淚水又是成串的掉。

  皇甫仲連忙接住她,連聲哄著。

  「好好好,我回去,我不說了,你別動氣、別動氣。」他抱著她,讓她坐躺回床上。「我馬上就回去,你好好休息,別氣壞了身子,我立刻就回去。」

  怕這妹子又鬧脾氣,他好聲好氣的安撫著,這才走出蓮花閣,喚來丫鬟照料她。

  丫鬟們福身,乖乖入內伺候。皇甫仲望著蓮花閣那兩扇雕花木門,被丫鬟關上,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難道,當初他下旨賜婚,真是做錯了?

  才停了半天的雪,這會兒又紛紛飄降下來。一旁的侍衛,立刻撐起了傘,替皇上遮雪。

  皇甫仲深吸口氣,轉頭看向守在蓮花閣外的鐵索,將一塊玉牌遞給他。

  「如果有什麼需要,皆可持朕的玉牌進宮。」

  「是。」

  鐵索接過玉牌。

  皇甫仲微一頷首,這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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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雪片片飛落。

  書房裡,公孫明德點亮了燈。

  桌案上頭,擱著一張紙、一枝筆、一隻硯台、一條墨。他在燈下,無聲的磨著墨。

  飛雪如花,一陣又一陣,落地無聲。

  直到墨色深濃,公孫明德才放下墨條,拿起了毛筆,在硯海上蘸了蘸墨。

  筆是狼毫,紙是宣紙,公孫明德懸腕於紙上。

  只是,他凝神許久,卻只能盯著那張白紙,始終沒有落筆書寫。

  燈火跳燃,照亮一室。

  時間緩緩流逝,公孫明德依然懸著腕,握著筆、看著紙。

  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卻全是龍無雙的綽約身影。她的嬌嗔、她的甜笑、她的自得,和那只會在他面前偶爾展現的溫柔與羞怯。

  還有剪碎的衣裳,冷硬的木釘椅子,跟她凍得紅撲撲的臉兒——以及,她的憤怒委屈,與成串的淚。

  她總是叫他相爺,只有在諷刺他的時候,才會故意喊他夫君,對他最親暱的稱呼,反而是一聲「喂」。

  那聲「喂」彷彿還迴響在耳邊,彷彿她隨時會推門而進,嘮叨他埋首公文,直到夜半還不睡。

  她是任性嬌蠻,卻也心細如髮。

  他卻重重的傷了她,讓她失去原有的奪目光彩,讓她眼裡的光芒,化為成串的淚水。

  你要他休了我——

  她虛弱的聲音,灰白的容顏,依舊歷歷在目。公孫明德深吸口氣,幾次都下定決心,預備下筆,但偏偏他用盡了力氣,這封休書就是寫不下去。

  他無法不想她。

  她是刀子嘴沒錯,不論什麼事情,總愛和他辯上一辯;但是,她卻也有顆豆腐心,府裡的老老少少,她全都照顧有加。

  對他,她更是處處周到。

  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曉得她的用心,就他沒有察覺。直到他察覺時,一切已經太遲。

  思緒不斷起伏,胸口隱隱作痛著,幾個時辰過去了,一封休書,他半個字都還沒寫。

  筆上的墨早乾涸,宣紙依舊純白如雪。

  窗外天色微亮,遠處公雞啼鳴著。桌上的油燈也已燃盡,不知何時,已經熄了。

  看著桌案上這張白紙,公孫明德只覺得喉間莫名乾澀。

  直到這一刻,他才曉得,原來,他公孫明德也有做不到的事;直到這一刻,他才認命的對自己承認,原來,他早已將她放入了心底。

  徐徐的,公孫明德終於擱下了筆,抬頭望向窗外。

  外頭仍下著雪,厚厚的雪雲佈滿天際,天色雖然陰霾,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早已過了早朝的時辰。

  十八年來,他第一次忘了上朝的時辰。

  十八年來,他第一次忘了公孫家代代相傳的家訓。

  十八年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真真正正想要的是什麼。

  公孫明德看著遠方,定了定心神,然後起身,朝外頭走去。風雪正濃,他卻仍持韁策馬,直直的往皇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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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裡,早朝已散。

  公孫明德來到後殿時,皇甫仲正在用膳。

  瞧見眼前這面白如紙的宰相,皇甫仲立刻就想起,小妹那流個不停的淚,一顆心又沈了下去。

  唉唉,這傢伙該不會是寫好了休書,要來跟他報告的吧?

  他原本還以為,公孫明德錯過了早朝,是改了心意。誰知道,早朝過後,公孫明德還是出現了。

  糟糕啊,要是公孫明德現在遞上休書,那——那——那——那他是該收還是不該收啊?

  皇甫仲低著頭,看著手裡的那碗粥,暗暗歎了一口氣。被這兩個人一攪和,他連半點食慾都沒有了。

  「皇上。」

  聽到那聲叫喚,皇甫仲勉強抬起頭來,嘴角扯出一記微笑,先聲奪人的搶著問候:「公孫,朕知你近日家務繁忙、身體不適,已於今朝頒旨,放你大假。你就——嗯!你就放心回家休息吧!」

  「皇上!」

  「好了,就是這樣。」見他要說話,皇甫仲連忙抬手,緊急打斷。「朕曉得,你是一心為國。只不過,宰相你若是不將身體養好,那就是國之不幸——」他已經接近胡言亂語了。

  公孫明德卻固執得很。

  「皇上,請聽微臣一言!」

  我說是不想聽啊!

  皇甫仲萬分無奈,只能在心底哀號著,惋惜著不能叫人強行把宰相架走;自個兒更是不能轉身逃走。

  唉唉唉,他明明就是萬人之上,為什麼偏會遇上這等麻煩事?

  眼見御階下的公孫明德,一副堅決不肯退讓,非得把話說完的模樣,皇甫仲只能乖乖投降,擱下手裡的碗。

  「好吧好吧,你要說什麼?說吧!」

  「臣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他哀莫大於心死的問。

  「臣知道,先前曾承諾休妻。但奈何家有家訓,不得休妻,還請皇上恩准,讓臣迎回公主。」

  耶?

  皇甫仲呆了一呆。

  「公孫家什麼時候有這條家訓了?」

  這話才脫口問出,皇甫仲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唉啊,他沒事問這個做啥,既然公孫都這樣說了,他就該打蛇隨棍上才是啊!

  皇甫仲皺著眉頭,急著想挽救,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欲言又止、嘴巴開開,卻又腦袋空空的僵在當場。

  公孫明德卻慎重其事,眼也不眨的回答:「昨天晚上。」

  這一句,更是讓皇甫仲呆上加呆。不過,幸好,他這次還記得,該閉上了自己的嘴。

  眼見公孫明德那嚴肅的模樣,原本滿臉憂愁的皇甫仲,這下子腦筋終於轉了過來。

  「喔!」他拉長了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是這樣啊?」

  「是。」

  「你的意思是,要迎回公主?」

  「是。」

  哇!太好了太好了!

  皇甫仲忍住衝下去抱著公孫明德,大聲道謝的衝動,勉強坐在椅子上,維持住天子威儀。

  「你要迎回公主,當然是可以。畢竟,你們已經成親,她早已是你的妻子了。不過嘛,至於她會不會跟你回去,就得看你自己了,朕可是無能為力的。」

  「臣知道。」公孫明德低首,再度躬身。「謝皇上。」

  是我要謝你才是。

  皇甫仲暗自竊喜,輕咳兩聲,抬手道:「平身吧!」

  「臣告退。」

  皇甫仲微一點頭,擺手讓他退下。待公孫明德臨到門口,皇甫仲突然又開口,連忙叫住他。

  「公孫。」

  他停步回身。

  「無雙就交給你了。」皇甫仲意味深長的說。

  「臣領旨。」

  公孫明德低首領銜命,這才再次轉身離去。

  皇甫仲卻看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有些疑惑的皺起眉頭,不斷回想著剛剛那一幕。

  唉啊,方纔那傢伙轉身前,嘴角那曇花一現的究竟是什麼?

  皇甫仲猜疑著。

  莫非,他剛剛瞧見的,是公孫明德的笑容?

*******************************************

  玄武大街上,龍門客棧偌大的招牌,以及門前的大紅燈籠格外顯眼,讓人遠遠就能一眼瞧見。

  公孫明德才剛在客棧門前下馬,一身黑衣、背負烏黑大刀的鐵索,就已經接獲店小二的通報,來到了門口。

  「相爺,請留步。」

  公孫明德看著鐵索,停下了腳步。

  「她不想見你。」

  「我知道。」

  「我不能讓你過去。」

  「我知道。」

  鐵索沒再多說一句,只是克盡職責,如門神般的杵在客棧那十八扇雕著金銀花鳥的木門前。

  公孫明德也未硬闖,只是斂垂灰袖,靜默的站在玄武大街上。

  白雪在京城裡紛飛,流言也如雪般,在城裡流竄。不到一個時辰,全京城裡的人,都知道當朝相爺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像尊石像般,直直的站在龍門客棧門前。

  有的人說,相爺是來見公主的,可龍無雙卻不願見他。

  也有人說,相爺是要來休妻的,可是卻被黑無常擋在門外。

  好管閒事的人們,不顧外頭下雪,也不管氣候嚴寒,又聚到玄武大街上。因為公主遇襲事件,龍門客棧近日暫停營業,外頭還有御林軍把守,人們自然是不能靠得太近。

  只是,就算沒有御林軍,只要遠遠瞧見在門前對峙的兩個男人時,大夥兒的膽子早就縮得小小的,連腳都跨不出去了。

  寒冬裡,雪愈下愈大。

  天色也逐漸轉黑,客棧前的那兩個男人,依然是動也不動。

  人們縮著脖子,交頭接耳,不斷竊竊私語著,好奇的想知道,這回究竟又是怎麼了。

  黑夜降臨,玄武大街上的商行,紛紛亮起燈籠。就連客棧的店小二,也替門口的大紅燈籠點上了火,而公孫明德卻仍站在雪地裡。

  有人受不了冷,終於放棄觀看,摸著鼻子回家了;卻也有人,用好奇心戰勝寒冷,手裡拿著傘,在雪地裡死撐著。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夜漸漸深了,大雪紛飛。終於,連最後一個圍觀的群眾,也放棄等待,踩著積雪回家了。

  公孫明德依然站著。

  第二天一早,好奇的人起了個大早,呼朋引伴的又來觀看,還四處傳播著,猜測相爺是否依然守在門前,還是等到夜深也回家休息了;或是在客棧內的龍無雙,到底願不願意見他。

  可遠遠的,人們就瞧見,玄武大街上龍門客棧前,站著一個滿身是雪的男人。

  哇,不得了!相爺還杵在那兒,看樣子是一夜沒動過耶!

  眾人一陣驚呼,心裡更加好奇了。

  午後時分,冬陽稍稍露了臉,積雪融了些許,但融化的雪水沾濕了衣,卻讓人更不好受。

  瞧著相爺那站得筆直,卻又衣衫濕透的身形,四周的竊竊私語聲,漸漸低了下去。

  龍門客棧裡,還是毫無動靜,門前的鐵索,仍是一步不讓,手裡烏黑的大刀,反射著暖暖冬陽。

  然後,黃昏了。

  陽光再度被雲層遮掩,天黑的時候,雪又再度飄落。

  公孫明德依然動也不動。

*********************************
  他到底要站在那裡多久?!

  龍無雙人在蓮花閣裡,心卻遠在門外。

  從公孫明德來到客棧的那日起,她就曉得了,還特別派了鐵索去,故意擋著他,就是不肯見他的面!

  萬萬想不到,他竟就在門前站定,不走了!

  瞧見主子在外站著,銀花每次回到蓮花閣,總會忍不住提起。

  「夫人,相爺還在門外。」

  「夫人,下雪了。」

  「夫人,天黑了。」

  「夫人,天亮了。」

  「夫人,雪融了。」

  「夫人,又下雪了。」

  「夫人,」銀花苦著小臉,小聲的說:「相爺仍站在外頭呢!」

  曾經,她在銀花的攙扶下,走到客棧二樓的特等席,隔著窗欞往下瞧著。

  窗欞下、客棧前,她可以瞧見,他較昔日瘦削的臉龐,以及堆在他全身上下、眼睫鬍渣上的層層白雪。

  即使站在屋內,只要冷風稍稍竄入,她便要冷得發抖。連屋子裡都這麼冷,那麼站在雪地裡的他,肯定是冷得刺骨吧?

  仍在疼著的心,有些軟了。只是,想起他對她的冤枉、他對她的不信任,他答應休妻時,那聲毫不猶豫的「好」,她的眼圈兒又紅了。

  該死,她心疼什麼呢?他站在那裡久久不走,說不定只是要把休書親手交給她罷了!

  「回去!」想到這兒,她氣得轉頭,不再理會他,回蓮花閣去了。

  然後,又是一個黑夜,又是一個白晝。

  「他走了沒有?」喝湯藥時,她假裝不經意的提起。

  丫鬟們面面相覷,全都不敢回答,只有銀花站出來,用幾乎快哭出來的語氣說道:「夫人,相爺他——他——他還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像個雪人似的。」嗚嗚,要是再這麼站下去,相爺肯定要凍死了。

  龍無雙咬著唇,把湯藥給摔了。

  「他為什麼不走?」

  銀花抹著淚,無奈搖頭。「相爺說了,不見到您,他就不走。」

  她恨恨的一咬牙,再也忍受不住了。

  「好!我去!」龍無雙用力推開被褥,在丫頭的攙扶下,走出蓮花閣,直直往門前走去。

  客棧門內,蒼白羸弱的龍無雙,終於走了出來。眾人更加緊張,個個伸長脖子、拉長耳朵,急著要聽聽這對夫妻的對話。

  誰知,聽入耳的,就是句句責罵。

  「公孫明德,你就這麼想休了我嗎?」她指著那個「雪人」,顫聲罵著。「為了要休了我,你寧願在雪地裡站上三天?連國事也不去管了?」

  滿身是雪的公孫明德,只是望著她,並不言語。

  這讓她更氣,眼眶兒卻不爭氣的紅了。「你的家訓呢?你爹說了什麼?國事為重,不得因私忘公!你全忘了嗎?」

  黑眸緊盯著她,望著她蒼白的花容。站在這兒三天以來,公孫明德第一次動了。

  他緩緩走向她,對她抬起手。

  龍無雙卻伸手,拍開了他的手,氣得哭了出來,對他喊出真正的心意:「告訴你,休書我是不會簽的!」

  「我沒有寫休書。」

  「你壞了我一桌饕餮宴,害我只吃到一小碗素麵。我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你!」

  「我沒有寫休書。」

  「公孫明德,你休想如此輕鬆就甩開我——」

  「我沒有寫休書。」

  「你別想休了我,我——」她頓了一下,他先前所說的話,這才慢慢滲進她紛亂的腦中。「你剛剛說什麼?」她問。

  「我沒有寫休書。」公孫明德再度重複。

  龍無雙楞住了,怎麼也想不到,會從他的嘴裡聽見這個答案。

  他伸出幾近凍僵的大手,輕撫她蒼白的臉。這次,她沒再揮開他的手,反倒因為詫異而無法動彈,任憑他親手拭去她臉上的淚。

  「我寫不下去。」公孫明德啞聲說道,將她的小臉,捧在掌心之中。

  她瞪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從他臉上看出憐愛、決心,以及懊悔。他的表情不再冷硬,額頭抵著她,黑眸中無限深情。

  「沒錯,我爹是說過,國事為重,不得因私忘公,那是我公孫家的家訓。」他低下頭,吻去她眼睫上的淚,低聲道:「但你不是私事,你是我結髮的妻。倘若,我連你都留不住,那還有何資格,再談國事、天下事?」

  這番話,他說得心誠意堅,惹得她的淚又淌了出來。

  「你這——王八蛋!」

  她罵到一半,他已將她擁入懷中。

  「噓,別生氣,你身上還有傷。」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你!」她哭罵著。

  他任由她罵著,靠在她耳畔,輕輕說了一句:「我愛你。」

  龍無雙倒抽口氣,一時之間,竟忘了要罵什麼,只有淚水再次滑下眼角。這句話,比他寫不出休書,更讓她震驚。

  今生今世,她原本以為,不會從他嘴裡聽見這句話。今生今世,她也曾以為,自己不稀罕他說這句話。

  直到真的聽見,他從口中說出這句話,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有多麼渴望聽見,他說愛她。

  這麼多年來,她只知道,自己在意他。卻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那些在意,其實有著其他涵義。

  低沈的嗓音,在她耳畔柔柔響起。

  「對不起,冤枉了你。」

  「你不信任我——」她哭著抱怨。

  「原諒我。」公孫明德啞聲說著,將她圈擁在懷中。「我從來沒有如此在乎一個人,在乎到勝過一切,只有你,才是我真心所求想要的。」

  她將臉埋在他懷中,泣不成聲。

  他擁著懷裡的小女人,將臉靠在她肩頭上,歎了口氣道:「況且,要是放著你這禍害,在外為非作歹,不知還會再出多少亂子。不如把你綁在我身邊,至少還能天下太平八十年。」

  聞言,她倒是停了淚,氣惱的捶了他胸口一下,卻聽他咳了起來,連忙趕緊停手。

  「笨蛋,誰叫你不撐傘站在雪地裡,要是得了風寒,皇甫仲又要怪我害你生病,全京城裡的人,都會說我是惡妻!」

  「那麼,惡妻,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她惱得又捶了他一下。

  「哼,我要考慮考慮。」

  「或許,我能說服你。」當著京城所有人的面,向來面無表情的相爺,陡然嘴角一勾,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接著,他俯下身,以薄唇封緘了她軟嫩的唇。

  紛飛的大雪,圍繞著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讓所有瞧見的人們,在這嚴寒的冬季裡,心口為之一暖。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終於,他迎回了他的妻。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從此以後,天下太平——?

********************************

  「你、你還不如一條清蒸石斑!」

  「你還不如一紙公文!」

  大清早的,早朝才剛散,皇宮後殿就聽得相爺與公主的爭執聲。

  當今皇上皇甫仲,萬分哀怨的捧著一碗粥,欲哭無淚的看著,壓根兒不想抬頭,面對前方那兩人。

  天啊,怎麼他連吃個飯,都要被人騷擾啊?

  這兩個人,成親至今也兩年多了,連孩子都生了兩個了,為什麼還是吵鬧不休呢?

  他上輩子,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啊?

  「皇上!」

  「皇甫仲!」

  聽聞這兩聲叫喚,他立刻抬起頭來,連忙賠著笑。「是是是,我在聽,我在聽,你們繼續、繼續。」

  「繼續什麼?你到底有沒有聽到,他說的是什麼?他說你妹我不如一紙公文耶——」

  「你不也說他不如一條石斑嗎?」

  「皇甫仲!你是幫我還是幫他啊?」

  「皇上,封公主為欽差之事,非同小可,還請皇上三思。」

  「你說什麼屁話,欽差的令牌,哥已經答應要給我了啊,你不是老是在說,君無戲言嗎?」

  「你月子才剛坐完,就算不顧身子,也得想想孩子!」

  「你什麼意思?你現在是指責我不顧孩子嗎?」

  聽著眼前這對幾乎要將皇宮的屋頂給掀了的夫妻,皇甫仲只能低頭面對手上的那碗粥,在心裡泣訴著。

  天啊,他這個皇上,可不可以不要當了啊?

  拜託,誰來救救他啊!


  ——全書完

  編注:


  1、當朝宰相公孫明德與護國公主龍無雙的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505、506《天下第一嫁》上下集

  2、鏢師上官清雲與苗族公主喜兒的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969【大風堂系列之一】《雙喜臨門》

  3、鏢師徐厚與白秋霜的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1001【大風堂系列之二】《掌上明珠》

  4、為什麼蓮花妹妹會有小雞雞?活撥可愛的女鏢師徐星星也有愛情故事,請看采花系列1063【大風堂系列之三】《蓮花妹妹》

  5、、淫賊杜峰與鏢師軒轅嬌嬌的愛情故事,請看【大風堂系列之四】《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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