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早朝已散。
公孫明德來到後殿時,皇甫仲正在用膳。
瞧見眼前這面白如紙的宰相,皇甫仲立刻就想起,小妹那流個不停的淚,一顆心又沈了下去。
唉唉,這傢伙該不會是寫好了休書,要來跟他報告的吧?
他原本還以為,公孫明德錯過了早朝,是改了心意。誰知道,早朝過後,公孫明德還是出現了。
糟糕啊,要是公孫明德現在遞上休書,那——那——那——那他是該收還是不該收啊?
皇甫仲低著頭,看著手裡的那碗粥,暗暗歎了一口氣。被這兩個人一攪和,他連半點食慾都沒有了。
「皇上。」
聽到那聲叫喚,皇甫仲勉強抬起頭來,嘴角扯出一記微笑,先聲奪人的搶著問候:「公孫,朕知你近日家務繁忙、身體不適,已於今朝頒旨,放你大假。你就——嗯!你就放心回家休息吧!」
「皇上!」
「好了,就是這樣。」見他要說話,皇甫仲連忙抬手,緊急打斷。「朕曉得,你是一心為國。只不過,宰相你若是不將身體養好,那就是國之不幸——」他已經接近胡言亂語了。
公孫明德卻固執得很。
「皇上,請聽微臣一言!」
我說是不想聽啊!
皇甫仲萬分無奈,只能在心底哀號著,惋惜著不能叫人強行把宰相架走;自個兒更是不能轉身逃走。
唉唉唉,他明明就是萬人之上,為什麼偏會遇上這等麻煩事?
眼見御階下的公孫明德,一副堅決不肯退讓,非得把話說完的模樣,皇甫仲只能乖乖投降,擱下手裡的碗。
「好吧好吧,你要說什麼?說吧!」
「臣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他哀莫大於心死的問。
「臣知道,先前曾承諾休妻。但奈何家有家訓,不得休妻,還請皇上恩准,讓臣迎回公主。」
耶?
皇甫仲呆了一呆。
「公孫家什麼時候有這條家訓了?」
這話才脫口問出,皇甫仲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唉啊,他沒事問這個做啥,既然公孫都這樣說了,他就該打蛇隨棍上才是啊!
皇甫仲皺著眉頭,急著想挽救,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欲言又止、嘴巴開開,卻又腦袋空空的僵在當場。
公孫明德卻慎重其事,眼也不眨的回答:「昨天晚上。」
這一句,更是讓皇甫仲呆上加呆。不過,幸好,他這次還記得,該閉上了自己的嘴。
眼見公孫明德那嚴肅的模樣,原本滿臉憂愁的皇甫仲,這下子腦筋終於轉了過來。
「喔!」他拉長了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是這樣啊?」
「是。」
「你的意思是,要迎回公主?」
「是。」
哇!太好了太好了!
皇甫仲忍住衝下去抱著公孫明德,大聲道謝的衝動,勉強坐在椅子上,維持住天子威儀。
「你要迎回公主,當然是可以。畢竟,你們已經成親,她早已是你的妻子了。不過嘛,至於她會不會跟你回去,就得看你自己了,朕可是無能為力的。」
「臣知道。」公孫明德低首,再度躬身。「謝皇上。」
是我要謝你才是。
皇甫仲暗自竊喜,輕咳兩聲,抬手道:「平身吧!」
「臣告退。」
皇甫仲微一點頭,擺手讓他退下。待公孫明德臨到門口,皇甫仲突然又開口,連忙叫住他。
「公孫。」
他停步回身。
「無雙就交給你了。」皇甫仲意味深長的說。
「臣領旨。」
公孫明德低首領銜命,這才再次轉身離去。
皇甫仲卻看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有些疑惑的皺起眉頭,不斷回想著剛剛那一幕。
唉啊,方纔那傢伙轉身前,嘴角那曇花一現的究竟是什麼?
皇甫仲猜疑著。
莫非,他剛剛瞧見的,是公孫明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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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大街上,龍門客棧偌大的招牌,以及門前的大紅燈籠格外顯眼,讓人遠遠就能一眼瞧見。
公孫明德才剛在客棧門前下馬,一身黑衣、背負烏黑大刀的鐵索,就已經接獲店小二的通報,來到了門口。
「相爺,請留步。」
公孫明德看著鐵索,停下了腳步。
「她不想見你。」
「我知道。」
「我不能讓你過去。」
「我知道。」
鐵索沒再多說一句,只是克盡職責,如門神般的杵在客棧那十八扇雕著金銀花鳥的木門前。
公孫明德也未硬闖,只是斂垂灰袖,靜默的站在玄武大街上。
白雪在京城裡紛飛,流言也如雪般,在城裡流竄。不到一個時辰,全京城裡的人,都知道當朝相爺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像尊石像般,直直的站在龍門客棧門前。
有的人說,相爺是來見公主的,可龍無雙卻不願見他。
也有人說,相爺是要來休妻的,可是卻被黑無常擋在門外。
好管閒事的人們,不顧外頭下雪,也不管氣候嚴寒,又聚到玄武大街上。因為公主遇襲事件,龍門客棧近日暫停營業,外頭還有御林軍把守,人們自然是不能靠得太近。
只是,就算沒有御林軍,只要遠遠瞧見在門前對峙的兩個男人時,大夥兒的膽子早就縮得小小的,連腳都跨不出去了。
寒冬裡,雪愈下愈大。
天色也逐漸轉黑,客棧前的那兩個男人,依然是動也不動。
人們縮著脖子,交頭接耳,不斷竊竊私語著,好奇的想知道,這回究竟又是怎麼了。
黑夜降臨,玄武大街上的商行,紛紛亮起燈籠。就連客棧的店小二,也替門口的大紅燈籠點上了火,而公孫明德卻仍站在雪地裡。
有人受不了冷,終於放棄觀看,摸著鼻子回家了;卻也有人,用好奇心戰勝寒冷,手裡拿著傘,在雪地裡死撐著。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夜漸漸深了,大雪紛飛。終於,連最後一個圍觀的群眾,也放棄等待,踩著積雪回家了。
公孫明德依然站著。
第二天一早,好奇的人起了個大早,呼朋引伴的又來觀看,還四處傳播著,猜測相爺是否依然守在門前,還是等到夜深也回家休息了;或是在客棧內的龍無雙,到底願不願意見他。
可遠遠的,人們就瞧見,玄武大街上龍門客棧前,站著一個滿身是雪的男人。
哇,不得了!相爺還杵在那兒,看樣子是一夜沒動過耶!
眾人一陣驚呼,心裡更加好奇了。
午後時分,冬陽稍稍露了臉,積雪融了些許,但融化的雪水沾濕了衣,卻讓人更不好受。
瞧著相爺那站得筆直,卻又衣衫濕透的身形,四周的竊竊私語聲,漸漸低了下去。
龍門客棧裡,還是毫無動靜,門前的鐵索,仍是一步不讓,手裡烏黑的大刀,反射著暖暖冬陽。
然後,黃昏了。
陽光再度被雲層遮掩,天黑的時候,雪又再度飄落。
公孫明德依然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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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要站在那裡多久?!
龍無雙人在蓮花閣裡,心卻遠在門外。
從公孫明德來到客棧的那日起,她就曉得了,還特別派了鐵索去,故意擋著他,就是不肯見他的面!
萬萬想不到,他竟就在門前站定,不走了!
瞧見主子在外站著,銀花每次回到蓮花閣,總會忍不住提起。
「夫人,相爺還在門外。」
「夫人,下雪了。」
「夫人,天黑了。」
「夫人,天亮了。」
「夫人,雪融了。」
「夫人,又下雪了。」
「夫人,」銀花苦著小臉,小聲的說:「相爺仍站在外頭呢!」
曾經,她在銀花的攙扶下,走到客棧二樓的特等席,隔著窗欞往下瞧著。
窗欞下、客棧前,她可以瞧見,他較昔日瘦削的臉龐,以及堆在他全身上下、眼睫鬍渣上的層層白雪。
即使站在屋內,只要冷風稍稍竄入,她便要冷得發抖。連屋子裡都這麼冷,那麼站在雪地裡的他,肯定是冷得刺骨吧?
仍在疼著的心,有些軟了。只是,想起他對她的冤枉、他對她的不信任,他答應休妻時,那聲毫不猶豫的「好」,她的眼圈兒又紅了。
該死,她心疼什麼呢?他站在那裡久久不走,說不定只是要把休書親手交給她罷了!
「回去!」想到這兒,她氣得轉頭,不再理會他,回蓮花閣去了。
然後,又是一個黑夜,又是一個白晝。
「他走了沒有?」喝湯藥時,她假裝不經意的提起。
丫鬟們面面相覷,全都不敢回答,只有銀花站出來,用幾乎快哭出來的語氣說道:「夫人,相爺他——他——他還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像個雪人似的。」嗚嗚,要是再這麼站下去,相爺肯定要凍死了。
龍無雙咬著唇,把湯藥給摔了。
「他為什麼不走?」
銀花抹著淚,無奈搖頭。「相爺說了,不見到您,他就不走。」
她恨恨的一咬牙,再也忍受不住了。
「好!我去!」龍無雙用力推開被褥,在丫頭的攙扶下,走出蓮花閣,直直往門前走去。
客棧門內,蒼白羸弱的龍無雙,終於走了出來。眾人更加緊張,個個伸長脖子、拉長耳朵,急著要聽聽這對夫妻的對話。
誰知,聽入耳的,就是句句責罵。
「公孫明德,你就這麼想休了我嗎?」她指著那個「雪人」,顫聲罵著。「為了要休了我,你寧願在雪地裡站上三天?連國事也不去管了?」
滿身是雪的公孫明德,只是望著她,並不言語。
這讓她更氣,眼眶兒卻不爭氣的紅了。「你的家訓呢?你爹說了什麼?國事為重,不得因私忘公!你全忘了嗎?」
黑眸緊盯著她,望著她蒼白的花容。站在這兒三天以來,公孫明德第一次動了。
他緩緩走向她,對她抬起手。
龍無雙卻伸手,拍開了他的手,氣得哭了出來,對他喊出真正的心意:「告訴你,休書我是不會簽的!」
「我沒有寫休書。」
「你壞了我一桌饕餮宴,害我只吃到一小碗素麵。我一輩子也不會放過你!」
「我沒有寫休書。」
「公孫明德,你休想如此輕鬆就甩開我——」
「我沒有寫休書。」
「你別想休了我,我——」她頓了一下,他先前所說的話,這才慢慢滲進她紛亂的腦中。「你剛剛說什麼?」她問。
「我沒有寫休書。」公孫明德再度重複。
龍無雙楞住了,怎麼也想不到,會從他的嘴裡聽見這個答案。
他伸出幾近凍僵的大手,輕撫她蒼白的臉。這次,她沒再揮開他的手,反倒因為詫異而無法動彈,任憑他親手拭去她臉上的淚。
「我寫不下去。」公孫明德啞聲說道,將她的小臉,捧在掌心之中。
她瞪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從他臉上看出憐愛、決心,以及懊悔。他的表情不再冷硬,額頭抵著她,黑眸中無限深情。
「沒錯,我爹是說過,國事為重,不得因私忘公,那是我公孫家的家訓。」他低下頭,吻去她眼睫上的淚,低聲道:「但你不是私事,你是我結髮的妻。倘若,我連你都留不住,那還有何資格,再談國事、天下事?」
這番話,他說得心誠意堅,惹得她的淚又淌了出來。
「你這——王八蛋!」
她罵到一半,他已將她擁入懷中。
「噓,別生氣,你身上還有傷。」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你!」她哭罵著。
他任由她罵著,靠在她耳畔,輕輕說了一句:「我愛你。」
龍無雙倒抽口氣,一時之間,竟忘了要罵什麼,只有淚水再次滑下眼角。這句話,比他寫不出休書,更讓她震驚。
今生今世,她原本以為,不會從他嘴裡聽見這句話。今生今世,她也曾以為,自己不稀罕他說這句話。
直到真的聽見,他從口中說出這句話,她才知道,自己原來有多麼渴望聽見,他說愛她。
這麼多年來,她只知道,自己在意他。卻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那些在意,其實有著其他涵義。
低沈的嗓音,在她耳畔柔柔響起。
「對不起,冤枉了你。」
「你不信任我——」她哭著抱怨。
「原諒我。」公孫明德啞聲說著,將她圈擁在懷中。「我從來沒有如此在乎一個人,在乎到勝過一切,只有你,才是我真心所求想要的。」
她將臉埋在他懷中,泣不成聲。
他擁著懷裡的小女人,將臉靠在她肩頭上,歎了口氣道:「況且,要是放著你這禍害,在外為非作歹,不知還會再出多少亂子。不如把你綁在我身邊,至少還能天下太平八十年。」
聞言,她倒是停了淚,氣惱的捶了他胸口一下,卻聽他咳了起來,連忙趕緊停手。
「笨蛋,誰叫你不撐傘站在雪地裡,要是得了風寒,皇甫仲又要怪我害你生病,全京城裡的人,都會說我是惡妻!」
「那麼,惡妻,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她惱得又捶了他一下。
「哼,我要考慮考慮。」
「或許,我能說服你。」當著京城所有人的面,向來面無表情的相爺,陡然嘴角一勾,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接著,他俯下身,以薄唇封緘了她軟嫩的唇。
紛飛的大雪,圍繞著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讓所有瞧見的人們,在這嚴寒的冬季裡,心口為之一暖。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終於,他迎回了他的妻。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從此以後,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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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還不如一條清蒸石斑!」
「你還不如一紙公文!」
大清早的,早朝才剛散,皇宮後殿就聽得相爺與公主的爭執聲。
當今皇上皇甫仲,萬分哀怨的捧著一碗粥,欲哭無淚的看著,壓根兒不想抬頭,面對前方那兩人。
天啊,怎麼他連吃個飯,都要被人騷擾啊?
這兩個人,成親至今也兩年多了,連孩子都生了兩個了,為什麼還是吵鬧不休呢?
他上輩子,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啊?
「皇上!」
「皇甫仲!」
聽聞這兩聲叫喚,他立刻抬起頭來,連忙賠著笑。「是是是,我在聽,我在聽,你們繼續、繼續。」
「繼續什麼?你到底有沒有聽到,他說的是什麼?他說你妹我不如一紙公文耶——」
「你不也說他不如一條石斑嗎?」
「皇甫仲!你是幫我還是幫他啊?」
「皇上,封公主為欽差之事,非同小可,還請皇上三思。」
「你說什麼屁話,欽差的令牌,哥已經答應要給我了啊,你不是老是在說,君無戲言嗎?」
「你月子才剛坐完,就算不顧身子,也得想想孩子!」
「你什麼意思?你現在是指責我不顧孩子嗎?」
聽著眼前這對幾乎要將皇宮的屋頂給掀了的夫妻,皇甫仲只能低頭面對手上的那碗粥,在心裡泣訴著。
天啊,他這個皇上,可不可以不要當了啊?
拜託,誰來救救他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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