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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水家天驕【艷色無邊.終章】 作者:單煒晴

水家天驕【艷色無邊.終章】 作者:單煒晴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hembioorg 您是第1002個瀏覽者


簡介

  他是第一個對她笑的人
  也是她生命裡唯一僅有的溫暖
  從小她就因平凡不起眼的外表而飽受打罵
  是他將她從地獄裡救出來,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連親生母親都嫌惡的她,只有他真心的接納──
  如果能愛他,對她來說絕對是一種奢求的幸福
  但她很清楚他無法「負責」任何人的一生
  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的守著在他眼裡的自己
  不敢踰越那道他畫出來的界線……
  原以為他會是她這輩子不變的依靠
  即使她將要出嫁,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子
  可她以為只要不說出心中深切的情感
  這個男人仍然會像以前一樣溫柔的待她
  怎知這回他卻撒手不管,背棄了他的承諾……


楔子

  頎長高瘦的鈷藍色背影拾級而上。

  上等蠶絲制成的衣裳上繡著細致精巧的雲形繡紋,左胸前繡上了一朵盛開的牡丹,金色繡線點綴著鈷藍色的布料,這樣獨特的衣裳若是穿在女人身上,定是人人稱羨的目標;但若換在男人身上,只怕會被人嘲笑。

  此刻,穿上它也絲毫不在乎世俗眼光,泰然自若地走在中央大道,踏進長安京最富裕也是最火紅的商號「艷城」的,不是別人,正是水銅鏡。

  艷城的七當家,也有人戲稱他為么當家,因為他雖是艷府水家唯一的兒子,也是排行最小的么子。

  也有人這麼說他:打小生活在女人堆裡的男人──或許外地人不知道,但在長安京,這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不爭事實。

  「七當家,您今日依然風采出眾。」

  一如往常,水銅鏡甫踏進艷城,便引起一陣騷動。

  側首望向戶部尚書夫人,水銅鏡露出爾雅俊逸的微笑。「戶部尚書夫人,今日的髮型非常適合你,如果能簪上一朵紅玉雕成的花鈿,必然更能突顯。」

  年僅弱冠的水銅鏡對任何女人無論年紀輩分,一律用「你」來稱呼,這是因為,如果他和那些女人客氣,反而會被抱怨是故意瞧不起她們,想和她們疏遠、划清界線。

  水銅鏡比女人還要美麗的笑容,把在二樓往外探的戶部尚書夫人給迷得差點由依靠的欄杆跌落,還是丫鬟們七手八腳地把她給拉回來。

  「七當家,這衣裳是艷城的繡圖師傅所繪的新貨,對吧?穿在您身上真是令人驚艷!」

  「兵部尚書夫人,你過獎了。這一季有許多繡紋難得一見的衣裳,非常適合你窈窕的身段來穿,如果哪日穿上了,希望銅鏡有幸見到。」水銅鏡的嘴巴像吃了蜂蜜般,說出的字字句句都甜得令女人們融化。

  聽完他的話,即使兵部尚書夫人是來做臉的,也立刻要人將這季的新衣裳送上來挑選。

  「七當家,您……」刑部尚書夫人甫開口,一旁「景陶商行」的二千金隨即打斷她的話。

  「七當家,我願意嫁給你!」不顧女兒家矜持的話,景陶商行二千金說得一點也不害臊,還很激動。

  接著,丞相之女也跳出來大喊:「不!七當家,請你娶我、娶我!」

  然後是韓國公之妹。「七當家看這裡!我才是最美的一個!」

  「誰說的?我才是!」范家庄的大姑娘立刻反駁。

  頓時,安安靜靜的艷城彷佛成了沸沸揚揚的市集。

  水銅鏡對這樣的情況早已見怪不怪。

  「七當家,請您做抉擇!」末了,眾女眷連成一氣的要求他做個選擇。

  水銅鏡仍是笑著,眉宇間卻揪起為難的褶痕,語氣亦然,「各位的厚愛真是令銅鏡受寵若驚,但要我在一群傾城絕色中選出最好的,實在是令人傷透腦筋,畢竟選美這事向來是由艷城的師傅們決定的。」

  他硬是將眾女眷逼婚之事扭轉成艷城的點妝宴。

  「七當家……」眾女眷痴迷地望著他。

  「那麼,銅鏡還有事,先失陪了。」水銅鏡進退得宜地告退,早在一旁候著的葛城立刻跟上。

  「七當家真是高竿。」葛城打從心底佩服這個七當家。

  畢竟要在這麼多女人中周旋,還要能把那些尋常人難以自在脫口的贊美,毫不扭捏結巴地說出口,這點饒是他這個做總管的,也沒有水銅鏡使來上手。

  「沒什麼,這是我該做的。」水銅鏡聳聳肩。

  鏡,明者也。

  若說姊姊們的名字全都預言了所掌管的艷城工作,他就是反射一切的鏡子,只不過他是面淨會說甜言蜜語的鏡子。

  是以幾乎不管艷城事的他,唯一的功用就是讓所有由艷城走出去的女人在他身上找到自信。

  對他而言,鏡子,不需要照出現實,只要讓人開心就夠了。

[ 本帖最後由 chembioorg 於 2010-2-24 20: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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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後,腳步聲由遠至近,回響在無論主子或奴仆走路都安靜無聲的艷城別院裡,顯得忒是大聲。

  正在打掃的丫鬟探出頭來,隨後搖著頭關上窗扇。

  跟著,匆促急切的腳步聲一路穿過丫鬟奴仆們打掃的房前,偏偏在她們出來瞧清楚是哪個不知好歹的家伙後,又只能乖乖的窩回房裡祈禱一切快些結束。

  誰教制造噪音的正是他們的主子呢!

  「十九!」

  水銅鏡一把推開艷四別院的大門,輕快的嗓音比人更早到達別院的正廳,他還沒穿過天井,一雙比女人還漂亮的墨瞳已經准確無誤地對上所要找的人兒。

  端整直挺的坐姿,一頭遵照禮儀仔細盤高的髮髻,該有的鳳釵花鈿不多不少剛好,一絲不苟的服飾,纖細的背影──在十九回首之前,絕對不會有人懷疑她是個嬌嫩欲滴的玉人兒。

  對,回首前。

  聽見叫喚,十九回過螓首迎向來人,原本令人贊嘆的美好體態瞬間被那張平凡無奇的面容給取代。

  如果是第一次見到她的人絕對會嘆息。

  當今聖上膝下排行十九的公主,原名絕色,但由於相貌平凡,無論誰都用「十九」這個排行來稱呼她,甚至沒有名號。

  「小七。」十九緩緩站起身迎接他。

  「你饒了我吧!都這把年紀了還叫我小七。」一聽見她的稱呼,水銅鏡只有苦笑。

  盡管外人認為十九過於平凡,甚至存在感很薄弱,但他可是非常寶貝她的。

  他們是打小就認識的青梅竹馬。

  水銅鏡在家裡是么子,上頭的姊姊們一個比一個會做表面工夫,每個人的身段都柔軟得跟棉花一樣,但回到家全都把在公事上受到的鳥氣發在他身上,是以他即使生活在一個都是女人的大家庭裡,可除了母親之外,他從未遇過真正溫柔似水的女人。

  而十九就是他意外挖到的寶。

  他們的相遇其實也不是多麼的不可預期,畢竟他從小就常出入皇宮,要認識一個公主有啥困難的?

  雖然十九比他看過的任何女人都還要普通,沒特色,但只要她淺淺一笑,細小的眼兒彎成上弦月,那張極為平凡的小臉會立刻染上屬於她的色彩。

  那樣充滿味道的笑,是擅長挖掘漂亮女人的他所發現最令他動容的笑。

  她也是他認識的女人裡唯一一個真正表裡合一,絕對不會惡整或欺壓他。加上十九的年紀小他一歲,所以身為老么的他一直都把她當成妹妹疼。

  「你能喚金枝玉葉的公主十九,還敢要別人不能叫你小七?」坐在一旁的水綺羅挑眉數落他。

  「我跟她從小就認識了啊……」水銅鏡在姊姊面前總是抬不起頭,只敢懦弱的辯白,「況且都是因為你們一直喊我小七,才會讓十九有樣學樣。」

  「敢情你這是在反抗我了?」

  「唉,只會拍幾下翅膀還飛不起來就敢頂嘴了,也不想想現在是誰在替你打理家業的。」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捏著丈夫准備的甜品糕點,水青絲不忘附和道。

  「我是……」

  不等水銅鏡說完,水青絲繼續說:「我想大姊的馬車應該還沒走遠,派風師傅追上去應該來得及。」

  一聽到水青絲要把今早好不容易才送回邊關的水胭脂叫回來,水銅鏡可急了。

  「我的好三姊!咱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既然你是我弟弟,就算我要把你丟到油鍋裡炸,你也不能喊燙。」水青絲笑得好漂亮。

  「是、是,我只會說把我炸得皮薄多汁、金黃酥脆,恰到好處,好讓我貪食的三姊飽腹一頓。」水銅鏡不怕死地消遣水青絲。

  笑容始終維持在臉上,水青絲話鋒一轉,命令道:「妝日,去替我找風師傅過來一趟。」

  「三姊!小弟我只是開開玩笑的。」水銅鏡差點趴在地上舔水青絲的鞋子,只為求她原諒自己一時的冒犯。

  水青絲也懶得跟這個滑頭的么弟計較。

  「嗯哼。」倒是水綺羅哼了聲,「你最好記著我們如此做牛做馬,嫁人了還得回來幫忙是為了誰。」

  不是因為長安京的氣候溫暖,所以四姊和四姊夫才決定回到艷城工作的嗎?這些話水銅鏡當然沒敢說出口。

  「四姊今日的火氣不小啊!」他用著開玩笑的語氣道。

  「夏季的繡圖才完成一半。」水青絲不疾不徐地說出原因;自從水胭脂遠嫁邊關後,艷城的實際掌權者就變成水青絲。

  「四姊夫又在偷懶了?」話一問出口,水銅鏡就後悔自己為何如此誠實,瞧瞧四姊的臉色大有「今天不好好教訓你,我就不姓水」的氣勢。

  「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不事生產?」即使水綺羅橫眉豎目,卻仍然美得令人屏息。

  「瞧我這張笨嘴。」水銅鏡意思意思賞了自己幾個巴掌,不敢再多問。

  倒是水青絲掀了妹妹的底,「你四姊夫病了。」

  又病了?

  雖然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四姊每次總是大驚小怪的。

  想是那麼想,水銅鏡出口的話可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真糟糕,請我聞來看過了嗎?」

  可惜水綺羅不領情,唇兒一掀,「要是像你反應這麼遲鈍,他早就病死了。」

  呿!他又不是四姊夫的枕邊人,怎麼可能隨時了解四姊夫的情況,況且四姊都毫不在乎的把「死」這個字挂在嘴上了,到底是誰比較遲鈍?

  「好了,你們兩個別把公主晾在那兒自己吵起來。」水青絲在水銅鏡說出更加惹怒水綺羅的話前開口制止他們。

  「不要緊。」十九始終挂著恬淡的微笑,聽著他們拌嘴。

  雖然她的家族比起水銅鏡的大上很多,但親人間的感情不如他們來得深,所以她一直很羨慕他們能夠當著彼此的面想到什麼說什麼的相處方式。

  「對了!」水銅鏡又恢復悠然自適的神情,從懷中掏出一個用布巾仔細包起的東西,交到十九手上。

  「這是?」十九捧著那摸不出也看不出形狀的東西,手中沉甸甸的重量令她猜不透是什麼玩意兒。

  「給你的。」水銅鏡用眼神催促她打開。

  她僅遲疑了片刻,便動手打開布巾。

  布巾裡是一尊嵌松綠石金屬絲犧尊。

  古代盛酒的禮器一共有六尊:犧尊、象尊、箸尊、壺尊、大尊和山尊,除犧尊以外的五尊她都有了,就只差犧尊,沒想到他替她找來了。

  「這很難找的。」心頭滿滿的感動裡混雜著一股不能說出口的苦澀,十九低垂著腦袋,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手上的犧尊。

  水銅鏡笑得好驕傲。

  他就知道她會喜歡!

  她和其它姑娘家喜歡的東西不同,那些越是陳舊、越有年紀的古董,越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所以他總是想盡辦法替她弄來想要的。

  最能令他感受到辛苦是有代價的瞬間,就是她見到東西時,那抹比任何事物都還要珍貴的笑。

  「不會啦!你也知道我二姊夫是海寇,要弄到這個很簡單的。」只要她喜歡就好。

  很簡單?那是對他而言吧!

  水青絲和水綺羅不語,只是交換了一記眼神。

  她們都知道水銅鏡可是每十日去一次書信,要水珍珠幫他提醒滄瀾記得帶嵌松綠石金屬絲犧尊回來,終於在五個月後弄到手。

  如果這樣還叫簡單的話,那難的是什麼?只不過為難的是滄瀾不是他。

  「謝謝。」十九緩緩抬首,揚起他最愛的微笑。

  霎時,水銅鏡的眼底溢滿了連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修長手掌按上她的腦袋輕撫著,空氣中飄散著一股甜蜜的氛圍。

  水青絲朝站在一旁的朝煥景使了一記眼色,朝煥景立刻擋進兩人之間,逼得水銅鏡收回手。

  「公主、七當家,失禮了。」朝煥景沒啥表情地說。

  直到這一刻,水銅鏡才注意到朝煥景的存在。

  「朝師傅?」他什麼時候來的?為何要擋在他和十九之間?

  「雖然我認為你不至於會忘記男女授受不親這幾個字怎麼寫,但身為姊姊還是得提醒你。」已經吃完甜品的水青絲喝著熱茶,笑彎的眼彷佛會滴出蜜來。

  「什麼?」怎麼會扯到男女授受不親了?

  「笨小七。」水綺羅搖搖頭。

  又不是瞎子!她們早就看出十九對弟弟的感情可不只是兄妹之情那麼簡單,畢竟她們已經為人婦,也都經歷過愛情的洗禮,十九給弟弟的笑容可不如給其它人的平淡,就銅鏡一個人搞不清楚狀況。

  史無前例的疼她、寵她,對她呵護備至,卻始終堅持她就像他的妹妹一樣,她們這個遲鈍的弟弟可是在不自覺中傷了十九很深啊!

  就不知道這個把十九捧在手心裡小心呵護的笨弟弟要是哪天知道了,會不會狠狠揍自己幾拳?

  對水綺羅的責罵,水銅鏡則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話鋒一轉問:「你們這麼多人聚在四姊的別院做什麼?」

  兩個姊姊加上各自的丫鬟和朝師傅、洪師傅,問題是這些人聚在一起實在不像是在話家常,也難怪他會感到奇怪。

  「你這個闖進來打斷我們的人還敢這麼問。」水綺羅目光輕輕掃過十九略微黯淡的笑,忍不住火氣又上來。

  真是個笨弟弟!

  「若是一開始我就在這裡的話就不會問啦。」水銅鏡不懂自己究竟是哪裡礙著四姊的眼,今天一直被削。

  水青絲輕咳了幾聲制止水綺羅繼續說下去。雖然她也對么弟的「無心之過」頗有微詞,但終究她比他們年長,又是艷城里除了水胭脂以外的談判高手,所以冷靜了許多。

  「公主是來做嫁裳。」水青絲一雙柔媚的眼兒睞向擺在桌上的大紅布疋。

  水銅鏡一愣。

  三姊剛剛的意思是……

  「嫁裳?」十九要嫁人了?

  「虧你還敢說自己最關心公主,連今早頒布的詔書都不知道。」

  「今早頒布的詔書我哪裡有空知道?」他今天一整天都在鏡花樓裡,是聽說十九到艷城,才匆匆忙忙地趕過來。水銅鏡看向十九問:「所以皇上要把你扔出皇宮了?」

  「說話客氣點。」水綺羅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你真的要嫁人了?」水銅鏡向前站了一步,擠開朝煥景,凝視著她問。

  十九坦然地回望他,目光帶著一點期待和探尋,想從他的神情裡看出任何一絲挽留。

  可惜她失望了。

  水銅鏡看起來雖然有些驚訝,卻沒有半點不悅或是不敢置信,然後那張漂亮的臉龐上乍有的訝異趨於平靜。

  他只是驚訝而已。

  「我年紀也不小了。」她幾乎沒有表現出失望,隨即揚起笑容。

  這對十九來說并不難,畢竟她喜歡他多長的時間,就代表著她有多習慣他這種「不知道」的傷人。

  「……」水銅鏡不語,皺起眉緊盯著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額頭,「你哪裡不舒服?看起來不怎麼有精神。」

  十九微怔。

  這是她第一次被他拆穿。

  「呃……」這第一次的經驗令十九慌了手腳。

  朝煥景硬是又擋在他們之間,這次還不忘把水銅鏡的手撥掉。

  水銅鏡無奈的苦笑,「朝師傅,你是不是可以讓我好好跟十九說幾句話?」

  「公主沒事,對吧?」水青絲軟軟的聲音冒了出來。

  整個人幾乎被藏在朝煥景身後,十九連連頷首,隨後坐回椅子上。

  見朝煥景不肯離開,水銅鏡決定繞過他。

  「十──」

  往右,朝煥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很快出現在他面前。

  「九──」

  往左,朝煥景立刻不死心的跟上。

  「朝煥景!」水銅鏡終於不耐煩了。

  「叫那麼大聲幹什麼?」水綺羅不悅地問。

  「四姊,你也管管朝師傅,他今天是吃錯什麼藥,幹什麼一直擋著我?」水銅鏡邊說邊閃著朝煥景。

  「先問問你自己做了什麼。」水綺羅完全不管。

  「什麼做了什麼?」他不就是送了犧尊給十九嗎?

  「好了,如果你們兩個要繼續斗嘴的話,就回家去,我還得招待公主看嫁裳,你們在這裡實在很吵。」水青絲臉上盈滿甜笑,吐氣如蘭,若是沒聽見她的話,絕對不知道她是在罵人。

  「我保証會閉上嘴!」水銅鏡立刻發誓,飛快繞過朝煥景,到十九身畔坐下,問:「對象呢?是哪門哪戶?」

  「嗯……」十九遲疑著,糾結的心思讓她開不了口。

  「長安京里能夠配得上你的……讓我想想看。」水銅鏡沉吟著。

  「夠了!」水綺羅實在看不下去了。

  「三姊,你可看到了,不是我在吵,是四姊今日吃了火藥,說話怒沖沖的。」水銅鏡責任推卸得飛快。水青絲雖然不像妹妹反應那麼大,但也實在不願弟弟繼續忽略十九的感受,於是開口。

  「是「萬天城」的城主。」

  「萬天城……」水銅鏡想了一會兒,兩道英挺的眉皺成兩條毛蟲,「可是萬天城在西南方,離長安京有好一段距離,為何要十九嫁到那裡?」

  在他的印象中,萬天城是以前為了抵御南方少數民族而屯起的碉堡,由沈萬天大將軍長年駐守在那兒。據說因為他盡忠職守,誓言有生之年決計不讓外敵犯我,於是終其一生都守在那兒,後來才逐漸發展成為萬天城。

  那裡可算是偏遠地帶,把堂堂的皇家之女嫁過去?聖上這決定未免太過奇怪,又不是和親,再怎麼說都該把公主留在皇城,嫁給有聲望的達官貴族才對。

  水青絲聳聳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十九,你真的要嫁過去?」水銅鏡的話大有要替她出頭的意思。

  只要她有一絲猶豫或是不願,他絕對會鬧到聖上點頭答應不讓十九嫁遠為止!

  若是他對她有情,這話聽在她耳裡絕對是開心的,可惜她知道,他永遠只會以兄長的身分關心她。

  十九這次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掩飾心裡的濃濃失落,抿著隱隱的笑痕,輕輕地點了頭。

  她會嫁的。

  雖然她想不出任何一個嫁人的理由,但是嫁人,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就算得寵的公主都不一定能嫁到心裡企盼的歸宿,遑論她本來就不是特別受寵,又怎麼可能會有多好的選擇?嫁遠了也好,也許到一個見不到他的地方,時間一久,她會漸漸忘卻這滿懷她年少單純的愛戀。

  水銅鏡瞇起眼,想仔細瞧清楚她有沒有任何不願意。

  「萬天城的城主已經到長安京了,嫁娶的一切事宜都交給艷城負責。」水青絲拿出聖上的詔書,上頭寫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向聖上說情。」聖上可是很買他艷府水家的帳的。

  迎上水銅鏡憂心的眼神,十九終於下了決定。

  「我願意嫁。」

  留在他身邊,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雖然他常打趣地說自己可是長安京的最佳夫婿人選,絕對不能輕易成親,但如果哪天他身旁的位置真的被某一個女人給占據呢?

  那想必是像撕扯她的心那般地疼痛吧!

  在她還可以離開之前,在她還不是那麼割舍不了他之前,她必須趁早離開。

  說不出為什麼,當十九笑著說願意下嫁位在遙遠南方的萬天城時,水銅鏡的心跳突然快速的跳了幾下。

  「嗯,那就好……」到底是為什麼呢?他懷著疑惑,回答時顯得不怎麼專心。

  嗯,這樣就好。十九在心裡同樣這麼告訴自己。

  「小七,替公主處理出嫁事宜的事就全權交給你負責了。」水青絲突道。

  十九錯愕地望向水青絲。

  水青絲朝她眨眨眼,繼而露出輕笑。

  啊……原來三當家知道了……

  驀地,十九臉兒一紅。

  「由我來?」一聽要「負責」,向來視這兩個字為洪水猛獸的水銅鏡,遲疑馬上表露無疑,「我好像得了一種不能籌備出嫁事宜的病……」

  「不能籌備出嫁事宜的病?我看你得的是不能負責的病吧!」水綺羅嗤了聲。

  「四姊真是了解我。」水銅鏡大笑一聲,老實承認。

  水綺羅白了他一眼。「你和公主的交情不錯,由你來負責應該是最適合的,艷城的人事物任由你差遣,總之,必須舉辦一場盛大的婚宴。」

  「咦?真的要我負責嗎?」水銅鏡滿滿的不願寫在臉上。

  他真的幾千幾百萬個不想「負責」這件事。

  「不好嗎?」十九的眼底盈滿了失望。

  向來疼她的水銅鏡一見她沒了笑容,原本像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願意的態度立刻丕變。

  「怎麼會有問題?包在我身上,我絕對會讓你的婚宴成為長安京最美的一段佳話!」

  水青絲和水綺羅互看了一眼,然後搖搖頭。

  唉,這個么弟如果對她們有對十九一半的用心就好了!

  「謝謝。」十九終於又有了笑容。

  距離她出嫁還有半個月,接下來的時間她幾乎得日日上艷城准備婚事,也就是說能夠有半個月時間和他朝夕相處。

  這樣就夠了。

  ******

  艷四別院只剩下水青絲和水綺羅兩姊妹。

  一個人捧著茶,一個人垂眸盯著銳剪。

  水青絲手裡的茶早就涼了,卻沒有喝下半口,她只是盯著一個定點發愣。

  「剛才,」水綺羅盯著剪子的眼神無比認真,「我真的差一點就要拿剪布的剪子朝小七的脖子抹去。」

  「剪子太狠了。」水青絲揚起淺笑。

  「喔?」水綺羅眉梢微揚,不相信水青絲不覺得水銅鏡可惡。

  「讓他「負責」十九的婚禮就夠了。」水青絲特別強調「負責」這兩個字。

  「也是,咱們家裡最沒擔當,也最怕擔當的家伙也該體會一下什麼叫做負責。尤其最該負責的是「無心」傷了別人的心。」水綺羅一說到弟弟的遲鈍就有氣。

  看著十九為難的神色,她們都替她感到難過。

  真不知道這個么弟在堅持什麼?明明就對人家好,卻說只是將十九當成妹妹。

  所愛的人不愛自己,卻仍給自己溫柔,那才是最傷的!

  「你還記得小七第一次見到十九後回來說的話嗎?」水青絲突然問。

  「當然,他那時說的話可把我氣個半死。」一提到這件事,水綺羅光潔的粉額立刻浮現青筋。

  我找到寶了!她絕對是比姊姊們都還要美好的姑娘!

  什麼叫做「比姊姊們都還要美好」?這句話對打小就愛美的她來說是多麼嚴重的侮辱啊!

  「是啊。」水青絲只是附和,并不如水綺羅那般生氣。「從那時候起他就常常拉著娘帶他入宮,就連發生那件事都沒讓他退卻過。見他這麼喜歡十九,有次娘問他長大後要不要娶十九當媳婦,他怎麼說的記得嗎?」

  「當然不行!十九是獨一無二的,我要把她教育成一個表裡合一的大家閨秀。」水綺羅模仿著當時才十來歲的么弟說過的話,隨後又啐了一聲,「這話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是表裡不一囉?」

  水青絲笑了笑,對她最後的那句話不予置評。

  「他明明是把十九放在心裡寵的,到底為何被寵的人愛上寵人的人,寵人的人卻還是沒有回頭?」水綺羅實在想不通。

  「小七的心還不定,不夠成熟。」水青絲捧著茶杯就口,唇瓣一沾到涼了的茶又將杯子移開,想要換杯新茶,卻又因為煩心的事給耽擱下來。

  「就是!」水綺羅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老聽他把「我可是長安京最佳夫婿人選」這句話挂在嘴上,卻從沒聽過他有成家的念頭。」

  「只會說:「因為如此,我絕對不能太早娶妻,那會讓女人的淚水淹沒長安京的。」」對這個么弟,大姊有多沒轍,水青絲一直是了解的,只是打從接下艷城主事者之位後,她可是越看越不順眼。

  憑什麼她累得要死,找不到機會和丈夫撒嬌,那個躲避一切,無事一身輕的小子卻可以逍遙自在呢?

  即便對十九感到同情,但她最想做的事其實是藉由負責這場婚事,讓銅鏡多少有點成長。而且她早就算准了只有十九的要求是銅鏡無法拒絕的,才會故意在十九也在的場合這麼說,否則要是由她單方面做決定,銅鏡這家伙可能會上演逃家記。

  或許十九會以為她是在幫她,不過也算做個順水人情,只要能讓十九高高興興出嫁就好。

  「依我看,他只是不想負責而已。」水綺羅一針見血地點出事實。

  不想負責家業,不想負責另一個人的人生,不想負責承擔,不想負責一切,他只想永遠逍遙自在的過日子。

  「沒錯,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想負責。」說也奇怪,在水家并不是特別的疼寵這個么兒,真不知道為何會養出銅鏡這種逃避責任的個性。

  兩姊妹又是互看一眼,然後不住搖頭。

  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就算她們有多無奈,多生氣都無法對他做什麼。

  數落了老半天,水綺羅又把話題繞回么弟和十九身上。「唉,真要說的話,就是和聖上要求詔書都可以。」招水銅鏡做駙馬這個主意,聖上早就在心裡盤算許久。

  「不行的。」水青絲又嘆了口氣,乾脆放下手中涼透了的茶。

  「怎麼說?」水綺羅不解地問。

  「因為小七并不是真心愛上十九不是嗎?你覺得十九會希望嫁給一個并不愛自己的男人嗎?」

  「但是十九喜歡小七啊!」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難道不好?

  「一個你愛但不愛你的男人,和一個你不愛也不愛你的男人,你會選擇嫁給哪個?」

  「這……」水綺羅回答不出來了。

  選擇前者太痛苦了,選擇後者她又不甘願,真要她選的話,她應該會選擇逃走吧!

  畢竟如果努力了一輩子,卻始終得不到對方的愛,那麼硬是將兩個人扯在一起只會讓他們痛苦而已。

  「總之,讓小七負責十九的婚事,就當是送給十九遠嫁的餞別禮吧,也算是讓小七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讓小七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水綺羅細想片刻才了解她指的是什麼。

  我會讓十九成為最漂亮的新娘!

  是啊,那個笨弟弟曾經這麼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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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為什麼、為什麼……」

  記憶中,她的母妃總是不停地在問為什麼。

  在清楚了解的人的眼裡,她的童年似乎是一場悲劇。

  她的母妃是聖上後宮眾多妃子的其中之一,有著姣好的容貌和身段,溫柔似水,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都是軟軟的、輕輕的,令人疼惜。

  父皇曾經非常寵愛母妃,在她還沒出世之前。

  記得奶娘曾說過,她原本是個備受期待的孩子,在父皇和母妃感情最深刻的時候,她是他們真心的見証。只是在她還沒生下來之前,父皇納了新的妃子,漸漸的不再來找母妃后,她存在的意義改變了。

  她成了母妃奪回父皇注意的棋子,可惜的是她并非龍子。

  於是,母妃的惡夢開始了,同時也是她的悲劇的開始。

  「為什麼你不是男孩?」母妃抱著頭,神情憔悴。

  不是男孩子就不行嗎?她悄悄地靠過去,以不讓母妃發現的力氣扯住她的袖子。

  「為什麼你長得不像我?」母妃像發了狂般在早已滿目瘡痍的寢宮裡,制造出更多的混亂。

  我不像母妃嗎?手被甩開了,她眼前母妃的形影不斷晃動著,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砰!

  一只花瓶不偏不倚地砸在她頭上,然後落在一旁的地上碎裂。

  溫熱的液體流了下來,她伸手捂住破了個洞的額頭,徒勞無功地想要阻止鮮紅染遍整個視線,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在感到暈眩時蹲了下來。

  這不是母妃第一次拿東西砸她,所以她習慣了。

  「只能怪你太丑太平凡!」母妃的眼神既冷又銳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平凡不好嗎?她以為自己發出疑問,事實上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生在帝王之家,平凡就是一種錯!」

  母妃總是痛苦著,因為不起眼的她而痛苦。

  她也很痛苦,因為她是個被自己母親拒絕的孩子。

  「都是你!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母妃不只一次這麼說。

  她很痛苦,就算她不哭不鬧,也得不到母親的關愛。

  「如果沒有生下你就好了!」母妃不只一次揮開她的手,也不只一次留下受傷的她離去。

  她很痛苦,每次她鼓起勇氣伸出手都會無情地被打掉。

  母妃總是一臉痛苦的哭泣,一臉憤恨的瞪著她,一臉怨恨的打罵她。

  母妃,好痛。

  她始終沒機會這麼對母妃說。

  水銅鏡是第一個對她笑的人。

  那是很偶然的機會,她幾乎未曾掉過淚,只會在難過的時候找個地方躲起來,躲在沒有人找到的地方,但是那天他卻找到了她。

  「你在哭嗎?」

  她錯愕的抬頭,眼前是一個她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漂亮孩子。

  因為母妃的狀況不佳,她很少離開寢宮太遠,更不曾面對外人,是以她非常畏懼陌生人的靠近,即便是奶娘都讓她感到不自在。

  「被罵了嗎?」許是察覺她的緊張,他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以和她同樣的高度平視著她。

  往後縮了縮身軀,她下意識地閃躲著他,卻無法將目光由他臉上移開。

  好漂亮!眼前這個和她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孩子長得好漂亮,甚至給她一種比母妃還漂亮的感覺。

  「不要怕啦!」他挽起袖子,亮出細瘦的手臂,「你看,我的手臂這麼瘦,力氣很小的,也跟你差不多高,不可能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

  她這才注意到他穿的是男孩的衣服。

  雖然他的話怎麼聽怎麼奇怪,可奇異的安撫了她,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始終挂著溫和的笑容,由他身上散髮出的氣息是無害的。

  「被打了嗎?」似乎是發現她不再那麼抗拒,他繼續問。

  水銅鏡的第三個疑問終於進到她的耳裡,她忍不住點頭,然後又飛快的搖頭。

  「不痛?」他摸了摸她臉上的淤青。

  這次她飛快的點頭。

  不痛不痛。她總是這麼告訴自己。

  沒辦法,生得平凡是她的錯,不是男孩子也是她的錯,傷了母妃的心更是她的錯。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親手替母妃抹去淚水,拂去母妃的痛苦。

  「都淤青了,應該很痛吧。」他連碰都不敢太大力。

  她本來想搖頭的,但是他輕撫著她臉上淤青的手動作好輕柔,好像在安慰她一般。

  本來她是不想哭的,卻忍不住掉下淚來。

  在這一刻,他成了那個無論了不了解,都能讓她暫時依靠,放肆哭泣的人。

  見她淚流不止,年紀尚小的水銅鏡人小鬼大的嘆了口氣,「哭也要哭出聲才有用啊。」跟著輕輕地抱住她。

  他記得娘都是這樣安慰生病或受傷哭泣的自己,他也很喜歡娘溫柔又溫暖的懷抱,所以要安慰她的話,他只想得到這招。

  對十九而言,這樣就夠了。

  長年活在母親虐待的陰影下,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溫暖,熱燙得令她完全無法抵抗拒絕。

  她應該害怕的,但他卻給了她最向往的溫暖。

  水銅鏡感覺到小小的手攀上了他的背,不敢抱緊。

  「沒關系的,我娘短時間內還不會離開皇宮,所以我有的是時間可以陪你。」他邊說邊收緊兩臂。

  於是豆大的淚水更加跌落頰畔,她不再克制自己因為害怕他可能離開而不敢完全接受他的溫暖,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他。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開口訴苦,只知道從頭到尾眼淚都沒有停過。

  當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淚時,聽見他這麼問:「那麼,你和你的母妃說過這些嗎?」

  她這才知道自己在哭泣的時候說出了一切。

  「喏。」水銅鏡沒有去管胸前被她的鼻涕眼淚抹成一片,反而掏出乾淨的手巾遞給她,又問了一次:「你說過嗎?」

  她搖搖頭。

  只有一次,她試圖出聲請求母妃的原諒,卻被母妃打得更慘後,她了解到無論再怎麼痛,或是多麼難過,都不能開口。

  不能說話,因為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只會徒增母妃的反感而已。

  「那就試著說說看吧。」

  聞言,十九驚恐地抬眼瞪著他,好像他說的是多麼可怕的事。

  被打很痛,所以她實在不想惹母妃生氣,才漸漸不再開口說話的。

  「你怕再被罵嗎?」

  遲疑了片刻,她點點頭。

  除了被罵,她更怕被打。

  母妃打起人瘋狂的樣子,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會出現在她的夢境裡,揮之不去,她總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重新入睡,或是瑟縮在床角等待天亮。

  水銅鏡看出她的驚駭,偏著頭思索片刻,有些苦惱。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深怕他再說出任何她不敢置信的話。

  驀地,水銅鏡揚起大大的笑容,一掌拍上胸脯對她說——

  「沒關系,如果再被罵的話,就來跟我說吧!我會給你出好主意的!從今天開始,就由我來負責你的快樂。」

  那是一個秋意微涼的午後。

  那是她出生至今第一次看到別人的笑容。

  她清楚了解自己好喜歡他的笑,而且一旦喜歡上了,就是好久好久的時間。

  他,是她唯一僅有的溫暖。

  ******

  「十九?」

  漂亮的臉蛋突地在眼前放大,十九從自己的思緒中硬生生被喚回,大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

  「嚇到你了?抱歉、抱歉!」水銅鏡也不管身在大街上,伸手拉住她的手,順勢往前帶。

  再讓她退下去,就會和後面的路人相撞。

  幾乎是靠在他的懷中,十九的臉兒一紅。

  身為長安京住民的一大話題,水銅鏡的一舉一動向來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如今當街摟著一個姑娘,更讓附近的路人全停下來看著這一幕。

  「么當家,出來逛大街啊!」

  「七當家這麼好閑情逸致帶哪家姑娘上街呀?」

  「畢竟是光天化日,您可得顧顧姑娘家的名譽才行。」

  「難不成是么當家的那個……」

  眾人的說三道四傳入耳裡,這下令十九的臉更紅了。

  「呵呵,李掌柜的,再說下去就扯遠了。」察覺她的不自在,水銅鏡從容不迫地阻止他人不具惡意,卻越來越離譜的話。

  「小七……我沒事的。」十九輕輕地推開他。

  「嗯,剛剛有人差點撞到你。」水銅鏡垂眸看著她退離自己的懷中,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

  在他眼裡錯的都不是她,是別人。

  「謝謝。」聽了他的解釋,十九馬上向他道謝。

  「我們都多熟了,這點小事有啥好言謝的?別忘了,我可是要負責讓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出嫁的!」水銅鏡如同那時候一般拍著胸膛,自信滿滿地說。

  這一生能讓他負責的事可不多,偏偏有大半都是和她有關。

  眼前的他,和記憶中那個人小鬼大的他重迭。

  十九無法克制自己不心跳加快,卜通卜通的心跳聲大到連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呢?他聽見了嗎?

  聽見她只為了他而跳動的心嗎?

  她好想這麼問,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在他滿臉疑問的神情下給硬吞回腹中。

  因為──她就要嫁人了。

  「嗯,謝謝你。」

  她就是想說這個?

  水銅鏡心頭掠過疑問。

  十九剛剛的表情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他,可是卻在最後一刻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你怎麼了嗎?」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一如以往察覺她不對勁時的舉動,卻令十九在心裡嘆了好大一口氣。

  唉……為何他總會發現她的不對勁?

  十九邊說邊不著痕跡地退開,「我只是在想西大街那裡有一間古董店……」

  「那就去看看吧。」清楚她對古董的熱愛,他立刻道。

  原來是想去逛古董店,早說嘛!

  聽見自己隨口扯遠的話竟被他附和,十九忙問:「可是不用趕去艷城嗎?溫師傅和苗師傅在等我們。」

  她今日出宮就是為了上艷城去見溫師傅和苗師傅。

  「來得及的。」水銅鏡露出微笑,朝她伸出手。

  他知道別人都說自己很疼她,那是事實。

  也許是身為老么,他一直希望有個弟弟或妹妹可以疼,十九理所當然成為他理想中柔弱的妹妹,他自然很疼她,簡直可以說是疼進心坎裡。

  十九靜靜地瞅著他朝她伸出來的手。

  「快呀!」他催促著。

  瞬間,她拋開世俗的眼光,將手放進他像女人一樣白皙軟嫩,卻能帶給她溫暖的手。

  「那麼,我們要趕在苗師傅生氣前回到艷城囉!」握緊她的手,水銅鏡拉著她邁開步伐,清朗的嗓音愉快地宣布。

  「嗯!」泛起紅扑扑的笑容,她的目光追隨著他在前頭帶領的背影。

  就像那時候一樣,他總是給她溫暖。

  時至今日,他拍胸脯對她保証的模樣,她仍是記憶猶新。

  她好喜歡他。

  喜歡到只要一想到他,胸口就會揪緊,一見到他,心,就會高興的發疼起來。

  她是那麼的喜歡他,可是他只把她當作是妹妹。

  如果能愛他,對她來說絕對是一種奢求的幸福,可是愛他,并不能讓他變得更幸福的話……

  她決定一輩子都當他的妹妹。

西大街上的人潮并沒有東大街或中央大道來得多。

  這或許和西大街上巷弄排列的方式不如東大街那般井然有序,反而像個迷宮一般有關,就連西大街的住民偶爾都會不小心在裡頭迷路。

  但十九似乎非常熟悉這裡。

  「你對西大街很熟?」水銅鏡見她熟門熟路的模樣,忍不住問。

  他知道十九和一般的公主不太一樣,她不只沒有驕氣,個性和和氣氣的,喜歡的東西也不一樣。但是身為皇室公主,不可能時常出宮——最近是因為要上艷城處理她的出嫁事宜,所以不算——可是依她在西大街復雜的巷弄中來去自如,實在不像是第一次來。

  「我來過幾次。」十九說著,同時停下腳步,站在一間毫不起眼且陰陰暗暗的鋪子前。

  「寶來坊……」水銅鏡低聲念出鋪子的名稱。

  他知道這間店在長安京算新的,開設尚未滿一年,老板是位年輕姑娘,卻帶點老氣橫秋的味道,但是他從未來過寶來坊。

  如果沒事的話,他通常不會想踏進西大街。

  「真的是……」他還有話要說,但看她神情依舊平淡,眼神卻隱隱透露出光彩,立刻知道叫也沒用,只好跟著她進去。

  他對古董一點也不了解,雖然家裡陳設的東西多半是價值不菲的逸品,但因為那不在他感興趣的范疇之內,他雖培養了分辨真偽的眼光,對賞玩古董之事可是一點都不了解。

  修長白皙的手指隨意滑過牡丹圓盒,水銅鏡漫不經心地瀏覽四周的古物。

  這寶來坊裡賣的古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好貨,十九的眼光果真不錯。

  「我要這個!」

  「請幫我包下來。」

  驀地,軟綿綿和冷靜沉穩的兩道女音同時響起,打斷了水銅鏡的思緒。

  繭形壺的兩端是兩只同樣細白軟嫩的小手,它們的主人順著對方的手往上,同時對上眼。

  水盈盈的眸子對上慧黠睿智眼眸,兩名女子誰也沒把手由繭形壺上移開,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

  「呃……兩位……」寶來坊的年輕女老板應登樓左右為難地看著她們。

  一邊是自她開店後一直很捧場的十九公主,一邊則是有「神之手」之稱的雕刻巨匠冉纓,這兩個無論哪個都有極佳的審美眼光,對古董的熱愛程度不相上下,賣給誰對這些她珍藏的「孩子」來說都是件幸福的事,可最大的問題就是……她們看上的是同樣的古董啊!

  她該賣給誰?

  「怎麼了?」水銅鏡在陳列著滿滿古董的店裡好不容易找到十九,走到她身旁問:「你要這個繭形壺?」

  十九沒有回答,但他從她抓著繭形壺不放的手了解了答案。

  「老板,包起來。」水鋼鏡二話不說掏出錢袋准備付銀兩。

  只要是十九想要的東西,他都不會遲疑。

  「咦?可是我也想要……」握著繭形壺另一端的冉纓急忙開口,只是語氣有著不確定且遲疑。應登樓被夾在中間更是為難。

  「你是冉纓?」十九淡淡地開口詢問。

  冉纓眨了眨眼,隨後漾出淺笑,「我是。」

  「嗯。」十九放開手,朝她微微頷下首,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不甚明顯,淡漠著一張臉退開不再堅持。

  她不習慣對陌生人微笑,也可以說她只有在面對水銅鏡的時候才會有笑容。

  早已掏出銀兩的水銅鏡一愣,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

  「欸、欸!」他趕忙追上十九,轉頭看著身後高興地抱著繭形壺的冉纓,隨後問:「你不要了?」

  她剛剛不是以說什麼也不肯放手的氣勢和那個女人僵持不下的?

  十九看著另一邊的春雷琴,同時道:「之前她讓過我一次。」

  雖然舍不得那只繭形壺,但上次的蟠夔紋盤已經好好的躺在她的寢宮裡,這次就讓冉纓吧。

  「你們認識?」水銅鏡有些訝異地問。

  怕生的十九會有朋友?他實在不相信。

  「今日是第一次見面。」十九回頭看他的時候,淡漠的眼神終於有了些暖意。

  對她來說,面對陌生人說話,只會令她緊張得面無表情。

  水銅鏡了解她并不是因為生氣而板著臉,而是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於是他露出溫柔的笑,捏捏她的臉頰,隨口問:「那你怎麼說她讓過你?」

  「你記不記得之前的蟠夔紋盤?」十九提起前陣子他到宮裡看她時,她拿給他看的那只蟠夔紋盤。

  水銅鏡思考片刻就想起她說的是什麼。

  「我記得你說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事實上她的收集品哪一樣不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那是寶來坊的鎮店之寶,我來了幾次請應姑娘割愛,可是應姑娘告訴我有一位冉姑娘也想要。」

  難怪她會對西大街這麼熟。能讓怕生的她頻頻出宮,那只蟠夔紋盤果真有「鎮店之寶」的價值。

  「最後呢?」他問。

  「冉姑娘好像因為有事不能來,最後應姑娘便賣給我了。」一提到蟠夔紋盤,十九的眼底充滿了欣喜。

  見她開心,他的心底緩緩淌流過一道不解的暖流。

  修長的手指按上胸口,他有些困惑,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眼前的十九是他早就熟悉的她,但是這一刻她看起來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你怎麼了?」十九誤以為是他哪裡不舒服。

  大概是她長大了。

  也對,畢竟十九都要嫁人了,如果還是以前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才奇怪。

  「唉,我的十九終於長大了。」水銅鏡天外飛來一筆的嘆道。

  十九忍不住輕笑。

  「我早就是個老姑娘了。」能在這個年紀還找得到人嫁掉,她已經心存感激,雖然嫁的人非所愛的人。

  「你老?那我那些姊姊怎麼辦?」一出了姊姊們的勢力范圍,水銅鏡這話說起來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其它幾位當家也都出嫁啦!」

  「她們要嫁也不早點嫁,嫁了又留在家裡繼續荼毒我。」水銅鏡猛搖頭嘆氣。

  「可是……」十九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嗯?」水銅鏡發出疑問。

  十九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如果幾位當家不在的話,你不就得接下當家之位?」

  水銅鏡一愣。

  「是沒錯啦……」唉,也就是說他這輩子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了。

  不是必須屈服於姊姊們的淫威之下,就是得一肩挑起整個家業……唉,哪個選擇都令人感到不快。

  十九給了他一記同情的眼神,轉身又去看其它的古董。

  水銅鏡不愛「負責」的這件事對她而言,已經是屬於他根深蒂固的習慣了。

  水銅鏡跟著她在堆滿古董珍玩的寶來坊裡小心地移動身軀,深怕一個不小心會撞倒賣了他都賠不起的古董。

  實在不是他故意把自己貶得太低,而是古董的價值真要貴起來,可能比他這個沒啥用處的七當家還高吧。

  「有看到喜歡的嗎?」見她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卻沒有拿起來的意思,他忍不住開口問。

  十九在寶來坊裡繞了幾圈,最後搖搖頭。

  「還是有其它想逛的鋪子?」

  「沒關系的。」十九的語氣有著淡淡的惋惜。

  舍不得見她難過,水銅鏡靈光一閃。

  「我知道哪裡會有你喜歡的東西。」

  「哪裡?」十九的心神已經被他的話給吸引。

  「還會有哪裡?」水銅鏡回眸望向不遠處最高的那幢建筑,十九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艷城?」

  「不然呢?」

  艷城可是號稱只要是女人的玩意兒,什麼稀奇古怪的都不缺!

  古董這種東西,想必只要在負責珠寶首飾的六姊的別院裡找,一定能翻出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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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安,我是水銅鏡。」

  記憶中,他的母親時常帶著他和姊姊們進宮。

  場景永遠是在後宮和眾多的嬪妃閑話家常,將他們介紹給更多嬪妃認識。

  「哎呀,鏡兒又長大啦!」

  「好像高了些呢。」

  嬪妃們總是圍繞著他說著一成不變的話。

  前些日子才進宮的,他自己都沒感覺,她們是從哪裡看出他長大的?水銅鏡臉上挂著大人最喜歡的笑容應付,心裡卻感到好笑。

  「好漂亮呀!將來肯定會迷死長安京的女人,就像水大當家一樣。」坐得離他很近的嬪妃摸摸他的頭。

  「當年水大當家的英姿可是連男人都著迷,鏡兒簡直就跟水大當家一個樣。」另一個掐掐他的臉頰。

  「尤其水夫人也長得絕色動人,難怪會生出鏡兒這麼可愛的孩子。」有些嬪妃不忘拍拍他母親的馬屁。

  那還用得著她們說!這一點用不著別人說,他也很有自信。

  「有婚約了沒?我有個和鏡兒差不多大的……」

  「慢著,我也有個女兒……」

  「我的女兒才是……」

  又開始了!水銅鏡目光飄向被眾多嬪妃分別隔開圍繞的姊姊們,他知道她們一定也碰到同樣的情況。

  於是他借著尿遁,悄悄躲開帶著他出來的梅姨,准備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同時讓耳根清淨。

  第一眼,他并不是那麼在意那個蜷縮在陰暗角落的身影。

  在衣食無缺的環境裡成長,有對人人稱羨的恩愛父母,他生在一個有著滿滿的愛的家庭。

  他是幸運的,不幸連與他擦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環境合該是跟他一樣的。

  生長在帝王之家,她也是要什麼有什麼,即使是個小孩也應該要昂首闊步,走路有風,擁有生在皇家的霸氣才對。但是初次見面,她卻比落水狗還要可憐的縮著小小的身軀,躲在不仔細找絕對不會發現的隱蔽處。

  初時他懷疑她不是公主,只是個剛進宮的小宮女,可是她的年紀實在太小,再加上那一身雖然染上臟污,但質料上乘出自他家鋪子的衣裳,他怎麼也不可能會看走眼。

  所以,她確實是個公主了。

  一個渾身上下散髮出令人難以親近的氣息,躲在這絕對是不想被人找到的角落的公主。

  「少爺……」

  小心翼翼地避開出來找他的梅姨,水銅鏡躲進角落,確定梅姨走遠後才看向那團黑影。

  既然這是個隱密難以被發現的地方,他當然要留下來,但是身邊有個不斷散髮出低沉氣息的存在,要他視而不見實在很難。

  本來他只是打發時間,況且對傷心難過的人伸出援手,乃人之常情。

  於是他出聲問——

  「你在哭嗎?」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并不可怕,但是她抬起的那雙眼裡盈滿了對他的恐懼。

  他的聲音雖然比不上六姊好聽,但也絕對不會可怕到嚇到人的地步吧!

  「被罵了嗎?」為了不讓她那麼害怕,他蹲下來看著她,還不忘用上無往不利的笑容,親切地問。

  沒想到她繼續往後縮,像是希望自己能瞬間消失在他眼前。

  這可令他感到挫敗了。從小到大少有人會不買他的帳,如今竟被她當成洪水猛獸般躲避,要他如何輕易服氣?

  「不要怕啦!」他二話不說挽起袖子,露出細瘦的手臂,「你看,我的手臂這麼瘦,力氣很小的,也跟你差不多高,不可能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

  不是他在說,從小到大他可是沒拿過比茶杯還要重的東西,也不像其它姊姊為了自身安全需要學習武朮,所以他可以說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最佳表率!

  十九這次注視著他好長一段時間,才稍稍放松戒備。

  「被打了嗎?」她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淤青實在太明顯,令人難以忽略。

  她是個公主,又怎麼會被打成這樣?

  一連問了三個問題,這次她總算有了反應,先是默默地點頭,然後又像想起什麼飛快的搖頭。

  「不痛?」他伸手摸了摸她眼角下的淤青。

  可以想見對方出手一點也不留情,肯定很痛。

  這次十九沒有猶豫飛快的點頭。

  看她的樣子,大概是非常恐懼打她的人吧,不然不會連躲在這種沒人找得到的地方都還需要說謊。

  「都淤青了,應該很痛吧。」那種淤青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生長的環境裡,未曾出現過「打人」或是「被打」這種事,他很完善地被保護在不會接觸這類事情的環境中。

  應該跟他相同的她,為何會碰上呢?

  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上一定充滿同情,但是誰看到一個年紀這麼小的孩子被打成這樣會沒有反應的呢?就算他只是個孩子,見到了都不免感到心驚肉跳,更何況是被打的她,想必她當時一定很害怕。

  想到這裡,水銅鏡的手勁更輕,好怕一不小心會弄疼她。

  驀地,眼前這個始終不開口說話的小女孩哭了。

  如果說淚水奪眶而出是沒聲音的話,他發誓自己真的聽見她落淚的聲音!只是……

  「哭也要哭出聲才有用啊。」怎麼會有人不發出哭聲的呢?

  他一邊想著,一邊張開雙臂抱住她。

  娘都是這樣安慰因為生病或受傷哭泣的自己,他也很喜歡娘溫柔又溫暖的懷抱,所以要安慰她的話,他只想得到這招。

  最重要的是,在他受的教育裡,「絕對不能讓女人流淚」是早已深植腦海的觀念……雖然她還只是個女孩啦!

  十九也想要抱住他,卻感到卻步,兩只手只敢輕輕地攀在他的背上。

  「沒關系的,我娘短時間內還不會離開皇宮,所以我有的是時間可以陪你。」他邊說邊收緊兩臂。

  十九終於緊緊的抱住他,發出了清脆的哭聲。

  他猛地一愣,原本要拍撫她的背安慰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後又放下,改成用力地抱著她。

  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是他不想只是像平常被安慰或是安慰人時那樣拍拍對方的背,因為他感覺到了,她在向他汲取溫暖,強烈的渴求著,所以他只想抱著她。

  她哭泣的臉龐令他怎麼也放不下。

  即使她是他見過哭得最難看的一個,卻也是哭得最真實的一個,在她滴落的淚水中,他第一次了解到何謂說不出口的痛楚。

  從她哭泣時顛三倒四的話中,他好不容易拼湊出事情大概的情況。

  當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淚時,他才輕聲開口問:「那麼,你和你的母妃說過這些嗎?」

  十九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說出了一切。

  他沒有理會胸前被她鼻涕眼淚抹成一片的衣裳,反倒掏出乾淨的手巾遞給她,又問了一次:「你說過嗎?」

  十九搖搖頭,愣愣地看著手巾,不知該不該接下。

  見狀,他乾脆拿起手巾替她把臉擦乾淨。

  「那就試著說說看吧。」他一邊擦,一邊這麼說。

  結果就如他所料,她用著驚懼的眼神瞪著他。

  「你怕再被罵嗎?」他再認真不過地問。

  遲疑了片刻,十九點點頭。

  水銅鏡看出她的驚駭,偏著頭思索片刻,有些苦惱。

  看來她恐怕不只是怕被罵,看看她身上的這些傷痕,有些都已經結痂,絕對不是只打了一兩次所造成的結果。

  眼前的她是那麼的弱小,他不懂,身為她的母親怎麼能夠不顧血緣的情分,如此狠心的毒打她?

  十九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深怕他再說出任何她不敢置信的話。

  驀地,水銅鏡揚起大大的笑容,一掌拍上胸脯對她說——

  「沒關系,如果再被罵的話,就來跟我說吧!我會給你出好主意的!從今天開始,就由我來負責你的快樂!」

  那是一個秋意微涼的午後,在他說出那句話之後,終於見到她破涕為笑的神情。

  在那個時候,他只是為了自己終於找到一個最理想的女孩兒興奮不已,還不能理解十九的母親——蜜妃的怨恨有多深。

  是的,尚未能理解。

  ******

  十九端坐在艷七別院裡最長、最大、最舒服的一張椅子上。

  水銅鏡很懂得享受,這張可以整個人橫躺的貴妃椅上擺滿了有著精致刺繡的軟枕,幾本閑書和一些怪異的玩意兒,上頭還有著躺過的痕跡,她幾乎可以想象他躺在上頭的模樣。

  交迭在雙腿上的小手幾乎忍不住想要去觸碰那些留有他蹤跡的地方,即使那上頭已經沒有任何屬於他的溫度。

  「公主請稍等,雨桓已經差人去找七當家了。」

  「等到么當家來了,立刻開始。」

  交迭的雙手握緊,她忍著不做出撫摸他躺過的地方的動作,臉上的神情略顯僵硬。「沒關系,不急的。」

  她并非和艷城的師傅都很熟,就連水銅鏡的幾個姊姊,她也是有熟有不熟的,是以這種單獨和溫雨桓以及苗司空相處一室的情況,令她非常的不自在。

  她和水銅鏡踏進艷城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在水銅鏡將她帶進別院去替她找古玩的時候,溫雨桓和苗司空跟著就踏進艷七別院,簡直像早就注意著他們的動向似的。

  「十九……我找到了!」

  水銅鏡興奮的聲音和急切的腳步聲涌進艷七別院,一聽就是快跑的聲響。

  在艷城里也只有他敢不把「艷城規」放在眼裡,放肆地亂來。

  聽見他的聲音,十九暗暗松了口氣。

  「十九……」水銅鏡興匆匆地踏進別院,差點又退出去。

  「么當家。」苗司空冷淡的面容第一個出現在水銅鏡眼底。

  「呃……你怎麼在……」他還特別避人耳目的把十九帶進自己的別院,怕一回來就被抓去忙婚宴事宜,結果還是被逮到了。

  「我以為是約好半個時辰前見面。」苗司空冷冷地開口。

  「是嗎?」水銅鏡立刻裝傻。

  唉,他向來最不會應付這個以前跟在大姊身邊的苗師傅。雖說艷城的師傅各有各的驕氣和難搞的地方,可就屬苗司空最不把他放在眼底,那聲「么當家」給他叫起來硬是有種瞧不起的感覺。

  是啦,他是很不上進沒錯,可好歹也是主子啊!

  「七當家,雨桓也以為一大早被叫起來是為了處理公主的事。」溫雨桓的表情則可愛多了,但是出口的話也沒好到哪。「不知道七當家記不記得雨桓昨晚是過了亥時才回到艷城……」

  「也不過才半個時辰,你們幹什麼那麼在意。」水銅鏡撇撇嘴。

  「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守時是基本功。」苗司空數落起他來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我沒有打算要成為商人啊……」水銅鏡低喃,不敢太明顯的反抗。

  苗司空聽見了,銳利的眸光如千萬根細小的針刺了過來。

  「還是快點開始吧。」水銅鏡見風轉舵的功力高強,一邊朝十九使眼色,要她原諒。

  十九搖搖頭,表示沒關系。

  水銅鏡把抱滿懷的珍奇古玩——都是跟女人有關的珍奇古玩——放在一旁,很自然地走到十九身旁坐下。

  「咳、咳。」溫雨桓暗示性地輕咳了幾聲。

  水銅鏡漂亮的眼兒轉了一圈,隨即了解他的意思。「溫師傅,舟車勞頓辛苦你了,如果你累了,就先回房休息吧。」

  「么當家,溫師傅的意思是在提醒你太過放肆了。」苗司空乾脆挑明了說。

  「放肆?我又沒躺著。」水銅鏡以為他們指的是他平常「沒人看見」時,躺在貴妃椅上吃東西、看書兼玩些有的沒有的東西的懶惰模樣。

  「七當家,您和公主過於靠近,依照世俗觀念,這是不允許發生在未婚的男女身上。」溫雨桓點明了說。

  「沒關系,十九就要嫁人了。」水銅鏡輕而易舉頂了回去。

  十九的臉色一僵,除了水銅鏡,溫雨桓和苗司空都注意到了。

  「已婚也不行。」溫雨桓只好再補充。

  「十九不會介意的。」水銅鏡邊說邊對十九笑了笑。

  「但是外人會介意。」重點是公主絕對很介意。

  主子的「無心」可真是殺人利器,那句滿不在乎說出的「十九就要嫁人了」的話,對主子有情的公主來說肯定是一記重擊。

  「這裡又沒有別人。」水銅鏡噘起嘴。

  聞言,溫雨桓放棄和在某些事情上異常執拗的主子曉以大義。

  於是由苗司空接棒,祭出威脅,「看來么當家是很想進禮儀房了。」

  「我記得路師傅到湘繡城去看丹兒姊姊了。」水銅鏡可開心了。

  苗司空凌厲的眼一瞇,「用不著路師傅,由我來即可。」

  這下可不好玩了。

  「呃,那個……」十九垂著頭,迸出話來。

  三個氣質容貌迥異的男人同時看向她。

  「其實不礙事的……」十九越說,頭越低。

  「公主,您過於縱容么當家,這樣下去只會讓么當家越來越不知分寸。」面對好說話的十九,

  溫雨桓立刻重新勸阻。
「我哪有不知分寸?」他和十九向來是這麼相處的。

  「么當家看到公主可有行跪拜禮?」苗司空一臉輕藐地睨著他,活似他說的話有多蠢。

  那他們怎麼沒跪?

  「你們還敢說我!」水銅鏡瞪大一雙墨潤的眼兒,比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還要閃閃發亮。

  「為何不敢?」苗司空的語氣很是理所當然。

  溫雨桓雖然沒答腔,但臉上的神情和苗司空沒兩樣。

  瞧瞧他們說的才叫大逆不道!

  「大姊就是太寵你了,才會讓你說話這麼沒分寸!」水銅鏡這話完全是針對苗司空說的。

  「勸諫這種話聽來本就刺耳,如果么當家想成為人上人就必須學會接受。」

  「啊……又再說教了……」水銅鏡立刻把視線別開。

  「么當家……」

  那個……我們還是快點開始吧!

  「嗯?你想說什麼?」水銅鏡回過頭注視著她。

  她想說的話其實一個字也沒說出口,只有「呃……」了一聲。

  本來就不習慣面對其它人,又碰到這種對她來說算火爆的場面,十九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好扯了扯水銅鏡的袖口,對他搖搖頭。

  水銅鏡立刻了解了——她不喜歡吵架的場面。

  「好了,別繼續說下去,快開始。」他立刻拿出主子的威嚴,對兩名師傅端起架子。

  「那麼么當家請先起身。」苗司空堅持。

  他們可是被水青絲交代過不能讓水銅鏡太超過。

  水銅鏡本想拒絕,但又不想讓十九感到不自在,乾脆不說了,乖乖站到一旁。

  溫雨桓不著痕跡的站進兩人之間,隔開他們。

  水銅鏡瞪著溫雨桓的背,跟著注意到十九朝他使眼色要他別發難,原本差點發火的他靈光一閃,故意瞪大眼,舉起手做出握拳敲溫雨桓頭的動作。

  夸張的表情令十九忍俊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溫雨桓閉上眼,無奈地道:「七當家,請您別再玩了,要辦正事先。」

  「咳、咳,所以你們還不快開始。」水銅鏡整了整面容。

  苗司空斜眼睞向水銅鏡,警告的意味濃厚。

  水銅鏡才不看他。

  想他明明就是個靠艷城吃飯的師傅,憑什麼用那種眼神看他?

  「苗師傅,你覺得如何呢?」溫雨桓適時地跳出來緩頰。

  苗司空又看了水銅鏡一眼,才轉向十九,僅消一眼便開口——

  「眉毛太稀疏了,鼻子太塌,臉色蒼白,斑點太多,臉部的皮膚粗糙。」一臉冷然的苗司空開口就數落一堆缺點,最後下了評論,「難。」

  砰!

  她彷佛聽見有一塊大石頭重重砸在自己頭上的聲音。

  十九難掩錯愕地瞪著苗司空。

  「你……」水銅鏡才想要苗司空說話別那麼直,溫雨桓接著說。

  「身形過於消瘦扁平,肌膚黯淡無光。」溫雨桓揚著溫溫的笑,只是牽著十九的手,出口的批評可不比苗司空客氣,「恐怕得花上不少時間。」

  砰!

  又是一顆大石頭砸在頭上。

  十九的目光調向溫雨桓。

  她……真有這麼糟糕嗎?

  「喂!你們兩個難道不懂說場面話嗎?」水銅鏡怒瞪著他們,沒發現自己說的才糟糕。

  咚!

  水銅鏡的話是最後壓垮她的大石頭。

  溫雨桓和苗司空交換了一記嘆息的眼色。無論他們說了什麼公主只會疑惑,但是由水銅鏡口中說出來,對她來說絕對是一大重傷。

  「公主得先從飲食改善,接下來到出嫁前一日都得照著雨桓開出的菜單用膳,也得每日上艷城來做些和保養肌膚有關的按摩,另外每晚最晚別超過戌時入眠。」溫雨桓隨口就說了一堆注意事項。

  「除了身體護膚之外,臉部肌膚我想依照溫師傅開的菜單吃沒問題,只是剛才提的那些根本的問題需要改善,除了鼻子太塌這一點難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改善,其它都不成大問題。」苗司空掏出隨身的冊子在上頭記下自己和溫雨桓說的事,然後交到十九手中。

  十九傻傻地接過,不敢去看上頭洋洋灑灑寫出的缺點。

  「其實只要有時間,那些問題都不成問題。」溫雨桓略顯煩惱地微蹙起眉。

  苗司空點點頭,「沒錯,最大的問題是時間不夠。」

  「而且接下來公主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路師傅,其它師傅今天都會抽空來見公主,可能……」溫雨桓上下打量著十九,心裡閃過非常不好的預感。

  不用猜,一定每個人的看法都跟他們一樣,如此一來——

  「時間絕對不夠。」苗司空下了結論。

  「夠了。」水銅鏡低聲一喝。

  十九表面看起來很平靜,但他知道她肯定難過極了。

  他們最沒脾氣的么當家為了十九公主發火……嗯,雖然早耳聞水銅鏡把十九當親妹妹一樣疼,但這還是苗司空和溫雨桓第一次見到。

  這種情況說水銅鏡只是把她當作妹妹,到底有多少人會相信?

  「咳、咳。」溫雨桓輕咳了幾聲,試圖說得客氣一點,「總之,公主這……恐怕有點難辦。」

  「我也這麼認為。」苗司空附和。

  「算了算了,我想你們都知道該怎麼做,快去准備吧,順便把其它師傅都叫過來。」水銅鏡揮揮手斥退他們兩個,不想讓他們再多說任何一句刺傷十九的話。

  苗司空和溫雨桓交換著眼神,朝彼此點點頭。

  「是。」兩人這才退出去。

  ******

  「抱歉,他們講話都很直。」兩人一踏出艷七別院,水銅鏡立刻坐上貴妃椅。

  「沒關系,我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十九的笑容頗為黯淡。

  她受傷了。

  他就是怕她想起蜜妃對她說過的那些話,才要他們說話別那麼直白。

  「不是的,他們的眼光都很嚴苛,你并不丑。」水銅鏡急急地解釋。

  「嗯,我只是平凡而已。」這一點,從小她的母妃就一直告訴她,她已經深刻的了解了。

  只是藉由別人的嘴——數出情況有多慘,還是令她有點難過。

  瞅著她低落的神情,他突然問:「平凡不好嗎?」

  十九一愣,隨後苦笑道:「平凡當然不好了……」

  平凡有多不好,她絕對清楚。

  「為何不好呢?」他一直覺得十九雖然相貌平凡,卻有著不可取代的獨特之處,他不想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她的特別。

  「有哪裡好呢?」因為相貌平凡而受到母妃的嫌惡,那就是最不好的事。

  對她而言,「平凡」就是個最大的錯誤。

  長指刮搔著額際,水銅鏡細思片刻,最後露出略微抱歉的笑容,無比認真又率直地開口。

  「可是我喜歡這樣的你啊!」

  十九拿在手上的小冊子掉了。

  眼前的他像一幅畫,如同暖流般悄悄滑過她心頭。

  他的每一抹笑,對她來說都不一樣,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可以肯定的是,對她來說這絕對是最難以忘懷的笑。

  「沒關系,如果你不喜歡平凡,我會讓你成為最漂亮的新嫁娘。」沒聽見她的回答,水銅鏡誤會她不高興了,於是這麼說。

  無法抑制的鼻酸冒了起來,十九用笑容掩飾過去。

  這是她第二次聽見他這麼說。

  她是高興的。

  很高興他還記得自己的承諾,更高興她是那個他能許下承諾的對象。

  即便她嫁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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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會讓十九成為最漂亮的新娘!

  他第一次這麼說是在艷府水大當家——也就是他的大姊——出嫁的喜宴上。

  若非跟水銅鏡熟識,她絕對不可能會參加這場婚禮,也不會出席艷府水家擺出的宴席,而且她還是坐在主桌。

  本來就是長安京首屈一指的美人,水胭脂的新娘裝扮更是引起一陣騷動,坐在主桌的她很幸運能夠近距離的一窺水胭脂的驚人美貌。

  神聖,庄嚴不可侵,那就是水胭脂給人的感覺。

  她情不自禁地盯著水胭脂直瞧,看傻了眼不說,甚至連嘴巴都合不上,更別說別開視線了。

  「怎麼了?你想吃哪樣菜夾不到嗎?」坐在她身側的水銅鏡察覺她的異樣,還以為她是盯著哪一盤珍饈流口水。「不是我在夸耀三姊夫的手藝有多好,今晚的料理都是我三姊夫事先做給廚子們的菜單,雖然并不是三姊夫親手做的,但是絕對不會差到哪兒。」

  三姊夫做的料理可是頂級的,因為武香是他那個貪食的三姊所挑的夫婿!他偶爾有幸能夠瓜分三姊的甜品點心,都會舍不得一次吃完。

  「總御廚大人的手藝有多精湛我知道。」十九終於回過神,努力地掩飾緊張。

  這場喜宴由艷府水家沿著中央大道一路擺到皇宮正門,人數可想而知多得不得了,讓十九非常的不習慣。

  「啊,對了,我都忘了三姊夫是總御廚了。」水銅鏡吐吐舌,模樣煞是可愛。「那麼你想吃什麼?我幫你夾。」

  「不,我自己可以的。」

  話雖這麼說,她卻只夾眼前幾樣菜,看看他貪食的三姊可是從頭到尾沒一樣錯過的。

  「上菜了。」

  負責上菜的丫鬟喊了一聲,為了讓所有人都注意到她手上端的是多麼熱燙的菜。

  許是因為設計好的動線被前一次出菜的人給擋住,為了閃躲,丫鬟走到十九身後,准備上菜。

  怎知前一道菜出菜延遲的關系,後頭的動線也亂成一團,正准備將菜端上桌的丫鬟因為找不到空位而猶豫了片刻,後頭要出菜的丫鬟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哎呀!」丫鬟驚呼一聲,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盤中的羹湯溢出來,卻無能挽救。

  「小心!」坐在十九隔三個位子的水步搖最先發現,驚呼出聲。

  熱燙的羹湯,眼看就要整個灑在十九的頭上——

  但是水銅鏡更快。

  幾乎在水步搖開口的同時,他已經揮開寬大的衣袖擋去溢出的羹湯,坐在十九另一邊的樊皇雅也伸手扶住丫鬟手中傾斜的盤子。

  十九壓根沒有察覺任何事,將正要送進嘴裡的食物放回碗中,看向突然站起身的水銅鏡,眨眨眼問:「咦?小七,你怎麼站起來了?」

  水銅鏡一把揮開擋在她頭上的水袖,雲淡風輕地笑著,同時對樊皇雅道:「謝謝五姊夫。」

  樊皇雅沉默不語,彷佛壓根沒有出手幫他。

  「糟糕!七當家的衣服臟了!」端菜的丫鬟一聲驚呼,將原本沒什麼的小事立刻變為大事。

  「七當家受傷了嗎?」原本在隔壁桌上菜的丫鬟一馬當先奔了過去。

  「七當家,請讓奴婢幫您擦!」另一名丫鬟更快擋在頭一個丫鬟之前。

  「走開,我離七當家最近!」然後第三名丫鬟也加入戰局。

  「我才是最近的!」不過是經過的丫鬟也來爭著這個可以觸碰到全長安京女人心目中最佳夫婿的機會。

  十九這才發現水銅鏡把右手藏在身後。

  「七當家……」根本沒時間讓十九反應,丫鬟們爭先恐後地圍在水銅鏡身邊,搶著替他擦拭袖上的湯汁。

  「吵什麼!」

  冰冷的聲音比飄著細雪的冬夜還要冷。

  丫鬟們立刻靜止無聲,全都像被凍僵了一般,不敢去看坐在主位的新娘。

  「退下。」水胭脂屏退所有丫鬟。

  「是!」丫鬟們應聲而散,只剩下那個手中羹湯剩一半的丫鬟。

  因為自己的失誤造成主子的困擾,她杵在原地進退不得。

  「啊、啊,拿到這邊來。」水青絲招招手,面前早已清出空位等著了。

  「那、那個……」丫鬟擔心的看著水銅鏡。

  倘若她不是端著盤子,絕對也會像那群丫鬟一樣擠到水銅鏡身旁,為他舔掉身上所有的湯汁都可以。

  水銅鏡笑笑地斥退她,「沒事的,送到三姊那兒去吧。」

  「是。」丫鬟這才將菜送到水青絲面前。

  「小七,你沒事嗎?」直到水銅鏡坐下後,十九才有機會仔細瞧清楚他為自己做了什麼。

  「沒事的。」多虧了這寬大的水袖才沒讓十九受傷。「你看我像有事嗎?」

  他的衣裳向來是朝師傅特制的,這過大的水袖可沒幾個男人敢穿,偏偏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會奇怪,反而讓他看起來獨樹一格,更與他的氣質十分相襯。

  只是他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派上用場。

  「可是你的衣裳都濕了……」不用想,肯定很燙!

  十九焦急地欲看清他究竟有沒有傷著,可是水銅鏡縮回手,不讓她碰。

  有大半湯汁灑在他的袖子上,而且還是熱的,他可不希望弄臟或燙傷她。

  「還好趕上了,你沒事就好。」瞅著她憂心忡忡的臉,水銅鏡笑得好開心。

  雖然是很燙沒錯啦,但是能保護她就是他的驕傲!

  怦怦!

  十九聽見自己的心跳隨著他的話而躁動起來。

  他總是這樣,在許多小地方體貼又溫柔的對待她,即使她告訴自己他只是把她當成妹妹,永遠也不會當成女人看,也都說服不了這顆此刻飛快跳動的心。

  ******

  「哎呀!小七笑得跟傻瓜一樣。」水綺羅看見么弟刺眼無比的笑,不說幾句實在不開心。

  「我哪有!」水銅鏡立刻反駁。

  「也不枉他一整夜跟看門犬一樣守在主人身邊,終於還是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水步搖饒富興味地盯著么弟和十九間的互動,也加入嘲笑的行列。

  唉,這個弟弟這麼可愛,要她們不欺負他還鼻難。

  「我什麼時候像看門犬了?」才剛應付完水綺羅又殺出一個水步搖,水銅鏡忙著兩邊滅火。

  「嗯……引起騷動的話……大姊恐怕……」一邊發愣一邊說話是水蔻丹最近練成的絕招,雖然還不是很上手。樊皇雅則在旁小心提防妻子手上的筷子會因為發愣而落地。

  老天!連五姊都來湊一腳!水銅鏡只來得及在心裡喊聲糟,另一頭又有人開口。

  「傻丹兒,騷動早就過了。」水青絲抿唇輕笑,只有在武香剝好爆香蒜蓉蝦遞到她嘴邊時,才會張嘴吃下,一點也不用她動手。

  「搞出不小的騷動倒是真的,吵得我頭都疼了。」臉色比出嫁前紅潤許多的水珍珠還是怕吵,忍不住朝滄瀾的肩頭靠過去。

  雖然仍不信鬼神說,但滄瀾了解自己的妻子體力很差,健壯的臂膀二話不說由身後穩住她的腰肢,也讓她靠得更舒適些。

  「又不是我的錯!」水銅鏡趕忙大喊。

  「二姊說得真狠,小七也是努力了一整夜才得到表現的機會。」水綺羅拿起放在面前幾乎沒有移動的酒壇,替佟胤徽和自己的杯裡斟滿酒,明著好像在替水銅鏡說話,暗地裡又嘲諷了弟弟幾句。

  「難怪他今天還跑去和葛城確定位置在哪兒,原來是在確定是不是在上菜的動在線啊。」負責整場宴席大小事的水青絲現在才恍然大悟。

  「我就說了沒有……」這下可好了,一旦姊姊們聯合起來針對他,他要如何一一堵上她們的嘴?

  「有時間確認自己的位置,為何我到的時候不來替我領路呢?」一直到喜宴開始才匆匆趕回來的水珍珠媚眼斜睞向么弟。

  「我、我……我也不是閑著沒事啊……」這句話他說起來特別心虛。

  「反正他現在得到報應啦!」同樣嫁得遠需要趕路,只比水珍珠早一個時辰到的水步搖,對替自己拭去嘴角殘汁的巴圖露出甜甜一笑,嘴上可不留情。

  不是閑著沒事?

  倘若他不是閑著沒事,艷城里還有誰稱得上閑著沒事?真虧他敢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口。

  水銅鏡根本敵不過姊姊們的連手攻擊,只能處在挨打的狀態。

  「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水青絲優雅的用膳,桌前乾乾淨淨,連笑容都是乾淨無比,倒是武香的面前堆滿了蝦殼魚骨,而且還有繼續增加的趨勢。

  「唔……我很早就回來了……也沒人替我帶路……」水蔻丹連說話都得努力凝聚精神,更甭提去看樊皇雅替她夾得滿滿的一碗飯菜,真正進了她肚皮裡的恐怕不過白米幾粒。

  「那當然啦,五姊三日前就回來了,還需要人帶嗎?」水銅鏡這話也只敢小小聲的說,誰教那個沉默話少的五姊夫就在十九的另一邊,他再大膽也沒敢把這些話當著樊皇雅的面扔給五姊。

  聽著幾個漂亮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始終緊繃的十九越聽越迷惑。

  聽她們的意思……難道他一直在注意她四周的情況嗎?

  「公主,您有任何疑問嗎?」水胭脂瑰嫩的唇兒輕啟,吐氣如蘭地問向坐在正對面的十九。

  「啊……不……沒有……」面對端庄嫻靜卻面容嚴肅的水胭脂,十九怎麼樣也抬不起頭面對她。

  雖然水胭脂美得令人驚嘆,但是她的拘謹恭嚴也令人難以紊近,靠近她彷佛就有一股無形的氣勢。

  水胭脂似乎也看穿了十九的畏懼,并沒有追問。

  「不用害怕啦,大姊再怎麼可怕也不會吃人,她的手臂大概比你還細。」水銅鏡伸手摸摸她的頭頂,緩和她面對水胭脂就抖個不停的害怕。

  聞言,十九不怕了,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

  怎麼他老愛拿手臂來比較呢?

  「其實大姊越來越溫柔了,不信你看。」見她笑了,水銅鏡在她耳邊以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

  十九抗拒不了他聲音的誘哄,抬頭向正對面望了過去。

  還好水胭脂不是看著她這邊,而是低聲和夫婿佟胤玄說話,她才敢肆無忌憚地觀察水胭脂。

  時而交頭接耳,時而替對方張羅布菜,雖然水胭脂和佟胤玄的說話聲很小,但兩人親密的互動,令人忍不住一直盯著瞧,他們深厚的情感可見一斑。

  不過……水胭脂也會笑呢!

  她的笑容使那張原本就是婚宴焦點的天姿絕色妝點的更為驚人,絕對不會有人想破壞她此刻的幸福,因為那抹笑是那麼的珍貴無瑕。佟胤玄的眸光也在接觸到水胭脂的笑容後,柔軟得比任何喊得出名稱的頂級布料還要柔軟,跟著微微揚起唇角,展現出只有在目光觸及水胭脂時才會出現的那種表情。

  十九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轉過頭看看身旁——果不其然,所有人都看著他們的神情,跟著眼底浮現了欣慰和祝福。

  她對水胭脂的事了解不多,只知道前一陣子水銅鏡進宮找她時總顯得有些煩躁,眼神常常不自覺地望向遠方,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尋找什麼,直到水胭脂由邊關回來後,他才恢復正常。

  她瞅著水銅鏡的側臉,然後再也移不開。

  此刻的他看起來是如此的放松,彷佛擱在心頭的石頭終於放下了般的爽朗神情。

  雖然他嘴上念歸念,每次都說有那麼多姊姊是他此生最大的悲哀,生在艷府水家更是累積幾世造下的孽,但他還是很喜歡他的姊姊們啊!

  目光再調回婚宴的主角上,十九沒發現自己臉上的表情退去了僵硬,卻有著淡淡的無奈。

  好羨慕……

  羨慕婚宴的主角,也羨慕未來能夠贏得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他注意的女子。

  他……也會有能夠讓他笑得如此溫柔的那個女人吧!

  一想到就令她的心緊揪。為了不讓自己多想,十九拉了拉水銅鏡的袖子,在他以疑問的目光看著她時,她才輕聲在他耳邊問:「為何在大當家和佟當家之間要空著一個位置呢?」

  水銅鏡先是一愣,想了想後才聳聳肩。

  「不清楚,好像是某個朋友趕不及前來吧。」

  他也問過負責整個婚宴事宜的三姊,可是三姊什麼也不肯說,更祭出神祕的笑容擺明了要吊他胃口。

  為了不讓三姊得逞,他只好裝做沒那麼想知道的模樣,天知道他有多想探清那是誰的位置。畢竟在新娘與新郎之間硬是多安插了一個位置,怎麼看怎麼奇怪呀!

  「不過偷偷跟你說喔。」這次換水銅鏡勾勾手指要她靠過來,悄悄地說:「我有注意到一件事,宴席的位子白天就擺好了,那時候我見到大姊端了一杯剛泡好的熱茶放在那個位子上,之後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換一杯,入夜後是佟……大姊夫端酒,同樣也是每隔一段時間換一杯。」

  「看來那位不克前來的朋友,在大當家和佟當家的心中,想必是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吧。」

  「是嗎?」水銅鏡一臉不以為然,「我覺得銀兩在大姊心中才有不可抹滅的一席之地。」

  「嗯?」她的臉上挂滿疑問。

  「這場宴席只有今晚是招待達官顯要,以及和咱們艷府水家有來往的重要生意伙伴,從明日起總共九日則是任何人都能進來,這樣算下來所要花的費用有多少,你知道嗎?」

  十九一點概念也沒有,只好搖搖頭。

  「很多就是了。」大概是他所開設的鏡花樓半個月的營收,這一大筆銀兩等於白白拋出去了。

  「喔。」對十九來說,很多是多少她也沒概念。

  雖然生於皇室,但是管錢的不是她,母妃還在世的時候雖會對她拳腳相向,但至少提供她吃住的庇護,後宮的總管也會定期送上新衣過來,她并沒有實質掌握過金錢,就連現在收集古董,大部分也是母妃的奶娘笙婆婆會替她張羅,她真正會去逛的古董店也只有寶來坊而已。

  總而言之,她不需要擔心銀兩的問題。

水銅鏡也知道十九生在帝王之家的背景,但花費多少并不是他們聊天的重點,於是他繼續說。

  「「這是個替自家生意做口碑的時候,既然撒大把銀兩就要有回收的門路」,大姊是這麼說的,所以才會堅持不入洞房,要先到宴席這兒來用膳。雖然我是覺得可憐佟大哥……不,現在應該叫大姊夫才對……」

  「生意?」

  「大姊說以後艷城要提供婚宴事宜,好像是從下聘開始到送入洞房之後的所有事宜。」對自己的家業他從不想太過了解,如果了解太多就有可能會要他負責去做。

  這也是為什麼水胭脂要他辦事,他最多也就叫個幾聲還是會乖乖去做,但是要他接手整個家業,他可是跑得比飛的還要快。

  「婚宴事宜?」想不到艷府水家連成親都能拿來當生意做!

  聽出十九話裡的訝異,水銅鏡微微嘆了口氣,「大姊說什麼都不肯放過任何賺銀兩的機會呢!我看搞不好以後連媒人提親的紅包她都想賺。」

  大姊究竟是希望家業多麼龐大?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壓垮三姊的,如果三姊不好過,到時候倒霉的不二人選絕對是他!

  一想到這,他就忍不住打冷顫。

  「說什麼我都不想負責那麼多人的生計呀……」水銅鏡小聲抱怨。

  「你說什麼?」十九沒聽清楚。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大姊很可怕。」雖然是自己的姊姊,他還是不得不這麼認為。

  「大當家很漂亮啊,我想沒有哪個姑娘會不希望成為像大當家這樣的新娘。」

  大姊漂亮?

  他倒覺得十九比大姊漂亮多了!

  「你也想?」水銅鏡突然無比認真地問。

  十九小臉一紅,支支吾吾地說:「如、如果有機會的話……」

  如果是他的話,就算不漂亮也無所謂,就算什麼也沒有亦然,只要他給她一個承諾,她隨時願意點頭下嫁。

  水銅鏡自信滿滿地笑了。

  「沒問題的!我會讓十九成為最漂亮的新娘!」

  溫暖了冬夜的笑容隨著他嘴角的牽動而飛揚,也溫暖了她的心。

  有他這句話,她就滿足了。

  ******

  他說的話,正在實現。

  那時他說的話,她從沒有誤會他的意思——指的是藉由他的打造,讓她變成最美的新娘。

  而新郎并不是他。

  「髮質太毛躁,又粗硬。」洪佐揚一邊摸著她的頭髮,一邊搖著頭,「可以考慮用三當家前幾年剪下的髮,做一頂新的假髮給公主戴。」

  在苗司空和溫雨桓離開後,洪佐揚最先踏進艷七別院,果然也毫不客氣的說著十九的缺點。

  「假髮?」那是什麼東西?

  洪佐揚見十九似乎沒聽過這個在艷城盛行已久的玩意兒,於是朝她欠個身,才道:「請公主稍待片刻。」

  洪佐揚一離開,十九僵硬的臉色立刻放松許多。

  水銅鏡失笑,握住了她的手,帶給她一貫的溫暖。「不用擔心,艷城里說話最狠毒的就是苗師傅了,洪師傅也是女人,你更不用擔心。」

  「嗯……我不擔心的……」沒錯,她要努力。

  總不能每次都讓他來擔心她怕生這點,雖然他認為她已經比以前好上許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來,她害怕的程度還是令人無法忽視。

  「只是……」她的神情欲言又止。

  「嗯?」水銅鏡發出疑問。

  「希望不要傷到別人的心。」心被傷害了是很難愈合的,這一點她深有體悟,所以不希望別人和她一樣。

  十九擰起眉心,濃濃的懺悔和懊惱寫滿了一張臉。

  水銅鏡的臉色黯了下來。

  對於她的過去,他是最了解的人。

  蜜妃對她身體和心靈所造成的傷害,他都看在眼裡。她身上布滿的大小傷痕,她每次被毒打後麻木死寂的面容,她連哭泣都不會的空洞神情,那一切都令他感到痛心。

  他們同檻出生在富貴環境,他卻不能體會她的生活。

  他們是如此的相同,卻又完全不同。

  「你很努力了。」她的努力和進步在別人眼裡或許沒感覺,但是他都看得很清楚。

  纖細的掌心按上她的頭頂,他的聲音由上頭落下,溫柔得幾乎令她掉下淚來。

  是了,他總是這麼溫柔,如此溫柔的安慰她,安慰著也許早就該死了的她,是他每次伸出的手,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常常會覺得,他就是她直到現在還活在這世上的理由。

  若沒有他的存在,她或許早在那一天就死了……

  「咳、咳,需要我晚點再來嗎?」洪佐揚的聲音打斷了他們。

  「不用、不用!」十九滿臉通紅,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般垂下腦袋,連忙否認。

  水銅鏡倒是一點不自在都沒有,「快,選選看,你喜歡哪一頂?三姊的頭髮還有沒被三姊夫回收的,應該夠做一頂給你戴。」

  洪佐揚還帶了好幾個丫鬟,每個人手上都捧著一個像球卻長出頭髮的詭異東西,一一放在桌上。

  「快呀,過來看看。」水銅鏡站在那些詭異的東西旁邊,朝她招手。

  「那、那是……?」十九抗拒著,對那些東西感到害怕。

  「公主,這只是假髮而已。」洪佐揚抓起其中一顆球的頭髮,沒想到輕而易舉地被扯下來,而扯下來的頭髮則像一團更惡心的東西。

  「假髮是什麼?」十九還是不願意靠過去。

  難道說這東西很多人看過嗎?為什麼他們都不怕?

  「七當家,失禮了。」洪佐揚話甫落,就將剛才扯下的假髮戴在水銅鏡的頭上,「就是這種東西。」

  水銅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可以等我同意了再這麼做嗎?」話雖這麼說,他還是動手把假髮戴整齊。

  橫豎都要戴,戴好看一點當然比較好了。

  洪佐揚沒有理會主子的白眼,繼續說:「這是用真髮做的,只要戴上就不用辛苦的梳些困難的髮髻,算是非常好用的東西。」

  十九看得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

  「那、那是是是是……」人的頭髮?

  「嗯,看來她沒辦法接受。」水銅鏡掐著下顎沉吟,揮手要丫鬟們收走,「拿走吧。」

  「看來也只能從今日開始做護理了。」洪佐揚回答。

  「也只能這樣了。」水銅鏡頷首,突然問:「那是由你還是三姊來做?」

  「三當家最近忙著過目許許多多的賬冊,所以都是由我來做護理的工作。」一手擔起水青絲原本負責的客人,還要顧及自己的部分,她簡直快忙翻了,再這樣下去絕對會死人。

  「是我的錯覺嗎?你這些話好像是針對我說的。」身為主子,水銅鏡反而客氣地問。

  「絕對不是七當家的錯覺。」洪佐揚語氣很平順,話倒是說得又直又白。

  聽出她話裡的埋怨,水銅鏡忙不迭地轉移話題,「快來決定十九要什麼樣的髮型吧。」

  決定髮型?

  怎麼話題又扯到這件事情上來?她并不想把頭髮做任何改變,更不想象洪佐揚的特別髮型,女人把頭髮削短到及肩的長度是她前所未見的。

  洪佐揚見十九一直盯著自己,於是問:「公主是想剪得像我一樣?」

  「不、不是的……」她只是沒看過有女人舍棄得了自己的頭髮。

  「嗯,我也覺得公主不適合。」洪佐揚老實回答。

  真是的!為何這些師傅一個個說話都非得如此率直?虧十九還擔心自己害怕他們的模樣會被誤認為討厭他們,進而傷害到他們的心,依他看來,十九所做的事壓根不及他們的萬分之一!

  「那麼就照現在這樣,做做護理,以讓十九的頭髮滑順為目標好了。」水銅鏡在洪佐揚說出更多率直的建議之前,徑自決定道。

  「是。」洪佐揚沒異議。

  畢竟她現在可是一人當兩人用,才懶得去想該怎麼做咧!

  「好啦,那明天開始,你可以走了。」今天都這麼晚了,也差不多該送十九回宮。

  「是。」洪佐揚二話不說就退場。

  「這下你不用擔心了,沒有人會拿剪子剪你的頭髮。」水銅鏡早看出她在擔心什麼,所以才要洪佐揚退下。

  「姑娘的頭髮是不能剪的。」十九好認真好認真地跟他說。

  「是啊!」水銅鏡完全同意。

  但是現在會這麼認為的女人很少了。

  因為水青絲和洪佐揚的帶動,長安京里越來越多會在頭髮上動剪的女人,有些窮困的人家為了生計,也會賣掉女人的頭髮,這就是為何艷城不缺女人的頭髮來做假髮的原因。

  「下次,我一定要提起勇氣這麼跟洪師傅說。」兩只手握成拳,十九信誓旦旦地承諾。

  聞言,水銅鏡忍俊不禁。

  他的十九還是那麼的純真。

  在她身上,他總能看到人性最單純的美好。

  只要能守著不讓她改變,那麼就是要他染臟一雙手都行。

  他絕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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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妃不愛與人來往,總是獨自關在寢宮裡。那一天,水銅鏡帶著母親來到她和母妃的寢宮,還是第一次。

  「蜜妃娘娘,日安。」余美人帶著水銅鏡向母妃請安,她則躲在正廳後面房間偷聽前頭的談話聲,因為母妃說她長得太丑,不希望她出去丟人現眼。

  雖然水銅鏡總能找到她躲藏的地方,他們見面的次數并不算少,但是他偕同母親來到她們的寢宮,她就不能大大方方的出現了。她好想見他一面……一眼就好。

  「公主,日安。」她才剛從門縫裡偷偷往正廳瞧,就被水銅鏡的問安嚇了一跳,只見他精神滿滿地朝她眨眨眼,帶著一絲調皮的味道。糟糕!

  被他發現她在偷聽了,如果也被母妃知道,肯定又會被打。

  「出來吧,我介紹我娘給你認識。」水銅鏡推開門,想要把她帶出來。

  聽見他的話,十九猛搖頭,并且不斷朝他揮手,指了指正廳,要他趕快回去。

  不能被發現,她不想被打。

  「不用擔心,我娘很溫柔的,她連罵人都不會。」水銅鏡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把她拖出來。

  「不行的!」十九終於忍不住驚呼。

  水銅鏡頓了頓,偏著頭思考了一下,隨後漾起大大的笑容,「放心,沒問題的,有我娘在。」

  他的笑容總會令她忘了一切。

  於是回過神的時候,十九已經被水銅鏡帶到正廳。

  「娘,她就是我說的那個姑娘。」水銅鏡為她介紹那個看起來比母妃還要漂亮許多的女人,完成了介紹後跳上女人身旁的座位。

  對了,母妃只有在聽到父皇要來的時候才會緊張的打扮自己,可是父皇已經好一段時間……還是好幾年沒來了,詳細的時間她也記不得,只知道母妃的容貌一日日憔悴、枯老,就像花兒一般,等待著凋謝的命運。

  她悄悄地觀察母妃的模樣,和他的母親比起來,母妃竟是那麼的蒼老。

  曾幾何時,她記憶中美麗的母妃已經成了這副悲慘的模樣?

  是……因為她吧!

  因為她太過平凡又不是男孩子,如果她有任何才能或是比得上別的公主的容貌的話,父皇就會回頭看她,母妃也能再次受寵,一切會變得和現在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如果她長得有水銅鏡一半漂亮就好了。

  「是個可愛的公主!」余美人嬌柔的笑著,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她的頭上,用輕柔的手勁順著她從未綁過的頭髮撫摸著。

  這……就是母親嗎?

  溫柔的笑容,她在余美人的臉上看見從未在母妃臉上看到的神情。

  母妃!

  察覺自己盯著余美人看傻了眼,十九猛然憶起自己的母妃,倉皇地回眸去看她。

  蜜妃卻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蜜妃娘娘似乎很不喜歡吵雜。」余美人拉了張椅子過來,讓她坐在她的另一邊。

  「嗯。」蜜妃似乎也知道在余美人面前自己相形失色的枯槁面容,撫了撫披頭散髮的髮絲,也挺起胸,神情顯得有些不耐。

  「這也是民女第一次見到蜜妃娘娘呢!」

  「嗯。」蜜妃的回答仍是簡短,臉上多了煩躁。

  余美人也不再多說,只是摸摸十九的頭。

  十九則注意著蜜妃的神色。

  雖然母妃終年都是這樣的表情,只有對待父皇時會出現笑容,可是面對這麼溫柔的人,母妃怎麼還是能擺出那樣的表情呢?

  「這麼漂亮的頭髮應該可以綁成可愛的辮子才是,真是可惜了。」余美人突然這麼說,漂亮水眸帶著笑意看向蜜妃。

  聞言,蜜妃的臉色有一瞬間變得很難看。

  「是……」十十九突然喊了聲。

  水銅鏡和余美人同時望著她。

  「嗯?」余美人柔媚如水的眼注視著她,無言的鼓勵她說出來。

  「是、是……是我……」雖然余美人看起來很溫柔,但十九終究畏生,要正常的說話很困難。

  「娘,十九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綁的。」水銅鏡代為解釋。

  十九當然不可能會不想象其它的小姑娘綁漂漂亮亮的辮子,只是不想被蜜妃逮到機會罵她而已,才會想要這麼說。

  余美人看向聰明的兒子,母子倆交換了個眼神。

  「沒禮貌,鏡兒。」余美人略略板起臉,教訓兒子,「不能這麼叫公主。」

  「是,娘。」水銅鏡也聰明的沒有反駁。

  反正陽奉陰違這種事他上手得很!

  「如果娘娘不在意,可否讓民女替公主梳個可愛的髮型呢?」

  蜜妃睨了余美人一眼,倏地起身,只在離開正廳前留下一句:「隨便。」

  「謝謝娘娘。」余美人起身恭送蜜妃。

  蜜妃頭也不回的走入內,留下十九和他們母子。

  「呼,好累。」水銅鏡拉開束緊的衣領,像個小老頭似的扭了扭僵硬的肩膀。

  余美人搖搖頭,「鏡兒,你這模樣要是讓你爹瞧見了,絕對會要路師傅好好磨練你該有的禮儀。」

  水銅鏡吐吐舌,抱住余美人的右手撒嬌,「就是因為是在娘面前嘛!娘最疼我的,不會告訴爹的。」

  「調皮的小鬼。」余美人露出沒轍的笑,捏捏兒子的鼻尖,又感覺到十九注視著他們的目光,於是回眸給了她一記柔笑。「公主不喜歡梳辮子嗎?」

  十九搖搖頭。

  「那麼,由我來替公主梳可好?」

  十九猶豫了片刻,然後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余美人立刻交代水銅鏡,「去找柄梳子來,娘要替公主綁辮子。」

  水銅鏡立刻應聲去辦,在正廳裡繞了一圈,才在柜子上找到一把看起來非常陳舊的梳子。

  依上頭使用的痕跡來看,水銅鏡確定這是平常有人在用的,才拿起來。

  「娘。」他將木梳交給母親。

  余美人又暖又軟的雙手在她的髮間來回,十九不自覺的正襟危坐,兩手緊張地抵在雙腿上,小小的肩頭縮起,不敢出聲。

  「如果太大力的話,請公主開口說一聲。」

  十九趕忙搖頭,讓余美人好不容易梳整好的髮絲又全散了。

  「對不住!」她匆匆道歉。

  「不要緊,再梳一次就好了。」余美人一點也不介意。

  這次十九更加不敢亂動。

  「我娘很溫柔的,她不會罵人打人的啦!」水銅鏡的臉對上十九垂下的面容,神采奕奕的笑言。

  十九微微向後,不是不習慣他靠近,而是想將他的臉看清楚一點。

  沒多久,余美人便替她梳好了兩根辮子。

  「好了,鏡兒,鏡子。」她把木梳交給兒子,要他拿回去放好,同時要他另外找面鏡子來。

  水銅鏡沒有照做,僅是說:「不用了啦!很漂亮,我說了算!」

  畢竟他可是「銅鏡」,父親對他的期待就是希望他能像面鏡子一般,讓所有女人都在他身上找到美麗。

  他的贊美,就是女人自信和快樂的泉源。

  「真拿你這孩子沒辦法。」余美人搖頭失笑。

  十九一張小臉紅扑扑的,全是因為水銅鏡的話。

  她對他的贊美感到高興,心頭還有一股異樣的情感冒出頭,但她年紀尚小,并沒有察覺到。

  「真的很漂亮。」水銅鏡先是無比認真地朝她說,然後又眨眨眼,恢復了調皮的神情。

  「聽說公主和鏡兒見過幾次,可以相信鏡兒的話吧!」余美人摸著剛替她綁好的辮子,「真的很漂亮呢。」

  十九忍不住回頭去看余美人。

  原來……也有這樣的母親。

  會溫柔地對著她笑,溫柔地替她綁辮子,溫柔地稱贊她啊……

  「那麼公主,我們母子就先告辭了。」余美人站起身,偕同水銅鏡欠身告退。

  「十九……」水銅鏡在母親的眼色下乖乖改口,「公主,改日再見了。」

  十九來到寢宮門口,揮手送走了他們,然後走到鏡子前,想看又不敢看的躊躇著,好半晌才敢正視鏡中的自己,然後小心翼翼地摸摸辮子。

  余美人替她綁的辮子,她好喜歡、好喜歡。

  甚至想著晚上睡覺時坐著睡的話,就不用把辮子給拆掉,可以多保留一陣子。

  「很漂亮吧!」水銅鏡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你怎麼回來了?」像犯了錯被人抓到般,十九驚慌失措地回頭,發現早該離開的水銅鏡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

  「這個,我忘了……」十水銅鏡舉起木梳,話才說到一半就被硬生生地打斷。

  啪!

  一個巴掌聲,清脆的響在水銅鏡臉上。

  「不要碰!」不知何時出現的蜜妃一臉陰狠的神情,憤恨地瞪著水銅鏡,「誰准你碰的!」

  水銅鏡完全反應不過來,半邊臉頰又紅又腫,愣愣地盯著蜜妃。

  十九也傻了,母妃臉上狠戾的神情是她前所未見的,比打她的時候還要更可怕的神情,她忍不住發抖起來。

  「不准碰!還我!」蜜妃一把奪下水銅鏡手中的木梳,然後推開僅到她腰間的小小身軀,惡狠狠的譴責目光像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被一把推倒在地,水銅鏡跌坐在地,隨即瞪向蜜妃,眼底出現桀驁不遜。

  「哼!」蜜妃冷眼瞪著他,目光只有在接觸到木梳時變得異常柔和。

  水銅鏡看出蜜妃對那把木梳抱持著異樣的情感。

  「是你說隨我們的,不過借了柄梳子來用,你生什麼氣?」他才不管她是什麼身分,說起話來既直又沖。

  「所以你就摸了?誰准你摸的!」蜜妃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不在乎他不遜的語氣,卻對他碰了她的梳子耿耿於懷。

  糟了!他會被打的!

  十九用抖個不停的手用力擰了大腿一記,這才能夠邁開腳步擋在他身前,不住求饒,「母妃……是我拿的,對不住!」

  「又是你!」蜜妃話尾方落,拳頭也跟著落下來。「每次都是你!除了惹我生氣你還會什麼?你就這麼喜歡惹火我嗎?」

  密如雨點的拳頭全數落在十九身上。

  「唔!」將差點逸出口的呻吟緊咬住不放,十九緊抱著頭縮成一團。

  辮子很快就被扯散了,她卻一聲也沒吭。

  不能吭聲,如果叫了,母妃會更加發狂。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沒有你就好了!沒有你就好了!」即使十九悶不吭聲,蜜妃仍是陷入發狂狀態。

  見狀,水銅鏡立刻擋在十九面前,對著蜜妃怒喊:「你做什麼?十九是你的女兒啊!」

  「不要!走開!」驚覺水銅鏡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去母妃的打罵,十九抬頭大喊,一把推開他。

  他受不了的!水銅鏡是那麼的嬌弱,雖然是個男孩,看起來卻比她還要細皮嫩肉,母妃那種太知節制的力道可是會把他打傷的!

  可他和她想的相同——

  「不要打了!十九會被你打死的!」水銅鏡邊喊,邊不死心上前想替她擋住那些可怕的拳頭,十九則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推開。

  倒是蜜妃聽見他的怒咆,一度停手,神色顯得迷惘。

  「打……死?」

  趁著蜜妃停手,挨了幾拳的水銅鏡迅速把縮在地上的十九扶起,一邊破口大罵:「十九是你女兒,難道你想把她打死嗎?」

  「……女兒?」蜜妃神情一凜,突然反問:「女兒又如何?」

  水銅鏡被她理所當然的態度給愣住了。

  會這樣嗎?身為一個母親就算教訓孩子或是生氣,但……會有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嗎?

  蜜妃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水銅鏡警戒地將十九護在身後,即使站在她身前,從她身上散髮出的恐懼仍排山倒海地掩蓋而來。

  她非常非常的害怕蜜妃。

  她的害怕傳達給他,即使面對神情詭譎的蜜妃而感到有些畏懼,水銅鏡仍然挺起胸,擋在她面前,守護的意味明顯。

  蜜妃的視線在瞥到十九瑟縮在水銅鏡身後,表情瞬間變得猙獰,用力將水銅鏡推開,一腳踹向十九。

  「女兒又怎樣?是她把我害成這樣的!若是沒有她的話,我就不會失去陪伴在聖上身邊的時間,就不會讓那個賤人乘虛而入,如果她沒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沒有她就好了!」蜜妃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不止用拳頭打她,更不斷用腳去踹她。

  她瘋了不成?再這樣下去,十九絕對會被打死的!

  二度被推倒在地,水銅鏡快速爬了起來,用力想推開蜜妃,卻被十九扑倒,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不讓他被蜜妃毆打。

  霎時,吵鬧、打罵、大喊聲充斥在寢宮內。
不知道經過多久時間,也許跟平常被打的時間比起來更短,也可能更長,等到四周只剩下喘息聲時,蜜妃已經不在了。

  倒在地板上,因為眼睛被打了幾拳,十九的視線很模糊,屋頂上的梁柱也在搖晃著,她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嗯……」她不自覺發出了痛吟,卻想不起自己忘了什麼。

  啪!

  一滴小小的水滴落在她的臉上。

  啪!

  第二、第三滴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眼裡,更加模糊了她的視線。

  「嗚……」懊悔不已的泣聲低低地傳進她耳裡。

  啊,對了,是他,她忘了還有他在……

  十九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轉過頭看向縮在一旁的水銅鏡。

  他在哭……

  怎麼了?他也被打傷了嗎?

  「你受、受傷了嗎……」她掙扎著想用手撐起身軀,卻怎麼樣也做不到,眼角余光瞥見自己的手以一種詭異的方向彎曲著。

  她的手肯定被母妃打斷了。

  水銅鏡聽見她的聲音,立刻跪坐到她身邊,不斷搖頭。

  「你的手……」他不敢去碰她的手,怕會弄痛她。

  因為她的保護,他幾乎沒有受傷,可她卻傷得很嚴重。

  「你……不要哭……」十九用沒事的那只手,拍拍他的臉,安慰他。

  哭不適合他,只有他的笑是她唯一的救贖。

  「唔……對不起……」

  他明明沒有錯,為何要道歉呢?

  十九猜想頸子可能也被踹了幾腳,想搖頭也辦不到,只好努力揚起笑容要他別責怪自己。

  讓他受到驚嚇,她才感到愧疚。

  水銅鏡只能一直搖頭。

  不!她不懂!其實到最後他好害怕蜜妃,蜜妃臉上駭人的神情尋找不到一絲絲憐憫,看著他們的眼神像是看著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他被嚇到了。

  好久好久,他都只能動也不動地看她被打卻不能幫她,連喊人求救都沒能發出聲音,就連蜜妃走了他都無法馬上做出反應。

  「我……好累……」她的眼前是混雜一片分辨不出的畫面,眼皮沉重的想立刻合上。

  今天她沒力氣去尋找一個母妃找不到的地方躲藏,只想就這樣睡去。

  水銅鏡瞅著她漸漸蓋上的眼皮,心下一驚。

  他對生死的概念還很模糊,但此刻卻有一種如果十九閉上了眼,就再也不會睜開的想法不斷在心頭擴大。

  「我替你叫御醫來,你等等……」水銅鏡正想起身,卻被十九給拉住衣袖。

  「不用了。」她輕聲拒絕。

  如果驚動其它人,母妃會很生氣的。

  水銅鏡看出她的顧慮,忙道:「不然找我家的大夫來替你診治!」

  「讓我睡一下就好了……」就像往常一樣,只要睡一場長長的覺,醒來以後就會好多了。

  「不行!」水銅鏡想也不想地拒絕。

  不看大夫的話,她的手要怎麼辦?

  可是十九已經閉上眼,再也沒力氣說任何一句話。

  她沒聲音了。

  「十九……」水銅鏡臉色一僵,好半晌才伸出顫抖的手探向她的鼻梢,確定她還有呼吸才松了口氣。

  他必須把十九帶離開才行,娘在別的嬪妃的寢宮和她們聊天,就算出聲也不會有人來幫忙,何況蜜妃如果又回來的話……

  不管說什麼都得把她帶離開這裡!

  於是,從沒拿過比杯子還重的東西的水銅鏡使盡吃奶的力氣,想盡辦法把十九背了起來。

  「唔……」感覺到震動,十九發出不知是清醒還是昏迷的呻吟。

  「放心,我會把你帶出去的。」水銅鏡吃力地背著她,臉上的神情非常堅定。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最慘、最糟的情況就是如此了。

  他看見她最想隱瞞的一面,最不想讓他看到的一面,最自卑的一面,看見了所謂的地獄。

  保護她。

  從這時候起這個念頭在他心底,成為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

  今日要決定的是嫁裳的布疋。

  雖然接到招書的那一日,十九已經上艷城看過布記了,但是當時因為水銅鏡突然冒出來并沒有決定好,如今再不決定就會趕不上婚宴。

  是以艷七別院一早就傳出爭辯聲,大量的布疋被一一送進去,又運了出來。

  「這塊布的料子不錯。」

  「可惜顏色不對,不適合用來做嫁裳。」

  「這塊呢?」

  「花樣不對。」

  「要不……這塊?」

  「嗯……」

  「七當家究竟那裡不滿意?」在重復了一日大同小異的對話,朝煥景失了耐性。

  不過是決定一塊做嫁裳用的布記,竟然花了一天的時間還沒決定,而且當事人連一句話都沒說,倒是有個像母雞一般以守護者自居的人不停挑剔。

  水銅鏡掐著下顎沉吟,「這個嘛……總覺得有哪裡不對,還會有更好的選擇才是。」

  「這些料子都是五當家交代過特別留下來給公主做嫁裳的,我認為要找到更好的是不可能了。」朝煥景忍著給主子白眼的沖動解釋。

  「嗯……」水銅鏡卻沒有妥協的意思,「繡圖可以讓我看看嗎?」

  「繡圖向來是由四當家過目的。」朝煥景才不想多生事。

  何況他不認為給水銅鏡看了會有結果。

  「總之,就是不讓我看就對了。」水銅鏡撇撇嘴,不悅道。

  「請七當家自行去問四當家。」朝煥景才不理會主子的心情。

  「嗯……」水銅鏡仍猶豫著。

  「如果連料子都不滿意的話,就只好請七當家走一趟湘繡城了。」朝煥景不管了。

  「你要我自己去跟五姐夫說?」一想到樊皇雅,水銅鏡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在他心裡最好相處的是四姐夫和三姐夫,二姐夫和六姐夫極少出現在長安京,也沒仔細相處過不清楚,但是五姐夫幾乎每年過年和中秋前後都會陪五姐回來,相處的機會可多了。

  應付女人對他來說不難,但是應付樊皇雅可是一大棘手難事。

  「只有這個辦法了,畢竟樊家的布是最頂級的。」五當家特別吩咐要留下來的,他還嫌。

  「去,五姐的眼光真是令人不敢恭維。」水銅鏡不甘心地念了一句。

  水蔻丹的眼光令人不敢恭維?朝煥景挑起眉,沒將心裡的懷疑說出口。

  依他看,根本就是水銅鏡過於吹毛求疵造成的。

  「公主認為呢?」朝煥景問向一直在一旁沒說話的十九。

  十九捧著一開始被塞進手裡的布料,神情顯得呆愣。

  「十九?」最後是水銅鏡的呼喚聲進了她的耳裡,直到她眨了眼,他才又問:「怎麼了嗎?」

  「啊?不……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這些話十九沒有告訴他,反而含糊帶過。

  那段記憶在他們之間就像禁忌的話題一般,沒人再提起過,就連那時水銅鏡和余美人把她帶回艷城治療,余美人怎麼問水銅鏡都堅持不說。

  不是想讓擔心他們的人更加擔心,他是為了她著想,怕說出來後她的下場會更慘才不說。

  那時候他們都還只是孩子,能想到的方法就是閉口不說。

  雖然很愚蠢,雖然造成了之後不可抹滅的傷口,卻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了。

  「如果你累了,明天再決定好了。」水銅鏡誤會她的沉默是因為疲勞。

  「七當家,再不決定要用哪塊布的話,就要請你親手替公主縫制一套嫁裳了。」朝煥景不給他們拖時間的機會。

  再等下去什麼事也辦不了,他當然要逼他們做出決定才行。

  「我覺得……」十九在朝煥景的注視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最初的那塊料子很好看……」

  雖然她的話尾仍是顯得虛弱,但是已經很了不起了。

  「好吧,就那塊。」水銅鏡一反猶豫,乾脆利落地做了決定。

  朝煥景差點抓起手中的布疋狠狠朝水銅鏡頭上打下去。

  既然可以這麼快決定,他們到底為了什麼耗費一天的時間?

  越想越愚蠢,朝煥景馬上要人將布記都收好撤下,最後才告退。

  「朝師傅似乎不太高興。」

  「別理他,身為下屬為主子工作是應該的。」水銅鏡一點也不在意,反正那些師傅對他擺臉色也不是第一次了。

  「其實我覺得哪塊布都無所謂。」她是真的認為毋須如此在意。

  反正都是一樣的,對她而言,哪塊布都差不多。

  「怎麼會無所謂?」水銅鏡不以為然地挑起眉,「我答應過會讓你變成最漂亮的新娘,絕對會做到的。」

  看出他的認真,十九換了個說法,「我的意思是那些布都很漂亮。」

  「是嗎?我倒覺得還有更適合你的顏色,只是還沒找到而已……」他從剛才就一直在想最適合十九的顏色是什麼,可是一直想不出來。

  「不打緊的,都可以。」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一心想要幫她的水銅鏡,但是她一直都提不起勁。

  對於即將成為她終身依靠的新郎倌沒有絲毫探知的欲望,對於眼前緊鑼密鼓籌備的婚事提不起精神,在心底的陰暗深處她甚至想要……破壞這一切仿佛美好的假象。

  好累,好想休息。

  每天面對興奮不已籌備婚事的水銅鏡,她好多次都想告訴他,不嫁了,她不想嫁了,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好。

  可是這樣的話要她如何能說出口呢?

  招書已下,他不愛她,所以才選擇出嫁的是她自己啊!

  那麼又為何如此矛盾痛苦呢?

  「你很好,我說過了。」水銅鏡蹙起眉,對她沒有自信的一面只能不斷給予鼓勵。

  那時候的「喜歡」可不是在安慰她,是他打從心裡這麼想。

  他總是這麼的溫柔啊!

  溫柔得令她心痛,又無法拒絕。

  所以,她只能笑。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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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入夜。

  近來總是留到最後才離開的水青絲在經過艷七別院時,發現么弟的別院裡燈還亮著,水靈靈的媚眼轉了一圈,原本要離開的步伐轉了個方向,改而往艷七別院走去。水銅鏡獨自一人坐在案前,盯著眼前的白紙,用雙手抵著額頭,一臉煩惱的模樣。「唉……」

  「要吃點東西嗎?」在水銅鏡嘆了不知第幾聲的氣後,水青絲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水銅鏡猛地抬頭,驚訝的問:「三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難道不能來探望在這個時辰還出現在別院裡的弟弟?」水青絲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他從未到這個時間還在別院裡沒回家,雖然現在也不是在處理公事就對了。

  「是三姐夫做的嗎?」一聽,水銅鏡的臉馬上發亮。「想得美。」有也早被她吃完了。「咦……」水銅鏡拉下臉不怎麼開心地撇嘴。

  「不要拉倒。」水青絲腳跟一旋,作勢退出門外。

  「要啦、要啦!好三姐,是我錯了。」水銅鏡立刻求饒。

  水青絲也沒有找碴的意思,於是又折了回來,將托盤放上桌子,立刻就捏了一塊甜糕來吃。

  「雖然不是夫君做的,但是艷城的廚子也是我花大把銀子請來的,記得懷著感恩的心情吃啊!」

  「可是在三姐心目中,最棒的還是三姐夫做的料理不是嗎?」水銅鏡也捏了一塊甜糕,邊吃邊反駁。

  「這是當然!因為是愛嘛!夫君做的料理裡包含著對我的愛呀。」水青絲理所當然的回答。

  「呃?」聽見三姐的話,水銅鏡猛然一頓。

  「怎麼了?」

  「不是我在說……」水銅鏡突然無比認真地看著她,顯示出并不是在打趣,「以前只要三姐你們提起有關類似的話,就會讓我感到一陣惡心。」

  惡心?這個弟弟還真敢說,要是今天這話他是對著水綺羅說的話,肯定會招來一陣惡毒的嘲諷。

  「「以前」的意思是?」察覺到么弟似乎有所改變,水青絲就不跟他計較了。

  「就在剛才,三姐你說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反胃惡心的感覺。」不只沒有惡心的感覺,甚至還覺得有點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喔,這個笨弟弟終於開竅了。

  「怎麼,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嗎?」水青絲沒有打草驚蛇,反而選擇繞遠路的方式循序漸進地問。

  「不是的……」水銅鏡看向一旁,虛弱地辯駁著。

  「不然呢?」如果不是因為愛上某人,或是對某人有了感情,這個笨弟弟怎麼會突然這麼說?

  「就是……」水銅鏡想了一下,卻又理不出個頭緒,煩躁的搔搔頭,終於對上水青絲仿佛能洞悉事情本質的雙眼。

  「總有一天,十九會愛上別的男人吧?」他問。

  水青絲微微挑起眉。

  總有一天?應該說是早就愛上了吧!

  「所以呢?」不過她向來不是多嘴的人,因此才能掌握那麼多人的祕密。

  只要十九沒有說不成親,他們就會負起責任讓十九有個美好的婚宴,所以若是告訴么弟十九喜歡他,而讓這場婚宴有意外的話,就不好了。

  「她會愛上萬天城的城主嗎?」他又把目光別開。

  很難。

  依十九死心眼的程度,要利用嫁人來忘了她這小殺弟弟的話,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你希望嗎?」不過水青絲還是這麼問。

  「我希望……」不,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突然想到十九有一天也會用這樣驕傲的語氣談論著某個他不認識的男人所給的愛時,那似乎代表著十九會愛上某個人吧?

  不,不對,十九應該不會這樣。

  她只會用腼腆的笑容帶過,但是他一定能看出她笑容裡的不同,因為他一直都看著十九,一直在她的身邊保護著她,所以才對十九那麼的了解。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暗自發誓不管如何非要小心保護她才行,絕對不讓她再受傷了。

  雖然并不是完全做到他的誓言……

  「還是會寂寞呢?」水青絲的聲音再度響起。

  「寂寞……?」他喃喃重復她的話。

  「是啊,因為十九就要遠嫁了。」水青絲故意這麼說,希望能令他意識到十九即將離開的事實。

  因為十九要遠嫁了,才感覺到寂寞嗎?

  水銅鏡思索片刻,臉上的表情豁然開朗,一個擊掌,開心道:「對嘛!一定是因為這樣!」

  「怎樣?」糟糕,她有個不祥的預感。

  「因為十九要走了,所以我才會感到寂寞,畢竟我和十九是打小就認識啦!」水銅鏡露出頓悟的神情,笑得開懷。

  水青絲實在很想不顧氣質的翻個大大的白眼給他,但最後她仍是維持一貫的溫笑,心裡卻不住喊糟。

  唉,她就知道!

  這小子想的方向完全錯誤了。

  「你在處理公主的婚宴事宜吧。」水青絲乾脆轉移話題。

  現在催促他或許還不是時候,不過,究竟何時才是對的時間,會不會他們早錯過了呢?

  許是因為他們什麼都不說,堅持旁觀者不得多語,以免幫忙不成反而成了阻礙,可這笨弟弟是真的需要別人推一把。

  現在也只能祈禱時間不會太晚,不然在十九出嫁後後悔的就是他了。

  「嗯……總覺得還有更好更適合的布疋。」水銅鏡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白紙上。

  「你這麼說,可是會被五妹夫給冷眼瞪到天荒地老的。」

  「事關十九的終身大事,不能隨便的。」水銅鏡的口吻透露出不容動搖的堅決。

  唉,這個弟弟也會有堅持的事情啊。

  水青絲垂眸看著他在紙上清楚列出的相關事宜,無論大小事,只要會影響婚事的進行,任何事他都注意到了。

  「很清楚嘛,看來平常真是小看你了。」

  這小子明明沒有參與過主事的經驗,竟然還能整理出如此完整的頭緒,難道是身為艷府水家長男的關系?

  水銅鏡用筆杆搔了搔頭,努力想著還有什麼沒想到的地方。「嗯,大概啦!上次大姐的婚宴我不是到處問座位和動線嗎?就是那時候注意到的。」

  不是他在說,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算不認真聽不仔細看,只要曾進入耳裡看進眼底,他便不會錯過忘記。

  簡單的說,他的記憶力絕頂。

  「哎呀!要不是你太不知上進,我還真忘了你這唯一的優點。」水青絲掩唇輕笑。

  「有必要說得那麼難聽嗎?」什麼唯一的優點?他明明就有很多優點。

  「你也會怕別人說?」她還以為這個弟弟除了十九之外沒什麼在乎的。

  「我只怕姐姐們誤會我沒有在做事,哪天說要把我趕出家門而已。」

  「這麼說來也是,之前是大姐太過心軟,現在輪到我當家,隨時都可以把你逐出家門……」水青絲軟嫩的指尖點點唇,狀似考慮的模樣。

  不會吧?

  三姐不會真的這麼做才是……吧?

  看著水青絲顰眉考慮的神情,水銅鏡也沒信心。

  「三姐,我有做事的!」他忙喊冤。

  「是啊,如大姐說的,要你決定事情是不可能,但挺好使喚的。」水青絲搬出水胭脂說過的話,嘲笑他。

  可是水銅鏡一點也不在乎,順勢說:「對呀,所以絕對不要把我逐出家門。」

  「看情況吧。」水青絲硬是不給承諾,故意逗著他玩。

  水銅鏡嘟起嘴。

  「真是的,都幾歲的人了,還露出這樣撒嬌的表情,也不怕被人笑。」水青絲摸摸他的頭,就像小時候一樣。

  「沒人會笑我,大家都很喜歡呢。」哪個人見到他不是爭著想要他的注意?「況且撒嬌這種事才不需要對家人以外的人做呢!」

  「難道你沒跟十九撒過嬌?」她不信這個在十九面前過於放松的弟弟會掩飾愛撒嬌的一面。

  「十九就像我妹妹一樣,算是家人啦!」水銅鏡揮揮手,不當一回事。

  「有哥哥跟妹妹撒嬌的道理嗎?」真是拿他沒轍。

  「呃……」水銅鏡被問倒了。

  是啊,有哥哥會跟妹妹撒嬌的嗎?

  水銅鏡想起了稍早發生的事,和十九最後對他說「謝謝」的表情。

  也許是他的錯覺,但是他總覺得十九離去前的笑容好沉重。

  「你在想跟十九有關的事?」他的沉默,水青絲想也不想就這麼猜。

  「三姐……」他突然起了個頭,卻遲疑著該不該問。

  「嗯?」水青絲向夾不會催促別人開口,只是靜靜地等著,然後別人就會不知不覺的把話說給她聽。

  「如果我說你很漂亮,你會怎麼回答?」

  「那不是當然的嗎?」水青絲以一種沒什麼好奇怪的語氣反問。

  「算了,當我沒問。」這個家裡的人都把「美」、「漂亮」、「國色天香」這類的形容詞當作理所當然的。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

  如果艷府水家人跟這類詞匯扯不上邊的話,絕對有問題!

  應該又是和十九有關的事,雖然她搞不清楚,而么弟也沒有說的意思。於是水青絲又繼續摸著他的頭,語重心長的開口。

  「小七。再這樣下去,十九真的要嫁到萬天城去羅,而且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我去找她就好了。」水銅鏡揮開她的手,樂觀的回答。

  水青絲感到不可思議,「說你蠢還真是恭維你了。」

  「三姐老愛罵我笨嫌我蠢,我早就習慣了。」水銅鏡聳聳肩,絲毫不以為意。

  「絲兒。」一直沒等到妻子回府,出來尋找的武香出現在艷七別院的門口。

  「夫君!」一見到他,水青絲的笑容裡多了一份柔情,羅裙翻飛起陣陣美麗的漣漪,一瞬間就飛奔到武香面前。

  水銅鏡一直看著水青絲,所以將姐姐一瞬間的神采變化都看在眼底。

  是愛嘛!

  「愛……嗎?」水銅鏡喃喃自語。

  他還是似懂非懂。

  ******

  十九獨自一人走在點滿了燈籠的長廊上。

  很奇怪,她明明沒做什麼事,卻感到疲倦,有種只要合眼即能深深入眠的感覺。

  她很清楚這股疲倦是從水銅鏡那兒帶回來的。

  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寢宮,十九還沒踏進宮門就發現裡頭燈火通明,還有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聲。

  有人在裡頭!

  十九瞬間被凍結在原地。

  平常只有水銅鏡會到寢宮裡來看她,而且這個時間也不可能會有人來拜訪她才對,怎麼會有人呢?

  鏘!

  突地,一個異樣的金屬聲響傳了出來。

  十九終於回過神,心跳猛地加快。

  不會吧?不會的!

  她迅速沖進寢宮裡,在門口觀察著那道高壯的背影。背影的主人正在寢宮內四處繞著,摸東摸西的對滿屋子珍藏的古董上下其手。

  「這個啊……很值錢呢!」男人拿起眼前的黃金釋迦牟尼佛坐像,同時還在物色其它的古董,念念有詞的估價著,「嗯……有十萬的,那個五十萬……喔,這個可值一百萬兩呢!」

  對方正在動她的古董,她必須說些話來制止他才行!

  但是……

  十九在門外徘徊著,明明是自己的寢宮,卻因為有外人入侵而變得很陌生……她討厭自己這麼沒用怕生,卻又無法前進。

  我會讓你成為最漂亮的新娘!

  水銅鏡的話突然在耳邊清晰的回蕩著,一瞬間成為了催促她向前的最有用的力量。

  出嫁後就不能依賴他了,所以她必須努力,不能再有那種依賴逃避的懦弱了。

  必須鼓起勇氣才行!

  「那、那些東西都是我的!」等十九回過神時,話已經脫口而出。

  背影的主人,輕快的回身。

  男人有著一雙極為魅人的眼,嘴角勾著同樣邪氣的笑容,但是整張臉綜合起來又有股說不出的爽朗直率,令人分不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該怎麼形容呢?總之,是個和水銅鏡完全不同的男人。

  「你是誰?」十九警戒的問。

  她未曾遇過這種類型的男人,就連談話的經驗都沒有。

  「你是十九……」男人的眼神變得銳利,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公主?」

  十九察覺了異樣的氣氛,氣勢跟著弱了下來,「嗯、嗯,我是……」

  怎麼搞的,她好像有被他用看那些古董估價的眼神評斷著價值的感覺。

  「啊,初次見面。」男人散髮出如刀鋒般銳利的氣勢,被他揚起的笑容給掩蓋,「我是萬天城的城主,沈天戈。」

  十九怔仲。

  沈天戈?萬天城的城主?

  他就是她將要嫁的那個男人?

  「你……」他怎麼會在這裡?

  她記得萬天城城主早在五天前就已經到了長安京,若真要見她這個指婚的對象的話,怎麼會等到今天?

  「這寢宮裡有許多值錢……有趣的東西。」沈天戈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徑自轉移了話題。

  從外表和位置來看,這座寢宮住著的絕對是不受重視的人,誰又能料想得到裡頭藏著的是一座不容空手而歸的寶山呀!這下要是說裡頭住的是皇后他都會相信。

  如果說這是反向的藏寶做法的話,他還真是開了眼界。

  「是我到處搜集來的!」想起了適才聽見的估價,十九有些心急的回答。

  沈天戈微微一愣,隨後朗笑出聲。

  「你的興趣還真是特別呀!」

  十九被他的笑聲給迷惑,不懂他是第一次和她見面,為何可以這麼自然的談天說笑。

  這個人……好奇怪。

  「嗯……是啊。」十九垂下眼,眼底藏有一絲絲的苦澀。

  母妃的那把梳子是她喜歡古董的開端。

  舊舊的,而滿了使用痕跡,對母妃來說象征幸福的木梳,聽說是父皇給的,是母妃最愛的禮物。

  她只有在母妃拿著木梳梳頭髮時,才會看到母妃的笑。母妃的溫柔全給了那把木梳,所以偶爾在母妃睡下的時候,她會偷偷的拿起木梳,從上頭感覺屬於母妃的溫暖,然後安穩入睡。

  自此之後,陳舊、有著古老氣息的東西成了令她安心的存在,她開始搜集那些古董。

  「你的搜集也很完整,像這六尊,至少可以賣到一百萬兩,甚至更多。」沈天戈捧起她前幾日才從水銅鏡手中接過的犧尊,眼底有著壓抑過的興奮光芒。

  你喜歡的東西,我都會替你找來。

  因為她喜歡古董,水銅鏡便替她找來更多更多,所以她的收藏才會這麼驚人,這裡頭有三分之一是水銅鏡送的。

  「你是個古董商?」十九好奇的問,已經忘了沈天戈不過是個剛見面的男人。

  即使水銅鏡能替她弄來犧尊,可不代表他了解這些東西的價值,而沈天戈輕易的就說出了正確的價值,若他不是古董商,可能就是同道之人。

  沈天戈沒有回答她,繼續打量著其它的古董,「這裡頭都是真品,你的眼光很高。」

  「不……其實我也吃過虧的。」十九汗笑,由一旁的矮柜裡取出一只端石雲龍硯,「這個就是。」

  沈天戈連看也不看雲龍硯一眼,「我要是你就會快點把它毀了。」

  他的眼底只容得下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不行的。」十九目光溫柔的注視著雲龍硯,即使擁有了一整間屋子的珍貴古董,但是雲龍硯對她來說卻是特別的存在。

  因為這是她看上,卻是由水銅鏡買來送她的,所以說什麼她都不會把它丟掉。

  沈天戈默然注視著她。

  原來這個相貌平凡的女人也會有這樣的表情。他猜想那個雲龍硯對她而言絕對有著不同的意義,而且是個重要的人送的。

  嗯,事情變好玩了。

  「婚事的籌備進度如何?」沈天戈再度順著自己的意思移開話題。

  「交由小七……交由艷城的七當家去籌備進行。」十九改掉了對水銅鏡的呢稱。

  就像水銅鏡說的,她也該改口了。

  「艷城的七當家水銅鏡?」他見過那個男人,是個水月觀音的美男子,可惜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沒啥用處,但是他的家產倒是挺令他感興趣。

  「是的,全權交由他處理。」

  「什麼時候有空能去看看?」沈天戈又問。

  「沈城主要去看?」這下十九可不能不當一回事了。

  「身為新郎倌,我難道不能去看?」沈天戈挑眉笑問。

  「不……當然可以。」是啊,他是婚宴上的主角為何不能去?

  「那麼就明日吧。」沈天戈立刻決定日期。

  「明日?」不會太倉卒決定嗎?也許該要先通知水銅鏡……

  「我這個人喜歡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沈天戈的話代表了不容拒絕的意味。

  「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十九只好點頭答應。

  「那麼,時辰不早了,我先告辭。」

  「那我……」十九跟著他移動腳步。

  「公主不用送了。」沈天戈輕快的揮揮手,如同出現在她眼前那般突兀地消失在她的寢宮。

  目送著沈天戈消失的方向,十九好半晌才能移動腳步,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小口,握著杯子的手還在顫抖著。

  她的心跳得飛快。

  不是因為沈天戈有著會令女人著迷的一張俊顏,而是——這是她第一次和水銅鏡以外的男人單獨說話,還說了這麼久,到最後她甚至忘了緊張,直到沈天戈離去後才想起這件事。

  或許沈天戈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吧。

  ******

  大清早,水銅鏡急匆匆的步伐踏過艷城的回廊,直奔自己的別院。

  自從接下婚宴事宜後,一直都是他到宮裡去把她接出來,但是今天一早艷城的葛總管就派人來通知他十九已經到了的消息。

  艷七別院的大門是開著的,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十九的影子,於是他舉起手,就要大喊:「十……」

  突然,一道男人的影子在他還來不及出口喚住十九的注意力時,堂而皇之地插進他和十九之間,完全遮去了十九的身影。

  水銅鏡立刻猛踩煞車,停住飛快的步伐。

  那個男人是誰?

  「是萬天城的城主。」一早就聽見有熱鬧可以看而跟來的水綺羅,在么弟耳邊輕聲回答他根本沒問出口的問題。

  「四姐!」水銅鏡嚇了一跳。

  「幹什麼?瞧你這模樣,見鬼啦?」水綺羅話雖這麼說,但大有他敢回答是就給他好看的氣勢。

  聰明如水銅鏡自然不會笨得順著她的話回答。

  「四姐怎麼知道他是萬天城的城主?」

  「剛才葛總管跟我說的。」誰教他一聽十九來了就跑得跟飛得一樣快,壓根不給葛城說話的機會,才會漏掉重要的消息。「沈天戈,沈萬天排行第四的孫子,七年前繼承了萬天城城主之位……」

  水綺羅開始默背出一連串沈天戈的身家背景,可真正進入水銅鏡耳裡的只有「沈天戈」這三個字。

  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他感覺好陌生。

  十九正跟一個他一點都不認識的男人有說有笑,這個景象是天塌下來,他都未曾想象過的。

  沒錯,就像昨天三姐同他說過的,總有一天十九會愛上其它男人,雖然他不認為十九會像姐姐們表現的如此明顯,但是總有一天,她的視線將會永遠離開他的身上——想到這點就令他感到煩躁。

  尤其那個最可能的人選還大刺刺的出現在他面前……

  「銅鏡。」最後是十九先發現他。

  銅鏡?

  他雖然一直希望她改掉喚自己「小七」的習慣,但是真當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又令他感到怪異。

  「嗯。」水銅鏡應了聲,沒發現自己蹙緊眉心。

  兩姐弟走了進去,藉由十九的介紹正式和沈天戈打了照面。

  「沈城主今日來有何指教?」水綺羅見弟弟像頭打探對手強弱的狗兒死盯著沈天戈,只好跳出來問。

  「昨晚十九跟我說婚事是交由水七當家全權負責,所以我就想來看看大名鼎鼎的艷城是個怎樣的地方。」沈天戈頓了頓,又說:「畢竟艷城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進來的。」

  水銅鏡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著沈天戈。

  十九?

  這個男人竟敢直接喚他捧在手心裡疼、舍不得給人看的女人十九?

  「沈城主客氣了。」

  「聽說今日的安排是到七當家另外開設的鏡花樓裡學習,方便的話請讓我一同前往。」沈天戈二話不說直接進入正題。

  水銅鏡仍然死瞪著他,一連串的對話完全沒進入他耳中。

  「……不方便嗎?」

  十九帶著抱歉的臉蛋映入他眼帘,終止了他悄悄冒出頭的怒意。

  「啥?」她的話他只聽進了最後幾個字,壓根不知道情況。

  「如果讓沈城主留下是不是會不方便?」十九再一次問。

  絕對不方便!

  盡管心裡千百萬個不願意,但是看見十九帶著懇求的眼,他就是有一堆抱怨要說,也只好都吞了回去。

  「不……不會。」他打娘胎出生以來第一次咬牙切齒的回答。

  「謝謝。」她又露出笑容了。

  見了十九的笑,他心頭的那股悶窒感更不舒服了。

  為何她要為了那個萬天城的城主笑得那麼開心?又為何他要感到不開心?

  「那麼,就請七當家盡快帶路,甭耗費時間了。」沈天戈完全沒有浪費時間的打算,一來就搶走主事的權利。

  他、他這是什麼口氣?

  他也才剛踏進自己的別院,和十九說沒幾句話,這個男人竟然說他在耗費時間?有沒有搞錯!

  「銅鏡,你……」十九也察覺了他的不悅,一臉擔憂的望著他。

  糟糕!

  要是害十九誤會他是在生她氣的話,怎麼辦?

  「當然,這邊走。」不想讓十九誤會,水銅鏡深呼吸了一口氣,隨即挂著如花似玉的笑容,伸手做出請的動作。待沈天戈走在自己面前時,忍不住別過頭不爽的念著:「叫叫叫……這裡是我是老大還是你是老大……」

  「銅鏡?」十九隱約聽見他的聲音,卻沒聽清楚他的話。

  「啊,沒事,我們快走吧,綠映在等我們。」水銅鏡抹去不悅的神情,面對十九時又是平常的模樣。

  十九沉默地注視著他片刻,眉頭始終緊蹙。

  「走啦!」他朝她伸出手,想象往常一樣牽起她。

  十九深深地看了他的手一眼,然後將目光對上他的眼,搖搖頭,邁開步伐轉身經過他身旁,追上沈天戈。

  她的香味化成一抹影子,留在他鼻尖,進到他心底。

  水銅鏡愣愣地看著落空的手。

  以往她總會牽著他的,在他松手前都不會放手的牽緊自己,為何現在會這樣呢?

  為何她不再選擇握著他的手時,他的心頭會感覺到一陣悵然若失的失落?

  比起一開始的不悅還要強烈的是……失望。

  見狀,水綺羅抿起隱隱的笑容。

  接下來絕對有好戲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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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不是他認識的十九!

  十九和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根本不可能說上一句話,更別說笑得如此甜美!

  乘坐馬車去鏡花樓的路上,水銅鏡從頭到尾都看著窗外,對另一邊談笑風生的情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是全副心思卻始終放在十九和沈天戈身上,所以偶爾話題繞到他身上時,他會開口應幾句話。

  就在他幾乎快忍耐不下去,想要跳馬車用走的去鏡花樓之時,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呼!終於到了!

  他頭一次感覺由艷城到鏡花樓的路是這麼的遠,感覺比到永樂城的外公家還要遠。

  水銅鏡一馬當先下了馬車。

  「七當家。」早在門外候著的綠映靈巧地福了個身。

  「銅鏡。」意料之外的,十一王爺齊壬符夫婦也在。

  「七當家,日安。」花雁行先是拉拉丈夫的袖子,對他使了一記眼色,要他別太輕浮,才向水銅鏡行禮。

  對他們夫婦來說,水銅鏡算是一大恩人,也是摯友,不能用這種隨便的態度對待。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青兒呢?」水銅鏡并不在意老友的態度,笑著問。

  齊壬符對妻子的眼色完全不解其意。「青兒還小不適合遠行,所以留在家給奶娘帶,我們昨晚就到了。花雁說想回來看看,而且我等會兒就要送剛采收的樣品過去給你。」

  齊壬符夫婦自前年初搬離開長安京,到遠離天子之都千里遠的溫暖城鎮定居,以培育栽種花朵提供艷城所需的香料原料為業,每年入冬之前都會帶著當年采收的原料回到長安京給水銅鏡看看。

  「喔,又到這個時候啦!」最近忙著十九的婚事,讓他都忘了這件事。

  「是啊,今年的情況很不錯呢。」齊壬符輕怯的笑言。

  這時也跟著下了馬車的十九來到水銅鏡身旁,靜靜地福身,朝齊壬符請安,「十一皇叔,日安。」

  「喔,是十九啊!好久不見,你還好嗎?」齊壬符一見是她,神情立刻柔和許多。

  這個血親因為常和水銅鏡在一起,連帶的他也特別照顧她,算是在整個龐大的皇族血親裡,他熟識的人之一。

  「是的。」十九露出淺淺的笑。

  十一皇叔是她在皇宮裡唯一熟識的人,也是讓她能夠好好說話的男性之一。

  「你好像不太一樣了。」在齊壬符的印象中,十九一直都是怯生生地縮在水銅鏡身後的模樣,曾幾何時她能夠抬頭挺胸站在水銅鏡身旁了?

  難道是因為水銅鏡的關系?

  齊壬符看向老友,眼神帶著期待。也許再過不久就能喝到好友的喜酒,這教他如何不開心?

  水銅鏡順勢回答,「因為十九要嫁人啦!」帶有點賭氣的意味。

  十九的改變連他都感覺得出來,更何況是許久未見的齊壬符。

  沒錯,十九要嫁人了,所以她會有所改變也是正常的,會對沈天戈有說有笑也是正常的。

  「你要嫁人了?!可是你……」齊壬符的目光由十九轉向水銅鏡。

  怎麼連皇叔都知道了?她的表現有那麼明顯嗎?

  心下暗暗一驚,十九怕齊壬符說出什麼,於是匆忙的截斷他的話,「是的,我要嫁人了,讓我為皇叔介紹,這位是萬天城的沈城主,也就是我未來的夫婿。」

  「十一王爺,日安。」沈天戈揚起牲畜無害的笑,向齊壬符頷首致意。

  「萬天城?」向來不干涉朝政,只對一些大城有印象的齊壬符完全沒聽過萬天城。

  「只是個貧弱的小城。」沈天戈的話教人分不表是客氣還是真有其事。

  「既然貧弱怎麼會讓十九嫁過去?」齊壬符直率地問。

  「咳、咳。」花雁行輕咳了幾聲,跳出來替說話不會拐彎的丈夫打圓場,「王爺是舍不得公主嫁遠了,沒別的意思。」

  沈天戈輕笑,似乎一點也不在乎。

  「快進來吧。」綠映覷了個空,招呼著。

  一行人這才進了鏡花樓。

  「這兒的花園還真漂亮。」經過花園時,沈天戈這麼說。

  「承蒙沈城主夸獎,以前都是由王爺夫人負責的,那時開得更美。」綠映一邊帶路,一邊回首嬌笑道。

  沈天戈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堂堂王爺娶花雁行這種色妓為妻的事,反而問:「現在呢?」

  「現在?」綠映一時間沒聽懂他的意思。

  「現在由誰照顧?」沈天戈收回望著花園的目光,迎上綠映疑問的視線。

  綠映愣了愣,隱隱察覺他眼神裡刻意隱藏的探尋。

  他在刺探什麼呢?

  「嗯,誰知道呢?也許是哪個閑著沒事的人吧。」身為鏡花樓的負責人,綠映見過的大風大浪和人可多著,輕易的就應付過去。

  沈天戈又注視著綠映好一陣子。

  而水銅鏡始終注意著沈天戈。

  他絕對是個刺眼的存在,自從沈天戈出現,他幾乎沒有辦法和十九好好說上半句話,十九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好像避著他。

  如果你會怕,我就永遠在你身邊,牽著你……

  他以前給過的承諾在耳畔回響,墨潤的眼瞳垂下望著自己的手。

  她曾經緊緊握著他的手,而今即使伸出了手,她也……也不會再將那只他牽了好幾年的手交付給他了。

  為何他現在無法實現自己的承諾呢?

  「怎麼了?」

  收回手,水銅鏡臉上浮現一貫的笑容,「沒啦!只是想到以前的事,十九,你……」

  「我不是十九。」

  水銅鏡猛地抬頭,好友的臉率先映入眼帘,并非他以為的十九。

  啊……因為一直以來就像他關心她一樣,她也總會在其它人之前察覺他的不對勁,所以才讓他以為是她了。

  「幹什麼看著手發愣?」齊壬符似乎沒有發覺他不對勁,純粹對他的舉動感到好奇。

  「不……」水銅鏡正想說些什麼,眼角余光瞄到了沈天戈盯著綠映的背影直瞧。

  靈光一閃,他突然有了主意。

  「雁行,能麻煩你教十九一些跟為人婦有關的事嗎?」他隨口說著,目的是要把十九給支開。

  花雁行雖然不懂水銅鏡話裡的意思,但是仍頷首答應。

  「公主,請隨我往這邊走。」花雁行做出請的動作,同時不忘向綠映請示,「小姐,西廂能否借我們一用?」

  「無妨,反正你走之後就一直空著了,只是不知道下人有沒有好好打掃。」綠映表示隨她高興。

  於是花雁行領著十九先告退,十九剛頻頻回首,搞不懂到底要做什麼。水銅鏡朝她揮揮手,露出要她別擔心的笑容。

  齊壬符正想跟著她們一起走,卻被水銅鏡給揪住。

  「王爺,咱們是走這邊吧。」

  「咦?我想跟花雁在一起……」齊壬符望著妻子漸漸走遠的纖影,伸手猛撈,卻被水銅鏡給抓得緊緊的。

  「沈城主,這邊請。」水銅鏡不由分說地抓住齊壬符,一邊向沈天戈做出請的動作。

  沈天戈聳聳肩不置可否,橫豎他只是來看看而已。

  ******

  歌舞升平。

  這在鏡花樓本來就是不奇怪的事,只是……

  「沈城主,今晚由銅鏡作東,你想吃什麼,喜歡哪位姑娘盡管說,不用客氣。」水銅鏡拍拍手,要一大早被挖起來接客的色妓們全靠到沈天戈旁邊。

  是啊,既然他們即將結為夫妻,他應該要幫十九仔細鑑定這個男人是不是個配得上她的好男人才對。

  首先就看看他是不是個好女色的家伙!

  「這怎麼好意思。」沈天戈坐在主位上,卻對美食美女、悅耳的音樂和動人的舞姿無動於衷,只是喝酒。

  白日逛妓院,也真夠奇怪的。更奇怪的是白天卻如此熱鬧。

  見他沒有動靜,水銅鏡暗暗朝綠映使了個眼色。

  綠映替沈天戈把喝完的酒杯重新斟滿。「沈城主,您喜歡什麼樣的歌曲?」

  沈天戈的眼神在觸及綠映時停留了片刻。

  「沒什麼特別喜歡的。」他對歌曲沒興趣,對上妓院也沒興趣,會想跟來全是想看看鏡花樓是個怎樣的地方。

  「那麼您喜歡怎樣的姑娘呢?」不是她老王賣瓜自賣自夸,雖然她們這裡的姑娘都是賣笑不賣身,但可全都是上乘之姿。

  「我對女人不感興趣。」沈天戈一臉意償闌珊的模樣顯示所言不假。

  了解主子想幹什麼的綠映向水銅鏡投去了一記眼神,無奈地搖搖頭。

  沈天戈看起來不像在說謊,如果他不喜女色的話,綠映也拿他沒轍。

  水銅鏡則使了眼色要她再努力一些。

  綠映頷首表示了解,悄悄地交代一旁的丫鬟去叫鏡花樓裡當家的姑娘月季出來。

  「那麼,沈城主有其它喜歡的嗎?」綠映交代完事情以後,繼續問。

  「例如?」沈天戈反問她,眼底有著玩味。

  「也就是喜歡的事物,任何都行。」綠映沒有被問倒,靈敏的反應。

  沈天戈放下酒杯,嘴角勾起別具意義的淺笑,朝她勾勾手,要她靠上來。

  綠映不置可否地靠了過去。

  她還從未被任何客人吃過豆腐,或受到難以啟齒的對待過,全是因為她擁有八面玲瓏的手腕的關系,所以她并不怕在這樣的場合裡會受到沈天戈的調戲。

  「等我們單獨相處時,我再告訴你。」沈天戈在她耳邊以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道。

  「沈城主的意思是要跟我私下談談?」綠映漾起嬌笑,以同樣的音量問。

  「你說呢?」沈天戈露出邪氣的笑,只讓綠映一個人看到。

  「我以為沈城主對女人沒興趣。」綠映故意提起他才說過的話。

  「我對其他女人沒興趣,對你倒是挺感興趣的。」沈天戈直言不諱地承認。

  到手了。

  對綠映來說,這句話就是決定性的一句,她趁著掩唇輕笑時,朝水銅鏡使了一記眼色。

  水銅鏡立刻了解她的意思。

  很好!他就知道不可能有男人不近女色,絕對要揪出沈天戈的小辮子,到聖上面前參他一本,讓十九看清沈天戈的真面目。

  他小呵護的十九可不是用來給人糟蹋的。

  「百合、牡丹、水仙,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快替沈城主倒酒啊!」打定主意,水銅鏡拍拍手催促她們。

  「是。」女人們立刻爭著替沈天戈倒酒。

  這時丫鬟附耳說了幾句話,綠映馬上露出笑容,「月季來了。」

  「月季?」沈天戈望著退開的綠映。

  「是咱們鏡花樓裡最好的姑娘。」

  最好?

  一般來說應該會用「最美」來形容吧!

  「來了來了。」綠映迎出穿著華麗衣裳,妝容精致的月季。

  月季一出場,沒有多余的招呼和請安,水袖一揮,翩然舞起,朱唇微啟,嘹亮的歌聲隨之而出。

  確實,月季不但是鏡花樓裡最美,也是最有才情的姑娘,一出場的氣勢就壓倒了在場所有的姑娘,也難怪綠映不是用「美」來形容她,因為「美」的范圍太狹隘了。

  水銅鏡滿意的看著手下最完美的姑娘,充滿自信地朝沈天戈望去,只見沈天戈冷眼看著月季的舞姿,平靜的面容看不出心情的起伏。

  不可能啊!長安京里多得是捧著大把銀子排隊等著見月季一面的男人,沈天戈不可能會無動於衷……會不會是因為人太多的關系?

  於是,水銅鏡趁著月季舞到沈天戈面前時悄悄離開座位,來到綠映身邊。

  「這裡就交給你了。」他悄聲囑咐。

  話落,水銅鏡把齊壬符和沈天戈留下,不驚動任何人離開。

  垂首聽著水銅鏡交代的命令,綠映的雙眼閃過一抹驚詫,隨後頷首抿著嬌笑。

  「是,七當家。」
「十九!」

  正和花雁行一起喝花茶的十九聽見水銅鏡的聲音,立刻回過頭。

  是了,就是那樣擔憂的眼神。

  這才是他認識的十九。

  水銅鏡眼神不自覺地放柔,走向她的步伐加快。

  「銅鏡。」十九急急忙忙地起身迎向他,劈頭就問:「沈城主呢?怎麼沒跟你一起?」

  他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原本的興奮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給取代。

  她這麼在意沈天戈嗎?

  「銅鏡?」她催促著他回答。

  不是這樣的,她總是笑逐顏開的喚他「小七」的。

  「沈城主呢?」她又問,表情顯得心急。

  不是這樣的,叫他就好,不要提起別的男人。

  「他在哪裡?」

  不要這樣!看他就好了!只看他就好了!

  心底冒出的話令水銅鏡猛地一凜。

  不對,他在想什麼?再過不到十天十九就要嫁給沈天戈了,會擔心他也是正常的,他怎麼能那麼想?難道心裡感覺到的寂寞比他所認知的還要強烈嗎?

  「沈城主……在前頭,綠映正在招待他。」原本想要把十九帶過去看沈天戈「淫亂」一面的主意,在見到她單純的憂慮時,又全部吞了回去。

  「這樣啊。」聽見他這麼說,十九明顯的松了口氣。

  太好了,人是由她帶出來的卻出了任何差池,要她如何對父皇交代?

  見狀,水銅鏡漂亮的黑眸一凜。

  「你喜歡他嗎?」也不知怎麼著,他想都不想,脫口問。

  他這是什麼意思?

  「沈城主是個好人。」十九揣測不出他的用意,但仍是回答。

  光是她能夠自在的和沈天戈談話卻不感到害怕這點,就足夠讓她做出這樣的結論。

  「你跟他認識不過幾天,怎麼知道他是好人?」水銅鏡又問。

  「當然你說的也對……我認識沈城主不過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十九吶吶地開口,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

  他們孤男寡女的在晚上碰面?

  「在哪裡?!」水銅鏡忍不住拔高嗓音問。

  「什麼?」十九被他突如其來的大聲給嚇到,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我問你們在哪裡碰上的?」處在氣頭上的水銅鏡沒能察覺她的畏懼,反而跟著上前幾步。

  「這個……」十九只好再退。

  「在哪兒!」他的語氣已經稱不上是詢問,咄咄逼人還比較貼切。

  「在、在寢宮裡……」十九囁囁嚅嚅地回答。

  「寢宮?!」話尾不敢置信地上揚,水銅鏡那張美麗的臉上布滿了怒意,一路將十九逼進角落。

  「嗯……」十九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僅是發出虛弱的聲音。

  她第一次聽見溫柔的水銅鏡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而且很明顯的是在生氣。

  為什麼呢?她做了什麼惹他發怒的事?

  「七當家,您要不要喝杯水?」花雁行不卑不亢的軟嗓介入,有效地制止了水銅鏡的激動。

  在角落裡的兩人同時看向花雁行。

  「喝水?」這都什麼時候了,喝什麼水?水銅鏡蹙起眉,對眼前的事被打斷感到不悅。

  「我以為七當家說了那麼多可能會口渴。」花雁行捧著兩杯水來到水銅鏡面前,不由分說地將杯子塞進他手中,接著把另一杯交給十九,「公主也喝一些吧。」

  「謝謝……」十九接過花雁行遞來的杯子,小小聲地道了謝。

  「這是喝水的時候嗎……」知道花雁行是在阻止自己過於激動的情緒,水銅鏡邊咕噥,邊仰首一飲而盡。

  十九輕啜著茶水,同時偷覷水銅鏡略顯鐵青的側顏。

  水銅鏡生氣的模樣令她想起母妃,雖然只是一點點感覺,卻讓她把母妃的影子重迭在他身上。

  一想到,十九便克制不了發抖。

  冰涼的茶水滑過喉頭,終於令水銅鏡冷靜下來,「十九……」

  「嗄?」聽見他的聲音,十九一驚,手上的杯子跟著滑落,碎了一地。

  水銅鏡雙眼一瞇,眉心的皺痕更添了幾道。

  好刺耳。

  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她在拒絕他靠近一樣,她臉上經過掩飾卻失敗的惶惶不安,令他錯愕。

  宛如驚弓之鳥,她警戒地盯著他。

  即使只是一點點,他也不願意讓她感覺到害怕。可是他做了什麼?竟讓她連靠近都不敢!

  「我今天不太舒服,先走了。」臉色一沉,放下茶杯,水銅鏡頭也不回地離去。

  此刻心情煩躁,他也不保証不會再像適才那樣傷害到她,只好選擇先行離開。

  十九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頭一次沒有跟上去。

  她怎麼也想不出到底哪裡惹到他了,原本想追出去,又因為畏懼他的怒火而遲遲沒踏出步伐,最後只能眼睜睜地任由他消失於眼裡。

  ……無法追上去。

  他的背影,第一次散髮出拒絕她靠近的氣息。

  ******

  重重的步伐一路踏進艷七別院。

  水綺羅步伐雖重,但儀態仍是優雅,令人懷疑那殺氣騰騰的步伐聲是由她制造出來的。

  「水、銅、鏡!公主的嫁裳要用的布料再不快點決定是哪一塊,我會叫你自己親手做!」水綺羅雙手抱胸,站在么弟辦公的桌子之前,用最鄙夷的眼神居高臨下瞪著他。

  明明公主已經決定用哪一塊,偏偏這個龜毛的弟弟又在最後一刻喊停,結果到現在還沒決定,根本是在打碴!

  「喔……」水銅鏡心不在焉的應著。眼前擺著許許多多和十九的婚事有關急著要做決定的事,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煩。

  這大概是他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體會「煩」這個字的真正意義。

  可是他為何會感到如此煩躁?

  明明已經離開鏡花樓好一段時間了,但是腦海裡卻不斷上演著一幕幕十九和沈天戈有說有笑的,畫面,甚至還會想著在他離開之後他們怎麼了。

  十九……還是笑著嗎?是否笑得比見到自己還要開懷?他給不了她的東西,那個男人給了嗎?所以十九才會那麼關心他?

  水銅鏡焦慮不已,雙手爬了爬一頭隨興扎起的長髮,完全不在意弄亂。

  水綺羅看向坐在一邊含笑不語的水青絲,眼裡有著疑問。

  水青絲聳聳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唉……」深沉的嘆息逸出水銅鏡嘴角。

  兩姊妹同時交換了一記眼神。

  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聽見這個堪稱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的弟弟嘆氣,實在怪哉!不過倒不難猜出是因為什麼。

  「如果你無法認真的話,就給我滾回鏡花樓去。」水綺羅不悅地數落。

  平常他就甚少上艷城來工作,只知道鎮日窩在鏡花樓裡搞那些有的沒的玩意兒,難得把工作交給他負責又這麼心不在焉,注意力不集中,簡直討罵。

  「綺羅,話別說得這麼狠。」水青絲難得跳出來幫弟弟說話。

  「我只是把事實說出來。」水綺羅別過螓首。

  「小七也有他自己的事,所以才會心有旁騖吧。」

  「不,我沒別的事!」聽到水青絲這麼說此水綺羅的話還更有威脅性,水銅鏡急忙澄清。

  「那就是憑你的能力無法負責這件事了。」水青絲恍若未聞,「或許是我太高估你了,趁現在還來得及,公主的婚事交由我來處理。」

  水銅鏡一聽,可急了。

  「三姊,我可以的!」

  「就如你所說的,要你負責實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水青絲沒將他的話當一回事。

  你會為我帶來快樂的……

  由時間堆砌出的高牆在瞬間被翻倒,心底突然竄出一道尖銳刺耳的尖叫聲,繃緊了他的神經。

  「不是的!我可以……」他仍是堅持著,但表情越來越不對勁。

  「算了,由我來接手吧。」水青絲蓋上食盒的蓋子,下了結論。

  負責、負責……你說我會快樂的……

  在記憶的深處,那個曾經用著怨憤的眼神、憎惡的語氣指責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每個字都化成銳利的銀針扎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不……」水銅鏡抱著頭,神情顯得痛苦不堪。

  水綺羅看出來弟弟的不對勁,正想要水青絲別再說下去,卻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再回過頭去看,水銅鏡已經從椅子上跌落,在地上不住抽搐。

  「啊!七當家!」水青絲的貼身丫鬟妝日尖叫著。

  「銅鏡!」水綺羅快步跑到案後。

  「銅鏡,你怎麼了?」水青絲也跟了過來。

  陷入昏迷前,水銅鏡聽見了好多聲音,但是都沒有腦海裡的聲音來得清楚——

  你要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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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劇往往在最幸福的時候無聲無息地降臨。

  自從木梳那件事過後,他和十九有了好一陣子平安無事的生活,在發生那件事之前,他們短暫的嘗到了幸福的滋味。

  對,在那件事之前。

  那天他本來是要去找十九的。

  自木梳事件過去,他和十九不曾在寢宮內見面,每次都是在寢宮的庭院,或是寢宮外不遠處的花園見面。但是那天他等了好久都沒有見到十九,擔心她又被蜜妃毒打倒在哪邊才沒出現,於是他悄悄地來到蜜妃的寢宮,不敢驚動任何人,偷偷進來。

  他甚至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但是最先見到的不是十九,是蜜妃。

  蜜妃看起來就如同那次見面時沒變,看著他的眼神卻更加詭譎,令他不由自主的由骨髓竄起一陣寒意。

  他小心翼翼地緊盯著蜜妃,深怕她有任何動作,一邊往後退。

  只要在接近門的時候轉身飛快地往外跑就行了……腦中不斷盤旋著這樣的念頭,水銅鏡在快要接近門邊的時候,腦海突然竄過十九的臉。

  不行!他還沒找到十九!

  「十九在哪裡?」他強撐起氣勢,對著蜜妃問。

  「十九?」蜜妃的口吻像是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你女兒!」水銅鏡怒喊。

  「女兒?」蜜妃的眼裡似乎只看得見他,對他的話一點都沒聽進去。

  跟她無法好好說話。

  水銅鏡得到了這個結論,於是放棄繼續留在這裡。

  也許十九已經在花園去等他了,還是快點過去好了。

  水銅鏡算准時間,覷了個空轉身就要往外跑,可是蜜妃比他更快,等他回神時,已經整個人被緊緊的抱在蜜妃懷裡。

  「放開我、放開我!」強勁的力道讓他感覺大事不妙,於是他開始強力掙扎起來。

  但是一個小孩子的力氣要掙脫大人,而且還是看起來精神狀況不正常的大人,根本辦不到。

  「好漂亮……」蜜妃把他緊緊抱在懷裡,口裡喃喃念著。

  漂亮?

  她之前看他的眼神可是像!

  「你這瘋子!快點放開我!」水銅鏡大喊,不放棄自救,也不忘呼救,「來人!快來人!」

  「你好漂亮……」蜜妃痴迷的望著他,冰冷的指尖在他的面頰上來回輕撫,「你是我的孩子……」

  水銅鏡不敢置信地瞠大眼。

  她怎麼可以!

  十九是那麼渴望母愛,即使身為母親的她從未盡到母親應該負的責任,十九還是愛著她……可是她竟然亂認小孩子!

  這教始終把一切怪罪在自己身上的十九情何以堪?

  「我不是!」他憤怒的大吼。

  啪!

  一個巴掌清脆的落在他的臉上。

  水銅鏡愣住了。

  「誰准你頂嘴的?」蜜妃的眼神有一瞬間冷意十足,但下瞬間她又恢復成慈愛的母親,「絕色……我的乖孩子,父皇很快就會來看你了……哎呀,臉怎麼會腫起來了呢?得在聖上來看你之前復原才行……」

  「就是你打的!」他確定蜜妃已經瘋了!

  蜜妃不再把他的話聽進耳裡,只是將他帶進房裡,把他手腳反綁,在他的嘴裡塞著布條讓他無法發出聲音。

  「嗯……得替你張羅些新衣才行……」

  蜜妃邊說,邊搖頭晃腦地離開房間,把他掙扎發出的聲響全甩在腦後。

  當門在他眼前關上,耳邊聽見上鎖的聲音,水銅鏡的心也跟著直直沉落谷底——

  完了。

  ******

  「聖上會來的……」蜜妃抱著他,喃喃自語。

  「會的……」沒有力氣反抗,也不想被打,水銅鏡只好順從的答腔。

  「為了你,聖上會來的……」蜜妃冰冷的手摸著他的頭。

  「嗯……」即使不願意,被反綁的他也只能乖乖地窩在蜜妃懷裡。

  「你是龍子,聖上會高興的……」蜜妃突然緊緊抱住他,像是怕他消失一般。

  「會的,一定會的!」感覺快要不能呼吸,他急忙大喊。

  蜜妃只有在想要聽他說話,或是想到要喂他吃飯時,才會將塞在他嘴裡的布條拿出來。

  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

  只知道為了保留體力,他從一開始的反抗到閉口不言,最後開始會順應蜜妃的話,回答一些口是心非,卻能令她開心的答案。

  啪、啪。

  突地,溫熱的水滴滴在他的臉頰。

  本來已經累得快要睜不開眼睛的水銅鏡抬起頭,只見蜜妃早已淚流滿面。

  「這樣……就會快樂了吧……」蜜妃的眼神再無一刻如同現在清晰明朗,盈滿了深切的痛苦。

  一瞬間,他覺得蜜妃很可憐。

  為了那份異常的執著,讓她整個人發狂、憔悴不堪,擁有成千佳麗的聖上當然不可能會來。

  偏偏聖上越是不來,蜜妃越痛苦,越希望能見聖上一面,最後被心魔給俘虜,招致現在這副可悲的模樣。

  「是的,你會快樂的。」他忍不住這麼說。

  只有這句話不是為了應付她而說的。

  雖然他討厭死蜜妃,對她那樣對待十九感到痛惡,但是蜜妃真的很可憐。

  她是個學不會「放下」的可憐人。

  「嗚……太好了……」蜜妃將臉埋進他小小的肩頭,很快那裡就淚濕一片。

  那一夜,是他哄著蜜妃入睡的。

  ******

  他想或許過了三天,也可能更久。

  終於有人前來敲蜜妃的房門,那時候他正昏睡著。

  「你們要做什麼?給我滾出去!」

  「娘娘,下官是奉了聖上的命令前來的,請娘娘別為難下官。」

  「不准!給我滾!不准!你們不准進去!」

  「不行啊……」

  是蜜妃的尖叫聲吵醒他的,但是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是母親余美人擔憂的臉龐。

  「鏡兒!」見到兒子孱弱不已的模樣,余美人忍不住眼淚直流,替失蹤了幾日的兒子松綁,然後緊緊抱住他。

  早已麻痺的雙手無力回抱母親,水銅鏡把臉靠在母親的肩頭,無神的雙眸連轉動都辦不到,更感覺不出情況的轉變。

  「鏡兒、鏡兒,你沒事嗎?哪裡受傷了嗎?」余美人焦急的檢查兒子有沒有受到荼毒虐待,心疼得直掉淚。

  余美人的聲聲呼喚,許久才進了他耳裡。

  「娘……」啊……是娘的溫暖,終於不是蜜妃的寒冷了。

  無神的雙眼遲緩轉動著,水銅鏡後知後覺的注意到父親水明月就站在母親身後,緊蹙的眉頭顯示出同樣的憂心忡忡。

  「爹……」啊……是爹嚴肅的表情,不再是蜜妃發狂的模樣了。

  父母親的出現代表一切都要結束了,對吧?他又可以回到那個溫暖的家裡了,對吧?

  「回去吧。」水明月伸手欲接過兒子,可是余美人直搖頭,非要親自抱著兒子,確定他好好的不可。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兒子會在後宮裡,而且還是在這個他們幾乎沒做過生意的蜜妃手上,若非有十九想盡辦法出宮告訴他們的話……

  「放手!不准碰他!他是龍子,是我的孩子!快放手!」蜜妃像發了狂似的沖向抱著水銅鏡的余美人,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被一旁的侍衛給抓住。

  水明月漂亮的鳳眼一瞇,仍掩藏不住深藏的眼底的怒意。

  傷了他的兒子,還讓他心愛的妻子傷心難過了好些天,若非她是個妃子,他絕對會用令人恨不得自己未曾活著的方式報復她。

  「刑部尚書大人,麻煩您了。」水明月完全沒有笑容地說。

  幾乎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得到他有多憤怒。

  「是、是。」刑部尚書大人忙不迭地回答,「把蜜妃娘娘帶下去。」

  「不要!不准碰我!不准碰我兒子!放開我、放開我……」蜜妃扭動身軀,試圖掙脫侍衛的箝制。

  「母妃……」始終站在離蜜妃最近的位置的十九,突然好輕好輕地喚了一聲。

  蜜妃猛地一頓,散髮著詭譎光芒的雙眼緩緩調向十九。

  「是……是你對吧?誰准你告訴別人的?你這個可惡的丫頭!」蜜妃惡狠狠地瞪著她,眼裡充滿了對自己女兒的憎恨。

  「……」被打習慣的十九隱隱嗅出了不對勁的氣味,卻不敢逃。

  逃了,只會被打得更慘。

  蜜妃瞬間掙脫了侍衛的箝制,沖向十九就是一陣亂打,十九只能呆愣在原地傻傻地望著母親。

  「為什麼你要阻礙我?」蜜妃邊打邊罵。

  為什麼母妃要這樣說?

  「我好不容易找到真正的兒子了,你這個壞丫頭!」

  為什麼?她不是母妃的孩子嗎?

  「如果你消失就好了!如果你不曾出生就好了!」

  她一直小心守護著的世界,就在那一瞬間完全崩壞了。

  「母妃……希望我能消失嗎?」這是她第一次問出口。

  「我希望你未曾出現在這個世上!」傷人的話語毫不猶豫的說出,蜜妃臉上的神情已經沒有人性。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所有人都傻了。

  「不准打十九!」只有水銅鏡反應過來,大喊。

  是時候了。

  因為十九的阻止,因為十九不想離開蜜妃,也因為他們艷府水家不能插手後宮的事,所以一直無法告訴別人十九的情況,一直無法讓別人知道這座位在後宮最偏僻處的宮殿內,幾乎每日都上演著隨時可能令十九失去性命的毒打事件,但是今天這麼多大人都在,鐵定能夠給蜜妃一個制裁。

  他不能再視而不見了,至少要讓十九遠離這種暴力的環境!

  「公主,請過來這裡。」水明月帶開了十九,才發現她已經站著昏死過去,立刻把十九給抱了起來,同時催促道:「刑部尚書大人,還等什麼?」

  「啊,是,快!把蜜妃娘娘帶下去。」刑部尚書大人再次下令。

  這次侍衛們不敢再輕忽,用力架著蜜妃,招待命令。

  「不要!你們做什麼?我可是聖上的妃子!放開我!」蜜妃拼死的掙脫,神情猙獰而可布,接著又轉向水銅鏡,「絕色,過來……過來母妃這裡,快點過來!快替母妃求情……」

  那股在他被囚禁的這段日子裡,不斷反復糾纏著他的戰栗感又回來了。

  「鏡兒,不要看!」余美人立刻將兒子摟進懷中,不願讓他再受到任憑驚嚇。

  他想轉移視線卻辦不到,即使母親硬將他的頭按進懷中,他都無法揮去那恐怖的感覺。

  蜜妃緊緊瞪著他,「為什麼……你會為我帶來快樂的……」他這麼說的!

  仿佛到死都不會放過他的眼神如影隨形,水銅鏡無法克制渾身惡寒的顫抖,不自覺瞅著蜜妃的眼神充滿恐懼。

  「負責、負責……你說我會快樂的……」蜜妃宛如中邪般不斷念著。

  「那、那是……」那是為了不要再被打而說的謊話!

  「把快樂還給我!把快樂還給我!」

  「我不知道,不要來找我……」水銅鏡抱著頭更加縮進母親懷裡,希望能藉此擋去蜜妃的聲音。

  但是那一聲聲怨恨的話語卻沒有因此而消失,饒是不看,都令他膽寒。

  「啊……」被拖出寢宮門外的蜜妃,突然發出一陣仰天長嘯。

  嘯聲如血,染紅了他的視線,讓在場所有人為之震懾。

  即使沒有去看,水銅鏡卻聽見了夾雜在那聲尖叫裡那句令他永遠字書無法忘懷的話——

  你要負責!

  「嗄!」

  深夜,水銅鏡在糾纏的惡夢中汗涔涔地驚醒。

  童年的可怕惡夢,在那之後不久,蜜妃就死了。

  沒人知道她死亡的真正原因,長大了以後他會想會不會是因為那件事之後,蜜妃就發狂了,雖然蜜妃原本的情況已經稱得上是精神有問題。那時候口口聲聲要他負責的那個蜜妃,可怕容顏到現在都還清楚的刻在他腦海裡。

  你要負責!

  雖然當時他所說的每句話都是順著她,怕惹火她會挨打才說的,但是蜜妃的這句話卻難以抹滅,每當提到要負責的事情進,那句話就像一道深刻的陰影,不斷的冒出來。

  「負責」這兩個字背後的意思是多麼的沉重,真的有人懂嗎?

  如果說出的話卻不能做到,那對被給了期待的人來說是多大的傷害,有多少人能夠了解?

  「負責」對他的傷害有多大,又有多少人真正知道?

  這些他都很清楚。

  為什麼要開設鏡花樓?

  為什麼不回艷城工作?

  為什麼不肯上進一點呢?

  為什麼你不繼承家業呢?

  為什麼你不肯負責呢?

  所有人都在催促著他繼承龐大的家業,承擔起一切,負責所有人的工作,負責所有人的生活。

  可是……

  「不要期待我……」他像個無助的孩子,緩緩把頭埋進雙腿分階段,向來清朗的聲音又低又沉重,悶悶地傳出來。

  不行了,自從那之後,他再也無法負責任何承諾,也沒人知道他心裡的這道傷痕,他也從沒打算告訴任何人。

  「我什麼都不能給……」懼怯的抱著頭,他整個人縮成一團。

  說他懦弱也好,沒擔當也好,他無法背負那麼多人的期待,沒辦法負責!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要生在這樣的家庭呢?

  他們都在問為什麼,又有誰聽見了他的為什麼?

  如果生在普通一點的家庭就好了,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事就好了,如果什麼事都不用他負責就好了。

  小七……小七這樣就好了,不用勉強自己繼承家業也無所謂。

  猛地,他想起十九對他說過的話。

  可是大姊她們老是要我繼承,好煩喔!況且繼承家業以後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常常來找你了。

  嗯……沒有小七的話,真的是會寂寞呢。

  所以我才不想繼承啊!可是生在這樣的家庭,像我這樣只能稱做是敗家子吧。

  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你已經很好了……

  她是唯一一個這麼說的人。

  那時候她說的寂寞還算數嗎?如果他無處可去的話,是不是能夠棲息在她身畔呢?

  沈城主是個好人。

  腦海中的畫面一下子從好久以前的對話,跳到早上她說過的話。

  不行……她身畔的位置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對怕生的她來說,這句話就算是給他的回答了吧。

  至少十九能夠嫁給喜歡的人,那就夠了。

  ******

  一早上艷城,不是被帶進艷七別院而是艷三別院的時候,她就覺得奇怪了。

  最後由水青絲那裡得知水銅鏡身體不適的消息,十九立刻告別了水青絲,趕往艷府水家。

  像是早料到她會來,總管葛京早已候在門口等待,一見到她,就立刻領著她到水銅鏡的房前。

  葛京正想敲門卻被十九給阻止。

  「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那小的先退下了。」葛京恭敬地欠身離開。

  待葛京離去後,十九靜悄悄地推開門,然後在裡間的床上發現他的背影。

  「銅鏡……」她輕聲喚著。

  背向她的水銅鏡一動也不動的。

  「睡著了嗎?」她又問,聲音還是不大不小的。

  背影的主人沒有回答,在十九以為他睡著而打算出去時,熟悉的嗓音終於響起——

  「沒有。」

  十九松了口氣。「我可以進來嗎?」

  「……嗯。」又是隔了好半晌他才應了聲。

  十九輕輕關上門,緩緩踱到床邊,凝視著他的背影。

  「三當家說你身體不適,所以我來看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解釋,但是彌漫在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有著說不出的僵硬。

  「嗯。」他沒有回身。

  十九只好搬了一張椅子坐在他的床前,盯著他的背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直以來都是他主動先開口說話,她只需要回答就好,饒是她不知道要回答什麼,他都能想出好多好多令她開懷的事情,用她最喜歡的聲音說給她聽。

  沒想到他不說話以後,他們之間是這麼的安靜。

  沉默了好一會兒,十九試著用輕快的語氣,雲淡風輕地開口:「今天應該也做不了什麼事,我陪你好嗎?」

  完全沒有動靜的背影,若不是他曾經出聲過,她絕對會懷疑他睡著了。

  為什麼呢?他們之間的氣氛是那麼的沉重。

  「還是……不舒服嗎?」十九等了等,等不到響應,費了一番心思才想出這麼一個問題。

  「……」他還是沒有回答,但伸手拉高被子。

  「呃……昨天皇嬸教了我許多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我學了很多……」十九急急忙忙找著話題,試圖打破不知是由誰制造出的僵局。

  「嗯。」水銅鏡打斷她的話,不想聽她繼續說下去的意味明顯。

  「……」她再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難熬的寂靜,令十九感到如坐針氈。

  她不喜歡這樣,不喜歡和他變成連說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情況。

  「可以替我倒杯水嗎?」良久,水銅鏡突然道。

  她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片刻才反應過來。

  「好、好的。」她連忙到外間去替他倒了杯茶進來。

  水銅鏡這才慢慢地從床上坐起身,接過她遞來的茶水。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正面看她一眼。

  這令十九感到極不習慣,心頭彌漫著一股不確定的感覺,好像昨天那樣,他似乎在拒絕她靠近。

  「我做錯了什麼嗎?」她終於還是問了。

  他只是靜靜啜飲著,并沒有答腔。

  十九緊張的等著,知道他一定會給她一個答案。如果她真的做錯什麼,那麼她絕對會道歉。

  不,即使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都已經想道歉了。

  「總有一天……」將杯子移開唇,水銅鏡若有所思地啟唇。

  十九屏氣凝神等著他即將說出口話。

  「我將再也無法守在你身邊。」水銅鏡露出了盈滿無奈的苦笑。

  一想到這兒,就令他感到……十分寂寞啊。

  寂寞到亂發脾氣和她賭氣,即使知道她很為難,卻又故意為難她,連他都受不了自己的不正常。

  然後才發現,原來十九在他心中是那麼的重要。

  「從今日起,你的婚事將由三姊接手。」他決定照三姊說的,是時候放手了。

  十九不再開口,只有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渾身震了一下。

  他看到了,卻裝做沒發現。

  必須離開了。

  即使再怎麼不舍她,都得將這份寂寞隱藏起來,不能任性的硬要她留下來,因為他是那麼地心疼她啊!

  她已經承受了太多的不幸,讓她幸福就是他最大的願望。

  可是他無法「負責」她的幸福。

  想給她任何他給得起的一切,但是一想到要承諾她的幸福,蜜妃那時哭著逼他負責的神情就像揮之不去的惡夢,緊緊糾纏他。

  比起給不起承諾、無法肩負她一生的他,沈天戈應該能做得到吧!

  給她幸福,給她所能給的全部幸福,讓她成為最幸福的人,讓她了解笑的真正含義。

  從今而後他會這麼為她祈禱……只能祈禱了。

  十九垂首停頓了片刻,再抬頭時已經挂上淺淺的笑顏。

  「嗯,我知道了。」然後,她起身把椅子搬回原處,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她離開了。

  啊……她就要走了。

  在她背過身的那一瞬間,水銅鏡看見自己飛快探向前想抓住她的手。

  好寂寞……

  心頭的寂寞狂嘆,最終他還是縮回了手。

  因為……握緊手是為了他的幸福,放手則是為了讓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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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

  四處都找不到水銅鏡,等到夕陽余暉染紅了臉頰,她才回到寢宮。

  在寢宮內她向來會避開母妃,不是怕被打,而是不希望母妃生氣。

  只要不出現在母妃的面前,母妃至少還能維持平靜,那麼即使她很愛母妃,很想看到母妃的笑容,也都會選擇躲在暗處悄悄地看著她。

  對她來說,偶爾見到母妃捧著木梳露出微笑的神情,那就是她的幸福。

  但是那天她卻在寢宮門口遇上了母妃。

  「母妃……」原本正想踏進去的腳縮了回來,她怯怯地朝蜜妃福了個身。

  蜜妃冷眼睨著她,不悅地說「誰是你母妃?你是誰家的孩子?」

  即使被推開幾千次,她都會緊緊地守在母妃身邊,可是當母妃這麼說的時候,她真的弄不清楚自己活著的意義了。

  「母妃……」難道對母妃來說,她不只做錯而已,甚至連存在……都沒有嗎?

  「住嘴!誰准你這麼叫我的?」蜜妃揮了揮手,要想將她趕出去,「快出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如果這裡不是她該來的地方,那麼哪裡才是?

  雖然這麼想,她還是不敢反抗母妃的話,乖乖離開,一直到入夜才偷偷摸回寢宮,卻進不了正廳。

  大門似乎被什麼東西給擋住了,她推不開門,於是繞著四周找了好一陣子,突然聽見母妃不知道在跟誰說話的聲音。

  「真可憐……母妃無法讓你吃東西……」

  「唔、唔!」

  「如果驚動了聖上可不行,等你答應會乖乖的,不吵也不鬧,母妃就讓你吃東西……」

  砰、砰!

  母妃輕細的嗓音和東西碰撞的聲音交雜傳出。

  十九找了扇沒關緊的窗子,悄悄地往縫隙瞧進去——

  「乖一點……不要亂動……」

  一開始她只看見母妃的背影。

  從母妃忙了亂的身影來看,房裡似乎還有其它人,但是被擋住了,她也不知道母妃究竟在對誰說話。

  雖然母妃有對著木梳說話的習慣,但是木梳不會發出聲音,況且母妃未曾將房門堵住過,這一切都明白顯示出母妃房裡有第二個人。

  「啊!」

  蜜妃沒由來的一聲尖叫,嚇得十九以為自己被發現,趕緊蹲下身,緊貼著牆壁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絕色!別亂動!」

  絕色?母妃在叫她?

  雖然不習慣母妃這樣叫她,十九還是立刻爬起來,匆匆忙忙地想要應聲——

  「你是龍子,動作不能這麼粗魯,要優雅、從容……」

  龍子?她不是龍子啊……

  腳步還沒跨出去就縮了回來,心頭的怪異感讓她回到窗邊,重新往窗縫裡看去——

  母妃離開了床邊,然後……她發現了水銅鏡。

  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雙腿被綁起,他無法從床上自行下來,更無法離開。

  她還小。

  她的身高只到母妃的腰際,她看母妃的時候必須抬高頭,她如果想要抱母妃的話必須踮起腳尖,她絕對還小,但是……她也會傷心。

  并不因為她是個小孩,就不了解心痛的感覺。

  見到母親對著水銅鏡輕聲細語說話的模樣,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好痛,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比母妃幾次掐住她的脖子,讓她不能呼吸還要難過。

  啪。

  啪、啪。

  眼淚一滴滴滑落頰畔時,她後知後覺地伸手去接,然後才知道原來眼淚的溫度遠比母妃給她的還要溫暖。

  可悲的是,她一直以為母妃總有一天會願意回頭看看她,會接受她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事實并不是如此。

  「唔……」她已經分不出那是自己的哭聲還是水銅鏡掙扎的聲音。

  好痛……好痛……

  她只是希望母妃能愛她,原來「希望」之所以稱為「希望」,就代表它永遠不可能實現。

  「龍子,你是我的龍子……聖上會因為你而回到我身邊的!聖上會來!我好高興!」

  她盯著這一幕,眼底的希冀漸漸滅了。

  母妃很開心,為了水銅鏡而開心。

  如果他真的是母妃的兒子就好了,這樣母妃就能擁有快樂了。

  她靜靜的看著眼前上演的一飢,知道如果是現在的話,她一定有勇氣出聲喚母妃,但是她沒有開口。

  因為母妃要的不是她……一直都不是。

  「不要亂動!」

  十九看見水銅鏡怒氣騰騰地用被綁著的雙腳踢向蜜妃,黯淡無光的雙眸又慢慢地染上光彩,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讓她忘了水銅鏡的事。

  她喜歡母妃,也喜歡他。

  要救他是當務之急,但是看著母妃高興的神情,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對她來說最愛的人是母妃,可是和水銅鏡一比,誰比較重要就變得曖昧不清。

  眼前的母妃一下子呵護疼愛著水銅鏡,可是毫不領情的他,不是拒絕母妃靠近,就是對母妃又踢又踹的,然後母妃會忍不住打他,再哄他,跟他道歉……就這樣一直重復著同樣的事情。

  水銅鏡好不容易弄松了綁在嘴上的布條,立刻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來人!救我!」

  那聲音重重地敲進了她的心坎。

  她在做什麼?

  不能不顧他的想法,一個勁兒的認為母妃會因為得到想要「龍子」就好,如果再被母妃打下去,瘦弱的水銅鏡可能撐不了多久!

  看著這一幕,她抹去頰上的淚水,神情由慌亂漸漸穩定下來,垂落在兩側的雙手緊緊握成拳。

  也許,是該放棄了。

  如果只能選擇保護一樣重要的東西,她只能割舍從來不曾給過自己溫暖的母妃,選擇保護水銅鏡了。

  「對不起……」她在離開前,留下了這麼一句話,還沒傳到任何人耳裡,就被風兒給帶走了。

  是想向誰對不起,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不過她清楚的知道一件事——當她決定要救他之時,她就已經舍棄了母妃。

  從那時起,她只剩下水銅鏡一個人。

  ******

  她以為他會是她這一輩子不變的依靠。

  即使將要出嫁,即使要為人婦,她以為只要不說出心中那股深切的情感,他仍然會像以前一樣待她。

  但事實似乎沒有她想象的簡單。

  「你在這裡幹什麼?」

  沈天戈在十九的寢宮裡,發現抱著犧尊躺在床上縮成一團的她。

  明明聽她說今天要上艷城去處理一些事情,怎麼他一來就發現她還在寢宮裡?

  「今天不用上艷城嗎?」沈天戈捧著一本冊子,一邊瀏覽著古董,一邊在冊子上抄抄寫寫,卻始終沒聽見她的回答。

  「還是說水銅鏡那家伙抽手不幹了?」沒得到響應,他隨口一問。

  咚!

  床榻上發出重物撞擊聲,接著是一陣七手八腳的慌亂聲響。

  沈天戈停下筆,微挑眉斜瞇向床上慌慌張張查看從手中滾落的犧尊有無摔壞的十九。

  啊,他猜對了?

  原來水銅鏡要抽手……也無妨,等他計算過和十九成親能得到多少利益後,再請聖上處理婚事也還來得及。

  反正他不在乎婚禮延期,只在乎禮金能收到多少。

  床棍子上的十九突然不明所以地說:「這犧尊是幾天前銅鏡送我的。」

  「嗯?」沈天戈只撥了三分心思在聽她說話。

  「那個假的雲龍硯,是我第一次看中以為是真品的古董,也是銅鏡送我的。」

  「所以?」嗯,他會記得替那只雲龍硯估個好價錢,快轉手賣給同樣不識貨的傻子。沈天戈邊打著主意邊記下眼前玉辟邪價值多少銀兩。

  「我是個……非常貧乏的人。」十九緩緩從床上起身,目光凝視著手中的犧尊,像是對著它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沈天戈聽。

  「嗯哼。」他看得出來,但是無所謂。因為這樣的背景才讓十九這麼單純,以後比較好辦事,例如變賣她的古董時,能夠比較簡單哄騙她。

  十九當然不會清楚沈天戈所想的,只是淡淡地道:「我的生活除了古董就只剩下他了。」

  如此空乏的她,一直以來都只有他接受。

  沈天戈頓了頓,雙眼微微瞇了起來。

  「他,是指水銅鏡嗎?」

  十九似乎也發覺在未來夫婿的面前這麼說不太好,但還是支支吾吾地頷首應聲。

  「呃……嗯。」

  嗯,果然跟他想得差不多。

  事實上,打從看見水銅鏡的態度時,他就猜出他們兩人之間有著某種強烈的羈絆。

  因為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神實在是太深切,兩個擁有同樣眼神的人,卻同樣試圖隱瞞對對方的感情。

  為什麼?

  他不了解,也沒那麼大的興致去了解。

  如果現在他未來的妻子有興趣要談的話,他絕對願意聽,因為他有預感事關這場婚約。雖然他不認為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會發生任何變故,但是「預防勝於萬一」是他秉持的最高宗旨。

  「所以呢?」沈天戈這會兒終於放下估價的工作,出聲問道。

  「我跟他從小就認識了,我們經歷過很多很多事情……」十九的目光有些迷蒙,沒由來的冒出一陣輕笑,「我敢說大部分都是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

  「嗯,幾乎都是些傷心難過的事……」

  這兩個天之驕子能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

  十九看出沈天戈眼裡的疑問,卻只是輕笑搖頭。

  那些不好的事,她和水銅鏡早就有共識,什麼也不說,不向任何人提起,就當作沒那回事。

  只是他們心底的傷痕一直都在。

  「很痛呀……一直都沒消失過。」她忍不住低語。

  「什麼?」沈天戈不解她話裡的意思。

  十九突然笑了。

  她再沒有一刻如此確定自己的心情,而想要向某人傾吐。

  「我只是想說……這輩子我都只會愛著他了。」她說了,無法克制的向這認識沒幾天的男人說了。

  這個男人即將成為她的夫婿,如果現在不說,她怕自己以後會後悔,也會難以面對沈天戈。

  「嗯。」沈天戈雙手環抱胸前,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所以?」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愛上任何人,就算嫁給你也不會。」她越說越肯定。

  這一生,她已經打算只愛著一個人了。

  沈天戈笑了,「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多少減輕了他在變賣她古董時的罪惡感。

  「嗯?」十九一愣,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放心,我認識的夫妻沒有一對是因為相愛成親的。」沈天戈重新拾起筆,一點也不在意。「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愛上我。」

  他要的不是一場相愛的婚姻,而是一場能為他、為萬天城帶來數不盡利益的婚姻。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

  沈天戈笑而不答。

  「既然你愛他,為何還答應要嫁我?」他不甚在乎的問。

  聞言,十九臉色一黯。

  「他……要的不是我。」

  他不會喜歡她的。

  這樣的話無論告訴自己多少次,都在見到他之後拋到腦後,不斷抱著自欺欺人的希望,即使知道該放棄,卻又一次次的燃起希望。

  她明明就站在他眼前觸手可及的范圍,可是他從來沒將她放在眼裡。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要我走。」那就是他的答案。

  他承諾的話從來沒有失約過,但是他卻決定不管她了,把她的婚事交給水青絲負責。

  「嗯……」沈天戈估價的動作沒停,同時問:「所以你就走了?」

  「什麼意思?」十九被他的問題給搞迷糊了。

  把整個屋子裡的古董大略估算了一下,然後沈天戈來到她面前,彎下腰,朝她露出理所當然的笑容。

  「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不能沒有他的話,不是應該沖上前緊緊的抱住他,說什麼也不放的嗎?」

  他的話狠狠沖擊著她。

  「可是明知道對方不喜歡……」

  「水銅鏡真的不喜歡你嗎?」沈天戈從她手中拿過犧尊打量著。「如果是我不喜歡的人,才不可能送這麼貴重的東西。」就算是他喜歡的人都不可能。

  他的意思是水銅鏡喜歡她?

  沈天戈接著又說:「當然,喜歡也有很多種形式,像我也不討厭你,甚至頗喜歡你的。」喜歡她——寢宮內滿滿的寶物。

  「咦?」十九歪著螓首,完全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只覺得他是個很難捉摸的人。

  「你一定在想我這麼說的意思吧?」

  「你會讀心?!」十九大吃一驚。

  「是你很好看穿,簡單的說,你太單純了。」水銅鏡也是。

  他們兩人之間流動著與外人不同的氣氛,只要和他們相處在一起,很快就會察覺他們之間無法介入的氛圍。

  不過這一點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總之,我們的婚事還有四天時間,想怎麼做,你可得快點決定了。」沈天戈留下這段意味深長的話後離去。

  到最後十九還是搞不懂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背後代表什麼意思。

  他好像在鼓勵她……悔婚?

  不對!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她怎麼能悔婚?那樣要怎麼對父皇交代?艷城也是緊鑼密鼓的籌備著她的婚事……

  可是,她卻越來越不想嫁了。

  ******

  「誰准你躺著都不動了?」

  水綺羅用力推開么弟的房門,一踏進他的房間,立刻打開所有的窗戶,讓陰暗的室內透進陽光。

  「雖然三姐要你不用負責公主的婚事,可沒說你不用上艷城工作。」

  「我工作的地方是鏡花樓。」水銅鏡用被子蓋住頭,聲音悶悶地冒出來。

  水綺羅一把掀開他的被子,「別忘了當初大姐答應資助鏡花樓的先決條件,就是你必須每日午時之前上艷城一趟。」

  「大姐不在,更何況那些錢我都有按月還。」水銅鏡堅持不肯起床,還轉過身背對她。

  「喲!何時起你翅膀硬得敢這麼對我說話了?」水綺羅擰著他的耳朵,皮笑肉不笑地問。

  「……」水銅鏡沒有呼痛,也不肯起身,倒是乖乖的改口:「我病了。」

  「喔?那我要我聞來替你看看。」水綺羅才不相信。

  「甭麻煩了。」他立刻拒絕。

  柳眉倒豎,水綺羅加大手上的力道,一點也不手軟的擰著他的耳朵,「沒病沒痛的就給我起來!」

  「噢!我……」四姐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心痛不是病,你沒有窩在這兒的借口!」水綺羅擰著他耳朵不放,非逼他起床不可。

  好不容易掙脫她的魔掌,水銅鏡也被拖下床。

  「……心痛?」他揉著耳朵,喃喃重復她的話。

  「難道不是嗎?你不是為了公主要出嫁了才感到心痛嗎?」她那天可是看了一場好戲,原本以為接下來銅鏡和十九會進展飛快,怎料等不到進展就算了,反而讓銅鏡窩在房裡不肯出來,還一窩就是三天。

  眼看再過兩天十九就要嫁人了,他還在這裡生灰塵,真是想氣死她不成?

  水銅鏡一臉茫然。

  「老天!你不會到現在還沒發現吧?」水綺羅忍不住翻白眼。

  真是個天大的錯誤!早知道那時候就該由她來點醒這個笨弟弟。

  「我錯過了什麼嗎?」見四姐有動怒的跡象,水銅鏡小心翼翼地請示。

  水綺羅雙手握拳,差點狠揍他一頓。她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道:「好吧,讓我這麼問,你喜歡十九嗎?」

  「那還用說!」他沒有第二個答案。

  「很好。」水綺羅滿意一笑,又問:「你討厭沈天戈嗎?」

  「當然!」話甫落,水銅鏡對自己絲毫沒有猶豫的話愣了愣,直覺反駁,「我是說……他看起來不像個能夠帶給十九幸福的人……」

  「得了!不然你認為誰才能帶給十九幸福?」

  「至少要能了解十九想要的是什麼,在她哭泣的時候,要能隨時陪伴在她身邊安慰她,不能讓她受到一點傷害……對了,還要替她尋找想要的古董!」

  「你在說自己嗎?」水綺羅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望著他。

  「不……」他想否認,卻猛然驚覺說的都是自己做過的事。

  是這樣嗎?他其實一直認為能夠帶給十九幸福的人就是自己?

  可是當他聽見十九要出嫁這件事時,并沒有這麼難過、那麼想呀,為何會突然在意起來呢?

  「我只是舍不得十九要嫁到那麼遠,感到寂寞罷了……」這些話聽在耳裡,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水綺羅感覺到肚子裡的火氣不斷竄升。

  這個笨弟弟的固執和大姐有得拼,現在的情況幾乎和大姐那時候沒兩樣。

  「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因為把十九當成妹妹,才會寂寞舍不得,還是因為其它的原因。」怎麼每次都要她來點醒他們?

  算了,就當是做功德吧!

  「其它的原因?」還有什麼原因?

  「例如你根本就把她當成女人看。」水綺羅只好把話挑明了說。

  「當成女人?」他是把十九當成女人……而不是妹妹嗎?水銅鏡驚訝的發現對於「妹妹」這個詞越來越陌生。

  水綺羅點點頭,用僅剩的耐心慢慢引導他。

  「當成一個你會吃醋,不願見其它男人抱她的女人,當成一個……你願意肩負她一生的女人。」

  「肩負她一生……」水銅鏡低語,下一瞬,他錯愕的否認,「不可能!」

  他只是感到寂寞,才會亂發脾氣,不是要負責她的一生那麼深的情感……不是的!

  他無法「負責」任何人的一生!

  「為什麼不可能?」水綺羅反問。

  「十九就要嫁給沈天戈了,而且我也……」他辦不到的,會像蜜妃那時候一樣。

  如果有一天,十九也用那樣近乎絕望的憤恨眼神看他,他絕對承受不了。

  「也怎樣?你平時對她做的事就夠像一個丈夫做的了,你和十九之間只差夫妻之名,你還怕什麼?」

  水綺羅的話像是一絲曙光,照進水銅鏡心底那道始終沒有真正結痂的傷痕上。

  是嗎?他平常就像個丈夫嗎?

  「所以……我能為十九帶來幸福嗎?我能負責她的幸福嗎?」他的神情像個迷路的孩子,彷徨又無助地問。

  「如果你不行還有誰辦得到?但是你連喜歡的女人都不能守護的話,當然就不算是帶給她幸福了。」水綺羅的口吻有著「舍他其誰」的篤定。

  「四姐是說真的嗎?如果我做不到怎麼辦?如果讓十九傷心了……」他還是害怕。

  蜜妃帶給他的陰影太深,他一時間還不能接受被解放的感覺。

  「她會原諒你的。」水綺羅的回答是他最想聽到的安慰。「你四姐夫也常做些惹我生氣傷心的事,但我也沒因此就記恨一輩子不原諒他啊!」

  誰教那人是自己深愛的丈夫?況且每次佟胤徽察覺自己做錯事的時候,都會帶酒來找她陪罪,完全抓住她的喜好,令她無法抗拒。

  水銅鏡聽著,突然了解四姐臉上那種又喜又怒,帶著嬌慎和沒轍的復雜笑容是什麼感覺。

  「是啊,十九她真的會原諒我……」他沒發現自己臉上浮現和水綺羅同樣的表情。

  「況且你認為自己無法帶給她幸福嗎?」

  水銅鏡細想了一番,答案變得簡單而清晰。

  「不,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會先殺了我自己。」

  「很好,看來你終於懂了負責的意義了。」水綺羅滿意的笑了,又想到一件事,「當然,如果你能順便負責家業的話……」

  「四姐,我要出去一趟!」確定自己的心意後,他立刻想去找十九。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水綺羅啐了聲。

  水銅鏡顧不得身上僅著單衣,就要沖出去,但到了門邊又停了下來。

  「怎麼了?你不是要去找十九嗎?」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又垂頭喪氣了起來。

  「為何來不及?」水綺羅問。

  如果他不清楚十九在哪兒,她倒是知道。

  水銅鏡無助地看向她,然後猛搔頭。

  「招書已經頒布,十九就要嫁給沈天戈了!」沒一會兒,他又像只無頭蒼蠅在原地打轉。

  糟糕!現在要挽回十九,他根本就晚了太多!

  水綺羅揚起自信的笑容,食指點點朱唇,「當你生在艷府水家,就該知道對我們來說,沒有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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