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詭異;實在是太詭異了。
「羽夢館」的僕役們面面相覷,不安地注視著停在中庭的黑色轎子,每個人都不敢
說話。
「我們是來迎親的。」說話的男人遞上一紙狀子,羽夢館的總管接過一看,上頭果
然是老爺子的字跡。
「各位請稍等,小的立刻通報。」總管小心翼翼地回話,男人冷漠地點點頭不再說
話。
總管汗流浹背的往內院走,離去的同時瞥了迎親隊伍一眼,渾身雞皮疙瘩都豎了起
來。
黑色的轎子,黑色的轎簾,就連抬轎子的轎夫身上的衣服也是黑的,整個隊伍靜得
不出任何聲音,而且也不似一般迎親隊伍在大門等候,而是直接沖入中庭,一字排開。
駭人的氣勢,詭譎的排列,總管看不懂他們的卡位方式,但直覺這是一種陣法,只
是不知道是分屬於哪一個門派罷了。
總管越想越害怕,不明白老爺子為何將秋繪小姐許配給這樣詭譎的人家,雖說羽夢
館嫁女兒的方式個個特別,但還沒像這回這麼奇怪過,尤其秋繪小姐又不會說話,萬一
發生了什麼事,恐怕連求救都成問題。
只是怕歸怕,總管還是沒敢耽誤,手裡握著東方老爺親手允諾的婚狀,直入內院敲
打秋繪的房門,咚隆的敲門聲,在空曠的院子中顯得格外刺耳。
這是羽夢館這一年內所辦的第三樁婚事,每嫁出一個女兒,院內的笑語就跟著減少
,清冷的氣息相對的也會多增加一些,直至安靜無聲。
察覺到這股冷清,總管不禁歎了口氣,環視四面緊閉的門扉,默默地想,這羽夢館
是依據老爺子的夢境造的。夢見仙女贈衣的老爺,當時正苦於思索織坊的建造方式,徘
徊於南北長、東西窄的傳統建築與四邊等長的北方建築之間,可經過了那一場夢之後,
老爺子毅然決然采用北方建築,為他未來四個千金做準備,也因此才有今日四門相望的
建築格局,因為老爺子不希望他的女兒們相隔太遠,最好是一開門就見到彼此,即使吵
架都好。
唉,現在他終於能體會老爺子的心情,總管想。以前夏染小姐尚未出嫁的時候,他
們這些做下人的總嫌麻煩,看不慣冬舞小姐和夏染小姐一天到晚吵。如今倒好,春織小
姐嫁型襄州,夏染小姐嫁去西北,就連冬舞小姐也早在一個月前出發至西北,說是要帶
回夏染小姐,不讓她嫁到那個鬼地方受苦。可她忘了一件事,這樁婚約是老爺子親口允
諾的,就算她是羽夢館的當家,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想到這裡,總管搖搖頭,又是一聲重歎。當家難為啊!除了得精於算計之外,還得
時時刻刻為家中成員的福祉做打算,瞧他這會兒不正因此而左右為難嗎?
冬舞小姐不在家,老爺和夫人又出外雲游去了,他這個做總管的,縱有萬般不願,
還是得擔負起代理當家的責任,應付外頭那一票前來迎親的詭異隊伍。
「秋繪小姐,您聽到我的敲門聲了嗎?」久等不到對方回應,總管乾脆出聲詢問,
猜想她八成又在畫圖。
果然,房裡頭的秋繪的確在畫圖,手裡拿著蘸著赭色墨汁的毛筆,緩緩地下筆描繪
,理都不理外頭敲門的總管。
總管的門敲急了,氣也歎光了,萬不得已只好決定擅自闖入。
「秋給小姐,您不來應門,小的只好自個兒開門了。」語畢,總管又在門前等了一
會兒還是沒有反應,看樣子也只有硬闖了。
手裡緊緊握著婚狀,羽夢館的總管把門推開,擔心秋繪萬一要是在做其他私密的事
,將會很尷尬。所幸,秋給能做、且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繪畫,此刻她毫無例外的又是低
下頭凝神描繪夾擷的圖案,今天她畫的是一頭野獸;一頭不存在於世上的神奇怪獸。
「秋繪小姐,抱歉打擾您作畫,可是小的實在有要事稟報,還請見諒。」總管話說
得十分客氣。按理說他在羽夢館做事少說也有二十年了,沒理由這般生疏。可在面對秋
繪的時候,總是熱絡不起來,大概與她冷漠的性子有關。
「什麼事?」秋繪停下筆以手語問道,微微蹙起的柳葉眉柔美得宛若春風中搖擺的
楊柳,豐腴的面頰上卻印滿了漠不關心。
「啟稟秋繪小姐,外頭來了一隊迎親隊伍,說是要迎娶您過門。」總管連忙攤開婚
狀。「這是老爺子親筆寫的婚狀,請您過目。」
總管恭恭敬敬地把婚狀遞上,秋繪接過婚狀瀏覽了一下,隨後把它擱在一旁,拿起
原先的畫筆,繼續描繪她的野獸。
總管見狀面露為難之色,他明白秋繪在作畫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可事出突然,事
態又緊急,再怎麼說她也該有所反應才是。
「秋繪小姐,不是小的想催促您,可是對方的迎親隊伍現下正在中庭候著,您好歹
也給小的一、兩句指示,我也好回話。」眼見秋繪一副不干她事的模樣,總管的口氣不
禁著急起來。
「別理他們。」秋繪的確給了總管指示,可卻是輕描淡寫的幾個字,這可急壞了總
管,外頭那一群烏漆抹黑的迎親大隊可不會接受這樣的答案呀!
「秋繪小姐,這怎麼能不理呢?老爺子許下的婚狀您也看到了,何況迎親隊伍也到
了家門口,您就算來不及準備也該親自跟對方說明呀!如此不聞不問,叫咱們做下人的
,怎麼應對呢?」總管軟硬兼施地勸說,然而秋繪還是不為所動,照常畫她的。
「秋繪小姐」
「你以為把我丟在一旁置之不理,我就會放棄了嗎,繪兒?游戲才正要開始呢!」
就在總管準備卯起來和她講道理的當頭,秋繪耳邊突然傳來一陣低笑,冉和著輕柔
嘶啞的男音,宛若悠揚的絲竹之聲,貫入她的耳膜,使她猛然抬頭。
這聲音……她曾聽過!
「怎……怎麼了,秋繪小姐,您怎麼突然抬頭?」被她突兀的動作嚇著,總管忽然
變成口吃,連迎親隊伍在外候著的事也給忘了。
「有人在說話。」秋繪以手語比道,同時轉動優美頸項,尋找空靈的影子。
「小的是在跟您說話啊!」總管給弄糊塗了,他嘴張得這般老大,汗又冒得這麼急
,她都沒瞧見嗎?
「不是你,是別人。」秋繪索性站起來找。
「別人?」總管更不懂了,這房裡除了他和她之外,哪來的別人?
「有一個男人在跟我說話。」而且這個男人的聲音很熟,她好像在哪裡聽過,可就
是想不起來。
瞧見秋繪比劃的手語,總管不由得哀歎,這三小姐該不會又發燒了吧!
「秋繪小姐,這房裡除了咱們兩人之外,沒有第三人,您是不是又犯風寒,燒壞腦
子了?」他在心裡大喊阿彌陀佛,祈禱她千萬別真的在這時候發燒。
「不是。」秋繪以手語冷漠地答道。「真的有一個男人在同我說話。」
「可是秋繪小姐——」
「終於察覺到我的存在了嗎,繪兒?」
正當她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時,那聲音忽又出現。
「別急,我就要來找你了。」
別急,我就要來找你了!
這聲音、這語調,宛如咒語似的直撲秋繪的腦門,瀰漫她的眼睛。剎那間,她身旁
的景象驟變,原先掛滿了布幔、夾擷絲料的房間漸漸褪化為蒼白,總管驚惶的嘮叨聲辭
去了清晰,慢慢轉為模糊,有關她生命的一切,似乎被一片不斷趨近的白霧吞噬殆盡,
留下她空虛的靈魂,兀自站在一片空茫之中。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她會一個人站在一片白霧之中?她的房間呢?羽夢館的總管呢
?都到哪兒去了?
秋繪相當疑惑,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身在夢境,這情形就跟她每每出現的噩夢一樣
教人害怕。可她已學會不去害怕,自小她就被夢境圍繞,早已練就一身鎮定的功夫。
鎮靜下來,這只是夢,一會兒就會清醒。
秋繪這般告訴自己,用最沈著的態度去面對四周環繞的濃霧。她相信過不了多久這
些濃霧便會散開,然後她就能清醒,把夢境中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
她像尊莊嚴的觀音雙手交握於腰際,等待清醒的時刻來臨,濃密的白霧果然如她想
像般散開,發射出藏於其後之耀眼光芒。她朝著那道光走去,才跨出第一步,不期然碰
見一片黑暗。
四周的景色竟然又變了!原先那道光迅速退至天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見
的黑暗。
她……又陷入另一個夢境了嗎?這個夢究竟想把她帶到哪裡去?
儘管秋繪的腦中全是疑問,她還是斥令自己不得驚慌,鎮靜下來面對詭異的夢境。
只是,當她才作此決定,她身旁的黑暗竟又開始移動,包裹她婀娜的身影,飄浮在半空
之中。
這分明是頂轎子,原來她正處於一頂四壁全黑的轎輿裡!
雙手撐住黑色的轎壁,秋繪盡可能地穩住自己搖晃的身子。她不知道她是何時入轎
的,更無從得知抬轎的人來自何處,她只知道,一般的轎夫絕不會有他們的腳程及臂力
,這轎子的抬法,宛如踏上雲端一般輕盈,卻也引發一股強烈的震動。
她依舊擋住漆黑的轎壁,無法預測這股震動何時才會停止。她的夢境向來詭異,可
更詭異的是她總是會忘記,就好像有人故意不讓她記得似地徹底消除她的記憶,徒留下
一股熟悉的感覺。
「繪兒,記起我了嗎?」
當她在感覺的邊緣徘徊之時,她耳邊又傳來先前男子的聲音,像是撥弄琴弦的撥子
,挑彈她的記憶。
「呵,時候果然到了。」
男子頓了一下。
「來吧,到我身邊。」
就如同白霧繚繞時一般突然,黑色的轎輿停止了它韻律似的舞動,像朵靜止的蓮花
將轎子紮根在一片悠然的水色之中,以優雅的姿勢靠岸。
坐在轎內的秋繪,全然不知她到了何處,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無聲無息的像是另一
個世界。
倏地,轎簾被掀起,刺眼的光芒透過轎簾的空隙擊潰轎內岑寂的世界,引天際的光
,趕走黑暗的詛咒。
「小姐請下轎。」掀開轎簾的男人彎下腰,用最恭敬的態度催促秋繪走出轎子。
秋繪依言下轎,才剛踏上堅實的土地,那催促她的男人就不見了,留下她一個人面
對滿園的春色。
她眨眨眼,環視四周的一切。她沒忘記現在是秋天,該有轉紅的楓紅,或是飄落的
殘葉。可是現時映入她眼簾的,非但沒有常理中的景色,反倒開滿了杜鵑、粉桃等春季
花朵,更甚者,這園子還植滿了唐土不易見到的花朵,一種來自難波國的珍貴奇花。
好美!
被眼前罕見的美景吸引,秋繪不禁朝那些開滿珍奇花朵的樹叢走去,這種花朵形似
朝陽,花開五瓣,中央有高聳的花蕊,往往集眾而生,或垂或挺,或小或大,完全看品
種決定。
秋給不曉得院中有些什麼品種,但她知道自己已經被眼前的美景完全吸引,陶醉在
不知名的芳香之中。
她撿起掉落的花瓣,蠱惑於手上那粉透的光澤,腦中不自覺地想起夾擷的圖案。她
撥弄著花瓣,花瓣被一陣輕風吹散,像道粉色的光,射在曲橋上方的塑像上,引起她的
注意。
她毫不遲疑地走近,卻在看清塑像的時候愕然倒退一步。
這不是她稍早畫的野獸嗎?她試著記起,卻老是記不清的圖案。
這是夢,這一定是夢!
看見這塑像,秋繪更為肯定。因為只有在夢中,她才能清楚地看見塑像的形狀,數
不清有幾百次,她試著在清醒的時候將它的樣子描繪出來,可無論她再怎麼努力,也無
法將它的形狀烙畫在白紙上,所以這一定是夢……「這不是夢,繪兒。」
一道低沈的男音恰巧在這個時候響起。
「你所看見的塑像的確就是我教的聖獸,也就是你費盡心力卻老是捕捉不到的影像
。」
***
在她的夢裡,一直出現著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長得很高,形象很飄忽,聲音很好聽。微笑的時候,四周會泛起光圈,揚
袖的時候,群花為之繽紛。他是夢裡的王,可是他從不留下身影,只留下聲線,牽繫夢
與現實,使人分不清真偽。
他的聲音低沈如嗚鐘,高亢如急琵,每一次輕笑,每一次轉調,都像蝕人心肺的弦
琴,流轉千古之音迴盪,震人心撼情衷,每每使人陷入迷惘。
他的聲音,是唯一沒有被完全抹去的熟悉,並且化為實體,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
掛著冰冷的表情,秋繪如菩薩般莊嚴的臉龐上,沒有太多正常人應有的反應。儘管
,她眼前的男子異常俊秀;儘管,他那雙微挑的眼睛所揚起的弧度就和她一樣優美,可
在秋繪的心中,她在乎的只有他的聲音。
他是誰?為何他的聲音顯得如此熟悉,難道他就是夢裡的那個人?
「怎麼了,繪兒,你還認不出是我嗎?」在她迷惘的當頭,男子帶著和秋繪完全相
反的溫暖表情,綻開一個迷人的微笑,低啞地問道。
秋繪直直地看著男子,不想回答也無法回答,她根本不會說話。
「傷腦筋,我還以為你已經認出我來了呢!」雖然秋繪選擇沈默以對,可男子一點
也不以為意,反倒笑著走近她。
「是我的錯,我不該奪走你的聲音。」男子在她面前站定,搖搖頭又說。
他的這一句話,立刻改變秋繪臉上的神情,不明白他在胡扯些什麼。
「不是胡扯,是真的。」彷彿懂得讀心術似的,男子居然準確無誤地說出她的想法
,激起她不信的眼神。
「別這樣看著我,繪兒,你會讓我產生罪惡感。」捕捉到她難以置信的眼光,男子
放柔了聲音,偏頭說道。
「仔細想想,我已經害你做多久的啞巴了呢?十年……或是十一年?」男子伸出修
長的手指,撫著她的面頰自問。「我不記得了,繪兒,你還記得嗎?」
他笑著問她,俊美的臉龐上泛著天底下最難得的溫柔,秋繪迅速地把他的手打掉,
漠然地瞪著他。
「別碰我,也別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不管對方是否看得懂手語,秋繪用冰冷的
手勢回擋他溫熱的觸摸,杜絕他的侵犯。
「好莊嚴的繪兒,還是和幼時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哪!」男子笑著收回手指,揚
起一雙美麗的鳳眼睨著她。
「到底現實和夢境果然還是有所差別呀!」男子輕歎。「看來該是讓現實和夢境連
在一起的時候了。」
他對著她微笑,那笑法就和將揭開謎底的說書人一般暗藏玄機。
秋繪不明白他在胡說些什麼,也懶得理會,他刻意隱瞞的玄機與她無關。
「胡扯。」不想再和男子周旋下去,秋繪隨意撇下一句話就要離開,而男子也沒攔
她,只是在她經過身邊的時候,張開五指,觸點她的眉心。
不料,秋繪的身體彷彿中了邪法動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子的食指順著她
的眉心滑下,在她的兩眉之間釋放出一道白煙。
「想起我吧,繪兒。」男子念出一道咒語。「我把該屬於你的柬西都還給你,從此
以後,不許你再對我說『不』。」
之後,白煙升起。
曾經遺忘的童年,在裊裊煙霧中浮現出影子,秋繪冰冷的面孔隨著散開的煙霧,由
空中緩緩降落至地面,和記憶中的影像合為一體。
那年,她七歲,隨著奶媽上京城裡最大的佛寺「普寧寺」進香,就在那時,她丟掉
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樣東西——普寧寺;京城裡最大的佛院,以精美的佛像雕刻著名。
普寧寺中供奉著自各地運來的菩薩、佛陀塑像,最大如高塔,最小的也有半張桌子大小
,每日香客往來,誦經聲不絕於耳。
南無阿彌陀佛……寺裡的僧尼手裡敲著木魚,口中念著由梵文翻譯而來的經句,將
佛陀救世的決心,以最虔誠的方式表現出來。
年幼的秋繪,踩著沈穩的步伐走過曦光照耀的長廊,小小的臉龐上端敬肅穆,嫩稚
的腳掌,隨著誦經聲一步步前進,珠光色的岐帛,在陽光的絢染下,幾乎泛成天際的光
暈,折射她形如菩薩般靜謐的臉。
「糟了,我忘了買香!」突來的一聲驚叫,打破這寧靜的景象,愕然止住秋繪前進
的腳步。
開口喊不妙的婦人,正是來此上香的香客,同時也是羽夢館中負責照顧秋繪的奶娘
,此刻她正帶著秋繪前來祈求怫祖庇佑,可偏偏她就是忘了買香。
忘了買香,就進不得主殿參拜釋迦牟尼的尊像,也就無法燃香熏衣,拜託僧尼為她
家三小姐祈福。
於是,她只好彎下腰來,對著秋繪輕聲說道:「三小姐,奶娘忘了買給佛祖熏衣的
檀香,這就去大前殿排隊購買,你千萬別亂跑,好好待在這兒等我回來,好嗎?」
奶娘小心翼翼地交代年僅七歲的秋繪,深怕她會迷失在這人來人往、香火鼎盛的佛
寺之中。
「秋繪知道,我一定不會亂跑。」年幼的秋繪點點頭,臉上浮是超越實際年齡的肅
靜。
「那就好。」奶娘摸摸她的頭,心疼她難以理解的冷漠。這孩子天生就不愛笑,也
沒見她哭過,才七歲大的年紀,就有別人十多歲的成熟,想來也真難為她。
「可是,奶娘,您要去多久呢?」秋繪抬起一張絕麗清雅的小臉,反問一臉憐惜的
奶娘。
「不曉得,大約半個時辰吧。」奶娘模稜兩可地猜道。「今兒個的香客多,爭著買
香的人不少,方才咱們經過大前殿的時候,不是瞧見大門口排著一條人龍嗎?」
秋繪聽見奶娘這一番話,不疾不徐地點頭。
「那些都是等著買香的客人。」奶娘也跟著點頭。「所以說,奶娘無法告訴你我何
時會回來。」
語畢,奶娘以一聲輕歎作結論,但秋繪小小的腦袋中卻裝著不同的看法。
「既然奶娘也拿不准何時才能回來,那麼秋繪也不想待在這兒了。」她肅穆地搖搖
頭,順手拿走奶娘手腕上掛著的包袱。
那是一個很小的包袱,裡頭裝的全是她隨身攜帶的筆墨還有白紙。
「秋繪決定到偏殿後頭的庭院去作畫旦,那兒有很多佛像可以讓我練運筆,也好過
待在這兒無聊。」她挑高了一雙美麗的鳳眼,覆載著難以撼動的決心告知奶娘。
奶娘遲疑了一下,隨後點點頭答應她的要求。別看這孩子不愛說話,拗起脾氣來,
可真會要人命呢!
「也好,你就到偏殿去畫畫吧,奶娘會盡快回來。」奶娘再一次低下腰摸秋繪的頭
。「記住別亂跑哦,今兒個人多,萬一迷路了可不好。」
「嗯。」乖巧地點點頭,秋繪以莊嚴的態度回應奶娘深切的叮嚀,保證她會很乖。
奶娘這才吐口氣,挺直腰桿兒目送秋繪離去,然後自己也趕緊趨往大前殿,跟人排
隊買香。
和奶娘分手以後,秋繪移動小小的身體來到偏殿。這偏殿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拂塵
殿」,裡面供奉著達摩禪師的塑像,兩邊的牆壁上繪著有關於達摩禪師生前事跡的巨大
繪畫,一是「拈花示眾」,另一邊是「一葦渡舟」,兩者都是在描述達摩禪師說道、解
禪的故事。這兩幅壁畫不但帶有神話色彩,用色亦十分斑斕,赭紅色的花朵,看起來好
似真花般碩大明艷,且隨時會掉下來一樣生動。
匆匆走過繽紛燦爛的花朵,秋繪嚴肅的眼光並未在此稍作停留,她的目標不在這兩
片巨大的壁畫,而是偏殿外頭那一群高聳參天的巨佛上,那兒的佛像多是北魏時期留下
的作品,極具特色。
她拖曳著珠光色的被帛穿越拂塵殿,手中的小包袱隨著她蓮步輕移不住地晃動,一
直到一座小型觀音像前,晃動才停止。
她蹙起蛾眉,精緻小巧的臉龐堆滿了專注,神情肅穆地看著僅刻有一張臉的雕像,
這塑像擁有兩端豐潤的臉頰,挺高的鼻樑,微垂的眼瞼下,鑲著一雙祥和的眼睛,訴說
著不可思議的平靜。
秋繪當下決定畫它,不僅因為它離她最近最好畫,同時也因為圍繞在它周圍的氣息
。
她解開包袱,拿出奶娘為她準備好的筆墨及白紙,再從小陶瓶裡倒出幾滴水滴在硯
台上,拿起墨條便開始磨起墨來。
秋繪磨墨磨得很專心,小小的手險些握不住粗寬的墨條,可在她的決心之下,粗寬
的墨條很快投降化成濃稠的墨汁,任由她揮灑。
拿起宣州出產的紫毫筆蘸了些墨汁,秋繪攤開同為宣州制造的宣紙,毫不考慮地畫
下第一筆,勾勒起觀音像的線條。她的神情專注,如鳳尾般的眼角,在遇著佛光的剎那
完全展開,揚起優美的羽翼,翩翩飛舞在她的神形中,久久無法歇息。
她是如此的專注,幾乎到達出神的地步,她不停地揮動細瘦的手臂,蘸墨、下筆、
再蘸墨,為的就是完成手中的畫。
她低著頭細細描繪觀音像的眼神,那鏤空凸起的眼眶,原該注滿空洞的石頭,卻在
雕刻師精湛的工藝下,轉變為生意盎然的眼珠,慈悲地注視著天下蒼生。
南無阿彌陀佛……不遠處傳來僧尼的誦經聲,配合著主殿內齊嗚的鐘鼓,傳達觀音
菩薩無私的慈愛,普寧寺內到處一片祥和。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不知打哪來的陰影,忽然迅速遮去了觀音的眼,扭曲了佛祖
的光線。於是,四周空氣丕變,平和的空氣不再吹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沈的壓迫感
,重重地壓迫著秋繪。
好重,四周的空氣好重。
秋繪立刻因這突然而至的壓迫而感到不能呼吸,纖弱的手臂亦握不住筆,手指一滑
,紫毫筆咚隆一聲地便掉落在地上,沾滿塵土。
糟了,她的筆掉了,爹爹送給她的筆掉了……她彎下腰,想把筆撿起來,這筆是她
爹爹特地托人上宣州買的,說什麼也不能丟。不料,她才伸出手,那枝筆即落入另一只
比她更長、更有力的手臂。
她蹙起眉頭,十分不悅有人跑過來搶她的東西,她討厭多管閒事,同樣地也不希望
別人來管她的閒事。
「你可真難伺候啊,小姑娘。」在她彎著腰、蹙著眉的當頭,搶走她筆的人突然取
笑道。
「通常這個時候,一般人不是應該都會說聲謝謝嗎?」那人的聲音有點低,又帶點
軟,輕似羽、重如石,調侃的語調惹人嫌。
那個人,是一個男孩。
【第二章】
那個人,是一個男孩。
揚起一雙飛鳳般的眼睛,秋繪冷冷地打量眼前的男人,順著他開啟的裂縫,一點一
滴找回原本該屬於她的記憶。
她注視著他,審視著他的唇、他的鼻。那總是揚起的嘴角,弧度一樣優美,那宛如
刀鑿般的鼻樑,一樣挺直。而他那雙淡透、形狀跟她神似的眼睛,也和那時一樣,透露
著一股看不到的邪氣。
那個男孩長大了,長成了一個高挑健碩、俊美異常,卻一樣討人厭的男人。
「你想起來了,繪兒。」微微偏過頭,男子帶著笑意看著她,柔軟的語氣比羽毛還
輕。
是的,她想起來了,想起他有多混蛋!
「能夠回想的感覺真好,不是嗎?」顯然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反過來索討她的感激。
一點都不好。
她用最冰冷的眼神這般告訴他,男子卻笑了,笑容燦爛。
「繪兒呀繪兒,你還是一樣難伺候。」男子搖搖頭。「你就不能規規矩矩的跟我說
聲『謝謝』,感謝我把聲音和記憶還給你嗎?」
這就是她被奪走的兩樣東西。
秋繪面無表情地瞪著男子,那俊美飄逸的神情一派自得,絲毫看不出厚顏無恥的痕
跡。可惜,只有她知道他是個多卑鄙的男人,而他的卑鄙,早在十一年前就已成形,且
深深地影響她住後的人生……十一年前,普寧寺內——「小姑娘,你從來都不跟人道謝
的啊?我可是幫忙你撿了東西哦,你好歹也該謝我一聲吧!」搶走筆的男孩,用著既低
且柔的矛盾語調,將他的問話推送到秋繪的上空,強迫她抬頭。
秋給只好縮回懸在半空中的手,勉強抬頭。
「謝謝。」她伸出手,攤開纖嫩掌心,看向多管閒事的男孩,迎視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和她一樣美麗的眼睛,只不過她的眼珠子像黑玉一般黑亮,他的卻是淡到
幾乎透明,且帶著紅色的光,閃爍著詭異的美麗。
而十分湊巧地,那個男孩也在看她,閃動紅光的眼,直直地盯在她小巧精緻的面孔
上,一刻未曾放鬆。
「我已經跟你說謝謝了,請把筆還給我。」才不管他的注視有多詭異,秋繪仍是攤
開掌心,堅持把筆要日來。
可男孩的眼睛就是不離開她,照常盯著她看,久久才露出一個微笑。
「你長得真像這尊觀音。」男孩神情恍惚地彎下腰,將筆還給秋繪,高大的影子像
座大山垂直落下,垂落的陰影覆蓋了整座觀音像,阻擋她的視線。
秋繪聳聳肩,對他的評語不予置評,只想他趕快離開,不要阻礙她作畫,她還沒畫
夠呢。
「你不愛說話,對吧,小姑娘?」只可惜他一點離開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把身子壓
得更低,完全遮去她的視線。
「你擋到我了,請走開。」秋繪揚起一雙眼生氣地看著男孩,她是不愛說話,但那
關他什麼事,這個人怎麼這麼煩。
「呵呵,你生氣的樣子真是有趣。」男孩根本不理會她的怒氣,反而蹲下來,握住
她的雙手睇著她。「我從沒看過一個女孩像你一樣,生氣的時候既不嘟嘴,也不抬高聲
調,只是揚起一雙美麗的眼睛看著我。」
男孩空出右手,輕觸她的眼角,喃喃自語道:「而且你的眼睛跟我好像,一樣是鳳
眼,真是漂亮極了。」
「誰跟你一樣?我們的眼睛才不像。」秋繪偏過頭,閃避他無禮的接觸和言辭,覺
得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哦?」男孩倒是滿喜歡她的,尤其喜歡她高傲的表情。「你倒是說說,我們的眼
睛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當然不一樣。」秋繪莊重地回答。「我有一雙人的眼睛,你的是獸眼,這就是我
們不一樣的地方。」
「你憑什麼說我是獸?」她的侮辱很明顯,男孩卻笑得很開心,完全不把她尖銳的
話當一回事。
「直覺。」秋繪答道,從他出現開始,她就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空氣重得快
掉下來,奪去她原先平穩的呼吸,讓她很不舒服。
「有趣的說法。」男孩的眼睛因她的回答閃爍了一下。「你說我是獸……是哪一種
野獸?」
哪一種野獸?這個問題可把秋繪給問倒了,她雖然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早熟,看過
的畫冊也不少,可要她列舉出一頭和他形體神韻相似的野獸,她還真找不出來。
「不知道。」她細細打量眼前的男孩後認真地回答。「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種野獸。
」
這就是他給她的感覺。
秋繪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下的男孩,也沒看過世上有哪一種野獸像他這麼漂亮。他
的體型修長卻又壯碩,輪廓深沈又似縹緲,鼻樑挺直,唇形優美且厚薄適中,要不是他
的眼睛、他邪氣的笑,她也不會斷定他是頭野獸。
可是,野獸會幻化成人形嗎?秋繪納悶。就算可以,那也成了妖獸了吧!一頭妖獸
能進入聖光普照的佛寺之中嗎?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請你讓開,我還要繼續作畫。」秋給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也不想再理會男孩,她
必須在奶娘回來前畫好這幅畫,然後進主殿參拜佛陀。
「不必畫了,小姑娘。光畫些佛像是沒有用的,它們不會一讓你的畫技更加進步。
」男孩搖搖頭,仍是文風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就是不讓她有完成畫作的機會。
「一派胡言!」微微蹙起居心,秋繪這回是真的生氣了。「夫子明明告訴我,若想
學得更好的畫技,就得從臨摹開始,然後才能一步一步體會個中的精妙,最後才可能懂
得設計。」她將夫子所傳授的繪畫真言全數托出,相當不悅男孩自大的說辭,那等於否
定她先前的努力。
「設計?」男孩對她說的這個字眼特別感興趣。「你為什麼必須懂得設計,你家是
做什麼的?」他低頭欣賞秋繪猶如菩薩般莊嚴的美,在她閃動的眼珠中找到一絲屬於人
類的光輝。
「我家是開布莊的,店名叫『羽夢館』。」秋繪照實回答,不太喜歡一直被人盯著
看,更不喜歡他評價似的眼神,感覺上像在醞釀什麼陰謀似的可怕。
「羽夢館?好美的名字,原來你家是賣布的。」男孩笑開,微揚的嘴角不帶痕跡地
隱藏住陰謀,進一步套她的話。
「嗯。」秋繪不覺有異地點頭。「我負責夾擷部分,所以要學畫畫。」
夾擷是一種複雜的印染手藝,實際上是鏤空版印花,它是用兩塊雕鏤相同的圖案花
版,將布帛或絲綢對摺緊緊地夾在兩版之間,就鏤空處塗刷染料或染漿。除去鏤空版以
後,對稱的花紋即可顯示出來,有時也用多塊鏤空版,著兩、三種顏色重染,形成各種
色澤不同的瑰麗圖案。
而這些複雜的染色工程所染出來的夾擷布,能不能成功的主要關鍵就在鏤空版的雕
刻功夫,這些雕刻版能否夾染出美麗的圖案,又著重在鏤空版的花紋設計上。事實上,
一疋出色的夾擷布,足以令一家布莊揚名立萬,因此每一家布莊,莫不卯足勁兒,努力
培養好的夾擷設計工,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一贏得皇室舉行的夾擷設計比賽,也好一夕
成名。
這麼重的擔子,居然落在一個小女孩的身上,想想也真難為她了,莫怪乎她會這麼
早熟。
「難怪你會這麼熱中學畫,原來我們是同道中人啊!」聽完了她的解釋,男孩搖搖
頭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倏地握住她的手,對著她笑。
秋繪馬上試著抽出被他緊握的小手,卻抽不掉,覺得很懊惱。
「請你放開我的手,我不喜歡被人握著。」秋繪越來越生氣,為何這個人老愛碰她
。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嗎?」遺憾的是男孩根本不理會她的怒氣,反而同
她打起啞謎來。
秋繪蹙起眉搖頭,她根本不想知道,只想他放開她。
「因為你在叫我。」男孩的答案出人意表。「我在老遠的地方聽見你呼喚我,所以
我就來了。」他一副「都是你的錯」的模樣,徹底惹毛秋繪。
「胡說,我才沒有叫你。」秋繪快氣死了,這個男孩不但打擾她作畫」,逕自握住
她的手不放,還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簡直有病。
「不,你真的在叫我,我能感覺得到。」他搖搖頭,強拉秋繪的小手貼近他的胸口
。「摸摸看,你是不是感覺到一股騷動在我體內流竄,隱隱約約發出怒吼的聲音?」
男孩問秋繪,想藉由她的指間證明他沒有說謊。秋繪小小的手掌不期然的被一只更
大的手掌包圍,硬要感受掌中的悸動,她嚇了一跳,因為她的確感受到了,感受到指間
傳遞過來的咆哮。
「那是什麼?」被男孩的大掌硬扣著,秋繪直覺地發問,那聲音似乎在感受到她的
碰觸時突然張狂,頗為嚇人。
「野獸。」男孩微笑。「我體內住著一頭野獸。」
野獸?好奇怪的答案。
「會咬人嗎?」秋繪天真地反問男孩,好怕他體內的野獸會沖出來咬她。
「會,等它想咬人的時候就會。」瞧見她遲疑的模樣,男孩擴大臉上的笑容,這小
妮子到底還是個小孩,還懂得怕。
「那它什麼時候咬人?」秋繪極想抽回她的手,但又好奇。他說他體內住著一頭野
獸,可她從沒聽過誰的身體內能藏著一頭猛獸,他是不是在騙人?
「時機成熟的時候。」男孩答得似是而非,秋繪更加確定他一定是在騙人。
「要等到哪一天才是『時機成熟的時候』?」她生氣地抽回手,恢復成原先莊重的
模樣,相當不悅自己竟然落入他的圈套。
「我也不曉得,這你得親口問它。」男孩輕笑。「不過在這之前,它會一直安分的
待在我體內,不會出來咬人,這點你不必擔心。」他反而比較擔心她古怪的脾氣,看樣
子,她又要回復成原先的菩薩模樣。
「我才不會擔心呢,那又不干我的事。」果然,秋繪一縮日手,神情也跟著轉變,
又變回原來的不管世事。
「錯了,小姑娘。」只可惜男孩決心不讓她如願。「我之所以會來到這裡,完全是
因為你,因為你能喚醒我體內的聖獸,所以我才會出現在你眼前,我完全是來找你的。
」
「什麼聖獸?你剛剛明明說是野獸。」秋繪無法理解,只覺得他說話顛三倒四,越
來越討厭他。
「以後你慢慢就會懂,現在解釋還太早,沒必要浪費唇舌。」即使她的態度冷漠,
口氣不佳,男孩仍拿出最好的禮貌與她周旋。
相對之下,她就像一個沒教養的小孩一般浮躁,這份認知使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我也不稀罕懂。」這人真討厭,老是激起她不該有的情緒。「不過,我勸你最好
早點離開,我奶娘很快就會過來找我,如果被她看到你還在這兒,鐵定會以為你打算誘
拐小孩,到時你就麻煩了。」秋繪又鄭重地補充幾句,嚴肅的模樣煞是有趣。
「小孩?我可不認為你的樣子像小孩。」像早熟的小大人還差不多。「不過還是謝
謝你的忠告,我會小心應付。」男孩掩嘴輕笑,一點都不把她的威脅當回事兒,反而睨
起一雙邪魅的眼睛,大大方方地打量起她來。
「告訴我,小姑娘,你許親了嗎?」細瞧了她好一陣子,男孩突然如是問秋繪,讓
她小楞了一下。
「還沒,我才七歲,現在就許親太早了。」雖然年齡比她小就談妥婚事的人比比皆
是,可她對婚姻大事毫無興趣。
「既然如此,你乾脆嫁給我好了,我來娶你。」她沒興趣,他有,而且不忌諱說出
來。
「你要娶我?」秋繪反瞧了他一眼。「你多大年紀?」
「十五歲。」男孩答。
「太老了。」秋繪斷然否定。「你大了我整整八歲,爹爹不會把我許給你的。」而
且她也不喜歡他。
「不一定哦,以後的事情很難說。」男孩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軟軟地跟她下
戰帖。
「我有十足十的把握,我爹不會把我許配給你。」秋繪不以為意地收下男孩下的戰
帖,不認為爹會把她許配給像他這麼詭異的人。
「如果真是這樣,我也只好想辦法讓你爹答應我的求親。」也許真有這個可能,但
男孩一點都不擔心,他多的是叫人點頭的方法。
男孩笑吟吟地傳遞訊息,邪魅的笑容中隱藏著看不見的陰影,籠罩在秋繪的上空。
秋繪抬起和他同樣微揚、卻更清澈的眼睛,試著以眼神撥開飄散在她周遭的晦暗氣
息,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三小姐,我回來了!」
在偏殿外大呼小叫的婦人,正是秋繪的奶娘,她和人排了大半天的隊,總算買到香
,這會兒正要帶秋繪回主殿參拜。
「三小姐,您在哪兒呀?奶娘回來了!」
奶娘再一次呼喚,尖拔的呼叫聲四處迴盪,打散了他們之間的對視,也打擾了佛門
的清靜,更引發了男孩的淺笑。
「看來我該走了,我可不想背上誘拐小孩的罪名。」男孩調侃自己,離去之前不忘
再瞄秋繪一眼,若有所思地問道:「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東方秋繪。」秋繪毫不吝嗇地報上姓名,就怕他又突然決定不走了。
「我叫慕容璽。」男孩笑呵呵地自我介紹,後又說:「我猜,你一定不想再看到我
吧!」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
秋繪點點頭,巴不得他滾得越遠越好。
「可惜,我們一定會再見面。」慕容璽不但不覺得生氣,反而覺得有趣。
「我才不想再見到你。」彎起兩道漂亮的柳眉,秋繪堅定地拒絕。
「可是我想。」顯然她的拒絕無效。「我想再聽見你那柔柔的語調,從你倔強的小
嘴中吐出驚人的話語,那是一種樂趣。」他氣定神閒地看著秋繪的臉色白粉轉紅,那紅
潤的美麗,猶如海中初升的朝陽,散發著一種光燦的絢爛。
如此一尊神聖莊嚴的菩薩,若是被迫和一個邪教的教主綁在一起,不知該是如何一
種有趣的情景?
慕容璽突發奇想,並決定付諸實際行動。
「就這麼辦吧!」真是個好主意。「為了不讓別人有搶走你的機會,我決定奪走你
的聲音,讓你美麗的音線只為我保留。」
他笑著走近秋繪,伸出手、張開五指,凌空畫了一道符,之後定在她眉心之間運氣
。
秋繪小小的身子,因他不經意的動作立即僵住,無法動,也無法說話,只能眨巴著
一雙清澄不解的麗眸望著慕容璽,不料他卻又——「此外,我一並奪走你的記憶。」奪
走她的聲音還不夠,慕容璽緊接著又念起一串咒語。「你將會忘記今天所發生的事,忘
了怎麼說話,從今以後陷入一個接一個的夢境,醒來就忘得一乾二淨。」
而後,一道白煙竄入她的腦勺,秋繪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所有的回憶倒退到剛進
入普寧寺的狀態,小小的身子拖曳著珠光色的被帛踏在舖木的地板上,隨著奶娘走過曦
光照耀的長廊。
南無阿彌陀佛……耳邊傳來僧尼的誦經聲,她的腳在走、在走,走過長廊,走近主
殿。
這是我對你的詛咒……在她行走的時候,駭人的咒語同時也在進行著。
「糟了,我忘了買香!」
奶娘驚惶失措的呼叫聲、彎腰交代的背影,似乎和某個邪魅的影子疊在一起,對著
她說話。
除非我本人願意解除,否則你將一輩子不會說話,遺失一切有關夢境的記憶,直到
我解除這道咒語為止。
說話的影子淡去。
夢裡見了,我的繪兒……那影子越來越淡,留下的是,奶娘的囑咐聲。
「三小姐,奶娘忘了買給佛祖熏衣的檀香,這就去大前殿排隊購買,你千萬別亂跑
,好好待在這兒等我回來,好嗎?」
奶娘萬般叮嚀,她點點頭。然後……然後之後的事她全都忘了、忘了!直到奶娘的
尖叫聲在偏殿外響起,她才清醒過來。
「三小姐,你怎麼坐在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奶娘將手帕緊抓在心口,眼露驚慌
地看著四周散落一地的筆墨,那絹白的紙上,還繪著一幅未完成的觀音像,帶著悲傷的
眼神反觀著她們。
「三小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何不說話?別嚇奶娘呀!」奶娘搭住秋繪細瘦
的雙肩,被她空洞的眼神嚇得魂不附體,猛要她回話。
秋給愣愣地看著奶娘,好想告訴她:她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可是她說不出口,她
的聲音沒了,忘了怎麼說話。
「三小姐、三小姐!」
奶娘抱著頓失聲音、不懂怎麼開口的秋繪失聲痛哭,沒一會兒所有的僧尼都趕過來
一探究竟,可就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她。
從此,她失去了聲音,墜入一個岑寂的世界。她聽到人們說話,清楚地看到他們的
嘴形訴說著可惜。
「這麼漂亮的一個可人兒居然是個啞巴,唉!」
每一個人都在歎息;歎息她後天的缺陷。為了挽救她這缺陷,她的爹娘帶著她走訪
各地的名醫,發誓找回愛女的聲音。
「很遺憾,柬方老爺。」每一個大夫都搖頭。「令媛這病恐怕是醫不好了,令媛的
病,根本找不出病因,你們還是請回吧!」
這樣的回答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看到過多少大夫搖頭,而東方老爺尋訪名醫的腳步
,終於在走完天下十道後黯然停止,默默接受愛女已成了啞巴的事實。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事,真正麻煩的事還在後頭。驟成啞巴的秋繪,不僅失去了
她的聲音,忘了在寺院發生過的事,並且開始發燒,喃喃囈語。
「爹、娘,秋繪會說話了!」
每回她高燒不退,在高熱中串起一大堆模糊字眼時,她的姊妹們一定興奮地大叫,
然後又在她清醒後迅速墜入失望的深淵。
她,仍是不會說話,只要高燒一退,她便會變回原來的啞巴,且不記得所有發生過
的事。
「我的秋繪啊,你到底怎麼了,告訴爹娘呀!」
東方夫婦見愛女如此受折磨,全都哭腫了眼睛,然而秋繪只想告訴他們不要哭,她
會撐下去的。
是的,她會撐下去。縱使她的世界從此沒了聲音,只要有繪畫,她便能活得很好。
於是,她關起了門,從此更專注於繪畫的世界。為了和外界保持聯繫,她不得已必
須學手語,可在秋繪的心裡面,她有比跟外界溝通更重要的事想做,那便是設計出一疋
天下無雙的夾擷。
什麼樣的夾擷才能謂之天下無雙?
秋繪的腦子一直在思索著這個問題,隨著華年的流轉,她由一位七歲大的孩童成長
為十八歲的大姑娘,可是她腦中的疑問從沒間斷過。
她疑問、她渴望,希冀能設計出天下第一的鏤空版,然而她始終抓不到方向,無法
印染出她心目中的夾擷。
什麼樣的夾擷才能謂之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這個問題日日夜夜困擾著她,使她原已淡然的性子更形冷漠,徒生一張菩薩般安逸
慈祥的臉,輝映在殘餘的夢中。
「它能使你創造出天下第一夾擷,繪兒。」
夢中的聲音,總是用最惑人心志的聲音對她這般訴說,而她也總是如此問他。
「它是什麼?」她不懂,夢中的人為何老是對她笑,對她百般溫柔,可在現實中以
發燒來折磨她。
「告訴我,你所說的『它』是指什麼?」秋繪對著夢中的身影怒吼,每回他闖進她
的夢,她必定發高燒,每每使她徘徊在生死的邊緣,那人影卻悠然自得。
「耐心點,我的小繪兒。」
夢中的人影低笑。
「你就快看見它了。」
她是看見它了就在每次夢醒時分。
每一次,當她接近清醒的邊緣,那呢喃的身影必然淡去,留下迷人的音線和一座雕
像,雕像的基座上棲息著一頭野獸。
「這就是你說的『它』嗎?」秋繪走近雕像向夢中的人影問。
「它是什麼束西?」她伸出手想觸碰雕像,那雕像卻彷彿長了翅膀似的飛到夢中人
影的身邊,讓她觸摸不到。
人影不答,只是微笑,只是退出她的夢境。
「不要走!」夢中的她喊得十分激烈。「不要帶走『它』,我還沒看仔細!」
她嘶吼著,那人影卻越走越遠,遠得超出她能夠追隨的範圍。
「……」她流汗,拚命地追趕,可卻永遠追不上,永遠看不清雕像的細部線條,只
能描繪出大概的輪廓。
「可憐哪,這孩子又發燒了。」
正當秋繪迷失在夢境的時候,現實的她渾身濕透,囈語不斷,說得全是些旁人聽不
懂的呢喃。
「別怕,秋繪,你只是在作噩夢。」身邊的家人總是輕聲安慰她,為她拭去滿頭大
汗,催促她清醒。
在家人的催促下,她睜開眼睛,一接觸到現實的光線,夢中那人影、那雕像,即刻
變得空白,什麼也不剩。
久而久之,她習慣了。習慣不停的作夢,習慣永不止息的遺戽,只是苦了她的家人
,她個人倒沒多大感覺。
沒錯,她就是這麼一個缺乏感覺的人。不是刻意冷漠,可就是熱絡不起來,除了繪
畫之外,沒有任何事能激起她的熱情,就算是姊妹別離也一樣。
「大姊先走了,你們保重。」
「夏染走了,她被人綁走了。」
她看著春織、夏染一個個以不同的方式出嫁,流了幾滴淚、歎息了幾聲,之後又回
復一貫的冷漠,到底她心底只有繪畫,腦中塞得下的也只有繪畫。
什麼樣的夾擷才能謂之天下無雙?
她一天到晚思索著相同的問題,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秋繪越顯驚慌,越想捕捉她
夢中的野獸。
它到底長得什麼模樣,為何她老是捕捉不到它的樣子?
她拿著筆、蘸著赭紅色的墨,拚命想把「它」畫下來,可就是辦不到。
就在此時,她的房門被總管推開,送進一張許婚的狀子。
成親?
秋繪看了狀子一眼,覺得上頭的字眼很好笑,她不會跟任何人成親,也不認為有哪
個正常男人會想娶她這麼冰冷的女人。
於是,她將婚狀擱下,不打算理會外頭等候的迎親隊伍,任由總管著急。
「秋繪小姐,這怎麼能不理呢?老爺子許下的婚狀您也看到了,何況迎親隊伍……
」
總管在一旁哇哇叫,要秋繪親自向迎親大隊解釋,但是秋繪只想告訴他們:誰娶了
她誰倒楣。因此乾脆連手語也懶得比了,直接作她的畫反而比較省事。
「秋繪小姐……」
總管拚命叫,她照樣不為所動,這時她的耳邊卻傳來一陣輕笑,柔柔地調侃她。
「你以為把我丟在一旁置之不理,我就會放棄了嗎,繪兒?游戲才正要開始呢!」
這聲音!
她猛然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這聲音跟夢中的人影好像,一樣低沈、一樣玩世不
恭,使她聯想起那頭野獸。
「別急,我就要來找你了。」
在她遍尋不著的當頭,那聲音又道。
而後,她陷入了真真假假的夢境之中,被一頂黑色的轎直一抬入一座不可思議的庭
園,看見她夢中的塑像。
她倒退一步,無法相信她真的看見那座雕像了,並納悶為何這次她能看得這麼真、
這麼仔細。
她迷惘,她疑惑,判定這一定是夢境。就在她幾乎說服自己的時候,夢中的男子出
現了,帶著溫暖的微笑,觸點她的眉心,把她曾經失去的一切,全部還給她。
瞬間,時光倒轉,空間錯亂。秋繪想起了男子,看見了幼年時的自己,更明白她之
所以成為啞巴,完全是因為眼前這男子的關係。
他出入她的夢境,害她發燒,並且一點罪惡感也沒有。
他,就是那個奪走她聲音、記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