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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為什麼是我[怎麼回事套書] 作者:于晴

為什麼是我之番外篇:劫數下的大陶與小陶 作者:於晴
※原本想把它放在正文後面補充,但是因為主題已經被關閉,無法補充,所以麻煩版主把這遍貼文併到《為什麼是我》那篇正文的後面囉,謝謝!

※內容是來自<怎麼回事>套書限量發行之番外特典!是小說後面找不到的番外篇喔!

劫數下的大陶與小陶

友 緣起

  天地巨雷,連連擊中他,讓他成為這世上最倒楣的修行者。
  轟隆隆轟隆隆──
  通常「只是」會害死人,這話一點也不假。他「只是」午後一時興趣,化身成鴉,一路飛上青天。
  哪知……
  他跌落地面,墨色長袍染滿斑斑血跡,不但如此,自天空墜下時血若噴雨,怕是方圓百里內,百妖都會風聞而來。
  這可不好,修行多年,到頭來,竟然教一些一入流的東西給瓜分吞食,他不如先自毀面容讓人認不出他,省得被後人嘲笑。
  五臟六腑在燒,細長眼眸所看見的視野裡,全是滿天火紅的血雨。
  原來他的死法是這般窘態,但,死前美景還不錯。他微地放鬆全身的力道,任著浸滿血水的長髮覆去他的面容。
  元神消亡的苦,如樹身連根自泥地用力抽離不留任何餘地,算他倒楣,終究要遇上這一劫。
  「……你……是愚昧的人嗎?」
  他眼皮一跳,眼眸輕張。第一個聞風而來的妖鬼出現了麼?
  他的目力有些模糊了,只能隱隱瞧見一名年輕姑娘偏著頭看著自己。
  不像妖怪,那就是人了?沒嚇到逃之夭夭也算她有膽識了。
  他閤上眼,不再理睬她。
  「你身上的清氣很好,可惜,有點愚昧。」
  他無力與她交談,於是充耳不聞。
  接著,他感到薄涼的絲帕覆住他的口鼻,還來不及反應,忽覺有人隔著絲帕吻上他。
  這是在幹什麼?
  這女人飢不擇食,就地找個男人解決?
  好歹也找個有點體力的活男人,找個將死的男人能幹嘛?想姦男屍嗎?這就是他最終的下場?
  正這麼想的時候,他忽覺異樣的靈氣細密如絲送入他的嘴裡,進而流進四肢百骸中。
  本來將要消亡的元神肉體竟感到無法言喻的舒暢。這是什麼?世上修行之法千百種,他不走旁門左道,但也聽過妖食有道著可增功力,可惜有道者一位難求,眼前這一個……
  腹中飢餓難耐,平日值得稱傲的意志力被這樣香甜的滋味給全數摧毀。他竟無法控制自己死命吸食,但隔著薄帕吃得不過癮,他費盡力氣發狠地抽掉彼此間的障礙,拉下這個女人的頸子,用力吻上她的嘴。
  源源不絕的靈氣令他快感連連,難以抑止,滿腦子只想吃掉她吃盡她,將她一身所有的靈氣全納入他的肚腹之中……
  原來,這就是吞食一個有道著的滋味,美妙得難以形容……連他也無法抗拒,何況是那些低劣的妖孽呢……

  他呻吟出聲。
  如果說,之前元神將要消亡是如樹身連根拔起的痛苦,那現在他就像屠肉攤上已經曬乾的豬肉,整個人乾肩的吊在那裡沒辦法抗拒。
  他無力地躺在矮床上,墨色衣袍吸乾了血水,黏在他身上乾巴巴的。還不錯,至少他還活著。
  他勉強垂目,看著幾乎沒有知覺的雙手,沒有雷烤的焦痕,看來吸食他人靈氣果然有點效用。
  他又微地抬眼,慢慢掃過精巧雅致到貴氣的寢室,最後落在角落裡那個微抖的年輕小姑娘。
  他不以為這姑娘有膽子救他,但──
  「妳家主人在哪?」他出聲問道。
  那小姑娘一聽見他的問話,先是受驚的一路,接著面露驚奇。
  「你的聲音……你不是令天空下紅雨的妖怪嗎?為何聲音這麼好聽?」令人通體舒暢,大增好感。
  他不太願意搭理這種無知的人間小姑娘,但寄人籬下,他搭個二句也是可以。他用清得悅耳的聲音問道:
  「妳家主人是何方道人,可以一見麼?」前提是,她沒被他一口食盡。
  「我、我家主人不是什麼道人,她是、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哪個皇后娘娘?他心思尚未轉完,就聽得竹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
  「九九姐!」那小姑娘叫著。
  他沒回頭,等著那九九姐走過來。
  「還沒包紮嗎?」
  那聲音很普通,如果不是她一入門,他就敏銳地感受到純淨的清靈氣息,他還以為又來一個丫鬟呢。
  「那我來好了,小寶兒,妳先出去吧。」
  他微微瞟著停在床邊的女人。
  她二十出頭,一身寬袖的曲裾深衣,個頭中等,面容……他太久沒關注過人們的美醜,以致一時之間分辨不出此女的貌姿如何,但他想,她五官俱在,算是清秀吧。
  他又瞟向她略為紅腫的嘴,有趣的說道:
  「姑娘,多謝妳的救命之恩。我以為,一般人瞧見天有血雨,早就避之不及,沒想到還有人會專程一探究竟。」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你就落在我的院子裡呢。在天空飛,很好玩嗎?」楊九九淡淡說著,同時一扯力,撕開他胸前的衣裳。
  他聞言,連忙攥住她的手腕。
  「妳怎麼知道我在天空飛……不對,」一碰觸她的肌膚就有異感,他脫口:「妳是什麼東西?」痛痛痛,胸前一陣劇痛。這恐姑娘竟然下手這麼重,現在是替他包紮還是削骨割肉?
  他昏迷之前,明明在吞食這姑娘的氣,照說,一吃下去就再也無法回頭停止,一併連她的元神都吞盡為止,怎麼現在……
  他慢慢鬆開手,撫上發疼的後腦勺。
  他吃不盡她,那表示她……
  「一個想飛天的人,怎麼會怕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呢?」她道:「你打哪來?」
  「忘了。」他不動聲色,任著她包紮。
  「要往哪去呢?」她隨口問著。
  「自是飛昇成仙。」
  她聞言,終於把視線停駐在他臉上。
  「你……」
  「如何?」他揚眉。
  「你知道你遇劫了吧?」她實在忍不住問了。
  他笑一聲。「現在我這模樣,哪個明眼人會不知我遇劫?」
  「可是你遇的是……」她及時收了口,有些話,是不能先捅破的。她又看向他,他正打量著她。
  這還是她,第一次遇見一個修行人這麼的……該說是狂妄加愚笨嗎?
  當她看見天下血雨,還著實呆了片刻,直至聞見血氣裡的芬香,才相信當真有人在將要落雷前飛上青天。
  「妳呢?妳不像修行過。」細長的眼眸還是打量著她。
  「是沒有。」她也坦白。
  「那妳就是天生的了?」他很少遇上與他旗鼓相當的同伴,固然是他資質優秀,但裡頭所花費的工夫,又豈是一般人能相比的?
  現在可好,老天隨隨便便丟下一個天生適合升天的傢伙,那他還修什麼?丟不丟人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不過,我想這一陣子你最好還是在這休息,等完全康復再說吧。」
  看她嘴角想笑不笑的,他心裡有點不快。敢嘲笑他?若不是仗她相救,他豈會給她留面子……
  他又瞥見她的眼。她的眼兒在瓜子臉上顯得有點大兒,此刻盈滿笑意,這不是嘲笑他是什麼?
  這麼幼稚!
  「妳幾歲了?」
  「我二十有三了。」
  「看不出許人家了。我留在這裡可會影響妳的生活……等等,」他強撐起身子。「我的血應該會引來百妖吞食,怎麼……」至今一點波動也沒有?
  「百妖?」她小臉疑惑,而後恍然大悟:「原來外頭那些是妖怪……我沒見過他們,只知道這二天一直有東西在外面虎視眈眈,不肯離去。他們想吃你?」
  他忽然疑聲問:
  「這到底是哪裡?」
  敲門聲響起。
  「九九姐,皇后娘娘正在找妳呢。」方才嚇得跑掉的小寶兒在門外囁嚅著,不敢進來面對那個渾身是血的怪男人。
  他微地一怔,恍然大悟。是了,那小丫頭剛提到皇后娘娘……
  原來這裡是後宮啊……

  這裡壓根不是後宮。
  這裡不過是個變相的冷宮,被癈的娘娘所居的長門宮罷了。他撢撢衣袍,走過無視他的宮人,來到某一處。
  鼻間飄過淡淡腐味,他秀眉一皺,看著那個叫小寶兒的小丫頭匆匆領著一名老嫗入廳。
  那老嫗不住地回頭,貪婪地吸食著空氣中某種氣味。
  他微地瞇眼,目送著她們入廳。
  「娘娘,人來了……」聲音消失在廳後。
  他哼了一聲,又另轉它路。
  來來去去的宮人不少,但沒人發現他。
  他來到這陣子待最久的地方,尋思一陣後,嘴角勾起。
  接著,他輕輕推開門,讓房門像是被風吹似的。
  女子坐在榻上,支額閉目沉思,聽見異響,張眼一瞟,門上無人,但她嘴角竟小小上揚。
  他繞著她一圈,又步到案前。
  案上鋪著縑帛,上頭是首長賦,才寫了一半,他又哼了一聲,與簫就唇,才吹出一個音階,她就笑出聲。
  「重陶爺兒,你也別鬧了,上回其他丫頭還以為我有異能,琴聲裡竟出現簫聲呢。」
  他又退到她的面前,細細打量著她。
  她並沒有察覺到他就在自己的面前,看著四周說道:
  「修行的人都像你這樣……」她很想說孩子氣,但她自己也挺喜歡這種味兒,總不能說自己孩子氣吧,都是當娘的年紀了。遂開如:「都像你這樣貪玩嗎?」
  他貪玩?他揚起眉,拿著簫身在她頭頂打了一下。
  她不怒反而一笑:
  「好了好了。你去養傷吧,我還有事要忙呢。」
  「寫這賦對妳有什麼好處?」他慢吞吞地問著。
  「說好處嘛……如果多一分機會,她能得償所願我也是快樂的。」等了又等,沒等到回音,她輕咳一聲:
  「重陶爺兒,你修行很久了?」
  「嗯哼。」
  「那你……」
  「有話直說吧,妳楊九九有什麼不敢說的?」他不以為意。這九九,一開始,就是清冷冷的,本以為她不苟言笑,行事又高傲,後來才發現她啊……
  「修行路上一定很寂寞,一直沒有朋友的吧。」她歎道。
  他哼聲道:
  「要朋友做什麼?」
  「也沒什麼……」
  「要朋友做什麼呢?我的道行也沒法分給他,他也跟不上我修道,與其遲早生離死別,不如從頭不曾相識。」他找了個很好的理由。
  她偏頭想了下。「原來是這樣啊……」怎麼她覺得是他太孤傲不屑理人,以致沒有朋友,才會一直獨來獨往?
  她不想戳破,便又道:
  「重陶爺兒,你打算何時走?」
  他立即瞪向她。
  「九姐兒趕人了啊?」
  「倒也不是……」她長歎口氣:「畢竟你是得走的,要不,怎麼往前進呢?」
  他聽見她的歎氣,心情不由得好轉。他笑道:
  「我離去是遲早的事,就怕妳,到時寂寞。」話鋒一轉。「妳說那個什麼什麼,找了個老巫女來,這事妳不知道吧?」
  她果然一愣。
  他俯下頭,望著她攏起秀致的眉。「九九,要再這樣子下去,鬧出事的日子是不會太遠的……」又是一頓,他往門外看去。
  九九彷彿察覺了什麼,與他同時看向門口。
  他暗自驚異。那老嫗遠到連腳步聲都還沒傳來,九九卻能感受到老嫗接近此地,她這天賦未免太……
  「好奇怪,這是什麼東西?」她喃喃著。
  果然!沒有修練過,卻能感覺非人類的氣息,她又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注視她半天,聽得門口道:
  「請問,這裡是……?」老嫗出現了。
  九九慢慢起身,掩飾著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婆婆,妳迷路了麼?」
  那老嫗癡癡地雍著她,突然間嘩啦啦,拚命的流著口水。
  「我忍不住了……妳是誰?怎會在這兒?我怎會這麼好運?怎麼妳沒被人發現過……如果吃了妳,我豈不馬上飛天?」
  九九心知有異。老婦撲了上來,她連忙避開,但她沒有想到明明是五、六十歲的老婆婆,竟然身手矯健反手要攥住她。
  撲鼻的腐臭令九九更是一驚。從小到大,哪聞過這種異臭?
  「重陶爺兒!」九九急聲叫著。
  那老嫗叫道:
  「誰也別想跟我分食!」
  薛重陶自老嫗身後顯了身,轉動玉戒,嘴裡說道:
  「才一百年的青蛇,想搶我的東西,再等個一千年也輪不到你。」
  那老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額心被男人指腹抵住。
  「你……」老嫗要閃避已是不及,額心裡活生生被男人拉出魂魄,不由得悽厲慘叫。
  九九聽不見實在的慘叫聲,她只覺空氣中有股迫人的氣壓直搗耳膜。
  老嫗頓時倒地。
  她遲疑一會兒,發現這年老的婦人身上已經沒有之前的腐氣了。
  「重陶爺兒,這是怎麼回事?」
  薛重陶懶洋洋地把玩玉戒,漫不經心答著:
  「我在拉妖魂呢,妳這什麼眼光?難道妳不曾遇過這種事?」
  「我確實不曾遇過。」
  他看著她半天,才點頭訝道:
  「是了。妳自幼在皇氣之下,自然遇不上妖魔鬼怪。剛才這巫女被妖怪附身,想必他在外頭徘徊許久,有巫女入內,他才找了縫隙一探究竟。」他將這青蛇怪收入玉戒,無聊時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玩。
  「這就是妖怪嗎?跟你不怎麼像啊!」
  他瞪著她。「我像妖怪嗎?像妖怪的是妳吧!」
  九九聞言,也不跟他計較,只道:
  「你幫我抱起老婆婆吧。」
  「抱她?這老巫女啊,丟不丟人啊,連被妖怪附身都不知情,這樣的人真能為陳嬌拉回龍心?」
  她抿嘴不語。
  「九九,這世上的巫子不少,但如果龍心能這麼簡單被控制,他也就不會坐在個位子上了,以後要是再來巫子,妳性命危矣。」
  「以前,倒也不會如此。」
  「那是妳運氣好!」
  「我以為,我的氣只能治傷救命,從來不知道連妖怪都想吃我。」她驚歎著、感慨著,同時,還有點一頭霧水之感。
  「那是妳蠢……」忽然間,他攥住她的手臂,厲聲問道:「治傷救命?妳還救過誰?怎能讓他活命?」是誰還知道她的異能?
  「是……」她話還沒說完,鏘的一聲,門外碗盤落地。
  她回頭一看,小寶兒跪在地上顫抖地說:  
  「我、我不會外洩……真的,真的……九九姐待我最好,要不是九九姐救我一命,小寶根本活不到現在,我不會外傳的……」

  小丫頭的名字叫柯寶兒,十歲開始就跟在九九身邊,膽子有點小,但與九九情若姐妹,平日簡直當九九是老大。
  要說出賣是不太可能……姐妹?看不出來九九這姑娘平常清冷性子,也能跟週遭的人混在一塊。
  今天跟那柯寶兒睡在一塊,明天跟廢後睡在一塊,像是沒有自己的睡房一樣。
  他本以為這些單身的女人家夜裡畏冷,找個人過來暖暖身子罷了。哪知,有時他走到窗口旁,就聽著這些女人吱吱喳喳的聊到三更天去。
  女人多嘴,果然如此。
  柯寶兒淨撿些無聊的家鄉事或者下人間閒言閒語的瑣碎事聊,九九竟還能接得上話,聊得樂此不疲,二人吃吃笑成一團。
  原來,她也愛講人是非。
  那廢後跟她聊的,是該如何挽回龍心。九九這丫頭有意無意總是建議她慢慢來,不必靠巫術,他不以為廢後聽得下這種話,但陳嬌居然沒有因此遷怒過九九。
  原來,這九九跟個廢掉的皇后感情還真不錯。
  可是……
  「她在長門宮裡仍當自己是皇后,九九妳該明白,要是傳了出去,她不會死,但妳們就難說了。」他有心提示她。
  「這宮裡面……都是親近的人,不會外傳的……何況,娘娘自幼金枝玉葉,原是高處不墜的鳳凰,一朝失了恩寵,當然無法適應。」
  「九九,妳也不是笨蛋,為何替她找藉口呢?就因為她與妳,感情很好?」
  那時,她古怪地看他一眼,張口欲言,最後又改口道:
  「我自幼跟著娘娘,她視我為姐妹。那日,皇上下令處死娘娘身邊所有的宮人,最後是娘娘護住我,我才有這條命在。」
  「原來是報恩啊。」
  她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
  但那眼神,他印象深刻。那眼神彷彿在說:也許,將來他也會有她這樣的心情。
  心情?什麼心情?
  夜風寒涼,他無言地踏遍宮院,抹去自己殘留的氣息。
  當日青蛇冒險入長門宮,必是聞到他傷後血氣,以為入宮可以撿到好處,不料來了後發現有條更大尾的九九等著他吞食。
  九九從小到大不曾被妖魔鬼怪發現,唯獨這次因他而差點害到她。
  她到底是什麼東西?
  連他也看不穿。既然她對天地用處不大,為何以這副異能生存在世?
  「重陶爺兒?」
  夜風送來她的低語。
  他停步,一定睛,看見她披著衣衫,站在院裡等他。
  他現了身。「三更半夜的,找我?」
  她一見到他,大眼裡浮現若隱若現的笑意。她笑:
  「今晚,我有點不安,所以想到,也許是你要走了。」
  「我是打算走了,但,這裡三餐有人照料,我多留幾天也是無妨。怎麼?我走之後,妳會想我麼?」
  「這是當然。我已將你視為……你不必夜寢嗎?」她笑問。
  「不必。」
  「那也好,正好我今晚睡不著……」
  「妳不是天天都不睡嗎?」今天跟誰誰誰,昨天跟誰誰誰,大前天又跟誰誰誰,她跟一般女子一樣,總是怕寂寞的吧!
  「也不是。」她眼眸抹上些許困擾。「我不睡的只有這一陣子,我總覺得不太對……有點事,將要發生。」所以,她一直在爭取時間。
  他瞇眼。「什麼事?」
  「我要知道了不就未卜先知了嗎?」
  「也對,妳要知道了就是半仙了,怎會像現在讓人搞不清妳是什麼東西?」
  那隻大眸斜斜睨著他,睨到他不得不改口:
  「在這人世間能讓我看不懂的,也只有妳,這是誇妳,妳多想什麼?」
  她又微微一笑:
  「原來重陶爺兒的誇獎是拐彎抹角的啊……既然重陶爺兒今晚無事,那咱們就……」
  「合奏?」他接口。
  她眨了眨眼,望著他極力掩飾的期待。
  其實,她是想說,她沒出過宮門,他曾幾次故意把外面的民間說得天花亂墜來讓她聽得到看不見,她完全容許他惡劣的心思,並希望他今晚再多說一點,哪知這人反而希望找她一塊合奏。
  她掩不住嘴角上揚,說道:
  「好啊。」這時可不能拒絕。
  這個男人,其實一直很孤獨吧。他有多久沒有與人一塊暢快過了?
  她不清楚修行路上是否需要這份孤獨,但,如果有朋友,就算只有一個也好,分擔他的喜樂,她想也許他會過得更快樂。
  
  九九這丫頭,是個蠢蛋,他想。
  也或許,她聰明地想極力避開廢後將有的下場,但在他眼裡就蠢不可及。這樣做,對她到底有什麼好處?
  被九九託付的他,將長門賦送進司馬相如的府邸,重金誘使這個人間男子將長門賦收為己作,再轉呈廢後。
  這世上,誰還想跟皇帝不要的人扯上在一塊?只有九九吧。
  他的傷早已全好,長門宮內也抹去他所有的氣息,宮門外的妖孽他一個個不動聲色都除去了,這世上不會再有異類知道九九了。
  只要她不出宮,那麼,保她一世平安。
  他回到長門宮裡,眼角瞥到柯寶兒那丫頭迎面而來。
  這小丫頭,對九九真是親暱得緊,那廢後也對九九交心,這半年來他都看在眼裡。
  這些人類女子,真是……該怎麼說呢?有點無聊吧,才會交心來交心去。
  「薛公子……」柯寶兒總是有點怕他。「娘娘找您。」
  廢後找他?當日他重傷,有些人看見了,九九自然也曾跟廢後提過,但九九還算有點小聰明,拐了個彎暗示廢後說,他是個道士,見長門宮有不乾淨的東西,特來一除,不料一時失手受了點小傷,當日血雨正好洗去不乾淨的妖物。
  「娘娘,薛公……薛道長來了。」柯寶兒垂目站在一旁。
  「道長,你傷勢好多了嗎?」
  薛重陶瞧著廢後一眼,客氣笑道:
  「蒙娘娘賜福,重陶早已康復,就在這二天要走了。」
  「這二天就要走了?」她有點驚訝。
  他明白她找他的目的。明明沒有那個命了,為什麼就要強求呢?強求來的,不過是更多的失望罷了。
  他又想起九九,暗思一陣。
  九九已經說明陳嬌不如掙柔性政策,與其靠巫術控制,還不如讓皇上打從心裡憐惜。
  她寫上一篇長門賦欲呈給皇上,但皇上厭惡與陳嬌有關的人,若傳出由長門宮人寫賦,當今皇帝必會連瞧也不瞧,還不如轉給當世才子,一賭未來。
  現在,他就當報點小恩,順水推舟,好過將來這個女人不死心又去找巫人。
  一想到,將來一有不妥,九九便成她的陪葬,他心裡就不太高興。明明心有掛念對他不是好事,但他勉強算是有點珍惜這個在世間相識的人兒。
  於是,他故作無意說道:
  「要皇上回心轉意也不是不可能,只要皇上有雙明亮的眼睛,自會明白皇后娘娘為他所做的一切。」
  「明亮的眼睛?」
  「是啊,有些事妳私下做,根本無法影響皇上,他是天子,天子豈會受一些低劣的法術控制,還不如真真切切的讓他瞭解妳的心意,讓他親眼目睹妳為他所做的一切。」他一時沒有察覺柯寶兒的一眼,又再多勸導她幾句後,便離開了。
  他思前想後,還是等獻上長門賦後,看看當今皇上的反應再說。
  他才步入院裡,又瞧見她來回踱步,似乎在沉思著。
  「笨一點才好。」他多嘴道。
  她找眼看向他,笑道:
  「重陶爺兒,你要走了嗎?」
  「怎麼妳老是問我要走不走?趕人嗎?」
  「當然不是。你能多留,九九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妳怕廢後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最終觸怒皇上,到頭,長門宮裡一個也逃不了,連帶害了我?」
  「重陶爺兒,您聽過烏鴉嘴嗎?」
  「我還能成烏鴉飛上天呢。」他忽地脫口:「九九,隨我走吧。」
  她一愣。
  他細長的眼眸直勾勾地望著她。「妳天質極好,留在此地簡直糟蹋,妳跟我走,我教妳如何修行。」
  一說出來,連日心頭的陰霾盡散。
  她本身有奇能,當她說出她近日不案時,他就有所警惕。她的第六感強極,這半年來他一直看在眼裡,所以,那樣的不安,他也受到影響。
  多半,是陳嬌會出事,但陳嬌出事她們這些身邊人又豈能逃過一劫?她試著力挽狂瀾,可是她已數日未眠,不安依舊。
  「九九,我願耗自身功力助妳。難道妳不想看遍這大千世界?不想看看天外之上是否還有妳的同類?」
  她一笑:
  「你把我說得真像是怪物一樣。」
  「妳到底是什麼東西?」停頓一會兒,他徐慢但慎重地說著:「至今,我還是看不透,但,妳對我來說,就是九九。不是長門宮人也不是能讓人吞食的靈丹妙藥。」
  她眨眨眼,微微撇過臉不看他。
  過了一會兒,她嘴角上揚地轉回直視他:
  「你讓我想想……嗯,讓我想個幾天……」大眼璀璨,甚至有些迷濛了。
  「好,我讓你想。」

  這一日,他穿著紅色長袍坐在榻上。
  女人多無聊,九九跟一群宮女認定他穿上豔紅衣物會更加「美色」,於是厚顏硬扯下他的衣袍。
  女人好色不假,但九九也好色,他倒是沒料到。
  他還記得九九那驚豔的眼光……真是,男人生得好看有什麼用?
  「好看,當然是讓我們心情愉快啊。」九九忍著笑道。
  她這笑容一掃數日的煩惱,滿滿當當都是快樂,他也就勉為其難接受她們的摧殘了。他順道低聲拐她:
  「九九,妳看,妳要隨我修行,最後也會成我這般好看。女人家不是愛美嗎?妳總想自己變得美麗吧?」
  有宮人走來,聽見最後一句話,搭腔:
  「九九姐本來就很美啊。」
  是這樣嗎?他看不出來,但也無妨。宮人叫走了九九,他索性盤腿坐在榻上,等著她回來。
  他半閤著眼,隻手托腮。色字頭上一把刀,可惜他的頭上沒有刀,心如止水了。那日柯寶兒小心翼翼地問他是否喜歡九九?喜歡?哼,他脫離這種事太久了,對九九也沒有獨佔慾,他與九九,就像是……
  知己?這感覺不賴。
  九九聰明,有時他在想什麼她也猜得出,雖然她笑說那是他過去不曾與人深刻來往,當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想什麼,但他也知道要讓自己看順眼一個人,很難。
  他心裡莫名有些焦躁,但他習慣長年定心修行,遂也能平心靜氣地坐在這裡耐心等待。
  一股淡淡的腥味撲鼻,他聽見腳步聲緩緩進入廳裡。
  他頭也不抬,冷聲道:
  「陳嬌皇后,妳又來求指點了麼?」
  「……本宮聽你的話,把眼睛帶來了,你既有本事,可一定要助本宮重得恩寵。」
  「眼睛?」他一怔,終於抬眼。
  陳嬌失神地捧著一隻血淋淋的眼珠子。
  他微感疑惑但不以為意,將目光移向陳嬌的身後。
  陳嬌身後無人,但隱約有股氣……這氣好異樣,似人非人又有點像九九但更像他自己……他對著那股氣道:
  「你是誰?為什麼有我的氣息……」不對!他猛然看向陳嬌懷裡的一雙眼珠。他拍案而起,怒叫:
  「誰的眼睛?」
  「你不是說,皇上需要一雙明亮的眼睛嗎?」陳嬌喃喃著:「所以,我送來了。」
  「誰的眼睛?楊九九呢?」
  「九九……她的眼睛很大啊……她說她曾見過九九的眉心有光,像隻眼睛,她的眼力一定很好,所以,九九可以助我……道長,你什麼時候可以送入宮裡,讓皇上看清楚我為他做的一切?」
  薛重陶瞪著她,攸仛探手往已恍惚的陳嬌眉心抓去。
  沒有妖怪附身,那就是人心所為了!
  不是朋友嗎?
  他反身就走,不再理會陳嬌,一路沿著血跡疾奔而去。
  來到一院,宮人們面色發白匆匆走避,衣袍尚有淡淡血痕,他不理,直接奔進廳裡。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柯寶兒跪在那裡痛哭失聲:「我真的不知道皇后娘娘會這樣做,重陶爺兒跟巫子說的不謀而合……我以為她會把九九姐送給皇上……九九姐就能夠成為皇上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她要我們挖出妳的眼睛,我是被迫挖的,我是被迫的……」
  薛重陶自進廳後就停在門口,直瞪著那躺在血泊裡的女子。她的衣裙已被染濕,本是五官都在的臉上卻少了一隻眼睛多了一對窟窿,甚至眉心處還有著見骨的刀痕,刀刀致死。
  她的手指在血裡動了動。
  還能活著?
  他慢慢步上前。
  柯寶兒見他入內,嚇得差點魂飛魄散,急忙縮進角落裡哭著。
  九九的嘴巴微地張動。
  重……陶……爺……
  他蹲下,陪著她一塊浸在她的鮮血裡。
  他小心翼翼半包起她來。怎可能……被欺凌成這樣怎還有氣?
  「……我在等你……」她幾乎用氣音說著。
  「等我?」他喃喃著,下意識地俯下頭,聽著她最後的話。
  「……你老問我……我是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我生來就是這樣……其實我早預知有人會飛在長門宮上……那時我還想……人怎麼可能會飛呢……重陶爺兒,現在我終於知道……原來我有這些能力,是能在最後一刻……等到你……」
  是啊,如果她是普通人,早就斷氣了吧。他的指腹想碰觸她的眼珠,但如今兩個黑洞冒著血水……
  「哪是最後一刻?妳不是要跟我走嗎?」
  「……是啊……是啊……我想走啊……」她似乎想笑但無力去笑。「現在我是要走了……可惜與你的方向不同……重陶爺兒……好可惜哪,我本想隨你走,搞清楚我到底是什麼……」
  「妳是三隻眼。」他附在她耳邊說:「三隻眼,妳懂麼?我曾聽說,三隻眼是天下最厲害的預言師,擁有最清純的靈氣,是啊,我怎麼會想不到?妳必是他的後代也或者是轉世,只是誰料得妳這竟活在這種小地方裡。」
  「……三隻眼……是好東西嗎?」
  「好,好極了。」人間龍帝可靠三隻眼統天下,妖怪食她能增道行,哪知……「這就是妳說的朋友麼?看看妳的朋友,哪個真心對妳了?」他狠狠地瞪向柯寶兒。
  柯寶兒哭到難以自制。
  「你……不也是我朋友嗎……你對我不好嗎……」
  「我?」
  她等待著。
  他輕輕撫過她已割到爛的眉心,柔聲道:
  「是啊,算妳運氣,總算遇上一個真心待妳的人。」
  她真的想笑了,可惜意識快要散去了。
  「有一就有二……以後……你還會有的……重陶爺兒……我要先走了……你保重……」
  「妳值得妳值得嗎?」他終於掩不住怒氣。
  「……要我怎麼答……」要說不值得,那豈不是否決她過去的一切?最後,她只得道:「……你幫……她信巫……挖眼……所以……幫……」
  他不答話。
  她當他允了。
  「重陶爺……我要告訴你……你遇的是……連環劫……你要小心……」她只知道連環劫,卻不知天雷之後緊跟著是什麼,但她想,她將死無法助他,若是不洩露天機,她怕他走錯路,無法得道。
  「九九,」他突然道,「既然妳是三隻眼,必有餘力左右轉世,妳選擇一處轉世,讓我去找妳,好不好?」
  「……」她不說話了。
  「妳不是對朋友最好的麼?我還欠妳一份恩情,若妳不讓我還,我如何再修下去?」他知她出氣多入氣少,能不說話就不說,他轉頭瞪向那角落的柯寶兒。
  「妳!姓什麼?」
  「我、我……柯……」柯寶兒顫抖地說著。
  他又附在她耳邊說:
  「妳轉世就選在柯家吧。她不是妳最好的朋友麼?妳知道她的,對吧?難道妳不想再見我嗎?難道妳不想出生在最好的朋友家中嗎?」
  「……」她嘴巴動了動,一對已經不再冒血的洞微地轉向角落。
  柯寶兒嚇得魂差點都飛了。
  他極力聽才聽見她在說什麼,遂又看著柯寶兒,道:
  「妳過來,大聲說妳願意!」
  柯寶兒嘴巴半張,說不出半句話來。
  「過來!」
  她手腳並用,爬到一半還軟了身子,不敢靠近那地上的血。
  「九、九九姐……妳轉世……轉到我後代吧……我會、我會吩咐我的後代,將來妳若轉世,絕、絕不讓妳再受委屈……」語畢,又伏地大哭。
  「妳聽見了,她願意了。她是妳最好的朋友,怎會不願意呢?妳傻了妳。妳記得,姓柯,柯寶兒的後代,轉世後不要太聰明,笨一點,為自己多想一點,我會等妳。妳要不來,我一直等。」
  她已無動靜。
  兩個洞一直在那,連閉眼的機會都沒有。
  他慢慢地摟緊她,低聲:
  「九九,我等妳,妳一定得歸來。」

  「要走?」
  柯寶兒拎著包袱微微抖著。
  「我想、想離開這裡,趕緊、趕緊找人入贅,要不,九九姐,怎麼轉世?」
  他偏頭想了下,微微笑道:
  「也是。妳將妳家鄉地名留下,它日我再去找妳吧。」
  她抖著點頭,低聲問:
  「爺兒不、不離開嗎?」
  「妳家皇后娘娘還等著入宮呢,我總得幫上點忙。」
  「那九九姐的骨灰……」
  「就留下吧。」除非九九連點灰也不留下,否則一出宮門,那骨灰照樣令妖垂涎。
  三隻眼的氣是世間最清純的氣,人人貪戀著,但也正因太純,要在濁世中出生並不容易。
  鎖住一處轉世才好,當九九一轉世,他便能察覺,到時哪個妖還敢當著他吞食九九。
  再者,九九剛死,並不會那麼快轉世。至少在歷代傳說中他沒有聽說三隻眼連著出生過的例子。
  九九的眼珠遲早要收回,不然,她轉世要失了眼睛,他怎麼對得地她?長門賦還未送到皇上那裡,他不如再去鼓吹一下。
  一朝失寵,哪有皇上會為個賦心軟再回頭的道理?傻九九不懂,陳嬌也不懂,但他是男人,他懂。
  他總要看看,當這個廢後失望回首時,還有誰會像九九一樣真心撫慰著她?
  寧要一個男人,也不要一直在身旁的人,這就是妳說的朋友、知己麼?九九。
  他又看向柯寶兒,淡聲說著:
  「妳好好活著。將來若遇妳子孫危難,我必會扶他一把。」
  「謝謝爺兒……」她惶惶不安地走了。
  他目送著。
  一直目送著。
 
  八十年後──
  「你祖上奶奶不姓柯?」年輕的男子看著院裡的幾個小沖天炮,笑道:「我怎麼記得,你祖上不是讓有名柯寶兒的婦人?」
  那中年漢子定睛看了看這年輕男子,眼神遊移不定,他瞟瞟院裡的幾名兄弟,暗示他們出來。
  「怎麼了?」他無辜好奇的問。
  「你打哪兒來的?」中年漢子口氣有點衝。「皇城?」
  「……是啊。」
  「是姓薛?」
  「你料事如神啊。」他笑著。
  那中年漢子連忙拿起附近的掃帚,與其他兄弟對他就是一陣猛打。
  「我還以為奶奶人老癡呆淨說些傻話,原來還真有姓薛的打京師來!不願意不願意咱們一點也不願意!」
  男人的細長眼眸裡猛地出現怒氣,嘴裡卻是連連討饒道:
  「別打別打,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沒誤會,怎會誤會呢?」其中一名兄弟罵道:「奶奶臨終前說得清楚,說咱們就是因為一個姓薛的,不得不連連搬家,害得咱們窮到現在!她說,只有一個姓薛的會記住柯寶兒這名字,所以她早在離京時就改名了,她老人家千叮嚀萬囑咐,若不幸真被你找著了,絕對要喊不願意!」
  「什麼什麼?」男人無奈的笑道:「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我是特地來還東西的。」
  「還東西?」中年漢子與其他兄弟面面相看,最後全落在這個男人身上。「還什麼東西?」
  男人拿出一尊小玉佛,修長的手指上已無玉戒。他道:
  「瞧,我就是要還這尊玉佛的。這本是你祖上奶奶當年在長門宮裡,娘娘賜給她的吉祥物,據說能帶來富貴的,她怎麼不願意討回呢?」
  中年漢子一怔,湊前細看那玉佛,又懷疑地瞄瞄他。
  「你怎麼跟奶奶說的完全不同?明明你姓薛,又生得一臉仙風道骨,她曾親眼看見你從天空掉下來,還能抽人魂魄……」
  男子一笑:
  「這什麼跟什麼啊?你奶奶要見過我,我現在不早過百歲了?現在我才二十山啊。」
  「這倒是……但她說,你是怪物。」
  「我?怪物?」他失笑:「她還說什麼?」輕輕晃了晃玉佛。
  中年漢子多看了二眼玉佛,吞了吞口水,說:
  「她還說,如果允了你,將來會有可怕的東西在咱們家裡出生,那東西會有三隻眼,即使挖了眼砍了額頭鮮血都流盡了也還能留住一口氣。出生在我們家,遲早會報復我們。」
  他笑岔了氣:
  「這真是……在說笑嗎?你奶奶是何時說的?」
  「她藏了一輩子的秘密,自然是臨終才能說的。」
  他揚起秀氣的眉,歎道:
  「我這是冤了,老人家臨終說的傻話你們真信嗎?三隻眼?那是什麼東西?報復什麼?她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怕什麼報復。我啊,也是爺爺臨終前吩付我務必要找到柯寶兒,將這尊玉佛還給她。其它的,什麼都不管。」
  那些兄弟又對看一眼,最後中年漢子遲疑道:
  「這玉佛真給我們的?看起來很值錢啊。」
  「是值錢啊,可惜不宜賣掉。當年我爺爺就是靠這尊吉祥物發跡,如今你們看看,」他撢撢昂貴衣袍,優雅笑道:「本是在皇城賣包子的,如今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家了。該不是柯寶兒要你們這些子孫吃得苦中苦這才誆騙你們吧?」
  「是這樣嗎?那……」中年漢子想拿過來,卻教男子收回手。
  他搖搖頭。「我是要交給柯家後人的。」
  「我們就是啊!」
  「你姓什麼?」
  「自然姓杜了。」
  「這就是了。當年我聽說柯寶兒是要招贅的,她的後代不姓柯,我怎麼給啊?」
  「這姓,又不是我們能改的,明明奶奶就是嫁給姓杜的嘛!」
  「沒辦法,家中長者臨終之言,我不得不從。」男子尋思一陣,喜道:「不如,你們改姓吧!」
  「改姓?這怎麼行……」
  「改了姓,雙方皆大歡喜。不但物歸原主,我爺爺也要我鼎力幫助柯家,當然,在錢財上幫助,才是你們現今最需要的吧。」他瞄瞄他們身後破敗的房子與窮得幾乎沒吃飽的孩子們。
  中年漢子抖了抖唇,他的兄弟比他快一步說:
  「好!姓杜姓柯都一樣,我們還不是我們嗎?奶奶懵了,我們可沒有啊!她老人家也不知是傻到哪了,竟要我們拒絕他,這不是要我們窮一輩子嗎?」愈想愈生氣,不由得怨起那老婦人。
  「你們真的願意改姓?」
  「願意!願意!」
  「絕不後悔?」
  「這是當然!我們願意改姓柯!」十幾句願意令人震耳欲聾,引來鄰居紛紛出來抗議。
  男子輕輕一笑,先將玉佛交給他們,再送上幾錠金子。
  九九,這也是妳最好的朋友啊。
  她竟然怕妳找她算帳,遠避他處,甚至不願意讓妳有轉世的機會。
  沒關係,還有我在。
  知己是什麼?不就是我現在在做的嗎?
  妳聽到他們講的願意麼?姓柯的都心甘情願的,妳就不要一直躲著不出來。
  記得,姓柯。別找錯姓了。
  這一次,我親自領妳進修行之門,不再碰觸這些醜陋的人心。

大陶  緣……續?
  
  台灣花蓮。
  柯嬌嬌……真好吃啊……
  無形的壓力緊緊攫住她的心臟,扣住她的四肢,讓她動彈不得。
  她不知死命掙扎多久,才從惡夢裡猛然驚醒。
  她夢見她被釣出來的人吃了,被人面犬吃了,甚至,連爸爸都在吃她。
  她喘著氣,抹去滿臉汗水。床頭小燈照亮床鋪、衣櫃,甚至現代化的日光燈她都看得見,這令她感到心安。
  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有人會從窗口飄進來吃她?她下意識摸著玉佛,但還是有點不安心。
  忽地,窗外有什麼動靜,讓她又跳了起來,目瞪著窗口。
  她記得,大陶屋外的庭院有夜間照明,任何東西都苶所遁形的。她想了想赤腳下床,小心翼翼地靠近窗口。
  總得搞清楚,要不然她一定睡不著。
  自二樓窗往下望,一個身影正在澆水,那個身影的髮色很好認的。
  「大陶?」她訝異,連忙開窗。「大陶,你不睡覺在澆花?」
  院子裡的人頭也不回,隨口答著:
  「不行嗎?」
  「沒沒……我以為你在屋裡睡覺了。」
  他終於抬頭看她一眼,揚著秀眉:
  「怎麼?就妳一個人不睡,我不行嗎?」
  「也沒有啊……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我?」她怕他是太虛弱而睡不著,那還不如來吃她幾口。
  「我倒是真的餓了。妳也要吃嗎?」
  「咦……」她看他放下澆花器,走進屋裡。她不是指消夜啊,但半夜有人陪,那是最好的。她連忙答著:
  「要,我也要!我下樓去吃。」
  她趕緊閤上窗,快步奔下樓後,看見大陶已經在廚房了。
  原來,大陶是閃電俠?
  動作未免也太快了點吧。但不可否認,只要她看得到他,她就安心。
  「妳要吃多少呢?」他背著她問。
  她在飯廳坐下。「多一點好了。」大陶難得煮飯,當然要多吃一點,何況吃愈多待會愈容易睡吧。
  她瞄一眼牆上的鐘。現在才二點鐘,離天亮還很早,待會又要惡夢連連了,唉。
  當她把視線轉向送菜過來的大陶時,她傻眼了。
  「來。」他嘴角充滿惡劣的低級趣味:「丫頭,快接啊,等著妳拿呢。」
  「這是……消夜?」
  「喝了它,很好睡的,省得妳半夜失眠,在屋裡亂跑,我也頭痛。」
  她哀怨地接過七百CC的熱牛奶。這根本在整她吧?這麼大杯!
  她看他也在喝牛奶……大陶是健康牛寶寶,她不是啊!
  「大陶你也失眠嗎?」
  「我可以失眠,妳不能。丫頭,別忘了妳還得餵飽我,我可不想吃妳那種不健康又難吃的氣。」
  「是是,我會記住的。」她撇撇嘴,委屈地喝著沒有糖的牛奶。
  薛家的食物從不加糖,令她痛苦得要命,而且哪有人跟暗戀的人在一塊喝牛奶的?有夠丟臉的。
  「想不想出去走走?」他忽然道。
  她找眼看向他。
  他哈哈一笑,食指碰向她的嘴角。
  她的心跳剎那停止了,長相清雅秀氣的人大笑時真是……如果這時她的眼睛射出心心鏢,大陶會嚇到閃人吧!
  小陶……你的另一半碰到我了耶。就算他只碰一下下她也是心花朵朵開。
  「像孩子一樣喝牛奶,弄得滿嘴都是。」
  她連忙擦掉嘴邊的白泡泡,有點惱怒地瞪著桌面,悶聲說著:
  「我去睡覺了。」沒情調,笨蛋大陶!
  「這麼好命啊?我還得熬夜呢。」
  「熬夜?」她停在樓梯間。
  「嗯哼,我沒妳好命啊,我在書房等加拿大視訊。大概要到早上五六點才結束吧。」
  那是說,他一整晚都不會睡?她暗叮口氣,覺得有點放心了。至少,當她遇難呼救時,大陶是清醒的,會聽見的。
  「還有啊,丫頭,別關上走道的燈,半夜我出房不方便。」他揚眉:「現在我們還算共生磨合期,很多事要請妳將就了。」
  「哦。」她縮回按開關的燈,回頭看他一眼。「大陶,你還真忙碌,事業做得真大。」
  「丫頭,妳有時間可以考慮看看,出去走走──我是說,去西方遊學或長期旅遊之類的。」
  「遊學?」有沒有搞錯?她才從恐怖經歷裡回神,馬上跑去遊學,她的人生場景跳得太快了點吧?
  「沒辦法,現在我們是共生關係,我想出去走走,難道妳想一個人留在台灣?」一頓,他又揚笑:「好好想想。上去睡吧,省得吵我。」
  她撇撇嘴,又多看他二眼。
  他自在地倚在飯廳的門牆上,喝著牛奶,看起來還真像尊門神,她微地安心,跑上二樓,直接滾上她的床。
  有大陶醒著,她就不大會胡思亂想到惡夢連連的地步了。
  遊學?她從沒想過呢。但似乎是個不錯的點子,西方應該不會有想吃三隻眼的妖怪,而且也能讓她很快適應一般的生活,忘記那些真實的惡夢……
  因為共生,所以大陶才會格外注意到她情緒上的波動嗎?無論如何,她還是很感動,心裡還甜滋滋的呢。
  門神大陶的身影一直在她腦海裡重複播放,雖然是個愛喝牛奶的門神,但她的情緒還是漸漸平緩,終於熟睡了。

  共生多年以後──
  即使同居多年,薛重陶還是不太能理解這丫頭偶爾突發性的舉動。
  「丫頭,妳到底在做什麼?」
  他一回家,回臥室一看,地上濺了幾滴白稠的水珠,沿著水珠往前看去,她正在浴室忙什麼。
  「大陶,大陶,快來洗牛奶浴。」
  他走到浴室前,往裡頭探看──
  「牛奶浴?」他微瞇著眼。他有沒有看錯,浴缸裡都是牛奶……還有玫瑰花瓣!
  丫頭愛美成這樣?他從不知情。
  「牛奶過期不能喝,只好拿來泡澡,這叫物盡其用!」她洗完手,笑嘻嘻地出來幫他脫衣物。
  「丫頭妳瘋了嗎……妳要洗不會自己去?」
  她厚顏無恥,繼續幫他脫毛衣。「愛喝牛奶的是你吧,你應該會喜歡這種牛奶浴的。大陶,何況你皮膚好,你一定要保持下去。」摸的人是她,她當然要好好愛護。
  冬暖夏涼細緻好膚質,她想繼續摸下去,所以,她很花費心思地收集過期牛奶呢。
  他瞪著她。
  她笑咪咪地,輕輕拍他結實的胸膛,果然摸起來就很舒服啊。要保養要保養。
  「大陶,請。」她充當僕役。
  「這些,夠三、四人洗了。我習慣淋浴,妳自己洗吧。」他沒好氣道。
  「不行不行,別讓我的心血浪費啊!」她硬把他推進去。「一定要洗啊!我去幫你拿換洗衣褲。」
  哎啊,真是有點可惜呢,在一塊那麼多年,大陶都是獨自淋浴,哪有一塊洗過?不過無所謂啦,他高興就好。只是一人洗還真的有點浪費那些過期牛奶。
  她從衣櫃裡拿出他的衣物。
  「大陶,你衣服我放門外唷。」
  「擦頭髮的毛巾呢?」他語氣仍帶點不快。
  「咦,在架子上啊。」她剛還看見的。
  「……沒有。丫頭,妳在整我嗎?」
  「冤枉啊,薛大人!」難道她的記憶有誤?「那個……大人,您把浴簾拉上,我進去看看,好不好?」
  「……可以。」
  大陶說得是信誓旦旦,令她有點毛毛的。她先回頭找了一條新毛巾藏在身後,然後嘴裡說:
  「大陶,我進去嘍!」輕 輕推開門。她有聽見水聲,那就是大陶真的享用牛奶浴了,嘿嘿。
  門迅速地關上了。
  「咦,大陶你幹嘛你幹嘛──救命啊!救命啊!」
  「妳不是想洗嗎?」
  「大陶大陶,這是暴力這是暴力!你只是壞嘴陶,不是暴力陶啊,我不喜歡牛奶啦,這件衣服很貴的耶……」
  「大陶……我自己洗頭啦你別這麼用力你以為你在洗衣服啊……我們第一次共浴,拜託,請允許柯嬌嬌留點好印象給你,好不好……」
  「大陶……我替你刷背吧……請你原諒我……下次我們一塊去洗溫泉好不好……算了,當我沒說……」
  當天晚上,一張床上二個人,她,柯嬌嬌,只聞到二人身上弄不掉的牛奶味。

小陶  緣滅。
  
  一年……二年……二十年……五十年……
  有一天,小陶忽然看著遠方,低聲道:
  「不見了啊……」
  「先生,什麼不見了?」掃地童子恭敬的問。
  「這就是你要的嗎?值得嗎?」他不解。
  從一開始,他就不明白,為何另一半的自己,為了轉世後的三隻眼不惜犧牲性命。
  他懷念三隻眼,但,轉世後的三隻眼絕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三隻眼。
  照說,另一個自己也讓如此認定。
  難道就因為另一個自己在大千世間生活,所以七情六慾上身,很容易喜歡上那個轉世後根本不是三隻眼的三隻眼?
  這些年,偶爾有些異樣的滋味流進他的心裡,有時甜有時惱有時又喜……這些情感他十分陌生,但也可以藉此確定另一個自己還活著,只是一直以虛弱的身軀在現世裡活著。
  他只能推敲,三隻眼跟他都沒死,那麼,只要他肯吃了三隻眼,自然能回來。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著另一個自己吞食三隻眼,哪怕等三隻眼年老了再吃也無所謂,只有吃了三隻眼,他倆才有合聚的一天。
  直到這幾天。
  另一個自己的氣息消失了。
  「到底,從那天後,過了幾年呢?」他數了數,數不仍細,只隱約記得四十年或五十年了……甚至只有三十幾年?
  為什麼不回來?
  為什麼要讓自己消失?
  他不解。
  他來到竹屋前,瞥見那老舊的白紙書法。
  禁食自助餐。
  他停步不前。
  「先生?」掃地童子跟著看去。他對這三隻眼印象很深,畢竟這天地裡幾乎沒有什麼人類來過,只有那個很軟弱的三隻眼……軟弱到他認為,三隻眼只是一種傳說,不能當真。
  小陶看了許久,驀然喊道:
  「九九!」
  掃地童子一臉莫名。「先生……」
  他想起來了!
  世間他唯一的知己,叫九九。
  時間太久遠了,他的記憶早就模糊,只記得他要等三隻眼的轉世,要領她進修行之門,卻忘了她的名字。
  九九。
  是九九。
  「先生,您到底怎麼了?」
  強風吹來,飄揚的長髮掩去他的視線。這就是你的選擇嗎?你選擇了跟轉世後的三隻眼消失,那九九呢?
  到底,誰才是九九?
  另一個自己跟他,因為分割太久,逐漸有了不同的思維。至今,他已算是獨立人格,即使沒有彼此,也能各自生活,只是另一個自己失去修行的法力,是個半普通的人類了,而他,卻是七情六慾極淡的修行者。
  原來,這就是他遇的連環劫。
  第一個,是天雷。
  第二個,是九九。
  這就是九九身為三隻眼,卻被老天壓在人間平凡生活的原因?成為考驗他的劫數?
  這就是九九存在人間的意義?
  自九九死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九九了。那麼,他到底在等什麼?
  世上已經沒有九九了。
  「先生,是否要把它撕了?」
  小陶沉默著,而後輕聲道:
  「撕了吧。」他的連環劫,已經結束了。
  「咱們何時才能出去呢?」
  他輕輕撫過一撮銀色的長髮,細看良久,又看向天際。
  「還不急。反正世間沒有我要等的了,那麼,在天崩前一刻出去也無所謂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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