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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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前衛藝術家搞了一個大型蠟像展,主題叫“10年代人類”。我是在媒體上看到的消息。
關里對我說:“我們去看看。”
我正忙著在電腦前敲字,說:“給個理由。”我賣字為生,一分鐘值50元人民幣或者更多一些。
他說:“不花錢。”
我當即就同意了。
後來我知道,關里不認識藝術家,也不認識展覽館的經理,他認識的是一個檢票員。
那是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也許是毛髮太少的緣故,他看上去有些怪。
關里剛剛二十出頭,在一家公司編軟件,我想不出,他們兩個人有什麼理由認識。
不過這個檢票員是個很幫忙的人。他說,白天是兩個人把門,不方便,因此只能把我們的“免費參觀”安排在下班之後。這時候,天已經黑了。看他那緊張的神情,我們知道他為此擔當了很大的風險。
說參觀不確切,應該說偷窺。沒錯,絕對是偷窺。
那個檢票員悄悄打開門,把我們放進去,然後他在外面放哨。裡面的燈也不敢全部打開,太顯眼,只亮了幾盞,不過光線足夠了。
實際上,我已經有些懊悔了。來偷肉偷錢偷情都值得,鬼鬼祟祟卻只為看一個展覽!
進了門,左右是兩條彎彎的通道,毫無疑問,這個展廳是環形的,順一個方向走進去,轉一圈,從另一個方向走出來。往兩邊望過去,通道的弧度含蓄地阻隔了視線,顯得深不可測。
那些蠟像順牆根站著,一個連一個,每個蠟像的右手都拿著一隻鼠標,每一根鼠標線都伸到後一個蠟像的腦袋上,從天靈蓋直直地插進去。
我們慢慢朝前走,發現所有的蠟像都是這種關係。我明白了,這些蠟像在展廳里站了一個圓圈,首尾相銜,完成了一個循環。
應該說,這是一個淺陋的作品,卻被媒體吹得很玄乎。不過如果把這些蠟像看成一個體力活,倒是很令我欽佩———這麼多蠟像,得做多長時間啊。
我不喜歡蠟像,因為它們太像人了,可是,由於沒有血,那膚色又假得令人害怕,就像站著一具具屍體。
它們有男有女,不過年齡在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之間,服飾無一雷同。
從衣著打扮上看,有染著紅黃藍頭髮的街頭少年,有穿職業裝的白領女孩,有上下名牌的紳士,有雍容富貴的少婦……
不過,所有人的臉都是同一個人的臉,那是一張中性的臉,不過,表情卻不同,好像同一個人穿著不同的衣服,做著各種臉譜:有的木木地看著前方,有的低頭想著什麼,有的臉上掛著GAY乾淨的笑……
其中有一個戴墨鏡的女人蠟像,我忽然對“她”有些懼怕,就停下來,和那副墨鏡對視。
終於,我伸出手,小心摘下了“她”的眼鏡。
是的,我擔心墨鏡後沒有眼睛。
還好,眼睛是有的,“她”定定地盯著我。
我把眼鏡給“她”戴上,離開了。
接著,我看到一個男人蠟像,“他”的手腕上竟然戴著一塊真表。
我蹲下去仔細看了看,那是一塊“寶珀1735”全手工機械表,全球只限生產30塊,我懷疑是冒牌。
接著,我掏了掏“他”沉甸甸的口袋,裡面竟然還裝著一個彩屏手機。
我站起來,用它撥一個朋友的手機號碼,竟然通了。
那位朋友叫張虹,她客氣地問:“喂,哪位?”
“是我,周郎。”
她大呼小叫地說:“你拿的這是誰的手機呀,號碼這麼怪!”
我說:“別人的,我只想試試。”然後我就把電話掛了。
張虹聊起來就沒完沒了,我不敢和她糾纏。不過,她心直口快,是個皮實的女孩,我只有對她才敢這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把手機放回“他”的口袋,繼續朝前走。
現在,我覺得這個展覽有意思了。我一個接一個地摸那些蠟像的口袋,像小偷一樣興奮。
我偶爾發現一個問題———每個蠟像的右手和鼠標都是一體的,好像那鼠標是從手上長出來的一樣。
發現這個問題之後,我察覺到關里不見了。他在我前面,走得太快了。這傢伙的樂趣僅僅在於佔便宜,對藝術的興趣還不如我大。
我喊了一聲:“關里!———”
展廳裡的迴聲很大,好像還有一個我,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喊關里。那個虛假的聲音同樣沒有血色,性質就像這些蠟像。
我沒聽到關里的回答。
我有點緊張起來,快步朝前走,想追上他。
前面只有無窮無盡的蠟像,它們基本上都是無神地目視前方,我得經過所有的視線。我忽然有一種怯場的感覺。
電話突然響起來,我立即站住腳,掏出來接聽。
這時候我旁邊是一個女孩,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她張大嘴笑著。也許是她的嘴唇太紅了,也許是她的笑在這個夜裡有些不適宜,總之,看上去她顯得有些猙獰。
是張虹打來的,她說:“剛才接電話的那個人是誰呀?”
一絲陰影從我心頭飄過,我問:“怎麼了?”
她不滿地說:“你掛了後我又打過去了,他的態度怎麼那麼惡劣?”
我一驚:“他說什麼了?”
張虹說:“我問他,剛才打電話的那個人去哪兒了,他粗聲粗氣地說,他走啦!然後啪地就把手機掛了———他到底是誰呀?”
“別問了,反正你不認識。”
“哎,我正想叫你來看一些好玩的東西呢……”
“好了,我有急事,回頭再給你打電話。”說完,我又把電話掛了。
張虹堵住了我一隻耳朵,很危險。
在這個陰森的展廳裡,我得保持聽覺十足的靈敏。
我警覺地回頭看了看,一個個蠟像木然站立,沒有任何異常。我快步朝前走。
一直沒看見關里的影子。
這個光禿禿的環形通道是藏不住人的,難道他已經出去了?
我突然懷疑他是不是藏在哪個蠟像的後面了,也許,等我走過之後,他會從後面跳出來嚇我一下……
我開始打量那一個個蠟像。
終於我看見了他的衣服———白色T卹,上面有一隻碧綠的兔子圖案,下面穿一條黑色牛仔褲,一雙黑色休閒鞋……
我朝上看了看,卻是一張蠟像的臉。
我一下有些發蒙。
我覺得關里是在跟我開玩笑,但是我一時沒有想清楚是他把衣服套在了蠟像的身上,還是戴上了一個蠟像的面具。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張毫無血色的臉,它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一直木木地看著前方。
我和“他”就這樣對峙了好長時間。
不知道旁邊哪個蠟像戴著表,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提示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這樣下去是沒有結果的,我忽然希望事態擴大化,就躲開“他”的目光,轉到了“他”背後,伸手摸了摸“他”的肩。
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真人的肉身!
我抖了一下,把手縮回來。
“他”突然說話了,是關里的聲音:“其實,我也是這蠟像中的一員。”
我一下跳到“他”面前。
“他”毫無表情,依然木木地看著前方。
我馬上想到這是一個需要觀眾參與的所謂行為藝術作品,也許,哪個地方藏著監視器和廣播……我忽然有了一種被耍弄的感覺。
我又憤怒又恐懼,現在,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趕快離開,並且暗暗發誓,下次就是倒找錢我都不來了。我可是一個有記性的人。
前邊的通道耐心地彎曲著,看不到盡頭,我甚至懷疑順著這條通道能不能走出去。
我折了回來。
相反方向的通道同樣彎曲著,看不到盡頭,蠟像無盡無休。
我想了想,還是返過身,繼續朝前走———我不願意再見到那個口袋裡裝著手機的蠟像。
我感到孤立無援了。
我想,這時候如果跟一個同類說說話,心裡也許會平靜一些……
我掏出電話,撥張虹。
電話通了,她咋咋呼呼地說:“是周郎?我正等你呢。”
“你在哪兒?”
“我在一個展覽館。”
“展覽館?”
“對呀,這裡有很多蠟像……”
怎麼到處都是蠟像?
我正疑惑著,突然停住了腳步———前面那一個挨一個的蠟像中,有一個正在打電話,除了臉,“她”的聲音,身材,髮型,服飾……都和張虹一模一樣。
“她”沒看到我,還在繼續說:“特好玩,所有的蠟像都長得跟我一樣,你快過來吧!”
我喃喃地說:“是啊,我看到你了……”
她聽到了我的聲音,猛地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直直地看著我。
這時候,展覽館裡的燈一下全滅了,四周一片黑暗。
張虹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來:“周郎,是你嗎?”
我屏住呼吸,不說話。
“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你怎麼也長成了我的樣子?”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卻摸在了一個蠟像的臉上。
我知道,也許是內容,也許是形式,總之我已經變了,我被捲進了這個詭秘的通道裡,像時間一樣不可逆轉。現在,我必須找到出口,衝出去,仰頭看一看天上的星光。
我扔了手機,在黑暗中一步步後退,卻撞在了一個東西上。那似乎是一個軟乎乎的肉身,但是這騙不了我,我小心地躲開,朝旁邊走,剛一邁步,又撞在了一個東西上。我怵然一驚,急忙朝相反的方向走,結果還是撞在了一個東西上……
我忽地明白了,是有人在阻擋我。
我小心地伸出雙手摸了摸———四周竟然都是蠟像的臉!
我放棄了努力,一動不動了。我想,門口那個檢票員發現停電了,肯定會跑進來找人,我希望他馬上出現,把我拖出這個噩夢。
可是,檢票員沒有出現,電卻來了。
我立即發現,我已經被編排在了蠟像中間。我的手裡也長出了一隻鼠標,鼠標線插進了右邊那個蠟像的腦袋,而我的腦袋插進了左邊那個蠟像的鼠標線。
我發現身旁這個蠟像的體態和服飾有些眼熟……我陡然絕望了,哆哆嗦嗦地問:“你是檢票員?”
“他”慢慢轉過臉來,喜笑顏開地說:“不,我是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