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而又無邪的如敏,在她進了聶府的第一天,就主動向她示好。天知道以往
她對人真的沒有什麼興趣,即使是自己的家人...從有記憶開始,她便埋首書堆
,對人的感情相當陌生,並不是有心防備,只是她的家人讓她自然而然地有了區隔
。
「璇璣姐?」如敏的臉紅了紅。這還是璇璣姊頭一回主動靠近她呢。
「妳像是我妹妹,如敏。」她柔聲說道。
「璇璣家裡也有妹妹嗎?」她的家裡就有五六個賠錢貨呢。
「...有,不過如敏比她們更像是我妹妹。」
「那...那...」如敏有些扭捏不安。「那我當璇璣姊的妹妹好了。」她
脫口而出。她與璇璣的身分相當,互稱姊妹是她著想已久的。姊姊呢,一輩子都不
可能有的,璇璣姊讓她安心而溫暖。
「哎喲喲。」樹上的葉子掉了幾片,忽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嚇得如敏縮進
璇璣的懷裡。她紅著臉聞著璇璣身上的紙香味,好好哦!以往在窮困的家中,她是
老大,所以得為家人頂著天,現在有了姊姊可以依賴,真好。
「十二少爺。」
「是我...好痛!」聶元巧一躍起身,齜牙咧嘴地扶著腰。「本少爺在這裡
睡個覺,也來吵我,唷唷,還不快來幫我捏捏腰,痛死了--」他遲疑了下,說道
:「不不不,不必捏了。妳們過來,過來點。」他隱身在樹林之中,找塊假山裡的
洞穴,向她們招招手。
「妳們進來,進來啊!我又不會吃了妳們,真是。」他跳上石塊,手腳盤縮起
來,讓外界瞧不見他。
璇璣皺眉。「十二少爺,這個時候你該在屋裡念書才是。」
「咦?什麼時候妳成了三哥的分身?嗟,真麻煩。」他伸手一拉,將身輕如毛
的璇璣拉進洞裡,如敏急急跟進去。
「十二少爺,咱們可沒有時間陪你一塊玩呢。要是璇璣姊晚回去,說不得又會
被三少爺給罵了打了。」
「誰說要陪玩?」聶元巧啐道:「我在樹上睡好覺呢,誰知道妳們兩個小丫頭
嘰嘰喳喳的,還認姊妹!瞧瞧我有十來個兄弟,像包棕子似的,一串接著一串,煩
都煩死了。」他頻頻探頭往外瞄,漂亮的臉龐有點緊張。
璇璣跟如敏對望了一眼,璇璣歎了口氣。「十二少爺要咱們做什麼呢?」
「沒做什麼,就坐在這裡陪我。等著那章家小姐走了後,我自然放人啦。」
「章家小姐?」璇璣眉頭又皺,心頭無由來地撞了下。她以往都待在家中,不
知南京城姓章的人家有多少,但能進得了聶府的...應是不多。
「是啊,瞧瞧我才幾歲呢,四哥竟然想給我談門親事。」他苦惱地垂著頭,從
腰間掏出扇子。「璇璣丫頭,方才妳是從上古園出來的吧?瞧見四哥了嗎?他夠狠
,今兒個一早,先把我從石頭閣裡挖起來,說章家人來訪。四哥這王八羔子,分明
是變相的相親,就留我在廳裡跟章家小姐獨處,他自個兒倒好,跑去三哥那不知搞
些什麼!」說起來就嘔,他才十七歲,要成親也該先由四哥自己先啊,可惡!
「章家...不跟聶家有仇嗎?」璇璣喃喃道,招來他驚奇的眼光。
「咦?璇璣,妳怎麼知道?」
「啊...我...我也是聽來的。」
「哦。」他不疑有它,抱怨道:「不算是仇,不過生意上有過節而已。咱們聶
府不只經營書肆,航運、書院、園林設計,三百六十幾行,多少都有涉獵,自然會
跟南京城其他生意商行打對台,章家啊...聽說最近章老頭歸西了,年輕一輩有
心想化解彼此之間的過節,就提出這門親事,可惡!」他苦惱地抬起臉,輕輕咦了
聲。「璇璣丫頭,妳的臉怎麼比我還苦,眉頭皺得比我還深?」莫非為他擔心?嗚
,他好感動!
「我是為十二少爺擔心。」她隨口解釋,腦中在轉。「那麼,這表示以後章家
小姐會時常來聶府嗎?」
「肯定是的。」他咕噥。章家對這門親事積極得很,打死他他都不會去章家,
而章家小姐...天啊,並非說她醜什麼的,是他還沒玩夠,要他突然扛起成親後
的責任,他會活活悶死。他要逃,當然要逃,他忽然抓住璇璣跟如敏的手。「咱們
溜出去玩,好吧?天知道我有多久沒出大門一步,要我成天窩在府裡等章家小姐來
訪,我肯定發瘋--」
「誰要發瘋?」石洞裡的光線被陰影擋住,聶沕陽彎下身往埋頭瞧。「元巧,
我就知道你窩在裡頭,出來。」
「我不要!」這麼慘!從小每回不管躲哪兒,四哥都找得到,又不是鬼!
聶沕陽歎了口氣。「章家小姐都回府了,你還窩在裡頭生霉嗎?」
聶元巧懷疑地注視他。「四哥向來說話愛打誑語,不像七哥說一是一,誰知道
你有沒有騙我。」
「你要待,我不反對。不過,璇璣,妳出來,妳三少爺在等妳呢。」
「是。」
「嘿!」聶元巧及時抓住璇璣的手。她的手柔弱無骨,摸起來滑滑嫩嫩的,他
怔仲了下,朝聶沕陽擠眉弄眼的。「你說走就走嗎?璇璣陪著我比起陪三哥那老怪
物好多了,是不?璇璣丫頭。」
聶沕陽注視了下他握箸璇璣的手,邪惡地微笑:「你是要讓三哥親自來嗎?」
來了,他就真死定了。即使沒有時常進上古園,也有管道洩漏消息。現下在三
哥眼前當紅的,不是朝生也不是四哥,而是秦璇璣。
就看不出這璇璣丫頭有什麼特別魅惑之處,不過只要三哥高興就好,他撇了撇
唇,鬆開她的手。
「妳去吧,去吧。」他朝她眨眨眼。「如敏就押在我這兒,可別忘了改明兒我
們的約唷。」他賊兮兮地笑道。
約?什麼約?方才除了章家的事外,壓根兒沒聽清他的話。她走出了石穴,眼
角不由自主地環了四周一眼。
「妳在找什麼?」
「奴婢在找...章家小姐是否真走了。」
聶沕陽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不都說走了嗎?怎麼沒一個信我?瞧妳似乎也
挺關心元巧的,妳不必關心他,只要照料好妳三少爺就夠。」他舉步走回上古園,
當作閒逛似的讓她跟在身旁。
「奴婢遵命。」
「奴婢?」他笑道。聽起來果實有些剌耳,即使三哥不問世事,敏銳程度卻依
舊如昔,他們的看法共同--她不像個丫鬟。雖自稱為私塾夫子之後,但她渾身上
下沒有鄉間的氣味,她溫婉而乖順,卻也別有倔氣。
「四少爺...」
「嗯?」
「聽十二少爺說,章家想與聶府聯姻?」她唐突地問,是不得不問。
「他們是有這個打算,」聶沕陽隨口答道,但腳步放得更慢,他的眼睛注意起
她的神情來。「章老爺上個月歸西,年輕一輩說能沒有能,說才沒才,家族雖大,
卻也得靠聯姻。章小姐今年十七,比元巧是大了幾月,但我倒覺得他們挺相配的。
」
「呃。」她輕輕應了聲。
他看著她,沉吟了下,將疑問暫藏於心。秦璇璣向來沉靜,不愛惹人注意,這
是從丫鬟嘴裡及跟她接觸後的判斷。這樣的女子會主動問的問題不多,而她對章家
似乎有幾分關切--
但,重點並非這個。他皺了皺眉頭,調整了下臉部表情,忽然長歎了口氣。
「妳可知聶家有十二個兄弟,除了元巧跟我之外,每個兄弟從十歲左右起就幾
乎立定了自己的志向?」他開始不厭其煩地訴說:「好比妳五少爺,從小就上了船
。妳七少爺鑽研佛理,立志當出家人。三少爺偏好書冊,而六少爺浪跡江湖..」
「家族史嗎?那倒有趣。」
她似乎挺著迷的。上一個傾聽他家族史上的人聽不到中途,便已昏迷不醒,這
丫頭倒真像是頗有興趣。
他微笑。「妳家中無兄弟姊妹?」
她遲疑了下,答道:「、有。但並無四少爺與兄弟們這般親密。」
原來如此。「妳愛聽家族史,改日讓三少爺說給妳聽,那可又臭又長,說上三
天三夜也說不完,我要提的是妳六少爺,他近日之內就要回府。」
「呃。」這跟她有何關係?
「他鑽研醫理。三年前庸醫誤人,使妳三少爺雙腿非但不能治療,反而更加棘
手。六少爺四處訪藥,前些日子捎來訊息,藥引已齊,就等三哥點頭。」
她驚訝她脫口:「他的腿有治癒的機會?」
「當然,在聶府裡,只有不肯做,沒有做不到。」他又嘆了口氣,難得沒有維
持他的笑臉。「就是三哥不願意點下這個頭。」
「他不願意?」為什麼?能行走不是很好嗎?
「妳夠聰明,璇璣。」聶沕陽打開扇子,又露出笑容。「所以,我點到為止,
留下來的疑問就得等妳自己挖掘了。」
她瞇起眼。這表示她這條魚上勾了嗎?他要她去勸聶封澐?憑她?聶封澐怎會
將她放在眼底?若說要勸,也該由笑世生來勸。雖然他與笑世生初見,他並無任何
過於激動之情,但他似乎相當喜歡(孽世鏡)這一本書,連帶愛屋及烏,渴切想見
其撰文者。
他的雙腿若能行走...若能行走...她抓緊了拳頭。她仰慕他,是真心的
,如果章家真要聯姻,那麼她勢必要悄悄離去。在此之前,如果能勸服他治療他的
雙腿--
「快走吧,璇璣。」他溫暖的地笑道,分明看出了她的決定。
「你是個聰明人,四少爺。」她喃喃道。
「而妳則讓我印象深刻,璇璣。」印象深刻到想要去查她的底.並非她有害,
而是她本身的謎團令他起疑。
章家小姐嗎?提到她,璇璣似乎格外注意,那就由章家開始查起好了...
6
夜涼如水,月隱遁。風飄揚,行路難--
「不見了?她怎麼會不見了呢?該死的丫頭!」府裡燈火通明,是忌中。但在
樹林裡是一片幽黑。
她小口小口喘著氣,躲在陰暗的樹幹後。夜如魅,掩去她纖細的身影,也遮去
天下間最醜惡的事。
「是她自知死路到了吧。」漢子的聲音幾乎就在她身邊。她的心跳足夠撼動整
座竹林。「若是可以,還真想召集人馬搜竹林。」他惱道。
「召集人馬?你想招誰啊?想讓咱們的姦情曝光嗎?」女人的乾笑聲由四周傳
來,聽起來像是睜大了眼東張西望,怕遺漏了任何一塊地方。「我就討厭她這點,
不愛說話,就愛用那雙眼睛看人,看得我心裡都發了毛--」
「妳還怕什麼?」漢子捏了一把女人的屁股,笑聲有些淫亂。「等我解決了她
,要錢要人,要什麼有什麼,妳的心底快活都來不及,哪還會發毛?」
就等解決了她--
「秦璇璣!該死的丫頭!」暴怒的吼聲隨著重物落地,驚醒了她。
她倏地張開眼,低低慘叫一聲,肺裡的空氣幾乎被壓光。
「該死的妳,扶我起來!」
「啊...」迷迷濛濛的焦距定住,月光映進窗,隱約看見聶封澐狼狽的趴在
她的身上。「你...你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妳以為我飢不擇食的想要侵犯妳嗎?」他惱怒地說道,雙手撐
起。
「我...」他的身子橫過她的胸前,依他的身形瞧起來,確實是有侵犯之嫌
,但務實的腦袋告訴她,他對她的興趣比對螞蟻還小。
「妳什麼妳?扶我起來!」
「好。」她迅速脫離他的身軀,爬起來。「我讓元護衛進來扶你吧。」
「如果他在外頭,我還需要用得到妳嗎?」他的咆哮足夠響徹雲霄了。
這就難得了。難得見到元朝生沒守在門外,這個念頭閃過腦中,但依舊扶著他
的手臂,試圖拉他起來。
「床夠大,怎麼會掉下來呢?」她喃喃道。
「妳認為我掉下來的原因是什麼呢?秦璇璣。」她的力氣跟隻兔子一樣,該死
的丫頭,試了幾次仍扶他不起。
她的長髮散在胸前,幾撮不乖順的滑在他的臂上。隔著月光,她瞧起來格外的
纖細柔弱,他的手臂總是不經意的碰觸到她渾圓的胸部...不知該笑抑或惱怒,
她竟粗線條到連她被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扶著他起來,多半還是借助他抓著床沿才撐起一些。她氣喘吁吁的推
他上床,他的手臂抓著她的衣袖,她連帶跌向床上。
「天!」她似乎老是被撞得頭昏腦脹的。
「該喊天老爺的是我,該死的丫頭!」
「三少爺若是肯點頭,雙腿自然有治癒的機會,就不必靠璇璣扶持了。」她低
語,聲量不大,但足夠讓他聽進了。
想都不必想就知是誰提的。「妳該死的丫頭,淨愛管閒事嗎?」夜涼如水,香
氣襲來格外濃郁,她身上的紙香味似乎成了她的體香,一夜就是被這味道所擾,才
翻來覆去未成眠。
他以為這紙香味能鎮定他的心緒,到頭卻發現勾起了他的情慾。
她在地上打地鋪,雖然衣著如白天般保守而規矩,但披散的長髮、沉靜的睡容
有些誘人--
該死!三年未近女色了,他想要女人,看不上夕生特意安排在他身邊的懷安,
卻想要這個貌色中姿女人。
「我這可不是管閒事。」她的唇一張一閤的,汗如水晶,透明而晶瑩。
「不是管閒事?妳是我的誰嗎?」他嗤的笑了。
「我不是三少爺的誰...但,但...」她首次有些結巴的道。
也許是他看錯了眼,透著月光,竟看見她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泛紅。
她淡淡的羞澀改變了她一向冷漠的臉,顯得有些動人而...迷惑人心。他的
胸口壓了塊大石,想要她的念頭加重。
究竟是他的審美觀出了差錯抑或太久沒有女人才導致的錯覺?竟覺得她的氣質
讓她柔美起來。
「妳結結巴巴的,是要說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譏道。
「對三少爺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我可是一輩子的事。」她的神態認真而嚴肅
,像在思考該不該說。
過了會,她像下了決定的直視他。
她的黑瞳幽深而今人印象深刻,然而她下一句話讓他忽略了她的眼睛。
「我曾說我有仰慕之人,而這分仰慕幾乎長達十年。」
「這話妳可以留給妳仰慕的男人,不必在我跟前嘮叨。」他沒好氣地道。
「現在他就在我面前,也就是你,聶封澐。」
◇◇◇
「我?」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是的,我仰慕你。」她照實說道。每一句話說出口了她都皺了下眉頭,像是
出自認真思考而又百般不情願下的產物。「也許,我還有點喜歡上你。」她說得不
太肯定。
「喔,那可真是晴天霹靂。」他半是譏道。喜歡?喜歡上他哪裡?又仰慕他何
處?連她自個兒都常有遲疑之色,要如何說服他人?
她似乎渾然不覺自己惑人的魅力,向他靠了靠,她過臀的長髮又纏上他。他伸
手抓住了一小撮烏絲,軟而滑潤的觸感讓他低低抽了口氣。
「你不相信?我仰慕你,因為你是寫跋的聶封澐。也許你已經遺忘,但我還記
得那一年見到你的時候,你手裡拿的正是(如意君傳)...」
「上古園終年不見外人,妳是哪一年見到我的?」他的聲音沙啞。清純的香氣
逼人,宛如處女體香。
這些時日以來,即使是以丫鬟之身,也隱隱約約流露出她獨特的氣質。她的氣
味混合著她的行止舉動,交織出魅人的誘惑。是不是曾經有人發現她這樣的一面?
忽視了她的容貌,純憑男性的感宮挖掘出她的女人味?
「三年前在書肆裡,我曾經有幸與你說過幾句話。」她吐氣如蘭,噴在他臉龐
上的氣顯得冰涼而酥麻。
然而她的字句提醒了他,她所仰慕的也不過是曾手腳健全的聶封澐。現在的他
算什麼?一個不會走的男人!她所著迷的,不過是虛幻的假象,現在而真實的聶封
澐是一個凡事需要人代勞的男人。
「三少爺?」她狀似要爬起,發現他的手臂制住她的腰間。她抬臉,面露迷惑
。
他雖然無法行走,但依舊有力。他的黑瞳瞇了起來。「妳說,妳仰慕我?」
「是的。」
「是獨一無二的?」
「在我心目中,是唯一的。」
「曾經,有多少閨秀仰慕聶封澐,為了一睹我的容貌,守在書肆外頭的不是沒
有,而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在瞧見我之後會臉紅心跳了。」
她皺眉。她仰慕的並非他的容貌,在她以為聶封澐是個老頭子之前,就已經十
分傾心他的文采。想要解釋,卻覺環住腰閒的手臂將她拉近。她驚詫的睜圓了眼,
隔著彼此的衣衫,她的身子貼住他溫熱而男性化的身體。
「妳要如何證明妳喜歡我、妳仰慕我?」
「啊!」心跳遽增,是她的或是他的?他的舉止已經非常明顯了。「三少爺.
...你是要我...獻身?」說出口,才發覺聲音是乾澀的。
「妳說呢?」他的臉龐與她只有一吋之遠。他的眼半垂,透露的黑瞳是似曾相
識的慾望。
她懂的,在她的家族裡,她曾經看過這樣的眼神。她厭惡這樣的眼睛,充滿情
慾而淫穢,然而他的眼並不讓她有惡心的感覺,反而像是深邃的黑洞,將任何瞧著
他的人吸了進去。
她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你...想要我?」
「我想要女人。」他低沉說道,神色複雜難讀,唯一看得出的是他的慾念。
那就是只要女人,任誰都可以嘍?這樣無情的話,著實有些傷害她。她垂下眼
思考,他的氣味混合她的,陌生又熟悉,卻讓她喜歡上這樣的味道。
她再抬起眼時,下定了決心。「倘若...倘若你願意治療雙腿,那麼...
那麼...我可以...可以...」
他的眼緊瞇了起來,劍眉橫豎。她仰慕過去那個聶封澐,仰慕到可以為他獻身
的地步嗎?該死的丫頭,她開始自以為是犧牲品了!如果今天她仰慕的是旁人,那
麼,她是不是也讓另一個男人要她?
「妳的身體這般廉價嗎?該死的令人作嘔!」他暴怒道。
猝不及防的,她被推開,還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跌下床鋪。
「噢...」她低低呻吟一聲,後腦勺傳來疼痛,瞇彎了的眼瞧見他似乎想伸
出手抓住她,是她錯看了吧?
他的脾氣反覆無常,今人又恨又無所適從。她迷戀他的文采,在乍見他以輪椅
為行走工具時,不得不說是十分訝異跟....心痛,但那無損於對他的仰慕。縱
然他的雙腿不便,但依舊能讀能寫,有豐富的學識及專業能力,這就足夠構成她迷
戀的因素了。老實說,他的腿是不是能治癒,並不會影響聶封澐給她的觀感,但如
果他能傷癒而恢復到那個意氣風發的聶封澐,那麼她願意一試。
他的面容仍然惱怒著,也撐起了身軀坐直。「妳給我站起來。」他的語氣和緩
了,似乎與那張臭臉不搭。
她沒忖思太多,扶著椅子搖搖欲墜的爬起來。
方才摔下來,摔得頭昏腦賬,全身骨頭痛得要命。
烏雲遮掩了月色,他的臉龐陷進一片陰影當中。老實說,她的視力並非很好,
她半瞇著眼,仍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妳過來。」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顯得低沉而無怒氣。
他不再莫名其妙的發脾氣了嗎?
她有些跛的走到床沿,忽感一雙手扶上她的腰際。
「有沒有受傷?」
「我很好...」
「不再自稱奴婢?」他的臉龐似乎抬起,眼瞳神祕的閃爍。「妳不是一個有奴
性的丫頭,如果我叫妳脫下衣服呢?」
她皺眉,聲音清涼如水。「你會讓人治你的雙腿嗎?」
「啊,妳在談條件?就為了我的雙腿?我能行走,對妳有何好處?妳以為我同
妳燕好,就必須給妳名分?」
「我沒想過要嫁你。」
「假話。」她的人就在他的雙腿之間,幾乎能感受到她的纖細柔軟,女人味十
足,她的氣味像魔網罩住了他的嗅覺。
「實話。」她堅定答道。
「妳認為在經過這一夜後,有任何正經的男人會娶妳嗎?」最多,是他將她許
給某個聶府的下人,不是鰥夫便是某個有缺陷的僕人。她的年歲不小,已在選擇夫
婿上有了限制,而如今失了身,又無任何富貴的背景,她能嫁的男人將會屈指可數
。
她沉吟了會,微微偏著頭,說道:「我沒想這麼多。人們總是因想太多而遺忘
了天亮後又是一個未知數,也許,明天我會死於非命呢。」她遲疑了下,解開腰間
的織帶。
「我之所以仰慕你,也許是因為我是一名女子,很多事情無法去做,而你卻能
做到。你開書肆為大明朝創造了書冊的鼎盛時期,你引進了最新的印刷技術,你為
上萬冊古書寫跋,擔起為年輕的讀書人作起導讀的工作,你不用武,只拿一枝筆與
滿腹才華就能讓你流芳百世,這樣的聶封澐即使斷了腿,光采依舊不減。」鵝黃的
外衣滑落地面。她的心在狂跳,他聽得見嗎?他說,沒有女子會為他臉紅心跳,難
道他看不見她的害羞及仰慕嗎?
「一次一個小願望,只要肯嘗試,願望就會成真。這是我二十二年來所堅持的
觀念,我希望你的雙腿能治癒,是私心也是期盼過去的聶封澐與現在的你能尋找出
一個平衡點,我便心滿意足了。」然後,她就要走了,在被發現之前。
也許,她還來不及走,就被章家發現而死於非命,未來的事誰知道呢?倒是真
沒想過嫁人這一環。她的願望在三年前就已停止,直到再見到他,他莫名的脾氣源
自於他的傷殘,她不在乎他能否行走,但如果因為他的腿癒而能重拾過往的自信與
風采,那麼她的「犧牲」是微不足道的。
她垂下眼。也許,她比想像中的更為喜歡他這個人,才會認為與他肌膚之親並
不這麼令人討厭。他的手掌貼上她的肌膚,有些燥熱,有些酥麻。
「是誰讓妳來說服我的?四少爺?」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情感。「妳只不過
賣身三年就這麼聽話?」
「他是提過,但我是心甘情願。」她的身子微微發顫,語氣也因而有些顫抖,
但她抓住他的手摸上她的心。「我看著你,我會臉紅、我會心跳,你可以感覺得出
來。就算你一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我對你的仰慕也不減,但如果你因為你的雙腿
而讓你的才華就此告終,那麼將是你做過最愚蠢的事,說什麼我也要你的腿治癒.
..」她的心神不穩,有些恍惚。
即使距離如此相近,即使她努力想要看清楚,仍然看不見他的反應;黑夜之中
有的只是彼此的呼吸,他的觸摸影響了她的體溫及心跳。她看過一些祕戲圖,明白
將要發生的事情,她難以想像跟其他男子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唯有他,她尚能忍受
--
「我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將妳留在身邊。」他打破屬於他的沉默。掌下的
心跳如此快,快到他幾乎以為這丫頭就快昏厥了。「現在,我要看看妳的仰慕能持
續多久?我要留妳在身邊,如果妳能繼續維持妳自以為是的觀感,那麼,或許我會
考慮讓人治療我的雙腿。」他的手移到她肚兜上的細繩,低沉的聲音充滿譏誚:
「更有趣的是,或許當天亮之後,妳會發現跟一個雙腿無力的男人上床是多麼的令
人生厭,那時妳會後悔今晚所說的一切。」
「我們可以賭賭看。」
他的黑瞳在漆黑的夜裡注視著她,她的語氣穩定,但她火燒似的臉頰洩漏出她
的青澀與不安。
他瞇起眼。「有何不可呢?」他將她拉下,融進黑暗之中。
◇◇◇
張開眼,又是陌生的景象。全身痠痛,感覺回到了來聶府的頭幾天,淨是勞動
工作,幾乎連喘氣的空間也沒有。
璇璣掩嘴打了個呵欠,翻身,從瞇瞇眼裡顱到一個男人在看著她,很眼熟的男
人。他就躺在她的身邊,眼瞪眼的。
「這一定是在作夢...」她喃喃道,眼裡帶笑,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龐。
「現在,妳可以下床了。」
「呃。」她坐起,一身纖細的赤裸提醒了她昨晚發生的事情。她的臉脹紅,爬
過他的雙腿下了床。
她動作俐落的拾起鵝黃色的衣裙,背著他往身上穿。
「妳忘了肚兜。」他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呃噢。」
單音節的發音讓他蹙起眉頭。他撐起身體,靠在床柱上,瞇眼注視著她被上衣
遮蓋住的身子。
「妳吵得我一晚沒有辦法入睡。」他的語氣並無惱怒之意,倒像試探。
「呃。」
他的嘴唇撇了下,有些上揚。「妳轉過來,」
她乖順的轉過身面對他。臉上沒有羞赧之意,只是半垂著惺忪眼,摸索身上的
飾帶。
好幾次,她端著洗臉盆來,也是這個沒睡醒的模樣、她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
顯得特別聽話。
「妳昨晚又作惡夢了。」他問道。就是因為半夜她打地鋪,發出的夢囈聲才驚
醒了他。
她的夢囈聲不大,但從語調裡流露出十分痛苦的模樣,尤其..得到她之後。
她在沉睡裡依舊被惡夢所纏。
「我常常作惡夢。」她順從地說,隱忍了個呵欠。
「什麼惡夢?」
「一屋子好臭的氣味..十娘上吊了,五娘在房裡偷漢子,我瞧見了,所以她
想除掉...除掉...」她遲緩的住了口,似乎納悶自己說了什麼話,隨即輕拍
了拍白皙的臉頰,朝他福了福身:「三少爺要打洗臉水嗎?」
「妳過來。」錯失了得知她惡夢的來源,讓他不悅。能喊得出十娘、五娘的,
表示確有其人。五娘想要除掉誰?她嗎?
秦璇璣本身就如同璇璣圖一般的謎樣。即使反覆再讀,依舊讀不完她的神祕;
她的背景絕不若她所說的是私塾夫子之女。一般的讀書人多少都染有書卷味,然而
因為環境的不同,所擁有的氣質也有所區別。一個鄉間單純的私塾夫子之女是不會
在半夜作有人殺她的惡夢。
她走在他面前,唇畔有些笑意,紙香的氣味依舊,但淡了不少,她的身上也沾
了他的味道。
「妳笑什麼?」
「奴婢有在笑嗎?」她摸了摸自己的嘴。
那張朱唇在昨晚是生澀而柔軟,他的眼瞇起。
「是的,妳是在笑。」會稱自己「奴婢」,表示她清醒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
有注意到,當她恢復成那個規矩而乖巧的丫鬟時,她會自稱「奴婢」。
「那必定是因為三少爺的雙腿健癒有望了。」她彎起眼,笑道。
他注視著她,目不轉睛地,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腰。
「三少爺?」
「妳的肚兜露了出來。」他說道。是他多心了嗎?方才,她的笑讓她顯得有些
...模糊,幾乎要以為她快消失。是她的惡夢引起他的錯覺吧?他盯著她懊惱的
翻弄上衣,外衣滑落半肩,露出雪白的凝脂肌膚--
門咿啞的推開,是朝生一如往昔的進房來服侍他。
他瞇起黑眼,吼道:「出去!」猝不及防的,在她的驚呼聲裡,將她拉跌進懷
裡--她的身子尚有裸露..該死的,他竟然開始在乎她的身體是否讓人瞧見了!
「三少爺?」
「把衣服穿好!」他展現前所未有的耐心等著她遲慢的動作結束,才放開她。
「去把朝生叫進來,妳抱不動我...今天不要讓我瞧見妳!出去!」
她的神態似乎有些失望,但沒有多言就走了出去。他的唇抿起,床鋪上的血跡
證明她是處子之身,清醒之後的她沒有任何他所預期的反應..他可是奪去她貞操
的男人,還是個雙腿已殘的,該死!
元朝生靜靜的拿來乾淨的衣衫。他的天性本就不多話,即使看見床鋪上乾涸的
血跡,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少爺..」他難得打破慣例的,在每天早上服侍聶封澐的時候開了口:「昨
晚六少爺進城了。」
◇◇◇
馬車在向封澐書肆的道路上奔馳,雨勢滂沱,聶元巧掀了角窗前布幔,笑道:
「難得出門一趟,天老爺就下了場大雨玩我,這未免太過分了吧!不怕不怕,小美
人,待會兒妳辦完了正事,還是照原定計畫,陪我上街閒逛閒逛,妳說好不好?」
他親熱的靠近璇璣,眨了眨一雙漂亮的眼睛。
一早,秦璇璣從上古園出來,撞上了元夕生,在摸清楚了她被放逐一天之後,
基於物盡其用,買來的丫鬟沒有歇息一天的道理,就帶她上了馬車,上封澐書肆拿
那一本據說是要再度發行的(孽世鏡)樣本。可沒想到才上了馬車,十二少爺就跳
了上來。
「章家小姐又來了,沒辦法,夕生,我就是瞧不對眼,偏偏四哥好像挺喜歡她
的。我不跑,難道還留在那裡讓她動手動腳的嗎?」
章家小姐啊,有這麼可怕嗎?是在府裡見過幾次,但覺挺有大家閨秀樣的,是
個不錯的小姐,不是嗎?這麼說來...元夕生瞧了眼安靜的璇璣,今天早上,秦
璇璣也是不太願意出聶府,還是問了句:「今天章小姐有來嗎?」在得到了肯定的
答覆後,才跟著出門。
「章家小姐有這麼可怕嗎?」他喃喃的將自己的疑惑提出。
「倒不是可怕,就是教人見了不舒服。」聶元巧掏出扇子,順著涼風搧了搧。
「相信我,夕生,從小到大我的眼光何時出過錯?」要他說,璇璣的氣質是良善而
具神祕性的,她是無害的,但她所說的背景應是捏造。不過不需要他說,三哥、四
哥該早看出來了。
馬車停下,他高興的直接躍下,才淋了點雨,就見書肆的年輕夥計拿著紙傘跑
出來。
「十二少爺,難得見你來!」他拉開嗓門叫道。
「喲,我才來一回,你就記上我啦!」聶元巧笑道,接過紙傘,遮在璇璣的上
頭。
「十二少爺外貌出眾,要忘是挺難的,加上夥計我啊,八百年前見過的人都不
會忘...咦?我沒見過這位姑娘...」好生眼熟,讓他想想是在哪兒見到過的
?
璇璣下了馬車,抬眼溫婉笑道:「我是聶府的丫鬟,你自然沒見過。」
「不對不對!我見過妳的...妳曾經來買過書?是了是了,我想起來了!三
年前,妳來買過書,是不?」他會記得,是因為她來的那天,正是聶老闆出事的那
一日,要忘也忘不了,記得老闆還替她趕跑了兩名登徒子呢。
三年前的事他還記得?她的笑容未變,但眼神遲疑了下,答道:「我可不記得
了。」
「啐,你記這麼多,當飯吃啊?」聶元巧擺了擺手。「夕生,你去拿那個什麼
勞什子的書,璇璣呢,就留在這裡陪我解悶,快去快回...你這是什麼臉?快去
快去,待會兒我要跑了,你找不到人,可沒法交差啊。」
「十二少爺...」元夕生歎了口氣,頂著哀怨過度的臉進書肆裡拿書。
「這小子才二十六歲,活像六十二歲的老頭,麻煩到底了。」聶元巧哼了聲,
斜睨秦璇璣。
今兒個她是過度安分了點。「璇璣丫頭,是不是三哥欺負妳啦?」
「不,三少爺待我極好。」
「是嗎?他那人啊,兇如猛獅,有時候連我都怕了他。」
他是兇,但惡劣的脾氣下有顆敏感的心。正因為雙腿不便,所以原有的自信化
為渾身的刺。難道他不知道,就算他眼睛了、耳聾了、腿殘了,他的才華依舊存在
,有什麼好怕的呢?
「曾經大哥有意替他許配一名女子。」
「啊?」她脫口叫道,抬眼看著聶元巧的臉。
「呵,我引起了妳的注意,是不?」聶元巧促狹說道:「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有
任何一件事能讓妳吃驚到這種地步。三哥的事,妳很關心,雖然我瞧不出三哥好在
哪裡,不過嘛,那裡有賣玉飾呢!」話鋒忽然一轉,聶元巧賊賊笑著,過了一會兒
,她才頓悟他的陰謀。
「要知道,跟我來,就在街頭而已,夕生一出來就會瞧見我們的。」他快步離
開書肆,雨在下,撐著傘的璇璣只得疾步跟上。
書肆在大街上的中央,前方有零散的攤販與賣小吃的小店鋪,聶元巧停在玉飾
的攤前。「快來啊,璇璣,我要淋濕了,得了風寒,可是會告狀的唷。」
她有點不甘情願的,但仍然壓著臉上前。真的不太願意上街,那會讓她曝光,
但章家小姐既然到聶府,應該沒有這麼巧合,連在路上也會遇上章家人。
「妳把臉垂得那麼低,都快撞上人家攤子啦,璇璣。」聶元巧笑嘻嘻的拉拉她
的辮子,讓她的臉抬了點起來。「瞧,這樣才好看嘛。」
他的面容漂亮得活像畫中人,很快就引起旁人的注意。街口來往的人潮不算多
,但足夠引起小小的騷動。
在賣豆腐湯的攤子前,一名男子抬起頭,循聲看去,微微的驚訝流露在臉上。
他一身的風塵僕僕,衣袖尚有幾塊補釘。他付了銅板,正要含笑走去,卻發現另一
桌一名三十餘歲的漢子在面露驚嚇後,眼底閃過一抹殺機。
「小販,那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是誰啊?」他聽見那漢子壓低聲音詢問。
「咦?客倌問的是聶府十二少爺嗎?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男兒漢啊,可別在他跟
前說啊,會遭來一頓毒打的...客倌...客倌,你還沒付錢呢--」
匕首從衣袖裡滑落,漢子握住把端,迅運往賣玉的攤子走去。
「璇璣,妳喜歡哪個?我買送給妳,就當妳今兒個陪我出來玩玩的賞賜。」聶
元巧把玩幾個樣式特殊的玉墜子。一半以上都是假貨,任憑小販說得天花亂墜,假
也不能成真,這得感謝四哥從小的教育,培養他鷹一般的眼睛。
「謝謝十二少爺,璇璣不缺。」
「瞧妳心不在焉的,不會是在掛心我三哥吧...啊!」他的眼落在她的後方,
忽然抓住璇璣的手,將她拉過來。
刀落,撲了個空!
「你是哪裡來的傢伙?」聶元巧喝道。從沒遇過這等陣仗。基本上,從小到大
,四哥將他保護得滴水不漏,不曾有任何突發性的狀況讓他磨練,他的話還沒問完
,漢子又舉刀撲了過來。
他漂亮的黑瞳瞇了起來,發現他的刀是刺向璇璣,便一把拉她至身後,一腳踢
飛他手裡的匕首。
「還不去叫官爺來?」聶元巧朝周邊的人怒喊:「想看人橫屍當場嗎?」可惡
!漢子不死心的衝過來跟他對招幾回,他初練身手,只覺對方橫衝直撞,力氣大如
牛,而他仗著靈活,能不能贏很難說。
「回書肆去,璇璣!」他叫道,推了璇璣一把。
她怔忡了下,回過神。她雙手無縛雞之力,留下來是幫倒忙。「好,我馬上找
幫手來。」轉過身就要往書肆跑。
那漢子見狀,就地抓起了攤子上的扁擔,像往聶元巧身上擊去,卻臨時改變了
方向,打向她。
「章槐安,妳要我亡,我就要妳死!」
漢子的語調有濃厚的鄉音,聽得有些模糊,聶元巧無暇顧及他說了些什麼,直
接撲了上去,擋不住來勢洶洶的長棍,乾脆抱住了璇璣。
棍,沒落下。
等了好一會,沒有預期的痛感,聶元巧張開眼睛,轉身瞧見一名高大魁梧的落
魄背影擋在他身前,接住了那一棍。
「你...」那漢子抽了幾次也抽不回棍,目眥盡裂的瞪著璇璣,狠狠的啐了
一口,才趁著官爺未到,遁入人群之中。
「好險好險!」聶元巧拍拍胸脯,拉起璇璣。「妳是不是被嚇到了?不怕不怕
!待會兒回府,我讓廚房燉個雞湯,到時偷渡給妳,妳說好不好?」他笑瞇瞇的拍
了拍身上的灰塵。
何止被嚇到?她的心臟尚狂跳不已。終於被發現了!但他怎會如此狼狽?他不
是該跟五娘雙宿雙飛的嗎?要走要走,她真得走了,但她能逃到哪去呢?
「瞧妳嚇的。不必感謝我,記得下回我不唸書被三哥捉住,妳要為我好好說情
,就當作是報恩,懂了嗎?」
「你還是不愛唸書嗎,小鬼?」
「咦--」聶元巧吃了一驚,循聲看去。方才只顧著看璇璣有沒有受傷,倒沒
有發現這救命恩人...好眼熟!
滄桑的臉龐帶有微笑,身著補釘,簡單的包袱拾在身後。「你是...」眼熟
眼熟,太眼熟了,他的臉是陌生的,但笑容是聶家兄弟式的笑容...補釘、落魄
。
「啊,你是六哥!」他脫口叫道。
是聶家老六!璇璣雙眼一亮,暫時遺忘了自身的危險。沒想過聶家老六會這麼
快就回來,那表示聶封澐的雙腿即將治癒了?
「若不是認出沕陽的玉佩,我還真瞧不出你是元巧。」聶老六精斂的目光放在
元巧胸前的玉珮。那是聶沕陽從小的護身玉佩,會讓元巧戴上,顯然沕陽那老小子
疼元巧入骨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嘿嘿!六哥,我多久沒見到你了?也有三年了吧?」
「是啊,你都大得能娶妻了。」話鋒一轉,聶老六打量了她一眼,精光藏於眼
底。「她是誰?值得你這樣賣命保護的?」
「她是三哥的貼身丫鬟,叫璇璣。」聶元巧眉開眼笑的:「她賣給了聶府,我
於情於理是該保護她的。」
「哦,丫鬟嗎?」不像不像,她身上有書墨味,如同他長年沾染了藥草的味道
。
光是站在那兒,就覺她不像是個普通的丫鬟,加上他方才聽見的...她應該
叫章槐安,而非璇璣--
「六少爺可要回府了?」璇璣熱切問道。
他回來,值得她這麼高興嗎?聶老六沉穩的搖頭,面無笑色的答道:
「我不回聶府。」
7
聶府,汲古書齋--
「章槐安?那是誰?」聶封澐抬起頭,微微驚詫。
「那還會有誰?自然是璇璣了。」聶沕陽放下筆,吹了吹紙上的墨汁。「不是
我有心抱怨,她既是你的女人,這事就該由你去做才是。(鳳凰傳)大致就這樣嘍
?」紙上密密麻麻的,上頭說明笑世生的純情才子佳人之作要用何刻本、花欄、版
畫、字體等等。
「章家?就是那個跟我們在生意上有過節的章家嗎?」聶封澐隻手托腮,沉思
道。
「是啊,就是那個章家。她是章家長女,章老爺二個月前去世,當晚長女槐安
就告失蹤,到如今都還沒個影。她的長相形容跟璇璣一樣,雖然沒什麼特色,不過
都飽學詩書。」
「哦?」一名富商之女潛進聶府,會有何目的?
「你專注的樣子像回到了從前。」聶沕陽微笑,將紙張捲了起來交給身後的大
武。「我還以為笑世生會比璇璣引起你的注意呢。」
聶封澐輕輕哼了聲,沒發現如敏小心翼翼的端了茶進來。章家也會有這般愛書
的女兒嗎?曾經見過章老爺幾面,是個縱慾過度的老頭,風聲不是挺好...如果
璇璣是章槐安,為何進聶府當丫鬟?
「她有目的?或者她想對付府裡的誰?」
「不。」聶封澐立刻否決了。「她不會是玩心機的女人。」就算有目的,最多
也只是偷書。單瞧她搶下(如意君傳),就知道書對她來說比人還重要...他輕
輕抿了抿唇--她失去貞操怕都沒有失去一本書的心痛。
一夜未眠,看著她睡,除了偶爾發出的夢囈外,她睡得相當的熟,而他在等待
天亮之後,她會有怎生的反應?她沒有太大的激動,他幾乎算是強奪了她的貞操啊
!該死的秦璇璣,她怎會如此的仰慕他?仰慕到連女人的貞節都願意奉獻?
「我以為璇璣這事,足夠你暴跳如雷了,倒沒想到你不動如山,像以往那個思
緒翻轉盡藏於心的聶封澐。」聶沕陽瞇起眼笑,話鋒忽然一轉:「怎麼樣?文公子
正等著與你上鏡橋品茗談心,那裡可是你第一次看見(孽世鏡)手稿本的地方,你
們必定有許多話要談。」
「誰說我得邀他上鏡橋了?」
「哦?我以為他有幸得以上鏡橋,畢竟(孽世鏡)可是他所著,而你這些年來
不都積極在找尋他嗎?想當初,你雙腿受傷,原本不再問書肆之事,直到偶然瞧見
(孽世鏡)的手稿本,才為它寫跋,不是嗎?如今人終於找到了,不好好招呼,未
免太對不起人家。」
他哼了一聲。「我沒空見他,你就代我招呼吧--」粗糙的雙手顫抖的供上茶
茶,衣袖沾有墨汁,他才注意到如敏的存在。
他瞇眼,怒道:「誰准妳進來的?」
「是我。」聶沕陽說道:「聽朝生說,你把璇璣趕出上古園一天,我就隨手在
府裡抓了個丫頭過來暫時侍候你。」
「不必,叫她出去。」他頓了頓:「去把璇璣叫來。」
「她跟元總管出門了...」如敏語調發抖:「元總管說...說...璇璣
姊既然空閒一天,那就跟他出門上書肆拿...拿什麼鏡子的,那是四少爺要的東
西...」
「誰讓夕生帶她出去的?」他沒好氣地說:「我終年住在上古樓,聶府就當我
一直不存在嗎?」
「可能夕生不知道璇璣對你的意義吧。」聶沕陽笑道,遭來一記殺傷力十足的
白眼後,仍然談笑風生:「三哥你呢,有什麼真心話老藏在心底不說,是沒人知道
的。夕生這人雖然對總管之職游刃有餘,但對一些事情倒挺粗心的,你什麼都不說
,夕生當然以為她就是個丫鬟,既然是個ㄚ鬟,要怎麼使喚都由他啊。」
「啊...三少爺...喜歡璇璣姊嗎?」
「這裡有妳多話的餘地嗎?」
他斥道,嚇得如敏立刻噤若寒蟬。
元朝生看了一眼她,只覺她抖如秋風,掙扎了好一會兒,然後臉上作了一個「
我入地獄」的表情。她嚥了好幾回口水,才說:
「三少爺,璇璣姊人很好...如果您喜歡她,把她留下也就罷了,可是..
可是...如果您想欺負她...請...請饒了她吧!如敏很想...很想趕緊
瞧見璇璣姊嫁人...她不小了...再晚些,府裡一些好漢子都娶了妻,那就來
不及了..」她的圓臉白白的,終於一睹府裡聞名的閻王,讓她嚇得腿都軟了,但
還是得鼓起勇氣說,為了璇璣姊的將來。沒道理得要她賠一生給這個閻王大爺啊!
聶封澐的臉色沉下來。「誰敢娶她?」瞪了一眼發笑的聶沕陽。
聶沕陽聳了聳肩,打開扇子輕掩,適時遮掩住一臉的笑。
「有,有...怎麼會沒有?璇璣姊雖然不是很...漂亮,但她懂很多事,
連我這不識字的都懂了好幾個字...」她急急忙忙從腰間掏出一張折疊的小箋,
攤開來捧到聶封澐的面前。「這上頭都是府裡不錯的家丁...璇璣姊待在上古園
,沒有辦法去遇見他們,所以...所以我把那些人都畫在紙上...啊!」突然
紙被三少爺搶去,嚇死她了!
聶封澐瞪奢那張小幅的高麗紙,右上方是一枝白梅,梅花素雅而化真。
「妳是從哪裡拿來的?」他怒問。
「我...我不會寫他們的名字,所以照他們的樣子晝的...」她知道畫得
很醜,但三少爺也不必這樣兇,她是真不會畫畫啊!
「我是問妳,這張箋是從哪裡拿來的!」
他怒喝,嚇得如敏兩眼翻白,往後仰倒。
元朝生及時扶住她圓潤的身軀,她的圓臉立刻注入幾抹紅暈,趕緊往前幾步,
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是璇璣姊給我的...」
「璇璣?」太過驚訝,以致他的腦子空白了下,隨即向朝生說:「去把(孽世
鏡)拿來。」
「三哥,這箋有點眼熟。」聶沕陽拿下扇子,好奇的靠過來研究:「不是書齋
裡販售的吧。看起來素雅簡單,沒有任何香氣,是粗糙了點,應該是自個兒所做的
。」 聶封澐並未答話,將(孽世鏡)打開,在首頁擺著一張箋,有些淡黃老舊
了,但紙張是高麗紙所裁,兩相比對之下,所裁大小相似,箋頭有枝白梅,畫法一
般,唯一不同是,夾於﹝孽世鏡﹞首頁的箋紙下蓋有笑世生的印。
「啊...三少爺也有璇璣箋嗎?」
「璇璣箋?」
「是啊,是我替璇璣姊做的箋所取的名字。」如敏老實說道,雖然不太清楚為
何三少爺這般驚訝,不過他瞧起來並無憤怒之色。「璇璣姊跟元總管要了幾張不能
用的紙,當場作了幾張箋給我,她說這是她自個兒做著好玩的..」
「是她親手做的?」聶封澐喃喃道。腦海快如閃電的晃過幾個畫面——她是個
愛書人,鮮有她討厭或者連一眼也未看的書,唯獨對(孽世鏡)並不熱中...莫
怪柳苠這般老實過頭的人會這麼死守承諾,因為笑世生是個女人嗎?
她才二十二歲,三年前不過是十九芳華,這麼的年輕,年輕到教人不敢置信這
樣舉國聞名的一本書,會是出自她的筆下,但他就是多少相信了,比起擁有更多物
證的文容郎,他的心偏袒了璇璣箋。
他早該知道才是!
撇開性別,她渾身上下的舉止就是合了他對笑世生的感覺。以往沒注意到,是
因為始終沒有想過笑世生原來是名女人--
孽世鏡,一本歷代以來唯一以平實的白描方式,暗諷一個家族裡的淫亂無道-
-何守生以黃金買下官職,淫他人之妻女,殺其家僕,納回的妻妾十之八九皆搶來
淫來買來,文中雖然勾勒出活色生香的情慾場面,但它難能可貴的是,在塵俗生活
中勾勒出眾生醜態,靈活的刻畫出多種人的性格,與以往的傳奇小說是完全的不同
風貌。淫來的妻妾偷漢,與賣油郎私通,最後下場頗有警世作用。何府家破人亡,
死的死,逃的逃,何守生之女遁入空門長伴青燈,以贖其父之罪...
他瞇眼,腦海一晃而過...
「這可有趣了。倘若璇璣真是笑世生,為何不願承認?寧見冒充者冒她的名義
行拐騙之實,卻不願出來指認?」聶沕陽問道。
「妳,妳這丫頭,暫時別跟璇璣談起今兒個的事,要讓我知道這事洩漏出去,
妳就可以回老家另謀生路了。」
「奴婢...奴婢遵命!」如敏緊張的福了福身。
他們在說什麼,她全聽不懂啊,要如何說出去。只知道三少爺看見璇璣箋似乎
很震驚,至於震驚什麼,就不知道了。她還不夠聰明,做不到察言觀色,就算想警
告璇璣姊,也無從開口啊。
未經通報的,門忽然咿呀的被推了開。
「四少爺,總算找到您了!」某個在方才如敏的畫裡出現的家丁急急叫道:「
十二少爺負傷回來...」
聶沕陽立刻起身,笑臉已不復見。「在哪兒?誰讓他出去的?」他要兇起來,
可不比聶封澐遜色。
「就在府裡大廳裡,隨行的還有元總管跟一名丫鬟...對啦,我曾經瞧過她
在三少爺身邊侍候,不是懷安的那一個。」
「璇璣!」聶封澐瞇起兇狠的眼,咆哮道。
如敏嚇了一跳,往後躍進元朝生的懷裡。
◇◇◇
破天荒的,三年不曾在聶府裡出現的三少爺,一路從最偏東的上古園推出來。
沿路瞧見的家丁雖然在忙自個兒的事,也忍不住斜眼偷偷瞄了這既陌生又熟悉的主
子。
未進大廳前,就聽聶元巧又笑又逞強的說道:「不疼不疼!才挨了幾棍,我要
是受不住,就不算男子漢大丈夫...哎喲,璇璣丫頭,妳就不能稍為輕上一點嗎
?萬一揉斷了我的骨頭,妳要負責照料我一生嗎?」
聶沕陽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快步走進大廳。「元巧,你又跟誰惹事生非了?
」
「四哥!」聶元巧見老鼠就變貓,見了貓就自動轉為老鼠臉。「我哪有!這可
不能隨便賴人的。我不過是跟璇璣在書肆的街口逛,誰知道莫名其妙就有人拿匕首
殺人,是不?璇璣。」他尋找站在己方的同伴,免得被四哥狠狠扁一頓。
璇璣只是輕輕應了聲,垂著臉。
「是你那票狐群狗黨的把戲嗎?」他收起扇子,抓起聶元巧裸露的一雙手臂,
臂上雖無明顯的傷痕瘀青,但輕輕一壓就瞧見元巧痛得齜牙咧嘴的。
「才不!四哥不要瞧輕我的朋友,我才不認識那人,渾身髒兮兮,又是一身的
油味,要不是我抱著璇璣閃開,現下回聶府的搞不好是兩具屍體....唉喲,好
痛!」可惡!四哥好狠,明知他怕痛的,還故意用力壓他被打中的地方。
「油味?」聶封澐心神閃過。是賣油郎嗎?
「三哥!元巧失聲叫道,瞪著聶沕陽身後的三哥!...他不是死都不肯出上
古園嗎?是看錯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再一張眼,三哥依舊坐在那兒,目光炯炯的越過他,睖瞪著璇
璣。他悄悄的閃了閃,再閃了閃,讓三哥能窺璇璣全貌。他拉拉聶沕陽的衣袖,用
力使了使眼神。現下他可不敢招惹三哥,他得先擺平四哥再來救璇璣。
聶沕陽狠狠揉了揉他的頭髮,也向朝生使個眼色,一塊出去。
「妳過來。」
璇璣依言走了上來。
她渾身濕透,昨晚才撫摸過的身子顯得有些發顫。是什麼原因讓她顫抖成這樣
。.因為他的存在?還是剛歷經了生死關頭?
「妳冷嗎?」
「不...璇璣不冷。」
她白皙的臉蛋有些驚嚇過度,如受驚小兔,讓他....很不舒服。
「有沒有受傷?」他的目光徘徊在她的身子上。
他的拳頭緊握,一臉怒氣。心痛、心痛,那是此時此刻唯一的感受,幸而有元
巧在身旁,倘若沒有...倘若沒有,現下,他見到的就不是完整無缺的璇璣了。
是意外或者有人存心謀害她?心痛之感持續加溫,揪住了渾身的意志。怎會如
此晚才肯承認?他一向明白自己的喜好,在雙腿未殘之前,並非沒有遇過飽讀詩書
的女子,但最多僅於尊重,從未有冒犯之想,唯有這個璇璣,賴著她的仰慕,硬要
了她的身子,更想要她的心,卻因為他雙腿作祟,不敢表態。
「我沒受傷,三少爺...你還好嗎?」
「我好得不能再好。」他喃喃道:「推我回上古樓吧,妳也得換下一身濕衣裳
。」泛白的拳頭打開,握住椅把。
他一向做事有計畫也有遠見,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不遲疑,也明白自己適合
些什麼,從未錯過。倘若他的雙腿未殘,他會毫無顧忌的去得到她;倘若他的雙腿
未殘,他會用她所仰慕的聶封澐勾引她的芳心,而非在這裡妒恨那個今她仰慕的聶
封澐!該死的!
現在呢?她立於危險之時,自己卻無法保護她,因為他的雙腿。
真心總要到最後才承認,因為差點失去!她能毫髮無傷的回來,是萬幸!
「外頭好玩嗎?」他問,語氣裡並無含任何的怒氣或挑釁。「我倒挺久沒有出
去了。」
「啊!三少爺想外出嗎?」她驚喜的問。
「也許。」他頓了頓,問道:「怎麼這麼高興?今兒個不才差點被人傷了嗎?
」
「那是小事。」她微笑道,原先的驚慌已去了大半。該走的時候還是得走,但
想要多留一刻,想要瞧著他的雙腿康癒,想要跟他和平共處多說說話,她願為這些
小小的奢望冒一些風險。
「小事?」他嗤了一聲,隻手托腮。只有她這種性情古怪的女人才會認為是小
事,她究竟把她的安全置於何地?」那傷妳之人,妳可識得?」
「不...我不認識他。」
他的嘴角撇了撇。那就是認識了。她對於說謊很不在行,也沒有多少心機,成
天就著想著進汲古書齋。在她眼裡,書比他還重要...他哼了一聲,或者該說,
在她的世界裡第一順位是書,而第二順位...就是他了,是有點惱怒,但跟書爭
有什麼意義?活著的人才是一切。
他幾乎要懷疑,她之所以潛進聶府是為了汲古書齋。
路經府裡某一處,他忽然說道:「咱們上鏡橋吧。」
「鏡橋?好。」她推他上橋。
橋建構在湖之上,愈到中央橋愈發拱高,在最高處有個亭。平常沒人敢上來,
因為元總管曾說在聶府裡,這塊地是屬於其中一個主子的,誰也不准上去。
橋是走梯上去的,但顯然有人在聶封澐出事後,細心的將梯改成一半斜坡式的
,即使是坐輪椅的也能上去,就是推的人累了。
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推上去,已是氣喘吁吁了。
「很累嗎?」他的樣子有些惡意。「這可是最後一次了,去把四周的布幔拉下
來。」
最後一次?她拭去額上汗珠,總覺今兒個他言行舉止間充滿神祕。怎樣的神祕
卻說不出來,但與過往似乎有些了差別。
將涼亭四周的布幔放下,遮掩了些許的涼風及雨絲,造就一個半密閉式的空間
。
「年少時,我極愛在這兒唸書,尤其下雨的時候,將幔簾放下,隨著風揚,別
有一番風味,涼亭下有小舟,若是想泛舟,便跳了下去。」
「喔。」少年時候的聶封澐嗎?難以想像他的少年時代,但他描述的景象令她
十分嚮往...她回身,瞧見石桌上擺了幾本書跟一套衣服。聶封澐正注視著她,
黑瞳有抹光采。
「妳渾身濕透,可以先換下這一套男裝,這是我十七、八歲的舊衣服。」他拍
了拍撐著石桌的桌柱。「妳可以把驚訝的神色收起來,裡頭有一層暗格,是放一些
書跟衣服的。是讓我貪玩淋了濕,方便換衣用的。」這幾年忙於封澐書肆,於是就
少來了,倒是元巧那小鬼偶爾偷溜上來,夕生才留下幾件衣服。
「我...」要她在這裡換嗎?白皙的臉抹上紅彩。「我...我回上古樓換
就行了,謝謝三少爺。」
「回上古摟?妳可是要留在我身旁伺候我的,我待在這裡一整天,妳也要跟著
我,誰准妳自個兒回去了?去換上吧,得了風寒事小,要傳染給我,妳以為妳擔得
起這個責任嗎?」他的聲音有怒氣,但眼裡則隱約有抹玄虛。
有陰謀!絕對有陰謀!她不太願意的接過那件衣服。「我...我要上哪兒去
換呢?」雖然四周的布幔有足夠的隱私,但他也在裡頭啊! .
「就在這兒啊!我不是沒瞧過妳的身子。」他輕輕嗤了聲,拿起桌上的書翻看
,像一點也不放在眼裡。
她遲疑了下,移向微微飄揚的布幔,離他離得遠遠的,才緩緩抽開腰間的織帶
。她背對著他,總覺背後有兩道目光射來,是她多心嗎?今天的聶封澐除了教人捉
摸不定外,尚有幾分奇異的感覺。
「瞧妳才上鏡橋,就氣喘不已。」他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後響起,狀似不經意。
「妳既是私塾夫子之女,又唸過不少書,令尊沒教過妳讀書識字外,也得要有體力
嗎?好比說,妳住鄉間,出遊機會應是不少。」
「先父...先父忙於教書,璇璣泰半是待在閨房裡的。」她將外衫給脫了下
來,有點忐忑不安的。即使背對著他,即使他在看著書,也覺得像是在光天化日下
脫衣給他瞧。
昨晚,她緊張又不安,表面裝得像沒事人,實則心思一片混亂。與他肌膚之親
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經驗,不能說是美妙,但因為是他,所以一點也沒有後悔的情緒
,只是有點難以面對他。
「哦?閨房嗎?」他的聲音略帶沙啞的:「妳少出門嗎?」
「是的,女子在外諸多不便,能待在家裡就待在家裡吧。」遲疑了下,將略濕
的肚兜拉下。
「妳既有教書的爹,門下學生應該不少,怎麼妳到了這年紀,還未論婚嫁呢?
」她的背雪白纖細滑到腰間,皆是一片凝脂玉膚。她穿上了他青色的外衫,藕臂摩
擦滑過袖口,如同他撫過她的手臂。他閉了閉眼,咬住牙。
「我...我不常出閨房門,我爹年紀也大了,不太注意我...」
章家老頭年歲上亦有一把。她不出閨門,不是害羞守分,而是怕出了那門,什
麼事都難以預料。
(孽世鏡)裡撇開撰者警世、譏諷的文筆,再省去一些虛構外加的人物,跳脫
出小說體裁之外,大體而言,活脫脫就是章家的翻版。
他不曾發現過,因為他對章家並無任何暸解及興趣,但,如果章家真如(孽世
鏡)裡所描述:男盜女娼,女人偷漢,何守生殺其僕,淫人妻女,不難解釋為何她
處女之身能毫無羞澀的寫出那樣色情的交媾。
「妳過來。」
「是。」她羞澀的微笑。
「腰閒的織帶可不是這樣綁的。」他拉了她過來些,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紙香
味。扯下織帶重新繞過她的腰綁,她的腰細如水蛇,輕輕一摟,她便會投懷送抱。
「少爺...」她止住在他身邊臉紅的感覺。「六少爺回來了呢。」
「哦!」他心不在焉的。「妳遇見了他?我倒說元巧那小鬼練武不精,怎能全
身而退?是老六救了你們?」
「是,可他不願意回聶府來,為什麼呢?那要如何治療你的雙腿?」她的柳眉
蹙起。
「他曾下過咒詛,一生不進聶府一步。妳這麼擔心我?」
「那是當然。」她直覺地說。
「這倒是,為了我的雙腿,妳連身子都肯給我了,自然是擔心聶封澐了。」
他的語氣似乎有點諷刺,也有點酸意。她怔了怔,在她張口解釋前,他冷淡的
阻止道:「別再拿那一套仰慕的說詞。可不是每一個仰慕我的女人,我都得照單全
收。」
「喔...」她是不是該備感榮幸?他的自傲仍然緊緊的藏在他的骨子裡,令
人又氣又惱又好笑。
他自行推動輪椅到欄杆旁,將一面的布幔拉起,細雨飄飛起來。他轉頭,向她
伸出手。
璇璣怔了怔,才碰到他的手,便被他強力握住。「璇璣,倘若妳有喜歡之物,
卻配不上它,妳會如何做?」
「我...我想它會有更適合的人選。」是指飾物嗎?任何飾物戴掛在他身上
,都會藉由他本身的風采而發光,會有什麼東西是他配不上的?
「假若妳很想要呢?」
她沉思了會,微笑:「我對任何東西大多是沒有興趣的。」說是無欲無求也不
為過的。
「是嗎?」他揚眉:「我跟妳不同。不管我適不適合她,我會費盡心血的得到
她。」是的,真的下了決心要得到她。
她確實不美,身分背景也仍然謎團重重,在某方面有些小迷糊而遲緩,不是十
全十美的,但她的身影已經趁虛而入了。
是從她搶下(如意君傳)開始。
他得承認如果當年他的雙腿未廢,也許她進聶府來的頭幾個月,是連看她一眼
也不會看的。但,不論花了多久的時間,遲早必定會發掘到她平凡貌色下的特別之
處。
「徘徊婉轉,自可成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璇璣唯他可解。若非她遭人
追殺,只怕他還得拖上一段時日才得承認。
「呃。」他說得...有點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為何突然跟她提起配不
配的問題?
「有時候妳倒挺遲鈍的。我有十一個兄弟,終年不見得能見到幾回,但兄弟情
依舊深厚如昔。現在我得靠他們保護屬於我的東西,將來,我保護我自己的東西,
用不著他們。」
「呃...」她看著他俊朗而意氣風發的側面入了迷,雖然不太瞭解他話中深
意,但他似乎有所改變了。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他呢?
在短短的半天裡...是那位自稱是笑世生的文公子嗎?如果他能改變聶封澐
,讓他重新再起風采,那麼她不在乎那位文公子來聶府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注視著她的臉。「今天晚上開始,妳不必再打地鋪,回妳的僕房
,沒有我的吩咐,入了夜不准隨便出來一步。」
他的溫熱手掌剎那間冷了起來。鏡橋上的湖泊起了薄薄的霧氣,冷冽的空氣瀰
漫了起來。他的臉龐逐漸模糊,融進白霧之中。
他就像是高高的月亮,即使暫時不慎墜進水裡,也依舊有回去的一天,而她也
只能永遠站在地面癡癡的仰慕著他而已。
8
「這位大姊!」文容郎急急叫住走到前頭的璇璣。
秋風大掃落葉,捲起了小小的漩渦,漫天枯葉落了他一身。上古園已是一片秋
意,蕭索之意漸濃。
璇璣停步回首,躲在她身後的如敏掩嘴偷笑。
文容郎略嫌尷尬的拍去身上落葉,拱手陪笑:「這位大姊,請間妳要上哪兒?
」
璇璣福身微笑。「我跟如敏要上觀戲台習字,文公子要來嗎?」
「觀戲台啊...」他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大姊不出上古園嗎?」
「我專伺候三少爺的,自然少出上古園。」璇璣瞧他一眼。「你要找懷安?」
「咦?」他的臉微微泛紅。「在下...在下只是納悶前陣子還見到懷安姑娘
在三公子身旁伺候,怎麼這一陣子卻換了人而已,並無他意。」
「元總管讓她到府裡其它地方做事了。」她捧著筆墨往前走。文容郎見狀,連
忙跟上前。
「在下逛過府裡四周,就是沒有瞧見過她。請問大姊,她究竟在府裡哪個地方
做事?」
「那可要去問元總管了。」璇璣心不在焉的說,舉步走上觀戲台。「你找她有
急事的話,方才元總管才出上古園,要追就得快點哦。」
「我...我沒什麼事...」猶豫了下,忽然抓住璇璣的衣袖。「這位大姊
,可否請妳幫我轉告懷安...三公子!」跟著這丫鬟上觀戲台,才發現聶封澐早
坐在裡面。一見到他,心裡就忐忑不安,立刻將美貌的懷安拋諸腦後。
「三少爺,你也在這兒?」她脫口,十分驚訝。
「怎麼,這兒就准妳來嗎?」聶封澐瞥了眼她被扯住的衣柚。「若不是還有個
小丫鬟,我還真當你們在此私會呢。」
「不不不...我沒有!三公子千萬別誤會!」文容郎迅速放下手,如被灼傷
似的。
待在上古園也有好一陣子了,雖然只跟聶封澐設過短短的幾回話,但他還懂得
察言觀色--這大姊絕對是這聶封澐的女人。
他實在不明白高格調的聶封澐怎會著上這樣的女人?至少有懷安這樣的美色當
前,誰會注意到這大姊的容姿?懷安啊...一想到她的美顏,心魂就移了位。來
聶府,從來沒有想過會遇見這麼美的女子,可惜是個丫鬟,以他笑世生的身分,她
最多只能是妾。
「沒有就好。」聶封澐淡淡地說,轉向璇璣:「妳不是要教小丫頭習字嗎?」
「是啊,三少爺有事要璇璣做麼?」
「沒事就不能來嗎?這戲台視野好,地方也不小,七、八人坐在這兒都綽綽有
餘,我想換至此看書,不成嗎?」
你是主子,當然成。只是太過讓人起疑竇了,璇璣瞧了他一眼,將筆墨擺上桌
。自上次從鏡橋回上古園之後,他的性情大有改變,雖然脾氣還是時好時壞,但卻
很少怒罵她了,甚至時常在她面前談論起書來。是為什麼呢?連她的工作量也忽然
減輕不少,所以才會趁著午後教如敏習字。
他必定知情,也知道觀戲台是她教字的地方,卻未加干涉,這真的實屬難得。
但如今這樣的好日子要結束了嗎?
「璇璣姊,我是不是要磨墨了呢?」如敏小聲的問,將紙攤開。
「磨吧。」回答的是聶封澐。「我倒想瞧瞧夫子之女是如何教人習字的。既然
文公子在場,也請坐吧。我正要向文公子討教討教。」他閤上了(孽世鏡),他身
後的元朝生將它收回木匣之中。
「這...也好。」文容郎擠出笑,跟著坐下。「說是討教不如說是互相切磋
,我對三公子慕名已久,能在三公子門下出書,實是在下的榮幸。若不是為杜絕其
他冒充之人及杜絕其它書肆仿刻〔孽世鏡〕,在下實在不願站出來。」
「啊?」璇璣抬首,脫口道:「還有仿刻?」
「是啊,妳不知道嗎?」聶封澐揚起眉。「我忘了妳養在深閨,難出大門一步
。有不屑小書肆在偏遠之地仿刻(孽世鏡),不論刻法、上墨都十分的粗糙,放不
上一年,墨汁便已脫落。他們竟還堅持笑世生授予他們權利刻印的。」
「喔,原來如此...」她垂下臉,漫不經心的揮毫。
文容郎看了看他們,說道:
「我會寫(孽世鏡),還是受社會風氣影響。我朝皇帝多昏庸無道,若單是這
樣也就罷,偏偏縱情聲色到今人髮指的地步。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放眼我
朝,臣子文客更是毫無顧忌的狂嫖濫淫,美其名是藝林佳話,實則不過是堆爛泥。
我就是瞧不下去,才出這部警世之作。」
「哦?」聶封澐目光如炯地注視他,瞧得他不由自主的調垂了目光。「文公子
,你的寫法真實而入骨,我還真以為你是以周遭人為範本,將其寫下,才會如此生
動而令人震撼。」
璇璣揮毫一時不穩,滑了出去。
「璇璣姊,怎麼三少爺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如敏小聲地詢問,悄悄地看了
元朝生一眼。
她漫不經心的微笑。三少爺跟文公子在談正事呢。他們談書,我們習字。妳瞧
,這是什麼字?」
「是....是...前兩天璇璣姊教過我的,是...是韓?」
「是朝。記得嗎?我們先從附近的人名開始學起,這樣才好記,以後妳看見這
個字,就想到元護院。」
「朝...是元...元大哥嗎?」如敏的臉垂得低低的,聲如蚊蚋。
「是啊。」如敏臉紅了,那表示她的意中人就是元朝生嗎?若對象是元朝生,
那麼就是如敏的福氣。
「現在,學字是不是慢了點?」文容郎抓住機會岔開話題。他轉向璇璣:「女
人家學讀書,可找不到什麼好婆家的,尤其又是一名丫鬟,有哪個家丁願意娶比自
己聰明的女人呢?」
璇璣皺皺眉頭,微笑說:「多學點總是好的。」
他搖搖頭。「娶妻當娶賢德女,當一名女子無貌而有才時,那怕是婆家難找了
。」
「那是世間男子一般的想法,誰說在這世上就沒有一個跳脫俗見之外的男人呢
?」璇璣淡淡地說。
「就如同文公子所撰的(鳳凰傳)?」聶封澐揚起眉。「若不是一睹文公子的
真面貌,我還真以為笑世生是個女人呢,妳說是不?璇璣。」
她含糊的應了聲,臉蛋垂下,烏黑的長髮遮掩了她的半張臉,他目不轉睛的瞧
著她,直到文容郎咳了一聲,他才不太高興的調回視線。
「那不過是夢幻之說而已。」
「我以為是撰者跳脫現實之外的夢想。」聶封澐抹上詭異的笑,注意到她的耳
根子微微發紅。
「三公子說笑了。(鳳凰傳)以女性為主線,我乃堂堂男子漢,怎會有這樣的
夢想呢?老實說,這本(鳳凰傳)只是一個嘗試而已,我是不怎麼喜歡的,畢竟男
兒震四方,又豈能如書中人一般,教一名女子拖累。
」
「哦--聶封澐拉長了語音。「璇璣與你看法不盡相同,她倒以為(孽世鏡)
是本淫書,並無其它用處,是不?璇璣。」他難得有微笑,目光不離她,像在密切
注意她的反應。
「我...」
「三公子!」文容郎有些不悅的打斷璇璣的起頭。「在下雖不才,但也知女子
多誤事,何況是個丫鬟,在下不得不勸,雖寵丫鬟,還是得要有所分寸,可別教她
憑著幾分墨水,爬上了主子的頭。」
聶封澐愛才是眾所皆知,但未免太過頭了。每回與聶封澐談書寫詩,雖然帶給
他極大的壓迫感,總覺得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可他也實在忍受不了聶封澐每回必帶
著這ㄚ鬟,還頻頻詢問她的意見。
沒錯,她的字寫得是不錯,人看起來也頗為斯文又有幾分氣質,但也只不過是
一個年歲大的丫鬟,在地位上遠遠不及他這個文人,卻似乎頗受聶封澐的重視,讓
他十分的不平衡。
聶封澐瞇起眼,沉吟了會,眼角覷到她的嘴角抿起,薄薄的唇洩露出她些微的
惱怒。「文公子說的是。璇璣,妳們下去吧,可別壞了文公子的興致。」
璇璣掀了掀嘴,終究沒衝口而出,她福了福身,收拾筆墨。
「不不,不要收,妳們先退下去。」
「奴婢遵命。」她的牙在磨,發出的「奴婢」多刺耳難聽。
有多久沒聽見她自稱「奴婢」了?刺耳依舊,她的倔性未減,他的唇上揚,拿
過方才她胡亂畫的紙。
上頭是一朵朵的白梅。她氣惱時,都是這樣發洩怒氣的嗎?
璇璣快步走下觀戲台,如敏急急跟上。
「璇璣姊,等等我嘛,妳在生氣嗎?」
她深吸口氣。「沒,我沒有。」她放慢腳步。
「沒有就好,璇璣姊,那文公子說的是真的嗎。如果..如果我學字了,是不
是會嫁不出去?」
「那得看妳的夫婿是否有容才的雅量。」如敏似乎頗為緊張,璇璣露出安撫的
笑:「妳自個兒想想,若是你喜歡識字,那麼改天我再繼續教妳;若是不願,我也
不強迫妳。妳說好不好?」
如敏點點頭,腦海不期然的浮現元護衛的身影。
「如敏,」她忽然從懷裡掏出了個用錦布包裹住的小東西。「這東西妳幫我保
管,好嗎?」
如敏接過,好奇問道:「這是什麼玩意啊?」
「是我老家的鑰匙。我老迷迷糊糊的,會弄丟,所以妳幫我收好,好嗎?如果
我不在了,除非是妳信任的人,否則不要交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