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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鏡花水月<下>

決明-鏡花水月<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emma2115 您是第1322個瀏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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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奇——”月讀在一瞬間幾乎就要出手將她化為輕煙的軀體攔下,不讓她飛離眼前,不讓她沒入天際。

只是幾乎。

最後,她的形體,盡數化為茫茫灰霧,隨著瘴氣,飄散於天地之間。

當灰霧隨著清風拂去,在月讀眼前,什麼也沒有。四凶之一的窮奇,就此不復存在。

第七章

鏡花水月,如夢似幻,神界一日,人間一年。

渾沌的暗息由月讀將之全數洗淨,連下十天的甘露,洗滌人心,澆熄戰火。加上幕卓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舉。停止一切鬥爭,休養生息,助百姓重新回歸安寧生活。

大雨,不僅僅沖掉渾沌的合息,還包含混雜其中的窮奇瘴氣,都被洗得不留痕跡。

那已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幕阜國,民安國泰,與周遭鄰國重修舊好,戰爭的陰霾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再過幾年,也許記得的人也沒幾個了。

對月讀而言,卻是短短一日之前的事。

紅豔的身影,搖搖欲墜,維持她生命的暗息,飛快消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讓你……很惱我呢……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沒有得到解答的困惑。她當然壞,就只因為她的任性以及跟他賭氣,她可以挑撥起戰爭,讓人類互相殘殺,毫不顧及可貴的性命。看在他眼中,他絕不會悖逆道德,說出違反良心之語,誇獎她乖。就像那日,她要他說喜愛她,她說,只要他肯開這個口,日後他要她做什麼,她一定聽話。

如此容易的事,動動口就可以,即便是騙她,她也不會發現,他仍選擇不說。

神,不打誑語,話一日一說了,就是真實,不能欺騙人,更不能欺騙自己。他不喜愛她嗎?

不,這句話才是謊言。

天底下沒有哪個人、哪只妖、哪只獸是他不喜愛的,從他眼中看見的,是眾生平等,他不曾厭惡誰,卻也不曾獨愛誰。

他那時回答“窮奇,我是喜愛你的”,沒有半字虛假。

只定和喜愛一顆石頭沒什麼差別!

……沒有差別嗎?

若今天是一顆石頭碎成粉末,他會如此介懷?如此糾結於心?如此反覆思量著他以前從不深究的問題?

“仙尊,惡如渾沌、窮奇,雖兩人皆列四凶,命運卻天差地別。渾沌歲壽漫長,窮奇天殞:

神將面對渾沌時,是以囚禁來阻止他,面對窮奇時卻采殺戮,這是為何?”月讀請益領他修仙的仙尊,關於生與死的問題。

“因不同,果不同。”蒼老的嗓,在雲中輕緩傳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伴隨著回答,一道清光灑落月讀周身,溫暖如日,月讀卻無法領受,向來對冷熱毫無所覺的他,一直覺得寒冷,不是雲霧包圍的沁寒,也不是天山沒入天際的高處極寒,卻又無法言喻是何種冷意。

“但他們兩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

“我說了,因不同,果不同,怎會說兩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呢?”老嗓含笑,“渾沌做的事、遇見的人,與窮奇做的事、遇見的人,完全一樣嗎?”

“不一樣。”月讀搖頭。

“窮奇和渾沌一樣力量強大嗎?”

“不一樣。”

“所以你怎會想將兩人的結果做出比較呢?你認為渾沌壞過窮奇,所以渾沌沒死,窮奇也不該死,是不?”

“……”月讀默認,他的心裡真的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生或死,並不是行善或為惡的獎懲,好人不一定擁有長壽,壞人更不一定會有報應,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來的仙徒中,就屬月讀悟性最高。這類淺顯道理,月讀早在數千萬年前就已清楚透徹,此時再拿出來問他,只突顯了困擾著月讀的,並非生命因果,而是問句中的人物。

他懂,只是……

只是什麼呢?

為窮奇不平?

那麼因她而死去的人類,豈不更加不平?他們又該找誰喊冤去?

是私心,讓他產生偏頗。

不該有的偏頗。

月讀離開仙尊所居之堯光仙池,最未了仙尊所言,猶在耳際。你從不曾質疑三界輪回之道,以至高離塵的眼,淡覷生之喜、死之悲,這一次更該如此,否則,你與苦苦執著的檮杌和饕餮又有何異?

檮杌的執著,讓他甘願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無瑕的魂魄。他勸過檮杌,要檮杌放棄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來的未來,並沒有無瑕死而復生的那一個,無瑕已經沒有辦法如檮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檮杌身邊。

但是,檮杌卻以驚人的堅持及毅力,改變結局,他不僅帶回無瑕,更以自身一魂兩魄,鎮住無瑕游離不穩的散魂。現在他指掌間掐算所得到的遠景,不再是無瑕魂飛魄散,而是一道纖白秀致的身影伴隨在檮杌身邊,檮杌張大羽翼將她納入其間保護,不曾存在於兩人小指上的紅線,竟然清晰浮現,牢牢牽系住檮杌與無瑕。

饕餮的執著,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遺憾的“過去”,一次兩次三次去扭轉未來。龍飛刀的命運,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還有第二種結果,然而,饕餮的妄為,卻為她換來迥然不同的命運。

她幾乎每隔兩天就快快樂樂地上天山抓鳳凰回家進補,由刀屠親手替她燉煮,兩人再一塊兒將鳳凰湯吃個精光。

未來,因凶獸的執著而產生變化。

所以此時撞見饕餮掄起拳,敲昏神鳥鳳凰,準備帶回家讓刀屠好好料理,月讀一點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將肥美的鳳凰往身後藏,龐大的鳥軀還是完全露餡,她仍有臉朝他呵呵直笑,熱絡地打招呼,彷佛她與他多熟一般。

“唷,月讀,好久沒見,吃飽了沒?聽說,窮奇被神族給誅滅了?”饕餮轉移話題,一方面是怕月讀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鳥,一方面是看見月讀,她就忍不住想到窮奇,窮奇是四凶中唯一一隻最喜歡繞在神月讀身邊轉的異類。

她的問句,成功地讓月讀的眼神從那只鳳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臉上,他的沉默,等同於默認,饕餮大大籲歎。

“原來是真的……好可惜,我滿喜歡窮奇呢,她是我認識最久最久最久的傢伙了,雖然她總是凶巴巴地說我圓說我胖,還愛用手指戳我腦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腐心,嘴壞心不壞……

為什麼是窮奇?我一直以為我們四隻裡面,渾沌會是最早掛掉的……我和渾沌是沒啥仇恨啦,上回沒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記得那麼牢,只是……渾沌比窮奇壞吧?要追殺也是先追殺他才對呀!”她疑惑地看著月讀,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讀無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問過仙尊相似的問題。

饕餮沒等到答案也不以為意。嘴裡邊嚼著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鹽餅,讓她帶在腰囊裡,隨時給她止饑用——邊說:“可惜逆行之術的咒語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窮奇救回來。”像救小刀一樣,輕鬆簡單。

嚼嚼嚼,小鹽餅消失在她嘴裡,換一塊繼續嚼。“月讀,你這麼厲害,你施一下逆行之術去救窮奇嘛。”她一副和月讀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為了窮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術,讓時空產生混亂。”月讀斷然拒絕,連“想”的時間都沒有。

“對哦,我都忘了你是窮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術,偏偏仙佛們卻視之為叛逆。“可是你都不會覺得可惜嗎?窮奇死了,你不會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問出多詭異的兩字。

“對呀,她一直都在你身邊,比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連我這只被她罵過的凶獸都會覺得有一點點捨不得,你卻沒有嗎?”

“……”

“那我要把她罵過我的那一句話送給你——月讀,你真是只無情的傢伙。”嘿嘿,當年她吃掉養了幾年的五色鳥,換來窮奇冷嗤數落,現在她總算遇見比她更無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丟掉“無情”這兩字的指控就樂得開懷,嘴兒咧咧地直笑。

“窮奇她呀,那時還好氣我。奇怪了,鳥是我養的,又不是偷她的,幹嘛為了區區一隻鳥罵我,你不認為窮奇很矛盾嗎?明明看起來就是一隻壞東西,長得妖媚,脾氣又暴烈,可有時心腸又好軟,罵我無情那回是,還有搶先你一步跑來阻止我施逆行之術也是,她就是怕我會像不受教的渾沌一樣被你用鋼石囚起來吧。”

說著說著,饕餮開始懷念起窮奇,即便她老是受窮奇欺負戲弄,但窮奇還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發覺窮奇做的某些事是相當細微貼心。嗚,她想,她之後一定不會忘掉窮奇,一定會偶爾想起她的。

“你們神族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覺得……窮奇是只好傢伙。”

四凶誇四凶,不會口出惡言是理所當然,月讀不應該會有同感,凶獸與神的道德觀感落差極大,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奇怪了,月讀沒有反駁,他的眼神,若有所思。真的反常呢,他對於她捉鳳凰的事,沒有羅唆。也沒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鳥耶。他在想什麼?

饕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她對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沒有深究的興致,對窮奇殞滅的難過也只維持短短一瞬間。估量一下時辰,她不能再和月讀閒聊下去,否則就快耽誤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時間,她應該趁著月讀難得的不對勁,趕緊扛著新鮮鳳凰回去,小刀還在等她哩!

她靈活的圓眼骨碌碌一轉,月讀正微微斂目,白色睫簾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機會,咻地一聲挪走身形,連聲再見也不說,只留下茵茵綠草上的幾根鳳羽殘毛。月讀沒出手阻止饕餮離開,主因在於被饕餮吃下肚是那只鳳凰唯一宿命,從它在母體內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這個命運便緊緊跟隨它。

不該死的,他定會救,應該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內能救,他也絕不腧越那道無形界線,干預生與殞。

他無法像饕餮魯莽,將逆行之術當成吃飯飲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顧人界地府的混亂。施行一次逆行之術,影響之大,他很清楚。

他無法像渾沌義無反顧,傷害自身,偏執不放。

他也無法像檮杌執著,妄想逆轉無瑕魂飛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離的魂魄。

他竟然羡慕起幾隻凶獸的率真和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沒有魯莽,沒有執著,更沒有義無反顧,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給萬物,給眾生,平均分配,卻總換來“無情”之名。

天,有情?無情?自始以來從沒有定論。

饕餮說他無情,不願意救回窮奇,她若知道窮奇之死是由他親自動手,豈不是會更咋舌,更埋怨他?

窮奇呢?

她也會覺得他無情……吧。

她最後的模樣,沒有眼淚,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著他,試圖揮開由她體內竄出來的灰煙,不讓它阻礙視線,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霧,迷惑地問他,或許也是問她自己——

月讀,我是不是真的很壞……

風裡,呼呼作響的聲音,混著林梢樹葉搖曳沙沙,拂過白鬢,像在耳邊呢喃。

也許當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師兄說要毀掉我,你沒有跳出來阻止,甚至幫著他們一塊兒動手,讓我沒機會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說著,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著。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連一絲絲恨意,也不存在這世間,跟著她,消失得徹底。

月讀不經意一瞥,路旁一株荊蘸花,含著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單地混在不同類的花草間。

天山不產荊蘸花,應該是哪只飛禽在招搖山誤食荊蘸花的劇毒果實,飛經天山上空毒發身亡而墜落,帶著胃囊裡的果實花籽,化為春泥,在這裡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長得異常弱小,葉片軟軟地垂頭喪氣,花莖吃力地撐著蕊苞,好似隨時都會斷頸。

它,活不過十日,花蕾連綻開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該救它。

月讀告訴自己。

就如同他不該救窮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數,是不容神動手改變。

否則全天下的悲苦離別,如何取捨誰該生誰該死?

他轉身,化為雲霧,回到天山之巔。

一陣風來,將那株荊籬花吹得東倒西歪,眼看花莖彷佛就要折斷,卻在風停之後,它又挺直腰杆,在原地,生存。

四凶之一的窮奇被誅滅,在妖魔界裡至今仍是一件響噹噹的大事。

此舉被視為神族殺雞儆猴,警告其餘妖物勿再擾亂世間,否則窮奇的下場便是眾妖借鏡。

連四凶也不敵神族,更遑論小妖小怪,近日來,魔物的動靜確實安分不少,誰也不想成為窮奇第二。

月讀不意外沒有任何人出現在他面前為窮奇報仇,唯一和窮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著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夠她玩瘋了,哪有空閒做“替姊妹報血海深仇”的無聊事?連饕餮都這般無情無義,同為四凶卻更沒感情的渾沌及檮杌,就更不可能為窮奇出面。

一個人死去之後,沒有任何人想念起她,豈不淒涼?

全天下或許只剩下月讀還會想起她火般豔紅的身影。

有時想著想著,他幾乎快要誤以為她在下一瞬間就會笑嘻嘻的從天而降,一聲“老古板”喊得愉悅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會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讀。”

盤坐于蓮池半空中的月讀,因為這聲叫喚而張開琉璃雙眸。那聲“月讀”叫得咬牙切齒,帶著獸般低狺。而且是出自于男人口中,不是她。有一種獸,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頭發生了凶獸窮奇被神族消滅的嚴重大事,不懂此時最好是收斂野性,找個地方躲藏起來避避風頭。他被關在天牢裡,消息來源為零,這只獸,名喚“壟蚯”——正是盜取神天愚羽衣,躲進饕餮胃中修練的那一隻。

他從天牢逃出來,二度偷襲天愚,再度搶走羽衣,他穿上羽衣,連傷數十名天仙,每傷一位,連帶拿走天仙輕紗,藉著神器,強化自身力量。如今,他身上纏滿天神法力來源的羽衣仙紗,脹大他的自傲和愚昧,讓他決定繼續去搶奪其他天女天人的神器來得到巨大力量。這次找上月讀,一方面是想報之前在饕餮胃裡被月讀揪出來的老鼠冤,另一方面,月讀在天人之中正屬於佼佼者,他的仙力比任何一位仙佛更滋補,若能取得月讀的神器,他幾乎就能天下無敵。

壟蚯以為此時的自己能與月讀打成平手,畢竟他身上有幾十條仙紗加持。“咦?怎麼不見你身旁那只搖尾乞憐的狗?她不是老跟在你屁股後頭?”壟蚯笑得好惡意,完全就是挑釁。“你不趕快吹口哨叫她出來保護主人嗎?那只……叫窮奇的凶獸。”

壟蚯不只要找月讀的麻煩,連當日好好“照顧”過他的窮奇,他也想一併算帳。

月讀倏地鎖緊白眉,眉間的蹙摺不再只是淺淺淡淡的紋路,而像是有道深深劃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臉平靜。

神顏,竟有猙獰濃重的陰影。

他從蓮花上起身,白袂亂舞,周身的聖光仍籠罩在頤長身軀上,卻不若以往溫和煦人,天山之巔的雲霧湧生,逐漸將整座天山包圍,這結界,讓人進得來,出不去。“幹嘛——你瞪什麼瞪?我實話實說罷了。她在眾妖眼中本來就像一隻討好神族的狗,我還沒看過有哪只妖獸會為了神族而去打同類,從來沒有!”壟蚯被月讀的氣勢壓迫,不自覺退了一步又一步,咽咽唾,賤嘴仍在詆毀著窮奇。

他的話,令月讀身旁的白霧流轉得更快更激,襯著總是淡然的容顏,澄透雙眸,冷冷盯著聾抵。教他不寒而慄。

壟蚯直覺現在應該要閉嘴,轉身逃開,但他連腳步都還來不及挪動,月讀的攻擊已在電光石火間發動。

“愚昧之徒!”月讀以雲化掌,擊向壟蚯,壟蚯逃得不夠快,右胸硬生生承受這記看似軟綿無力,實則轟山破石的千斤重擊,掌風砰地襲中壟蚯,煙掌再穿透他背脊,轟垮左側所有花草木石,刹那間,煙塵彌漫。

“嗚咳咳咳……”

壟蚯捂著胸,咳出暗紅色鮮血,若不是天愚羽衣護體,這一掌就會打得他魂飛魄散,可他的情況也無法稱得上好,天愚羽衣及其他天人仙紗被他吐出的血染汙,沾上邪氣之血,神器的純淨已遭破壞,法力驟減,此時要是月讀再發動攻擊,他絕對抵擋不住。幸好,月讀是自詔慈悲的神族,應該不會趕盡殺絕才是……

壟蚯才如此天真地想著,月讀的第二掌再度襲來,混著清冷神嗓的教訓。

“頑劣難馴!”

壟蚯在草地上滾了一圈竄逃,仍是被打中左大腿,頓時皮開肉綻,鮮血噴濺,纏在腿上的天女仙紗四分五裂,壟蚯痛叫出聲,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等……等等!你想殺了我嗎?把神天愚的羽衣弄破也沒有關係嗎?!你……你……一滿嘴的血,讓壟蚯說話時含糊不清。

“冥頑不靈!”第三掌,蓄勢待發。

“月讀!”壟蚯恐懼地大叫。

這是神嗎?

不,他覺得站在自己眼前這名白髮天人更像是魔,完全沒有慈心,臉上冰冷如霜,以往的神顏雖淡漠,卻充滿慈愛,對於惹禍妖獸,大多採取說教方法,希冀能勸他們改過向善,極少會直接出手傷害他們……像月讀此時非得置他於死地的狠樣,他連見也沒見過——

那雙眼,冷得教人從腳底板竄起透骨寒意。

壟蚯弄不懂自己是犯了哪條必死之罪,因為他二次偷走天愚羽衣?因為他妄想跳出來打敗月讀?還是……

他罵了窮奇是狗?

無法控制。

月讀完全無法控制四肢百骸間流竄的怒意,白皙的膚上。碧青的血脈,衝刺鼓噪著源源不絕的力量,呼之欲出,不斷在掌心凝聚,甚至從毛孔的每一寸湧出。

壟蚯罪不至死。

他知道。

天愚羽衣不可損傷。

他知道。

天人仙紗應該完好無缺地歸還。

他知道。

知道,卻無法做到。

眼前的壟蚯面目可憎,說著讓他憤怒的言語。

“天尊!”神武羅匆忙趕來,擋下月讀擊出的第三掌,月讀的強大神力讓武羅必須用盡全力才能勉強攔下。

武羅是武神,月讀是文神,武羅更是近來號稱天界最強的戰神,論武藝,武羅應當能輕取月讀,實則不然,仙術並非憑藉刀劍拳腳,而是源自於心扉裡最堅定的意識力量,這方面,月讀是遠勝於武羅。

月讀以氣漩纏住武羅的手臂,迫使武羅從壟蚯面前退開,結印的右手,就要再次襲取壟蚯。“天尊!壟蚯罪不及死!請您住手!”武羅大喊。月讀的中指抵在壟蚯額心,壟蚯早已嚇昏過去,而武羅的傾力重喝,震得天山微微搖晃,也震回月讀的理智,讓他停手。

武羅籲口氣。“天尊,壟蚯由我押回去天牢,至於天愚天尊的羽衣……”他瞄一眼,天愚羽衣染滿妖血,還嚴重破損,變成破布一條,看來已經毫無用處,天愚得重修百年了。武羅不待月讀點頭,迅速將昏死的壟蚯囚進小光球,納進掌中,先收起來再說。他不曾見過月讀如此失控,以驚人神力對付一隻小妖,即便面對凶獸渾沌,他都沒出手如此狠過。他所認識的月讀,總是溫雅,不怒不笑不嗔不傲,他是不會將情緒外露的神,比起他武羅這位新神,偶爾還會擁有在人界時的七情六欲,成仙更長更久的月讀已經完全淨化。

月讀靜靜覷著,沒有阻止武羅,他明白自己超過了。

“天尊,從那日在人界收服窮奇之後,您我就不曾再見面,您……發生了什麼事嗎?”武羅對於月讀方才的態度厭到不解。

在人界當日,月讀的情況並無異狀,窮奇的暗息四散,灰暗的霧彷佛繞著月讀身旁糾纏,不願離開,卻又被無情的風給刮拂吹散,月讀佇立在灰霧中,動也不動,雙眸自始至終未曾閉上。“沒有。”

“……”武羅對這個答案存疑,頓了頓,又問:“您的白髮……是怎麼回事?”

白髮?

月讀低頭,望向垂落胸口的一繒及膝長髮。

發,仍是白的,只是隱隱約約。數百根白髮間,夾雜著烏墨色澤的黑髮。人類。因煩惱而突生白髮,月讀卻由最純淨的白髮,染上最濃重的黑,就像皚皚白雪上揮灑著潑墨般突兀。

他的髮,何時變成這般?

他的髮,為何變成這般?

月讀施咒,將發間的黑絲變回銀白,維持了一瞬,它又恢復成黑色。“天尊。需不需要我試試?”武羅提議。變髮色這等小法術,連最初等的小修仙都不會失敗。

“不用,隨它。”月讀無意深究。

“會不會是那日被渾沌和窮奇的合息包圍,所留下的影響?”武羅猜測道。

“不可能。”月讀不假思索地否決。

闇息?

渾沌給窮奇的暗息連千分之一都不到,如此淺薄的邪氣,對人類或許是劇毒,但對他月讀不會有影響,而窮奇……

她連一絲絲的味道也消失無蹤,哪里還有闈息留下?

說完“不可能”三字的月讀,髮間又有黑涓泄下,好幾絲的白髮染黑。

“天尊,您不會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找藥師天尊替您瞧瞧?”

“我無恙。武羅天尊,煩請你帶壟蚯回去,天愚天尊的羽衣,我會親自向他致歉。”

武羅雖仍擔心月讀的情況,尤其那頭及膝白髮,正以緩慢的速度在變色,不過月讀已經開口送客,他也不好硬留,頷頷首,以身化光,消失天際。

天山雲霧,逐漸平息。

方才出掌擊傷壟蚯也造成周遭破壞,被他打殘的花草、擊碎的石塊,全因他一時之怒而死,它們的疼痛,一滴不漏地傳至他身上。

月讀翻掌輕揚,將一切恢復原狀,身影化虛,下一眨眼,他重新盤腿坐于蓮池半空,這一次,他無心打坐,而是緩緩自懷裡取出一物——這個動作完全跳脫意識,出自於本能,待他回過神來,手中已經輕輕執著它。

指甲大小的靈珠,當日自窮奇額心取下,至今已無屬於她的體溫,它滑入他的掌心,仿佛荷葉上的露珠,剔透美麗,比起此刻,他見過它更驚豔奪目的時候,那便是鑲在窮奇額上之際。

微微收緊五指,握住它的圓潤及冰涼。

有東西穿透他的意識而來。

那麼淺,那麼細聲,那麼的幾不可聞。

他必須專注聽著,才能仔細聽見。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聽,因為說著話的人兒,早就已經煙消雲散,不存在於天地之間。

月讀,你怎麼變白了?怎麼變成這樣?可惡!是誰敢欺負你?我去揍他!

月讀,好可惜哦,我很喜歡你和我一樣是黑髮的樣子。

月讀,你不喜歡我傷人,我不傷人就是了,你別同我生氣。

月讀,嘿嘿,我又來看你了,許久不見,我想念你,你呢?

月讀,你會高興看到我嗎?像我見到你時一樣開心嗎?

月讀,我今天特地換了襲衣裳,還撲了水粉,好看嗎?人界的男人都誇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們哩!

月讀,你瞧見了嗎?我鬢邊簪上的花……一定沒有,你的眼神沒有看向我……

月讀,我喜歡待在你身邊,你讓我覺得好安心。

月讀,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很妖豔很醜?我這副模樣,你可會喜歡?還是你比較喜歡清純可人的天女們?

月讀,你的唇,好溫暖,我好喜歡。

月讀,就算你不愛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每個字都有聽見,都有聽進去。

月讀,為什麼我從一出世就註定是只凶獸?

月讀,你為什麼要在我額上鑲這種東西,你就只想殺我嗎?你是這樣看待我的嗎?我好難過,你讓我好難過……

月讀,你真的狠得下心嗎?你真的……對我毫無一絲絲的憐愛嗎?

月讀,我不是真的想那麼壞,我只是希望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月讀,我不懂你說的,因為你是神,我是凶獸,我們中間就有這麼大的差別嗎?

月請,為什麼你不愛我?

月讀,我喜歡你,可以嗎?

月讀。

月讀……

月讀——

無數的聲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說著話,說著他不曾聽過的話,它們全被藏在她心裡。那些全是要說給他聽的句子,她沒說,只反覆在腦海裡呢喃。這顆珠子,曾經最靠近她的意識,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屬於她的思緒,一絲絲透過他的發膚,流入體內,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頭,每一滴,都令他顫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讓他想起她的表情,有點壞、有點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來見他時,是抱著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撲粉簪花,不是為了悅己,而是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棄自己絕世驚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歡她。

他不知道,他讓她難過。

他甚至不知道她愛他。

陌生的刺痛,從胸口泛起,他蹙眉,將它忍下,它卻越來越尖銳,紮在心頭,剠得好深。

原本盤坐在蓮池上的身軀,沉得令荷花蓮葉無法支撐住他,月讀墜入蓮池內。

輕如鴻毛的仙體,竟變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濕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長髮,一瞬之間。白絲盡數染黑。

天山之巔,烏雲密佈。綿綿細雨傾落而下。

從比,天山未曾天晴。

第八章

意識在飄浮。

身子在半空中載浮載沉,灰霧密密包裹的玲瓏女體仍有些透明,左半邊更只有流動中的煙塵,連手臂形狀都還沒有聚合。

即使身軀尚未完全凝形,卻已有思緒和五感,美麗的眼眸盈滿秋水波濫,長長的睫下時輕扇。她對於此時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隱密的谷底,奇形怪狀的石,流泉聲在耳邊回蕩,碧藍色的天空好遙遠。伸長右手臂,還是連邊也沾不著。

她偏首,在灰霧裡泅泳,當視線轉向側方,她看見一個男人靜靜坐在灰霧外頭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霧囹圄著她,她無法離開這裡,就算伸手想觸摸什麼。也只能觸到灰霧圍出的界限。

男人的發,好長,滑過他的頸肩,當他盤腿坐著,它們流泄到腳邊,繞了好幾圈。他沉穩如山,長髮是傾奔而下的山澗飛瀑,唯一與山泉不同之處在于它是黑墨顏色。她急於掙開灰霧的束縛。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再不快些靠過去,他又要轉身走開……

“又”?

為什麼是“又”,她認識他嗎?她見過他嗎?為什麼她會害怕他離開視線?為什麼又會隱隱不舍?

“莫急,還不到你能離開的時候。”男人開口,聲音淺如輕風,她在霧裡卻聽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堅毅而認真,清澄而明亮。“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她輕易地被安撫。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這幾個簡單的字眼,聽來就像保證。

她聽懂地點頭,不再用肩膀去頂撞灰霧,安分地待在灰霧裡頭,一雙嬌媚的眼,仍是膠著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識的感覺,彷佛許久許久前她就已經認識他。你是誰呀?她用唇形問。始終注視著她的男人,自然沒遺漏噘噘紅唇蠕出的疑問。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複,這兩字,沒有太震攝她,總覺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樣,唇兒又蠕動:你是在等我嗎?

他靜默了一會兒,頷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嗎?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頭,雙手雙腳劃動。維持飄浮姿勢,瞧他瞧得很仔細。你笑起來好好看。

“你喜歡嗎?”

嗯,喜歡。她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揚一記淺淺笑弧,教她看癡。

他撩袖,露出手腕,緩緩前探。那層她無法撞破的暗灰阻礙,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漣漪,修長的指,輕易穿透進來,輕輕梳弄她左頰淩亂騰舞的長髮,動作溫柔如羽,像是怕極了碰壞她。

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讓他走,甚至很壞心的想將他拖進灰霧裡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夠。還是他站得太穩,她的奸計失敗,他依舊在灰霧外,只有一截手指還在她掌心。

“你盡可能凝聚心神,吸取合息,調勻體內流竄的邪氣,有助於你早日出來。”他說話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搖籃曲,說得輕,說得緩,說得無比細柔。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一直在原地沒離開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視線範圍內。偶爾,他會沿著谷豁散步。那頭曳地黑髮遠比衣袍更長。拖行在身後,他不綁偶爾,他會在飛瀑下淨身,她所處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餘的,全被灰霧擋光,她很遺憾什麼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時間還是坐在她身邊,噙著淡淡淺淺的笑,聆聽她終於能從雙唇說出來的言語,輕握她好不容易才能采出灰霧的半截柔荑。

約莫數月,她左半邊的軀體完整凝合。

隨著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臉上笑意明顯變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發覺他的喜悅。

“時間到了。”他站在灰霧頂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從灰霧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將她拉出重重灰色合息,她赤裸如初生嬰娃的身子纖細輕盈,飛進他臂膀間,柔軟光亮的黑綢青絲覆蓋住兩人。

她抱住他的頸子。她一直好想親手摟摟他,隔著討厭的灰霧,害她不能如願,而他又那般誘人地在她眼前晃蕩,根本就在考驗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裡,所以,她沒有,與生俱來就沒有。

原來,他這麼高,這麼瘦,肩膀卻這麼寬闊,身上遺有沒淡淡檀香,味兒好好聞,她深深吸入,感覺熟悉。

環在她腰際的手臂收得好緊,豐盈雪胸密密貼在他懷中,她感覺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納,更聽見奔騰咋他經絡百骸間的激動。

“你……好像很開心?”她用猜的,因為他沒有放聲大笑,也沒有抱著她轉圈圈,至少一切該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沒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見的他又很不一樣,總是好淺的笑,變得如蜜濃稠;總是好淡的眸,變得炯然炙熱。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誰?為什麼會因為我而開心?又為什麼一直在這裡等我?”她偏著腦袋問。她知道自己是凶獸,從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間吸的,是陰沉氣息,嘴裡嚼的,是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她應該沒有親人朋友,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人會期待凶獸問世,他卻守在她身邊,為她眉開眼笑。

他沒先回答她,右手輕翻,變出一襲輕柔衣裳,替她著衣。她還在等他的答覆,他卻只專心在替她纏腰帶。明明用小法術就能做好的事,他仍親自動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皺起來。“你不叫水月,你應該叫……叫……”咦?方才腦中閃過兩字,快得她來不及捕捉就一溜煙消逝掉,是哪兩字?

月……

她正努力壓榨著記憶,思緒卻被一陣鈴鈴聲打斷。

他手中有串金色鈐鐺,清脆鈐兒被風搖響,他屈膝,讓她單足踩在他膝上,緩緩將鈴鐺系在她腳踝。

“這是?”

“你的。”鈐鐺。確實足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國拾回它。“我的?”她沒印象,她對之前的事,完全沒記憶,可是她喜歡這串鈐鐺,叮叮咚咚的聲音真好聽,她蹬腳,讓它搖得淩亂,她的笑聲也隨之越發爽朗響亮。他緊盯她輕快燦亮的芙顏,不願挪開眼,她也看見他在看她,螓首偏著,唇兒咧得更開。細細雙臂纏回他頸後。“我的?”

他聽懂的,明白前一個“我的”是鈐鐺,後一個“我的”,是指他。

雖然她尾音高揚,帶著疑問,眼眸卻很清澈。

“你的。”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但她心裡卻也沒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無微不至、細膩體貼,教她明白,他說什麼也不會傷她絲毫。

雖然全盤信任他,她對他仍是相當好奇。

她是凶獸,他卻不像是另一隻凶獸,不是同類,為何結眾?

她時常會冒出使壞的念頭,驅使她去做些破壞安寧的事。就像血液裡鼓噪著邪惡,又或是哪幾隻不識相的小妖以為她是不小心誤闖深山林內的小美人,想欺負她,她的反擊非常不留情,誰敢惹她這只新生凶獸,也得有必死的覺悟才行!

那時的水月,會輕輕將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渾身上下的兇焰就會盡數熄滅,不管當時她有多想將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條,所有惡念皆化為烏有,讓她僅用紅唇輕啐混蛋逃竄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邊,任他以長指梳理她的長髮,像安撫一隻貓兒般。她的壞,他包容,但不放縱。

有時,他總會不經意喃喃道:你這性子,還真是全然沒變。含笑的模樣,教她分不出是貶是褒。

他好似很認識她,她喜愛的食物、慣有的習性、處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仿佛他讀透過她的心——用他那雙漂亮清澄的眼眸。她好幾回光是瞧著他的眼,就會不由自主地臉紅,開始在意起從他眼中看見的她,好看嗎?

他會喜歡嗎?還是他覺得那日在山裡遇見的雌虎精長得比她美?

她開始會思索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開始討厭自己看起來有點凶凶壞壞的眼神。她開始在意他將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長短,若長,她會開心好半天;若短,她就會滿天烏雲。

“別胡思亂想。”他一掌輕拍她額心,將她滿腦子打轉的怪想法打斷。

她咬著桃子的紅唇噘高高的,按著額心揉了揉。看吧看吧,她明明什麼都沒說,他卻像全數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亂想著她覺得他的唇看起來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著痕跡地挪望天際,唇角淡淡抿著,面對她時卻又恢復笑意。

“我去取水給你暍,別亂跑。”說畢,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見。

“幹嘛這麼麻煩,用這樣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狀,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狀的手往前傾,水便浙瀝嘩啦倒出來。

這種小法術,連她都會,哪用得著他去取水?

等會兒他回來,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邊喝水,邊期待著水月回來,耳邊突然聽見細細碎碎的交談,聲音很小很小,像在洞穴裡,還有回音。

她彎身尋找聲音來源,鼻前先嗅到鼠騷味,循著騷味而去,在一處腦袋大的土洞裡發現一群灰色鼠精圍著一顆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著它。

洞不深,有光線透入,鼠精咀嚼著果肉時,肥軟軟的臀不住地左右搖晃,吱吱喳喳聲此起彼落。

她是凶獸,聽懂鼠語並非難事。反正等水月回來也等得很無聊。姑且聽聽它們在喳呼些什麼。

唷,鼠輩遺會滿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一群山之首,曰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曰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于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錯錯錯!”連三錯,伴隨著嘖嘖有聲的鄙夷,一隻肥鼠精煞有介事,搖著尖指和長尾巴,兩邊腮幫子動得飛快。“天山沒有神啦!”

“對!天山沒有神!天山沒有神!”有其他鼠精附和。“怎麼沒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滿一長串的瘦鼠精嗆聲,“群山之首,曰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剛才念過了啦!”其他鼠精群起噓它。

“我就快念到重點了啦!”幹嘛打斷它?蓄胡的腮幫不斷顫動,露出雪白的兩顆尖牙。“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曰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于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們聽你們聽,有神月讀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憑實據的!

“神月讀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對,神月讀早就死了!”其他應聲鼠跟一句。

“天山現在沒有神!”

“對,天山現在沒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終年光明無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對,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來。“胡說八道,書上明明就說——”

肥鼠精一屁股撞過來,將瘦鼠精撞開,吱吱直笑。“神月讀死掉了!神月讀死掉了!”肥鼠精旋轉幾圈,又拉起瘦鼠精,學起人類唱曲兒的身段,嗓門尖細地說道:一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蹤影,有人說,天山之神被替凶獸窮奇復仇的渾沌、檮杌、饕餮合力誅殺掉——”

鼠群裡,四隻灰鼠跳出來,一隻頭上戴起乳白色果須演天山之神,一隻腦門插兩根枯枝演渾沌,一隻以泥將臉塗黑扮檮杌,一隻嘴裡塞滿食物,扮的自然是最貪食的凶獸饕餮。三隻假凶獸,追打著一隻假神,鼠爪鼠尾全派上用場,殺得吱吱作響,假神兵敗如山倒,被假渾沌以假角戳中臀,又被假檮杌連踹好幾腳,最後一擊致命傷由假饕餮高高躍起,再重重壓下,撞得假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手腳抽搐。

“我們為窮奇報了血海深仇!窮奇呀,你可以瞑目了——”三隻假凶獸激昂地擁抱,以告同伴在天之靈,說完,哭得浙瀝嘩啦,凶獸情誼,教人動容。

她在洞穴外,看得津津有味。這一群鼠輩的動作表情都相當滑稽誇張,明明演的是血腥廝殺,在她眼中就是場爆笑鬧劇。

“所以天山沒有神了!所以天山一直在下雨!”肥鼠精做出最終結論。

“這是真故事還是假故事呀?挺有趣的。”看戲的她,忍不住插嘴。小洞穴裡,十來顆亮晶晶的圓圓鼠眼全瞠大顱她,由驚訝變驚恐。

吱!吱吱!

“有人有人有人有人——”

“被發現了被發現了被發現了——”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

一溜煙的,洞穴中的鼠精跑得不見蹤影,全鑽進她瞧不見的洞穴深處。

“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

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喂!小老鼠!我還沒聽過癮哪……只剩她的聲音遺不斷回蕩。

啐,跑太快了吧!

那出誅仙戲曲。吊足她的胃口。

什麼天山之神月讀,凶獸窮奇、渾沌、檮杌、饕餮,令她產生莫名的興致,尤其是“月讀”

兩字。好熟哦,怎麼好像曾經聽過?

“月讀……”細喃在嘴裡,有著淡淡的甜,淡淡的苦澀,還有淡淡的揪心?陌生的情愫。排山倒海而來。

五百年前,被其他凶獸圍剿誅滅……

天山沒有神。

天山一直在下雨。

月讀。

“這件事兒,不知道月有沒有聽過?等他回來時,定要問問他,天山無神是真是假,叫他將故事後續說給我聽……”她嘀咕著。也許水月會知道,她覺得他好似無所不知,什麼都懂。

說也奇怪,水月去取個水,怎麼去那麼久?

迷路了嗎?

月讀雙掌輕負於身後。頑長儒雅的身影佇立在奇岩之上,清風吹拂柔軟烏絲飛舞,一片黑綢,在腦後如浪騰舞,他合起細長鳳眸,感受風勢逐漸加大,耳邊除了呼嘯風聲外,還有細微的呼喊。突地,風完全靜止,他的發、他的袖,安安分分地落回他的肩、他的臂,引發風勢的風神,揖身站在他身後。

“天尊……”

“你為何又來?”淡然容顏,並未回頭。

“天尊,您真的不願再回去嗎?”風神尋他許久,藉著吹往各地的風,殷勤探訪他的下落。

“這問題,我已經答過無數次。”答案皆只有一個。“天尊,請您改變心意——”

風神仍想勸,他揚手,不讓風神說下去。

“回去吧,別再來了。”他道。

“天尊!您這樣太不值了!您千萬年的修為、風骨、道行,全數賠上,棄您最愛的蒼生於不顧,失去神格,就只為了一隻凶獸,這代價未免太大!”風神不理睬他的阻止,繼續說道。“你非我,又如何斷言不值?”他認為,失去那些能換回她,太值了。“我至今仍然不懂,當年天尊為何會變成這模樣……是什麼原因,讓向來平等看待萬物的您,會自私的只眷顧一人,甚至為她不惜傾盡仙力,也要助凶獸再度凝形……天山失去您,正在逐漸死亡呀!而您與天山密不可分,這樣簡直是自取滅亡——”這不單是風神內心的困惑,也是全天界眾仙無法理解之事。

天山之神,月讀,從不徇私、不偏頗,淡漠的行徑曾受批評,尤其是當凶獸渾沌的力量盡數轉移到小狐妖身上時。他動手將無辜的小狐妖封入淨化石一事,妖魔界控訴他的無情,他不為所動,認為遵循天道是唯一正確之路。這樣正直之神,卻在一夕之間。白髮變烏絲;一夕之間,無私變自私;一夕之間,淡情變濃情;一夕之間,天山傾落大雨。“這件事,你母須懂。”風神是局外人。

“天尊——”

“我已經不再是天尊。”說完,他失去蹤影。

“月讀天尊——”

比風更快的移形速度,讓風神即使想追上他,也只能望塵莫及,最後一聲呼喊,沒入風中,飄送向渺渺遠方。

一夕之間?

不,那並非短暫一夕光陰所造成的改變。

太漫長,他從她額心珍珠裡看到的一切,真的太漫長了,從她成形時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經成為她世界中最最重要的存在。

他掌心握著珍珠,費上數年時間,將她保存在珍珠裡的愛恨嗔癡一一細讀咀嚼,他不吃不喝不動,一遍又一遍聽著珍珠中傳來的聲音。

她濃重的情感,一滴不剩地流入他的意識,深深地,敲進心底。

分離時,他被她所思念著。

相見時,他被她所迷戀著。

隨時隨地,他被她所深愛著。

她叫著“月讀”的嗓音。每一聲都刺在他心上。紮得好深,想起自己是如何冷淡的回應她…

…他竟會恨起自己來。

他總是背對她。

他總是不看向她。

他總是讓她跺腳生氣。

他總是讓她失望而走。

他甚至讓她在飛散之際,毫不掙扎,放棄抵抗,睜著那對漂亮的眸子,看著他將珍珠取下,珍珠裡傳來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

我不會在最後的這個時候,還讓你為難,還讓你費半分力量制服我,這條命,你要,就拿去吧,它本來就是你所留下的……

眼淚不受控制地墜落之際,他不得不坦白面對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坦白面對自己不想失去她的私心,不得不坦白面對——失去她,他,很痛。

她對他而言,從來就不只是一顆石、一朵花,他以為她和萬物無異:心,卻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她牽系與支配。

他無法將她排除在清明思緒之外,無論如何乎心靜氣,她都會躍入腦中,他無法不想她,無法不去想……

就連此時短暫的分離,他都想儘快回到她身邊。

他什麼都不再眷戀地拋下,現在,他所擁有的,只有她,卻比起以前的自己更加富有、滿足。

當月讀回到窮奇乘涼的樹蔭底下,就看見她探頭探腦地貼近一處小山洞,臉頰緊貼著地,長髮和衣裙全沾上草泥。

“小花,你在做什麼?”小花,是他替她取的新名字,她抗議過,說像在叫小狗小貓,卻不被他採納,仍是這般叫她。

她聽久了也就隨他,有一回她暗暗咕噥:“算了,看在你喊起來的聲音那麼好聽,小花就小花”,全被他聽見。

“月,你跑到哪里去取水?好久哦,水呢?”她不愛喚他水月,總覺得那兩個字不適合他,喊在嘴裡:心裡不踏實,彷佛在喊別人的名。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怪異的想法,她自己也不明白。“……半路灑光了。”他忘了自己是用取水的藉口離開她身邊,為的是不讓風神出現在她面前,如今空手而回,只能一臉歉意地欺瞞她。“哈哈哈哈,哪有妖像你,用這麼遜的方式取水。喏。要水我有。”她拉過他的手掌,咕嚕咕嚕用法術倒出一堆給他。

“你貼在地上窮忙什麼?”他以袖沾水,替她擦拭鼻頭及粉頰上的沙土。

“呀,我在聽鼠精唱戲。”本想貼在地上再等等,看它們會不會從洞穴深處跑回來,結果沒等到,真失望。“好有趣哦。對了,你聽過天山之神嗎?”

他挑眉,很意外從她口中聽見那四個字——天山之神。

“你沒聽過呀?”她一臉可惜,但很快又恢復笑容。原來還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嘛,嘿嘿,這下換她囂張了吧。“我說給你聽!”她拍拍旁邊的圓石,要他快快坐下。

她將鼠精那一招拿出來獻寶,以石頭變出一神三凶獸,但她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模樣。只由鼠精的扮相來衍生想像。

“這是天山之神。這是凶獸渾沌、檮杌、饕餮。”她慎重介紹,請掌聲鼓勵。

他失笑。

那顆冒出一頭髒兮兮白色乾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嗎?

她纖指一彈,小石人自己動起來,上演一出讓他無言的“群獸毆神記”。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為戲犧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來打,她在一旁替他講解情節,還生怕他聽了覺得無趣,講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經親眼見過凶獸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斷她的興致,讓那張發光發亮的小臉失去光彩。

三隻凶獸為了窮奇而聯手痛打神月讀?

這種事。永遠不可能有發生之日。

凶獸之間,沒有“堅貞友情”這四字存在。

這個故事,荒謬到令人發噱。

“這位天山之神真慘,放過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說情。

“可是鼠精們說,他會被三隻凶獸活活打死。”還沒演到那裡,才打到一半。

“我聽到的故事卻不是這樣。”

“咦?”有不同版本嗎?

他衣袖一揮,小石人改換裝扮,方才頭頂白色乾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樣,它的頭髮部分變成柔軟白絲。帶有光澤,五宮也較為明顯。

“天山之神,月讀,個性……不是很討人喜歡,曾經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愛說教,滿嘴佛日佛日。她曾經,嘟嘴頂撞他。

他取來另一顆石,它有著纖細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溫潤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頂冒出最柔細、最烏黑的長長鬈發,石身包裹著小巧紅紗,和她此時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額心部位閃著耀眼亮光。

“石上在發光耶!這是什麼?”她好奇地盯著,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覺得似曾相識。

“珍珠。”

“喔。”她繼續等著聽故事。

“有個女人,愛上天山之神,她總是愛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態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縮。神的眼,放得太遠太寬,沒有看見站在身後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忘了將她一起放進去:神的無情,傷害了她。”

她聽得專心,看著兩尊小石人動作,白髮小石人,背對著黑鬈髮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髮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貼過來,白髮小石人馬上閃開,害黑鬈髮小石人撲空,沮喪的陰影,讓額心珍珠也為之失色。

她皺皺柳眉,心裡,有一絲揪緊。

傻乎乎的黑鬈髮小石人,令她難受。

他沒忽視她的表情。他說的這些事,會不會讓她憶起往事,他不確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會逃避她對他的怨慰,若她想起他待她的無情,立刻就轉身離開他,只要是她的選擇,便好。“後來,她因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動手將她……消滅。”

她錯愕地轉向他。

“天山之神殺了那個很愛他的女人?”話才問出口,眼前的白髮小石人竟然動手將黑鬈髮小石人額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髮小石人瞬間風化,變成千千萬萬的細砂,她急得嚷嚷起來,伸手揮開白髮小石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她喜歡你耶!你這樣……你這樣……太過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氣到話也說不全了。

“天山之神誅滅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雲煙,消失不見。”

“他一定一點傷心也沒有!”她咬緊粉唇斥駡,一手揪住衣襟,感覺那兒好沉,她盯著原本是黑鬈髮小石人的那堆細砂,鼻腔竟酸軟起來。

“那時。確實是。”

“那時?”

“他以為,誅滅她是天道,是無論如何都會發生的事,只是殺她的人由其他神族換成他而已。可是,他發現他錯了,他發現自己在想她,他發現自己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為什麼她必須死,為什麼她不能像其他凶獸一樣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頓。時間有些長,長到她開口催促他。

“然後呢?”

“然後,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為懷,神的一視同仁,神的廣愛澤被。”雖非墮入魔道。他的心,卻產生心魔,那是不該出現在一位神只內心深處的幽暗。

“……他活該。”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說的故事,她比較喜歡鼠精的那個版本,負心漢的下場不用太好!

“對,他活該。”他同意她的論調,含笑頷首。

嘴上雖說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裡仍是隱隱有股不舍,她幹嘛要為一個沒心沒肝的神族不舍呀?他這麼壞,害黑鬈髮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後來怎麼樣?”她仍忍不住問。“他決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誅滅她了嗎?”

“幸好她是凶獸。”他低低自語。

“什麼?”她沒聽到。

“我說,那只是一個故事,我也是聽來的。”自始至終,他的聲音清淺到就像在陳述一個真假未明的謠傳,讓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還與她有切身相關。

“哦……”

只是一個故事。

可惜,只是一個故事……

她像個聽故事聽到快入睡的孩子。挨進他懷裡,悶悶的聲音好細小,“希望故事的最後,他有找回她……然後對她好一點,不要再讓她難受。”

擱在她肩頭的大掌收緊了下。

“他會的。”

第九章

水月說的故事,令她腦子裡幻化出好多畫面,一連幾日夜裡熟睡時,夢境全是他們。白髮的無情天人。

紅衫的癡情人兒。

追逐。

思念。

得不到回應。

失望。

難過。

誅滅。

額上的珍珠。

他失去神的一切。

然後,他入魔了。他說。

一位天山之神,入了魔。

神的眼。放得太遠太寬,沒有看見站在身後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忘了將她一起放進去:神的無情,傷害了她。

無情嗎?

若真無情,又怎會入魔?他失去她,還是可以繼續當他的天山之神,繼續做他的無情天人。可是他卻入魔了……

水月說得太輕描淡寫,省略掉太多前因後果,畢竟這只是個虛構的故事。說不走是水月編出來騙小孩的罷了。

故事應該聽聽便罷,像她這樣一直懸在心頭,太不尋常。

她懷裡搋著兩顆小石,一顆是白髮小石人,一顆是黑鬈髮小石人——她用法術將它變回風化之前的模樣。

它們在故事裡沒有好結局,可是在她懷中,它們靠在一塊兒,緊密不分。

他發覺她沒睡,瞠著渾圓大眼,若有所思。

“小花?”他溫暖的掌,熨貼在她額心。“還不睡?仍在想幾天前我同你說的故事?”瞧她抱緊兩尊小石人的舉止,不難猜出她的心思。

“月。”她扯扯他的長袖。“我們去天山好不好?”

“去天山?”她這央求,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想去看看天山之神居住的地方。鼠精的故事裡說,天山一直在下雨,不知是真是假……

他還沒找到她嗎?所以才沒回去,是不?他找不到她,所以他的悲傷和懊悔才會讓天山一直下雨,是不?”

她不知道為何如此在意那位未曾謀面的天人,她應該要討厭他的,他曾傷害一個女人真摯的心,她最不齒這種壞男人了,男人就該像水月才合格嘛……然而想起水月淡然的嗓音,訴說著天山之神的後悔,讓她……心酸了起來。

“小花,你真是一個容易沉迷在故事裡的小孩。”

“你這意思是不答應嗎?”她面露失望,但眉心還來不及打結,他以指腹輕輕按著她,不讓她蹙眉。

“不,只要是你的希望,我都會替你做到。”

“月……”她好開心。

他待她真好,認識他至今,他不曾拒絕過她半回。這麼溫柔的男人,為什麼願意陪在她身邊?她到現在仍沒想通,不過此時她更在意的是他的應允。

他總讓她覺得好受寵。天涼時,他會替她添衣;天熱時,他會幫她攝風。每天早晨睡醒,他會替她梳發,他用他的體貼和嗓音,使她感覺她的存在,對他何等重“快睡吧,要上天山,也是明天的事。”他輕輕將手覆在她眼簾,要她乖乖合上,五官間只剩下紅唇露在他指掌外,唇兒又紅又彎,帶著滿足的笑容。

那柔細的彎弧,他仍記得有多炙熱,記得他曾經被它吞噬包覆,記得藏在它底下的小舌有多甜美……

他苦笑。

當時的無動於衷,此時的心猿意馬,是他遲鈍了?開竅了?還是——

他的心裡,有她了。

“若到天山,我要將這兩尊小石人放在山頂。”她細聲說,將雙手裡的小石人抱得更緊些。

“為什麼?”

“如果天山之神最後真的沒辦法找回她,就讓這兩尊小石人代替他們永遠在一塊兒,不分不離。”

她的答案,撩撥著他心上的弦,使他心口震顫,又輕柔地逸出歡喜的曲兒。饕餮口中矛盾的她,脾氣壞,長相媚,偶爾心腸卻好軟,這就是她,雖是凶獸,凶獸所沒有的溫柔她也有,只是有些拙於表達。

她的心,何其柔軟,為兩尊小石人而憐愛心疼著。

“好,我們用紅線將它們纏好,一塊兒放在天山,讓它們不分不離。”

他的話,伴隨著她入眠。這一夜的她,睡得極好。隔日,天剛透亮,她早早便醒了,連早膳都囫圖吞棗匆匆吃完,不顧他取笑她猴急,要他帶她去天山。

天山,她曾經熟悉到閉上眼也能輕易到達,重生的她,卻對天山沒有任何印象。

他握著她的柔荑,她不滿意如此疏遠的方式,主動勾住他的手臂,嘴兒咧咧直笑。他沒拒絕她的親近,確定她挽牢他,白袖一揮,施展瞬挪法術,連衣袂都還微微飄動著,兩人已抵達天山。

不大的雨勢,濕濡著遍地綠茵。

一柄油紙傘,遮蔽兩人,她抬起頭,與執傘的他目光交會。

“天山落雨不斷,原來是真的……這是……神的眼淚嗎?”她伸手去承接雨絲。“應該不是。”他輕輕搖頭。

雨,不是神的眼淚。

或許是天山失去他的神力普照,不再成為永晝之山,開始有了晴雨更替。

“定是。他哭了,我聽到了,他哭了。”她說得很肯定,仿佛她親耳聽見天山之神痛哭失聲。“他活該死好,自己不懂得珍惜,失去後才懂疼痛,才說什麼後悔得要死,既然如此,當初就別那樣做呀……”

原本氣呼呼的嬌顏,軟化下來,方才進出“活該死好”四字的咬牙切齒已不復見,後頭應該接續下去的酸言酸語,她也停頓不說了,只剩下寬容的神情,說明她對於那位“活該死好”的天人,產生最強烈的同情。

“別哭了啦,月讀……”她好小聲好小聲地安慰,字句含糊在嘴裡。

他收緊攬在她纖細肩頭的手心,幾乎整個就要化開,他必須強忍住開口說些什麼的衝動,放緩吐納,深深吸氣,直至恢復他應有的冷靜,才說道:“要我直接以法術帶你到山頂嗎?”

“不要,我要用雙腳走上去。”天山的一草一木,對她而言都很新奇。“好,我們走上去。”他輕輕頷首。

他有數百年沒再踏進這裡,這段時間,他一直守在她重新凝形的谷裡不願離去。此刻,當他雙足踩在這片土地,氣息再度籠罩天山,山裡每片葉、每枝草、每瓢水、每方空氣,都開始躁動激揚。

天尊……

沙沙葉響。

天尊……

潺潺水流。

天尊……天尊……

她疑惑地左顧右盼,總覺得有誰在耳邊細細呢喃,但又聽得不清楚,以為聲音來自後方,一回頭,只看見草叢被風吹打得直搖曳。下一瞬,聲音又仿佛從頭頂傳來,猛仰首,不過是樹梢間葉與葉摩擦的細碎聲響。

“月,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怪聲?”

她才一問完,林問振翼飛起無數大鳥,啼聲嘹亮,那是神鳥鳳凰,成群在他們頂上那片陰霾天際盤旋,嗚鳴不斷。

“當心腳下。”他提醒她,就怕她只顧看天上鳳凰,忘了顧腳下不平的石路。

天尊……

月讀並不是沒聽見那一聲一聲的激動叫喚,它們等他歸來,亦等了數百年。深愛萬物的神只,為何棄下我們?

天山不能失去您,天尊……

他無法回應它們,從他心裡滿滿只剩一條火紅嬌影開始,他就失去了神的資格,比起深愛萬物,他寧願只深愛一人,那種全心全意的眷戀,既濃且烈,是情感淡然的他,未曾領受的情愫。

步往山巔的路,非常遙遠,一階一階的石板已生青苔,和著綿雨與薄霧,若下小心步履,很容易滑跤,石板旁,雜草叢生,他挽著她,護著她,像懷裡擁著稀世珍寶。

陸陸續續,還有很多靈獸在石板旁邊聚集,它們四肢伏地,猶如在跪地膜拜。怪異的場景,教她心生迷惑。

她可不認為,靈獸會因為她是凶獸就心存敬意,凶獸在眾妖間的崇高地位,靠的是蠻力。只有吃過他們拳腳的妖獸,才會腳軟跪下。

那麼,靈獸跪的……

是他?

她早就想問了,他是哪種妖?

他不是凶獸,他身上沒有凶獸的暴戾氣息。

他也不像狐妖、熊妖、虎妖那類的獸,他可是半絲獸騷味也聞不到。“月,它們是在跪你嗎?”她偏著螓首,好奇地問他:“你是……很大只的妖嗎?可是那些靈獸沒有發抖,不像是因恐懼而跪呀……”倒像是誠心臣服。

“它們跪的,是天山之神。”

第三道嗓音,不屬於月讀,不屬於窮奇,來自於粗臂環胸,一身軟甲進發出墨綠光芒的神武羅。

“天山之神?”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重生後的她不識武羅。以為武羅口中的“天山之神”指的是他自己。“你就是天山之神,月讀?”她拎起白髮小石人對照,眼前粗獷魁梧的男人是哪里像?連最基本的蒼蒼白髮也沒有嘛!

傳說果然是假的!

“我不是,他才是。”武羅的眸,落在她身側的月讀,神情充滿難解。“天尊……您仍不改變心意,是不?”

月讀沒開口,倒是身旁的她聽懂了武羅的語意,那聲“天尊”,喊得她想裝糊塗也不行。

“……月讀?”她轉向他,對著他喃喃輕吐這兩字。月讀。

眼前的容顏,套上這個名字,完全吻合。

可“月讀”是白髮,鼠精的故事中如此。他的故事中亦然,而水月卻有一頭黑色長髮——

但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他是月讀!他是!他是!

“月讀。”她又喊一回,不同於前次,不是用疑惑的口吻,而是篤定。

她初聽見“水月”時,那種淡淡的不對勁,現在她明白原因為何了。水月根本不是他的名,月讀才是,天山之神才是。

他不是獸,不是妖,不是她的同類。

他是神。

有個女人,愛上天山之神。

神的無情,傷害了她。

天山之神動手將她……消滅。

他決定去找回她。

從他嘴裡說出的故事,再一遍在腦海上演。

女人,愛上天山之神。

無情的神,傷害“她”。

他消滅“她”。

他要去找回一她”。

他,月讀,要去找回她,那個愛上天山之神的女人。

他,水月,從她成形就陪伴在她身邊,不曾離去。

他,月讀,要去找回她。

他,水月,一直在等她。

呼之欲出的答案,已然明瞭。故事中那女人的身分——

“天尊,當年您領我入仙班,是您教我放下執念、物慾、仇憤那些沉重包袱,我敬您為父為兄為師,您是我心目中至高的仙尊,我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您一般,而您卻拋下一切,與您往昔所行之正道背向而馳,甚至……動用自身仙力幫助凶獸窮奇加速凝形,雖然在千萬年之後,她仍可能因瘴息重生,但那個未來遙不可及,至少……此時此刻的她,不會站在我面前。”武羅對於月讀毅然決然捨棄過往認知的神道,僅為了區區一隻凶獸感到不解。為何會如此?他所認識的月讀。高風亮節、不忮不求、淡泊處世,這般的月讀,雖然有時讓人覺得矯枉過正、無情冷漠。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只顧自己好,為的,是萬物蒼生。

當他聽見月讀離開天山,他抱持著懷疑。

當他聽見月讀現身於千萬年前窮奇凝形的谷豁,他不敢置信。

直至窮奇憑藉著月讀以仙力引聚而來的合息重新成形,已該殞滅的凶獸,竟靠著神力再度蘇醒,他不得不承認,那位無私的天人。早已死去。

“你與風神一樣,是要來說服我嗎?”月讀淡問。

“不,遇見您,只是巧合。從您棄天山離去,天山靈氣漸失,一些妖物進佔天山為惡,我偶爾來此斬除它們,畢竟天山是如此重要之地,豈能任它們擅闖。”

“……”月讀靜默。守護天山,是他之職,他已捨下。“真意外。以往的天尊,光聽見“斬除”兩宇,便會告誡我,神該有的慈善心。”武羅苦笑。月讀所說過的字句,他仍牢記在心,言猶在耳,說過那些話的人,已經變了模樣。

“神該有的慈善心……”月讀輕喃這幾字,它們遙遠得幾乎教他遺忘。

“慢著!這樣不對呀!”她跳出來,打斷兩個男人交談。她的腦子拐了好幾個彎,似懂非懂,水月是神月讀,神月讀在尋找一個女人,一個曾被他傷害的女人,水月一直陪在她身邊,水月一直沒離開她,水月在尋找女人。水月,月讀,她,月讀,她,月讀,她……將這些全兜在一塊兒……

她看著右手的白髮小石人,以及左手的黑鬈發小石人。

她的左手微微發顫。

“我是她嗎?”她問他。

“小花——”

“我就是她嗎?那個傻傻追著天山之神,然後又死於他手中的笨女人?!”她吼著問他。

“是。”月讀不瞞她。

她舉起右手,將白髮小石人抵在他胸前。“你是他嗎?”

“是。”

其餘的,她不用多問,月讀說過的“故事”裡,將他與她的糾葛都說足了。他取下她額上的珍珠,讓她死去……

他殺了她……

她心愛的男人,殺了她!

“拿來!”她突地朝他伸手,本能告訴她,她想要的答案,在他身上。他知道她索討的是什麼,她手裡的黑鬈髮小石人額心也正在閃耀著。

珍珠。

月讀從掌心裡變出潤滑晶瑩的小圓珠,她一把搶走,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紅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未了還是全咽回去,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化為一道紅光,消失於蒼茫的天山。

“天尊,您不追去?”武羅並無意成為破壞別人戀情的壞蛋。在今天之前他並不知曉窮奇尚不知月讀的身分。

“不急,我知道她會去哪,留下來只是想同你說幾句。”

“天尊請說。”

“我助窮奇聚形復蘇,自然會攬下所有責任,她雖是瘴息凝結,我也不會放任她為非作歹,有窮奇在的地方,我一定在,她不會成為神族的麻煩,我保證。”

“為了牽制一隻凶獸而賠上一位天人,如何算都划不來。”根本是因小失大。要阻止凶獸為非作歹的方法何止千萬,用美色去引誘她,是最劣之招。

“我還以為……你會比風雨雷電更明白我為何堅持這麼做。”月讀對著武羅輕歎。“我?”武羅不明其意。

“畢竟你曾經是人類,擁有過人類的七情六欲,而且至今仍未能全數拋舍乾淨。”所以才會在他面前流露出孩子對父親、弟弟對兄長、徒兒對師尊這類的孺慕悌愛。

“……天尊是指愛吧,不是寬博的愛。而是獨佔的,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武羅一針見血地說道,說完,眉目微黯。

那種東西,他還有嗎?

……已經死了吧。

早就隨著花凋之日,一塊兒葬入塵上。

“我無法言明我對窮奇的感覺是什麼,愛嗎?應該是,與愛萬物同重量嗎?不,還要再更深些。”月讀不曾獨愛誰,這種感覺太陌生,他還不習慣,無法表達精確,然而窮奇在他心中的地位,遠遠勝過其他。至於勝過多少?他不清楚,是否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更多更多?這似乎已是毋庸置疑,否則他何以為了她,棄下他千萬年來謹守的天道,只為替她求得再生之機。

“看來……天尊捨棄天人身分的念頭無法再被改變。然而,天山該如何?撐天之柱又該如何?天尊,您真以為您能時時看顧著凶獸窮奇,不讓她再犯錯?您真能無視這一切,任由天山崩塌?”武羅仍是憂心。

“未來,早有定數。”

月讀留下此話,彷佛預言,他淡然而平靜的態度,好似對於未來,全盤接受。“可是天山與天尊您——”武羅仍想多說什麼,月讀已化為雲霧,追逐窮奇而去,武羅沒來得及脫口的,最終僅能混著歎息,籲出。

眼淚。完全無法止住。

嘩啦嘩啦的水珠,成串成串墜落。

記憶,隨著抵在額心的珍珠而全數回來,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每一回為何而笑,每一回為誰而哭,每一回為誰氣惱不已,每一回又每一回為了什麼而再三翻騰眷顧……

她哭,不是氣他取下珍珠讓她散形殞命,也不是怨他隱瞞天山之神的身分不講,而是那顆珍珠帶回的,不僅僅只有她的那一部分,還包含了他的。

她聽見他的聲音,說著——

為什麼窮奇必須死?

比起凶獸渾沌,為什麼窮奇必須死?

我不該救她,這是她的宿命……不該救,不能救,不該……

我可以救她的。對我而言,易如反掌,為什麼我沒救她?為什麼任由她煙消雲散,為什麼眼睜睜看著卻什麼也沒有做?

我不能明白,無法參透。更無法理解,生與死,是由誰寫下的註定?

螯詆!住嘴!住嘴!住嘴!不許你汙蠛窮奇!不許你說她走狗!

蟄抵罪不至死,不能殺——但我想將他碎屍萬段,扯裂他口不擇言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被你所深愛。

我不知道你每回來見我,都是如此歡喜。

我不知道我的冷淡如何刺傷了你。

……我不知道,你恨我嗎?我摘下那顆珍珠時,你恨我嗎?

窮奇。

窮奇……

我不要讓你從此化為無形。連魂魄也沒能留下。

窮奇,我要救回你,不計任何代價。

救回你。

他待她無情。

是嗎?

是嗎?

無情之神,怎會有這般澎湃的思緒浪潮?

無情之神,怎會用他向來淡漠的嗓,發出沉重痛苦的歎息?

屬於他的意念和情緒,好炙熱,一點一滴落入她的意識,讓她看見了白裳揚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掄緊雙拳,激烈地喊出:“為什麼窮奇必須死?”她彷佛還瞧得好清晰,他深鎖眉宇、緊抿雙唇,倔強地說著:“我不要讓你從此化為無形,連魂魄也沒能留下。”更覷見他站在谷豁深處。傾其仙術,將必須再費千萬年光陰才能重新凝形的合息攏聚,義無反顧地說著:“我要救回你,不計任何代價”。

她幾乎要將珠子揉入額心之內,珠子在她白皙的額頭印下紅紅痕跡。月讀的聲音又傳來,寡言如他,沒有太多複雜瑣碎的心音,在等待她蘇醒的那段期間,笑容多過於言語,所以此時她所聽見的,就是他在心裡默默念著——

你要凝眾,別讓我等太久,好嗎?

他那頭白髮,為她染上了顏色。

他那雙淡眸,為她映上了笑意。

他為她,棄神成魔。

“小花。”

月讀在她身後佇立,以掌輕覆她顫動的雙肩。

“誰是小花?我才不叫那個小狗名!我是窮奇!我是窮奇——”她掙開他的手,氣呼呼地說。

他不意外她恢復記憶,她索討走的珍珠裡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將會知道,曾經,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無視她的付出,傷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腳並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勁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洩憤敲打的肉擊聲。不如她踝上鈐鐺清脆響亮,叮咚作響。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哪有人這樣的啦!一下子對人不理不睬,說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說永遠要和我在一塊兒?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麼——”窮奇腦中充斥著殞滅前與碩滅後的記憶,明明還記得月讀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語調和表情,下一瞬間,黑髮深眸的他又躍出來,用最寵溺的笑、最溫柔的目光撫慰她,在每個共處的夜裡,他讓她依偎傾靠,讓她汲取他的體溫,陪她說話。

她軟拳嫩腿的攻勢,他不閃不躲。而她也捨不得真打他出氣,又捶了他肩頭兩三下便停手,拳兒改揪緊他肩上的衣料,粗魯地把他扯近,將臉埋在他頸窩間。他充滿耐心地撫摸她的長髮,動作無限輕柔,等待她冷靜。

“你幹嘛要這樣做……你這樣……就當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繼續將她當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顆石,他可以嘴上掛著“生又何喜。死又何悲一的無情道理,他可以當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卻為了她,什麼都不要了……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豐沛、如此濃烈、如此義無反顧。“神,不過是個稱謂,就像凶獸一樣,我不在意它。”他從不曾將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總是淡然以對,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脫俗塵。

“月讀——老古板——月……”她既氣他、惱他,心裡卻又忍不住歡喜,雙眼不斷湧出的淚珠,分不清是聽見由珍珠上傳來淡淡悅耳的嗓在說“我找回了你,一定會對你好一點,不要再讓你難受”而被逼出的感動,抑或是此時他低首貼在她柔軟的鬢髮邊,逸出的溫暖笑歎讓她辣紅雙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僅屬於她一個人的神。

第十章

應她的要求,月讀重新替她將珍珠鑲回額心。

這一次,不為預防凶獸亂世而設下,單純地,不過是彼此都覺得美麗。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堅固,不若先前,瘴息還處於聚合過程便被置入珍珠,才會受珍珠牽制,否則月讀是不允的。

保存著兩人意念的銀白色珍珠,在她額心閃耀光芒。

“原來是這樣呀……”她摸著圓潤的珠於,恍然大悟地直頷首。

“原來是怎樣?”月讀被她沒頭沒腦的頓悟弄得更迷糊。

“聲音呀。這顆珠子算起來是先跟著你修行嘛,你戴著它很久,對不對?”

“是。”這顆珠子確實是由他手執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聽到你在說話!我不是指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聲音在我腦海裡出現,我一直以為是幻聽,因為不是很清楚,總是斷斷續續,我每回都當自己太想念你才會這樣,原來不是……”或許是珠子離開他身邊太久,聲音都很細小。很模糊。“我說了什麼?”

“就+!”她故意賣個小關於,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羅唆的人生大道理。”什麼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聽沒有懂的字句。

“這般無趣?”

“對呀。”她不客氣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麼就沒變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會自動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話,我聽得可仔細呢——”她又露出頑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惡,遂為惡根:一念之善,即為福本。一念轉移:立分禍福”,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輪回是苦楚,早日頓悟早了脫。淨土世界西方遊,勝過凡塵數萬倍。心心不亂勤念佛,了脫生死可究竟……”

她認真地繞著他走好幾圈,搖頭晃腦,嘖嘖有聲。

“有人默默在心裡呀……說著“她,好美麗”。”她一字一字說得慢慢地,緊盯他的反應,要看他雙頰漲紅。

月讀的反映,只是稍稍停頓,然後,淺淺一笑,既不出言否認,也不多辯解。“你第一眼看到我。覺得我很美麗,對不對?”她才不讓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過去。

“是。”他從不說謊。

與三位師兄在閣息煙霧中初次見她,他的心底,確實發出讚歎。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見過最美的了。

她,好美麗。

這些藏在心底深處的話語,只有他自己聽見,不該動的凡心,在那一瞬間,因她而躁動。

必須無視她,所以他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須忽略她,所以他表現出最淡漠的姿態。

必須疏遠她,所以他不曾主動表現關懷,待她如同陌路。

因為他知道,那驀然顫動的心,是警訊,若不壓抑,它將會吞噬掉他向來的冷靜自持。

然而,千算萬算,算出她的殞落,卻算不出自己會為她做下一連串瘋狂行徑。

原來,檮杌非得要尋回無瑕的決心。

原來,饕餮不許任何人阻礙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斷的龍飛刀身邊。

原來。渾沌情願付出任何代價,都要將小狐妖從淨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執著,那些不願放棄,那些天人不該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為,件件皆違反正道,他卻無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幾乎要被思念逼瘋,他想念她,想念她擦腰跺腳,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邊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說起話的自信滿滿,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你真的覺得我好看?”她不確定地追問,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覺得這雙眼很不正經,好似隨時在勾人魂魄一樣?還有這有,這張嘴,我沒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翹翹,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對自己半分自信也沒有。

她還來不及數落自己哪兒生得不好,哪兒又長得妖豔,他伸掌過來,揉弄她的長鬈發。

“美與醜,不若本質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醜陋的妖,也可能會有一顆純淨之心。”

他笑覷她一臉的迷茫,長指緩緩梳弄她的眉,續道:“我從不認為美醜代表什麼,就連眾仙讚譽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兒,但是——我真的覺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見過幾回,真的是美到讓女人都會自慚形穢,連她都會羡慕起百花天女的傾國容顏,他竟然說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里?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沒瞎,也沒蠢,而這個沒瞎沒蠢的男人還反過來誇她美,意思是……誰都入不了他的眼,獨獨她?

“可你以前說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沒什麼不同,我吻你時還一臉多鄙視哩。”她翻起舊帳:心裡早已開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時太遲鈍。”

“現在就不遲鈍嗎?”她玩心又起,誰教他一臉正經地說著他那時太遲鈍的摸樣如此可愛,還真的微微低頭在反省呢。她雙臂一攀,就掛在他頸上。

“若遲鈍,你此時此刻就不會在這裡。”應該還飄在哪個惡人頭頂上,成為一縷合息,等待千萬年後有機會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不遲鈍嘛,是不?”十指在他腦後戲玩他的黑色髮絲,芬芳氣息輕吐在他鬢間。

月讀已經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為淺粉色澤的光芒,就鑲在她桃紅色雙頰邊。

他做了她腦子裡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含住她柔軟綿盈的唇辦。

本來要踮起腳尖,趁月讀不注意時偷吻他的窮奇,完全沒料到他有此一著,被嚇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澀的吻技,一隻手也數得出來他與人接吻的次數,第一次是在毫無美感的饕餮胃裡,第二次是在幕阜國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現在了。

濕濡的唇辦交纏,他吻得無比輕柔,像蝶兒嬉花,淺啄、淺啄、淺啄——好幾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溫的唇之際,他又退開。她挫敗低吟,他又貼回來……

折磨人嘛!

窮奇最終耐心用罄,雙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後腦勺,將他送進自己嘴裡,豐唇纏薄唇,小舌繞大舌,牙撞牙,鼻碰鼻,與他的氣息徹徹底底交濡纏綿。

直到兩人從彼此唇邊退開,已經是雙方肺葉缺乏氣息,悶得發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麼燙人的溫度。”她伏在他懷裡。氣喘吁吁,好半晌仍無法平息,唇上仍停留著他炙熱觸戚,麻麻燙燙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這麼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邊,氣息拂動她鬢邊細緻的毛髮,她的耳殼一片通紅。隨著他吐納的次數而變得更加鮮豔。“你待我向來總是強取豪奪,不會客氣。”

“那是因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採取主動嘛……誰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隻愛強壓別人使壞的淫獸呢……”

向來伶牙俐齒的她,難得結結巴巴,逗笑了他。

月讀發出沉沉笑聲,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笑,笑得那麼悅耳,那麼迷人,幾乎讓她看怔。

這個笑容。是給她的呢。

她盼著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神與凶獸,白頭偕老——美談?抑或只是一種空談?

月讀捨棄天山之神的地位,捨棄千萬年來一貫的恬淡安寧,神族天人的脫俗離世,沒有任何煩惱苦難,那些聖靈平靜,他全數拋下,義無反顧,更未曾後悔。

然而,他所守護的天山失去神佑之後,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鳥鳳凰盡數絕跡,靈獸麒麟成為大妖們最滋補的食物,他並非毫無所覺,天山一草一木一獸的痛,他皆戚同身受,他的生命與它們相連,每一條性命消失,都像是剮去他一塊肉。窮奇發現到了。

她時常緊牽著月讀的掌心,發現他會倏地僵硬,雖然是那般細微,她仍是察覺了,而那時。他的臉色總會相當慘白。

“月讀。怎麼了?”她仰頭看他。

他淺笑,明顯能看出是強硬擠出的雲淡風輕,安撫她道:“沒事。”

“開始,她還相信他的說辭。對嘛,他是天人耶,天人會有什麼事。但次數太過頻繁之後,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著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東升旭日,月讀卻頓下腳步,身軀微彎,仿佛有什麼重物正使勁壓在雙肩那般。

“你到底怎麼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窮奇無法再忽視,一手采向他的額,一手輕撫他的鬢髮,指腹上摸到淡淡濕濡,是汗。

“有些累。別擔心。”他仍是笑意淺淺地安撫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擔心,最近,月讀很容易倦,好些回走著走著就說要歇腳,被她嘲笑“一把老骨頭”時,他笑著不回嘴,卻花費越來越多時間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應允,順著她的央求,伏臥於綠茵之上,枕著她曲起的腿,讓她以十指輕梳他的黑髮。

她以為他閉目養神好好休憩幾個時辰,便會如他所言的“沒事”,但情況不樂觀,他的臉色及唇色皆更顯蒼白,她越瞧越擔心,忍不住想以法術為他減輕痛苦,然而他的純淨仙體無法接受凶獸妖力,甚至產生排斥,他張眸,輕聲要她別浪費法力,說完,又閉上雙眼,狀似養精蓄銳,額上的汗珠卻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雙眉強忍的模樣,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讀發生了什麼事,她從不曾見過他流露出這麼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擔心。

有聽說過神會生病嗎?

好像沒有呀,連凶獸都不太有生病的機會……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問說了這麼一句話,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窮奇轉頭眺望處於雲霧縹緲問的高聳峰巒,它距離他們數百里,雖遠,仍是清晰可見,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撐著穹蒼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濛濛一片,隱約聽到好似悶悶的雷聲,但她不太確定。

以前的天山不是這副模樣呀……它總是聖光清晏,籠罩在嫋嫋白雲間,生氣盎然,現在竟然會變成這般……

她一怔,慢慢低頭,看著枕在腿邊的月讀。

他是天山之神……

天山存亡,系在他身上。

天山要塌了,那他呢?

一股涼意竄過背脊,答案隱約透露出來。

她知道月讀當不成神了,但是,他的責任,用區區幾個字就能撇乾淨嗎?不當神,揮揮衣袖就能走得無所牽連嗎?

不。

神,背負著多沉重的擔子,她這只凶獸哪會懂?她更不會明白為什麼有人願意將自己束綁於天地之間,用自身力量來背負萬物生存的權利。像她多好,自在快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也不用誰來干涉,幹嘛要去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別人也不見得會感激呀!

神族就是這麼笨的傢伙。雖然她討厭他們——月讀例外——但日升月落、風調雨順,甚至是四季更迭,世人與眾妖看似理所當然的芝麻綠豆小事,卻都是神族替世間所做,哪天雨下大了點、風刮強了點,說不定還會被人指著痛駡兩句,吃力不討好。

若是她能選,她才不當神!

偏偏她愛上的,就是“神”!

她以不驚醒他的輕微動作將月讀挪至以法術變出來的柔軟雲團上,確定他仍熟睡未醒,她又吟起隱身咒,在他周身數尺布下結界,將他藏好。

她的視線重新挪回遠方的天山,向月讀探問是絕對問不出啥前因後果,不如親自跑一趟天山,去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

去看看這當中,與月讀有何關聯。

轟隆轟隆轟隆——

巨石一塊一塊自山頂滾落,千年仙木也承受不住亂石砸擊,應聲而倒。靈獸驚慌四竄,飛禽胡亂振翅,天山彌漫著濃重灰霧,大量沙塵充斥在眼前、鼻腔及肺葉。

窒息,像是咽喉被大掌勒住的疼痛。

天山崩塌。

支撐著天的柱子,四分五裂地崩塌下來,支離破碎。

天,傾倒下來,狠狠地,壓垮人間萬物,千萬億條的生命,盡數滅絕。那是月讀的夢境。

他曾經作過這樣的一個滅世之夢。

醒來時的驚駭,讓當時仍是一位生澀修仙的他、永生難忘。

神,是不會作夢的。當他向仙尊提及此夢時,仙尊呵呵笑著,如此回他。

若神不會作夢,那麼,他的夢境,便是未來會成真之事。。天山,會因他而毀——這個預言,他算出來了,於是,他想辦法要扭轉它,他不能任由夢中恐怖的場景實現。

月讀,你要將自己與天山相融,用仙體護住天柱?仙尊那時的驚訝表情,他仍記憶深刻。

是,若如此,我使能確保天山無虞,不容任何人破壞天柱。他堅定回道。

是你的話……我相信你能,但,你將會無法離開天山太久,你漫長的仙壽將會與天山永遠相系,萬一有朝一日,你倦了、膩了、後悔了,也無法再改變,這樣,你也願意?仙尊再三向他確認。

願意。他頷首,連思索的時間也沒有。

要是天山垮下,你也……

弟子知道。

他將天山包覆在自身仙體之中,千萬年來,守護它,支撐乾坤之間的距離,天山因他的仙氣而堅固難摧,無人能損它半粒沙、半片葉。

但現在的他,失去了保護它的仙氣,是他已無法像那時清聖純淨,還是他的心,已填進了比天山更重要的人?

孩子,你怎會做出這般愚笨的事?你怎會挪用撐天的法力,去救回凶獸窮奇?你可知這麼做的後果有多嚴重?進入他意識中的仙尊沒有責備,只有歎息。

仙尊……我若不這麼做,我會更加後悔。您也知道。窮奇這次殞滅,即便千萬年後再凝形,那也不是她……就算我等待千萬年,等待到的,不會是她……

眾人皆說,凶獸永遠不會死亡,他們不靠精血孕育,不進入輪回,死亡了,只要耐心等待,還是會有重新聚形之日。或許千年,或許萬年,那一日總會來到,可那是一條全新的生命,她沒有窮奇的記憶,沒有窮奇的感情,她不是窮奇……

情關難破,劫,劫呀。仙尊語重心長。天山在崩解:它已經支持不住,天山一塌,沉重的天幕便會墜下,地界萬物難逃一死,山川百豁化為殘土,你想守護什麼?能守護什麼?你準備帶著她逃往哪里去?天地之間,還有哪方幽谷能讓你與地相守相戀?

我不會讓天山崩塌,我絕不讓她失去生存的地方。

你要怎麼做?仙尊問,答案明明就了然於心哪,這個未來,它早已預見。它是神,高高在上,明知最愛惜的徒兒會犯下錯。而此錯會帶來翻天覆地的大改變,它也不能出手干預。

你,要怎麼做?

月讀幽幽轉醒,藍天白雲映入他清澄眼中,天,看起來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好近、好近……

它在挪栘,它在不塌,它的重量,在他肩頭上加劇,沉得令他幾乎無法起身。

果然……動用了撐天的法力救回窮奇,讓他到達極限,他的身體及天山都馱負他本以為,尚能與她再依偎久一些……

他本以為,尚能再看見她的笑靨久一些……

天山,竟真的因他而崩。

是他的私心,是他的執著。是他的貪婪,摧毀掉它。

但它不能崩塌,他不允許發生那樣的情況,不為誰,也要為了窮奇……

轉頭。遍尋不到窮奇的身影。

毋須掐指去算,他輕易得到她的下落,她踩在那個與他脈絡相連的地方,她的輕盈體重,他能清楚察覺到。

“天山……”

這裡不是她記憶中的天山。

天山的每一顆石上,佈滿蛛網般的裂痕,好似伸手一碰,它們就會崩解成沙,脆弱得不堪一擊。

天山的每一株樹,落盡了葉,滿地枯黃。

天山的仙泉乾涸,舀不起半瓢水,只有天際雨絲仍默默在飄。

天山的周遭,沒有祥雲,不見聖光,有的,只剩深灰色的蒙霧。天山靜得好死寂,往昔的百鳳齊鳴、靈鵲報喜,現在根本無法聽見。

“天山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我來找月讀時,它明明就是那般美,那般的生氣蓬勃呀……”

她踩上一階,石階卻發出乾裂的“啪”聲,在她腳下化為散沙碎石。

氣流中,傳來波動,敏銳的耳,聽見重物傾倒的聲音,天山太靜,那聲音,不是錯覺;那聲音,就是她方才一路過來時聽到的悶雷聲,但一靠近,便能清楚分辨,它不是雷聲。

腳下踩的地,微微震動,彷佛地牛翻身。撼動人間一切,她扶著枯松,等待震動停止的過程中,分心尋找聲音來源,她身旁並沒有任何生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在遠方那片天幕——

“咦?”她抽息。

歪、歪掉了?窮奇使勁揉眼,再用力瞠大。

還是歪的!

頭頂上的那片天,明顯朝南邊傾斜一大半!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她尖叫,後退的步伐踩到石階,又是一聲碎裂,她沒站穩,身子踉蹌,就要摔倒——

“當心。”輕如煙的力道扶在窮奇腰後,吸收她傾倒的衝力,以大掌托住她。

“月讀!”她連人都還沒站穩,就忙不迭地指著天,嚷嚷道:“它歪掉了!不是我眼花吧?你也看到它歪掉了吧?”她必須找到和她站在同一陣線的盟友,才能證明不是她眼睛有問題。“比我料想中還要快。”他一點也不驚訝。

“什、什麼?”他早就料想到?

“怕是連半刻也撐不住了。”他扶穩她,眼神卻投向遠方。“仙尊,您說天不可逆,那時我企圖逆天,我不相信天山會因我而毀,現在,我仍要逆天,我不相信……天會塌下來。”

“天會塌下來?”她像聽到一個最誇張的笑話。

他俯首凝覷她,唇邊有笑。

“天怎麼會塌下來呢?無論如何,護住這一方山水,你才有可以跑跳嬉笑的地方,我知道你喜歡躺在一大片綠草上看雲,我知道你喜歡踩在冰冰涼涼又不深的溪水裡貪個爽快,我知道你喜歡迎著微風哼曲兒……”

他說著,掌心輕輕地蹭撫她的臉頰,澄眸深深望進她眼底,堅定又溫柔地娓娓細訴:“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終章

月讀變成了光,變成了霧,變成了雲,變成了看不到的空氣,滲透天山每一寸沙土裂縫間,方才還搖搖欲墜的山岩被層層細沙包覆得更穩固,腳下碎散的石階在青色光芒迅速馳過一圈之後,恢復原狀,青色光芒疾如閃電,繼續往天山每個角落而去,爬過枯槁的樹,拂向凋萎的花草,流過乾涸的泉道。

籠罩山巒的濃灰蒙霧,被白雲取代,周遭不再是灰暗暗的陰霾顏色,一切明亮起來,讓她看得更清楚——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天人,是如何說著可惡的話語,噙著可惡的溫柔笑容,做著最最最可惡的犧牲奉獻!

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他竟然——

他竟然……

窮奇氣得說不出半個宇,她的拳,因掄握而讓十指深深陷入膚肉,婉蜒出數道血紅,鮮血一滴滴落在明明已被她踩碎卻因為月讀的仙氣而變回完好無缺的石階上。

吐不出咒駡他的話。她的嘴,用來應付大口大口的激動喘息都來不及。

神族就是這麼笨的傢伙!她再度確定了這件事實!

她從地上彈跳起來,裙擺一撩,腳兒狠狠踢向山壁,偏偏它不像剛才那麼脆弱,一碰就散,任憑她使勁去踢,依舊文風不動。

“月讀!你這個老古板!你這個笨蛋!你這個……你這個……你就讓天山倒掉又怎麼樣……我才不要你這樣!你知道我喜歡那個、喜歡這個,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什麼?我最討厭犧牲自己而呆呆去救別人的蠢蛋啦!”

她發瘋似地拍打、踢踹天山花草樹木,想要將月讀逼出來,要他快些回到她面前,然而她再使勁、再瘋狂、再亂吼亂叫,也不見月讀身影。“天山絕對不能倒,天尊做的事正確無誤。”武羅隨即來到,雖然未能目睹月讀所做之事,但此時天山進發著強烈仙氣,天幕傾斜的情況停止下來,也不難猜出始末。“天山若倒,天便會塌陷下來。天一落地,地界只會被擠壓盡碎,到時,所有在地界的人、妖、獸,無一倖免,或許你們凶獸勉強能抵抗那股強大壓力,可是你們同樣也會失去生存的地盤。”

“天塌下來,憑什麼只叫月讀一個人去扛?!”

“因為天山便是天尊,天尊便是天山,除他之外,沒有人能代替他肩負撐天之責。”

“……天山就是月讀?”她怔然重複,“這整座山,是月讀?”

“天尊與天山脈脈相連的時間已不可考,但那是一段很長的歲月。”甚至比他武羅成仙時還要更早。“天尊的仙壽和法力都是守護撐天之柱的唯一人選,他與天山山柱合為一體,天山憑藉著天尊之力,屹立不搖了千萬年,直至方才。”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撐天之柱,什麼唯一人選,什麼合為一體,我半個字也聽不懂!

我只知道月讀化成了光,竄進天山之中,再也看不見他!”窮奇壓根沒有耐心聽完武羅的話,她只想知道現在要用什麼方法才可以把月讀從天山中“挖”出來!

“天尊一直是個無私之人,他從不曾為了某人某事而放下自己肩負的重責大任,他知道他不能離開天山太久,第一次,他為你,在饕餮胃裡停留數十日,第二次,他仍是為你,耗費仙力,將應該還得等上千萬年才有重聚能力的你加速收齊,並在你凝形重生的谷豁裡數百年不離不走。

”武羅無視窮奇的心急跳腳,粗獷的嗓緩而慢,慢而堅定。

“他在饕餮胃裡停留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替神天愚拿回羽衣。

“天尊算出你有此劫,你去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術時,將會被憤怒的饕餮吃下,若只有你一人被饕餮吃進胃裡。你以為你出得來嗎?天尊去擒聾蚯不過是“順道”,去將你帶離饕餮大胃才是本意。”

她不知道!這一件事月讀沒說、沒邀功,甚至珍珠也沒傳達出來,她完全不知道!他讓她以為他只在意天愚那襲珍貴羽衣,拎她離開饕餮大胃是隨手做來的小事。

他老是這樣!

那張沒有表情的神顏,不會大笑,不會大怒,總讓人看不出情緒波動,明明做了那麼多,卻從不掛在嘴上。

窮奇必須深深吸氣才會記得自己還得呼吸,她的唇辦不自覺地發顫,武羅還說了好多好多,說著月讀犯下的錯,便是產生了神所不該有的私情,眷上一隻凶獸而忘卻本職,導致天山塌毀速度加劇,說著月讀與天山存亡與共;說著月讀捨身護天山,等同於護下世間千萬億性命;說著天若塌下來,世間將會如何毀壞殆盡……

她不懂!

那樣很偉大嗎?

那樣很值得歌功頌德嗎?

那樣就能得到眾人的磕頭膜拜嗎?!

她永遠也不會懂!

她只知道她生氣、她難過、她捨不得呀!

月讀是天人,他有天人的職責,他被世人尊崇著,但對她而言,他單純只是一個可以愛也好想愛的男人。

他肩上馱負著沉重的蒼穹藍天,無人能分擔……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被這麼重的東西壓著,誰受得了?而且他這輩子就只能這樣扛著天,扛著你們這群神族,當你們在上頭聽仙樂唱仙曲時,他得撐著不讓你們掉下來壓死地界人妖獸……這到底是開什麼玩笑?”窮奇咆哮大嚷,對著武羅發火。

武羅無言以對。仙尊要求所有天人都不能出手干預月讀與天山之事的理由,他不明白。

她瞪著他,吐納聲濃重而急促,眸裡閃著怒焰。

未了,她先開口,一字一字,咬著牙關,說得憤恨。

“既然如此,我把“天”給打得遠遠的——”

四凶再次聚首,距離上一回,已是幾百年前窮奇未殯滅時的事。饕餮嘴裡塞著包子,手裡還端著鹹粥,窮奇咻的宛如一陣火紅颶風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愣得連咀嚼也哈忘了。

“窮奇——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再度凝聚闈息成形!好久不見哦!”回過神的饕餮,塞鼓鼓的頰畔浮現出可愛小酒窩,硬從食物堆裡擠出老友久違重逢的含糊寒暄。

窮奇一點也不熱絡,扯著她的手腕,來匆匆去匆匆,一旋身,三人消失在空中!!饕餮沒忘記要拉著刀屠一塊兒。等挪栘的法術停止,窮奇與饕餮、刀屠落在結滿仙佻的玉林裡。

饕餮的注意力馬上從老友重逢的喜悅移轉到飽滿迷人的香桃子上,急急叫刀屠也快幫忙多采幾顆。

一株巨大黑桃樹底下,衣著素雅淨白的秀致女子,膝上枕著好夢正甜的凶獸檮杌,他一手傭懶地攤在草地上,另一手仍霸道地纏在白衣女子柔荑間不鬆開。

白衣女子輕搖檮杌,嗓音軟軟的,“檮杌,好像是你朋友來找你。”

“朋友?我沒有那種東西。”他連眸也沒張。“但是她們走過來了……”白衣女子話還沒來得及說齊,窮奇腕上豔紅的紗綢已經纏上檮杌手臂,檮杌瞠目正欲反擊,窮奇又施行挪移咒,五條身影——檮杌到死也不會放開上官白玉——

在玉林桃樹間失去蹤影。

最後,一整串粽子般的入落在山林深處的飛霧流泉前,迎接著他們的,是活色生香的旖旎調情。纏綿的男女,吻得難分難舍。

“唷,沒機會吃到的九尾白狐,你還是一身這麼雪白細嫩呀!”對食物總是敏銳的饕餮,好眼力遠遠就看見交纏在波瀾裡的兩具赤裸身軀,白的那具是看來綿軟好吃的小狐妖百媚,深麥色那具口感和外觀稍嫌粗硬的,便是另一隻凶獸,渾沌。

“該死——”渾沌使力拍擊泉面,漫天水花噴濺而起。無數水滴化為珠簾,遮蔽掉所有人視線,待水珠子一顆一顆落回泉面,怒氣衝衝的渾沌拉起被狐毛衣包裹得妥妥當當的百媚殺過來!

“你們到這裡幹什麼?剛剛誰給我看到她的身體了?誰看到了?”渾沌烏黑爪子利森森地亮出來,誰敢舉手就挖掉那個人的眼珠子!

“我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檮杌凜眸,扯斷纏在臂膀間的紅綢,冷覷窮奇。

窮奇也不扭捏迂回,伸手遙指天山。“你們都瞧見了吧,天,傾了一邊。”

“瞧是瞧見了,那又如何?”饕餮啃著從玉林摸來的仙桃。天幕的變化,她與渾沌、檮杌早有察覺,但不認為是啥重要大事,天歪一邊就歪一邊呀,她還不是飯照吃、覺照睡,沒有任何差別。

“天傾了一邊這種事,有神族那群傢伙會去管,不幹我們凶獸的事。”渾沌嗤聲,“你去找月讀呀,他管最多了。”

窮奇聽見月讀的名字,雙拳緊了緊,紅唇抿成一條縫,她深呼吸,不理會渾沌的尖酸言語,冷靜之後說道:“我們出力把天給打回去。”

“喏,小刀,給你吃一口。”饕餮喂完她依偎著的刀屠,吮吮沾滿桃汁的手指,才有空回答窮奇,而渾沌與檮杌的表情根本就是對窮奇說的那十個字不屑至極。“把天給打回去?”

“對。”

“吃鮑撐著。”檮杌準備要回去了,牽起上官白玉,與窮奇擦肩而過。

“天若塌下來,我們現在所站的地方,就會被壓碎。”窮奇又說。

“呀?真的假的?”百媚驚呼,一臉惶然,急忙拍拍渾沌。“她說天塌下來會壓碎我們耶!



“笨蛋才相信這種話。”渾沌冷笑,馬上看見百媚嘟趄紅通通的唇。

“你罵我笨蛋!”

“我哪時罵你了?”

“剛剛!你說笨蛋才相信,可我就是相信了啦!”而且她還嚇了好大一跳!

“就算你是笨蛋你有什麼好不高興?我覺得愛上笨蛋的我才更可憐好不好。”渾沌小聲嘀咕,這句話當然不能直接說出口,否則他會沒有好日子可過,百媚不理會他,比天塌下來還慘。

“檮杌,先等等好嗎?我覺得……這姑娘好似有話藏著沒說。”上官白玉是這群妖物中最最心細的一位,她的氣息與他們格格不入,也沒有他們的強大妖力,卻有清證明亮的眸光,讓窮奇想起同樣擁有這種眸色的月讀。

她曾聽說檮杌帶走月讀親妹無瑕天女的轉世,就是眼前這一個嗎?

與她當年見過的無瑕天女模樣不同,沒有她身為天女時的美麗清致,可身上的祥和氣味竟然絲毫未減。

檮杌即便不想停步,也被上官白玉這聲“等等”給頓住步伐。不甘不願地停下。“姑娘,你可以繼續說下去。”上官白玉溫柔地對窮奇道。

窮奇本來沒打算說出月讀與天山主事,她只想要商借其他三隻凶獸的力量來將天幕打回去,若讓他們知道她是為了幫月讀,他們決計不會爽快同意,凶獸與神,原本就是死對頭,更何況月讀曾與凶獸有嫌隙……

她一定是失心瘋了,才會在上官白玉如此寧靜的澄眸中娓娓道出始末。

“月讀他……為了撐住那片天,將自己和天山融在一塊兒,現在他等於是動彈不得,只有幫他把天幕打走,他才有可能離開天山,不用再苦苦支撐著天。”窮奇努力不讓聲音聽起來顫抖及害怕。

天知道她必須耗費多大的自製力才能平穩地說完這幾句話。

“這不是很好嗎?有人撐著天嘛,這樣天就不會垮下來,我們只要悠悠哉哉過我們快樂的生活就好。”渾沌涼涼地說著,勾著百媚的纖腰,傭懶坐下。

“凶獸去幫神族把天幕打走?會變成眾妖間恥笑的糗事耶。”饕餮也一副意興闌珊。她是不討厭月讀啦,只是千萬年來從沒聽說過凶獸和神族站在同一邊這般荒謬之事。

檮杌則是連應聲都嫌懶,想當然耳。他的答案不會是“好,我幫你”。

“如果是我求你們呢?我求你們把力量借我,我也能像渾沌一樣,付出任何代價來跟你們交換條件呀!”窮奇不死心地想說服三隻凶獸,她奔至饕餮和檮杌面前,指著自己尖嚷道:“你要吃我的身體嗎?你要我的一魂兩魄嗎?全拿去沒關係呀!”

“你的魂魄對我來講只是占空間的累贅。”檮杌不要。

“上回把你吃到肚裡,我的下場多慘,胃差點被你踢壞……”饕餮也不敢領教,她雖然愛吃,卻還是會挑食的。

“那你們到底要怎樣才願意幫我把月讀救出來?”她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想,也沒有誰能同她商量對策,以前遇上難題,只要去找月讀就行了,他是無所不能的天人……

就算是自私的只為了你一個人,我也會撐下它。

可是她不要他這樣子呀!

活在這種庇護底下,她還是覺得寂寞、覺得孤單、覺得無所適從呀!

“月讀……是我兄長吧?”上官白玉對前世沒有半分記憶,卻曾見過那位白髮高潔的親兄長。

他為了讓她避開魂飛魄散的死劫,出現在她面前,希望說服她與他回歸天職,雖然她並未隨月讀而去,也如他所預言地化為虛無縹緲,最後是依賴檮杌的不願放棄及月讀的洩漏天機才尋得一絲生機,對這名兄長,她既陌生,卻又熟悉。

“嗯。”窮奇點頭。

“檮杌……”上官白玉轉向身後檮杌,只淡淡喊了他的名,檮杌立刻堆起滿臉無奈。

“我知道,他是你兄長,他還幫過我們——我才不承認哩,他不過是給我一顆定魂珠而已好不好。”後頭那句純屬咕噥。

雖不願承認,但若非月讀,他恐怕到現在還像只無頭蒼蠅在尋找著救回白玉的方法,說不定,至今仍是孤孤單單一人,獨活在世間,沒有白玉陪在他身旁……

“檮杌答應幫你。”上官白玉輕輕對窮奇笑道,看見窮奇雙眸裡閃著激動。

“饕餮也答應幫你。”自始至終一路沉默的刀屠也站出來。

“咦?我哪時說過了?”饕餮傻愣愣的模樣好不可愛,鼓鼓的雙頰底下塞著滿滿一嘴的桃子肉。

“神月讀沒跟你計較你吃下他的這件事,更沒有打破你的肚子出來,你至少心存感激些。”

像他,就對這事兒感激得無以為報,那幾十日裡,夜夜提心吊膽,多害怕她會被開膛破肚,幸好月讀沒有傷她,僅僅沒收了逆行之術的吟法,她還能好吃好睡好快樂,他也還能擁有她,光憑這一點,他沒有理由不替饕餮應允幫忙。

“可是幫窮奇的忙,很累耶……肚子會餓很快……”她只要一出勞力,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就會消化得飛快。

“回去我讓你連吃三天三夜。”刀屠指的是連著三天三夜灶不熄火,她想吃哪道菜,他就端哪道菜出來。

““你”讓我連吃三天三夜?”饕餮瞬間圓眼亮晶晶。她腦子裡想的卻是大床之上,痛痛快快的汗水淋漓。這個好這個好,這個好吸引人哦!

“沒節操的兩隻凶獸。”渾沌用鄙夷的眼光投向饕餮及檮杌,唇畔一抹嘲弄非常明顯。“隨隨便便就同意要出手幫神族?”

他冷笑著,擺擺手,續道:“別看我。我不可能出手幫助一個把我關上幾千年,又把百媚囚進淨化石裡的冷血傢伙,想都甭想。”

渾沌和月讀的仇結得多大,在場幾隻凶獸都心知肚明。渾沌是多高傲的獸,吃過月讀手裡的虧,要他擁有以德報怨的美德?下輩子吧!

“渾沌……你就當做是幫我,這樣也不行?”窮奇軟著聲,只差沒跪下哀求他了。

“只要是扯上月讀,就沒啥好談。而且——老實說,我非常期待看到月讀被塌下來的天給壓成柿餅的慘況!”哈哈哈哈……

渾沌邪氣地仰天長笑,笑得窮奇近乎絕望。

她早就知道渾沌不會輕易伸出援手,渾沌仇視月讀,幾乎恨他入骨,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若沒有渾沌的力量,三隻凶獸,能打回天幕嗎?

絕望中,光明探出頭來。

“他不幫,我幫你好了啦。”銀鈐似的嗓,好輕快地說——這種調調,渾沌太熟悉了,每回他準備大快朵頤吃下人類闇息時,就會有某只傢伙也以這般愉快活潑的聲音,多事地跳出來替他毀掉那些甜美迷人的陰霾氣息,還一臉陽光燦爛地討著要他誇獎!

“你給我——”渾沌齜牙咧嘴的模樣煞是嚇人,偏偏他誰都嚇得著,就是嚇不到小狐妖百媚。

“雖然我不是你們凶獸那一掛力量變態的大妖怪,但現在的我已經算是大狐妖一隻,把天打回去這種事,我應該做得到啦!”百媚好豪氣,當年淺淺道行的小狐妖在數百年修練後,也是會成長呢!

“你到底是哪來的自信——”渾沌還在沉狺。

“就讓我出出力吧。”百媚直接拉著窮奇的手,一副好姊妹的態度,毫無心眼的單純,數百年來皆未曾改變,即便跟在凶獸渾沌身邊許久,吃過他口水無數,仍沒學到渾沌的壞心眼。

“你不要以為你用這招就能逼我變相地出手幫窮奇——”他渾沌絕不會變成女人手中的繞指柔,任由她搓圓捏扁!

“誰要你幫忙了?你在一旁看著我出鋒頭就好!”百媚對他嗤哼,可愛的小鼻皺了皺。

渾沌為之氣結。好,說得這般有氣魄,他就看看這只小蠢狐能多出風頭!

“你打算如何做呢?”上官白玉問著窮奇。

窮奇雖然對百媚的力量抱持懷疑,然而此時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我想,從天的四個極端之角,使力出擊,將下沉的天幕打回上面去。”

“可行嗎?”上官白玉覺得誇張。

天,能打回去?

但在這群凶獸之中生活久了,她見識過太多化不可能為可能之事。

“我不知道……”窮奇臉色微黯。“我不知道……”她只能喃喃重複這四字。

她不知道該如何做。也不知道做了是否會有成效。

她只知道……她不允許那般沉的重擔,壓在月讀身上!

他獨自一個,她要幫他,她不能像他那樣化為光、化為雲、化為霧地鎮守天山,她只能用自己所擁有的蠻橫妖力,做她能做的事!

“這一打,會不會把天幕打回神族天界去,直接將他們家的地板和屋樑黏在一塊兒?”饕餮開始覺得有趣,興奮地摩拳擦掌。

“我在西方,饕餮在東方,檮杌在南方,北方就讓小狐妖去。”以目前天朝南邊傾斜的角度,力量最大的檮杌負擔最沉重的南方之角,而力量微小的小狐妖,以最不吃力的北方之角比較適合。

“啐,麻煩。”檮杌口中抱怨,下一瞬,化為黑光,摟著上官白玉往極南方向馳去。“東方是嗎?交給我。”饕餮纏著刀屠。也走了。

“那我去北邊羅。”百媚站起來。渾沌還在賭氣,別過頭不看她,她朝窮奇聳聳肩,化身白光,飛向極北之角。

那道白光,飛得歪歪斜斜,中途還得墜下,稍稍休息,然後才再繼續飛。“她撐不住的,天的重量,會壓碎她。”窮奇意有所指地對渾沌說,不待渾沌回嘴,她化身紅光,奔往極西之角,徒剩氣悶的渾沌留在原地。

他絕不會出手,絕不可能幫忙月讀,那只他最刺眼的仇人。

他雙掌交疊在腦後,往後頭巨岩上躺,打算痛快地睡上一場午覺,管他們其他三隻凶獸……

外加一隻小狐在瞎忙什麼。

咻!

是窮奇發出的信號。

接著,四個極端之角竄上擎天光柱,南方的黑光夾帶暗紅火星,聲勢逼人,出自於檮杌;東方的金光閃閃爍爍,好似節慶花火,自然是愛玩的饕餮:西方豔紅炫目的鐳射,是窮奇傾盡全力的妖力;北方……

北方光柱連天的邊際都沒碰到,才一半便夭折,光柱更是細得比繡花針還營養下良!

轟隆隆——

天幕被三道妖力擊中,原本往南傾斜的角度,產生偏向,東南西方的衝擊,使得天幕完全傾向北邊,沉了好大一邊。

渾沌雙眼緊閉,額上的第三只眼卻瞠得極大,將天幕變化全看在眼底。

轟隆隆隆隆——

“該死……”渾沌咬著咒駡,青筋一條一條又一條爬滿額際。“該死!”

他三目暴瞠,黑袍拂揚,健軀瞬間挪栘,比光更快。教人看不清他的去向。下一個眨眼,北方猛烈沖上火柱,與東南西三方的力量相抗,傾斜的天幕改變了軌跡,方才朝北邊傾沉的角度越來越小、越來越平衡,直到東南西北四方達到平衡。

轟隆!

大片澄藍的天,被四道蠻橫霸道的力量往上推去,拉開與支撐著它的天山中間之距。

那片天,映在窮奇眼中,變得遙不可及,她的雙臂舉得好高好高,掌心擊出的妖紅法力幾乎快要震碎她,天,有多沉重,她的手臂用強烈顫抖在告訴她,而月讀馱負著的,是比這樣更沉四倍之重!

思及此。她沖喉發出獸般的狺吼。

她的力量不及渾沌和檮杌,曾經散盡闇息而死亡,再重生,她的妖力更是不比先前強烈,但她的決心澎湃,支撐她的身軀和意識。

天幕的四個極角被推離到數萬里之上,震落些許的天之碎片,緊接著又傳來卡閂的啪聲。四道妖光同時消失,而天,沒有沉下來。

“嘿嘿嘿,打到屋頂了吧!”東方傳來哇哈哈的誇張笑聲。“小刀,快點快點快點,回去大玩三天三夜!”等不及了啦!

“……浪費我的時間,回去了。”南方只撂下短短幾字冷嗤。

“你這只沒長腦的臭小狐!不是撂話撂得很響亮嗎?!不是要我看你出鋒頭嗎?!不是自誇是只大狐妖嗎?!”北方,咆哮聲無敵巨大。“渾沌!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還有狗腿的諂媚啾吻聲。西方,長髮在漫天風沙裡揚舞的窮奇,面向天山,撕扯著喉,放聲大哭。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你在數千萬年前,便預見了它,不足嗎?

仙尊……那應該只是夢呀。

孩子,神,是不會作夢的。

那若非夢境,我所預見的未來,應該是天山傾倒,天幕塌落,地界因而完全滅亡。

只有這一個嗎?你預見的,只有這一個未來嗎?你不是曾告訴我。你還作過另一個模糊的預知夢,不是嗎?

另一個……是呀,還有另一個,但它太荒謬,我沒有辦法將它當真,它是不可能會發生之事……

它,已經發生了,四凶齊力,將天給推遠數萬里,四凶,救了地界。你作的兩個預知夢,都是未來將會發生之事,你所選擇的道路,決定了地界以及自己的宿命。孩子,你一直是“因”呀,明白嗎?

我是“因”?

你因嫉惡如仇,將凶獸渾沌囚入鋼石,其果便是渾沌遇見解咒的小狐妖,否則以他倆的道行,高傲的凶獸,豈會珍視一隻道行淺淺的小狐妖?他與她,連相遇都不會,更不可能相戀。

你又因憐惜親妹無瑕命運,泄予天機,讓檮杌得以收集無瑕散魂,不僅改變無瑕魄滅之未來,也改變了檮杌冷硬倨傲的凶性,其果便是凶獸檮杌不再不受任何人勸解,他的心,柔軟起來。

你還因待凶獸饕餮寬容,不懲治其再三胡亂施行逆行之術的行徑,其果便是饕餮能獲所愛,也受所愛所管,放肆行為收斂許多許多。

你更因心系窮奇,為她不惜拋棄神職,你傾仙力助她凝形、助她重生,她回報給你的,是加倍的感情,你因她而甘願以身撐下天幕。她為你,更願將天給打飛,你與她,真是有趣。雖然你之於四凶,並不是最主要的“因”,但無法反駁的是,你確實影響著未來,沒有你做的,敵視你的渾沌決計不會出手,驕傲的檮杌也不可能相助,貪玩的饕餮又豈會聽龍飛刀的勸說而出力幫忙,註定遭逢死劫的窮奇更加不會。

但仙尊……我做的,並不純粹全是為了世間萬物,我甚至在那一瞬間湧現的念頭,只有她一個人,那般自私的,就只想保護她一個人。

又何妨呢?我相信,她在攻擊天幕時,腦子裡所想的,也不是拯救世間萬物,也單單只有你一個。

誤打誤撞成就一件好事,它就是一件好事,不會因而折損掉它本身的價值,不走嗎?

然而我認為這樣的我,失去仙格,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稱為仙人。沒錯,孩子,這點,我同意。

請仙尊撤除我的仙籍。

……你真的有此覺悟?

是。

當個小小山神呢?天山被你的靈氣包覆數千萬年,已經容不得其他天人了吧,它現在也撐不住天,不再是重要的撐天之柱,以後,說不定有更多妖邪想入侵,上頭的鳳凰也得有人看顧,被饕餮全吃光怎得了……孩子,你怎麼說?

我不確定現在的我,是否連小小山神也無法做好。

你可以的,孩子,你可以的。

即使,我的心裡占滿了她?即使,我可能無法像愛她一樣去珍愛山裡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天山是否會因我的私心而步入毀滅?

這答案,你何不自己去找呢?

孩子。

她來了。

你去吧,從馱負天山的重擔中,解脫吧……

“月讀——”

月讀被這世上最響亮悅耳的聲音所喚醒。

他張開雙眼,看見窮奇飛奔而來,早已化為光和雲霧的雙臂使勁費力地穿透層層岩石、棵棵巨松、滴滴泉水,延伸、堆疊、糾結再凝形,化為肉,化為膚,化為強而有力的臂膀。

他渴望碰觸到她,他渴望將她攬入懷中,渴望,加快了與山林樹草石水融合的身軀掙脫的速度。

窮奇儍愣愣地頓在原地,眼淚大把大把往紅紅眼眶外潑灑,雙掌捂住因吃驚而遲遲無法合上的嘴兒,滾在喉問的,是哽咽。

直到他展臂將她抱在懷裡。扎扎實實的擁抱、溫熱平穩的氣息,讓她又哭又笑又叫又跳,惡狠狠地反抱緊他,紅豔的唇,印上他的。

她與他,都沒有人分心去注意——

天山,開滿鮮麗的荊籬花,那株曾經突兀孤單,且不屬於此地的花兒,堅強地落地生根。開得怡然自得。

尾聲

四凶聚首,只做壞事,不行善事。

那日,四凶出手襲擊天幕,被視為向神族宣戰,何其的大逆不道,他們在神界眾天人眼中,再記上一筆不可饒恕的惡行——但對於一整本罰惡冊上全寫滿“壞壞壞壞”的凶獸來說,多一筆少一筆皆無關痛癢,他們的日子,同樣悠哉。

天庭大亂。

通往天界的一萬六千六百六十六階神梯,被直接壓縮成六階,多跨兩步就能到達,玉瑤池還直接被推擠到了聖殿旁邊哩。

天人們忙於整治被四凶弄亂的景致。當時阻止眾仙出手制止四凶擊天的仙尊拈胡輕笑,對此後果,樂觀其成,或者該說,這結果,已然在弛指節間預測出來。

地界平空多出一大截空間,與天。拉得更遠,空氣,似乎變得更新鮮。

天山,無法再支撐天幕,即便它再高,也托不著天。

原先無可侵犯的至高地位,突然變得和旁側小山沒啥差別,充其量就是一座高了點的大山,如此而已。

天山之神,月讀,當年喊起來響噹噹的名號,如今也變得平易近人。

“群山之首,日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日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于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生慈悲——

一大群鼠精,又在洞穴裡瞎起哄,瘦鼠精拈著鼠須,搖頭晃腦。

“天山才不是群山之首!”

“天山也不是撐天之柱啦!”

“天山早就有日出日落啦!”

群起噓之,吱吱聲此起彼落。

“天山現在好熱鬧!小妖小怪也能上天山去玩!”

“天山開滿漂亮的花!紅的黃的紫的七彩的,好大一片哦!”

“天山不再讓人敬而遠之!”

“天山有美麗的天女啦!”

“才不是天女,是凶獸!天山有凶獸!美麗的凶獸!”

噓聲之後,是熱烈的討論,上回它們整批鼠兒帶著松果,跑天山一趟。那座千萬年來不容小妖物跨越半步的神山,景色優美,如詩如畫,樹上果實飽滿甜美,澗裡溪水清涼潤喉,就連飛在山腰的鳥兒也比其他山裡來得肥大健碩,重點是,天山有只容貌極美的凶獸窮奇,她光是傭懶的躺在花叢裡午憩,也美得令人屏息。

肥鼠精戴上染黑的黑須,以唾液在額心點一點,黏上小碎石,一步一娉婷,一步一搖曳,鼠臀左晃晃右搖搖,突地一個側身臥躺,撩人地舞動手中那襲破紅布。“美麗的凶獸!美麗的凶獸!”眾鼠精歡呼。

另一隻上回扮天山之神被圍毆的鼠精也粉墨登場,鼠爪撩撥乳白色果須,緩緩走近扮美麗凶獸的肥鼠精,忠實呈現當日見到的情況——

兩隻鼠兒,嘴湊著嘴,啾啾啾啾。

鼠精又吟起那歌謠——

昔群山之首,曰天山,雲霧湧生,曾為撐天之柱。其上多金、玉,華蘋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甲百鳳。靈江出焉,西流注于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

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凶獸窮奇相伴,性慈悲——

番外【神月讀前卷】

勻致的玲瓏嬌軀,如山巒凹凸起伏,酥胸飽滿堅挺,纖腰滑膩軟綿,修長腿兒雪白如玉,豐盈紅唇輕輕在耳邊吐著芬芳馨香,蔥白十指滑過胸口,它的撩撥點火,停留在它到過的每寸肌膚,嫩紅色唇辦裡藏著一對可愛小虎牙,亮著珍珠色澤,當它頑皮地啃咬耳垂,又麻又癢的小小搔痛。顯得微不足道。

鬈著的黑髮,好長好長地流泄開來,掩住巴掌大的小臉及赤裸身軀,隱隱約約,他看見光潔額心上有道小小的耀眼光芒在反射,豐唇邊含有一抹媚笑。逼他吞咽下口腔內氾濫的唾。

裸著的臂,交疊在他頸後。十指也不曾歇手,染著花紅色的長指甲,輕耙過他的背脊,讓他震顫,像百萬隻蟻爬過,搔癢著心、搔癢慾望。

長而細的腿,跨在他腰際,若有,似無,挑戰他的忍耐力。

她是誰?

為什麼讓他無法克制地將雙掌及嘴唇印在她身上每一寸?

為什麼讓他火熱得好似要燃燒起來,身體繃得如此疼痛?

當她安撫似地將嘴兒送到他唇邊,他近乎饑渴地含住它,它好甜、好軟,比蜜香,比雲綿,勾引他深鑿,而她,也像歡迎似地為他敞開一切,毫無保留。他仍舊不知道她是誰。即使兩人的行徑已經如此親密放縱,肢體交纏著,互染體溫與汗水。

伹地認識他,漂亮的嘴兒喊的全是他的名。

他想問她是誰,強迫自己停下親吻她的孟浪之舉。想讓嘴空出來問她名字,但他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

他急於探索她的身軀,快意,歡愉,喟歎,如海潮席捲。他膜拜,崇敬,如吻神足地允滿愛意,她每一寸芬芳,他吻得好珍惜,因為她是如此得之不易,如此令他眷戀……

月讀。她喊著,媚眸含波,既水燦。也迷蒙;既妖豔,也純真。區區兩字,摧毀掉他的冷靜,他擷取了身下這具柔媚嬌軀,以一個男人愛女人的方式,她弓起背脊,仰高細頸,腳趾蜷曲,攀附在他雙臂上的十指深深陷入其間。

美麗的女人,可愛的女人。教他心系的女人……

她喘息著,嬌嗓淩亂而急促。

月讀,月讀,月讀……一聲又一聲,她的叫喊,混著悅耳的鈐鐺,來自她的踝上,金色的鈐,小巧成串,在翻雲覆雨的狂歡衝刺之下,急急搖晃,清響玎玎。

我愛你……

他被自己的回應所驚醒,黑眸睜得圓大,微張的嘴氣喘吁吁,好似就在剛才,他才經歷一場最激烈的烈火歡愛。

夢……

春夢……

他竟然作了一場春夢?!

月讀從木楊上坐直身,一頭墨黑長髮沾黏在薄薄汗濕的雙頰,他伸手拭汗,左右兩側的小木楊裡,三位師兄仍睡得香沉。

他放輕動作,下榻,套鞋,步出微暗的寢房。往流泉那兒去,腦子裡還殘存著夢的片段,他甩頭,想將不潔的思想和雙頰的臊紅甩掉,步入流泉之中,讓冷涼的泉沖洗他的燠熱。

不曾哪,剛成修仙的他從不曾作過那樣的夢,如此的放肆、如此的狂野。他的修行還不夠,才會……

“這麼早便開始修練?”仙尊來到流泉旁的石上。

“仙尊。”滿身水濕的月讀要起身行禮,仙尊示意他不用。

“你已經修練得很勤快,何不同師兄們一樣,睡飽了更有精氣神?”

“……不瞞仙尊,弟子又作夢。”月讀是個不擅說謊的孩子,十三歲的容貌,雖可見其穩重,卻仍有濃濃稚氣。

“又是你之前夢見的天山倒塌、天墜地界,或是另一個天幕被打飛?”

“不是……”有些難以啟齒,月讀顏面微紅。“弟子犯了色戒,竟在夜裡發了淫穢之夢。”

雖然是在夢裡,仍是修行大忌。

“我說過,神是不會作夢,你眼中所見,是未來將會發生之事。”仙尊臉上完全沒有慍色,仍是慈祥和藹。

“不可能……我不可能像夢裡那般……”月讀立即搖頭否定。他不相信夢中之人是他,他的性子清淺,情緒更是內斂,那樣炙熱瘋狂的戚情,他不會有,也不該會有,絕不可能。

“你是所有修仙中靈動最強的孩子,你所能掐算的未來,超過你所有師兄太多太多,有些未來遠在千萬年之後,你無法肯定它發生之日,但它以夢境顯現在你眼前,你可以抗拒它,也可以改變它,但是,別急著否定它。”

“這太荒謬,仙尊——”

“孩子,它是你的未來,還是你的夢境,你總有一日會知道。”

“是夢境。”年紀尚輕的月讀還在堅持,青澀的少年,老成的口吻。

仙尊呵呵直笑,不與他爭辯。

夢境?

未來?

你說呢。

【全書完】

[ 本帖最後由 emma2115 於 2009-3-11 10:13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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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真的會讓神失去他原本該有的決策力~~
吾願用十年,換你一生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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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的四大凶獸系列
我最喜歡的是白玉無瑕
再來就是這本了
看著冷淡的月讀懂情懂愛
看著窮奇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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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大大的古代系列,真得寫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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