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見到一名官員帶著官兵過來,已經到了榮國府三間獸頭大門前,剛出了儀門的賈璉頓時心驚膽顫起來,臉色蒼白,神情惶恐,唯恐自己家和寧國府同樣被抄家,不想那個官員和官兵並沒有進門,只停在門口抬頭看高掛的匾額,點頭微笑。
見那官員身後跟著十來名官兵,神情舉止十分嚴肅,不像是來自己家生事的模樣,賈璉心神稍定,走上前去,拱手道:「不知大人到了門前,有什麼吩咐?」
那官員看向賈璉,面露疑惑之色,道:「你是?」賈璉雖然常替府中辦事,但也只是和家中有來往的世交應襲相熟,朝中還有許多官員他不認得,別人也不認得他,何況這二年多在家中守孝,這兩位官員瞧著他面生,故有此問。
賈璉忙道:「家父為榮國府世襲一等將軍。」
那官員聽了便即瞭然,臉上流露出一絲莫名的神色,隱隱有幾分憎恨,含笑問道:「你便是榮國府的璉二爺?久聞大名,怎麼今兒卻站在門口?」
賈璉陪笑道:「聽說寧國府被抄了,過來瞧瞧,到底為的是什麼。」
那官員詫異道:「難道你們沒聽說?」
賈璉面上一紅,十分羞愧,賈赦雖是襲爵,卻並沒有實缺,賈政雖是實缺,卻品級太低,平素都不能上朝議事,因此朝中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不大容易知道,賈璉一歎,隨即焦急起來,便是家中還有昔日榮光,如今也都不中用了,只得開口道:「因家中父母剛出孝,外頭的消息一概不知,敢問兩位大人,今兒團團圍著寧國府,果然是罪名已定?查抄其家?」
拔出蘿蔔帶出泥,賈璉最擔憂的便是因寧國府之事牽扯到自己家。
那官員聞得賈璉之語,靜靜凝視著他,半日方笑道:「聖人仁厚,若不是罪名已定,怎會忽然查抄其家?此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乃是有人彈劾寧國府違制虧空、國孝家孝聚賭、並與男女廝混,還有草菅人命、包攬訴訟、重利盤剝等等。」
除了這些,還有許多罪名,最大的罪名便是虧空和結黨。寧國府雖不如榮國府赫赫揚揚,但是畢竟是賈家之長房,亦有許多不法之事,較之榮國府更為不堪入目。
說完這話,這官員又笑道:「眼下並非牽扯到府上,璉二爺大可放心。」
賈璉聞言一怔,隨即訕訕一笑,剛剛放下心來,卻聽這官員彷彿不經意地提醒道:「聽說不僅寧國府做了這些事,璉二爺也做了不少?若是聖人知道了,恐怕府上也逃不過。」
賈璉登時大吃一驚,慌忙道:「我做了什麼?我並沒有做什麼,怎麼就說到這裡了?」
那官員冷笑一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賈璉忙道:「我並沒有做過,哪敢承認?還請老大人明示。」
那官員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不已,眉梢眼角俱是不屑,道:「聽說璉二爺很是幫人辦了許多官司,不知道一年能得幾萬兩銀子?說出來好叫咱們知道,也倚仗權勢去包攬訴訟。」
賈璉聽得一臉震驚,忙擺手道:「我並沒有做過。」
那官員道:「我不過是外人,今兒來抄寧國府,璉二爺做沒做過,自個兒心裡明白。」
賈璉道:「我這就去查,到底是誰誣陷於我。」說著,告罪一聲,退回了儀門,然後轉身匆匆往賈赦房中去稟告,途中又打發小廝去打探消息。
瞧著賈璉的背影,那官員默默地望著敕造榮國府的匾額,心道:「牧兒,你放心,爹終究有一日叫這榮國府自食惡果,替你和你媳婦討回公道。我已經查得了許多證據,等到明年便替你報仇雪恨,眼下就先讓榮國府再過一個好年,也叫他們自相殘殺。」
他查出來的消息說,榮國府主婦皆包攬訴訟,並重利盤剝,不過二太太王氏上了年紀便不曾再做過,而其侄女卻很是做了幾年,他兒子的官司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將此事透露給賈璉知道,賈璉去查探後,定然會與其妻反目,他早已聽說賈璉和其妻王氏脾氣並不相投,王氏善妒,若非有子,早已沒了地位,但是此事出來,賈璉就算不會休了她,也會處置。
想完,轉身往寧國府走去,行走間吩咐道:「仔細些,別叫寧國府裡有人逃逸出去。」
諸位官兵躬身應是。
卻說賈赦聽說寧國府被參,頓時焦心不已,道:「好好的怎麼抄了?」
賈璉歎道:「想是從前做的事情露了行跡。」
賈赦道:「你去打聽打聽,到底是誰管著查抄東府的,另外,得想個法子打點一二,打著骨頭連著筋,總不能對東府裡不聞不問。」
賈璉答應了一聲,道:「眼下不急著這件事,才聽到一件大事,來問老爺的示下。」
賈赦因擔憂寧國府的事情,坐臥不寧,聞言道:「什麼大事值得你慌慌張張地進來?難道是東府被抄家,牽扯到咱們身上了?」
賈璉搖搖頭,道:「不是這件事,乃是咱們府上也有罪名。」
賈赦聞聽此言,奇道:「難道有人彈劾咱們府上了?若真是如此,先撂下東府裡的事情,你說的那些罪名,東府裡都是有的,只怕咱們家也有幾個罪名,東府已經敗了,若是咱們被彈劾,恐怕亦難逃抄家之禍。」
賈璉心中一跳,暗自憂慮,將那官員在門口的言語說了出來。
賈赦一聽,跳起身來,衣襟帶起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看著賈璉他厲聲喝道:「你老實告訴我,到底有沒有做過這些事?既然那人說了這樣的話,必然不是空穴來風,若是以往咱們倒也不怕,只是眼下薛家王家史家都敗了,東府也抄了,咱們寧可小心謹慎些。」
賈璉哭道:「老爺放心,兒子雖也做過一兩件,不過都是為世交人家門下門生打點,哪家沒有幾件這樣的事情?只是兒子著實不曾為此一年收幾萬的銀子。」
若他有這樣的心思,當初也不會說賈雨村為了幾把扇子要人命了,還被賈赦打了一頓。
賈赦聞言頷首,沉吟不語。
過了半日,在賈璉心急火燎之時,賈赦面色沉怒地冷聲道:「查,速速去查,必須查個水落石出,讓我知道是誰膽子這麼大,竟然為了銀子去做這些事情,若是從前也罷了,咱們家也不怕,現今夾著尾巴做人還來不及,偏還落幾個罪名在別人手裡,難道要等著抄家不成?東府裡已經如此了,可見咱們家也岌岌可危,絕不能置之不理。」
賈璉連忙答應了一聲,隨即道:「查出來又能如何?事情都在那裡放著。」
賈赦猶未言語,去打探消息的小廝已經回來了,說是周元帶著官兵過來查抄寧國府。賈赦和賈璉登時想起周元是黛玉的公公,兩家也算是親戚,賈赦忙命賈璉過去。
卻說鳳姐等人在家中聽說了寧國府被抄的消息,雖說兩府有園子相連,但是分家之後,大觀園已經封鎖,故不曾來往,想來抄家來得突然,尤氏等人也沒能來得及送些財物出來,鳳姐長歎一聲,暗暗憂心。
平兒走過來道:「方才我在二門處聽小子們說,老爺打發大爺去查府上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一事,說是有個查抄東府裡的官員說給大爺聽的。」
說到這裡,平兒憂心忡忡地道:「奶奶總得想個法子,別叫老爺和大爺知道了。」
鳳姐心中一涼,忙問道:「你聽誰說的?」
平兒想了想,道:「是跟著大爺的興兒說的,說等去了東府回來,就著人去打探這件事,說不能任由外人敗壞府中名聲,但若是真的,必定嚴辦。」
鳳姐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好半日方忍住了,低聲道:「你怕什麼?當初既做了,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你出去吩咐一聲,讓旺兒兩口子避避,也敲打一番,倘或叫我知道他們嘴裡說了什麼出來,我即便不揭了他們的皮,也會將他們賣到煤窯子裡去。」
平兒聽了,忙出去了,旺兒兩口子會意,果然藉口去看莊子上的雪災出城去了。
賈璉對此一無所知,到了寧國府門口,求見周元。
周元並沒有見他,反令官兵將其驅逐離開,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的賈珍賈蓉父子一眼,說道:「一概閒雜人等不得入內,若是入內當以阻礙公務為名拿下。」
吩咐完,問剛從榮國府門口回來的官員道:「李大人,你去看著些,別打壞了東西。」
李昭笑道:「這些士兵手腳沒個輕重,雖說十分仔細,也不能十全十美,終究要損傷幾件,不過大人既如此吩咐了,我就過去看著,將其家業賬冊悉數查封。」
周元點頭不語,這些都要入庫的,寧可都完整地封存。
到了晚間,諸事妥當,周元已算是駕輕就熟,命人押送出去。
賈璉遠遠看著,急得暴跳如雷,只見無數官兵如狼似虎地押著賈珍、賈蓉父子兩個出來,兩人都神情驚慌,扛著枷鎖,跟在後面的是尤氏、蓉妻、一干姬妾並丫頭僕婦等,他們被官兵從府裡拉出來,衣衫凌亂,釵歪鬢鬆,只怕首飾都被官兵搶了去,在他們的後面,便是查抄出來的東西,寧國府子孫少,又不曾建園子,即使這些年賈珍奢靡花費,也還有無數。
不知何時,一點微雪飄落,寒風吹過,賈珍人等凍得瑟瑟發抖,幸而出來時釵環配飾被士兵搶走,皮衣卻沒有剝下,倒還足以禦寒。
賈璉不忍再看,卻不知怎地挪不動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賈珍父子被拉上囚車,尤氏等女眷下人被拴成一串拉走,浩浩蕩蕩,彷彿看到了榮國府的前景,待得周元帶人裡面出來,先前提醒賈璉的官員亦在其內,指揮士兵將寧國府封了,並摘下敕造寧國府的匾額。
李昭笑了一聲,道:「赫赫揚揚的寧國府,終究也到了這一日。」
周元聞聽此言,看著他笑道:「我卻不知你為何請命過來,按理說,你如今也是三品大員了,跟著我做這些事情豈不是委屈了你?」
李昭呵呵一笑,道:「下官不過就是為了尋求兩個字罷了。」
周元一怔,問是哪兩個字,卻聽李昭道:「公道。」
聽說李昭尋求公道二字,周元心中十分納悶,難道李昭和賈家有嫌隙不成?此事卻未曾聽說過,但是瞧著李昭並不想多說,便沒有繼續追問,而是上了轎子,回宮奏事。
周元辦事,長乾帝十分滿意,批復後又問了幾句,便放他出宮。
于連生送上熱茶上來,長乾帝喝了一口,問道:「李昭的家事,你打聽出來了?」
于連生道:「此事已經過去多年,好容易才打聽到。」
長乾帝聽完來龍去脈,點頭道:「李昭已得了證據,想來不日便要彈劾榮國府,也好,我正要從寧國府一案上,牽扯出榮國府。」
于連生笑道:「老爺英明,這些勳貴世家作惡多端,總要得到報應。」
長乾帝卻是一笑,道:「報應二字簡單,談何容易。雖說什麼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可我冷眼看著,滿朝文武裡頭做了惡事的,有幾個得到了報應?李昭為官以來,兢兢業業,何曾玩忽職守?卻要受喪子之痛。」
于連生十分贊同,道:「老爺說得是。」
周元從宮中出來後,夜色已深,回到家中,卻見周夫人尚在等著。
周元一面脫了大氅,一面道:「這幾日忙得很,你們在家早早用飯歇息便是,不必等我。」
周夫人接了大氅遞給丫鬟拿過去抖落雪花然後搭在衣架子上,聞言道:「並沒有多等,眼下也不晚,外頭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寧國府抄家了。」
周元接了丫鬟遞上來的手爐,道:「有極多的罪名,不抄不足以平民憤。」
周夫人道:「怕榮國府也逃不過罷?」
周元點頭道:「榮國府暫時無妨,日後誰也無法確定,眼下聖人已經著手料理勳貴世家,西寧王府已敗,南安王府無勢,寧國府乃是八公之首。」
周夫人道:「幸虧鴻兒媳婦出京了,不然這會子便上門來了。」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寧國府和榮國府乃是一家,對於史家他們尚且不能袖手旁觀,何況寧國府,若是黛玉在家的話,榮國府定然會有太太奶奶過來請黛玉從中斡旋,畢竟是周元管著此事,縱然不會徇私,但是他們在牢裡的日子也好過些。
周元長歎道:「既是親戚,總是避不開的。」
周夫人微微一歎。
周元忽道:「你可知道李大人家的事情?是否和賈家有什麼嫌隙?」
周夫人問道:「哪個李家?」
周元道:「就是李昭李大人。他如今已經升了從三品的官員,按理說不該跟我去料理寧國府的事情,偏他請旨前往,說只為了求公道。」
周夫人想了半日,驀地撫掌道:「我記起來了,倒真有這麼一件事。」
周元聽了,忙問是什麼事。
周夫人道:「我也只是聽人說過一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甚明白。李大人在長安縣做守備的時候,原有個兒子,結了一門親事,偏那家小姐被什麼衙內看上了,那家父母便要悔婚,李大人家不願意,上門說斥責他們家一女許兩家,不想那家反賭氣要退婚,打官司,不知怎麼著就求到了榮國府門下,轉而寫信給長安節度使雲光,李大人那時勢不及人,只得忍氣吞聲退了親,倒是那家小姐知道廉恥,自縊死了,李大人家裡的兒子也跟著跳河死了。」
周元駭然道:「竟然出了人命?」
周夫人感歎道:「李太太這些年病重,一直未曾外出,我也沒見過她,終究怎麼樣,還得問李大人自己。」
周元道:「李大人既云公道二字,可見已經查得十分清楚了。」
周夫人想到李家之事十分悲慘,慨然道:「這榮國府真真是作孽,寧國府如此,何況他們?這樣的事情還不知道有多少,即便是抄家,也是他們自作自受。」若不是因為怕他們說黛玉涼薄,她也不想對榮國府援手,幸而黛玉遠離京城,不然,他們家不得不管。
周元並沒有說話,心裡卻知道如果真因榮國府喪子的話,李昭絕不會饒了榮國府。
寧國府的事情並沒有急著判處,乃因次日各處報了雪災,長乾帝命周元總管,暫且將寧國府一事擱下,只將賈珍父子和尤氏婆媳姬妾、倚仗權勢為非作歹之下人等皆押入大牢,餘者下人一併發賣,又將所抄沒之財物充入國庫以賑災,約莫百萬之數。
因舊年黛玉賑災得了封賞,今年雪災雖比舊年又重些,倒有條不紊地辦好了。
等到此事料理完,已經是年下了。
賈璉剛剛將李昭所說的事打探清楚,包攬訴訟乃是鳳姐,王夫人從前亦曾做過,也曾重利盤剝,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定然知道,但因旺兒夫婦兩個都出城未回,不曾確認。
一得到消息,賈璉便急急去請賈赦和邢夫人,又請了賈政和王夫人來,自己回了房,見鳳姐正抱著葵哥兒頑耍,臉容俏麗,氣度嫻雅,卻哪知在這樣的皮囊之下竟藏著蛇蠍心腸,賈璉走過去,一把搶過葵哥兒,他絕不能讓鳳姐教壞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鳳姐近因旺兒夫婦離去,心中略略放心,即便賈璉查到什麼也找不出證據來,畢竟印子錢的憑據都已經燒了,見到賈璉如此舉動,登時橫眉怒目道:「大爺在哪裡生了氣,過來拿我們娘兒倆出氣?」
賈璉一手抱著葵哥兒,一手指著她,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敢問我,都是你做的孽!」
鳳姐早已預料到賈璉有此舉,倒也不驚慌,道:「我竟不懂你這話是何意。」
賈璉冷笑道:「你從中撈了不知多少銀子,你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今日定要休了你,免得我替你頂了罪名,也免得你害我全家!」
平兒淒然勸道:「大爺有什麼事情不能跟奶奶好好說?奶奶做了錯事,大爺教訓便是,何苦說休書二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大爺和奶奶那麼多年的夫妻,又有了巧姐和葵哥兒,難道要讓葵哥兒看著大爺和奶奶吵架受驚?」
賈璉聞聲,低頭一看,果見葵哥兒嚇得面色慘白。
鳳姐心中大慟,上前去抱葵哥兒,一面輕拍,一面道:「葵哥兒乖,媽在這裡,沒人敢說你,葵哥兒乖,媽一會子拿點心給你吃,咱們不怕啊。」
葵哥兒到了鳳姐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鳳姐心疼不已,細聲細氣地安撫,好半日方止了哭聲,只在鳳姐懷裡打嗝,聽得院中賈赦道:「誰惹我孫子哭了?」
賈璉忙出去請賈赦夫婦和賈政夫婦上座,滴淚道:「還請老爺太太給我做主。」
賈赦皺眉道:「做什麼主?什麼事兒嚇到葵哥兒了?」
賈璉忙將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兩件事一一道來,瞅了王夫人一眼,指著裡間避著沒出來的鳳姐道:「老爺太太明見,東府裡被抄家便有這兩項罪名,咱們家如何擔當得起?我媳婦用的是我的名義,做下來的樁樁件件,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聞聽此言,賈赦登時吃了一驚,邢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王夫人,道:「原來二太太也做了這些事,怎麼得的銀子咱們都不知道呢?想必都是進了自己的私庫了。」
王夫人臉色大變,猶未言語,賈政已經氣得渾身顫抖,站起來指著她大喝道:「你竟做過這些事?你給我說明白,你將咱們府中的聲名體面置於何地?」
聽了他的指責,王夫人低頭不語。
鳳姐在裡間微微冷笑,橫豎這件事鬧出來,為了名聲體面,賈政不會休妻,畢竟王夫人還是元春之母,自己也不會被休,雖然自己父親不在了,老娘病了,王仁也沒什麼本事,只知道敗家,但是為了葵哥兒賈璉便不會休自己,只要能留下來,按著自己的心機本事,終究能反敗為勝,她有嫁妝,有梯己,多送些東西給邢夫人,邢夫人便不在意了。
賈赦冷著臉道:「二老爺和二太太如何料理,你們回去自己解決罷,眼下是我們家的事情,你們知道這件事便罷了。」
賈政聽了,登時羞愧不已,道:「叫大哥和璉兒見笑了。」
果然,他不想在眾人跟前和王夫人翻臉,攜著王夫人告辭離去。
賈赦等他們離開後,便向賈璉道:「璉兒,你打算怎麼做?雖說這樣的事情十分要緊,但是你媳婦並沒有親手害死人命,起先也是張家自己所求,事後是小兩口自己尋死,再說,比之二太太,你媳婦倒是良善多了,未曾放印子錢。」
平兒聽到賈赦的話,情不自禁地看了鳳姐一眼,幸虧收手快,不然只怕死路一條。
鳳姐亦暗暗慶幸,幸虧已經將利錢一事抹平了。
卻聽賈璉道:「這樣的毒婦,家裡如何能容得下?我竟是休了的好。我也不想白白頂著這個罪名,外面的人可都對咱們家虎視眈眈呢。」
賈赦道:「你原先也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一家沒做過包攬訴訟一事?你說休了你媳婦,你讓葵哥兒怎麼辦?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你也三十幾歲了,咱們家只這麼一個孫子,寶貝似的命根子,萬萬不能有所疏忽。」
提到葵哥兒,賈璉不禁面有難色,的確,若是休了鳳姐,於葵哥兒出身上不好。
邢夫人道:「總得將她包攬訴訟所得的銀子都拿出來。」
聽了這話,賈赦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就只記得銀子,不能想些別的。」
邢夫人撇嘴道:「這樣的媳婦,有什麼好?留著也只是為夫招禍,難道要等著外頭彈劾咱們家才好?我瞧著,就算不休了她,也不能輕饒,那些她作惡得來的銀子更不能便宜了她,咱們家如今艱難得很,正說公中沒錢,就用這些填補罷。」
賈赦等人雖說擔心此罪,但是自恃是元春的娘家人,且許多事情都做出來了,這些事查出來後有所處置便過去了,也不在意,反在意鳳姐歷年所得,便依了邢夫人所說。
賈赦又吩咐賈璉道:「你拿些銀子,去那幾家打點一二。」
賈璉聞聲會意,只要各處打點了,抹平此事,日後便不會有什麼了,想罷,首先便是出了人命的守備家和人財兩空的張家,打點需要銀子,轉而便帶人進了鳳姐的耳房。
鳳姐抱著葵哥兒坐在炕上,冷冷地看著賈璉帶人翻箱倒櫃。
平兒幾次阻礙不得,只得站在鳳姐身邊安慰她,低聲道:「好歹大爺沒有休了奶奶,銀子東西沒了,命和體面還在。」
鳳姐冷冷一笑,道:「大爺不念夫妻之情,我何必為他著想?」她本想著賈璉若是念舊情護著自己的話,自己便將包攬訴訟和放印子錢得來的都交給他料理,但是他並沒有,反想休了自己另娶佳人,如何能忍?幸而早已先將許多東西分賞眾人了,都是陪嫁的,包攬訴訟所得任由賈璉弄走,和這些相比,鳳姐更願意自己能留下來好好陪著一雙兒女。
賈璉拿走銀子後,雖然擔心,但是想到寧國府抄家,並未殃及自己,隨即便丟開了,只拿著這些銀子先去長安縣打點,打點了張家,聞得原長安縣守備已經高升了,忙循著消息到了李昭府邸門前。
李昭聞得賈璉來拜,想起打探來的消息,說他和鳳姐為了這些事,夫妻反目,情分愈加冷淡,若不是因為葵哥兒,早已勞燕分飛了。
李昭道:「請進來罷。」
賈璉進門後,見到李昭,頓時為之一怔。
李昭微微一笑,道:「不知道璉二爺今日大駕光臨,有什麼事情?」
賈璉惶恐道:「今日過來,特為請罪。」
李昭看著賈璉帶來的禮物和銀錢,緩緩地道:「東西銀錢就不必了,璉二爺還是帶回去罷,我們並不敢收下。」
賈璉羞愧地道:「令公子一事乃是內子假充我名所為,我若不知倒也罷了,既然知道了,如何能當做沒有發生過?因此只能來祈求大人的原諒。」
李昭看著他,半日方道:「你放心,東西我不收,也不會彈劾你們府上。」
賈璉此來便是為此,聽到李昭如此言語,忙再三道謝。
李昭命人送他出去,目光如刀鋒冷冷,他說不彈劾榮國府,但沒說不能彈劾長安節度使雲光,拔出蘿蔔帶出泥,還怕不能牽扯到他們頭上為子報仇。
賈璉絲毫不知李昭的想法,辦完事情後,便用剩下的這些錢花天酒地,賈赦邢夫人等聽說事情已經打點妥當,亦覺放心,憑空白得許多銀子,過了個好年景。
鳳姐一心照料兒女,並不在意賈璉今兒有豔紅,明兒有煙翠,十分風流快活,連帶也寵愛平兒,反將鳳姐丟到了一邊,府中下人瞧出了幾分眉目,未免怠慢了鳳姐院中,時常短缺些東西,有幾次東西也是剩的,幸而平兒為人厚道,每每過去一趟,並沒有人敢輕視她。
李紈聽說賈璉和鳳姐反目成仇,只不知道出了何事,心中暗暗歎息,本想冷眼旁觀,但是想到當年黛玉分金之時的言語,便過來探望鳳姐,鳳姐若無其事地道:「你常說,瞧著平兒也是大家奶奶似的,該和我換一個過子,如今大約就應驗了。」
李紈瞅著過來端茶倒水的平兒一眼,道:「平兒對你忠心耿耿,你何必猜疑她。」
鳳姐淡淡一笑,道:「我如今算什麼?哪敢猜疑她呢?大爺若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才怪。我現今只是為了葵哥兒苟延殘喘罷了,橫豎也沒人替我做主。」
李紈一陣歎息,道:「誰承想,咱們竟都落到這樣的下場。」
鳳姐卻是抿嘴一笑,道:「我以往並不信什麼陰司報應,如今風大閃了舌頭,倒也好笑。對了,嫂子過來,蘭哥兒呢?」
李紈道:「我託了叔叔,將蘭哥兒送到書院裡讀書了。」
鳳姐一怔,問道:「你們老爺太太願意?」
李紈道:「不願意也沒法,我們住在東院地處狹小,沒有書房請先生教蘭兒讀書,蘭兒親自去求老爺,老爺便應了他,老爺如今並不如何管我們。」何況賈政和王夫人現今都不說話了,也不管這些事。
鳳姐笑問道:「你們老爺太太就沒生分?」
李紈納悶道:「何以生分?不過近來都不說話了,到底那日在你們這裡出了什麼事情?回去老爺大發雷霆,雖說沒如何責備太太,到底也給了太太沒臉,現今都歇在趙姨娘房中,任由趙姨娘在院中撒潑。」
鳳姐道:「你們不知道?」
李紈搖搖頭,只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卻不知道是何事。
鳳姐一想也是,畢竟是家醜,家醜不可外揚,賈赦和賈璉尚且不願多說,何況賈政,便沒回答李紈的問題,只笑道:「橫豎不是什麼好事,大嫂子竟是不知道的好。倒是蘭哥兒已經到了娶親的年紀,你有什麼好人家?」
李紈垂淚道:「我能有什麼好人家?自打先珠大爺去了,我何嘗出過門?便是想給蘭兒相看人家也是有心無力,太太也不管。」
鳳姐輕歎道:「若是我還像從前一樣,你來求我,我或者能幫你一把,眼下我自身難保,娘家無人,竟是不能了。」
李紈本和鳳姐沒什麼來往交情,並不如何在意,原也沒奢求鳳姐如何幫襯,但是想到賈蘭遲遲沒有人家,她心裡十分難過,從鳳姐院中回來,仍是難解煩悶,想跟王夫人商議賈蘭的親事,但是想到王夫人近日被賈政冷落,在房中誦經念佛,只得作罷。
轉眼到了二月,長乾帝判了寧國府之罪,當日便牽扯到了榮國府,長乾帝命人核查。
當日,李昭又彈劾長安節度使倚仗權勢,逼自家退婚,導致兒子兒媳雙雙死去,長乾帝龍顏大怒,命人押長安節度使審訊,最終得出乃是得了榮國府的書信。
然後,又有一干人等彈劾榮國府任上虧空等事。
聞聽區區一個榮國府罪名不下數十個,長乾帝便派張璿主審此事,一旦審查如實,便將其抄家,步寧國府之後塵。因周元的長媳林黛玉是榮國府的外孫女,追根究底,也算得上是親戚,因此周元避開,長乾帝交給了張璿審理。
聽到這樣的消息,雖未抄家,但是罪名屬實,榮國府上下登時人心惶惶,急急忙忙地上下打點疏通,只想著息事寧人,早日將罪過免去。
唯有賈寶玉一如既往,採摘鮮花來做胭脂,歎道:「往年做胭脂,姐妹們都用,現今也沒人用了,二姐姐自然有二姐夫,三妹妹遠嫁千里,四妹妹出家了,雲妹妹失蹤了,只剩我一個孤鬼,守著這些勞什子罷。」
凝碧笑道:「二爺送給我使可好?奶奶現今守孝,也不能使。」
寶玉聽了,看她一眼,雖然凝碧和流朱都是王夫人給的,但是他看破紅塵後,反不和她們親密了,惹得鶯兒等人暗地裡笑話不提。
寶釵走過來道:「寶玉,你好歹爭爭氣罷,咱們家已經不是以前了。」聽到府中因寧國府一事正被審查,寶釵格外憂心,榮國府做的事情她大多都知道,寧國府已經定罪,恐怕自己府中是逃不過了。
寶玉道:「不如從前又如何?倒好。」
寶釵聞言一怔,道:「你又糊塗了,怎麼說不如從前倒好呢?」
寶玉站起身,將花籃裡的鮮花統統放進臼中,一面拿著石杵搗爛,一面道:「不如從前不過是沒了從前的權勢,沒了權勢,就不會以勢壓人,沒了權勢,也不必作惡多端依舊逍遙法外,豈不是好?家裡為此少做了孽,難道不是好事?」
聽了這話,寶釵頓時驚呆了,道:「你是從哪裡聽來這些話的?」
寶玉看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傻子,我有耳朵能聽,有眼睛能看,有心能分辨,從前我不管,如今在外面見識到了,還能跟傻子似的?」
寶釵無言以對,卻也知道寶玉對府裡有所不滿了,但是又能如何?
忽聽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玉,金環掀了簾子近來,看到案上的胭脂,又見寶玉的動作,笑道:「每回太太問二爺,二爺房裡都說二爺在用功,怎麼二爺是用這個功?又做胭脂,別人也罷了,若叫老爺知道,仔細打二爺板子。」
寶玉問道:「太太叫我做什麼?」
金環搖頭道:「才得了幾樣好東西,叫二爺過去吃。」
寶玉便跟著她過去了。到了王夫人房中,王夫人因事蹟敗露,為賈政所不容,但是賈政畢竟好名聲,也沒有為難她,因此一如既往,只是擔心寶玉。
母子兩個十分親熱,寶玉想起甄寶玉所言,面上終究帶了幾分出來,王夫人正欲問個明白,卻見寶釵跌跌撞撞地進來,不復端莊,道:「太太,不好了,寶玉不好了。」
王夫人沉下臉來,道:「寶玉好好兒地在我這裡,怎麼不好了?」
寶釵連忙搖頭,道:「是有人告發了寶玉,寶玉寫了什麼反詩,眼下官兵已經來捉拿寶玉了。」
作者的話:
慢刀子割肉,先搞寶玉,再抄家
第97章:公府末路稚子新生
寶釵一語未了,便見十幾名官兵闖了進來,王夫人和薛寶釵並一干丫頭人等都躲避不及,領頭一人盯著賈寶玉道:「你就是賈寶玉?」
今日判處寧國府時,有人告發了賈寶玉,長乾帝心想榮國府的罪名尚未查證,竟然有人如此迫不及待,不止告發了賈寶玉一人,還彈劾了賈赦賈政賈璉等人,不過後面這些罪名已在查證,無需那官員如此,因此長乾帝只是依言下旨,命人先將寶玉送到刑部候審。
下旨之時,長乾帝看了告發賈寶玉並彈劾榮國府的官員一眼,低頭冷笑,榮國府還沒落敗呢,他便先向自己表示忠心了,只是這樣忘恩負義的牆頭草卻是自己最不齒的。對於賈寶玉一個文弱的公子哥兒,長乾帝曾聽于連生提起過,無非是愛脂粉釵環女孩兒,到底不甚在意,看了姽嫿詞也不覺得區區一個公子哥兒有什麼反心,因此只是將其收押,而未嚴辦。
聽到來人問話,寶玉尚未言語,便被王夫人拉到了身後,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王夫人雖然對這些官兵十分畏懼,但是事關賈寶玉,她便壯了壯膽子開口。
望著將寶玉擋住的王夫人,領頭的官兵一把將她推搡開,冷冷地對寶玉道:「賈寶玉,跟我們走一趟罷,誰若攔著,咱們的刀可沒長眼睛,不認人。」說著,亮出了佩戴在腰間的長刀,一道青光,鋒銳無比,看得滿屋女眷害怕不已。
王夫人死死地拉著賈寶玉不放手,道:「寶玉,你不能跟過去,你走了,讓我怎麼辦?」
寶玉歎了一口氣,安慰道:「太太在家等我罷,既叫我去,總不能抗旨不尊。」
王夫人卻知道反詩之事可大可小,愈加驚慌,哭道:「你幾時吃過這樣的苦,我如何放心讓你去?這可是大罪,牢獄焉是你能去的地方?你自小乖巧伶俐,什麼時候做了什麼反詩?我竟不明白,無緣無故告發你一個小孩子作甚?」
寶釵站在一旁拿著手帕子拭淚,並用手帕半遮著臉,心中卻在想寶玉平素做的詩詞她也都知道,且寶玉是在家裡做的,外人如何知道,反以此為名告發他?難道竟因寧國府的罪過,牽扯到了寶玉身上?不怕自己府中追究告發他的人?想了半日,寶釵驀地想起寶玉曾經當著賈政和眾清客做過一首姽嫿詞,言語口氣之間確對朝廷頗有不敬之意。
便在此時聽得寶玉問來人道:「我想知道是誰告發了我,告發了什麼?」聽了寶釵過來說的話後,他便一直思索自己素日的詩詞,唯一想到的也是姽嫿詞。他在姽嫿詞中讚歎了女子的忠勇,諷刺了君臣的無能,沒想到竟成了罪名。
寶玉的性情為人滿京城中無人不知,聞得他忽然說出這樣言語,冷靜自若,並不是一味文靜懦弱,來人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略一沉吟,道:「你跟咱們過去便知道了,說起來,這人你們也認得,正是先前禮部侍郎後來降為府尹的賈雨村,據說和你們是同宗同族,也曾託庇於你們門下,這回判處寧國府時,賈雨村彈劾你們府上任人唯親,虧空百萬,逾制等若干罪名,眼下只是拿了你過去,明兒罪名確定了,府上也都逃不過。」
聽說又是賈雨村,王夫人咬牙切齒地道:「從我們府上得了好處,竟這樣忘恩負義,先是害了我哥哥,幸而聖人英明,只是降了哥哥的職,如今又來害我的寶玉!」
來人不再多說,打開枷鎖套在賈寶玉頸中,帶了出去。
王夫人跟在後頭叫喚著寶玉,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正房,但是苔痕點點,她在下臺階時不防一腳踏空,登時跌倒在地,丫鬟們扶之不及,急忙圍了上去,寶玉回頭看到,又是焦急,又是擔憂,急忙高聲道:「姐姐快扶太太進去,別讓太太追我了。」
寶釵含淚應了,看著寶玉被人拉住枷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門外早已備好了囚車,官兵將寶玉塞進車內,逕自拉走。
寶玉盤膝坐在車內,臉上無嗔無喜,路過寧國府時,抬頭看了一眼,不過區區數月,昔日風光熱鬧的寧國府便到了如今寥落不堪的地步,門上的封條亦已變色發黃,被風一吹,撕開了半邊,寶玉長歎了一聲,垂頭不語。
出了寧榮街,路邊百姓見了紛紛避讓,同時對囚車中的寶玉指指點點,有人道:「這不是上回在我這裡買泥人兒的榮國府寶二爺?怎麼成了囚犯?」
立時有人道:「我也納悶呢,上回寶二爺還在我這裡買了一個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呢。」
寶玉隱隱約約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不禁抬頭望去,確實是自己舊年買東西的地方,那些東西直而不俗,樸而不拙,探春極愛之,自己後來又去了幾趟,買回去討姐妹們的歡喜,不曾想他們還記得自己。
又聽人道:「瞧著一副富貴打扮,也不像是囚犯。」
寶玉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金冠繡服,確是錦繡裹著木頭,他聽甄寶玉說起過,一旦入了獄,隨身的東西別想留下一星半點,他苦笑一聲,也罷了,橫豎都是身外之物,只求不連累父母的好,只不過,他也聽說本家被參,恐怕難得善終。
官兵直接將他投入了羈候所的牢房中,並解下了沉重的枷鎖。
寶玉回身扶著牢房之門,遙望著榮國府的方向,面上蘊含著十分擔憂,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去,老爺太太在家裡怎麼樣了。
卻說王夫人因跌倒沒有追上寶玉,忍不住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道:「寶玉,我的寶玉,快,寶丫頭,快想法子打發人去救寶玉出來。」
眾丫鬟聽得心酸,都背過身拭淚。
寶釵走過來扶起王夫人,嗚咽道:「咱們家風雨飄搖,朝中還在議咱們家的罪名,眼瞅著寧國府的事兒也牽扯到了咱們家,十之八九都能定的罪名,但凡世交親友應襲,避之唯恐不及,幸而他們不曾和賈雨村一樣反咬一口,我和太太兩個女人家,又能去求誰幫忙?」
話到中途,寶釵忍不住痛哭失聲,暗感人心涼薄。
王夫人亦知其理,只是仍不願放棄,猶未言語,便見賈政進來,顧不得寶釵在側,指著王夫人道:「你養的好兒子,竟惹出這等弑君殺父的事情來!可憐咱們家百年世家,竟被這樣一個孽障惹出這等事情來禍及家人!」
見到賈政,寶釵忙低頭不語,諸位丫鬟更是寂然無聲,唯有趙姨娘站在簾子下,聽了賈政的話暗暗歡喜,不住點頭贊同,但見到寶釵瞥過來,趙姨娘忙收斂了態度。
王夫人好容易方站起來,只覺得腳上一陣劇痛,心知方才跌倒時崴傷了腳,但是這一點子痛楚卻比不得寶玉出事來得要緊,強忍著道:「寶玉小孩兒家,往常言語不知避諱,外人如何知道?偏是老爺交好的賈雨村告發了他,老爺不說想法子把寶玉救回來,在這裡指責我有什麼用?若是老爺能出氣,索性拿了一條繩子來讓我吊死,也算是給老爺賠了罪。」
寶釵想起官兵說的話,頓時想起從前發生的兩件事,她原先還在歎息賈政的清客投奔到賈雨村門下做什麼,沒想到竟是為此,遂上前泣道:「老爺容稟,實非二爺之過,聽說是老爺門下的清客,近日投奔到了賈雨村的門下,給賈雨村作證,說二爺做了反詩。」
賈政大吃一驚,問道:「是哪幾個清客?我怎麼不知道?」
寶釵暗暗慶幸自己早早打發人去探聽消息,低聲道:「是單聘仁、詹光等人。」
賈政聞言,匆忙去了小書房,一問,果然單聘仁詹光等人自從寧國府出事以後便沒有過來了,僅剩的一個清客猜測他們恐怕是揀高枝兒飛了。
賈政聽了,頹然坐倒在椅上。
卻說賈赦等人聽說寶玉被抓,乃為反詩,賈赦氣得暴跳如雷,一面痛罵賈雨村,一面說道:「真真是作孽,怎麼就沒個消停的時候?璉兒呢,速去打探。」現在寧國府的案子牽扯到了他們的頭上,他正想著怎麼託人花錢疏通,好讓查證的官員回稟長乾帝說乃是誣告,不想寶玉先生了事,做了反詩,雖不如謀反那樣罪大惡極,但也不容小覷,必定連累家中。
賈璉在外面得到消息便匆匆趕了過來,聽到賈赦的話,又匆匆出去。
京城中人剛剛過完年,正在議論寧國府一事,聽說賈珍賈蓉父子的罪名已經定下來了,判處了斬首之刑,今聞賈寶玉被抓,便知榮國府亦逃不過和寧國府一樣的下場。
周夫人聽說此事後,歎息一聲,對周元道:「榮國府的罪定了沒有?」
周元近因避諱並不管此事,只道:「先查探,若是屬實亦是抄家,怕也快了。」
周夫人歎道:「雖說我也能藉口走親戚遠離京城,但是未免太顯白了些,只好仍舊留在京城裡罷,咱們往常都說自己家敗落時,飽嘗世態炎涼,他們家總是親戚,即便是當初寧和公主不託鴻兒媳婦,咱們家也不能袖手旁觀。」
周元點點頭,甚為贊同。
周衍過來聽到這些話,問道:「父親和母親有什麼打算?吩咐兒子去做即可。」
周夫人笑道:「你先等著成親罷,等你成了親,你哥哥不在家,家裡多少事都要你去料理。榮國府的事兒,我和你嫂子都打算好了,並不必你費心。」
周衍詫異道:「難道母親和嫂嫂早就料到榮國府有今日之禍?」
周夫人看著次子,雖然比別人家一樣年紀的公子哥兒強些,到底不如黛玉看得透徹,且料到了八、九分,便道:「看著他們家素日耀武揚威,便知必不能長久,只是沒料到他們家那個寶哥兒居然寫了什麼反詩。」
周衍道:「這姽嫿詞我倒是聽過幾句,果然不大妥當,據說當初還是政老爺帶著清客們鑒賞,叫賈寶玉和賈環、賈蘭二人當面做出來的,沒想到竟惹出這樣大的禍事。」
雖說是寶玉詩詞之禍,但是未嘗不是賈政之過,若他無炫耀之心,外人怎能知道?
賈寶玉的事情讓榮國府措手不及,寶玉一入獄,賈府上躥下跳地託人走門路,卻均被婉拒,即便是世代交好的人,又用探春遠嫁和親換回來的南安王爺也閉門謝客,倒是北靜王爺同寶玉十分交好,既見了賈璉,又答允了替寶玉斡旋。
賈璉心中略有安慰,人人都說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果然有情有義,難怪寶玉獨與北靜王爺交好。
從北靜王府裡出來,賈璉又去羈候所一趟,花錢給寶玉打點,叫他在牢房中舒適些。
寶玉見到賈璉前來探望,忍不住眼圈兒一紅,雖說兩房嫌隙極重,但是事到臨頭,總還是有幾分骨肉親情,並沒有對自己袖手旁觀。他在羈候所中不過數日,一應配飾皆被獄卒奪去,連通靈寶玉和項圈也被摘了去,如今只剩一身錦衣華服,污穢不堪。
自從金玉良緣一說起始,寶玉並不如何看重通靈寶玉,若是他願意的話,早在初進牢房之時便先將通靈寶玉私藏下來了,因此任由獄卒將其奪走。
賈璉見到他這副模樣,伸手穿過牢門,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再忍忍罷。」
寶玉忙問賈政和王夫人是否安好,賈璉道:「你放心罷,一時都無妨。」
聽了這話,寶玉歎道:「一時無妨,怎能長久無妨?咱們家的罪名還在呢,若是查證屬實的話,誰又能逃脫得了?我不過就是比家裡早一步進來罷了,這樣也好,不必看著咱們家像甄家一樣被抄,也不必看著父母親人入獄。」
賈璉心中一酸,無言以對。
出了羈候所,賈璉回到府中,卻不見了葵哥兒和巧姐,道:「你把哥兒姐兒送哪裡去了?」
鳳姐正對鏡梳妝,描眉點唇,聞聲回頭道:「大爺這會子不在外面忙著打點,問這些小事做什麼?我自己的親兒子親閨女,難道我能委屈了他們不成?今兒小紅過來請安,說起外面的風光,葵哥兒和巧姐十分喜歡,我便做主讓他們去我哥哥家中住幾日。」
賈璉氣得指著她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讓兩個孩子出門!」
鳳姐淡淡一笑,反問道:「我卻不知是什麼時候,大爺說給我聽聽?我哥哥是他們的親舅舅,還能拐了兩個孩子不成?再說府裡這樣鬧哄哄的,對孩子有什麼好?」她看著家中情勢不好,便託小紅接葵哥兒和巧姐過去,託付給自己的老娘和兄弟,王家雖然敗了,但是因為父親一死,反不容易再出大事,眼下唯願府中躲過這一難,再接了兩個孩子回來。
賈璉道:「葵哥兒年紀尚小,虧你捨得。」
鳳姐聽了,冷笑不語。
賈璉跺了跺腳,道:「罷了,罷了,都說咱們府上是躲不過去了,你先想個法兒,挪些梯己財物東西,給家裡留一條後路。」
鳳姐聞言道:「咱們家將史家送來的東西上繳朝廷,如今卻又知法犯法?如今想救寶玉都不得,誰又有膽子藏匿咱們家的東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項大罪,我瞧著大爺竟是老老實實地在家裡待著,靜候發落罷。」橫豎她是逃不過的,何必再生波瀾。
一席話說得賈璉拂袖而去,意欲打發人去接孩子回來,又想著送出些東西,不想剛走出門,便見賴大匆匆忙忙地過來,神色驚慌地道:「大爺,快出去看看罷,出了大事了。」
賈璉吃驚道:「又出什麼事了?」
賴大吞吞吐吐地道:「就是那鮑二,吃醉了酒,在外頭渾說呢。」
一聽到鮑二兩字,賈璉忽然心生不祥之意,問道:「說了什麼?」
賴大低聲道:「說大爺倚仗權勢,強佔了他媳婦,被大奶奶撞見,廝打了一番,他媳婦不堪受辱,一條麻繩吊死了,說是大爺花錢買通了他們沒有告狀打官司。」
賈璉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厲聲喝道:「還說了什麼?」
賴大道:「還說二爺國孝家孝期間偷娶二房,就是他和他後來娶的老婆過去服侍的。」
賈璉氣極頓足,道:「了不得了,還不趕緊將他堵了嘴拿回來!」
賴大愁眉苦臉地回答道:「怕是不能,鮑二在街頭巷尾這樣渾說一番,聽到的人極多,現今已經被張大學士的人給拘過去了,說要查證,若是屬實,咱們家的罪名就又添了一條。」
賈璉急得不行,一面往外走,一面長歎道:「若是林妹妹現今還在京城,咱們家也能有人說個情兒,誰不知道張大學士是林姑父的舊交,只可惜往年林妹妹住在咱們這裡時,除了林妹妹自己備禮,府上也不上心。」此時說這些話,後悔也來不及了。
鳳姐聽到他們說話,掀了簾子出來,站在廊下往外看,只見外面竟下起了春雪,撕棉扯絮一般,紛紛揚揚,掩住了賈璉和賴大的背影。
平兒走過來送上斗篷,道:「眼瞅天暖了,沒想到竟又下了雪,奶奶回屋罷,仔細凍著。」
幾個僕婦站在門口,往這裡看過來,待看到鳳姐依舊打扮得彩繡輝煌,忍不住撇了撇嘴,一臉陰陽怪氣,對鳳姐指指點點,彷彿在譏諷鳳姐大勢已去。
平兒見了十分不忿,鳳姐卻彷彿沒有見到一樣,低聲道:「只盼著兩個孩子平安無事。」
雪不停地下著,不消片刻,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白花,更顯得府中寂寥清冷。
賈璉到了榮禧堂,迎面便是賈赦擲來的茶碗,他略略一躲,茶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只聽賈赦怒道:「你玩丫頭也好,玩姬妾也好,偏去玩奴才的老婆,如今倒好,惹禍上身了,先前還說寶玉的不是呢,你比他更可惡!」
賈璉跪倒在地,滴淚磕頭不語。
正在榮國府人心惶惶之際,外面罪名已經查清了,皆是屬實,長乾帝早有預料,當即下旨,命張璿親自帶人前去捉拿一干罪人並查抄其家。
張璿雖未做過這些事,但因和周元交好,對此也都清楚得很。
可巧這日是賈政的生日,雖因寶玉入獄府中未免有些悶悶不樂,但是下人還是過來磕頭祝壽,也有幾家世交親友過來,人尚未散,周瑞便匆匆進來,跑到賈政跟前,道:「老爺,榮禧堂那邊出事了,有好些官差圍住了咱們家,也有官差大人過來。」
賈政一怔,隨即長歎一聲,淚如雨下,道:「終於輪到咱們家了。」
眾賓客聞聲,頓時十分後悔,不該過來才是。
賈政向眾人告罪一聲,正欲出去,便見李昭帶著數十個衙役昂首而入,不等賈政開口,便冷冷地開口道:「閒雜人等悉數離開,賈政到榮禧堂聽旨。」
眾賓客一哄而散,李昭命人查明身份放行,賈政只得隨著李昭去榮禧堂。
臨走前,李昭吩咐衙役們道:「把守前後門,不許院中人等出入走動,另外將這東院所有物事按著規矩查封,不許私自攜帶出去,亦不許輕易損毀。」
眾衙役聽令,各自去料理。
王夫人因寶玉之故大病一場,正在房中歇息,寶釵在旁邊服侍,忽見衙役湧進來,不由得大吃一驚,正欲起身,便被人齊齊按住,然後翻箱倒櫃收拾東西,俱各封裹。
王夫人見狀,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寶釵尚未回過神來,便聽得院裡院外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一干人等都不敢動彈,李紈摟著賈蘭瑟瑟發抖,看著衙役將他們的東西一概查封,暗自垂淚不已,自己熬了多年,乃是節婦,沒想到卻落得如此地步,只盼著案子了結之後,朝廷看在自己守節的份兒上,將自己積蓄歸還,按著別家抄家的規矩,節婦都是如此。
等到東西都查封完了,那邊榮禧堂賈赦賈政賈璉已接了旨,交由刑部審理。
三人扛著枷鎖被拉出府邸,身後便是家中女眷子弟下人。
榮國府被抄之時,黛玉並雪雁夫婦等人已經抵達了西海沿子。
因黛玉身懷有孕,行程甚慢,足足走了小半年,下了船,便有周鴻打發人來接,有拉行李的馬車,還有乘坐的馬車,又有軟轎,趙雲下船之前,早已打發人向周鴻報喜,周鴻得知之後欣喜若狂,恨不得親自過來,只是公務在身,不能擅自離開,便打發親兵僕從過來,請黛玉坐轎,而非乘坐馬車,以免馬車太過顛簸。
雪雁自從黛玉有喜,途中便日日陪伴在黛玉左右,比誰都精心,每每在黛玉感傷落淚之時安慰解勸,免得她心情抑鬱,也常抱著麒哥兒過去,逗她開懷,聞得來人言語,笑道:「將軍心疼姑娘,果然還是轎子好。」
黛玉嗔道:「好不好,任憑你說罷了。」
一干人等或是騎馬,或是乘車,或是坐轎,浩浩蕩蕩地往周鴻早已預備好的宅邸行去,周鴻帶著大軍,反比他們早到一個月,住的地方早已收拾妥當了。
因駐守西海沿子的將領極多,住處都在一地,周鴻分得了自己的府邸,在沈睿將軍的隔壁,是三進的大院,約莫三十來間,亦給趙雲尋了一處宅子,在他們家的旁邊,只是一座小小巧巧的院落,前廳後舍俱全。
雪雁進門後卻很滿意,十來間房舍,夠他們一家住了,於是忙著打掃房舍,安插器具。
好容易收拾好了,次日沈睿的夫人設宴給他們接風洗塵。
黛玉回了帖子告罪,沒有過去,她途中雖有雪雁十分照料,到底風塵僕僕,對身體並不好,神情蔫蔫地被周鴻勒令在家歇息,因此雪雁打扮一番獨自過去,沈家男客在前堂,女客在後廳,沈夫人又請了西海沿子諸官員將領的夫人作陪。
雪雁身份在諸位誥命中不值一提,但是都知趙雲是周鴻的幕僚,也無人怠慢她。
因此,這一日接風洗塵之事竟無可記述。
黛玉沒有過去,心裡過意不去,叫周鴻再三向沈睿告罪。
周鴻回來後,見她扶著腰顫巍巍地在房中走動,因身形纖巧嫋娜,越發顯出肚子來,瞧著十分嚇人,頓時驚得臉色慘白,忙上前扶著她坐下,盯著她的肚子道:「你仔細些,你這樣兒,便是想出門我也不能放你出門,沈將軍十分體諒,不必太過苛責自己。」
黛玉笑道:「我哪裡就這樣嬌貴了。」
周鴻卻道:「早知你有身孕的話,就該讓你留在京城調理,有母親看著倒好些,只是都沒想到偏是在離京一個多月後查出來有了,讓你奔波勞累了幾個月,我自從得了消息便日日心驚膽顫,唯恐你因他受了罪。」
黛玉回握著他的手,笑道:「有雪雁照料我呢,你擔心什麼?」
雪雁懷孕時人發福了,重了足足二三十斤,黛玉卻和她不同,除了肚子外,身形未有絲毫變化,依然是冰肌雪膚,白玉無瑕,恨得雪雁屢次抱怨,每日四五次地給黛玉吃東西補身體,奈何她仍是如常,她每每想起此事便覺得好笑。
周鴻歎道:「再精心,也經不起幾個月的奔波。」
他雖然也盼著早生貴子,但是更擔心黛玉的身體不足以負荷,即使大夫幾次三番說黛玉調理多年,已經大好了,他還是不放心,如今瞧著黛玉纖細的身形,心裡就更擔憂了。
黛玉聞得他關切之語,微微一笑,心中甜如蜜糖。在榮國府時,鳳姐懷孕,賈璉幾時這樣擔心過鳳姐,只是歡喜於終於能有兒子了。她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不是有這樣的榮華富貴,而是周鴻待她之心,可比日月。
摸了摸肚子,黛玉忽然想起別人說過養兒醜母的話來,不覺皺了皺眉頭,道:「若是這一胎不是兒子,生了女兒怎麼辦?」
周鴻是長子,當然是兒子最要緊,但是他卻笑道:「兒子也好,女兒也罷,都是你我的骨肉血脈,生了女兒就當做眼中珠掌中寶,早早地給她預備嫁妝,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咱們都還年輕,日後再給她生個弟弟便是。」
黛玉聽了這話,微微放下忐忑之心。
周鴻見狀,下定決心在家時多多留心黛玉的心思,免得她多心。
洗塵宴過後,黛玉歇息了半個月,精神略復,但是她肚腹隆起,不好出門走動,多是別人來探望,她和沈夫人的品級等同,但是黛玉的品級非是周鴻所掙,而沈夫人卻是夫貴妻榮,武將總比文官低半級,因此她多次來探望黛玉,每回都能見到雪雁。
雪雁來到這裡後並沒有急著和人結交應酬,反讓沈夫人另眼相看,常請雪雁過去小坐,與她說起諸位誥命敕命,為她引見,然後雪雁又引她們拜見黛玉。
黛玉和雪雁都是玲瓏剔透的人,雖是初來乍到,也不常出門,但很快就與眾人熟識了。
不想寶琴卻小月了,雪雁忙過去安慰。
原來寶琴年輕不知事,柳湘蓮性情浪蕩,行事又未免放縱些,夫妻兩人竟都未留心,途中又經顛簸勞累,等小月了才發覺,寶琴哭得什麼似的。
雪雁一心記掛著黛玉,別人的事情便不曾留意,見她如此,不好再說什麼,只能好言解勸,道:「快別哭了,小月子裡不能掉淚,仔細傷了眼睛,有你後悔的時候呢。況且,你還年輕,好生調理身子,沒有不好的。」
寶琴聽了,忙拿手帕子拭淚,哽咽道:「只恨我不懂事,不知道,不然何以如此。」
雪雁歎了一口氣,寶琴出嫁之後雖有陪房和丫頭,但家中並沒有預備貼身的嬤嬤,她奶娘也在那年進京發嫁時打發回家了,沒有人提醒,難免不知道這些。
想了想,雪雁道:「吃一塹長一智,你經了此事,日後該當留心些了。」
寶琴點點頭,說道:「好姐姐,我年紀輕,不知道,還得姐姐多多提點我些。」
雪雁笑道:「放心罷,你有不懂的,只管來問我,一會子我再寫一張單子給你,小月子裡該當留心的也別疏忽了,趁著小月子裡養好身子才是正經大事,別的都暫且靠後。」
寶琴聽了,忙鄭重答應。
等雪雁走後,柳湘蓮進來,夫妻兩個相顧無言,都覺得傷心。寶琴強忍著心痛,安慰柳湘蓮並請罪,又因自己坐月子不好服侍他,將其中一個陪嫁丫頭明月開了臉兒給柳湘蓮放在屋裡使喚,柳湘蓮本是世家子弟,對此並不覺得如何,便依言收了。
雪雁聞聽此事後,正在黛玉這裡陪黛玉吃飯,兩人頓時一怔。
趙雲抵達這裡,並不是日日都在家中,而是隨著周鴻五日住在營地,和將士一同苦練,然後回來歇息一日,他們不在家時,雪雁便帶著兒子過來陪黛玉,他們若是回來,自己便帶著麒哥兒回家,最歡喜的莫過於黛玉,兩人情分更深了一層。
聽到寶琴將陪嫁丫頭給柳湘蓮,黛玉放下飯碗,微微一歎。
麒哥兒坐在雪雁身邊,拿著羹匙,仰臉看黛玉,道:「世伯母吃飯,弟弟妹妹吃飯。」
麒哥兒如今已經一歲半了,走路穩當,口齒清楚,極得黛玉喜歡,又因雪雁現今也是誥命,黛玉常說英雄不問出身,並未因麒哥兒是自己丫鬟之子而看低他,因此從麒哥兒會說話便教他叫自己伯母,叫周鴻世伯。
聞聽麒哥兒奶聲奶氣地說話,黛玉不覺開懷一笑,道:「麒哥兒乖,這樣小就開始關心我吃得好不好了。好,我這就吃飯。」
雪雁卻碰了碰碗沿,轉頭對丫鬟道:「有些涼了,再去給奶奶盛一碗。」
丫鬟聽了,忙過來料理。
默默吃完飯,眾人都到黛玉裡間說話,麒哥兒坐在旁邊椅子上,晃著兩條小短腿,不管黛玉和雪雁說什麼,他都聽得眉開眼笑,即使他根本聽不懂。
轉眼間進了六月份,這裡四季如春,炎夏倒不甚熱,卻是黛玉臨盆之期。
雪雁是過來人,早已預備得妥妥當當,將麒哥兒穿過的舊衣服都拿出來用開水煮開漿洗了一遍,打算等黛玉之子降生後給他穿,反是周鴻覺得不夠,每常訓兵完後便拉著趙雲商議該當如何,穩婆大夫都請在家裡。
黛玉因笑道:「急什麼?有雪雁呢。」
周鴻道:「到底比不得穩婆,你好生在家裡靜養,除了麒哥兒母子,別人也別見了,仔細驚動,我不能每日陪著你,竟是我的不是。」
黛玉忙道:「快別說這話,難道讓你為我請假在家不成?你若如此,我反看輕了你。」
正說著,忽聽有人報,道:「柳千總的太太帶著她嫂子過來拜見奶奶。」
聞聽此言,黛玉詫異道:「邢大妹妹什麼時候過來的?」
說完,忙命快請。
周鴻皺了皺眉頭,避開了,逕自去書房小坐。
寶琴坐完小月子後,身體復舊如初,攜著邢岫煙進來,道:「林姐姐,我們可是打攪了姐姐?我哥哥嫂子昨兒到了,今兒我嫂子特特來給姐姐請安問好。」
寶琴出嫁之後,薛蝌便迎娶了邢岫煙,當初送去邢家的聘禮聘金十分豐厚,邢家雖然窮,沒有錢給邢岫煙置辦嫁妝,但是卻用聘金給她置辦了嫁妝,又將聘禮添上,加上邢夫人鳳姐王夫人寶釵等人的添妝,也算是豐豐富富地完了婚。
薛蝌想著妹妹妹婿都在西海沿子,金陵本家長房又敗落了,兼之薛蟠在時,沒少橫行鄉里,作惡多端,剩下的薛氏族人未免受了幾次報復,薛蝌深感在金陵立足不易,便攜著母親和妻子帶著一家老小來這裡做生意,在這裡有柳湘蓮在軍中,比在金陵強,他們母親養了幾年病,雖未大癒,遠行卻也無妨了。
聽她們姑嫂兩個說完來西海沿子的用意,黛玉卻是十分歡喜,笑道:「邢大妹妹來了倒好,明兒個我請客,咱們再做一回詩。」
邢岫煙含笑應是,原本打算說起寧國府被抄家之事,但是看到黛玉身形笨重,便掩口不語,寶琴早已從邢岫煙口中得知,見她沒有開口,方略略放下心來。
黛玉卻是極聰明的人,鑒貌辨色,瞧出了幾分,意欲問時,忽然發動起來。
鴛鴦等人有條不紊地叫人預備熱水,叫來穩婆,又有嬤嬤們扶著黛玉進產房,然後向寶琴等告罪,請她們避開,又打發人去告訴周鴻一聲,也打發人去叫雪雁。
黛玉生得並不順,雪雁過來,逕自進了產房,十分安慰。
熬了一日一夜,黛玉仍沒有生下來,雖然她不願周鴻為自己請假,但是聽著她在產房生得艱難,叫聲撕心裂肺,周鴻十分心焦,忙去沈睿那裡請了兩日假,沈睿想著西海沿子近日無戰事,聞得黛玉生子,且生得十分艱難,思及黛玉身份,便允了周鴻所求。倒是別人聽了,無不暗暗笑話周鴻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周鴻毫不在意,匆匆回到家中,黛玉仍未生下來,連雪雁也急得一頭是汗。
半日,雪雁穩住心神,緩緩地安撫黛玉,又過了半個時辰,方聽得一聲嬰兒啼哭。
黛玉心神一鬆,只覺得渾身乏力,昏死過去。
雪雁大驚,忙按著她的脈搏,發現她只是脫力方放下心來,親手給嬰兒洗澡秤重,剪斷臍帶,是個六斤八兩重的哥兒,包好後命人告訴周鴻。
周鴻忙問黛玉是否平安,聞得平安二字,忍不住喜極而泣。
黛玉此時卻覺得眼前有人引路,影影綽綽,像是秦可卿,她心中詫異,不知不覺地跟了上去,遠遠看見一處清雅所在,朱欄白石,綠樹清溪,又有一女子迎了上來,細細一看,竟是晴雯,周圍也有無數認識的女子,不禁問道:「蓉兒媳婦,晴雯,這是何處?」
此處有無數奇花異卉,噴芳吐豔,映得這些女子更顯嫋娜風流,不似凡間人物,黛玉心中忖度,越發疑惑不解,秦可卿早死,晴雯亦已夭亡,金釧兒、尤二姐、尤三姐素無交情,如何會在一處?正在她疑惑間,聽得晴雯噗哧一聲,笑將起來。
黛玉聞聲看過去,晴雯開口道:「咱們都是沒福氣的人,比不得仙子,只是仙子怎麼忘卻了前塵?快隨我來罷,這一回,是仙子的造化大,連同別人也受益。」
秦可卿推了她一把,道:「你說這話做什麼?絳珠仙子好容易來一趟,快請仙子入薄命司一觀,速去速回,仔細別人知道了,說咱們徇私。」
晴雯笑道:「我這不就是來了?」
說話間,走到黛玉跟前,行了一禮,道:「仙子且隨我來。」
黛玉迷茫地道:「你們說的到底是什麼?我竟聽不明白。」
晴雯冷笑一聲,道:「誰不知道仙子天生的玲瓏七竅心,哪裡還會不明白,只是凡塵走一趟,有了好姻緣,倒將前塵忘了個乾淨!你過來看看,那些才是咱們的命呢!」
黛玉心中若有所悟,隨著她走到太虛幻境,定睛瞧著兩邊的對聯,感慨了一回,轉過太虛幻境的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亦有橫書對聯,心下不禁尋思道:「倒和別處世外仙境不同,不知其內有什麼值得我一觀。」
當下跟著晴雯進去,配殿各有匾額對聯,不及細看,便被晴雯領進了薄命司。
薄命司中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晴雯打開金陵省的大櫥,先取正冊遞給黛玉,待得黛玉看完,又遞上副冊和又副冊。
黛玉只粗粗看完,便察覺到上面皆是自己所識之女,正冊乃是自己、寶釵、元春、探春、湘雲、妙玉、迎春、惜春、鳳姐、巧姐、李紈和秦可卿,副冊是英蓮晴雯襲人等人,只是上面的判詞有一二屬實,元春、探春、惜春、晴雯,卻有極多並未如判詞所言,迎春、英蓮和自己,餘者因離京便不知道了。
黛玉忽然想到迎春先前的婚姻,莫非她若嫁給孫紹祖的話,不及一載便要香消玉殞?念及於此,黛玉暗暗慶幸當初自己打發人探聽了孫紹祖的為人,不然迎春只怕早已死了。
正要開口詢問,卻見晴雯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忽聽身後一聲冷笑,道:「妹妹怎麼忘了,旁人都是陪著你和神瑛侍者下世,好了結前世的風流公案,不曾想,淚債未還,妹妹倒在凡間享受起紅塵之福來。」
黛玉聽是女子的聲音,回頭一望,便見一位絕代女子姍姍而入,翩躚嫋娜,與眾不同。
黛玉上前行禮道:「不知仙子如何稱呼?這又是何處?判詞又有何用?」
女子答道:「我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可卿之姐,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那亦是妹妹前塵的所在,我令可卿引妹妹過來,妹妹怎麼倒忘了?」
黛玉聽了,冷笑道:「我不過是個俗人,飲盡了孟婆湯,生來便和常人一般無異,如何知道你們這些,你們說話行事,半掩半露,無非是標示自己超凡脫俗,偏還口口聲聲責備我忘記前塵,我倒要問一問,誰在塵世間還記得前生之事?」
警幻仙姑笑道:「妹妹在塵世間輪迴,倒越發伶俐了,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說罷,用手一拂,面前出現一案,案上唯有一鏡,鏡中現出形狀,黛玉定睛一瞧,卻是河畔一株仙草,十分孱弱,並不如何出奇,但搖曳之處,千般嫋娜,萬種嫵媚,但是黛玉卻彷彿見到了親人一般,不知為何眼中落下淚來。
侍者以甘露灌溉,仙草修成女體,遊於離恨天,饑食密青果,渴飲灌愁水,神瑛侍者下凡歷劫,仙草入世還債,轉換凡間,從甄家起始,英蓮之失,甄家之禍,賈雨村之出身,而後自己喪母進京,竟沒有絲毫差錯,彷彿又重新經歷了一回,黛玉看到此處,淚水如溪,流之不盡,但是不久便愕然發現,從自己父病回南,鏡中所示卻非自己經歷。
父親未有安排,自己黯然回京,元春省親,自己住進了大觀園,人人都說自己一草一紙皆是花費府上的,鏡中沒有雪雁的保護,沒有容嬤嬤和張嬤嬤的教導,沒有和自己家世交故舊的來往,也沒有父親安排的一半家產,沒有周家,沒有周鴻,自己所經歷的鏡中都沒有,她只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唯有寶玉一人,縱使心心相印,終抵不過世俗規矩,她看到了鏡中的自己忍受風刀霜劍,在賈母去世之後淚盡夭亡,看到了鏡中的雪雁孤零零地扶靈回鄉。
黛玉看到此處,心頭一痛,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覺得,那彷彿就是自己經歷過的和現今截然不同的人生,鏡中的雪雁唯唯諾諾,只做一些跑腿傳話的小事,並沒有自己身邊的雪雁那樣精明厲害,鏡中所顯到底是真,是幻?
警幻仙姑輕歎一聲,道:「鏡中才是妹妹應有的人生,只是不知出了何故,竟將妹妹的命運改了,不但有了月老所牽的紅線,如今還誕下了文曲星,連帶正副冊中亦有許多女子有了不同的命運,費了我們好些工夫,也難以令其按著薄命司所知而早日了結此案。」
黛玉見鏡中所演到此戛然而止,賈家最後的命運如何,她沒有看到,寶釵一干人等又如何,她亦不知,唯覺揪心不已,聽了警幻仙姑的話,她心中卻想到了所有的改變都是從雪雁南下時開始的,彷彿雪雁便是其中的變數,只是警幻仙姑既是神仙,何以不知?
即使心中有所疑惑,但是她卻不會說出口,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發現都是雪雁作怪,她最明白所謂的神仙無情之至,他們高高在上,斬斷了凡塵,不如凡人有七情六欲,若是知道雪雁弄鬼……還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瞅了警幻仙姑一眼,黛玉淡淡一笑,道:「你們帶我來此有何貴幹?難道非要讓我如鏡中所示,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依無靠,淚盡夭亡,方是理所當然?」她捨不得周鴻,捨不得剛落草的孩兒,捨不得和雪雁的姐妹之情,她不想做什麼神仙,也不想憶起紅塵,她只想和周鴻帶著孩子安安穩穩地生活,即使不做神仙也願意。
警幻仙姑歎道:「即便想改,如今也晚了。」
黛玉聞言,心中登時一寬。
警幻仙姑見狀,十分氣悶,問道:「不知妹妹身邊可有什麼不入三界五行的高人?改了妹妹的命運?若我們知道,該當有所請教才是。」
黛玉一笑作答:「我只聽過我命由我不由天,想來是這句話改了我的命?我沒有像鏡中一樣自怨自艾,皆是父母教導所致,哪有什麼不入三界五行的高人?追根究底,都是我父親在生前有所安排,我父親歷經世事,並未如像鏡中所顯對於後事毫無安排。」
警幻仙姑聽了,正欲開口,只見秦可卿進來,道:「姐姐問仙子這些作甚?仙子積德行善,功德極大,此後命運不該由你我左右,點醒仙子知道今生來之不易也便罷了。」
那一年賑災濟貧之後,黛玉年年都會從田莊商鋪進項中撥出一筆銀子來做這些善事,救下來的人命沒有上萬,也有八千,這些凡間之子得其援手而存活於世,都是黛玉的功德,並不能因為要以淚還債而令其人生回到鏡中所顯,只為了報神瑛侍者甘露之惠。
警幻仙姑若有所思。
秦可卿又道:「姐姐快送仙子回去罷,仔細旁人知道了什麼,又生事。」
警幻仙姑點頭道:「也罷,橫豎世間之事亦真亦幻,絳珠妹妹且去罷,既到了這樣的地步,也沒有我們置喙的餘地了。」說罷,將黛玉一推。
黛玉哎呦一聲,登時從夢中驚醒,於夢中之事忘了大半,不記得金陵十二釵,只記得鏡中所顯的人生命運。
周鴻已守了黛玉一日一夜,見她遲遲不醒,急得如同沒頭的蒼蠅,大夫請了無數,都說只是力盡疲憊而睡,但是黛玉不醒,他便不能放心,正在此時,忽聽黛玉一聲驚異,忙過來一看,只見黛玉睜開眼睛,果然清醒了。
黛玉乍然見到周鴻,神情憔悴,面容滄桑,眉梢眼角皆是擔憂,不禁心中一暖,想起夢中所見,幾乎要落下淚來,道:「你這是怎麼了?頭面也沒有收拾,咱們的孩子呢?」
周鴻氣道:「都是為了他,你足足昏睡了一日一夜。」
黛玉一怔,隨即笑道:「我只是累了,你怪他做什麼?我心甘情願呢。快抱來我看看。」
周鴻道:「在你枕畔睡著呢,奶娘已經餵過了。」
黛玉側頭一看,果然見到自己的兒子睡得正香,心裡愛得什麼似的,正要說話,忽聽人報說雪雁過來探望,想來自己昏睡一日一夜,雪雁也十分擔心,黛玉忙催促著周鴻去梳洗,然後請雪雁進來。
第98章:發配邊疆偶遇黛玉
自從黛玉生子昏睡,雪雁並未離開,擔心不已,好容易聽說黛玉醒了,連忙念了一聲佛。
進來見到黛玉平安無事,雪雁放下心來,道:「好好兒的,姑娘怎麼睡了這麼長時候?周將軍守了姑娘一日一夜,寸步不離,連吃飯都顧不得了。」
黛玉聽了,心中頓時百感交集,既想到夢中所見,又感歎今生之福。
想了想,黛玉說道:「我做了一個夢。」
雪雁一怔,坐到床邊鼓凳上,替黛玉挽了挽散亂的青絲,又看了看睡熟的哥兒,輕聲道:「人生在世,誰不做幾個夢?姑娘從前夜裡睡不著時不也做過?不過倒也奇了怪了,姑娘生哥兒雖辛苦些,終究無妨,怎麼一個夢倒睡了一天一夜?把我們擔憂得什麼似的。」
黛玉凝視著她依然關切的臉龐,道:「你有所不知,我做的這夢古怪著呢,夢裡好像見到了蓉兒媳婦和晴雯金釧兒等人,但是說了什麼話,卻都不記得了,彷彿還見了什麼仙子,隱約記得那仙子讓我看了書冊和許多景兒,回南之前夢裡夢外都是一樣的,回南之後便有所不同了,夢裡因父親去得突然,並沒有安排妥當,我孤苦伶仃地在榮國府裡熬日子,十七歲就死了,他們都說我是一無所有投奔了來的,連吃一碗燕窩粥都怕生事,我們也沒有和表伯父家中有來往,旁人就更別提了。你說,這是什麼緣故?」
夢裡還有許多事情發生過,實在是太真切了,畢竟都是榮國府的人物,別的她都不大記得,唯獨記得夢中所見和如今過的日子簡直就是天淵之別。
雪雁聽了這話,頓時大吃一驚,難道黛玉做夢夢見了原著中所經歷的一切?她看著黛玉憂傷的目光,微一思忖,便安慰道:「咱們現今過得和和美美,何必太過在意這個夢?再苦,也不過是個夢。」
黛玉躺在床上,搖了搖頭,緩緩地道:「雖說是做夢,倒像是經歷過似的,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當做是個夢。大夢初醒,不知夢裡是真,還是夢外是幻。」
雪雁聞言,頓時默然不語。
黛玉生性玲瓏剔透,必然是要尋根究底,打探清楚,她現今有家有夫有子,也不是得過且過的人,想到這裡,雪雁暗恨給黛玉托夢的人,聽黛玉說什麼書冊,定然是警幻仙姑那一干無所事事的神仙所為,黛玉已經過得十分圓滿,她們實在多事。
黛玉一直看著雪雁,見她如此神情,便道:「雪雁,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回南之後,你之為人精明果斷,和夢中的你截然不同,我雖不知緣故,卻明白我能有今日,定有你十二分的功勞。」
雪雁暗暗一歎,果然是黛玉,雖是一夢,卻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忖度半日,並沒有實話告訴她自己乃是穿越時空而來,半吐半露地道:「回南之時,我亦做了一夢,夢見姑娘在榮國府裡受盡欺凌,不但老爺留給姑娘的家業被侵吞得一乾二淨,且姑娘自己都說一草一紙皆用府上的,我和王嬤嬤無能為力,最終姑娘淚盡夭亡,金玉結成良緣。」
黛玉奇道:「你也做了和我一樣的夢?」
雪雁道:「按著姑娘說的,大約是有所相似,真不真,假不假,卻也說不上來。」她深怨警幻仙姑等人多事,讓黛玉平平靜靜過日子不是極好?何必讓她知道這些。
這時,鴛鴦端著湯粥進來道:「奶奶睡了一日一夜,該餓了罷?早早熬的粥在灶上,大爺出去吩咐我送過來,姑娘好歹先吃些墊墊肚子。」
黛玉掩住適才的話題,笑道:「聞到香氣,果然覺得餓了。」
雪雁扶著黛玉坐起身,倚著靠枕,方回身接過碗,親手餵黛玉吃。
黛玉笑道:「哪裡還要你服侍?讓小丫頭來。」說完,她看著站在一旁抿嘴微笑的鴛鴦,心裡想起夢中所見,夢中賈母去世後,自己無所作為,病勢已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賈赦強逼為妾不從,是夜自縊而亡。
截然不同的結局,不獨鴛鴦一人,迎春、英蓮都不一樣了。
雪雁道:「從前不是沒餵姑娘吃粥,今兒餵姑娘吃又如何?難道誰還嫌我多事不成?」說著,輕輕將粥吹了吹,拿著調羹將粥送到黛玉嘴邊。
黛玉聽了這話,張口吃了,吃到中途,自覺力氣漸復,便伸手接了過來。
吃完後,鴛鴦端了碗匙下去,黛玉用溫熱的開水漱了漱口,打發小丫頭亦下去,方對雪雁道:「我原說過,我能有今日,多虧了你幫襯,如今才明白,你何止是幫襯了我?簡直就是嘔心瀝血不讓父親給我安排的心思,只恨我懵懵懂懂,竟不知道。」
雪雁聽了,心中十分歎息,她和黛玉的情分已經非比尋常,哪裡經得起黛玉這樣想。雖然黛玉有今日,自己的確功不可沒,但是自己也依靠黛玉有了這樣的日子,夫子俱全,家庭和睦,兄妹情深,想罷開口道:「姑娘快別說這些話,羞得我都不知道把臉藏在哪裡了。若說這個,難道姑娘就沒為我費過心?我能有今日,也都是得了姑娘的恩典所致,不然憑我一個丫頭,哪能得到這樣的下場?京城內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呢,都說我不過是個丫頭出身,倒比小家碧玉過得還強十倍,如今又成了誥命。想想榮國府裡的二太太,熬到五十多歲還是五品,柳家大奶奶雖說是主子,品級也不如我。」
這一番話說得黛玉莞爾道:「這哪能相提並論?」
雪雁忙道:「怎麼不能相提並論了?難道姑娘待我的好,卻比不得我對姑娘盡心不成?不管夢裡如何,夢外如何,姑娘快別放在心上了,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經,別理會什麼神仙,什麼和尚道士,他們滿嘴裡說什麼命運,實則不過是哄人罷了。」
黛玉卻道:「我既知道了夢裡夢外不同,總要弄個清楚明白,不然放在心裡,總覺得不舒坦。雪雁,你同我說說,你夢見了什麼,我也說說我夢見了什麼,看看是否一樣。」
雪雁見她執意如此,只得挑揀三四件事情說了出來。
黛玉一面聽,一面和夢中相比,雖然不清不楚,倒也大概相同,不禁說道:「和我夢見的一樣,你說,果然有前世今生不成?不然怎麼偏做了這樣的夢?」
雪雁無奈地勸道:「這倒不知,但是我卻知道給姑娘托夢的人必定不懷好意。」
黛玉問道:「你怎麼說這樣的話?」
雪雁扶著她躺下,蓋上紗衾,道:「咱們的日子已經過得極好了,按理說,何必在意什麼前世,什麼今生,說到底,都是喝了孟婆湯投胎轉世的,誰還在意什麼前塵往事不成?咱們一步一步踏踏實實方得了這樣的結果,偏她們多事,讓姑娘知道這些,依著姑娘的性子,總是打破沙鍋問到底,難免有些抑鬱難解,除此之外,對姑娘有什麼好?」
黛玉笑道:「你想得也太多了些,托夢的人讓我知道今生難得也未可知。」
雪雁撇撇嘴,不以為然,黛玉知道這些,除了感激自己外,有什麼好處?她和黛玉到了這樣的地步,情分深厚,姐妹如親,已經不需要她夢見什麼前塵往事方對自己好。
黛玉始終記得夢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心裡更加明白雪雁替自己帶來了怎樣的改變,對於雪雁,她愈加感激不盡,道:「雪雁,這件事我不告訴別人,你也別讓別人知道了,我怕會惹來不好的事情。」
夢中的事情她忘記了大半,卻始終記得似乎有神仙在查自己命運有所改變的源頭,她萬萬不能讓那些神仙知道是雪雁的緣故,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雪雁十分納悶,忙問道:「這是何故?」
黛玉並沒有瞞著她,將夢中所見但凡記得的都告訴了她,道:「那仙姑說得不盡不實,我也忘記了好些,但是咱們好容易有了今日,千萬得小心謹慎些,那些神仙高高在上,只知道什麼歷劫歸案,在意什麼了結塵緣,哪裡知道咱們的喜樂哀愁。」
雪雁聽完,點頭道:「姑娘說的是,咱們再不能告訴別人。」
對於黛玉的胸懷坦蕩,雪雁微生歉意,但是穿越實在是太過離奇,她經歷了這麼些年的悲歡離合,遇到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書裡的角色,所以不願意前世影響今生,也不想黛玉知道自己居然是一本書裡的人物,因此只能用做夢來回答黛玉。
雪雁愈加痛恨警幻仙姑等人,該不會是嫉妒黛玉得了好,所以巴巴兒地引了黛玉過去,讓她看到自己應有的命運罷?
想到這裡,雪雁啞然失笑,自己不是警幻仙姑,猜不出她的心思。
但是經歷此事後,黛玉和雪雁的情分更近了一層。
兩人心照不宣地掩下此事,雪雁絮絮叨叨地告訴黛玉坐月子的避諱,又請來鴛鴦一一記住,該吃什麼,該做什麼,該避諱什麼,早就列了單子遞上,又道:「我生麒哥兒時是冬日,一個月不洗澡不洗頭也罷了,偏如今是六月,奶奶只怕要吃些苦頭了。」
黛玉癖性喜潔,聞聲蹙眉,道:「別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我能如何?橫豎我比常人好些,往年身體不好時,盛夏還穿夾衣呢,倒也不怕什麼,多換幾次衣裳罷。」
雪雁贊同道:「只好如此了。」
忽然來人說麒哥兒醒了,在家裡哭鬧找娘,黛玉十分心疼,道:「你快回去罷,怎麼丟了麒哥兒一人在家?下回過來,帶麒哥兒一起。」
雪雁笑著稱是,先告辭回去了。
周鴻聞得雪雁已經走了,方進了房中,見黛玉正在凝神沉思,不禁皺了皺眉頭,走過去伸手理了理她頭上的抹額,道:「在想什麼?」
黛玉回過神,問道:「我聽雪雁說,你守了我一日一夜,沈將軍那邊怎麼交代呢?」
周鴻坐在床畔大圈椅上,安撫道:「沈將軍那邊我已經請了幾日假,橫豎近日無戰事,並沒有大礙。我在家裡能陪著你到給咱們的孩子洗三,你這次真是嚇壞我了。」說著,看了熟睡的兒子一樣,麒哥兒生下來六斤八兩,沒比他重,也沒像他這樣盡折騰黛玉。
黛玉見微知著,伸手點了點兒子的鼻子,道:「你別怪他,生孩子這樣的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對了,給公公婆婆去信了沒有?」
周鴻不提自己見她昏睡便急得忘記了,只道:「還沒去信。」
黛玉一怔,問道:「怎麼沒去信?咱們離京城遠,這信送到京城也得幾個月後,早些去了信,好叫公公婆婆歡喜些,另外,咱們這孩子是請公公給他取名呢,還是你自己取?總要在信中有所交代。」
周鴻道:「薛蝌近日採買了一批洋貨,三日後啟程進京,我打算讓送信的親兵下人與他同行,有咱們家的名帖身份,薛蝌途中行事也便宜些,入住驛站都使得。至於名字,還是請父親取罷,不得父親的信,咱們大哥兒滿月後便先取個小名兒先叫著。」
黛玉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他們的大哥兒洗三,上到沈睿夫人,下到將士眷屬,悉數到了,因而十分熱鬧,邢岫煙也隨著寶琴過來,等到洗三過後,邢岫煙便給薛蝌收拾行囊,預備運貨進京。
薛蝌頗有本事,行商也圓滑,寶琴意欲給哥哥多些助力,便拿嫁妝銀子湊份子,讓他買洋貨運到京城賣掉,再買些京貨南貨回到西海沿子,賣給外國人,轉手就是十幾倍的利息,說給雪雁聽時,雪雁想著手頭幾千兩銀子用不到,便也湊了一份,獨黛玉是讀書人,名下進項皆是田舍商鋪租子,自來不喜與民爭利,便沒有出手。
薛蝌十分用心,因這筆貨物數目大,帶了許多健僕護院,又有周鴻派了幾個從軍中退下來的兵士,也有周鴻派去送信的人,一路倒也平安。
及至到了京城,薛蝌到自家鋪子裡去,周鴻派的人便去周家和于連生家、趙家、韓家送信。趙家只三四個小廝,送信來往十分不便,黛玉跟雪雁提起周鴻派了好幾個人同薛蝌一起進京,雪雁便託他們替自己捎信給于連生,也有趙雲捎給八景鎮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家書。
信送到周家時,周元上朝未回,周夫人卻在家,未曾拆信,先隔著窗子問話,聞得黛玉平安生子,不由得念佛不止,笑容滿面地對王氏道:「可惜咱們在京城,你們哥哥嫂子在西海,也不知道大哥兒生得好不好。」
王氏笑道:「太太問問送信的小廝,想來知道大哥兒好不好。」自從年初進門後,周夫人一如傳言所說,待媳婦十分和氣,王氏也暗暗慶幸嫁到了這樣的人家,雖比不得黛玉,但和別人家的婆媳相比卻是強了十倍。
周夫人聽了這話,忙隔窗一問,說是生下來六斤八兩,洗三極熱鬧,只是尚未長開,瞧不出像誰,接著周夫人又問了許多話,方打發他們下去歇息,回頭對王氏道:「雖說沒有六斤九兩,但是你嫂嫂生得單弱,大哥兒已算重的了。」
王氏點頭稱是,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肚子,這個月並沒有換洗,想來也是有了。
周夫人想起未曾見到的大孫子,忙不迭地打發人收拾東西,等到薛蝌離京時捎過去,吃的沒有,多是穿的用的頑的,忙到周元下朝回家都無所覺。
周元解下斗篷,接過手爐,道:「外頭下了大雪,你在找什麼?」
周夫人回頭笑道:「鴻兒來信了,說他媳婦生了個大胖孫子,我正收拾些東西,叫人捎過去給他們,信在炕桌上,你看看,還說請你給大孫子取名字。」
周元喜不自勝,道:「是個小子?」
周夫人笑道:「可不是,別看鴻兒媳婦單薄,孫子卻重得很,六斤八兩,難為她平安生下來,為咱們周家立了大功,得多送些東西過去,他們在西海,終究不比在京城裡。」說著,顧不得周元,忙忙地吩咐青梅紅杏從自己的梯己中挑上等的東西取出來,除了給孫子的,也有給黛玉的,給孫子的多是頑器,給黛玉的多是頭面,另有給他們一家三口做衣裳的綾羅綢緞,都是今年江寧織造府才進貢進京的,乃是長乾帝所賜。
周元卻去取了書籍,費了幾日工夫,給周鴻之子取名為玄,寫在信中。
聽說周鴻家書中說黛玉生了一子,紫鵑忙回了婆婆,打算和丈夫一起隨著薛蝌的商隊南下,仍舊服侍黛玉,丈夫在那裡也好謀個差事。
王管家媳婦素知紫鵑滿心記掛著黛玉,當初若不是身子重,也跟去了,想了想,便答應了,他們夫婦跟著黛玉夫婦總比在家裡的強,家裡是周夫人管家,自己和丈夫雖是大管家大管事,但是兒子卻不大容易出頭,不如跟了周鴻。
紫鵑聽了,十分歡喜,忙忙地收拾行李,又去了娘家一回。
當初紫鵑想讓父母贖身出來,不想父親捨不得在榮國府的差事,屢勸不肯,直到抄家時,幾輩子掙下來的家業都被抄了,登時後悔莫及,被發賣時,紫鵑拿著梯己銀子,她丈夫好說歹說,才贖了下來,安置在紫鵑陪嫁的小院子裡,又撥了幾畝地給他們。
紫鵑父母聽說紫鵑要去西海服侍黛玉,便道:「在京城裡無所事事,不如跟你一同去罷。」
紫鵑撂下臉來,道:「爹娘這是何意?難道還想著到西海,在大爺奶奶身邊謀個差事不成?依我說,竟是和哥哥嫂嫂在家老老實實地種地罷,何必去打擾奶奶的清靜?爹娘哥嫂侄兒們從前雖是下人,也都是丫頭婆子服侍著,個個身嬌體貴,去了能做什麼活計?往日府裡多少下人都被賣到了天南地北,如今有棲身之所,也有二十畝地,不知道他們多羡慕二老呢。」
紫鵑娘家一家都依靠著紫鵑過活,聞得此語雖不入耳,也只能答應不去。
王管家媳婦見紫鵑怒氣沖沖地從娘家回來,忙問端的,待得聽說他們要去投奔黛玉,頓時心中一跳,而後聞得紫鵑拒絕了方放下心來。榮國府的世僕都十分懶散,規矩也不好,在府裡盤根錯節,往往使主子都忌憚,京城裡凡是達官顯貴除了得長乾帝賞賜的,餘者皆不願意買他們家的人,反倒是暴發新榮之家和來往客商買了去。
紫鵑想到娘家,不覺十分煩悶,幸而公婆夫婿都是明理知事的人,並沒有攔著自己拿梯己銀子給娘家贖身,不想他們倒得寸進尺起來,對於娘家為人紫鵑再明白不過,因此不願他們跟過去,實在是跟過去了,不知得弄出多少事情來。
周夫人聽說後只是一笑,怪道黛玉倚重紫鵑,單是這份心思便與眾不同。
沒兩日,薛蝌帶來的洋貨皆已賣盡,因將年下,故生意紅火,賺了十倍的利息,而後置辦了京貨,大半銀兩留下來,等走過金陵時,多多置辦江南的絲綢茶葉瓷器等等,這些東西外國人都當作寶貝似的,一船茶葉出海,能換一船黃金回來,只不過出海風險極大,薛蝌又無經驗,只能在西海沿子做生意,饒是這樣,賣給外國商賈,也能賺十幾倍的利息。
這日薛蝌生意料理完了,便打算去榮國府拜見,掌櫃的卻道:「東家竟是不必去了。」
薛蝌納罕道:「這是怎麼說?堂姐是他們家的二奶奶的,大太太又是內子的姑媽,既進京了,料理完生意,總得過去拜見,不然傳出去像什麼話。」
掌櫃的忙道:「東家有所不知,寧榮國府已經被抄了。」
薛蝌登時大吃一驚,道:「幾時的事情?我竟一點兒都沒聽到消息。」
掌櫃的道:「有半年了,珍大爺判的是斬立決,秋後已經問斬了,大奶奶曾放過印子錢,也做過包攬訴訟的事情,還有幾個罪名兒,判了發配邊疆,小蓉大爺和餘者女眷家人都被發賣了。赦老爺政老爺璉二爺判的是斬監候,其中赦老爺為了扇子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事情被賈雨村揭發了,秋審之後政老爺因房中抄出許多借據和當票等等,還有許多御用之物,仍是斬首,和珍大爺一起行了刑,但是聖人念著祖上功勳赦老爺和璉二爺未曾藏匿甄家史家財物,雖說減罪一等,但是赦老爺亦是斬首,唯有璉二爺僅是治家不嚴,並孝中娶親,改斬首為流刑,發配到了閩南,一家子就這樣敗落了。」
薛蝌聽得驚心動魄,忙問道:「家中女眷呢?寶玉寶二爺和堂姐呢?」
掌櫃的想了想,說道:「家中女眷除了大奶奶因是節婦,守著獨子過活,將其財物發還,大奶奶帶著蘭哥兒回南了,去投奔娘家叔叔,餘者所有人等都沒入官府為奴,尚未發賣,不過也就這幾日了,大太太和寶二奶奶便在其中,二太太判了流放西南,八月裡就上路了,璉大奶奶還在牢裡,比二太太罪過輕些,判了二十年監禁,寶二爺因做了反詩,也在牢裡。」
薛蝌聽到這裡,長歎一聲,道:「赫赫揚揚的榮國府,就這樣敗落了?」
掌櫃的沉默片刻,道:「他們家罪過滔天,聖人如此處置,百姓們反而拍手稱快呢!想當初,榮國府侵吞了周家大奶奶多少錢?聽說,從二太太房裡抄出許多林家之物,林家也是列侯,祖上四代深受隆恩,家裡存了不少御賜之物,禮部都是有記錄的,一看便知。想當初周家出事時,沒見他們如何行事,虧得他們家入獄後,周家還打發人打點了些。」
聽了這話,薛蝌登時沉默不語,半日方道:「既知道了,總不能不去,一會子你陪著我去牢裡走一趟,瞧瞧他們罷。」
掌櫃的點點頭,依言收拾了些冬衣吃食,陪著薛蝌出門。
外面大雪紛飛,卻見鬧市街頭有官府賣人,薛蝌本不甚在意,因聽得旁邊有人說道:「瞧瞧,那些都是榮國府的人呢,他們家的下人早早就被發賣了,現今輪到主子們了。」
又聽有人接口道:「可不是,當初他們家赫赫揚揚的,說什麼只有買人賣人的,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現今自己也被人拉到上頭跟牲口一樣賣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蝌聽了,忙和掌櫃的帶人過去。
只見高臺之上,男女皆有,一群女眷中除了邢夫人等幾個年紀大的,寶釵等人雖然衣衫破舊,襤褸不堪,卻難掩姿容之美,下面人等指指點點,都垂涎不已。
寶釵見到底下目光,羞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等到衙役叫賣時,薛蝌吩咐掌櫃的道:「好歹將大太太和堂姐買下來,總不能冷眼看著。」
掌櫃的答應了一聲,忽見周家有幾個人上去,跟衙役說了一聲,遞上銀子,將邢夫人、寶釵、趙姨娘和賈環、賈琮等人領走了,薛蝌見了,心中一寬,道:「想來是念著林夫人和府上的情分,所以周家將大太太和堂姐贖了回去安置。」
掌櫃的說道:「周家行事真真好,誰不說他們家有情有義。」
薛蝌靜靜地又看了一回,便轉身走了,沒有繼續看下去,橫豎剩下的人他都不認得,因此隨著掌櫃的坐車去了鳳姐寶玉所在,卻是在獄神廟裡,看守的衙役見到薛蝌立即攔住,目光往他們身上一掠而過,停在食盒上,道:「這裡關押著犯人,你們幹什麼呢?不能進去。」
薛蝌陪笑道:「聽說有兩個親戚關在裡頭,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說著,給身邊的小廝使了個眼色。
小廝立時遞上二兩銀子,道:「天冷,給官爺打酒喝,去去寒氣。」
衙役掂了掂銀子,又打開食盒看了看,薛蝌忙命小廝將其中幾樣雞魚肉端出來給他們下酒,他們方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進去罷。」
薛蝌進去後,當先便見到鳳姐獨臥於牆角稻草堆上,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幸而還有一床棉被足以禦寒,在鳳姐對面的牢房裡便是寶玉,亦是如此,薛蝌走上去道:「二奶奶,寶二爺,我過來看你們了,一別年餘,你們可還好?」
見到他,鳳姐沒有起身,寶玉忙走到牢門邊,又驚又喜,道:「你什麼時候回京的?」
薛蝌歎了一聲,道:「前兒才回京,聽說了這件事,立即就過來了。」
寶玉忙問道:「今兒咱們家女眷發賣,你見到了寶姐姐沒有?」
薛蝌知他一直不喜寶釵,但是身在牢中,還記掛著寶釵,也算有情有義,便道:「出來時正好遇到官府發賣,意欲買下姐姐,不想周家出手了,贖了大太太和堂姐幾個人,想來是有安置之處,寶哥哥只管放心罷。」
寶玉鬆了一口氣,羞愧道:「府中行事我都無話可說,難為林妹妹的夫家願意援手。」
薛蝌陪著說了些話,遞上冬衣和吃食給寶玉和鳳姐,又陪著說了許多話,正欲告辭時,卻見一個乾淨俏麗的小媳婦進來,薛蝌不敢多看,快步走了出去,卻見那小媳婦走到鳳姐牢房門口,道:「我來看奶奶了,才和茜雪做了兩件冬衣,奶奶好歹穿著禦寒。」
鳳姐走過來問道:「小紅,我讓你去娘家問問,葵哥兒和巧姐怎麼樣了?」
小紅聽她這麼一問,心中一酸,登時淚如雨下,道:「我和芸二爺去晚了,葵哥兒和巧姐都被王仁給賣了!」
鳳姐聽了這話,圓睜雙眼,跌跌撞撞地過來,扶著牢門道:「你說什麼?巧姐被賣了?」
寶玉也急道:「小紅,巧姐被賣到哪裡去了?」
小紅哭道:「不知道,人牙子說是賣到南邊去了,芸二爺已經親自過去找了。」
鳳姐只覺得頭暈目眩,半日方咬牙切齒地道:「都是我所託非人,我原想著娘家雖敗了,到底老娘還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不能不管外孫子外孫女,那承想我竟是親自將一雙兒女送到了賊人手裡!」說著,不禁跪地大哭,寶玉在對面亦是淚流滿面。
小紅道:「奶奶放心,我們都打發人去找了,找到了人牙子,總能知道地兒。」
鳳姐流淚點頭,道:「難為你們了,我這一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原不信陰司報應,豈料都報應在孩子們身上了。我也不求什麼,只求你們救了葵哥兒和巧姐兒。」
忽聽一聲顫巍巍的聲音道:「姑奶奶,我來看姑奶奶了。」
鳳姐一怔,聞聲抬頭,卻是劉姥姥,頭髮雪白,扶著板兒的手進來,當即就到了鳳姐牢前,磕頭道:「給姑奶奶請安。」
鳳姐忙隔著牢門扶起,滴淚道:「難為姥姥還記得來看我。」
劉姥姥說道:「聽到信兒心裡急得慌,早就想來了,只是先前還沒判下來,不讓人探監,我幾次走到門口都被攆遠了,好容易等到今日,聽說府上的太太奶奶爺們都發賣了,我去了一趟,去晚了,還是好人多,說是被林姑娘的夫家給買走了,安置在一處小院子裡,我便沒過去,先過來給姑奶奶請安。」
鳳姐痛哭失聲,哽咽道:「姥姥。」
劉姥姥亦是老淚縱橫,忙命板兒磕頭請安,道:「這幾年虧得府裡照應,那年又賞了銀子東西,置辦了幾畝地,豐衣足食,又有林姑娘身邊的姑娘送的書籍筆墨,讓板兒念了一點子書,認得了幾個字,比那年懂得一些規矩了。」
鳳姐打量了板兒一回,多年不見,確已成人,生得著實斯文清秀,但是見到他,不覺想起他和巧姐拿佛手換香櫞的事情來,忍不住淚流滿面。
劉姥姥道:「聽說姑奶奶生了個哥兒,那年也沒來跟姑奶奶道喜。」
鳳姐大哭起來,小紅在一旁嗚咽道:「哥兒和姐兒都被他們舅舅給賣了。」
劉姥姥大吃一驚,拉著小紅的手問道:「賣到哪兒去了?怎麼有這樣狠心的舅舅?」
小紅哭道:「說是賣到了南邊,我家二爺已經追過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處,只能慢慢兒地找,王仁把家給敗了,王家太太沒了,扶靈回鄉,也不知他怎地和小蓉大爺混到了一處,小蓉大爺生得好,很是得王仁歡喜,一時手裡沒錢使,便商議著把兩個孩子賣了。」
鳳姐道:「是東府裡的小蓉大爺?你怎麼沒說?」
小紅哭著點頭道:「還沒來得及說,劉姥姥就過來了。」
鳳姐恨道:「虧我還將他當是親侄兒一般,直到尤二姐那事出來,才沒了來往,不想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如此害我的葵哥和巧姐。」
劉姥姥也想到初次見鳳姐時,賈蓉給鳳姐請安,周瑞事後還說那才是鳳姐的親侄兒,生得那樣風流俊俏,沒想到心竟是黑的,忙道:「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厲害,我也去找,我經歷的事情多,也見過幾分世面,總得將哥兒和姐兒找回來,姑奶奶放心罷,我這就去。」
鳳姐拉著劉姥姥的手,頓時說不出話來,唯有滿心感激,誰能想到當初自己看不起只是隨便打發了的劉姥姥,竟會記得自己的恩典,在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明知未必找得到葵哥兒和巧姐兒,還願意千里迢迢地過去。
小紅道:「人牙子說凡是男女孩子多是賣往金陵淮河一帶,我們二爺便是去了那裡。」
鳳姐聽到金陵淮河,只覺得五雷轟頂,險些昏倒在地,秦淮河上畫舫如雲,不是好地方,兩個孩子賣過去,焉能有好下場?哽咽道:「姥姥。」
劉姥姥勸道:「知道在哪裡就好了,定能找回來,哥兒姐兒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
出了獄神廟,迎著風雪,劉姥姥便和板兒迫不及待地出京南下。
薛蝌對此一無所知,到了家中,打聽到寶釵等人的所在,去探望了一回,二進的小院子,雖無下人服侍,但是衣食豐足,日子倒還過得去。
寶釵見到薛蝌,十分歡喜,忙問寶琴如何。
薛蝌淡淡地說道:「我們現今都住在西海,不在金陵了,打算先在西海做幾年生意,等幾年再回鄉,到那時,金陵也沒人記得大哥哥做過的事情,也不會為難我們了。這回進京是送洋貨回來的,過些日子就回去。」
寶釵聽了,登時一怔,無言以對。
忽聽襲人來拜見寶釵,並送來麝月給她使喚,原來那日發賣下人時,麝月竟被蔣玉菡買了去,襲人認出來,遂送過來,薛蝌留下一些銀兩給邢夫人和寶釵,便即告辭。
賈家之事已經塵埃落定,薛蝌收拾好貨物,預備啟程,周夫人和于連生忙將預備好的東西都送來,託他帶過去給黛玉和雪雁,足足裝了好幾口大箱子,薛蝌自然沒有拒絕。
卻說今年雪雁和黛玉等人在西海過頭一個年,忙忙地預備年貨,雪雁剛吩咐妥當,外面就報說方千總的太太來了,忙命快請。方千總也是周鴻麾下,身份和柳湘蓮等同,武藝雖不如柳湘蓮,計謀卻高,方千總的太太和雪雁也算熟識,常有來往。
方太太一進來便行了一禮,雪雁忙親手扶她起來。雪雁是五品誥命,方太太是六品敕命,但是雪雁是丫頭出身,素來謙遜,扶起方太太後,還了一禮。
禮畢,兩人分賓主落座。
寒暄過後,方太太笑道:「今兒有花會,何不過去看看?」
雪雁想了想,方千總是周鴻到西海之後分過來的,方太太在西海已經住了幾年,聽她說了這話,便笑道:「我卻沒有去過,不知道熱鬧否?」
方太太笑道:「熱鬧得很,這兒四季如春,奇花異卉極多,不比京城冬天除了臘梅水仙便沒別的了。若是你不嫌棄,我倒是可帶你一遊,那邊花園子都是女眷過去,並沒有外男,只是人多,未免嘈雜些。」
雪雁笑道:「這倒無妨,等我去找周大奶奶一同去。」
方太太巴不得黛玉同去,忙陪著雪雁到了周家,黛玉早出了月子,正帶著麒哥兒,看著自己的大哥兒,聽說賞花,果然歡喜,立時便收拾妝容,留大哥兒在家,帶麒哥兒過去。
她們皆是坐轎過去,饒是減帶了下人,仍是前呼後擁,行人紛紛避讓,尤其是幾個衙役押著數十個男女犯人,拉著枷鎖上的鐵鍊,像趕牲口似的將他們趕到路邊,其中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男女犯人險些因此跌倒,好半日方站穩。
因誥命眷屬車轎也有品級,一個衙役道:「不知道是誰家,竟是一品大轎。」
便聽本地來接他們的衙役笑道:「還有誰家?這裡獨沈將軍是一品,但是方才過來時,我見到沈夫人家的轎子過去了,想來這是周將軍家的林夫人。」
先一個衙役聽了,詫異道:「莫不是那個因賑災濟貧封了一品的林夫人?」他們是從京城來的,押送一干流刑犯人發配到邊境,壯年男丁充軍,老人和女人勞役,途中死了三四個人,他們在京城時,對於周鴻戍守邊疆,眷屬相隨的消息都十分清楚,這裡是邊境,都是武將鎮守,地方官員未過一品,因此獨沈睿身份最高,僅次於他的便是周鴻。
本地衙役笑道:「可不是,周將軍家來了快一年了,六月份添了一個大胖小子呢!想來因為周將軍的緣故,今年咱們這裡的軍餉沒有短過一回,洗三滿月百日之時許多人都去了。」
先衙役聽了,點頭讚歎不絕,此時黛玉等人已經走遠了,他忽然指著犯人中一個白髮老嫗道:「這樣巧,這個就是林夫人的二舅媽,被發配到這裡來了,京城裡都知道,從她房裡抄出不少拮据當票之屬,除此之外,還有藏匿的甄家財物,以及林夫人娘家的東西,也是他們貪心,林家有好些東西都是登記在冊的御賜之物,他們收著,可不就被查出來了。」
本地衙役聞言一怔,看了王夫人一眼,形容蒼老,面有刺字,一路風塵僕僕,但是難掩舉止之間的富貴之氣,不禁咋舌道:「竟是這樣的人?一會子送到牢裡,派些重活兒給她。」
京城來的衙役笑道:「這些就交給哥哥們料理了。」
這兩個衙役有來有往,話裡話外既有對周家之羡慕,又有對王夫人之鄙棄,別的犯人目光微微一閃,也都看向王夫人,卻見她低頭不語,滿面憔悴。
等到趕他們過去,王夫人方抬起頭來,看向黛玉所去的方向,面上心裡不知是悔是恨,本想著黛玉出閣多年無子,豈料來了西海不到一年就生了兒子,而且周鴻自從娶妻之後亦是步步高升,真真是有造化,此時她恨不能躲得遠遠的,不願黛玉見到自己落魄的景狀。
黛玉和雪雁均不知王夫人被發配到這裡來了,她們抵達園子裡,凡此處之花園內皆有,各自噴芳吐豔,果然見到許多官宦將領眷屬亦帶了人在其內遊玩,沈睿夫人帶了兩個女兒在看花,聞得黛玉雪雁等人過來,忙出來迎了進去。
沈夫人和一干女眷多是去拜見過黛玉,互相都認得,好容易方廝見過。
進園子裡遊賞一番,又遇到幾個本地豪商鄉紳的眷屬,見到沈夫人等,忙都過來請安問好,黛玉微笑點頭,並沒有拿著款兒置之不理。
麒哥兒已經兩歲了,精神抖擻地滿處亂跑,雪雁跟在後面看著,又吩咐小蘭和翠柳兩個跟著,黛玉笑道:「這裡花多,枝葉也多,看著麒哥兒,仔細劃破了臉,一會子哭起來。」
一語未了,卻見他從花叢裡鑽出來,舉著一枝開得正好的鮮花。
眾人今日賞花,都帶了男女孩子過來,正在旁邊嬉戲,圍著丫鬟奶媽看著,見到麒哥兒跑過來,眾人頓覺莞爾,原來麒哥兒從花間出來,不防風吹枝頭,落花墜地,倒落了他滿頭滿臉,紮的小辮兒上沾了幾片鮮豔的花瓣。
麒哥兒跑到黛玉和雪雁跟前,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些左右為難,過了半日,方下定決心,將花舉到黛玉跟前,仰臉道:「伯母,戴花!」
雪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待麒哥兒素來嚴厲,不如黛玉疼他,他一年裡又有三個月跟在黛玉身邊,因此和黛玉十分親熱,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見到他得了花兒左右為難之下給了黛玉,心裡難免有些泛酸,道:「真是白疼他了。」
黛玉卻是抿嘴一笑,彎腰抱起麒哥兒,道:「麒哥兒想著我,可見我沒白疼他。」
麒哥兒笨手笨腳地將花插在黛玉鬢邊,花沒簪好,倒弄亂了黛玉的頭髮,雪雁見狀,忙走上前去拿下頭上的綠檀木梳,替黛玉抿了抿頭髮,用手攏好,重新將花插在鬢邊,鮮花映著黛玉的臉龐,十分好看。
沈夫人看罷,笑讚了一回,道:「麒哥兒生得這樣好,林夫人什麼時候也把哥兒帶出來。」
黛玉道:「麒哥兒從小長得壯實,瞧著,我抱著他都覺得墜手,我們家那個年紀太小了些,再過幾個月帶他出來罷,眼下還是在家裡的好。」
麒哥兒聽到黛玉讚他,立時伸手摟著黛玉的脖頸。雪雁在一旁道:「奶奶快將他給我抱著,他沉得很,別累得奶奶胳膊痠。」
黛玉並沒有將麒哥兒給她,抱著麒哥兒走了一陣,忽然一眼看到一群男女孩子在那裡頑耍,也有認得的,是沈夫人的大孫子,麒哥兒掙扎著下來,連跑帶跳,湊了過去。
眾人都坐在花間石凳上歇息,說起西海的景致。
因這邊是邊境要塞,又是通商港口,和別處不同,武官多而文官極少,她們這些女眷中鮮少是書香門第的世家出身,便是沈夫人的娘家也是武將,因此說起話來,都十分羡慕黛玉,黛玉雖是文人之後,但並沒有書香世家迂腐之氣,很多書香門第的女眷都不屑與武將家眷來往,旁人見黛玉和氣,有多年不曾回京的,問起京城之事,黛玉揀了些沒要緊的說了。
沈夫人對黛玉和雪雁道:「這邊亂,不比京城安穩,你們出來進去,多帶些人,多帶些親兵護院跟著,仔細被人衝撞著了。」
黛玉笑道:「這會子出來,帶了沒五十個親兵家僕,也有三四十。」
沈夫人抿嘴笑道:「你們記著就好,寧可謹慎些,也別圖輕快。」
雪雁也笑道:「沈太太放心罷,我們都記著呢。」
這裡的確不同於京城,常年戰亂,又是夷族雜居,十分兇悍,且城外距離營地不遠處是牢營,裡面關著流放的凶徒罪犯,多是窮凶極惡之徒,即使有無數兵士把守,也時常出些亂子,因此趙雲每次回來都要囑咐一番。
賞花歸家,晚間趙雲從營地回來,開口道:「你知道我今天見到了誰?」
雪雁剛洗完澡,正拿著乾手巾擦頭髮,笑道:「你這話我竟不知,我也沒去你們營地,你們那裡閒雜人等哪敢靠近,快說,見到了哪個熟人。」
趙雲接過她手裡的乾手巾,細細地給她絞乾頭髮,道:「今兒京城裡送來一批犯人,我過去登記造冊,揀身強力壯的充入軍中,年老體弱的做別的活計,豈料竟見到了榮國府二太太的名字在冊上,你說這是不是熟人?」
雪雁吃驚道:「二太太判了發配?怎麼發配到這兒來了?」
王夫人自小到大養尊處優,現今也有五十多歲了,沒想到她竟能平安抵達西海,從京城到西海沿子可是六七千里的路程,果然是禍害遺千年麼?她不知道王夫人被發配到這裡是于連生動了手腳,長乾帝也知道,並不在意,于連生又囑咐衙役無論如何都要保住王夫人的平安,于連生跟雪雁在一處,自然知道雪雁因黛玉之故對於榮國府的怨氣。
趙雲摸了摸她的頭髮,察覺已經乾了七八成,方將手巾遞給丫頭拿下去,道:「我看了他們帶來的卷宗,數罪並罰,榮國府中人除了斬首,賈王氏的刑罰最重,我又問了押解他們過來的衙役,你道衙役怎麼說?」
雪雁不悅地道:「你快說,別藏著掖著。」
趙雲微微一笑,將王氏的罪名都告訴了她,末了道:「我如今越發佩服林大人了,誰也沒想到,林大人並沒有將祖上所得的御賜之物交給林夫人收著,而是放在家產中被璉二爺帶回京,這些東西都是宮裡出來的,當也當不得,賣也賣不得,擺也不敢擺出來,只能收著,因此都還在庫房裡,禮部曾經登記過,抄家時一查便知。」
雪雁聽了,暗自驚心,不過見識過林如海的心機手段,並不覺得如何,只覺得解氣,道:「我們老爺,自然是有本事的,哪能任由別人欺負了周大奶奶。」
林如海雖死,其計卻是環環相扣,沒想到竟然還能在抄家時給榮國府再添一個罪名,私藏林家的御賜之物,侵吞林家家業之事屬實,容不得榮國府一干人等辯解,趙雲佩服得五體投地,根本不必黛玉報復榮國府什麼,因為林如海已經再為黛玉出氣了。
雪雁道:「沒想到咱們才離京一年,他們家就被抄了,你還打聽到了什麼?」
趙雲都說了,道:「死的死,散的散,還有幾個在牢裡。」
雪雁長歎一聲,默然不語,雖然早有預料,但是聽到他們家樹倒猢猻散,仍舊傷感。
王夫人被發配到這裡的消息,她既知道了,就不能不告訴黛玉。
次日到了黛玉家,雪雁如實相告。
黛玉聽說榮國府抄家,不禁滴下淚來,微微蹙眉,道:「是誰管著這些事的?是趙先生?」
她問的是王夫人一事,雪雁忙道:「是我們大爺管著的,他是幕僚,就管這些,姑娘若有吩咐,我回去跟他說一聲,給二舅太太安排個輕省些的活計,她既到了這裡,咱們不知道還罷了,外人哪個不是一傳十十傳百?若是姑娘無所為,不知道外人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黛玉沉吟片刻,歎道:「只好如此了,想必二舅母未必想見我們。」
雪雁笑道:「這是自然,當初咱們寄人籬下,他們何嘗善待了我們?我至今還記得姑娘在他們府裡吃的苦,如今換了個過子,咱們成了誥命,二舅太太卻淪為階下囚,若想好好兒地過下去,非得依靠咱們不可,心裡難免覺得不如意。」
按著雪雁的性子,是不願意管王夫人如何,但是外面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黛玉在這裡若是不管不問,定然有一干嫉妒黛玉之人說黛玉心性涼薄。
不過,對於王夫人而言,依附著黛玉,恐怕比殺了她都難過。
趙雲知道後,很快就安排了下去,雖然衙役說要給王夫人派重活兒,但是趙雲卻總管此事,當著王夫人和一干犯人的面,道:「周家林夫人聽說賈二太太被發配到這裡來了,特地吩咐我給二太太重新安排,跟我來罷,林夫人給二太太安排了住處和衣食。」
王夫人聽了,頓時紫漲了臉,她不願黛玉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也不想去求這個曾經寄居在自己家裡的丫頭,有心拒絕,但又吃不了和無數囚犯同處一房的苦。
趙雲不容她拒絕,直接叫兩個牢頭解下枷鎖,帶到了黛玉給她安排的住處。
作者的話:
——林如海的最後一擊,沒人會想到吧,御賜之物都沒有留給黛玉,而是在被賈璉拿走的財產當中——
第99章:鴛鴦女再絕鴛鴦偶
黛玉給王夫人安排的住處距離牢營不遠,小小的兩間房,一桌一床,讓她做營地裡士兵們漿洗的活兒,比之牢營中的女犯們輕省了許多,衣食也安排妥當了。
趙雲帶她到這裡後,指明了衣食灶台所在,道:「雖說流放邊疆的犯人若上頭有人庇佑的話,日子過得與常人無異,酒肉皆具,但是林夫人初來乍到,周將軍位高權重,總得以身作則,不能視國法於無,因此還請賈太太見諒。」
王夫人淡淡地道:「比之牢營已經強了百倍,我還有什麼不足的?」
雖說落到這樣的地步,王夫人仍舊氣度雍容,言行舉止並未失了體統,也沒有讓她學得跟粗俗村婦一般,只是神態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熱氣,趙雲看了她一眼,續道:「林夫人說,過幾日來探望賈太太,有了林夫人的庇佑,尋常人都不敢欺侮太太。」
王夫人搖頭道:「不必了,林夫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我不過是一個階下囚,又做了無數對不起林夫人的事情,身上有這樣重的罪名,林夫人雖不計前嫌,我卻沒臉再見林夫人,免得玷辱了林夫人的清貴,若是林夫人憫恤,就別過來了,來了,我也不見。」
若說王夫人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如今非黛玉莫屬,自己從高高在上的貴妃之母淪為發配邊疆的罪官家眷,吃苦受罪,還要依附著她過日子,而黛玉卻從無依無靠的孤女成為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誰見了都要問一聲好,見到她,自己便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兒,倘或日日見到她,與其苟且偷生,不如立時死去,免去了相見時的尷尬。
趙雲微微一怔,既未答應,也沒反對,只留下一個月的米麵,就此離去。
王夫人回身看著院中堆著的衣服,比她在牢營裡做的活計輕了一多半兒,她低頭看著因做活而變得粗糙的雙手,過去打水洗衣,眼淚滾滾地落將下來,墜入盆中,她倒不擔心自己,不過是苟延殘喘,唯獨記掛著的便是依舊關押在牢裡的寶玉,不知道他現今如何了。
回想起從抄家、入獄到發配的過程,抄家驚慌,入獄惶恐,發配顛簸,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至今都不敢置信,她堂堂的貴妃之母,如何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是報應?可是她雖然吃齋念佛,卻並不信陰司報應。
她一生之中最驕傲的便是生了世間最有本事的兒女,雖然賈珠早亡,但他在世時聰明伶俐,有讀書的天分,十四歲便考中了秀才,壓倒了只知吃喝玩樂的長房嫡長子賈璉,深受婆婆丈夫疼愛,都將一家的前程寄託於他的身上,不想天妒英才,他還不到二十歲,娶妻生子之後一病死了,因此她不大喜歡李紈和賈蘭,只覺得是賈蘭生來剋父。
對於給她贏了極大體面的元春和天生造化的寶玉,她是最歡喜的,誰能想到她的女兒竟能成為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僅次於皇后,連帶家裡都得了無上的榮光,偌大的家業還有什麼道理不是寶玉一個人的?只是沒想到,好容易有了皇子,偏又掉了,家也敗了。
赫赫揚揚的榮國府就此風流雲散,王夫人唯一後悔的便是當初被賈赦查到自己包攬訴訟和重利盤剝時,沒有及時將證據毀掉,導致抄家後有了這樣的罪名。
想到這裡,王夫人忽然一陣冷笑,鳳姐沒少做這些事,只是何以沒有重利盤剝一罪?只有包攬訴訟一項?她記得鳳姐吩咐旺兒夫婦兩個在外面做這些事,常常拿公中的月錢去放,有一回遲了月錢,襲人問平兒,平兒便說給她聽,而後又說給了自己聽,當時沒覺得,如今才想起來,必然是鳳姐早早毀了證據,抹平了此事。
王夫人狠狠地搓洗著手裡的衣裳,沒想到鳳姐竟然也有精明果斷的時候,監禁雖苦,卻哪裡比得自己刺字發配,連臉都不敢露於人前。
事已至此,即便知道鳳姐做過這些事,也無計可施了。
王夫人洗完衣服,捶了捶腰,目光望向北方,喃喃自語地道:「寶玉,娘只剩你一個了,你須得好好地活著,若是蒼天憐憫,我們母子還有相見之日也未可知。」
不說王夫人如何思念愛子,趙雲卻是回到了家中。
洗完澡,同雪雁說起王夫人時,道:「難以想像經歷了這樣的波折,賈王氏居然依舊從容以對,瞧不出一些粗俗,只是說話行事冷冷淡淡。」
雪雁見他赤膊而出,忙拿起衣架子上的衣服給他披上,撇嘴道:「即便遭逢大難,只怕還當自己是貴妃之母,從你話裡我就知道了,二舅太太心裡頭不知道什麼滋味,做貴妃的女兒薨了,家業敗了,老爺死了,僅剩的寶貝兒子還在牢裡,她自己到了這樣的境地,偏要託庇於她素日最不喜歡的周大奶奶,只怕是又驚又羞又惱又怒又氣呢!」
趙雲笑道:「你倒說得明白,難道竟是賈王氏肚中的蛔蟲不成?」
雪雁連忙擺手,道:「快別說這話,我哪裡有這樣的福分做二舅太太肚中的蛔蟲?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偏將二舅太太發配到這裡來,雖說離京極遠,路上吃了苦頭,但是明知她侵吞了老爺留給周大奶奶的東西,我們還要照應她,周大奶奶還罷了,我心裡卻不甚自在。」
趙雲聽完,也深以為然,但是對於王夫人而言,雖說衣食不愁,但心裡卻日夜忍受折磨,日日想著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黛玉的恩典,黛玉未嘗不是出了氣。
雪雁聽了他的說法,點頭道:「這倒也是。」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著受這樣的折磨,對於王夫人而言,還不如死了,按她看來,王夫人在榮國府裡養尊處優,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身體養得極好,一年到頭都沒聽說她生過病,又撐著走了幾千里的路到這裡,雖說不上長命百歲,但一時半會也沒有性命之憂。
對於王夫人,雪雁並沒有放在心上,她雖不至於落井下石,但因心疼黛玉在榮國府所受的委屈,也不會對她額外伸手相助。
次日雪雁帶著麒哥兒去黛玉處,告訴她已經將王夫人安排妥當。
黛玉聽了趙雲轉達的王夫人原話,歎了一口氣,任由麒哥兒跑進裡間看弟弟,道:「也罷了,二舅母既不想見我,我不去便是,日後衣食上留心些,別叫人欺負了她。」
鴛鴦答應了一聲,道:「奶奶放心罷,有咱們家在,別人不敢欺負了二太太。」
黛玉點點頭,又是一歎。
這時,大哥兒在裡間忽然哇哇大哭,黛玉和雪雁齊齊住口,忙命奶媽抱出來,奶媽尚未出來,卻見麒哥兒先跑了過來,停在黛玉跟前撓了撓頭,不解地道:「弟弟怎麼哭了?我就是戳了戳弟弟的腮幫子,媽媽戳我我就沒哭。」
雪雁聽了,心中一跳,忙查看大哥兒,幸而沒有留下指痕,忍不住拍了麒哥兒一下,道:「你怎麼這樣淘氣,好端端地去戳大哥兒作甚?」
奶媽劉氏忙道:「我看著呢,麒哥兒不曾淘氣,就是輕輕碰了大哥兒的臉。」
黛玉已將兒子抱在懷裡,也對雪雁笑道:「沒聽麒哥兒說是跟你學的,你打他做什麼?咱們家的孩子都胡打海摔些才好,我瞧著必然是麒哥兒吵醒了大哥兒,大哥兒才哭的,你不知道,這孩子氣性大著呢,若是他睡覺時吵醒了他,哭得眼淚都流成了河。」
雪雁湊過來看大哥兒粉妝玉琢的模樣,道:「大哥兒竟有這樣的氣性?」
黛玉含笑點頭,叫麒哥兒坐在身邊椅子上,命人拿果子給他吃,麒哥兒橫了雪雁一眼,捧著果子咂了咂嘴巴,側身遞到黛玉跟前,道:「弟弟吃!」
黛玉笑道:「你自己吃罷,你弟弟還沒長牙,吃不得。」
麒哥兒聽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吃將起來,吃一塊點心,喝一口茶,吃一個果子,喝一口茶,然後眯著眼睛晃著腿,好不自在。
雪雁搖頭一笑,因低頭看著大哥兒,一分像周鴻,三分像黛玉,倒有六分像林如海,眉目清俊,不禁道:「大哥兒除了眉毛像將軍,餘者倒像老爺。」黛玉氣度舉止極似林如海,雖說兒肖母,女肖父,但是大哥兒和林如海有八、九分相似,雪雁難免覺得詫異。
黛玉將大哥兒哄睡了,方笑道:「我也這麼說,只是他爹沒見過父親,不然定嘖嘖稱奇不已。」想到娘家後繼無人,黛玉不覺有些感慨萬千。
雪雁道:「像老爺也好,像將軍也好,從武有將軍,從文有老爺,老爺當年高中探花,明兒咱們大哥兒給姑娘考個狀元回來也未可知。」周家書香門第,幾代下來只出了一個周鴻棄筆從戎,至於大哥兒,按著周元的意思大約是從文,但是周鴻和黛玉往常說過由他自己。
黛玉笑道:「古往今來,一共才出幾個狀元?哪有那樣的本事,他平平安安的,不惹是生非,不做紈絝子弟,憑他愛做什麼,從文從武,我都不攔著。」
話題一轉,道:「麒哥兒兩歲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給他啟蒙?」
雪雁看著吃得正開心的麒哥兒,絲毫不知黛玉已經考慮到他的功課了,遂笑道:「他生下來到如今,咱們都是愛看書的人,詩詞歌賦沒少說,耳熏目染之下,這孩子已記了幾首詩詞,只是若要啟蒙,還是三歲以後罷,眼下只隨意教他一些唐詩宋詞。」
麒哥兒嚼著鴛鴦才遞上來的鮮花餅,口齒不清地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竇燕山,竇燕山。」他連續念了兩句竇燕山,卻不記得下面的了,一時瞪眼張嘴,不由得揪然不樂,淚珠兒溢滿眼眶。
黛玉見他急得快哭了,忙笑道:「咱們麒哥兒記性真好,能背這麼多東西了,下面的不會了,一會子叫你媽教你。」
麒哥兒聽了,頓時破涕為笑。
麒哥兒的記性極好,雪雁常帶著他在書房看書,偶爾念出幾首唐詩宋詞,三五遍後,麒哥兒便能朗朗上口,多教幾回,他能牢牢記住,雪雁念了上句,他能順著下句背出來,趙雲和雪雁都是又驚又喜,雖說三歲後啟蒙,現今便開始悉心教導他背誦一些啟蒙書籍。
轉眼到了第二年,麒哥兒已經會背誦十幾首唐詩了。
雪雁因又有了身孕,黛玉聽說後,便叫她將麒哥兒送到自己身邊,既與大哥兒作伴,自己也能教導他,也不會讓雪雁太過費心,雪雁自知黛玉無所事事,也樂意如此。
這日雪雁到黛玉家,只見麒哥兒兩隻小手背在身後,站在黛玉跟前昂首挺胸地背詩。
見到雪雁,麒哥兒眼睛一亮,幾乎要立即衝過去,但是強忍著繼續往下背誦,只是在背誦的時候,一雙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雪雁身上瞥,黛玉嬌叱一聲,道:「麒哥兒,老老實實背完,不然你媽一會子給你幾下子。」
麒哥兒眨眨眼,連忙垂下小腦袋,跺了跺腳,繼續背誦,不消片刻,就背完了。
雪雁聽他背得又急又快,彼時自己腿腳還沒跨進門檻。
麒哥兒剛剛背完,飛身跑到雪雁跟前,奮力地邁過門檻,險些摔個跟頭,被雪雁一把扶住,他抱住雪雁的腿不放,癟癟嘴道:「媽媽壞,都不來找我頑。」
雪雁牽著他進屋,笑道:「你不是跟伯母親密,怎麼又來怨我了?」
麒哥兒瞅瞅黛玉,看看雪雁,揪著眉頭,左右為難。
黛玉見狀,道:「哪有你這樣做媽的,偏這樣說他,麒哥兒住在我這裡,一天到晚,無時無刻不在念叨著你。麒哥兒過來,伯母有好玩意兒給你。」
麒哥兒慢吞吞地走過來,仰臉看黛玉,一臉好奇。
黛玉將特特找出來的白玉九連環放在他手裡,道:「麒哥兒什麼時候解開這九連環,伯母還有好些玩意給你。」
麒哥兒雙眼圓睜,抓著九連環不鬆手,用力點頭。
雪雁和趙雲也給麒哥兒預備了幾樣開智啟蒙的頑器,不僅有九連環,還有七巧板,只是不及黛玉給的精緻,而且她一眼便認出來這是黛玉小時候林如海送給她的,當初收拾東西時,黛玉還特地拿出來頑過幾回。
麒哥兒果然更喜歡黛玉送他的,一日都不肯離手,他畢竟年紀小,解不開,險些要將九連環摔到地上,但是隨即戀戀不捨地收回了手。
黛玉莞爾一笑,招手叫他到跟前,教他解開。
雪雁問道:「前頭的宴席還沒散呢?」
黛玉摟著不斷撒嬌的麒哥兒,聞聲道:「早著呢,這才送了幾次酒?那些營裡的將士喝酒跟喝水似的,好容易這兩日不必當差,恨不得吃得爛醉如泥。」
原來有周鴻的下屬將士來拜,黛玉命人在前堂設宴,周鴻又請了趙雲作陪。
雪雁蹙眉道:「竟是少吃些酒才是,雖說不必當差,誰知道眼下是什麼景況?趁著將士吃得大醉時來攻,也不是沒有的事兒。」
黛玉笑道:「你放心,他們都有分寸。」
話雖如此,到底不甚放心,命人送酒菜過去時,也命人送了解酒湯和解酒石。
送到時,趙雲想著雪雁懷孕,聞不得酒氣,便銜著一塊解酒石在嘴裡,也沒有和別人推杯換盞,大吃大喝,卻見柳湘蓮和方千總都有了些醉意,柳湘蓮倒好,方千總卻是吃得爛醉,等到晚間回去時,方千總仍要同柳湘蓮划拳。
周鴻見狀,索性不讓他回去了,命人收拾了客房與他居住。
趙雲回到家中,聽到房中麒哥兒興高采烈地背詩,忍不住會心一笑,忙先去洗了澡,喝了茶,才進房中,迎面便見麒哥兒飛撲而至,他忙一手接住。
雪雁埋怨道:「怎麼這會子才回來?」
趙雲將麒哥兒放在肩頭坐著,笑道:「方千總吃醉了,耽擱了一會子。」
雪雁聽了,便不言語。
趙雲陪著麒哥兒頑了半日,等到麒哥兒睏了,方將他放在對面的羅漢榻上,麒哥兒四仰八叉,衣服敞開,露出一截肚皮,雪雁走過來給他脫了衣裳,只著肚兜,然後換上銀紅衫子,嚴嚴實實地蓋好被子,方扶著趙雲回到自己床邊睡下,一宿無話。
過了兩日,趙雲一如往常地去了營地,雪雁帶麒哥兒去陪黛玉。
彼時,周鴻亦去營地了,並不在家。
不想雪雁到時,也有幾家將士家眷來拜黛玉,正在前廳說話,只見鴛鴦上茶時,方太太笑吟吟地拉著鴛鴦說話,從頭看到腳,又看了肉皮兒舉止,看得鴛鴦十分羞臊。
雪雁眉頭微微一皺,瞧著方太太的模樣兒,倒像是看中了鴛鴦似的,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是冷眼看著,方太太確有幾分這樣的意思,不然怎會無緣無故地稱讚鴛鴦生得好學的規矩好,忙走過去道:「今兒我來得不巧,竟這樣熱鬧。」
黛玉冰雪聰明,亦瞧出幾分眉目,見雪雁過來,登時鬆了一口氣。
寶琴笑道:「怎麼說熱鬧反不巧了?」
雪雁道:「今兒你來,明兒我來,一日一個,既不會太過熱鬧,也不會太過冷清,奶奶也能因此鬆快兩日,豈不是好?因此我說,來得不巧。」
寶琴笑道:「這話倒有幾分意思,不過今兒我是陪著方太太一起來的。」
雪雁看向方太太,方千總笑道:「我來求太太的恩典。」
寶琴詫異道:「咱們來時,你只說拜見林姐姐,怎麼這會子又說來求林姐姐的恩典?我竟不知道你有什麼事情求林姐姐了。」
黛玉也道:「正是,說什麼求不求的,有什麼事情只管說,若是力所能及,我必不推辭。」
方太太聽了心裡一寬,笑道:「說來還是前兒我們大爺在府上吃酒,又住了一宿,誰承想,不防碰到了鴛鴦姑娘,一心看上了,因此叫我來求太太。這些年,我們大爺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服侍,鴛鴦姑娘是太太調理出來的,水蔥兒似的模樣,又是那樣的舉止氣度,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還展樣大方,我心裡也喜歡得不得了,只是怕太太捨不得。」
聽到這裡,眾人臉上齊齊變色。
黛玉寶琴雪雁等人都知道鴛鴦立下的誓言,不曾想,方千總竟看上了鴛鴦,還叫方太太過來說和,按著時下的規矩,一般人都不在意丫頭命運如何,而且周鴻到這裡將及一年,也要拉攏原先就戍守在此的將士,若是黛玉拒絕了,只怕會動搖底下的人心。
方千總雖是周鴻麾下,但卻是周鴻來到西海之後分過去的,並不是從京中帶來的。
雪雁卻知道方千總此舉,一是為了鴛鴦的美色,二則是想依附著周鴻,畢竟納了黛玉的丫鬟為妾,就是與周鴻有了瓜葛,一如趙雲和自己,又如柳湘蓮和寶琴,有了這樣的瓜葛,還怕日後不能加官進爵,她暗暗遞了個眼色給鴛鴦,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然後笑道:「方千總和方太太真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奶奶身邊人中的尖兒。」
方太太笑道:「說到底,都是太太調理得好。」
鴛鴦面上蒼白,嘴唇微微一動,幾乎便要脫口反駁了。
黛玉看了鴛鴦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什麼時候做起這保媒拉纖的事兒了?」鴛鴦曾是賈母的丫頭,調教下面的丫頭也十分規矩,從不曾走到前面去,方千總幾時見到她的?若是自己沒記錯的話,那日前後,鴛鴦都沒離開自己半步。
說話時,黛玉抬頭凝視著方太太,心中微惱,只怕方太太說的話也不盡不實。
用丫頭去收攏下屬將士的心思,非黛玉所為,亦非周鴻所願,周鴻自從為將以來,最不屑的便是這樣的手段,私下也曾與黛玉說過,說沈睿將軍麾下很有幾個將士都納了沈夫人身邊的丫頭為妾,即便不是沈夫人身邊的丫鬟,也是沈家管事之女,情分日益親密。
方太太一怔,不解黛玉話中之意,難道她竟不願意?
黛玉委婉地道:「我正是捨不得鴛鴦,她跟了我幾年,事事妥貼周全,且年紀又大了,正要留她長長久久地服侍我,」
這話卻是拒絕了方太太所求,方太太聽了,不由得挑起眉頭。
雪雁在一旁笑道:「方太太有所不知,鴛鴦姐姐原是奶奶外祖母老太君的大丫頭,當年立誓不嫁,奶奶佩服鴛鴦姐姐的心氣,便不曾為難過她,倒不是故意拒絕了你。」
方太太詫異道:「竟有這樣的事兒?」
寶琴也笑道:「正是,這是許多年前的事情,我也知道。」
寶琴心裡暗暗後悔陪著方太太一起過來了,原想著方太太和雪雁也有幾分交情,說來拜見黛玉,才請了自己同她聯袂而至,沒想到她竟是打著鴛鴦的主意。她如今經歷世事,大約也明白了方家的心思,無非是因為雪雁嫁給了趙雲,趙雲也受周鴻十分倚重,方千總雖有謀略,但謀略不及趙雲,論起武藝,又不如柳湘蓮,因此出此下策。
鴛鴦上前跪下,朝方太太磕了一個頭,道:「多謝太太抬愛,只是我早已發下毒誓,一生一世服侍奶奶,我不過是蒲柳之姿,而方千總英雄氣概,也只太太能匹配得上,且蒼天菩薩在上頭看著,不敢有所違背,因此還請太太原諒。」
黛玉也笑道:「正是,憑別人怎麼好,十個百個也不及方太太,反倒玷辱了方太太的為人,因此回去請方千總千萬見諒。」
方太太聽了,目光看向其他的丫頭,非是汀蘭等人,而是後來調教上來的二等丫頭,現今都是一等的了,汀蘭等人都到了年紀,在出京前,被黛玉按著她們的心意一一發配了出去,獨汀蘭嫁給周家管事,不似紫鵑有了身子,所以也跟了過來。
雪雁見狀,道:「你快別看別人了,奶奶家裡有規矩,丫頭們也有志氣,早早地求了恩典,等到年紀大了放出去,由家裡做主擇配,不論身份貴賤,要做正頭夫妻的。」
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要麼讓方千總明媒正娶,要麼就此作罷。
方太太本是隨著方千總同甘共苦過來的,好容易熬到了六品,哪裡肯自請下堂,讓方千總另外娶妻,她本想著哪個男人不是三房五妾,家裡也有兩個妾,黛玉身邊的丫頭到了自己家裡還不是任由自己使喚,不想周家卻有這樣的規矩,鴛鴦又立了誓在先。
想了想,方太太笑道:「我們竟晚了一步,也是我們沒福,得不到這樣的好人。」
一句話便將此事揭過去了。
不歡而散後,黛玉便告訴了周鴻,周鴻皺眉道:「不必理會,若因為此事不願對我忠心,我也不會重用他,在軍中靠的是真本事,可不是這些手段。」
說著,又安撫了黛玉一回,道:「雖說女眷們聯絡情分,但是也不能失了風骨。」
黛玉自從拒絕了方家所求,她心中便甚是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沒有解決周鴻的後顧之憂,反給他惹來煩惱,聽了周鴻這句話,她方放下心來。
雪雁也說給趙雲聽了,趙雲並不在意,只說:「這邊的將士並非一心,上下也不是鐵板一塊,既有沈將軍的心腹,也有南安郡王從前的心腹,雖然調職了,還有一些人在軍中的勢力不容小覷,但是周將軍帶來的大軍卻是隨著周將軍一同平了平安州的叛亂,非同小可。」
就是說,別看家眷們親親熱熱,實際上沈睿也頗為忌憚周鴻。
雪雁歎了一口氣,外患未除,內裡倒先傾軋起來,也不知道會生什麼事情。
不久,方千總到底納了一妾,卻是討了沈夫人家的丫頭,示了忠心,方太太親自去討的,擺酒唱戲明堂正道地納妾,寵愛得什麼似的,方太太方都靠後了,也不知道後悔了沒有,沒幾日,方千總被調到了沈將軍身邊,品級雖未升,卻比在周鴻身邊得到重用了。
柳湘蓮氣得暴跳如雷,道:「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人,只因林夫人沒把丫頭給他做妾,他便投奔了沈將軍,雖說沈將軍比周將軍品級高,權勢重,但是誰不知道周將軍只是因為周老大人在朝中貴為一品文官,才沒有掌兵權的。」
寶琴歎息一聲,勸道:「為這個生氣,何必呢。」
柳湘蓮道:「到底心氣難平。」
寶琴道:「方千總既走了,說了也無濟於事,再過個把月,哥哥就該回來了。」
薛蝌四月方回到西海沿子,先去各處拜見,送上禮物,又叫邢岫煙將賬冊送了一份到雪雁處,說明了一件要事,將數目也叫邢岫煙點給雪雁知道,雪雁粗粗一看,再三道謝,任由他繼續做生意。
紫鵑等人亦到了,黛玉見到她,十分歡喜,忙請了雪雁等人過去相見,共敘別來之事。
好容易忙亂完,紫鵑抱著大哥兒細細看了一回,方交給奶媽,自己說起榮國府抄家後的事情。
黛玉聞得葵哥兒和巧姐兒都被王仁賣了,忙問道:「可找到了沒有?」
紫鵑想起尋找葵哥兒和巧姐的艱難,臨出京時去探望鳳姐,鳳姐日日跪在牢裡求神拜佛,只說後悔做了那事,報應在兒女身上,遂歎道:「誰承想竟是得了劉姥姥的濟,我們這會子來得晚,便是在金陵託薛大爺找尋,我將從前璉奶奶給的首飾都給了劉姥姥,芸二爺找到了葵哥兒,倒是劉姥姥找到了巧姐,花錢贖了出來。」
雪雁聽了,道:「都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璉大奶奶只怕也沒想到罷?」
紫鵑點點頭,想起賈芸在一富商家找到葵哥兒,劉姥姥在青樓贖回巧姐兒,心中唯有一歎,這事只能私下跟黛玉和雪雁說,卻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說,以免傷了巧姐的聲名體面。
黛玉問道:「我先前囑咐你的事情,可都做了?」
紫鵑忙道:「奶奶放心,我都依從奶奶的吩咐,咱們家太太將賈家的幾個主子贖了出來,安置妥當了,花的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沒有用的那四百兩黃金,只可惜周姨娘在牢裡沒了。另外二百兩,我交給了珠大奶奶。」
說到這裡,紫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想起京城發生的事情,道:「珠大奶奶在府裡出了名的賢惠,裡裡外外誰不說大奶奶是個菩薩,對下人也是和氣的,也替平兒做過主,還敢說璉奶奶的不是,再想不到大難當頭,竟只顧著自己,對於公公婆婆一家子叔叔妯娌不聞不問。」
眾人聞言,頓時怔了怔,問道:「這是怎麼說?」
紫鵑道:「抄家不久,珠大奶奶因是節婦,幾日後便被放了出來,又將財物發還,珠大奶奶當即便帶著蘭哥兒回南,說是投奔娘家叔叔,別說替老爺太太他們打點了。珠大奶奶這些年一年四五百兩的進項,加上奶奶留給他們的二百兩黃金,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只是竟不肯拿出一文錢來打點,也不知道將來對蘭哥兒有什麼好處。」
雪雁卻道:「也怨不得珠大奶奶。珠大奶奶心裡苦得很,這些年,誰對他們好過?吃的頑的用的幾時想到蘭哥兒?蘭哥兒這麼大了,也沒能說上一門親事,珠大奶奶為了蘭哥兒,多少不好的名聲都願意背負,那些積蓄牽扯到蘭哥兒的前程,日後還要打點使費,珠大奶奶如何不儉省些?珠大奶奶若救人,是她慈悲,若不救,也情有可原。」
黛玉微微頷首,道:「但凡府裡當初對他們母子兩個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鵑亦點了點頭,道:「可不是這麼說,府裡頭人人都怪珠大奶奶時,我就說,當初珠大奶奶在府裡吃的苦,誰又看到了?誰又額外幫襯了一點子?就是一個月二十兩的月錢,也是老太太在時,見她寡婦失業的可憐,才命人提到和太太們等同。」
雪雁聽了,問道:「誰怪珠大奶奶呢?」
紫鵑想了想,道:「珠大奶奶被釋放後,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在牢裡久等珠大奶奶過來打點不至,聞得珠大奶奶已經南下了,咬牙切齒地痛罵珠大奶奶。倒是那時大老爺二老爺還沒斬首,大老爺聽了這話,反指手畫腳痛罵了二老爺和二太太一回,京城中無人不知。」
雪雁道:「大老爺怎麼罵的?罵了什麼?」
紫鵑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道:「還能罵什麼?就是罵二老爺房中做的那些事情,我去時,正罵在興頭上,二老爺一句話都不敢反駁,只因大老爺罵得有理。」
黛玉和雪雁素知賈赦之性,聽了這話,幽幽一歎,黛玉問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判了斬首?可曾有人收殮?」
紫鵑低聲回道:「大老爺二老爺和珍大爺都是斬首,珍大奶奶和璉大爺是流刑,二太太也是,斬首之後,是我叫我爹娘過去收殮的,現今停靈在鐵檻寺,和老太太的靈柩放在一處。想當初老太太沒了,大老爺二老爺本該扶靈回鄉,讓老太太入土為安的,只是他們吵著分家,彼此又有了嫌隙,沒能成行,如今也不知道靠哪一個孝子賢孫將其送回祖墳。」
賈母一生富貴安康,走時也沒受到什麼折磨,只是這身後之事終究讓人笑話了。雪雁唯有一歎,道:「二舅太太被發配到這裡來了。」
紫鵑一怔,道:「我只知道是發配西南,不想竟是西海沿子。哦,對了,于總管託我給麒哥兒帶了許多東西來,還有于總管聽說你現今在薛家的生意上湊了一份子,便做主將舊兩年他收著的租子交給了薛大爺買京貨南貨回來,讓我們告訴你一聲,你知道不知道?」
雪雁笑道:「薛大爺將賬冊給我了,也說了。倒是大舅太太和寶二奶奶他們仍在京城?京城雖好,卻哪裡及得上族中有家有業,還有祭田。」
紫鵑慨歎道:「大太太和趙姨娘琮哥兒環哥兒回南了,原來璉奶奶已經跟大太太說在族中自己添置了許多祭田,讓大太太回鄉,不必在京城裡讓人笑話,依附別人過日子,又說若能見到葵哥兒和巧姐,好歹撫養兩個孩子長大,將來是要給大太太養老送終的,大太太無有不應的,因此薛大爺啟程時,除了我們,便是他們也跟著一路同行,到了金陵,方各自分開,如今葵哥兒便跟著大太太,巧姐隨著劉姥姥跟芸二爺進京了。」
黛玉忙問道:「怎麼巧姐兒沒有留下來跟著大舅母?」
紫鵑微一猶豫,道:「明兒再跟奶奶說罷。」
黛玉猶未解,雪雁卻聽明白了,岔開道:「寶二奶奶沒有跟著一同回去?」
紫鵑搖頭道:「沒有,寶二奶奶留在京城裡了,現今和麝月做些針線活兒賣了度日,除了咱們安排的那些,還有襲人幫襯著。襲人出府之後嫁給了一個贖了身的戲子,就是當初寶二爺挨打的那個蔣玉菡,又叫琪官的,琪官攢了不少家業,襲人如今也是管家奶奶了,當初榮國府裡丫頭下人變賣時,她贖了麝月出來,送給寶二奶奶使喚。」
雪雁聽了一笑,正要說什麼,卻見紫鵑眼裡閃過一抹憐憫,道:「襲人的日子過得也不甚好,無非是熬日子罷了,不管她從前做了什麼,如今她為寶二爺打點,又供奉寶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雪雁頓時好奇道:「你方才說蔣玉菡攢了不少家業,我記得他是忠順王府贖身出來的罷?如何襲人的日子過得不好?」
第100章:于總管深夜遇更夫
像蔣玉菡這樣的戲子,即便是贖了身脫了籍,自己也有一腔志氣,盼著脫離戲子的行當,買幾畝地做個田舍翁,奈何擋不住達官顯貴的權勢。他起先在忠順王府時,旁人雖覬覦他溫柔標緻,但是不敢輕舉妄動,如今他從忠順王府出來了,沒了忠順王府的庇佑,和他交好的薛蟠賈寶玉馮紫英一干人等死的死,監禁的監禁,他也不過是任人魚肉罷了。
紫鵑並沒有對黛玉和雪雁直言,只是長歎一聲。
依她看來,襲人對寶釵寶玉二人有始有終,盡心之至,少時無礙,時間長了,蔣玉菡心中未必還能一如從前待她溫柔體貼,畢竟當初蔣玉菡被忠順王府找到,皆是寶玉所為,怎能容得下自己的妻子眼裡心裡還記掛著寶玉。
基於自幼一同長大的情分,紫鵑臨來前也勸過襲人一回,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
晚飯之後,房內只有黛玉、雪雁並鴛鴦等人,紫鵑方說明這段來龍去脈,歎息道:「不僅琪官身不由己,便是襲人,也只能由著那些人折磨作踐罷了。戲子尚且任人作踐,何況戲子之妻乎。不管她從前有多少不是,落得如此命運,也叫人著實可憐。」
雪雁聽了這話,暗暗吃了一驚。
她常和忠順王府有所來往,知曉蔣玉菡雖是戲子,卻有志氣,多年來唱戲,得了不少賞賜,攢下了不小的家業,原本還想著襲人嫁給他,既是蔣玉菡之福,亦是襲人之幸,如今看來,竟非如此,紫鵑說得隱晦,但是雪雁卻聽明白了,他們夫婦兩個都是任人玩弄。
黛玉微微蹙眉,道:「怎會如此?難道竟沒法子避免?」
紫鵑歎道:「避開了這個,還有那個,蔣玉菡生得好,琪官名滿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記著呢,他們搬了幾次家都沒用。奶奶不知道,我遇到襲人,哭得淚人兒似的,一肚子的苦沒處訴,饒是這麼著,還不敢告訴寶二爺,只說琪官待她甚好,豐衣足食的。榮國府一干主子下人發賣時,她本想贖了寶二奶奶,只是叫咱們家先贖回來了,她便贖了麝月,送到寶二奶奶身邊作伴,原本還想贖平兒,不想平兒被過路的客商買走了,好說歹說,也沒能買下她。」
周家只買下了邢夫人等主子,並沒有買下下人,按著她婆婆的說法便是,被別人買了也一樣是去做下人,不過就是從這家換到了那家,橫豎沒有性命之憂,同時吩咐紫鵑不得倚仗周家之勢強買強賣,因此在平兒等人身上紫鵑亦是愛莫能助。
黛玉想起榮國府當年的熱鬧,不管是主子還是下人,個個肆無忌憚,笑容如花,哪能想到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從此天各一方,而自己終究如先前所言,對他們鞭長莫及。
雪雁問道:「姐姐的家人可贖出來了?」
紫鵑忙笑道:「當年你提醒我,我也勸著我父母贖身,偏生他們捨不得府裡的體面,竟是不肯,我便撒手不管了,如今他們後悔得什麼似的,抄家時,因是家生子,所有家業一概抄沒,七八千兩都折進去了,幸而我陪嫁了一處宅子,現今給他們住著。」
說到父母兄嫂侄子的下場,紫鵑忽又道:「賴家也被抄了。」
雪雁一怔,忙問道:「我在這裡,不知道京城的事情,敢問姐姐,不知祖母和乾爹乾娘等人如何了?雖說祖母和乾爹乾娘是府裡的家生子,但是大哥哥和欣榮姐姐都是放出去的,且欣榮姐姐在京城裡,想必無礙罷?」
紫鵑道:「你放心,賴大姑娘都把賴嬤嬤和賴大管家夫婦都贖出來了,他們家的園子家業當初都是記在賴大爺名下的,因此沒有被悉數抄沒,只抄沒了賴嬤嬤和賴大管家夫婦兩人名下的東西財物,竟有十幾萬兩呢,也占了他們家家業的一半兒,兼之榮國府敗了,依附著榮國府的賴家也沒有多少體面,如今也就只是平安二字罷了。」
賴大家下場比較好,寧國府的賴升家不但闔家被抄,一家老小都被發賣。
雪雁歎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得平安二字,已經是他們的造化了。」雖然賴家待她一直十分盡心,但是她也知道賴家貪墨的銀錢出自榮國府,出自林家。
紫鵑點了點頭,當她得知從賴家抄沒出十幾萬兩的銀錢東西時,便知道了來歷,榮國府建了個大觀園,不久他們家也有了一個園子,其磚木瓦石多是從修建大觀園時得的,抄出來的東西裡也有幾件林家之物,想來是榮國府侵吞林家的財物時,建造園子擺設其內,或者後來典當折變時,他們從中得的,因此她對賴家也沒了先前的敬佩。
不過雪雁是賴家的乾女兒,紫鵑不好當著她的面說這些。
雪雁鑒貌辨色,卻笑道:「有什麼話你直說便是,何苦藏著掖著?依我想,從賴家抄沒的東西裡定然有榮國府裡的,或者也有咱們家的也未可知。」
紫鵑聞言一呆,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雪雁淡淡一笑,道:「有什麼猜不出來的?我雖是賴家的乾女兒,但是也知道當初他們拗不過老太太的意思才認了我,兼之後來姑娘嫁得好,他們也有所倚仗,有來有往,方日益親密。他們家的行事手段我心裡明白,不過因是外人不好說罷了。賴家從榮國府裡撈了多少油水,不必說我也清楚,榮國府裡得了咱們姑娘的錢,追根究底,賴家得的還不是姑娘的。」
她和于連生親密無間,如同親生兄妹,但是對於賴家,她到底存著一分疏淡,倒也不是她忘恩負義,只是每每想到他們貪墨的銀子裡有黛玉的一份,即使兩家行事周全,來往密切,總是難以親近起來,況且若是自己當家作主,也不願意要賴家這樣的下人。在她的心裡,賴家一直都在黛玉、趙雲、于連生之後。
聽了這番話,紫鵑道:「原來你心裡早就有一筆賬了。」
雪雁點頭一笑,道:「我是賴家上了契的乾女兒,幾年下來,也不是虛情假意,便是養個貓兒狗兒還有情分呢,何況我們,如今聽說他們俱各平安,我便放下心來。」
說完,問道:「賴家抄出十幾萬來,榮國府裡呢?」
紫鵑想了想,搖頭歎道:「都說府裡早已寅吃卯糧了,我只道抄家也抄不出多少東西,不想府裡竟抄出不下二三百萬的財物,多是各房裡的梯己和管事們攢的家業,單是二太太房裡,就有不下五十萬的銀子東西,有咱們家的,有甄家的,還有當年包攬訴訟得的銀子和利錢,還有管家時撈的油水,各處的孝敬,真真是讓人吃驚不已,誰能想到太太竟是個財主。」
說話間,紫鵑連連歎息不已,誰都沒料到賈家最有錢的不是別人,竟是王夫人,據說當初抄家時,連賈赦得了賈母的梯己,也比不上她的。
雪雁皺眉道:「咱們家的東西,沒有發還給咱們?」
按理說,林家的財物都不是賈家的,該當發還才是,榮國府剩下的雖不多,可也不少。
紫鵑搖了搖頭,道:「都是從賈家抄出來的,哪能發還給咱們?就是珠大奶奶的梯己,說是發還了,其中還有一些官員從中盤剝呢,到珠大奶奶手裡的不過是十之三四。咱們家的那些東西,剩下沒用的多是御賜之物,不能折變典當,不然,早被他們用的用,賣的賣了。」
黛玉插口道:「充入國庫便充入國庫罷,橫豎多是御賜之物,便不是,發還了給我們,我也不要,當初按著規矩,是要上繳朝廷的,只是璉哥哥倚仗甄家權勢沒有上繳。」
雪雁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若是發還給了姑娘,姑娘或者上繳朝廷,或者用來賑災濟貧,都是極好的,並不是非要留給姑娘。」
紫鵑笑道:「這都幾年了,你除了當著外人喊奶奶,私下怎麼還是叫姑娘?奶奶現今都生了哥兒了,你也該改改口了。」
雪雁卻道:「我已經習以為常了,橫豎不當著外人叫姑娘,你不必管我。」
眾人聽了,都是莞爾不已。
黛玉輕輕一歎,道:「別說這些了,說說別的罷,咱們家二爺成親了,三爺和大姑娘可說親了?信我還沒拆,等晚上再看,你先告訴我。」
紫鵑精神一振,眉開眼笑地道:「二爺成親了,我來時,二奶奶已經有喜了,就是得了大爺奶奶家書不久的事兒,大姑娘也在相看人家,三爺打算和二爺一樣,等考中了秀才再說親,三爺是爺們,太太說不必太急。」
轉頭看著雪雁,她又說道:「戴總管已經告老還鄉了,現今于總管已經是掌宮大太監了。」
黛玉和雪雁聽了她帶來的消息,無不歡喜。
少時,因問起紫鵑生的是男是女,紫鵑笑回是個小子,名喚王瑞,黛玉忙叫抱進來看看,送了一套金五件作表禮,雪雁送了一個金項圈,一塊長命鎖,黛玉笑道:「好生養著,明兒大了,就叫進來給大哥兒作伴。」
言下之意便是叫王瑞日後跟著大哥兒了,或為伴讀,或為小廝,或為長隨。
紫鵑感激不盡,連連道謝。
這時,前面趙雲來催雪雁回家,雪雁忙起身告辭,黛玉笑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在家裡歇著罷,得了空我去你們家裡看你。」
雪雁笑著答應了。
回到家裡,雪雁先拆開于連生的書信,和自己給他的家書一樣,足足有二十多張,信中說的也是京城一些事情,以及自己又升了的消息,雪雁長長舒了一口氣,于連生今年二十多歲便有這樣的能為,自己總算放心了。
一時命丫頭打開箱子,無非是綢緞衣料玩意兒等,大多都是給麒哥兒的。
趙雲接過信看完,道:「一會子給我收拾幾件衣裳鞋襪,我要出門。」
雪雁收好書信,問道:「去幾日?怎麼忽然出門了?」
趙雲答道:「沈將軍派周將軍去查探另外幾處營地,讓周將軍組建新軍,離此約有百里之遠,極近海岸,因此一早就得出門,大約要去半年或者三個月方能回來。」
雪雁吃驚道:「怎麼去這麼久?三個月便足以訓練出一批驍勇善戰的將士了。」
趙雲淡淡一笑,並沒有言語,有些軍中之事並不能告訴她。
雪雁卻瞬間明白了,自從方千總投奔了沈睿後,軍中一山不容二虎,傾軋日益激烈,不過周鴻一直都謹守規矩,知道自己不能掌握兵權,以免惹得長乾帝忌憚,也一直聽沈睿之命,而不與之爭權,他只管打仗。但是沈睿並不這麼想,大概是容不下周鴻手下帶來的十萬大軍,這十萬大軍的兵權在他手裡,而不是在周鴻手裡,偏偏這些將士都是周鴻帶出來的,一同征戰過沙場,即使周鴻不是一品大將軍,底下將士也聽周鴻的,而不是聽他的。
沈睿把周鴻調去訓練新軍,一則新軍懶散,所有調任之權在自己手裡,周鴻只是個教頭,只要自己一紙調令讓周鴻回來,周鴻便即一無所有,新軍仍歸自己指揮,二則在周鴻不在的幾個月裡,他也能將十萬大軍打散重組,派別人接管。
趙雲勸周鴻聽從軍令,虎符往往是虛的,將士們更信任佩服比他們強的統領,尤其是周鴻這樣的人物天生就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讓人信服。
掌兵權和得人心相比,後者更為有用。
周鴻喜愛疆場,本就是不喜朝廷上的爾虞我詐,寧可同將士喝酒吃肉,也不願在京城裡與紈絝子弟談論風花雪月,只是沒想到自己到了西海,竟惹得沈睿如此忌諱,將帥不和,乃是軍中大忌,雖說邊境近來安穩,但是隱患猶在,寧可避開,也不想與之硬碰硬。
雪雁寫信給于連生的時候,將此事說給他聽,都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睿忌憚周鴻,自然不會讓人傳進京城裡,而周鴻也不屑於此,雪雁卻知道長乾帝的心思,雖然不願周元父子文臣武將聯手,但是更不願西海沿子的大軍出亂子,讓外人趁虛而入。
信寫好了,一時卻不好送出去,雖有驛站,到底不如自己人送的便宜。
雪雁打發人去問邢岫煙,聞得薛蝌打算八月啟程,她便將家書放在妝奩內,安心養胎,閑了給于連生做兩身衣裳鞋襪,又買了一些西洋藥和西洋玩意兒,他們住在西海沿子,常能見到外國人,一說要買西洋藥和西洋玩意兒,幾個外國行商都親自送上門,其中幾樣西藥在京城裡罕見,雪雁買下來,打算連同書信一同捎給于連生。
其後,雪雁不斷寫些西海沿子的所見所聞,都和書信放在一處,叫于連生知道。
這日一早,她扶著腰在院中散步,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忽然聽人通報說寶琴過來了,她忙命人快請,卻見寶琴帶著一個外國少婦過來,那少婦天生的金髮碧眼,雪肌玉膚,真可謂是國色天香,渾身打扮得珠光寶氣,額上打著聯垂,更顯得好看。
雪雁並非初次見到外國人,並不如何稀罕,只看著寶琴,問道:「這是做什麼來?」
寶琴笑道:「她叫愛麗絲,那年我在大觀園裡念的詩就是她做的,學說咱們的話兒,讀咱們的四書五經,我本想著見不到了,沒想到這回竟能再見到,就帶過來給你們見見。」
愛麗絲向雪雁問好,他們在這裡經商,對於戍守於此的將士十分忌憚,常常送禮打點。
雪雁聽她語言流利,並不似許多外國人那樣口齒生硬,暗暗讚歎,忙笑道:「快請進來坐,久聞大名,今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一面說,一面叫人倒茶。
愛麗絲跟著進去坐下,喝了一口茶,先讚道:「好香,竟是沒有喝過的茶。」
雪雁抿嘴一笑,道:「這是貢茶,尋常難得,你若是喜歡,一會子拿兩瓶給你帶回去。」雖然這些茶葉是進貢的,但是地方官員在進貢之前,總會預備一些孝敬戍守本地的將領,因此黛玉得了許多,分送了她好些。
愛麗絲聽了,頓時大喜過望,連連道謝,然後笑道:「夫人真真大方,我喜歡得很。柳夫人說夫人買我們帶來的貨,因此我央求柳夫人帶我過來拜見夫人。」
雪雁道:「是有這麼一件事,怎麼,我買的竟是你們帶來的?」
愛麗絲點頭道:「是的,這次柳夫人的哥哥得的也是我們家的貨,我們用黃金、寶石、香料、象牙、羽緞、哆羅呢等物換薛先生的綢緞、茶葉和瓷器,不過藥卻賣得不好,薛先生買的也不多,聽說夫人很是買了不少我們的藥,難道夫人知道我們藥的好處?」
雪雁聽完,笑道:「只要能用到實處,自然是好藥。你們帶來的金雞納霜極好,只是數量不多,我還打算多買一點子送人呢。」她並不是都送人的,自己也留了一些,尤其是金雞納霜,可遇而不可求,留著也算是防患於未然。
愛麗絲聽得十分歡喜,道:「我們還有一些,今兒特地帶來送給夫人,另外,還有一些我們那裡的東西,不成敬意,請夫人莫要嫌棄。」說著,送上拜禮的禮單。
卻見愛麗絲送的乃是自鳴鐘一座,象牙船一隻,哆羅呢四匹,羽緞四匹,寶石一盒,洋煙一盒,金雞納霜兩盒,還有玫瑰清露四瓶,這些在京城裡都是極為罕見的貢品,但是因為邊境通商的緣故,反而只是尋常之物,譬如說進貢宮中的羽緞羽紗只二三匹,但是邊境官員所得卻不下十幾匹,且在他們那裡也並不昂貴,因此愛麗絲送得十分大方,她來時已經打聽過了,雪雁的夫婿雖然只是幕僚,但是卻很得周鴻的信任,她知道寶琴和周家、趙家的情分時,立刻便備了兩份禮物,送給黛玉的比給雪雁的又加厚一倍。
愛麗絲比寶琴大七歲,經歷的事情又多,在西海沿子這些日子裡,很明白天朝的人情往來,他們若想長久地做好生意不受剝削欺凌,便得打點好這些人物。
雪雁推辭不得,次日便回了禮,貢茶、宮緞和官窯瓷器,都是百裡挑一的上品,比愛麗絲家和薛蝌交換的東西強了十倍,畢竟薛蝌採買過來的貨物都是民間常見之物。
愛麗絲見了雪雁和黛玉回的禮,驚歎不已,都當寶貝似的收藏,離開時,戀戀不捨地過來辭別,可巧碰到麒哥兒在院中頑耍,當即送了一個金自行船給他,上了發條,擰緊,船便能在水中自行行駛,麒哥兒喜歡得不得了。
雪雁在寶玉的怡紅院裡見到過這樣的自行船,倒也不甚在意。
轉眼間進了八月,雪雁即將臨盆,越發小心地保養,輕易不出門,又請了穩婆在家,卻因趙雲尚未回來,未免有些悶悶不樂。
薛蝌在家裡住了三個多月,大半貨物都已脫手賣給外國人了,尤其綢緞、茶葉和瓷器三樣,換了許多洋貨,下剩一半貨物賣掉換了黃金,也賺了十幾倍的利息,除去各樣使費稅銀後,便將寶琴和雪雁該得的金銀送過去。
雪雁看著薛蝌送來的銀兩,暗暗咋舌不已,一來一去,竟賺了四萬兩銀子,難怪都說經商賺錢,果然是暴利,也虧得有周家庇佑,方保薛蝌一路平安。
雪雁謝過薛蝌,託他將自己給于連生的家書東西捎帶進京。
薛蝌打算趁著這幾年在西海沿子有靠山多走幾趟,聞言,忙答應了,出發時,自然也有周家下人帶著黛玉的家書和禮物回京孝敬周元夫婦。
薛蝌走後,雪雁心裡盤算銀子的用處,黛玉過來,聽了說道:「橫豎放著也是白放著,咱們不知道在這裡住幾年,拿些出來置辦些良田,年年都有進項,咱們家單靠那幾兩銀子俸祿能做什麼?還不夠做兩件衣裳,我已打發人去看地了,等到回京時按著原價折變便是。」
雪雁笑道:「姑娘說的是,拿一半買地,另一半就多多購置些洋貨,外國人帶過來的寶石香料象牙都是極好的,攢下來將來給我們姐兒做嫁妝。」
黛玉瞅著她的肚子,道:「大約快生了罷?你怎麼知道是個姐兒?」
雪雁笑道:「便是這胎不是,日後總能生個姐兒。」
三天後是八月十五,雪雁十月分娩,果然平安生下一女,喜得黛玉連聲說她是兒女雙全,湊了個好字,等到滿月後,便取了一個乳名叫好兒。
彼時周鴻趙雲未歸,也只有她們娘兒們熱鬧。
雪雁買完地後,便開始給女兒攢嫁妝,大筆採買洋貨,其中自鳴鐘、黃金、寶石、象牙、香料和各色哆羅呢羽緞羽紗等物都買了許多,女孩子天生弱於男人,她雖待兒女一視同仁,但是卻覺得不如少給兒孫財物,令其自己掙來,而多給女兒一些,出嫁底氣足些。
黛玉得知後笑道:「別人都是重男輕女,不想你卻反其道而行之。」
雪雁道:「若是女孩兒也能掙一番事業,何必如此?若是子孫爭氣,不給他們留下家業,他們也能掙出一份來,給的多了,日子未免過於奢靡而導致不思進取,瞧瞧榮國府裡就知道了,倘或當初都是貧苦人,也不至於到了這樣的地步。」
黛玉聽了,深以為然,讚道:「難為你有這樣的見識,教導兒孫總要嚴厲些,咱們都見到了何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總不能讓自己的後人重蹈覆轍。」
至此以後,教導兒女時,兩人均是窮養兒,富嬌女,外人無不稱奇道異。
薛蝌如同往常進京,周家下人便與之分手,去周家和于連生兩處送信送東西,薛蝌則在自家鋪子裡收拾東西,也有別家的商鋪來買他帶來的貨物,十分忙碌,也不及去探望寶釵等人了,只聽說寶玉出獄二字便不再問了。
卻說書信和東西送到于連生手裡,于連生當即拆看,不覺眉頭一皺。
雪雁能猜測到長乾帝的心思,于連生自然更為明白。
于連生收了信,看罷東西,揀了幾樣連宮裡都罕見的東西孝敬給長乾帝。
長乾帝整頓吏治大有所得,昔日勳貴世家皆已灰飛煙滅,四王之權都收了回來,西寧王府已滅,剩下的三家,南安王府沒了兵權,如今夾著尾巴做人,北靜王爺也不敢和人結交了,八公除了六個,還剩兩家老實本分的,因此長乾帝偷得浮生半日閑,見了于連生孝敬的東西,問道:「竟有西洋藥?這金雞納霜連宮裡也不過就那麼一點子。」
于連生笑道:「都是小人那妹子從西海沿子託人捎來的,雖在京城裡少見,但是那邊的外國行商卻帶了不少過來,因此小人的妹子多買了些。」
長乾帝聞聲瞭然,道:「西海沿子那邊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于連生想了想,道:「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只是說那邊外國人多,金髮碧眼的,也有紅髮藍眼的,和咱們大不相同,外國人慕天朝之威,也學四書五經呢。」
長乾帝聽了,甚為自得。
于連生又說起西海沿子的諸般趣事,這些雪雁在信中也說了,漸漸說到軍中之事,但並沒有明說,道:「周將軍本管著十萬大軍,老爺吩咐周將軍過去也是想打得邊境小國聞風喪膽,只是近來無戰事,周將軍竟去做教頭了,幾個月都沒能回來一趟,小人那妹子因妹婿數月不回,便在書信中抱怨給小人聽,小人覺得不大妥當,故稟告老爺。」
軍中之事不得外傳,趙雲當初便沒有告訴雪雁,雪雁深知其理,便只在信中說方千總如何求納鴛鴦不得轉而納沈家丫頭為妾,然後抱怨說趙雲跟著周鴻一去幾個月不回等等。
長乾帝眉頭一皺,道:「聽這意思說事將帥不和?」
沈睿雖只是一品將軍,但卻是長乾帝派去的統帥,只是沒有大元帥之稱。
于連生低聲道:「小人不懂這些,小人的妹子的信中也沒說,小人隱約覺得是這麼個意思,不然沈將軍怎麼偏派了周將軍去訓練新軍?周將軍是何等樣人,巡查邊境,安排將士,好生備戰才是正經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教頭。」
長乾帝道:「信在何處?你將信中所言,一一如實說將出來。」
于連生鬆了一口氣,連忙照實說來。於國於民,他都不能任由西海沿子那邊將帥不和,長此以往,軍不知聽誰之令,到那時遇到敵襲必然是無頭的蒼蠅,不能同心協力。
沈睿只顧著自己在軍中的威信,而如此對待周鴻,決計犯了長乾帝的大忌。
長乾帝聽完,登時龍顏大怒,道:「信中所言並不十分清楚,你打發幾個人速速趕過去查探清楚,若果然如此,便將沈睿調回來,令周鴻總管西海沿子諸事。」
于連生一怔,忙道:「老爺是要讓周將軍掌管兵權?周老大人還沒致仕呢。」
長乾帝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我這兩年也想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況周元一家老小都在京城,還怕周鴻在西海沿子反了不成?周鴻行軍打仗少有人及,不能讓沈睿壓著他,橫豎多派些人監察,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們也能先得到消息。」
于連生笑著稱是,如此一來,周鴻更進一步,趙雲也隨之水漲船高,到那時,雪雁亦跟著夫貴妻榮,即便遠在西海沿子,上面無人壓著他們,于連生才算放心。
長乾帝有了這樣的意思,于連生立即便派人去查探,並不能依雪雁一封書信作準。
料理完此事,已經是年下了,年下忙碌,直到上元節後,長乾帝方放于連生兩日假。
于連生出宮後,獨自一人在家只覺得沒趣,便帶人出門,行走於鬧市,昨日上元節,許多花燈未曾收回,街市上依舊亮如白晝,熱鬧非凡。
于連生吩咐小太監買了一個花燈,自己提在手裡,歎道:「想當初未進宮時,哪裡能有什麼花燈賞玩?那時年紀小,只盼著有朝一日有錢了,也學人家在上元節裡點花燈,只是如今有錢了,卻沒那時的心思了。」
跟著他的小太監笑著恭維道:「大總管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在意這些小玩意兒了,別說這樣的花燈了,按著大總管的本事,便是用金子堆砌出十個八個來也是輕而易舉。」
于連生噗哧一笑,道:「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
說完,忽然道:「昨兒個上元節,周貴人賞了一個玻璃繡球燈給我,你記著,回去收拾出來,等到薛蝌回西海沿子時,捎給麒哥兒頑。」
小太監聽了,忙滿口答應,謹記在心。
于連生又逛了一回,小太監提醒道:「聽著梆子聲,已經三更了,大總管回去罷。」
于連生攏了攏斗篷的前襟,點了點頭。
一個小太監忙先奔回街口,片刻後回來,身後跟著一頂轎子。
于連生坐在轎子裡回去,行到中途,忽聽一陣打罵之聲,忙問發生何事了。
小太監過去,不消片刻便回來了,隔著簾子道:「是一個打更的衝撞了賈雨村賈大人的轎子,隨從的差役僕從正在打那個更夫呢。」
于連生想起賈雨村的所作所為,他生平最恨這等忘恩負義的人,便掀開簾子下轎,大步走了過去,人未到,聲先至,道:「喲,誰這麼不長眼睛,得罪了賈雨村賈大人?叫咱家瞧瞧,明兒個咱家也避開些,免得被衝撞著。」
聽到于連生尖細的嗓音,被毆打吐血的更夫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怔怔出神。
于連生微感詫異,挑起花燈走近,不及看那更夫,便見賈雨村慌慌張張地從轎子裡出來,對于連生拱手作揖,道:「老內相怎麼在這裡?」一面說話,一面讓人將自己的轎子挪過去,給于連生的轎子讓路。
于連生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聖人賞了咱家兩日假,咱家出來看看花燈會。」
賈雨村心裡羡慕非常,恭維道:「到底是老內相,別人便沒有這樣的體面。」
他的奉承于連生並不覺得受用,道:「別說這樣的話,咱家不過是個太監,當不起賈大人這麼說。這個打更的怎麼得罪賈大人了?咱家可是聽著他打的梆子聲回家的,賈大人看在他跟咱家明示時候的份兒上,饒他一回罷。」
賈雨村連稱不敢,喝命下人放過更夫。
等圍著更夫毆打的差役僕從散開,于連生方就著花燈的微光打量更夫,只見他裹著一件破舊肮髒的氈斗篷,披頭散髮,形容憔悴,又被打得鼻青臉腫,瞧不出面目,于連生看罷,頓時心生憐憫,當初他未進宮時,何嘗不是這樣任人欺凌,便吩咐小太監道:「帶他家去,拿藥給他敷上,也請大夫瞧瞧,別傷了筋骨。」
小太監答應一聲,走過來對那更夫道:「咱們大總管憫恤你,是你的福分,跟我走罷。」
更夫看了賈雨村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賈雨村含笑給于連生讓路,等到于連生坐的轎子走遠了,方暗暗啐了一口。
于連生回到家裡,頭一件事便是讓人請大夫給那個更夫治傷,又叫人拿了上等的棒瘡藥,道:「叫人燒了熱水來,讓他洗洗澡,再拿我不穿的衣裳出來給他更換。」
小太監正要答應,卻聽那更夫嘶啞著嗓子道:「不勞于公公費心了。」
于連生聞聽此言,不禁奇道:「你認得我?」
他現在已經是大明宮掌宮內相,幾乎無人叫他舊日的稱呼了。
那更夫微微點頭,道:「于公公不就是雪雁認的哥哥?那幾年于公公去我們家找雪雁時,我亦曾見過于公公,只是一別多年,我到了這樣的地步,因此于公公沒有認出來。」
于連生聽了,忙吩咐人舉燈湊到更夫跟前,細細打量,驀地道:「你是榮國府的寶二爺?」
那更夫緩緩地點了點頭,羞愧道:「讓于公公見笑了。」
于連生聽了,暗暗稱奇,忙叫人備了熱水和茶果送來,問道:「寶二爺是八月裡出獄的罷?怎麼做了更夫了?倘或我沒有記錯的話,周家將府上人等已經妥善安置了,府上大太太等人南下回鄉,寶二奶奶卻留在京城裡等著寶二爺出來,雖無錦衣玉食,但有周家照應,也不至於讓寶二爺衣食無著,寶二爺如何在深夜打更?」
于連生不敢相信寶玉這樣的公子哥兒竟願意做打更的活計,行走於夜間。
聽了于連生這番話,寶玉幽幽一歎,慘然道:「一言難盡。于公公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謹記在心,只是夜深了,我還要打更,該告辭了。」
于連生見他執意如此,宛然不是昔日的富貴公子,形容枯瘦,面目憔悴,明顯吃了不少苦頭,唯有歎息,也沒強留,只將棒瘡藥遞給了他,然後送他出去。
寶玉將棒瘡藥塞在懷裡,依舊穿街過巷地打更。
作者的話:
蔣玉菡作詩,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