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因與果（二十一）
聽著百合子的話語，影弦忽然不掙扎了，只半垂著頭，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百合子倒是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今天我才弄明白，殺人的人和讓人變成妖物的人並非一人。你是那殺人的人，可你白日裡卻分明慈悲。故而，老身猜測——」百合子頓了一下，看向影弦的眼神竟含了悲憫，「你是心魔入體。過去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白日裡慈悲行善，夜裡則被心魔控制心神，肆意殺戮。我說的可對？」
影弦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開口：「算是對了吧。」
「可憐人！」百合子搖了搖頭，「今日你既然自願讓我帶你來這裡，想必也是想讓這一切有個了結。你且放心，你死之後，我們會超度你的靈魂。而那讓人變成妖物的人，我們也絕不會放過！」
「我本來是覺得這樣最好，我也不想再超度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了。我本來以為在你們來之前，我要做的事能了結。」說著，影弦猛然抬起了半垂的頭，那一雙墨色的眸子竟然變得血紅！
「現在——卻是不行了！」
說著，影弦周身泛起了金光，符咒絞成的鎖鏈竟開始層層斷裂！
不少小舟上的陰陽師開始咳出鮮血，身形東倒西歪，甚至還有幾個栽到了海裡。零子拼命咽回了湧上喉間的甜腥，大喝：「所有夕月一族的弟子堅守本位！」
小舟上的陰陽師聞言勉力穩住身形，符咒上的藍光盛了不少。
影弦見了，雙眸裡的血色也愈發旺盛，沒見他做什麼動作，那層層捆住他的符咒竟然「轟——」地一聲，炸裂開來！
「快走！他已經被心魔控制住了！」百合子看了眼快要暗沉下來的天色，對著零子大聲喝道，「你們不是對手！快帶著夕月一族的年輕弟子離開！等松鶴回來再誅殺他！」
因著符咒被破，零子吐出了一口鮮血，但她本人卻不甚在意地抹去了唇邊的血跡，也跳上了岸，厲聲道：「哪有妖物就在眼前卻不誅殺的道理！」
說完，她做了個手勢，大聲喝道：「變陣！」
小舟上的陰陽師相互對視了幾眼，還是依著零子的命令換了位置與印式，幾乎只是一瞬，一個血紅的結界兜頭罩住了小島！
結界罩住小島的一瞬，神月只覺得體內的力量凝滯住了，哪怕邁動步伐都分外困難。她看向護在她身前的殺生丸，可他的背影依舊堅實。
事態的發展遠遠出乎她的意料。他們本是來幫撫子解脫，可魘魔塔卻早就損毀；而他們一路上遇到的屠戮人性命的惡魔，竟然是影弦！
這怎麼可能？他明明那麼慈悲。
不……她每晚都會陷入夢境，若是影弦只有晚上才會失去理智的話，她確實是發現不了的……
影弦看了眼只在海面上剩下一線的殘陽，眸裡的血色越來越濃郁，殺意在他周身不受控制地釋放。
殺……殺……殺！
不！不行！
影弦立在原地，手上的指甲驟然變尖變利。在眾人驚駭的目光裡，他竟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而掐住脖子的那雙手青筋暴露，顯然沒留任何餘地。
神月死死盯著影弦，卻看見紫色的霧氣開始自影弦的身體逸散而出。影弦的面容幾乎隱沒在霧氣裡，顯得猙獰而痛苦。
「影弦……」神月忍不住出聲。
影弦順著聲音望去，卻找回了最後一絲的理智。
對了……要殺了她！
無論如何——都要殺了她！
影弦猛然放下了掐住脖子的雙手，身形驟起，朝著神月襲去！
零子、百合子還有殺生丸卻在此刻與影弦一同動作，淺粉的靈力與瑩藍的符咒一同招呼到影弦身上，妖力凝成的蒼龍也朝著影弦呼嘯而去！
力量的撞擊爆發出炫目的光華，可光華散滅後，四周卻歸於暗夜。
神月看了眼天邊，心頭一凜。
太陽，落下了。
被圍攻的影弦卻是毫髮無損，神月可以看見他周身的紫色霧氣愈發濃郁，雙眸猩紅，尖利的牙探出唇外，頭上也長出了一對犄角！
殺生丸護在神月身前，手裡緊握著爆碎牙，心裡卻暗道：「該死！」
這結界似乎是用來抑制妖魔的，他並非沒有受到影響，剛才的一擊，幾乎傾盡了他的全力。因為和影弦對過多次的招，他看得出來，影弦也受了影響。
但即使如此，影弦的實力也要高出他們太多！
影弦看著在他身前的百合子和零子，忽然「桀桀」地笑出聲，只輕輕一擊掌，一股混沌不明的力量忽然間自他身體裡往外急速擴散！
百合子見狀連忙推開了零子，可她本人的脖子上卻多了一道狹深的傷口。星星點點的螢光從傷口裡面逸了出來，盡皆鑽入影弦的口鼻。影弦彎起了唇角，似是極盡享受，可百合子的臉色卻迅速灰敗下來，胸膛很快便沒了起伏。
一旦沒了螢光，影弦便皺起了眉，一下踢開百合子的屍體，走向了零子。
神月看著這一切，意識卻模糊起來。
這種時候……
她又跌入了熟悉的夢境裡面，可這一次，連水底裡面刺骨的冰寒那人影都替她承受了。
夢境結束後，她周圍是一片黑暗，唯有那熟悉的人影周身泛著微光。
「快讓我醒來！」神月急切地看著人影，「外面……」
那人影只是輕笑了一下，「說的好像你醒來就能打得過影弦一樣。」說完，人影拍了拍神月的肩膀，「外面那個是我的……老朋友。你們沒有一個能敵得過他，就算一起上也是一樣。」
神月定定地看著人影，「那你把我留在這裡，他就不會殺我了嗎？」
「我沒有留你啊。」人影的聲音似是有些無奈，「我只是想和你說一件事。」
「什麼？」
「今天以後，你不會再陷入這樣的夢裡面了。」人影再次拍了拍神月的肩，「說起來很抱歉讓你承受這麼長時間的苦楚，我很盡力地嘗試，也只能逐步替你分擔，將你拉離這裡。」
神月聽了，神色緩和了下來，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曾說這裡是『雙璧』，魂之容器。那麼，我所經受的到底是什麼？」
人影深吸了幾口氣，才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解釋道：「我的回憶……而已。」
人影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只道：「想阻止影弦的話，需不需要我借你點力量？」
「你想做什麼？！」神月當即後退了一步。經歷過月蓮的事情，她對這種事已經無法信任別人。
「你是想簽訂契約？還是想控制我的身體？」神月死死盯著人影。
人影聞言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半晌，輕笑了出來，「算啦，我不收你的報酬。」說完，人影卻是一下伸手觸到了神月的眉間！
第147章 因與果（二十二）
神月睜開眼睛的時候，影弦還在朝著零子走去，仿若她剛才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無數泛著藍光的符咒自零子的袖中飛出，那些符咒無火自燃，各自以詭異的軌跡朝著影弦砸去！
太慢了！神月暗道。
在此刻神月的眼裡，那些符咒的軌跡、落點還有攻擊的死角全都一清二楚。
果然，沒見影弦有什麼動作，卻毫髮無傷地走過了大片的符咒。
眼看零子還要再次出招，影弦卻是不慌不忙地伸出手。
不好！他要出招了！
神月也不及多思，一個箭步便躥到了影弦面前，反手一架，便擋住了他出招的手。
殺生丸見此情景，金瞳卻是微動。
剛才，他甚至連神月的動作都沒有看清。
這不是神月應有的速度！
「神月？」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握住刀的手卻是越握越緊。
神月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卻又一時解釋不清夢裡的事，只道：「這次交給我來解決吧。」
殺生丸看著神月，心頭卻是一凜。
不知何時，神月那雙墨黑的雙瞳竟變得血紅！
影弦看著這個擋在他面前的人，竟渾身顫抖著後退了幾步，喉嚨裡發出了意味不明的音節。
神月湊近了去聽，影弦竟又顫抖著連連後退，喉嚨裡只不斷重複著那幾個音節。
「影弦……」神月看著面前的人，有些無措。一路上，這個陰陽師都是無比強大、無比慈悲，現在他竟然化身妖魔，但卻在她面前渾身顫抖。
影弦盯著神月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渾身顫抖，頭深深垂下。
神月吃了一驚，忙去攙他，但他卻又一下揮開了神月的手，猩紅的雙眸裡閃動著殺意。
可等他做完這個動作，卻又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揮開神月的那只手，忽然咆哮著用另一隻手折斷了這只手！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這個小島上分外刺耳。
可他斷了的那只手卻還想攻擊他身前的神月，他的另一隻手便死死扣住這只手。而影弦本人不住地咆哮著，狀若瘋魔。
神月看著這一切，只覺得一頭霧水，就像影弦的身體裡似乎住了兩個人，一個無論如何也要殺她，另一個卻對她無比敬畏。
她不理解影弦對她忽然產生的殺意，更不明白她有什麼值得失去理智的他敬畏的。
忽然，零子走上前，大袖裡滑出了一柄短刀。
「你要做什麼？」神月一下捏住零子握刀的手。
她以前見過零子，知道零子是為了除妖不顧一切的人。影弦做了什麼是一回事，但她不能讓影弦就這麼死了，起碼應該讓影弦清醒地解釋清楚所有的事！
零子看著神月的眼睛，卻是對著神月擲出了符咒，「你們果然都是妖魔！都是一夥的！」
太慢了。神月心道。
在神月眼裡，那張符咒和慢慢悠悠朝著她飛過來的螢火蟲並沒有什麼兩樣。神月伸出兩指，輕易地夾住了符咒，符咒很快便化為齏粉，紛紛揚揚灑落半空。
零子見一擊不成，竟不管不顧地朝著跪地的影弦扔出了另一張符咒，似乎無論如何也要多誅殺一個妖魔！
神月忙伸手攔住了那張符，同時卻是一下將零子扔出老遠！
「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殺了他的！他這樣，或許是有什麼原因的……」神月定定地看著零子。
說到一半，神月忽覺身後風聲乍起，她趕忙回頭，卻見影弦站了起來，渾身依舊顫抖，但洶湧的力量卻從他的身體裡湧出，直朝著她而去！
就好像是，他拼盡全力，克服了畏懼，也要殺她。
——無論如何，也要殺她！
神月還未回轉過身，兩道影子卻是比她更快地動作了。
影弦驟然定住，周身洶湧的力量一下消散。
神月定睛，卻看見兩把刀，同時貫穿了影弦！
一把是爆碎牙，從影弦的後心直直穿過前胸。
另外一把，卻是一直被影弦帶在身邊的撫子！
殺生丸面無表情地收刀，鮮血從影弦的胸口四濺。影弦的步伐踉蹌了一下，卻還是朝著神月走去。
這時，插在影弦心口的撫子泛著金光嗡鳴了起來。鬼使神差地，神月握住了撫子，撫子卻沒有排斥她，反而嗡鳴聲更甚，似是催促她拔刀。
看著影弦猙獰痛苦的面容，神月忽然明白了什麼。
影弦明明知道百合子會認出他，但清醒時的他還是救了她；
他明明知道百合子邀請他來這裡，只能是為了誅殺他，可他還是來了；
清醒時的他有多慈悲，知道自己造成的殺戮就會有多痛苦；
他本來到這裡是為了幫撫子解脫的，如果魘魔塔沒有損毀的話，現在撫子應該已經往生了，而他，會被陰陽師捉住。
然後，他會心甘情願地被處死！
——他是來求死的！
看著慢慢靠近的影弦，明明影弦長出了犄角，露出了利齒，已是一副惡魔的面容，可神月卻無端記起他超度亡者時的模樣，金光大盛，眉目悲憫——恍若神祗！
神月深吸了口氣，逼迫自己正視著影弦，一下拔了刀！
鮮血自影弦的胸膛噴湧，有幾滴濺到了神月眼裡。而她手上，無數鮮血沿著撫子的利刃滑落，滲進泥土中，仿若在地上開出了層層疊疊的豔紅花朵。
「影弦，今後由你擔任戰神之職。」
男子的聲音喚起了神月的注意，她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不在那個小島上，而身處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裡。大殿四周，立著不少人，有男有女，均面容嚴肅。
大殿正中，一個身穿月白外衣的男子正將一柄長刀交於半跪在他下首的人。跪在男子下首的人一開始半垂著頭，一直到長刀遞到他面前，他才恭敬地伸出雙手接了。
而此時，他才抬起頭，沉聲說道：「多謝神主大人信任！」
神月花了一些功夫才看出此人是影弦。因為此刻的影弦身著沉重的白甲，面容齊整，哪裡有日後的酒鬼陰陽師的樣子。
「很好！」被稱為「神主」的人拍了拍影弦的肩，「以後由你帶領大家清剿魔族！願你鋒刃所過之處，如入無人之境！」
第148章 因與果（二十三）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神月目睹著身著白甲的影弦衝鋒在前，也目睹著白甲浸上一層層血污，唯有那把長刀依舊泛著冷光，不知疲倦地斬下一顆顆頭顱。
一直到後來，就像神月在碧落裡看到的壁畫一樣，狂風呼嘯，海浪滔天，驚雷游走，長空蒙上血色，山河湖海也泛著赤紅。天上地下，無數人影顫抖，血雨自其間傾瀉。
終於，為首惡魔的頭顱被斬下。那頭顱被懸在高高的旌旗上，溫熱的血沿著旗面不住地流淌。
神明們取得了勝利，最後幾乎清剿了所有的惡魔。
接下來時連日連夜的宴飲歡歌，歌美酒濃，加上無數的貢品，召顯著神明無上的威能。
神月又看著神明們建起了高聳入雲的白塔，將為首惡魔的頭顱鎮在塔底，並在塔內繪上了這場戰爭的始末。
這本該是神明最為鼎盛的時期，可一場仿佛詛咒的噩夢卻開始將他們死死纏裹。所有神明的力量都開始漸漸潰散，不斷有神力弱小的神明湮滅。碧落城沒過多久便是人心惶惶。
神主一開始認為是惡魔的報復，後來不惜翻山倒海，找到了為首惡魔失去頭顱的屍身，當眾挫骨揚灰。
可這一舉措並沒有效果。這時候，卻有神明發現可用他人的力量為自己延壽，可那被吸取力量之人卻會大大縮短壽命甚至立死。即使如此，還是有大批大批的神明開始獵殺碧落城裡尚未成為神明的靈物。
碧落城裡人人都擔憂著自己朝不保夕，可神主依舊嚴守著法令，不許神明下界，更不許神明濫殺靈物。
最後，為了活命，開始有神明勾結僅剩的惡魔，幫助惡魔進入碧落，奪回首領頭顱；而他們，則趁著惡魔牽制神主的時候逃竄下界！
神主的力量也在潰散，竟然沒能阻止這些人。
再後來，神主為了阻止神明們在人界徒造殺孽，隻身下界，將逃往人界的神明誅殺了個乾淨！而神主，也因此幾乎陷入湮滅的境地。
神月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靜立在一旁，遠古的真相一幕一幕地展現在她面前，她卻無法做出評判，只隱約覺得悲哀。
影弦是知道神明勾結惡魔這件事情的，但卻因為不忍心阻止同族求生而沒有告訴神主，但他本人卻又不忍用他人的性命延壽，因而也沒有下界，只是留在碧落。
最後，神主幾乎用盡自身的力量設了結界，好讓神明再無法下界。
神月看著影弦最後坐困孤城，看著與他熟識的人一個一個湮滅，也看著影弦將那身白甲深深封存，再也沒有穿過。
那一日，影弦正在打掃自己的院子。他的院裡栽了幾棵梧桐，一到秋日，便有枯黃的葉四散紛飛。而能替他打掃院落的僕從已經盡數湮滅。
「影弦，你想活命麼？」男子的聲音忽然自院落的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一旁的神月停了，卻是一凜。
這是……傀儡師的聲音。
脫去白甲的影弦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神色也沒了從神主那裡接過長刀時的銳利，他只是扶住了掃帚，淡淡開口：「你竟然還敢來？」
「不不不，我現在並不在九天。伊耶那岐設下的結界讓我連靠近這裡都不能。」那聲音含著怨毒，但一閃而逝，「我現在只是想辦法和你通上了話而已。」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影弦頓了頓，繼續用掃帚把院裡的落葉堆到了一處。
「你難道不想知道神明湮滅的原因麼？」
影弦的動作一下頓住了，握著掃帚的手青筋暴起，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說。」
「我也是拜會過伊耶那美大人之後才知道的。說起來我還是很感激伊耶那美大人當年挺身而出為魔族說話的。只可惜……」說著，傀儡師嗤笑了一聲，「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神主伊耶那岐一心為了所謂的『道』，不聽她的諫言，甚至將忤逆自己的妻子打入了黃泉……」
影弦半垂了眼，打斷了傀儡師，「那兩位大人的事，不是我們可以置喙的。我只想知道原因。」
傀儡師聞言，冷笑一聲，「因為平衡。」
「平衡？」
「獨陽不存，孤陰不長。神力與魔力，說到底只是相互排斥的兩種力量而已。」傀儡師嗤笑，「伊耶那岐卻將這當做了立場。」
影弦立在院中，沉默了良久，才緩緩問道：「因為我們殺光了魔族，所以我們也不能存在，對麼？」
「對。九天之上的『天道』在懲罰你們。」
神月立在影弦對面，看著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手背上青筋更甚，過了許久才漸漸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麼目的？」
「我說了，我想讓你活。我有辦法幫你。」
影弦久久沒有說話，秋風乍起，被他堆好的梧桐枯葉再次起舞，陽光在地上勾勒出它們飄搖的身影。
影弦看著地上淩亂的落葉，忽然問道：「為什麼是我？」
神月在一旁看著，心底也泛起了疑惑。
按理說，這些神明剿滅了魔族，現在他們遭到了報應，傀儡師應該快意都來不及。再加上影弦曾經身為戰神，殺死的魔族應該是最多的，就算傀儡師幫誰也不該幫他的。
「我說了，獨陽不存，孤陰不長。你們要是死光了，我們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你們？魔族只剩下你一個了，哪來的『你們』！」影弦聞言卻是撫上了腰間的那把長刀，「難道你想復活魔神？別癡心妄想了！就算魔神頭顱在你手上，魔神的身軀已經挫骨揚灰！」
傀儡師聽著影弦的話，卻只是冷笑，「不愧是伊耶那岐親選的戰神，對我們的敵意果然是一等一的。說到現在，你到底還想不想活命？」
神月看見影弦握住刀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過了半天才緩緩放下，「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是我？」
傀儡師也沉默了一瞬，「我打探到，伊耶那岐將最後的力量當做補償給了他的靈物，月蓮。可是她畢竟是靈物之身，這樣的力量她是守不住的，潰散是遲早的事。到那時，碧落城裡面的神明若都死了，伊耶那岐的力量再潰散的話，魔神大人就更不可能複生了。」
「為什麼是我！」
這回，傀儡師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句用下戰書般的語氣開口：「這是我們對你的報復，你敢接麼？」
第149章 因與果（二十四）
「有何不敢！」話音剛落，風流縈繞影弦周身，攪得滿地落葉四散飄飛，擾得素色大袖上下翻舞。
影弦此刻明明只是扶著一把掃帚，神月看著他，卻覺得他正提著他那把長刀，踏上戰場，斬魔斬鬼，鮮血四濺！
神月在一旁，只覺得深深地不安。
明明傀儡師甚至已經說出來了，是「報復」，可是影弦還是要往裡面跳。
或許無論多麼憎恨魔族，影弦內心裡，也是想要活著的。
她看著影弦在傀儡師的指點下，先是用伊耶那岐贈予的那把神兵為祭，將碧落的結界打開了一個小缺口，下界後與傀儡師會面。
之後，影弦卻被傀儡師偷襲而失去了意識。
神月所看到的是影弦的回憶，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她看到的也是一片黑暗。
等到那片黑暗漸漸消散，傀儡師竟然守在影弦的身旁，斗篷的帽檐依舊遮住了他的帽檐。他看著影弦，忽然輕笑出聲，「從今以後，你就能高枕無憂地活下來了。」
「你對我做了什麼？！」
「『天道』的懲罰是針對神明的，可我又要讓你承載你那份神力，又不能讓你死……」傀儡師微微仰起頭，露出了微彎的唇角，「所以，我只能在你身體里加一點東西，擾亂『天道』的視聽。」
「你加了什麼！」影弦一下上前，揪住了傀儡師的衣襟，可下一瞬卻是渾身顫抖，面容猙獰地朝著傀儡師一點一點跪了下來！
「是不是感到發自內心的敬畏？有一種想要朝拜我的衝動？」傀儡師哈哈大笑，一腳將跪在地上的影弦踢得老遠。
可影弦只是渾身顫抖地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朝著傀儡師跪了下去。他的神情明顯是不願的，面容掙扎而痛苦，冷汗淋漓而下。
「其實你也不必感到羞恥，我剛才不過施加了一點威壓，低等魔族對高等魔族的威壓就是這般，絲毫也不能抵抗。這是刻進血脈裡的，不是意志能抵抗的。」傀儡師又大笑了幾聲。
「你說我是……」影弦顫抖著抬起頭，艱難地開口，「低等魔族？」
「不對。我說的不準確。」傀儡師拍了拍影弦的肩，卻只讓影弦顫抖得更厲害，「我只在你身體裡混入了最低等的魔族的血肉與魔力，你還是有神明的血脈的。最多只能算是……」影弦頓了頓，嗤笑了一聲，「——半神半魔。」
「你！」影弦手上的青筋暴起，硬是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可傀儡師只是一挑眉，卻又讓他跪了下去！
「對了，提醒你一件事。」傀儡師用兩指挑起影弦的下頷，將影弦這幅狼狽的樣子上上下下看了個遍，「低等魔族最不擅長的就是控制自己的心智。你以後可要注意修身養性，不然少不得會做出殺人放火的事呢。」
說完，傀儡師又狠狠踹了影弦一腳，才笑著說道：「我還給你留了特殊的禮物。你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吧。」
「對了……」傀儡師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上前，勾起影弦的下頷，強迫影弦與自己對視，爾後，才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命令你——不准自盡！」
影弦渾身戰慄，神色猙獰，雙手甚至將手腕掐出了烏紫，可唇舌卻不聽使喚，硬是一點一點地吐出了屈辱的音節——「是。」
「很好！」傀儡師大笑著遠離了影弦的視野，「戰神大人以後就體驗一下身為低等魔族的滋味吧！」
神月看著影弦頹然地跪在地上，雙手深深插進發間，雙唇開開合合，細碎的話語從其中迸出，「救救我……有誰來……救救我……」
神月忍不住朝著影弦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可她的手只是徒然穿過他的身體。
這只是影弦的回憶，一切痛苦都是鐵鑄成的事實，絲毫不容更改。
影弦尋過死。
他曾經想活著，哪怕是陷阱，也想活著。
可現在，他卻恨不得立時死去。
但傀儡師對他下的命令竟然讓他不能有絲毫忤逆，每每到最後的關頭，他只能滿臉痛苦地放棄。
令神月沒有想到的是，對影弦而言，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他的身體混入了魔族的血肉不假，卻還有一半的神明血統，「天道」的懲罰仍在繼續，他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吸收他人的力量。
在白日的時候，他還能控制自己。可每每太陽落下的時候，他體內的魔族血統便開始作祟，讓他再壓抑不住這份渴望！
每每太陽初升，影弦迎來理智的同時，還有他周身的屍體。
神月忽然明白，傀儡師口中的「特殊禮物」是什麼了。他其實知道唯一讓影弦活下去的方法只有讓影弦去殺戮。
可影弦不會，死也不會。
所以他才設了這麼一個局，讓影弦不得不活下去。
讓他狠狠跌下神壇，用最低等的魔族的身份，行著痛恨的濫殺之事，求死不得地活下來！
這確實是最狠辣的報復！
影弦幾乎陷入了瘋狂中，有一段時間，每到黃昏，他甚至求人將自己捆起來。
可這沒有絲毫用處，夜裡的影弦會魔化，卻仍能使用體內的神力，幾乎是無敵的，世間沒有什麼能困得住他。
這段時間裡，影弦開始酗酒，似乎醉倒了就能忘記一切。
神月透過影弦的神情就能知道，每次他酒醒的時候，只是更為痛苦而已。
白日裡的時候，如果遇上妖怪騷擾人類，影弦會毫不留情地解決，儘管夜晚，他自己也會化身惡魔。神月看得出來，當村民向影弦道謝的時候，影弦的心緒似乎能平靜一些。
就像是……補償了罪過。
漸漸地，影弦開始以陰陽師的身份行走世界，背後背著沉重的酒葫蘆，頭髮蓬亂，酒水沾滿衣襟。
第150章 因與果（二十五）
時光在影弦醉醉醒醒之間飛速逝去，神月沒有想到的是，最讓影弦悲傷的事，才剛剛開始。
那一天，影弦正行走在山林裡，卻碰上蛇妖將一個小女孩死死纏裹，眼看就要吞吃入腹。影弦從蛇妖的口下救了那個小女孩，並把她送回了村子裡面。
「真是多謝陰陽師大人了。」女孩的父母在破舊的木屋前一邊對著影弦連連鞠躬，一邊又抹著眼淚，「撫子這孩子七歲了，身體又虛弱，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容易招惹妖魔，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養大……」
撫子！
神月看著縮在父母身後的小小女孩，說是七歲，可麻布衣服包裹著的身軀瘦瘦小小，臉色蒼白，看著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影弦聽了這話，不由得蹲下身來，認真打量著撫子，又摸了摸撫子的額頭，才道：「這孩子體內蘊含著雄厚的靈力，根骨又上好，自然是妖魔鬼怪眼裡的美餐。只是……」
「只是什麼？」撫子的父母急急追問道。
「只是慧極必傷。」影弦輕輕搖了搖頭，「過於優厚的天賦對她而言已經不是福澤，反而成了劫難。除了容易招惹妖魔，她身體虛弱也是因為她體內的靈力豐沛到常人的身軀難以承受的地步，何況她還只是個孩子。」影弦頓了頓，才接著道：「就算她能平安長大，她的壽命也不會很長的。」
撫子的母親聞言，頓時抽泣起來。撫子的父親扶住了妻子，問道：「有什麼辦法能救撫子嗎？」
影弦半垂著頭，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延壽這種事……我沒有辦法。」
就在影弦轉過身要離開的時候，卻忽然覺得身後一陣拉扯。他回過頭，卻是小小的撫子扯住了他的衣袖。
影弦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將衣袖抽出來，只平靜地問：「你想說什麼？」
撫子仰著頭，直直地看著影弦，瘦小的臉頰襯得她的眼睛格外地大。忽然，她開了口，聲音細細弱弱——「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神月在一旁，看得怔住了。她仿佛看到了影弦被植入魔族血肉後的那一刻，驕傲被跌得粉碎，只能頹然地跪在地上，臉色蒼白又無措，無助地呢喃著：「救救我……有誰來……救救我……」
可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一一個旁觀他回憶的人連安慰他都做不到。
——沒有一個人救他。
影弦望著撫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只是久久沒有言語。
過了半晌，他忽然彎腰將撫子抱了起來，頭卻半垂著，將神色埋進了陰影裡。
「好。我救你。」神月聽見他一字一句地開口，「你拜我為師。我雖不能助你延壽，卻能授你術法，讓你再不懼那些魑魅魍魎！」
撫子的父母聽了，歡喜地流淚，當即對影弦行了伏地的大禮。撫子在他懷裡，也脆生生地開了口：「師父！」
影弦開始每個白日都來撫子的村莊傳授她術法。影弦說的不錯，撫子雖然身體虛弱，但天賦確實上佳，無論多麼複雜的術法，只要演示一遍，撫子立時便能掌握，甚至還能舉一反三。
神月看得出來，影弦十分喜愛這個弟子。
不然的話，也不會每天不到黃昏便離開，甚至用上術法，一直前行一直前行，一直到夜幕降臨，都在遠離撫子所在的地方。
可這時候，神月心底卻泛起了疑惑。
她遇見撫子的時候，撫子幾乎是重病在身，可現在撫子只是虛弱，遠遠沒有到她們初見時候的那種程度。
難道真的是因為撫子壽命不長的緣故嗎？難道她遇見撫子的時候，撫子的壽數已經將盡了？
影弦的教導持續了很久，漸漸地，他和村裡的人都熟識了。偶爾有妖物騷擾村子的事情，一開始，他會幫忙。後來，要是妖物不太厲害，就讓撫子一個人去。
村民們感謝他帶來的庇護，為他和撫子修了神社。
神月看著撫子曾經收留過她的神社一點一點地從無到有，內心忽然百感交集。
過去的因果在這裡彙聚，又向著未來無限延伸。因生成果，果又成因，無數的因果相互迴圈，在命運這條道路上越馳越遠。
神社落成後，影弦便帶著撫子住進了神社，好便於撫子修行。
可這樣一來，他每到黃昏便離開村子的行徑在撫子眼裡便愈發奇怪。撫子問過很多次，可影弦都是避而不答。
後來，影弦在神社的庭院裡栽了一棵櫻樹，用神力促它長成。那時候，正是陽春三月，微風一過，無數落紅紛紛揚揚，飄飛如雪。
「你晚上一個人住在神社也不要害怕。」影弦對撫子笑道，「實在是睡不著的話，可以看看櫻花。」
「我不是害怕！」撫子幾乎是沖到了影弦跟前，「我是擔心你啊！師父！」
這時候，又是一陣春風拂過，幾片落櫻落在了撫子的肩上。影弦沉默著替撫子拂去了花瓣，過了片刻，只問道：「今天的課業完成了嗎？」
「師父！我是真的擔心你！」年少的撫子倔強地昂起頭與影弦對視，「我是你的弟子，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我可以幫你的！」
「這般顧左右而言他，看來是沒有完成課業了。」影弦淡淡道，「別偷懶，快去做你該做的事。」
撫子聽了，猶豫地看了幾眼影弦，還是離開了庭院。就在她身影要消失的時候，還留下了一句，「師父，我一定能到幫你的！」
影弦之後一直立在庭院裡，大風刮過，無數飛櫻落在他發間衣上，他恍若未覺，只是一雙眸子越來越深沉。
過了很久，神月才聽他輕輕說了一句話。
「你能……救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