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談交易
夏使告辭之後,完顏康召集了帥府諸人,討論吐蕃被蒙控制的消息可能會引起的變化。這種變化,在事件發生的時候,各方的心理反應已經顯示出初步的後果來了。只有完顏康暫時是安全的,其他各處都危險了。
事實卻不能讓大家輕鬆。
「唇亡齒寒。」張柔與史天倪都提出了這個問題,現在看來是安全了,等蒙古併吞了其餘諸國之後,勇義軍就是當年坐視始皇滅諸國的齊國,最後自己也成了盤中餐。
斫答低聲道:「不與蒙古講和,就是為諸國抵抗蒙古,別人還不領情呢!」他說的是汴京。汴京有識之士明白勇義軍存在的作用,但是金主不願意聽。
完顏康問道:「現在呢?」
室內一片靜默,爾後,張柔道:「西夏必須做出選擇了。」說完,看了完顏康一眼,心道,您這步棋下得可真是……也需要小心西夏一怒之下投了蒙古。安撫西夏,必須有實質性的舉動,不可以只是說些好聽的話。一個不錯的方案就是和親,完顏康沒妹妹也沒閨女,也沒兄弟,就只有他自己……張柔吸取教訓,不再直白地講出來。
完顏康道:「要相信李德任啊。」
史天倪道:「與蒙古議和,迫令蒙古逼迫西夏也沒什麼不好。你們看我幹嘛?黃河百害,唯利一套,放到西夏手裡,你們放心嗎?遲早是要有一戰的。況且不與蒙古議和,必是他們的眼中釘,萬一打起來,汴京必會偷襲後路的。」
他點出了汴京,諸將都往完顏康臉上看去,完顏康道:「這是應有之義。總不能放著汴京不去管,不過,時間要選好。」
時間?
眾將思索了起來,不久便有人恍然。必須是蒙古人抽不出手來的時候,至少是抽不出大規模的兵力,而勇義軍能防得住的時候。這樣才不耽誤南下取得汴京。
如此一來,就真成金國叛逆了?斫答古怪地看了完顏康一眼,完顏康低笑道:「難道現在在世人眼裡,我不是叛逆嗎?戲做夠了,可以了。」
張柔起身抱拳道:「元帥既然有意南下,屬下有一言,還請元帥垂聽。」完顏康微傾身子,示意他講。張柔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請您正名。」元帥都已經當了,現在不登基也要稱王了吧?不好下河南也用勇義軍的名義吧?
有他領頭,其他人跟進,還有人特別痛恨自己嘴慢。
完顏康口角含笑,這回並沒有拒絕,而是說:「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史天倪道:「救民於水火,豈能拖延?」
斫答更是直接:「在上京路的時候,大傢伙就盼著有這一天了。事到如今,再推辭就太扭捏啦。難道要我等備好了皇袍,您再答應嗎?」
這話說得太大膽,即使在這樣的場合,少不得有老成者喝斥一聲。府內文學之士斥完了斫答「大膽」,也是苦勸:「君子坦蕩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完顏康心道,我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場景,阿衡居然不在。定一定神,道:「須告知上京路。」
斫答道:「這是自然,這樣的事情,豈能少得了他們?」
於是,夏使返回興慶府的時候,便帶上了完顏康的口信。完顏康欲自立為王,這恰好合了西夏的盤算,夏使興沖沖返回興慶府,心裡未嘗不惋惜——可惜了聯姻之事不曾來得及周旋。
與此同時,在上京路的徒單衡也接到了消息。看罷密函,徒單衡拍桌大笑:「好好好!」笑完又流出了眼淚,他生長的大金國是真的完了,他還在中間狠狠地推了一把。
徒單衡的行動力很快,馬上就聯絡了諸士紳將領,聯名寫了勸進書。不多時,北地便開始流傳出了關於完顏康的種種神異。張柔等與文學之士完完善了徒單衡那個二龍盤於腹上的神話,又試圖給完顏康找到王氏的世系。
王氏,以琅琊王與太原王為最優,往上數,乃是王子喬,是姬氏的子孫,周靈王的太子晉。完顏康現在正式的名字叫做王訥,又是自陝西發跡,認這個祖宗真是正正好。
完顏康盤膝坐在榻上,表情十分微妙,大家都是好心,卻忘了一件事情——「我爹呢?」
是哦!眾人恍然大悟,這家譜編得再好也沒用。譬如劉邦,是他媽和黑龍生的,但是他還是有爹的,爹叫劉太公,這才能上溯到唐堯,認了堯做祖宗。完顏康這裡,你倒是找一個姓王的爹出來呀?
並沒有!
尋著了王子喬的帥府博士垂頭喪氣,多好的機會,就這麼錯過了。
完顏康道:「好了,就這樣吧。我為始祖,不是也挺好?」
確實挺好,而且並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職官的設置,以及各人要在什麼樣的位置上才好。這才是大家最關心的事情,反正,老闆已經確定要讓公司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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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單衡再次歸來,再來的不但有勸進表,還有他自己的一些意見。
見到徒單衡,完顏康的表情放鬆了下來,這細微的動作被許多人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徒單衡態度很端正,遠遠下了馬,步行上前見禮,眼睛裡含地著激動的淚花:「臣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完顏康一臉的感動:「阿衡辛苦了。」
兩人心裡都很平靜,徒單衡最激動的時刻是先帝登基,這一點兩人心裡都清楚。
寒暄完,完顏康把著徒單衡的手臂,將他拖進府裡,厚重的大門關上,隔絕了窺探的視線。徒單衡才松了一口氣,臉上滿上疲倦之色地道:「這樣不行啊,上京和陝西離得太遠了,顧得上一面,顧不上另一面。您要安撫上京路,最好是遷回中都。不用擔心中都的大金國百姓,沒有那麼多思念故國的人。他們更想過點安穩日子。也不用擔心汴京的百姓,只要咱們不施苛政,他們對趙宋也沒有那麼深的眷戀。」
果然是徒單衡的風格,有正事的時候絕不講廢話。完顏康道:「我也正有此意,不過陝西此時不能丟,西夏還不穩。」
徒單衡道:「這是自然,稱王於陝,稱帝於中都。這很好。不知奉聖公請到了嗎?」
完顏康道:「還在路上。」
徒單衡道:「若有他來主持大周第一次的會試,那真是好極了。」
「我還以為你想做毛遂。」
「他比我合適,」徒單衡吐出一口氣來,隨完顏康進了屋裡,僕役上茶後退下,徒單衡一氣飲了半盞,「上京路真的不能再多些了嗎?這樣只按地域來分,似乎有些太冷酷了。」
完顏康道:「各族雜居已久,過分地強調互相之間的區別,只會讓他們的隔閡越來越深。不如照地域來分,誰個苦一點,就照顧一點,旁人也說不出話來。」徒單衡顧不上歎氣,又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王后在哪裡?」
稱王也是有講究的,比如古時想纂位的,這個王就與別的王不一樣。別的王,正妻稱妃,他的正妻就稱後。徒單衡用了一個「後」字,用意十分明白。
完顏康臉上一僵:「那什麼,你先休息一下……」
徒單衡陰惻惻地看著他:「您還是早些想想的好,除了我,關心這事的人可不少,不要到時候一點主意也沒有就隨波逐流了。你的老婆是不能隨便換的……」
完顏康頭痛地將徒單衡塞到了客房,自己逃也似地跑掉了。按標準卡出一個老婆來,他不甘心,不卡,他又遇不上!連相親這種事,他都遇不上!#終於後悔當年沒有早戀#
徒單衡將手背到背後,含笑看他走遠,目光越變越淡——不想成婚也得成!做皇帝,必須有一個賢內助。徒單衡回憶起先帝的皇后來,雖然不是十分出色,卻也安分守己。
接下來的時光裡,完顏康與徒單衡都有些奇怪。表面上該做的事情,還是在繼續,設立官署、爭論儀式、討論吉日、稱號,宮室的安排……完顏康卻明顯在躲避著徒單衡。徒單衡也不著急催他,靜靜地看著他安排儀式。
完顏康的神經繃得很緊,斤斤計較地算著手上可信的部隊,既要防蒙古,也要防汴京突然發難。確定了儀式的日期,就等於給別人列了個靶子。慶祝日最容易被敵人突襲的日子。
時間如流水般滑過,到得冬至日,居然十分太平。宋國沒有再派遣使節來,金主卻派了人來斥責完顏康為忘恩負義的「叛逆」,友好的是西夏和蒙古,兩國都有和氣的使節到來。
這一次,李德任將他的一雙弟妹都派了過來。他們身負密令,代表著李德任與完顏康進行密談。徒單衡陪侍在側,一雙估量的眼睛不停地在兄妹二人身上掃過,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德旺說話的時候並不多,轉述完了李德任的要求「夏與周世為盟友,不離不棄,願為王前驅,王須保我境太平……」等一系列並不過分的要求之後就啞火了。他心裡很是矛盾,他不後悔和平,卻有些難以理解完顏康不與西夏商議便與蒙古約定互不攻伐,將西夏置於危險的境地。
剩下的討價還價是李德馨代為完成的,西夏可以出兵配合,但是要求分得一定的土地和財富。
【我還是想見那個罵我賤人的姑娘,雖然她顯得有點傻。】完顏康默默地想。
第119章 又生變
李德馨全神貫注地逐一審視著種種條件,她十分珍惜這樣的機會。西夏的條件給了貴族女子更廣闊的空間,那也是相對而言的,只是國君妹妹這樣的身份,並不能讓她如李德旺那樣理所當然地參與政事。尤其她還打過敗仗,被俘過。與金修好之後,西夏需要徵兵的時間變少,麻魁的重要性開始下降。
她能夠出現在這裡,機會難得,她想抓住這樣的機會。因為李德任需要一個不會過份刺激完顏康的使者,更是因為李德任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李德任登基之後,雖然西夏得到了恢復,問題依舊嚴重。西夏上層崇佛,寺院勢力擴張,土地兼併就有他們的一份。又有各部族,一方面是需要西夏整個國家的利益,同時也從國家吸取著養份。
李德任看得很明白,如果想西夏長久發展,必然要集權,削弱寺院與部族。至少要恢復到元昊時期的控制力。與金修好之後,他的休養生息政策裡,便隱含著有這樣目的的條款。寺院與部族略有不滿,但因為危機的解除,也暫時容忍了。李德任很想繼續借助短暫的和平,繼續增強中央的實力,以應對接下來的變化。寺院與部族過了幾年安定的日子之後,心思開始浮動。
可以想像,如果使者不是宗室,最後的約定很可能會輕國家而重部族。甚至有可能,他們會與完顏康再訂密約。所以這件事情只能由自家人來做!李德旺當年被父兄嚇壞了,雖心裡知道該怎麼做,卻總是有些猶豫。所以李德任將妹妹派了來。
李德馨與完顏康就次後的土地劃分產生了爭執,能夠多分一些土地,是哪邊都想要的。在這方面,完顏康完全是個土匪,自己搶到手的,死活不肯送出去,連表面文章都不肯做。
李德馨有些憤憤地看了完顏康一眼,旋即平靜了下來,這個可惡的小白臉,與以前也不一樣了。以前的他,雖然比自己強力、機靈,拿現在來做對比,同樣是幼稚的。他的變化,比自己的變化更大,當年沒能將他怎麼樣,現在就更難了。李德馨牙癢癢,只恨當年還可能胡攪蠻纏的時候居然沒有做!
完顏康和氣地道:「我與令兄初次合作時便知道,我也支使不動他的人馬,我的人馬也不聽他的。於是只是『合作』,今日也是這般,如何?」
李德馨道:「您的疆域十倍于我,於您不過九牛一毛,於我卻是傾全國之力,傾一國之力而只有丁點收穫,恐怕不能令國內威服。」
「公主說笑了,」完顏康表情不變,「十倍與夏,便該有天下了,我現在可做不到。」
兩人打著太極,李德馨牢記著一條宗旨「我完蛋了,沒人鎮住靈、夏之地,你也要倒楣」,完顏康則是重涎靈、夏之地很久了!因為是盟友,現在又沒辦法硬吞,才忍住了,現在還要再分地盤,他的心很痛。
一次沒有談成,因為李德任雖然可以確定聯周攻金,但是這一回不如聯金抗蒙的時候那般迫切。他無法將絕大部分部族擰成一股繩,與他一同作戰。不少大臣、在西方的部族並不肯執行這個命令——蒙古人已吞併了吐蕃諸部,與西夏相鄰,這個時候再調兵去攻打金國?他們的家園怎麼辦?
李德任深深地被完顏康與蒙古的「互不攻伐」坑了一大把,還要強忍著不滿,與他繼續合作。李德馨將條件盯得很緊,並不能放鬆太多。最後忍不住道:「若不能使家兄穩坐興慶府,黨項各部無人控禦,不知道他們會為誰前鋒!到時候,便是沒有蒙古人,您能騰出手來對付汴京嗎?汴京之南,還有臨安,臨安府想收復故土很久了。」
此言令完顏康對她刮目相看,對於一個小國來說,李德馨這個使者是合格的。她知道自己的籌碼,是個明白人。
馬拉松一樣的談判,直到吉日之前三天才談妥。完顏康答允了給西夏一個保底的收穫,在此基礎上,西夏多勞多得。
雙方都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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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當天,勇義軍上下一片歡騰。參與制定禮儀的老夫子們與有榮焉,或目光欣慰,或矜持捋須。完顏康這一身,乃是他們參考了唐宋之服制,重新制定的,將許多遊牧民族的特色棄去,再定了紋章。其時遼、金之服,已有許多漢化的因素,而北方受胡風薰染日久,交相混雜。比較起來,倒是臨安朝廷那裡,才是保留得比較好。
然而為了與之區別,還是硬生生地做出了一些不同。官員的服裝也是如此,冠服是唐宋之制,卻在紋飾上借鑒了遼、金的特點。不止以紫、紅、青、綠等顏色加以區別,還在官服上按文武、品級,各有不同的動物紋飾。
完顏康初見的時候大吃一驚,還以為又來了一位穿越的老鄉,這根本有了明代服飾的雛形。可參與制定服飾的學士今年五十余歲,一點穿越的痕跡也沒有。想一想,明代的服飾也是人定的呀!便又釋然了。
人靠衣裝,衣裝也靠人,同樣的衣服,有人穿起來像參加時裝發佈會,有人穿起來就是能撥草的淘寶買家秀,完顏康無疑是前者。他出現在高臺之上的時候,觀者無不驚歎,蒙古使者一部大鬍子,微眯著眼睛將他仔細打量,也不得不承認,雖然看起來過於白淨,然而精悍之氣卻不減他人,是個勁敵,回去必得向大汗稟明。
完顏康一步一步,並不需要有人扶,耳邊是山乎之聲,腳下是堅硬的臺階。廣闊的平原上築起的高臺,令他有了登臨天下的感覺。漸行漸高,高臺之上,有早早候在那裡的博學之士,預備宣讀著祭天的冊書,有捧著冠冕的侍者,還有抄手含笑立著的徒單衡。
幾道人影落入眼底,完顏康收斂心神,平靜無波地踏上最高層,極目遠望萬物皆在足底,唯有遠方隱約的山影才讓他覺得真實。宣讀冊文,戴上冠冕,架起高高的柴堆,將祭文、祭品焚燒獻祭。
大周,出現在了版圖上。
徒單衡欣慰地道:「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完顏康淡定地道:「日子還長著呢。」
其後賜宴、召見使者、登上城樓與民同樂,皆不在話下。與此同時,完顏康以周王的名義,頒佈了幾條詔令:一、自來年春天起,行科舉;二、重訂賦稅輕徭減賦;三、整合軍隊;四、裁定官員等級;五、撫恤鰥寡孤獨。
這五條裡面,比如鑒定官員這一項,是一直都在做的,如今不過是統一提出來而已。否則驟然將所有官員重新考訂,人心浮動,朝廷就無法正常運作了。裁汰了不合格的官員之後,輕徭減賦也不會影響大軍調動的後勤需求——金國時期賦稅沉重,這些賦稅最後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五條既出,天下都在觀望,看他究竟能不能做到。政令好不好,有沒有照顧到了各方面的利益,關鍵還是看具體執行,最要緊是辦事的人。完顏康與各地士紳保持著還算不錯的關係,這些人讀詩書,維護家族利益是必然的,正因為讀過幾天書,會有一些底線,執行起來比起昔年不辨良莠的猛安人,平均水準更能令百姓接受一些。到得此時,完顏康須得承認,這個環境下的宗族、士紳,是不能一棍子打死的。
猛安人裡,完顏康令徒單衡加以甄別,稱職者繼續留用,不稱職者或黜或降,力求公平。
彼時蒙古使節已經離開,於途看到張貼的告示,喚來通譯問了,看到整編部隊一項,眼角一跳,快馬加鞭趕了回去。完顏康倒是大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想法。十分不幸的是,他的這些準備,沒有在南方派上用場,卻要先在西方得到應驗。
西夏使團還不及離開,便收到了興慶府的緊急消息——蒙古吞完吐蕃之後,順手斜削了西夏一片地方,像支楔子打進了腹地,幾乎要在南面與完顏康的領地接壤。這對蒙古來說,就是順手,西夏西部的部族與部分城池並不能抵抗這樣的侵襲。由此引發了西夏國內積蓄的不滿,正如先前完顏康潛進寺內撈出李德任一樣,太上皇潛修之地的僧人們,放出了西夏上皇。
李德任在位之時,西夏的國計民生得到了一些改善,是以他還是有不少擁躉。在潑喜軍的護衛之下,李德任南逃。西夏曾經面臨過一次分裂,當年宋國降將任得敬,以武力逼迫夏帝,裂土分治,南北對峙。現在李德任父子,一如當年,西夏陷入了分裂。
李德旺驚心不己,昔年父親的冷酷,兄長的清洗,歷歷在目。在周國,他們是安全的,但是出了周國呢?又將何去何從?不停地踱著步子,他知道兄長更適合西夏,但是父親……李德旺沉吟良久,決心求見周王。
興慶府的事變,完顏康僅比李德旺遲片刻便得知了,緊急召集了徒單衡等人商議。西夏不亂,無論對抗蒙古還是攻金,他都比較從容。西夏生亂,還是上皇復位,視他為仇敵,他便沒有辦法抽出精力去攻打汴京。
必須扶植李德任!
徒單衡哼了一聲:「真是廢物,居然連興慶府都丟了!」然後拖長了調子,左手豎起了兩根指頭,「第二個復位的了。」目光幽幽,望向西側。完顏康的「王府」,沿用帥府舊設,略加擴建而已,完顏洪烈現居在西苑。
完顏康:……
第120章 駕崩了
徒單衡並沒有放棄給完顏洪烈上眼藥,而且上得合情合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沒有一個「上皇」甘心失去掌控一切的地位。自動退位的,也要將權利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瞬間,完顏康心裡浮現出一句話「你每到一地,便多一上皇」。已經有兩個要復位了,第三個、自己的這一個呢?什麼情誼都不管用了,他親手將所謂父子之情埋葬。難道現在還要親手將那個人的本體也埋掉嗎?
徒單衡沒有再進一步,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總有一天會收穫血腥的果實。王訥已經不是昔日的小王爺了,隨著完顏康三個字被放棄,他與完顏洪烈的父子之情該到頭了。親生父子,尚要刀兵相向,何況他們?
完顏康仰面望向西牆,那裡一整面牆壁被一張大大的輿圖佔據著,新畫上的粉線勾勒出西夏分裂的情狀。完顏康心思轉動,突然問道:「如果,我們按兵不對,我是說,對汴京按兵不動,作出全力平定西夏動亂的樣子來,他們會怎麼做?」
斫答介面道:「趁火打劫!汴京可恨你了!」
這是不需要說的,金主現在的仇人就是這個前侄子。如果不是有南宋在牽制,他能舉國之力,討伐逆賊王訥。
徒單衡手裡掌著燈,火苗跳動中湊近了牆壁,搖頭道:「原本可以裝作騰不出手來,坐山觀虎鬥。咱們拒絕了臨安,還取了這麼個名兒。」太拉仇恨了,當心兩家合作來揍你!
一步看似抽身退步休養生息的好棋,能演變成這個樣子,也是大大出乎張柔與史天倪等人的預料。張柔沉思了一下,問道:「蒙古呢?他們會怎麼辦?咱們會因為西夏,提前與蒙古人交鋒嗎?」史天倪介面道:「不可!難道忘了當初為什麼與蒙古約定互不攻伐了嗎?」
此時的輿圖上,其混亂程度堪比當初野狐嶺,雖然行軍路線比當時明晰,各勢力之間可能的行動卻比當時複雜得多。金主愛抽風,西夏在內亂,臨安朝廷最終決策者比金主明白不到哪裡去!他們的行為全是不可預測的!
只有等。
完顏康忽然一笑:「我們都錯了,將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在眾人不解的目光裡,手裡的長杆在輿圖下半部劃了一個圈,「這樣,需要我們多考慮多少?」又在上部劃了個圈,「我們真正要想的,只有它!」蒙古!
「它會趁勢併吞西夏,還是趁機南下?」
徒單衡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看,又回憶了一下鐵木真的行事風格,慎重地道:「蒙古興兵,看似橫蠻粗暴,其實精打細算。若是報仇,早該與大金國決一死戰,卻偏偏中途西征。很早便侵伐西夏,卻直到現在也沒能徹底併吞。對他們來說,只有划算不划算。哪裡好打,便打哪裡,硬骨頭留下來,慢慢啃。」
完顏康心頭一動,低語道:「它停不下來了。」現在的蒙古養活底層、滿足上層的主要方式不是靠自己發展生產力,而是靠搶劫。一旦總頭目不能帶領大家搶到滿意的財富,就是帝國崩潰的時候,除非帝國轉型,自己發展生產,自給自足。而在帝國膨脹的過程中,必須有足夠的戰利品才能帶來動力。
徒單衡道:「如果能夠助西夏一臂之力,令彼知難而退……」
斫答慢慢看了徒單衡一眼,心道,精得跟只狐狸似的,好像真能猜得到小王爺的心思。呸呸呸,已經不是小王爺了。
張柔慢慢地問:「我們這樣忌憚別人,別人難道不會忌憚我們嗎?他們會怎麼對我們呢?」
這可真是一個好問題。徒單衡撇撇嘴:「怎麼對我們?頂多兩方聯手,不可能超過三方,超過三方,他們自己人就會先打起來的。有蒙古,專盯蒙古。沒蒙古,盯著汴京!宋國自己不敢打過來的。」
多簡單!
史天倪有點好笑地道:「徒單大人,不一定會打的。為什麼不想想,蒙古也不想與我們現在動手呢?」
徒單衡有些恍然,看向史天倪的目光帶了幾分詫異、幾分探究。史天倪大大方方地立著,不顯一絲局促。徒單衡點點頭:「不錯,這是最好的情況了。」言下之意,還是不能僥倖。
便在此時,外面響起叩門聲,蒲察阿懶輕輕走了進來,對完顏康道:「殿下,夏使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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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旺與李德馨兄妹連袂而來,步履匆匆,帶起絲絲涼風。完顏康已至正堂坐定,文臣武將分左右坐於下手。見到完顏康,李德旺一拱手,道:「殿下,十萬火急。說來慚愧,敝國生亂,家兄受困。還望殿下施以援手。」
完顏康微微點頭:「坐。」
李德旺坐下後,不再客套,將西夏發生的事情,逐一道出,末了起身一禮:「還望殿下相助。數日之前,多有得罪,但救得家兄脫困,殿下盡可與家兄再議出兵之事。」
代他哥哥妥協!選擇了他的哥哥而不是父親!這樣的果斷令完顏康心生詫異,印象裡,李德旺是柔弱的,不想他之柔,於弱之外,還有韌。真是不能小瞧人。
徒單衡一挑眉,幽幽地道:「貴使終於顯出決斷來了,選得不錯。還是夏主更可靠些。」口氣帶著絲絲縷縷的深意,似乎在提醒完顏康,上皇不可靠。
他之本意並不在西夏,入得夏人耳中卻顯出一股漫不經心的高傲——你之興亡在於我,我自從容點評。李德馨臉色蒼白,卻不肯讓人小瞧了去,堅定地說:「天意如何,尚未可知,不屈之人,天自助之。我的哥哥,不弱於人。」
徒單衡心裡尷尬,西夏之事,他其實已取中了史天倪的觀點——蒙古不會過份插手,這個時候大周幫誰,誰便能贏。到得最後,已經不覺得西夏之事有什麼為難的了。而他關注的重點,還是在新建的周國本身。完顏洪烈就是個□□,必須得拆!哪知戳了李德馨的痛處!處在李德馨這個情況下,敏感是難免的。
完顏康卻因這一句話心頭一顫,在這樣的場合,前途未卜之時,他居然覺得那個活潑靈動罵他賤人的姑娘活轉回來了!他居然還覺得這姑娘這個樣子很不錯!
【真是犯賤!】完顏康暗罵了自己一句,又多看了李德馨一眼,越看越覺得不對味兒,趕緊收回了目光。
李德旺等不到回答,不得不催促了一句:「殿下?」
完顏康垂下眼:「你我為盟友,邊境陳兵不多,容我調集兵馬。」
李德旺舒了一口氣,思忖自己去找哥哥也幫不上忙,不如留在陝西斡旋,知道周廷內部接下來需要討論,識趣告辭。李德馨有點茫然,旋即醒悟,深吸一口氣,對完顏康道:「我大哥從來信你。」
完顏康一口氣咽在喉嚨裡,險些嗆到,連連點頭,運氣行功,呼吸平緩了才說:「我何時負過他?」
李德馨垂下了頭:「願永不相負。」
氣氛有些詭異,眼見李德旺兄妹走遠,徒單衡咳嗽一聲:「西夏是不能丟的。」一聲打破了迷一般的安靜,大家都活躍了起來。大周不能為西夏押上全部家當,還要防備蒙古與汴京。完顏康其實說了謊話,兩國為盟友不假,至於邊境……陝西與西夏相鄰,原就是完顏康的大本營,「邊境」陳兵不多,但是陝西的駐軍絕對不少——相對于當年的中都來說,陝西也算上對抗西夏的前線的。
新興的周國西部,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才祭完天,盟友便鬧內訌,這兆頭並不好。這一戰必須有點成績,完顏康甚至批准調集了大量的火器。三日後,集結完畢,完顏康並未親率大軍,而是派出斫答與史天倪搭配,開赴西夏。
李德旺見狀,感謝過完顏康之後,要求為嚮導:「敝國境內,還是我熟些,更好與家兄聯絡。請留舍妹在貴國,以免奔波之苦。」託付家眷什麼的,是很平常的事情,完顏康答應了。
此舉出乎了李德馨的意料,她想說,她也可以上陣殺敵,並不想留在周國,國內動亂,可以預見有一場大清洗,嵬名氏近枝不知道還有幾人。不如她回國,她可以死,二哥若是折了,大哥生死未卜,侄兒現不知在何處,嵬名氏的血脈或許還有別人,可她們家就算斷絕了。
不行,必須阻止!李德馨站了出來,怎麼想,便怎麼說了。
李德旺有些難堪地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在這裡住下,等我們接你回家。」完顏康微笑道:「若有事,他們會先帶令兄回來的,至於公主,願意隨我去見一個人嗎?」
李德馨一怔,問道:「為什麼?」
完顏康不賣關子:「見了,你就知道的。你不要為令兄複國做準備嗎?」
李德旺帶著絲絲驚喜:「難道殿下早有準備?」
完顏康道:「並不早。獲悉令兄出事之後,我才想著的。好了,不要錯過了時辰。」李德旺心道,大哥曾說過,王訥是個周到的人,看他想得這般多,可見是認真的了。心頭的大石被搬開了一絲絲。
李德馨目前兄長離去,斟酌著措詞,卻見一道煙塵滾滾而來,一個背上背著皮筒的小校奔到近前,喊道:「汴京的急報。」左右驗過他的身份,攙他過來。聽他喊道:「金主駕崩了!」
完顏康心頭一喜,換個時候,他會為這位便宜大伯傷感一二,現在心頭卻明明白白地開著喜悅之花。
徒單衡一聲冷哼:「他終於做了一件好事!」說完又有種流淚的衝動,這個昏君怎麼不早死幾年呢?
金主用他的死,緩解了周國的擔憂。雖然是個掉鏈子的皇帝,他死了對國家有好處,但是皇位的交接,作為風險與波動最大的職位交替,不可避免地會讓國家產生空隙。有這樣的空隙在,仇人不把握簡直沒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