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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寒芒先至》作者:一尾紅【完結】

十一把劍

第148章 壹

  嚴冬,酷寒,深山。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銀白。

  昆侖山裡,雪深梅開,雖然仍嚴飆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一山峰深處,皚皚白雪之上,梅樹成片,其中老梅多棵,看起來似已經有不下百年樹齡。

  忽然梅陰深處,一白衣女子繞出,在這四周從容漫步一遍,深厚的白雪上,深厚的白雪上,卻留不住她一個腳印,依舊積雪如新,就像是從來沒有任何人踩踏過一樣。

  她停了下來,負手站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面前,凝神地望著梅花,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她的眼神很認真也很真誠,當她用這雙眼睛看著什麼的時候,就會令人覺得她一雙眼睛已經被她看的東西填滿了。

  萬籟俱寂,在這個時節連蟲鳥鳴叫的聲音都聽不見。

  風起了,她身上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望之恍惚神仙人物。

  這時鈴聲輕動,一個人騎著白馬踏入了這裡。

  馬是純種的大宛名駒,高貴。神駿,鞍轡鮮明,連馬蹬都是純銀的。

  他的人看起來臉色蒼白,仿佛帶著病容,但卻笑容溫和,舉止優雅,腰懸長劍,身披一件銀狐皮裘,顧盼之間隱隱有一股傲氣。

  看起來這個人出身豪富之家,到這裡來似乎是為了踏雪尋梅,賞花飲酒。

  雪在昨夜就已經停了,天氣晴朗乾冷。他見到前面梅樹下的一條白色人影,翻身下馬,輕輕拍了拍馬頸,朝前走去,笑著問道:「借問姑娘,是否知道鴻蒙峰在哪裡?」

  賞梅的女子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緩緩道:「這裡就是。」

  他不可置信一般立刻反問道:「這裡就是鴻蒙峰?」

  賞梅的女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位公子絲毫不在意笑了笑後,將馬牽到一棵梅樹下,韁繩系在樹幹上後,解下馬鞍,將其放在雪地之上,接著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和盒子。打開後,原來裡面放著的是點心和酒。

  他將布直接鋪在雪地上,手裡握著酒杯和酒壺,人坐在馬鞍上,仰面透過層層花朵和枝丫,癡癡看著藍天,幾乎出神。他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舒服和愜意。

  酒在花下。

  不知多了多久,面帶笑容的公子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盡發,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

  梅花映雪,紅的更紅,似血似霞,白的更白,如霧如雪。他再舉杯,道:「好酒。」

  三杯酒飲入腹中後,那張蒼白的臉上已經隱隱有了紅光,看起來健康了不少,他整個人也顯得豪興逸飛,意氣風發。

  他身子雖然弱,雖然有病,可是他似乎總能領略到一些美好的事,他也能欣賞所有的美,這樣的人活得才很有趣。

  突然,他轉向那位在梅樹下一動不動的白衣女子,微笑問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為什麼不用酒下花,用花襯雪,而是癡癡看著花呢?」

  白衣女子道:「我現在不想喝酒。」

  病弱公子搖搖頭道:「人已到了這裡,如果不喝酒,簡直就是太辜負了。」

  白衣女子疑惑道:「辜負?」

  病弱公子道:「沒錯,簡直辜負了這滿山好雪,一片梅花。」

  說完後他歎了一口氣。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你是想讓我陪你喝酒。」

  病弱公子道:「聰明,一個人喝酒無趣,就跟一個人自說自話,無人應和一樣。不過其實,我也是不想跟你喝酒的。」

  白衣女子好奇問道:「為什麼?」

  病弱公子道:「難道你沒有發現,男人喝酒的時候,有女人陪在一旁,似乎都醉的比較快嗎?尤其是那個女人還是一個漂亮女人的時候,就更是如此。」

  白衣女子沉默不語。

  病弱公子忽然道:「姑娘會喝酒嗎?」

  白衣女子道:「會,我想喝的時候就喝,不想喝的時候就不喝。」

  病弱公子道:「你什麼時候想喝?」

  白衣女子道:「等一等我就想喝了。」

  話音剛落,白衣女子變戲法般捧出了一個酒罈,酒罈半舊不新,她一掌拍開了封泥,凜冽的酒香瞬間溢了出來混合著梅香,讓人只是聞著就已經醉倒在地上。

  病弱公子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立刻被撲鼻香味勾住了酒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狠狠飲下一杯。這一口方才還覺得酒香醇厚,唇齒留香的好酒,頓時就失了顏色,失了味道,淡而無味,叫人提不起興趣。他看了一眼那白衣姑娘,她舉起酒罈,仰面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卻一滴都沒有溢出來,剛剛好好,不多不少,就那麼一口。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你的酒比我的好。」

  白衣女子道:「每樣酒都有每樣酒的好,我的不一定就好過你的。」

  病弱公子道:「但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偏好。」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不錯。」

  病弱公子道:「在每個人眼中,一個人喜歡什麼,就會覺得那樣酒更好。」

  白衣女子道:「沒錯。」

  病弱公子道:「我現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你的酒更好,還是我的酒更好。」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在你坐的地方下面,我還埋著幾壇酒,不過有些深,你要喝就自己挖吧。」

  病弱公子聞言立刻起身,將面前點心和酒壺全部收起來,把腰間那一柄長劍拔出,他開始在雪地上挖坑。

  天空澄藍,積雪銀白,梅花鮮紅,一有著教養良好的氣質的清秀公子,身上穿著一襲價值千金的狐裘,手裡拿著一柄光華奪目的長劍,卻在梅樹下挖坑。

  這樣一個人,本不是挖坑的人,這樣一柄劍,也不該用來挖坑。

  但是他卻充滿了幹勁。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他終於看見了酒罈子的影子,病弱公子迫不及待,將長劍一抖,從袖中拿出一方白帕把劍身擦拭乾淨後,徒手插|進泥土中,用力將一個酒罈提了起來。

  他抱著酒罈,仔細凝視了一圈後,再看了看白衣女子手上的酒罈,發覺兩個罎子上的紋路幾乎一樣,拍開封泥後,嗅起來也一樣誘人。

  病弱公子開始喝酒,只不過用的不再是酒杯,而是跟白衣女子一樣,抬起酒罈仰面灌了一口。

  不過一口,他就已經皺起了眉頭,只覺得吞下了一口冰塊,寒氣竄遍全身,幾乎要把他凍死在這裡。

  不自覺他呼出一口氣後,似乎所有的寒氣都被呼出,剩下的僅僅是一團暖流,居然還有一絲令人感到快意的瀟灑的感覺。

  一口酒後,病弱公子久久說不出話,半晌過去,他才又喝了一口,酒罈放下後,他長舒一口氣,道:「好酒,好酒!好極了,我喝了這麼多酒,從來沒喝過這樣的。」

  白衣女子問道:「你喝過很多酒?」

  病弱公子道:「我喝酒,喝得不少,而且常喝。」

  白衣女子道:「你經常醉嗎?」

  病弱公子皺眉,似乎白衣女子問了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片刻過後,他反問道:「你知道為何今日我一個人來喝酒嗎?」

  白衣女子道:「因為只有你一個人來這裡。」

  病弱公子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其中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能跟我一起喝酒的人,因為往往我還沒喝醉的時候,他們就先醉了,到最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喝,那有什麼意思?」

  白衣女子道:「你真的很能喝?」

  病弱公子笑了笑,看著他的樣子,幾乎沒有人相信,這個看起來在狂風中都站不起來的人居然會是一個海量的人。他說道:「我很能喝,曾經在杭州醉蔭樓的時候,我日夜不停連喝了三天,把那裡所有的女兒紅全部喝完了,再喝了四壇他們的招牌醉花蔭,到最後一壇酒的時候,我還能分清楚,那酒究竟是真還是假。」

  他說這話的樣子看起來很神氣也很自豪,無論是誰,這都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白衣女子道:「真是好酒量。」

  頓了頓後,白衣女子繼續道:「但是這裡不是酒樓,你來這裡做什麼?」

  病弱公子道:「說來話長,我本來不過是到昆侖來賞雪。」

  白衣女子忽然問道:「你從哪裡來?」

  病弱公子道:「從保定城來。」

  白衣女子想了想後,道:「你從保定城到昆侖來賞雪。」

  病弱公子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也許在你看來是奇怪了一點,不過在我看來,這事在正常不過了,保定雖然也下雪,但是人卻也多,到了這個時候,賞的不是雪,而是人。」

  白衣女子道:「你看起來家世很好。」

  病弱公子道:「不錯,但是在院子裡看雪太過於無趣,而且我來昆侖不過是撞撞運氣。」

  白衣女子道:「撞運氣?」

  病弱公子道:「對,就是撞運氣,你既然是鴻蒙峰的人,就應當曉得前年的時候,在雁蕩山巔與魔教教主獨孤殘大戰兩天兩夜,最後助中原大俠鐵中棠蕩平魔教的昆侖劍仙姜希夷吧?」

  聽了他的話後,那位白衣女子的神情一瞬間變了,有些奇怪,有些微妙,有些說不上究竟那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用這樣的表情問道:「她?她怎麼了?」

  病弱公子道:「江湖人都知道她是在昆侖山鴻蒙峰太玄莊的,但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找到太玄莊在哪裡,不說找太玄莊,就連鴻蒙峰都沒有找見,姜希夷如同人間蒸發一樣。」

  白衣女子問道:「你來撞的運氣是什麼?」

  病弱公子道:「我已經撞到了運氣,這裡不就是鴻蒙峰嗎?」

  他坐在馬鞍上,嘴角一勾,雙眼微眯,看起來仿佛喝醉了,但是眼中發出的精光令人不敢逼視,絕對沒有人懷疑他是不是醉了,因為沒有一個喝醉的人,眼睛裡能發出像他這樣精明的光。

  白衣女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從一開始的時候,她就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蒼白的臉,好酒。

  只是這兩點的話,她見過的許多人都有著這兩個特點,但是此刻見到他的眼睛,一個名字幾乎已經到了她的喉嚨,馬上就要念了出來,卻被她生生壓住。

  沉默,只有風聲。

  打破了沉默的是病弱公子,他忽然道:「借問姑娘,從這裡到太玄莊要怎麼走?」

  白衣女子不答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姓李?」

  病弱公子面露訝異之色,道:「姑娘怎麼知道?難道你真的是雪中仙女嗎?」

  白衣女子繼續問道:「你是誰?」

  病弱公子微笑道:「我姓李,叫做李風眠。」

  白衣女子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垂下雙眼點了點頭,道:「你來這裡,是想找姜希夷?」

  李風眠道:「是的。」

  白衣女子道:「你不用找了。」

  李風眠急問道:「為何?」

  白衣女子道:「因為你已經見到了她。」

  李風眠一怔,看著自己面前這位立在花下樹旁,一身白衣如雪烏髮似墨,人皎如月,恍惚雪裡來的姑射真人的姑娘,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姜希夷道:「怎麼?你不信嗎?」

  李風眠似乎被驚醒一般,眨了眨眼睛後,輕笑幾聲,笑聲慢慢變大,最後笑聲漸斂,他說道:「我就知道我的運氣一向很好,果然這次也不差。」

  姜希夷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李風眠道:「我想知道,能勝過獨孤殘的劍,究竟是一柄什麼樣的劍。」

  姜希夷道:「跟別的劍沒有什麼區別。」

  李風眠道:「酒要喝過才知道,劍就要試過才知道。」

  姜希夷道:「你想想跟我動手?」

  李風眠道:「不錯,我總不能喝了一壺酒就回去了,不然實在太過遺憾。」

  姜希夷彎腰,將手上的酒罈輕輕放到地上,走出梅樹底下,道:「那就動手吧。」

  李風眠道:「你同意了?」

  姜希夷道:「當然,你都從保定趕到了昆侖,這個面子我一定要給你。」

  李風眠從馬鞍上站起,手按劍柄,長劍即將出鞘時,姜希夷忽然道:「你家是不是住在保定李園?」

  李風眠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剛剛給你喝的那壇酒叫做什麼名字嗎?」

  李風眠道:「什麼名字?」

  姜希夷道:「那壇酒叫凍折枯梅。」

  李風眠細細念了兩遍這酒的名字後輕聲吟道:「 凍折枯梅,三兩枝亞。香度野橋,影橫茆舍。這酒的名字確實不錯。」

  姜希夷道:「這酒是我釀的,但是名字是別人起的,那個人也姓李。」

  李風眠點了點頭,道:「看來你跟姓李的人很有緣。」

  姜希夷道:「正是,話說完了,動手吧。」

  氣氛忽然變得凝重,天似乎都暗了一些。

  冷風如刀,但是吹不走,絞不碎忽然出現的一片肅殺之氣。

  姜希夷沒有動,李風眠也沒有動。

  李風眠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都已經凸起,現在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剛剛還在喝酒的人,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鷹一樣銳利。

  他在尋找著姜希夷的破綻。

  當他發動的時候,就是他確信自己找到破綻的那一刻!

  只見李風眠瞳孔一縮,忽然飛撲而出,長劍鏘的一聲出鞘,化作一道飛虹,閃電一般朝著姜希夷刺去。

  姜希夷一動不動,等到劍光馬上就要點到她胸口的時候,風忽然變大了,她整個人就像是一片飛中的柳條一般,向後彎曲。

  李風眠的劍光掠過了姜希夷面前,姜希夷身子忽然飛掠而起,淩空一個翻身,反手將劍拔出。

  她身法快如疾風,輕若飛絮,掌中一柄長劍出鞘之時急如閃電,出鞘之後立刻變為一片光幕,叫李風眠近身不得。

  一陣風吹過,突然間那陣寒冷的輕風開始咆哮,這久雪初晴的地方,似乎瞬間變作大雪紛飛。

  李風眠根本沒有機會躲開這一陣風,他清嘯一聲,提劍再刺向姜希夷。

  姜希夷足尖一點,雪花一般飄飄然落向三丈外。

  李風眠劍尖指地,雙足一跺,身如飛燕,沖向姜希夷。

  姜希夷的人和劍瞬間就有了動作。

  那動作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樣子,因為她實在是太快了。

  那是一種比風還快,但是比風還優美的動作。

  一劍憑空刺出。

  劍氣究竟是從劍身滲出還是從姜希夷身上滲出?

  李風眠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絕不能讓這劍氣侵入他骨髓之中。

  所以他停下了腳步。

  但是就在這變化的一瞬間,姜希夷忽然將一劍收回,刺出了莫測的第二劍。

  這第二劍就像是她隨手刺出的一樣,毫無力氣,在風中如同落葉,似雪花一樣,隨意落下,看不見它的痕跡,也讀不到它的走向。

  李風眠心中大驚,這一劍是必勝必殺的一劍!

  呼的一聲,一劍刺到了盡頭,姜希夷的劍遞向了李風眠的咽喉,方才還在呼嘯的風雪立刻停下,剛剛厚重的肅殺之氣也蕩然無存。

  天地間只剩下梅香依舊。

  李風眠只覺得自己耳後已經起了一片疹子,這柄劍實在是太冷了,劍氣森寒,劍光凜冽,他又想到了剛剛那壇酒。

  姜希夷將劍收回,回到了梅樹下,拿起酒罈正準備飲一口時,李風眠忽然道:「獨孤殘就是死在這樣的劍下?」

  姜希夷道:「我只能說,他死在我的劍下。」


第149章 貳

  山中不知日月,難辨早晚。

  鴻蒙峰上被深冬寒風吹成了一片慘白,雖然有日光,但是卻看不見太陽。

  日光照亮了山上的飛雪,雪連著天,天連著雪。雪在天上飛,人仿佛在天上走。

  姜希夷和李風眠已經收起了劍,坐在梅樹下各自飲酒聊天,他們什麼都聊,只是偏偏不說江湖事。

  她知道了李風眠已經成親,妻子給他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他們的書都念得很好。原本他每一次外出的時候,都要跟妻子一起,這一次卻不行,因為她身體不好,但是又實在想出來走一走,所以他答應了她,要折一枝梅花帶給她。

  他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李風眠甚至還說起了他的病:「我看過許多大夫,他們都說我不應該喝酒。」

  姜希夷道:「但是你現在還是在喝酒,而且喝得很多。」

  李風眠拿起酒罈灌了一口酒後,頷首笑道:「不錯,若人活在世上不能喝酒,為什麼要活那麼久?若是有美酒在杯,就算是穿腸毒|藥也是能喝的。」

  姜希夷笑著點了點頭。

  突然,他們兩人一起轉頭,看向同一處地方,因為他們都聽見了那邊發出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

  接著,他們看見了地上有一條蠕蠕而動的影子。

  兩人眼力都不差,瞬間就分辨出了那是人影而不是獸影,更何況那人還發出了呻|吟聲。

  但是人影為什麼會在地上爬行?難道他受了傷?他究竟是誰?從何而來?

  這些問題,是很難得到答案的。山風陣陣,除了李風眠和姜希夷之外,這裡幾乎沒有別人,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也根本沒有人看到他。

  他極為困難的又掙扎著爬行了一會兒,呼吸重濁而短促,顯而易見,他無論是受傷了或者是病了,都是非常嚴重的。

  嚴重到幾乎可以立刻使他永遠離開這人世。

  寒風使他身上的麻痹的感覺越發明顯,他已經快要連爬都爬不動了,因為刺骨的冰冷要把他四肢全部凍住,要把他永遠留在昆侖山。然而他卻不願意放棄最後的希望,仍然在掙扎著。

  因為他還有許多事情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極大的價值,他還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在等著他回去,他的好兄弟還在等著他回去喝酒,他不能死。

  但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此刻他倒覺得不如就此死去,只要人死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就不用再忍受這麼強烈的痛苦,如刀的冷風就算把他撕成了碎片,也不會讓他有一絲感覺。

  姜希夷和李風眠走到了那人面前,想看看能不能幫幫他。等到姜希夷看清楚了那人的臉後,大吃一驚道:「雲錚?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李風眠見姜希夷說了那個名字後,地上那人抬起頭來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誰在叫他,心中只覺得不可思議。

  雲錚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中無論誰提起大旗門掌旗人雲錚來,誰不稱讚一聲:「好男兒!」

  江湖上受到大旗門恩惠的人不少,受到雲錚恩惠的人也不少,但是那些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在現在幫幫他。

  他是受到了別人的暗算,像他這種人,原本不去留意提防,也會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本能,能使他避免一些令人預料不及的災害。

  但是這一次,那一種敏銳的能力,像是完全失效了,因為他竟然絲毫不知道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受到的暗算,對他而言這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

  當他到了昆侖山下後,一雙眼睛就已經迷蒙,頭腦也昏昏沉沉,再也不能辨別方向,他知道自己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可是正確的路究竟在哪裡?

  他不知道。

  雲錚只知道,那一種麻痹的感覺,就像是決堤之水澎拜而來,他沒有預料,也無法抵抗。

  以他深厚的內功修為,竟然再也支援不住,只能艱難爬行,甚至除開麻痹以外,他還感受到了許多種痛苦一下一下摧殘著他。

  就在雲錚將要失去知覺的這一刻裡,他仿佛聽到了這片地方有人在叫著他的名字。他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就算知覺遲鈍,但是他也知道這裡的寒冷,在這種地方,怎麼還會有人的聲音?

  但是這人的聲音又是這麼明顯,似乎還有一點熟悉,雲錚心中大亂,開始懷疑自己現在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在這一瞬間,驚嚇、恐慌全部漫上他的心頭,原本就精疲力盡的時候,這些情緒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終於完全失去了知覺,無論人語,風聲,他都完全聽不見了。

  姜希夷原本正準備伸手將雲錚拉起來,誰知他又重重落回了地上,而且雙眼緊閉,她轉向李風眠道:「鐵中棠近來在這附近?」

  雲錚既然在這裡,那麼大旗門其他門人呢?鐵中棠呢?那一面血色大旗呢?

  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

  李風眠也是一臉不解,道:「我沒有聽說過有人在昆侖一帶見過鐵血大旗,不過倒是前一陣子,據說大旗門在淮西一帶活動,淮西和昆侖之間可是很遠。」

  姜希夷道:「救人要緊,我沒有騎馬出來,你的馬能不能借我一用?」

  李風眠道:「當然。」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將雲錚從地上扶起,安於馬背上後,姜希夷翻身上馬後打馬奔出,只見馬蹄踏破冰雪,留下一串足跡。

  李風眠轉身回去,把挖開的坑填好後,提著自己的點心盒和酒壺酒杯,循著雪地上的足跡,一路走到了太玄莊。

  會到太玄莊後,姜希夷命天樞喚來天璿,為雲錚治傷。

  天璿一眼就看出了雲錚遭遇了什麼事情,道:「莊主,他身上沒有受傷,是中毒了。」

  姜希夷問道:「你能不能解?」

  天璿道:「當然能。」

  這不能不說是雲錚的幸運,天下之大,用毒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大多數人總有一些自己的獨門毒|藥,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能解開的人少之又少。

  而天璿剛好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個。

  當雲錚恢復知覺的時候,他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已經從死亡的邊緣被救了回來。

  他現在已經不在雪地中,而是躺在舒服的床上,身上蓋著柔軟舒服的被子,溫暖的房間中還帶著一種淡淡的香氣,他一瞬間居然不是想到自己被人救活了,而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就在雲錚滿腹猜測的時候,眼前一花,已經多了一人,他雖然未看清那人是何種樣貌,但是心中更加驚訝,全身本能用力,想從床上跳起來,抬手格擋或是攻擊,結果卻力不從心,依舊只能躺在床上,無法辦到。

  來人是姜希夷,她看著雲錚雖然臉色蒼白,但是仍然強自偽裝著硬朗。

  嘴唇剛剛從微微紫色轉白,看起來非常不健康。

  不過他一雙眼睛,卻依舊發出動人的光彩,毫無灰暗之色。

  無論處於什麼情況之中,都絕對不會絕望,雲錚如此,鐵血大旗門也一向如此。

  等看清楚姜希夷的臉後,雲錚那雙眼睛中的驚訝都要溢了出來。

  他已經從驚駭中平復了過來,開口澀澀道:「居然是你,你原來還在昆侖。」

  雲錚當然記得這個當然與他以筷子作為兵器,以方桌作為戰場來比試的人,更何況就是她殺了獨孤殘,才令魔教真正土崩瓦解。

  姜希夷道:「我一直在昆侖。」

  雲錚道:「那這裡就是……」

  姜希夷道:「這裡就是太玄莊。」

  就在雲錚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天樞輕輕敲響了房門,道:「莊主,門外有個姑娘求見莊主。」

  姜希夷道:「她是什麼人?」

  天樞道:「從未見過。」

  姜希夷思考片刻後,對雲錚道:「你好好休息,有辦法能同鐵中棠聯繫的話最好,如果沒有我也能幫你。」

  話剛說完,她打開房門,天樞正在門外等候,道:「搖光已經將人請到正廳內坐下了,莊主直接往正廳就好。」

  姜希夷點了點頭,腳下一點,掠上屋頂後兩個起落,穩穩站在太玄莊正廳門口。

  從大廳中傳出一聲清脆的笑聲,這笑聲就像是夏日泉流一般悅耳動聽,但是跟現在的季節實在是太不相配了。

  姜希夷看向正廳之內。

  裡面坐著兩個人,其一是李風眠,另一人是個妙齡少女,一眼望去,身形嫋娜,風姿如仙。

  她帶著一臉輕巧的笑容望著姜希夷,手邊放著一個滴著水的斗笠,一路上用來遮風擋雪所用,她開口問道:「你就是姜希夷?」

  那少女巧笑倩然,一邊問道,一邊嫋嫋娜娜地站了起來,朝著姜希夷走過去,這樣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美人在大部分男人眼中,都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尤物,她臉頰兩邊的酒窩能讓所有男人都醉倒在裡面。

  可惜,姜希夷偏偏是一個女人,而李風眠顯然也是少部分男人。

  少女嫣然道:「雲錚死了沒有?」

  她的話仿佛是黑白無常的敲門聲,但是面容卻像天上的仙女。

  姜希夷道:「沒有。」

  少女笑著對姜希夷道:「是你救了他的嗎?」

  她笑得有如春日百花初放,甚至連眼中都充滿了笑意。

  姜希夷沒有回答她的話,她也不需要姜希夷回答,她把手抬起,伸出有如春蔥一般的手指,在臉頰上的酒窩上點了點,道:「你不要說,讓我猜一猜。」

  她故意頓了頓,拖著尾音故意吊人胃口,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姜希夷上下打量著,然後將手放下道:「救他的一定不是你,我只聽過姜希夷會殺人,從來沒有聽過她會救人,不過我倒是知道,你有一個會救人的手下。」

  姜希夷問道:「你怎麼知道?」

  少女道:「江湖中的人都是這麼說的,那天在雁蕩山上好多人都受了你那個手下的恩惠,不過我倒覺得奇怪了。」

  她話說到這裡又是故意一頓,似乎在等人問她話。

  姜希夷對她最後的話猶如不聞,走進正廳門,上了主位,面前桌上正好有一杯熱茶,她揭開碗蓋,端起茶碗,淺飲一口,茶水中有單單松竹清香,飲下去後,餘香繞齒。

  那少女轉身腳下幾點後,轉身人就回到了廳內,穩穩坐在之前椅子上,這一手功夫足見她輕功之妙。

  她噘著嘴看向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不問我究竟奇怪些什麼?」

  姜希夷道:「你如果想說自己就會說,我問不問你都無妨的。」

  那少女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你這人真有意思,不過我還是奇怪,公子就是為了你,才叫我跟著雲錚,跟了幾千里路才下了手,卻只為了讓你救活他,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此言一出,李風眠和姜希夷都是神色一凜,雲錚中毒之深,兩人都親眼見到,卻沒想到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所為,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小姑娘下了毒後,居然還是一派天真。

  姜希夷皺眉道:「你公子是誰?」

  那少女輕笑一聲,起身走了兩步,一臉『果然如此』的樣子,看向姜希夷略有戒備,道:「你果然想見我們公子,我絕不會讓你見到我家公子的。」

  李風眠坐在一旁笑著搖了搖頭,那少女耳力極好,忽然轉向他道:「你笑什麼?」

  李風眠道:「沒什麼,我也在好奇,你家公子是誰而已。」

  那少女眼波流轉,又抬手輕點酒窩,似乎在思考,片刻後她說道:「我公子就是我公子,他跟你沒關係,你也跟他沒關係,想知道他的名字做什麼?難道你也想當公子手下?」

  姜希夷道:「你的話如果已經說完了,那麼先請下山。」

  那少女忽然問道:「這山上這麼冷,你為什麼不下山?」

  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上山?」

  那少女道:「我方才就跟你說了,我上山是因為要替公子做事。」

  姜希夷道:「我沒下山是因為還不到做事的時候。」

  那少女笑道:「你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江湖上的劍客一個個都面孔嚴肅的很,特別是山西姓帥的老頭子。」

  姜希夷問道:「你說的可是帥一帆?」

  那少女道:「就是他,他一天到晚說你好,我還以為你跟他一副模樣哩。」

  她拿起之前桌上的斗笠,一步一步走出正廳,在門外將斗笠上的融水全部抖落後,道:「既然我已經見到了你的人,那我可就走了。」

  姜希夷忽然道:「如果雲錚沒有剛好遇見我,就此毒發身亡了呢?」

  那少女道:「你這麼這麼笨,那他當然是死了啊。」

  她笑聲依舊如泉流,但是姜希夷卻一點都不覺得甜美動人,李風眠也只覺得可怕,這少女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而姜希夷心中也已經將事情理清楚,這少女是奉命施毒,特意將雲錚引到山上,然後跟在他身後,以圖能尋到她的蹤跡。

  若尋不到她,雲錚就死了。

  她原本以為雲錚內功深厚,武功高強,能暗中在他身上下了如此霸道□□的人必定武功高強,可方才所見少女除去輕功之外,武功絲毫不及雲錚。

  那麼就是這毒|藥實在狡猾。

  這天下有多少人能煉出這樣的毒|藥?


第150章 三

  怒雪威寒,雖然幾乎滴水成冰,但卻比昆侖山上的冷要溫暖許多。

  開封城外漫天雪花,千里之內一片銀白,一行人馬正在路上,趕向城內去。當先一匹馬上的女子,一身白衣,脖間圍著一條極名貴的中無雜毛的白色狐裘,一頭烏髮披散在身後,被風吹的向後揚起,再觀其面容,冷若冰雪。

  這女子自然就是姜希夷,大旗門一行人在開封城中,雲錚身上毒素雖然已解,但傷勢並未全好,姜希夷決心下山送他一程。雖然大旗門行俠仗義,斬奸除惡,在江湖中結交了不少友人,但斬奸又除了惡之後,還會結下不少仇家。江湖中有君子,那麼也就有小人,君子不趁人之危,但是小人暗箭傷人防不勝防。這並非是無邊的揣測,不過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姜希夷已經不知道在這種事上吃過多少次虧,受過多少次教訓了。

  太玄十三劍依舊跟在姜希夷身後,但是此次隊伍中卻出現了一輛馬車。這車架乍眼看去雖然並不華麗,但有眼力的人就曉得,其材質、裝飾無一不是難尋的,拉車的兩匹馬更是神駿,眼中帶有駿馬光彩,身體勻稱,就算是富貴人家也極難見得這樣的好馬。趕車是車把式是玉衡,坐車的人就是雲錚,但是此刻他不在車內,硬是扛著寒風,跟玉衡一起坐在外面。

  姜希夷在風雪中望了一眼開封城門,心中稍微估計了一下,約莫還有七丈餘遠後,她輕輕張口道:「開封城快要到了,之前你說過,要去哪家客棧來著?」

  風雪呼號嗚咽,但她說話的聲音似乎落葉,被寒風從嘴邊輕輕送到了雲錚面前,傳入了他耳中,令雲錚將話聽得一清二楚,仿佛姜希夷就在她旁邊一般。

  雲錚心中一驚,駭然不已,前年一別今日再見,沒想到姜希夷內功進步如此之大,和當初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姜希夷在前邊等雲錚回話,等了片刻後沒聽到聲音,在恍然想起來,雲錚此刻運起內功不大方便,於是側頭對天樞說:「繼續往前,我往後去馬車那邊有些事情要問。」

  天樞笑道:「是。」

  姜希夷打馬往後,剛好行到雲錚旁邊,將話再問了一遍:「馬上就要進開封城了,等下我們是往哪邊走?」

  雲錚沉聲道:「多謝姜莊主一路相送,進了開封城後將我放下,我自行行走就好。」

  姜希夷道:「不必,我已經從昆侖將你送到了開封,再送你一段路也不麻煩,更何況我多年不見故人,難得一見也不容易。」

  雲錚疑惑道:「多年不見?雁蕩山一戰不是才是前年的事嗎?」

  姜希夷歎了一口氣,白氣被風吹散後,她再搖了搖頭,笑道:「我說錯了。」

  雲錚道:「想必是山中的時間比山下要長許多吧!」

  姜希夷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一雙眼睛看著前方。

  雲錚明銳如星的目光也直射向開封城門,他因為重傷,面容雖然燦白,但劍眉星目,英俊逼人,眉宇間帶著一份思念,無論誰看見都要贊一句美男子。

  開封城,百味客棧。

  這家客棧的名字不像一個客棧,反而比較像一個酒樓,也許是因為這家客棧最聞名的不是這裡客房多麼舒適,也不是這裡曾經來過多少名人,有過多少故事,而是這裡的排骨面。

  排骨面看來雖然很簡單,但是其中學問卻很大,首先是一碗麵湯就一定要做得清而鮮腴,油而不膩,那至少要用肉骨頭文火吊出來的高湯才可以。

  這話說出來雖然簡單,但是做起來卻很難。

  百味客棧用這樣的法子做排骨面已經許多年了,更是不簡單。

  姜希夷此刻坐在客棧的大廳中,店小二為她端來了一碗排骨面,湯鮮面爽,面和湯都做的很不錯,上面還飄著一點看起來味道就不錯的酸菜,一塊厚厚的排骨炸得肥嫩多汁。

  據說這家店泡排骨的香料是家傳秘方,老闆娘對此一向守口如瓶。

  不錯,這家客棧的主人是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

  客棧開門迎四方客,原本老闆娘應該笑面迎人才對,不過姜希夷看著那位在台前打著算盤的老闆娘,從他們進來開始,她就沒有笑過一次,她並不是不美,而是很美。有些人不笑會比笑起來美,但是她顯然不是,任何人看見她都覺得她笑起來更好看。

  姜希夷恍惚覺得,這裡似乎不是開封的客棧,而是蜀中唐家,而這位老闆娘就是專門掌管著□□暗器獨門配方的姑奶奶。

  忽然一個一身黑衣的人坐在了姜希夷和雲錚這一桌邊上,姜希夷抬起頭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鐵中棠,他雙手抱拳道:「許久不見。」

  姜希夷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但是卻又不知道到底能說什麼,一時語塞。

  鐵中棠道:「多謝姜莊主。」

  他看了一眼雲錚的臉色,眼中的關心已經要溢了出來,眉間都輕輕皺起,只道:「我聽五妹說你中毒了?」

  雲錚點了點頭,剛剛一進城開始,他就留下了記號,全是大旗門內切口暗號,若是城中有人的話,見到後自然會來天香樓相見,只是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鐵中棠。

  鐵中棠道:「好好休息,我們淮西那邊的事情已經解決,你莫要操心。」

  接著他朝向姜希夷笑了笑道:「上次我們雁蕩山一別之後許今日才見,也是老友重逢了。」

  姜希夷道:「老友重逢怎麼能沒有酒?」

  一邊說著,她一般翻出了一個酒杯,給鐵中棠滿滿斟了一杯酒。

  鐵中棠仰頭飲下,道:「那天之後,花姑娘和雷公子上了好幾次昆侖山想找太玄莊究竟在哪裡,但是一無所獲,帥前輩也是如此。」

  姜希夷手上一頓,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鐵中棠道:「帥前輩當然在山西太原。」

  姜希夷搖頭道:「那他們呢?」

  鐵中棠道:「花姑娘和雷公子?」

  姜希夷點了點頭。

  鐵中棠無奈道:「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是能令人完全琢磨不透的事情,那恐怕就是他們的行蹤了。」

  姜希夷道:「完全找不到?」

  雲錚突然插嘴道:「他們那種人,恐怕也只有在自己想讓人找到的時候才會出現。」

  鐵中棠道:「不錯,若是兩個在江湖中揚名的人還好找些,但是花姑娘和雷公子,真的是行蹤無跡。」

  姜希夷點了點頭,心中了然。

  以花靈鈴和雷小雕的武功,聲名早就應該震動天下才是,但是事實江湖中卻極少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姓甚名誰,甚至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從哪裡來,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武功真正高超的人,往往都很少是求名之人,因為他們求的是武功上的精進,武學上的境界有所成,而不是什麼名揚天下。名氣越大麻煩越大,等到人真正名揚天下的時候,就算閉門家中坐,也會禍從天上來。

  想到這裡,姜希夷略有些無奈,道:「太好找了也是一件麻煩事,比如就有很多人找我。」

  鐵中棠沉聲道:「雖然今天姜莊主才剛到開封城,但是在前天,我們就已經聽見了姜莊主下山再入江湖的消息了。」

  姜希夷歎氣道:「只怕我才剛剛出客棧就有人找上我了。」

  酒壺慢慢空了,酒杯也已經空了。

  姜希夷面前的面碗還剩下一些面和一些湯。

  開封短暫一見後,又到了告別的時候。

  雖然人還是那些人,但是姜希夷心中總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覺,雖然說人都是在變,事物也總是在變,但是歸根究底,變化的最多的人,恐怕是她。

  無論別人說她如何,她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怪物。

  一個不記得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怪物。

  她從哪裡來?

  她是什麼人?

  她以後如何?

  這些問題沒有一個姜希夷能解答的,細細說來,甚至連姜希夷這個名字都可能不是她自己的。

  對於人,對於事,姜希夷想接近,但是又懼怕。

  她註定是一顆流星,只會在天空中劃過,行跡也是轉瞬即逝,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下太多痕跡讓人做些無畏的惦念?

  所以姜希夷不想被人惦念。

  天樞已經將賬結了,姜希夷歎了一口氣後,提步走出了百味客棧,牽著馬在開封城中隨意走著,所有的景色卻都進不到眼中。

  一行人隨意路過一武器鋪門前,姜希夷只聽得一清朗少年聲音含笑道:「這些劍我都用不順手,店家能不能專門為我打一柄劍?」

  她轉頭看向說話的那個少年,看起來人十分落魄,他身穿敞裘,頭戴一頂破舊的黑皮風帽,雖然站得筆直,但是卻有一種慵懶之感。

  店內老闆問道:「公子要打制什麼,只要說出尺寸形狀來,貨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少年聲音笑道:「也沒有什麼,只是要劍,一柄劍,長三尺六寸,寬一寸七分,重七斤半就好了。」

  店內老闆噓了口氣,笑道:「看來公子不但是個行家,還真有兩下子啊,居然用這樣的兵刃。」

  那少年稍稍低下了頭,似是不好意思一般,道:「多謝誇獎。」

  店內老闆再問道:「公子要什麼材質?我們店制劍用的可是上好精鐵,開封城都曉得的,公子也要用這個嗎?」

  那少年搖了搖頭道:「無論什麼材質都好,我只要一柄劍。」

  店老闆打量了一下少年,道:「公子莫是怕銀錢不夠?無須擔心,看在你懂行的份上,我做主給你便宜些!」

  那少年微笑道:「不必了……」

  這時姜希夷忽然朗聲道:「店家,給這位公子的劍用上好的精鐵,不用便宜。」

  那少年和店老闆齊齊回身看向姜希夷,她這才看清楚那少年面目。

  他是一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看來卻落魄而潦倒,但是就算如此,他整個人都似乎帶著一股笑意,嘴角微微上翹,就算是不笑也有三分像在笑,神情懶散,但那種對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味道,實在說不出的令人喜歡。

  姜希夷與他視線相觸,微微點頭道:「用劍的人別的都無所謂,但是一定要一柄好劍,如果不是我出行佩劍不多,不然可以送你一柄。」

  那少年道:「如果我是初學劍的人,還是不要用太好的劍比較好,不然容易傷到自己。」

  姜希夷道:「我看見了你的手。」

  那少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雖然他落魄,但是一雙手修長整潔,乾淨極了,在右手虎口的的位置有一層繭,外行只能看出這是用兵多年的人才會有的,但是內行一眼就看得出,這是一雙會用劍的手。

  他說道:「姑娘應該也是一個高手。」

  姜希夷道:「還好,略通。」

  接著她側頭向天樞道:「天樞,結帳吧。」

  那少年聽見天樞的名字時,眼光一轉,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把銀子付給了老闆後,姜希夷一行人繼續上路。

  在她想來,李風眠必定是李尋歡的父親,李尋歡現在年歲不大,阿飛恐怕還沒有出生在世,她想到了很久以前那次等獨孤也是等了很久,所以這一次她也準備一直在昆侖山上等著,到時候等不到再下山。

  就在她牽著馬剛剛出了開封城門的時候,出現一個珠冠華服腰懸長劍,背後負琴,目中神光極充足的美少年在前攔路。

  姜希夷勒馬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神色傲慢,隨意抱拳行了個江湖禮,報上家名道:「在下徐若愚。」

  姜希夷見他神色,心中曉得這人必定是在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而且如此年輕,應當是少年成名才對,可是她一無所知,只得問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徐若愚聽得姜希夷如此問話,心中一喜,她沒有問自己究竟是誰,那麼應當就是曉得,澎拜之下,他說道:「久聞劍仙大名,今日聽聞劍仙到開封,我在城門隨意撞撞運氣,希望得劍仙指教。」

  姜希夷道:「你似乎不是希望讓我指教,而是希望打敗我。」

  徐若愚心事被點破,卻沒有絲毫慌張,傲然道:「不敢。」

  姜希夷道:「你剛剛說久仰我的名字?我是什麼時候成名?」

  徐若愚不知她言下何意,但是此刻也只得回答:「前年雁蕩山巔一戰,閣下從此天下聞名。」

  姜希夷道:「不過是前年,何來久仰。」

  徐若愚訥訥道:「這……」

  姜希夷道:「而且你要姜希夷跟你比試,你怎麼能知道我是姜希夷?莫非是見到一個白衣姑娘就攔下來問一問?」

  徐若愚急道:「不敢不敢,不過是江湖傳說中劍仙稱之為仙,一來是因為劍術超凡入聖,不似凡人,二來是因為閣下容貌極美,恍惚姑射,又嗜白,每次出行白衣白馬,身後十三家人也是如此,而且個個佩劍,所以才上前一問。」

  姜希夷道:「很好。」

  徐若愚道:「徐某請閣下指教,點到為止。」

  姜希夷道:「我自然會點到為止。」

  徐若愚聽得姜希夷的話,心中只覺得微妙,他從未見過如此不懂場面話的人,而且居然還是一個女子。

  在他看來,女子就是女子,更何況他年少以琴劍成名,江湖人稱「玉面瑤琴神劍手」,如今更是被人贊為江湖七大高手之一,比起姜希夷應當也能占一兩招便宜。

  徐若愚抱拳道:「請了!」

  話音剛落,語聲不絕,劍光如虹,刹那間徐若愚拔劍出鞘,已向馬上的姜希夷攻出七劍。

  姜希夷輕點馬蹬,淩空掠起,如一道白練突然飛升,徐若愚眼見七劍落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舉劍向上刺去,一劍點蒼天!

  空中姜希夷原本下墜速度極快,徐若愚一劍出後,忽然如空中雪花一般,輕飄飄落下,行跡如煙似風,難以追尋。

  待得她落下還未站穩之時,徐若愚飛身而上,一劍快過一劍,連綿不絕,口中大喝道:「請出劍!」

  姜希夷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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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肆

  當姜希夷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的時候,她一雙眼睛裡忽然出現了一種劍鋒一般的光,徐若愚還沒有來得及驚歎的時候,她眼中的光,竟然似乎又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劍氣!一種只有真正的劍之一道的高手們才獨具的劍氣。

  一瞬間,風變得更冷了,風聲嗚咽。

  徐若愚心中大驚,握劍長劍,決定趁著姜希夷還未完全發動之時將劍刺出去。只見他使出了平時從不輕易使出的「搜魂奪命追風二十七劍」來。顧名思義,這一路劍法招招式式都是煞手,劍光如雪片一般鋪開,乍看去劍招綿密,難尋破綻。

  風動劍出鞘。

  忽然,一道寒光自姜希夷腰間出現。

  劍在手。

  當劍出鞘後,姜希夷的人又變了,那一種無堅不摧,凍徹骨髓,不可抵禦的劍氣,已經不僅在她眼睛中,而已經在她身上,已無處不在!

  徐若愚手上不自覺一抖,劍斷了一瞬,就在這一瞬間,姜希夷的人與劍立刻有了動作。她的劍來的很快,比風還快,比風還自然,一劍突然刺出,直取徐若愚那一處破綻。徐若愚心中大慌,強行收劍變招,劍走偏鋒,再出一劍。

  姜希夷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沒有絲毫變化,可快要刺到盡頭的時候,又出現了最不可思議的變化。

  人在變招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不夠靈活,這時破綻就會出現。可怕的是,在姜希夷的變化之間,居然沒有絲毫破綻。

  徐若愚的瞳孔在收縮。

  她的劍已經刺了出來。

  徐若愚忽然發現自己居然盯著姜希夷的劍,一動也不動,等到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同時也發現,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他的掌心裡已經有了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姜希夷的動作忽然停止。

  人沉默,天地間只能聽到風吹過的聲音。

  徐若愚凝視著姜希夷的劍,一臉不可置信。

  她將劍一收,道:「看來勝負已分,到此為止了。」

  徐若愚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之聽到什麼勝負已分,心中還沒有其他想法,口中就立刻說了出來:「我們還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

  姜希夷側頭凝視他,認真道:「剛剛若是比試勝負早已分出,若不是比試,而是真刀實槍來對戰,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已經沒有辦法開口說話了。」

  徐若愚知道她說得對,因為如果最後那一劍她沒有停住,那就是要命的一劍。

  他的喉嚨會被貫穿,鮮血會流出,染紅一片白雪。

  徐若愚站在那裡,重重吐出了一口氣,現在他不能不信大家對姜希夷的劍術的說法了。因為他已經發現,這個看起來年紀尚輕的姑娘,實在是他生平僅見的高手。他沉默不語,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才好。

  姜希夷沒有再理會他,將劍收起後,向他行了一個江湖禮,帶著眾人離開。

  然而他們還沒有走開多遠的時候,風雪中忽然有一個人影蹣跚走來,他每一步都走的極為艱難,似乎下一刻就要撐不住了倒在雪地中。等到近了一些後,姜希夷才看清楚,這人原來是個乞丐。

  看了看他身上的麻袋,姜希夷就曉得,這人是正宗的丐幫弟子。

  他見到有活人,激動不已,似乎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伸出手來揮舞著。

  姜希夷見他滿頭亂髮,鶉衣百結,手裡拿著一根打狗棒,瞧不清面目,但是露出的嘴唇卻是蒼白一片,而且都乾裂開來了。在這時刻,她也顧不得許多,搶步上前托著那丐幫弟子的手臂,扶住他問道:「你是不是要進開封城?」

  那乞丐搖搖頭又點點頭,姜希夷不解其意,但他若是有事,且她又能做到,姜希夷必定是願意幫的,不說別的,就說喬峰和洪七兩人就令她心中對丐幫極為有好感。

  姜希夷這時目光一轉,見他身上相當狼狽,左手提著的打狗棒並不是作為武器和禦敵,反而成了一根拐杖,右手上纏著一層一層的破布條子,看樣子是從身上的衣裳撕了下來,上面還隱隱透著血,血跡很新鮮,還有一些濕,傷口已經裂開了。她暗暗運起內力往裡探探,果然,內傷已深,而且未得及時療治。

  就在姜希夷準備再問的時候,忽然一陣沙沙踏雪聲傳來,而且還有一陣衣袂帶風之聲,有人來了,而且不止一個。

  那乞丐忽然渾身止不住顫抖,口中發出嘶嘶之聲,道:「那些人……那些人來了,我不小心聽見……聽見了左長老的秘密,現在他要來抓我了!」

  姜希夷面色一凜,道:「你不必驚慌,若是他們不對,有我在,他們帶不走你。」

  那群人來勢甚急,不過片刻,就道了眼前。

  令姜希夷吃驚的是,這些人也全部都是乞丐,少說也有七八十人,全部蓬頭散髮,破衣赤足或著草鞋,身後也都披著破麻袋,數了數,來的都是丐幫中身份較高的弟子。

  為首的是一個滿面紅光,兩鬢已斑,年歲約莫五十多的乞丐,留著一縷花白長髯,不住隨風飄拂。

  他身上衣衫既無絲毫特異之處,身形也不比別人高大,但是站在群丐之間,卻有如鶴立雞群一般。

  只因為他雖然站著不動,但那申請,那氣概就因為和別人迥然而異,就像是一堆魚眼裡的那一顆珍珠,讓人一眼就看到了。

  姜希夷當然也一眼見到了他,她疑惑問道:「閣下是丐幫幫主?」

  那人一雙銳利如箭的目光,動也不動的緊緊盯在姜希夷臉上,姜希夷只覺得不舒服,這人眼中殺氣太重,殺機太濃,她一張原本就冷若冰雪的臉,現在仿佛已經凝出了霜雪。

  那人道:「我丐幫自從熊幫主故去之後,幫主之位一直空懸。」

  姜希夷問道:「那麼你是誰?」

  那人道:「在下左公龍,你是什麼人?」

  左公龍話中雖然是在問姜希夷是什麼人,實際卻是想問,姜希夷和她身後的丐幫弟子究竟有什麼關係。

  姜希夷聽得左公龍的話後,一臉了然道:「你是丐幫長老。」

  左公龍濃眉一挑,道:「不錯,正是。」

  姜希夷見他不但說話堂堂正正,從頭到尾看起來也想是個好人,只是眼中殺氣和殺機究竟為何,一時半會也不能瞭解,只得問道:「不知道我身後這位小兄弟究竟做了什麼事情,要你如此大陣仗。」

  左公龍道:「這是我丐幫門內事,姑娘莫要管。」

  姜希夷道:「我只是想問問,這位小兄弟究竟是犯下了什麼錯處,才令丐幫必定要如此架勢捉拿。」

  左公龍道:「老夫作為丐幫長老,說他有罪就是有罪,你不是我門內弟子,何必插手惹事。」

  姜希夷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想讓我管?」

  左公龍道:「丐幫之事,向來不許別人過問。」

  這時,那受傷弟子在姜希夷身後,緊緊抓著她的袖子,她說道:「你要我走也可以,但是我一定要將他也帶走。」

  左公龍厲聲道:「你也走不得!」

  姜希夷問道:「為什麼?」

  左公龍冷冷道:「老夫行事,你問不得。」

  姜希夷道:「你不讓我問,又不讓我走,丐幫貴為天下第一大幫,什麼時候也如此不講理了?」

  左公龍道:「好,那我就告訴你,我見你年紀輕輕,卻偏偏非要幫助一個乞丐,說不定那人做的那些不屑之事,也跟你有關。」

  姜希夷不怒反笑,道:「你是真的覺得我是一個惡人,還是覺得這位小兄弟將那些事情都告訴我了,所以要殺我滅口?」

  左公龍面色一變,抬起手來,指著姜希夷正要開口說話,姜希夷繼續道:「你真不是一個好人,若非那些事情令人髮指,你也不會擔心被人知道。」

  就算姜希夷如此說,群丐也是絲毫反應都無,看來這次來的人應當都是左公龍的親信。

  左公龍大喝一聲後道:「你這妖女莫要信口開河胡言亂語,江湖之上誰人不知道我左公龍想來以俠義聞名?」

  姜希夷道:「壞人只要沒有被人知道是壞人,那不就是好人了嗎?」

  左公龍冷笑道:「好啊,我不如你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也不跟你說。」

  突然他一揮手,身旁站立如石像的丐幫弟子,便如同風車般轉動起來,轉了兩轉,突然有數十道刀光閃出,這些刀光在轉瞬間就將姜希夷一行人圍住,從刀光間望出去,還能瞧見外面還有一層人。

  這些人有的腰系革囊,有的手持□□,顯然是只要那些被包圍的人飛身而起,他們手上暗器就立刻脫手而出。

  以姜希夷的功夫,飛離其中,就算不用輕身功夫,單憑腳下路數和步法也已經足夠,但這群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才能佈局如此周密。

  這些持刀弟子,一個個腳步輕健,身形旋轉之間,腳步移動也配合的絲絲入扣。

  他們發動了一種極為厲害的陣法。

  姜希夷看出,他們每個人都武功平平,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但是在如此嚴密的配合下,已經將這些人的武功全部合而為一。

  這數十人的武功加在一起,仿佛是一個人長了一百多隻手似的。

  那受傷弟子心中早已完全慌亂,他臉對面人的面目都已經瞧不見,眼中所見就只有刀,無數雪亮長刀。

  姜希夷未作他想,直接飛身上前,如煙一般纏繞在眾人之間,那些持刀弟子還在移動的人越來越少,一個個都已經停下了腳步,在她遊移之間,雙手如電,將他們身上的穴道都點住了。

  天樞見狀,扶著那位弟子跟在姜希夷身後,慢慢往外走去。

  左公龍抬起手臂,示意直接放箭丟暗器,就在他手臂快要落下的時候,忽然覺得口中打入了一塊冰涼至極的東西,一路滑入了肚子裡。

  姜希夷道:「你現在已經中了我的獨門□□,如果不放我們走的話,你七日之後就會毒發身亡,七竅流血而死。」

  左公龍站在那邊,滿頭大汗,咬牙切齒,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陷入今日這種境地。

  姜希夷道:「不過你不放我們走也無妨,我們可以自己走,不過就是看你現在是想死,還是不想死了。」

  左公龍道:「我若放你走了,你就會給我解藥?」

  姜希夷道:「我當然不會現在就給你,在江湖上行走總要小心一些才好,我會把解藥托在百味客棧的老闆娘那邊,倒是你去那邊取就好。」

  左公龍咬牙狠狠道:「好,我答應,你們走吧!」

  姜希夷點了點頭,道:「最好莫要讓我曉得,你們在身後跟著。」

  話音未絕,他們一行人已經翻身上馬,天樞帶著那位受傷弟子,一行人又重返開封城內,準備入城後再作商量。

  不過在他們快要行到城門,剛好路過一棵枯樹的時候,只見樹下站著一匹白色駿馬,周圍也沒有主人,這麼好的馬原本並不應該是野馬才對。突聽得枯樹上傳來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道:「你沒有給他下毒,對嗎?」

  姜希夷抬頭一看,只見樹上一少年戴著黑色風帽低頭笑著望著她,原來是那個在武器鋪前的少年,她說道:「你說什麼,我不懂。」

  那少年微笑道:「剛剛你在身形展動之時,在地上抄了一些雪,放在掌心,將雪凝成冰,形狀不大不小能入口,在左公龍張口的時候,順勢打了進去。」

  姜希夷看向那少年的眼神變了,表情也微微變動,她身形極快,姜希夷一向也對她的身法極為自信,那一瞬間的動作,居然會被這少年看得清清楚楚,這人絕不是等閒之輩。

  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笑道:「我是無名之輩,姜莊主只怕沒有聽過。」

  姜希夷道:「你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道你是誰,如今江湖上都是這般嗎?」

  那少年低頭一笑,翻身從樹上下來,雙手抱拳,行了一個江湖禮後,道:「在下沈浪。」

  姜希夷輕輕念了一下這個名字後,問道:「你看到了多少?」

  沈浪道:「不多,不過是在姜莊主跟徐相公過招的時候,我剛好到而已。」

  姜希夷點了點頭道:「那麼就是從開頭看到了最後?」

  沈浪不好意思笑了笑。

  姜希夷再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我是誰。」

  沈浪道:「江湖上愛白衣的劍客多不勝數,但是劍術如此高超,而且身後還跟著十三個家人的卻不多了,更何況還是一個女子,再說回來,徐相公不就知道你是誰了嗎?」

  姜希夷道:「你很聰明。」

  就在沈浪準備回話時,忽然一陣急促馬蹄聲隨風傳來,一直奔向此處。

  沈浪臉色一變,乾咳一聲後歎了一口氣。

  一眨眼的功夫,八匹健馬一陣風似的到了姜希夷和沈浪跟前。

  八匹高頭大馬,全是鐵青顏色,在寒風中長嘶,顯得極為神駿。馬上人黑衣勁裝,頭戴范陽氈笠,腰間系著織錦武士巾,面上赤紅,雖然滿身冰雪,卻不能掩蓋其其實。

  這八人八馬道了此處後,動也不動,穩穩立著,在後面一輛華麗得只有書上才能見到的馬車,被四匹白馬拉了進來,兩個黑衣大漢駕車,兩個錦衣大漢跨著車轅。

  張揚至極,奢侈至極。

  車中一嬌滴清脆的姑娘聲音傳出:「開門開門,我要下去。」

  那兩個在車轅的錦衣大漢,從車座下拖出一柄碧玉為竿,細麻變成的掃帚,首先躍下,將車門前掃得乾乾淨淨,接著,兩個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著一卷紅氈,從車廂裡出來,俯下身子,卷開紅氈。

  然後車廂中飛出兩道人影,一紅一白,那紅色的是一三尺童子,落地後拍手大笑道:「這次我比你先下來,我贏了!」

  他一身紅衣,一眼看去,倒像個火孩兒。

  那白衣的是一個窈窕姑娘,神采飛揚,體態風流,落到地上後還未開口說話,沈浪便道:「在下先行告退。」

  紅影一閃,那火孩兒直接攔住了沈浪,白衣姑娘張了張嘴,結果望見了姜希夷,她帶著哭腔恨恨道:「沈浪,原來你也是個好色之徒,我這麼對你,全然不把別人放在眼中,但你看見了別的女子,又是這樣模樣……我……」

  姜希夷道:「我也要先進城。」

  那女子大聲道:「我不准你們一齊進去!」

  姜希夷道:「我走我的,他走他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一邊說著一邊打馬往前走,那紅衣童子見狀飛身而起,朝著姜希夷撲了過去,姜希夷抬起右手,淩空一彈,那紅衣童子哎喲一聲跌落下來,姜希夷躺在馬背上,袖子一揚,令他剛好落在她袖子上,幫其卸力後,又穩穩坐好,往前走去。


第152章 伍

  就在姜希夷往前走時,身後那女子聲音:「我叫你別走,你聽不懂嗎?」

  原本她面對沈浪的時候,面帶嬌笑,說不出的甜蜜可愛,一雙春筍般的纖纖素手輕拉衣袖,一張俏臉嬌媚動人,任何一個男人見到了她,即使在鐵石心腸也不會對那樣的姑娘狠得下心腸,發得出脾氣,也絕對不能拒絕的了她,只能以她為首,說什麼是什麼,說什麼做什麼了。

  但她神情狠狠,語氣狠狠,似乎剛剛在沈浪那邊沒討得到好,就將所有的怨氣全部都朝著別人撒了過去。

  姜希夷面寒如冰,神情冷漠,一言不發,猶如不聞一般繼續往前打馬,準備一舉進了開封城。

  忽然她眼前一花,風中衣袂聲動,姜希夷及時勒住了馬,若她稍微慢一些,馬蹄子就要踏上面前的人了。姜希夷眉間緊皺,看向那位白衣姑娘不滿道:「你想要做什麼?」

  那白衣姑娘惡狠狠看向姜希夷,道:「你傷了我家人還想就這麼走了?而且你好不懂禮,我叫你停下你居然動也不動。」

  姜希夷道:「第一,我沒有傷到他;第二,我懂不懂禮因人而異;第三,我動了,我正準備進城。」

  這時一雙又白又嫩的手,往下緊緊拉住姜希夷所騎之馬的韁繩,將馬頭壓下,道:「我家七姑娘要你等著,你就不能動,我家七姑娘要跟你講話,你就不能不聽,你明白了嗎?」

  姜希夷看向了天樞馬背上那位受傷的丐幫弟子,道:「冰天雪地,我是能等,但是那位小兄弟身受重傷。」

  七姑娘也看了過去,見到那髒兮兮的乞丐確實進氣比出氣少了,跺了跺腳後,雙眼一亮道:「有了!不然這樣,我家家人也騎馬,你告訴我要去哪裡,我替你將人送到。」

  姜希夷道:「我可以自己將人送過去。」

  七姑娘道:「但是我不許你現在走,我有話要說!」

  姜希夷道:「你真的以為你能攔得住我?」

  七姑娘道:「當然,到時候我叫所有家人躺在開封城門口,你要過去就只能讓馬蹄子踩著過去,我不還是將你攔住了嗎?」

  姜希夷沉默了片刻,歎出一口氣,道:「好,天樞,將這位小兄弟交給這位……」

  火孩兒忽然道:「是七姑娘!」

  姜希夷道:「交給七姑娘。」

  七姑娘道:「交給我做什麼,交給我的家人才是。」

  話音甫落,七姑娘一雙眼睛已經看向了姜希夷,她目光如箭似冰一般上下打量掃視著姜希夷,不知多久過後,在下一陣風剛剛起的時候,七姑娘忽然道:「我看你也不怎麼聰明。」

  天同聽得這女子聒噪半日,脫口而出道:」只要比你聰明就足夠了!」

  七姑娘瞬間臉色漲得通紅,正要說話的時候,姜希夷抬起手,道:「天同,慎言。」

  天同訥訥兩句後,抱拳道:「是,莊主。」

  七姑娘惡霸霸瞪向姜希夷,道:「莊主?好大的氣派,不知道你是哪個莊的莊主?」

  姜希夷道:「不大。」

  七姑娘嬌笑道:「不大莊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過?」

  姜希夷道:「我是說那個莊不大,你有什麼正事快點說才是真的。」

  七姑娘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看來,你也不是很聰明,而且……」說到這裡,七姑娘又看了一眼姜希夷的臉後,噘著嘴似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而且也不是很漂亮,為什麼他對你那麼好,為什麼他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呢?」

  姜希夷聽力定好,將七姑娘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她心中也曉得,她說的那個『他』就只能是沈浪,於是她說道:「我跟沈浪不熟,今天才見過。」

  七姑娘一張臉忽然漲得通紅,將下唇咬得嫣紅後道:「我哪裡說過沈浪了?」

  那火孩兒見七姑娘如此,咳了兩聲後,道:「沒錯就是沈浪!不管你以後是怎麼認識沈浪的,以後都不許再見他了!」

  七姑娘聽得這話,臉上更紅,拉了拉火孩兒的衣裳,推了他一把,道:「你莫要胡說八道!」

  火孩兒歎了一口氣道:「女人真是麻煩,幫你說話也不是,不幫你說話也不是。」

  七姑娘咳嗽兩聲後道:「小孩子不得胡說話!」

  姜希夷再打量了一下這個火孩兒,雖然他面上帶著一個咧著大嘴的火紅鬼面,只露出兩隻圓圓的眼睛,看起來就是個孩子,不過從他武功上看來,又不算弱,她原本還疑惑,這人是否是天生長不高,還是練了什麼奇功,卻沒想到原來真是一個孩子。

  火孩兒再歎氣道:「七姑娘,我這可是在幫你呢。」

  姜希夷將馬頭一拉,倒轉方向,準備離去,口中道:「你們的話說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七姑娘見她方向不再是進開封城,問道:「你不是要進開封城嗎?」

  姜希夷道:「原本是要去的,因為要送那位小兄弟進城,不過現在姑娘願意代勞,我又何必再進去?」

  火孩兒一拍掌道:「你是在叫我們幫你送人!」

  姜希夷道:「多謝。」

  語聲未絕,一行人已經打馬往西北方路上賓士而去,七姑娘一跺腳,道:「你為什麼都不將人攔下來!」

  火孩兒道:「我方才就說了,再不追就追不上了,現在既然她都走了,我們還不如去找沈浪。」

  風雪交集,萬里銀白,姜希夷一行人踏破冰雪,準備重返昆侖的時候,在雪花飛卷中突然見到十餘騎,自南方飛馳而來,馬上人衣衫被狂風吹得斜斜飛起,驟眼望去,有如一片烏雲貼地卷來,更讓人分不清,現在究竟是行走在天上還是地上。

  一眨眼到時候,這十幾匹馬已經奔到了近前,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個黑凜凜鐵塔般的漢子,手上絲鞭一壓,見到姜希夷後,呼嘯一聲,身後十餘人全部硬生生勒住了韁繩,大漢在馬上雙手抱拳問道:「請問姑娘是否見到過一個穿白衣服的大姑娘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小丫頭?姑娘見過他們的下落嗎?」

  姜希夷打量了他們一眼後,見他們神情和衣著應當不是跟那白衣姑娘一夥的,問道:「你們是他們的家人?」

  大漢道:「不是,不過事情緊急,家醜不可外揚,恕我不能告訴姑娘。」

  姜希夷道:「我沒有見到紅衣小丫頭,如果你要找白衣姑娘,我就是一個。」

  大漢歎了口氣道:「我們一路追來,不想還是被甩開了。」

  接著他縱身上馬,呼嘯道:「前方開封城,我們進城稍作休息!」

  等他們奔開後,天樞忽然道:「莊主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姜希夷道:「告訴他們什麼?那七姑娘人雖然刁蠻,但是目光正直,看起來並不壞,而且身家富貴,恐怕是受慣了嬌寵的大家小姐,無論她被追到了,還是沒被追到,都與我無關。而且我確實沒有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小丫頭。」

  天樞笑道:「你只見到了一個穿紅衣服的三尺小童。」

  姜希夷點頭道:「正是。冬日天黑得早,我們趁著白日再趕一趕。」

  就在開封城門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時候,天上的雪忽然混雜著雨水一起落了下來,路邊有一座荒廢了的廟宇,屋角積塵,神像敗落,姜希夷歎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許久都沒有這麼不走運過了,還以為自己一向都運氣很好。

  天樞道:「我們先進去比一比雨,把火升起來坐一坐,這雨來的突然,應當下不了多久。」

  姜希夷左思右想也只有這個辦法,一行人將馬牽到屋後,人坐到神殿中央。

  等她走進去後忽然發現,在角落中又一堆剛剛燒完的灰燼木炭,雖然溫度不高並不燙手,但是依舊留有餘溫,看來這邊剛剛有人,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現在淋在風雨中?

  正在這麼想著的時候,她耳中聽到梁上有一聲動靜,立刻抬頭朝上看去,只見那滿積灰塵,滿結蛛網的橫樑上,有個腦袋悄悄伸了出來,一雙貓似的眼睛,正盯著他們一行人。

  他見到姜希夷盯著他,曉得自己行蹤被發現,也不逃跑,也不急躁,反而咯咯笑道:「姑娘好厲害的耳朵,我還以為我動作夠輕,應當沒人聽得出來。」

  姜希夷道:「其實你的動作已經很小了,不過你在意的是我的家人而不是我,所以沒想到我居然能聽見而已。」

  那人一個翻身躍了下來,他雖然看起來是個不拘小節的粗獷漢子,落下來的時候,卻連地上一片灰塵都沒有掀起,就那麼輕輕落地,身法之高,也是在江湖中少見的。他口中笑道:「沒錯沒錯,我看你年紀這麼小,身邊帶著十三個用劍的人,自己身邊毫無兵刃,就覺得你應當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富家小姐出來玩耍,絲毫武功都不會。」

  忽然他話一頓,目光看向姜希夷腰間的劍柄,雙眼一亮,道:「不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姑娘不是不會功夫,只怕是功夫太高。」

  姜希夷看著他反穿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子,敞開衣襟,左手提著一隻酒葫蘆,腰間斜插著一柄無鞘短刀,年紀雖然不大,不過滿臉都是胡茬子,漆黑的一雙濃眉下,生著兩隻和貓一樣的眼睛,正在看著他們一行人,瞧個不停。

  她說道:「武功高低,也要比過才知道,這位單是靠看就能看出來?」

  那漢子笑道:「當然,我熊貓兒一雙眼睛無論看什麼都是看得極准的,我說你武功太高,你武功就絕對不低!」

  姜希夷道:「如果我武功真的不好,你的這一雙眼睛的招牌,不是要砸在這裡了嗎?」

  熊貓兒大笑道:「姑娘這麼為我著想,看樣子為了避免真的失策,我倒要試一試了!」

  話音甫落,他突然縱身一掠,飛似的從姜希夷頭頂越過,身法極妙,整個人如雲一般掠起。

  姜希夷臉上一笑,劍光一閃,立刻封住了熊貓兒門戶。

  熊貓兒身軀淩空,雙足連環踢出,姜希夷手上劍光一偏,擦著他身上削了過去,地上掉下一片毛皮,熊貓兒縱聲狂笑後,大喝道:「好劍法!好功夫!來,痛痛快快打一場!」

  語聲不絕,姜希夷身如閃電,忽然撲向了熊貓兒,手中劍光化作一道飛虹,匹練般朝著熊貓兒刺了過去。

  熊貓兒牙關一咬,舉起掌中酒葫蘆一拍,聽得當的一聲,這葫蘆居然是精鐵打造,直接拍上了姜希夷劍身,她手腕剛剛受到力後,姜希夷劍上招式一變,立刻以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將這道力氣還了回去。

  姜希夷輕道:「好腕力。」

  熊貓兒急退幾步後,站穩身形,道:「好聰明的姑娘!」

  風乍起,寒風從門口吹了進來,神殿中剛剛升起的那一攤火的火焰,隨著風的方向到處搖曳,雨水、飛雪,也隨著風被吹了進來,一瞬間,這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竟然冷的像是寒冬臘月的雪地。

  就在風剛起的時候,一瞬間,姜希夷已經刺出了足足七劍,七劍攻向了熊貓兒不同的位置,或中正,或厚重,或走偏鋒,或輕靈,一劍接一劍,一劍跟一劍,劍鋒破風,熊貓兒但想靠著手裡的葫蘆來抵擋是萬萬不能的。

  熊貓兒大笑道:「好好好,你竟然能逼我腰邊神刀出手,劍術一道看樣子在當今武林中已經是登峰造極了!」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熊貓兒突然拔出了那柄短刀,寒光一閃,短刀離腰,有如經天長虹一般,將姜希夷七道劍光全部掃開,攻向姜希夷脅下。

  然而當他往前邁出一步的時候,他就發現了,他整個人依舊在姜希夷劍氣籠罩之下了。

  熊貓兒臉色微變,大喝道:「居然是無形劍氣!」

  但他沒有躲,也不想躲,大喝一聲後,提刀掠向姜希夷。

  姜希夷的劍忽然刺出,一道劍光如驚虹,匹練一般斜飛而來,憑空刺向熊貓兒面目,這一下來的極其突然,令人防不勝防。

  熊貓兒眼中驚見劍光,清嘯一聲,身形已倒翻而出,他身形變幻之急速敏捷,幾乎要跟目光同樣迅快,然而就算這樣,他身上的羊皮襖子,還是被姜希夷的劍劃破了一道裂口,羊毛飛散。

  他不禁脫口道:「好劍法!這是什麼劍法?我為什麼從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劍法?」

  姜希夷道:「因為這根本不是劍法。」

  熊貓兒再想了想剛剛姜希夷的那一劍,沉聲道:「不錯,那根本不是劍法,因為那一劍根本沒有辦法能破。」

  忽然他又大聲笑道:「你看看,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不過勝負還沒分出,繼續!」

  劍光閃動,化為光幕,如風一般擊向了熊貓兒。

  劍風呼嘯,劍身帶起了風聲,像是野獸一般的呼嘯。

  這一劍,快如白駒過隙的那一刹那!

  劍氣如絲,滲入了熊貓兒的骨髓之中,令他動彈不得,但是這一劍,他不得不躲開,但是究竟如何躲開?

  他現在一絲都想不出來。

  他停在那裡,立刻大喝一聲,體內真氣遊走,他身上立刻有一種奇異的震動,透過他的皮膚,將纏繞在表面上的劍氣層層震碎。

  但,這鋪天蓋地如風一般的劍氣如何才能完全震碎?

  只要風不停,那麼籠罩在人身上的風,必定是一層又一層,絕對不會斷下。

  這個時候,姜希夷已經又刺出了一劍。

  劍光忽然停下,劍氣忽然消失,一道風從姜希夷身後吹來,將她頰邊頭髮吹向前面,髮絲遮住了她一張冷若冰霜皎似月的臉,但是卻擋不住那一雙如夏日亮星一般的眼睛中發出的光彩。

  姜希夷道:「承讓了。」


第153章 阿飛的劍

  大雨來的突然,果然走的也突然。雨歇,風冷,天色依舊陰霾。

  熊貓兒足蹬麻鞋,龍行虎步,神情間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無人的豪邁之氣。他緊走了兩步,到姜希夷旁邊,大笑一聲後,將手中那只發亮的酒葫蘆塞子拔開,大飲一口後,道:「果然是好武功。」

  他那一個精鐵酒葫蘆裡面裝著的果然是酒,而且是難得的好酒,酒香芬芳,姜希夷輕輕嗅了嗅,這應當是市面上都少見的陳年佳釀,她含笑道:「多謝誇獎。」

  熊貓兒擺擺手笑道:「我這人一向直說實話,說你武功好就是真的武功好,絕不誇口!」

  姜希夷點了點頭。

  熊貓兒朝門外一看,把短刀插回腰間,一手直接拍上姜希夷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樣子,笑道:「你們是要離開開封?搭個便車如何?」

  姜希夷道:「你不知道我們去哪裡,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裡,這便車你要怎麼搭?」

  熊貓兒大笑道:「男子漢四海為家,普天之下,無一處不是我要去的地方,無論去哪裡,不都是去?」

  說完後,他將酒葫蘆合上,往姜希夷面前一丟,道:「來!我也不能白搭你的車,請你喝酒,喝好酒。」

  姜希夷笑了笑,接過酒葫蘆,拔開塞子後,滿滿一口喝了下去,頓覺酒味甘冽芬芳。

  熊貓兒笑道:「好!這才是好樣的。」

  姜希夷沒有問他來歷和去向,熊貓兒也沒有問她身世和姓名,他就這樣跟著姜希夷一行人上了路,一路往西邊走去。

  當眾人路過一家充滿油葷汙膩,又髒又破的小店時,熊貓兒忽然說道:「剛剛酒沒喝夠,我們現在到這邊來再痛飲一場!」

  天樞一臉哭笑不得,剛剛說要走的是他,現在說要停下來喝酒的人也是他,他只能說道:「這位朋友莫非已經喝醉了嗎?若不是我們莊主從來都是不將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脾氣,只怕別人早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熊貓兒道:「你若是不知如何的話也無妨,我可得跟她再多喝幾杯。」

  說完後,他竟然真的將姜希夷拉走,到了那一家小店裡。

  天樞無奈搖了搖頭,翻身下馬帶著眾人都跟了進去,他到裡面的時候,就見到姜希夷跟熊貓兒桌上已經擺上了就被酒壺,一滿盤熟牛肉也在兩人之間。

  姜希夷依舊還是那一副模樣,她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吃什麼,都是那副模樣。

  天下最好的酒樓中的精緻美食,她吃;深巷中的破舊小店的無名酒液,她喝。

  天同見到兩人如此情況,情不自禁脫口問道:「喂,你到底要做什麼?」

  熊貓兒笑道:「當然是要喝酒,也要交朋友。」

  天同坐到左近一桌,將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筷子突然飛射而起,在尖銳而短促的風聲中,天同將袖子一拂,其中一根筷子嗖的一聲,盡數飛向熊貓兒面前,他口中還說道:「既然如此,那就以武會友吧!」

  熊貓兒不怒反笑,大聲道:「好氣功!」

  當他說到「好」字的時候,他用嘴迎接著筷子的來勢,說到「氣」字後,看起巧合,用牙齒將筷子咬住,而到了「功」字時,熊貓兒已經將筷子突出,原封不動,裹挾風聲,直取天同眼睛。

  這一來一去,都急如閃電,但就在這一息之間,突然幾聲清脆聲響,所有筷子都落到了桌上。

  熊貓兒的一雙眼睛已經盯在了姜希夷臉上,他知道這筷子是她用筷子敲下來的,但是究竟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法?他一點都沒有看清楚。

  他曉得姜希夷武功高強,但卻完全不曾料到,她居然如此之強。

  姜希夷抬頭看了一眼熊貓兒,放下手中筷子,將落在桌上的那一根撿起後,右手一揚,天同那桌筷筒一聲輕響,原來是那根筷子已經被她送回了先前的地方。她臉上表情平淡,似乎剛剛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舉杯道:「好,痛快,爽快!」

  他不再理會剛剛的事情,舉起酒杯,仰面灌下。

  這時,小店門外忽然有一紫衣少年和一個頭髮梳作夫人樣式的女子牽馬走來。那青衣女子冷若冰霜,那紫衣少年暖如冬陽,一冷一熱,煞是合適。

  那少年開口問向店家:「請問此處離開封城還有多遠?」

  姜希夷聽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抬頭看向門口,結果就是這一看,讓她整個人都定在了那裡。

  熊貓兒見她一動不動,雙眼發癡一般看著門口,心中不解,看了下門口後,又見得門口那位面容秀美難見的姑娘,一雙翦水秋瞳中堅冰全化,也看著他們這一處看似癡癡發愣,一滴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了下來,滴在她衣服上暈開,她都絲毫沒有察覺到。

  熊貓兒左看看右看看後,道:「你們……認識?」

  那紫衣少年笑道:「我們是朋友。」

  這紫衣少年和青衣女子,正是雷小雕和花靈鈴兩人。他們原本就正在中州,聽說劍仙姜希夷下山現身開封的消息後,直接打馬趕來開封,也不管這消息真假,一路不停歇的過來了,如果他們晚一步,或者姜希夷早一步離開,也許又是錯過。

  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巧合,如果不是姜希夷在路上遇見熊貓兒,如果不是路邊有這座小店,如果不是姜希夷往西邊走去,而花靈鈴和雷小雕又恰巧從西邊來,他們就不會再相遇。

  熊貓兒只覺眼前一花,凝神之後,就發現花靈鈴已經坐到了他們這一桌,緊挨著姜希夷。

  她忽然說道:「你這一次準備何時走?」

  久別之後才剛剛見面,花靈鈴沒有問姜希夷過得好不好,沒有問她為什麼來,她只是想知道她什麼時候走。

  她並不是想送一送姜希夷,而是想知道,她們這一次能在一起多久。

  人是一種很敏感的存在,花靈鈴又一向很聰明,有時候似乎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是她心裡已經明白,馬上就要到分手的時候了。

  就跟上一次一樣。

  姜希夷輕歎道:「我這次就是準備往昆侖走。」

  雷小雕一步步走了過來,坐到另一個空位上,路過花靈鈴背後的時候,伸手拂過她的背,稍作安撫。

  花靈鈴道:「上一次我告訴自己離別是為了相聚。」

  ——為了長久的相聚,應當忍下短暫的離別。

  姜希夷道:「然後呢?」

  花靈鈴輕輕笑了一聲道:「然後我就在想,如果我知道之後是那樣的話,我一定在最後跟你好好道別。有時候連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的話,那不叫離別,那叫做死。」

  姜希夷沉默了,一言不發,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在這個時候,熊貓兒忽然道:「你們兩個人都沒死,為什麼那就是死了?」

  雷小雕淡笑道:「現在你實在是不該說話。」

  熊貓兒也笑道:「其實我不是不該。」

  雷小雕問道:「不是不該,那是什麼?」

  熊貓兒道:「我只是不識相。」

  面對如此直白的回答,就算是雷小雕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

  花靈鈴先打破了她和姜希夷之間的沉默,此刻她的心情已經平復,剛剛見到姜希夷的臉的那一刻,心中湧上的酸澀、喜悅和難以言說的興奮,如同大海中的波浪一樣,漸漸歸於平靜。

  但是她的心卻不能如同大海一樣完全平靜,她認真地看著姜希夷,一寸一寸看過去,不想錯失任何一點後,抬手覆上姜希夷放在桌上的手,道:「你還戴著我的簪子。」

  姜希夷一怔後,道:「沒錯,那次沒有來得及還給你,如果你要的話,我現在就摘給你。」

  花靈鈴道:「不用,我已經送給你了。」

  姜希夷道:「這家店雖然小,但是酒卻不錯,你要不要試一試?」

  花靈鈴道:「既然你說好,那就一定不錯,我一定要喝。」

  雷小雕和熊貓兒完全插不進去兩人之間的對話。

  她們兩人似乎有某種特殊的氣場剛好相合,合上後將自己關在裡面,令任何人都進不來。

  他們不懂女孩子之間的友情為什麼會這麼奇怪。

  慢慢的姜希夷和花靈鈴臉上都有了笑意,她們似乎忘記了中間錯失的事情,似乎她們兩人一直以來都是日夜相對一般。

  酒越喝越多,花靈鈴很能喝酒,她喝酒極穩,很少喝的沖,所以一直以來都很少醉。

  姜希夷喝酒一向很節制,她也很少醉。

  但是今天,兩人都醉了,兩張蒼白的俏臉已經不再蒼白。這不是因為這裡的酒多麼醇香,多麼醉人,而是因為她們想醉。

  她們在慶祝相遇,也在為下一次離別告別。

  人生中不如意,不快樂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抓緊時間傷心,不如抓緊時間快樂,離別雖然痛苦,但是相聚卻是歡樂。

  歡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一次相聚之後,往往會用很多的時間去回味這一次的歡樂。

  不管怎麼樣,若是之後必定要「燈火闌珊處」,不如此刻讓陽光普照大地。

  雷小雕醉了,熊貓兒醉了,花靈鈴醉了。

  原本應該也是醉了的姜希夷,忽然站了起來,她一言不發,看了一眼伏在桌上的雷小雕和花靈鈴後,示意天樞結帳。

  她繞過在桌上、地上都放滿了的酒罈,沉默地走向門外,沉默地繼續往昆侖駛去。

  有些人似乎註定了一個人會比較好。

  馬蹄聲漸漸遠去,花靈鈴細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相見的時候她流出了淚,但是離別的時候,她絕不會哭。無論如何,人總要充滿期望,並不是每一次離別,都是「死」。

  姜希夷一路回了昆侖,避開了許多人,避過了許多事,逃一般的奔向太玄莊。

  她有時候恨不得自己能一直冷冰冰如同一座冰雕一般,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牽掛,這樣來也好去也罷,不會有人在意她,她也不用在意任何人。每一次的重逢,對於她來說,都是一次難以言說的經歷。

  他們變了。

  當初的少年,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

  當初俏麗的姑娘,也已經嫁作他人婦。

  當初意氣風發的劍客,已經身死。

  當初如風一般留不住的神偷,也越來越穩重。

  但是她似乎看起來還是一樣,依舊是那個姜希夷。

  她不喜歡時間對她的遺忘,也許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當一個江湖中一個普通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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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柒

  「你的劍法天下無雙。」

  「你破得了那一劍嗎?」

  「我破不了,我想不出還有誰能破得了那一劍。」

  「你認為那一劍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沒錯。」

  「你的眼光很不錯,見識卻不廣。」

  「哦?」

  「我就知道有個人,要破我那一劍,易如反掌。」

  「這個人是誰?是不是三劍必殺宋金?」

  「不是,真正天下無雙的劍法,致勝只需要一劍,用不著三劍。」

  「他到底是誰?」

  「她是一個女人。」

  「女人?」

  「不錯,昆侖山中,鴻蒙峰上。」

  「是太玄莊姜希夷!」

  許多人覺得,將名聲傳到江湖中每一個角落,令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他們一生奮鬥的目標,等他們達到之後,他們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但是那些已經名揚江湖,成為了傳說中的人物的人,卻更希望自己能夠隱姓埋名,成為一個江湖中無名小卒,每天悠閒的生活,安靜的度過,他們覺得這樣才是幸福。

  到底什麼是幸福?

  沒有人能真正的回答,因為對於不同的人來說,能令他們趕到幸福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但是曾經有一個真正的聰明人說過一句話。

  ——一個人心中真正的幸福,通常都是他還沒有得到過,或者是他失去已久的。

  王孫公子裘馬輕,馬後僕從眾如雲。

  鞍前一壺雕花酒,行前轎中是美人。

  這是何等風光的場面,多麼令人快活的事情,不少人心中都會同意這一點。

  但是風光就是一定是幸福的嗎?就一定是快樂的嗎?

  也許別人看他風光快活,結果他正有心結千千,悶得想上吊。

  也許別人看他轎中的美人冰肌玉骨,風華絕代,結果他心裡牽腸掛肚的卻是一個發間簪著一朵野花,唱著小調的平凡女孩。

  因為這些人都站在高樹上。

  高樹是什麼樣的樹?

  通常都是一棵枯樹,也許根還沒有死,可是枝葉都已凋零,坐在樹上的人,隨時都可能掉下來,掉到無底的深淵中去。

  因為他們沒有根,沒有可以依賴的。

  在遠處的人,遠遠地看見一個人高高地坐在高樹上,一定會覺得這個人又愉快又涼快。

  可是等到他們坐在這棵樹上的時候,也許他們就寧可躺在陰溝裡。

  姜希夷現在就寧願躺在陰溝裡,但是她知道,有這樣想法的人,絕對不止她一個人,至少她面前現在就至少有一個人,也是跟她一樣的想法。

  她看著面前那個一副懶散的樣子,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似乎所有事情都不掛在心上的人,道:「你也是來找我比試嗎?」

  來者就是沈浪,他笑了笑道:「江湖中都是以武會友,但是一見面就動手,也不是太好。」

  另一邊跟著沈浪一起來的熊貓兒忽然道:「所以我們先痛飲一場後,再比試比試?」

  沈浪道:「那也不必。」

  朱七七一雙美目望著沈浪,悠悠道:「無論如何,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姜希夷道:「我都不知道你已經跟七姑娘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你居然跟熊貓兒也已經認識了。」

  沈浪微笑道:「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很多的巧合,也會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熊貓兒道:「比如我就不敢相信,那個在破廟中遇見的姑娘,居然會是劍仙。」

  姜希夷道:「現在你信了嗎?」

  熊貓兒道:「現在當然已經信了。」

  姜希夷再看了他們一圈後,對沈浪道:「我記得你用劍。」

  沈浪道:「你沒有記錯。」

  劍已在手。

  只不過此刻姜希夷手上的這一柄劍,並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也不是她一直用的軟劍,而是一柄木劍。

  一柄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木頭削成的木劍,劍身上經過拋光,也打過蠟,在陽光底下看起來似乎還泛著一絲劍光。劍柄用一層布包好後,又纏上了一層絲線。

  練武場或者是練武房這種地方,太玄莊這種地方不可能沒有,這一柄木劍就是姜希夷隨手從練武場上取下的,她握在掌中後,掂了掂重量,再揮了幾下劍,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在另一旁的沈浪大喊道:「姜莊主,在下已經調好了。」

  姜希夷回過神去,看見沈浪手裡也握著一柄跟她手上樣式一樣的木劍,站在場邊看著她。

  他身後站著三個人,一位是熊貓兒一位是朱七七,還有一位是她從來沒見過,但沈浪說是叫做王憐花的樣貌秀氣的公子。

  為什麼不用真兵器?

  因為真刀實劍不僅傷身,更重要的是傷兵器,所以兩人都決定,用木劍來比試武功,這樣一來還可以證明自己的功夫是自己的,而不是靠兵器。

  不過即使是真劍也好,是木劍也罷,只要到了姜希夷手裡,都自有威力,都帶著讓人不敢逼近的氣勢。沈浪卻完全相反,就算是殺氣縱橫的利器,只要在沈浪身邊,都會變得那麼溫和,沒有一絲危險。

  這練武場實在太大,兩人要交流的話如果不想喊,就必須要用內力催動發聲,不然聲音才剛剛出口,就直接消散在風中了。

  姜希夷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慢慢走到了場中。沈浪見狀也一步一步往場中走了過去。

  兩人相隔約莫十二尺的距離就一起停下了腳步,相互盯著對方手裡的劍。

  姜希夷劍尖指地,不做任何起式,看似隨隨便便地往那裡一站。而沈浪則是反腕握劍,也是隨意站立。

  這兩人互相對視著,除開眼神之中透露出來的劍光之外,居然絲毫都不像是來比試的。

  忽然,兩人的眼睛終於離開了對方手上的劍,而是一起看向了對方的眼睛。

  他們互相凝視著,幾乎連眨都不眨一下。

  昆侖山風陣陣,就在這時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變得陰沉,吹在身上令人舒適的風也忽然冷如刀鋒。

  但姜希夷和沈浪兩人卻不為所動。

  天地間的肅殺之氣越來越厚重,無論是誰,在現在這個時候,都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他們兩人雖然還沒有出招,還沒有出劍,但是每個人似乎都已經感覺到了它的存在。

  姜希夷和沈浪雖然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卻似乎已經進入了生死一發的情況中,生死已經只是呼吸間的事情。

  朱七七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這濃郁的殺氣壓得她的胸口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但是即使如此,她還是能感受到那種可怕的氣氛。

  熊貓兒額頭已經滲下了汗水,而王憐花握著扇子的手心早已濕潤。

  他們的心都在收縮。

  他們全身的血都已經沸騰!

  火花!

  在姜希夷和沈浪相交的視線之間,他們似乎看到了迸濺的火花!

  這一串無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能用眼睛看得清楚,但是每個人的心裡都能感覺得到。

  三人心中一片震動。

  姜希夷和沈浪的手,不知不覺的同時握緊了掌中劍,兩人的眼神同時變了。

  氣氛越來越凝重,一陣清風吹過的時候,沈浪突然看見了一道寒光,是姜希夷的劍光!

  他瞳孔突然收縮,她的劍來的實在是太快了,在這個時候沈浪才真正意識到危險的存在,幸好也不算太晚。

  沈浪將木劍在周身揮舞,陽光照在木劍上,不過一瞬間,沈浪周圍就出現了一面光幕,牢牢護住了他全身,這一下竟然令姜希夷的劍光找不到絲毫的破綻。

  姜希夷雙眼一亮後,手腕一轉,木劍立刻變招,這一下直直朝著沈浪的胸口刺了過去。

  這一劍既不快,又不准,但是不會有人認為這是隨隨便便刺出的一劍。

  在邊上看著的熊貓兒雙眼大睜,忍不住緊緊握拳,這一劍實在是太強了,如果是他,也無法抵擋這一劍。

  忽然砰地一聲輕響,沈浪的劍被姜希夷的劍牢牢架住,就在這風雲變化的一瞬間,姜希夷的劍貼著沈浪的劍的劍身滑了上去,劍尖直指他的咽喉。

  這實在是一個很驚人的變化,快到令沈浪預料不及,他頭腦中還沒想到要如何應對,身體就已經做出了反應——腳下往後一溜,立刻倒退兩丈有餘。

  姜希夷如同一隻盯住了獵物的鷹一般,只要發動,絕對不會令獵物逃走,立刻飛撲而上,準備朝著沈浪再遞出一劍。

  沈浪腳下一蹬,淩空一翻,險險避過了這危險的一劍。

  在他回身的時候,突然刺出一劍,就在這一瞬間,他足足刺出了五劍,一劍跟著一劍,聲如亂弦。

  姜希夷身形展動,避開了沈浪的每一劍,而且她似乎能看見他每一劍的下一路,每一次出劍都剛好壓制住他。

  沈浪還在出劍,他也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收招變劍才對,但是偏偏沒有辦法。

  因為姜希夷的劍上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將他的劍帶動,他根本無法住手。

  就在她還在躲避沈浪手上的劍的時候,她的手忽然抬起,手中的劍蓄勢待發,準備一劍刺出。

  這一劍很慢很慢,就算是七歲的孩子都能將她的劍路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偏偏令人躲無可躲,因為沈浪已經發現,這一劍之後的變化千變萬化,無論如何躲避,姜希夷都有後招能立刻刺中他。

  無數道如絲的劍氣滲透進了沈浪的衣服中。

  劍氣無風,纏繞在他周身,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一點能讓他逃走的破綻。

  突然,姜希夷又憑空刺出一劍,隨著這一劍,微風突然變成了狂風,比冬日的狂風更鋒利,就像是一柄利刃在不停的刮著人的肉。

  這一劍還沒有刺到盡頭,姜希夷就已經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沈浪依舊站在原地,這一劍實在避無可避,他居然就直接選擇了不再閃避。

  他怔了怔後,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結果突然見到姜希夷手上的劍不見了,他疑惑問道:「你的劍不見了?」

  姜希夷道:「它還在。」

  沈浪道:「為什麼我沒看見?」

  姜希夷將手掌攤開,裡面全部都是極其細軟有如細沙的木屑,她說道:「它在這裡。」

  姜希夷淩厲的劍氣並不是所有劍都能承受得住,更何況這還是一柄木劍,於是它直接在他的手裡碎掉,化成了粉末。

  沈浪歎了一口氣後微笑道:「你還沒有施出全力。」

  姜希夷道:「哦?」

  王憐花突然截口道:「你這劍術如果沒有一柄好劍,就不能完全施展開,所以當然沒有使出全力。」

  姜希夷看了一眼王憐花後,轉向沈浪,道:「你也沒有施出全力,你不是想跟我分個高下。」

  熊貓兒道:「你又猜對了,因為我們這次來本來就不是找你比試的,因為有事所以才來。」

  姜希夷問道:「什麼事?」

  王憐花微笑道:「姑娘,正是在下有事相托。」

  姜希夷疑惑看向王憐花。

  他接著道:「一來是因為實在想見一見姑娘真容,當初我曾經托手下來見過姑娘,但之後再尋來時,姑娘人又不在莊內,今日終於圓了願。」

  說完後,王憐花笑了笑。

  他一身緋色衣裳,玉面朱唇,笑起來的時候,恍若三春桃花輕輕綻放,令人不知不覺深陷其中。

  姜希夷想了想後,忽然想到一人,她試探性說道:「你家的丫頭確實嬌俏。」

  王憐花道:「多謝姑娘誇獎,在下來的第二件事情,是想將一樣東西托給姑娘,代為轉交給一個人。」

  姜希夷問道:「什麼東西?」

  王憐花道:「一本秘笈而已。」

  姜希夷道:「什麼人?」

  王憐花道:「我聽說姑娘同探花郎李風眠為好友,每年他都會上山喝一杯酒,而他的二兒子天資聰慧,在下想請姑娘代為轉交給他,當做我收了一個弟子。」

  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朱七七忽然道:「因為我們馬上就要走了,這個忙思來想去,只有你能幫,你若不願意我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姜希夷看向沈浪,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沈浪笑道:「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名氣越大麻煩越大,想必你也深有體會。」

  姜希夷沉默地點了點頭。

  沈浪繼續道:「你如果不願意,可以將我的劍拿走。」

  姜希夷道:「好,我答應了,你的劍也拿來。」


第155章 捌

  馬蹄已經踏上長街。

  風雪連天,但街上來來去去的行人依舊很多,騎馬的人不得不翻身下馬,牽著韁繩慢慢移動著。

  姜希夷向四周望去,她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哪裡,似乎所有的景色都沒有進入她的眼中,又似乎所有的景色全部都進了她的心中。她似乎在思考。

  她看了很久,最後深深吸了一口冰涼徹骨的空氣後,凝神看向前方,開口道:「天樞。」

  在姜希夷身後立刻傳來一道應聲:「在。」

  姜希夷道:「我令你們去找的那個孩子,找到了嗎?」

  天樞道:「還沒有,我們托人在關外找遍了所有有人居住的村鎮,都沒有找到一個那樣的孩子。」

  姜希夷點了點頭,又側頭看向天樞,道:「近日來莊內是否有人前去?」

  天樞道:「有,而且不少,七大劍派都有人上山,說要請莊主指教劍法。」

  姜希夷皺眉道:「沒有其他人了嗎?」

  天樞道:「似乎已經沒有了。」

  姜希夷不滿道:「似乎?」

  天樞笑道:「消息往來總是差著一些時間,我們接到消息的時候,沒有其他人了。」

  姜希夷點點頭,盯著前方很了很久,忽然道:「江湖中有什麼新起的新秀?」

  天樞道:「近年來江湖上聲名最盛的一共有兩人。」

  姜希夷問道:「兩個什麼樣的人?」

  天樞道:「一個是被稱作強盜中的大元帥的『盜帥』楚留香,另一個雖然不太初入江湖,但是飛刀絕技令人驚豔的李尋歡,也就是李先生的二兒子。」

  姜希夷沉默了,她在思考,也在回憶,不知道過了多久後,她才喃喃自語道:「不知道現在他們都是什麼樣子。」

  這不是她第一次到這座宅園門口了,不過她上一次來的時候,這裡叫作興雲莊,而現在這裡叫作李園。

  顧名思義,裡面住著的一定是姓李的人家,這裡就是李風眠的家。

  姜希夷這次沒有看見上一次看見的那副對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

  門口態度溫和不卑不亢的小廝,已經進去通報主人了,姜希夷還站在門口看著這鮮紅的朱漆大門和看起來被磨得光滑的銅環。

  高牆之內的人說話的時候,都是細細低語,姜希夷耳力不錯,偶爾能聽見一些細碎說話聲,蟲鳴鳥語更是為這座宅園平添了幾分生活的氣息。

  雖然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平易近人,但是從所有的小角落中,都能體現出這裡的主人的輝煌。

  姜希夷回身看了一眼,路上的積雪壓在樹枝上,進入了冬天的樹不再有生命力,但是即使是木葉早已全部掉落,卻依然令人覺得這裡充滿了希望。

  她甚至有點想知道,後牆那條小巷子中的雞毛小店還在不在。

  突然,姜希夷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著門口看了過去,只看見李風眠身上穿著一件素色長袍,肩上披著黑色貂裘,臉上神色有些興奮,一路沖了出來。

  這幾年過去,他也變得有些老了,原本一副少年氣的臉,現在變得沉穩了許多,下巴上留著微須,依舊相貌堂堂。

  李風眠看清楚門口一行人後,腳步漸緩,但是臉上高興的神色卻依舊沒變,他越過門檻,站定後道:「原來你真的來了,這幾年你從未下過山,我多次邀你來我家,結果你全部回絕,沒想到這次是真的。」

  姜希夷微笑道:「這次來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有人托我來送一樣東西。」

  李風眠問道:「是誰要你送什麼東西給我?」

  姜希夷道:「你說錯了,不是送給你,是送給你那個叫做李尋歡的兒子。不過這不是我要來這的最重要的原因。」

  李風眠道:「那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麼?」

  姜希夷笑道:「因為你一直說你家的酒很好。」

  李風眠聽後哈哈大笑幾聲,還沒說出話來,忽然一手捂著嘴,俯身劇烈咳嗽了幾聲,待得他站直後,一張蒼白的臉上,帶著一些病態的嫣紅。

  他病得更厲害了。

  李風眠緩了一口氣,看著姜希夷的雙眼,道:「我很好,沒有任何事,你要喝酒我還是能陪你喝。」

  姜希夷道:「好,喝酒也要看心情看天氣,今天我的心情和天氣不適合喝酒。」

  李風眠笑道:「今天是朋友相見的日子,又是梅花花開的日子,也是最適合喝酒的日子,來!莫要多說了,我帶你走走。「

  李園的梅花果然不錯,但是卻始終的養在家裡的梅花,太過於柔順秀美,少了鴻蒙峰上那一片梅花淩寒傲雪的氣概。

  就算如此,也依舊不能改變李風眠和姜希夷的好心情。

  庭院路上的雪被掃得乾乾淨淨,但是梅樹下的那一片潔白聖潔的積雪厚厚,無人清掃,那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格外醒目。

  順著腳印看過去,姜希夷還沒有看見人影,就先聽見了一串笑聲,有女孩也有男孩的。

  忽然梅樹一抖,上面的雪紛紛揚揚落下,全部灑在了一個姑娘的頭上,姜希夷定睛看去,之間那個姑娘穿著一身淺紫色的衣服,劍上披著披風,在這一片銀白色之後,看起來清麗得就像一朵紫羅蘭。

  落在她頭上的雪絲毫沒有令她看起來多麼狼狽,反而更顯得可愛,令原本文靜的她多了幾分嬌俏,多了幾分俏皮。

  姜希夷看著這位姑娘身上的衣著飾品雖然不是金光閃閃,但是也非凡品,疑惑問道:「你有女兒?為什麼從來沒有提過?」

  李風眠笑道:「這不是我的女兒,是我妻舅的女兒,家中情況複雜,養在我家而已,雖然不是親生閨女,但是也親如女兒了。」

  姜希夷看著她嬌笑著回頭看去,似乎背後有人在追她一般,看向前方後,忽然臉色一邊,所有的活潑似乎都斂去,一派靜如水的模樣,看向廊橋上的一行人,對為首的李風眠道:「姨夫好。」

  李風眠笑道:「你在這裡,後面的應該就是尋歡了。」

  接著他分別對姜希夷和那姑娘道:「這是我是外甥女,叫做林詩音。這位是我的朋友,姜希夷。」

  林詩音稍稍低頭,微微行了一個禮,道:「姜姑娘。」

  姜希夷點點頭,看向林詩音,她整個人就像是一朵需要呵護又嬌弱的花,任何人看見她第一眼,都會生出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憐惜,這並不是因為她的美,只是氣質使然,美人在骨不在皮,林詩音就是一個這樣的女人。但這也不是因為她的臉不美,相反,她美極了。

  她似乎向用雪花化成了自己的皮膚,再向枝頭紅梅借了幾分顏色,變成了臉上的一抹紅暈。

  風輕輕吹動著她的衣袖,姜希夷在她衣袖飄舞之間,隱隱約約看見了梅林中另外一個人,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衣服,身披一件價值連城的白色狐裘,身材很高,面目也很英俊,他看起來年輕、樂觀、自信,有一點不像李尋歡,又很像他。

  姜希夷還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時候,就已經被李風眠拉去喝酒了。

  她看著李風眠把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肚子,臉上病態的嫣紅越來越重,實在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喝酒無疑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是喝醉酒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特別是大醉之後,第二天醒來時,通常都不會在楊柳岸,也沒有什麼曉風殘月。

  醒來時,人們通常都只會覺得腦袋比平常大了五六倍,而且痛得要命。

  特別是,李風眠現在根本不適合喝酒,更不適合喝醉酒。

  她說道:「你喝的太多太快了,會醉。」

  李風眠擺擺手道:「如果不喝酒的話,你來見我多沒有意思,只能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乾瞪眼。」

  姜希夷道:「但你如果想活得更久一些,應該少喝酒。」

  李風眠笑道:「在今天之前,我已經三個月沒有喝過酒,你知道不喝酒之後是什麼感覺嗎?」

  姜希夷道:「不知道。」

  李風眠歎氣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覺得日子變得長了些,似乎十天就讓我活過了一輩子。」

  姜希夷道:「你的妻子還好嗎?」

  李風眠道:「怎麼了?」

  姜希夷道:「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總不能只想著自己,也要為妻子和家人想一想。」

  李風眠苦笑道:「現在我看著你,仿佛看見了我的長輩。」

  姜希夷道:「看來你的長輩都不錯,我交給你一樣東西,你轉交給你二兒子好了。」

  李風眠問道:「你為什麼不親自給他?」

  姜希夷道:「因為我要去找一個不知道在哪裡才能找到的人。」

  李風眠笑道:「莫非你要出海去找沈浪他們?」

  姜希夷搖頭道:「不是。」

  她把手往後一伸,天樞就將書匣遞了過去,姜希夷將其中一個遞了過去,道:「這個是給李尋歡的。」

  李風眠隨手接過書匣放在一邊,看也沒看,甚至都沒有問姜希夷,這裡面究竟是什麼。

  當天,姜希夷就離開了李園,跟她突然的到訪一樣,離開得也十分突然。李風眠沒有留她,因為他知道有些人是留不住的,所以酒壺中最後一滴酒喝完了後,他什麼都沒說,送姜希夷一行人出門離開了。

  漫天風雪遮住了他的視線,等到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的時候,李風眠握拳放在嘴邊,連連咳嗽了幾聲後,慢慢回到了李園。

  他看向手上的書匣,想了想,提步往李尋歡居住的冷香小築走了過去,剛到廊橋上的時候,就見到從另一邊走來的林詩音。

  李風眠說道:「詩音,你是要去冷香小築嗎?」

  林詩音蒼白的臉上飛起一道紅暈,低下頭不想讓人看見,柔聲道:「是的,姨夫。」

  李風眠沉吟一刻後,將右手抬起,把書匣遞向了林詩音,道:「這是客人帶給尋歡的,既然你要過去,就幫我帶給他好了。」

  林詩音心中對裡面的東西十分好奇,但在李風眠面前又不大好問,點了點頭後,道:「好,我會帶給表哥的。」

  她接過書匣後,往前走了幾步,腳下一轉,轉進了一個拐角處,看著手上的東西,心中好奇極了,她告訴自己,只看一眼就好,於是悄悄將書匣推開了……

  另一邊,姜希夷一行人離開李園後,快馬加鞭離開保定,直往關外去。

  這段路途很長,但是她知道盡頭是什麼,盡頭是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阿飛。

  但是這段路途實在是太長,長到幾乎沒有任何希望。就像在山路上行走,你發現下一個地點離自己很近,但是踏上路後,才知道,這一段路長到不能想像。

  冷風如刀,萬里飛雪。

  雪愈大,風漸緊的時候,姜希夷一行人往北邊而去,馬蹄踏碎了地上的積雪。

  有人居住的村鎮都被檢查過了,沒有阿飛那樣的人,那麼他只能是在沒有人居住的地方。

  姜希夷一行人直接在這個時候入了深山,山路上只有他們一行人,連獵戶都很少,因為這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愈往山裡走,天氣愈寒,寂寞愈濃,但是雪終於停了。

  一串踏雪沙沙聲出現在姜希夷耳邊,她立刻分辨出來了,這不是人的腳步,也不是馬的啼聲。

  究竟是什麼?

  她立刻就知道了。

  是狼。

  他們被這些狼團團包圍住了。

  鏘鏘幾聲後,天樞他們的長劍全部出鞘,準備將狼殺死後,繼續行路。

  就在此時,一個看起來不過六歲左右的衣衫破舊的孩子,忽然出現在了狼群背後。

  姜希夷心中一驚,正準備開口叫著孩子快走的時候,他雙手放入口中,吹了一道急促的短哨,那些齜牙咧嘴的狼發出了嗚咽聲,甚至有一些已經開始慢慢倒退,他再吹了一聲平穩的長哨後,那些狼全部都散開了。

  她心中覺得這事情怪異極了,可當她的眼神落在那孩子臉上的時候,瞳孔一縮。


第156章 玖

  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至少在冰天雪地裡,絕不會有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還願意出門,就算是打雪仗也不願意。

  姜希夷隔著一段距離,估計了一下他的年齡,他看起來最多只有六七歲,是在父母懷中撒嬌,跟爺爺奶奶討點心吃的時候,在這歲末時期,他更應該抓著長輩給的壓歲錢,跟三兩小夥伴去買爆竹煙花,在家裡後院中玩耍。

  但他只有一個人,他的夥伴就是一群狼。

  他站在那裡,站得筆直,頭上沒有帽子,身上衣服也非常單薄,看起來完全不能禦寒,天下飄落下來的冰雪感受到他的體溫,漸漸融化,然後沿著他的臉流到他的脖子裡,滲進他的衣服裡,就算一張臉凍得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但是他依舊不為所動。

  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筆直,一個不過六七歲的孩子,仿佛一個不屈的戰士,任何困難都不能打倒他,都不能令他屈服,漫天冰雪也不能。

  姜希夷的視線再轉向了他的臉,他的眉毛很濃,眼睛也很大,一張薄唇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起來更瘦削。這張臉很熟悉,他長得有點像沈浪,只不過少了沈浪的那種懶散和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在乎的氣質和微笑而已。

  但是他也有一種讓人見到就不會忘記的獨特特質——倔強、堅定、冷漠,似乎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

  這是一張很英俊的臉,雖然他現在還小,但是以後一定會很英俊,這一點姜希夷非常確定。

  因為這個人就是阿飛。

  世界上有很多形形□□的人,但是總有一些人令人印象深刻,只要你看了他一眼,就永遠忘不了他,阿飛就是這樣的人。

  阿飛的感覺很敏銳,仿佛是真正的野獸一樣,姜希夷才剛剛看向他的時候,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已經看過去了,雙眼微眯,滿是防備。姜希夷讀懂了他的情緒,他在緊張,也在害怕,不知道為什麼他感受到了危險。

  和狼在一起不危險,但是和人在一起反而會危險嗎?

  也許就是這樣,因為阿飛就像是一匹狼,在雪地中行走的孤獨的狼。

  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握上了腰間的劍柄。

  那是一柄木劍,材質不算好,木頭也很久了,上面已經有一些開裂了,劍柄上有些布條纏繞在上面,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絕對不會懂得這些,懂得這麼纏劍柄的人,必定都是懂劍也會用劍的人。阿飛應該是一個很努力的人,因為劍柄上的布條的磨損太厲害了,甚至有絲線脫了出來,而且他握劍柄的手勢簡直太過於熟練了,似乎這就是跟喝水吃飯一樣正常的事情。

  姜希夷依舊沒有動作,阿飛看著她,慢慢轉身提步離開,又時刻注意著身後的動靜。

  終於姜希夷開口了,她對他說道:「你是跟誰學劍的?」

  阿飛腳步頓都沒有頓一下,更別說回頭看她一眼,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話,似乎姜希夷的說話聲跟天地間呼嘯的風聲並沒有什麼區別一樣。

  姜希夷用內力催動發聲,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你叫阿飛。」

  阿飛腳下一頓,他握住腰邊劍柄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的手已經凍得比魚肉還白,指節看起來也已經僵硬,但是他的手卻還是緊緊握著劍。

  姜希夷道:「你是一個用劍的人,你的手也是劍客的手,你願不願意跟我學劍?」

  阿飛聞言氣息一緊,他幾乎下意識就要答應了,不過雖然他還年紀小,但是已經知道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對他而言,這個陌生人要教他學劍,而之後呢?她想從這裡拿到什麼?或者是她想做什麼?

  對於阿飛而言,人遠遠比狼危險得多。

  他說道:「不。」

  他的聲音有點乾澀,有點嘶啞,雖然聽起來還是孩子的聲音,但是孩子氣卻很少,這種搭配組合有一點奇怪,在他身上卻那麼自然,姜希夷點了點頭,沒錯,這樣才是阿飛,這樣就是阿飛。

  姜希夷道:「為什麼不願意?你握劍的時候很快很穩,要想做到這樣,必須非常用功,你既然非常用功,就必定想要在劍術上有所作為,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跟我學劍?」

  阿飛道:「我學不起。」

  姜希夷一怔後,笑道:「跟我學劍不用錢,你剛剛讓這些狼散開,算是救了我一命,不必再給錢了。」

  阿飛搖搖頭道:「我剛剛不是救你們,而是救他們,如果他們不走的話,就會被你們全部殺死。」

  這種說法很新鮮,姜希夷是第一次聽說,所有人都說虎狼是惡毒的,他們吃人殺人,多麼的可怕,她第一次知道狼也是需要被救的。

  姜希夷道:「你有一顆善心。」

  阿飛沉默了,他凝注著姜希夷,忽然問道:「為什麼一定是我?」

  姜希夷道:「因為就是你。」

  阿飛問道:「你的劍術很好?」

  姜希夷道:「很好,我打敗過很多人。」

  阿飛道:「你輸給過多少人?」

  他很聰明,他知道一個人的實力如何不是看他贏過多少人,而是看他輸過多少人,因為贏過的那些人也許水準參差不齊,但是卻能從輸過的人身上知道,一個人的上限究竟在哪裡。

  姜希夷道:「我好像沒有真正輸過?」

  她一邊說著,一邊側頭看了一眼天樞。

  天樞笑道:「莊主多年以來,只與鐵中棠鐵大俠打成過平手。」

  阿飛又沉默了,風在嗚咽,將積雪從地上卷起,洋洋灑灑又從空中落下,恍惚剛剛落下的新雪。

  不知道多久過後,他的頭髮上、肩頭上已經有了薄薄的雪後,他又問道:「你是不是很有名?」

  姜希夷道:「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有名。」

  阿飛道:「江湖上是不是有很多人認識你?」

  姜希夷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每次總能遇到知道我的人。」

  阿飛似乎下了什麼決定,閉上雙眼,重重點頭道:「好,我跟你學劍。」

  姜希夷問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我要變得很有名,要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認真,非常堅定,其中又透出了一絲絲孩子氣。他的臉原本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的,在這個時候,一雙眼睛發出了令人目眩的光芒,叫人不敢逼視。

  姜希夷忍不住,再問道:「為什麼?」

  阿飛道:「因為我一定要成名,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就只有死!」

  姜希夷現在開始有些吃驚了,她還想繼續往下問,但是卻死死忍住了,因為她發現,阿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雙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種由悲傷和憤怒混雜在一起的情緒,他有他的秘密,而秘密一般都是不為人所知的,他不願意說,她就不會問。

  現在雖然他還小,但是卻如同一團迷霧一般,充滿了悲痛與不幸。

  姜希夷道:「你叫阿飛,你姓什麼?」

  阿飛這次沉默了更久,一個人究竟姓什麼,這原本應該是一件可以讓人脫口而出的事情,但是阿飛卻沉默了,過了很久後,他才緩緩道:「我就叫阿飛,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我沒有姓!」

  這次他的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一團火焰燃燒起來,這一團火焰連眼淚都無法熄滅,只有烈酒才能安撫。

  姜希夷輕輕歎了一口氣後,阿飛忽然說道:「也許以後,我會說出我的姓名,但是不是現在。」

  她柔聲道:「好,希望以後你願意說出姓名的時候,能告訴我一聲。」

  阿飛點點頭,認真道:「好。」

  姜希夷道:「走吧,你要不要先跟父母親說一聲?然後我們搭你一程,一起回去。」

  阿飛道:「我娘不在了,我爹也不在。」

  姜希夷頓了頓,不過這個回答卻是也合理,如果父母親還在,究竟誰會看著自己的孩子如此生活?誰能忍心?

  她說道:「那我們就一起走吧,上馬。」

  姜希夷附身在馬背上,伸出手,準備拉他上馬。

  阿飛看也不看,道:「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走過去。」

  姜希夷不為所動,繼續將手伸著,道:「那地方在昆侖,走過去實在太久了,學劍宜早不宜遲,早一天是一天。」

  阿飛一怔,他從來沒有去過昆侖,但是也知道昆侖離這裡很遠,如果真的要走過去,不知道要走多久。他低頭思考片刻後,一步一步朝著姜希夷走過去,右手鬆開劍柄,握上了姜希夷遞過來的手。

  姜希夷將他手握住後,輕飄飄往上一提,阿飛整個人騰空而起,接著急速下墜,他只覺眼前一花,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馬背上安坐了。

  為什麼姜希夷一定要教阿飛劍?

  因為在她這次第一眼看見阿飛那一柄木劍的時候,她就瞭解了,現在的阿飛沒有劍。

  但是她又要取走他的劍,多麼矛盾。

  正是因為她要取走他的劍,所以她要先給他一柄劍。

  但是要想學劍,卻不能立刻握劍,這是在暗室之中姜希夷學會的,劍勢千變萬化毫無定式,要想學好劍就要學會很多的東西,比如輕功。

  他們到了昆侖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月夜,圓月。

  今天的月仿佛比平時更美,美得神秘,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碎。

  姜希夷沒有休息,阿飛也沒有休息,他們在太玄莊中的一堆石堆前,那個暗室的入口就在這裡,但是姜希夷不是帶他進去的。

  月光下有一塊岩石,白玉一般好看,就像是一個孤獨的巨人,佇立在這裡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飛來,遮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烏雲。

  但那不是烏雲,那是一隻鷹,一隻黑色的鷹。

  鷹在月光下盤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盤旋,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烏雲。

  姜希夷拿出袖中的一個竹哨,急促的吹了一聲後,那只鷹忽然流星一般向岩石上落下去。

  它的動作快極了,准極了,鷹從來都講究一擊必中。

  忽然,姜希夷淩空掠起,人如同流雲一般飄起,飄飄的飛上了岩石,鷹還沒有落到石頭上,她卻已經站穩了。

  姜希夷衣袖也如同流雲霧氣一般揮出,還沒有碰到鷹的時候,它就鳴叫一聲,流星一般飛落到她手臂上,將羽翼全部收起,穩穩站著。

  圓月又恢復了它的皎潔,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飄飄,手臂上那一隻黑色的鷹的影子落在她身前,她像一個仙子,又像一個戰士。

  阿飛站在地上,似乎愣住了,一動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姜希夷對他說道:「你能不能上來?」

  阿飛的輕功不算好,他全部心思都在學劍上面,看著光滑如鏡的岩石,滑不留手,他實在沒有把握能上得去,但是他一定要試試。

  他咬了咬牙,道:「我試試看!」

  於是他試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已經跌得發青了,姜希夷依舊站在岩石上,她本來想下去拉他一把,但是卻被阿飛拒絕了,他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上去。

  他無論想做到什麼,都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

  阿飛咬緊牙關,再一次往上爬,這次他終於成功了,他爬山了岩石的平頂。

  就在他爬上去的時候,姜希夷忽然飛身落在地上,雙臂一震,那只鷹又高高飛起。

  鷹在盤旋,人已落下,她就像一片葉子輕飄飄落在地上。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阿飛絕不相信,凡人居然能有這麼輕妙的身法。

  姜希夷道:「既然你已經上去了,就再下來,試試看能不能在鷹落下之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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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拾

  夜涼如水,月也涼如水,阿飛依然還在練功,他無論如何都想早一點快一點把武功學好,他想快一點進江湖,想快一點成名,想快一點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他特別用功,就算到了夜晚,也絕對不會早早就去休息。

  一般人初學輕功時,落腳點總是不能找准,阿飛雖然有武功底子,但姜希夷所教授的輕功太過於輕妙,淩空時姿態如仙似霧,對於落點更是難以掌握。

  阿飛一日練功時,不慎從巨石邊上擦下,摔在坡上,一路滾入一旁枯林之中,立刻昏迷,最後合上眼前,他只見眼前白茫茫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阿飛覺得口中一片濕潤,一種微苦的液體緩緩灌入他咽喉中,昏昏沉沉之下,阿飛把那些都吞入了口中,待得他醒覺時,立刻睜開眼睛,才發現原來是天璿正一勺一勺給他喂參湯。

  天璿見到阿飛醒來,轉頭對一邊說道:「莊主,飛少爺醒了。」

  姜希夷從椅子上起身,繞過帷幕走到床邊,看著阿飛道:「你好好休息,練武講究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今日只是摔倒昏迷,來日如果是被兵器傷到要害的話,到時候反而還拖延了時間,你是個好孩子,要好好聽話。」

  阿飛抬起頭來,看了姜希夷一眼後,又垂下頭,眼角微紅。自從他娘去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這樣溫和關切的話,胸口一熱,眼眶泛酸。

  天璿起身讓開,讓姜希夷坐到床邊,姜希夷輕輕拍了拍阿飛的背,道:「你也不要太過於著急,我馬上就要教你其他身法了,身法之後就是劍法,你不想學指法就不學,但是內功不得放下,這三日你先休息,三日後還是在原處,曉得了嗎?」

  阿飛點頭道:「我知道。」

  三日後,阿飛到了那個立著白玉般巨岩的地方後,卻發現到的人不是只有他和姜希夷,還有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那個人是一個男人,整個人仿佛閃動著金光,因為他身上穿著的是件用金絲織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長的袍子,在陽光和雪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叫人睜不開眼睛。

  因為這個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長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經拖下了地。但是他的鬍子比這件金袍更長,最長的卻不是他的鬍子,而是他的劍。

  一個三尺高的人,背後卻背著一柄四尺長的劍,黃金打造而成的劍鞘已經被拖在了地上。

  金色的長袍,金色的鬍子,金色的劍,全是金光,他一定不是太玄莊的人,因為這裡只有茫茫一片白色。

  他為什麼要來?他來這裡究竟有什麼事情?

  阿飛還沒有想到的時候,就聽見那人說:「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劍仙不過是一個小姑娘。」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這個一把鬍子的老人,他說話的時候的神情和氣概,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十丈高的巨人,他對姜希夷的不屑已經溢了出來。

  姜希夷沒有動怒,能令她生氣本來就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她笑了:「江湖中什麼時候排資論輩,是要看年紀的?如果是看年紀的話,鐵中棠不知道還能不能被稱作中原大俠。」

  老人怒了,他這種年紀的人在江湖中,無論走到了哪裡,都會被人尊敬,都會被人小心翼翼地對待。因為江湖險惡,能夠活到這把年紀的人,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竅門。但是今天,他卻遇見了姜希夷。

  阿飛見到,現在明明沒有風,但是老人的頭髮居然無風自動。他雖然還在學武,但是也已經知道,一個人的氣功如果真的練到登峰造極的時候,是真的能夠怒髮衝冠的。

  但是天下能將氣功練到這樣境界的人,據說已經越來越少了,這種功力不是想達到就能夠達到的。

  姜希夷還是站在原地,她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還是那麼放鬆,那麼鬆弛,無論她對面的對手是誰,她都是這種姿態。

  但是阿飛知道,她看起來絕對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因為她已經蓄勢待發,時刻準備著拔劍了。

  「無論是學劍還是學其他的武功,都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驕傲最容易造成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

  「在江湖中想要活得久一些,絕對不要輕視任何一個對手,面對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用全力認真對待。」

  這些都是姜希夷告訴過他的話,她也確實在身體力行告訴他,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姜希夷的手,已經緊緊握住了她腰間銀制的劍柄。

  老人看起來正在盯著她的手。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在看的究竟是姜希夷的手,還是透過她的手,在看她的劍。

  他忽然冷哼一聲,一聲落下後,鏘的一聲,他的劍已經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長的劍,可是當這柄劍出鞘後,握在這個人手裡,就並不可笑了。

  當他手裡有劍的時候,絕沒有任何人還會注意到,他這個人是一個侏儒。

  因為這柄劍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劍氣直迫眉睫而來。

  就算是隔著一段距離的阿飛都已經感覺到這股劍氣,森寒肅殺的劍氣,幾乎逼得他連眼睛都已經睜不開。

  等阿飛再盛開眼的時候,只看見了漫天劍光飛舞,姜希夷已被籠罩在劍光下。

  劍氣破空,劍在呼嘯,劍光如虹。

  老人的聲音在呼嘯嗚咽聲中,還是令人聽得很清楚,只聽他一字一字道:「你還不拔劍?」

  姜希夷的劍,還在腰間的劍鞘中,沒有拔出。

  老人忽然大喝一聲,喝聲如霹靂,劍光如閃電,但就算是閃電都沒有如此快,如此亮!

  劍光一閃,風聲大作,只見一聲龍吟之後,寒芒一點一閃而過,而後又消失。

  老人的動作一頓,姜希夷身形展動,避開了老人這一劍。

  阿飛瞪大了眼睛,他根本沒有看見姜希夷究竟是什麼時候出劍,究竟是怎麼出劍的。阿飛知道,是姜希夷格擋住了老人的劍,但是看起來偏偏像是,老人的劍撞上了她的劍。

  接著她又很隨意的反手揮出一劍,一種極快極自然的動作。

  劍光很淡,就像月光。

  劍風很輕,就像微風。

  劍氣很冷,就像寒冰。

  枯木似乎也在這陣寒風中顫抖著,老人不由得腳下一蹬,翻身向後,躍向其他的地方,等他站穩後,他的左手還緊緊捂著脖子。

  剛剛劍風裹挾著劍氣,掃過了他的喉嚨,雖然劍沒有割到他,但是這一下就足以令他驚駭不已。

  姜希夷道:「勝負已分,這位先生可以下山了。」

  她將劍收好,一步一步走向阿飛,這人還沒走,他們就去另外一個地方學好了。

  老人在姜希夷身後,面目猙獰,咬牙切齒。

  對於他而言,這一場比試遠遠沒有結束,他不會放過他。

  突然他身形如風一邊,追到了姜希夷身後。

  他掌中有劍,劍已出鞘。

  而他掌中的劍,劍鋒正對著姜希夷的背心。這一劍絕對是致命的一劍。

  準確,狠毒,迅速,無情。

  此刻姜希夷劍已歸鞘,而且背身相對,在阿飛看來,這一劍她若要招架,必定極難。

  看著這一劍飛落,阿飛忽然飛身撲了過去,繞到姜希夷身後,撲在她背上。

  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覺得,他不能就眼睜睜看著姜希夷死在別人的劍下。

  他願意替姜希夷挨這一劍。

  忽然,姜希夷腳下一旋,寒光一閃,阿飛看見姜希夷拔出了她的劍。

  他只覺得很冷,覺得有種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纏繞在他周身,慢慢滲入他的骨髓中。

  姜希夷把阿飛輕輕放到一邊後,以左足為重心,身子緩緩轉動,出奇的緩慢。

  軟劍,隨著他身形的轉動劃出了一個圓弧。

  這一轉之後,姜希夷的身子和軟劍似乎合而為一,連接成了一個不可破解的整體,然後,突然間寒芒顫動,不知怎麼的,竟已化作一片光幕,閃電般擊向老人身上。

  ——這一劍究竟是擊向他身上哪一個部位?

  誰也瞧不出來。

  老人自己也瞧不出來,只覺得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如何移動變化身形,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劍影,無從分辨究竟哪一劍是實,哪一劍是虛。

  也許全都是實招。

  一聲悶哼聲後,響起了衣袂帶風之聲,阿飛看見地上鮮血染出的紅梅點點,和一截斷劍,但是老人卻已經不在了,姜希夷還在。

  她再次慢慢走向阿飛,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柄帶鞘長劍,遞向了他。

  這是一柄劍,一柄好劍。

  劍身青光瀲瀲,劍鋒鋒芒畢露,這絕不是一個給孩子的玩具,而是一柄真正的劍。

  阿飛一言不發,接過了這柄劍,拔出一截後看了一眼,然後他就再也捨不得將這柄劍歸鞘了。

  這樣一柄劍,實在不需要劍鞘來掩蓋他的光彩,因為就算是劍鞘也不能遮住他的鋒芒。

  既然遮不住,為什麼還需要劍鞘?

  想到這裡,阿飛鏘的一聲將劍出鞘後,反腕一轉,把劍插在了他的腰帶上。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喜歡劍鞘?」

  阿飛道:「我不需要劍鞘。」

  姜希夷點了點頭,道:「你想不想學劍?」

  阿飛道:「想!」

  他很激動,因為他來這裡,就是為了學劍,剛剛見到了姜希夷的劍後,他更堅定了一定要學成那樣的劍法的心。

  姜希夷道:「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學劍。」

  阿飛再看了一眼他腰間的那一柄劍,劍鍔形式古雅,卻還在發著光,杏黃色的劍穗沒有了顏色。一瞬間,他覺得有一股森寒的劍意和劍氣,正在沁入他的心肺,滲進他的骨髓,冷得要讓他發抖。

  他現在才知道,劍鞘的作用,但是即使如此,他依舊不想要劍鞘,他認為自己能用好這樣一柄劍!

  姜希夷笑了笑,道:「這柄劍我剛從雪裡挖出來沒多久,難免會有一些冷。」

  阿飛不解問道:「從雪裡挖出來?」

  姜希夷點頭道:「你沒有聽錯,我將劍和酒放在一起,埋在地下,埋在雪裡,所以酒有劍氣。你以後就用這柄劍跟我學劍吧。」

  阿飛渾身都在發抖,這一次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激動,是因為高興,他聲音有些顫抖著,緩緩說道:「謝謝。」

  其實他早就準備了很多感謝,可是到了這日的時候,能說出來的就只有「謝謝」兩字,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不過也不必多說些什麼,因為對於姜希夷來說,無論說得再怎麼多,再如何天花亂墜,也比不上這兩個字來的真誠,令人感動。

  姜希夷看著他,凝視著他的眼睛,過了很久,長長歎出一口氣,問道:「你已經決定以後要入江湖了嗎?」

  阿飛點點頭,堅定道:「我早就下了決定。」

  姜希夷緩緩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句話希望你好好記住,如果記不住的話,就不要來跟我學劍了。」

  阿飛道:「你說。」

  姜希夷道:「只要你做了江湖人,就永遠都是江湖人,手上只要染上了鮮血,就永遠也擦不掉抹不去,如果有一天你要放下劍,那就是你死的時候,所以只要你還身在江湖中,就無論如何都不要放下劍,這是一個劍客的宿命,你記住了嗎?」

  阿飛道:「我記住了。」

  他只是記住了姜希夷的話,現在卻不能明白,以後他就懂得了,姜希夷告訴他的確實是一個很有用的道理。

  因為劍客一旦放下了劍,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所以只要握起了劍,就絕不能放下劍。

  阿飛的手緊緊握上了劍柄,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爬上了他的皮膚。

  劍是冰涼的,但是他的心卻如同一盆火一樣火熱,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


第158章 壹拾壹

  七月十五,保定李園,留聲亭。

  李風眠提起了酒壺,給坐在對面的姜希夷滿滿斟了一杯酒後,輕聲道:「三年不見,你還好?」

  姜希夷道:「好,一切都好,你怎麼樣?」

  李風眠以手捂唇,輕輕咳嗽了兩聲後,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泛起了一些嫣紅,但是這嫣紅完全沒有令他看起來健康一些,反而顯得更加病態。他平復了一下後,對姜希夷苦笑道:「還是老樣子。」

  姜希夷沉默了,她跟李風眠兩人,一杯一杯喝完了一壺酒,其中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她和李風眠兩個人都知道,他的身體不適合再喝這麼多的酒,他們也都知道,無論是誰都不能讓李風眠放下酒杯,放下酒壺。

  既然如此,有些惹人厭煩,或者是提起令人傷感的話,還不如不說。

  良久,姜希夷放下酒杯,說道:「我來找你是有事相托。」

  李風眠笑道:「我知道。」

  姜希夷道:「你知道?」

  李風眠道:「沒錯,我知道,你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有事相托的話是絕對不會隨便跑到別人家中來做客的,除開上一次後,整整三年你都沒有再來過,更何況上一次來就是有事相托。」

  姜希夷低頭笑道:「似乎是這樣子,難道我就不能因為你們家的酒來嗎?」

  李風眠笑道:「那我們家的酒真是了不得,三年過後餘味繞齒間,還能把人勾來。」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把酒壺裝滿?」

  李風眠拎起酒壺,放到一邊,對旁邊的僕人道:「再斟一壺酒來。」

  僕人拿起酒壺,躬身道:「是。」

  接著腳下踩著碎步,一溜煙跑出了亭子。

  李風眠道:「有什麼事?」

  天樞不需要姜希夷命令,直接遞出了一個黃花梨木刻的書匣,木頭雖然是材質極好的東西,但是卻沒有任何花樣,就像是一塊木頭做的磚頭一樣。

  李風眠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有些熟悉,拿起書匣,輕輕笑道:「難道又有人托你送東西給我兒子了?」

  姜希夷搖頭,緩緩道:「這次我想請你幫我送東西給別人。」

  是她自己要送,也不是送給他兒子。

  李風眠問道:「這裡面是什麼?」

  姜希夷道:「劍譜。」

  李風眠繼續問道:「什麼樣的劍譜?」

  姜希夷道:「我的劍譜。」

  李風眠聞言,瞳孔一縮,拿著書匣的手一緊,反問道:「你的劍譜?」

  他不敢相信,自己手裡面的東西居然是劍仙的劍譜,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把這樣東西送人。如果江湖中有人知道,這本劍譜的出處,恐怕又是一陣腥風血雨。李風眠緊盯著姜希夷,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害怕自己只要眨了眼睛,就會錯過她的動作,她的表情。

  姜希夷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輕輕點了點頭,道:「沒錯,這是我的劍譜。」

  李風眠倒吸一口涼氣,把書匣輕輕放下,似乎這裡面放著價值連城的寶物。接著他定定看著姜希夷,一字一字道:「你的劍譜,你要給誰?」

  姜希夷道:「給一個應該給的人,也許中秋之後,你再從原路上一次太玄莊就知道了。」

  李風眠道:「這件事太過於重要,你應該自己決定。」

  姜希夷道:「我已經決定了,我決定讓你幫我。」

  李風眠苦笑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決定。」

  姜希夷道:「但是只有你能幫我。」

  李風眠道:「你為什麼不自己把這交給別人?」

  姜希夷道:「因為我不能。」

  李風眠急問道:「為什麼不能?」

  忽然,姜希夷臉上露出了一種很複雜的表情,這是由很多種其他的神情混合而成的,無奈、難過,或者還有其他李風眠讀不出的。

  她靜靜坐在哪裡,沒有開口,就這樣看著李風眠,然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李風眠歎息道:「你相信我?」

  姜希夷道:「我信任你。」

  李風眠問道:「你難道不怕我將這本劍譜據為己有?」

  姜希夷微笑道:「你不會。」

  李風眠道:「我為什麼不會?天下多少人想學會你那樣的劍法,我也是一個學劍之人,為什麼不會占為己有?」

  姜希夷道:「很多人想學我的劍法?我怎麼不知道?」

  李風眠見她一臉迷茫,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當年你在開封一劍擊敗徐若愚,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那時你又不下山,等你下山時,時間過去已久,江湖中人都說,你又同上次擊敗了獨孤殘後一般消失不見。現在時間過去依舊,江湖中新人不斷,這些當然變成了陳年舊事。」

  姜希夷問道:「現在離那時已經過去了多久?」

  李風眠抬手掐指算了算後,道:「大概已經十多年了,年輕的小夥子都當爹了。」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怎麼還沒有當爺爺?」

  李風眠也笑起來,片刻後他又道:「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會決心將劍譜託付給我。」

  姜希夷道:「因為我相信你不會把它占為己有。」

  李風眠問道:「哦?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姜希夷道:「別的不說,如果你想要的話,剛剛就不會把它放下,而是應該立刻打開。對了,你將劍譜交給別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說著是我的劍譜。」

  李風眠一怔後,笑了笑,道:「我還以為你只懂劍心,不懂人心。」

  姜希夷輕歎道:「我還是不懂人心,人心太複雜。」

  她沒有再說下去,李風眠也沒有再說下去。

  兩人相對無言,暮色慢慢降臨,那個斟酒的僕人早就回來了,然後又退下。

  天邊最後一抹夕陽也要消沉下去,滿園朱漆欄杆都要失去顏色的時候,李風眠忽然道:「這件事,我替你辦了。」

  姜希夷緩緩道:「多謝。」

  李風眠深吸一口氣後,道:「剛剛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當年沈浪在江湖中縱橫的時候,總有人說不知道他與你相比,究竟誰勝誰負,後來有人說,劍仙用的是劍,但是沈浪從來不用劍,又無從比較。」

  姜希夷道:「其實是有比較的。」

  李風眠訝異道:「如何比較?」

  姜希夷道:「他上過太玄莊。」

  李風眠問道:「結果如何?」

  姜希夷笑了笑,沒有回答。

  姜希夷的劍,就像是一陣風,當風吹過的時候,她的劍就開始有了動作,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風吹動的劍,還是劍帶起了風。

  她的人和她的劍都那麼迅速優美,又像風那麼自然。

  然而等到她真正施展開的時候,這風就會變成一陣狂風。

  風吹來的時候有誰能抵擋?誰又知道風究竟是從哪個地方吹來的?

  狂風席捲大地的時候,又有誰能夠避開?

  風是莫測的,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姜希夷的劍也是這樣。

  她的劍往往能夠憑空起劍,從最不可思議的部位刺出來,看起平平無奇的一劍,刺出時又能有最不可思議的變化,在變化之間毫無破綻。

  這種劍法並不好學,就算姜希夷對阿飛傾囊相授,還是依舊還是很難,阿飛心裡清楚這一點,他跟著姜希夷三年,手變得很穩,出招很快,但是依舊遠遠不如她。

  他劍如閃電,別人只見到一道寒光,他的劍尖就能刺到他想刺的地方,劍勢輕捷飄忽,又極其穩。

  在練武這方面,姜希夷不得不承認阿飛確確實實是個天才,至少在三年內,他就已經練到了這樣的水準。

  遇見姜希夷之間,阿飛從未想過自己能夠練成這麼神奇精妙的劍法,可是現在他已經練成了。

  以他現在的武功,以他現在的劍法,憑他腰上這一柄劍,要想縱橫江湖,出人頭地,已變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一想起這些事,他全身的血就會沸騰,晚上根本睡不著。

  阿飛強制自己睡了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昆侖山上乳白色的晨霧正在消失,風中時不時傳來蟲鳴鳥語,泥土被露水打濕,被無盡的黑暗覆蓋的天邊的蒼穹,被一種充滿了希望的魚肚白劃開了一道口子後,慢慢被吞噬。

  他穿上衣服,將劍掛在腰邊,洗漱之後,推開了門。

  冷風掠過樹梢,撲面而來一陣木葉清香。

  阿飛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任何人看見他的笑容都會感到吃驚。

  因為沒有人能想到,笑容會在一個人臉上造成這麼大的變化。

  原本他看起來是那麼的孤獨,那麼的倔強,令人覺得他就是一匹孤狼。

  但是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整個人忽然變了,變得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可愛,也非常令人動心。

  等他的視線轉向稍遠的地方的時候,他一雙眼睛露出了類似於感激的神情。

  他的母親對他說過,絕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情,但是他知道他還是欠下了別人。

  姜希夷教他劍,他感激她,也欠了她。但怪異的是,她從來不准他叫她師父,即使他的劍術就是來源於她。

  姜希夷慢慢走了過來,一眨眼前她還在很遠的地方,現在她已經在院子裡站定了。

  她開口道:「我下山之前說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阿飛道:「記得。」

  姜希夷道:「那你說一次,我說了什麼。」

  阿飛道:「你說過,等你回來的時候,就是考校我的時候。」

  姜希夷道:「還記得就好,你要記住,今天你要使出全力對我出劍,就當做我們是陌生人。」

  阿飛道:「好。」

  姜希夷道:「好好準備,等下老地方見。」

  阿飛點頭後,轉過了身。

  姜希夷看著這個少年的背影,三年來他長高了很多,變了很多,但是沒變的是他的倔強,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愉快。

  阿飛到的時候,姜希夷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他來了後,她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姜希夷從來很沉得住氣。

  有這樣一個人當師父,是一件幸運的事;但是有這樣一個人當對手,絕對是一件不幸的事。

  「只有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想到了這句話後,手摸摸按上了劍柄。

  這句話是姜希夷告訴她的,但是他還知道很多話,不是她告訴他的。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他最親近的母親告訴他的法則,這是生存的法則。

  阿飛一步一步走向姜希夷,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但他的手卻越來越堅定,他的目光也越來越冷酷。

  姜希夷心中暗暗點了點頭,她知道阿飛已經進入了某種狀態了。

  她很瞭解阿飛的劍法。也許其他人會以為,阿飛的劍法的可怕之處在於「快」與「狠」,但姜希夷絕不會這樣以為,她知道阿飛的劍法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穩」和「准」。

  他只要一出手,劍尖就絕不會打歪,劍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一般,每次都打向了他想要的地方。就是因為如此,每次至少等到了有七成的把握之後,他才會出手。

  所以阿飛必須要等。

  等到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

  ——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更有耐心,都能等的更久,這也不是姜希夷教的,這是他在原野上生存的時候,大自然教給他的。

  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姜希夷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她看來隨隨便便站在那裡,全身上下每一處都的空門,阿飛的劍似乎可以隨便刺入每一處,但是每一處偏偏都暗藏殺機。

  看起來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第159章 壹拾貳

  風緊,一片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來的葉子,隨著風晃晃悠悠飄飛著,一直飄到了阿飛和姜希夷之間。

  起的是南風,姜希夷的臉,是正面朝著南邊的。

  這片葉子隨著風,吹向姜希夷。

  姜希夷一雙冷淡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動了動,像是要把這暗夜之拂落。

  在這種時候,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這一點姜希夷非常清楚,但是她還是有了想要動的意思。

  雖然她的手沒有抬起,但是左手手臂上到肩部的肌肉已經充滿了想要動的念頭,已經緊張了起來,已經不能再保持那種「空靈」的境界。

  阿飛心中疑惑,她不應該有這樣的錯誤才是。但是對阿飛而言,這是一個機會!

  雖然這並不能算是一個好機會,但再壞的機會,也比沒有一絲機會好。

  只要有一個機會,阿飛就絕不會錯過。

  劍光一閃,阿飛的劍已經出手!

  阿飛的劍只要出手,就絕不走空,他也不想走空。他的劍只要出手,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但這一劍真的能夠成功得手嗎?

  太玄莊的在日光下看起來就跟普通富貴人家的莊子沒有什麼區別,但是奇怪的是,在這裡面都只看得見人,卻聽不見聲音,風在房子與房子之間流動著。

  姜希夷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到阿飛的劍鋒已經貼到她胸口的時候,忽然輕輕從他頭頂掠過,落到他身後。

  風還在吹,風中傳來了遠處的蟲鳴鳥啾聲,卻完全沒有姜希夷身法展動時衣袂帶風的聲音,她仿佛就是剛剛那一片風中的葉子,輕得沒有一絲聲音,人好像是被風帶起來的。

  阿飛回身一轉,耳中立刻聽見一道破風之聲,他的身子立刻朝著另一個方向橫滾出去,還沒有飛出去多遠,阿飛只見一道劍光忽然在眼前亮起,他立刻提氣,縱身一躍,淩空翻身,足尖點在地上那一刻,劍光立刻貼上。

  如影隨形。

  阿飛立刻再是一蹬,劍光馬上跟著他飛掣而起。

  姜希夷的劍直直刺向了阿飛的胸膛,阿飛的輕功身法雖然不錯,可還遠遠沒有高明到能在半空中借力,他的身子已經無法再躍起,怎麼看都實在是避不開這迅疾如風的一劍。

  當的一聲,兩劍相交,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阿飛將劍舉起,格擋住了姜希夷這一劍,他手腕一震,半邊身子都已經麻了,但是他還是咬牙借著姜希夷的力,往後退去。

  劍鳴聲起,響在阿飛的耳畔,但卻不是他的劍鳴。

  劍氣自劍身激蕩而出,忽然又化作劍風,將阿飛整個人包裹在其中,但卻不是阿飛的劍氣。

  在越危險的時候,阿飛就越冷靜,他不見任何害怕,也沒有任何猶豫,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根本就沒有停下來,耳邊的劍鳴,周身的劍鋒,對於他來說,似乎全部都是空氣,眼前閃爍的寒芒,也不過就是一點星光。

  劍光一閃,青光一道,阿飛手上的劍化作了飛虹,如閃電似流星,一下點向姜希夷左肩。

  姜希夷的劍也點向了他的左肩。

  忽然,這裡立刻恢復成了太玄莊往日中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不過空氣中除開松竹木葉的清香之外,還混雜了血腥味,風輕輕吹動,味道越散越開,地上被鮮血染紅,不知為何居然有些妖異的美。

  噹啷一聲,阿飛手中的劍脫手而出。

  他連連後退幾步,雙手緊握成拳,輕輕搖頭,滿眼全是不可置信。

  姜希夷站在那裡,仍由鮮血從她肩頭滑落,浸透了她雪白的衣裳。她彎腰,將劍撿起,手腕一抖,把劍身上的她的鮮血全部抖落。

  她看著阿飛,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眼中卻透出了一點欣慰。

  阿飛靜靜地站著,他實在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才好。

  良久,姜希夷突然道:「好,很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從姜希夷這種人嘴裡,聽到一句毫不掩飾的誇讚,就已經很令人覺得振奮,也能夠令那個人驕傲很久了。

  但是阿飛不覺得振奮,也不覺得驕傲,他在身側的拳頭越捏越緊,他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她一定還有什麼話要說出口。

  果然,姜希夷又突然說道:「既然你已經能勝過我,那麼已經算是出師了,劍術你學得很好,在江湖上能比你的劍更快的人,已經幾乎沒有了……」

  阿飛忽然截口道:「但是你的劍比我的更快!」

  姜希夷往前走了幾步,阿飛眼前就出現了她微笑的臉,她緩緩抬起手,慢慢往下落,突然手上一頓,笑了笑後,再用力拍上了阿飛的肩頭,笑道:「這三年你很努力,無論是身法還是劍術都學得很好。」

  阿飛沒有回答。

  姜希夷繼續道:「指法你不想學,認穴你也不想學,我就沒有讓你學,但是在江湖上行走,總有一天會遇到這些莫測的事情,一點都不會,你會吃虧。」

  阿飛繼續沉默著。

  姜希夷道:「不過,只要你露出了這一手劍術,江湖上還會上來找你麻煩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多了。」

  阿飛沉著聲音,道:「你要我走?」

  姜希夷道:「你原本就決心要入江湖的。」

  阿飛道:「是。」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現在時候到了,離開不是剛好的嗎?」

  阿飛道:「但是我還沒有學會點穴,若是我在江湖上遭遇不測怎麼辦?」

  姜希夷道:「只要你還是你,無論什麼打擊都絕不會令你洩氣的……」

  阿飛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一雙眼睛看著她,一字一字道:「你本應該能勝過我的。」

  姜希夷微笑道:「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常勝將軍,連神都有敗的時候,更何況我是一個人?既然你勝過了我,我自然就會對你更有信心。」

  阿飛問道:「你認為我從此以後,就不會再敗?」

  姜希夷道:「我的武功,你覺得如何?」

  阿飛道:「很好。」

  姜希夷道:「江湖中武功在我之上的人確實還有,不過已經算是不多了,連我都躲不開你的劍,世上能躲過的人應該也不多,往後勤加練習就好了。」

  阿飛道:「我知道我這次勝得有些勉強。」

  姜希夷道:「怎麼說?」

  阿飛道:「我自己能感覺得到,我出手不如你快。」

  姜希夷道:「我武功確實比你高,出手也比你快,但是你卻把握了最好的機會,兩人比試,如果只是看誰的武功更強誰就勝的話,就根本不需要比試了,兩人比試,原本就容易出現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姜希夷頓了頓後,繼續道:「說到把握機會,江湖中誰都不如你,就是因為如此,你才能夠勝,我雖然輸了,但是心中卻沒有不服,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阿飛點了點頭,姜希夷看起來很高興,但是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姜希夷道:「既然你已經出師了,這一柄劍就不能夠再用了,來日……來日我再為你尋一柄劍,今日不再說這些了,今日應該慶祝,應該用酒慶祝。」

  酒,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有什麼別的?

  慶祝的時候如果沒有酒,就好像炒菜的時候不放鹽,甚至比那還要淡而無味。

  阿飛睡了。

  酒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有時能夠令人興奮,但是有時也能夠令人安眠。

  要想讓阿飛穩穩睡著,其實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因為他太過於警覺,長期在原野上的生活,令他有著狼一樣的警惕和蝙蝠一樣的敏感,即使他睡著後,也會因為一點點響動馬上就醒過來。

  但是今天他醉了,所有人喝醉的時候,感官都會變得遲鈍,就算是阿飛也不例外。

  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想醉,是絕對不會醉倒。

  等到他睡著後,姜希夷出了正廳,走向了暗室中,到了兵器架面前後,她取下了一柄劍。

  劍,薄而鋒利,沒有劍鞘。

  劍光閃動,青光。

  阿飛在凝視著這一柄劍,目光久久未曾移動。

  姜希夷卻在凝視著他,她看見他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這柄劍,眼睛中立刻就發了光。

  他看到這柄劍的眼神,似乎就像看見了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心中驟然有一陣熱血上湧。

  他慢慢的伸出手,取劍。

  他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這柄劍很輕,連劍柄都是用最輕的軟木夾上去的。

  在別人眼中看來,也許這都不能算是一柄劍,因為劍的式樣太過於古怪,它甚至都沒有劍鍔護手。

  但這是一柄非常適合阿飛的劍,在沒有比這柄劍更加適合他的劍了。

  他不需要劍鍔護手,因為只要他的劍刺出,就沒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看起來,無論任何兵器都能夠將這柄劍極端。

  但他的劍刺出,就沒有人能夠擋得住。

  任何人看到這柄劍,都會覺得這是一柄奇特的劍,世上能用這樣的劍的人絕對不多,敢用的人也絕不會多。

  因為這柄劍太輕了。

  劍術武功好到了一定程度的話,無論是什麼樣的劍,到了那些人手中,都可以揮灑自如。但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們還是願意用重一些的劍,因為劍重了一分,就助長了一份功力,兩劍相交之時,互相施加的力就不同。

  高手相爭,半分都差錯不得。

  阿飛的手指輕輕撫摸上薄而鋒利的劍鋒的時候,忽然不再顫抖,立刻就穩定了下來。

  姜希夷問道:「你覺得這柄劍怎麼樣?」

  阿飛長長吐了口氣,道:「好,很好。」

  姜希夷道:「你還要用一用才能知道,來,給我。」

  她突然從他手中取過劍,用兩根手指將劍尖一拗,劍身立刻變成了圓圈,又嗡的一聲響,反彈了出去。

  嗡嗡之聲如龍吟,良久不絕。

  阿飛的眼睛已經變得熾熱。

  姜希夷再是一反手,將劍削出,桌上擺著的酒杯、酒罈全部從中斷開,切口平滑光整。

  阿飛忍不住脫口贊道:「好劍!」

  這確確實實是一柄好劍,輕而不鈍,薄而不脆,剛中帶柔,柔中帶韌。

  這柄劍看起來雖然粗略簡陋,但是卻是姜希夷選出來的,最適合阿飛的一柄劍。

  姜希夷慢慢把劍遞了過去,目光中閃動著一絲柔和,道:「以後這柄劍,就是你的劍。」

  阿飛沉默著伸出手,接過了劍。

  他起身,把劍插在了腰中央,劍柄向右。

  姜希夷道:「是時候了。」

  阿飛點了點頭,一步一步走向門外。

  此刻明明還是初秋,可忽然間秋意漸濃,仿佛深秋降臨,天地間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越過門檻後,阿飛腳下一頓,忽然回身朝著背心向外而立的姜希夷躬身往下,道:「多謝。」

  然後還沒有等到姜希夷回頭,阿飛忽然飛身而起,躍上屋頂,幾個起落飛出了太玄莊門外。

  姜希夷沒有回頭,依舊站在那裡。

  中秋之後,李風眠應了姜希夷的約上了鴻蒙峰,他還沒有走到太玄莊裡的時候,就在莊外見到了一個腰間掛著一柄出鞘劍的孩子。

  他的眼睛明亮、銳利,有著如同劍鋒一般的光芒。

  他腰上的劍沒有劍鞘,是因為根本就不需要,就跟他一樣,他就像是一柄出鞘劍,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劍鞘。

  李風眠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覺得他眼中的眼神,居然有一絲像姜希夷。

  他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姜希夷叫他中秋後帶劍譜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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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把劍

第160章 壹

  十一把劍都已經找到,阿飛的劍也被石桌收下,說明姜希夷先給劍再取劍的辦法是正確的,但是此刻她在暗室之中的石桌前卻愣住了。

  石桌面上發著淡淡的微光,那是字發出的光。

  ——姜希夷的劍。

  她的劍?

  就在她還在思考的時候突然,她就出現在了另外一個地方。

  高樓,繁花。

  樓高似孤峰,花繁如海洋。

  花海就在高樓下,綿延直至天際。高樓在花海中,直入雲霄之中。

  姜希夷現在就在其中,她在花海中也在高樓下。風雖然有些涼,但是花香卻令人無比心曠神怡。

  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十三劍。

  此時夜已深,夜色深沉,一片漆黑,她抬起頭看見了一片比花海還要遼闊的星海。

  她久久看著這片星空,沒有低頭,似乎已經被這純淨的星光勾住了心神。

  她的人已經道了這裡,可是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她究竟應該做什麼?

  想到這裡,姜希夷抬起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如果石桌要她的劍,那她可以直接將腰間的劍抽出,現在讓她出現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的原因是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姜希夷長長歎息一聲,雖然她現在不想浪費時間,但是卻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事情,只能抬頭看著這片純淨得仿佛有人擦拭沖洗過的星空。

  就在這時,一顆流星忽然劃過天邊,它的光芒雖然短暫,但是天上還有什麼星能比它更燦爛,輝煌?

  當流星出現的時候,就算是永恆不變的星座,也奪不去它的光芒。

  一瞬間夜空上所有的星辰光芒都變淡,姜希夷眼中只看得見這一顆急促而璀璨的流星。

  一個劍客的光芒與生命,往往就在他手裡握著的劍上。但劍若也有情的話,它的光芒是否也會變得如同流星一樣,在夜空中一劃而過,將自己的生命全部燃燒?

  流星在墨色一般的天空中,拖著一道光芒,似乎要斬斷這一片墨色,一直蔓延向地面,然後漸漸消失。

  姜希夷的目光也隨著流星的痕跡緩緩下降,直到它完全墜落。

  這時,一陣風吹來,吹在花上,花海中所有的花迎著風顫抖著,遠遠看去,波浪洶湧起伏,這裡似乎真的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只是沒有海浪聲。

  一片輕紗一般的薄霧忽然出現在周圍,風吹向的方向似乎有一座山谷,隱隱約約,若隱若現,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姜希夷思考了片刻後,朝著那座山谷走了過去,風漸漸變輕,夜也越來越靜。

  山谷中悄然無聲,花海也止步在山谷口的密林外,裡面分佈著零散的小屋,這些小屋中又有破碎的燈光亮起。

  誰在裡面?

  姜希夷完全沒有任何線索,也無從猜測,最直截了當也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沖過去把每一扇門都打開,把每一間屋子都看清楚,但是她知道這不是最好的辦法。這山谷看起來毫無任何防備,似乎讓人隨便進入一般,但是她知道往往是這樣的地方就越危險,它用著看似安全的表像,在吸引著誘惑著路過的人走進去。

  姜希夷不知道,在這祥和的地方究竟有多少暗樁和陷阱,說不定下一秒就有一支染毒的冷箭刺進她的心臟。

  她站在原地,眼睛掃射著視線範圍內能看清楚的房屋。就在這時,一座不算很遠的小屋二樓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姜希夷定睛一看,只有一個人。

  姜希夷繃緊了身子,慢慢隱退在樹林之中後,如同一片雲一樣,隨著風輕輕掠了起來,腳下虛踏兩步,繞上了另外一棵樹,站在樹枝上,朝下打量片刻後,再掠向另外一棵樹的樹梢。

  風還在吹,風中完全聽不見她展動身形時候的聲音,只能聽見一陣蟲鳴聲。

  沒有人發現她,非常順利,這實在是有點奇怪,就像誰在誘導著她一步一步往一個陷阱圈套中走去。

  山谷裡真的沒有人在守衛嗎?

  姜希夷不敢放鬆心中的警惕,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前路。她要到那座小屋去,必須經過兩塊花田,在姜希夷眼波轉動間,花田中似乎也閃耀著一點星光。

  星星在天上,地上怎會有星光?

  唯一的理由是,星光落在兵器上反射出來的光。花田之中有埋伏。

  她提起一口氣,縱身飛躍,腳下踏在花上,一個起落後淩空翻身,再是一個起落,如風一般的略過花田,準備踏上小屋二樓。

  突然間,一陣風聲從她前方略來,不僅如此,她還看見了一道劍光。

  姜希夷強行止住身形,腳下虛踏,憑空拔起,這突然到訪的劍光刺了一個空,而就在她腳下,又有一柄刀閃了出來。

  刀光一掃,將一片花削斷飛起,姜希夷在空中,足尖點花,避開了一上一下的一刀一劍。

  人還在空中,姜希夷直接將腰間那一柄精光四射的軟劍拉了出來,反身向下,似乎是在攻擊,那一刀一劍齊齊避開,姜希夷劍尖點地後,劍身一拗後,反向彈起,她直接接著這一道力道,翻身往小屋二樓掠了上去,那一刀一劍卻還沒有反應過來。

  鏘的一聲,姜希夷將軟劍歸鞘後,回頭看了一眼小屋二樓那扇窗,窗後消瘦的人影依舊還在。

  突然屋內人說道:「這位朋友既然來了,為何不進屋坐一坐,喝一杯茶?」

  她是一個女人,說話聲音很好聽,語調輕緩的時候,像是平穩的水流過人的身體、心上,說不出來的舒服。甚至姜希夷都能想像,她如果開心的時候,聲音一定是泉流叮叮一樣好聽。

  等屋內人話音落下後,姜希夷凝神問道:「你是誰?」

  那人輕輕笑了幾聲,道:「你來這裡找我,難道還不知道我是誰嗎?」

  姜希夷道:「不知道。」

  屋內人緩緩道:「我是薑微。」

  薑微。

  聽到這個名字後,姜希夷一瞬間手腳冰涼,身上在微微顫抖著,她潛意識中告訴她,只要她進去後,就會知道一些關於她自己的事情。

  想到這裡,她胸膛一片火熱,雙拳緊握,輕身落地,從欄杆上下來了,輕輕走向門口,袖子一揚,將門推開了。

  可是她沒有見到人,準確說來,是還沒有來得及見到薑微的人。因為她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屋內一片煙霧就朝著她撲了過來,霎時間,她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力氣都被抽離,下意識想拔劍,但是卻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砰地一聲,姜希夷重重倒地,昏迷不醒。

  玉碗、美酒,酒香纏繞鼻尖,將姜希夷催醒了,耳邊時不時響著一陣鳥鳴和翅膀輕拍的聲音。她只覺得眼前一片視線模糊,眯了幾下眼睛,然後用力甩了甩頭。

  玉碗已翻,美酒飲盡,她似乎是喝醉醉倒了,不過還好,姜希夷至少還知道,自己面前有一個人,一個她看不清楚臉的人。

  她似乎是一個女人,在臉的位置有一團迷霧,怎麼樣都讓姜希夷看不清。

  姜希夷緩緩撐起頭,問道:「你是誰?」

  那女人笑了笑,她的笑聲很嬌,但是絕對不膩也不夠纏綿,反而給人一種清爽的舒服感,她說道:「你把我的葡萄酒都喝完了,結果還不知道我是誰?」

  姜希夷頓了頓,用力回憶,卻覺得有些頭痛,那女人突然問道:「你似乎是來找人的,你我偶然相遇,聊了幾句後覺得甚是有緣,於是我就約你來喝酒了。」

  姜希夷搖了搖頭,覺得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一些話明明就在口中卻說不出口,一些畫面明明就在眼前卻偏偏模糊,她看向那個女人問道:「你知道我是來找誰的嗎?」

  那女人點點頭,悠悠道:「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的。」

  姜希夷驚訝道:「我是來找你的?」

  那女人笑道:「不錯,我也很驚訝,但是你一聽到我的名字就立刻說,你是來這裡找我的。」

  姜希夷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微笑道:「薑薇。」

  姜希夷突然起身,桌邊緣的玉碗、筷子全部都翻了下來,叮叮噹當一陣聲響驚得薑薇手邊籠子裡的畫眉鳥嘰嘰喳喳,她身形一晃,道:「薑微?」

  薑薇笑道:「我應該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姜水之薑,薔薇之薇,所以我的花園裡薔薇和紫薇還算多。」

  姜希夷怔了怔,難道她來這裡是為了找那個在夢裡的女人找尋的姜微,結果她卻找錯了,找到了這個薑薇嗎?

  那薑微究竟在哪裡?

  良久,姜希夷歎了一口氣,扶好椅子,重新坐下,道:「我似乎是找錯人了。」

  薑薇好像很想知道,她要找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好奇問道:「你要找的人跟我同一個名字嗎?」

  姜希夷搖了搖頭,道:「不是,她叫薑微,但是是微笑的微。」

  薑薇從桌下拿起一個酒罈,拍開封泥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玉碗盛來琥珀光,煞是好看,她笑著看向姜希夷,道:「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她是什麼樣的人?」

  姜希夷雙眉一皺,坐在原位,一動不動,沉默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知不知道薑微是誰,話在嘴邊,但是偏偏就是說不出口,答不出來,看起來似乎是她欲言又止。

  薑薇淡笑道:「每個人心中都有秘密,你不願說也不要緊,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她仰面一口氣將玉碗裡的酒喝完了,這種喝酒的方式太過於豪氣,就算姜希夷沒有看見她的臉,也知道,薑薇應該是一個嬌滴滴的大家閨秀,但就算她這樣喝酒,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麼,只覺得好看。

  也許她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姜希夷心中鬆弛了一些,薑薇讓她感覺到了放鬆和自然,沒有理由的,她就很想跟她聊一聊,也許是薑薇身上讓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多年的老友。

  沉默了很久之後,姜希夷終於輕輕開口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找薑微。」

  薑薇道:「但是你卻知道她的名字。」

  姜希夷道:「沒錯,也許她在我面前,我就能認出她來。」

  薑薇道:「你真的能認出她來嗎?」

  姜希夷有些猶豫道:「也許吧……」

  薑薇道:「她知道你在找她嗎?」

  姜希夷更加遲疑,道:「我也不知道。」

  薑薇歎了一口氣,笑道:「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你醉倒前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是靠劍做什麼生活的。」

  姜希夷心中吃驚,她已經跟她說道了這些嗎?

  薑薇道:「如果你不願意說,我們可以再……」

  姜希夷道:「無妨的,我是幫人找東西的。」

  薑薇道:「你是幫人找東西,還是幫自己找東西?」

  姜希夷道:「幫人找東西,幫自己找路。」

  薑薇疑惑道:「找路?」

  姜希夷道:「沒錯,找一條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路。」

  薑薇笑道:「重要到你願意為了這條路去死嗎?」

  姜希夷道:「也許吧。」

  薑薇笑道:「既然你願意去死,那為什麼還要無知地活著,難道不應該為自己找一個好結局嗎?」

  她的語氣聽起來依舊很溫和,但是這種溫和中卻帶著一絲古怪,裡面充滿了尖銳的鋼針,一紮就疼。

  姜希夷一瞬間覺得,一道電流從她四肢百骸通過,她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已經翻了起來,她想離開這裡,但是看見薑薇的時候,卻又沒有任何力氣能讓她離開。

  因為她說的不錯,她確實是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她自己究竟是誰,不知道她從哪裡來,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就算是一塊石頭都比她完整。


第161章 貳

  刀劍是利器,槍炮是利器,拳頭有時候也是利器,能傷人的東西都是利器。

  在江湖中,人們往往會乘一時之快,乘一時的血氣之勇,而妄用利器,使親者痛,仇者快。

  但是卻很少人意識到,人說出口的話,也是一種利器,而且比刀劍槍炮拳頭更加傷人。

  至少姜希夷從來不畏懼刀劍相向,但是這一次面對薑薇,她已經覺得自己鮮血淋漓。

  能好好活著,總歸不是一件壞事,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想要的也是活著,可偏偏卻不僅僅是「活著」。

  比如薑薇就是這樣的人。

  她拿起的酒罈子裡的酒,慢慢流向了玉碗中,大口全部飲盡後,又倒了一碗,淅淅瀝瀝的聲音很好聽,姜希夷看著那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流向了碗中,一瞬間居然有一種錯覺,似乎那酒永遠也倒不完。

  姜希夷歎了一口氣後,隨手拿起旁邊的酒壺,想給自己倒一碗酒,結果剛剛提起的時候,她就知道,這酒壺裡是倒不出酒的,因為它已經空了。

  她現在很想喝酒,這不是因為她渴了,而是因為似乎有一道傷痕被揭開,鮮血之中似乎還有膿流了出來,她要烈酒來把傷口清洗乾淨。

  薑薇笑了笑,翻出一個新的玉碗,提起酒罈親自給她倒了滿滿一碗酒後,接著道:「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你說你是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現在的怪物,你說你不應該活在這個時間上,你應該去死。」

  姜希夷搖頭道:「不是,我有,我有過去。」

  薑薇扯起嘴角,臉上掛著微笑,但是那笑意卻遠遠沒有滲進眼睛裡,她說道:「你的過去在哪裡?」

  姜希夷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還在找。」

  薑薇道:「你的未來呢?」

  姜希夷凝視著那一碗好看的酒,卻沒有喝下,歎了一口氣後,神色有些黯然,歎息道:「等我找到了我的過去,我當然就會有未來。」

  薑薇訕笑一聲,道:「那現在呢?你現在活成了什麼樣子?」

  現在?

  姜希夷覺得自己明明剛剛才從酒醉之中醒了過來,結果現在似乎又醉倒了。

  她想站起來,想逃走,卻又只能呆呆坐下,毫無力氣。

  也許她從來都沒有醒過,從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她就醉了。

  薑薇還在微笑,她的聲音跟姜希夷想的一樣,當她開心的時候,聲音就和叮叮的泉水一樣動聽,但是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心中發寒,她說道:「你這樣活下去究竟有什麼意義?也許還不如去死,到那時候才能解脫。」

  姜希夷手上一僵。

  她的手從來都很穩,很靈活,因為她是一個劍客,對於一個劍客而言,手必須無時無刻都能拔劍,都能出招,但是現在,她不僅手不能動,甚至全身上下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能動。

  薑薇的話一字一字傳進了她的腦海中,然後一字一字拼湊成了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劍,都是一根針,深深刺進了她的身體中,刺進了她的腦子裡,姜希夷不知覺的時候,抬起了雙手,抱著自己的頭。

  頭痛欲裂已經不能形容她現在的感覺了,那是一種根本無法忍受的痛,痛到她一張如同寒霜覆蓋的臉已經扭曲,甚至隱隱有些抽搐。

  痛得甚至想到了去死。

  薑薇一下就準確的提到了姜希夷一直以來不想面對,一直在回避的問題,逼得她現在才開始真正的思考。

  「這樣繼續活下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不直接選擇結束這種看似光鮮,但是其實虛幻縹緲的生活?」

  「不會有人永遠記得我的存在,所有人都只記得姜希夷,姜希夷究竟是不是我?我為了什麼而活?」

  姜薇一雙翦水秋瞳中,帶著愉快的笑意,她對面前的一切滿意極了,在她聽來,桌上鳥籠裡的畫眉鳥的叫聲是那麼的悅耳動聽。

  一開始,別人給她抓來這一隻鳥的時候,她把它關進了金絲籠裡面,它不喜歡這裡,想要逃走。薑薇一開始給它好吃好喝,但是卻始終不能讓它消了要離開的心,最後,她折斷了它的翅膀,再養好後,它就不想走了。

  因為它飛不了了,只能留下。

  想到這裡,薑薇臉上的笑容更大,甚至有些古怪,還有一些殘忍,她給自己再倒了一碗酒。

  劍在鞘中,鞘在腰上。

  姜希夷低頭的一瞬間,就見到了腰上的劍柄。

  銀制,上面還纏繞著絲線,姜希夷還沒有握上它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握著它究竟是什麼感受。

  也只有她才能知道這種感受。

  因為除了姜希夷自己,沒有人能拔出這柄劍,也沒有人能提起它。

  忽然,姜希夷放下了雙手,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汗珠從額頭上滾下,擦過眼角,流到下巴上。她的目光中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波瀾已經消失,歸於平靜,似乎從波濤洶湧的大海,變成了幽暗無波的深井。

  她靜靜地看著劍柄。

  這一柄陪了她不知道多久的劍已經開始顫抖。

  不是因為渴望出鞘,不是因為想要一戰。

  它在怒吼。

  它在悲鳴。

  劍本應該是死物,但這一刻,它似乎活了過來,它有了自己的靈魂,所以它不願出鞘,似乎它也變成了一個人,重情重義。

  只不過,令人可惜的是,劍終究只是劍,是兵器,不是人。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最開始的意義就是殺人,無論握著它的究竟是誰,也無論劍尖指向的是誰。

  甚至就連姜希夷也不是從未殺過人,雖然她劍身很少染血,但只要她想,劍鋒過處,絕無生還。

  薑薇看起來更美了,屋外花田中所有的花朵都比不上此刻的她嬌豔,一雙眼睛眯了起來,就像是天空中的一輪新月,卻沒有空中新月那樣的清冷,裡面蕩滿了開心的笑意,濃得就像是甜如蜜的糖水,不過若是喝上一口,就一定會醉倒。

  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笑出來,薑薇也絕不是普通人,她也許也是一個怪物。

  薑薇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的存在本來就充滿了詭異,如果姜希夷是怪物,那麼薑薇更是。

  劍身和劍鞘摩擦的聲音慢慢響起,姜希夷腰間那一柄劍已經緩緩出鞘。

  薑薇輕輕點了點頭,她似乎在聽一段優美的音樂一樣享受。

  姜希夷閉上了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思考著,在掙扎著,她要下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

  薑薇再次開口道:「如果你害怕死,當然也可以活,不過又有誰知道你活著?你到底是誰?甚至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的聲音還是像水,但是卻變成了暗流湧動的大海。

  水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無害的時候,有著令人舒適的溫柔,一旦它發作起來,就是令人害怕的海嘯。

  姜希夷怔在那裡,愣愣地說道:「我不害怕死。」

  就在姜希夷話音剛剛落下的時候,薑薇似乎迫不及待一般,立刻道:「那你在等什麼?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姜希夷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只有你能回答。」

  薑薇道:「你說說看,如果我能回答,一定告訴你答案,不會令你遺憾。」

  姜希夷慢慢睜開雙眼,看著薑薇,眼中閃過一道劍光,輕輕扯了扯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道:「我很想知道,你這麼著急是為了什麼?」

  此刻她的眼睛不再是一口幽暗無波看不見希望的深井,似乎變成了一片星空,比屋外的那一片更美,更加動人,所有的迷茫都已經消退,又變回了曾經淩厲、鋒利,如同劍光一般的目光。

  她嘴角的微笑,甚至帶著一絲對薑薇的嘲笑。

  薑薇臉上一僵,一轉眼後,又恢復了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輕輕道:「看來你很聰明。」

  姜希夷道:「江湖是一個很鍛煉人的地方,就算再不聰明的人,在那裡許多年後,都會聰明起來。」

  薑薇突然笑了笑,道:「不過你還不夠聰明。」

  姜希夷道:「也許我比你想的聰明的多,比如我知道,你應該不是薑薇,而是薑微。」

  就在這一刻,薑薇的臉突然清晰了一些,雖然依舊有些朦朧,已經足夠看清楚五官。

  姜希夷覺得,這一張臉有些熟悉,然而她還沒有來得及細細思考,薑薇突然大笑起來,彎著腰,伏在桌上,將桌上的玉碗掃落,她似乎聽到了一個極大的笑話,直到很久之後,薑薇才止住笑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淚,道:「你這人真是有意思,這種奇怪的想法,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姜希夷冷冷道:「我的劍更有意思,不知道你想不想試一試?」

  薑薇笑道:「你殺不了我,你根本不敢殺人。」

  姜希夷道:「但是我也能殺人。」

  薑薇道:「那你來殺我吧。」

  她提起旁邊的鳥籠,輕輕點敲了敲籠子邊上,裡面的鳥啾啾叫了兩聲。

  姜希夷再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薑薇放下鳥籠,側頭轉向姜希夷,眯著眼睛看著她,道:「因為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歡你,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我們居然能有見面的機會,我當然要想辦法讓你死。」

  姜希夷道:「只是因為你不喜歡,所以你就要殺了我?」

  薑薇冷笑道:「當然。」

  姜希夷將軟劍舉起,劍尖指向她,冷冷道:「你要弄清楚,現在究竟是誰要殺誰。」

  薑薇神情挑釁,看向姜希夷,道:「我要怎麼弄清楚?」

  姜希夷朝著薑薇平平推過去一劍,她算好了這一劍的力道,它會剛好停在薑薇面前,誰知,薑薇突然起身,撞上了劍尖,鮮血立刻濺了出來,灑在了她花一般的臉上,姜希夷滿臉錯愕,薑薇最後抬起頭看了一眼姜希夷,露出了一個柔和的微笑後,閉上了雙眼。

  「阿微,回來吧!」

  在姜希夷恍惚的時候,她聽見耳邊有一個淒厲的女人這麼說著,她回過神來,左右張望了一下,想找到那個說話的人,卻發現自己已經從薑薇的小屋裡回到了暗室之中。

  天樞和天璿兩人突然出現,但是那一方石桌不見了。

  姜希夷看了看自己的劍,上面一滴血都沒有,她看向天樞,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天樞忽然開口道:「薑微,你回來了。」

  姜希夷瞳孔一縮,下意識道:「薑微在哪裡?」

  天璿道:「薑微就是你。」

  姜希夷輕輕搖頭後頓住,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慢慢睜開,看向原本立著石桌的地方問道:「你們是誰?」

  天樞笑道:「你已經猜到了,何必再問,現在還差最後一柄劍。」

  姜希夷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劍鋒,道:「在我手中。」

  天璿搖頭道:「那是薑微的劍,我們要的是姜希夷的劍。」

  姜希夷皺眉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天樞道:「姜希夷就是一柄劍。」


第162章 三

  「你那日出關是為了什麼?」

  「為何找齊我要找的東西,然後知道我是誰,最後可以回……回家。」

  「還有呢?」

  「煉劍,煉心,煉意。」

  「煉的是什麼心?」

  「劍心。」

  「煉的是什麼意?」

  「劍意。」

  「煉的是什麼劍?」

  姜希夷,也許是薑微,她似乎愣住了,站在那裡,沒有開口說話,而天樞和天璿兩人也並不著急,靜靜地看著她,要她自己說出來。

  在這暗室之中,本就難以令人察覺到時間的流逝,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姜希夷才終於一字一字緩緩說道:「煉的那一柄劍,是我。」

  天樞臉上的微笑看起來多了幾分實感,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你現在終於明白了。」

  姜希夷道:「我還是不明白。」

  天璿在一旁說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姜希夷道:「既然我就是一柄劍,是不是我不能離開這裡?」

  天樞道:「當然不是,剔你劍骨,熔你劍心,取你劍魄,煉你劍意,最後鑄成一柄劍,你就能走了。」

  姜希夷問道:「我只有一個選擇?」

  天璿道:「不錯,這個選擇,也是你最好的選擇,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想要知道自己的過去,想要有未來嗎?」

  姜希夷手心隱隱滲出了汗,甚至右手在不自覺顫抖著。

  她現在明白了,她就是一個制劍的模具,就是一個劍範。

  為什麼要入江湖?

  因為劍剛易折,最好的劍,就是剛中帶柔,柔中帶韌,一柄還在鑄造的劍,要達到這樣,必須要經過多次的敲打。

  所以江湖就是劍爐。

  十一柄劍取到的時候,就是熔煉成熟的時候,可以澆鑄了。

  冷卻凝固之後,劍鋒就要開刃,那麼自然就不再需要,她這個劍範。

  人是模具,這暗室之中這麼多兵器,莫非都是用這樣的模具鍛造出來的?

  忽然,姜希夷嗅到了一絲甜香,心中一驚,立刻屏住呼吸,可惜還是太晚,因為她已經發覺,自己四肢百骸之內充斥著一種酸麻的感覺,身子似乎越來越重,剛剛想抬手的時候,卻發現她站在那裡連動都不能動了。

  天璿笑道:「睡一覺就好了。」

  這一句話仿佛催眠的咒語,姜希夷慢慢閉上了雙眼,慢慢沉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天樞和天璿對視一眼後,天璿上前,左手用力按在姜希夷兩頰後,將幾瓶水和幾顆藥丸,從她嘴裡塞了進去,讓姜希夷吞進肚子。

  接著,明明就已經沒有意識了的姜希夷,渾身顫抖,臉色極白,額頭、身上汗如雨下,似乎遭遇了難以形容的痛苦。

  汗之後是血,不知道究竟從哪裡流出來的血慢慢浸透了白衣,混著汗極快蔓延在全身,一聲淒厲又痛苦的叫聲之後,姜希夷周身散發著一種光芒。

  然後人不見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劍。

  那是一柄看不出劍鞘材質的劍,就算用劍多年的人細想恐怕也難以想出,究竟要用什麼材料,才能制出如同這般的白色的劍鞘。

  天樞慢慢走上前去,將地上的劍取了起來。他和天璿兩人的神色都已經變了,兩人神情都顯得有些冷厲,無論是誰走在他們身邊,都會覺得不安。

  握劍的天樞手上一顫,道:「好劍。」

  劍還沒有出鞘,但是天地間已經有一股逼人的劍氣刺骨生寒,這是鞘中的劍發出的。

  劍鞘居然不能完全壓住這一柄劍。

  再看這一柄劍,形式奇古,白玉吞口,劍鍔上還雕刻著一些花紋,似乎是月亮。

  劍柄上纏繞著一層柔軟的絲線。

  天樞握上了劍柄,緩緩將劍拔出。

  長劍出鞘才半寸,卻有種灰濛濛,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天樞眼中的光仿佛更亮了,他凝注著劍鋒,沉默了很久。

  天璿道:「這確實是一柄好劍,所有劍客都會為了能得到這柄劍而自豪。」

  天樞忽然鏘的一聲,將長劍完全拔出,以指彈劍,劍作龍吟。

  他脫口道:「好劍!」

  此時此刻,遠在另外一個時間,空間中,一片莊子中的一個房間,一個孩子慢慢睜開了眼睛。

  一個穿著白色衣服,頭上隨意挽了個髮髻的女人,身子幾乎撲在床上,看著床上那個孩子,手輕輕碰著她的手,似乎害怕靠的太近,就把這個夢戳破了,她帶著哭腔說道:「阿微,阿微你終於醒了!」

  阿微?

  床上那個女孩臉上都是迷茫,她看起來不過七八歲,最大不過九歲,臉色蒼白,但是看得出以後一定是一個美人,她想了想後,才想起來,阿微就是自己,她的名字叫做薑微。

  她四處打量了一眼後,看向面前的女人,嗓子生澀,慢慢道:「姥姥,我娘親和爹爹呢?」

  那個被她叫做姥姥的女人身子一僵,薑微這時忽然想起來,她的娘親和爹爹已經全都死了。

  有人上她們家尋仇,把全家人都殺了,曾經的家園,變成了一片血海,她爹爹拼命把她放上馬車,希望能保住她一命,誰知馬車還是被追上了,直接翻下了山崖,但是眼前看來,她是被救活了?

  一莊子的人都死了?

  想到這裡,薑微不再說話,她看著床帳閉上了雙眼。

  她是應該哭的,但是即使心中再難受,她都沒有哭出來。

  夜晚降臨,薑微獨自一人在房裡,她掀開被子,穿上衣服,想要出去走走,結果剛剛站在地上,準備邁開步子往前走的時候,身子往前一傾,她發現自己的右腿抬不起來了,只能跛在地上行走。

  她慌了,薑微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但是她又說不出應該是什麼樣的。

  門被敲響了,她隨意抹了一把臉,躺回床上,屋內的侍女很快走了過來,道:「小姐,是夫人來了。」

  姜微蒙在被子裡,道:「請姥姥進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姥姥走了進來,侍女搬了一條凳子在旁邊讓她坐下。

  薑微掙扎著起身,道:「姥姥,怎麼了?」

  姥姥抬手撫了一下她的頭髮,輕聲道:「阿微,你受苦了。」

  薑微低頭,沒有說話,她知道她姥姥的話一定還沒有說完。

  果然,姥姥繼續道:「我和你姥爺想了想,你受到這些事情,實在是太痛苦,所以決定給你改個名字,你還姓薑,不過改名叫做薑薇,薔薇的薇,好不好?」

  薑微愣愣道:「我……我想先回家看看。」

  姥姥溫柔笑道:「昆侖太遠,我們現在在江南,阿微過去很辛苦的。」

  薑微道:「我不怕辛苦,我想回家看看。」

  姥姥思考片刻後,道:「我和你姥爺商量商量,方才說的名字的事情,你也仔細想想,今天好好休息吧。」

  薑微離開房間後,才發現姥姥家的莊子就在一片花海當中,不知道是花海包圍了莊子,還是莊子圍住了這一片花海。

  她沒有被這片花海吸引,她的視線忍不住往南邊看了過去,那裡有著一座高聳入雲的高樓,後面似乎還有一個地方,但是她看不清楚。

  昆侖一行還是終於成行。

  他們薑家的莊子,原本就是依山而建的,他們到的時候,已經起霧,院子中的霧,幾乎可以和山巔的雲霧結在一起。

  曾經這裡很繁華,人來客往,可是現在一個人都沒有了,據說前陣子這邊起了火,大火把前院全部燒沒了,天上下了一場大雨,才把火熄滅,僅剩下後院這一片了。

  血已經被沖刷乾淨,屍體也不見了,薑微拄著拐杖,沒有要別人跟隨,沒有要別人攙扶,一步一步走在碎石子路上,走進了清脆的竹林。

  她一邊走著,一邊回憶著,不知道為什麼,薑微總覺得自己的記憶似乎哪裡出了問題,可偏偏每一處都對的上。

  不知不覺,薑微已經走到了竹林盡頭。

  那裡有一扇古拙的鐵門,看起來堅實而沉重,這是她第一次發現這裡有一扇門。

  薑微試了試,發現們沒有想像中的沉重,於是用力把它推開了。

  門後是一條長而黑暗的石道,寒氣森森,砭人肌膚,薑微慢慢走了進去,在她完全進入後,門立刻緊緊閉上,將光明和溫暖都斷在門外,四下一片沉寂,連一絲聲音都聽不到。

  如果要殺人,這裡確實是一個好地方。

  薑微回身去拉門,結果那扇明明那麼容易推開的門,卻怎麼也都拉不開。

  她只剩下一條路,就是往裡走。

  薑微轉了幾轉後,突然見到了燈光,原來門後居然一片開闊。在微弱的燈光下,薑微打量著四周,這裡應該是一個暗室,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可偏偏卻有一道不知道從哪裡打出來的光。

  她左右探看了一下,終於發現,發出光的居然是一張桌子。

  一張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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