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把劍
第148章 壹
嚴冬,酷寒,深山。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銀白。
昆侖山裡,雪深梅開,雖然仍嚴飆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一山峰深處,皚皚白雪之上,梅樹成片,其中老梅多棵,看起來似已經有不下百年樹齡。
忽然梅陰深處,一白衣女子繞出,在這四周從容漫步一遍,深厚的白雪上,深厚的白雪上,卻留不住她一個腳印,依舊積雪如新,就像是從來沒有任何人踩踏過一樣。
她停了下來,負手站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面前,凝神地望著梅花,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她的眼神很認真也很真誠,當她用這雙眼睛看著什麼的時候,就會令人覺得她一雙眼睛已經被她看的東西填滿了。
萬籟俱寂,在這個時節連蟲鳥鳴叫的聲音都聽不見。
風起了,她身上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望之恍惚神仙人物。
這時鈴聲輕動,一個人騎著白馬踏入了這裡。
馬是純種的大宛名駒,高貴。神駿,鞍轡鮮明,連馬蹬都是純銀的。
他的人看起來臉色蒼白,仿佛帶著病容,但卻笑容溫和,舉止優雅,腰懸長劍,身披一件銀狐皮裘,顧盼之間隱隱有一股傲氣。
看起來這個人出身豪富之家,到這裡來似乎是為了踏雪尋梅,賞花飲酒。
雪在昨夜就已經停了,天氣晴朗乾冷。他見到前面梅樹下的一條白色人影,翻身下馬,輕輕拍了拍馬頸,朝前走去,笑著問道:「借問姑娘,是否知道鴻蒙峰在哪裡?」
賞梅的女子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緩緩道:「這裡就是。」
他不可置信一般立刻反問道:「這裡就是鴻蒙峰?」
賞梅的女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位公子絲毫不在意笑了笑後,將馬牽到一棵梅樹下,韁繩系在樹幹上後,解下馬鞍,將其放在雪地之上,接著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和盒子。打開後,原來裡面放著的是點心和酒。
他將布直接鋪在雪地上,手裡握著酒杯和酒壺,人坐在馬鞍上,仰面透過層層花朵和枝丫,癡癡看著藍天,幾乎出神。他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舒服和愜意。
酒在花下。
不知多了多久,面帶笑容的公子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盡發,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
梅花映雪,紅的更紅,似血似霞,白的更白,如霧如雪。他再舉杯,道:「好酒。」
三杯酒飲入腹中後,那張蒼白的臉上已經隱隱有了紅光,看起來健康了不少,他整個人也顯得豪興逸飛,意氣風發。
他身子雖然弱,雖然有病,可是他似乎總能領略到一些美好的事,他也能欣賞所有的美,這樣的人活得才很有趣。
突然,他轉向那位在梅樹下一動不動的白衣女子,微笑問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為什麼不用酒下花,用花襯雪,而是癡癡看著花呢?」
白衣女子道:「我現在不想喝酒。」
病弱公子搖搖頭道:「人已到了這裡,如果不喝酒,簡直就是太辜負了。」
白衣女子疑惑道:「辜負?」
病弱公子道:「沒錯,簡直辜負了這滿山好雪,一片梅花。」
說完後他歎了一口氣。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你是想讓我陪你喝酒。」
病弱公子道:「聰明,一個人喝酒無趣,就跟一個人自說自話,無人應和一樣。不過其實,我也是不想跟你喝酒的。」
白衣女子好奇問道:「為什麼?」
病弱公子道:「難道你沒有發現,男人喝酒的時候,有女人陪在一旁,似乎都醉的比較快嗎?尤其是那個女人還是一個漂亮女人的時候,就更是如此。」
白衣女子沉默不語。
病弱公子忽然道:「姑娘會喝酒嗎?」
白衣女子道:「會,我想喝的時候就喝,不想喝的時候就不喝。」
病弱公子道:「你什麼時候想喝?」
白衣女子道:「等一等我就想喝了。」
話音剛落,白衣女子變戲法般捧出了一個酒罈,酒罈半舊不新,她一掌拍開了封泥,凜冽的酒香瞬間溢了出來混合著梅香,讓人只是聞著就已經醉倒在地上。
病弱公子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立刻被撲鼻香味勾住了酒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狠狠飲下一杯。這一口方才還覺得酒香醇厚,唇齒留香的好酒,頓時就失了顏色,失了味道,淡而無味,叫人提不起興趣。他看了一眼那白衣姑娘,她舉起酒罈,仰面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卻一滴都沒有溢出來,剛剛好好,不多不少,就那麼一口。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你的酒比我的好。」
白衣女子道:「每樣酒都有每樣酒的好,我的不一定就好過你的。」
病弱公子道:「但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偏好。」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不錯。」
病弱公子道:「在每個人眼中,一個人喜歡什麼,就會覺得那樣酒更好。」
白衣女子道:「沒錯。」
病弱公子道:「我現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你的酒更好,還是我的酒更好。」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在你坐的地方下面,我還埋著幾壇酒,不過有些深,你要喝就自己挖吧。」
病弱公子聞言立刻起身,將面前點心和酒壺全部收起來,把腰間那一柄長劍拔出,他開始在雪地上挖坑。
天空澄藍,積雪銀白,梅花鮮紅,一有著教養良好的氣質的清秀公子,身上穿著一襲價值千金的狐裘,手裡拿著一柄光華奪目的長劍,卻在梅樹下挖坑。
這樣一個人,本不是挖坑的人,這樣一柄劍,也不該用來挖坑。
但是他卻充滿了幹勁。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他終於看見了酒罈子的影子,病弱公子迫不及待,將長劍一抖,從袖中拿出一方白帕把劍身擦拭乾淨後,徒手插|進泥土中,用力將一個酒罈提了起來。
他抱著酒罈,仔細凝視了一圈後,再看了看白衣女子手上的酒罈,發覺兩個罎子上的紋路幾乎一樣,拍開封泥後,嗅起來也一樣誘人。
病弱公子開始喝酒,只不過用的不再是酒杯,而是跟白衣女子一樣,抬起酒罈仰面灌了一口。
不過一口,他就已經皺起了眉頭,只覺得吞下了一口冰塊,寒氣竄遍全身,幾乎要把他凍死在這裡。
不自覺他呼出一口氣後,似乎所有的寒氣都被呼出,剩下的僅僅是一團暖流,居然還有一絲令人感到快意的瀟灑的感覺。
一口酒後,病弱公子久久說不出話,半晌過去,他才又喝了一口,酒罈放下後,他長舒一口氣,道:「好酒,好酒!好極了,我喝了這麼多酒,從來沒喝過這樣的。」
白衣女子問道:「你喝過很多酒?」
病弱公子道:「我喝酒,喝得不少,而且常喝。」
白衣女子道:「你經常醉嗎?」
病弱公子皺眉,似乎白衣女子問了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片刻過後,他反問道:「你知道為何今日我一個人來喝酒嗎?」
白衣女子道:「因為只有你一個人來這裡。」
病弱公子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其中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能跟我一起喝酒的人,因為往往我還沒喝醉的時候,他們就先醉了,到最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喝,那有什麼意思?」
白衣女子道:「你真的很能喝?」
病弱公子笑了笑,看著他的樣子,幾乎沒有人相信,這個看起來在狂風中都站不起來的人居然會是一個海量的人。他說道:「我很能喝,曾經在杭州醉蔭樓的時候,我日夜不停連喝了三天,把那裡所有的女兒紅全部喝完了,再喝了四壇他們的招牌醉花蔭,到最後一壇酒的時候,我還能分清楚,那酒究竟是真還是假。」
他說這話的樣子看起來很神氣也很自豪,無論是誰,這都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白衣女子道:「真是好酒量。」
頓了頓後,白衣女子繼續道:「但是這裡不是酒樓,你來這裡做什麼?」
病弱公子道:「說來話長,我本來不過是到昆侖來賞雪。」
白衣女子忽然問道:「你從哪裡來?」
病弱公子道:「從保定城來。」
白衣女子想了想後,道:「你從保定城到昆侖來賞雪。」
病弱公子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也許在你看來是奇怪了一點,不過在我看來,這事在正常不過了,保定雖然也下雪,但是人卻也多,到了這個時候,賞的不是雪,而是人。」
白衣女子道:「你看起來家世很好。」
病弱公子道:「不錯,但是在院子裡看雪太過於無趣,而且我來昆侖不過是撞撞運氣。」
白衣女子道:「撞運氣?」
病弱公子道:「對,就是撞運氣,你既然是鴻蒙峰的人,就應當曉得前年的時候,在雁蕩山巔與魔教教主獨孤殘大戰兩天兩夜,最後助中原大俠鐵中棠蕩平魔教的昆侖劍仙姜希夷吧?」
聽了他的話後,那位白衣女子的神情一瞬間變了,有些奇怪,有些微妙,有些說不上究竟那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用這樣的表情問道:「她?她怎麼了?」
病弱公子道:「江湖人都知道她是在昆侖山鴻蒙峰太玄莊的,但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找到太玄莊在哪裡,不說找太玄莊,就連鴻蒙峰都沒有找見,姜希夷如同人間蒸發一樣。」
白衣女子問道:「你來撞的運氣是什麼?」
病弱公子道:「我已經撞到了運氣,這裡不就是鴻蒙峰嗎?」
他坐在馬鞍上,嘴角一勾,雙眼微眯,看起來仿佛喝醉了,但是眼中發出的精光令人不敢逼視,絕對沒有人懷疑他是不是醉了,因為沒有一個喝醉的人,眼睛裡能發出像他這樣精明的光。
白衣女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從一開始的時候,她就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蒼白的臉,好酒。
只是這兩點的話,她見過的許多人都有著這兩個特點,但是此刻見到他的眼睛,一個名字幾乎已經到了她的喉嚨,馬上就要念了出來,卻被她生生壓住。
沉默,只有風聲。
打破了沉默的是病弱公子,他忽然道:「借問姑娘,從這裡到太玄莊要怎麼走?」
白衣女子不答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姓李?」
病弱公子面露訝異之色,道:「姑娘怎麼知道?難道你真的是雪中仙女嗎?」
白衣女子繼續問道:「你是誰?」
病弱公子微笑道:「我姓李,叫做李風眠。」
白衣女子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垂下雙眼點了點頭,道:「你來這裡,是想找姜希夷?」
李風眠道:「是的。」
白衣女子道:「你不用找了。」
李風眠急問道:「為何?」
白衣女子道:「因為你已經見到了她。」
李風眠一怔,看著自己面前這位立在花下樹旁,一身白衣如雪烏髮似墨,人皎如月,恍惚雪裡來的姑射真人的姑娘,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姜希夷道:「怎麼?你不信嗎?」
李風眠似乎被驚醒一般,眨了眨眼睛後,輕笑幾聲,笑聲慢慢變大,最後笑聲漸斂,他說道:「我就知道我的運氣一向很好,果然這次也不差。」
姜希夷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李風眠道:「我想知道,能勝過獨孤殘的劍,究竟是一柄什麼樣的劍。」
姜希夷道:「跟別的劍沒有什麼區別。」
李風眠道:「酒要喝過才知道,劍就要試過才知道。」
姜希夷道:「你想想跟我動手?」
李風眠道:「不錯,我總不能喝了一壺酒就回去了,不然實在太過遺憾。」
姜希夷彎腰,將手上的酒罈輕輕放到地上,走出梅樹底下,道:「那就動手吧。」
李風眠道:「你同意了?」
姜希夷道:「當然,你都從保定趕到了昆侖,這個面子我一定要給你。」
李風眠從馬鞍上站起,手按劍柄,長劍即將出鞘時,姜希夷忽然道:「你家是不是住在保定李園?」
李風眠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剛剛給你喝的那壇酒叫做什麼名字嗎?」
李風眠道:「什麼名字?」
姜希夷道:「那壇酒叫凍折枯梅。」
李風眠細細念了兩遍這酒的名字後輕聲吟道:「 凍折枯梅,三兩枝亞。香度野橋,影橫茆舍。這酒的名字確實不錯。」
姜希夷道:「這酒是我釀的,但是名字是別人起的,那個人也姓李。」
李風眠點了點頭,道:「看來你跟姓李的人很有緣。」
姜希夷道:「正是,話說完了,動手吧。」
氣氛忽然變得凝重,天似乎都暗了一些。
冷風如刀,但是吹不走,絞不碎忽然出現的一片肅殺之氣。
姜希夷沒有動,李風眠也沒有動。
李風眠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都已經凸起,現在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剛剛還在喝酒的人,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鷹一樣銳利。
他在尋找著姜希夷的破綻。
當他發動的時候,就是他確信自己找到破綻的那一刻!
只見李風眠瞳孔一縮,忽然飛撲而出,長劍鏘的一聲出鞘,化作一道飛虹,閃電一般朝著姜希夷刺去。
姜希夷一動不動,等到劍光馬上就要點到她胸口的時候,風忽然變大了,她整個人就像是一片飛中的柳條一般,向後彎曲。
李風眠的劍光掠過了姜希夷面前,姜希夷身子忽然飛掠而起,淩空一個翻身,反手將劍拔出。
她身法快如疾風,輕若飛絮,掌中一柄長劍出鞘之時急如閃電,出鞘之後立刻變為一片光幕,叫李風眠近身不得。
一陣風吹過,突然間那陣寒冷的輕風開始咆哮,這久雪初晴的地方,似乎瞬間變作大雪紛飛。
李風眠根本沒有機會躲開這一陣風,他清嘯一聲,提劍再刺向姜希夷。
姜希夷足尖一點,雪花一般飄飄然落向三丈外。
李風眠劍尖指地,雙足一跺,身如飛燕,沖向姜希夷。
姜希夷的人和劍瞬間就有了動作。
那動作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樣子,因為她實在是太快了。
那是一種比風還快,但是比風還優美的動作。
一劍憑空刺出。
劍氣究竟是從劍身滲出還是從姜希夷身上滲出?
李風眠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絕不能讓這劍氣侵入他骨髓之中。
所以他停下了腳步。
但是就在這變化的一瞬間,姜希夷忽然將一劍收回,刺出了莫測的第二劍。
這第二劍就像是她隨手刺出的一樣,毫無力氣,在風中如同落葉,似雪花一樣,隨意落下,看不見它的痕跡,也讀不到它的走向。
李風眠心中大驚,這一劍是必勝必殺的一劍!
呼的一聲,一劍刺到了盡頭,姜希夷的劍遞向了李風眠的咽喉,方才還在呼嘯的風雪立刻停下,剛剛厚重的肅殺之氣也蕩然無存。
天地間只剩下梅香依舊。
李風眠只覺得自己耳後已經起了一片疹子,這柄劍實在是太冷了,劍氣森寒,劍光凜冽,他又想到了剛剛那壇酒。
姜希夷將劍收回,回到了梅樹下,拿起酒罈正準備飲一口時,李風眠忽然道:「獨孤殘就是死在這樣的劍下?」
姜希夷道:「我只能說,他死在我的劍下。」
第149章 貳
山中不知日月,難辨早晚。
鴻蒙峰上被深冬寒風吹成了一片慘白,雖然有日光,但是卻看不見太陽。
日光照亮了山上的飛雪,雪連著天,天連著雪。雪在天上飛,人仿佛在天上走。
姜希夷和李風眠已經收起了劍,坐在梅樹下各自飲酒聊天,他們什麼都聊,只是偏偏不說江湖事。
她知道了李風眠已經成親,妻子給他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他們的書都念得很好。原本他每一次外出的時候,都要跟妻子一起,這一次卻不行,因為她身體不好,但是又實在想出來走一走,所以他答應了她,要折一枝梅花帶給她。
他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李風眠甚至還說起了他的病:「我看過許多大夫,他們都說我不應該喝酒。」
姜希夷道:「但是你現在還是在喝酒,而且喝得很多。」
李風眠拿起酒罈灌了一口酒後,頷首笑道:「不錯,若人活在世上不能喝酒,為什麼要活那麼久?若是有美酒在杯,就算是穿腸毒|藥也是能喝的。」
姜希夷笑著點了點頭。
突然,他們兩人一起轉頭,看向同一處地方,因為他們都聽見了那邊發出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
接著,他們看見了地上有一條蠕蠕而動的影子。
兩人眼力都不差,瞬間就分辨出了那是人影而不是獸影,更何況那人還發出了呻|吟聲。
但是人影為什麼會在地上爬行?難道他受了傷?他究竟是誰?從何而來?
這些問題,是很難得到答案的。山風陣陣,除了李風眠和姜希夷之外,這裡幾乎沒有別人,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也根本沒有人看到他。
他極為困難的又掙扎著爬行了一會兒,呼吸重濁而短促,顯而易見,他無論是受傷了或者是病了,都是非常嚴重的。
嚴重到幾乎可以立刻使他永遠離開這人世。
寒風使他身上的麻痹的感覺越發明顯,他已經快要連爬都爬不動了,因為刺骨的冰冷要把他四肢全部凍住,要把他永遠留在昆侖山。然而他卻不願意放棄最後的希望,仍然在掙扎著。
因為他還有許多事情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極大的價值,他還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在等著他回去,他的好兄弟還在等著他回去喝酒,他不能死。
但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此刻他倒覺得不如就此死去,只要人死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就不用再忍受這麼強烈的痛苦,如刀的冷風就算把他撕成了碎片,也不會讓他有一絲感覺。
姜希夷和李風眠走到了那人面前,想看看能不能幫幫他。等到姜希夷看清楚了那人的臉後,大吃一驚道:「雲錚?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李風眠見姜希夷說了那個名字後,地上那人抬起頭來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誰在叫他,心中只覺得不可思議。
雲錚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中無論誰提起大旗門掌旗人雲錚來,誰不稱讚一聲:「好男兒!」
江湖上受到大旗門恩惠的人不少,受到雲錚恩惠的人也不少,但是那些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在現在幫幫他。
他是受到了別人的暗算,像他這種人,原本不去留意提防,也會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本能,能使他避免一些令人預料不及的災害。
但是這一次,那一種敏銳的能力,像是完全失效了,因為他竟然絲毫不知道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受到的暗算,對他而言這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
當他到了昆侖山下後,一雙眼睛就已經迷蒙,頭腦也昏昏沉沉,再也不能辨別方向,他知道自己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可是正確的路究竟在哪裡?
他不知道。
雲錚只知道,那一種麻痹的感覺,就像是決堤之水澎拜而來,他沒有預料,也無法抵抗。
以他深厚的內功修為,竟然再也支援不住,只能艱難爬行,甚至除開麻痹以外,他還感受到了許多種痛苦一下一下摧殘著他。
就在雲錚將要失去知覺的這一刻裡,他仿佛聽到了這片地方有人在叫著他的名字。他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就算知覺遲鈍,但是他也知道這裡的寒冷,在這種地方,怎麼還會有人的聲音?
但是這人的聲音又是這麼明顯,似乎還有一點熟悉,雲錚心中大亂,開始懷疑自己現在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在這一瞬間,驚嚇、恐慌全部漫上他的心頭,原本就精疲力盡的時候,這些情緒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終於完全失去了知覺,無論人語,風聲,他都完全聽不見了。
姜希夷原本正準備伸手將雲錚拉起來,誰知他又重重落回了地上,而且雙眼緊閉,她轉向李風眠道:「鐵中棠近來在這附近?」
雲錚既然在這裡,那麼大旗門其他門人呢?鐵中棠呢?那一面血色大旗呢?
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
李風眠也是一臉不解,道:「我沒有聽說過有人在昆侖一帶見過鐵血大旗,不過倒是前一陣子,據說大旗門在淮西一帶活動,淮西和昆侖之間可是很遠。」
姜希夷道:「救人要緊,我沒有騎馬出來,你的馬能不能借我一用?」
李風眠道:「當然。」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將雲錚從地上扶起,安於馬背上後,姜希夷翻身上馬後打馬奔出,只見馬蹄踏破冰雪,留下一串足跡。
李風眠轉身回去,把挖開的坑填好後,提著自己的點心盒和酒壺酒杯,循著雪地上的足跡,一路走到了太玄莊。
會到太玄莊後,姜希夷命天樞喚來天璿,為雲錚治傷。
天璿一眼就看出了雲錚遭遇了什麼事情,道:「莊主,他身上沒有受傷,是中毒了。」
姜希夷問道:「你能不能解?」
天璿道:「當然能。」
這不能不說是雲錚的幸運,天下之大,用毒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大多數人總有一些自己的獨門毒|藥,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能解開的人少之又少。
而天璿剛好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個。
當雲錚恢復知覺的時候,他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已經從死亡的邊緣被救了回來。
他現在已經不在雪地中,而是躺在舒服的床上,身上蓋著柔軟舒服的被子,溫暖的房間中還帶著一種淡淡的香氣,他一瞬間居然不是想到自己被人救活了,而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就在雲錚滿腹猜測的時候,眼前一花,已經多了一人,他雖然未看清那人是何種樣貌,但是心中更加驚訝,全身本能用力,想從床上跳起來,抬手格擋或是攻擊,結果卻力不從心,依舊只能躺在床上,無法辦到。
來人是姜希夷,她看著雲錚雖然臉色蒼白,但是仍然強自偽裝著硬朗。
嘴唇剛剛從微微紫色轉白,看起來非常不健康。
不過他一雙眼睛,卻依舊發出動人的光彩,毫無灰暗之色。
無論處於什麼情況之中,都絕對不會絕望,雲錚如此,鐵血大旗門也一向如此。
等看清楚姜希夷的臉後,雲錚那雙眼睛中的驚訝都要溢了出來。
他已經從驚駭中平復了過來,開口澀澀道:「居然是你,你原來還在昆侖。」
雲錚當然記得這個當然與他以筷子作為兵器,以方桌作為戰場來比試的人,更何況就是她殺了獨孤殘,才令魔教真正土崩瓦解。
姜希夷道:「我一直在昆侖。」
雲錚道:「那這裡就是……」
姜希夷道:「這裡就是太玄莊。」
就在雲錚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天樞輕輕敲響了房門,道:「莊主,門外有個姑娘求見莊主。」
姜希夷道:「她是什麼人?」
天樞道:「從未見過。」
姜希夷思考片刻後,對雲錚道:「你好好休息,有辦法能同鐵中棠聯繫的話最好,如果沒有我也能幫你。」
話剛說完,她打開房門,天樞正在門外等候,道:「搖光已經將人請到正廳內坐下了,莊主直接往正廳就好。」
姜希夷點了點頭,腳下一點,掠上屋頂後兩個起落,穩穩站在太玄莊正廳門口。
從大廳中傳出一聲清脆的笑聲,這笑聲就像是夏日泉流一般悅耳動聽,但是跟現在的季節實在是太不相配了。
姜希夷看向正廳之內。
裡面坐著兩個人,其一是李風眠,另一人是個妙齡少女,一眼望去,身形嫋娜,風姿如仙。
她帶著一臉輕巧的笑容望著姜希夷,手邊放著一個滴著水的斗笠,一路上用來遮風擋雪所用,她開口問道:「你就是姜希夷?」
那少女巧笑倩然,一邊問道,一邊嫋嫋娜娜地站了起來,朝著姜希夷走過去,這樣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美人在大部分男人眼中,都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尤物,她臉頰兩邊的酒窩能讓所有男人都醉倒在裡面。
可惜,姜希夷偏偏是一個女人,而李風眠顯然也是少部分男人。
少女嫣然道:「雲錚死了沒有?」
她的話仿佛是黑白無常的敲門聲,但是面容卻像天上的仙女。
姜希夷道:「沒有。」
少女笑著對姜希夷道:「是你救了他的嗎?」
她笑得有如春日百花初放,甚至連眼中都充滿了笑意。
姜希夷沒有回答她的話,她也不需要姜希夷回答,她把手抬起,伸出有如春蔥一般的手指,在臉頰上的酒窩上點了點,道:「你不要說,讓我猜一猜。」
她故意頓了頓,拖著尾音故意吊人胃口,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姜希夷上下打量著,然後將手放下道:「救他的一定不是你,我只聽過姜希夷會殺人,從來沒有聽過她會救人,不過我倒是知道,你有一個會救人的手下。」
姜希夷問道:「你怎麼知道?」
少女道:「江湖中的人都是這麼說的,那天在雁蕩山上好多人都受了你那個手下的恩惠,不過我倒覺得奇怪了。」
她話說到這裡又是故意一頓,似乎在等人問她話。
姜希夷對她最後的話猶如不聞,走進正廳門,上了主位,面前桌上正好有一杯熱茶,她揭開碗蓋,端起茶碗,淺飲一口,茶水中有單單松竹清香,飲下去後,餘香繞齒。
那少女轉身腳下幾點後,轉身人就回到了廳內,穩穩坐在之前椅子上,這一手功夫足見她輕功之妙。
她噘著嘴看向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不問我究竟奇怪些什麼?」
姜希夷道:「你如果想說自己就會說,我問不問你都無妨的。」
那少女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你這人真有意思,不過我還是奇怪,公子就是為了你,才叫我跟著雲錚,跟了幾千里路才下了手,卻只為了讓你救活他,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此言一出,李風眠和姜希夷都是神色一凜,雲錚中毒之深,兩人都親眼見到,卻沒想到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所為,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小姑娘下了毒後,居然還是一派天真。
姜希夷皺眉道:「你公子是誰?」
那少女輕笑一聲,起身走了兩步,一臉『果然如此』的樣子,看向姜希夷略有戒備,道:「你果然想見我們公子,我絕不會讓你見到我家公子的。」
李風眠坐在一旁笑著搖了搖頭,那少女耳力極好,忽然轉向他道:「你笑什麼?」
李風眠道:「沒什麼,我也在好奇,你家公子是誰而已。」
那少女眼波流轉,又抬手輕點酒窩,似乎在思考,片刻後她說道:「我公子就是我公子,他跟你沒關係,你也跟他沒關係,想知道他的名字做什麼?難道你也想當公子手下?」
姜希夷道:「你的話如果已經說完了,那麼先請下山。」
那少女忽然問道:「這山上這麼冷,你為什麼不下山?」
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上山?」
那少女道:「我方才就跟你說了,我上山是因為要替公子做事。」
姜希夷道:「我沒下山是因為還不到做事的時候。」
那少女笑道:「你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江湖上的劍客一個個都面孔嚴肅的很,特別是山西姓帥的老頭子。」
姜希夷問道:「你說的可是帥一帆?」
那少女道:「就是他,他一天到晚說你好,我還以為你跟他一副模樣哩。」
她拿起之前桌上的斗笠,一步一步走出正廳,在門外將斗笠上的融水全部抖落後,道:「既然我已經見到了你的人,那我可就走了。」
姜希夷忽然道:「如果雲錚沒有剛好遇見我,就此毒發身亡了呢?」
那少女道:「你這麼這麼笨,那他當然是死了啊。」
她笑聲依舊如泉流,但是姜希夷卻一點都不覺得甜美動人,李風眠也只覺得可怕,這少女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而姜希夷心中也已經將事情理清楚,這少女是奉命施毒,特意將雲錚引到山上,然後跟在他身後,以圖能尋到她的蹤跡。
若尋不到她,雲錚就死了。
她原本以為雲錚內功深厚,武功高強,能暗中在他身上下了如此霸道□□的人必定武功高強,可方才所見少女除去輕功之外,武功絲毫不及雲錚。
那麼就是這毒|藥實在狡猾。
這天下有多少人能煉出這樣的毒|藥?
第150章 三
怒雪威寒,雖然幾乎滴水成冰,但卻比昆侖山上的冷要溫暖許多。
開封城外漫天雪花,千里之內一片銀白,一行人馬正在路上,趕向城內去。當先一匹馬上的女子,一身白衣,脖間圍著一條極名貴的中無雜毛的白色狐裘,一頭烏髮披散在身後,被風吹的向後揚起,再觀其面容,冷若冰雪。
這女子自然就是姜希夷,大旗門一行人在開封城中,雲錚身上毒素雖然已解,但傷勢並未全好,姜希夷決心下山送他一程。雖然大旗門行俠仗義,斬奸除惡,在江湖中結交了不少友人,但斬奸又除了惡之後,還會結下不少仇家。江湖中有君子,那麼也就有小人,君子不趁人之危,但是小人暗箭傷人防不勝防。這並非是無邊的揣測,不過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姜希夷已經不知道在這種事上吃過多少次虧,受過多少次教訓了。
太玄十三劍依舊跟在姜希夷身後,但是此次隊伍中卻出現了一輛馬車。這車架乍眼看去雖然並不華麗,但有眼力的人就曉得,其材質、裝飾無一不是難尋的,拉車的兩匹馬更是神駿,眼中帶有駿馬光彩,身體勻稱,就算是富貴人家也極難見得這樣的好馬。趕車是車把式是玉衡,坐車的人就是雲錚,但是此刻他不在車內,硬是扛著寒風,跟玉衡一起坐在外面。
姜希夷在風雪中望了一眼開封城門,心中稍微估計了一下,約莫還有七丈餘遠後,她輕輕張口道:「開封城快要到了,之前你說過,要去哪家客棧來著?」
風雪呼號嗚咽,但她說話的聲音似乎落葉,被寒風從嘴邊輕輕送到了雲錚面前,傳入了他耳中,令雲錚將話聽得一清二楚,仿佛姜希夷就在她旁邊一般。
雲錚心中一驚,駭然不已,前年一別今日再見,沒想到姜希夷內功進步如此之大,和當初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姜希夷在前邊等雲錚回話,等了片刻後沒聽到聲音,在恍然想起來,雲錚此刻運起內功不大方便,於是側頭對天樞說:「繼續往前,我往後去馬車那邊有些事情要問。」
天樞笑道:「是。」
姜希夷打馬往後,剛好行到雲錚旁邊,將話再問了一遍:「馬上就要進開封城了,等下我們是往哪邊走?」
雲錚沉聲道:「多謝姜莊主一路相送,進了開封城後將我放下,我自行行走就好。」
姜希夷道:「不必,我已經從昆侖將你送到了開封,再送你一段路也不麻煩,更何況我多年不見故人,難得一見也不容易。」
雲錚疑惑道:「多年不見?雁蕩山一戰不是才是前年的事嗎?」
姜希夷歎了一口氣,白氣被風吹散後,她再搖了搖頭,笑道:「我說錯了。」
雲錚道:「想必是山中的時間比山下要長許多吧!」
姜希夷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一雙眼睛看著前方。
雲錚明銳如星的目光也直射向開封城門,他因為重傷,面容雖然燦白,但劍眉星目,英俊逼人,眉宇間帶著一份思念,無論誰看見都要贊一句美男子。
開封城,百味客棧。
這家客棧的名字不像一個客棧,反而比較像一個酒樓,也許是因為這家客棧最聞名的不是這裡客房多麼舒適,也不是這裡曾經來過多少名人,有過多少故事,而是這裡的排骨面。
排骨面看來雖然很簡單,但是其中學問卻很大,首先是一碗麵湯就一定要做得清而鮮腴,油而不膩,那至少要用肉骨頭文火吊出來的高湯才可以。
這話說出來雖然簡單,但是做起來卻很難。
百味客棧用這樣的法子做排骨面已經許多年了,更是不簡單。
姜希夷此刻坐在客棧的大廳中,店小二為她端來了一碗排骨面,湯鮮面爽,面和湯都做的很不錯,上面還飄著一點看起來味道就不錯的酸菜,一塊厚厚的排骨炸得肥嫩多汁。
據說這家店泡排骨的香料是家傳秘方,老闆娘對此一向守口如瓶。
不錯,這家客棧的主人是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
客棧開門迎四方客,原本老闆娘應該笑面迎人才對,不過姜希夷看著那位在台前打著算盤的老闆娘,從他們進來開始,她就沒有笑過一次,她並不是不美,而是很美。有些人不笑會比笑起來美,但是她顯然不是,任何人看見她都覺得她笑起來更好看。
姜希夷恍惚覺得,這裡似乎不是開封的客棧,而是蜀中唐家,而這位老闆娘就是專門掌管著□□暗器獨門配方的姑奶奶。
忽然一個一身黑衣的人坐在了姜希夷和雲錚這一桌邊上,姜希夷抬起頭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鐵中棠,他雙手抱拳道:「許久不見。」
姜希夷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但是卻又不知道到底能說什麼,一時語塞。
鐵中棠道:「多謝姜莊主。」
他看了一眼雲錚的臉色,眼中的關心已經要溢了出來,眉間都輕輕皺起,只道:「我聽五妹說你中毒了?」
雲錚點了點頭,剛剛一進城開始,他就留下了記號,全是大旗門內切口暗號,若是城中有人的話,見到後自然會來天香樓相見,只是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鐵中棠。
鐵中棠道:「好好休息,我們淮西那邊的事情已經解決,你莫要操心。」
接著他朝向姜希夷笑了笑道:「上次我們雁蕩山一別之後許今日才見,也是老友重逢了。」
姜希夷道:「老友重逢怎麼能沒有酒?」
一邊說著,她一般翻出了一個酒杯,給鐵中棠滿滿斟了一杯酒。
鐵中棠仰頭飲下,道:「那天之後,花姑娘和雷公子上了好幾次昆侖山想找太玄莊究竟在哪裡,但是一無所獲,帥前輩也是如此。」
姜希夷手上一頓,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鐵中棠道:「帥前輩當然在山西太原。」
姜希夷搖頭道:「那他們呢?」
鐵中棠道:「花姑娘和雷公子?」
姜希夷點了點頭。
鐵中棠無奈道:「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是能令人完全琢磨不透的事情,那恐怕就是他們的行蹤了。」
姜希夷道:「完全找不到?」
雲錚突然插嘴道:「他們那種人,恐怕也只有在自己想讓人找到的時候才會出現。」
鐵中棠道:「不錯,若是兩個在江湖中揚名的人還好找些,但是花姑娘和雷公子,真的是行蹤無跡。」
姜希夷點了點頭,心中了然。
以花靈鈴和雷小雕的武功,聲名早就應該震動天下才是,但是事實江湖中卻極少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姓甚名誰,甚至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從哪裡來,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武功真正高超的人,往往都很少是求名之人,因為他們求的是武功上的精進,武學上的境界有所成,而不是什麼名揚天下。名氣越大麻煩越大,等到人真正名揚天下的時候,就算閉門家中坐,也會禍從天上來。
想到這裡,姜希夷略有些無奈,道:「太好找了也是一件麻煩事,比如就有很多人找我。」
鐵中棠沉聲道:「雖然今天姜莊主才剛到開封城,但是在前天,我們就已經聽見了姜莊主下山再入江湖的消息了。」
姜希夷歎氣道:「只怕我才剛剛出客棧就有人找上我了。」
酒壺慢慢空了,酒杯也已經空了。
姜希夷面前的面碗還剩下一些面和一些湯。
開封短暫一見後,又到了告別的時候。
雖然人還是那些人,但是姜希夷心中總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覺,雖然說人都是在變,事物也總是在變,但是歸根究底,變化的最多的人,恐怕是她。
無論別人說她如何,她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怪物。
一個不記得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怪物。
她從哪裡來?
她是什麼人?
她以後如何?
這些問題沒有一個姜希夷能解答的,細細說來,甚至連姜希夷這個名字都可能不是她自己的。
對於人,對於事,姜希夷想接近,但是又懼怕。
她註定是一顆流星,只會在天空中劃過,行跡也是轉瞬即逝,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下太多痕跡讓人做些無畏的惦念?
所以姜希夷不想被人惦念。
天樞已經將賬結了,姜希夷歎了一口氣後,提步走出了百味客棧,牽著馬在開封城中隨意走著,所有的景色卻都進不到眼中。
一行人隨意路過一武器鋪門前,姜希夷只聽得一清朗少年聲音含笑道:「這些劍我都用不順手,店家能不能專門為我打一柄劍?」
她轉頭看向說話的那個少年,看起來人十分落魄,他身穿敞裘,頭戴一頂破舊的黑皮風帽,雖然站得筆直,但是卻有一種慵懶之感。
店內老闆問道:「公子要打制什麼,只要說出尺寸形狀來,貨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少年聲音笑道:「也沒有什麼,只是要劍,一柄劍,長三尺六寸,寬一寸七分,重七斤半就好了。」
店內老闆噓了口氣,笑道:「看來公子不但是個行家,還真有兩下子啊,居然用這樣的兵刃。」
那少年稍稍低下了頭,似是不好意思一般,道:「多謝誇獎。」
店內老闆再問道:「公子要什麼材質?我們店制劍用的可是上好精鐵,開封城都曉得的,公子也要用這個嗎?」
那少年搖了搖頭道:「無論什麼材質都好,我只要一柄劍。」
店老闆打量了一下少年,道:「公子莫是怕銀錢不夠?無須擔心,看在你懂行的份上,我做主給你便宜些!」
那少年微笑道:「不必了……」
這時姜希夷忽然朗聲道:「店家,給這位公子的劍用上好的精鐵,不用便宜。」
那少年和店老闆齊齊回身看向姜希夷,她這才看清楚那少年面目。
他是一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看來卻落魄而潦倒,但是就算如此,他整個人都似乎帶著一股笑意,嘴角微微上翹,就算是不笑也有三分像在笑,神情懶散,但那種對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味道,實在說不出的令人喜歡。
姜希夷與他視線相觸,微微點頭道:「用劍的人別的都無所謂,但是一定要一柄好劍,如果不是我出行佩劍不多,不然可以送你一柄。」
那少年道:「如果我是初學劍的人,還是不要用太好的劍比較好,不然容易傷到自己。」
姜希夷道:「我看見了你的手。」
那少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雖然他落魄,但是一雙手修長整潔,乾淨極了,在右手虎口的的位置有一層繭,外行只能看出這是用兵多年的人才會有的,但是內行一眼就看得出,這是一雙會用劍的手。
他說道:「姑娘應該也是一個高手。」
姜希夷道:「還好,略通。」
接著她側頭向天樞道:「天樞,結帳吧。」
那少年聽見天樞的名字時,眼光一轉,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把銀子付給了老闆後,姜希夷一行人繼續上路。
在她想來,李風眠必定是李尋歡的父親,李尋歡現在年歲不大,阿飛恐怕還沒有出生在世,她想到了很久以前那次等獨孤也是等了很久,所以這一次她也準備一直在昆侖山上等著,到時候等不到再下山。
就在她牽著馬剛剛出了開封城門的時候,出現一個珠冠華服腰懸長劍,背後負琴,目中神光極充足的美少年在前攔路。
姜希夷勒馬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神色傲慢,隨意抱拳行了個江湖禮,報上家名道:「在下徐若愚。」
姜希夷見他神色,心中曉得這人必定是在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而且如此年輕,應當是少年成名才對,可是她一無所知,只得問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徐若愚聽得姜希夷如此問話,心中一喜,她沒有問自己究竟是誰,那麼應當就是曉得,澎拜之下,他說道:「久聞劍仙大名,今日聽聞劍仙到開封,我在城門隨意撞撞運氣,希望得劍仙指教。」
姜希夷道:「你似乎不是希望讓我指教,而是希望打敗我。」
徐若愚心事被點破,卻沒有絲毫慌張,傲然道:「不敢。」
姜希夷道:「你剛剛說久仰我的名字?我是什麼時候成名?」
徐若愚不知她言下何意,但是此刻也只得回答:「前年雁蕩山巔一戰,閣下從此天下聞名。」
姜希夷道:「不過是前年,何來久仰。」
徐若愚訥訥道:「這……」
姜希夷道:「而且你要姜希夷跟你比試,你怎麼能知道我是姜希夷?莫非是見到一個白衣姑娘就攔下來問一問?」
徐若愚急道:「不敢不敢,不過是江湖傳說中劍仙稱之為仙,一來是因為劍術超凡入聖,不似凡人,二來是因為閣下容貌極美,恍惚姑射,又嗜白,每次出行白衣白馬,身後十三家人也是如此,而且個個佩劍,所以才上前一問。」
姜希夷道:「很好。」
徐若愚道:「徐某請閣下指教,點到為止。」
姜希夷道:「我自然會點到為止。」
徐若愚聽得姜希夷的話,心中只覺得微妙,他從未見過如此不懂場面話的人,而且居然還是一個女子。
在他看來,女子就是女子,更何況他年少以琴劍成名,江湖人稱「玉面瑤琴神劍手」,如今更是被人贊為江湖七大高手之一,比起姜希夷應當也能占一兩招便宜。
徐若愚抱拳道:「請了!」
話音剛落,語聲不絕,劍光如虹,刹那間徐若愚拔劍出鞘,已向馬上的姜希夷攻出七劍。
姜希夷輕點馬蹬,淩空掠起,如一道白練突然飛升,徐若愚眼見七劍落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舉劍向上刺去,一劍點蒼天!
空中姜希夷原本下墜速度極快,徐若愚一劍出後,忽然如空中雪花一般,輕飄飄落下,行跡如煙似風,難以追尋。
待得她落下還未站穩之時,徐若愚飛身而上,一劍快過一劍,連綿不絕,口中大喝道:「請出劍!」
姜希夷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