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城費西
費西鎮並不知道它將迎來怎樣的客人,這裡完全看不出殺戮的痕跡,沉浸在一片寧靜的黑暗裡。
約克一行到達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靜謐安詳的模樣。休斯長長歎了口氣,「它看上去那麼純真無辜,像一個將要被蹂躪的處女一樣,畢竟我們要進去了——」話還沒說完就收到幾人惡狠狠的眼神。
費西的領主是凱利特•藍加,一個大陸遍地都是的窮貴族,對平民有足夠的氣勢,一生極少有機會見到比他地位更高的人。看到約克的教會介紹信,他熱情地迎了出來。
「真是有失遠迎,光明教會的騎士!」他的臉笑成了一朵花,狄特不太尊敬地想那一定是一朵線形菊,因為皺紋太多了。「不知道費多城情況如何,我們派去查探的人從沒有回來過,所以只能派些人手守住要道,幾位果然身手高強,能避過他們來到這裡……」
幾人互相使了一下眼色,這次的謀殺活動顯然殺到了良民,但幸好沒有被發現。
「呃,您是說守住了官道?」狄特說,「我們是從官道上來的,像我們這種人犯不著偷偷摸摸的不是嗎?」他得意地享受了領主的贊同,他過了好些年偷偷摸摸的生活,因為他是個黑袍。
「我們在官道上發現了一些屍體,也許你們該去看看,他們也許是被喪屍襲擊了。」他嚴肅地建議,看著領主露出慌張的神色,連忙吩咐士兵去查看。
「真高明,」休斯面無表情地小聲說,「果然偵探小說裡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往往就是殺人犯。」
「我們那是自衛!」麗婭惡狠狠地說。
「這是情勢所逼,我們也很無奈嘛。」約克說,向敢回來的領主露出溫柔謙和的笑容,「您知道,我們大老遠趕來,我們的法師施了好幾個法術和喪屍戰鬥,他相當疲倦了……」
凱利加立刻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法師先生可真是太辛苦了,我這就吩咐下去,準備一些食物和洗澡水……」他用有些敬畏地眼光看著這位神秘的操法者,狄特優雅地點頭示意不礙事。
「狄特一直想嘗嘗費西的菌菇湯。」盜賊面不改色地說,一臉關懷地看著狄特。
「請燒得濃一點,謝謝。」麗婭說。
就這樣,四人被迎以貴賓的禮儀,在這個地方暫時安頓了下來。
居住的地方是城堡的偏殿,三個男人酒足飯飽,正在客廳的桌子上喝茶,一邊討論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麗婭丹娜早早回了房,她說身上髒兮兮的很難受。
女孩的身影剛一消失,休斯就發表見解道,「知道嗎,現在正是洗澡時間,城堡裡的大部分女侍都脫得一絲不掛。」他神往地看著窗外,「如果有機會一睹美景,我可以用兩塊寶石來換。」
「你想看嗎?」法師說,他站起來,從牆角的蛛網上捉住一隻蜘蛛,讓它落在指尖上,念了幾句咒語,一層淡淡的藍光包圍了蜘蛛,接著消失不見,像它依然是只普通的蜘蛛。
他回到桌邊,一邊把玩著手中爬動的蟲子,「如果讓它爬到屋子裡去,你就能得償所願,你會把那兩塊寶石給我嗎?」
盜賊的眼睛發亮,「這實在是太神奇了,法師!」他毫不吝嗇自己的稱讚,「太神奇了,你會把它給我嗎?便宜一點一塊寶石行嗎?正宗的貓眼石——」啊,從此以後他所有的只能用心靈想像的香艷景象全將變成現實,只要有這麼個小東西——
「夠了,」騎士說,「你們最好停止這種下流的玩笑,就算要做,也別在我面前。」
「您真是個正直的人,約克,對光明之神言聽計從,還是你對女人沒興趣?」法師說,把蜘蛛小心收進袖子裡,怕那柔弱的昆蟲被騎士捏死。
「女人很好,但不包括麗婭丹娜。」約克陰沉著臉辯解。
「我沒說要看她,請不要侮辱我的審美觀。」盜賊分辯,盤算著回頭能不能和法師打個商量,最近他發現他遠不是他之前想像的那種陰沉模樣,倒是頗能聊得來。
「就品味而言,我覺得睡覺比偷窺有吸引力的多,今天折騰了一天。」約克陰著臉站起來,準備去睡覺。
「我們只砍了一隻喪屍和幾隻軟腳蝦而已。」盜賊說,伸了個懶腰。
夜色已深,正是睡覺的好時光。
總的來說是疲憊的一天,不過狄特的感觸並不深,因為他什麼也沒幹。房間裡,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著下巴,無聊地把玩他的蜘蛛。他想去找騎士交流一下感情,可是他說不定已經睡了,而且走廊還有些裝的不怎麼專業的監視眼——雖然他不確定自己要幹什麼,不過不想留下證據。
他想了一下,放出蜘蛛,那小東西悄無聲息地順著門縫溜了出去。就算不能去找那人,看看以解相思之苦也好。
騎士的房間就在對面,蜘蛛毫無阻礙地爬了進去,裡面的景色也同時映入法師的眼簾。
他繃緊身體,拳頭下意識地攥在一起,黑暗之神啊,他看到了什麼!
約克正把上衫脫下來,隨手丟在架子上,他可以看到他寬闊的肩膀,腰線打那以下慢慢收起,肌理結實,皮膚光滑,在溫柔的光線下泛著迷人的光澤。他毫不介意地脫掉長褲,一點也不知道另一個男人正用快流口水的表情欣賞著這一幕。
法師捂著鼻子,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流鼻血,他緊盯著騎士修長有力的雙腿,他的臀部結實緊翹,小腹平坦,接著是中間的部分,那金色的毛髮……
約克試了試洗澡水的溫度,覺得剛剛好,露出滿意地微笑,他的笑容還有些孩子氣,在俊美的面容上格外誘人。他是個很愛乾淨的人,自然不放過這次能好好洗個澡的機會。
他慢慢把身子浸入熱水中,發出舒適的歎息,隨手把過長的瀏海向後撥了撥,幾縷金髮垂下,襯著他的面容如此撩人——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地上那只可疑的蜘蛛。
他對面的房間裡,法師捂著鼻子,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邊痛苦地怨恨騎士為什麼這麼快就鑽進了浴桶,以至於他只能欣賞到他的頭部和肩膀,而他的腦中無法控制關於看到浴桶內部景色的渴望。
他奮力驅使那可憐的蟲子向浴桶爬過去,巨大的家俱從眼中掠過,終於來到了目的地。蜘蛛爬上浴桶的邊源,並慢慢往上,那被油浸過的家俱相當光滑,可憐的蟲子努力爬上去幾厘米,卻狼狽地掉了下來,它鍥而不捨地繼續向上攀爬,好不容易爬上了一點尚算可觀的距離,一道水跡衝下,讓它狼狽地落回地上。它掙扎著離開那團小小的水跡,再次順著浴桶轉了個圈,試圖尋找爬行的地點。
就這樣了,經過了十幾分鐘的努力——幸好騎士洗得比較久——它終於找到了一條接縫,並順著它以神奇的飛快速度爬了上去,光明的場景近在眼前!
它艱難地爬上浴桶的邊緣,還沒喘口氣以進行偷窺,一隻巨大的陰影砰地一聲壓了下來,它絕望地變成了一片扁平的蜘蛛標本。騎士毫無所覺地收回胳膊,滿意地繼續洗澡,那可憐的小生物在它的洗澡水中掙扎了幾下,便全為一團冤魂回歸了冥界。
法師痛苦地閉上眼睛,為自己喪失了足以用一切換取的眼福懊惱不已。
他抬起頭,牆角的一隻蜘蛛正順著房頂落下來,古堡中有很多這樣的蟲子。他走過去,輕輕讓它落到自己手上,露出笑容。
一個黑袍擅長做這種「不上檯面的事」也許很奇怪,但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個孩子時,那些可怕的黑魔法經常被派去做此類用途。他喜歡這些,於是那時他聽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出息」,是冰冷的、不屑的、傲慢的斥責。他慢慢轉動手指,看著它在指間爬動,他記得父親粗暴地扯出他的抽屜向下倒的樣子,記得禁閉室光禿冰冷的石牆,記得那些冷嘲熱諷,但用這些蟲子就不會被抓到,因為它們到處都是,生機勃勃。
直到他被放逐到另一個國度,他才知道宇宙中還有一片完全死寂的所在。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卻清晰得像昨天剛剛發生過的一樣,這些回憶讓他沒有心情繼續偷窺,便站起來,決定出去散散步,吹吹冷風什麼的,他的身體很熱,那可不該是他該有的溫度。
結果你還是個沒有自制力的法師,半點沒變,他邊走邊想,居然因為看到一個男人洗澡而慾火焚身頭昏腦脹,以至於要出門吹風的地步。那以後敵人只要找個帥哥在他面前跳個脫衣舞不就可以徹底消滅他的戰鬥力了……不過如果是一個像約克一樣的帥哥的話,聽上去真誘人……
他就這麼一邊想,一邊來到城堡的花園。這裡的裝飾華麗卻又不失小鎮的純樸,恰到好處的陳舊顯示了它並不淺薄的歷史,月光柔柔地灑下來,竟然增加了幾分聖潔。
他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抬頭看向身後的建築,騎士的窗口仍亮著光,這麼晚了還沒有睡,不知道洗完了沒有。雙眼無意識地搜尋著那個人的窗戶,想像他洗澡的樣子,但他發現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更多的是他俊朗的眉目,他白天緊摟著他時,眼中痛苦的神色。
會有人為我痛苦呢,狄特想,除了魔法,他這輩子也不會看到這樣的眼神,感覺到這樣的心情。他已說不清自己對魔法是一種什麼感情,應該是恨的,可太久了,它已經變成了他的一部分,不,它根本變成了他本身。
他站起來,準備接下來去散散步,接著他怔了一下,草叢有點兒不對勁。
費西城的花園有一大片冬落草的園子,中間只有一條石子小路通過,可是除了這條路外,一部分像是被壓過草的痕跡像蛇般婉蜒到了一條假山和灌木的所在。
狄特迅速站起來,雖然有人走小道不守規矩並不是怪事,但通往那麼一個設計難看的假山就很奇怪了,他探頭探腦地走過去,拂開長勢茂盛的木樨,那後面竟掩藏著一個漆黑的洞口!
狄特蹲下來,用手指沾了點兒泥土,那東西黑得像在地裡堆積了過久的淤泥,卻又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森寒。他把它湊進鼻子,聞了聞,一股刺鼻的死亡系法術的味道撲面而來!
狄特迅速站起來,向中了頭彩一向樣城堡跑去,直奔約克房間,一腳踹開房門。
約克正從浴盆裡出來,身上一根線都沒有掛,此時轉過頭,愣愣地看著他。
狄特激動地站在那裡,覺得這會兒就算那洞裡的死亡系法術把世界毀滅他也值回票價了,啊,看騎士那長腿,那胸膛,那金髮,那皮膚,還有那小腹——
麗婭丹娜闖進來,「怎麼了?我聽到狄特的聲音——」她說,約克迅速拿起一條浴巾遮住要害部分,速度比拔劍還快。
「有事嗎?」他問,藍色的緊緊盯著他們,金髮濕淋淋垂在肩上,狄特激動得不知道手往哪裡擺才好,他結結巴巴地開口,「嗯……有,有一件事……」
「最好是件值得我跑到這裡來看男人裸體的事!」麗婭惡狠狠地說,「你哪裡像個法師,重鎧騎士都沒你這麼粗暴!」
「是這樣的,我發現了一件大事,我確定它是件大事——」法師說,目光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騎士身上瞄來瞄去,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處也不放過。
「發生了什麼事?」騎士說。
「是……實際上……」狄特說,覺得喉嚨發乾,「是……是什麼來著……」
「別著急,慢慢想。」約克安慰。
「是的,我想想……它肯定特別重要,所以我都想不起來了……」
「我受夠了!」麗婭叫道,「約克•奈維爾,我保證,如果你穿上衣服他一定會立刻想起來了!」
話剛說完,她立刻收到狄特怨恨的眼神,騎士嚴肅地看著她,「麗婭,你是個劍士,怎麼能如此粗暴地威脅一位友方法師呢?」他轉頭看著狄特,「慢慢想,狄特,發生什麼了?」
麗婭看著天花板,努力想嚥下一堆不雅的大罵。盜賊息事寧人地開口,「調情和吵架等會兒再說,我難道是唯一一個擔心狄特發現什麼事的人嗎?」
「我看他什麼也沒發現!」麗婭冷哼,「哦,也許他發現了一群螞蟻打架,特地上來報告、以及觀察某人洗澡。」
「有一個很簡單的驗證方法。」休斯說,走到正流口水的狄特身後,伸手搗住他的眼睛。周圍一時靜下來,大約十秒鐘之後,法師開口,「花園裡有一個洞口,有人在裡面使用了大量死亡系魔法。」
休斯臉色慎重地放下手,女孩白了騎士一眼,「穿上衣服吧,老兄,你完全削弱了我方法師的戰鬥力和基礎智商了。」
「說真的,狄特,」盜賊擺出老資格的樣子看著法師——雖然他年紀並不算多大但他覺得在這樣一個隊伍裡這個角色他只能當仁不讓,「這可不是個上位法師該犯的錯誤,難道法師不是要在最危險的情況下心如止水地念出咒語嗎,只是約克沒穿衣服你就……」
「可這不是『危險』的情況下,你覺得你能扒到一個美麗裸女的錢包嗎?」狄特說,專注看著帳幔後騎士穿衣服的身影。
盜賊閉上嘴,過了幾秒忍不住開口,「那錢包放在哪兒?」
麗婭重重哼了一聲,「別和他白費唇舌了,他喜歡犯學徒式的錯誤就讓他犯吧,他喜歡墮落就讓他墮落吧,有什麼比看一個高級法師犯錯誤更值得高興的呢?」
「有什麼比看一個己方高級法師犯錯誤更悲慘呢!?」盜賊質問。
「學徒式的錯誤?」法師挑眉,「麗婭丹娜,你覺得我這樣子有多大?」
女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嗯……二十一?二十?或者更小些?」
「好眼力呀,麗婭,」狄特語調誇張地說,「就你剛才說過的話來說,我可否判斷你的嘴巴相眼睛不協調呢!」
「等一下,你不要告訴我——」
「哦,中立之神啊!」休斯叫道,「你還是個學徒!?」
「我可沒說過。」狄特說,三次沒通過法師資格考試這種事不值得聲明。至於之後發生的那些,他突然不再想偽裝他經歷過,那些經歷怎麼能算經歷呢。
「約克,你在引誘未成年人!」麗婭叫道。
「你在胡扯什麼!」騎士掀開簾子走過來,已經穿好了衣服,看上去是大好青年一個,還有點害羞。「我只是……聽到他跑來的時候剛好從浴桶裡出來……」
「我不是未成年人。」狄特說。
「是我也不介意——呃,我是說,就法師來說你做得還行。」約克艱難地說。
「要我用『實際上相當優秀』來形容你的魔法固然有點兒難為人,但你的魔法據說還是相當高級的,你很難指望有人相信你確實只活了你看上去的年歲。」
「你現在是什麼?」麗婭問,「喪屍?」
約克狐疑地看了狄特半天,最終用做出巨大犧牲的表情說,「沒關係,我不介意!」
◇◆◇
一行衛兵衝過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向幾人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先生,剛才好像有很大的聲音——」
「什麼事也沒有。」冒險者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衛兵們一時不知道該走還是留好,女孩迅速把手放在劍上,「看什麼看,沒看過發花癡的喪屍嗎?」
「對不起,是家務事,」休斯擺出老大哥的樣子,「不便宣揚,你們介意先離開嗎?」
看著衛兵們不安地離去,休斯轉過臉,「好了,繼續吵吧。」
「為什麼不告訴他們那個山洞的事?」狄特問,麗婭不屑地哼了一聲,「請提出你相信那些貴族清白的合理理由。」
狄特識趣地閉上嘴,在這方面他遠不是這這些老牌冒險者的對手。約克做了個手勢,幾人無聲地走進臥室,盜賊隨手把門關上,法師茫然地看著這一幕。
「顯然,一個領主的城堡裡有那樣的山洞很奇怪。」約克嚴肅地說。
「也有可能和他無關,是有人背著他弄的。」麗婭沉吟。
「那可能性小得可憐。」盜賊說。
約克探頭去看窗外,尋覓狄特所說的位置,「所以我們不走樓梯,從這裡下去,免得驚動警衛。」
「開什麼玩笑!」狄特提高聲音,「我是個法師,我不能像猴子,抱歉,不能像劍士一樣上竄下跳——」
「我知道這對你太危險,我會小心些抓住你的……」約克說,下一秒鐘,狄特像是換了一張臉,他用一副讚美神的語氣感歎道,「你真是個溫柔的人,約克,翻窗戶,這主意真是太勇敢太睿智了——」
麗婭做了個嘔吐的表情,率先攀上窗子,無聲地跳了下去,接著是盜賊。狄特眼睛發亮地看著約克,「你會抱緊一點吧,約克,我有點懼高——」
約克幾乎是話一說出來就後悔了,可是同伴們一個一個跳下去,只留他孤零零地和狄特待在一起,他只好咳嗽一聲,「那個……沒關係,不高的……」
狄特高興地抓著約克的手臂,後者不安地想把手抽回來。法師想了一下,突然道,「約克,洞口的情況不一定是不死系魔法,也可能是因為有過多的不死生物在那裡消亡形成的。」
「你是說這裡有人在殺不死生物?」約克問。
尋如果不死生物在洞口消亡,說明它們是被關在裡面的。進洞以後可能會很危險,我得走在前面。」狄特說。
「那不可能!」約克提高聲音,一下子反手拽住他的手臂,好像他立刻就會跳下去沖人危險的山洞一樣。
「我不會死的,約克,雖然我的法術不太好,但和你們不一樣……」狄特說,約克威脅地靠過來,「絕對不可能。」他警告,然後拽著他跳下窗口,並且一直到他們來到山洞時都死死抓著他的手臂。
第七章 洞穴和年輕人
山洞躲藏在灌木從中,如果不是狄特的帶領根本不會有人考慮往這個方向探險,畢竟躲在這麼一個難看的假山下還是嚴重缺乏身為「神秘洞穴」的品味。
幾人一個個擠進去,跳下一個陡坡,路仍在以較為平緩的角度向下傾斜,走過三十尺後,盜賊判斷他們已經在地底了。
「我不知道費西還有這樣的地方,」休斯邊走邊說,「我是說,像這種陰森的洞穴更適合出現在大一點的城市郊外、奇特的黑森林、荒海邊的石堆中,而不是一個特產菌菇窮鄉下的破花園裡。」
「我覺得不太對勁兒。」麗婭說,從進洞後她的手就沒從劍上離開過,她的每根汗毛都豎起來了,說不清為什麼,好像有蛇在順著背脊爬上來。
「野獸般的直覺,麗婭小姐。不對勁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裡沒有聲音。」狄特說,約克仍警惕地拽著他的手臂,以保證他待在最安全的位置上。
約克微蹙著眉頭,努力聽取周圍的聲音,可是耳畔只得一片死寂。「至少方圓三百尺的範圍內沒有活物。」他小聲說。
「這怎麼可能,地裡總會有些生物,像蚯蚓、田鼠——」盜賊說,話還沒說完,一抹光線亮了起來,讓適應了黑暗的幾個人一時張不開眼睛。「住手!」休斯大罵道,「你瘋了嗎,居然在這種地方用光球術,你會成靶子——」
「約克說方圓三百尺內沒有活物。」狄特理所當然地說,「我是個法師,別指望我像只地鼠,不,像只劍士一樣在黑漆漆的地底下打洞!」
一隻老鼠慢慢從腳邊跑過,踩過麗婭的腳面,從狄特的袍子跟前爬過,最後又大搖大擺地翻地約克的腳面,消失在黑暗中。
「不是沒有活物嗎?」麗婭說,轉頭看約克。
「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我沒看到任何活物呀。」狄特斷定,一手緊拉住約克的手臂,深情地看著他,「天哪,這裡那麼黑,還有老鼠!這太可怕了!」——後者因為他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但仍不敢把手鬆開。
麗婭做了個嘔吐的表情,「你要告訴我,根據最近的魔法生物研究報告,老鼠不屬於生物類,法師?」
「我沒說老鼠不屬於生物,只是那只不屬於。」狄特說,麗婭正想諷刺一句「那肯定是由上帝約克制定的吧」之類的話,黑暗角落中一個蠕動的黑暗讓她驚訝地張大眼睛。
從洞裡爬出來的是一隻老鼠,它已經不像一隻老鼠了,確切地說那是一隻死後被丟在路邊三個月的老鼠,它已經潰爛得不剩下什麼了,正艱難地向前爬去,像壞掉的老鼠玩具。
幾個高大的冒險者像看到國王巡視一樣默不作聲地為這艱難的跋涉者讓出一條通路,專注地目送它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什麼東西?」好一會兒,盜賊問道。
「法師們會管老鼠叫老鼠,麗婭小姐,」狄特柔聲說,「但絕不會像個半獸人混血的劍士一樣,管不死生物叫活物的。」
麗婭看著一片黑暗的洞穴,思想掙扎了五秒鐘後決定忽略他的挑釁。「你怎麼知道之前那只不是活物的?」她問,「它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腐敗症狀……」
「在這麼樣一個死亡系法術氣息濃厚的洞穴裡是不會有活物存在的,」法師佔了上風,用高等魔導師上課般的語氣說道,「實際上不是方圓三百英尺,而是六百尺內,都不會有任何生物,當然那些被稱為『女神之樹』的木樨和被稱為『冥王之雪』的冬落草除外,並且顯然這項行為的始作俑者也有把此考慮在內。」
「然後!」麗婭利落地打斷他的長篇大論,「這說明什麼?」
「說明我們出現在這裡是不合時宜的,會有不少東西希望把我們變成同樣散發著臭味四處亂爬的屍體。」狄特說。
「等一下!」盜賊疾聲說,幾人同時停下腳步看著他,休斯抬起頭,「聽到了嗎?」他問。
「什麼?」約克說,把左手放在劍上——右手依然放在狄特的手臂上,動作竟還能相當和諧,好像他從生下來就開始用左手了。
「有什麼聲音。」休斯說,輕輕向前走去,他的腳步像貓一樣一點聲息也沒有,洞穴裡只有幾人緊張的呼吸聲。
「麗婭小姐的腳步聲的聲響能屏蔽一切,難道一隻田鼠輕柔無助的腳步聲能抵得過一隻巨人類生物的摧殘嗎?」狄特毫無緊張感地說。
「法師,」盜賊緊張地轉頭看他,「前面不太對勁兒,你能用一個偵側邪惡的法術嗎?」
「你在開玩笑吧,」狄特說,「我自己就是邪惡的。」
「還挺有自知之明。」麗婭嘀咕。
一隻巨大的銀狼從黑暗中冒了出來,洞穴裡瞬間變得寂靜無比,只有那不死生物凶悍的低嘯聲。
不到一秒的功夫,巨狼向冒險者們猛地撲來,麗婭迅速抽劍,一個矮身,不死生物從頭頂掠過,劍尖在它的腹部上開了個大口子。一般情況下戰鬥應該結束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不適用,巨狼毫無阻礙地回過頭,腳踩在腸子上,用飢餓的目光看著她。
盜賊早不知道哪裡去了,臨陣逃脫是他的專長。
約克的手依然放在狄特臂上,一動也沒有動,微側著頭,像在傾聽什麼。
「嘿,弄個什麼法術怎麼樣,法師!」女孩惡狠狠地說,巨狼暗紅的血沾在臉上,讓她有一種狂戰士般的凶悍,「我們請你來不是給約克當『公主』的。」
「是啊,這目標我還在追求中。」狄特面不改色地說。剎那間,遠處幽深的漆黑中,一隻足有上只兩倍大的銀狼像一道閃電一樣從頭頂劃過,向約克撲過來!
約克一個旋身,劃了個比躍起的銀狼更優雅的線條,他高舉手中的劍,那劍刀瞬間咬住了銀狼的頭部,順著它的力量利落一地劃而下,骨骼和皮肉發出不甘心地尖叫,卻無法抵擋鋒利的劍刀,當不死生物落地時,已經徹底變成了兩片狼皮。
身後突然冒出一片紅色的大火,麗婭嚇了一跳,轉過頭——剛才那當口兒那只可憐的狼已經被她斬成了三段,正在不甘心地蠕動——她的身後,一隻食人魔被燒成了焦炭。
她緊盯著那堆黑炭,它在她面前慢慢化為灰燼,彷彿鍋子底下的草木灰,徹底得毫看不出曾作為生物存在過。
「這不是火球術,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種法術。」休斯喃喃地說,轉頭看法師,「這是什麼魔法?」
「啊哈,休斯,我們還準備到銀狼肚子裡去找你呢!」麗婭諷刺道。
「哼,別指望一個盜賊像蠻牛,不,像劍士一樣橫衝直撞!」休斯說,走過去查看那堆灰燼,它是一種純粹的黑色,火球術沒有這樣的效果,看上去像某種即死類魔法。
他轉過頭,狄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雖然仍很可笑地和約克保持著一個糖黏豆般的親密造型——殺死雪狼後騎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抓緊狄特,生怕他衝進洞裡獻身帶路——不知為何就是讓休斯感到寒意。他聳聳肩,決定放棄這次詢問,反正只要狄特對約克仍處於詭異的迷戀期他們便沒有危險,雖然這樣看怎麼都像是個拉皮條和出賣夥伴的,但慶幸他對此類行為並沒有歧視。
「現在主要的問題是,」盜賊直視他的同伴們,「我們還要繼續往前走嗎?」
他轉頭去看黑暗的洞穴,它如此的深,彷彿一條地獄之路,黑得讓人打寒顫,凡人無法想像接下來是怎樣的邪惡與可怕。「我想我們都看到了,越往深處,不死生物們便越可怕和凶殘,天知道再往前會碰到什麼。」
一隻什麼東西從她身邊竄過去,帶著不屬於活物的遲鈍與詭異,女孩驚呼一聲,一劍揮出,那可憐的襲擊者乾脆地斷為了兩截。
「天哪,這是什麼?」麗婭用劍尖拔拔地上的東西。「太可怕了!」
「顯然你搶了它的台詞。」狄特說,探過頭,「嗯,一隻南地的穿山甲,不超過兩歲,南地的穿山甲有很優秀的抗打擊能力,但還是比不過巨人族麗婭小姐——」
麗婭瞪著法師,「也許你能賞臉告訴我們,你同陣營的夥伴們都集中在他媽的這個破花園裡幹什麼!」
「我管得著嗎,黑暗之神的教條之一就是除了倒戈外行動自由。」狄特說,但還是單膝跪下,白皙的手指按在黑色的上地上,閉上眼睛。
指尖邪惡的氣息貪婪地竄動著,像一個個飢餓的牙齒,巨大的、鼓動的黑暗在地底蜷成一團,像太古的怪物,不懷好意的窺視。
他張開眼睛,「地底下有相當巨大的邪惡。」他柔聲說,「我可以下去看看。」
「下去?」騎士拔高聲調,像聽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不,不是真下去,只是分出一部分靈魂看看下面有什麼,有點像偵測法術。」法師忙說。麗婭狐疑地打量他,覺得他突然這麼積極是件很古怪的事。但懶蟲肯工作了是好事,她愉快地說,「你該早些說你會偵測的。」
「會有……危險嗎?」約克問,手仍抓著狄特的手腕沒放開,麗婭並不經常聽到他這樣不情願的語氣,他總是乾脆直爽的,無論好壞,所有的事都能坦然應對。
法師拍拍他的手,並沒有回答。他放開約克,打量著洞穴,用腳步丈量,「我需要個簡易魔法陣。」他說。
麗婭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他在工作的樣子,法師從袍子裡掏出一小包不知道是什麼的白色粉末,倒在手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蘸了蘸,在冰冷的石壁上利落地劃下了一個字符——那是血紅色的。
「哇,這藥會變色!」盜賊稀奇地說。
「哇,他竟然真的會魔法耶!」麗婭感歎。
「就這麼令人驚訝嗎?」約克說。
他的兩個同伴用力點頭,對圈外人來說,魔法總是神秘又詭異,但麗姬好笑地意識到她居然如此少地在一個黑袍身上得到這種感覺。
法師抬起頭,看著他們,「嘿,去那邊守著,『劍士』,不要丟棄自己的存在價值!」
麗姬難得聽話地走到另一側看守,約克則擔心地看著狄特。法師在兩面的牆上都劃下了紅色的咒符,然後站在中央,像之前那樣單膝跪下,手指按在土地上。
他的手那麼白皙,像隨時會被下面黑色的邪惡吞噬一樣。約克盯著他,不知為何感到強烈的不安。
狄特垂下眼睛,他的眼睛比這時的黑暗更黑,約克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有這麼專注的光芒。
「在黑暗中給我一雙眼睛,讓我在迷霧肆虐的世界看到盡頭,」法師柔聲念著咒語,「請求您賜予我真實,無關光明和邪惡、無關生命和死亡……」
藥粉的力量迅速導入空間,把它化為高感應度的媒介,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身體越發變得沉重,地底下有什麼東西正在拉扯他,直到把他的一部分扯離他的身體,一瞬間,失重的感覺傳來,他像落入無底深淵一樣落入了一片黑暗中。
狄特張大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可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別是在這樣可怕的地方。
地底,竟有如此大的一片空間!
不潔的黑蛇四處糾結爬行,死靈們淒厲地尖叫,這裡的一切生物都在被煎熬和折磨。那讓他想到地獄,殘暴的冥王也有這樣的領域,但這裡卻要更加黑暗——它是一個巨大的、由痛苦和邪惡運轉的機器。
雖然靈魂不用呼吸,但狄特還是有一種窒息感,在這地底國度的正中央,他看到了一個「黑洞」,那是漩渦的中心,黑得讓人無法直視,它用力拉拽著他,希望他成為它的一部分,變成它的食物,再被吐出來,成為它忠實的不死臣民。太黑了……那不是人類的靈魂所能承受的黑暗……
狄特張大眼睛,他必須得離開!他伸出手,試圖抓住什麼,下一秒鐘,一個溫暖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接著那東西猛地用力,把他從一片黑暗中拽了出來!
他一個沒站穩,跌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張開眼睛,他仍在黑暗中,卻安全得令人感動,光球散發著淡黃色的光芒,一切平靜如此昔,騎士緊摟著他的肩膀。屬於人類的溫暖包圍著他,他感到約克有些急促的呼吸,他知道那是為什麼。
魔法陣被踩亂了,可是誰在意那些呢。約克撫摸著他的黑髮,「怎麼了,狄特?你突然伸出手,看上去像要窒息了,我很擔心……」
狄特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把腦袋埋到他的胸膛裡,感覺他的呼吸,原來被一個人抱緊的感覺是這樣的。
「你在發抖。」騎士說,語氣很心疼。
「讓我安靜待一會兒,」狄特輕聲說,「我從沒見過那麼邪惡黑暗的東西,那底下……底下是個地獄……無數受煎熬的亡靈組成了一個國度,那是被褻瀆和折磨的國度,它們想拉我下去……」
「噓,狄特,別說了,別說了,」約克擔心得要死,在他耳邊柔聲說,「沒事了,現在你沒事了,我們很安全,我會保護你的。」
他感到自己同樣在發抖,雖然他既沒有覺得冷也沒有到地底探險,可一想到可能失去狄特他覺得腦袋簡直像要炸開了,心臟狠狠絞成一團,讓他連指尖都疼了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管他警告過自己多少次地不得屈服、怎麼避開那個人的眼神,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現在他像病入膏肓般根本無法控制身體摟緊懷中那個削瘦男人的身體。
「我很害怕,約克……」那人用小小的聲音說。
騎士更加用力抱緊他,「別怕,狄特,我在這裡。」
法師滿足地汲取著騎士的溫度,覺得有這樣的事後服務就算再讓他下去十次來個大鬧亡靈國度他都沒意見。
麗婭丹娜做了個誇張嘔吐的表情,盜賊同情地看著她。
「咳,你們兩個已經抱了快半個小時了,還是你們要繼續到天亮?」女孩說,「就算是下地獄也該壓驚完了,也許法師你該賞臉站起來,別像個無骨蟲一樣躺在那裡,賞臉告訴我們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特沉默了一下,纖長的手指仍緊緊抓著約克的手腕。「下面……是一個被恐怖黑暗的存在所佔據的、大到難以想像的空間,它們在裡頭進行罪惡地糾纏和繁衍。」狄特說,「我們的狀態說得上僥倖,難道沒人奇怪為什麼費西為什麼還沒被不死生物攻佔嗎,可不會是因為他們的菌菇很美味。」
「不要拿菌菇比喻,」盜賊警告,「我們剛才都吃得很高興!」
「但不死生物是不吃飯的,老兄。」法師說,「下面多半有個強大的黑暗系操法者,說不準他還精通死靈系。我估計嘛,咱們恐怕做了件不大體面的事兒。」他看著幾個人,「我們闖到別人家裡來了。」
「別人家?」約克問。
「是啊,」法師伸手指向幽深的洞穴,「我們很可能闖進了一個強大操法家的巢穴裡了,中心應該位於地底,而這裡是其中一個出口,他還沒有發現我們,不然我不覺得咱們還能在這裡聊天。」
「不經招呼地闖進別人家可不好。」約克嚴肅地說。
「沒錯兒,我們是一群正義之士,不能幹闖空門的行當,也許我們該知錯就改。」麗婭說,一邊往洞外瞟。
狄特突然開口,「但這位地下城主顯然不希望費西被攻佔,他刻意把通往地表的洞口轉移了,避開了費西城,甚至消滅了所有試圖通過這個洞口的不死生物。雖然從一個無論是黑暗系還是死靈系的法師裡找一個這麼有良心的人都比在魔鬼裡頭找白翅膀一樣困難。」
「嗯哼,把怪物從一個小城市換到另一個大城市是多麼『仁慈』的事啊!」麗婭說。
「不不,這有個很好的解釋,」盜賊兩眼發光地說,「因為他愛上了費西的菌菇!」
他停下來,收到眾人鄙視的眼神。
「你去和菌菇結婚得了。」麗婭丹娜說。
「可還有什麼理由能解釋一個黑袍的仁慈呢?」休斯爭辯。
「比如在和地精戰鬥時撞到頭,我們這裡就有現實案例。」麗婭說,轉頭去看狄特。
「比如被對食物的美味感動!」休斯毫不相讓。
「你說的理由像荒誕劇而不是現實情況!」
「總比我們在一個便宜花園造型廉價的假山後面發現一個死靈國度,還被不死生物襲擊更有可信度吧!」
麗婭做了一個無語問蒼天的表情,發現自己還真的反駁不了。
「我傾向於相信碰到這種事是因為我們的運氣太好,連去飯館吃個飯都能碰到不死生物。」約克說,「但我總是傾向於不向命運屈服。」
「太英明了,老大,雖然你針對某只生物錯誤的選擇能抵消一切美德和好運!我贊成我們不能如此消極地接受命運之神的安排,」女孩打了個響指,指指外面,「現在就走吧,把這鬼地方交給光明教會。」
「你們不管這件事?」狄特問。
麗婭哼了一聲,「難道要讓我教育一個黑袍『別那麼天真』?太傷害我自尊了,狄特,你能不能別這麼蠢,攻佔一個死靈國度?這像是讓一個實習劍士去封神一樣誇張!」
「而且狄特被嚇到了。」約克說,一邊專心查看前面的路。
狄特轉頭去看他的側面,這張臉專注、關切、深情,在芸芸眾生裡不算頂出色卻讓他不可控制地動容。他緊緊抓住那人的手,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
洞穴外面,月光柔柔地撒在那一片冬落草的花園上,花朵像一朵朵都能發光。
「這裡真漂亮,我很少注意到花朵是這麼漂亮的東西呢。」約克說。
「我認為會讓一個人發現這世界有多美只有一個理由,他心裡頭有了愛。」狄特深情地說。
「能不能等我們走出死靈之鄉一百尺後再發揮你的詩人才能?」麗啞諷刺道,「如果你別像個無骨黏皮糖會比較有說服力一點……」她突然停下來,看著不遠處的冬落花叢。
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花叢中站著一個年輕男子,剛才大概是蹲在那裡,所以並沒有被發現。看到了幾個不速之客,男子有些緊張地走過來,他穿著一件實習法師的白袍,亞麻色的頭髮散在肩膀上,褐色的雙眼,五官還有些稚氣,像腳下的花一樣柔軟無害。
「請問你們是……?」他警惕地說,在十五尺外站住腳步,他的聲線很柔和,是傳說中法師該有的聲音。
「看看,這才是實習法師的樣子。」休斯說,看了狄特一眼,後者意外地回沒有反駁,只是盯著那個年輕人,手仍拽著約克的袖子。
「我們是城主的客人,」約克有禮地說,並很守規矩地沒有再靠近,「我以為你聽說了,法師,我們是從布藍多城來的,在貴地休息一晚。」
年輕的法師行了一禮,「請原諒我的無禮,騎士,只是最近費多城情勢緊急,我城難免要更加謹慎。」
約克大度地表示了他不介意,年輕人走過來——這對一個法師通常代表著某種信任。「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西貝特•瓦爾,您可以叫我西貝特。」
約克點點頭,「約克•奈維特,您可以叫我約克。」
「哦,奈維特家,久聞北地最英勇擅戰家族的大名。」
「您太過獎了。」約克說。
休斯感動地看著這一幕,「看哪,這才是叫『法師』嘛,優雅、有禮、學識廣博,可以和人進行正常對話!」
西貝特微笑,「我出來散散步,這麼美的景色不去欣賞簡直是在犯罪。雖然三十里外一片生靈塗炭,但……」他環顧一下四周,褐瞳中映著冬落草的影子,溫柔而憧憬,「它們真美。雖然很多人不知道這裡,但我找不到比費西更美的地方了。」
「這兒肯定是你的家鄉,對嗎?」約克笑著說。
年輕的法師輕輕笑了,他的笑容溫暖又有些驕傲,滿懷感情,「是的,這裡是我的家鄉。」
看出來了,這是幾人共同的念頭,年輕的法師熱情地繼續說下去,「你們剛到對吧?去過費西的銀色塔嗎?去過城北開滿紫羅蘭的平原嗎?哦,當然現在它們還沒有開,但還是很漂亮。城西的小河,城南小酒店外的桃樹……」他喋喋不休地說,這裡確實可見法師這行當的吐字清晰和說話時旁若無人的特長,「還有費西這麼藍的天空,這麼清新的空氣,這麼綠的草,這麼凶狠的食人魔,我打賭它比哪裡的食人魔長得都好——」
冒險者們沉默地聽他激動地演講。「哪裡也沒有這麼藍的天空,這麼綠的草,這麼凶狠的食人魔了——」
「是啊,養得和菌菇一樣好。」休斯小聲說。
「知道嗎,有這麼一首歌,」西貝特繼續激動地說,然後輕輕唱起來,「你是一切的母親。塵硝掩不去你的光輝,灰紗下你的清麗的面孔含笑,我們用鮮血妝點你的紅唇——」
「這是五百年前西山之役時凱貝城護城軍的軍歌。」休斯忍不住說。
「我知道。」西貝特面不改色地說,「還有一首,『玉帶輕繞,你的腰肢,是輝煌王冠上飄揚的天藍色的帶子……』」
「那是讚賞布藍多城的歌。」麗婭說。
西貝特笑起來,「是的,你知道……我只是恨不得把一切美好的形容都給她!」他的目光變得憂鬱而深遂,「也許她其實在別人心中並不是最好的,但對我來說,值得用一切換取。」
狄特冷冷看著這一幕,像個不會說話的影子。這也導致了約克始終沒有搭話,從頭至尾只是專注地看著他,雖然身為正義的騎士他已經好幾次想糾正對方的錯誤了。
西貝特優雅地彎下腰,摘下一朵白色的花,「看,這麼纖細的花瓣,像蝴蝶的翅膀,脆弱和美麗得無法挽救。但是……費西一定會好好的,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即使只有我一個人。」
雖然年齡小了點兒,但看到帥哥傷心總是應該安慰,麗婭拍拍他的肩膀,「沒事的,西貝特,你這歲數他們不會讓你上戰場,他們會找個避難室什麼的讓你待著,直到一切結束,然後你又可以建設你的家園了!」
沒有注意到西貝特瞪著她的眼神,她回頭向休斯很有共同語言地感歎,「法師就是不適合上戰場,像要被好好保護的冬落草一樣,比那個什麼……蝴蝶翅膀還纖細……」
這句話出乎意料地沒人反駁,約克顯然覺得理所當然,他的狄特是柔弱的小花,劍風帶一下就會喪命——對此麗婭的評價是愛情讓人頭腦發熱得分不清花朵和蟑螂。
狄特出乎意料地也沒有說任何維護他法師尊嚴的話,他那麼沉默,以至於他的同伴們都有一會兒懷疑自己說出的話和預想的不一樣,而是「法師就是適合上戰場,他們力大無窮」之類的。
「我會讓這個城市不受到任何傷害。」西貝特冷冷地看著她,雖然是個學徒,可是做出這種表情時還頗有氣勢,那言談間溢出的寒意讓麗婭下意識把手放在了劍上。大部分情況下她不是個多麼聰明的人,也許也是因為她不大聰明,所以她的第六感總是準得可怕。
雖然這次有些詭異,對面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實習法師而已。
「那個……你們願意再陪我散會兒步嗎?」那個白袍突然露出一個笑容,恢復了友善樣子,「我很久很久沒和人說話了。願意聽我說說三百年前費西那次偉大的戰役嗎,我永遠也忘不了……」
盜賊迅速道,「不了,我們該早些休息,明早還要上路……也許是後天,或者一個星期後,費西急需援兵,我們要通知光明教會,他們會保衛這個城鎮不會黑暗吞噬了。」
法師輕輕點頭,麗婭湊進盜賊小聲說道,「偉大的戰役?他把封神之戰做了個縮小版放在費西嗎?」
「也許只是一次和那些肥胖食人魔的戰爭,你知道戰爭的偉大有時不取決於規模。」盜賊說,約克向法師告了別,注意到狄特沒什麼反應,拉著他的衣袖把他輕輕拽到身邊。
休斯走到花園旁邊,忍不住轉過頭,那個白袍有些落寞地站在那裡,像個孤獨的幽靈。他揚聲道,「費西的菌菇味道也很棒!」
那一瞬間,良好的夜視能力讓他看到西貝特露出微笑,在月光下,在冬落草田里,他的笑容稚氣俊秀,像個很小的孩子。
第八章 活著的感覺
「我困了。」休斯說。
狄特點點頭,「我也覺得困,真是場艱苦的戰鬥。」他說,然後慢慢放開約克的手,走到自己的房間。這種乾脆的舉動讓一群人一時愣在那裡。
「我以為他會說『我不知道盜賊還會困』呢!」休斯大驚小怪地說。
「你們不覺得他今天太老實了嗎?」麗婭說。
「他只是累了。」約克判斷。
「不,我不信你看不出他不對勁兒,我們得問問他發生了什麼,我有不好的感覺。」麗婭說,看著騎士。
約克回視她幾秒,點點頭,「好吧,我相信你的看法,畢竟你是個優秀的戰士。不過這件事你就別費心了,我會辦好的,晚點兒後我再去問他。」
「你還可以做點『其它方面的努力』。」麗姬說,朝面色發窘的約克笑笑,回到自己的房間。
另一間房子裡,法師吹熄蠟燭,在一片黑暗中他像個影子一樣不引人注意。
他拉開天鵝絨的窗簾,下面一大片雪般的花朵在夜風中搖曳,那個白色的身影依然孤獨地站在花田中,慢慢踱步,像個被夜色迷惑的幽靈。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那人慢慢朝一個方向走去,那正是通往死亡洞穴的小路。
他來到那個粗糙的假山旁邊,走了進去。黑色掩蓋了白色,夜色中的花田又恢復了平靜,狄特在窗口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確定那個年輕人不會再出現了。
門突然被打開,狄特驚訝地回過頭,約克站在那裡。
看到對方,兩人同時愣了一下。「我鎖了門。」狄特說。
「我以為你睡著了。」騎士說。
「你是怎麼進來的?」
約克不著聲色地把手中的鐵絲放進袖子裡,對於騎士來說這可不是個好技巧。他嚴肅地看著狄特,「先別說這個,我有重要的事要問你。」
法師挑挑眉,約克擔心地道,「你今天很奇怪,狄特,該用法術的時候就用法術,不該說話的時候就不說話……」他停下來,對面漆黑的眼睛看得他有點心慌。「真的,他們都這麼說,所以讓我來問問……」他解釋,法師走過去,把手放在他腕上,約克下意識地想收回手,但他忍住了沒有那麼做,他並不真的想收回來。
「真是糟糕,看到你就心煩意亂,碰到你就會頭腦不清醒。」狄特說,漆黑的眼睛深深看著面前那個人,「我也知道這是個錯誤,我該糾正,可是……」
他停了一下,黑暗中,那雙藍眼睛讓他窒息。
「我不知道你說的錯誤是什麼意思,我希望你有了事可以告訴我。」騎士說,忽略手上的曖昧動作,反正它很小。
「我說的是一個來自敵方魔法師的攻擊,魅惑類法術有時很致命……」狄特低著頭,手上的溫度讓他無法把話說得很有條理,但至少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於是牢牢閉上嘴巴。
在他還是個孩子時,父親跟他說「愛情會害死人」,事實證明沒錯,看看我都說了什麼啊,約克要是發現這一切的悸動只是個法術怎麼辦?他也許會殺了我……不,我是殺不死的,特別是這些凡人。那麼我在擔心什麼,他知道真相後……
會蔑視我?離開我?會感到傷心?狄特避開他的目光,如果有一天真相曝光,為了避免約克產生這樣複雜的情緒,自己先殺了他好了……
「你在想什麼?」約克問。
狄克瞪著窗簾上的縫,心想我怎麼著也不能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告訴一個劍士我在考慮要不要殺他啊。可沉默並不總是被視為友好,特別是來自於一個你不瞭解人的沉默,約克的力量猛地大了起來,「看著我!」他有點焦躁地說。
這時,一聲巨大的聲音像落雷一樣降臨了兩人小小的愛情空間,隔壁響起紅髮女孩的聲音,「真見鬼!這門鎖壞了!」
然後,又是一聲巨大的「砰!」,脆弱的門板摔在地上,變成一堆破爛的木頭。狄特停了幾秒,喃喃道,「麗婭小姐肯定混有巨人和猴子的血統,上竄下跳都不累的。」
他轉頭看向約克,「給我一天的時間,我會把一切整理清楚,包括你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
約克看了他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我等著。明天我們起程回布藍多,那裡不會有危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狄特沉默地看著他離開,他一點睡意也沒有,外面很快就會吵鬧起來,收拾行李和互相吵架什麼的。他感到有些緊張,他從來沒有為解釋這件事緊張過,別人的恐懼和驚訝關他什麼事呢。
早先的時候,這些聲音也總讓他覺得煩躁,他厭惡了旅行卻更不能容忍和一群傻瓜同行,那種生機勃勃讓他覺得礙眼,只想用死寂抹消掉。可……也許因為,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還不錯。
很久以前,他總是渴望冒險,並覺得這樣很不錯的。
他走出去,想再去吹吹風,感覺和外頭寒意的侵襲。剛到門口,冒失的女孩撞到他身上。「對不起,你的衣服太暗了,站在那裡像施了隱形術。」她毫無誠意地說。
狄特搖搖頭,示意沒事,然後悄無聲息地走開。麗姬看著他的背影,奇怪地撓撓頭,狄特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可是她有一種感覺:他很開心。
第二天的天氣很晴朗,白雲像肥羊一樣在天空漫步。
「我們必須拯救這美麗的小鎮和美味的菌菇。」休斯說,趕著馬車,滿懷激情。
「是啊,我們必須盡快通知光明教會派人過來,不然費西就完了。」麗啞附和,「對消滅黑暗拯救民眾的事我還是很熱衷的,休斯,你該趕快一點,我等不及去布藍多的中央大道上大採購了!」
「我盡量,為了那群可憐人。」盜賊感歎。
他們一大早就決定動身,雖然並不打算為斬妖除魔兩肋插刀,但報個信還是不吝嗇的。再加上上午時費西外的警哨發現一隻離了隊的喪屍,整個小鎮都沸騰了——他們六神無主得有生以來就像被邪惡和動盪遺忘了一樣——冒險者在鄉親們期待地目光下快馬加鞭到光明教會報信,讓他們派出人來掃蕩黑暗魔法。
然後他們就可以無事一身輕地離開了,就扮演的角色而言,這支隊伍裡沒有人指望去打倒大魔王,那樣只會成為正義的炮灰。
他們在傍晚時到達了最近的城鎮銀幣城,這裡雖然也有光明教會的觸手,但在魔法設備方面似乎沒有達到「大陸最偉大教會」的一貫水準,竟沒有一個像樣的通訊魔法陣。
「國王也有窮親戚呢。」盜賊評論,「特別是還在一個沒有任何特產的地方,誰會願意來投資呢?」
除了法師出奇地沉默,整個會談中他都面無表情地坐在角色喝一杯紅茶,再喝一杯紅茶,直到交談結束,配上那身黑袍還真有點陰森森的感覺。
大家終於決定暫住銀幣城,由後者派信使去通知光明教會,狄特事不關己地拍拍袍子站起來,吐出第一句話,「請把晚餐送到房間裡來。」然後逕自離去。
晚上。
狄特換了件袍子——雖然樣式和顏色都一樣,但好歹表示了重視——表情嚴肅地等約克過來。
慢慢入夜,他靜默地看著外頭的一片漆黑,那裡有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黑洞,那是永恆的、無法被填充的黑暗。
作為一個法師,他習慣於安靜地坐著,這像一個角色要求,他從小就是如此。可是……他握了握拳,感覺手心全是汗水。
門突然被打開。狄特嚇了一跳,轉頭瞪著那個打斷他難得多愁善感情緒的冒失騎士,這傢伙永遠都不懂規矩——比如進別人的房間前要敲門,和法師說話要用敬語(?)——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可是……他詛咒著那不聽使喚快速跳動的心臟,每一次看到他的金髮、直視他的目光他都像發了燒般完全喪失判斷力。他迅速站起來,表情嚴肅地看著約克——這是當他不知所措時的一貫表情,「彷彿在深思熱慮」的絕竅讓他當了很多年合格、至少看上去合格的法師。
「怎麼了?」騎士乾巴巴地問,黑袍法師臉上的表情很邪惡。
狄特不發一言,大約過了半分鐘,他的腦袋裡仍是空蕩蕩的,所以他只好說,「你不該不敲門就進來,也許你該出去,敲門,重來一次。」
約克把門關上,從裡面閂緊。法師不安地看著他的動作,騎士走過來,坦率地直視他,「狄特,你有很多時間可以解釋清楚。」
他的眼神有一種難得的強硬,好像他可以承擔一切,雖然狄特清楚地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那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又不會死,他自我安慰。
「那麼……」騎士躊躇地看著他,「你是個喪屍嗎,狄特?」
「什麼?」
「喪屍!」騎士嚴肅地說,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呃……你說喪屍?」狄特詭異地看著他。
「我,我保證我不介意,你永遠是我的同伴,我只是問問……」
「我當然不是!」狄特提高聲調。約克長長鬆了口氣,「謝天謝地,我就覺得像長得不像,你聞上去有風乾草藥的味道,可是又不太一樣,但是非常舒服,當然,就算你真是喪屍我也不介意,我向光明之神起誓。只是你不是也很好……」
「雖然我不是喪屍,但我也不能算是人類。」狄特說。
約克一副不理解的樣子看著他。
「人類是會死的,這是規則。可我永遠不會死,我會疼、會難過——雖然後來我覺得這些感覺都失去了——但我不會死。第一次見面時,如果你真的把我的頭砍下來,你會看到另一個場面。」他輕聲說,「我的軀體、時間會被打散,你會看到我化為黑煙散去,而我將在黑暗之地重組。」
「我不明白——」騎士叫道,狄特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放柔聲音,「沒關係,我慢慢解釋,約克。」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邊說道,「我無法被殺死,僅僅是因為我已經死了。」
騎士死死盯著他,法師們吐出來的話總是神秘詭異、毫無邏輯,他厭惡這種情況,他喜歡把一切結果都握於手中,他喜歡光明中可以看得到、預見到的東西。可是他無法像對待其它法師一樣粗暴地打斷他,因為坐在那裡的是狄特。即使他一身黑袍,說話可怕又不著邊際。
「我的時間是停止的,約克,我和你、你的朋友們並不處於同一個時間密度下,而在一個時空均是停擺的位面,你該知道宇宙中只有一個地方時間是停止的。」
約克張大眼睛,狄特無奈地看著他,他從很多很多年前就這會了這種無奈。
「那就是神域。」他輕輕說。
沉默。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狄特?」約克努力扯出一個笑臉,「你在說你是……你是個神嗎?」
他的笑容難看得要命,聲音那麼輕,像怕大一點就會確認什麼。他第一次看到他那麼害怕的樣子。「不,我只是個守門人。」狄特柔聲說。
「我不明白!」約克叫道,陡然拔高的音調讓狄特的心臟顫了一下,他沉默下來。
約剋死死盯著他。他注意到狄特的睫毛很長,他的眼睛很黑,太黑了,彷彿沒有一絲光線可以從中逸出,像來自傳說中太古時的黑洞。當他瞇起眼睛時,有一種讓人無法從中自拔的憂鬱與沉靜。
這是個和他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是個和他同樣性別的人……
「我們從頭說起,」狄特輕柔的聲音響起,「如你所見,我是個黑袍。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黑袍嗎?」他有些憂鬱地看著騎士,「因為我父親也是個黑袍。」
約克茫然地看著他,狄特似乎終於找到了重點,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黑袍法師,這是個家族行當,不光我父親,我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全都是黑袍,這是一種沉重的壓迫感,至少改變區區一個人類的命運輕而易舉。我一直覺得,像我這種人如果出生在白袍世家,一定會成為一優秀的、受人景仰的大魔法師——」
他傻笑一下,似乎看到了那該有的光明前景。「你嘛,現在多半就是在歷史書裡看到我啦,什麼水神歷XX年,偉大的魔法師、思想家、哲學家、發明家等等的狄特•約格斯特•費文斯發現了XX魔法的XX用法,這個發現讓大陸的魔法邁入一個*什麼的……」
他滿懷熱情的繼續下去,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好感。「到時我會是你上課背誦的對象,哪容得你在這裡衝我大喊大叫,沒大沒小,你會滿懷景仰地……」
「狄特,」約克一字一頓地柔聲說,「你可以說重點了。」
「我覺得這個很重要,能讓你對我的身份有更加深刻的瞭解。你確定你瞭解嗎?我本來可以是一個和班第爾齊名的大魔法師,狄特•約格斯特•費文斯的大名被載入史冊的那種……」
「我、知、道、了!」約克說。
「你確定嗎?」大魔法師不死心地問。
「我非常確定,」約克說,「狄特•約格斯特•費文斯的偉大貢獻嘛……」他突然停下來,不可置信地瞪著狄特。
「費文斯……北地最大的邪惡者,黑暗之王、邪惡的引領人,卜林特•費文斯是你什麼人?」他緩緩地說,像是從時間邪惡的殘垣裡擠出來的一樣,中間斷了好幾次。
我這麼問真蠢,他想,那個傳說中強大的邪惡者已經死了一千三百年了,那是個沉入歷史河底的名字,他代表著一個過去了的恐怖時代,雖然那麼多年後它依然讓光明陣營的人們視為最大的魔頭、讓人恐懼的對手,但他不會和現世有任何關聯!
「他是我父親。」狄特說。
約克瞪著他,覺得自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因為他費力發出好幾個音節都失敗了。也許他始終不太明白那些古怪的關於時間停止的魔法是什麼,但這一刻,他清楚是感到了背脊竄上來的寒意。
「卜、卜林特•費文斯的……兒子?」他結結巴巴地說,「他,他有兩個兒子,御龍者斯維德•費文斯和死靈之王別格斯……你,你是……你不可能是……那都是歷史人物,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歷史上書上畫的人像很難看,你不像任何一個……」
「我記不太清楚他們長什麼樣了,我離開時,兩個弟弟還未成年。」狄特說。
「弟、弟弟?」約克說,覺得自己正在荒誕的海洋中游啊游,就是看不到盡頭。
「我是費文斯家的長子,狄特•費文斯,一個黑袍,」狄特說,漆黑的眼睛微瞇著,他眼中有無盡的虛空,「一個被奉獻於黑暗之神的祭品,延續費文斯家血脈的第一個兒子,最珍貴的祭祀,也是換取父親強大魔力的代價。」
他站起來,後退兩步,他的腳步一點聲音也沒有,像個幽靈。他張開雙手,讓約克更清楚地看到他。「不管你現在看到的我是什麼樣子,我都確切地經歷過水神歷十年的巨龍之災,看到過巍峨綿延的朝聖之塔,並在二十歲那年被送上祭臺,奉獻給黑暗之神。我的父親通過這樣的犧牲得到了我神的信任和寵愛,它給了他很多東西,他夢想的一切。」
約克覺得嘴唇在發抖,他結結巴巴地繼續道,「可,可你在這裡,狄特,你是活著的……」
狄特笑起來,「約克,你以為獻祭是什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當初也是這麼想的——被用金罐接著鮮血的白羊,被分而食之的牛,被脫光的處女什麼的,反正怎麼打扮都免不了一死。是的,我穿著祭品的白袍,手腳紋上死祭的標誌,躺在沾滿紫黑血痂的祭臺上,因為用了藥渾身無力。
父親的眼神瘋狂又野蠻,我怕得要死,我拚命懇求他,告訴他我會做個好兒子,不再貪玩和闖禍,我……我可以為他做一切事情!只是別把我丟到黑暗的深淵裡!別讓我成為那殘暴神祇的祭品!直到他用匕首挖出我的心臟——」
他停下來,表情奇異地回憶著很多年前的事情,彷彿在讀一個怪談。「我才二十歲,約克,剛成年兩年而已,在死亡面前我讀不懂那些深奧的、要獻身與神的道理,我只覺得怕,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遭遇這些,我很迷惑。父親說我的恐懼是愚蠢和無知的,但我不懂,那樣執著的野心和強大的力量對於一個二十歲的學徒來說,太過艱澀了。」
他低下頭,纖細白皙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臟不在我的身體裡頭,約克,我的血液並不真的在流動,所以我總是很冷,因為我的身體裡只有黑暗之神——我的主人——的填充物。」
他看著約克,後者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做不出反應。他露出一個苦笑,「你覺得可怕嗎,約克?我……我也覺得可怕,到處是血,我的血……我看到父親手裡拿著我的心臟——」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什麼也不想聽!」約克大叫道。狄特感到心中一疼,可是約克突然抱住他。
他依然很溫暖,他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呼吸,像是這個擁抱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讓他感到有些疼痛。
「沒,沒關係,這都不要緊,」那個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小時候,媽媽總說我身體很暖和,有些太暖和了,她說冬天時就會靠在我旁邊,雖然很不合適,但我一直想著……那些什麼名譽和繼承權之類的有什麼重要,我只要能讓喜歡的人總是溫暖愉快就好了……」
他咬著唇,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想表達很多東西,那東西塞得他感到心裡滿滿得,都要溢出去,可是他表達不出來。
「所以,所以……」他不知所措地繼續說下去,「你很冷不要緊,我很暖和,我可以一直抱著你……」
他熾熱的呼吸掃過他的頭髮,他聽到他呢喃,「一直抱著你……」
狄特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像抓住一塊浮木,雖然他的手指並不怎麼有力,但他還是緊緊抓住。
「好的,」他和那個人一樣傻兮兮地重複著,「好的,別放開我……」
愛情是什麼?恐怕沒什麼人能解釋清楚,就像魔法是什麼,這個也不大好回答。這些都屬於詭異奇妙的事情,並且同樣殺傷力強大。
「真不能想像我怎麼會曾覺得你討厭。」約克喃喃地說,撫摸著狄特的面孔。他喜歡這張面孔,那漆黑雙眼中的憂鬱和情感如此清晰,這個靈魂站在他身邊,伸手就可以擁抱。
他回憶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那簡直像個幻覺,那是張漠然傲慢的臉,彷彿眼前的一切儘是低等的砂塵,不值一哂。那樣子讓他感到強烈的厭惡,滿懷敵意。
「也許你現在也是一時糊塗,因為天氣或環境之類的。」狄特有點心虛地說。
「不,你看上去不一樣了。以前我總覺得你是抓不住的,你視線的焦距從不真的集中在這裡,但……現在不是這樣了,雖然你的遭遇很不可思議,但我第一次覺得你是真實的。」約克說。
「是嗎,但那以後的事更不可思議。」狄特說,「死後我去了神域,一個黑暗冰冷的地方……他讓我做它的守門人,看守深淵通往人界的黑洞,那裡是永恆的沉寂和死亡。」他打了個寒顫,成百上千年地浮在無止無盡的黑暗之中能讓人發瘋。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敢記得自己是誰,因為回憶太過恐怖。
——記起自己曾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會讓他發瘋的!
「後來……我是說五百年前封魔之戰時,有個傢伙——你多半不認識他,一個從沒把名字留傳下來的法師,這世界上總有些人意想不到的傢伙出現——用了一個禁咒——」他比劃,發現說起來那動人心魄的場面讓他有點語無倫次。
「線?」約克說。
「對,那個禁咒的名字就叫『線』,你居然記得這麼清楚!」狄特說,約克高興地接受了讚賞,沒說那是因為這魔法名字格外短他才記下的。
「線可以連通所有的時間和空間,時空的規則在那一條線上被消融殆盡,那傢伙想用這個法術通往光明之域,可是它像一根燒紅的鋼條,連通和傷害了所有的空間,其中就有黑暗之神的『門』,這倒是各界的大事。」
他為自己熱鬧壯觀的過去歎了口氣,「一時不查,我就落到人界來了。他……他不知道我在這裡,我隨時可以回去繼續我的工作,但那裡很悠閒,很少會有人闖入黑暗之門。」
然後的這麼多年,他一個人在大陸流浪,他習慣了既不愛、也不恨,不去夢想、也不去追逐的生活,那些都是他親手丟棄的。「你……會一直待在這裡對嗎?」騎士問。
雖然被過近的距離弄得有些昏頭脹腦,但狄特還是遲疑了一下。
「聽上去很不錯。」他說。對面的人死死盯著他,像看透他的五臟六腑,有著讓人無奈又喜歡的認真。他湊過去吻他的唇,他的金髮纏繞在他的指間,這種顏色其實也不像想像中那麼討厭。
不管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管那個該死的法術效果結束後一個騎士會多麼讓他心煩,他都不想管了。一千三百年來他什麼也不追求,什麼也不想要,那該死的、漆黑的國度,什麼也沒有,時間停止了,只有永恆的、永恆的一切!
不死的軀體、無底黑洞把他的靈魂扭曲成和它們一樣死寂和空洞的東西,因為這會讓他感到平靜,讓他不會發瘋。可是當平靜被打破時,撲面而來的卻是難以忍受的空寂。
「狄特,狄特,我抱著你對嗎,我可以感覺到你,擁有你……」他聽到那人在耳畔的聲音,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幽靈了。
他緊緊抱住那個溫暖的軀體,至少這一刻,這種熾熱的溫度——無論是肉體上的還是他留在他心裡的——讓他在一千年後再次真心想去擁有。這是唯一能拯救他脫離地獄的東西。
很久以後,他大約還是那個冷漠的、什麼也不想要的狄特,黑暗之神的祭品,神域的守門人。那時他會封印這段記憶,因為他很害怕那會讓他以後的生活難以繼續。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現在,他在這裡,溫暖,而且愉快。
◇◆◇
狄特是在凌晨時醒的。太陽還沒有升起,大地籠罩在一片濃稠曖昧的黑色之中,但陽光很快會打破它們,讓一切暴露在光明之下。
他很佩服自己能夠在這時候醒過來,他覺得渾身酸疼,這也許也是自古以來法師和騎士不聯姻的原因?他不知所謂地想,實在不是同一個重量級的生物。
他坐起身,順手給旁邊的人施加了一個睡眠魔法,艱難地爬下床,然後整個人跌到了地上。他狼狽地爬起來,像喝醉了般努力站穩。
「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有名的法師都不結婚。」他喃喃地說,「以及為什麼說情慾是魔法的大敵了……哎喲……」
他歎了口氣,坐在地上,注意到自己把毯子的一個角帶到了地上,他小心地把它蓋回騎士身上,後者仍在沉睡,不到明天中午他是不會醒過來的,除非被那個吵死人的半獸人女孩從床上掀下來……
他閉上眼睛,決定拒絕去想天亮後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打開窗戶,外面是個無月的夜,黑沉沉的天幕壓下來,彷彿要把一切攬入它的大口中。
他的身體很快會復原,雖然他並不討厭這疼,但那並不真的屬於他。像一直和約克在一起聽上去很好,但是那不是真實。
那是欺騙。
他伸出手,他的手臂很纖瘦,在這沉重的黑暗下顯得有些虛假。他的手穿過了空間和時間,它像虛幻的紗一樣在他腕間飄過,沒有任何阻滯,他準確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那片死亡的巢穴、黑暗的中心。
他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男人,彷彿可以感覺到他的熱度。
「謝謝你。」他說,那個黑色的影子在那虛幻的灰紗中慢慢變得模糊和遙遠,直到消失。
◇◆◇
費西城。地底一千英尺處。
從沒有人想到過這麼片平靜地域之下會有一個巨大的、近乎可以稱為國度的地方。這裡爬動著無數的死靈,因為領域內一切被死神奪走生命的軀體都不能回歸塵土,而是被納入這個國度的管轄。
以某個主宰為中心,它們像花辦一樣無數層地湧開,空間的過度擁擠讓它們憤怒地輾動,這也讓這裡的戾氣越發強大,整個地下國度被這種狂暴和腐臭所充斥。
滿溢著痛苦與邪惡的空間裡,一個年輕人憑空浮在那裡。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袍,一件信奉光明之神,守護秩序操法者的白袍。他的表情憂鬱而且淡定,雖然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很多很多年,可是看上去仍像個孩子,唇角的線條有些稚氣,從不曾背負過什麼。除了他的眼睛。
那裡透出太多的時光。即使肉體的時間停止了,靈魂的沙漏卻在一刻不停地轉動。
周圍的空間有些微的扭曲,一個黑色的身影慢慢浮現了出來,很快結成實體。那也是個年輕的男子,只是漆黑的眼睛裡凝固著同樣亙古的時光。
對方看到他微有些驚訝,他很久沒有驚詫過了。
「你是誰?」白袍問,正是那天他們在費西城花園碰到的西貝特。
「什麼都不是。沒有自己的意志,沒有時間,沒有家人,沒有想要的東西,規則之外的黑暗者。」黑袍的法師輕聲說,一個反重力咒讓他浮在空中,但更像是因為他本身的重量,他像個虛幻的幽靈一般。
西貝哼了一聲,「原來是黑暗之神的走狗,你來這裡幹嘛?我可不聽牠的號令。」
「我不介意打架。」狄特冷冷地說,「你以為你是誰,光明之神的僕人?你只是個被神器束縛的靈魂,連走狗也不如的東西。」
「不,我和你不同,你也許更強,你也許可以殺了我,但我和你是不同的!」對方提高聲音。
「殺了你?不,你早就死了。」狄特嘲笑道,「你那來自你驕傲的神賜予的生命已經逝去,現在的你只是一束能量,為了尋找、利用、殺戮之類目的而存在,不具備自我,從刀鋒割斷你的咽喉、你把生命奉獻給那東西以後,就不再是具有一個自由意志力的人類了,你是個祭靈,西貝特,別自我陶醉了。」
「我有想保護的東西!」西貝特說,他猛地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這個死亡的國度,他一直溫和優雅,可這個動作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瘋狂和魄力!
「牠想要毀滅這個世界,把一切變為不死生物,但是我不會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我會盡所有的力量阻止,讓這些邪惡的東西只能擠在一小片角落裡嘶吼,會留在這裡陪它們一起腐敗,也不會讓它們傷害到我的家鄉一分一毫!」他大聲說。
這大概就是過了這麼多年它才具備這樣的規模、並讓自己感覺到它存在的原因,狄特想,他一百年前就該回到黑暗之地的,因為這東西才拖到現在。他低下頭,看到那龐大不死軍團中心的東西——那裡是一朵黑色的花。它的每一片花辦都是冥界凝結了億萬年的屍氣,說不出的邪惡,說不出的純粹——「死亡國度」,黑暗之神的神器之一,現在我找到你了,他想,我會把你帶回你該待的、那個黑暗邪惡的地方,而不是有陽光和生命的人間。
「我和你不同,黑袍者,是你切斷自己的喉嚨獻祭與你的神的嗎!?」那個白袍大叫,「得到的像你想像中一樣好嗎!?你得到了與天地同在的強大力量,為此你奉獻出自己的靈魂!我不同,我姓瓦爾,我的姓氏守護了這個城市很久很久,我選擇了代表光明和守序的白袍,與我的家族和故鄉同在!直到那些邪惡的混蛋……割斷我的喉嚨,把我的血灑在黑暗的神器上!它永遠地束縛住了我,但我絕不是它的奴僕,我即使死了也會保護我的家鄉、和愛它!我和你不一樣,你只是個無愛無恨、隨波逐流的沒有靈魂的玩偶——」
「我不想聽你的悲情史,這毫無意義。」狄特冷冷地說,他張開雙臂,那姿勢看上去殺氣騰騰,冰冷的咒語從他唇中吐出,「一切都是您的奴隸,一切均不可逃離,一切化為無形粉塵!世間再無擾人之形,吞噬一切附著於您者,崩毀解構——」
腳下無邊無際的不死生物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喀啦聲,骨頭片片碎裂,每根頭髮都化為了可怕重量的巨劍,大地的重力瘋狂吞噬著一切它之上的東西!
整個地下國度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絲之中,卻毫不能逆轉恐怖的禁咒,黑暗中那看不見的遙遠彼方傳來不容置疑的一波波碎裂聲,像一個約定好了的末日,無際湧動的軀體轉眼碎成齏粉,骨頭們湧動著被吸入地下,把這裡變成一片無盡翻騰的、骨骸的海!
西貝特大笑起來,「漂亮的『地獄之口』!我很久沒這麼過癮的感覺了,摧毀乾淨你黑暗的夥伴們吧,邪惡的僕人,拿你要的東西給你的主子,它不該出現在我的家鄉,一個平靜溫暖的地方——」
腳下那黑色的巨花突然形體暴漲,禁咒強大的力量讓它感到了危險,它瘋狂地向整個地底國度擴張開去,尋找那威脅它存在的東西,無數漆黑的花辦層層伸展開來,死亡和虛無攫奪所有的空間,死亡之花剎那間已盛放。
狄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腳下一輕,反重力咒消失了,因為地面不見了,他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它死寂而冰冷,倒是和他的本質有些相近。
他感到一陣恍惚,你說的不對,西貝特,他想,我有想要的東西。
第九章 生命之林
門板「砰」地一聲整個兒倒了下來,地上的灰塵被拍得四處逃竄。麗婭丹娜拿著劍站在上面,險險剎住身形,還擺著一個惡霸強行入室的架式。
看到約克呻吟著搗住頭,正努力張開眼睛尋找噪音的來源,她迅速把劍收回鞘中,手背在身後,擺出端莊賢淑的姿勢:心虛地嚷道,「虧它要這麼貴的房錢,這門簡直是巧克力搭起來的。」
「妳會賠吧。」約克下意識說,他仍捂著頭坐在床上,雙眼像是被黏住一樣無法張開,渾身骨頭軟得像麵條。
他聽到女孩突然緊張起來的聲音,「天,天哪,你是怎麼了,約克?」
「我覺得有人對我用了睡眠魔法。」約克喃喃地說,一邊克服著強烈的睡意,轉頭去找旁邊的人。可是身邊空空如也,一半的床鋪已經冰冷。「狄特呢?」他茫然地問。
「一定是逃走了!」女孩斬釘截鐵地說,同情地看著約克赤裸並有些曖昧痕跡的身體。
騎士的手放在冰冷的床鋪上,好像剛才那個人還躺在這裡,那種實在的、安心的感覺仍留在皮膚上。
「我就知道法師不可信任!」麗姬抱怨道,一邊毫不客氣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們手上的小動作太多了,居然用催眠魔法這麼卑鄙的方法,雖然確實挺好用的。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穿衣服,畢竟這樣子挺尷尬的,不是嗎?可憐的人。那傢伙就這麼逃走了?」
約克的手依然放在狄特曾經躺過的位置上,那種冰冷感讓他不舒服,以至於都沒聽清楚麗啞在說些什麼。他腦中不可控制地浮現那人纖長的手指緊抓住他手臂的感覺,他凌亂長髮的觸感,還有……他的眼神,如果他當然沒那麼自戀以為是迷戀的話,也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種下定決心時的決絕眼神。
他猛地跳起來,抓住床單向外跑去!
心中的唯一感覺就是恐懼!
早先他喜歡狄特,但他從不覺得自己真的會去招惹他,即使多喜歡都不行,因為這個人的心不在這裡。彷彿……他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幻影,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雖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他一向遵循直覺。
但昨晚不同。狄特突然有了靈魂,那是個憂鬱而孤獨的黑髮年輕人,有血有肉,他可以實實在在地抱住,擁有他、並被他所擁有。這讓他有種「再一次愛上了他」的感覺,不是那個虛幻漂亮的不像個真人的狄特,而是眼前這個真實的、憂鬱的男子。
他去哪裡了?他想,這念頭讓他恐懼得難以呼吸,因為他發現他並不是真的抱住他了,他根本不是屬於他的東西,而偏又是他最不能失去的一個!
剛到門口,他就砰地一聲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人被撞得坐倒在地上,約克理也沒理他,向外面衝去,可是對手一把抓住他的腳,一邊大叫道,「光明之神在上,我絕不允許一個男人不穿衣服跑到大街上,太有傷風化了——」
約克一個沒站穩,叭地一聲趴在地上,下巴被磕得疼得要死,後面那個令人火冒三丈的聲音仍在繼續,「呃,這不是約克•奈維特嗎?您怎麼會在這裡……啊,對了,這裡是你的房間,你怎麼會忘了穿衣服就往外跑?人上街除了不能忘記錢包,就是衣服了,你快點……」
約克用力把腳從那人手裡掙出來,緩了一緩後,他終於冷靜了一下,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住什麼地方去。
「如果你要去殺狄特的話,我勸你先考慮一下教會的規定。」後面的人嚴肅地說,「同伴互相殘殺可是項卑劣的行為,不管他是做了什麼逃走的,一切都可以商量。」
約克回過頭,坐在那裡的是個穿著賢者長袍的銀髮男人,正是格雷姆。看到約克身上那些曖昧的紅印子,露出一副滿意又痛惜的表情。
「請相信,一切矛盾都可以內部解決,約克,」他衷心地說,「教會會給予你們的愛情最真誠盛大的祝福,你可不要衝動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兒,比如不穿衣服上街啦,殺掉我們的優秀同伴狄特法師啦……」
「老兄,什麼時候光明教會的袍子改款式了?」麗妞在後面說。
「光明不分顏色。」格雷姆果斷地說。
約克一刻不停地向回走過來,殺氣騰騰。格雷姆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喂,約、約克,雖然騎士的尊嚴很重要,可是你也不能對光明教會的賢者不敬——」
約克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長劍。
那東西比一般的劍寬上一倍,也要更長,劍鞘古樸,和衣著華麗的格雷姆一點也不相稱。他拿過劍,修長的手指撫過劍鞘,那裡傳來熟悉的、溫暖的波動。
「你怎麼拿著奈維特家的劍?」他問。
「呃,教會昨天接到費多城不死生物橫行、民眾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熱當中、甚至可能還存在地底死靈城市的可怕消息,為了拯救這些無辜的人民,特地……」
「把我家的劍拿來是嗎?」約克說,緊握住劍柄,劍抽出了半寸,銀色的光芒映著他藍色的雙瞳,純粹又和諧。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們決定取來奈維特家從遠古留傳下來的光明神器,『金紗』,是相信你!光明教會紫十字勳章騎士約克——的信仰和力量,相信你和狄特連手,一定能挫敗黑暗之神的陰謀。」
「送來的很是時候。」約克喃喃地說。
「就是說教會已經知道了這裡的麻煩不小,可仍不準備派救兵?」麗婭涼涼地說。
賢者裝做沒聽見,只是緊盯著約克,後者專注地看著那把劍。
「金紗,這是它的名字?可是它是銀色的呀。」盜賊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把劍在狄維特家的寶庫放了很久,沒想到光明教會有這麼大的面子。」約克喃喃說。
「好了!」格雷姆做出一個營業用的燦爛笑容,「狄特逃到哪裡去了?你告訴他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不準備殺他,他會出來吧。這世界上還有光明偉大的任務在等著他呢!只要有了他還和你的這把劍,消滅邪惡不再話下。」
「他不會回來了。」約克喃喃地說,拎著劍回到房間,開始一聲不響地穿衣服。
格雷姆臉色發白地湊過來,「等一下,不,不會是你把他給……怎麼樣了吧?」
約克沒理他,繼續穿靴子。格雷姆絕望地叫道,「天哪,天哪,他一定恨死你再也不會再回來了!他是個法師嘛,又打不過你,你難道就不能在床上讓著他點兒……」
「嘿!」麗啞不服氣地叫道,「無論從身材還是從力氣,都是約克更強吧,憑什麼你就覺得應該是那個混蛋法師佔便宜啊!」
「這不是明擺著嘛!」格雷姆抱怨道,毫無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揉著眉心,「你們以為那個狄特是什麼人,他可以毫無所覺地毀滅神殿結界,據我所知大陸不是很少、而是根本沒有人類可以做到這一點!除非他本身就能控制『魔法』這東西,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根本不是人類。那會是什麼?拜託,你們這班白癡難道沒常識?他要麼是只龍,要是就是屬於神域的!神域啊,老兄們,而他居然迷上一個人類騎士,這種好事不利用等什麼啊!」
「呃……神?」麗姬艱難地說,「那個狄特是屬於神域的?」
「可如果他那麼強,根本不可能被約克佔便宜嘛。」休斯說。
「我也想不明白,」格雷姆說,「正常來說,如果他想要什麼肯定是用最習慣的方式去拿吧,可是……他為什麼會同意……呃……」
「因為約克比較喜歡吧。」休斯說。
格雷姆一怔,轉頭去看約克。那個人正在繫好腰帶,他高大英俊,金髮燦爛,銳利的藍色眼睛看著他。格雷姆笑了一下,「他……到底喜歡上你什麼?」
「那都不重要了。」約克輕聲說,一把把劍抽了出來。瞬間滿室銀輝,彷彿月亮落了下來。
「再也不回來?沒關係,」他喃喃地說,藍色的雙眼在月色下溫柔無比,「我會去找你。」
他舉起劍,優雅地劃了個未封口的圓。
房子裡的人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銀劍劃過的地方留下了道殘光,可是幾秒鐘後它並沒有消失,而是停留在空氣中,像一彎新月,在房間中幽幽地亮著。
他深深地看著那彎月亮,月影慢慢模糊起來,像映進了漾動的池塘中,白光拖著長長的影子,在無盡的空間延伸,雖然這宇宙如此的大,可是月影之光從不會迷路,它有最為強大的、不容置疑的後援——劃下這弧那人最思念的那人身影。
銀色的波光幽幽蔓延,劃過一層又一層的空間,它的終點,是一片極度的黑暗。
約克毫不猶豫地溶進了那一片白光的池中。
這是一片瀰漫著噁心氣息的黑暗,一些依附於牆壁的菌類發出微弱的光,那足以讓約克看到眼前的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物體猛地暴漲開來,把狄特削瘦的身影吞了進去。
他沒有任何猶豫地衝了過去。黑色瞬間吞沒了他的身體,約克一怔,因為他根本沒辦法再向前衝了。黑暗裡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種漆黑和凶險——他的腳一個踩空,沒頭沒腦地向下掉去。
那是口巨大的黑井。它改變了空間規則,所有被捲入的東西都會跌入一口無底深井中。周圍深得彷彿無邊無際,他像落入了宇宙的砂粒,再掙扎也徒勞無功。
手中的劍發出銀色的微弱光芒,讓他可以看到劍柄古樸的花紋,這讓他冷靜下來。這裡的重力似乎比上面的要輕,也許是這黑球創造了一個會讓人產生幻覺的黑暗空間?他明明記得剛才衝入的地方是有土地存在的。
狄特在哪裡?
如果他也在的話,一定也被吸入了無底的深井之中,在向下墜落吧?
他緊了緊手中的劍,金紗給了他一個輕輕的閃光做為響應,他熟悉這把劍,雖然父親把它藏在寶庫裡從不肯讓人看見,可是他不知道把它偷出來過多少次。因為他知道它總是溫暖和友善的。
他義無反顧地向下方衝動,不再是跌落,而是衝向那個方向。即使下方是無盡的黑暗,彷彿會落到地獄的最底層。他緊抿著唇,壓下恐懼的情緒。
一隻溫暖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下衝的去勢止了,那隻手纖長而輕柔,約克被慢慢拉起來,金紗的光幽幽地亮著,他看到了銀光下那人的臉,那是狄特俊秀蒼白的臉,看到約克,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把他拉過來,他的雙腳站立在什麼東西上,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不過約克也不關心,剛站到實地他就一把拽住狄特,用盡全力把他抱在懷裡,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離開胸腔了。
「你來幹什麼?」狄特輕聲說,約克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抱住他,他可以感到對方有力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熱度,感到他熟悉的急促呼吸,和他擔切焦急的眼神。
狄特安靜地站在那裡,不再說話,也不回應。
好一會兒,他再次開口。「這裡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約克。」
約克感覺到了他語氣中和以往不同的疏遠,可是他並沒有鬆手,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倒是有些像在挑釁,「我哪裡也不會讓你去的,狄特。」
法師抬起手,想把約克的手臂拉開,可是它堅實得像石頭一樣,他只好放棄。「這不是你的戰鬥,騎士,你只是個偶然和我同行的人類。」
「我哪裡也不會讓你去的。」那個人冷冷地說。
狄特歎了口氣。「這一切都是個錯誤,騎士。」他說。感到對方輕輕地笑了,只是把臉更深地埋入他的黑髮中,汲取他的味道。可這一點也不好笑。
「這一切都只是個魔法。」他繼續說下去,「我們的愛情、你現在感到的痛苦,都只是個魅惑系魔法的效果,那是一個附在鎖上意外術下的愛情術,它是在我們『一見鍾情』的地方開始的,你還記得嗎?」
他感到摟著他的那人僵了一下。
「我解除反射術時激活了下面的愛情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法師平靜地說,「你難道就沒覺得我們對彼此的迷戀很莫名其妙嗎?因為它不是真的。」
騎士慢慢放開他,但是一隻手仍緊扣著他的肩膀。銀光下,他看到他的眼睛,依然是不可解地簡單,沒有一絲陰霾。他笑起來,那是個騎士慣有的不贊同法師意見式的笑容,「狄特,別把什麼都歸到魔法上去。也許它很厲害,能讓天崩地裂、讓江水回流、讓大地回春、讓死者復活,但它不會讓我……它不會讓我……」
他努力了半天,突然再次緊緊抱住他,他的動作那麼粗魯,讓他感到疼痛。約克在他耳邊喃喃說著什麼,他聽不清楚,但他感到恐慌。
他用力推開約克,向後退去,「等一下,等一下,我告訴了你這一切只是魔法!它不可能是別的原因,離我遠點兒……」
他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後跌去,凝固的空間到了頭。他最後看到約克大叫的、痛苦的臉,所以他閉上眼睛。
當看到狄特掉下去時,約克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事,他整個人衝了下來,努力張開沒拿劍的那隻手,用盡全力向那個下墜中的人抓去。
可是他手中只有空氣。狄特落了下去,他黑色的袍子轉眼消失,他眼中只有一片空茫茫的黑暗,再不見那個人的影子。
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那一瞬間,他感到極度的恐慌。他從來沒有這麼恐慌過!
他用盡全力的力氣向下方衝去——雖然那根本沒有用——讓一個光明陣營的騎士向黑暗中沖可不是件容易事兒,可是那會兒他完全感覺不到恐懼,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狄特!
即使下面是地獄,他也會衝下去。他無法想像再也見不到他。
銀色的劍像道義無反顧的流星向像黑暗的地底衝去!
約克的手心滲出汗水,被金紗的劍柄吸入,可是他感覺不到,他腦中除了找到狄特沒辦法思考別的事。
向下!再向下!那個在那裡——
銀光倏地掠過黑暗,狂熱而沒有一絲遲疑。
如果有人從遠方看去,會看到它的慢慢的蛻變。銀色緩緩脫去,一團溫暖的金色從那清冷的銀光中,透了出來。
約克並沒有發現,他只是突然感覺到溫暖。那是正午陽光落在身上的那種柔軟的、無害的暖意,柔柔地灑在他的身上,然後他看到了他的劍,銀光像蛇皮一樣蛻去,陽光般燦爛的金色從裡面緩緩溢出,讓這片無底的黑暗中透出一種激昂的溫暖色彩。
「金紗……?」他喃喃地說。
金色的光芒毫不吝息地擴展著自己的領地,金紗所過之處,黑暗被一層層溶化,彷彿亮起了一個小小的太陽。
在金芒的盡頭,他看到了一個小黑點,他衝下去,張開手,緊緊抓住他!
在把那溫暖軀體擁入懷中的一瞬間,他們到達了地面。
可怕的重力已經消失了,他們踩在遍地的屍骸上,西貝特滿臉不可置信。然後金紗像從裡頭像被打碎的硫酸一樣,把黑色的球腐蝕飴盡,倔強地透了出來,使得死亡國度變得像朝陽初生的小城鎮。那黑球則像受了傷的軟件動物一樣縮成一團。
「什麼東西!」西貝特低呼,這光線讓他很不舒服,和那片黑暗一樣蜷縮成一團,他很多年沒接觸到這樣的光線了。這是黑暗之間的戰爭,不該出現在這種事情!
「你找了幫手?」他恨恨地說,聲音裡有抑不住的戾氣。「一個光明陣營的騎士?真可笑!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幫一個賣靈魂的黑暗之神的走狗!?」
他身邊的黑色花朵恐懼地輕輕收縮,狄特可以感覺到它受到了強大的衝擊,光明是它的天敵。
也是他的。
他向前走了幾步,離那片溫暖遠了一點。他抬起右臂,張開手,動作輕柔得像在開一朵花。「我們最好快點解決。」他冷淡地說,手中出現了一個很小的墜飾。
它看上去平平無奇,底座已經相當舊了,像是金子制的,過久時光的沖刷讓它暗淡無光,周圍的花紋是現在在大陸已經找不到的古老樣式,被做成枝葉和籐蔓,中心的葉片,鑲嵌的是一塊葉片形的綠色寶石。
西貝特也不確定那是什麼質料,它看上去一樣的陳舊和灰暗,可狄特的表情讓他不安。
「狄特!」約克叫道,他向前走了一步,試圖到他身邊時,他感到了不對勁兒。
一切變得恍惚和不真實,彷彿空間的周圍隱藏著無數凶險,他握緊手中的劍,金紗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光明大作,那種可怕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它在黑暗中築起一個小小的光明的結界。
可是那黑暗仍一點點沉重地壓迫下來,它也只能維持一個小小的結界而已。
「狄特!」約克叫道,努力想靠近那個削瘦的身影,可空氣中卻像是灌滿了膠水,艱滯難行,努力要把他留在原地,金紗的光線閃動著,越發脆弱。
他緊盯著狄特的身影,那人頭也不回地向西貝特的方向走過去,外面的光線越來越暗,他的身影漸漸模糊,膠水變成了泥沙,整個地域陷入了黑暗之中。
狄特大口吸著氣,覺得呼吸困難,雖然那是不可能的。
那傢伙……安全嗎?是的,他會安全的,他比他想像中要強,自己可以放心開始這場戰鬥。這是個充斥著空間陷阱的地方,每一寸都是凶險和死亡。這裡是「死亡之城」的領域。
他念動咒語,「來自生命之鄉的清流,茂盛、強韌、生機盎然。任何的空間和時間都不能抑制你的生長,生命的綠色,請為我流淌!」他的指縫中滲出淺綠色的泉水,它如寶石般剔透晶瑩,像綠色的珍珠一樣滴滴落下,落在他的腳邊,轉身間糾結成一片草葉的嫩綠,它們緊緊抓住和撕碎那些沉重的黑暗。
綠色的清泉不停地流下,漸漸結成了一條線,全不顧主人內心裡大堆陰暗混亂的思想,它們在他的腳上集結成了青色的草坪,一叢叢的狗尾草、紫丁香、熏衣草、蒲公英在他腳邊越來越大的草地上亂七八糟地盛放著,對季節不管不顧。
「再深的黑暗,阻擋不了生命的強韌,陽光灑下——」
綠色的泉水浸入地下,骨骸變成了肥沃的泥土,空氣變得清新,一切都在訴說著生命的美好的輕盈,詭異的空間迅速退卻,狄特可以聽到那些生命吞食空間陷阱發出的卡啦聲,那些陰暗可怕的東西絲毫不能阻止生命之力的擴展。
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院子裡那顆頂翻了大石的丁香,它明明那麼弱小,可是卻有那麼強大的力量。
他熱愛那生命,那片生機勃勃,即使他是個黑袍,即使他屬於死亡。
一個溫暖的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臂,狄特回過頭,他看到約克燦爛的笑臉。「我找到你了!」他說。
狄特怔怔看著那,騎士毫不介意地踏上有草的土地,感歎到,「這裡舒服多了,我喜歡有植物的地方。」
狄特轉頭去看草地,以現在擴展的速度它們很快就會把這片黑暗吞盡了。
一棵桑樹在沒有光線的地底瘋狂地生長著,它的後面跟著無數棵後起之秀。
西貝特被叫不出名字的籐蔓緊緊抓住,他感到四肢的力量被這些綠色生物快速抽空和分食,他知道他快死了——他的生命和神器相連,當它受到重挫時,對他的影響也同樣致命。
他靠在那棵巨大的桑樹上,冷靜地感受這一切。
「我可以樂觀地估計,我終於可以解脫了嗎?」他說,朝狄特微笑,即使那麼多年,黑暗也沒把他單純的笑容腐蝕掉。
他努力張開雙臂,去感受那即將把他吞食殆盡的生命力,雖然那讓他疼痛得難以忍受,卻無法控制那深切的眷戀與感動,他再次那麼深地感受到他的家鄉,那溫暖的……生機勃勃的地方……
狄特正要說什麼,上面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隆隆聲,彷彿有無數個巨人在集體跑步一樣。他抬起頭,一塊塊巨大的土塊從頭頂上掉下來,但是被樹枝阻下不少。
洞塌了。
——桑樹已經長到了頂點,它毫不猶豫地頂開那阻止著它成長和接受光線的天頂,那承受了無數年重量的地面卻因為受不了來自下部的衝擊,慢慢裂開,讓那樹木綠色的嫩葉從地底衝出,暴露在陽光之下。
狄特知道,之後很多年,這個地底的國度會變成一個巨大的山谷,裡面不分四季生長著茂盛的植物。寒冬不會光顧這裡,這裡永遠四季如春。已經可以把生命之泉收起,可是他遲疑了一小會兒,這些植物需要養分,他有些天真地想,也許它們可以存在很久很久,直到這片大陸不在吧。
無數的土塊掉了下來,其它的樹木也紛紛長到了頭兒,開始努力伸展,破除頭頂的束縛。這回地下城市裡猶如有一群龍在跑步了,轟隆聲震耳欲聾。
西貝特抬起頭,露出一個純真甜美的微笑,「開了……」他說,然後猛地怔在那裡,他感到了一線陽光。
從桑樹的上方,一線陽光不知怎麼透過層層的樹葉射了下來,正落到他的臉上。那是來到地底的第一片正午驕陽,正驕傲地展示著它的燦爛。
西貝特臉上浮現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痛苦,又或者是欣喜。陽光下,褐色的雙瞳純真而溫暖,他伸出手,似乎想捉住那線光明,他是一個祭靈,死亡之城曾剝奪了他見到陽光的一切機會。
它那麼美……那麼美……真不能想像,他怎麼竟能在沒有它的地方,生存了那麼多年呢……
「他怎麼了?」約克問,看著那個法師保持著一個渴望的姿勢,然後再也不動。
「他死了。」狄特說,怔怔看著那雙明亮的、充滿渴望的眼睛,「渴望」……不是這些年來讓他痛苦的東西,而是他的靈魂。
又是一塊石頭掉了下來,地面一陣抖動,那人被震了一下,碎成一團死寂的白色灰塵,落在地上。
「這就是祭靈觸犯了禁忌的下場。」狄特說,他必須歸還生命和靈魂,但那對這個人來說顯然已經不重要了。
他轉過頭,岩石角落的陰影裡靜靜開著一株黑色的玫瑰。雖然仍打著苞,卻已經感覺到它周圍透出的森森死氣,生機盎然的植物們無法靠近它十尺內。
「那場戰爭以後,它讓我來尋找失散的神器。」狄特柔聲說,「而『死亡之城』,是最後一個。」
「不管你是什麼,我不會放你走的。」約克說。
狄特笑起來,彷彿覺得這句話很好笑。「你還是不明白,我不再屬於生世,約克,即使時間已經停止,我都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狄特。費文斯、魔法世家的長子、擁有溫暖血液和無助恐懼的人類了。」
我只是一個守門人,看守著永恆的虛空的,黑暗之神的祭靈。
「遊戲結束了,騎士。」他說,「我很愉快。」
他轉身走開,這次約克並沒有抓住他,他感覺到他投在他背上灼熱、讓人不安的視線。
「把它收回,我就可以回去了。」他喃喃地說,回到那個無愛無恨的國度,那裡是亙久的黑暗,無盡的生命。
他溫柔地在它面前跪下,努力靜下心來念動咒語,這個咒語很重要,這支野玫瑰可是個麻煩角色。
「死亡之主,請落下枝頭,在更肥沃的土地中安眠。我的心是亙古黑暗的海,死亡的家鄉,新生的搖籃。」黑色的玫瑰花苞緩緩張開,吐露出漆黑不祥的花辦,「死亡的殿堂,請……」該死的混蛋,他覺得他的後背都要燒起來了!「請祭起死寂的旗,把它高高昇起。交予我手中——」
花在瞬間盛長,雖然它漆黑不祥,卻仿如綻開的太陽般刺眼。狄特張大眼睛,花張開的一瞬!張開得有些太過了——向四周散裂開去!黑色的花辦像炸彈一樣四散彈開,向不知道的地方遠遠飛去,像堆被放了風的小鳥!
花掉到了地上,可是它只剩下莖和蕊了,花辦一片不剩。
狄特瞪著這冰冷討厭的東西好一會兒,身邊植物生機旺盛地逕自生長,騎士熾熱的眼神毫無收斂的架式,和他的劍在一起像正午熾烈燃燒的太陽。
他轉過頭,看到那些散落在這片擁有勃勃生機土地上的白色的灰,一時怔在那裡。
好一會兒,他慢慢把只剩芯的花撿起來,收到袍子裡,站起來,直視著騎士。
「我的咒語念錯了一個音節,因為你一直盯著我。」他說。
「哦。」對方毫無愧疚之意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會推卸責任,但這件事不能怪我,我死時只是個法師學徒呢,這恐怕注定我這一輩子都是個學徒了。於是黑暗之神也只能差一個學徒辦事,牠應該有心理準備。」狄特說。
他停了一下,走到騎士跟前,認真地看著他。
「我必須得把花辦收集回來,」他說,「你願意和我一起旅行嗎?」
靜了幾秒,那一瞬間,狄特幾乎以為自己會被燒燬!騎士猛地上前一步,死死把他抱在懷裡。
他的力氣那麼大,讓他以為他會和他生長在一起,感受他的心跳和生命,感受這人世間的溫暖和渴望,像這些植物一樣,無論發生什麼,都再也不會分開。
他們在這片曾經的死亡國度裡緊擁,這裡現在生機盎然,生命沙沙地生長。
魔法可以造就一個死亡之國,可以讓一個死亡之國度成生命之鄉。可我不相信魔法也能讓我用這樣的心情,緊緊擁抱你。
尾聲
「手執光明的信徒」、「和不死生物不共戴天的英雄們」最近在大陸出盡了風頭,至少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不死系生物是都認識他們了。
他們以對不死生物不知哪來的極大的興趣橫掃了大陸數個亡靈據點,那個手拿持「光明聖劍」的金髮騎士、懂得誦讀禁咒強大的黑袍法師、擁有火焰般紅髮的女傭兵、擁有高超技術的盜賊休斯變成了傳說中的人物,以至於在關於他們的故事裡面總會被加入「很多年前」「很多年後」「歷史上」之類的詞彙。
雖然狄特年輕時夢想過出名,可並不習慣一進小酒館先要聽一段自己的生平,而且還是變形版的。
「這下好了,全大陸不生死物見了我們都跟見窮親戚似的!」紅髮女孩抱怨,毫無形象地趴在桌子上。
「布藍多城我們『充滿藝術氣息的偉大雕像』都快豎起來了,有什麼辦法。」休斯鬱悶地說,他可是個盜賊啊。
「你們拿比以前高十倍的酬勞不是拿得很開心嗎?」約克嚴肅地說,一句話堵住了他們所有的抱怨。
「再來一杯!」狄特對酒保說,面前放了一堆的空杯子。
「看什麼看?我在享受人生,早就想試試在小酒館喝酒的感覺了,再來一杯。」黑髮男子說,周圍人詭異地看著他,很少看到一個法師這麼能喝。
「你現在的體質根本喝不醉,老兄,完全是在浪費錢。」盜賊說,「你以前是沒喝過酒嗎?」
狄特搖搖手指,「法師不適合喝酒,它會讓你腦袋發昏,並產生各種衝動和不理智的行為,全是這行當的大忌,也是一個有名聲家族長子的大忌。」他停了一下。「是的,我從來沒喝過酒。」他說,看著杯中翻騰的泡沫,那對他代表著一些屬於年輕人的東西。
「我永遠也嘗不到喝醉的感覺了。」他喃喃地說。
紅髮女孩格格笑起來,「胡扯,你明明就是醉了,狄特,誰都看得出你醉了。」她面前放著的一大杯矮人烈酒已經空了,正醉得七葷八素,「你和約克在一起的時候,誰敢說你不是醉在這裡了呢?」
狄特一怔,轉頭去看約克,那個人的臉會無理由給他帶來一陣暖意。他看到整個酒館,這裡人聲沸鼎,每個人都在投入地笑或哭、欣喜和詛咒。
「是的,我醉了……」他喃喃地說。
春光明媚,酒館一片嘈雜,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大笑。約克正在嘗試一杯矮人烈酒,表情溫暖而寧靜。他的朋友圍在四周,大聲說笑。
狄特坐在那裡,微笑著慢慢把酒喝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