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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擁抱艷陽天》作者:ふゆの仁子【完結】

嘴上否認,語氣卻隱含火藥味。
  進入倉庫的楠之瀨把用過的工具收拾好,開始清點收到的貨物。不是說好要去吃飯的嗎?瀨尾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繞著他打轉,發出不滿的抗議。
  “你明明在生氣﹗”
  “我說我沒有﹗”
  “你生氣了﹗絕對生氣了﹗因為我太任性,所以你生氣了﹗”
  “我才不會因為你太任性而發脾氣。”
  “你騙人﹗”
  瀨尾繞到楠之瀨面前,搶走他手上的進貨單。
  “我沒騙你吧,把進貨單還我好嗎?不把貨點清楚沒辦法上架。”
  “那先說你在氣什麼。是不是因為我不想去那家店,所以你不高興?你氣我說不去片桐跟我們一塊去過那家店,對不對?”
  楠之瀨背過身拒絕回答瀨尾的問題,他悻悻然地從牛仔褲的口袋掏出歪七扭八的香煙叼在嘴裡。楠之瀨煙癮大增的事瀨尾是九月的時候從工讀生那裡聽說過了。跟得知片桐參加青年海外服務隊的消息是同一時期。
  楠之瀨跟瀨尾一樣,對片桐的遠行黯然神傷,但是他為了鼓勵瀨尾,只好將自己的寂寞埋藏在心底。
  瀨尾心中雪亮,怎么不明白自己利用楠之瀨的體貼,說了多少任性而不可理喻的話。
  打從國小時代搬來這條街上,他不敢說街上的景物和當時絲毫不差,但這裡畢竟不同於市中心的繁華街道,開門做生意的店面變更有限,好吃的店改來改去就是固定那幾家,數目更是少得可憐。
  國中和高中時期在這條街上打混,早已把那些還過得去的店一網打盡了,再加上每次出門三個人總是結伴而行,要找個三人沒去過的店或遊樂場所,頂多只剩下屈指可數的漏網之魚。
  可是,瀨尾實在不想跟楠之瀨兩個人去以前和片桐三人一塊造訪過的場所,他不願意兩個人做三個人一起做過的事。兩年的時光說長不短,與片桐之間的回憶無法寫入這段歲月中。
  所以瀨尾不想忘了他,於是不斷回絕楠之瀨邀請。
  “怎么可能輕易就把他遺忘了呢?”
  楠之瀨不能理解瀨尾這樣的想法。
  “一個與我們共度了將近二十年歲月的人,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啊﹗”
  儘管他句句合情合理,依舊說服不了瀨尾頑固的心。
  他沒有自信像楠之瀨那樣一口咬定。
  他對片桐的一片深情沒有半分虛假。可是,人類的記憶是種曖昧而搖擺不定的東西。就算此時此刻深愛著他,也無法保證這段感情會持續到永恆。
  為了留住靠著鳳毛麟角的回憶堆砌起來的身影,瀨尾只能苦苦地死守著。
  事實上,就連此刻站在面前的楠之瀨,他都沒把握能在閉上眼睛的情況下,把他的細部表情在腦海清晰地描繪出來。
  即使自以為記得很完整,總會漏洞百出地出現模糊不清的部分,在拼拼湊湊的過程中,連整體的輪廓都越變越朦朧了。正因如此,才必須絲毫不差地記住對方的全部,努力不讓自己遺忘。
  自己不願把他忘記,相對的也渴望對方能夠記住自己。
  “……總而言之,充宏你……”
  繼續點貨的楠之瀨慢吞吞地開口。低頭背靠牆壁的瀨尾將臉龐抬了起來。
  “只想珍惜跟片桐之間的回憶,而不願跟我兩個人去拓展新天地。”
  “我不是這個意思……”
  忿忿不平的語氣攪亂瀨尾寧靜的心湖。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堅持不做我們三個人曾經做過的事,我才邀你搭我新買的車出去散心,結果你說不想兜風。我要教你打網球,你又用運動神經不發達之類的藉口來搪塞我,怎么也不肯點頭。到底要我怎樣你才滿意?你就沒有一件想跟我一塊做的事嗎?”
  “我……”
  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瀨尾一句話也答不出來。不是因為對象局限於楠之瀨的關係,而是他向來清心寡欲。
  換個更貼切的講法,就是只要跟相處得很舒服的人在一起,做任何事他都很開心。
  所以,他並沒有特地想跟楠之瀨安排些什麼活動,能像今天這樣無所事事地在一旁看著他工作,就很快樂了。片桐不在之後瀨尾能過得如此愜意,全虧了楠之瀨在身邊陪伴。他想把這種心情傳達給對方,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算了﹗”
  見瀨尾支吾其詞,楠之瀨義憤填膺地發出怒吼。
  怒不可遏地把進貨單摔在地上,氣息粗重的他氣得肩膀上下起伏。瀨尾被他舉起的手嚇了一跳,趕緊護住自己的頭。然而,他並不是要毆打瀨尾,他握住遮在臉龐前方的纖細手腕,狠狠地扯向自己。
  瀨尾被用力拖了過來,跌進楠之瀨的胸口。
  “宇一,你干什……”
  箍住手腕的臂膀爆出精壯的肌肉,環在背後的強健手臂緊緊攬住他的身軀。
  抬頭望見的表情和平常大相逕庭,眼裡的焦點閃爍不定。繃成一條線的嘴唇似乎可以聽見因為切牙切齒而發出的傾軋聲,睥睨瀨尾的眼神明顯失去平時的沉穩。
  “我已經忍不無可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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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膛劇烈起伏的楠之瀨發出痛徹心扉的呻吟,撫上了瀨尾的臉頰。
  他就這么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將瀨尾壓向身後的牆壁,把自己的膝蓋頂入他的雙腿之間,取代原本環在腰際的手臂。頂在大腿上的堅硬觸感瀨尾並不陌生,他終於理解到自己現下置身於怎樣的處境。
  “你、你冷靜一點……宇一﹗”
  “這種情況下,你還叫我冷靜?”
  楠之瀨自暴自棄地扔下這一句,以居高臨下的體勢握住瀨尾的下顎,蠻橫地將臉湊近。
  “沒頭沒腦的,你發什麼神經啊……﹗”
  夾在雙腿之間的膝蓋擦向微妙的部位,刺激瀨尾萎縮在大腿內側的分身。
  瀨尾急欲脫身,可惜他們兩人的體格實在差距太遠了,他試著用力掙扎,楠之瀨的身體非但紋風不動,反而將瀨尾逼入了窘境。
  “充宏……你不要把我拒於門外好不好……”
  楠之瀨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凝視瀨尾因分心抵抗而轉移視線的雙眼。
  眼看就要覆上的雙唇以毫厘之差擦過瀨尾的臉頰來到他的耳畔。如泣如訴的聲音隨著灼熱的氣息掠過他的耳際。
  一股夾帶濕氣、像生物般的觸感刺激著他的耳朵,緊接著痛楚一閃即逝。
  由剛才啃噬頸項的感覺判斷,瀨尾知道他嚙咬了自己的耳垂。
  扭頭也逃不開舌頭執拗的追逐,瀨尾的背脊竄過一陣寒意。他的膝蓋不住哆嗦,小腹燃起慾望的火苗。
  生理上的快感正背叛他的心,經由身體的刺激逐漸覺醒。儘管他對楠之瀨的行為驚懼交集,身體的本能卻暗自竊喜。
  “住手……”
  瀨尾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在悔恨、難堪和恐慌交錯的腦海裡,他唯一領悟到的,只有不希望破壞自己跟楠之瀨的關係這份心情。
  他知道自己太過任性。
  即使如此,要眼前才剛失去片桐的他,以痛苦為由將二十三歲以前的回憶全部封鎖,實在辦不到。
  “宇一……我求你。”
  在他準備說出下一句之前,楠之瀨移動到瀨尾胸口的頭停住了。
  抬起頭來發現瀨尾睜大眼睛傻傻地望著自己,他靜靜垂下眼帘,痛心疾首地咋了一下舌。
  那樣的表情讓看在眼裡的人比他更難受。
  他死了心撤出刺激兩腿中心的膝蓋,以粗魯的動作解放抱在懷裡的身軀,轉過身背對瀨尾。
  “宇一……”
  “--你走。”
  瀨尾吁了一口氣正打算開口的時候,楠之瀨粗暴地喝止了他。瀨尾並沒有因為他語氣中不留餘地的強硬而打了退堂鼓。
  “宇一,對不起。我……”
  “算我求你,你回去吧﹗”
  這次的聲音比剛才冷靜多了。
  “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一切的錯誤都是我造成的。對不起,我會好好反省、也會認真檢討。所以,請你……讓我暫時一個人靜一靜。”
  寬濃的背影和背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微微顫抖。瀨尾將手伸向他那寬闊的肩膀,到了途中又縮了回來。
  是我拒絕了走投無路的他,如今又哪來的資格說話。
  片桐離開後,楠之瀨一直把瀨尾當成易碎品一樣小心呵護。
  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更經常帶著瀨尾到處散心,讓他沒時間胡思亂想。楠之瀨過去也很溫柔,但瀨尾卻不知道他是此體貼入微的人,每天瀨尾都會在他身上找到一連串驚奇的發現。
  即使如此,瀨尾仍會在不經意間想起片桐而心神恍惚,楠之瀨總會適時地察覺,然後找些有趣的話題逗他開心。
  或許是楠之瀨太過溫柔了,導致自己過度倚賴,把他的陪伴視為天經地義。結果不但踐踏了他的感情,更因為拒絕他而把他逼上絕境。
  “對不起,宇一……”
  道歉只會把楠之瀨傷得更重。這點他也明白,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瀨尾朝他鋼鐵般堅硬的背影低喃,他也沒有任何回應。
  原本長相左右楠之瀨離得他好遠好遠。
  不管自己把手伸得多長,都碰不到他一根汗毛。自己的聲音再也傳不進他耳朵。
    瀨尾咬住下唇,轉身背對楠之瀨的背影。楠之瀨告白的情景猝地在他的腦海甦醒,他那沉痛的聲音伴隨著夏季的蟬在耳邊響起。
  高中三年級的暑假。那是個熱得快出人命的季節。

            ﹡      ﹡      ﹡

  “……我喜歡你。”
  短袖襯衫和領帶,穿著製服長褲的瀨尾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水,聽著因為逆光而看不見表情的男孩對他宣言。
  背後傳來唧唧的蟬鳴聲。這間和車站隔了大老遠的綠山高中美其名位於東京都內,實際上是座落於綠意盎然的小山丘上。
  暑假放到一半的時候,瀨尾依約來到占地廣闊、位在校舍西側的網球場。在網球場的出入口前面,性別相同的兒時玩伴居然向他告白了。
  拜楠之瀨這個全國大賽的常客之賜,綠山高中的硬式網球社得以在全國盛名遠播。
  楠之瀨入學時男女部門加起來只有兩個球場,如今在效果極佳的宣傳推波助瀾下,到了三年級雙方的部門都各自增為四個球場。
  社員超過一百名以上,練習賽的邀約也應接不暇。
  當初除了楠之瀨以外,整個網球社沒一個像樣的選手。後來學校徵人了知名的教練,再加上可以自由使用球場增進了練習效率,網球社整體的水準大幅提升,不論參加團契賽、甚至進軍關東大賽,從此再也不是夢。
  在高中最後一場公開賽中誓言奪魁的楠之瀨,即使放暑假也每天到球場刻苦練習。
  從國小六年級轉校以來,瀨尾和楠之瀨、片桐共度了國中和高中時光。可是,瀨尾知道高中畢業後,他們三人將各奔前程。
  擅長理科的片桐,目標鎖定在國立大學的理學系;拿數學沒輒的瀨尾則私立大學的文學系;楠之瀨可能接受推薦進體育大學,也可能走上網球國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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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這個傳聞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楠之瀨忙著準備高中最後一場比賽,而 瀨尾也天天跑去參加暑修,雖然彼此就住在附近,瀨尾找不到機會跟本人問清楚。
  反正第二學期開學自然會知道。認定天塌下來也會有人擋的瀨尾,根本沒考慮過念不同的大學後,要見面就很困難了。就這樣,昨晚他接到了楠之瀨打來的電話。
  “我有話跟你說。”
  楠之瀨的聲音有著前所未有的沉重。
  “這件事非常重要,必須當面跟你說。明天能不能跟我見個面?”
  楠之瀨指定的日子剛好沒有排課。原以為他會約在外頭見面,楠之瀨卻說他的時間不多。
  “真的很抱歉,你可不可以來學校一趟?”
  雖然覺得麻煩,瀨尾還是答應了。
  暑假到學校去還是得穿製服。在無袖T恤外面披上短袖襯衫,系好領帶,穿製服長褲。酷熱的艷陽下以這身打扮外出,差點沒把他晒融了。
  在第二個車站下了電車,走十五分鐘左右才能抵達學校。要到楠之瀨指定的網球場,最快也得再花上十五分鐘。
  “熱斃了……大熱天的中午還要跑來學校活受罪……”
  每走一步,汗水便涔涔流出。身上帶的手帕都快擰出水來了,早知如此應該在脖子上掛條毛巾才對。瀨尾由衷感到後悔。
  仰望天空,熾烈得像會發出聲音的陽光射向大地。
  瀨尾不喜歡夏天。
  國小轉校以來已經度過六個夏季,每年到了這個季節,他都會因為身體不適而躺在床上半個多月,連他自己都覺得丟臉。因此,在梅雨季節來臨之前,他都會設法多吃點東西儲備體力。一聽人家說這可能是維他命不足或鈣質補充不夠,他便乖乖地服用營養劑,結果還是徒勞無功。
  他對自己發願今年絕不能重蹈複轍,然而第一學期期末考剛結束,他又故態復萌地病倒了,而且還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沒去學校。但不可思議的是,除非有特殊情況發生,否則病倒過一次之後他就幾乎免疫了。或許是因為身體習慣了暑氣的關係吧﹗
  爬上坡道,蒼郁茂密的樹林隨著微風搖曳,樹頭綠葉合奏的沙沙聲不絕於耳,僅僅如此,便讓人不可思議地產生心曠神怡的清涼感。
  網球場裡悄無人跡,或許是跑去午休了吧?有顆被遺忘的硬式網球滾落在球場中央。
  “充宏。”
  約定時間是十二點半,碰面地球場前面。正打算確認時間的瀨尾聽見了楠之瀨的呼喚。
  抬起頭,身穿白底條紋T恤和白色短褲的楠之瀨站在他面前。黝黑的肌膚散發健康的光采,令人看了忍不住為之著迷。
  全身淌出的汗幾乎可以擰出一盆水來,大腿跟手臂也閃耀著粼粼水光。之所以不覺得燥熱邋遢,或許該歸功於那清爽的表情吧﹗
  “你流了好多汗。”
  “你也是。抱歉,好端端的在家休息,還千裡迢迢把你找了出來。”
  慢步向他走近的楠之瀨那頭向上直立的短發,也被汗水濕透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把剛剛滿肚子的牢騷扔到一邊,瀨尾露出盈盈的笑臉。
  光是站著不動都會汗水淋漓的酷暑中,楠之瀨還天天追著球來回奔跑。看見斗大的汗珠沿著他全身滾滾而落,瀨尾也不忍心去責備他了。
  在球場前面直接曬太陽實在太熱了,他們移動到旁邊樹叢中。
  “對了,到底有什麼事非得見了面才能說啊?”
  瀨尾用手掌拼命扇風。穿透茂密枝頭的陽光太過刺眼,他忍不住把眼睛瞇了起來。楠之瀨將身子稍微往右挪,遮住了直接照在他臉上的陽光。
  “宇一……”
  “--我喜歡你。”
  這句話隨著蟬鳴聲傳入正打算向他道謝的瀨尾耳中。他說喜歡誰?瀨尾還來不及開口問清楚之前,楠之瀨又重複了一遍。
  “充宏,我喜歡你。”
  楠之瀨直直地凝視瀨尾,一點也不肯移開他的視線。
  “宇一?”
  瀨尾想問楠之瀨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神,這句話就吞回他的肚子裡了。
  這不是句玩笑話,也不是隨口說說的。瀨尾一時詞窮,只是呆呆地望著楠之瀨的臉孔。
  “打從你國小六年級轉學過來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人家欺負你的時候我之所以沒挺身而出,全是為了想看受到欺負的你哭泣的模樣。我想看看你哭泣時的表情有多么可愛。”
  蟬聲聒噪了志來,流過背後的汗水讓人感覺很不愉快。隱藏在楠之瀨腦後的陽光又慢慢地射向了瀨尾臉龐。
  灼人的陽光中浮現了轉學當天的情景。一群同學嚷嚷著要確定他是男生還是女生,於是按住他的手腳脫掉他的衣服。儘管如此,瀨尾還是沒哭。因為片桐救了他。楠之瀨救了他。
  “你們玩得太過分了。”
  當時的那句話言猶在耳。可是楠之瀨居然告訴他,其實他也跟其他人一樣想要欺負他。
  “……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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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的只有這些。”
  漫長的沈默之後,楠之瀨面不改色地補充道︰
  “我不奢望你給我任何回應,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你。大熱天的把你找出來,真是抱歉。”
  楠之瀨最後微微躬身,朝著球場跑去。茫然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瀨尾魂不守舍地咕噥著。
  “我也……該回去了。”
   可是,他一點回家的念頭也沒有。踱步來到車站搭上電車,在離家最近的車站下車後,他的腳並沒有帶著他走向家裡。
  或許是站在烈陽下太久的緣故,瀨尾引發了輕度貧血。眼前閃爍著忽明忽暗的白光,視野變得好狹窄。心想還是趕快回家躺下的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片桐家的門口。
  片桐也得參加暑修,只不過他和瀨尾上的補習班並不是同一家。儘管認定過了中午他應該不在,瀨尾還是伸手按下了門鈴。
  門鈴聲遠遠響起。過了一會兒,對講機傳來聲音。   
  “哪位?”
  一認出那是片桐本人的聲音,瀨尾當場雙腿發軟蹲了下去。
  “你的臉色很蒼白,沒事吧?”
  和瀨尾一樣,今天剛好沒排課的片桐留在家裡溫習功課。他的父母前往國外大家參加暑期游學,偌大的洋房裡只剩下片桐一個人。
  “嗯……我已經好多了。”
  躺在豪華沙發上瀨尾額頭上放著一條濕毛巾。
  “你是存心來嚇唬我的嗎?一聲不吭地跑來我家不說,一踏出門口還看到你臉色鐵青蹲在地上。我差點就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呢﹗”
  片桐半開玩笑地損了他一頓,拿起毛巾重新擰了一次冷水。
  覆在眼瞼上的毛巾和片桐指尖冰涼的觸感讓人身心舒暢。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無所謂。你穿著製服,不是不要去參加類比考之類的啊?需不需要打電話通知一下?”
  “不是類比考啦,我是到學校去了。”
  思考和宙野逐漸恢復清晰,瀨尾用手按住頭上的毛巾慢慢坐起身來。
  “學校?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望著片桐不解的表情,楠之瀨沐浴在逆光下的臉龐和堅定的聲音,再度回到瀨尾的腦海裡。
  “我……八成做了一個白日夢吧……”
  瀨尾在神智不清的狀態下愣愣地回想當時的情景。
  “白日夢?”
  片桐錯愕地瞪大眼睛,等待瀨尾繼續說下去。
  “宇一約我到學校去。他說有件事不方便在電話裡說,要跟我見了面再談。後來……”
  “他是不是跟你告白了?”
  不等瀨尾開口,片桐已經搶先幫他說完了。
  “你、你怎么知道﹗?”
  瀨尾心頭大亂,握住從額頭上滑落的毛巾。他接著轉述了楠之瀨轉學第一天對他圖謀不軌的心態,片桐聽了噗哧一笑。
  “先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宇一向你示愛是不是嚇壞你了?你認為宇一是個很差勁的家伙嗎?”
  瀨尾無法贊同片桐的說法。他確實受到了驚嚇,但是他不願用一言以蔽之的模式判決楠之瀨差勁。
  “當時大家都是小孩子。對戀愛懵懂無知、又是個小霸王的宇一,只懂得用欺負的模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這也怪不得他。”
  “……那,你的意思是說,其他人跟宇一是一樣的羅?”
  “那倒不是。其他人有一半是鬧著玩的,但宇一是想看看你哭泣的表情有多可愛,所以兩都不能混為一談。你應該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吧?看到可愛的嬰兒或小貓、小狗,你不會恨不得用力把它們摟進懷裡嗎?”
  瀨尾思索著這個問題。看到小小的東西,他的確萌生過想欺負它們的衝動,可是這樣的心情可以和楠之瀨那時候的感情劃上等號嗎?
  “總不能要求他早熟吧﹗就拿我來說吧,當時我還不是夢遺過。”
  從片桐口中聽見如此露骨的單字,害瀨尾的心臟漏跳了一拍。片桐跟自己一樣都是健康的男孩子,但他就是覺得片桐不適合這類的話題。
  “總之,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你不是問我為什麼知道宇跟你告白嗎?那是因為只有你這個當局者才看不出宇一對你情有獨鐘啊﹗”
  “這是什麼意思?”
  瀨尾一驚之下失聲叫了出來。片桐浮現狡黠的笑容。
  “你還記得國中有個跟你挑撥離間的家伙吧?當時我跟你說過,那家伙很喜歡你。”
  “嗯,我記得。當時宇一發了一頓脾氣,我還覺得很莫名其妙。”
  雖然,楠之瀨跟社團學長比賽後片桐曾跟他說明過,但瀨尾還是搞不清楚狀況。那時候也是他第一次覺得片桐的臉孔好漂亮。即使國中畢業上了高中,片桐端整的容貌依舊俊美如昔。雖然整體的輪廓變粗了加深了陽剛的味道。這就跟瀨尾一直被烙上“長得像女孩子”和“可愛”之類的形容詞是差不多的。
  “我不是還跟你解釋過宇一生氣的原因嗎?你還記得吧?”
  “……你是指……他不想讓人家把我搶走這件事?”
  “沒錯,他認定對方想搶走你,所以大發雷霆。那時候你說你不知道為什麼,現下總該可以理解他的心態了吧?”
  片桐沒有立刻告訴他結論,反而催促瀨尾自己找出答案。
  片桐指引他將凝結在內心深處的頑固思想解套,教導他用另一種角度去看待事物,瀨尾試著跟隨他的腳步。
  “搶走”這句話的涵義和說他喜歡我的楠之瀨。追本溯源得到的結論。在初次邂逅的時候,他就喜歡上我了。
  “我真的很佩服宇一。從小他就是個敢作敢當的人,不論做什麼事都勇往直前,而人家也都理解他、守候著他,這是我模仿不來的。跟喜歡的對象告白,光想像都快腦溢血了。可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是告白之後對方拒絕,那該怎么辦。我真的好羨慕他啊﹗”
  片桐自言自語地說出心中的感受。他那寂寞的眼神刺痛了瀨尾的胸口。片桐說不定有了意中人吧?他有這樣的感覺。
  “……你是不是也有想要告白的對象?”
  瀨尾悄悄試探,片桐卻只是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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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推開重重的鐵門,冷風拂過瀨尾的臉頰捲起地瀝青路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寒冷的風滲進了洶涌澎湃的心。
  來到超商前面,有幾個製服很眼熟的高中女生圍在自動門前。
  “你們看,這個好可愛哦﹗”
  “聽說是店長畫的耶﹗”
  隱約傳來的對話是在談論楠之瀨剛才畫的圖。只用噴漆和白色棉花構成的樸素圖案似乎深獲好評。
  瀨尾對她們的臉孔有印象。
  一個是在店裡打工的女孩。瀨尾知道楠之瀨在女孩子心目中的人氣指數很高。其他工讀生常借此揶揄他,楠之瀨卻全然無動於衷。
  楠之瀨有女孩子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國中開始練習的網球球技日益精湛,到了高中改打硬式網球後,更成為全國大賽個人賽中的常客,不僅獲得大學推甄,透過電視轉播的大賽中也見得到他的身影。
  球技是不用說了,加上不輸給外國選手的高壯體格和威嚴卻不失英俊的長相,女孩子自然是趨之若 。瀨尾曾經有好幾次撞見女孩子勾引楠之瀨的場面。
  可是,楠之瀨從未接受過任何人的好感。
  除了網球以外統統沒有興趣。網球是他唯一的情人。
  他總是用這個作為藉口,對瀨尾一往情深。
  突然,那群少女發出歡欣鼓舞的尖叫聲。瀨尾好奇地朝店裡張望,原來是身穿圍裙的楠之瀨。外面的歡呼聲吸引了楠之瀨的,他漫不經心地把眼光轉向這裡。瀨尾趕緊躲到柱子後面,少女們則尖叫得更興奮了。
  “店長真是太帥了--”
  “我干脆也來這裡打工吧﹗”
  望著七嘴八舌的少女們踏著輕快的腳步離去,瀨尾心中百感交集。
  “你又何必非我不可呢……”
  隔著玻璃窗遠眺楠之瀨的身影,瀨尾喃喃自語著。
  他對自己無法回應的感情深懷愧疚,同時想起了片桐所說的點點滴滴。
  片桐在前往派遣國之前只再跟他見過一面。那是在為同一時期出發的服務隊隊員們舉辦的餞別會會場上。青年海外服務隊每年招募三次,出發時期分為春秋兩梯次,片桐是在秋天,也就是第二梯次出發的。
  餞別會的邀請函寄到楠之瀨家。楠之瀨把邀請函拿給瀨尾,對他說了聲“你去吧”。邀請函是寄給楠之瀨的,可是不管瀨尾如何苦婆心邀他一起去,楠之瀨就是堅持不肯。
  一個人去總覺得有些膽怯,但出發前他無論如何想見片桐一面。無可奈何之下他獨自前往會場,見到的片桐和他印象中有著微妙的不同。
  不過兩個月沒見,竟能讓一個人有這么大的轉變。瀨尾心下暗自佩服。片桐一見到瀨尾,劈頭就問他“楠之瀨呢?”。見瀨尾滿頭大汗地擠出“他不方便所以不能來”這個藉口,片桐似乎領悟到什麼,露出以前也曾見過的哀傷眼神,說了一句“是嗎”,之後便不再提及有關楠之瀨的話題。
  片桐把訓練所的大小瑣事說給瀨尾聽。當時的表情和口吻洋溢著傲人的自信。覆蓋前額的瀏海和及領的長髮也剪短了,長度和楠之瀨打網球的時期並駕齊驅,整個人看起來氣宇軒昂。
  片桐被分派的國度有阿拉伯最貧窮國家之稱,他去那邊擔任系統工程師的工作。
  耳裡聽著他的描述,瀨尾想起了兩個月前片桐拜訪他家的情景而紅了雙頰,片桐卻似乎視而未見。
  不久,有個陌生男子走了過來。
  經過片桐介紹,瀨尾才知道這個溫文大方、體格粗獷的白發男子,是片桐為了參加服務推掉工作機會,進入研究所就讀時的指導教授。
  片桐向教授引荐了自己的兒時玩伴,教授頻頻點頭,上下打量得意門生的好友。
  “他就是左右你一生的那個人?”
  片桐瞬間露出困惑的表情,隨即予以否認。
  “你不是說他是你的兒時玩伴嗎……”
  “另外還有一個。”
  還想繼續說下去的教授被片桐匆匆打斷。
  從對話中瀨尾知道教授所說的“左右一生”的兒時玩伴,十之八九就是楠之瀨。瀨尾的心頓時一沉。
  教授離開後,瀨尾向片桐問道︰
  “為什麼說宇一左右了你一生?”
  “那是我跟教授打的比方而已,說了你也不會有興趣的。”
  片桐打算一笑帶過,瀨尾卻無法就此妥協。
  左右一生這種說法,普通情況下絕不可能拿來使用。
  能在片桐的人生中稱得上“左右一生”的大事,肯定就是參加服務隊這件事,也就是踢掉既定工作進入研究所,在異邦度過兩年歲月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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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棄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選擇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他曾針對片桐這個決定思索過好幾次。在探究片桐的心理之前,他先假設如果換成了自己,有可能為了什麼原因前往一個陌生的環境。將“陌生的環境”以逆向思考的模式分析,就是指那個地方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
  既然沒有人認識自己,就可以開創嶄新的自我,再也不必受任何人牽絆。
  最後,瀨尾歸納出一個結論。
  或許片桐渴望脫胎換骨吧﹗
  他想擺脫成長的環境,在不認識自己的人群中生活,舍棄過去的“自己”,塑造另一個全新的“自己”。也或者是--逃避眼前的現況。
  片桐和父母處得不好這件事瀨尾多多少少感覺得出來。由於性格上的關係片桐很少表露出來,但不論是就業也好、或者是這次的事情也罷,無一不是在跟他父母唱反調。
  片桐的父母總在無形中給人一股壓力,這點瀨尾也曾領教過。他很佩服片桐明明有滿腔憤慨,還可以默默忍耐了這么久,不過也可能因為如此,才造成了片桐自我的扭曲。
  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激情因為一時的擦槍走火而引爆了。借用片桐教授所說的話,左右他一生的導火線就是楠之瀨。
  一直以來,瀨尾總是抱持不可思議的心情,看待片桐和楠之瀨之間的關係。
  楠之瀨對片桐堅信不移,而片桐信賴楠之瀨的程度更是無與倫比,有很多時候瀨尾甚至無法理解。片桐把楠之瀨比喻為“太陽”,將楠之瀨言出必行的性格自力發光的太陽連結在一起。
  平常他們之間幾乎不相往來,瀨尾忍不住要懷疑如果沒有他居中牽線,大學各奔前程後,除非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否則他們恐怕都不會碰面。
  可是,一旦面臨緊要關頭,他們又比任何人都要信賴對方、了解對方。
  楠之瀨說過參加服務隊的他偶然間聽人提起,後來才跑去跟片桐確認的。然而,瀨尾卻很懷疑事實說不定剛好相反。也就是說,跟自己的情形一樣,是片桐自己跑去向楠之瀨說明的。
  在餞別會上聽了那些話,更使得這份懷疑離確信只差臨門一腳。
  至少片桐對楠之瀨的性格和行為模式有著相當程度的認識和理解。他撇開外表,看透楠之瀨身為人類的本質,更給予他無條件的認同。
  和片桐兩人私下外出的情形少之又少,其中之一就是高中時代楠之瀨參加的最後一場比賽。
  全國大賽最後一場晉級賽前的練習賽。季節進入了夏季的尾聲,大約是楠之瀨向瀨尾告白之後沒多久。楠之瀨告訴他們不用來,片桐卻約了他一起去觀戰。
  “我從沒見過宇一認真比賽的模樣。”
  聽他這么一說,瀨尾才發現自己也沒看過。他答應了片桐的邀約,不只是因為片桐邀他的關係,他自己也想看看楠之瀨在球場上的英姿。
  人人都說楠之瀨穩操勝券。每年他都打進了全國大賽,卻老是在行情看俏之際敗下陣來,今年是最後一次參加全國大賽,大家一致認定他會順利奪冠。炎炎夏日緊鑼密鼓的練習宣告結束,現下已進入最後的調整階段。
  不過是場單純的練習賽,觀眾卻出奇地多。不只是同一所高中,敵對陣營和附近學校的學生聽到傳聞,也紛紛跑來一睹楠之瀨的風采。
  不料,楠之瀨在這場和別校舉行的練習賽中,竟慘敗給一個沒沒無聞的選手。大爆冷門的結果凍結了瀨尾語言中樞,身為外行人的他不明白到底那裡出了紕漏。
  楠之瀨整個人愣在球場中央,消沈的背影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他,感覺分外渺小。
  “什麼嘛﹗楠之瀨這家伙不過徒有虛名罷了﹗”
  瀨尾塞住耳朵,忍受眾人的冷嘲熱諷。
  觀眾散去,球場也整理完畢,坐在草坪上觀戰的瀨尾和片桐仍然僵在原地。網球社社員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回去了,楠之瀨卻遲遲沒有現身。
  雖然沒有特地約好,瀨尾跟片桐還是下意識地等待楠之瀨出來。他們並不打算安慰他。
  只是這種狀況下,他們不能留下他一個人。
  可是,就算楠之瀨出來了,他們也沒有開口叫他。
  在網球裝外面披著球隊外套、把球拍背在肩上的楠之瀨,朝球場前面的鐵絲網狠狠一 ,接著握住雙拳奮力捶下。受到衝擊的鐵絲網來回激烈地震盪。
  晝長夜短的夏日早已夜幕低垂,零零落落的街燈和黯淡的月光映照球場。昏黃的光線籠罩著他,延伸開來的影子前後搖晃。細若蚊鳴的嗚咽傳了過來。悲痛莫名的飲泣聲令人聽了胸口欲裂。
  “宇一……”
  片桐伸手遮斷了瀨尾脫口而出的低喚,輕輕搖了搖頭站起身來。他抓住坐在原地的瀨尾手臂,拉著他在不驚動楠之瀨的情況下悄悄離開。
  在前往車站的路上,片桐喃喃地囑咐他︰
  “剛剛看到的事就藏在我們的心底吧﹗”
  瀨尾答應了。他不可能向別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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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之瀨對網球有不輸給任何人的自負和信心。徹底顛覆這份自信的比賽結果,一定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屈辱。
  他不知道那裡出了差錯,但在剛才的比賽中楠之瀨並沒有發揮應有的實力。
  比賽後失魂落魄的模樣倒也罷了,在四下無人的球場默默哭泣的模樣實在太過心酸,瀨尾根本不願去回想。
  “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瀨尾重申自己的決心仰望片桐,片桐的眼眶好像也濕濕的。察覺瀨尾的視線,他淺笑著點點頭,瀨尾無法斷定他是不是真的哭了。之後,片桐只說了一句話。
  “這次的全國大賽,宇一一定會獲得優勝。”
  幾天後,第二學期開學了。碰面的時候,楠之瀨把自己在練習賽上慘敗一事當成笑話說給他們聽。對所有的內情了然於胸的片桐始終神色自若。
  接著,秋天到了。在全國大賽晉級賽中脫穎而出,順利取得決賽權的楠之瀨一如片桐所預言的,以壓倒性的實力贏得優勝。
  楠之瀨非常高興,到場加油的瀨尾也很開心,但最興奮的人莫過於片桐。
  “果然不出我所料。”
  片桐一反平常的冷靜,臉泛紅潮,雙拳緊握。
  “你為什麼事先就知道他會贏呢?”
  “我並沒有事先知道。只不過依照宇一的個性,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一定會罔顧一切也要贏得勝利。你看過宇一右手的繭的嗎?原先起過水泡的地方再次起了新的水泡,等水泡破了又冒出更新的水泡。要不是經過嚴厲的訓練,絕不會磨出那麼濃的手繭。”
  就這樣,片桐的推測不偏不倚地應驗了。這次的優勝也讓楠之瀨得到知名體育大學的推薦。
  瀨尾自對楠之瀨的性格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相貌威嚴的他有顆溫柔沉穩的心。然而,這只是表象。內心深處的他對網球抱有強烈的自尊心。
  為了維護這份自尊,他的練習量大得驚人。
  楠之瀨的本性終究跟他的外表一樣灼熱,有著過人的自尊。
  可是,楠之瀨“真實的姿態”唯有在他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會浮出表面。放棄網球之後,這份激情原本潛藏得無影無蹤,卻在他意欲侵犯瀨尾的時候再度現形了。
  他是認真的。
  他是真心想侵犯瀨尾。他已經被逼到臨界點,就算枉顧瀨尾的心意也不在乎了。他那泣血般的咆哮在耳邊繚繞,再三譴責著瀨尾。瀨尾無法裝作什麼也不知情。
  --你實在太狡猾了。
  瀨尾強忍著輕微的嘔吐感蹣跚地回到家中。一踏進自己的房間,有張紙片從敞開的門口慢慢飄落地面。他壓下想馬上撲倒床的衝動把它撿起來,紙片依稀帶著塵沙的味道。
  那是張航空信。比一般規格還要小一點的明信片背面寫著熟悉的文字。
  “瀨尾充宏。”
  寄件人那一欄寫的是羅馬拼音。他逐一辯認這些獨樹一格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朗誦出來。
  “KA、TA、GI……RI?”
  瀨尾念出名字的發音,睜大眼睛再一次詳細確認。
  上面寫的不折不扣是“片桐”,日期是十二月七日。
  文章的前言如下︰
  “瀨尾,你好嗎?我目前身在一個福祉的阿拉伯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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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四    章


  千頭萬緒的年末過去了,又是新的一年來臨。
  一月中旬,受到低溫的影響,瀨尾的起床時間比平常早了許多。
  或許是平常蓋竹棉被不足以御寒吧,被寒氣凍醒的他從床上坐起身來。儘管身體還眷戀著夢鄉,可惜天氣實在太冷,害得他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撿起扔在地板的毛衣披在肩上,拉開遮住窗戶的窗帘,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
  躍入視野的是無邊際的銀色世界。內外的溫差使得視窗凝結了一層薄霜、呵出來的氣息瞬間轉成白色。這是今年頭一次下雪。
  “下雪了啊……”
  昨晚從公司回來的時候還下著雪,沒想到隔了八個小時,在城市難得一見的壯闊雪景竟覆蓋了整個大地。
  “怪不得會冷成這樣。”瀨尾喃喃說著,輕輕摟住自己的身體,按下房間的暖氣開關,跟著提早展開換衣服的工作。
  照這個情形推斷,東京的交通肯定癱瘓了。
  人家都說今年的冬天不同於往年將會是個暖冬,誰也沒料到居然下了這么大的雪。
  “這一來,我寫給片桐的明信片不就變成謊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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瀨尾熟練地打好領帶,握筆站在放著明信片書桌前,在“今天天氣比較暖和”這段文句下面添上“不過下了雪”。
  “他那邊一定很熱吧?”
  對自己這么說完的瀨尾為了怕待會忘記,於是把明信片放進了西裝胸前的口袋。
  下樓來到廚房時,一家人很難得地竟全數到齊了。
  “今天的早餐怎么辦?”
  “我要吃,反正時間還早。”
  瀨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將咖啡壺裡的咖啡倒進自己的杯子裡。
  “最近中東又開始彌漫火藥味了。戰火前陣子才剛平息啊……真是個危險的地方。”
  邊看新聞邊啃吐司的父親主動跟許久不見的兒子打開話匣子。一大早就接觸這么勁爆的話題,瀨尾的心臟差點沒蹦出來。
  “你說的中東,指的是哪一帶?”
  “中東泛指阿拉伯半島一帶,沒有具體的劃分。我記得你好像有個朋友跑去那裡是吧?”
  “哎呀,討厭啦﹗老公﹗那個朋友就是片桐教授家的阿保啦﹗”
  “哦……是他啊……”
  瀨尾理也不理母親半途插入的對話,把注意力集中在父親遞給他的報紙上。
  在外交消息的一小格篇幅裡報導著阿拉伯半島的現況。家教、石油和政治盡皆動盪,局勢正逐漸邁入緊張狀態。
  “充宏,吐司烤好了哦……”
  “抱歉,我要出門,今天還是不吃了。爸,這張報紙可不可以給我?”
  瀨尾取得父親的同意,將報導外交新聞的報紙取走折成一小疊,向嘮叨著“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又不吃”的母親又道了一次歉,便走出了家門。
  外面的雪早已經停了。可是,有些地方積雪接近三十公分。瀨尾把皮鞋裝在袋子裡,穿上好幾年前買的長靴。
  車流量大的道路倒是特地鏟過雪,但瀨尾家附近的住宅區還沒什麼人做,皚皚白雪原封不動地殘留在路面上。
  有多少年沒見過如此壯觀的雪景了?住在長野的時候,每年冬天的積雪量更高,不過搬家之後可能是第一次吧?
  瀨尾走在前往車站的路上,沿途眺望一早起來歡天喜地堆著雪人的小孩們。
  天氣好的時候五分鐘就可以抵達楠之瀨的店,今天卻花了十分鐘。原因不只是出在積雪上,壓上巨石般的心情也欄住了他腳步。
  超商門前和泊車場的雪已經用鏟子清理乾淨,走起來一點也不費勁。瀨尾站在門前猶豫片刻中,在內心為自己打了氣踏出步伐。
  “歡迎光臨。”
  自動門一開,精神百倍的招呼聲隨之響起。有好一陣子都是從遠處傳進耳朵,一直到今天才就近聽到的聲音讓他寬心不少。
  站在收銀機前的楠之瀨發現瀨尾身影,眼睛瞪得快掉了出來。瀨尾尷尬到了極點,靠著在進門前給自己加油,低頭進入店裡。
  好幾次經過都有看到埋首工作的楠之瀨,但實際走進店裡面卻相隔了兩個多月之久。自從迎接耶誕節那段時期和楠之瀨發生磨擦,瀨尾便不再踏進這裡一步。
  楠之瀨沒來找他,他自己也不曉得該如何打破僵局。那天回家接到片桐寄的明信片這件事也找不到機會告訴他,就這樣新年來臨了,不知不覺一個月以上的時間過去了。
  從即使在意自己也不走出楠之瀨面前走過,瀨尾在便當陳列架前停了下來。
  “瀨尾先生,好久不見了。”
  把送來的便當一一擺上的工讀生向瀨尾問候。
  “你好久沒來了,是不是有事情啊?”
  “是有一點。”
  “打從去年年底就沒再見過你的人影,問店長怎么回事他又一聲不吭,我們這些工讀生都在猜,你是不是喜歡上對街那家超商的女孩子,所以轉移陣地了呢﹗”
  這個臉頰上殘留痘疤的青年是楠之瀨大學時代的學弟,他放低音量悄悄跟瀨尾耳語。
  “這是哪門子的猜測啊﹗”
  “我倒是認為你可能跟店長吵架了,真的是這樣嗎?”
  瀨尾苦笑著回答“差不多啦”,接著隨手挑個便當和飲料。
  “你別看店長外表很大而化之樣子,其實他這個人既頑固又膽小,你就行行好讓他一下吧﹗他拉不下臉跟人家低頭的,拜托你了﹗”
  瀨尾向聳聳肩代替楠之瀨致歉的學弟笑了笑,故意跳過空蕩蕩的收銀機,選擇站在有人排隊的楠之瀨面前。
  替前面客人結帳的楠之瀨斜瞄了瀨尾一眼,隨即不動聲色地告知價錢。他的頭髮變長了一點,以前可以看得很清楚的粗眉隱沒在瀏海下面。
  “便當需要加熱嗎?”
  楠之瀨的態度和語氣跟應付其他的客人沒有兩樣,瀨尾差一點就要退卻了,他咬緊牙要說聲“那就麻煩你了”,接著從西裝和襯衫的口袋分別取出剪報和寄給片桐的明信片,趁著楠之瀨走向微波爐的空檔放在柜台。
  叮的一聲,便當溫好了。
  “讓您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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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便當走回來的楠之瀨視線落在柜台上的剪報。
  “……一共六百五十一圓。”
  停頓了幾秒鐘後,他又繼續做起自己的工作,從瀨尾手中接過千圓大鈔,將零錢找給了他。
  “謝謝光臨。”
  他只字未提剪報的事,道過謝後理所當然地招呼下一個客人。
  瀨尾拿著明信片落寞地走出店裡。心中告誡自己這是沒辦法的事,胸口卻痛得想流出淚水。
  楠之瀨之所以採取那種疏遠的態度全是自己造成的,這點他也明白,但他就是覺得好悲哀。
  有一瞬間瀨尾好想把他跟楠之瀨失和的事寫在信上告訴片桐,最後他還是勉強壓抑了下來。
  自從十二月接到片桐寫來的第一張明信片,之後大約每隔兩個禮拜就會收到一次。內容絕大部分是通知他自己近況,明信片用的似乎是他自己拍的照片。阿拉伯國家的黑白風景照每張形狀和大小都不一致,談論的內容也以日常瑣事和星星月亮方面的話題居多,或許跟他國中時代加入天文社有關吧﹗
  像蝌蚪文一樣潦草的字跡實在稱不上娟秀,但是透過這些文字,片桐將他感受到的事物傳送給了瀨尾。
  熾熱的太陽和沙漠,不可思議的街景有世界最古老的摩天樓都市之稱,令人聯想到達利的畫作。語言障礙、文化的隔閡,置身其中與他人邂逅和交流。
  一封、兩封、然後是第三封,片桐來信的內容慢慢有了變化。
  從簡短的資訊中可以感覺到,他那冰封的心在陌生的土地上逐漸融化了。
  這些明信片中再也想像不出九月夜訪瀨尾家時,那張無計可施的表情。
  準備把自己寫好的回信寄出去的瀨尾,站在超商對面郵筒前遲疑了好一會兒。
  說不定楠之瀨會留意到我。說不定他會跑來找我說話。他抱著一線希望痴痴等待,最後還是因為楠之瀨遲遲沒有出現而決定放棄。
  “再等下去也是白等。”
  他伸手將明信片塞進郵筒。
  “等一下?”
  正當他要把手放開的時候,有個聲音喚住了他。他把臉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楠之瀨站在隔著道路的超商前面。身穿圍裙的他一邊注意左右來車,一邊留意腳底下的雪來到瀨尾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
  楠之瀨的臉上掛著明顯的怒氣,他掏出塞在圍裙口袋裡頭的剪報,奪過瀨尾正打算寄出去的明信片。
  “……這是我偶然間看到的……不知道跟片桐有沒有關係……”
  “你跟阿保有聯絡?”
  瀨尾點頭回複楠之瀨的問題。
  “打從十二月跟你見面那天起,片桐每個月大概會寄兩次明信片給我。你呢?你有沒有收到……?”
  “收得到才怪。叫那家伙寫信,簡直是要他的命。”
  “片桐很討厭寫信嗎?”
  “要不然怎么會連張賀年卡都不寄?”
  楠之瀨煞有介事地肯定後,把明信片的內容草草瀏覽了一遍,塞回瀨尾的手中。
  “我有收過片桐的賀年卡啊﹗”
  “是嗎?那是你比較特別。我從沒收到過。打我出生以來一次也沒有。”
  瀨尾是國小六年級才認識他們的,但楠之瀨和片桐則是還沒出娘胎之前就開始接觸了。即使如此,還是連一張賀年卡也沒交換過嗎?
  瀨尾對自己特別待遇萌生了一絲優越感。
  “所以呢?”
  楠之瀨朝掩嘴竊笑的瀨尾粗聲粗氣地問道。
  “……咦?”
  “你拿這張剪報和明信片來找我,到底想干什麼?”
  冷漠的語氣讓瀨尾憶起自己跟楠之瀨還在冷戰的事實。
  “……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麼?”
  不留餘地的口吻。
  要是他說出想聊片桐的事,楠之瀨會有怎樣的回應?說不定會露出殺氣騰騰的表情,一言不發地回到店裡去吧?
  瀨尾不敢說下去,垂下視線盯著雪道。
  他明白自己太過任性。和楠之瀨避不見面這兩個月的時間,瀨尾拼命思考著自己該怎么辦才好。
  撇開接不接受楠之瀨的感情不談,和他分開後瀨尾才深切感受到,他的存在對自己有多重要,有他陪伴在身邊,他就很安心。瀨尾比自己想像中更沈溺於被他捧在手掌心呵護的舒適感。
  沒有自覺造成了最大的致命傷。
  他沒有察覺楠之瀨的痛苦,將他的心踐踏得體無完膚。不僅如此,他還無視於楠之瀨的感覺,只啊著發洩自己的心情,天底下最殘酷的傷害模式莫過於此。
  雖說不是有意,瀨尾對楠之瀨所作所為畢竟是不可原諒的。既然不能接受他瀕臨絕望的感情,又怎么能希冀恢復以往的關係?
  可是,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瀨尾寧願賭賭看。因為他不想失去楠之瀨。
  失去和楠之瀨說話的權利後,瀨尾面臨了現實問題的考驗。他很高興收到片桐寄來的明信片。雖然高興,內心的另一個自己也想著,如果能跟楠之瀨分享收到這些信的喜悅,那該有多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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